《过河卒》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章 “客栈” 一方黑漆柜台,后头摆着几个酒坛子,擦得锃光瓦亮,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头上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伙计坐在一根长条凳上,靠着墙壁,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忽的,有一汉子迈大步行进大堂。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 来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满面风霜之色,身上更是遍布伤痕。 他的左袖是空的,右腿也一瘸一拐。 不过在这个地方,这等尊容不算什么,既吓不到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多么惊奇。 因为这里是“客栈”。 不同于普通的客栈,此间“客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高山上的神仙和烂泥里的蛰虫共聚一堂,有衣着华丽的富贵人家,也有上不了台面的鸡鸣狗盗之徒,更不乏藏于市井之间的高人。 面对男子,掌柜开口道:“这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都好商量。” 这名拖着残躯来到此地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官票,将其拍在掌柜面前的柜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这张官票能在各地任何一家官号立兑一千太平钱。” 掌柜瞥了眼官票,没有急于开口。 男人接着说道:“这么多的太平钱,足够很多人金盆洗手,离开这个行当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 掌柜点头赞同道:“如果客官想要买某人的性命,这里很多人都愿意去赌上一把。” 汉子摇头道:“我不买命,我只想要保一个人的平安。” “从青鸾卫的手中保一个人。” 汉子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青鸾卫”三字出口的一瞬之间,布局与寻常客栈无异的大堂鸦雀无声,所有“客人”的动作都有了片刻的凝滞,可见青鸾卫之凶名,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 掌柜的把玩着手里的太平钱,缓缓开口道:“在咱们大玄朝,对于大小官员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什么罢官免职,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最可怕的是被青鸾卫捉拿问罪,凡事沾染上了青鸾卫,家破人亡只是等闲,落到他们的手中,往往只有‘但求一死’或‘只求速死’的奢求。自古艰难唯一死,到了青鸾卫这里,一个‘死’字反而成了最大的解脱。” 男子默然不语。 掌柜看了眼男子脚上的官靴和衣衫上的点点血渍,接着说道:“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想要从青鸾卫手里保人,怕是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这一点,客官不会不知道吧?” 男子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但这里是‘客栈’。” 掌柜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客栈’已经不是当年的‘客栈’了。我们‘客栈’平日里和青鸾卫井水不犯河水,可如果‘客栈’越过了那条线,青鸾卫也不会有丝毫客气,包括我们这些在‘客栈’中讨生活的,同样讨不到好。我这样说,客官能明白吗?” 汉子沉默了,转身望向大堂里的众人。 没有人敢于应声。 男人脸上先是流露出失望之色,然后又从失望变为了绝望。 就在这时,大堂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笔买卖,我接了。” 大堂在片刻的沉寂之后,骤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如夏夜里的扰人虫鸣,又如夜中出行的硕鼠。甚至就连一直在打瞌睡的伙计也从美梦中惊醒,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匆匆起身离去,似乎是怕被殃及池鱼。 男人的脸上重新有了希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披着斗篷,戴着斗笠,一身很常见的走江湖打扮。 他坐在大堂角落,没有同伴,独占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短剑。 年轻人起身来到柜台前,瞥了眼柜台上的官票,说道:“一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换成如意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前朝大魏时,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更有官吏从中牟利。本朝有感于此,统一铸造金、银、铜三种钱币,取消方孔,变成整圆,取名为“圆”。 金圆背面刻有“承平无忧”四字,被称为“无忧钱”;银圆背面刻有“天下太平”四字,被称为“太平钱”;铜圆背面刻有“平安如意”四字,被称为“如意钱”。 掌柜瞥了眼柜台不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凳,伸手按住那张官票,不动声色道:“这位兄弟,金山也好,银山也罢,且听老哥一句劝,太平钱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年轻人说道:“多谢老哥提醒,我知道其中利害。” 掌柜微微叹息一声,收回按在官票上的手掌,不再多说什么。 汉子望向这个年轻人,谨慎问道:“未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人道:“叫我齐玄素就好。” “客栈”并不直接参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而是作为一处中介所在,为买卖双方提供担保,赚的是抽成的钱。 能做这样的买卖,自然是神通广大,天下各处都有“客栈”的分号,据说还有一个总号,无人知晓其所在。 既然齐玄素愿意接下这笔买卖,那么两人就在掌柜的见证下签订约书,共是三份,掌柜将其中一份约书收好,以作留底,另外两份约书则留给当事两人一人一份。 如果齐玄素做成了这笔买卖,可以凭借约书来掌柜这里拿走九百太平钱,“客栈”抽成十分之一,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如果齐玄素做不成,那汉子也能凭借约书从掌柜这里退回九百五十太平钱,“客栈”只抽成五十太平钱的例行费用。 若是日后起了纠纷,两人还可以凭借此约书到“客栈”调解,调解不成,“客栈”便会酌情做出相应的应对。 至于这个应对,到底是破财免灾,还是有血光之灾,那就不是外人可以知晓了。 定下了约书,交代了买卖的详情,那汉子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交予掌柜。“客栈”的信誉极好,就是上万太平钱的大买卖也做过,不必担忧会因为一千太平钱而坏了自家的名声。 至于这笔买卖的具体要求,倒也简单,那就是请齐玄素去往城中的县衙,救下马上就要被青鸾卫带走的凤台县知县李宏文。据说这位县尊大人牵扯到一件朝廷大案之中,若是被带到京城,投入诏狱,凶多吉少。 关于这件大案,齐玄素有所耳闻,两派相互倾轧,其中波谲云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再有就是这汉子的身份,倒不难猜,从他的打扮来看,多半是那位知县的亲信之流,冒死逃到此地求救。 看到掌柜将留底约书和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一同收起封存,那汉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约书珍而重之地收起之后,就近找了张空闲桌子坐下,然后向掌柜的要了一壶酒。 掌柜打开身后的大酒坛,顿时酒香四溢,然后从中打满一壶酒,也不曾温,就这么送到汉子的面前。在途径齐玄素身边的时候,两人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掌柜的眼神略微复杂,有惋惜也有无奈,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齐玄素对此不以为意,将约书收入袖中,走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先把桌上的短剑挂在腰间,然后伸手压了下斗笠,遮住双眼,让人只能看到一个稍显瘦削的下巴。接着他又一抖身上的斗篷,遮住腰间的佩剑。 汉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稍稍平复情绪,开口道:“齐兄弟,此中详情我都跟你说了,我再提醒你一句,此事凶险,切莫马虎大意。” 正要向外走去的齐玄素稍稍停顿脚步,没有回头:“多谢。” 汉子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想到自己怀里的约书,又怕把这个年轻人吓走,便熄了声音,闷闷地喝酒,不一会儿便醉倒在桌子上。 因为整个“客栈”建在地下的缘故,齐玄素在离开大堂之后,走入一条直通地上的长长甬道。 甬道中有火把照明,距离不短,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才来到出口的位置。 当齐玄素走出甬道的一瞬间,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直射他的左腿,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好乖乖束手就擒。 齐玄素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这一箭擦着他的大腿钉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箭头全部没入墙壁,黑色的尾羽还在不断颤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之大。 这种弩箭,他很熟悉。 这是青鸾卫的标准配备,箭头上有血槽倒钩,被这种箭矢射中,若是拔箭,会被箭头上的倒钩撕扯下一大块血肉,若不拔箭,又会被血槽不断放血,极为毒辣。 齐玄素再转头望去,一道身影从阴影中大步走出,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站定。 此人手中持有一把漆黑的弩机,显然刚才的一箭便是由他射出,再看此人的装扮,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扣黑铁兽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是青鸾卫无疑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章 青鸾卫 此时齐玄素身处一座义庄之中,在他身后是一面厚厚墙壁,进出“客栈”的门户便开在这面墙壁上,这名青鸾卫站在义庄的门口,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左右两旁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 这名青鸾卫有些惊讶于齐玄素能躲过自己的一箭,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将手中的弩机丢掉,然后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正是大名鼎鼎的“细虎刀”。 “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不过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要小旗才行。 齐玄素并未立刻出手,而是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我们无冤无仇,又是初次见面,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这名青鸾卫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而是对身后说道:“进来,看看此人是不是你所说的不法之徒。”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身影战战兢兢地进了义庄。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打瞌睡后来又匆匆离去的“客栈”伙计。 他抬头看了齐玄素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回禀大人,就是他接下了那笔买卖。” “哦?”青鸾卫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敢从我们青鸾卫手中保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你是东海的剑客,还是西昆仑的真人?” 齐玄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没有丝毫起伏,说道:“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混口饭吃。” 青鸾卫脸上的冷笑更浓,伸出左手大拇指,在自己的上唇左右抹过,说了个“好”字。 “客栈”的伙计赶忙向后退去,这次并非假装害怕,而是真怕被殃及池鱼。 下一刻,在齐玄素的视线出现了一点寒芒——那是细虎刀的刀尖,然后这点寒芒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没有丝毫的惊惶,甚至没有拔剑,只是侧身向旁边躲去。 数丈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然后两人擦身而过,这一刀轰然刺入墙壁之中,入墙二尺之深,使得墙壁上出现道道蛛网状裂痕,可见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恐怖力道。 若是被这一刀从正面刺中,恐怕整个人都要被钉死在墙上。 青鸾卫拔刀,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深深刀痕,再望向不远处躲过了这一刀的齐玄素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忌惮之意。 他盯着齐玄素,缓缓开口道:“倒是小看你了,你敢接下这掉脑袋的买卖,确实有些本事。” 齐玄素说道:“大人的刀法很好。” 青鸾卫手持“细虎刀”,森然道:“你可知道你要保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千户大人点名的要犯!你敢跟朝廷作对?”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敢或不敢,也由不得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名神情一直还算是平静的青鸾卫终于是脸色大变,厉声诘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齐玄素不再说话。 青鸾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他本来只是放饵钓鱼,故意放走那个汉子,依靠“客栈”这条线,顺手再抓几个小虾米,充作功劳,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若是一个不慎,被这条大鱼给拖到了浑水之中,可就不划算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动了。 他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比青鸾卫出刀的速度还要快,仿佛只用了一步,就跨越了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来到青鸾卫面前,让青鸾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在这名青鸾卫小旗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竟是将其腰带上的铁质兽头击碎,迫使这位青鸾卫高手不得不弯下腰去。 齐玄素顺势一肘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同时一记膝撞,顶中他的面门。 如此三击,这名青鸾卫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齐玄素最后一脚将其直接将其踢飞,使其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的义庄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青鸾卫从墙壁上缓缓滑落,大口吐血,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内脏碎片,他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也没能有什么举动,依着墙壁,耷拉着脑袋,气息越来越弱,眼看是不能活了。 齐玄素上前,从这名青鸾卫的手中取走那把“细虎刀”,一指敲在刀身上,发出一声清澈声响。 齐玄素赞了一声:“刀不错。” 然后他又看了眼已经死绝的青鸾卫:“就是本事差了点。” 齐玄素将手中“细虎刀”归入鞘中,然后挂在自己的腰间,又抖了下身上披着的斗篷,遮住了腰间的刀剑。 做完这些之后,他转头望去。 此时那个通风报信的“客栈”伙计已经被刚才一幕吓得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不止。 那位青鸾卫大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手上,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怎么可能? 当齐玄素的视线转来,虽然伙计已经站不起来,但仍是以双手撑地,拼命地蹬着双腿想要向后退去。 齐玄素的神情再次被刻意下压的斗笠遮住,伙计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虽然看不到齐玄素的表情,但出于本能的直觉,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这伙计在鱼龙混杂的“客栈”中厮混多年,也算见过些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感到绝望。 这个看似寻常的年轻人,身上有一股“气”。 那位常年主持本地“客栈”生意的掌柜曾在酒后对他说起过这些,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杀气。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了。 伙计原本不当回事,毕竟在“客栈”待久了,看惯了那些凶神恶煞之人在“客栈”中收敛锋芒,便习以为常。 没人敢在“客栈”闹事,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疯子,也大不过青鸾卫大人去。 这些年来,伙计给青鸾卫通风报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青鸾卫折腾得生不如死之人还少吗?光是死在他眼前的,就有五六号极其扎手的凶悍人物,有直接束手待毙的,也有奋力反抗然后死在青鸾卫老爷刀下的。 可反过头来把青鸾卫老爷给杀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人,已经杀了一个身份特殊的青鸾卫,难道还介意再杀一个微不足道的伙计吗? 齐玄素朝伙计走去,伙计瘫在地上,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如筛糠似的抖动着。 齐玄素来到他的面前,没有痛下杀手,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不再因为惊恐而颤抖之后,这才开口说道:“不必害怕,我不滥杀无辜。” 伙计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过没等他开口说话,齐玄素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差点吓死过去。 “你觉得自己无辜吗?” 伙计终于是哭出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这位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人这一回吧,您就、您就当小人是个屁,把小人给放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有一家老小指望着小人……” “嚎丧。”齐玄素猛地抬高了音量,伙计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伙计既然能在“客栈”和青鸾卫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不是愚笨之人,刚才是被吓傻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灵机一动,不顾脸上的鼻涕眼泪,赶忙问道:“您有吩咐?” “有眼力。”齐玄素赞了一声,“刚才死的青鸾卫是个从七品的小旗,有正经的官身品级,青鸾卫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肯定会派人来查问此事,你作为通风报信之人,牵连到此事之中,先不说能不能保住性命,肯定少不了要受一番酷刑折磨。” 听到这话,伙计脸色一白,双腿间又是一阵抖动——他第二次失禁了。 齐玄素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不过我教你一句话,也许可以免去青鸾卫的刑罚。” 伙计闻听此言,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一个翻身跪了起来,不住磕头:“求大爷救小人一条贱命,求大爷救命,小人给大爷磕头了,给大爷磕头了……” 那头磕得砰砰作响,地上很快就有了血迹。 齐玄素没有阻止,只是说道:“若是有青鸾卫来人问你,你就对他们说,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记住了吗?”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小人谢大爷大恩。”伙计又是砰砰磕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再磕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满头满脸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滩血,他再望去,眼前哪里还有齐玄素的踪影。 刚才的一切就好像在梦里一般,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四下张望,除了那名死不瞑目的青鸾卫小旗,周围只有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不知从哪吹过一阵阴风,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章 风雨将至 齐玄素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凤台县,当然不是为了那笔一千太平钱的买卖,也不打算牵扯到庙堂倾轧之中,他是奉命行事,要从李宏文手中拿走一样东西。 于是他借着“客栈”隐蔽身份行踪,同时也在“客栈”中打探消息,终于等到了那个花一千太平钱保下李宏文的汉子,然后又从这汉子的口中得知了李宏文的行踪——青鸾卫竟是玩了一出灯下黑,在县衙拿人之后,便将李宏文一家就地关押在县衙之中,并未押送至百户所中。 虽说那名发布委托的汉子可能是青鸾卫故意放出的一条漏网之鱼,用他当作鱼饵,大鱼虾米一起钓,但齐玄素还是决意前往。 因为他来自于清平会。 如今天下就像一个阴阳双鱼,“阳”是朝廷,“阴”是道门,双方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白鱼”中的黑点和“黑鱼”中的白点。 可清平会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道门,它游走于两者之间,是个隐秘组织。 清平会的成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其成员往往会有两个身份,明面上是朝廷或者道门之人,暗地里则是清平会成员,故而会内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各自代号。 齐玄素加入清平会已有两年,他的词牌名是“金错刀”。 有人误以为“金错刀”是一种宝刀,其实“金错刀”是指古时的刀币,以黄金错镂其文,也称“错刀”,泛指钱财。 可齐玄素没什么钱,这个词牌名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恰当。其实只有齐玄素自己明白,“金错刀”意味着钱,未必是有钱,也可以是欠钱,这个词牌名是在提醒他,他欠了“债”。 齐玄素的另外一重身份是道门弟子,不过是个七品道士,而东华真人则是二品道士,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像县令与尚书的差距,所谓东华真人向青鸾卫指挥使问好云云,不过是齐玄素信口胡诌,混淆视听。 …… 此时“客栈”大堂中那个彻底醉死过去的汉子已是长眠不复醒。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醉,就把自己醉到了下辈子。 掌柜来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那壶还未喝完的酒,叹了口气:“‘客栈’讲信誉,可是‘客栈’也讲规矩,那就是各地分号不得参与朝堂之事,想要插手庙堂,你得去总号,今天你坏了规矩,便死有余辜。” 说罢,掌柜翻动尸体,使其变为仰躺着,然后伸手从死尸的怀里掏出那张约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与“客栈”留底的约书叠放在一起,随手一搓,使其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然后掌柜击掌三次,从一处暗门中走出两个健壮仆役。 掌柜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撕成碎片,随手洒在尸体上,吩咐道:“老规矩,利索些。” 两个仆役沉默着将尸体抬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门中。 整个过程中,“客栈”大堂雅雀无声,有的人神色如常,视若无睹。有的人面露惊惧,低眉敛目。 掌柜又回到柜台后面,还是满面和气,不像江湖人物,倒像个笑脸相迎的生意人。 只有许多常在此处“客栈”讨生活的老人才知道,这位掌柜可不是简单人物,手上人命不在少数,否则也不能成为此处“客栈”分号的主事,不过是年纪大了,地位高了,不再打打杀杀,开始讲究人情世故,和气生财,又修身养性,这才养出了几分慈善模样。 可这种慈善也就是流于表面,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什么善人。 掌柜方才的举动,未尝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除了这个不守规矩的汉子之外,那个见钱眼开的年轻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时候,掌柜已经在话里话外提点过他,无奈他一意孤行,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怪不得掌柜。 …… 凤台县城,县衙正堂。 一个高大身影正在来回踱步,他身上同样穿着青色锦衣,不过比起那位已经死在义庄中的青鸾卫小旗更为华贵,腰带变成了玉带,兽头也变为了吊睛白额的猛虎头颅。 小旗不过是从七品,总旗才是正七品,而此人是从六品的试百户,在一座县城中已经算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再往上就是正六品的百户和从五品的副千户。至于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整个青鸾卫也才二十位千户。 周飞龙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细虎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他的同僚,青鸾卫试百户李三辛。 周飞龙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三辛。 虽然李三辛去年刚刚升了试百户,但作为深得千户大人信任的心腹,最近已经传出风声,他再过不久就要升为正六品的百户。 李三辛好像对于周飞龙的注视一无所觉,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碗盖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周飞龙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来凤台县处理李宏文之事,本来只需要一位试百户就够,可千户大人偏偏派来了两位试百户,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千户大人对他周飞龙不放心,二是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周飞龙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就连知府都捉拿过,更何况是李宏文这样一个知县,没什么不放心的,所以他料定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三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周飞龙纹丝未动的茶碗,开口道:“这茶不错,用煮沸的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应该是今年第一茬的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仅凭你我二人的俸禄,一年下来也买不了几两,周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周飞龙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周飞龙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三辛笑问道:“周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周飞龙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虽说李宏文已经归案,但他的不少余党还在外面,咱们把他的那个亲信护卫给放了出去,用他做饵,引出李宏文的余党,然后再一网打尽。按照道理说,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之处,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三辛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又端起了盖碗,升腾的热气遮住了他的面孔:“周兄多虑了。” 周飞龙也端起自己那碗同样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李三辛望向门外的天色,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 周飞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说道:“南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他是北人,不大习惯这边的天气。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 外面乌云密布,屋内也随之变得昏暗,李三辛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周飞龙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竟是让周飞龙有几分如芒在背的感觉。 周飞龙转过身来,望向这位同僚。 就在此时,惊雷乍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李三辛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李三辛朝着周飞龙微微一笑,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风雷总是相伴。 雷声过后,风走过城池,原本还算寂静的城池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忙着收晾晒衣物的妇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赶忙收摊准备躲雨的小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脚步纷乱,街道上乱成一片。 无数的声音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语。 一场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在瓦片上汇聚成一条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县衙正堂内的两人对于这场酝酿许久大雨无动于衷。 扶刀披甲守在堂外的青鸾卫力士同样也是如此,任凭雨点敲在甲胄上,声声激烈。 衙门外的长街上。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斗篷的年轻人正朝着县衙行来,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年轻人的斗篷也已经被雨水湿透,露出一刀一剑的形状。 下雨天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血刚流下来,就会被雨水冲走,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雨水打在他的斗笠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雨水在斗笠的斜面上汇聚成道道细流,沿着斗笠的边缘,如线一般滴落下来,竟是在斗笠四周边缘形成了一圈雨帘,好似帷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章 腥风血雨 随着齐玄素距离县衙越来越近,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小旗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齐玄素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李宏文可在县衙之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传到了三名青鸾卫的耳中。 青鸾卫们顿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细虎刀”,而是普通青鸾卫的佩刀“长羊刀”。 同样是青鸾卫小旗,也有高下之分,就像县衙中的两位青鸾卫试百户,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试百户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去掉那个“试”字。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以品字形的阵势向齐玄素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小旗,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三人都配备了青鸾卫的“飞鼠甲”和“长羊刀”,再以三才阵势御敌,十分难缠。 可惜他们遇到了齐玄素。 齐玄素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青鸾卫小旗持刀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小旗便握不住手中的“长羊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反手握住“长羊刀”,随意一挡,将另外两名青鸾卫震得向后踉跄退去。齐玄素脚步不停,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小旗擦肩而过。 这名青鸾卫小旗的肚子被整个刨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他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缓缓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血水很快便消失在磅礴大雨之中。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飞鼠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他手中“长羊刀”的刀锋划过雨幕,将正在下落的雨滴从中一分为二,变成一朵小小的水花,一朵朵水花连接成线,在漫天雨幕中形成一条肉眼可见的水线。 下一刻,齐玄素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他们两人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长羊刀”落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齐玄素停下了脚步。 虽然此时雨声嘈杂,但他还是从激烈雨声中听出了密集脚步踩在积水上的声音。 齐玄素举目望去,一片厚重雨幕之后,长街尽头,有一大片身披雨披的身影正朝这边快速行来。 这是大批青鸾卫赶到了。 齐玄素将手中的“长羊刀”向前一掷。 雨幕被切割开一线。 这一刀直接洞穿了处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就见“长羊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将他身后第二名青鸾卫刺穿,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样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此时在场官职最高的青鸾卫总旗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畏惧。 不过青鸾卫内部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迫使他将这几分畏惧之心强压了下去,大声吼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一般武人很难讨得好去。 在众多弩箭中,青鸾卫最常使用的是“寒鸦弩”,因为其外形类似振翅的黑色寒鸦而得名,先前死在义庄的青鸾卫小旗用的就是“寒鸦弩”。 随着这名青鸾卫总旗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齐玄素。 下一刻,只听“嗡”的一声震响,在嘈杂雨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齐玄素。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一挥身上已经湿透的宽大斗篷,将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在地,无一漏网。 青鸾卫总旗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竟然是个真正的高手。 不是不可以用人命堆死一名高手,关键在于他们如今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仅凭二十个普通青鸾卫力士就想将一名高手围攻至死,无疑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县衙。 在滂沱大雨中,县衙的漆黑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格外安静。 在这座官衙中,还有两位试百户大人。他们才是青鸾卫中的高手。 有些时候,只有高手才能对付高手。 …… 雨水不断落在地面上,不仅使外面的街道变成了一条小河,就连县衙的庭院中,也迅速有了积水。 不过此时的庭院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除了嘈杂雨声,因为庭院内还种了几株芭蕉的缘故,只听得雨打芭蕉,声声作响。 周飞龙站在庭前,望着雨中芭蕉感慨道:“雨打芭蕉叶带愁,一片痴情付水流。客人到了,可惜不领情。” “可惜”二字被他咬得很重,“领情”二字又变得很轻,一下子便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李三辛仍旧是留在屋内,又重新端起盖碗,小口抿茶。 在庭院中,数十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校尉正沉默无声地站立,雨披之下是“飞鼠甲”,腰间是“长羊刀”,手中是已经弩箭上弦的“寒鸦弩”。 县衙外面如何,好似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这些青鸾卫甲士不动无声,就像一尊尊石雕,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即将到来的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李三辛单手端着盖碗从椅上起身,踱步来到堂前雨檐下,听着县衙外越来越小的厮杀声,望着眼前的茫茫雨幕,轻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最起码是抱丹阶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说明我们那位李大人的确不简单。” 周飞龙笑道:“过河最怕不知深浅,知道了深浅就心中有数,刚才不明虚实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现在反而是能落到实处了。” 李三辛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周兄如此说了,那就有劳周兄将此人拿下,我去见一见那位铁骨铮铮的李大人,看看他还有何话说,还能不能说自己不朋不党。” 李三辛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毕竟他与周飞龙不同,他是千户大人的心腹,有着大好的前程,别看今天两人还是平起平坐的同僚,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上下从属。 周飞龙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着应下:“好。” 李三辛抬了抬手,立时有两名站在廊下的青鸾卫校尉过来,在头前引路。 紧接着又有两名青鸾卫校尉随于其后,李三辛就这么在四名青鸾卫校尉的簇拥下,手里端着盖碗,不紧不慢地往后宅行去。 周飞龙望着李三辛离去地背影,虽然心中颇为恼怒,但是官做到这个位置,公门修行多年,“制怒静气”早已是必然的功夫,所以他脸上表情还是丝毫不显,收回视线后,望向面前的满庭青鸾卫,挥了挥手。 所有青鸾卫同时转身,往衙门大门行去。 县衙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半亩见方,除了两只巨大的石狮,再无他物,以空阔见威严。 然而现在的大坪上却是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在雨水中,流入阴沟暗渠。 在大坪中间,齐玄素是唯一站着的人,他望向漆黑的县衙大门,沉默不语。 下一刻,县衙大门轰然开启,众多青鸾卫校尉从大门内一涌而出,沿着大门两旁的两面八字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然后便是身着试百户官服的周飞龙跨过高高门槛,来到大门前的石阶上。 周飞龙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望向齐玄素的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齐玄素兀自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惧色。 周飞龙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当街杀我青鸾卫的甲士,意图救走朝廷钦犯,此乃杀头的大罪。”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一抖身上的斗篷,露出了右侧悬挂的“细虎刀”。 周飞龙看到这把刀之后,心中顿时明了,那个被派往“客栈”收网的心腹属下,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虽然这名心腹手下只是个小旗,但身手相当不俗,就连许多总旗都比不上他。 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守在‘客栈’的人被你杀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示意正是如此。 周飞龙看着他,森然道:“你真是该死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章 狂风暴雨 齐玄素伸手握住“细虎刀”的刀柄,终于开口道:“我不想杀人,可又不得不杀人,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各退一步。” 周飞龙怒极反笑:“笑话!” 齐玄素不再多言,缓缓拔出那把雪亮无比的“细虎刀”。 雨一直在下,落在衙门大门的山檐上,落在青鸾卫们的“飞鼠甲”上,落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的刀背上。一滴雨水被刀背分成两半,然后沿着刀身两面缓缓滑落至刀锋位置。 在两者重新归一的时候,齐玄素开始持刀前冲。 几乎就在同时,立在八字墙外的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箭矢同样是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水线,激射向齐玄素。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齐玄素的速度更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扣动扳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齐玄素,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齐玄素身后的大坪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县衙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齐玄素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道水线,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周飞龙在齐玄素前掠的同时就已经拔出腰间的“细虎刀”,不过却是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齐玄素的刀尖刺在周飞龙的刀身上,然后两人就一前一后撞入县衙中。 齐玄素是进,周飞龙是退。 周飞龙的两条小腿直接撞碎了县衙的高高门槛,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影壁,在影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近在咫尺,齐玄素背光而立,脸庞完全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 周飞龙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本事。”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整面影壁轰然破碎,乱石四散纷飞。齐玄素和周飞龙两人也随之分开。 齐玄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轻弹刀。“细虎刀”的刀身上发出一声清脆颤音,同时也抖落了刀身上的雨水,水花轻溅。 周飞龙则是从影壁的位置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两人都站在雨水之中,虽然没能分出生死,但已然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占据了无可置疑的绝对上风,只是没能伤到周飞龙。 周飞龙伸手扯下身上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试百户官服,露出其下的漆黑软甲。黝黑的甲叶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 此乃“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 如果说“飞鼠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江湖高手的真气透体,那么“囚牛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刚才两人交手,齐玄素的真气直接将一面影壁生生崩碎,可没能渗入周飞龙的体内分毫,所以周飞龙只是看起来稍显狼狈,实际上并未伤到分毫。 周飞龙眼神阴沉,举起手中“细虎刀”,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 齐玄素将身上的宽大斗篷扯下,随手丢弃在脚下的积水之中,手持“细虎刀”快步向前,“细虎刀”微微颤鸣,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刀锋正在飞快颤动,将一滴滴落在刀锋上的雨水震散成更为细小的水花。 虽然两人同样都用“细虎刀”,但两人的刀势却浑然不同。 周飞龙的刀,像一尾蟒蛇,既有蛇的阴狠,又不乏蟒的霸道。 可齐玄素的刀却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没有花哨,也不存在什么阴诡。 两柄“细虎刀”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下一刻,一截断刀被崩飞,穿过雨幕,穿过前廊,直接钉在了正堂内的墙壁上。 周飞龙闷哼一声,向后退去,脸颊被崩飞的断刀划开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渗出。 止住退势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已经只剩下半截的“细虎刀”,满是不敢置信。 两人的一番交手,看似很慢,实则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此时,门外的青鸾卫们才从县衙的大门涌入。 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命令,同样没有任何犹豫,这些青鸾卫们直接举起手中的弩机,瞄准齐玄素的背影,然后扣动扳机。 密集的箭雨再次射出,几乎封死了齐玄素的所有躲闪空间,可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丝毫想要躲闪的意思。 他只是一呼复一吸。 一股磅礴真气自他体内喷涌而出,好似端午讯时的大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弩箭尽数弹开,甚至就连衣物都没被伤到分毫。 这便是江湖中常说的“罡气护体”了。 然后就见齐玄素一脚踩在脚下的积水上,溅起一蓬水花,然后他再回身挥袖,这些水花以毫不逊色于弩箭的速度朝着他身后的青鸾卫们激射而去。 处在最前面的青鸾卫在顷刻之间就倒了一片,好似秋收时的庄稼。 齐玄素不再去理会身后那些青鸾卫,持刀冲向周飞龙。 这是齐玄素的第三刀。 先前两刀。第一刀,齐玄素崩碎了一面影壁。第二刀,齐玄素砍断了周飞龙手中的“细虎刀”。 此时的第三刀,直接撕裂了周飞龙身上的“囚牛甲”。 周飞龙的胸口炸裂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再次倒退,撞入正堂之中,最后直接撞到正堂的南墙上,不远处就是被崩飞的半截断刀。 他朝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望去,只见整个刀身上笼罩着一层白芒,流转不定。 周飞龙瞪大了眼睛:“这是剑气?” 令真气凝聚成剑气外放体外,已经是先天真气的范畴,周飞龙只能在毫无干扰且运功多时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凝聚出一丝,绝无可能在与人激斗时用出半分,更不用说像齐玄素这样使整个刀身都被剑气所笼罩。 此人难道是先天之人? 道门将长生之途分为三个大的阶段,分别命名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后天之人,分为修持和抱丹两个阶段,始也不悟大道,但求速成,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终究难逃一死。 先天之人,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 至于天人,已经是世人眼中半仙半人的人物。 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 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 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 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 或服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 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寻常地方,难见天人,故而先天之人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高手。 齐玄素没有答话,只是身形向前一掠,也从雨幕中进了正堂。 第四刀,谐音“死”字。 在周飞龙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正是“细虎刀”的刀尖。 周飞龙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简简单单的一刀,来势之迅猛,超乎周飞龙的想象太多,以至于周飞龙心思几转,到头来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不过惧极生怒,周飞龙在最后关头也被激起了多次与人生死相斗的凶性,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刺穿自己胸膛的那一瞬间,双拳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砸在齐玄素的胸口。 这两拳让齐玄素的身形猛地一震,可到底没能让齐玄素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周飞龙的胸膛。 齐玄素的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试百户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个先前就曾说过心中不安的青鸾卫试百户,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在凤台县这个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 如果可以后悔,周飞龙一定不会来凤台县。 不过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并不恨杀掉自己的齐玄素,毕竟江湖就是如此,生死由命,若是死了,那也是自己的本事不济。 真正让他心生滔天恨意的,是那个一直未曾援手的同僚李三辛。 周飞龙简直是恨不能食其肉。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章 凄风苦雨 县衙有前后之分,前面是官衙,处理公务之用,后头是住宅。 青鸾卫将现任凤台知县李宏文缉拿之后,便把其全家老小关押在县衙的后宅之中,倒也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只是让其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许出门而已。 李宏文便被关押在自己的书房中。 正当周飞龙和齐玄素在前衙大打出手的时候,李三辛一行人沿着回廊不紧不慢地来到李宏文的书房前,此时门前正有两名青鸾卫校尉负责值守,见到李三辛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接着在李三辛的示意下,将反锁的屋门打开。 李三辛让其他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县令的身份不太相符。 此时凤台知县李宏文就坐在书案后,身着七品朝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髯,单以相貌而言,很是符合民间百姓对于清官忠臣的想象。 李三辛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李宏文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李宏文低垂着眼帘,对于李三辛的到来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 李三辛将手中的盖碗放到案上,开口道:“依照大玄律法,阁下虽是革员,但在没有定罪之前,仍是官身。本官虽是奉上命办案的钦使,但也不好直呼其名,所以于情于理,我还是要称呼一声李大人。” 李宏文仍是不开口。 李三辛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李大人做的是朝廷的官,本官做的也是朝廷的官,共事一君,讲究一个‘忠’字,李大人以忠臣自居,可如今却有乱党杀进了县衙,要救走李大人,不知李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这句话不亚于一道炸雷响彻了李宏文的耳畔,他猛地抬头望向李三辛,沉声说道:“好一个共事一君要讲一个‘忠’字,你莫拿什么乱党来诈我,我李宏文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倒是要反问阁下一句,你还有你身后的青鸾卫千户所,忠的是哪个君?” “自然是朝廷。”李三辛稍稍拔高了音调,同时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李某人和青鸾卫从来都是忠于朝廷。” 李宏文冷笑道:“朝廷?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李三辛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森然道:“李大人此言何意?” 李宏文夷然不惧:“你们青鸾卫这次奉旨捉拿李某,奉的是谁的旨意?恐怕不是陛下的圣旨,而是内阁的钧旨,你们说我结党营私,敢问我结党何人?又营何私?只怕是欲加之罪。” 李三辛忽然笑了笑,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这才开口道:“好啊,李大人终于是招了。” 李宏文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三辛抿了一口盖碗中已经有些凉的茶,沉声道:“李大人,无端捏造,诬陷内阁,你知道大玄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李宏文凛然道:“区区一死,何足为惧?” “要找死,一尺白绫,一把尖刀,一杯毒酒,哪样不行?若是李大人没有,我们青鸾卫有,保证分文不取。” 李三辛嗓音低沉道:“李大人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 李宏文脸色肃穆道:“到了这一步,你说我们可以谈一谈,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李三辛低声说道:“这关乎到李大人一家老小的生死。” 李宏文默然不语。 李三辛接着说道:“我在来凤台县之前,千户大人有交代,只要李大人肯交出那件东西,那就有的谈。李大人的性命,千户大人保不住。可李大人一家老小的性命,千户大人还是能保下来的,无非是在卷宗上增减几笔,就算判个抄家流放,也好过满门抄斩。” 李宏文问道:“如果我不肯交呢?” 李三辛无奈叹息一声,再度从椅上起身:“若是李大人不肯谈,千户大人也有交代。” 李宏文望着李三辛。 李三辛轻声道:“那就请李大人的一家老小都留在凤台县,交还是不交,还望李大人好好考虑。” “不必考虑了。”李宏文神色坚定,断然拒绝,“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 李宏文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李宏文的书房,挥了挥手。 原本四散于周围的青鸾卫立即来到他的面前,静等吩咐。 李三辛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千户大人也有仁慈之心。” 几名青鸾卫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三辛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这才接着说道:“可总有些人不体恤千户大人的一片仁慈之心,冥顽不灵。” 都不是第一天做公当差的青鸾卫们心里头明白了七八分,试百户大人这是要杀人了。 一名为首的青鸾卫总旗轻声道:“请大人示下。” 李三辛闭上双眼,轻轻说道:“李宏文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真要送到诏狱去,牵扯甚广,会有些麻烦。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就让他留在凤台县吧。” 青鸾卫总旗的脸色一肃,明白试百户大人口中的留下可不是就这么留下,而是让他永远地留下。 李三辛继续说道:“李宏文有许多同年故交,此事若是做得不干净,落人口实,惹起了朝野议论,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青鸾卫总旗立刻接话道:“死不见尸。” 李三辛睁开眼睛,望着青鸾卫总旗,稍微压低了声音:“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一个不留,杀得一定要干净。” 青鸾卫总旗沉声道:“是!” 李三辛又望向另外一名好似白面书生的青鸾卫小旗,吩咐道:“预备好案卷,把杀害县令的罪名丢到乱党身上,就说乱党袭击青鸾卫,阻挠办案,杀人灭口,正好这会儿在前衙也死了不少弟兄,都算在乱党的头上,这次一定要办成个铁案,不能有半点疏漏。” 那名青鸾卫小旗连忙道:“请大人放心。” 李三辛挥了挥手。 一众青鸾卫立时四散而去。 很快,后宅中便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抽刀声,以及临死前的哭喊惨叫声。 李三辛对此充耳不闻,站在雨檐下,望着外头的雨幕,仍是端着盖碗,小口呷茶。 下雨天,的确是杀人的好时节。 当李三辛终于将最后一点残茶饮尽的时候,有一人从前衙来到后衙。 来人虽然浑身上下湿透,但没有半分血迹,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没有。 他右手中提着一把“细虎刀”,左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这名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丢出头颅,开口说道:“这位试百户大人不愿与我谈,我只能杀了他,不知这位大人是否愿意与我谈一谈?” 李三辛低头望向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周飞龙那双死了也未曾合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不过既然入了青鸾卫这个行当,自是无惧鬼神,你活着时候都不能把我如何,更何况是已经死了? 所以李三辛抬起一只脚,直接将这个不久前还在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同僚的头颅踩碎,然后又把沾满了污秽之物的靴底在台阶的棱上刮了刮。 他做完这些之后,抬起头来望向来人,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来人无动于衷,看不出丝毫喜怒。 李三辛的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忧虑。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如果这个匹夫是先天之人,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这些高手人物? 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如果李宏文身边有一位能比拟眼前之人的高手,那么他们来拿人的时候,就不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不过李三辛也就是担忧而已,还谈不上惧怕,他可不是周飞龙那个废物,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从六品的试百户,甚至很快就会升为正六品的百户,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李三辛再次开口,嗓音骤然低沉了许多:“阁下孤身前来,杀我青鸾卫弟兄,到底是所为何事?” 齐玄素道:“奉命行事,你应该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李三辛点了点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生死相拼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就请出招吧。” 齐玄素不再废话,将脚下的青石地面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纹,身形前掠。 李三辛淡淡一笑,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盖碗丢掷出去,一闪而逝。 下一刻,这只盖碗直接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只见这只飞旋而至的盖碗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围绕着齐玄素盘旋一周,使得齐玄素不得不停下前冲的脚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章 各为其主 刀光一闪,这只上好的官窑盖碗被从中分为两半,不过与此同时,在雨幕中却是又炸出一朵水花,好似是一朵缓缓绽放莲花,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几乎同时,齐玄素闷哼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周身气机鼓荡,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李三辛仍是站在雨檐下,寸步未动。 刚才的那只盖碗暗藏玄机,在齐玄素一刀将盖碗劈成两半的一瞬间,又有一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使得来不及收刀的齐玄素吃了个暗亏。 李三辛的嘴角微微上翘,他先前一直端着这只盖碗,可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将自己真气不断注入其中,现在建功,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名年青刀客竟是没有就此退缩,甚至省去了平复体内真气的过程,再度前掠。 此人是自信?还是自大?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九十步左右。 李三辛轻描淡写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 后天之人和先天之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真气能否外放,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也能修炼出一口真气,只是真气不能离体,局限颇大。可先天之人却能在轻描淡写之间御气于外,让人防不胜防。还可藏于外物之中,就好比李三辛将气机藏入茶杯之中。 这一刻,庭院内正在下落的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变成一团茫茫白雾,落在地面上,激射在两旁的廊柱上,留下一片细细密密如针孔的坑洼小洞。 齐玄素脚步不停,一刀破之。 刀身之上,有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真气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又使得地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沟壑, 趁此时机,齐玄素将两者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六十步。 李三辛微微皱眉,置于小腹处的五指猛然握拳。 满地积水在一瞬间被他的真气牵引,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齐玄素。 前行之中的齐玄素仍旧是丝毫不退,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骤然高涨,然后照旧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齐玄素也向后滑行退去,双脚在积水地面上溅射起无数水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了大概七十步。 齐玄素面无表情,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不再虚幻,近乎实质。 先天之人,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齐玄素再度前掠,整个人直接穿过了水龙,发出一连串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下一刻,整条水龙彻底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此时两人之间只剩下三十步。 齐玄素丢出手中“细虎刀”,披风破雨,划开重重紧锁雨幕,直刺李三辛头颅。 只见李三辛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细虎刀”从李三辛的上方掠过之后,李三辛刚刚直起身子,却见齐玄素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细虎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三辛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三辛的后心位置。 李三辛终于按住腰间的细虎刀的刀柄,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拔刀,直接将带着刀鞘的“细虎刀”负在后心位置,挡下了这从背后来的凌厉一刀。 齐玄素的“细虎刀”刺在李三辛的“细虎刀”的刀鞘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声,刀鞘被生生震碎。 李三辛顺势向前疾步奔走,从雨檐下离开,同样来到庭院的雨幕之中,距离齐玄素只剩下不过十步之遥,然后猛地转身,反手握刀,磕开那把一直紧随在自己身后的“细虎刀”。 “细虎刀”一个回旋,回到齐玄素的面前,被齐玄素重新握住。 方才一番交手,两人可谓是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陷入到对峙之中。 过了片刻,齐玄素开口问道:“凤台县令李宏文呢?” 李三辛嘴角翘了翘:“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如果你想救人,那我只能说你来晚了,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齐玄素并不在意李宏文的生死,只是说道:“你们竟敢擅杀一位县令,胆子未免太大了。” 李三辛冷笑道:“谁说是我们杀的?分明是你这个乱党所为,我们青鸾卫为此还折损了许多弟兄和一位试百户。待到结案之后,我定要亲手将抚恤银子送到周兄的府上。” 说到这里,李三辛瞥了眼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周飞龙头颅,皮笑肉不笑道:“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周飞龙本就是一颗弃子,他的生死早已注定了,不管李宏文会不会交出那件东西,李三辛都会按照千户大人的命令,在凤台县就地处决李宏文。不过李宏文毕竟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堂堂县令,就算是青鸾卫杀人,也要有一个遮挡,周飞龙便是这个遮挡。 用周飞龙的性命来洗脱青鸾卫的嫌疑。 所以李三辛才会让周飞龙一人送死。 他若不死,又怎么堵住别人的嘴? 齐玄素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齐玄素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三辛也不得不出刀了。 两刀相撞,两人各自后退,无数碎石和积水四散激射。 下一刻,齐玄素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三辛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齐玄素错身而过。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齐玄素的刀锋在李三辛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三辛则是一刀掠过齐玄素握刀的手腕,虽然只是伤及皮肉,但也足以让齐玄素运刀受到影响。 两人同时在积满雨水的青石板地面上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三辛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脸色阴沉。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将“细虎刀”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左手刀,他也会。 以左手持刀的齐玄素再次前冲,李三辛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齐玄素的一刀。 只见齐玄素的这一刀比之先前的右手刀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仅仅是一刀,便将李三辛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无数碎石泥土激射。 李三辛在后退的同时,手中“细虎刀”顺势扫出一个弯月弧度,刀身上同样显现丝丝缕缕的剑气,直斩齐玄素的头颅。 齐玄素将手中长刀一横。 同样的“细虎刀”,同样的剑气,无非是一横一竖。 齐玄素手中“细虎刀”与李三辛的“细虎刀”相触,在一瞬间以肉眼难见的频率颤动九次,分作九次将李三辛的刀势化解,甚至还有余力反攻。 当分散在后宅各处的青鸾卫聚集起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名乱党将试百户大人逼得一退再退,试百户大人手中的“细虎刀”已经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细虎刀”虽然已经是难得的利器,但终究不是灵物、宝物,最终还是不堪重负,砰然作响,崩碎成数截,李三辛手持光秃秃的刀柄不得不向后飘退。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随之欺身而进,刀锋始终直指李三辛的胸口,似是蟒蛇吐信的剑气吞吐不定,已经将李三辛的胸前衣衫从中撕裂,露出其下的“囚牛甲”。 便在这时,李三辛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一直游刃有余的齐玄素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衣襟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大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齐玄素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几次闪烁之后,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好在齐玄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一挡,险之又险地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正悬停空中。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 竟然是飞剑。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章 昆仑东海 先天之人也有高下之分。分别以“昆仑”、“玉虚”、“归真”依次对应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 昆仑阶段,又称“可见昆仑”,寓意看到昆仑算是迈出了登天长阶的第一步,初窥门径。 李三辛就是一位可见昆仑的炼气境炼气士。 此等境界的炼气士孕育出一口先天真气,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最后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气海里的真气氤氲缭绕。 到了此等境界,便可驾驭飞剑,只是修为易得,飞剑难求,需要孕育剑胎,养出灵性,哪怕是最寻常的飞剑,也是千金难买,由此可见,李三辛颇有些来历。 只见李三辛以右手的是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朝着齐玄素一指,默念一个“去”字。 悬停空中的青色小剑应声而动,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肩头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簇刺目血花,却是没能挡住这一剑,被飞剑所伤。碧绿小剑仿佛是邀功一般飞回主人身边,盘旋不停。 齐玄素眼神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东海的飞剑。” 李三辛略有惊讶,笑道:“好见识,用它来杀你,也不算辱没了你这一身本事。” 齐玄素还是举起手中仍旧完好无损的“细虎刀”,说道:“想要杀我,先问过我手中兵刃。” “好气魄。”李三辛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原本围绕他盘旋飞行青色小剑应声激射。 齐玄素再次被飞剑刺伤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这对于一位先天之人而言,并无大碍。 李三辛眼中满是森冷之意,剑指连点,青色小剑不断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齐玄素脸色平静,只要不是致命伤势,他都不会去刻意格挡,而李三辛似乎有意要慢慢折磨死齐玄素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没有急着要痛下杀手,毕竟他这次险些在齐玄素的手中栽了跟头,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而言,如何不能记恨入骨。 如此连续六剑之后,齐玄素的身上也多了六处皮外伤,李三辛终于觉得有些无趣,决定一剑毙命。 青色剑气暴涨。 本来就已经十分迅捷的青色飞剑,在主人再次灌注真气之后,如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直刺齐玄素的眉心。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横刀上掠,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剑。 李三辛眉头微皱,稍感出乎意料之外。不过齐玄素先前已经挡下过他的一剑,也算不上不可思议,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再多费点功夫就是了。 李三辛手中再次掐剑诀。 不过伴随着“叮”的一声,飞剑又被齐玄素一刀格开。 青色小剑倒飞而回,颤鸣不休,围着李三辛盘旋不止,好似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哭着回家找大人。 李三辛已是脸色大变。 齐玄素平淡道:“炼气士的‘御剑术’,终归还是外放真气的范畴,自有轨迹规律可循,只是想要找到这个规律,需要些许时间,所以我先前被你刺上几剑也不全是白挨。”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李三辛也在这一刻心神大乱,咬牙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洞悉我的‘御剑术’?” 齐玄素不再多言,只是持刀前行。 李三辛硬着头皮催动飞剑,结果真如齐玄素所言,任凭飞剑如何闪烁飞掠,如何让人眼花缭绕,再没有一剑能伤到齐玄素分毫。 齐玄素就这么以手中凡刀,挡下了世人眼中的“仙剑”。 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每与齐玄素手中之刀触碰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十余刀之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 也就在此时,齐玄素一步踏前,一刀如惊蛰春雷炸起。 只见庭院大雨之中,掠起一道璀璨流华。 白如月华,流泻而过。 李三辛身上的“囚牛甲”被直接撕裂,胸前爆开一团浓郁血雾。 不过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也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李三辛胆气已丧,再没有想要斩杀或是擒拿齐玄素的想法,直接撞破墙壁逃走,其余幸存的青鸾卫也随之四散逃走。 此时的县衙中,一眼望去,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有青鸾卫的,也有李宏文的家眷。 齐玄素站在雨檐下,默默运转真气将身上各处伤口止血,转头望向被李三辛撞出一个巨大缺口的墙壁,有些遗憾。 自己若是不顾伤势去追李三辛,固然能将其毙命,也难免要留下一些隐患。正所谓来时路短去时路长,他来凤台县时自然是一帆风顺,可招惹青鸾卫后再想走出凤台县,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行事,没有再去追杀李三辛。 不过这次负责缉拿李宏文的李三辛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会东海驭剑术不算稀奇,可李三辛竟是能有一把灵物品相的飞剑,这就很是稀奇了。 想要铸造一柄飞剑,首先是选材,寻常的金银铜铁必然不行,必须是精金、陨铁、寒玉等稀有材料。然后是铸剑手法,铸剑一途,千头万绪,就像真人炼丹,何时用何种火候,是用石中火,还是木中火,或是空中火,都极为讲究,铸完剑胚之后,又要在剑身上刻画纹理,难度不亚于画符写箓,整个过程中不得有丝毫分神,而且每一个笔画,一丝一毫都不能偏离,至于用气几分,轻重几分,何种材质用何种工具,同样是讲究。 耗费如此工夫才能铸就一把取人头颅的飞剑,自然价值不菲,不是一个六品的试百户可以承担的。 齐玄素将李三辛掉落的飞剑捡起,略微端详了片刻。 这把飞剑的底子还在,没有伤到根本,若是能以合适的手法养剑一些时日,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不懂如何养剑,就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将这把飞剑卖出。 齐玄素将飞剑收起,开始挨个房间查看。 首先是卧房,这里只有一位衣着不俗的妇人,躺在床榻上,衣衫整齐,喉间有一线细细伤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红线。 想来这就是李宏文的夫人了,被人一刀致命,血花都没多溅出半点,可见杀人之人是何等干净利落,又是何等熟练老道。 因为这里已经被青鸾卫上上下下都搜查过一遍的缘故,所以齐玄素没有动任何物件,徐徐退出。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都是如出一辙的光景。 除了死人,就是青鸾卫搜查之后的遍地狼藉。 最后是李宏文的书房,青鸾卫捉拿李宏文之后,第一时间就搜查了李宏文的书房,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又将李宏文关押在书房之中,大概是李宏文自行整理了书房的缘故,书房倒还算整齐。 如今这位凤台知县仍旧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过已经死去多时,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刀伤,杀人者出刀迅捷,一刀毙命,是个老手。 李玄都不由心生感慨,其实本朝高祖皇帝曾经废黜青鸾卫,只是太宗皇帝继位之后,又重新恢复了青鸾卫,极为倚重,使得青鸾卫横行世间,有种种不法之举。时至今日,仍旧是如此,无论是江湖的豪客,还是官府的官吏,无不畏惧三分,他今天杀了如此多的青鸾卫,注定不能善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章 玄玉 齐玄素要寻找的东西名为“玄玉”,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玉石,他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交给他一个特制的罗盘,只要靠近“玄玉”,便会生出感应,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直接用以搜寻“玄玉”大概方向。 先前各个房间,罗盘并无半分异常,直到李玄都进入书房之后,罗盘才骤然生出感应,开始轻微震动。 齐玄素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罗盘。 据说世上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不过在道门中,只有三品幽逸道士才能拥有此等宝物,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用江湖人常用的挎包,用一根带子斜挎在肩上,不妨碍行动,包裹刚好在腰间位置,便于取物。 齐玄素单手托着罗盘,就见罗盘正中的指针先是飞速旋转,然后越来越慢,最终指向书案上的镇纸。 镇纸不是纸,而是写字作画时用以压纸的东西,常见为长条形,也称镇尺。 李宏文的镇纸只能算是寻常,非玉非木,而是石质,不值几个钱。 齐玄素收起罗盘,拿起镇纸,手掌缓缓发力,就见镇纸的表面出现许多裂纹,接着不断有碎片剥落,逐渐显露出内里的一抹碧绿。 石中藏玉。 李宏文竟是将“玄玉”藏在了镇纸中,又将镇纸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案上,青鸾卫认定李宏文将东西藏在了极为隐蔽的地方,反而是忽略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齐玄素将碎片悉数剥掉,藏于其中的“玄玉”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 齐玄素将“玄玉”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似乎与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想来是他修为不足或是见识不够之故。齐玄素没有深究,将“玄玉”放在挎包之中,直接离开此地。 …… 大雨磅礴,凤台县城外的江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 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华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诞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李三辛单膝而跪,任凭滂沱大雨将他浇透。 李三辛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青鸾卫的正六品试百户,第二重身份则是道门太平道弟子。 道门内部有三大派系,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 正一道不忌荤腥,不忌嫁娶,用本名而不用道号。 全真道食素不娶,大部分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不过也有部分人保留本名。 太平道百无禁忌,与俗世人间最近。 三大派系除了共尊祖庭之外,又各有“圣地”,分别是正一道的大真人府,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以及太平道的真境别院。 真境别院位于东海仙岛之上,故而先前李三辛所言的“东海”便是指太平道。 不过无论是哪个派系,所有道门弟子皆称道士,意思是修道之士,共分九品,九品最低,仅仅比普通道民、道童稍好一些,一品最高,仅次于道门大掌教。 李三辛在道门中是七品道士,与齐玄素不相上下。 至于船舱内之人,是李三辛的一位师长,名叫江别云,四品道士。 五品道士和四品道士之间是一个槛,就好似官和吏的区别。 从九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都是普通道士,没有收徒传法的资格。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意思是有了收徒传法的资格。 部分祭酒道士甚至可以负责一府之地的道观香火,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手中权势相当不俗。当然,能够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也要相应的资历和境界修为。如果没有背景,也没有功劳,那么最起码要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才能成为四品道士。 换而言之,江别云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如果是炼气士,那便是炼神境界。 此时的江别云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按照李三辛所说的情形,似乎另有道门弟子在县衙中大开杀戒,不但将周飞龙杀死,而且还破去了李三辛的飞剑,险些让李三辛也栽在那里。 江别云倒是不太在意李三辛的生死,虽说李三辛也是太平道弟子,但并非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凤台县,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 真正让江别云上心的,还是那个神秘的道门弟子。 自从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尊位就一直空悬,三位副掌教明面上共同执掌道门大权,可实际上却是各有谋划,如果是出手击败李三辛之人是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那就要让人好好斟酌了。 这次寻找“玄玉”是一位太平道真人亲自交代下的任务,至于其中因由如何,江别云不敢妄自揣测,只是隐约知道此事关乎到那位真人的“证道”,不好大肆声张。 正因为如此,他才买通了青鸾卫的千户,又派出了李三辛,借着青鸾卫的名义行事。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知晓,就连李三辛也被蒙在鼓里。 李三辛以为寻找“玄玉”只是顺带之事,杀死李宏文才是正事。 事实恰恰与李三辛所想的相反,寻找“玄玉”不单单是正事,还是大事,至于杀掉李宏文,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遮挡罢了。 先前李三辛将周飞龙视作弃子,殊不知在江别云的眼中,李三辛也是个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棋子,李三辛与周飞龙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江别云出于某种考虑,并未对李三辛明言。 如今“玄玉”落到了其他道门弟子的手中,却是有些难办。 李三辛身后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难道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就没有靠山吗?说不定还是老熟人。 想到这里,江别云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江别云晾在船头淋雨的李三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江别云恭敬行礼。 江别云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李三辛问道:“事后还有什么发现?” 李三辛轻声回答道:“回禀师叔,根据去‘客栈’那边探查情形的弟兄禀报,此人曾经向我们的线人亮明身份,说是……” 见李三辛面露迟疑之色,江别云抬了抬眼皮,加重嗓音:“说是什么?但说无妨。” 李三辛这才继续说道:“说是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 江别云的脸色微变,轻声道:“东华真人。” 李三辛恭敬道:“正是。” 涉及到一位真人,饶是江别云这位四品祭酒道士,也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 “真人”是二品道士的别称,又称“太乙道士”。整个道门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地位超然,而东华真人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也是位列前茅的存在。 如果真是涉及到一位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事便不该他这个四品祭酒道士来做决断,于是江别云略微沉吟后对李三辛说道:“待会儿我会亲自传书给真人,详细禀明如今的形势,请真人定夺。至于此人,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擅自动手。此人若真是东华真人的亲信或者弟子,杀了此人,别说是你我,就连真人也会有些麻烦。” 李三辛恭敬应诺,徐徐退出船舱,然后纵身跃入江面,立而不沉,在滂沱大雨之中,踏着滚滚江水往堤岸方向行去。 船舱中还剩下一位美貌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江别云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丫鬟,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女子低眉顺眼地跪坐在江别云的身旁,芊芊素手拿起一只长柄香铲,从香炉中的龙涎香块上刮下几两香料。 船舱内顿时又是烟雾袅袅。 江别云盘膝而坐,两只手掌分别置于双膝的膝盖之上,脸色隐藏在重重烟雾之中,看不真切。他轻吸了一口檀香,使得烟雾稍淡,眼神淡漠道:“凤台县刚好是我们太平道的地盘,你拿我的箓牒和拜帖,去拜访本地的祭酒道士,请他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全真道弟子的来往记录。” 正在焚香的女子柔柔地应了一声,嗓音娇娇糯糯,直往人的心头上飘,让人心里痒痒的,再配上那正值青春年华的诱人身段,当真是让人骨头都要酥了。若是在平时,江别云难免被勾动几分旖旎心思,可在这个关口,他却是半分杂念也没有,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东华真人身上。 一位堂堂二品太乙道士,放在祖庭,可以担任一堂正职,放在地方,可以总领一州之地的道府,何等势大,谁敢贸然招惹? 再有就是,差事是公家的,得罪人可是自家的。 江别云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待局势明朗。 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便是功。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章 三方势力 急风骤雨难有长劲,在入夜的时候,雨势稍歇,虽然没有完全停下,但已经变成了一场蒙蒙细雨。 夜色中,一个老人越过城墙,进入凤台县,穿过几条泥泞巷弄,来到县衙前的那条长街上。 此时的长街一片惨淡景象,街道两旁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就连灯笼和气死风灯也未曾挂上半个,显得漆黑渗人。县衙已经空无一人,敞开着的大门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嘴,分外狰狞。 眉发皆白的老者穿过长街来到衙门前的大坪上,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灯笼中的烛光微微晃动,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摇曳不定。 他借着灯笼之光,望向脚下地面,走走停停。 虽然先前激战的痕迹被大雨冲走,青鸾卫们也收走了尸体,但他每次停下脚步,都准确无误地停在先前躺着尸体的地方,分毫不差。 他就这么一路来到县衙的大门前,看了眼门槛上的两个缺口,跨过门槛,在破碎的影壁前又驻足片刻,然后才进了前堂。 前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老人仔细端详许久,觉得应该是道门弟子的手笔。 不过老人还不能完全确定,于是他继续往后衙行去,来到齐玄素和李三辛交手的地方,缓缓蹲下身去,将手中的白纸灯笼放在一旁,双手按住地面,缓缓闭上双眼。 一瞬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好似浮光掠影的画面,正是齐玄素与李三辛相斗时的情景,只是两人的面容始终难以看清,模糊一片。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些许如释重负之意,现在他终于可以断定,就是道门弟子内斗无疑了。 老人重新提着白纸灯笼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老迈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有一位先天之人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为方才老人借助地气回溯此地曾经发生之事的神通,乃是方士一脉特有的手段,此人是一位入梦境界的方士,对应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 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许多传说中,某人在梦中遇到世外高人或者神仙鬼怪,给予指点或者传授法术,这并非是杜撰,多半就是遇到了入梦的方士。 也有那居心不良之辈,有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道门对于此类事件三令五申,可还是时不时有流言传出,有去某某道观上香的女香客在梦中遇到英俊男子云云。 一位玉虚阶的方士来到凤台县,自然不是因为一个七品县令的生死,而是因为“玄玉”。 其实江别云所料不错,这次道门三大派系都曾派人前来,这位老人便是来自正一道。 还有一位来自于全真道,正在城外的茅仙山上守株待兔。 …… 齐玄素冒着大雨一路出了凤台县的县城,来到城外茅仙山的一处破庙中避雨。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破庙就不同了,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成就好事。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亦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先天之人,手中三尺既能杀人,当然也能破邪,一身血气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好似是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至于强盗之流,难道还能与青鸾卫相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其实齐玄素完全可以冒雨前行,只是先前与李三辛争斗,还是受了些外伤,体魄有损,便不能不受外疫侵害,继续被大雨的凉气侵袭,会让伤势恶化,所以他还是决定先行避雨。 齐玄素环顾一周,这座破庙显然已经多年未有人踏足,毕竟这里距离凤台县城不远,偶尔有过路之人,多走上几步就能进城,也不会在此过夜,至于魑魅魍魉,或许没有,或许是被齐玄素身上的生人血气吓退逼走,总之齐玄素进到庙中的时候,这里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个干净指的是鬼魅之物,该有的灰尘还是到处都是。 齐玄素挥了挥袖子,在遍地灰尘中扫出一块干净地,开始打坐调息。 人体有三大丹田,分别是下丹田藏精之所,中单田聚气之地,上丹田养神之舍。 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真气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称之为“羊拉车”,对应下丹田。 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真气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称之为“鹿拉车”,对应中丹田。 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真气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称之为“牛拉车”,对应上丹田。 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对应下丹田,抱丹阶段对应中丹田,只有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方能打开上丹田,贯通三大丹田,使得体内真气运转自如,随心而动,如此才能将体内真气释放出体外,或是隔空摄物,或是劈空伤人,或是温养伤势。 齐玄素虽然不是炼气士,而是诸脉传承中地位较低的散人,但运气疗伤的道理是一样的,体内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堵塞之处逐渐化开,气血为之活跃,外在伤口愈合的速度也随之变快。 雨势转小,天色也暗了下来,在夜晚于雨中山间赶路,殊为不智,所以齐玄素在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暂且在破庙中栖身一宿,继续养伤。毕竟青鸾卫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搜索到茅仙山来。 入夜之后,破庙中黑沉沉一片,齐玄素运气三十六个小周天后,感觉伤势已经恢复,又取出李三辛的飞剑,以指肚轻轻摩挲剑身,在剑身上刻有“青鱼”二字,想来这就是此剑的名字,以剑身上的纹路来看,应该是太平道中的陆派手笔。 道门有三大派系,太平道是其中之一,太平道内部又有三个派系,分别为李派、沈派、陆派,李派最为势大,陆派次之,沈派再次之,李三辛就应该是出自李派。 齐玄素身为道门弟子,对于陆派的手法也算略知一二,此剑无论是铸造手法还是铸剑所用的材质,都算是上佳。只可惜明珠暗投,落在了李三辛的手中,李三辛本身只是昆仑阶段,驾驭飞剑已是勉强,更何况还是如此高品相的飞剑,就好似是牛犊拉大犁,力有不逮。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如果李三辛是玉虚阶段,能将这柄飞剑的威力发挥出十成,齐玄素再想打落这柄飞剑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齐玄素尝试着往这柄“青蛇”中注入少许气机,发现李三辛的驭剑手段不怎么样,可养剑的功夫还算深厚,关键是舍得下力气,所以这把飞剑的剑胎算是圆满。 要知道飞剑一道,其品相高低除了先天材质和铸剑的技艺之外,还与养剑功夫大有关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齐玄素打算把此剑卖个好价钱,那么要尽早出手,若是晚了,只怕会跌落品相。 说起这些身外物,也笼统分为四个品级,分别是:凡、灵、宝、仙。 凡物对应后天之人,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对于先天之人算不得什么。青鸾卫的“长羊刀”和“飞鼠甲”便是凡物,而“细虎刀”和“囚牛甲”已经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往上便是对应先天之人的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飞剑“青鱼”便是灵物。 在道门之中,若是弟子修为有成,跻身玉虚阶段,就会被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道门背景之人,想要得到一件灵物,要花费许多力气。 对应天人的是宝物。顾名思义,宝而贵之。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 宝物之上是半仙物,齐玄素还从未见过,只是听说最近祖庭中出了一位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是归真阶的修为,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被特赐了一件半仙物。 半仙物之上自然是仙物,非是常人能够知悉。 恐怕只有三十六位真人手中才能有此类物事。 李玄都开始尝试以“驭剑术”炼化这把飞剑。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一章 诸葛永明 时间渐渐流逝,已是子时时分。 一直盘坐而呈五心朝天之势的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起手中的飞剑。 “御剑术”是炼气士的特有手段,方士之流便不能使用。同理,炼气士也没有方士的“地气回溯”、“入梦”等神通。 同是道门的道士,其追寻长生的道路也有所不同,除了炼气士和方士之外,还有武夫、巫祝等等,不过齐玄素不在此列,他是一名散人。 所谓散人,说得好听一些,是博览众家之长,说得难听一些,便是“四不像”,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最后的成就也不会太高,三十六位真人中,只有两位散人。 不过散人的基数很大,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无望成为天人,在有限的境界内,多学一些也是好的,所以散人是除炼气士之外唯一可以驾驭飞剑之人。 齐玄素便是抱着如此心态成为了一名散人,他的师父也是一名散人——一个常常酗酒的四品道士,在三年前,死了。 齐玄素看了眼外面的深沉夜色,心情也略显沉重。 毕竟他这次招惹了太平道的李家人物,毫无疑问,李三辛背后是有靠山的,最大的靠山便是他的姓氏。 东海李家,不管是被世间赞誉称颂还是被世人诋毁仇视,始终高高在上,对于脚下的人间一直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姿态,对于外人而言,李家颇为神秘诡谲,入世之人不算太多,可偶有几名入世之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如今的太平道之主便是出身李家。 就在这时,破庙外骤然响起未曾掩饰的细微脚步声。 齐玄素起身向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的高大男子沐雨踏夜色而至。 齐玄素起身来到破庙前,望着来人,意图也很明显,便是不让此人进到破庙中去。 来人在破庙前的台阶下停下脚步,与齐玄素对视一眼,道:“连夜赶路的游方道人,想要去庙里歇息一下,烤一烤身上的衣服,可否?” “不可。”齐玄素断然拒绝道,“你在夜间行于深山之中,如何也不像普通的游方道人。” 汉子问道:“这倒是奇了,难道过游方道人就不能走山路、夜路了?” 齐玄素的嗓音加重稍许:“如果你是游方道人,遭逢先前的大雨,你就该觅地避雨,而不是冒雨赶路,更不会走夜间的山路。就算你有急事,现在也应该立刻前往凤台县,凤台县距离此地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就算此时已经宵禁,可城外也有可供落脚之地,待到天亮便可立即入城,而不是来这间破庙中歇上一歇。” 汉子笑了一声。 齐玄素望着来人,沉声问道:“如果你是过路之人,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汉子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齐玄素脸色凝重。 汉子从怀中取出用于证明身份的箓牒,沉声道:“贫道乃全真道六品道士诸葛永明。” 齐玄素立时明白,此人是全真道三大派系中的龙门派弟子,因为自玄圣中兴道门以后,龙门派的辈分正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此人便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 齐玄素神情不变,道:“原来是全真道的道兄,只是道兄说在下是贼人,可有证据?总不能平白冤枉无辜之人。” “好一个无辜之人。”汉子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在这破庙中做什么?” 齐玄素淡然道:“路过此地,遭逢大雨,暂且在此避雨。” “仅仅是避雨吗?那又何必心虚?”诸葛永明沉声道,“为何不让我入庙?” 齐玄素道:“因为道兄面相凶恶,行踪诡秘,不似好人。” 诸葛永明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齐玄素道:“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兄再纠缠下去,我还要说道兄是冒充道门弟子之人。” 诸葛永明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你说了不算数。” 齐玄素针锋相对:“你说了也不算数。” 汉子冷笑道:“可我的拳头说了算数,谁不服气就打谁,而且打得赢,这样说了才算数。” 齐玄素道:“说到底还是要动手了。” 诸葛永明淡然道:“事关重大,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可以不出手。可如果你想顽抗到底,那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 齐玄素没有涉险过江,所以避开了大江之上的江别云,他也没有冒险留在凤台县中玩一出灯下黑,所以他也躲过了正一道的方士,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在茅仙山中守株待兔的诸葛永明。 诸葛永明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天下间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成为先天之人,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后天之人的抱丹阶段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爬进了玉虚阶,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你这个昆仑阶,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脸色凝重。 此人是一名玉虚阶的武夫,有血肉衍生的境界。 下一刻,诸葛永明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在义庄之中,齐玄素曾经躲过弩箭,在县衙,也曾挡住李三辛的飞剑,可见其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诸葛永明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齐玄素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扭动身形,没有顺势退回破庙,而是落到了破庙外的空地之上, 飘然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齐玄素落地站稳以后,诸葛永明的第二拳又至。 武夫与方士、炼气士不同,最是擅长贴身近战。同境之中,若是被武夫近身,多半有性命之忧。 诸葛永明一拳直直打在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诸葛永明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武夫的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这一双手臂之上,只见此时诸葛永明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诸葛永明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诸葛永明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齐玄素,哪怕齐玄素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泥泞四溅。 诸葛永明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望着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如黄豆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雷音,使得齐玄素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齐玄素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入破庙旁边的密林之中,将数棵老树拦腰撞断。 诸葛永明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固,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齐玄素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以诸葛永明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昆仑阶的散人,就是昆仑阶的武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哪怕是同是玉虚阶段的方士、炼气士之流,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方士、炼气士拉开距离,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同阶段之人,不是昆仑阶的散人可以媲美,区区一个昆仑阶的散人,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诸葛永明望着重新起身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齐玄素拭去嘴角的血迹,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诸葛永明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他老人家走的时候,我才三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诸葛永明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二章 七娘 齐玄素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剑起手式。 诸葛永明的视线落在齐玄素腰间迟迟未曾出鞘的短剑上:“终于要拔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压箱底的玩意,能够让你越境而……”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诸葛永明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全真道六品道士根本没有等待齐玄素拔剑的意思,悍然出手,出手即是杀招。 诸葛永明并非书斋中的道士,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齐玄素是真有后手,还是虚张声势,他都不会让齐玄素拔出那一剑。 诸葛永明如同一头巨象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齐玄素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拔剑,而是用出“护体真气”,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先前的县衙一战,齐玄素之所以能在最后挡下快如迅电的飞剑,除了洞悉飞剑轨迹之外,也是靠了“护体真气”减缓飞剑速度,只是当时的雨势磅礴遮挡视线,李三辛又因为震惊而心神被夺,没有发现而已。 诸葛永明的这一拳落在雾气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可不是炼气境界的李三辛,任凭“护体真气”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真气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齐玄素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齐玄素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斜斜拍向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诸葛永明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齐玄素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整座密林中无数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诸葛永明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诸葛永明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齐玄素缓缓起身,收回还未能完全炼化的“青蛇”,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蛇”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诸葛永明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诸葛永明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诸葛永明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诸葛永明以手指抚过喉间的伤口,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好算计!”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诸葛永明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然后就见诸葛永明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诸葛永明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齐玄素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齐玄素身周以气机凝聚的“护体真气”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齐玄素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昆仑阶段的散人遭受玉虚阶段的武夫如此一拳,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不过齐玄素不一样,他的身体被清平会做过手脚,还不至于被人家一拳打死,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诸葛永明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 若不是被齐玄素逼得动了真怒,诸葛永明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齐玄素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诸葛永明做完这些之后,望向齐玄素,脸色神情中透出几分惊讶,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心知肚明,多半是自己这一身异于常人的体魄露出了端倪,毕竟换成其他昆仑阶段之人,就算是体魄最为坚固的武夫,在诸葛永明的接连数拳之下,也要死上两回了,万没有现在硬挨了一记半步崩拳之后还能勉强站立的道理。 诸葛永明见齐玄素不说话,也没有去刨根究底的想法,便要打死齐玄素,拿走“玄玉”,然后回去复命。 他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女子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这极为出人意料的一记手刀,让诸葛永明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记手刀,不但刺穿了诸葛永明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然后他在临死前听到了一个女子声音:“本想送你一条生路,可你却偏偏往死路上走。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只好成全了你。” 靠在树干上的齐玄素可以清楚看到站在诸葛永明身后的窈窕身影。 这位偷袭之人是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面如满月,肤如凝脂,有容乃大。 她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腰带上别着一根长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有些年头。 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世道发展至今,墨镜早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物事,而且与眼镜不同。 普通眼镜是在前朝大魏年间通过海贸传入中原,原名“叆叇”,以玻璃制成,使老眼昏花之人可以视物,兴起也就是两百余年的时间。 可墨镜根据《归潜志》记载,却是五百年前的大晋就已经有的物事,并非海外传来,也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以烟晶或墨晶打磨而成,一般只有青鸾卫这类官员佩戴,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听取供词时,让别人看不出反应。 妇人站在诸葛永明的身后,刚好面朝齐玄素,嘴角勾起。 虽然隔着墨镜,但齐玄素也可以想象出镜片后的双眼中定然在笑,而且是讥讽的笑。 她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诸葛永明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泥泞。 妇人甩去手上的血迹,手掌竟好似莲花一般,不沾半个血珠。 她又望向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天渊,一百圆太平钱,记好了。” 李三辛有靠山,是四品道士江别云,正如江别云预料的那般,齐玄素也有帮手。 这位妇人便是齐玄素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词牌名“七娘子”,齐玄素一般会称呼其为“七娘”,而妇人便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 在师父死后,七娘便是齐玄素最为信任之人。当初齐玄素被仇人追杀,正是七娘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清平会。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清平会,成为七娘的属下,也是七娘唯一的属下。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级和下属,倒不如说是搭档。 在两人搭档的这段时间里,七娘对于齐玄素很是照顾,如同一位可靠的长姐。最起码在齐玄素看来,七娘除了贪财、吝啬、抠门、小气,没有任何缺点。 死里逃生的齐玄素长长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眼前一黑,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三章 一个梦 齐玄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来到了眼前。 他站在山脚下,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可天色却十分暗沉,让人心情压抑。 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齐玄素在恍恍惚惚之间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齐玄素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齐玄素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古老而神秘,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齐玄素的心头突然涌上巨大惊恐,他听到了师父的呼喊,让他回头。 可他无法回头,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他又听到了七娘的低语。 他努力去聆听七娘的话语,却根本听不清楚七娘到底说了什么。 齐玄素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齐玄素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极美。 女子是引路的使者,在他不远处站定,向他招手,为他领路。 齐玄素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在这堆火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齐玄素还看到在高大身影的背后,有许多黑影隐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窃窃私语。 他睁大眼睛,想要竭力看清那个高大身影的面貌。 可这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无论齐玄素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齐玄素又去寻找那个引路的女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听到了低低吟唱之的声音。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 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齐玄素上前几步,想要走近那个高大的身影。 高大身影的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依稀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便在这时,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一瞬间,齐玄素惊醒过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每次都无法看清那高大身影的面容。 此时齐玄素正躺在一家客栈的二楼客房里,七娘便坐在床边,见齐玄素醒了过来,问道:“又做噩梦了?” 齐玄素“嗯”了一声,不愿深谈。 七娘也没有深问,只是抽着长烟,袅袅的烟雾遮挡了她的面容。 齐玄素问道:“这是哪里?” 七娘淡然道:“凤台县。” 齐玄素立时明白:“灯下黑?” “差不多吧。”七娘吐了个烟圈,“关键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事情?” 七娘乜了他一眼:“还不是给你收拾残局,你是不是在‘客栈’里用了真名?” “是。”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此客栈非现在入住的客栈,而是那个藏在地下的“客栈”。 七娘磕了下烟锅,说道:“我得去‘客栈’一趟,把这事情彻底了结,日后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罡堂,都查不出什么。” 齐玄素没有询问七娘打算如何处理,只是说道:“那就有劳七娘了。” 七娘毫不客气地用手中长烟在齐玄素的头上敲了一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意暴露你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清平会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你的仇家已经死了不假,可他还有朋友、师父、兄弟,你是不是想把他们招来找你算账?” 齐玄素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他的师父是死于他人之手,齐玄素为师父报了仇,也是七娘为他收拾残局。 他很感激七娘。 七娘伸手将鼻梁上的墨镜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想好了,你是该有个化名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统一用化名,你的化名是‘魏无鬼’,记住了吗?”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又一推墨镜,重新遮住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眸,絮絮叨叨:“你这次伤得不轻,我给你配了药,药方放在你的挎包里,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一天一顿,连续半月。半月之内,尽量不要再与人动手,没事的时候自己运气疗伤,要特别注意紫宫、玉堂、中庭这几个穴位,若是运气时有疼痛之感,不要硬来,绕过就是。” 齐玄素觉得七娘很唠叨,可自从师父走后便举目无亲的他又不太舍得打断这种唠叨,只能不断点头应下。 待到七娘说完,齐玄素岔开了话题,问道:“七娘,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七娘理直气壮道:“大户人家的老爷们,可以自己动手穿衣吃饭,为什么要丫鬟代劳?如果事事亲力亲为,那还要丫鬟干什么?养起来当小姐吗?” 齐玄素哑然失笑。 七娘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有人来,仅仅是我一个人也是不成的,就拿那个全真道的道士来说,如果不是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不可能轻易地偷袭得手。” 齐玄素见识过七娘出手,并不相信她的这番托辞,却也没有点破,转而问道:“‘玄玉’呢?” 七娘道:“你先拿着,去府城的联络点。另外,这次开房是我出钱,五十个如意钱,记得还我,还有一百太平钱的救命钱,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七娘站起身来,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从床头拿过自己的挎包,取出七娘留下的药方,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让人不由联想到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杀人放债的妇人之手。 齐玄素收起药方,起身来到窗边,推窗望去。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雨过天晴。 披着斗篷的七娘侧身坐在一头毛驴上,摇摇晃晃地出城去了。 齐玄素目送七娘远去之后,从后门出了客栈。 虽说七娘这次去而复返是玩了一出灯下黑,但齐玄素仍旧是小心行事。以青鸾卫的行事风格,死了这么多人,哪怕认定所谓的“乱党”已经逃出城去,仍旧会在城内戒严,而且是外松内紧,既不给城中百姓造成太大恐慌,也是防着灯下黑。 不过齐玄素在入城之前,就曾专门研究过凤台县的布局,所以他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等到天黑之后,蚁附般攀沿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外墙根飘然落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凤台县。 凤台县属于怀南府,七娘口中的“府城”便是怀南府城。 清平会在怀南府城设有联络点,齐玄素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十分安全。 …… 茅仙山,破庙。 诸葛永明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是被七娘处理掉了,甚至昨晚的打斗痕迹也都被七娘一一抹去,不过手段很粗蛮就是了,直接将破庙外的一片密林砍去大半,这样一来,看似处处是痕迹,实则没有半点有用痕迹。 而且这样也可以扰乱此地的地气,使得旁人很难再以地气追溯过往。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七娘行事之老道,不输老牌青鸾卫。 破庙外,有一位手提着白纸灯笼的老人,神情凝重。 在他身后不远处,江别云缓缓说道:“诸葛永明是神霄真人的徒孙,虽然同是全真道,但东华真人与神霄真人可不是一路人。事关东华真人,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诸葛永明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能将诸葛永明置于死地,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江别云冷声道:“少说也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便是归真阶段,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牵扯到东华真人,此事怕是很难善了。” 江别云没有说话。 两人算是老相识,可关系还没好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程度,更何况两人各为其主,若不是诸葛永明死了,两人也不会碰面。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四章 奖励 齐玄素抵达怀南府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先去了街市,照着七娘写好的药方抓药,药铺有代煎的业务,省去了齐玄素一番工夫,喝完药之后,齐玄素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 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 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是一个大宅子,曲径通幽,原来这扇小门只是一道后门。 清平会的势力很大,齐玄素迄今也只是见识了其冰山一角,很难想象其幕后主人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齐玄素并不如何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平安地离开清平会,而不是成为拿去烧火的劈柴,像诸葛永明那般死得无声无息。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积攒功勋,这也是当初他加入清平会时的条件,只要积攒够九千数目的功勋,便可脱离清平会。只是九千功勋又岂是那么好攒,齐玄素如今只有三百多功勋而已,距离脱离清平会遥遥无期。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到齐玄素之后,没有问他的具体任务,只是安排他住下,派人帮他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的衣物。 齐玄素脱下那身满是泥泞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摇身一变成了道门的七品道士,而不是那个青鸾卫口中的“乱党”。 齐玄素在这里住了一晚,次日中午,七娘也回来了。 此处宅邸的主人给两人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没有任何仆役,供两人交谈。 房间是书房的样式,齐玄素从挎包中取出“玄玉”交给七娘,七娘看了眼好似刀币的“玄玉”,问道:“你没趁机研究下?这么多人争夺这玩意儿,可见其宝贵。” 齐玄素如实说道:“研究过,没头绪。” 七娘点了点头,将“玄玉”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之中,然后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道:“这次参与抢夺‘玄玉’之人,共有四品祭酒道士一人、五品道士一人、六品道士一人、青鸾卫若干,你能成功取回‘玄玉’,属于表现优异,可得三百功勋。” 齐玄素吃了一惊:“还有四品祭酒道士参与其中?” “算你运气好。”七娘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长烟,“太平道似乎有什么顾忌,那个四品祭酒道士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了属下借着青鸾卫的名头暗中出手,所谓的案子其实就是个‘遮挡’罢了,如果事后有人追查,就到李三辛为止,不会牵扯到幕后之人,这便是‘遮挡’的作用。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另外两大派系的道士,现在太平道是有苦说不出,精心准备的‘遮挡’出了纰漏不说,还没拿到‘玄玉’。” 齐玄素微皱眉头,问道:“会不会是青鸾卫那边走漏了风声?” “不排除这个可能。”七娘稍稍沉思,“如今朝堂上两党相争,掀起大案,太平道的算计应该是借着当下的党争大案拿下凤台县的知县李宏文,从他手中夺走‘玄玉’,然后再找个理由杀掉李宏文灭口,在这里面,青鸾卫是关键角色,所有的事情都绕不过青鸾卫去。”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清平会得到“玄玉”的消息后派出他来争夺“玄玉”,因为他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可以精准定位“玄玉”所在,所以不需要故弄玄虚,也不需要太大阵仗。 同时太平道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太平道没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无法准确找到“玄玉”所在,更没法直接将“玄玉”盗走,只能把李家上下翻个底朝天。于是太平道便通过青鸾卫上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戏码,看似是涉及到朝廷的党争,实际上是借着此事将李宏文抄家,通过抄家来寻找“玄玉”。 也正因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党争,所以他们不敢真把李宏文送到帝京投入昭狱,免得日后翻案,只能将李宏文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结果就是李三辛迟迟没有找到“玄玉”,被齐玄素得手,还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其他道门之人,所谓的“遮挡”成了个笑话。 总结来说,太平道的计划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执行力有些问题。 齐玄素问道:“李宏文直接交出‘玄玉’不就行了?何苦拉着一家老小去死。” “不奇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七娘缓缓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万太平钱,然后一个太平道的道士要你把这一万太平钱给他,你会答应吗?太平道多半登门讨要过,甚至威胁过,李宏文肯定是拒绝了,可李宏文没有想到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如此狠辣,会直接杀上门来。等到青鸾卫上门,李宏文交也是一死,不交也是一死,倒不如死撑着不交,赌青鸾卫不敢杀人,兴许还有转机。” 齐玄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这件事,我有预感,多半是出自某位太平道真人的授意。太平道有九位真人,无论是哪个真人,其名声都是不容玷污半分的,所以才会弄出这么个遮挡。那个四品道士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卒子罢了,算是第二重遮挡,话说回来,一个小卒子就有如此能量,若是引来了一位真人的注意,你我有几条小命也不够赔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点头应下。 七娘接着说道:“你这次超额完成了差事,我可以在自己的权限之内给予你两个奖励,任你选择其一。” 齐玄素心中一喜,只觉得诸葛永明的那几拳没有白挨。 七娘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火帽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小燧发机,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能否伤到体魄另说,关键是改良了发射火药、底之火和弹丸,使其成为一体结构的定装弹,另外附赠二十发铜制定装弹,黑市价格大约是八百太平钱。” 齐玄素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在旁边还有二十枚尖头定装弹,弹头上刻着许多奇异纹路,似乎是某种符箓,的确与常见的火器不同。 七娘也在欣赏着这把价格不菲的手铳,补充说道:“这把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大玄朝廷起家于北方,是为水德,因为五行之中有青木、白金、朱火、黄土、玄水之说,故而大玄朝廷崇尚黑色,军伍将士的衣甲也以黑色为主,被世人称作“黑衣人”。先前七娘提到的神机营就是朝廷军伍中的一员,以火器为主,不仅擅长使用火器,还擅长研发制造火器。 齐玄素问道:“第二个奖励呢?”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道门发展到今日,实力之雄厚,是为天下之最。对于道门来说,除非是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否则都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个诸脉不通的废人,道门也能用资源堆成个飞天遁地的天人,关键是资源如何分配。于是九品道士制度应运而生,道门内部的品级升迁,变成重中之重。” 七娘问道:“你现在还是个七品道士吧?” 齐玄素点头道:“是,师父死后,我就被卡在八品的门槛上,到了现在,也才是个七品。” 七娘道:“七品道士不算低了,可要看跟什么人比,你若想有朝一日走到四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 “如今的年轻人,从统一传法的万象道宫出来之后,刚好是及冠之年,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变成九品道士,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若能在考核期被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看中,收为弟子,便有了靠山依仗,日后的道路会顺利许多。若是直接被二品太乙道士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若是没有被看中,也不必灰心,还有机会。”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年儒门的老朽掌权和青黄不接,一直提倡重用年轻人,所以年龄就成了关键。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你都会被边缘化,蚊子腿都没有你的份。”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七娘要说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四品道士出现空缺,就会优先考虑提拔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当然,你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七娘笑吟吟地望向齐玄素,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齐玄素喟然道:“明白了,七娘这是要让我更进一步。清平会连这个也能运作?” 七娘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就算你想做大掌教,清平会也有办法。” 齐玄素一笑置之,只当七娘在说笑话。 事实上,七娘的确是在故意说笑。 大掌教是什么人?立于整个道门最高处,又称大掌教,位在超品,居于昆仑祖庭,统领整个道门,是为道门领袖,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 想做大掌教?恐怕还是飞升成仙更简单一些。 笑过之后,七娘正色道:“以我的权限,当然没办法越过紫薇堂直接把你提拔成六品道士,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得住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五章 明算账 齐玄素问道:“什么机会?” 七娘轻轻吐出三个字:“天罡堂。” 齐玄素又是一怔。 道门的结构类似于朝廷,除了各地的“官府”,还有中枢的“朝廷”,道门中人称之为祖庭。 朝廷向来有“六部九卿”之说,在前朝的时候,“六部”和“九卿”各有所指。不过在大玄朝廷,六部和九卿合在一起。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等九位高官是为公卿之首,被合称为“六部九卿”。 道门祖庭效仿朝廷九卿设有九堂,由直属于大掌教的九位真人执掌,先前七娘提起过的“紫薇堂”便是九堂之首,对应朝廷的吏部,主管人事考核,道士品级升降都要经由紫薇堂之手。 天罡堂同样是九堂之一,大概地位相当于朝廷的兵部。 虽然天罡堂没有兵部的千军万马,但却是九堂中人数最多的堂口,专事巡视四方,镇压反对道门之旁门左道、祸乱人间之妖邪鬼怪、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虽然不反对道门,但属于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同样是天罡堂的镇压对象。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让我一个清平会成员去天罡堂,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七娘语重心长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想要更进一步,要么有资源,要么有功劳。人脉关系、根骨资质、相貌美色,都算资源,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资源,清平会姑且可以算是你的资源,不过不能摆在明面上,所以你只能靠功劳,可功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想要建功立业,去天罡堂是最好的选择。”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多少人想进祖庭九堂,都没这门子,就算想提着猪头求神祷告,也未必知道庙门朝哪开,七娘,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进天罡堂了?” 七娘呵呵笑道:“对,我一句话,你就能进天罡堂,不过也是你自己争气,天罡堂的规矩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这两条,缺一不可,否则就算真人的弟子,也是不成的。” “天罡堂……”齐玄素沉吟,“进了天罡堂,就有了立功的机会。有了功劳,就能升六品道士。升了六品道士,就能得到道门的栽培。有了栽培,就能提升境界修为,争取早日脱离清平会。” “是这个道理哩。”七娘还是抽着长烟,“清平会是不错,可见不得光,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道,在道门出人头地,那才是康庄大道。我还等着你有朝一日‘佩慧剑’呢。” 所谓“慧剑”,并非是三尺长剑,而是道门真人才能使用的飘带佩饰,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状,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故而世人常常以“佩慧剑”代指道门的真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敢想啊。” 七娘不愧是最了解齐玄素之人,一针见血道:“真要不敢想,叹什么气?” 齐玄素无言以对。 从七品道士到二品太乙道士,其中差距就好似从七品县令到一部尚书,难于上青天。 齐玄素暂且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思绪,问道:“七娘,你打算怎么把我安排进天罡堂?” 七娘道:“这你可问错人了,我只是把你的情况报上去,然后由别人来操办,具体怎么操办运作,那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不过我早就说了,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你放心就是。”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不再多问。 说完了此事,七娘撤下公事公办的嘴脸,磕了磕烟锅,说道:“说完公事,该说我们的私事了。开房的五十个如意钱,还有一百个太平钱的救命钱,什么时候结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以咱们俩的交情,什么叫救命钱?你救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七娘从善如流:“好,那我换个说法,你雇我杀人的佣金,什么时候结一下?总之,我每次出手杀人不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客栈’的一千太平钱,我是没赚到的,我现在身上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太平钱。” 七娘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是捡了一把飞剑吗?” 齐玄素脸色一僵:“七娘,你翻过我的挎包了?” 七娘不仅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是理直气壮道:“不然呢?我不翻你的挎包,药方是自己飞进去的?以咱们俩的交情,你不会介意吧。” 齐玄素只得服软道:“我的好姐姐……” 七娘打断道:“亲姐弟也得明算账,我这条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你应该知道。”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 这还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规矩。七娘万般好,就是贪财、抠门、吝啬、小气,在清平会也是出了名的,换成别人,七娘敢要三百太平钱,对于齐玄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齐玄素只得从挎包中取出那把名为“青蛇”的飞剑,放在桌上:“我本来还想着留下自用的。” 七娘瞪了他一眼:“李家的飞剑都有特殊印记,你还想留着自用,就不怕被李家找上门来?” 说着,她拿起这把飞剑,开始仔细端详。 片刻后,七娘放下手中的飞剑,说道:“飞剑品相还不错,没有伤到底子,可以在黑市上卖到一千五百太平钱左右,不过因为上面有李家的独门印记,需要一位铸剑师父将印记抹去,所以价格就要打个对折,只能卖到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主动说道:“七娘你更熟悉黑市,不如就请你替我把这柄飞剑出手?我给你半成的抽成。” 七娘点了点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随手拨动几下,说道:“换成别人,我都要一成的抽成,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我这次只要半成,加上一百太平钱的佣金,加上你去年借我没还的一百三十圆太平钱,我们当初说好的是年息一分,算上十一个月的利息,还有这次五十个如意钱的开房钱,凑个整数,我一共拿走三百太平钱,留给你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垮,最后有气无力道:“就这样吧。” 七娘动作麻利地收起算盘和飞剑,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五根用红布包裹着的“短棍”,整齐码放一处。 这当然不是什么短棍,而是一百个太平钱叠放一起,用红布包好,类似于古时候把铜钱串在一起算一吊,因为银圆没有中间的方孔,不能用绳子穿,所以只能用布帛包裹。 一圆太平钱总重七钱二分,含有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 一根是一百太平钱,五根就是五百太平钱。 五百太平钱,放在前朝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本朝海贸兴盛,海外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银价略有贬值,铜价有所上涨,原本不常见的金子也变得寻常起来,甚至朝廷专门发行了金圆无忧钱,所以五百太平钱也不是那么多。 当然,多与少,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齐玄素来说,五百太平钱不算太多,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个大数目。 如今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五百太平钱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半辈子的花销。 齐玄素只拿了其中一根,然后说道:“另外四百太平钱换成官票,三张大票,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 严格来说,官票并非朝廷发行的货币,而是一种存钱取钱的凭证,只是因为许多商人在大宗交易时喜欢用轻便的官票来代替数目巨大且不好携带的现银,使得官票逐渐兼具了部分货币职能。 七娘收起四百太平钱的现银,又取出一沓官票,快速数出几张摆在桌上,三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四张十圆太平钱面额,十张一圆太平钱面额。一千的面额属于特大,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都是崭新的官票,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油墨的香味,让人着迷。 齐玄素伸手将这些官票拢在一起,有些素羡慕地看了眼七娘手腕上玉镯模样的须弥宝物,先将一百太平钱现银放在挎包中,再将几张大额官票贴身放好,最后将几张小额官票放在袖袋里,以便随时取用。 袖子里盛放物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七娘又取出一张借条,确定是齐玄素的笔迹之后,双手一搓,将其化作飞灰,算是债务两清。 齐玄素问道:“我要去祖庭吗?” 七娘道:“准备动身吧,争取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祖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六章 飞舟 第二天一大早,宅子的主人告诉齐玄素,七娘已经离开了。 齐玄素并不惊讶,七娘一向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用过早饭之后,也离开了这处联络点,准备前往道门祖庭。 道门祖庭位于西昆仑。 昆仑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位于凉州以西的西域尽头,距离齐玄素如今所在的怀南府足有数万里之遥。 从中原去昆仑,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几个月的时间,极为不便,而且一路上满目荒凉,风餐露宿,众多道门弟子皆将返回祖庭述职视为第一等苦事。 道门有感于此,在各地增设了飞舟。 所谓飞舟,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行于云海之上的大船,其制造过程十分繁琐,据说要以蛟龙的骨架作为船的龙骨,以蛟龙的龙珠为驱动,再辅以各种符箓阵法,方能使得大船离开地面,如蛟龙那般飞翔于天上,故而飞舟又得名龙舟。 有了飞舟之后,从各地去往昆仑只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此,道门大肆捕杀蛟龙,使得近海和江河湖泊中的蛟龙纷纷逃往人烟罕至的远海,如今已经很难见到。 如今道门共有二十艘飞舟,每艘飞舟可乘坐百人,因为班次和人数的限制,非道门弟子不可乘坐飞舟,就算道门弟子,也不能免费乘坐飞舟。 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补充自身消耗,若是在水气浓郁的海上,飞舟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飞舟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昆仑位于西北内陆,水气稀少,为了确保飞舟能够顺利抵达昆仑,要以“玄黄”补充龙珠的水气。 所谓“玄黄”,《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 “玄黄”属金,金生水,故而成为龙珠的“补品”,飞舟的燃料。 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圆太平钱,按照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来算,不仅能够养活老婆孩子,还能有二十多圆的盈余,可以说是极为优渥了。 玄黄司共有道民一千余人,每年仅是人工支出就将近四万太平钱。 原料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暂且不算铅和煤炭火油的消耗,一圆太平钱可以购买六斤水银,二十斤水银可以炼制一两“玄黄”,飞舟往返一次大约需要耗费一千八百斤“玄黄”。 正因如此,乘坐飞舟的价格相当不菲,每人单程要一百太平钱,除非是有公务在身,持有相关凭证,方可免费乘坐。 齐玄素并无差事在身,若想乘坐飞舟,必须要花费一百太平钱购买舟票,若是不舍得,或者囊中羞涩,那就只能从陆路赶往昆仑,未必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及时抵达。 齐玄素几番斟酌之后,还是忍痛决定乘坐飞舟去往昆仑祖庭。 再有就是,飞舟也不是时时都有,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才会有一艘飞舟去往昆仑祖庭,若是错过,就要等上半个月。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两天。 幸好怀南府是一州首府,城外的太平山上就有飞舟港口,距离不远,只要大半天的路程。 齐玄素不敢耽搁,立刻出城往太平山行去。 虽然齐玄素不曾去过太平山,但太平山并不难找,它除了有飞舟港口的职能之外,还是芦州道府所在,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坐镇。 太平山绵峦连绵,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齐玄素来到太平山后,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道民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 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吊篮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机关,需要双手扳动,机关旁边守着一位九品道士。 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箓牒后,走进吊篮,旁边的九品道士扳动机关,然后就听“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齐玄素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寻常人见了要觉得市侩,竟然把金圆和银圆的名字造成牌坊,可深知内情之人却不会这样想,只会觉得道门气派浩大,因为金圆和银圆的名字正是从这座牌坊得来。可以说,先有了这座牌坊,然后才有了无忧钱和太平钱。 牌坊的不远处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极为震撼。 山顶和下方一样,在巨大绞盘旁边同样有一个十字形机关,也同样站着一个九品道士,见到齐玄素这般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介绍道:“那是天机轮,道兄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山中共有九座天罡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齐玄素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正所谓“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只是他不愿露怯,没有深问,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齐玄素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向上移动,右边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齐玄素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齐玄素更是惊讶。 这些台阶竟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缘故? 转眼之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三丈之高,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计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 齐玄素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此时的齐玄素好像土包子进了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这个七品道士好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若是普通人来到此地,定然要以为此地是天上仙境,也难怪有人称呼道门祖庭是天上白玉京。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有一方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柜台,快步走了过去。 柜台后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冠,同样是九品道士,见齐玄素出示箓牒,微笑问道:“这位道友,可是要去往昆仑祖庭?” 齐玄素早就将准备好的大票放在了袖袋当中,此时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还有淡淡油墨香味的大票,沉声道:“一张去往祖庭的舟票。” “好的。”女冠接过这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的官票,动作娴熟地取出一块特制的玉牌交给齐玄素,“请道友去往后殿等待飞舟,登船时请出示道友的箓牒和这块玉牌。” 齐玄素接过玉牌,翻看了一下,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正面浮雕了“六十三”的数字,意味着齐玄素是第六十三个要乘坐这趟飞舟之人。 齐玄素收起这块玉牌,顺着女冠手指的方向往后殿走去。 来到后殿,豁然开朗。 后殿朝北的整面墙壁并非砖石结构,而是以西洋的玻璃取代,殿外情形清晰可见。 只见殿外是一方湖泊,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殿内则是一个个固定排列如棋盘的蒲团,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许多人,都是道门弟子,以六品道士和五品道士居多,还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像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却是少见,毕竟一百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以七品道士的身家,不好如此奢侈。 不过也没人敢于小觑齐玄素,能拿出一百太平钱乘坐飞舟的七品道士,又是去往昆仑祖庭,多半大有来头。 许多人只是看了齐玄素一眼,便又重新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齐玄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盘膝坐下,闭目养神,静等飞舟降临。 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不吃不喝地打坐两天,并非什么难事。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忽听有人说道:“飞舟到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七章 裴小楼 正在闭目养神的齐玄素闻声睁开双眼,向殿外望去。 只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其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便是飞舟了。 飞舟落在殿外的湖泊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齐玄素只觉得大开眼界。 难怪港口要修建在山顶。 在飞舟彻底停稳之后,从船上降下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两侧有扶手,底部与湖堤的一处缺口相连,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不会有丝毫的摇晃。 接着从楼梯上走下一拨人,大多气宇轩昂,身份不俗,没有在此地停留,很快便四散离去。一名七品道士最后走下楼梯,高声道:“请诸位出示箓牒和玉牌,依次登船。” 后殿中等待多时的众人开始依次登船,那七品道士验看箓牒之后,便会把箓牒还给登船之人,不过却把玉牌留下,待会儿统一还给负责出售船票的女冠。 齐玄素跟随在人流之中,查验了箓牒,登上了飞舟。 其实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去祖庭,不过上次他走的是陆路,很是辛苦,乘坐飞舟去往祖庭还是第一次。 飞舟是楼船样式,分为三层,如同客栈一般。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 至于第三层,则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船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距离飞舟起航,还有一天的时间,此时楼阁并不封闭,可以在甲板上随意游览。 齐玄素在甲板上逛了一圈,看了会风景,便来到楼阁内部,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一楼,走廊左右是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房间,齐玄素找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床一桌而已,既可以打坐入定,也可以平躺入睡。桌上则放着几本道门经典,有太上的五千言,也有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还有几册《太平广记》,供乘客打发时间。 齐玄素准备通过打坐练气来度过这段时间。 各脉传承修炼方式不同,炼气士是练气,方士是冥思,武夫是打熬筋骨,散人作为一个大杂烩,练气也可,冥思也可,至于打熬筋骨,这么一间卧房,可伸展不开腿脚去练拳。 便在此时,一个相貌略显猥琐的男子路过齐玄素的门口,目光扫过,先是一怔,然后便停下了脚步。 正打算关门的齐玄素注意到这个古怪男子,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道友……有事?” 猥琐男子猥琐一笑,问道:“这位道友,算命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认为眼前之人是个骗子,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去往祖庭的飞舟,能乘坐飞舟之人,都是拥有品级的道士,哪个骗子会跑到这里来行骗? 齐玄素搪塞敷衍道:“在下囊中羞涩……” 猥琐男子笑着摆手道:“无妨,你我相逢就是缘,我今日分文不取。” 齐玄素听得这猥琐男子如此说,只好将他请进自己的房间。 猥琐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块类似于手帕的物事,用力抖开,变成棋盘大小,铺在齐玄素的床上,只见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齐玄素不动声色,没有说话。 猥琐男子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一出口就满是感慨:“这位道友,你不简单呐。” “此话怎讲?”齐玄素故作讶异。 猥琐男子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相由心生,在下刚好懂得几分相面之术。” 齐玄素问道:“不知道友是在何处学道?” 猥琐男子轻抚稀稀拉拉的胡须,沉声道:“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说到这儿,猥琐男子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东华真人为人强势,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位列前茅,名气极大。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随口胡诌的“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只得强忍笑意,说道:“原来道兄是东华真人门下,失敬失敬。还未请教道兄高姓大名?” 猥琐男子微微一笑,尽力展现出些许高人气度,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下姓裴,裴小楼是也。” “裴道兄。”齐玄素再次拱手,“小弟姓齐,双名玄素。” 裴小楼轻轻捻动一根胡须,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说道:“齐兄弟的面相好啊,好就好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裴小楼的话语:“裴小楼,你这个杀胚,又躲在这里给人看相?” 齐玄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大手抓住了裴小楼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硬是挤进了这个本就已经十分拥挤的房间,朝着裴小楼数落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天生的苦命衰相,还给别人看相?也不怕误人子弟!老娘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货色!跟了你十几年,没享半点福气,净是遭罪了!” 齐玄素一时间被这高大妇人的气势所慑,竟是不敢有所动作。 虽然裴小楼身材如竹竿一般,但能一手提起,可见这位女壮士的气力已经不是寻常人可比。而且她这一开口,竟是震得齐玄素两耳嗡嗡作响,大有佛门狮子吼的威势。 裴小楼兴许是在外人面前抹不开面子的缘故,梗着脖子道:“我这面相怎么了?我这是否极泰来的面相,若不吃苦,如何能够享福?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依我算来,再吃苦十年,就该转运了。” “十年?我呸!”高大妇人勃然大怒,一掌便朝着裴小楼的脸上扇去。 却不曾想裴小楼极为灵活,身子一缩,已经滑脱出来,那妇人手中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外袍。紧接着金蝉脱壳的裴小楼再一矮身,直接从妇人的身旁溜了出去。 妇人怒上加怒,立刻转身去追,两人就这么渐渐远去,只剩下齐玄素和那块“铁口直断”的布帛。 齐玄素定了定神,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开得眼界未免太多了些,不知是福是祸。 齐玄素的确是没见过太多的大世面,但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裴小楼和那个高大妇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只怕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不管他们是真人不露相、游戏人间,还是什么赤子心性,亦或是另有他图,总之是离得远些为好。 裴小楼和那高大妇人一去不复返,这让齐玄素稍稍心安几分,关上房间的门,开始潜心静修。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当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起航,齐玄素从床上起身,透过玻璃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得云海浩瀚,金光万丈。 窗户上也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但可以承受天风吹袭,楼内的乘客也无法打开窗户,只能隔窗观景。 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能御风而行,所以这是齐玄素第一次飞天,见此窗外景象,难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齐玄素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记起,自己只在七月十三那天在清平会的联络点吃了一顿早饭,今天是七月十五,已经两天水米未进。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疏忽,委实是他头一回乘坐飞舟,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至于飞舟,倒也会提供些茶酒吃食,不过那都是二楼才有的待遇,一楼是没有的。其他经验老道的乘客多半是自备干粮,齐玄素并未准备,又没有学“辟谷术”,只能饿着。 从怀南府到祖庭,总共需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时候,齐玄素还对窗外景色颇有兴趣,可时间一长,仿佛没个尽头的白云就变得无趣起来,齐玄素只得用打坐练气来消磨时间。 便在此时,一位大袖飘飘的道人乘云驾雾,从飞舟的上方一掠而过,直奔祖庭方向而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八章 九品制度 在道门祖庭,对于各级道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紫薇堂,大不了罢官免职,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也不是天罡堂,天罡堂只是对外,不是对内。 最可怕的是北辰堂,它对应朝廷的刑部,可从职能上来说,它却更像是青鸾卫,拥有直接审查三品以下道士的权力,经过金阙授权之后,可以审查三品幽逸道士,若有紫霄宫的授权,则可以审查二品太乙道士。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或是负责一县之地,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有收徒的资格。 三品道士称幽逸道士,世人称之为“高功法师”,或是负责一府之地,或是在祖庭担任一堂副职。 二品道士称太乙道士,世人称之为“真人”,地位超然,无论是在祖庭担任一堂正职,还是在地方负责一州之地,都权势极大,拥有推举大掌教的权力。 一品道士称天真道士,世人称之为“大成真人”,简称“大真人”,其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为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首领人物,分别居于云锦山大真人府、终南山万寿重阳宫、蓬莱岛真境别院。 祖庭素来有“玉京、玄都、紫府、金阙”之说,四者由大到小,若要拿帝京城类比,“玉京”相当于帝京外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宫,“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金阙是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议事所在,紫霄宫是为大掌教居处。 北辰堂直接听令于金阙和紫霄宫,权力远远凌驾于其他六堂,与紫薇堂、天罡堂并称上三堂。 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如今,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 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正一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全真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当下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轮值到了全真道大真人。 紫府。 赤明宫外,汇聚了一大批平时不易看到的高品道士。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同样是全真道出身的飞凌真人十分看好这位师侄,认为他能顺利接过西域道府的重担,执掌大雪山行宫——正如芦州道府设在太平山的太平宫,西域道府设在大雪山行宫,道门中人常以瑶池代指西域道府。 如今在赵教吾身边围绕着许多全真道的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毕竟是祖庭,最不缺的就是祭酒道士。 其次便是度支堂副堂主,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李命之。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那位中兴道门而被尊称为“玄圣”的初代大掌教便出身李家,是“如”字辈,李命之是“命”字辈,从辈分上来算,他是玄圣的五世孙一辈。 在他身边形成了另外一个圈子,他们都是出自太平道,与全真道格格不入,甚至互相敌视。 除此之外,还有两群人。 一群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太平道形成三才之势,只是十分克制,并不似双方那般咄咄逼人。 另一群是直属于大掌教之人,原本他们在祖庭的地位最高,只是随着大掌教尊位空悬,三位大真人轮流掌权,他们的处境反而变得尴尬起来。这些人与另外三大派系的成员保持着鲜明的距离,更加沉默。 “这位大小姐怎么还不到?” “贵人语迟,来得也迟。” “我劝老兄少说两句,这话若是传到人家的耳朵中,却是不妙。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要我说,不必三十年,三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老兄可不要后悔今日的孟浪。” “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当真是前途无量。” “这也就是大掌教飞升离世,如果大掌教在位,只怕要被收为亲传弟子。” “没办法,你当年能在三十岁前爬到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你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是被几位真人亲口点了名的,着实是羡慕不来。” 众人在等待之余,开始低声交谈。 谈论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连远离中枢的齐玄素都有所耳闻的道门天才,二十岁出头岁便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曾在北辰堂担任主事,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只要不中途夭折,几乎可以肯定会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并不刻意遮掩的脚步声。 “真人来了。” “噤声!” 真正的大人物驾临了。 一切回归安静。 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和北辰堂的副堂主缓缓行来,来到赤明宫的台阶下。 这位掌堂真人不知真实年龄几何,仅从外貌来看,大概不惑年纪,五绺长须,相貌清奇,轻袍缓带,神情甚是潇洒。 北辰堂的副堂主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气态略显阴鸷。 道门中人虽然驻颜有术,但一般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年轻,大多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的相貌,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无论是赵教吾,还是李命之,都纷纷行礼。 五品到四品是个门槛,三品到二品同样是个门槛,只有跻身二品,才算真正有了议事的资格,可以参与到道门的种种重大决策当中。 这位道门中真正的大人物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径自走上台阶,守门道士赶忙推开赤明宫的大门,让真人率先步入其中。 其余人等紧随其后,依次进入赤明宫中。 …… 紫府是无数宫阙的统称,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迷失其中。 哪怕是在此生活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熟悉紫府的所有道路,再加上紫府禁止飞腾跳跃、御风而行,一旦迷失其中,就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 此时张月鹿就发现自己陷入到此等十分尴尬的境地之中。 “张月鹿”是二十八宿之一,南方七宿第五宿,也是她的名字。 她作为北辰堂的主事,在去往赤明宫参加议事的途中,竟然一不留神就迷路了。而这次议事则是由天罡堂真人亲自主持,商议关于西域妖患的事情。 她取出一块上了年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辰时一刻。 如果没有意外,议事已经开始了,她很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迟到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放了真人的鸽子。 想到此处,张月鹿下意识地抿起嘴唇,不过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并无丝毫慌乱。 ……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谈不上辛苦,也不算轻快,每月有十圆太平钱的月钱和三天的假期。 除此之外,道藏司的考核并不严格,所以他每年都是考评优异,按照祖庭的规矩,连续三年考评优异,就能提升品级,最高可以升到七品道士。他就这么从九品道士升到了七品道士,比起那些在外面辛苦打杀的同门兄弟,真是好上太多了。 刚刚来到道藏司的时候,林永柏常常幻想,在道藏司中会不会隐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绝世高人?若是能被绝世高人收为弟子,他就能摆脱平凡的命运,甚至有朝一日佩慧剑。 只是他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也没有发现一个绝世高人,幻想破灭,他便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天林永柏因为一些琐事耽搁了片刻,当他快步走向道藏司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一个身影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他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是一个年轻女子。 身着一袭看不出具体品级的素淡道袍。 当林永柏的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的时候,只觉得心头一震。 祖庭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但直到今日,林永柏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惊为天人”。 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 在一瞬间,在林永柏的心底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若是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给个真人之位也不换。 “请问,往赤明宫怎么走?”女子开口问道,十分客气。 林永柏下意识地手指出正确方向:“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大概三百步后,再往西走一里左右,差不多就能看到赤明宫了。” “多谢。”女子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林永柏扭头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能去赤明宫之人,最少也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便不是他能宵想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九章 人在祖庭 赤明宫。 天罡真人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言,其余人便也不好开口说话。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北辰堂的副堂主,这位出身太平道陆家的三品幽逸道士轻声开口道:“这是失礼。” 他没有具体说是谁失礼,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出身太平道的李命之立刻附和道:“就算大真人看重她,也不意味着她可以如此倨傲无礼。” 天罡真人终于开口了:“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两位三品祭酒道士都不再说话。 一名当值的七品道士在旁边的香炉中点燃了一炷香。 赤明宫中一片静默。 还剩下半炷香的时候,一个身着素淡道袍的女子趋进了赤明宫,不见丝毫慌乱。 落在等待的众人眼中,一时不知该赞叹她有静气,还是该斥责她目中无人。 在女子进入赤明宫后,当值的道士便将赤明宫的大门重重关上。 女子先向独坐主位的天罡真人行礼,然后解释道:“启禀真人,我在来此路上不慎迷路,以致于迟到,还请真人责罚。” 天罡真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紫府的道路确实复杂了些,下次注意,坐吧。” 此时的赤明宫中,正中一张大案,是为主位,左右两排桌案,除了天罡真人独坐正中主位之外,北辰堂的副堂主坐在左边桌案首位,下首是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赵教吾坐在右边首位,下首的位置空着。 这个空着的位置便是给张月鹿留的,三人都是三品幽逸道士,唯独张月鹿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这显然就是职低位高了。 天罡真人的态度,还有座次的安排,再加上先前的闲杂话语,都能看出张月鹿的不俗。 按照规矩,张月鹿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推辞话语,然后众人再捧她一下,这才落座。可张月鹿竟然没有谦让,而且对天罡真人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 在座众人,尤其是三位三品幽逸道士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因为天罡真人在场的缘故,也只能忍着。 如此一来,张月鹿刚好与李命之相对而坐。 李命之下意识地望向张月鹿,两人目光交汇一处,李命之顿时一凛——张月鹿的双目好似寒星一般,透出逼人的寒气。 这种无形的气势让李命之吃了一惊,不由收起了先前的轻视。 这一切都被天罡真人尽收眼底,这位掌堂真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赤明宫中顿时寂然无声,人人正襟危坐。 天罡真人望向张月鹿:“西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把你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就是打算让你来主导此事。轮值大真人那边,我已经禀报过了,大真人的意思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品级上还是保持四品祭酒道士不动,不过可以暂行副堂主之权,你是什么意见?” 一堂之中,只有一位堂主,由参知真人担任,可副堂主却有多位,而且数量并不固定,副掌教大真人有权临时增设副堂主。 张月鹿站起身来:“谢过大真人、真人的提拔和栽培,属下并无异议。” 天罡真人抬手向下虚压,示意张月鹿坐下。 这次议事主要是为了西域妖患的问题,所谓妖患,未必是妖怪,也有可能是妖人,类似于匪患,需要剿灭,这属于天罡堂的职责。只是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如今的天罡堂可以调用的人手不足,总不能让一堂之主亲自出马,于是天罡真人从北辰堂讨要了张月鹿,所以北辰堂副堂主会出现在赤明宫。 除此之外,还需要西域道府的配合和度支堂的相应拨款,这便是赵教吾和李命之参与此次议事的缘故。 今天的议事,说白了就是天罡堂向其他堂口调配资源的洽谈,故而由天罡真人亲自主持,而其他堂口都是副职出面。 天罡真人望向李命之,说道:“度支堂是财神爷,这次轮值大真人增加了一个副堂主的名额,度支堂也应拨出相应款项,这一点,轮值大真人已经交代过了。” 李命之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度支堂对应朝廷的户部,是掌管银钱的堂口。各个堂口都要从度支堂要钱,度支堂叫苦装穷已经成了习惯,不过李命之这次除了习惯使然,还真是有几分难处。 每个副堂主名下都有固定名额,总共是两个主事和六个执事,当初张月鹿在北辰堂,便是担任主事一职。 如果仅仅是八个人,那也不算什么,可执事之下,还有编制,每名执事少则要配备十名属下,多则要几十人,如此算来,最少也是六十人的编制。 就算按照最少的六十人来算,例银月饷、兵器配备、安家落户,不算后续支出,也要九万圆太平钱。 只是天罡真人不想听李命之诉苦,一抬手,止住李命之还未出口的话语,说道:“有什么难处,你去找你们堂主诉苦,我现在只问度支堂能否确保太平钱准时到账?” 李命之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天罡真人又将目光移向赵教吾。 “西域道府一定全力支持。”赵教吾倒是十分痛快,毕竟张月鹿不仅是天罡真人亲自点将,还是轮值大真人认可的,如今的轮值大真人正是全真道大真人,他作为全真道弟子,没有道理不支持祖师的决定。 …… 飞舟不能直接进入玉京,只能在城外一处湖泊降落,距离玄都还有数里之遥。 玉京城内四季如春,可城外却是天气寒冷,一阵白毛风吹过,雪花纷纷扬扬,如扯絮飞绵,似鹅毛飘洒,随风扑来。 与齐玄素乘坐同一艘飞舟的其他乘客们,有的已经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广袖对襟鹤氅或者斗篷,有的一身单衣,大袖飘飘,显然已经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 齐玄素没有相应的准备,只能运气抵挡森森寒气。 说一千道一万,幸好他是个先天之人,要是后天之人,说不定就要被生生冻死在半路,连玉京的门都进不去。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前的夹层中传来一阵融融暖意,赶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道杏黄符箓。 这是改良版的子母符,一人持子符,一人持母符,可以远隔万里面对面交谈,缺点是只能由母符主动联系子符,子符无法主动联系母符,而且价格昂贵,一套就要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和七娘手中总共有三套子母符。七娘持有两张母符和一张子符,齐玄素持有两张子符和一张母符。 以七娘和吝啬和齐玄素的贫穷,当然不会如此奢侈,这三套子母符其实是清平会下发的,每年发一次。七娘本打算卖了换钱,被齐玄素严词制止,于是便存了起来,此时齐玄素身上的一道子符生出感应,自然是七娘“来信”了。 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同样略有失真:“天渊,你到哪里了?” 齐玄素看了眼远处的巍峨雄城,回答道:“人在祖庭,刚下飞舟,有事?” “飞舟?你还真舍得,我原以为你会走着去的。”七娘笑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到了祖庭,那就好办了,你到玉京之后,先去南华坊找一个名叫孙永枫的天罡堂主事,他会安排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想要进入天罡堂,需要副堂主亲自审批,你这次找了一个主事,真能行?” “放在平常时候,当然不行。” 因为时间有限的缘故,七娘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次不一样,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这个副堂主原来是北辰堂的主事,刚刚被调到天罡堂,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便由下面的主事负责,这就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 齐玄素听明白了:“七娘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要在这位新任副堂主的麾下做事了?” “是的。”七娘神神秘秘道,“再告诉你个内幕消息,这位新任副堂主可是个大美人,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齐玄素一怔,随即脸色微变:“七娘,你说的这个副堂主,该不会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跻身了归真阶段的天才吧?” “猜对了,就是她。”七娘笑道,“她叫张月鹿,与大真人府张家有些关系,不过只是偏远旁支,不是什么大小姐,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至于修为,的确是高出你很多。据我所知,她并非炼气士、武夫、方士,更不是你这种没前途的散人,而是一位谪仙人。” “谪仙人!”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 如果说武夫对应人仙,方士对应鬼仙,炼气士对应地仙,那么谪仙人便是对应天仙,地位要远在普通武夫、方士、炼气士之上,更不用说本就垫底的散人了,根本没法比。 相对应的,谪仙人也十分稀少,甚至可以说很不常见,真正的万中无一。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什么祖庭会破天荒地赐下一件半仙物,原来是这等原因,这也意味着张月鹿只要不中途夭折,晋升天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章 玉京 七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永枫此人与我算是半个同道之人,喜欢些黄白之物,俗气得很。天渊,你懂吧。”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七娘的话外之音,迟疑道:“这……不大好吧,这是助长歪风邪气。”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七娘竟是没有反驳,反而是点头赞同道:“确实,道门三令五申,要杜绝此类情事。” 齐玄素也随之点头道:“正是如此。” 七娘无所谓道:“反正不是我要进天罡堂,我也不想上进,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掌握就是了。要是没别的事情,就聊到这儿,我还有几笔账没算清楚。” “别价,别价。”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我就是随口一说。” 七娘呵呵一笑:“没事,我也是随口一说。” 齐玄素拿七娘没有半点办法。 七娘换摆出了长姐如母的架子,语重心长道:“天渊,有句话叫作:‘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我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也反抗不了这个世道,只能在里头苦苦挣扎,逆不如顺。还有一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兼济天下,而是要独善其身,懂吗?” “是。”齐玄素老实道,“我记下了。” 七娘脸上又有了笑意:“很好,去的时候带二百太平钱,最好是官票,现银太扎眼了,影响不好。” 齐玄素问道:“七娘,这二百太平钱是我自己出?还是会里报销?” 七娘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齐玄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稍稍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七娘满脸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喂?喂?天渊,我说话你能听到吗?怎么没声音,是不是被阵法隔绝了?还是子母符的质量有问题?我早就说了,便宜没好货,买就买几张品质好的,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 齐玄素看着手中的子符慢慢烧成灰烬,七娘的虚影随着火光一同消失不见,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风更冷了,雪更寒了,因为心凉。 齐玄素只能从胸口夹层中摸出两张一百太平钱面额的官票放入袖袋之中,然后顶着风,冒着雪,朝远处的玉京走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张大票算是离他而去了,他身上还剩下一百现钱,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再有就是一些零散银钱。 其实齐玄素是有一些积蓄的,不过他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要步诸葛永明等人的后尘,身上的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于是他把自己的积蓄兑换成了无忧钱,比较保值,也不像官票有期限,全部存在七娘那里,如果哪天他遭了不测,就让七娘用这笔钱给他置办一口像样的棺材,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七娘养老了。 七娘虽然贪财,但操守还是有的,信得过。 齐玄素沿着以白色大理石铺设的平整道路,走向那座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建成的雄城。 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轮廓,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因为城池是依山而建,所以越往内城走地势越高,不存在被城墙挡住的情况。 待到走得近了,可见万千宫阙,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城池深处有一座通天塔,直通天际,被道门称作“三十三天”,最上方云遮雾绕之处便是传说中的飞升台,上代大掌教便是在此霞举飞升。 如此一座雄城,就是放在开阔平原,也修建不易,更何况是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根据道门记载,此城的确不是人力建成,而是太上道祖所留,在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人间正统之后,此城就凭空出现。 齐玄素对于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只当是后人为了神话玄圣而编造的传说。 不过齐玄素绝对不敢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口,只是在心底里那么随便一想。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玉京的护城河前。 此河名为“太虚河”,很难想象,道门中人是如何在山巅绝顶挖掘了这样一条护城河,甚至部分河道已经脱离了山体而悬于半空,好似银河彩虹一般,悬而不坠,周流不息,仅仅是此等景象,就足以让首次来到玉京之人认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跨过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便来到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负责核查箓牒。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的道士身份那是货真价实,只要不被别人知道他的清平会身份,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守城灵官核查过齐玄素的箓牒之后,很痛快地便放行了。 玉京城有阵法笼罩,所以四季如春,齐玄素在入城之后,只觉得周身寒意顿时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舒畅。 齐玄素虽然曾经来过玉京,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在三年考核期中被师父看中,跟随师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师父死了,他便离开了玉京,所以齐玄素对于玉京的了解也相当有限,只见识过冰山一角。 大体而言,玉京和玄都的结构就像一个“凸”字。 “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玄都”是一个“回”字形,里面的小口便是“紫府”。 齐玄素没去过玄都和紫府,不怎么了解,不过玉京还是熟悉的,不同于道路错综复杂的玄都和紫府,玉京的规划十分清晰明白,采用了古代的坊市布局,如棋盘一般。 如果齐玄素没有记错,总共是二十四坊,分别以道门的历代祖师命名,比如重阳坊便是重阳祖师,纯阳坊便是纯阳祖师,冲虚坊便是冲虚祖师,以此类推。以前齐玄素就跟随师父居住在海蟾坊,在二十四坊中排名比较靠后,属于下八坊。 至于齐玄素这次要去的南华坊,对应的是南华道君,在二十四坊中位列前茅,仅次于二十四坊之首的太上坊,与昊天坊并列齐名。 这三个坊,再加上轩辕坊、广成坊、冲虚坊、通玄坊、洞灵坊,并称为上八坊,许多真人也会在此八坊中安家置产,以作不时之需。 齐玄素沿着贯穿了整个玉京的南北向大道缓缓而行。 此大道名为“上清大街”,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两者构成一个十字,将玉京城四等分,变成一个“田”字,每个部分包括六个坊,十字交错的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也就是“坊市”中的“市”,名为“太清市”,道门中人也称之为“太清广场”。 “广场”一词,出自《西京赋》:“临逈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齐玄素要去的南华坊位于太清广场的西北方向。 此时齐玄素位于“田”字中间一竖和下方一横交界的位置,从这里去南华坊,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便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一辆羊车从齐玄素的身旁驶过,减缓了速度,变成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在玉京城中没有马车,只有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刚好对应了三重修炼境界,其中羊拉车层次最低,道民、道童和普通道士都可乘坐,而且这种拉车的山羊十分奇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两头山羊加在一起,不逊于寻常马匹。 车夫是个普通道民,他坐在离地大约一尺的车辕上,问道:“道长要乘车吗?每里十个如意钱。” “去南华坊。”齐玄素停下脚步,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两个小圆。 太平钱作为应用最广泛的货币,总共有三种,常说的太平钱默认是壹圆,也叫大圆,除此之外还有中圆和小圆。三者都是刻有“天下太平”,只是后两者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 从价格上来说,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前朝的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如意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如意钱兑换壹圆,五百如意钱兑换中圆,一百如意钱换小圆。 一里十个如意钱,二十里是二百如意钱,也就是两个小圆。 车夫停车接钱,热情招呼道:“道长请上车。” 这种羊车的结构与马车相差不大,双轮,车厢四四方方,有窗帘和门帘遮挡。玉京城中也有四轮车,不过层次更高,价格更贵,像齐玄素这种孤身一人的,还是双轮车更为划算。 齐玄素上了羊车,放下门帘和窗帘。 玉京城好则好矣,就是没有烟火气,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不过齐玄素倒是越发好奇七娘的身份,很久之前,他就问过七娘,七娘总是避而不谈,齐玄素便也不再多问。从七娘的言谈来看,她对玉京城颇为熟悉,说不定曾经在玉京城居住过一段时间。 难道七娘也是道门中人? 如果是,那么七娘在道门中是什么身份?以她偶尔展露出的境界修为,还有对道门各个堂口的熟悉程度,绝不会是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说不定是一位五品道士,甚至是四品祭酒道士。 如果不是,那么七娘也很可能曾经是道门中人,又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了道门这棵大树? 齐玄素想着这些,羊车走得不快不慢。小半个时辰后,南华坊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一章 孙永枫 羊车在南华坊的大门前停下了,齐玄素下来羊车,步入南华坊中。 虽然玉京效仿古代的坊市格局,但是并不实行坊市制度,所以坊与坊之间都是畅通无阻,没有宵禁一说,也不曾在坊门设下关卡守卫。 齐玄素进了南华坊,沿路打听,很快便来到了孙永枫的居处。 南华坊作为上八坊之一,尺土寸地,与金同价,想要在此地拥有一座独栋院子,最起码也得是三品道士,至于几进的府邸,那是真人才有的资格。 孙永枫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的居处是一座临街的二层小楼,客厅的两扇大门紧挨着坊中街道,卧室位于二楼。 齐玄素从怀中摸出一块七娘原价转让给他的二手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辰。 已经是申时一刻,这位主事应该从天罡堂回来了。 齐玄素收起怀表,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一扇,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问道:“阁下是?” 齐玄素双手奉上自己的名刺,说道:“在下齐玄素,前来拜见孙法师,不知能否代为通禀?” 四品祭酒道士的敬称是“法师”,就如二品太乙道士的敬称是“真人”。 丫鬟看了眼名刺,只是普通的槐木材质,便没有挪动脚步。 齐玄素心领神会,又取出一枚小圆,送到丫鬟的手中。 “请稍等。”丫鬟这才拿着名刺前去通禀。 片刻后,丫鬟去而复返,把两扇门都打开了,侧着身子说道:“法师请你进来。” 齐玄素走进了这座二层小楼,丫鬟又将门关上,然后领着齐玄素穿过玄关,进入到客厅之中。 毕竟是一位四品道士的居处,客厅还是不小,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四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 这位天罡堂主事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 道门中人的服饰当然有着严格的要求,主要体现在冠、衣、履三个方面。 衣以鹤氅样式的道袍为主。古时的鹤氅又名神仙道士衣,以鹤羽制成。如今的鹤氅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不再以鹤羽制成,改为各种常用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 因为鹤氅至脚踝位置,故而云履的鞋尖向上翘起,成为翘头,托起衣摆,以免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 最关键的还是头冠,道门中兴之后,取消了以前的各种传统,形成明文规矩。 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 其余大真人、真人佩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三品道士佩戴五岳冠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除此之外,四品道士戴纯阳巾,五品道士戴混元巾,六品道士戴南华巾,七品道士戴逍遥巾,八品道士戴浩然巾,九品道士戴太极巾,道童戴包巾。 不过因为并非正式场合,无论是孙永枫,还是齐玄素,都没有穿鹤氅、戴冠巾,甚至齐玄素还穿了一双平头的靴子。 “后学末进齐玄素,见过法师。”齐玄素打了个稽首。 在古代,稽首是九拜中最为隆重的跪拜礼,不过在道门之中,稽首只是一种普通礼节,既不隆重,也不必跪拜。 孙永枫微微点头,走到客厅,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明知故问道:“你想要进天罡堂?” “是。”齐玄素站着回答道。 孙永枫靠在椅背上,缓缓展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处在一个要命的年龄,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全看这两年了。” 齐玄素历经大变,几经起伏,早已学会了能屈能伸,此时收敛所有锋芒,说道:“法师所言极是,晚辈过去愚钝,把时间都耽误了。” 孙永枫轻摇折扇:“道门一向是重视年轻人的,如果你过了三十岁还是个七品道士,九堂不会要你,你只能在地方道府谋个差事,和你同期的人都在祖庭红得发紫,你却还在地方道府青不溜秋地混着,你能甘心吗?” 齐玄素道:“自然是不甘心的,我以前也想过在祖庭谋个差事,可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孙永枫“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淡笑道:“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能撞出个什么结果?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否则,你就算扛着一整头猪,也还是迈不过祖庭的门槛。” 齐玄素心知正戏来了,赶忙从袖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官票,上前一步,放在孙永枫旁边的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上。 然后齐玄素轻声说道:“所以晚辈才来拜见您这位真神。” 孙永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桌上的两张官票,微微点头,脸上浮现笑意,伸手一指自己下首的位置:“好,年轻人,请坐吧。” 一直站着的齐玄素这才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孙永枫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不疾不徐地说道:“年轻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关键之人,可如果我说话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齐玄素附和道:“是,是。” 孙永枫接着说道:“这次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与之相对应的,便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便可以由主事决定了。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先把位置占住了,具体做什么,是内务还是外务,不要计较,以后再慢慢调整。” 齐玄素抱拳道:“那就全拜托孙法师了。” “既然你来求我,我能关照你的,自然会关照你,可是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能否过副堂主那一关,还要看你自己。”孙永枫话不说绝,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孙永枫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齐玄素,说道:“这是你的凭证,八月十六的辰时,你持此凭证去天罡堂报道。” 齐玄素双手接过信封,点头应是。 便在这时,丫鬟轻步走到茶几后摆设茶具,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铜壶,揭开盖碗,铜壶一倾,一条腾着热气的水线注进了盖碗里。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孙永枫放下手中的折扇,端起了盖碗,却不喝。 端茶送客。 齐玄素起身告辞道:“那就有劳孙法师,晚辈先行告退。” 孙永枫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头。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齐玄素当然不是无师自通,都是七娘教给他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的确是大有用处,让齐玄素不至于处处碰壁。 齐玄素离开了孙永枫的居处,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硬纸,上面写着齐玄素的名字和相关资料,显然这位孙主事也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未必能够帮你成事,但坏你的事却很容易,所以这二百太平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何尝想把自己拿着性命拼杀出来的血汗钱交给这等人? 不过七娘说的对,现在的他是逆不如顺,再怎么看不过眼,也只能忍着。 再有就是,这次的关键不在于齐玄素,而在于清平会。对于一名七品道士而言,二百太平钱并不是一个无法承受的大数目,可问题是怎么能让一位四品主事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二百太平钱,并且收钱办事,这就是清平会的作用了。 清平会敲开了庙门,齐玄素这才有了进庙烧香拜神的机会。从这一点上来说,第二个奖励的确远胜那把附带二十发刻绘符箓定装弹的“神龙手铳”。 由小见大,清平会的势力又是何等庞大。 齐玄素固然想要脱离清平会,可也不得不承认,清平会的确起到了靠山的作用,让他比普通的七品道士更有底气。 现在,齐玄素又要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现在距离八月十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到乘坐飞舟的昂贵价格,他不能离开玉京,可玉京城内的花销同样极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玉京的客栈是一天一个太平钱,这仅仅是住,还有其他开销,若是在客栈住上一个月,对于只剩下不到二百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昂贵了。 齐玄素站在路边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海蟾坊,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二章 过往 一般而言,没有人能够在玉京真正买房。因为在名义上,整个玉京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天机堂对应朝廷中的工部。 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道士们习惯性地将这种上百年的租赁称之为购房置产。 这有些类似于俗世的“一田二主”,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同理,玉京的居民们没有房屋的所有权,却可以将自己房屋的租赁期限随意转让,如果道门想要收回房屋,则要返还相应的租金。 当初齐玄素的师父在海蟾坊租了一个小院,花费太平钱一千圆,租期二十年,如今还剩下十年,未被道门收回。 齐玄素可以去那里暂住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是伤心之地,但如今的齐玄素显然还没有触景伤情的资格,生存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抛却这些情绪,专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至于一个月后,如果他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天罡堂会下发一笔安家费,帮他在玉京安家落户。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比如在最后关头被那位新任副堂主刷下来了,那么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玉京,可以打道回府了,甚至不必再去乘坐飞舟,大可从陆路慢慢回去,顺带还能欣赏沿途的风景。 齐玄素要去海蟾坊,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太清广场,然后往东南方向走,也就是从“田”字格局的左上角,走到右下角。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乘坐羊车或者牛车,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沿途有千篇一律嫌疑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天色很快便步入黄昏,夕阳西下,在天际尽头燃烧起一大片火烧云,血红的阳光不再是从头顶洒落,好似是平射而来,沿着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身后的背影拉得老长。 齐玄素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会刻意压抑这种情绪,因为他认为“孤独”的感觉就是软弱的开始,真正的强者是不会在意孤独的,更不会感觉到孤独,甚至他们会享受孤独,并且拒绝别人靠近自己。 不过今天齐玄素没有刻意压抑这种情绪,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总是与几分悲伤挂钩的情绪当中,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开始不断涌出,填满了齐玄素的脑海。 七娘曾经说过,离开了统一传法授课的万象道宫之后,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自动变成九品道士,然后便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 在谈及三年考核期之前,便不得不先说万象道宫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地最早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后来被儒门改建为万象学宫,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儒门割让了万象学宫,道门又将其改建为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有上下两宫,下宫有两个职能,第一个职能便是收养孤儿、弃婴,并且把这些孤儿、弃婴养大成人,不收取一文钱的费用,算是行善积德。 许多人养不活孩子,或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想、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便将孩子送到各地的道观去,道观再统一把这些孩子送到万象道宫。 从这一点上来说,万象道宫实是一个类似普济堂或者育婴堂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许多道门中人都是无父无母,他们生在道门,长在道门,最后多半死在道门,一辈子都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所以齐玄素不太能理解父母意味着什么,自他记事以来,便在万象道宫之中,与其他同龄人一起玩耍、生活、学习,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冠负责他们平时的生活起居。 平心而论,那位女冠是个好人,是一位慈母,可惜她一个人要负责五十个孩子,她的慈爱分摊到每个孩子的头上时,已经十分稀薄。 下宫的第二个职能,便是将这些孤儿、弃婴培养成才,成为道门的新鲜血液。 万象道宫采取统一授课的方式,一般是一位授课先生教导几十个孩子,类似于过去的私塾,只是规模更大。 在十岁之前,传授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识字、算数等课程。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孩子会获得道童的身份,开始学习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经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机关、符箓的初级课程,以及被传授更高深的修炼法门。 未能通过考核的孩子则会成为道民,开始学习各种工匠技能。 待到十八岁,会有第二次考核,道童们通过考核之后,就会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从道童成为九品道士。未能通过的道童要继续留在万象道宫学习,直到通过考核为止,而这些道童会失去三年考核期的资格,此生都很难跻身四品道士。 此中的不同就像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两者都算是官身,可是进士极为清贵,外放便是从七品县令开始。反观举人,此生不能入阁不说,就算外放为官,也只能从八品县丞做起,其中差距极大。 齐玄素是前者,算是道门中的“进士”,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成为了名九品道士,接着在三年考核期内被师父看中,成为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弟子。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很快便成为一名八品道士,不敢说前途无量,也是顺风顺水。 直到师父死了。 齐玄素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不是一种感情或者心理上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痛楚,来自体魄的真实感觉。 行走在玉清大街上的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跳过了这段记忆,重新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的师父也姓齐,或者说,他是跟随师父姓齐。 因为道门中有许多人是被道门收养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道门就是家,个人小家的概念反而十分淡薄,久而久之,道门中形成了一种“师徒即父子”的风气。许多道门中人并不成家,也不生子,而是收个徒弟当做儿子培养,传承衣钵。道理也很简单,儿子没法选,徒弟可以挑。 齐玄素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孤身一人,在四十岁那年,收齐玄素为弟子,给他取名“玄素”。 “玄素”二字有许多重含义,齐玄素名字的意思十分简单,就是“黑白”,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玄素有别也就是黑白有别。 师父又给他取了个表字“天渊”,听上去霸气十足,意思却与霸道没什么关系,“天”是天上,“渊”是深渊,意思是天渊之别,对应玄素之别、黑白之别。 那段日子里,齐玄素和师父就居住在海蟾坊的小院中,对于齐玄素而言,这座小院无疑比万象道宫更能称之为家,只可惜这个家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回忆这些时,并无多少愤怒,更多还是哀伤。 因为仇已经报了,齐玄素亲自动手,以清平会的名义,七娘收拾残局。 代价是齐玄素从此成为清平会的成员,不得不服从清平会的命令,做一些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又无法拒绝的事情。 从进入清平会的那一天起,齐玄素就像小卒,再也无法回头了。万幸的是,过河之后的小卒除了前进之外,还可以左右摇摆,也许到了残局的时候,还能横着走? 不管怎么说,这让齐玄素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其实无论是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是报仇之前,齐玄素都有着清晰的目标,可报仇之后,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在这段时间里,七娘逐渐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教导他,指引他。齐玄素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他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于是他开始思考怎么脱离清平会。 清平会倒也没有为难他,九千功勋就算两清。 功勋是清平会独有的记账方式,根据任务难易程度而定,功勋越高的任务,危险也就越大,就拿前不久的凤台县一行来说,齐玄素一次就入账三百功勋,是齐玄素以前几年小打小闹的总和,可齐玄素也差点死在诸葛永明的拳下。 就算七娘的出现是必然,七娘口中的四品道士没有出手则是齐玄素的运气了,若是那位四品道士亲自出手,只怕齐玄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正因为凤台县一事牵扯到青鸾卫、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四方势力,以及一位出身太平道的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这位四品道士的背后还站着一位真人,清平会这才给了三百功勋的高价,如果仅仅是一个诸葛永明,可能只是不到一百的功勋。 便在这时,太清广场到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三章 太清广场 整个玉京都极具冷清的气质,不仅八风不动,还要拒人千里之外,不过太清广场算是唯一的例外,各色店铺聚集在此处,人流量最大,也最有烟火气。 来到太清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足有十丈之高。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在此地交汇,太上道祖的雕像便位于两者交错的一点之上,既是太清广场的中心,也是玉京的中心。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人曾提议在此立起玄圣的雕像,只是被玄圣拒绝,这才改为太上道祖。 倒不是有意轻慢太上道祖,而是太上道祖的雕像实在太多,仅就是玉京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不差这一座,无奈玄圣的态度十分坚决,不仅仅是太清广场,放眼玉京、玄都、紫府,自始至终,玄圣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座雕像。据说只在金阙和紫霄宫中留有玄圣的画像,也只有真人和大真人们才能目睹玄圣的真容。 此时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在太上道祖雕像的周围,飘着二十四盏悬挂流苏的天灯,每盏天灯都有水缸大小,围绕着太上道祖雕像以某种奇特轨迹缓缓转动,将整个太清广场照亮。 入夜之后的太清广场极为热闹,人来人往,既有穿着对襟广袖鹤氅的,也有如齐玄素这般身着常服的。 围绕太清广场一周,是各色店铺,除了酒楼、客栈这些常规店铺之外,剑器、玉器、灵物、符纸、笔墨、丹药、药材、衣料、食材、木材等等,应有尽有。入夜之后,都掌了灯,而且每家不止一盏,若是从上空俯瞰,仿佛给整个太清广场镶了一层光边。 可惜玉京有禁令,二品以下道士不得御风而行,所以除了真人们,再无人能够亲眼见此景象了。 唯一没有的是行院青楼和赌坊,道门严令禁止此类败坏风气之事,而且风尘女子没有资格进入玉京城,哪怕是所谓的花魁也不行。 齐玄素站在太清广场的边缘,双手交叠在小腹位置,仰头望着天上漂浮的天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自己看花了眼,天灯、周围的灯火、道祖雕像、人来人往…… 齐玄素是从西边沿着玉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的,而张月鹿这时则是从北边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 向来是坐北面南,玉京的北面自然就是玄都了。 张月鹿虽然刚刚从主事升了副堂主,但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道门高层的倾轧,暗流涌动,让她极为厌恶,可她又不得不牵扯其中。 于是她破天荒地离开内城玄都,来到外城玉京,姑且算是散心。 虽然同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张月鹿的地位是孙永枫无法相比的,且不说张月鹿已经晋升为副堂主,又有道门赐下的半仙物,仅住宅而言,张月鹿就被分配了一座位于玄都的两进宅邸,而且天机堂还免除了张月鹿的一切租赁费用,租期长达三十年。 道门不缺寻常人眼中的天才人物,所以设立了九品道士制度,道门缺的是谪仙人。 以道门的实力,可以把一个废人变成普通人,也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变成谪仙人,只是后者的花费要远远高于前者。而且真人、大真人们也要消耗各种资源。所以道门对于这类天生的谪仙人,极为优待,半仙物也好,玄都的宅邸也罢,与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的花费相比,都不算什么。 张月鹿独自走在太清广场上,虽然她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十分素淡且没有任何品级标志的道袍,而不是那件颇为扎眼的四品祭酒道士鹤氅,再加上现在是晚上,天灯再亮,不能当太阳用,所以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张月鹿信步走入一家专营兵刃的铺子里,道门中人所用兵刃多以剑为主,对于火器颇为不屑,这家铺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一把剑没有,而且多是以火器和奇门兵刃为主。 张月鹿用剑不假,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有了半仙物之后,对最多是灵物品相的长剑便没什么兴趣了,反倒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铺子掌柜是个六品道士,喜欢摆弄机关等物事,对火器颇有研究,曾经在天机堂任职,后来攒够了本钱,便退下来开了这家铺子。 他见张月鹿进来,没有忙着招呼,而是任由张月鹿自行浏览。 张月鹿的目光扫过众多火器,其中就包括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根烟杆上。 张月鹿再怎么天才,毕竟年轻,需要时间积累的见识阅历有所局限,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由好奇问道:“掌柜,你这里怎么还有烟杆?” 掌柜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普通烟杆,而是一种奇门兵刃,名作‘拦面叟’,外侧是开刃的。” 齐玄素刚好在此时走进这家店铺,听到掌柜的话语,目光随之落在那根烟杆上面,立时想起了七娘片刻不离身的长烟。 他这才知道七娘的兵刃是那根长烟,还是奇门兵刃。 不过七娘从没有用过,只是用来抽烟。七娘偶有几次出手,都是徒手杀人,快准狠,让对手来不及反应,手刀更是比真刀子还要锋利,让齐玄素看不出深浅。 张月鹿的目光从“拦面叟”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谪仙人,已经到了显化婴儿的境界,对应散人的圣胎境界。 从两个境界的名字上不难看出,分属于不同传承的两个境界颇为相似。 散人这一脉传承十分有意思,既像从其他传承中各自摘取了几个境界拼在一起,又像是谪仙人的仿制版。总结来说,谪仙人是博览诸家,样样精通,散人同样是博览诸家,样样稀松。故而散人一脉又有“小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称呼贬大于褒。 甚至有一种说法,散人一脉本就是道门尝试量产谪仙人的产物,结果道门失败了,并非道门无法复制谪仙人,而是无法量产,复制一个谪仙人成本太高,高到道门觉得就算培育出来的谪仙人不中途夭折,也无法收回成本,于是就在五大古老传承之外多出了散人一脉。 张月鹿作为已经初步进入道门上层的天之骄子,深知这个说法并非谣言,就是事实真相。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初儒门的青黄不接和固步自封,自玄圣之初,除了重用年轻人之外,又大力提倡各种创新,所以道门内部不乏各种大胆举动,仿制谪仙人只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例,各种半仙物也是道门尝试仿造仙物的结果。 再说回散人本身,因为散人源自谪仙人,所以两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就像同一脉传承之中,高境界之人可以轻易看穿低境界之人的虚实。 故而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就连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也没能瞒过她。 一个昆仑阶段的散人,内丹境界。 这本不算什么,可让张月鹿感兴趣的是,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股气。 姑且可以称之为“杀气”。 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积攒出来的,更不是世家公子哥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许多常在沙场的黑衣人也不过如此。 张月鹿在北辰堂积累出来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同龄人不是玉京本地人,多半是从地方道府来的。 天罡堂掌堂真人曾经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天罡堂必须要从地方道府征调道士,这也是天罡堂总是人手不足的原因。 张月鹿问掌堂真人为什么不改变这种局面。 掌堂真人的回答很简单,养出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能让掌堂真人说得如此隐晦,不敢直言,那么园丁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在张月鹿稍稍出神的时候,齐玄素已经问过了价格,他本想给自己添一件保命的兵器,火器最好,结果被动辄数百太平钱的价格吓到,没什么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了店铺。 张月鹿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随之离开店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铺,便有一个年轻女冠迎上前来,送上两张喜帖,热情询问道:“不知两位能否赏光观礼?” 两人俱是一怔。 随即看到不远处的城隍庙中聚集着许多人,气氛热烈,竟是在举办婚礼。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 在十二时辰中,黄昏特指第十一个时辰戌时,用西方的时间来算,便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这段时间。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取出怀表,打开表盖。 刚好是戌时一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四章 澹台姑娘 城隍,又称城隍神、城隍爷。是道门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是道门信奉的守护城池之神。 玉京既然是一座城,自然也有城隍庙,就位于太清广场。其中供奉的是道门二代大掌教,这位大掌教在位时间不长,远不如玄圣和三代大掌教,算是个过渡人选,可他在位期间却在玄圣的基础上完善了玉京城,奠定了今日的玉京城格局,故而也顺理成章地视作玉京的守护神祇,受香火供奉。 因为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四品祭酒道士的居处也才一座二层小楼,普通道士和道民的家中更不可能摆开各种仪仗、容纳众多客人,再加上许多人无高堂可拜,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在城隍庙举行婚礼的习俗,道门便是高堂。 也正因为许多人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自然也没有各种亲戚,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举办婚礼之人多会邀请路人观礼。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刚好遇到了有人成亲邀请观礼,一般情况下,受邀之人都不会拒绝,反而还要送上祝贺。 齐玄素当先接过喜帖,道贺道:“恭喜,恭喜。” 张月鹿也随之接过喜帖,微微一笑:“祝百年好合。” 女冠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请两人去往城隍庙,而她则是继续邀请其他路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往城隍庙走去。 城隍庙殿宇轩敞,前后三进,建筑雄伟,飞檐翘角,气势恢弘,为四方众庙之最。门前立柱上有对联,上联是:雪趁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下联是:云乘雨势,黑瞒天地不多时。 此时的城隍庙灯火辉煌,整座正殿都大放光明,仿佛天上宫阙一般。 先前在店铺里的时候,张月鹿是背对着齐玄素,出来店铺之后,又天色昏暗,直到此时,来到了城隍庙的灯下,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张月鹿的相貌。 朦朦胧胧,灯下美人,粉面含羞,不美也美。 虽然张月鹿不曾粉面含羞,但她本就相貌不俗,使得齐玄素竟是生出几分惊艳之感,不算是惊为天人,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看清了齐玄素的模样。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相貌不算差,姑且可以算是剑眉星目,再加上这几年的起起伏伏,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倒也颇为出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齐玄素微微一笑:“齐玄素,‘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的玄素。”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澹台初,太初的初。” 这倒不是张月鹿的假名,而是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她的娘亲复姓澹台,这个姓氏要追溯到儒门至圣先师的弟子,澹台一族是儒门中的大姓,在儒门大败之后开始与道门中人联姻,张姓则是道门中正一道的大姓。 夫妻两人曾为张月鹿该继承哪家的香火有过一番争论,并且各自取了名字,也就是“澹台初”这个名字的由来,最后闹到了张家祠堂,身为张家族长的正一道大真人亲自出面,一锤定音,姓张。 这位大真人之所以会有如此“闲情逸致”,操心一个偏远旁支子弟的家事,只是因为张月鹿资质根骨绝佳,是为十分少见的谪仙人。 张月鹿原来的名字叫张月心,也是大真人做主将她的名字改成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张月鹿,寓意星宿下凡,谪仙人也。 张月鹿的母亲没有再去反对,她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反抗一位大真人的威权是什么下场,正所谓逆不如顺,女儿已经入得大真人法眼,日后必然青云直上,姓张还是姓澹台,叫月心还是叫月鹿,都是细枝末节。 只是有些时候,太过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张月鹿在私下场合还会自称“澹台初”。 “原来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殿门前,有一名女冠在此专事招待客人,见两人并肩行来,年纪相差无多,也算是郎才女貌,便将两人当做是一起过来的情侣。 于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请进了城隍庙庙的偏殿之中。此时偏殿之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观礼之人,因为并非提前准备,而是临时受邀前来观礼,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身着正装,还是有许多人如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身着常服。 主持婚礼的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身披法衣,头戴星冠,甚是威严。 一对新人身着大红吉服,站在偏殿正中,略显紧张局促。 再有片刻,又有许多观礼之人陆续来到偏殿之中,凑足了大概二百余人,婚礼便正式开始。祭酒道士口诵真经,为新人祷告祈福。然后便是三拜:拜天地、拜城隍、夫妻对拜。 随着祭酒道士的一声“礼成”,两人便在神明、祭酒道士、观礼众人的见证下,结成夫妻。 在场不乏有怀有“通灵法眼”神通的方士,清晰可见两人身上各有一道清气飘摇而起,然后纠缠交织在一起,好似结发,这便意味着两人已经福祸气数合为一体,日后同气连枝,荣辱与同。 齐玄素没有“通灵法眼”,可散人的“阴阳眼”却是与方士的“通灵法眼”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可以望气。 至于张月鹿,都已经可以显化婴儿,望气更不是什么难事。 张月鹿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就站在张月鹿身旁,这声叹息格外清晰,不由望了这位澹台姑娘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低声开口问道:“姑娘为何叹息?”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轻声回答道:“心有感触罢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道士,身上如此杀气,想必你是很难像平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了。不巧,我与你相差不多。今日见到人家拜堂成亲,结成道侣,自然感慨。” 齐玄素在听到张月鹿的前半句话时,心中一惊,不过听完后半句话后,又稍稍放松下来,试探问道:“姑娘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张月鹿摇头道:“相逢未必曾相识,相别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期。缘来缘聚,缘去缘散。既是如此,又何必相问?我不问你,你不问我,如此最好。” 齐玄素佩服道:“姑娘看得通透。”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恭维我?” 齐玄素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是实话。” 张月鹿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赞誉了。” 齐玄素又问道:“听澹台姑娘的语气,似乎平时有许多人会恭维你。” 张月鹿笑道:“如果是男女之间的恭维,其实并不多,可如果是名利之间的那种,的确是有些。” 齐玄素了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倒是不足为奇。看来姑娘要么是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中显贵。” “高位谈不上,显贵更谈不上,不过是人情往来,让人厌烦,却又逃不过去。”张月鹿摇了摇头,并无自得之态。 齐玄素对此深有感触,就在前不久,他还在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面前恭恭敬敬,何尝不是恭维。 至于这位澹台姑娘,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应是世家出身。 虽然道门中有许多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并非全部,还有许多人出身于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各大世家,甚至玄圣本人也是出身世家之一的“北海李”。 正一道的天师张家,又称“上清张”,与被称作“龙城秦”的天家皇室、儒门的圣人后裔,并称为天下只三家人家。 “上清张”又与“北海李”在道门被称作南张北李,两家分分合合多年,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对手。 这些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婚礼告一段落,新人邀请众宾客移步前往城隍庙不远处的凤凰楼参加喜宴,也算是对众人前来观礼的答谢。 说到凤凰楼,在玉京颇有名气,名字是“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自然红火。 凤凰楼共有四层,占地极大,非是寻常酒楼可比,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酒楼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的道民在此演奏,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这对新人的喜宴被安排在三楼,价格不低,一桌大概是两个太平钱,酒钱另算。 众人来到三楼,那位负责接待的女冠自然是一错到底,认定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同来的道侣,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两人彼此之间没有恶感,自然也不会主动拒绝。 落座之后,有伙计前来询问客人,除了喜宴必备的女儿红之外,还要什么酒。 张月鹿一语惊人:“有烧刀子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五章 美酒美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张月鹿,伙计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离去。 “烧刀子”就是烧酒,因为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主要流行于辽东地区,因为那里天气严寒,此酒也适合用于驱寒。 这是黑衣人们的偏爱,要说在座之人中有来自辽东道府的,喜欢这酒,也就罢了,习惯使然。退一步来说,就是齐玄素说想喝烧酒,也勉强可以让人接受,偏偏是张月鹿。 一来是喜欢喝酒的女子本就不算多,喜欢喝烈酒的女子就更少见了。二来是张月鹿略微带了些许江南那边的口音,显然不是最喜欢喝烧酒的辽东人士。 就连齐玄素也为之侧目:“烧酒?” “烧酒。”张月鹿应了一声。 齐玄素轻声道:“一般只有酒鬼才喜欢‘烧刀子’,你可不像是个酒鬼。” “对我来说,黄酒有些绵柔了,不醉人。”张月鹿并不太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正如在赤明宫中,她同样不在意那三位副堂主的看法。 并非傲慢,而是天性使然,她总能一视同仁。在三位副堂主面前,她是这般态度,在齐玄素面前,她还是这般态度,就算是在几位真人面前,她也是只守礼而不卑躬。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穿着素淡道袍,容貌出众又不算绝顶,可自有一股气势的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正式开席。除了十年份的女儿红,张月鹿的烧酒也到了,用一个小酒坛盛着,大概只有一斤左右。 想来酒楼伙计觉得这位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要不就是心中苦闷,并非真正的酒客。而且瞧这姑娘神色如常,又与身旁那年轻男子交头接耳,不像是要借酒消愁之人。不管怎么说,他没敢多上,酒量浅的人,几两就能喝醉,真要上多了,反而是浪费。 张月鹿抬手取过酒坛,打开泥封,立时有浓烈酒气冲出,仅仅是闻着便呛人,说句不夸张的话,不会喝酒的人,只是闻闻酒气,就能有一分醉意。 张月鹿眼神一亮,将酒倒入杯中,小饮了一口。 见此情景,齐玄素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澹台姑娘直接举起酒坛猛灌一口,再用袖子一擦嘴上的酒渍,宛如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绿林好汉,就好比大家闺秀倒拔垂杨柳,可太违和了,他不能接受。 幸好,这位澹台姑娘还是用杯子喝酒,没有太过离经叛道之举。 其实不仅是齐玄素松了一口气,其余同桌之人而已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姑娘只是想喝酒,并非那种不拘礼法之人。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似乎怕齐玄素拒绝,她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很好喝的。” 齐玄素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张月鹿举起酒坛将齐玄素面前的酒杯倒满。 这种酒杯并非那种小酒盅,而是仿古的三足金樽,正应诗仙口中的“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杯酒,少说也有二两。 张月鹿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用真气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端起酒杯,喟然道:“也罢,我就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各自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谁也没有用真气抵御。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胸口中有烈火燃烧,热辣之感从口中喉间一直蔓延到胃中,久久不绝。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酒力直冲风池穴,转眼之间,齐玄素便觉得脑袋发沉,不由地扶住椅子的扶手。 反观张月鹿,仍旧是坐得四平八稳,只是脸上红晕又多了一分。 不管怎么说,两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修为对于体魄的增益不可忽视,如果换成天人阶段的真人在此,就算不刻意化解酒力,也是千杯不醉。 酒宴结束时,是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行走在太清广场上。 一斤烧酒十六两,张月鹿喝了十两烧酒,齐玄素喝了六两烧酒外加四两女儿红,张月鹿除了脸色微红,再无其他变化,可齐玄素却是醉得不轻。 齐玄素的酒品很好,醉酒后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借机占张月鹿的便宜,只是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此时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觉得还是女儿红好喝,只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叫‘女儿红’而不叫‘男儿红’?”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其实也有,叫‘状元红’,这是江南那边的习俗,生下个儿子便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一埋便十几二十年,意思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齐玄素明白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等到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张月鹿忍着笑意道:“齐公子好见识。” “叫我表字‘天渊’就是。”齐玄素摆了摆手,此时他已经醉了七八分,酒话自然引人发笑,“可还有个问题,全国三年也才一个状元,要是生的儿子没中状元,这酒岂不可惜了?”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叫这个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齐玄素被夜风一吹,迎风醉,醉上加醉:“刚才上的是十年份的女儿红,我听说还有几十年份的女儿红,难道江南那边的女儿家都不嫁人吗?” 张月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都要笑出来:“对,像我一样,都不嫁人,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道门上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思用在道门上面……佩慧剑么?”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原来是先前邀请两人观礼的女冠又追了上来,手中还提着两个盒子。 女冠来到两人面前,将两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一些糕点,每位宾客都有,还望不要嫌弃。” 张月鹿伸手接过两个盒子,道了一声谢。 女冠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笑道:“良辰美景,两位不要辜负月色,我就不打扰了。” 张月鹿还是淡淡笑着,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姿态。 女冠离去之后,张月鹿又扶着齐玄素走了一段,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太上道祖的雕像立在巨大的三层须弥座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齐玄素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清醒了几分。 过了良久后,他才长长叹息道:“哪里还有家啊。”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挨着齐玄素坐下,与他相距大概一尺的距离,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转开了话题:“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浅。” 夜风再一吹,齐玄素反而是酒醒五分,大概是物极必反,醉到清醒了。 齐玄素苦笑道:“这可是最烈的烧刀子,又不能用真气抵御,我能喝将近半斤,还没倒下,甚至还能与你交谈,已经很不错了。” 张月鹿道:“酒量好与不好,是比出来的。” 齐玄素道:“你知不知道,宿醉的感觉十分痛苦?” “我不知道,但你很快就要知道了。”张月鹿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呢?” 张月鹿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佩慧剑。” 月色如水,银白的月光倾泻在二人的身上,拖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张月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摆了摆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就……有缘再会。”张月鹿没有强求,提着自己的那份糕点盒子站起身来。 齐玄素应道:“有缘再会。” 张月鹿转身离去。 齐玄素仍旧坐在台阶上,望着张月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后,本想运转真气,化解了酒力,可忽然想到张月鹿说过的话,大醉一次不容易,便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想到自己今晚会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人海茫茫,日后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两人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春梦了无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六章 重回故地 齐玄素乘着酒劲,踩着棉花,凭借着记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太清广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海蟾坊。 好在玉京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一说,不会关闭坊门,让齐玄素顺顺利利地进入到海蟾坊中,又万幸没有遇到巡城灵官,否则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 当夜幕退去,天幕变为深蓝色,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鱼肚白,齐玄素终于看到了一块石碑。 看到石碑的那一刻,过去的许多记忆一股脑地涌上了齐玄素的心头,让本就还有几分醉意的齐玄素一时间竟有不知过去今朝的错觉。 似乎他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普通道士,什么逃命、报仇、清平会,不过是大梦一场。 齐玄素站在原地,定了定心神。 那种恍惚的错觉如潮水一般退去,过去终成过去,现在还是现在。 然后他朝着石碑走了过去。 石碑是当初修建海蟾坊时立下的,算是古物,记述了本坊的由来和历史,在石碑旁边,是一条幽静巷子的入口,不算宽阔,也不似南华坊那般寸土寸金,所以巷子里都是一进的独栋院子。 这条巷子是条死胡同,并不通向另外的街道,齐玄素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处破败的院子,大门紧闭,门上的门神脱落了大半,在风中飘摇不定。 齐玄素看着门上的门神,想起过去看师父张贴门神的往事,当时他还问师父,堂堂降妖捉鬼的法师,还用门神吗?再者说了, 什么妖魔鬼怪,敢跑到玉京城来撒野?师父只是笑着说了两个字,习俗。 齐玄素走上前去,伸手将快要脱落的门神抚平,不过当他松开手的时候,门神又重新开始随风摇摆,就像往事不可追,更不可逆。 齐玄素不再强求,从挎包里翻出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是过去师父乘凉的地方。 如今院子里铺满了一层厚厚落叶,甚至有些落叶已经化为泥。 齐玄素走在上面,枯叶们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音。 路过梧桐树的时候,齐玄素稍稍驻足片刻,然后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 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房间除了落满尘土之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没有人来过。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师父是死于仇杀,不是死在这里。 玉京城就在北辰堂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谁那么想不开,敢在玉京城里动手杀人。 要动手,只能选择在城外。 当初齐玄素就是跟随师父在返回玉京的路上遭到了埋伏,师父是那些人的主要目标,被团团围住。 至于齐玄素,当时连先天之人都不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齐玄素缓缓闭上双眼,那日发生的一切,他终生难忘。 师父受了伤,浑身浴血,不过还是奋力冲出重围,然后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声音如滚滚怒雷一般。 那时候的齐玄素是个连血都没见过的雏儿,而不是连斩十余名青鸾卫而面不改色的清平会成员,已经被吓得傻了,于是他下意识地掉头就跑。 他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些埋伏的刺客们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小家伙,只是分出一个人来追。 那人是先天之人,杀一个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手到擒来。 不过他没有一击致命,而是猫戏老鼠一般,驱赶着慌不择路的齐玄素。 一直到齐玄素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这名刺客才打算彻底结果了这个小家伙。 齐玄素趴在地上,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而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那名正要拔刀的刺客却不得动弹了。 刺客缓慢低头。 看到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他整个胸膛。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白皙细嫩,却锋锐无比。 然后从刺客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面如满月,风韵犹存。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齐玄素的世界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七娘带走了昏死过去的齐玄素,因为当时的齐玄素已经是重伤濒死,所以清平会改造了齐玄素的身体,不仅救回了他的小命,而且使得他的体魄变得异常坚韧,这也是诸葛永明两拳都没把他打死的缘故。 齐玄素醒来后哀求七娘去救师父,而七娘却带回了师父的尸体。 于是齐玄素立志报仇。 七娘常常说:“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对于齐玄素而言,清平会的确如此。 清平会可以实现“有缘人”的一个愿望,代价是“有缘人”的身心都要卖给清平会。 在昏迷中被清平会改造了体魄的齐玄素便是那个“有缘人”。 当时满脑子想要报仇的齐玄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卖给了清平会。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齐玄素仇人的底细,此人名叫沈玉崒,出身太平道沈家,不算是正宗嫡系,也不算是太过偏远的旁支,在族中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参与不到家族的核心大事之中,只能借着家族的招牌经营自己的买卖和势力。 在三年前,沈玉崒因为公事与齐玄素的师父发生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遂趁着齐玄素师徒二人离开玉京,雇凶杀人。所雇佣的刺客来自于另外一个隐秘结社“客栈”。 然后清平会又给齐玄素创造了一个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七娘负责善后。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沈玉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中有清平会特制的散气迷药,一身修为发挥不出三成,又在一位花魁身上折腾半宿——他之所以如此大意,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踪无人知晓,而且周围还有他的随身护卫。 可沈玉崒不知道,那些护卫已经不省人事,他的行踪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清平会洞悉掌握。 就这样,齐玄素持剑来到沈玉崒的卧房之中,虽然沈玉崒在最后关头惊醒过来,一脚踢在齐玄素的胸口上,但经历过清平会改造的齐玄素却是硬抗了这一脚,然后一剑刺入沈玉崒的胸口,将他的心肺彻底搅烂。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报仇竟是这般干脆利落,没有等上十年,甚至连十个月都没有。 然后在那位花魁的尖叫声中,齐玄素迅速逃离了行院。 自始至终,沈玉崒的亲朋们,都不知道是谁杀了沈玉崒,他们以为是谋财害命,因为沈玉崒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除了官票之外,还包括几件灵物,总价值约合三千太平钱。 时至今日,齐玄素仍旧认为是负责善后的七娘趁机敛财,七娘则矢口否认,指责齐玄素血口喷人,并且拒绝分给齐玄素半个太平钱。 沈玉崒的亲朋将此事上报了北辰堂,北辰堂派人查探之后,锁定了清平会这个隐秘结社,清平会早就在道门挂了号,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清平会干脆利落地承担了罪名,而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条小小的漏网之鱼,毕竟以沈玉崒的性格,仇家不在少数,像齐玄素这样的仇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 就这样,清平会完美实现了齐玄素的愿望,齐玄素也开始了给清平会卖命的日子,直到今日。 这是一笔买卖,齐玄素是个负债之人,想要还清债务脱离清平会,就要凑够九千功勋,如今他只有六百功勋,就连十分一也不到。 齐玄素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先去院里接了水。 因为玉京位于昆仑之巅,无法打井,所以城内用水都是来自于高山雪水,然后以管渠送入玉京城中,只是不知这些雪水能够进入玉京城,是机关的功劳,还是阵法的功劳。 齐玄素听说过一些算不上内幕的消息,据说在道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以机械机关为重,一派主张以符箓阵法为主,两派人争论不休。 比如说齐玄素在太平山上见到的天机轮,便是机关一派的手笔。而腾云驾雾的飞舟,则是阵法一派的手笔。 这就导致世道发展变得十分诡异且割裂,好像是一幅画,左边是西方的写实油画,右边是东方的写意水墨,双者虽然都是画,但画风截然不同。 延伸到整个世道,也是如此。 有些人已经开始用火铳杀人,还有些人仍旧坚持使用弓弩。黑衣人们开始大规模配备后装式线膛火炮和开花弹,可骑兵仍旧是沙场利器,因为被符箓加持过的甲胄,只要不是被火炮正面击中,都可以安然无损。道门以蛟龙的骸骨造就了上天入地的飞舟,而朝廷的水师也配备了以铁甲造就的战舰,横行四海。 同时,双方也有交集合作,比如“神龙手铳”,算是机关一派的杰作,可配备的定装弹又铭刻了用以破除护体罡气的符箓。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实在不知道哪一派能够最终占据上风,并取得胜利,亦或是双方就这般一直并存下去,最终合而为一。 不过这些与齐玄素这个小人物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个七品道士,还无法参与到道门决策之中。 齐玄素接水之后,将自己房间先行打扫了一遍,然后又烧了一壶水,就着白水,将参加喜宴得来的糕点全都吃了。 他这才倒在自己的床上,趁着酒劲的最后些许余韵,昏睡过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七章 准 张月鹿喝完酒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又去了一趟玉珠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玉京城位于玉虚峰上,玉珠峰是玉虚峰的姊妹峰,两峰之间设有三十六座悬空平台,平台之间以铁索连成吊桥。 若想要从玉虚峰去玉珠峰,修为够的自是御风而行,修为差一些的则需踏索过桥。只是昆仑之巅山风凌厉,若无修为在身,便要被冻得唇色青紫,面色青白。铁索又摇摆不定,极是不易行走。 张月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过索桥,足下铁链在风中不断摇晃,铁索之下是那万丈深渊,一眼望去,全不见底,只能见到淡薄云气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那时候的张月鹿被吓得魂不附体,引得别人笑话,于是她便将过索桥视作锻炼心志的办法,非要迎难而上不可。 起初时候,张月鹿心中害怕,几乎是在索桥上一步步向前挪动。到了如今,她便是踏着用以充当护栏的铁索过桥,心中也没有半分涟漪。 至于玉珠峰上,也有人居住,大多是些苦修道人。所以玉珠峰还是大致保持了原貌,只有零星几座洞府,而且没有阵法,寒风呼啸,与宫阙林立的玉虚峰截然不同。 张月鹿起初是想拜访一位朋友,可到了门前,忽然觉得没了相见的兴致,便又原路返回玉虚峰,正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张月鹿的父母不在玉京,家中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道民老夫妇。 夫妇二人并非俗世权贵家中的奴仆之流,而是被雇佣的佣人,道门严令禁止虐待佣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先前就爆出过一位三品道士凌虐佣人之事,结果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从三品幽逸道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一般来说,世家出身的道门弟子都会有家中派出的可靠奴仆跟随,可张月鹿实在算不上世家子弟,她也姓张不假,却并非张家的核心嫡系子弟,只是偏远旁支,所以便由道门代为雇佣人手来协助张月鹿处理好自己的生活,毕竟北辰堂的主事和天罡堂的副堂主都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各种杂事。 夫妇两人先前是受雇于北辰堂,在张月鹿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后,他们也随之转到了天罡堂的名下,每人每月可以从天罡堂领取三圆太平钱的佣金。 张月鹿并不高傲,她可以和刚刚认识不久的齐玄素一起喝酒,自然也不会对佣人如何颐气指使,所以三人相处得不错,这对膝下无子的老夫妇一直把张月鹿当作晚辈看待,悉心照顾。 张月鹿刚刚打算去小睡一会儿,何婶便闻讯赶来,老远就嗅到张月鹿身上的酒气,忍不住道:“姑娘,您喝酒了?” 张月鹿用手做了个摇晃酒杯的动作,微笑道:“一点点。” “这天底下哪有您这样的姑娘家,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喝酒。”何婶还是老一辈的想法,“要是传出去,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张月鹿不在意道:“我是道门堂堂四品祭酒道士,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喝点酒而已,不妨事的,也就是玉京城中没有行院,不然我还真要见识一下才行。” 何婶赶忙道:“越说您还越来劲了,赶紧打住。” 说话间,何婶帮张月鹿脱下身上的衣衫,准备拿去水洗一遍,去去酒气。 张月鹿换了一身贴身的中衣,随便罩了一件雪花比甲。 何婶抱着张月鹿换下来的衣服,说道:“对了,傍晚的时候,姑娘不在,有个四品主事送来了一本册子,说是什么第一批人选名单,我给姑娘放在书房了。他还说第二批名单最迟在八月十五之前给姑娘送来。” 张月鹿“哦”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古剑。 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有一本厚厚册子,也就是何婶所说的名单了。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头,拿起那份名单随手翻看。 然后她的目光骤然一凝,看到了一个名字。 齐玄素。 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重名? 张月鹿顺着目录索引找到齐玄素档案的那一页。 标准的道门公文笺,从右到左,从上到下。 姓名:齐玄素。备注: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四岁。备注:以万象道宫育婴堂收养弃婴日期为准。 品级:七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上、中上、中上。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备注:结业成绩优。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无。备注:游方道人。 住址: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备注:并不居住此地,多是在外游历。 传承:散人。 修为: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备注:散人内丹境界。 从属:正一道。备注:未曾受箓。 道侣:无。备注:并未出家,可以自行嫁娶。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无。 过往立功记录:无。 综合评价: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录用。 副堂主意见:空。 这是初始意见,最后还要看八月十六的面稽。不过如果被张月鹿批了一个不准,八月十六的面稽便可以省了。 所谓面稽,“面”通“勔”,本意是勉力考察,后来逐渐演变为面试、面考之意,也就是当面考察。 张月鹿看着这一页档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从笔筒中取出一支朱笔,在“副堂主意见”一列的下方批注了一个“准”字。 …… “阿嚏!” 刚刚醒来的齐玄素打了个喷嚏,心中有些奇怪,自己跻身先天之人后,寻常病疫不能为害,还会着凉不成?还是在凤台县落下了病根? 总不会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难道是七娘? 齐玄素想着这些,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看了眼时间。 午时三刻。 时辰不早了。 齐玄素打算用一下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可不是个不小的工程,仅就这满院子不知叠了多少层的落叶,最底层的那层几乎已经变成烂泥,就要花费不少时候。 至于仇家。 沈玉崒已经死了,都说人走茶凉,沈家人最多就是帮沈玉崒报仇,不会管沈玉崒的其他烂事。 北辰堂的结论是沈玉崒死于清平会之手,只要齐玄素不暴露自己与清平会的关系,就没人会把他与沈玉崒的案子联系起来,谁让沈玉崒四处结仇,仇家众多呢,以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沈家兴师动众地把全部有嫌疑之人筛选一遍。 齐玄素之所以不愿意回来,更多是因为触景伤情的缘故,只是一个穷字,便让人没了伤春悲秋的资格,说句俗套的话,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这话虽然矫情,但也不无道理。 一个悠闲的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齐玄素撸起袖子,打扫着庭院。 张月鹿则坐在书案后,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份份档案。 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并未能引起张月鹿的注意。就算齐玄素能够引起张月鹿的注意,也是因为两人已经见过一面的缘故。 就在张月鹿想着是不是先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又一人的档案吸引了她的注意,不像齐玄素的档案那般单薄,此人足有两页。 姓名:许寇。备注:绰号小阎罗。 年龄:三十岁。 品级:六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下、上、下。 出身:青鸾卫。备注:世代青鸾卫军户出身。 师承:无。备注:曾任青鸾卫百户。 任职:原齐州道府道士。备注:齐州道府推荐。 住址:不详。备注:齐州北海府人士。 传承:武夫。 修为: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备注:武夫血肉衍生境界。 从属:太平道。 道侣:有一发妻。备注:非道门中人,已经亡故。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因不听号令,记过一次。因贸然行事,致使妖孽逃走,记大过一次。因殴打同门,并与同门以兵器相斗,致使同门伤残,被降为七品道士。因顶撞上司,辱骂上司,被降为八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过往立功记录: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记“玄字功”一次,升为五品道士。破获北海府左道妖人传教一案,记“黄字功”一次,升为七品道士。斩杀昆仑阶段左道妖人四人,记“黄字功”一次,升为六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综合评价: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谨慎使用。 副堂主意见:空。 道门内部的升迁除了每年的考核和特殊提拔之外,也有一套功过制度。 过错制度分别是记过、记大过、降级、开除道籍,比如那位闹出凌虐仆人丑闻的三品道士,便属于降级。 记功制度则分为四级:天、地、玄、黄。天最高,黄最低。 相同的是,功与过都可以累积,小功累积成大功,便可提升品级。小过累积成大过,降级就在眼前。 张月鹿旋转着手中的朱笔,沉吟道:“是个刺头,也是把双刃剑。” 最终张月鹿在副堂主意见那一列写下了一个鲜红的“准”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八章 何方神圣 这份名单说是一本册子,实际上以活动的夹子将众多档案固定在两张硬纸封皮之间,可以随时增添书页。 张月鹿掰开夹子,将齐玄素和许寇的档案抽出,并排放在桌案上。 张月鹿之所以能得到大真人、真人们的赏识,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不仅仅因为她的天赋修为,如果空有一身修为,也不过是个灵官之流。张月鹿的心思缜密,再加上她性情坚韧,这才是她被屡次提拔的关键。 两张档案对比,张月鹿立时察觉出几分不对。 虽然许寇此人的档案有些难看,但内容十分详实,大体能够知道许寇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其升降路线也是有迹可循。 可齐玄素就不一样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蹊跷。 太干净了。 齐玄素的档案太过“干净”,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是无,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那么他又是怎么升到了七品道士?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档案上的“齐玄素”三字上,陷入沉思之中。 不可否认,张月鹿对于齐玄素的观感印象不错,可这不意味着她就能无视齐玄素身上的诸多疑点。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询问主事孙永枫,齐玄素是怎么进入这份名单的?是自己报名?还是你孙法师自己发掘?亦或是其他人推荐的?那么推荐人是谁? 关于天罡堂增设副堂主及其下属相关编制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早早传出风声,有人提前知道内幕消息。这不奇怪,可一个七品道士还没有这样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在玉京城的七品道士。 赤明宫议事才刚刚结束,正式的公开消息也刚刚发布,一个长年不在玉京祖庭的七品道士,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知晓了天罡堂增添一个副堂主编制的事情?还立刻出现在了玉京城?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巧合,适逢其会。另一种可能是他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张月鹿不相信世上有如何巧合之事,她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也就是齐玄素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也有佐证,那便是齐玄素的三年考评。 既然齐玄素不曾在地方道府任职,也不在玉京城中,那他每年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连续三年考评中上? 在道门中,有靠山背景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那个许寇,他的靠山就是齐州道府,档案中也很明确地标注了齐州道府推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可齐玄素的靠山背景没有摆在明面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齐玄素的靠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他们又要掩饰什么? 张月鹿望向那个鲜红的“准”字,犹豫着是否要在上面加一个“不”字。 不过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个念头,同时也打消了去询问孙永枫的想法。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人了,可谓是“宦海沉浮”,他这样的人,就像水里的泥鳅,最是滑不溜手,必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贸然去问他,反而是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张月鹿将许寇的档案放回原处,只留下齐玄素的档案,仍旧摆在书案上。 她盯着档案上那个鲜红的“准”字,轻声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阿嚏!” 正在打扫落叶的齐玄素又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奇怪,怎么总有人在念叨自己? 多半是七娘在打什么鬼算盘,让他去做苦力。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继续打扫落叶。 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确与七娘有关,不过是七娘失算了,她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警觉。 事实上,齐玄素的档案如此“干净”,的确与清平会有关。齐玄素自从师父死后,就被卡在了八品道士。后来是清平会暗中运作,才升了七品道士。 以清平会的势力,在升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这种运作都不是什么问题,可清平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不能齐玄素一路升到五品道士,履历上还是一片空白,所以七娘才要让齐玄素进入天罡堂,丰富一下履历,最好立下功劳。 如果齐玄素不愿意进入天罡堂,那么七娘也不强求。结果则是如同七娘所说那般,齐玄素会被卡在七品的门槛上,过了年龄之后,上升无望,这辈子运气好能升到四品祭酒道士,运气不好就止步于五品道士,不要再想什么佩慧剑。 道门发展到今日,已经过了境界修为就是一切的阶段,很多时候,境界高未必地位高,虽然仍旧有非天人不可担任真人的规矩,但真人之间的实力高低也是参差不齐,有些真人刚刚迈过天人的门槛,而有些真人距离三位大真人只差一线。 谁要想不走正常途径,只凭境界修为来博取一个真人之位,怕是要距离仙人只差一线的修为才行。 至于真人之上的大成真人,尤其是作为三大派系首领的副掌教大真人,首先一点便是服众,若是不能服众,修为再高也是不成的。 至于大掌教,位在超品,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三位一品天真道士也要俯首的道门领袖,不说也罢。 就算张月鹿这般天纵奇才,众人对她的期望也只是在多年之后递补三十六真人之位,而不敢奢求大真人之位,更不敢妄言大掌教之位,这四个位置不是只看资质能力那么简单,还要看实力底蕴和运气机缘。 当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尽头之后,齐玄素终于把这处老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出门去了街上的铺子,准备买些粮食。 说来也是奇怪,玉京城的米价竟然与山下俗世的米价相差无多,一斤糙米三个如意钱,一斤精米五个如意钱。要将粮米运送到位于昆仑之巅的玉京城,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么米价应该是水涨船高,甚至运输的成本已经超过了粮米本身的价格,可玉京的米价显然没有计算运送的成本,实不知是由道门承担了其中的运输成本,还是道门有手段在昆仑之巅种田,直接省去了运输的成本。 齐玄素买了四十斤精米,也就是二百个如意钱,折合两个小圆。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些时令果蔬、十斤素油、一斤荤油、两斤细盐、五斤腊肉、一块茶砖,外加各种酱醋佐料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七娘开出的药方,齐玄素特意去了临近几个坊的药铺,分开抓药,以防有人从药方上发现什么端倪。 总共花费了九百多如意钱,将近一个太平钱。 由此可见,孙永枫开口就是二百太平钱,着实是一笔巨款。李三辛能拥有一把价值一千余太平钱的飞剑,才会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七品道士不该有如此身家才是。 事后齐玄素推测,飞剑多半是旁人暂借给李三辛的,李三辛没能夺得“玄玉”又丢了飞剑,回去之后必然要被受责罚,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了。 齐玄素雇了一辆羊车,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运回家去,因为距离不到一里,按照一里算,十个如意钱。 羊车走在前面,齐玄素步行跟在后面,在半路还遇到了一位过去的邻居,是位全真道的道姑,姓崔,比他师父低一级,五品道士。 过去师父还在的时候,两家人的关系倒还不错,互有来往。 崔道姑见到齐玄素后,明显有些惊讶:“天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不久。”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崔道姑的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你师父的事情?” 齐玄素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崔道姑赶忙转开了话题:“瞧我这张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齐玄素脸上不带半分心机城府道:“走了大运,在玉京城中谋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崔道姑询问道。 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差事,最近天罡堂新增了一位副堂主,多出百余个编制,我这些年在外头攒了点银钱,这次走了一位主事法师的门路,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好事啊。”崔道姑点了点头,“虽然天罡堂的差事苦点累点,又要经常出远门,但天罡堂的待遇不低,在九堂中也是名列前茅,而且道门近些年一直都推崇天罡堂,说出去也好听体面。” “谁说不是呢。”齐玄素笑道,“所以说走了大运。” 崔道姑道:“有了正经的体面差事,再攒点钱,找个人品好的姑娘结成道侣,就圆满了。” 说到这儿,崔道姑来了兴致:“天渊,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没个相好的?要是有,领回家来,婶子帮你掌掌眼。”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然后轻微地咳嗽起来。 崔道姑笑道:“天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齐玄素赶忙伸手指了指已经停下的羊车,说道:“婶子,人家等着我卸车呢。” “那你先忙,等有空的时候常来婶子这边坐坐。” “一定,一定。”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九章 灭口 太平四十一年,玄圣在金阙议事上颁布了“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的大掌教谕旨,由时任太平道大真人的李东皇负责落实此事。 儒门、佛门也随之响应。 自此之后,以道门为首的三教开始大肆取缔、解散、镇压、剿灭各种未被道门许可的结社,众多结社由此转入地下,成为各种非法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就是隐秘结社中的庞然大物,“客栈”也是。 两者之所以能够在道门的镇压之下幸存下来并且发展壮大,原因并不相同。总的来说,清平会与道门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清平会可以帮齐玄素运作道士品级就能看出一二。而“客栈”则与朝廷的联系更深,这也是“客栈”不会轻易接受有关朝廷的买卖的根本原因,所以“客栈”敢于伏击一位四品道士,却不肯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七品县令。 正因如此,想要让“客栈”开口,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是不行的,一个青鸾卫千户却可以。这无关乎二者的身份高低,只在于关系亲疏远近。 天蒙蒙亮,一队人马朝着凤台县疾驰而去。 为首之人,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 大玄定制,品官各有花样。公、侯、驸马、伯服绣白泽,不在文武之数。文武一品至九品,皆有应服花样。 文官绣禽,以示文明: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一品麒麟,二品狻猊,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罴,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除此之外,还有蟒、斗牛等,归属于赐服类 。 正因如此,才有衣冠禽兽之说。 大玄朝廷起于北方,崇尚水德,官服以玄黑之色为主,武官从一品到九品,再到普通士兵,官服衣衫都是漆黑如墨,所以才得了“黑衣人”的称呼,唯独一类武官例外,那便是青鸾卫。 青鸾卫作为天子近臣,前身是前朝大魏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故而着青衣。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 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十分清楚,正是凶名卓著的青鸾卫,为首之人是一位正五品的青鸾卫千户。 五品不算高,却权重。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从四品的镇抚使两人,正五品的千户二十人。满打满算二十七人,此人便是二十七人之一,放眼整个青鸾卫,算上那些没有具体官职的高手人物,也是不可小觑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执掌千户所,常驻一州首府,今天来到凤台县境内,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来到一处岔路口,这位千户勒马停下,其后的青鸾卫也纷纷停马,李三辛落后一个马头,轻声道:“大人,往右是去县城的路,往左是去‘客栈’的路。” 千户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 这不奇怪,青鸾卫本就与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朝廷与道门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户沉默了片刻,打马往左边走去。 一个县令和一个试百户的死,在他和江别云的计划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事情的后续发展发生了变化,这才让他不得不亲自来到凤台县。 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他的第一反应便认定“客栈”才是关键,此人曾经出现在“客栈”,那么一定会在“客栈”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很快,青鸾卫们来到了义庄的大门外,这里静悄悄的,死寂一片。 千户翻身下马,径直往义庄走去。 李三辛和部分青鸾卫紧跟在千户身后,其余青鸾卫则分散开来,将义庄周围团团围住。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位于地下的“客栈”大堂,还未进门,就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作为青鸾卫,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千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半分喜怒,沉默着走入“客栈”的大堂。 此时的“客栈”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没有任何反抗或者交手的痕迹,好像这些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半点察觉。 掌柜还站在柜台后面,上身前倾,头微微低着。 一枚太平钱嵌入了他的眉心位置,只剩下半个圆露在外面,刚好可以看到“太平”二字。 千户来到掌柜的身体旁边,凝视着这枚太平钱,轻声道:“高手。” 跟随在千户身旁的李三辛心中微微一颤。 要知道这位千户大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先天之人的尽头,与他的师叔江别云在伯仲之间,千户都要称赞一声高手,那么杀人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 千户的目光从掌柜的尸体上移开,望向柜台前的地面。 李三辛也随之望去。 那里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清二楚,最引人瞩目的是,鞋底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方孔铜钱的花纹。 从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负责查看尸体的青鸾卫禀报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死于某种锋利细线。” 即便不用方士以地气回溯,也可以很好地还原当时的景象。 “客栈”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方黑漆柜台,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来到柜台前,留下两个脚印。 正当掌柜想要伸手将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的时候。 这名女子用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旋转的太平钱直接跳起,崩入掌柜的眉心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女子身后的众多“客人”们,这些靠杀人为生的杀手大盗们,全部被凭空出现、纵横交织的细线夺走了性命。 这些细线就像蛛网一样遍布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让这些久在江湖行走的老江湖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屠杀。 不过千户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 能来“客栈”之人,没有良善之辈,所谓雇凶杀人,“凶”说的就是这些人了,都是该死之人。 死了也就死了。 杀人者恒被杀之,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考虑到“客栈”与青鸾卫的隐秘关系,掌柜的死却是过界了,这是青鸾卫不能容忍的。 千户问道:“‘客栈’里的有关文书还剩下多少?” 一名青鸾卫试百户回禀道:“启禀大人,所有文书都已经被销毁,所有官票也都被带走。” 千户轻声道:“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善后,这不是江湖上跑单帮的,而是有着严密体系的隐秘结社,亦或者……根本就是道门中人出手了。” “是……东华真人?”李三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三十六位真人在地位上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不过境界修为上却是参差不齐,东华真人便属于三十六位真人中的佼佼者。 千户的语气凝重几分,说道:“江法师已经与我用子母符通过话了,如果是东华真人,那么此事又牵扯到了全真道的内斗。” 李三辛本就是太平道弟子,对于这些情况知之甚详,说道:“当初玄圣下令让全真道负责诸多‘造物’工程,由此衍生了两大派系,双方围绕机关和符箓的路线之争互不相让,直到今日,仍是没能彻底解决的难题。” 千户显然也知道这段公案,轻声自语道:“玄圣让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让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让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所以太平道与人道最近,太平道大真人素有‘国师’之称;正一道与神道最近,正一道大真人素有‘天师’之称;全真道与幽冥最近,全真道大真人素有‘地师’之称。这三师可比朝廷的三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东华真人派人所为,其背后便牵扯到了地师,不知国师大人会怎么看?” 李三辛不敢妄加置评。 他是太平道弟子,玄圣便是出身于太平道,而玄圣的夫人则是大玄高祖皇帝的长女,太宗皇帝的长姐,那位落实了玄圣“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谕旨的全真道大真人李东皇,则是玄圣的师弟,也是太平道李派的祖师之一。 故而太平道与人道最近,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充当着道门与朝廷的联系纽带,太平道大真人被称作“国师”,半点不虚。 千户向外走去,吩咐道:“准备些火油,烧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李三辛紧随其后。 另外一位试百户恭敬领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章 神通与邸报 齐玄素将购买的大量食材依次放好,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又把药煎上。 任谁看来,此时的齐玄素就是一个张月鹿口中的花圃道士,半点也看不出齐玄素独自一人从县衙门口杀到后宅时的狠厉。 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喜欢杀人的癖好,他只是将其视作一份差事,不会从中获得喜悦,也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这要得益于七娘的教导,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七娘还打了个一个比方,人就像一把剑,该杀人的时候当然要出鞘,可不该出鞘的时候就要学会一个“藏”字。 七娘每年都会为齐玄素做一个具体评估,防止齐玄素心神异常,乃至于产生走火入魔的倾向。 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评估,不过并不针对全部的道门弟子,只是针对北辰堂、天罡堂等特殊堂口的外事弟子。 评估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甲级是没有任何问题,完好无缺;乙级是略有瑕疵,但影响不大,只需要定期休养即可;丙级是已经影响心神,需要调离当前职位,进行长期休养;丁级是已经无法正常生活,并且具有潜在的疯魔趋势,需要立刻进行干预治疗,甚至要采取软禁措施。 齐玄素连续三年的评估都是甲级。 至于张月鹿为何能够看破齐玄素身上藏着的杀气,则是源于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此境界可以习得三种基础神通,分别是“紫微斗数”、“仙人望气术”和“仙游术”。 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去看齐玄素,自然可以看到齐玄素身周笼罩的淡淡红色。 作为简化版本的谪仙人,散人对应的境界是“圣胎”境界,同样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仅仅从名字上就能分出两者的高下。“仙人望气术”是上成之法,“望气术”只能算是中成之法。 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 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道门归纳总结,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小成之法,只求速成。中成之法,不悟大道。上成之法,法天地之理。大成之法,可得长生飞升。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修炼法门以提升自身境界修为;术是各种神通,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有各种用途。 “仙人望气术”也好,“望气术”也罢,都在神通的范畴之内。 至于法门,玄圣当年召集道门所有大真人、真人,将全部法门汇集一处,然后去芜存菁,整合成五门循序渐进没有走火入魔之忧且直指飞升大道的大成之法,以此五门大成之法为根基,整合了五脉传承。后来的散人也是在这五门大成之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时至今日,上到真人,下到九品道士,所用法门都是玄圣整理的大成之法,没有任何区别,进境快慢全看资源多寡、资质好坏、努力程度。 不得不说,玄圣格局气魄之大,远超历代前辈祖师,这才能够中兴道门,并开创道门今日执掌天下的局面。 据说玄圣还曾打算将神通也整合一遍,只是因为工程太过繁重且道门内部反对声音太大的缘故,未能完成。 时至今日,所谓的大成之法、上成之法、中成之法、小成之法,都是指神通。在法门方面,所有人都是修炼玄圣整合之后的大成之法,并无高下之分。 这些神通对应的修炼功法由道门提供,完全公开,甚至在道门之外广泛流传,只要境界足够,人人可以修炼。 散人同样可以学习谪仙人的神通,只是难免会事倍功半。毕竟经过道门历代祖师的总结归纳,相应传承都有最合适的神通,非要偏离这个路线,无疑是觉得一己之力能够胜过历代道门祖师的集体经验智慧,必然是要碰壁的。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功法,必须要立下功勋或是满足其他条件才能修炼。 比如说正一道大真人府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已经被玄圣归纳入炼气士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大概归真阶段便可以触及,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相对应的太平、全真两大派系也各有特殊神通,不轻易示人。 齐玄素没有任何特殊神通,现在只有三种基础神通。 长生之途分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三个大阶段。道门再将其细分为数个小阶段,来统一对应各个传承体系不同的境界。 后天之人有修持、抱丹两个阶段,先天之人有昆仑、玉虚、归真三个阶段,这个五个阶段依次对应散人的筑基、练气、内丹、玉鼎、圣胎五个境界,对应谪仙人的精金炼质、炼形成气、玉液还丹、紫气虚来、显化婴儿五个境界。 齐玄素如今是内丹境界。筑基境界没有任何对应神通。练气境界可以修炼“护体真气”,只是小成之法,出自炼气士的传承,逊色于炼气士的中成之法“护体罡气”,更逊色于谪仙人的上成之法“五气烟罗”。 内丹境界可以修炼两门神通,一个是“阴阳眼”,同样是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而“通明法眼”则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 另外一个是中成之法“驭剑术”,逊色于炼气士的上成之法“御剑术”,而且需要一把货真价实飞剑,“御剑术”同样需要飞剑,不过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哪怕是普通长剑,也可以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 总而言之,散人的优势是可以修炼其他五大传承的神通,缺点是样样稀松。 内丹境界之后是玉鼎境界,可以修炼两门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此法脱胎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 “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这便是散人和谪仙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强求不来。 七娘曾向齐玄素许诺,只要齐玄素跻身了玉鼎境界,她就会代表清平会传授齐玄素一门清平会独有的特殊神通,真正的上成之法,这是免费的。 如果齐玄素愿意再花费三百个太平钱,七娘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冷月锯”传授给他,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有手就行,远好过没有飞剑的“驭剑术”。 除此之外,七娘还会“玄阴屠”、“缠心丝”,前者和“冷月锯”一样,是武夫的神通,中成之法。后者则是炼气士的神通,上成之法。分别售价五百太平钱、一千太平钱,谢绝讲价,亲儿子也不行。 齐玄素只能望而兴叹。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用自己的功勋通过七娘从清平会换取功法,或是换取提升修为的丹药,这与道门的记功制度颇为相似,只是齐玄素还想着攒够九千功勋脱离清平会,所以迟迟没有动作,这也导致他的进境迟缓。 粥熬好了,齐玄素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顺带买回来的邸报。 邸报起源于朝廷,最早是地方官府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的抄本。古诗有云:“坐观邸报谈迂叟,闲说滁山忆醉翁。” 如今道门将其正规化,以活字印刷,记载各种道门政策和有趣逸闻,并且公开售卖,每份售价五个如意钱,不过一般只有玉京城和各大道府才有。 今日的邸报首次公开报道了西域境内的妖乱,这场妖乱已经持续了两月时间,前后有五支商队遭受袭击,西域道府却因为忙于与萨满教交战的缘故,无暇顾及,只得向祖庭求援。 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在巫教覆灭之后,萨满教远走草原,成为金帐汗国的国教,实力不容小觑,西域道府经常与萨满教产生冲突,以一地道府之力抗衡萨满教,也难怪西域道府在人手上捉襟见肘。 齐玄素继续往下看,接着是轮值大真人颁布进一步打击各地隐秘结社的谕令,要求各地道府严格落实祖庭政令。 再往下,就是九堂的相关消息。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会见了佛门来使。 度支堂发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度支小结,以及今年下半年的预算简章。 紫薇堂发布了关于春夏两季八法考核的初步结果,公布了相关升降道士的名单。 北辰堂公布了入秋以后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单,以及相关罪状详述,以儆效尤。 一碗粥喝完,药还未煎好。 齐玄素放下邸报,忽然想起玄圣的一句话:“我们既为天下正统,就要行事光明,不隐瞒所作所为,让天下人有目共睹。”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一章 朋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吃饭、睡觉、修炼、喝药、看邸报,只是他资质算不得顶尖,又没有对应的丹药或者其他资源,进境缓慢,距离玉鼎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少说也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更上一层楼。 其实散人的一系列境界都可以从其他传承上看出端倪,比如散人的练气境界与炼气士的炼气境界,散人的内丹境界和谪仙人的玉液还丹境界。 不过散人的境界体系并非完全拼凑而成,也自有一套逻辑,仅就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而言,先是内丹,然后是玉鼎,最后是圣胎,不难看出根子上还是金丹大道的那一套,也就是说,散人以天、地二仙的传承为主,本质上还是离不开体内真气的孕育壮大。 对此,许多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到天人阶段回头再看时才能彻底明白,齐玄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七娘的缘故。 七娘就说得十分简单明白:“道门就喜欢弄玄虚,说白了就是造个鼎炼丹,丹成胎动。” 还有散人的由来,七娘也说得明明白白,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齐玄素震惊于七娘的见闻广博,愈发肯定七娘曾经是道门中人,而且是可以触及到核心机密的四品以上道士。 在这个半月的时间中,道门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 三十六位真人议事之处名为金阙,故而三十六真人议事又被称作“金阙议事”。 只是金阙议事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六位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至于三十六人全部到齐,自然就是“大议”了。 这次只是小议,到场十三位真人,就连作为轮值大真人的全真道地师都未曾露面,而是由地师的心腹臂助东华真人代为主持议事,主要讨论了关于打击隐秘结社一事的具体章程,其中就提到了清平会和“客栈”,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 齐玄素看完邸报上的消息之后,没来由心虚几分,自己的身份若是暴露出起来,只怕立刻就要被北辰堂缉拿归案,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 转眼间已经是八月初一,距离八月十六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齐玄素静极思动,打算到处走走。 要说玉京城中有什么好去处,还是占地足有两坊面积的太清广场,此地名为“广场”,本质上还是“坊市”的“市”,各种店铺林立,是真正繁华热闹的好去处,玄都有玄都的好去处,可还是有许多居住在玄都之人来太清广场消遣。 从海蟾坊到太清广场有一段路程,齐玄素决定徒步前往。 在快到太清广场的时候,齐玄素遇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前些日子曾经一起喝酒的澹台姑娘。 真是太过巧了。 七娘时常教导齐玄素,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巧合了,多半是有意为之。 齐玄素心中警惕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笑着打招呼道:“澹台姑娘,你也住在附近吗?” 澹台初,或者说张月鹿,淡笑道:“我住在太上坊。” 齐玄素露出几分讶异:“那可是玉京第一坊,能住在太上坊的,非富即贵。” 张月鹿笑了笑:“还好吧,凭我自己的本事,自然住不起太上坊,是一位长辈转让给我的。”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倒是没有乱说,天师的确给她在太上坊安排了一间小楼,只是她从没去过,大多时候都居住在玄都的住处。 至于张月鹿会遇到齐玄素,正如七娘所说,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先前在北辰堂做主事,现在升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可见她除了资质根骨之外,也不缺手段,通过她在北辰堂中的人脉关系,想要掌握齐玄素的行踪并不难。 起初时候,张月鹿是想看看齐玄素平日里常去什么地方,或是见过什么人,以此来判断齐玄素的身份,却没想到齐玄素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整天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就连邸报都是专事送报的道民送上门去。 这让张月鹿有些丧气,难道是她猜错了? 再加上最近半个月,张月鹿事务繁忙,便没有再去关注齐玄素。 直到今日,张月鹿收到北辰堂的线人禀报,说齐玄素离开了家门,张月鹿正好今天休沐,便临时决定再去见上齐玄素一面,就当是提前面稽了。 齐玄素以正常人的速度徒步而行,走得很慢,张月鹿倒是比他更快一些,先一步来到太清广场,于是就有了这次重逢。 两人这次各怀心思,却是没了上次初见时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上次我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没想到一语成谶,又能见到澹台姑娘,不知道澹台姑娘的‘琴’在何处?” 张月鹿摇头道:“琴,我是没有的。不过剑,倒是有一把。” 齐玄素心中微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变:“不知‘剑’在何处?” 张月鹿笑道:“剑乃凶器,不必随身携带,所以未曾携带,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腰间悬挂的短剑,哈哈一笑。 张月鹿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上面,问道:“这是天渊的兵刃?” 齐玄素道:“常在外面行走,江湖险恶,养成了剑不离身的习惯。” 张月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会要求拔剑一观,这倒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使得齐玄素心中的警惕稍稍淡了几分。 张月鹿虽然相貌不算绝顶,但天姿灵秀,气殊高洁。齐玄素自是不如,不过齐玄素也算不得庸人,不至于完全被张月鹿的气势彻底盖过压住,两人行走一处,也算般配,竟是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有那年轻道士,见伊人浅笑,顿感如清风吹皱心头一池春水,等到发现伊人轻笑非为自己,便如遭重击,失魂落魄,继而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不过齐玄素却没有佳人在侧的欢喜,他此时只觉得身旁的张月鹿如猛虎,似蛟龙,对自己虎视眈眈,什么神仙眷侣,分明是猫捉老鼠,逼得自己不得不严阵以待,哪里还有半分闲情逸致去欣赏佳人如何。 只是齐玄素想不明白,张月鹿忽然盯着自己做什么?难道上次喝酒,自己无意中泄露了身份? 两人走了一段,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很紧张?” 齐玄素被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僵,不过他有几分急智,眼角余光扫过周围行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想出了答复,苦笑道:“不是我有意恭维澹台姑娘,而是澹台姑娘姿容出众,我看刚才几位兄台瞧我的目光,都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一解心头之恨。” 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几名年轻道士的目光,无奈道:“天渊夸大其词了,不过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罢了。” 齐玄素道:“幸而此地是玉京,他们还不敢生事,要是其他地方,那可难说。” 张月鹿笑了一声:“说得我好似是个物件,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争来夺去,他们打赢了天渊兄,我就要喜欢他们么?争风吃醋,他们问过我没有?” 齐玄素心中一凛:“万不敢有如此想法。”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重了,又缓和了语气:“我没有指责天渊的意思。对了,你吃饭没有?” “没吃,你呢?”齐玄素也松了一口气。 “我虽然修炼了辟谷术,但还没到餐风饮露的境界,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张月鹿算了一下,“既然你没有吃,我可以陪你吃点。” 齐玄素越发觉得张月鹿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嘴上却道:“受宠若惊。” “言重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张月鹿眨了眨眼。 齐玄素干笑一声:“对,朋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二章 窥视 张月鹿询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这玉京城,我有好些年没回来了,不太熟悉,还是你来决定,不过有一点,千万不要太贵,实在是囊中羞涩。”齐玄素受七娘的熏陶,从来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就算是张月鹿这等佳人也不行。 张月鹿笑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我还能占你的便宜吗?”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两人平摊也好,一人请客也罢,都不好太过奢侈,还是响应道门号召,一切从俭。” 张月鹿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忍不住道:“小气鬼,你这样以后可讨不到老婆。我今天还就要大吃一顿。” 齐玄素毕竟不是七娘,见张月鹿如此说,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语。 话虽如此,张月鹿还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看着就很便宜的样子。 张月鹿道:“以前我常来这家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 正说话间,此地的老板娘已经迎了过来:“澹台姑娘,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月鹿在外一般都用“澹台初”的名字,并非只是针对齐玄素。 张月鹿含糊道:“‘辟谷术’小成,便来得少了。” “真是可惜。”老板娘只是普通道民,不过在玉京城中,除了二品、三品的道士比较少见,先天之人当真是多如牛毛一般,谁也不会觉得辟谷不食如何神异。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张月鹿的修为,最起码是玉虚阶段,又这么年轻,应该是一位五品道士,也就是所谓的候补法师,前途不可限量。 张月鹿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向老板娘说道:“两个大碗。”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厨。 不多时,老板娘去而复返,手中托盘上俨然是两碗牛肉面。 齐玄素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你过去常来?” 张月鹿点头道:“怎么,你看不上眼?” “自然不是。”齐玄素摇头道,“我在外游历的时候,风餐露宿,冷如石头的干粮也啃过,哪里有什么看上或看不上的,只是我没想到,澹台姑娘会看得上眼。” “那你认为我什么才能看得上眼?”张月鹿坐在齐玄素的对面,随手拿过一双筷子,“就算是公主千金,辟谷之前还是得吃五谷杂粮。” 齐玄素道:“五谷杂粮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我以为你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不吃则已,一吃便要吃出花来,各种引经据典,上到时令节气和诗词歌赋,下到器具用途和烹饪手法,都要头头是道。”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倒是想附庸风雅,无奈腹中空空,没有那份学识底蕴。” “那我们可以算是同道之人。”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还有一点,那便是一个‘穷’字。虽然每月都有例银,又有太上坊的居处,但玉京城中最是不缺人情往来,仅仅是同僚之间的交际应酬,便让我不堪重负,去凤凰楼,最便宜也要一个太平钱,来这里呢,一碗面才要十个如意钱。孰高孰低,不必我多说了吧。” 齐玄素轻轻一拍桌子:“这就不是同道之人了。” 张月鹿微微一怔。 齐玄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是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为知己之人。我也是被一个‘穷’字折磨至今,当真是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实在是不堪言。” 张月鹿被齐玄素逗笑,一时间把自己的来意抛到了脑后。 当初张月鹿刚来玉京的时候,因为一起共事的缘故,接触过几位所谓的年轻才俊。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子弟,虽然面上彬彬有礼,但内里都如猛虎饿狼一般,把张月鹿看作是一块嘴边的肥肉,觉得只要战胜了同类,就可以独享鲜肥滋味,从来不管“肉”愿不愿意让他“享受”。 这让张月鹿大感不悦恼怒,略施手段,狠狠地扫了其中一人的面子,并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疏狂的性子。 反倒是齐玄素在阴差阳错之下对了张月鹿的脾气。张月鹿不觉得齐玄素是个危险人物,反而觉得有趣,符合自己的脾性,虽然背景有些问题,但应该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不妨做个朋友,喝酒聊天。 齐玄素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姑且算是糊弄过去了,还是要想个办法摆脱这位澹台姑娘才是。虽然这位澹台姑娘相貌不错,性情也好,可太过危险,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是被她盯上了,实在不宜过多接触。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此时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便要感叹自己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太清广场正中位置,太上道祖雕像下方,第三层须弥座上,三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女正倚栏而立。 太上道祖雕像脚下的须弥座共分三层,每层高三丈,第三层便高达九丈,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个太清广场,是游览的好去处,不过平常时候,第三层和第二层须弥座都不开放,普通人只能在第一层须弥座上走动。 这三人能够来到第三层须弥座,想来是身份不俗。 其中一名年轻女子问道:“你真看到张月鹿往这边来了?” 另一名举着单筒千里镜的男子回答道:“千真万确。” 年轻女子嘿然道:“这位张谪仙不是忙着做副堂主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太清广场闲逛?” 还是那名答话的年轻男子笑道:“我劝你嘴下留情。这次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她做这个副堂主,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有两位看好她,真正的前途无量。我们几个,说不定以后还要仰她的鼻息。” 女子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嘴硬,只是说道:“若是当面见了她,我肯定要称呼一声副堂主。” 另外一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男子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位张家姑娘,其实算不上傲,关键是怪。” 女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这名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法师,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法师,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陆水寒不紧不慢说道,“傲气的女子,我见过不少,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不如自己之人,甚至也看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之人。可张月鹿却是个孤拐的性子,对了她的脾气,哪怕是个乞丐,她也能以礼相待,不对她的脾气,三品道士也要被她拒之千里之外。” 赵璜补充道:“前些年,有一位李家的公子哥来祖庭,刚好遇到了张月鹿,本想着成就一段佳话,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张月鹿,被她邀战。两人在旁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手段各出,竟然是那位李家公子输了,他愿赌服输,当即离开祖庭,至今也没回来过。” “这个我知道,那个李家公子叫李天贞,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从辈分上算,李天贞是玄圣的玄孙一辈,虽然不是玄圣一脉的嫡系子孙,却是东皇一脉的嫡系子孙,玄圣和东皇本就是同出一脉的兄弟。” 陆水寒手扶栏杆,眺望脚下的繁华盛景:“我听说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很喜欢这位李公子,张月鹿能扫他的脸面还安然无恙,真是好大的面子。” 白钰茹无奈道:“谁让人家命好,不知怎么就入了地师的法眼,再加上一个本家的天师,谁敢去招惹这个煞星?” 正说话间,一直举着千里镜的赵璜忽然说道:“那边是不是张月鹿?” “哪呢?”白钰茹立刻左右张望。 赵璜将手中千里镜交给白钰茹,然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白钰茹接过千里镜望去,讶异道:“还真是张月鹿,不过她身边那人是谁?” 赵璜摇头道:“生面孔,没见过。” 最为老成持重的陆水寒也有些意外:“会不会是大真人府来人?” “我看不像。”白钰茹死死盯着千里镜,“倒像是张月鹿的小情人。” “有这种可能。”赵璜乐了,“张月鹿这种女子,太过强势,等闲人降服不了,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了,谁还敢自讨没趣?她只能养小白脸了。” 白钰茹仍旧用右眼盯着千里镜,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千里镜中的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来,隔着千里镜与白钰茹对视一处。 一瞬间,白钰茹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仿佛被石灰灼烧一般,惨叫一声,手中的千里镜“当啷”落地。 …… “怎么了?” 齐玄素发觉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张月鹿忽然停下了脚步,随之驻足,顺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高大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 片刻后,张月鹿收回视线,微笑道:“没什么。” 说罢,张月鹿继续迈步前行。 齐玄素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淡淡寒意。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三章 释疑 两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太清广场上,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缺钱?你现在每月是多少例银?如果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没有关系的。” 齐玄素倒是没有故意隐瞒,说道:“我现在手上大概还有不到二百太平钱的积蓄。因为我从没在各地道府任职,所以没有例银。” “没有例银?为什么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张月鹿微微讶异,表面上惊讶于齐玄素没有来自道门的收入,实则是惊讶于齐玄素的坦白。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不是寻常人物,想要查看自己的过往履历记录,应该不难,如果自己贸然说谎搪塞,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他九真一假地说道:“当年家师死于仇杀,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料想敢于对一位堂堂四品道士下手,多半是道门内部的大人物,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但也怕被斩草除根,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中游荡,不敢去各地道府任职。” “你现在不怕了?”张月鹿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苦笑一声:“怕也不怕。” 张月鹿问道:“此话怎讲?” “说怕,是怕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齐玄素语气平静地说道,“说不怕,无非一死而已,总要给师父报仇。” 张月鹿说话并不客气:“看来你还算有些血性,知道‘报仇’二字,否则我真要看不起你,朋友也没得做。” 齐玄素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死不怕,就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怕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张月鹿又问道:“那你有没有线索?” 齐玄素摇了摇头道:“没有,师父死的时候,我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对于师父的过往同样知之不多,说句不好听的话,没了师父之后,我谋生都难。到了如今,我也只是个七品道士,无权无势,又时隔多年,去哪里找线索?所以我觉得,想要报仇,先要出人头地。儒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正巧我听说天罡堂又新增了编制,便拿出一半积蓄,走了门路,打算先升六品道士。” “门路。”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浑身不自在,无奈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张月鹿皱眉道,“这样的常情会败坏道门的风气,损害道门的根基。”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张月鹿倒是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批判齐玄素,这便是她的长处了,从不会以己度人。她因为各种原因,被大真人看好,可以清清白白地青云直上,不意味着别人也有这个资格,她若是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那些还在泥泞里苦苦挣扎之人,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月鹿转而问道:“如此说来,你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却升了七品道士,也是因为‘人之常情’了?” 齐玄素心中一凛,隐隐猜出张月鹿为何会格外关注自己,不过脸上表情却是无奈、心虚、苦涩、惭愧皆有,借用七娘的原话回答道:“没有办法,若想有朝一日爬到三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六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 张月鹿显然是明白这套规则的,没有过多置评,只是说道:“明白了,你为了给师父报仇,想要晋升三品道士,然后又因为忌惮暗中的仇人,不敢在地方道府任职,便在江湖上卖命赚钱,然后用钱疏通关系,不过七品道士差不多便是极限了,所以你又打算去天罡堂谋个差事,也好立功升职。”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望澹台姑娘不要……” “放心。”张月鹿心中释疑,对于齐玄素的态度更加温和,“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们是朋友。” 齐玄素笑了笑:“对,朋友。” 不过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又被七娘言传身教,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人,自有心机手腕,也没有因为张月鹿的一句朋友就当真,而是顺势装作犹豫之态。 果不其然,张月鹿注意到了齐玄素的神态,轻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齐玄素道:“既然是朋友,我还不知道澹台姑娘在哪个堂口或道府任职?” 张月鹿莞尔一笑:“说来也是巧了,如果你能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我们以后就是同僚,可以常常见面。” 齐玄素一怔:“竟是如此之巧。”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齐玄素的问题:“巧不巧的暂且不说,我还当你不打算问了呢。”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没办法,澹台姑娘在我眼中,自有一番气势,如猛虎,似蛟龙,实在不敢贸然相问。” 张月鹿不怒反笑,轻轻捶打一下齐玄素的肩头:“好啊,你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是母老虎?” 齐玄素连连摆手:“绝无此意。” 这一幕自然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意,上了年纪的过来人自然是会心一笑,未曾经历的少年人则是难掩羡慕。 至于当事人齐玄素,便是复杂难言了。 先是这位澹台姑娘来意不善,让他如履薄冰。 然后他逐渐放松下来,后知后觉,澹台姑娘其实是个同龄女子,还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一举一动之间,总有淡淡的处子清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平心而论,齐玄素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可对于齐玄素而言,七娘是个介乎于母亲和长姐之间的长辈角色,与同龄女子不可一概而论。 一时间,齐玄素也略有心猿意马。 好在齐玄素经历了多年的江湖磨砺,心志比较坚定,很快便压下了这股异样情感,转而道:“既然澹台姑娘在天罡堂任职,不知澹台姑娘能否为我介绍一下天罡堂的具体职责?” 张月鹿道:“天罡堂的主要职责就是打击隐秘结社、不法之徒、邪教徒、妖、鬼。” 齐玄素问道:“有什么区别?” “没有具体区别,不过侧重有所不同。”张月鹿随意说道,“前些日子,轮值大真人颁布了‘进一步打击隐秘结社’的谕令,那么天罡堂的重心就会首先放在隐秘结社上面。其次是不法之徒,如江洋大盗之流,其实这方面从来都是以朝廷为主,我们顶多是从旁协助。然后是邪教徒,在许多时候,邪教徒和隐秘结社是难舍难分的,或者说部分隐秘结社根本就是邪教本身。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齐玄素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部分隐秘结社是邪教本身,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隐秘结社都是邪教?” 张月鹿点头道:“的确有一部分隐秘结社不属于邪教,比如说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等等,他们不但不是邪教,甚至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玄素被吓了一跳:“道门……” 张月鹿冷冷一笑:“不奇怪,没有道门大人物的纵容和支持,这些隐秘结社怎么能安然发展至今,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什么。” 齐玄素越发不敢小看这位澹台姑娘,因为他这个清平会成员在见识了清平会的冰山一角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隐隐觉得七娘让他加入天罡堂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有道门的大人物在幕后为这些隐秘结社撑腰,再剿十年二十年,也剿灭不掉这些隐秘结社。所以说,道门的心腹大患从来都不在外面,而是就在这玉虚峰,就在这祖庭之中。” 齐玄素也随之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些隐秘结社只是些皮影,真正操纵这些皮影的人却藏在灯影里,让人看不到,摸不着。” “可以这么说。”张月鹿有些黯然了,显然被齐玄素这番话戳中了心中忧患处。 齐玄素也不好再深问下去:“我们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一下:“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人话不投机?” “自然不是。”齐玄素赶忙否认。 张月鹿半是玩笑道:“我们暂且把这些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搁置不谈,等到我有朝一日做了大掌教,再来讨论如何整顿道门上下风气。” 齐玄素环顾左右,轻声道:“澹台姑娘还是慎言。” 张月鹿笑了笑:“刚才那句话,只有你能听到。”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位澹台姑娘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张月鹿似是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不过会有那一天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四章 我说一定 四品祭酒道士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刚刚迈过第一道门槛,用朝廷的话来说,那就是有了官身。 从四品祭酒道士到一品天真道士,只差了三级,可实际上远远不止三级。 这就涉及到道门的金阙议事制度。 金阙议事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除去大掌教和诸位大真人,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参与,这三十六位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其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简称“三十六真人”或者“参知真人”,若是请辞或者革职,失去参知金阙议事之权,仍旧保留二品太乙道士品级,可以被称为真人。 也就是说,道门中远不止三十六位真人,只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最为权重。 同理,素有“天师”、“地师”、“国师”称号的三位大真人,其全称是“副掌教大成真人”,若是隐退请辞,辞去的其实是副掌教之职位,仍旧保留“大成真人”的称号,简称“大真人”。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叛教、谋反等大罪,道门不会革去大真人、真人的名号。 普通真人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普通大真人仍旧有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并且地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上,为区别副掌教大真人,这类大真人被称为“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简称“平章大真人”。意思是: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着。 简而言之,道门上层可以分为五级。 最高是掌教大真人,也称大掌教,只有一人,地位尊崇,是为道门领袖。 其次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三道首领,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是人数不固定的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算是元老、宿老、长老一类的人物,德高望重,弟子故旧众多,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极大。 然后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中流砥柱,实权派人物,多为一堂之主或者一地道府的府主。 最后是人数不固定的普通真人,虽然不如三十六位真人,但同样不可小觑,或是身居要职,或是颇有人望,若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出现空缺,便从这些真人中递补。 换个角度来看,同样是一品天真道士或者二品太乙道士,也有高下之别,抛开位在超品的大掌教不谈,一品天真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其实是四级,加上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则是六级。 四品祭酒道士处在最底层,距离真正跻身道门高层,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如果加上最高处的大掌教和四品以下的等级,那么道门刚好是九品十二级。 这并非什么隐秘,只要上了品级的道士,都能知道,毕竟要在道门内部攀升,若是连这些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那也没必要钻营了。 张月鹿之所以让一众世家子弟忌惮,除了她本身的能耐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被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关注,虽然外人无从推测两位副掌教对张月鹿重视到什么程度,但仅仅是态度本身,已经足够震慑宵小。 至于那些实权真人,他们当然不会被吓住,甚至可以知道其中虚实,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牵扯到这些小孩子打闹当中呢?甚至如天罡真人等人,还十分喜爱张月鹿这个晚辈。 张月鹿在道门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反观齐玄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还要在孙永枫这个四品祭酒道士面前毕恭毕敬,甚至没有“坐而论道”的资格。 如此看来,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不说云泥之别,也相差不多。 可张月鹿与大掌教之间的差距,比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差距,还要大出数倍。 因为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还可以靠人提拔,若是有贵人赏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四品以后便不一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上去,就得有人下来,谁上谁下?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之后,谁都有靠山,谁都有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三位副掌教和大掌教的位置,总不能去找太上道祖提拔自己。 可以说是一步一重天。 以至于道门中有个说法,飞升易,做大掌教难。 想要做大掌教,一辈子不够,那得修几辈子才行。 张月鹿说自己想要做大掌教,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人转世,传扬出去,也要被人笑话是大言不惭,想瞎了心。 这便是道门的大掌教。 时至今日,大掌教空悬已久,金阙议事召开了两次,仍旧没有结果,于是由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 这也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传言说,三位副掌教有意不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毕竟到手的权力,哪里肯交出去?新任大掌教登位,必然收权,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仅不能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反而还要听令于新任大掌教,自然要维持现状。 这种传言越传越凶,到了后来,甚至传成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合谋害死上任大掌教,迫使祖庭不得不下令捉拿传谣、造谣之人。 不过谣言已经扩散出去,就连长年不在祖庭的齐玄素也有耳闻,在齐玄素看来,这传言也有些蹊跷,说不定涉及到祖庭高层斗争,有人想用这种传言形成大范围的议论,倒逼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尽快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 至于为何不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出任大掌教,是因为道门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人选必须出自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就好似皇室传承,主要是父子传承,不会兄终弟及。 就算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要打破这个规矩,三人之间也无法形成统一意见,互相牵制,无论是谁想要出任大掌教,都会遭到另外两人的反对。 现在的情况是只能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推举一人,而大掌教的要求非常之高,必须是能在六十岁左右便能压服众真人的“年轻人”。 天罡真人如今便是花甲之龄,这个年龄,在真人中算是寻常,在大真人中便算是年轻人。就如三十岁的年纪,放在七品道士,是年龄偏大,放在五品道士,便是年少有为。 张月鹿今年不到二十五岁,算五年一个台阶,三十岁升三品,三十五岁升二品普通真人,四十岁升二品参知真人,四十五岁升一品平章大真人,要到五十岁才能升到副掌教大真人。 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五年一个台阶,天罡真人五十岁的时候就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十年过去,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除了职位有所调动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可以说是止步不前。如果没有没有什么机缘变化,再过十年,他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也许在八十岁之后,才能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由此看来,六十岁的大掌教,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 齐玄素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佩慧剑,能爬到真人的位置上,甚至不必是参知真人,仅仅是普通真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何其难也。 之所以是梦想,必然是难以实现,甚至没有希望。 对于张月鹿来说,她日后成为一名真人,几乎是没有太大悬念的事情,最差也是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如果她发展顺利,应该是跻身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行列,所以她的梦想就是做大掌教了。 齐玄素奢求的终点,其实是张月鹿走向终点的起点。 齐玄素不是傻子,自然从张月鹿的态度和话语中,察知到了这一点。 一时间,两人有些无言。 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喝酒也好,互相防备试探也罢,两人都未曾在意的一些事情,在两人逐渐放下部分防备之后,终于是浮现出水面,化作一道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齐玄素刚刚生出的几分旖旎心思,在这道壁障之前,转瞬即逝。 他不是潇洒豪迈的游侠,也不是放荡疏狂的狂生,他只是个挣扎在道门底层的小人物。 所以为了生存,他不太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什么视尊卑等级于无物,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很畅快,很美好,很潇洒,可是不属于他。 最起码不属于现在的他。 张月鹿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变化,停下脚步,说道:“看来我们今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今天的缘分?”齐玄素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月鹿的用词。 张月鹿用颇具算命神棍气质的语气说道:“不过我们八月的缘分还未结束,我们会再相见的。” 齐玄素思绪极快:“你是说天罡堂共事?可我能否进入天罡堂,还是两说。”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说道:“你能进天罡堂,孙永枫也拦不住,我说的。” 齐玄素心头一震,有所指道:“据我所知,天罡堂的新任副堂主姓张,年纪与澹台姑娘相差无多,难道澹台姑娘与这位张副堂主有旧,打算为我说上两句好话?” 张月鹿径自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渊兄,我说你能进天罡堂,你就一定能进天罡堂。”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月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五章 鱼符 齐玄素离开太清广场,一路走回海蟾坊,刚进北坊门,就遇到了自己的邻居崔道姑。 齐玄素收起了思绪,换上笑脸:“崔婶。” “小齐啊。”崔道姑见到齐玄素一怔,“正好,刚才坊司的人来找过你,说是有人给你寄了东西,让你去取一下,你刚好不在家,便托我传个话。” 齐玄素有些惊讶:“有劳崔婶了。” “不必客气,都是邻居。”崔道姑没有与齐玄素过多客套,招过一辆牛车,匆匆去了。 齐玄素改变方向,向坊司走去。 玉京城是坊市格局,却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和控制出入的说法,而且玉京的二十四坊极大,相当于古代城池的一百零八坊。 道门在二十四个坊分别设置二十四个坊司,职能有些类似于帝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守夜、疏理清扫街道沟渠及火禁之事。 发展到后来,坊司的权责越来越大,邻里矛盾、调解纠纷、出具证明等等,也由坊司负责,同时坊司还兼具了驿站的部分职能,所有书信、包裹都会被道门的信客送到相应的坊司,再由坊司派人通知领取。 齐玄素来到坊司,是座两进的院子,过了门房之后,第一间便是领取包裹的所在,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桌一椅,一个女冠坐在桌子后面,正捧着一本绘有彩色插图的话本小说看得入神,浑然没发觉齐玄素进来。 齐玄素瞥了一眼,书中插图是一位翩然公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杨柳依依,夏溪潺潺,想来是是才子佳人一类。 齐玄素等了一会儿,见这位女冠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一下。 女冠这才回神,抬眼看到齐玄素后,赶忙将书签放好,然后合上手中的话本,问道:“这位道友……” 齐玄素开口道:“取物,齐玄素。” “稍等。”女冠起身去了里间,不多时候,便拿来一个首饰盒大小的包裹,用油纸包裹着,封着火漆。 所谓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糊上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女冠把包裹放在桌上,道:“还请道友出示箓牒,以防冒领。” 齐玄素依言取出自己的箓牒递给女冠,女冠查验无误之后,将箓牒和包裹一起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道谢一声,带着包裹离开坊司。 女冠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继续沉到的话本的世界之中。 齐玄素回家后,径直来到书房之中,先看了一眼火漆上的名字,只有“阿七”二字,不由哑然失笑。 他先前思来想去,会给自己邮寄包裹之人,只有七娘,“阿七”二字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阿七”这个名字,极具少女气质,让齐玄素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阿七终究变成了七娘。 齐玄素撕掉包裹的油纸,里面还真是个首饰盒,上着一把小锁。 这种锁没有钥匙,形貌仿佛一根横向的圆柱,分为四部分,每部分都可以上下转动,有九个字符,总共三十六个字符。必须把四个字全部猜中对准,才能开锁。如果三次不中,便会触动盒子的机关,毁去盒内物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以他对七娘的了解,依次转动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正是太平钱上的刻字。 一声轻响,纹丝不动,意味着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 齐玄素略感意外,又转动出“承”、“平”、“无”、“忧”四个字,这是无忧钱的刻字。 还是不对。 齐玄素有些紧张了,思索许久之后,才缓缓转动出“平”、“安”、“如”、“意”四个字,也就是如意钱上的刻字。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盖自行打开,盒子分成两层,第一层放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楷写着:“天渊亲启”,落款是“七娘”。 齐玄素拿起信封,发现封口并未用火漆封住,便直接抽出十余页信笺。 一笔好生娟秀的小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眸子如秋水似寒星的少女阿七,而不是那个杀人放债的七娘。 七娘主要在信中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凤台县的后续,七娘将此事上报清平会之后,清平会决定将齐玄素转正,由外围成员变成正式成员,词牌名仍旧是“金错刀”,现有功勋六百,使用化名魏无鬼。 另外两件事都与齐玄素转正有关。 首先是转正之后的待遇问题,“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然后是齐玄素也拥有了参与清平会乙等集会的资格,根据七娘的介绍,清平会内部并非道门这样等级森严,只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丁等就是外围成员,丙等正式成员,乙等是精锐成员,甲等是核心成员。 如今齐玄素就是丙等,不过七娘是乙等,齐玄素被划分在七娘的名下,可以参与乙等集会。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清平会内部的成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独立成员,自愿加入清平会,一种是附庸成员,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加入清平会。 独立成员只能享受对应自己等级的待遇,不过万事可以自己做主。齐玄素就是附庸成员,隶属于七娘,好处是可以享受七娘的部分待遇,比如参与乙等集会,七娘也会为他善后,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坏处是失去了部分自主权,比如选择差事任务,就是七娘全权做主。 齐玄素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如何参与集会,需要准备一个仪式法术,七娘专门寄来了法术需要的材料、相关用法以及账单明细,一应费用从齐玄素存在七娘那里的棺材本里扣除,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无忧钱。 齐玄素放下信,打开盒子的第二层。 第二层比第一层深了数倍,里面放着两根蜡烛、一盒线香、一个朱红色的小葫芦、一沓空白符纸、一盒朱砂、一支朱笔、一枚鱼符。 鱼符是齐玄素的身份证明,清平会以秘法制成,独一无二,根据颜色不同,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齐玄素的这枚鱼符便是银绯色,上刻“金错刀”三字。 除此之外,鱼符还有两个用途,一个用途是进入集会的“钥匙”,另一个用途是充当须弥物。 所谓须弥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凭空取物,根据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这枚银绯鱼符的内藏乾坤极小,大概与七娘寄来的首饰盒子相差无多,只能用于存放仪式法术所用的材料。 至于如何进入集会,便要通过仪式法术了。 齐玄素很有耐心地等到夜半子时,然后按照七娘在信中给出的方法,开始准备法术。 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烛龙乃是上古山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它的鲜血自然有极为神奇的妙用。只是烛龙早已不在人间,其鲜血更是无处可寻,后来道门研制出仿制烛龙血,虽然效力只有正品的一成,但价格仍旧极为昂贵,在黑市上与黄金等价。 齐玄素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这两根蜡烛都不是凡品,黑蜡烛是以狸力的血脂制成,白蜡烛是以腓腓的血脂制成。 狸力的样子像猪,脚上长着鸡足,叫起来像狗吠,擅长遁地,所过之处,地面起伏。 腓腓的样子像狸,身披鬣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饲养它可使人解忧。 两者都是罕见的异兽。 还有线香,同样不俗,是大名鼎鼎的“返魂香”。传说昆仑仙境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 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没有这等药力,只能温养神魂,却也极为昂贵,一根线香便要一个无忧钱。 这三者在几百年前还都是极为罕见的物事,有市无价,不过数百年前一场大变,众多原本已经绝迹的异兽药材随同古仙们一起重现人间。 道门对此实行了管制,严格来说,这些材料只有道门才能产出,现在却出现在了清平会的手中,张月鹿说众多隐秘结社的背后有道门大人物暗中支持,半点不虚。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符。 朱笔价值五个无忧钱,笔杆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笔尖红里透亮,是用一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用来画符,事半功倍。 齐玄素一气呵成,连画两张。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根线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感觉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 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六章 梦中会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好像飞上天空。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做那个怪梦。 不过这次显然并非如此,没有黑色的大山,只有无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化作一片浩瀚虚空,一座宫殿正漂浮在不远处。 下一刻,齐玄素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座宫殿飘去。 待到齐玄素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的内部,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重重烟雾包裹。 便在这时,一个同样被雾气包裹的身影朝着齐玄素飘荡过来。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不过见到那身影做了个指指点点的动作后,立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开口道:“七娘?” “是我。”七娘略显失真的声音响起。 齐玄素松了口气,问道:“七娘,这是哪里?” 七娘回答道:“这就是清平会的乙等集会。” “这是……”齐玄素环顾四周,“神魂出窍?” “不是。”七娘的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方士的入梦境界吧?” 齐玄素道:“知道,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我听说有那居心不良之辈,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七娘伸手点了齐玄素一下:“就喜欢听这种故事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到。 七娘道:“以神魂进入别人梦中,只是入梦境的浅显运用,据说方士抵达鬼仙境界之后,可以让他人入梦,比如说那个流传极广的黄粱一梦。卢生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返乡途中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翁。卢生自叹贫困,道士吕翁便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翁仍坐在旁边,店主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齐玄素不解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七娘笑了笑:“还不明白吗?你我其实是在梦中相会。”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一惊:“不是神魂出窍,而是做梦?” 七娘道:“正是如此,你我的神魂还在自己的体魄之中,只是如那卢生一般,进入了梦中,不过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梦,而是别人的梦。” 齐玄素愈发感到震惊,缓缓说道:“别人的梦?七娘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身在不同地方,通过那个仪式法术,进入了别人的梦中,然后在梦中相会。” 七娘点头道:“严格来说,是我们先进入自己的梦中,再以法术将我们自己的梦与这处梦境连接起来,好似搭建桥梁,然后我们通过桥梁来到这处梦境。这有些类似于坊市制度,我们自己的梦就是一个个‘坊’,而这个梦则是与众多坊相通的‘市’。” 齐玄素问道:“乙等集会有多少人?” 七娘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数百人吧。” 齐玄素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多人的梦境连接同一个梦境,那么梦的主人该是何等境界修为? 这便是清平会的实力底蕴吗?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那么我们在此处梦境说了什么,梦的主人岂不是都知道?” 七娘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前提是梦的主人想知道,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提供一个场所而已,而且我总觉得他睡得很死,这个梦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我们只是浮在湖面,而梦境主人的意识则是潜在湖底深处。” 齐玄素再问道:“如果梦的主人醒了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还是解释道,“迄今为止,梦的主人还未醒过,据说他已经睡了百年以上。” 七娘又一指齐玄素身上笼罩的烟雾:“清平会成员不好暴露真实身份,都以词牌名为代号,你用哪块鱼符进来,你在此地就是什么身份。这层烟雾既是你在梦境中的身体,也是用来遮蔽相貌,来源于你燃起的一线‘返魂香’,所以你只能在此地停留一炷香的时间。我用的是盘香,比你的线香持续时间更长,当然,价格会贵一些。” 齐玄素彻底听明白了,不得不感叹清平会的手段神奇,竟然能想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 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是梦中相会,而非神魂出窍,就连玉京的阵法都无法阻挡。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难怪清平会被道门几次点名,的确有独到之处。 两人此时位于大殿的一角,大殿中共有十二根巨大立柱,每根立柱都需要十人合抱,一眼看不到顶,探入大殿上方的星空,七娘转身往其中一根立柱走去。 齐玄素跟在七娘身后,问道:“这里具体有什么用?” “清平会不是道门,更像一个松散的联盟,成员大多都是双重身份,每个人都有秘密,必然有所保留,所以这里主要是用来交流情报。”七娘回复道,“有些独行侠,如果遇到棘手的差事,也会在此地寻求帮助。” 齐玄素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用处对于自己不是很大,因为他的搭档一直都是七娘,这方面的事情都由七娘负责。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是梦中,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想要以物易物,或者买卖东西,那又该怎么办?” 七娘道:“这就要考验你的眼力了,可以与人在梦中提前约定好,然后在现世中交易。如果看走了眼,遇到黑吃黑也是常事。所以许多人会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可靠的、有信誉的、抽成要价公道的中间人,把钱和货都交给中间人,由再由中间人把钱货分别交付给对方。” 齐玄素上下打量七娘,问道:“七娘,你该不会就是中间人之一吧。” “没错。”七娘笑道,“这样的买卖不做白不做,我不仅做中间人,也做放债的生意,而且我的利息比太平钱庄正经借款的利息还便宜半分,薄利多销。” 齐玄素这下知道自己的飞剑是如何卖出去的,说不定那把差点属于自己的“神龙手铳”也已经被七娘出手了。 七娘想起一事,嘱咐道:“你今天第一次来,主要是熟悉一下乙等集会,倒不必急着与别人交流什么。我帮你买的那些材料,可以使用十次,平时省着点用。若是用完了,我再通过信客给你邮寄,费用还是从你的棺材本里扣。” 所谓信客,与朝廷的驿卒、邮子类似,也可以视作道门的驿站,负责寄送信件物品、传递消息,对外开放,不过像飞舟一样,要收取费用。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根巨大的立柱前,齐玄素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两人高的巨大滴漏。 滴漏就是漏壶,和日晷一样,都是用以计时。 七娘指着滴漏说道:“梦中的时间与现世不大相同,不能单纯凭借感觉,所以要看这个。” “另外,我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来这里,你若有事找我,可以选择这两天过来。若是有急事,还是用‘子母符’联系我。”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看了眼滴漏:“你该回去了。” 齐玄素问道:“怎么回去?” 七娘道:“你平时怎么结束入定,此时就怎么醒来。” 齐玄素了然,依言切断了自己与梦境的联系。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七娘、大殿都变得模糊,最终如水中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齐玄素又经历了一次身如鸿毛的感觉,周围变得极为寂静,没有半点声音,然后又迅速落回“地面”。 齐玄素猛地醒来,还是在书房中,只是有些头痛,好似宿醉的感觉。 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炉散发着幽香的香灰。 一黑一白两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倒是没有燃烧多少,烛泪不多。烛台下方是两道符纸燃烧之后的些许灰烬。 令齐玄素惊讶的是,地上以仿制烛龙血绘出的阵图已经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剩下白银质地饰以绯色的鱼符静静地躺在两个烛台之间。 齐玄素环顾左右,确认没有人进来过之后,将这些器具材料全部收入银绯鱼符之中,然后又将银绯鱼符贴身放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七章 中秋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齐玄素生怕再出门“偶遇”张月鹿,老实待在家里,平日里除了看邸报之外,就是依循散人的法门提升修为,只是距离玉鼎境还远,难免无趣。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势基本痊愈,不必再喝汤药。 转眼间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如果在山下俗世,这是一个仅次于年节的重要节日,不过道门并不怎么重视中秋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八月十五刚好处于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之间,难免有些尴尬。 再加上道门中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中秋节的这一天,玉京城并没有太多节日气息。 齐玄素出门买了一坛酒、几个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线香、一叠纸钱,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旧是风雪呼啸,冰寒彻骨。 玉虚峰占地极大,玉京城坐落于玉虚峰的朝阳一面,在玉京城下方二十里的背阴面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墓园,七娘帮齐玄素找回师父的尸首之后,就葬在此地。 山路原本难行,不过道门以人力硬是开凿出一条还算平坦的砖石道路,可供双马并行,以铁索为栏杆,直通墓园,故而二十里的路程并不算长。 齐玄素顶风冒雪来到墓园,找到师父坟头。 坟前的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齐浩然之墓”五个字,没有落款,字体娟秀,是七娘的笔迹。 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说,师父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也不清楚师父的人脉关系,他只知道师父这一脉本是全真道,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归到了正一道,于是他也跟着成了正一道的弟子。 齐玄素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师娘,在被师父收为弟子的日子里,其实就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已。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师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也不是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潇洒快意的游侠,而是个性情随和的普通人,就像绝大多数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着各种糟心事,又没了年轻时的冲动意气,既不洒脱,也谈不上快活。 所以齐玄素记得很清楚,师父喜欢喝酒。 师父不嗜酒,只是喜欢喝醉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以忘记许多烦心事。 一醉解千愁。 而且师父的酒品很好,喝醉之后只是一个人看天,低声呢喃一些谁也听不到的话语。 齐玄素还很年轻,不太明白这种心态,只是记得师父临死前的样子,与平时迥然不同,浑身浴血,表情似金刚怒目,声音如滚滚炸雷。 最后的那个“走”字,至今还回荡在齐玄素的耳畔。 也许齐玄素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齐玄素先将熟食摆在坟前,然后将那坛花了他一个太平钱的好酒放在正中间,具体怎么个好法,他不太清楚,只是打开泥封之后,酒气很浓。 过去几年,齐玄素一直没机会过来,因为他主要在中原腹地谋生,走陆路到昆仑,来回少说要两个月的时间,乘坐飞舟虽然快,但价钱太过昂贵,单程就要一百太平钱,齐玄素负担不起。 齐玄素点燃线香,将其立在坟前,又给坟头添了些土。 然后他坐在坟前,看着线香的香头,自言自语道:“师父,你的仇,我报了。人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只用了十个月。” “不是你徒弟有本事,而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七娘,你还是她帮忙安葬的。说起来,七娘真是咱们师徒二人的恩人。” “其实吧,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只是从不敢在七娘面前讲。如果师父你没死,那么我觉得你和七娘还是挺般配的,你娶了她,就当是报恩了。话本里都这么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你娶了七娘,咱们爷俩欠下的恩情便算是还上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了。” “说个笑话而已,师父千万别恼。既然师父不能还,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来还,至于怎么还,师父你绝对猜不到。话本里有卖身葬父的桥段,我今日也算是卖身葬父了,把自己卖给别人,不仅把师父你给葬了,还顺带报了仇,你说这买卖多划算?” “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说月圆人更圆,是个团圆日子,咱们爷俩有好些年没正经过中秋了,今天一起过节,喝酒。” 山上风大,哪怕十余根线香捆成一束,也很快燃尽。 齐玄素站起身,将酒坛中的酒倾倒在地上,然后三根手指一搓,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 纸钱燃尽,化作黑色的飞灰随风而去。 齐玄素起身离开墓园,沿着来时之路往玉京城走去。 齐玄素回到玉京城的时候,天色近黄昏,等他回到海蟾坊的住处,已经华灯初上。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的中秋节,便这样过去了。 齐玄素没有参加梦中会,也没有打坐修炼,而是睡了一觉。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六。 齐玄素起得很早,换好七品道士的装束,鹤氅、方头云履、逍遥巾,带好孙永枫给自己的凭证,寅时便出了家门,出来海蟾坊,沿着南北走向的“上清大街”往玄都走去。 玄都玉京,道门祖庭所在,又称天上白玉京。 道门中人喜欢称外城为玉京,称内城为玄都。 九堂就位于玄都。 至于紫府,则是大掌教居处,类似于宫城,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可擅自进入。 大约卯时的时候,齐玄素到了玄门的城门前。 玄都作为九堂和部分高品道士居处所在,门禁检查十分严苛,一般来说,低品道士无事也不会到玄都来。 齐玄素随着稀疏的人流往城门走去,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携带着一把三尺大刀。所谓大刀,大概便是偃月刀的形状,只是从长柄改成了短柄。 要知道,道门中人最常用的兵器还是各种剑器,齐玄素的兵刃就是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刀类兵器也有,不过多是以环首刀、横刀、雁翎刀为主,这种宽刃大刀极为少见。 高大男子取出箓牒交给身着甲胄的守门灵官。 所谓灵官,是为道门护法,同样拥有与道士对应的品级,不过受同级道士的辖制。在道门内部,一般视为低一级的道士。 这些守城灵官都是六品等级,等同是七品道士,受六品道士管辖。 灵官最高一品,受一品天真道士辖制,等同二品太乙道士,且没有成为大掌教的资格。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之后,瞥了眼男子携带的宽刃大刀,以手中长枪一指。 高大男子没有废话,拔刀出鞘,寒光凛然,刀身清亮如水,可以倒映面容,刀锋上隐隐结了一层薄霜。 守门灵官仔细端详了片刻, 面甲下传出略显失真的嗓音:“收起来吧。” 高大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缓缓将大刀收入皮质鞘中。 守门灵官挥了挥手,可见整只手掌都包裹在手甲之中,示意高大男子可以入城。 高大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守门灵官,迈步往玄都走去。 轮到齐玄素,他递上自己的箓牒,又取下自己腰间的短剑。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没有检查短剑的意思,示意齐玄素可以入城了。 齐玄素微微一笑,收起短剑往城内走去。 其实玄都内部并不严格管制兵器,在于两可之间,这就给了守门灵官灵活掌握的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张月鹿那般瞧出齐玄素身上内敛的杀气,乍一看去,齐玄素更像是人畜无害的“花圃道士”,反倒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高大男子,锋芒毕露,透着一股跋扈气息,一看便不是善茬。 这便是差别对待的原因。 已经走出一段的高大男子刚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冷哼一声。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玄都,相较于玉京如同棋盘的坊市结构,玄都的回字形结构更类似于如今的帝京城,初来乍到之人,容易迷路。 好在天罡堂大名鼎鼎,并不难找。 齐玄素沿着城内的主干道一直往北,过了南华门后左转,经过杨庙,从道德门出来就是谷神广场,广场左侧的一片建筑便是天罡堂。 天罡堂有一位堂主,也称掌堂真人,由二品太乙道士中的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担任。 九位副堂主,首席副堂主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只是没有参知金阙议事的资格。其余副堂主职位相同,品级各异,大多是三品幽逸道士,最低的是刚刚升任为副堂主的张月鹿,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与许多主事同级,不过考虑到她的年龄,又是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钦点,却是比众多三品幽逸道士还要惹眼。 一般情况下,若无大事,掌堂真人和首席副堂主不会在天罡堂的殿阁中坐堂,而是由几位留在玉京的副堂主轮流当值,今天正是张月鹿当值,顺带面稽自己未来的班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八章 将错就错 此时在天罡堂的大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齐玄素发现那名带着大刀的高大男子也在此地,只是不与其他人交流,独自站在一旁,双臂环胸,正在闭目养神。 似是察觉到齐玄素的注视,他双眼睁开一线,毫不客气地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则是微微一笑,主动收回了视线。 在天罡堂的大门一侧放置有日晷,其中辰时的刻度被标识出来,也就说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 齐玄素也不急躁,同样找了个角落,静静等候。 等了没多久,齐玄素忽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一拍,不由一惊。 要知道他也算是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警惕极高,在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被人近身还不自知,来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他的肩膀,说明其修为远在他之上。 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正站在他身旁。 不过今天的张月鹿有些不同,鹤氅、圆头云履、戴纯阳巾。 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结果,吃惊又不吃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终化作无奈一笑。 张月鹿笑问道:“天渊兄似乎不怎么惊讶。”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那日澹台姑娘说我一定能进天罡堂,我思来想去,如此口气,如此年纪,同在天罡堂,又是女子,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什么可能?” 齐玄素只好说道:“澹台姑娘就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副堂主就是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微一笑:“都说以诚相交,天渊兄是不是觉得我故意欺骗于你?实不相瞒,家慈复姓澹台,‘澹台初’这个名字正是家慈所取,我在私下也都是用这个名字,如果天渊兄喜欢,以后还可以称呼我‘澹台姑娘’。” 正在两人说话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四品祭酒道士打扮的张月鹿,都有些惊疑不定。 四品祭酒道士,又是年轻女子,此时出现在天罡堂门外,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是新任副堂主张月鹿无疑了,可那个看起来与张月鹿十分熟悉的七品道士又是谁?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吗? 毕竟今日都是身着道士的正式服饰,很难从衣着上分辨来历出身,只能凭空猜测。 一时间,众人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有猜齐玄素是大真人府出身的张氏子弟,与张月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有猜测齐玄素是出身东海的李家公子,出身玄圣嫡系一脉,比东皇一脉出身的李天贞更为尊贵;也有觉得齐玄素并非出身显赫的张、李二家,而是张月鹿父母的世交之后。更离谱的是,甚至有人往天家皇室那边联想,觉得齐玄素说不定是宗室子弟。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但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视线,羡慕、妒忌、憎恶、鄙夷、谄媚,不一而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齐玄素甚至怀疑张月鹿故意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 先前他还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惹得张月鹿忽然关注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坏就坏在那次萍水相逢上面。 仅仅是一次萍水相逢,其实没什么问题,可这次萍水相逢却让张月鹿记住了齐玄素这个名字,再看到孙永枫报上去的名单时,自然会引起她的注意。 许多事情,乍看之下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不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就永远没有问题。 可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漏洞,便会惹出祸事。 以他的身份,怎么好大张旗鼓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便在这时,一辆牛车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人,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的穿着打扮,正是收了齐玄素两百太平钱的孙永枫。 对于一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两百太平钱不算什么大数目,可他也不仅仅收了齐玄素一个人的钱,累积起来之后,数目就极为可观了。 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孙永枫算是“吃饱”了,心情甚是不错,想着要不要在玄都置办个住处,以后当值也方便。 只是孙永枫没有想到,自己刚下车,便看到了已经先到一步的张月鹿,神色一紧,赶忙朝张月鹿快步走来。 虽然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但职务有高低,正如参知金阙议事真人和普通真人,同是二品太乙道士,地位也相差极大。 甚至张月鹿不必谈什么年龄、日后、靠山,只是公事公办,就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副堂主。”孙永枫稽首行礼。 张月鹿坦然受了这一礼,并未回礼,似笑非笑道:“孙主事,我还没多谢你,为我网罗了这么多的才俊之士。” 孙永枫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张月鹿,结果看到了站在张月鹿身旁的齐玄素。 其实在孙永枫现身的第一时间,齐玄素就低下了头,所以孙永枫第一时间竟是没能注意到齐玄素,只是到了此时,再也躲不过去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默默移开视线。 孙永枫是老油子了,哪里还不明白,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发寒,说不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月鹿还是给孙永枫留了面子,看了眼大门一侧的日晷,淡淡道:“孙主事,准备开始吧。” 孙永枫赶忙应道:“是。”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轻声道:“天渊兄,你跟我来。”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向天罡堂的正门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倒是安之若素,可齐玄素就有些如芒在背了。 直到此时,孙永枫才从袖中抽出一块白色手巾,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在心底大骂齐玄素,你既然与副堂主相识,直接去求副堂主就是了,又何必来走我的门路?这不是害我吗! 接着他又转念一想,难道是张月鹿故意设下的局? 张月鹿先是通过齐玄素抓住自己受贿的把柄,然后引而不发,如利剑高悬却不落下,让自己提心吊胆。虽说副堂主没有罢免主事的权力,但如果自己阳奉阴违,她只需要将证据交到北辰堂,那自己就算是栽了,更何况这女子本就是北辰堂出身。 如此一来,自己以后便没了推诿扯皮的余地,只能乖乖听令行事。 想到此处,孙永枫再不敢仗着老资历便小觑这位年轻的副堂主,刚刚生出的报复念头,也收了起来,反而开始考虑如何交好齐玄素,毕竟齐玄素能帮张月鹿做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张月鹿的心腹无疑了。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就连在孙永枫的眼中,他也成了张月鹿的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到了些许张月鹿的用意,他是初到天罡堂,这个女子又何尝不是?她年纪太轻,又立足未稳,她需要从这些新人中发展自己的心腹帮手,帮助她站稳脚跟。 很显然,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看中,成为她打算发展成为心腹的人选之一。 张月鹿来到天罡堂的正门前,两名全身披甲的守门灵官缓缓推开两扇以青铜制成的沉重大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院子,正北方向是正堂,西侧是值房,东侧是签押房,张月鹿径直往西边的值房走去,齐玄素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便没有这般待遇,只能在原地等待。 进来值房,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副……澹台姑娘,不是要面稽吗?” “已经结束了。”张月鹿走到书案后坐下。 齐玄素迟疑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摘下纯阳巾放到桌上,微笑道:“早在八月初一的时候,我就已经面稽过天渊兄了,难道天渊兄忘了?” 齐玄素道:“这也算么?未免太过儿戏……” 张月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道:“我说算,那就算。”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大了好几级,齐玄素只能无言以对。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与天渊兄算是旧相识,就不绕圈子了。这次天罡堂新增一个副堂主职位,与之相对应的,还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由主事决定。换而言之,我手上有六个执事名额,我想让天渊兄担任六位执事之一,不知天渊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心中一动,没有急于应承下来,而是道:“按照道理来说,九堂执事应由五品道士或者六品道士担任,我不过七品道士,只怕是……” 张月鹿笑了笑:“若照这么说,副堂主一般是由二品太乙道士和三品幽逸道士担任,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也不该做副堂主了?” 齐玄素只得道:“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既然我能做副堂主,那你就能做执事。只是有一点,我给你的只是个名头,底下的人能不能服你,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齐玄素面露犹豫之色。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天渊兄,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什么花圃道士了,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人,何必故作畏缩之态?”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只能应下,心中却是苦笑,这位新上司显然没有七娘那般好伺候。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九章 挑衅 齐玄素应下之后,张月鹿便让齐玄素暂且离开,她还要面稽其他人。 齐玄素离开值房的时候,刚好与准备面稽之人走了个对脸,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携带大刀的六品道士。 齐玄素冲着此人微微一笑。 此人无动于衷,似乎瞧不上齐玄素这般花架子,径直进了值房。 齐玄素也不着恼,正打算离开此地,孙永枫却迎了上来。 不等齐玄素开口,孙永枫主动拱手一礼:“齐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堂主、副堂主都有专门的独栋院落。其麾下的主事、执事等属官也在其中处理公务。 张月鹿所属的独栋院落名为摇光轩,张月鹿作为副堂主,占据正堂,孙永枫就在张月鹿的隔壁。不过张月鹿今天当值,去了值房那边,并不在此地,所以正堂的门是锁着。 从规格上来说,执事只有一个房间,主事是里外两间,副堂主是里外四间,其余人则是几个人合用一个大房间。 孙永枫直接把齐玄素请进了里间,吩咐负责侍候的道童奉茶,然后招呼齐玄素请坐。相较于上次相见时的一坐一站,可谓是天差地别。 两人分主客落座之后,孙永枫不动声色地将两张一百面额的大票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 齐玄素瞥了一眼,正色道:“孙法师,这是……” “法师什么的,太生分了。”孙永枫呵呵一笑,“我痴长几岁,托大称呼一声齐兄弟,齐兄弟叫我一声老哥就是。” 齐玄素没有当真,只是说道:“不敢,我还是称孙主事吧。副堂主说过,正式场合称职务为好,至于私下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孙老哥。” 孙永枫点点头,顺势问道:“说到副堂主,不知齐兄弟与副堂主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对此有所预料,在他看来,张月鹿今日此举已经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他该扯虎皮的时候也不必客气,若是傻傻地说什么自己刚认识张月鹿,岂不是好处全便宜了张月鹿,坏处全让自己背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道:“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孙永枫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如果齐玄素开口就是至交好友,他是半点不信,可齐玄素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倒是半信半疑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真没扯谎,“朋友”二字可不是齐玄素自己说的,是张月鹿主动提出来的。 孙永枫一边观察齐玄素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什么,一边说道:“这就是齐兄弟不厚道了,既然你与副堂主是旧相识,又何必来消遣老哥。” 齐玄素心思急转,含糊道:“不瞒孙主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永枫本就怀疑是张月鹿指使齐玄素给自己下套,此时听齐玄素如此说,更是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 齐玄素伸手按住茶几上的两张大票,缓缓推到孙永枫的面前:“这两百太平钱,就当我向孙主事赔罪了,还望孙主事不要嫌弃。” 孙永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拒绝齐玄素的好意,反而觉得齐玄素颇为上道,可以结交一下。 齐玄素有些心疼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两百太平钱,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孙主事。” “什么事?”孙永枫微微一怔。 齐玄素道:“方才我从值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人,神色颇为不善,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孙永枫的业务还是能够过关:“此人名叫许寇,六品道士,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绰号‘小阎罗’。他曾是青鸾卫百户,后来进了道门,供职于齐州道府,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七品道士,后来又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累功重新升为六品道士。若是他有冲撞齐兄弟之处,齐兄弟还是多包涵下,毕竟是浑人一个,而且背后有齐州道府撑腰,很不好惹。” “多谢孙主事见告。”齐玄素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此人曾经捉拿过清平会的头目。 在清平会中,丁等只是外围成员,丙等是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才能算是头目,也就是七娘这一级。 七娘曾一招便将六品道士诸葛永明置于死地,虽然有偷袭的原因,但也能看出实力远在齐玄素之上,许寇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要么是境界修为十分不俗,要么是背后有靠山,能够调动足够多的人力。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此人很不好惹。 便在此时,孙永枫的道童前来禀报,副堂主请主事过去一趟。 齐玄素顺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孙永枫如今被张月鹿拿捏住了把柄,不敢怠慢这位副堂主,也就没有再去挽留齐玄素。 齐玄素出了摇光轩,却没有直接离开天罡堂,毕竟他已经被张月鹿点为六位执事之一,等到张月鹿面稽完毕之后,还要召集众人宣布各种任命的。 齐玄素干脆找了个树荫地,默默等着,期间倒也有几个过来套近乎的,大约是见齐玄素与副堂主张月鹿关系不一般的缘故。 齐玄素在不开杀戒的时候,都是很好说话的性子,就像将刀收入鞘中,不见半点锋芒,一一客套应付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下午,张月鹿的面稽终于结束了,一共刷走了三十多人,不包括主事、执事,只剩下七十二人,每名执事麾下十二人。 张月鹿也不休息,面稽结束之后,立刻召集所有人去摇光轩。 齐玄素便随着众人又回了摇光轩。 在摇光轩的院中,张月鹿先是向众人介绍了两位主事,这两人都是堂主指派,一人是孙永枫,另一人却是用道号弃用本名,叫灵泉子。两人都是四品道士,不过孙永枫是左主事,地位更高一些。 然后便是张月鹿自己任命的六个执事。 首先便是齐玄素,在六位执事中品级最低,其他人都是六品,甚至还有一位五品,唯独齐玄素是个七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众人竟是不怎么意外,甚至不少人还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看来他们已经认定齐玄素会被任命为执事。 齐玄素只能无奈苦笑,如此一来,自己算是彻底坐实了张月鹿心腹的身份,好处是别人会畏他惧他,不会来招惹他,坏处是别人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上司的心腹还有个称呼——狗腿子。 在齐玄素之后,便是许寇。 以此人的能力资历来说,早就可以升五品了,只是因为犯错太多,才停留在六品,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同为执事,许寇看完全看不上齐玄素。 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 如果齐玄素今天才认识张月鹿,那么张月鹿不会高看齐玄素一眼,可偏偏两人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共同参加了别人的喜宴,又一起喝酒,这就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同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山下的江湖,齐玄素遇到了许寇,两人也许还能成为朋友。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玄都的城门口,守门的灵官没有检查齐玄素却专门检查了许寇,再加上张月鹿对齐玄素的偏爱,使得许寇对于齐玄素生出极大的恶感。 张月鹿没有急着宣布另外四位执事的人选,说道:“齐执事和许执事都是我极为看好的人选,还望你们两位日后能通力协作。” 齐玄素朝着许寇抱拳一礼。 许寇却无动于衷,只是斜斜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开口问道:“许执事,你是双眼有疾吗?怎么不能平视前方?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担心你不能正常视物,以后要是不小心一刀砍了我,那也是冤枉。”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又不敢得罪许寇,赶忙低下头去,不过双肩还是在微微抖动。 就连张月鹿也嘴角勾起。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小阎罗是个刺头,张月鹿想要用他的能力,却也不喜欢他的脾气和作风。 许寇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终于肯正眼看齐玄素了,不过却是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找死?” 齐玄素道:“原来你能正常视物,那又装个样子给谁看?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当众说出来。” 许寇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凭什么做执事?这样够了吗?” “够了。”齐玄素点头,然后偷瞟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能否服众要看自己的本事不假,可这个“众”指的是一众属下,而不是同僚和上司。 许寇同为执事,并非齐玄素的属下,论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这便不在服众的范围之内。 既然张月鹿要让他做心腹,总要给些支持。 张月鹿悄悄瞪了齐玄素一眼,不过还是开口道:“齐玄素做执事,是我的决定,许执事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章 许寇 许寇直视张月鹿,竟是毫不退让,甚至是咄咄逼人。 孙永枫微微低头,心中幸灾乐祸。 这位副堂主可不是软柿子,你想要试试她的斤两,只怕要吃些苦头。 不过如果杀下这位副堂主的威风,他们这些老资历的主事也乐见其成。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吃亏。 过了片刻,许寇反问道:“难道副堂主的决定不可以质疑吗?” 张月鹿并不动怒,淡然道:“当然可以,你可以保留意见,却要服从决定。我知道你来自齐州道府,齐州道府的府主清微真人很赏识你,也很器重你,甚至很喜欢你的作风,可这里不是齐州道府,我也不是你的府主大人。” 许寇笑了一声:“清微真人一定不这么想。” 张月鹿忽然望向孙永枫,问道:“孙主事,这座摇光轩是谁说了算?是天罡堂?还是齐州道府?” 孙永枫轻咳一声:“这……自然是天罡堂,不过清微真人毕竟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自然不是普通府主可比……便是掌堂真人也要尊重清微真人的意见。” 张月鹿冷哼一声,又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说呢?” 齐玄素此时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心腹了,立时说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不瞒副堂主,我曾与孙主事在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孙永枫一怔,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与齐玄素讨论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甚至不觉得有意义,只觉得荒谬。 张月鹿不动声色,问道:“那么讨论的结果呢?” 齐玄素故意说道:“我和孙主事的看法有些离经叛道,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天罡堂说了算。我们也知道我们只是少数人,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很好,现在你们是多数人了。” 说罢,张月鹿目光扫视众人。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却也没有附和,显然是知道这位清微真人的厉害。 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三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的存在,算是三大派系中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副掌教大真人,甚至在道门内部也将这三位真人分别称作“小国师”、“小地师”、“小天师”。 此种境况倒是没有太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她要求齐玄素能够立威服众,其实这也是别人对她的要求,轮值大真人将她提拔到副堂主的位置上,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若是张月鹿抓得住机会,自然是青云直上,若是张月鹿抓不住机会,那就泯然众人。 这才刚刚开始,只是掺沙子,远没到动真格的地步。 张月鹿望向许寇:“如果清微真人以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身份插手天罡堂的事务,让我收回这个决定,我也只能服从。关键是,你能请动清微真人吗?还是说,你打量着用清微宗的名义扯大旗,我便会忌惮于你?” 许寇微微一怔,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副堂主了。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齐州道府,你也不再是齐州道府的人,而是天罡堂的一份子,你若真有天大的靠山,赶紧去请,若是请不来,便乖乖听令行事,就这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明白或者不明白。” 许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明白。” 张月鹿仍旧望着他:“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许寇伸手按住自己的刀柄,沉声说道:“我记得当年东皇曾经定下一个规矩,玄都玉京不禁比试决斗,我久闻副堂主赫赫威名,今日便想向副堂主讨教一二。” 齐玄素眉头一皱,发现事情逐渐开始脱离自己的预想。 要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许寇在明知张月鹿境界修为的前提下,仍旧提出向张月鹿挑战,显然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猜测。 许寇瞧不起自己不假,却未必要表现得这般露骨,说不定他本就是冲着张月鹿来的,因为自己是张月鹿破格提拔的,故意如此作态只是个借机发难的由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并未因为许寇的态度动怒,而是觉得自己过于退让会显得怯懦,难以服众,这才主动出言讥讽,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却是正中许寇的下怀。 张月鹿闻言后深深地看了许寇一眼,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 许寇沉声道:“既然是‘仙人望气’,那么副堂主应该知道我的修为,请问副堂主,我有资格向你讨教了吗?” 张月鹿道:“既然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武夫,自然有这个资格。” 孙永枫、齐玄素等人都是一惊。 因为许寇的档案上分明写着他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对应玉虚阶段,却没想到许寇有意藏拙,其本身修为已经是归真阶段,也就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齐玄素也终于明白许寇为何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他本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六品道士。 仅以境界而论,许寇与张月鹿相差无几。 许寇问道:“不知是以兵刃相斗?还是徒手相斗?” 张月鹿淡淡道:“你不必设法激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不会使用那件半仙物。” 许寇的目光幽深几分,轻声说道:“那真是好极了。” 齐玄素有些不明白张月鹿为何这般不留余地,如果她输给了许寇,那么不出半天,这件事就会传遍玄都。她之所以能做副堂主,来自于大真人的支持和谪仙人的身份,如果立威不成,那么她这个副堂主只怕很难做下去了。 她就这般胜券在握? 还是自负过头? 便在这时,张月鹿挥了挥衣袖,示意众人后退,留出足够的场地。 齐玄素也只能随之退去,还是有些为张月鹿担心,他领教过武夫的霸道,诸葛永明的一拳让他喝了半个月的汤药,他不怀疑张月鹿这位天纵奇才的实力,他只怕张月鹿被捧在高处太久了,最终败于自己的轻敌大意。 许寇取下自己的大刀,随手丢在一旁,然后摆出一个正宗的拳架子,是太平道的“五方拳”,上成之法。 “五方”是指东、西、南、北、中,此拳共分为五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出来都是中成之法, 合在一起便是上成之法,威力不容小觑。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沉声道:“进招罢。” 一般而言,前辈给晚辈喂招才会以如此口气说话,张月鹿此言无疑是不把许寇看作一个平等的对手。 饶是颇有城府的许寇也脸色一沉,动了几分真怒,只是他越发动怒,心思也就越发冷静,如果以为他是个只会使用蛮力的莽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莽夫如何捉拿清平会的头目? 张月鹿到底是自负过头还是胜券在握,很快便能见分晓。 许寇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圈肉眼可见的灰尘顿时扩散开来。 齐玄素脸色微变。 只见许寇的上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是发力。如果这里不是打扫干净的摇光轩,而是其他什么地方,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也会被生生震飞起来。 齐玄素看不到的是,许寇的脚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要知道摇光轩的地砖并非普通青石,而是极为坚硬的特殊石料,寻常刀剑砍在上面都未必能留下丝毫痕迹。 下一刻,许寇凭借脚下的一蹬之力,在地面上留下半个脚印的同时,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张月鹿而去。 孙永枫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这一拳,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是正面力敌,恐怕要吃个大亏。 可张月鹿仅仅是伸出了一只手掌,便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许寇的一拳。 似春葱的手指,与仿佛千锤百炼的拳头相比,显得格外纤弱,却让许寇脸色大变,甚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巨大的反差,更是让这一幕透出几分滑稽和荒诞。 “‘五方拳’里的‘西方金拳’,有点意思。”张月鹿没有半点杀气,不过齐玄素可以清晰看到她嘴角的上扬弧度,透出一抹并不打算掩饰的戏谑。 似乎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玄圣,一起给许寇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齐玄素现在可以断定,张月鹿绝不是自负过头。 孙永枫一脸惊愕表情,身为四品祭酒道士的他尚且如此,其余人更不必多说。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灵泉子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这是‘六虚劫’?” 许寇只觉得整条手臂已经彻底麻木,不过他是从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一身修为,自有一股狠劲,不肯就此认输,猛地一腿扫向张月鹿的下盘。 张月鹿不闪不让,身周有五色气息浮现。 许寇的这一腿就像落在一大团棉花上,毫不受力,这些真气使得他的拳脚根本没有碰到张月鹿分毫,更不必说去伤到张月鹿了。 许寇瞳孔猛地收缩。 孙永枫和灵泉子异口同声道:“‘五气烟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一章 谪仙人 其实绝大多数旁观之人,都没能看出太多门道,没有风沙走石,没有火焰雷霆,就这么三招两式,实在有些花拳绣腿的嫌疑。 可只有当事之人才能体会到张月鹿带来的巨大压力。 此时许寇是进退不得,哪怕是收回已经打出去的拳头,也做不到,他整个人仿佛身陷泥泞之中。 张月鹿轻声问道:“天、地、人、神、鬼,你知道天为什么排在首位吗?” 许寇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下之意,天仙是为五仙之首,而谪仙人的尽头正是天仙。 张月鹿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谪仙人。 直到此刻,许寇才明白为何大真人们会如此看重一个谪仙人。 许寇正要说话,可张月鹿却不想听他说话了,握住许寇拳头的手掌猛地一拧。 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张月鹿竟是生生将许寇的手掌拧断,以此作为许寇公然挑衅她这个副堂主的代价。 许寇脸色骤然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冷汗渗出,不过他也的确是条汉子,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按照道理来说,玉虚阶段的武夫就有血肉衍生的境界,可以迅速恢复体魄上的伤势,许寇已经是归真阶段,可断手却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许寇可以明显感觉到,张月鹿拧断自己手掌的同时,也往自己的体内注入了一股异种气机,阻止自己的体魄自行愈合,偏偏还化解不掉,十分诡异。 这便是谪仙人的厉害之处吗? 张月鹿缓缓松手,平声静气道:“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回来继续做我麾下的执事。第二个选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许寇用完好的左手握住自己断掉的右手,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多谢副堂主手下容情,许寇是天罡堂的执事,自是听从副堂主号令。” 张月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很好。” 此时的张月鹿与齐玄素初见时的澹台初,判若两人。 许寇捡起大刀,默默离去。 孙永枫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有归真阶段的修为,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圃道士,着实是被张月鹿的手段给吓住了。 张月鹿再次环视众人,问道:“谁还有异议?” 再没人敢多言半句,针落可闻。 张月鹿等了一会儿,脸上才又有了笑意,再次说了一个“很好”。 齐玄素苦中作乐地想到,他也不必立威了,仅凭张月鹿心腹的身份,他就能坐稳这个执事位置。 张月鹿继续宣布了其余四位执事的人选,一男三女。如果加上齐玄素和许寇,刚好是三男三女。 四人也各自出列,向众人致意。 一名与齐玄素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名叫沐妗,五品道士,相貌不错,只是气态上有些偏近男子,据说曾经是张月鹿在北辰堂的属下,被张月鹿一同带到了天罡堂。 一名不惑年纪的男子,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然是不是出自玉京的“花圃道士”,而是来自地方道门。 一名神态冷峻的年轻男子,不到三十岁,名叫徐缜,六品道士,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眼神敏锐。 一位年轻姑娘,年纪最小,刚刚成年,叫田宝宝,长相秀气,小家碧玉,带着几分青涩之气,似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不久的样子,不过如此年纪就能成为六品道士,想必有过人之处。 接着张月鹿又将六名执事做了初步的分工,田宝宝和养伤的许寇暂时归在主事孙永枫的麾下,负责内务,等到许寇伤好之后再作调整,周柏和徐缜归在主事灵泉子的麾下。 至于齐玄素和沐妗,则直属于张月鹿本人。 再接下来,便是孙永枫这位主管内务的主事出面安排各种琐事杂务,总要先把架子立起来。 六位执事各有办公地点,许寇、田宝宝、周柏、徐缜四人还好,都是独立的房间,齐玄素和沐妗就比较惨了,因为张月鹿占据正堂,是里外四间,两人干脆被安排在正堂的最外间。想也知道,与张月鹿同处一室,不是什么好事。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牌主事了,原本是跟着掌堂真人,这次掌堂真人把他调到摇光轩,有帮衬张月鹿的意思,这也是张月鹿并未发作孙永枫的原因之一。 孙永枫处理起这些内务,可谓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众人就各自散去,开始熟悉自己的位置。 齐玄素和沐妗随着张月鹿来到摇光轩的正堂,最外间本该是客厅,不过被张月鹿改成了两位执事“坐堂”的地方,内里有个小客厅,是专门待客、议事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张月鹿的书房和休息的静室,总共四间。 张月鹿示意两人不必多礼:“咱们都是旧相识,就不必拘礼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沐妗笑道:“是,主事大人。不对,应该是副堂主大人。” 齐玄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仅听沐妗说话的语气,就能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太一般,多半是闺中密友之流,齐玄素还隐隐察觉到,沐妗似乎对自己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可是奇了,他初来乍到,许寇拿他做个由头向张月鹿发难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沐妗也敌视他?两人之前并不相识,更无交集,没有结仇的可能,如今刚刚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张月鹿这个共同的上司。 齐玄素脑中立时跳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争宠? 属下们争相讨好上司,本就是寻常事,两人都是张月鹿指定的直属执事,那么沐妗将他视作潜在的对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齐玄素虽然没有讨好张月鹿的心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再望向沐妗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幽深。 他作为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这次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玉京,是为了搏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要是谁想要给他使绊子用手段,那他也不是玄圣这等宽宏大量之人。 张月鹿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也注意到了沐妗对齐玄素的敌意,所以当齐玄素状若无意地望向沐妗时,张月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长剑短暂地出鞘三分,又迅速闭鞘。 张月鹿微微皱眉,对沐妗吩咐道:“沐妗,你去值房帮我把今天的卷宗拿来,方才我走得匆忙,忘记了。” 沐妗点头应下,出门之前还不忘看了齐玄素一眼。 只剩下两人之后,张月鹿走到低头敛目的齐玄素面前,忽然说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齐玄素一怔,抬头望向张月鹿,讶异道:“副堂主何出此言?” 张月鹿笑了笑:“我看人很准,今天录用的将近一百个人里,只有你和许寇能入我眼,沐妗不是你的对手。只是她很早之前就跟随我了,我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齐玄素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态:“副堂主言重了。” 张月鹿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称呼职务,还是叫我……澹台初吧,也不要故作卑恭怯懦之态,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把我当傻子。” “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从善如流,不再低眉敛目。 张月鹿继续说道:“天渊兄,这里不是江湖,而是玉京,一切都要按照规矩行事。另外,你的对手不是沐妗,是许寇。” 便在这时,张月鹿的道童前来禀报,说是掌堂真人有请。 张月鹿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一人,他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自己的属下,虽然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他们不敢在表面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心底里多半还是瞧不上齐玄素的,说不定已经把齐玄素划入了小白脸的行列。 齐玄素的属下们全部在同一个大房间中,甚至在这里还给齐玄素留了一张桌子,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齐玄素行礼。 虽然众人心里都不怎么服气齐玄素,但有许寇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且不说职位高低,就是齐玄素的“关系”,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副堂主就不说了,还有人看见主事孙永枫拉着这位齐执事单独谈了许久,态度很是温和,亲自送出门外,显然是交情不俗。 所以除了几个想要钻营之人,其他人都对齐玄素十分“客气”,完全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若是齐玄素还要拿腔拿调,端着上司的架子,多半要被底下的人孤立。 齐玄素没有托大,向众人还礼,说道:“玄素以区区七品道士之身,愧领执事之位,甚是惶恐不安,还请诸位日后多多帮衬,玄素先行谢过。” 先前齐玄素出言讥讽许寇,让许多人认定齐玄素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却没想到齐玄素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一来二去的巨大落差,却是让许多人对齐玄素的态度看法有所转变。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二章 下山 齐玄素本来还想好好与属下们套套近乎,增进感情,不过情况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从掌堂真人那里回来之后,立刻召集了众人,要他们准备一下,三日之内就要动身离开玉京。 按照原定计划,张月鹿刚刚组织起人手,怎么也要磨合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执行公务,却没想到西域那边又出了变故,西域道府的战事到了关键时刻,西域道府的府主和天罡堂的三位副堂主正率领道门主力集中在边境一线与萨满教形成对峙之势,这伙妖人竟然趁此时机胆大妄为地袭击了一处道观,杀死十名八品道士和三名七品道士,惹得道门大怒,严令要限期剿除这伙妖人。 掌堂真人把张月鹿叫去,就是为了此事。 这也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按照她的设想,一个月后,许寇也回来了,此人虽然是个刺头,但也是个好手,两人交手并非生死相搏,真要以性命相拼,张月鹿也没那么容易取胜,有许寇和灵泉子协助,张月鹿自忖扫灭这股妖患不会太难。 可提前一个月,张月鹿不好食言,许寇便无法参与。她虽然看好齐玄素,但齐玄素修为还是低了些,人手上便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张月鹿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没有推辞,同意三日之后离开玉京,前往西域。 既然是道门高层的意思,众人也不敢有怨言,只能赶紧准备各种物资。过了八月十五之后,就已经步入深秋,西域和草原不比江南和岭南,已经十分寒冷,草原上的许多地方甚至已经飘起雪花,御寒的衣物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用以遮光的亮纱或者墨镜,各种丹药、行军丸等物事,也要准备一些,事后可以报销。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再加上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道门中人一般只在出远门时才会备上一些。 天罡堂的好处是兵器统一配发,每人两把剑,一铁一木。 铁剑是顶尖的凡物品相,与青鸾卫的“细虎刀”相差不多,名为“执刑”,用以杀人。 木剑是下品灵物,远不如飞剑“青蛇”,名为“子午”,用以对付鬼魅妖邪之流。 除此之外,随着火器的发展,天罡堂最近几十年还开始额外配发手铳,不过不是“神龙手铳”那种高档货色,而是次一等的“青鸟手铳”。 “青鸟手铳”并非神机营出品,而是天机堂在久视十六年研发生产,青铜握柄,铳管以精铁制作,镀以青色,枪口大小如鸟嘴,故名“青鸟”。后装式填弹,击针机构,线膛,有效射程八十步,十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适配各种“龙睛”系列的弹丸,黑市价格大约是五百太平钱。 两剑一铳都有编号,若是有人拿去卖钱,自然是严惩不贷。 齐玄素去孙永枫那里领了自己的兵器,再加上自己的短剑总共是四样兵器,只是天罡堂道士并不配备甲胄,只有灵官才有。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只能背负双剑,腰间左边悬挂短剑,右边悬挂手铳。 张月鹿显然是有须弥物的,并不见她随身携带兵刃,更不见传说中的半仙物。 本来天罡堂已经准备了一艘飞舟,可以直接飞往西域道府所在的大雪山,降落在瑶池。 说起大雪山,这里本是萨满教的圣地,更有金帐汗王的四大行宫之一,不过在大玄太平十一年的时候,被朝廷和道门攻克,大雪山行宫更是成为如今的西域道府所在,萨满教为了夺回大雪山圣地,几次与西域道府开战。 不过张月鹿拒绝了飞舟的安排,决定从陆路前往,一则是昆仑本身就在西域境内,路途其实不远。二则是只有自己亲自在地上走上一遭,才能通过沿途所见所闻真正了解具体情况。 八月二十清晨,天罡堂一行六十余人离开昆玉京,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抵达离开昆仑前的最后一座道观。 仅仅是两天的风餐露宿,便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周柏这些常在江湖行走之人,都是神色如常,而沐妗这些久在玉京之人,便有些难掩疲态。 道观的观主已经迎了出来,齐玄素拿着天罡堂的文书上前,交代了众人的身份,又朝被众人簇拥着张月鹿一指,说道:“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若是有上房,还劳你引张副堂主前去梳洗。” 因为众人都是常服,此地观主没想到众人中年纪最轻的张月鹿才是主官,还以为年长的灵泉子才是。 不过这位观主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不敢怠慢,赶忙将张月鹿和一行人让进了观中,并且按照三品祭酒道士的规格招待张月鹿。 不过其余人就没这般好运气,只能享受对应自己品级的待遇,与职位无关。齐玄素和沐妗、周柏、徐缜等人同是执事,待遇却是差了许多,只因齐玄素只是个七品道士。 这次随张月鹿前往西域,除了孙永枫和田宝宝留守,许寇养伤,其余人全部出动。 此处道观类似于驿站,屋内温暖如春,齐玄素刚刚脱下外袍,打算歇息一会儿,就听自己属下曹立友叩门道:“齐执事,副堂主派人请你过去一趟。” 齐玄素应了一声,只得重新穿好衣裳,随着一名道观的道民往张月鹿的房间走去。 昆仑境内地广人稀,所以道观占地极大,从齐玄素的住处到张月鹿的住处,有不短的路程,齐玄素过了两条长廊,这才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负责引路的道民就此止步,齐玄素进了院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 里面传出张月鹿的声音:“进来。” 齐玄素推门而入,里面暖意融融,两根蜡烛将整个书房照亮,地面上铺着一张西域风情的地毯,脱了外袍的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随身携带的卷宗。 “坐。”张月鹿头也不抬道。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对面的位置,问道:“澹台姑娘找我有事?” 张月鹿将一本卷宗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有关西域妖患的汇总,你看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接过卷宗,应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把各自的卷宗拿回去了。”张月鹿又道,“你是七品道士的规格,只有一间卧房,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油灯又暗,还是在这里看吧,好歹蜡烛还明亮些。” 齐玄素没有拒绝,不过还是好意提醒张月鹿道:“天色已晚,我若是久留,只怕要生出一些流言蜚语,坏了姑娘的清誉。” 张月鹿微微一笑:“清者自清,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吗?” 既然张月鹿如此说了,齐玄素也无话可说,再加上的道门的确不像儒门那般过分讲究男女大防,齐玄素就这么与张月鹿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开始翻阅这本并不薄的卷宗。 看了卷宗,齐玄素这才知道这伙妖人,其实是从西方诸国流窜过来的。从外貌上来看,高鼻深目,是色目人的特征,常在夜间活动,拥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还会使用幻术,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有想要在西域扎根的意思。 张月鹿等齐玄素看完卷宗后,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齐玄素回答道:“自太平十年以来,西域就不是个太平地方,道门、佛门、萨满教、古仙、罗刹国等各方势力集中于此,就算道门也不能一手遮天。西域又是通往西方诸国的商路所在,人口流动极大,各国往来商人成分复杂,再加上地广人稀,可谓是鱼龙混杂,如果让这股外来妖人在西域站稳了脚跟,再与其他势力沆瀣一气,形成结盟之势,再想铲除他们,就有些难了,所以要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时候,尽快剿灭。” 张月鹿点头道:“天渊此言与堂内的几位赞画如出一辙,赞画们认为这伙妖人看准了西域道府此时无暇他顾的时机,大肆作案,一是因为他们缺钱,二是因为他们也有借着此事立威的意思。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仅仅是为了在西域扎根,直接挑衅道门并非明智之举,很有可能引火烧身,我认为这伙妖人另有他图。” 齐玄素在清平会养成了不刨根问底只看结果的习惯,直接道:“且不管这伙妖人的动机如何,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必然有利益冲突,能否从地头蛇身上着手,借刀杀人?” 张月鹿道:“如果这伙人没有杀害那十几名道门弟子,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可他们杀害道门弟子之后,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掌堂真人的意思是必须由我们亲自动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齐玄素点了点头:“明白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三章 风雪兼程 次日一早,张月鹿和齐玄素一行人从道观中领了马匹,继续动身,出了昆仑地界,便进入西域境内。 在道门的区域划分之中,昆仑和西域各设道府,昆仑道府的府主由大掌教亲信担任,只是因为九堂和金阙的存在,使得昆仑道府的位置十分尴尬,远不似其他地方道府那般自在,有些类似于朝廷的顺天府。 按照道理来说,西域道府本应如齐州道府那般以州为名,称西州道府,只是因为西域境内还有相当强大的佛门势力,双方曾经在此爆发过一场大战,导致部分西州州县落入了佛门的掌握之中,而道门从佛门手中夺来的部分区域又超出了西州的界限,甚至已经不属于大玄朝廷的国土,西州道府的称呼已经不合时宜,故而改名为西域道府。 进入西域之后,雪白颜色渐少,大漠戈壁的景色渐多,地势也较为平缓,一行人骑马而行,可日行三百里左右。这些马匹都是道门改良过的异种,擅于长途跋涉,耐寒耐旱。 只有进了西域,才知道地广人稀是什么概念,常常跑马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也难怪西州是朝廷治下最大的一个州,在籍百姓的数量却在各州中排行倒数。在这种地方,与人斗还在其次,更多是与天相斗。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西域,他和师父就是在西域境内遇袭,也是在西域遇到了七娘,命运由此转折。 一行人要去的事发之地碧山观,距离他们先前停留的道观足有八百里,要走三天的路程,因为偏离了主要官道,所以这一路上,不要说什么道观、驿站、客栈,就连个可以落脚的村落都未必能够见到。 这便是道门众人提前置办“行军丸”的原因了,吃喝都可以在马上解决。到了晚上之后,则是在背风处就地扎营,轮流守夜。众人不敢睡实,以入定代替睡眠,好在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先天之人,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部分久在玉京之人,很不习惯,难免腹诽张月鹿不乘坐飞舟,非要骑马,真是自讨苦吃。 齐玄素和周柏都算是老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守夜也多是由两人负责,这让许多原本不服齐玄素做执事之人再次转变态度。 按照周柏的说法,幸好没有下雪,若是遇到大雪,其后的行程便更加艰难。 结果也不知该不该说周柏乌鸦嘴,第二天就风云突变。虽然还未入冬,但也是步入深秋,九月二十二便是立冬,再加上靠近昆仑和大雪山,地势较高,气候寒冷,要比中原腹地下雪更早,到了傍晚时分,竟是开始下起雪来。 第二天早晨,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雪白一片,再加上戈壁本就空旷,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消失了似的,本就若有若无的道路直接不见了踪影。 阳光落在白雪上面,分外刺眼。 这便是提前准备亮纱或者墨镜的用途了,在这种环境下,白雪反射阳光,白亮一片,很容易伤到眼睛。 众人戴上遮光的墨镜,披上斗篷,继续上路,在空旷辽阔的雪白天地之间,一行人好似一串黑点,分外渺小。 因为有了积雪的缘故,马匹跑起来便有些吃力,原本还能日行三百里,现在一天只能走上几十里,三天的路程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而且天气也开始逐渐变冷,长时间坐在马背上,难免手脚发麻,不得不运转真气驱散寒意。好在除了水袋之外,众人也带了酒,偶尔喝上一口烈酒,能暖和不少。 齐玄素就看到张月鹿借着这个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喝酒,没半天工夫,酒囊便干瘪下去,张月鹿却还是略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有些忧虑,戈壁上的道路本就十分模糊不清,现在又落了一层雪,更是彻底消失不见,没留下半点痕迹,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连个地标都没有,这里罕无人烟,更找不到人问路,要是迷了路,可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按照地图,一行人本该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可这一路上行来,走了大半日,一直到黄昏时分,根本没有看到河道的影子,总不能是河道让落雪给生生填平了,如今只是深秋,还没有这样的大雪。 张月鹿有些无奈,她又迷路了,似乎她总是与迷路有缘。 上次是在紫府,这次是在茫茫戈壁。 齐玄素抬头看着天色,面上也露出几分沉重。 夜幕上不知何时卷起浓云,遮住了明月。 继而风起,越来越大,渐渐尖锐起来,如刀子一般,似乎要从人的脸上剐下几两肉来。 再不多时,风中便开始夹杂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又要下雪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拉起斗篷上的连体兜帽,罩在头上。 他仅仅是在玉京住了不到两个月,便有些不习惯,那些久在玉京之人,恐怕要在心底里骂娘了。 果不其然,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是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此时做主的是齐玄素,恐怕已经有好些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齐玄素略微思量,对张月鹿大声道:“副堂主,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背风之地躲雪,弟兄们都是先天之人,还不会被一场雪冻死,关键是马。” 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漂泊多时,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不小心又用上了江湖中的惯用称呼。 张月鹿此时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伸手一指前方:“去山坡后面。” 山坡后有道半人高的浅沟,的确可以避风。 就这么过了一夜,诚如齐玄素所言,众人都是先天之人,些许风雪还要不了小命,可遭罪却是免不了的,毕竟先天之人与后天之人的最大区别是不能为人间病疫所害,而不是寒暑不侵,那是张月鹿这般境界才能做到的。 只是万事开头难,过了最开头的那阵,众人也渐渐习惯,很快便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顶风冒雪地走了大约十天,终于在九月初抵达了名为“碧山观”的道观。 因为地处偏僻,碧山观颇为简陋,不过是套两进的院子,前面是正殿,供奉太上道祖,后面是居住的地方,一溜房子,拢共不到三十间的样子,平时驻守有西域道府的十余名道士,算是道门设在此地的一处“岗哨”。 结果一夜之间被屠灭满门。 事发之后,西域道府曾派人查看过,不过因为人手紧张的缘故,形成卷宗上报祖庭之后,并未继续深入调查,只是派了两人守在此地,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人马。 眼见着天罡堂的大队人马终于到了,一直提心吊胆的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在道观中冻不着饿不着,但整天陪着十几具尸体,还要担心那伙妖人会不会去而复返,也着实难捱。 张月鹿没有耽搁,直接让两人带路,去查看尸体。 尸体就停放在正殿之中,在太上道祖塑像的注视下,全部用白布盖着。 张月鹿从最左边开始,掀开白布,露出一具脸色苍白的尸体,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未腐烂。 张月鹿不像普通女子那般露出厌恶之色,反而神情平静地伸手转动死尸的下巴。 不过齐玄素细心地发现,张月鹿还是以“五气烟罗”在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真气,看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张月鹿问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一直少言寡语的徐缜开口道:“失血过多,脖子上有齿状咬痕,应是獠牙,倒像是死于僵尸。” “僵尸可不会袭击商队。”灵泉子开口道。 灵泉子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方士,方士也擅长饲养鬼类僵尸,对于僵尸一类最为熟悉。 灵泉子接着说道:“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尸体被埋在风水宝地,受地气滋养,方可化作僵尸。僵尸是极阴之物,因为少了魂魄和三尸,故而没有生前记忆,只凭本能行事。” 徐缜道:“会不是擅长养尸之人驱使僵尸作案?” 灵泉子沉吟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道门对于养尸养鬼之法的管制十分严格,就是道门弟子想要修炼也极为不易,那些外来妖孽如何精通?” 说话间,张月鹿又来到第二具尸体前,掀开白布,是个七品道士,只见这具尸体的死状颇为凄惨,神情狰狞,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物事,面门上有五个血窟窿,分别在眉心、双眼、两颊位置。 张月鹿五指如钩,比划了一下,刚好对应五个窟窿。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这似乎与‘玄阴屠’有些相像。” “玄阴屠”是道门的一门神通,练成之后,可使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无坚不摧,七娘就擅长此法。 张月鹿点头道:“是很像。” 接着她又掀开第三具尸体的白布,脖子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脸色苍白,更诡异上的是脸上还带着微笑,似乎是在飘飘欲仙的状态下死去。 张月鹿轻声道:“僵尸万没有这种本事。” 灵泉子点头赞同道:“此人倒像是中了幻术,僵尸没有神魂,也没有念头,再厉害的僵尸也不会用幻术。” 张月鹿示意众人将其余尸体上覆盖的白布全部揭下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四章 方士 其余尸体的死状也相差不多,大多都是死于失血,而且死得毫无防备,仿佛在登上极乐的一瞬间突然死去。 灵泉子道:“僵尸和厉鬼,前者吸血却不会用幻术,后者会使用幻术,比如夜入荒宅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便是鬼类惯用的幻术,可鬼类没有血肉体魄,不会吸血,只能吸取人的阳气。既能吸血,又能施展幻术,就只有妖类了,比如狐妖、猫妖,都是此道高手。” 张月鹿道:“色目人的狐妖和猫妖?问题没这么简单吧。” 灵泉子点头道:“的确没这么简单。”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我有些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屠灭此处道观?此举不像是单纯的立威,倒像是挑衅。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张月鹿散去手上的真气,“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地没有大宗钱财,不是为财,这伙人并非西域本地人,初来乍到,西域道府甚至无暇顾及他们,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排除了这两个可能之后,似乎只有挑衅的可能更大一些。” “挑衅道门,这是自寻死路。”灵泉子有些不敢置信道,“天罡堂有掌堂真人和九位副堂主,掌堂真人之后还有其他三十五位参知真人、众多平章大真人以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算他们是天人,甚至是长生之人,那又如何?几百年来,死在道门手中的长生之人也不在少数。”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毕竟是初来乍到,不清楚道门的厉害,也在情理之中。” 灵泉子冷声道:“不管他们是受了挑拨,还是被人蒙骗,既然他们已经铸下大错,那么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必须死。” 张月鹿忽然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如果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那么作案的这伙妖人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我们要找出幕后藏着的操刀之人,看看到底是谁要与道门为敌。” 周柏开口道:“既然说到了动机,我们假定这伙人是受了旁人的挑拨,那么幕后之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提醒了张月鹿,她迅速转身来到尸体跟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齐玄素就跟在张月鹿的身边,若有所思。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缓缓说道:“我还未看出什么,不过有一个猜测,他们身上会不会少了什么东西?” 张月鹿立刻吩咐道:“再检查一次,着重看下邪教喜欢拿来做祭品的五脏六腑。” 徐缜和几名精通验尸的属下上前,再次将一众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徐缜摇头道:“所有器官都保存完好。”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张月鹿望向灵泉子,说道“灵泉主事,请你检查下他们的泥丸宫。” 道门谓“泥丸九真皆有房”,脑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处为泥丸宫,也就是人头之中的上丹田。 灵泉子也明白过来,立刻发散念头,进入众尸体的泥丸宫中。 方士的归真阶段名为“雷动”境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 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 归真阶段的武夫是意通诸天境界,可以感应天象并模仿天象,此境界就有一门“舌绽春雷”的神通,与佛门“狮子吼”类似,效仿春雷大吼出声,蕴含滚滚血气,最是克制阴神鬼魅,归真阶段以下的方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不过此类手段对炼气士便收效甚微,对谪仙人更是无用。在几大传承之中,谪仙人几乎没有弱点,炼气士次之,其余几大传承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 不过方士到了归真阶段的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对上同境武夫,虽然还是被天然克制,但好歹有了一战之力。 灵泉子便是一位归真阶段的雷动境方士,白日也可神魂出游。其神魂能聚能散,聚为阴神,仿佛身外之身,散为念头,类似于炼气士的经脉真气、武夫的穴窍血气,是修为的根基所在,妙用无穷。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归真阶段的武夫可以凝练一百八十三个穴窍,同境的方士共有一百八十三个念头。 方士在跻身阳神境界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彻底失去了。对于方士而言,念头便如同武夫的穴窍,武夫抵达见神不坏的境界之后,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方士在跻身造物境界之后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灵泉子发散出十三个念头,分别进入十三具尸体之中。 老道的仵作可以通过尸体判断出,人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死后被从高处抛下。 方士精通神魂之道,同样可以通过泥丸宫中的种种痕迹判断出,尸体的魂魄是在身死之后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还是被人强行夺走。 片刻后,灵泉子收回念头,脸色有些凝重:“果然让副堂主说中了,这些人的泥丸宫有明显的受损迹象,魂魄是被人强行夺走的。” 张月鹿沉声道:“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采生。” 所谓“采生”,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特制的容器之中。 这与道门的养鬼之术不同。 《云笈七签》有言: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 何谓“三尸”?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 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座牢笼,体魄血气压制着体内三尸,使其无法游离在外,所以三尸只能等到人死之后才能离开,没了人体束缚的三尸也就变成了鬼,可以享受香火愿力,拥有部分记忆,又与魂魄不同,记忆残缺,且携带诸多负面人欲,就像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便是常有厉鬼害人的缘故。 因为人死之后三尸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享受香火愿力,故而三尸时时刻刻盼人早死,于暗中对人体性命大加攻伐,残害精神元气。一般而言,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越发厉害,所以只要一日不得长生,哪怕是天人也终有坐化之时。这才有“斩三尸拔九虫”方可成仙的说法。 正因如此,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邪教,也不视作对死者不敬。可如果有人强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邪教。 这些事情,道门并不藏着掖着,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都有明确记载和讲解,故而不必过多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的重要性。 这伙人袭击碧山观的主要目的竟然是为了夺取生魂。 天罡堂和北辰堂侦破过许多类似案件,一旦牵扯到了生魂,多半就是与邪教祭祀有关,必须铲除,不能有半分容情。而邪教徒也大多狂热,很容易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张月鹿皱着眉头,向守在此地的两名西域道府之人问道:“这些死去的道友,都是什么传承?” 其中一人回答道:“回禀副堂主,六名方士、四名武夫、两名炼气士、两名散人。” “六名方士。”灵泉子恍然道,“难怪他们要对碧山观下手,对于古仙来说,方士的魂魄的确要比其他人的魂魄更为‘肥美’。” 齐玄素插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里应该驻守十四人才对,可此时只有十三具尸体,还少了一人。” 张月鹿立刻望向西域道府的二人。 两人哭丧着脸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呐,当初只说让我们来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诸位,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十三具尸体。” 灵泉子身为久在道门的老主事,立时明白了这里面的蹊跷,不满道:“西域道府太敷衍了,失踪一人,生死不知,他们既不查探寻找,也不在卷宗中写明,就等着我们过来。如果他们当时就出动人手寻找失踪之人,说不定已经知道碧山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之人,说不定线索就在他的身上。” 灵泉子道:“请副堂主示下。” 张月鹿道:“准备好子母符,我与齐执事一路,灵泉主事与徐执事一路,分头寻找,无论结果如何,只查看百里,然后就返回碧山观。其余人固守碧山观,听从周执事和沐执事的号令。” 众人齐声应道:“是。”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五章 十四人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离开碧山观,一路往北,灵泉子和徐缜则是一路往南。 齐玄素与张月鹿骑马并行,张月鹿开口道:“天渊,我虽然修为高于你,但要说到江湖经验,却是远不如你,这才让你与我一道。”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张月鹿没有再称呼“齐执事”,而是称呼齐玄素的表字。 齐玄素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说道:“其实周柏周老哥的江湖经验也是很丰富的。” 话刚出口,齐玄素便发觉不对,只是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张月鹿乜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不再端着副堂主的架子,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柏的经验老道不假,可为人木讷无趣,我在他面前,还得端着副堂主的架子,保持威严,累也不累?反倒是在你面前,还能自在几分。” 齐玄素问道:“怎么在我面前,就不用端架子了?” 张月鹿直言不讳道:“我们是朋友,在你面前,再去装模作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我要保证我的名声,这个名声不是你说的什么女子清誉,而是让其他人对我的前景看好,那么他们就会乐于帮助我以图未来的回报。他们帮助我,我得以更进一步,前景更被人看好,又会得到更多的帮助。” “打个比方,飞得越高,风就越大。风越大,飞得也就越高,一直飞到九天之上。可如果我没能维持住这种名声,就算我还是谪仙人,也飞不了多高,更不必说奢求什么大真人、大掌教了。” “所以平常在人前的时候,我要端着架子,维持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别人对我的期望和看法。我可以孤拐,可以傲慢,也可以对许多人不假辞色,却不能软弱,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齐玄素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张月鹿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让他颇有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这样活着很累。既然齐玄素已经见过张月鹿私下的样子,那么张月鹿反而能在齐玄素面前卸下面具,稍微放松一下。 齐玄素问道:“你可曾后悔选了这样一条路?”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张月鹿笑道,“想要建功立业,不吃些苦头怎么行?我既然立志要像玄圣那样改变道门,自然要有所付出。” 齐玄素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奇女子。” “第一个是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不语。第一个自然是七娘,却不能对张月鹿提起。当然,齐玄素总共也没接触过多少女子。 张月鹿也没有深问下去。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我们这次出师不利,甚至是惨败,让道门颜面无光,结果会怎么样?”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自然是难辞其咎,会被调离天罡堂,如果运气好,可以回北辰堂继续做主事,或者去道藏司谋个差事,以图东山再起。如果运气不好,则会被调到安魂司,在那里安度余生。” “安魂司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安魂司主要负责陵园和相应的祭祀。祠祭堂本就是九堂中的冷板凳,安魂司则是祠祭堂中的冷板凳,多是由一位失势的真人或者大真人执掌。” 齐玄素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发配守皇陵?”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至于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是你这种未曾在地方道府任职的,多半会随我去一起守陵,那么我们就可以做个伴了,陪着那些为道门战死的英灵们,过完下半辈子。”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虽说有佳人为伴,上司还是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但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好下场。 张月鹿一夹马腹,道:“不想去安魂司,就打起精神,把那伙妖人明正典刑,那我们就是前途光明。” 齐玄素赶忙跟上。 不知何时,风中又有了点点雪花。 齐玄素只觉得风雪扑面,再看张月鹿,没有戴兜帽,头上身上也沾染了白雪,不由感慨道:“雪霜吹满头,也算共白首。” 张月鹿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白头若是雪可替,何来世上苦心人?” 两人目光对碰一下,顿觉失言,各自撇过头去,掩饰尴尬。 很快,两人在路边的碎石上发现了些许血迹,因为血迹在背风面,所以没有被白雪覆盖。 齐玄素翻身下马,用指尖在血迹上轻轻一抹,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张月鹿说道:“是人血。”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紧接着,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打马走去,齐玄素重新上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循着这道轨迹走了大概十余里,来到一处乱石滩,因为已经下雪的缘故,白茫茫一片。 张月鹿率先下马,指着乱石滩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 齐玄素翻身下马,从背后拔出木剑“子午”,一边行走,一边将手中木剑刺入积雪之中,通过手感来判断积雪下是否有尸体或者活人。 张月鹿也没有闲着,效仿齐玄素的样子,开始搜索乱石滩。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齐玄素忽然感觉到手中的“子午”戳到了一个略显柔软的东西,赶忙将“子午”收回背后鞘中,然后以双手拨开积雪。 很快,一个埋在雪里的身影被齐玄素刨了出来,道门中人的打扮,脸色苍白,身上带着血迹,大约三十多岁。 不必齐玄素呼喊,张月鹿已经过来,伸手搭了下此人的脉搏:“是武夫,还没死。” 齐玄素道:“看来他就是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侥幸逃出了碧山观,奔出数十里,然后昏倒在此地,被落雪盖住。幸好是武夫,体魄强健,没有被活活冻死。” 张月鹿尝试为此人注入一股真气,只见此人脸色略微好转,却没有醒来的。 张月鹿脸色凝重,缓缓道:“他的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不能醒来,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部分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张月鹿双眼之中再次有紫气流动,皱眉道:“如果我没看错,他的三魂少了一魂爽灵,七魄少了伏矢、雀阴、非毒三魄,故而不能醒来。” 齐玄素道:“也就是说,他现在成了个活死人?” “差不多。”张月鹿站起身来,“想来是事发之时,此人也中了招,只是凭借本能逃了出来。具体情况,还要先把他带回去,让灵泉子看一下,他是方士,这方面更为精通。” 齐玄素把此人放在马背上,与张月鹿一起离开了此地。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碧山观,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碧山观还是安然无恙,那伙妖人并未去而复返。这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张月鹿足足带了六十余人,都是先天之人,在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就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过不多时,灵泉子和徐缜也回来了。 张月鹿将第十四人的大致情况向灵泉子说了,灵泉子又以念头查验了此人的泥丸宫,说道:“这些妖人强夺魂魄的手法十分粗暴,打个比方,就像以凿子在泥丸宫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这个小洞汲取生魂,此人也被妖人打开了泥丸宫,不知什么缘故,还未等妖人夺走魂魄,他便逃了出去,不过毕竟泥丸宫受损,还是使他的魂魄不稳,可能在逃走途中丢失了部分魂魄。” 张月鹿直接问道:“能招魂吗?” 灵泉子道:“只要他的魂魄还在方圆百里之内,我就能以他的肉身为引,将丢失的魂魄召回。” “招魂术”是入梦境方士就可修炼的神通,对于一位雷动境的方士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张月鹿道:“我们发现他的地方,距离碧山观也就是八十里左右,绝对不超过百里。” 灵泉子点点头,从大袖中取出四道黄纸符箓,随手一掷,四道符箓分别飞至四方,悬而不坠。继而灵泉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口中道:“魂去归来,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竟是平地起风,四道黄纸符箓无风自燃。 众人都不得不后退几步,唯有张月鹿站在原地不动。 灵泉子大袖飘摇,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如此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狂风渐停,黄纸符箓化作飞灰。 只听一声呻吟,最后一名幸存之人缓缓醒转过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六章 尸变 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也是唯一的幸存之人,名叫郑鼎。他醒来之后,向张月鹿等人说了事发当日自己的经历,再加上西域道府汇总的卷宗和尸体上的各种痕迹,张月鹿大致还原出当晚的经过。 严格来说,这是一次偷袭,发生在子时前后,除了一人负责守夜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入睡。这伙妖人先是干掉了守夜之人,也就是那名脸上有五个血窟窿的道士,然后这伙人施展了大规模的幻术,使得入睡之人沉浸于美梦之中,无法醒来。 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人死之后,魂魄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所以必须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夺取生魂。这个幻术本身对人体无害,只是起到了类似于麻沸散、迷药的作用。 哪怕是在魂魄离体的时候,十二名道士还沉浸在美梦之中不能自拔,这也是他们死后脸上带着笑容的缘故。 被夺取生魂之后,人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变成了活死人,如草木一般,无知无觉。这伙妖人还不肯罢休,又吸食鲜血,使得睡梦中的十二人全部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再加上值夜的一人,刚好十三人。 至于郑鼎,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此阶段的武夫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体魄和神魂初步合为一体,虽然杜绝了神魂出游的可能,但也不怕摄魂之法,更无法绕过体魄直接伤及其神魂,可为你一损俱损,若是神魂受伤,体魄也会生出痛楚。 其他几名死去的武夫,未有如此境界,被人轻易夺走了魂魄,而郑鼎却是在被“凿开”泥丸宫的时候,因为剧烈疼痛从梦中惊醒,并凭借着一口血勇之气逃了出去。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武夫,神魂和体魄只是初步合一,并未真正融为一体,所以在逃命的时候,因为泥丸宫受损的缘故,还是丢了一魂三魄。 灵泉子帮郑鼎招魂之后,又帮他初步修补了泥丸宫,不会再次丢魂,然后便让他好好休养。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郑鼎也证实了这伙妖人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伙高鼻深目的色目人。 虽然张月鹿终于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个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去哪里寻找这伙色目妖人。 色目人这个称呼来自于金帐汗国,当年金帐汗国鼎盛一时,将人分为四等,色目人居于第二等。 时至今日,金帐汗国已经退出中原,全面收缩至草原深处,甚至曾经的附庸罗刹国也摆脱了金帐的统治。可色目人这个称呼却保留了下来,泛指中原、草原之外的西大陆之人。 “茫茫西域,我们该去哪里寻找这伙妖人?”虽然张月鹿是在问所有人,但却下意识地望向了齐玄素。 齐玄素徐徐说道:“西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中原人、草原人,也有色目人,不过后者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都已经被同化,甚至因为不断通婚的缘故,就连相貌的差异也不是那么明显,可根据郑鼎所说,这伙袭击碧山观的色目人是彻彻底底的异域相貌,与那些乘坐大船来到岭南、江南的色目人相差无多。” “本朝并不闭关禁海,反而大力发展海贸,故而许多异域商人都远赴重洋来到大玄,在沿海的许多繁华港口,色目人更是颇为常见。可也正因为海贸的兴盛,陆地上的商路不断萎缩,在西州乃至整个西域,来自于西方诸国的色目人大多都是老面孔。” “这样一伙色目人,初来乍到,都是生面孔,说不定还语言不通,是很容易留下踪迹的,西域道府因为战事的缘故,无暇顾及他们,可地头蛇们肯定知道他们的有关消息。而在众多地头蛇中,那些与西方诸过有密切往来的地头蛇则是重中之重。” 徐缜问道:“如果这伙色目人干脆不与地头蛇有什么接触,而是直接藏身于荒郊野外呢?” 齐玄素道:“如果藏身野外,那么他们就没必要抢劫商队,在荒郊野外,钱可不能当饭吃,想要花钱,必须要去人烟繁华之地。” “齐执事所言甚是。”张月鹿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吩咐道,“地图。” 沐妗立刻将地图在张月鹿面前展开。 张月鹿先是在地图上找到碧山观的位置,然后以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在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地方停下。 这是一座城池,属于广袤西域,却已经出了西州的范围,不归大玄朝廷统治。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的“乌戈山离”位置轻点几下,道:“这是距离碧山观最近的大城,也是色目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去这里。” 灵泉子问道:“这些尸体该怎么办?” 张月鹿道:“就地火化,把骨灰送回大雪山行宫,然后通知安魂司。他们都是为道门而死,理应受后人祭拜。” 灵泉子点点头,对徐缜道:“徐执事,你带人手把尸体运到后院分开火化,标记好姓名。另外,小心尸变,火化本就容易导致起尸,再加上这些人被吸食鲜血而死,难保没有问题。” 徐缜紧了紧脸色,点头道:“是。” 此时众人是在一座偏殿之中,隔壁就是停放尸体的正殿,徐缜直接带人去了正殿。 张月鹿道:“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乌戈山离,调查妖人的踪迹,一路带着郑鼎、两名西域道府的弟子、骨灰返回大雪山行宫。” 众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静默,谁都知道,追杀那伙胆大妄为的外来妖人肯定是危险重重,相对而言,返回大雪山行宫才是好差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灵泉主事、齐执事、周执事、你们随我前往乌戈山离,沐执事,你和负责火化尸体的徐执事返回大雪山行宫,然后等我的命令。” 众人纷纷领命。 在沐妗看来,这是张月鹿爱护自己的表现,无论是先前让自己留守碧山观,还是现在让自己返回大雪山行宫,都是偏心自己,怕自己受到伤害。可也有些人隐隐觉得,副堂主分明更重视齐玄素一些,毕竟带在自己身边的才是亲信心腹。 接下来张月鹿又与众人讨论了去乌戈山离的相关细节。 乌戈山离由一个艾姓家族掌握,艾家的祖先是西方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在西域扎根多年,与西域本地人通婚之后,受到同化,取了中原的姓氏,这个‘艾’字便取自他们原本姓氏的第一个发音。 这个家族一直与西方诸国在商贸上保持着密切往来,精通西方诸国的语言。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于各种情况都要有所估计,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便在这时,后院方向传来呼喊之声,似乎有人喊着“起尸”了。 灵泉子脸色一变,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站着没动,却给了齐玄素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过去。 齐玄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能准确领会张月鹿的意图,在张月鹿面前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好跟在灵泉子后面出去。 两人来到后院,只见后院架起了几个柴堆,已经被点燃,不过燃起的并非正常火焰,而是透出诡异的血色。 在熊熊火焰中,几具本该被火化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已经变成了火人,张牙舞爪,发出嘶吼之声,十分骇人。 灵泉子见此情状,没用使用法术,而是直接取出自己的手铳,朝着一名打算跳下柴堆的起尸当头一铳。 “嘭”的一声,在如此距离之下,这名起尸的整个头颅直接炸裂开来,污血横流。 站在灵泉子身旁的齐玄素看得十分清楚,主事们所用的并非“青鸟手铳”,而是价值八百太平钱的“神龙手铳”,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使得灵泉子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就算方士不以体魄见长,可灵泉子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先天之人,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后坐力之大,换成普通人,只怕这一铳要打到天上去。 灵泉子解决了一具起尸之后,重新填弹,其余人也纷纷效仿,掏出自己的“青鸟手铳”,朝着另外两具起尸发射。 如何使用火铳,是万象道宫的二期课程之一,只要能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都会使用火铳,也包括长铳。 道门的手铳都是配备一体结构的定装弹,解决了弹丸和火药分离的繁琐问题,又在弹头上刻画不同符箓,使其有破气、破邪、破法、破甲的效果。此时道门众人用的就是破邪弹丸,在手铳的集火之下,两名起尸只是略微挣扎了几下,便重新倒在烈火之中。 灵泉子有些不满这些天罡堂新成员的经验浅薄,却也明白所有老手都是从新手走过来的道理,没有斥责什么,只是吩咐道:“去拿些桃木来,用桃木起火,可以防止尸变,这是万象道宫都教过的基本道理。” 徐缜惭愧道:“是。” 道门弟子对于桃木的需求量极大,各地道观都有储备,碧山观也不例外。 很快,众人取来了桃木,重新起火,这次没有再发生尸变,火焰也变成了正常颜色,只有轻微的“噼啪”响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七章 合吾 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在碧山观休整一夜之后,次日清晨,便直接动身。 六十人兵分两路,四十人跟随张月鹿前往乌戈山离,二十人前往大雪山行宫。 西域的天气有些变化无常,众人离开碧山观的时候,还是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雪粒,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气转晴,再往西走出大约百余里的路程之后,路上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他们终于走出了落雪的区域。 来到一处高坡,众人停马稍歇,张月鹿取出随身的千里镜,观察远处地形,并与手中地图比对。 齐玄素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块肉干放入嘴中努力咀嚼,然后又灌了一口凉水。 在这种环境下,肉干和干粮不比石头好上多少。 他的身上还有几枚“行军丸”,不过他有些心疼太平钱,再加上现在只是单纯赶路,他更愿意用这些普通吃食来恢复体力。 说到吃,就不得不提到武夫和方士,武夫擅长“吃”,方士擅长“睡”。 因为武夫不运转周天,不吐纳天地元气,无法像炼气士那样直接从“天地”之间获取“补给”,所以武夫只能通过食物药材来补充维持自身所需,可以说练功也吃,养伤也要吃,一个人的食量顶得上十几个普通人,武夫也是唯一不能修炼辟谷术的传承,这就导致穷人根本走不了武夫途径。 方士擅长“睡”,则是说方士经常入睡,或是神魂出游,或是梦中观想。入睡之后,身如朽木,仿佛尸体,若是受到重伤,方士也多是选择陷入沉睡来恢复伤势,与靠大量进食来恢复伤势的武夫截然相反。 散人作为兼具各家之长又的传承,没有武夫和方士那么极端,可多吃多睡还是有益于自身。 齐玄素艰难地把冷硬的肉干吞入腹中,张月鹿也查看完地形,收起千里镜和地图,一抖缰绳,继续前行。 其他人紧随其后。 四十骑冲下高坡,斗篷随风而动,马蹄声轰隆作响。 一行人又奔行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可见人烟,不复先前的荒凉,也有了较为平整的道路。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停马,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众人也随之停马,包括齐玄素在内,都有些不解,唯有同为归真阶段的灵泉子有所察觉。 不多时后,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似乎正在仓皇逃命。短短片刻之后,又有几十道身影跃出,这些人也不骑马,就凭双腿奔行,兔起鹘落,煞是好看。 那逃命之人显然有祸水东引的打算,直直朝着道门众人冲来。 追杀此人的众人也看到了停马而立的四十余人,心中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这可不像是马贼,更不像是商队。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略微犹豫停顿之后,又纷纷前冲。 张月鹿微皱眉头,经验最为老道的周柏打马上前,运气大声喝道:“道门天罡堂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周柏报出名号之后,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众人立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半步。 那个逃命之人前冲之势太猛,收不住脚,他本想从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结果在听到“道门”二字的时候,生生改成了滑跪,双膝在地面上犁出两道丈余长的印痕,刚好在张月鹿的马前停下。 虽然此地已经不在西州境内,但却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他们可不敢招惹道门。 张月鹿微微俯身,看了此人一眼,淡淡道:“我们道门不是朝廷,不兴这种跪拜礼。” 此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白发白须白眉,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带着几分滑稽,闻言后说道:“小人向来敬仰道门,一时间情不自禁。”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天罡堂,专门负责抓人、杀人,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道门的敬仰之情,可以去找祠祭堂。当然,看到祠祭堂的大门之前,你得先过北辰堂那一关。” 此人顿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下去。 张月鹿道:“起来回话。” 他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学着道门之人行礼道:“小人上官顿,拜见天罡堂……” 齐玄素适时提醒道:“法师。” 上官顿身子一颤,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行礼道:“拜见天罡堂法师!” 最后这半句话,上官顿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所以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天罡堂的人马,又是如此年轻的法师,傻子也知道这是道门中大有人头之人,说不定家中就有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纷纷萌生退意,虽然不敢直接掉头就跑,但也开始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动。 张月鹿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掉头就跑,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慨,当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仗势“欺”人和被别人仗势欺人,那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张月鹿忽然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齐执事。” 齐玄素赶忙打马上前。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还缺一个向导,我怕此人糊弄我们,你去盘盘道。”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同样低声道:“没想到副堂主还懂江湖黑话。” “没你懂。”张月鹿道,“快些去,我们在前面等你,如果合适,就带他过来,如果不合适,也不必为难他。” “好。”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一甩马鞭,绕过此人,继续前行。 其余人跟在张月鹿身后,马蹄声轰隆。 只剩下骑在马上的齐玄素和站在地上的上官顿,大眼对小眼。 齐玄素笑了笑:“合吾,仰脸蔓可是乌戈山离这条线上的朋友?” 上官顿脸色一凝,因为这是江湖上的黑话。 “合吾”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仰脸蔓”是他的姓氏“上官”,“线上的朋友”就是地头蛇的意思。整句话大概意思是:大家同是江湖人,上官兄是乌戈山离一带的地头蛇吗? 在上官顿看来,刚才那位年轻法师高则高矣,却不知道江湖泥泞里的道道,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深谙其中玄虚,不好糊弄。 “谈不上开山立柜,老月一个。”上官顿沉声道,“恕我招子不昏,还请报个蔓。” “开山立柜”的意思是开创一番基业,在某处开山立柜便是以某处为地盘,开山是开山祖师,首领也叫掌柜,“老月”的意思是出千耍诈之人,“招子不昏”的意思是眼睛不亮,“报个蔓”就是报上名号。 齐玄素道:“尖局化把,姑且算是个鹰爪,空中飘,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化把”是道人;“尖局化把”是真道人;“鹰爪”是泛指捕快、官兵、青鸾卫一类人;“空中飘”是旗子在空中飘舞的意思,“旗”谐音“齐”;“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 齐玄素的意思是:我是真正的道门弟子,在天罡堂效力,姓齐,常在南边活动,不怎么到这一带。 上官顿抱拳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很简单,原来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上官顿迟疑了片刻,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找一伙色唐点。” “色唐点”是域外人的意思,也就是不属于大玄的外国人。 上官顿面露迟疑之色,问道:“结梁子?” “结梁子”即是结仇。 齐玄素道:“水漫了,碎了十三个,上头意思,全都清了。” “水漫了”是杀过来了的意思,“碎了”是死了的意思,“清了”是杀了对方的意思。 连起来便是:这伙人直接杀了过来,我们死了十三个人,上头的意思是把这伙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上官顿问道:“安脱帽?” “安脱帽”其实是个字谜,“安”字脱下帽子,便是个“女”字。 齐玄素道:“跟头。” “跟头”出自北方的方言,跌个跟头,又叫“张个轱辘”,故而“跟头”代指张姓。 上官顿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出身,道:“难怪。” 上官顿又道:“好叭哒。” 意思是内行,是把老手,算是认可了齐玄素的老江湖身份,谁也别小看谁,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也不敢故意糊弄。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套话,直接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我想请老兄帮个忙,若是老兄肯帮忙,不会少了老兄的好处。” 上官顿摆手道:“若要杀人,我可不敢。” 齐玄素道:“杀人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只管带路,无论成不成,都给两百太平钱,若是成了,再加三百太平钱。” 上官顿眼神一亮:“五百太平钱,这买卖行。” 江湖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无所谓怕不怕,只在于钱够不够多,只要钱够多,天王老子也不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八章 乌戈山离 齐玄素带着上官顿追上了张月鹿,此时张月鹿正选了块还算不错的地方,准备扎营,见齐玄素回来,向灵泉子交代几句之后,示意齐玄素去一旁谈。 齐玄素与张月鹿走到一旁,上官顿则很有眼力地远远站着,没有贸然跟过去。 齐玄素将两人交谈的过程大概叙述了一遍,张月鹿倒是不在意五百太平钱的支出,这笔钱不必他们自掏腰包,天罡堂会有一笔专门的外务经费。 张月鹿在意的是上官顿的身份:“用你的话来说,一个老月,能靠谱吗?” 齐玄素道:“这种人当然靠不住,不过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干,换成其他人,未必敢招惹这伙穷凶极恶的妖人。当然,我们也不能全指望他,正如副堂主所言,我们只是让他做一个向导而已。”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点头道:“短时间内没有其他选择,也只好如此了。” 齐玄素对上官顿招了招手。 上官顿赶忙过来,又要向张月鹿行礼。 “不必多礼。”张月鹿摆摆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大票,“这是定金。” 上官顿有些艳羡地看了眼张月鹿手腕上流珠模样的须弥物,却没有伸手接过两张官票,低声道:“法师大人,只有楼兰这样的大城才有钱庄,可以给现钱吗?” 张月鹿收起两张大票,又取出两小袋无忧钱,丢给上官顿。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二百太平钱也就是二十个无忧钱。无忧钱最大的好处就是现钱携带更为方便,可以用来应付不能使用官票的情况,比如说现在。 上官顿接住钱囊,每只钱囊上都有“拾圆无忧”四字,并在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天罡”,他心中一凛,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钱囊看一眼金灿灿的无忧钱,而是手捧着两只钱囊,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记住,你拿的是天罡堂的钱。” “小人记得,小人记得。”上官顿连连说道,他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外之意,天罡堂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虽然天罡堂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但如果糊弄反水,天罡堂也不是没火气的菩萨。 张月鹿又对齐玄素道:“给他一匹马。” 齐玄素应下。 虽然天罡堂不是一人双马,但也带了备用马匹,用于驮运部分物资,匀出一匹还是不难。 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属下曹立友,让他给上官顿准备一个帐篷和一匹马。 离开玉京的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做事干练,再加上他的“副堂主亲信”身份,一众属下就算谈不上心服口服,也不会表现在表面上。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从马鞍一侧取出一大把牧草,又从马鞍袋里取出袋豆子,混在里面,开始喂马。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又是下雪,又是戈壁,沿途没有草,只能提前预备好压得实实的牧草。幸好碧山观中有相应的储备,他们在那里补充了一次。 喂完马之后,齐玄素才开始吃晚饭,仍旧是石头一般的冷硬干粮配凉水。长年在江湖行走的齐玄素已经习惯,而许多生活在玉京的道士则是不习惯风餐露宿,大多吃“行军丸”果腹。 齐玄素在吃饭的时候,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姑娘正独坐在远处小口喝酒,因为她有须弥物的缘故,也不知道她带了多少酒,不过可以肯定,她肯定没带这些又冷又硬的干粮。 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赶忙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如此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继续上路。 因为有了上官顿这个向导,张月鹿省去许多确认路线的工夫,三天之后,一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这里便是齐玄素一行人的目的地,乌戈山离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后来大玄朝廷设立西州,三十六国中的大多数小国数都被纳入朝廷治下,成为府县。其余地处西州辖境之外的小国也不再称国,成为一个个小型城邦,奉大玄朝廷为宗主,纳贡称臣。 大玄朝廷在天下各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唯独在西州设立西州都护府,既是地方衙门,又是西军行营,西州都护驻扎于楼兰,手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受西凉总督节制,又直属内阁,地位十分特殊。 自从高祖皇帝废黜大都督府、司礼监之后,内阁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类似于道门的金阙议事,首辅被尊称为“相”。 不过高祖皇帝为了防止文官一家独大,废黜了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效仿古制,恢复了武官也可以入阁为相的传统,再加上道门对儒门的打击,故而如今的内阁之中,并无十分明显的文武之分,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 值得一提的是,乌戈山离既不属于西州都护府管辖,也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 所以当一行人进城的时候,立刻引来了守卫审视中带着敌意的目光。 双方语言不通,这时候上官顿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长年混迹于此,精通各种语言,不仅可以做向导,还能做翻译。 张月鹿没有意隐瞒身份的意思,取出自己的箓牒,让上官顿告知守卫,她要见本地的城主。 虽然此地不属于道门的管辖,但慑于道门的威名,城门守卫还是急忙前去通禀自己的上司。 不多时后,一名将领前来,热情地招待了一行人,却没有放众人入城的意思,并且告知张月鹿,城主很快就到。 张月鹿没有拒绝,只是平静等待。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地城主姗姗来迟,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城主竟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这名女子有着棕色的头发,高鼻深目,身材高挑,虽然从身高上来说,她与张月鹿相差不多,但从身材上来说,就相差很多了,张月鹿与她站在一起,显得有些纤弱。 不出意料,这位城主姓艾,根据她的自我介绍,她的中原名字叫艾丽。 艾丽与张月鹿见礼之后,用熟练的大玄官话说道:“我诚挚地邀请法师大人前往我的府邸做客,只是法师大人的随从有些太多了……” 很难想象,艾丽的话语中还带着些许的帝京口音,就像一位生在帝京的千金小姐,而不是这座偏远西域城池的主人。 张月鹿道:“齐执事和向导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从灵泉主事的指挥,原地待命。” 灵泉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副堂主小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和手铳的握柄,又看了上官顿一眼,发现这个老千倒是十分镇定。 三人跟随艾丽进入城中,往城主府行去。 一路上可见城中还是颇为热闹繁华,虽然比不上西州第一大城楼兰,更无法与玉京相提并论,但与许多中原的普通府县相差不多。 城主府邸位于内城,曾经是乌戈山离国的王宫,所以占地颇大,装饰也颇为奢华。不过现在成了艾家的所有,既是城主处理各种事宜的衙署,也是整个家族的居处。 在艾丽的引领下,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来到城主府邸。 艾丽在装饰着彩色玻璃的巨大客厅中热情地招待了三人,有艳丽侍女奉上来自中原的好茶,甚至还十分体贴地用了青瓷茶杯,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准备好的,再加上艾丽的熟练官话,可见艾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同化,东方和西方的交融在这个家族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艾丽深谙中原的礼节,作为主人,没有端起茶杯。张月鹿也没有喝茶的意思,开门见山道:“这次来见城主,其实是有事相求。” 艾丽道:“法师来自强大的道门,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城主,法师怎么会需要我的帮助?” 张月鹿冲齐玄素使了一个眼色。 齐玄素接口道:“这里毕竟不是道门的地盘,作为客人,需要本地主人的帮助,合情合理。实不相瞒,我们正在寻找一伙妖人。” “妖人?”艾丽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真假。 “难道城主不知道?”齐玄素在七娘的教导下,很是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同样露出讶然之态,“有一伙外来的妖人进入了西域境内,袭击商队,掠夺财物,还杀死了十三名道门道士,真人们十分震怒,下令铲除这伙无法无天的妖人。” 这便是张月鹿让齐玄素开口的缘故,她早就发现齐玄素颇为擅长装模作样,这恰恰是她不擅长的。 艾丽脸上的惊讶变为震惊:“竟然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齐玄素正色道:“所以才要城主的倾力相助。” 艾丽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虽然是城主,但也是个商人,所以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得到什么回报?” 张月鹿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得到道门的友谊,成为道门的朋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九章 同道士出身 道门的友谊,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一句空话,只是世上的道理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小人物的千言万语抵不过大人物的一两个字,寻常人的友谊不值钱,大人物的人情却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 官场上有一句明哲保身的话,叫作:“勿要有大功于社稷,定要有小恩于帝王。”不要为江山社稷立下滔天之功,这会引得皇帝猜忌,却可以有小恩情于帝王,这样会得到皇帝的宠信。 如果艾丽选择帮助道门,那么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有小恩于道门,道门不会在明面上给她什么,可她会得到许多隐形的好处。比如拥有等同道士的待遇,可以进入玉京、乘坐飞舟;又比如同样的货物,道门会优先选择她的商队。 这只是比较初级的待遇,如果能够为道门立下大的功勋,甚至可以成为真人们的座上宾,被授予“真人出身”,拥有普通真人的名号,等同二品太乙道士。 艾丽身为一城之主,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沉声问道:“此言当真?” “我可以做主。”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箓牒,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艾丽瞥向箓牒,上面一应印信齐全,只是名字的位置空着。 张月鹿道:“这是一张五品道士的箓牒,是掌堂真人给我的名额。只要填上名字,便可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因为是‘同道士出身’,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艾丽沉默了片刻,转眼间便笑颜如花,吩咐侍女道:“快去把道门的其他客人也请进来。” 她又望向张月鹿:“法师尽管吩咐就是,小女子定当尽力而为。” 张月鹿也不客气:“好,我想请艾城主下令搜查最近是否有可疑的外来之人,尤其是西方诸国之人。” “没有问题。”艾丽答应得十分痛快。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使了个眼色。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让自己唱黑脸,只得开口道:“我也要提醒城主一句,两只脚踩在同一条船上,稳稳当当,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艾丽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是自然。” 齐玄素不再说话。 艾丽起身道:“诸位远道而来,先在我的府中休息一夜,我现在就下令,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再慢慢商议。” “这样也好。”张月鹿也没有拒绝。 艾丽拍了拍手,立时有侍女走进客厅,一名女官冲张月鹿行礼:“法师大人,请随我来。” 入夜,艾丽设宴招待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齐玄素没有去,而是与其他天罡堂道士一起用饭。这是天罡堂的留守制度,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不在,齐玄素就是众多天罡堂道士的首领,也可以看出张月鹿对齐玄素的信任。 普通道士享受不到城主的晚宴招待,待遇也不含糊,城主府的仆役专门为众人准备中原口味的饭菜,每人四道小菜,肉素各半,每四人一道大菜,都是羊腿,另外还有西域特产的葡萄酒。 道门有专门的验毒器具,是细针模样,大约半尺长,就装在手铳的铳管下方,与铳管平行,使用的时候抽出即可。 验过无毒之后,众人便放心吃喝起来。虽然味道比不得玉京的饭庄,但这半个月以来,众人要么啃干粮喝凉水,要么吃味同嚼蜡的“行军丸”,许久没正经吃过饭了,竟是觉得格外香甜。 齐玄素、曹立友、上官顿三人一桌,倒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 上官顿喝了口鸡汤,说道:“本还以为城主府的伙食有多好,以后也能出去跟人吹嘘一二,结果就这。” “这倒是,这菜里似乎加了香料,怪怪的,不正宗。”曹立友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听两人抱怨,笑骂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寻常百姓割上一斤肉包顿饺子就算过年,你们别不知足。” 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将味道最好的羊腿让给了两人。 曹立友有些不好意思:“齐执事,你也吃些。” 齐玄素道:“不必管我,我看你这几天没怎么吃干粮,还是趁这个机会多吃些。” “齐执事,你的名中有个‘素’字,不会是吃素吧?”曹立友忍不住问道,在道门中,吃素不娶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比如灵泉子便是如此。 齐玄素道:“我的名里还有个‘玄’字,是不是道门该在玄都给我分配一套三进的大宅子?我还姓‘齐’,朝廷干脆封我个齐王得了,整个齐州都是我的。” 曹立友略显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吃起羊腿。 最后倒是一点没浪费,上官顿把羊腿的筋头也啃了个干净。 吃过了饭,有仆役来收拾了杯盘,又送来了热茶。 齐玄素抿了口热茶,问道:“上官老兄,你觉得这位艾城主会与我们要找的域外妖人有关吗?” “不好说。”上官顿正在剔牙,含含糊糊道,“艾家的势力很大,真正的掌权人藏在幕后,他们把那个年轻的女娃娃推出来,女娃娃见到张法师的时候,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本就有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欲盖、欲盖什么章。” “欲盖弥彰。”曹立友道。 “对,欲盖弥彰。”上官顿剔完了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们肯定知道这伙人的存在,是不是一路人就不好说了。要我说,艾家不是那些无根无基的孤魂野鬼,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敢跟道门为敌的。” 齐玄素点头道:“上官老兄言之有理。” 上官顿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齐执事,我瞧你和那位张法师的关系不大一般,你给我透个准信,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齐玄素反问道:“上官老兄打听这个做什么?” 上官顿臊眉耷眼道:“我这不是看张法师有那个什么‘同道士出身’的文书吗,我就寻思着,我给道门带路,也是有功劳的,能不能给我也弄一张,我不求高了,九品道士就行。”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敢去求张法师,就找我来了。” 上官顿咳了一声:“没有九品道士,道童也成,带个‘道’字就行。” “道民你要不要?”齐玄素道,“在道门,未成人的孩子才叫道童,你一把年纪去做道童,也不怕人家笑话。” 上官顿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道民……也成吧,好歹有个‘道’字。”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听说‘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额,每年由紫薇堂确定,而且审批极为严格,宁肯空着作废,也不会胡乱授予。要我说,张法师不会答应,除非你能在围剿域外妖人时立下功劳。” 上官顿叹了口气:“拼命的事情,嘿……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算了。” 正说话时,张月鹿回来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纷纷起身。 张月鹿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然后与负责留守的齐玄素有了一个眼神交汇。 齐玄素会意起身,随着张月鹿向外走去。 两人走后,屋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多是猜测两人的关系。 两人来到屋外,夜色如水,风中带着寒意。 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晚宴的酒好喝吗?” “我对葡萄酒没什么研究,甜中带苦,苦中带甜,算是别有一番风味。”张月鹿笑了笑,“我也不大习惯这种晚宴,只是有求于人,应酬罢了。” 齐玄素转入正题:“艾家可靠吗?” “姑且算是可靠吧。”张月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毕竟艾家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道门。” “这倒是与上官顿的说法一样。”齐玄素将自己与上官顿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笑道:“他想要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能顺利剿灭这伙妖贼,我就送他一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不过后续的三百太平钱不会给了,他若是再问,你就这么答复他,要钱还是要身份,由他自己选。”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然后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张月鹿打破了沉默:“天渊,你好像有心事?” 齐玄素没有否认:“是有一些。” “你在想报仇的事情?”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没想到张月鹿还记得这一茬,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只好说道:“是。”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月色凄清,月光如水幕般倾泻在女子的身上,使其身影变得缥缈模糊,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多谢。” “不要谢,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张月鹿轻声道。 齐玄素一怔,收起了自己的不以为然,微笑道:“好,澹台姑娘。”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章 西方来客 次日一早,艾丽过来了,随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身材高大,容貌与中原人迥异。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灵泉子、上官顿见了两人。 略微寒暄之后,艾丽介绍了此人的身份,他叫亚瑟,是一位来自于圣廷裁判部的首主教。 亚瑟取出一份类似道门箓牒的文书交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确认无误之后,又将其还给了亚瑟。 齐玄素了解底层的江湖,对于这些比较上层的物事却不熟悉,不由问道:“裁判部是什么?” 张月鹿解释道:“圣廷就是西方诸国的道门,裁判部大约相当于北辰堂和天罡堂。” “首主教大概相当于我们这边的五品道士,其上还有大主教、都主教,分别对应我们的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再往上,就是对应“金阙”的“枢机”,普通真人对应枢机执事,参知真人对应枢机司铎,平章大真人对应枢机主教,副掌教大真人对应宗主教,以及大掌教对应教宗。”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一位同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艾丽,否则不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地。由此看来,艾家与西方诸国有密切往来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道门与圣廷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 玄圣有三位老师,其中一位曾经游历西方诸国,结交甚广,对于后来的玄圣有着极大影响。玄圣以及之后的历代大掌教都曾派遣特使与圣廷互通往来,因为双方距离遥远,又都实力强横,大多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没有实质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可以“远交”,至于佛门、萨满教,则是“近攻”。 所以张月鹿对这位圣廷同行并没有太多敌意,反而是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亚瑟的大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便由艾丽代为翻译。 艾丽道:“亚瑟是奉了大主教的命令,追寻一伙罪人的足迹,来到了西域。只是他势单力孤,不是这伙罪人的对手,所以想要请求道门的帮助。”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张月鹿随即说道:“我们东方有一句古话,叫作‘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所以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阁下口中的罪民。” 亚瑟也很坦诚,当下把这伙妖人的来历介绍了一遍。 艾丽徐徐翻译道:“道门将其称作妖人,圣廷将其称作罪民,而他们自称为血族,不过普通百姓更喜欢将他们称呼为吸血鬼或者吸血恶魔,以吸食人血为生,有实实在在的身体,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呼吸,长生不老,与东方的僵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与僵尸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神智与人无异,可以思考,可以交谈,甚至因为寿命悠久的缘故,学识渊博,更胜普通人,而且擅长使用法术。” “这伙罪民以家族的形式存在,总共有十三个家族。据说它们的始祖受到了永世的诅咒,终生必须吸食活人鲜血,并且永生不死,后来他从一位古巫那里学会了操控鲜血的力量以供己用,创造了第二代罪民,二代罪民又产生了十三个第三代罪民,正是它们建立了十三个大氏族,后来叛变并消灭了第二代罪民。” “十三个氏族分为三派,分别是秘隐同盟、魔宴同盟、中立氏族,又称秘党、魔党、中立党。” “这次涉及到的罪民来自于中立党的雷弗诺家族。” “绝大多数罪民并非天生就是罪民,而是后天转化而来,罪民们以吸食人血为生,若是他们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到别人的体内,便会让人堕落为罪民。这是罪民们发展新成员的方式,他们称之为‘初拥’。” “雷弗诺家族的成员在转化为罪民之前,是旅行者与盗贼,所以它们像风中稻草般散布于整个西大陆。每个国家都可以找到雷弗诺家族的足迹,但他们的落脚处却飘忽不定,随兴之至。许多族人和流浪杂工、不受欢迎的人一同旅行。” “想在一处同时找到许多雷弗诺族很不容易,他们喜欢独处,宁愿用痕迹记号和同伴联络。漂泊的雷弗诺族以操纵惊人幻像的能力闻名。” 张月鹿听到此处,打断道:“据我们所知,这次的妖人并非一人。” 上官顿把张月鹿的话翻译给亚瑟,亚瑟回复之后,艾丽说道:“因为他们并非旅行,而是逃亡。” “在西大陆,将人划分九个阵营,分别是:守序善良、中立善良、混乱善良、守序中立、绝对中立、混乱中立、守序邪恶、中立邪恶、混乱邪恶,想必法师大人已经可以从字面意思上明白这九个阵营的含义,雷弗诺族虽然秉持中立,却是混乱中立。” “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自由权利,却不致力于守护别人的自由。他们蔑视权威,愤恨约束并且挑战传统,他们的许多行为很难预测,他们倾向于追随自己的内心,通常会无视律法规则和世俗传统,只想着自己肆意妄为。尽管他们持有天马行空般的理想,但在信仰理念上,自由永远排在第一序列里,善恶是非、道德观念在自己的自由面前才是次要的。” “正因如此,雷弗诺家族常常在十三氏族的内部引起混乱,引起其他家族的不满和问责。然而,雷弗诺家族常常以更加轻蔑的态度回应,使得双方关系势如水火。” 张月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这一次他们玩脱了?” 不必张月鹿吩咐,上官顿已经把张月鹿的话翻译过去。 亚瑟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地作出答复,艾丽同声传译道:“就在去年,布鲁赫族、冈格罗族、迈卡维族、诺菲勒族、托瑞多族、瑞默尔族、梵卓族、勒森拔族、茨密希族联手对雷弗诺家族发动了攻击,这场战争仅仅是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雷弗诺家族的族长和绝大部分长老全部战死,其余成员四散逃亡,圣廷趁着这个机会,打算彻底覆灭这个家族,开始四处搜捕其成员。弗诺家族剩余的大部分人乘船出海,而这伙人却横穿了半个西大陆,逃到了东大陆和西大陆之间的西域。” 张月鹿若有所思。 齐玄素开口道:“按照阁下的说法,这些妖人只是吸食鲜血,可他们为什么要夺人魂魄呢?” 亚瑟听到上官顿的翻译之后,微微一愣,然后再由艾丽翻译道:“罪民们对于灵魂并不感兴趣,真正喜欢灵魂的是恶魔,他们常常以交易的形式,夺走他人的灵魂。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说明这些逃亡的雷弗诺家族的成员正在与恶魔做交易,需要尽快铲除。” 齐玄素见张月鹿没有阻拦发问的意思,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圣廷只派出了一位首主教?” 亚瑟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过还是通过艾丽说道:“因为按照道门和圣廷的条约,未经道门许可或者邀请,大主教以上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道门辖境。同理,未经圣廷的许可和邀请,道门四品以上的道士也不能擅自前往圣廷的辖境。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次裁判所只派了四位首主教前来,而我的另外三位同伴都陆续死在了来此的路上,有两人是死在雷弗诺家族成员的手中,有一人则是因为不慎介入了地方势力的冲突之中而不幸身死。”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这类事情比齐玄素更为清楚,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条约,西方诸国包括罗刹国在内,都被划分到圣廷的范围,而我们道门则是以大玄疆域为基础,包括了凤鳞州、西域、金帐以及部分婆娑州。乌戈山离虽然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当初订立条约的时候,却被划分在了道门的名下。” “此事涉及到圣廷,我需要请示掌堂真人。” 说罢,张月鹿告罪一声,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张直通掌堂真人的子母符,暂且离开。 片刻之后,张月鹿返身回来,说道:“掌堂真人同意我们联手这位圣廷的朋友,合力消灭这伙流窜妖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确定这伙妖人藏身的具体位置。” 艾丽立刻说道:“我已经调动了城内的半数士兵调查此事,只要他们还在乌戈山离的辖境之内,我一定可以找出他们的位置。” 张月鹿又望向亚瑟,问道:“阁下既然被派遣到东方,那么应该是比较熟悉我们东方的规矩,不知阁下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亚瑟可以听懂比较简单的大玄官话,用十分生涩且口音奇怪的官话回答道:“如果,按照,道门标准,我,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又道:“一般来说,这等境界修为应该是大主教才对,阁下怎么才是首主教?”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犯错。” 齐玄素心中有了计较,这位多半又是个许寇一般的人物,只是许寇这次没来,否则两人还能交个朋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一章 黑夜山 道门众人在艾丽的城主府邸休整了三天的时间,对于过去半个月都在风餐露宿的众人而言,算是极大的慰藉,毕竟这里有酒肉,有舒适的住处,有温暖的火,还有美丽的侍女,虽然在张月鹿的眼皮子底下,没人敢动什么歪心思,但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在这三天的时间中,齐玄素没有闲着,他向上官顿请教了西大陆的语言,不求能对话书写,只求能够使用一些简单的日常词汇。 至于张月鹿,她并不打算学,谪仙人在跻身天人阶段之后,可以习得一门名为“读心术”的神通,而“读心术”还有一个前置神通,名为“心湖传声”,可以绕过语言的障碍直接以心声交流,她觉得与其学习一门其他语言,倒不如直接修炼这门神通。 散人自然是没有这等神通的,他们既没有“读心术”,也没有“心湖传声”,只有“先天神算”,还比不上“紫微斗数”。不过“先天神算”的基础是以人力计算各种变数来预测趋势走向,而非以冥冥天意来预测未来,故而“先天神算”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大幅增加脑力,表现在记忆力和悟性有所增强。 曾有一位天人阶段的散人用了九天的时间便完全学会金帐的语言,一辈子共精通十六种语言,尤其精通铭文和甲骨文。 靠着散人的优势,齐玄素在三天的时间中,已经可以靠着几个简单的词汇,再加上各种手势比划,与亚瑟进行简单的交流。 亚瑟之所以能被派遣到东方,其本身自然是懂一些中原语言,只是说得非常吃力,而且容易词不达意,本来他有一位十分精通中原语言的同伴,可惜死在了来此的途中,所以才需要艾丽进行翻译。 在闲暇时间里, 齐玄素还向张月鹿请教了关于几大传承的异同。 道门几大传承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战力方面的差距。 道门曾经专门评测过几大传承不依靠身外之物的战力高低。 炼气士发挥最为稳定,很难战胜境界高于自己的对手,也很难输给境界低于自己的对手,一直都是道门的中流砥柱。儒门三大传承中的气学一派便十分类似于炼气士。 武夫和方士是两个极端,在天人之前,武夫对上方士,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在天人之后,方士逐渐可以与武夫正面抗衡,甚至稍占优势,因为武夫不能长时间飞天是致命死穴,导致武夫只要被方士拉开距离,就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至于人仙斗鬼仙,则充满未知变数,全看各自发挥。 巫祝来源于上古巫教和古仙,作为神道一途,与佛门传承类似,需要海量的香火愿力,上限极高,下限极低,只要香火愿力足够,能与同境界的谪仙人抗衡而不落下风,甚至是战而胜之,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几乎是五仙垫底,甚至不如散人。 谪仙人作为五仙之首,样本太少,不过毫无疑问是碾压态势,比起炼气士,更容易战胜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对上修为不如自己的对手,没有败绩。 至于散人,可谓是千奇百怪,能赢不能赢的,也能输不能输的,每每总是出人意料,取决于散人修炼的神通数量和类型。 散人发展至今,共有三十六种上成之法,从未有人能够学全,道理也十分简单,其中许多神通法术本就相互冲突。不说其他传承,只说武夫和方士,武夫讲究神魂和体魄合为一体,方士要神魂脱离体魄出游,到底是合一还是分离?若是强行兼修,未曾伤敌,先行伤己。 目前为止,散人的最高记录是同时兼修二十四门上成之法,号称媲美谪仙人,可惜这位散人前辈也因为杂而不精,止步于天人阶段,未能更进一步。 这又不得不提到道门的规矩,不管什么传承,在天人之前,必须严格按照道门的固定路线在规定范围内学习神通,到了天人之后,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不同的上成之法、大成之法。 大约是道门认为天人之前,见识不够,定力不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容易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必须严格控制。到了天人之后,有了自己的分辨力,便可以放松管控,除了几门禁法和限制之法,无不可修炼。 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三天之后,艾丽的手下传来了消息,最近乌戈山离的确出现了许多人口失踪的案子,只是西域向来是无法无天之地,盗匪横行,人口流动又大,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城主府也没有如何在意,直到艾丽下令寻找外来人的踪迹,这些案子才被重视起来。 通过这些案子中的蛛丝马迹,艾丽最终把视线锁定在了距离乌戈山离城大约三百里的黑夜山上。 这是一座荒山,罕有人至。广袤西域,地广人稀,多的是无人区域,所以也算不什么多么稀奇,只是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居住在黑夜山上,这位巫师诅咒当时的乌戈山离王室,并操纵国主,在幕后统治乌戈山离。 后来这位巫师莫名暴毙,有传言说巫师死于与其他巫师的斗法,乌戈山离又重新得到自由,直到艾家在楼兰城的争斗中落败,退到此地,并且夺取了乌戈山离。 时至今日,黑夜山上还留存着巫师曾经居住过的刺木特堡。 刺木特堡曾经是一处战略要塞,用以抵挡大军进攻,后来在金帐西征的过程中被毁,那名已经无法考据真实姓名的巫师占据此地之后,只是初步修复了部分区域,并未重现当年的风貌,巫师死后,乌戈山离曾经的历代统治者们怀疑古堡中有巫师留下的诅咒,不敢靠近,故而一直荒废至今。 在这种情况下,刺木特堡虽然已经近乎于废墟,又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毫无疑问,是最为合适的藏匿地点。 张月鹿在与齐玄素等人商议之后,决定立刻前往黑夜山剿灭这伙妖人,然后返回昆仑复命。 齐玄素、周柏等人都常在江湖行走,灵泉子也是天罡堂的老人,他们当然考虑过刺木特堡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的问题,可他们经过反复商议之后,还是排除了这个可能。 归根究底,还是背后的道门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已经很少有人敢于无端挑衅道门了,佛门、萨满教、古神仙们敢于与道门为敌,是因为其背后都有巨大利益驱使。 艾家显然没有这种动机。或者说,风险太大,利益太小,精明的商人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用了一天的时间制定了两套计划,然后于次日离开乌戈山离城,前往位于黑夜山的刺木特堡。 艾丽本来想要派出士兵从旁协助,不过因为保密的缘故,被张月鹿婉言谢绝。张月鹿只带四十名天罡堂道士和亚瑟前往。 并非张月鹿轻敌大意,而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给她的底气。 四十名天罡道士起看来人数不多,却不能小觑。因为七娘早就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天罡堂的门槛是七品道士和先天之人,这四十名天罡堂道士最低也是昆仑阶段,最高的张月鹿和灵泉子则是归真阶段,就算对上一位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配置在天罡堂中只是属于垫底的存在,就好似一栋房子,只是简单搭建起一个框架,上无片瓦,下无墙壁。 其他副堂主则如富丽堂皇的殿阁,因为天罡堂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同样是四十名有编制的正役,还会配备两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副役,以不够资格的八品道士充任,每个副役又配备两个临时差役,以九品道士充任,一个七品道士的正役,实际上等同是七个人,四十个正役也就是将近三百人。除此之外,还有直属于副堂主的灵官。 若是首席副堂主,麾下正役足有三百人,便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再加上灵官,可达四五千人,这也是副堂主们可以驰援西域道府的缘故。 说到底,还是张月鹿根基太浅的缘故,麾下正役还没来得及招募副役,更不必说临时副役了。 在去往黑夜山的路上,亚瑟通过上官顿转述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让罪民伤到自己,否则会沦为仿佛野兽的活死人,而且这些罪民很难杀死,他们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特性,所有外伤都会迅速愈合,只有心脏和头颅才是弱点。而且在必要时候,他们还会化作蝙蝠和血池,十分难缠。 这与天罡堂经常应付的僵尸之流截然不同,不过张月鹿也有准备,不怕刀剑,总会惧怕法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的配置以炼气士、武夫和方士为主,相互配合之下,能比单一传承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抵达黑夜山的山脚下之后,齐玄素发现黑夜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不说与绵延数千里的昆仑相比,就是比之凤台县城外的茅仙山也要小上许多,只能算是个小山包。 张月鹿观察地形之后,先派遣五名炼气士携带千里镜和子母符占据几处制高点,观察山中具体情形。 接着张月鹿又命令十名方士在进山的山口位置建立起一座“分阴戟”阵法,然后命令十名武夫以山石、土木堵塞或是以火药、沟壑破坏此地的地气流转,使“活水”变为“死水”。 这些举动都是从外在破坏刺木特堡中可能存在的阵法,就好似攻城之前要先把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填平。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二章 古仙秘闻 黑夜山可谓是名副其实,无形阴气弥漫于山中,继而化作阴云笼罩,从早到晚都是天色昏暗,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就会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分阴戟”顾名思义,其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好似泄洪之举。 方士们得到命令之后,从马鞍袋中取出专门放置礞石粉末的口袋,然后拿着口袋来到山口,以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近百丈之长、十丈宽的特大“分阴戟”,是寻常“分阴戟”的近百倍之大,也只有如此规模的“分阴戟”才能分流一座山中的阴气。 至于派遣武夫堵塞地气,也是为了“分阴戟”服务。如果不阻绝地气,使其成为死水,而是任由流转不停,不断有“活水”注入,那就成了万象道宫中的经典题目,一个水池同时注水和放水,多久能把水池灌满或者放干? 武夫们气力极大,体力充沛,十人可抵得上百余民夫,又有火药协助,很快便按照灵泉子的指示,将几处关键节点堵塞破坏,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占据制高点的炼气士以符箓发出信号。 守在山口的灵泉子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寻常方士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灵泉子修为更高,已能可以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一瞬间,灵泉子的“分阴戟”与地面上的巨大“分阴戟”合而为一,好似画龙点睛。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在这一瞬间,竟是亮起淡淡的荧光。紧接着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向山外涌去,好似一条肉眼无法看到的河流。 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山中阴气泄尽,原本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的黑夜山随之一清,好似拨云见日。 亚瑟见到天罡堂道士们有条不紊地“净化”了此地,不由用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对身旁的齐玄素说道:“齐,你们,很好。” 齐玄素其实也是第一次见,不过嘴上却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能不好吗。” 正说话的时候,站在一棵大树上的张月鹿飘了下来,吩咐道:“灵泉主事、齐执事,还有亚瑟首主教,你们随我进山,其余人听从周执事的指挥,不要放走一个。” 众人齐齐领命,被张月鹿点到名字之人跟随在张月鹿身后,往山上走去。 上官顿听到没有自己的名字,赶忙凑到了周柏身边,在这几天时间里,上官顿已经跟几位执事混了个脸熟。 在入山的几人中,齐玄素毫无疑问是修为最弱,却也是昆仑阶段中的佼佼者,几人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很快便来到刺木特堡的大门前。 诚如艾丽所言,这的确是一座废弃的古堡,部分城墙已经坍塌,所有的木质结构也都被毁去,只剩下基本的砖石结构,不过城堡的大门还保存完好,紧紧闭合。 张月鹿伸手按在足有两丈之高的巨大城门上,只听一阵“沙沙沙沙”的声响,有如春蚕食桑叶,两扇巨门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 这正是张月鹿一招击败许寇所用的“六虚劫”,乃是炼气士的顶尖神通,门槛极高,就是经过简化之后,寻常炼气士也要到天人才能修炼,可谪仙人在显化婴儿的境界便能驾驭。 这便是谪仙人不讲道理的地方,要不道门也不会心心念念地复制谪仙人,不惜折腾出一个四不像的散人。 亚瑟拥有一件须弥物,他们管这个叫“空间袋”,总之是相差不多的东西,只见亚瑟从中取出一柄双手巨剑,当先进入城堡之中。 灵泉子紧随其后,同时取出两道符箓,使其自行悬于身周,围绕他本人缓缓转动。 张月鹿取出自己“神龙手铳”以及一袋定装弹丸,递到齐玄素的面前:“我用不着这东西,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接过“神龙手铳”,将弹丸装入随身挎包之中,破天荒地没有道谢,只是说道:“我记下了。” 张月鹿这才走入城堡之中。 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青鸟手铳”一左一右挂好,又紧了紧自己的短剑,这才最后一个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进门的大厅内竖直排列的是十二根圆柱,不过已经半数坍塌,使得此地摇摇欲坠。 灵泉子一挥手,众多壁灯又重新亮起。 亚瑟十分老练且迅速地将整个城堡大厅探索了一遍,发现了一些人类骸骨,有些已经上了年头,有些却是新死不久,这无疑从侧面印证了艾丽的推测。 张月鹿进来之后,目光立即落在一面破破烂烂的挂毯上,上面绘着一个古怪的符号。 这是西域流行的装饰,又称壁毯,以羊毛编织,中原那边则更喜欢使用屏风。 齐玄素随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说道:“那是……古仙们的印记。” 迄今为止,道门与古仙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二百余年,道门曾经有机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却因为佛门的插手而功败垂成,这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系列战事,直到玄圣与佛主的正面交锋,才算告一段落。 这也导致了所谓的“后三教时代”。 所谓“前三教时代”是指儒门主导天下的时代,那时候道门和佛门联手共同抗衡儒门,并最终击败儒门。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使儒门、佛门成为自己的附庸。在过去,是以儒门为主导,推动三教合一。如今则是以道门为主导,继续推动三教合一。 在某个阶段,道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三教领袖,儒门的理学、心学、气学三位大祭酒们选择向玄圣效忠,等同于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 “后三教时代”则变为佛门挑战道门的主导地位,道门联手儒门打压佛门,最终佛门迫于压力,不得不与道门休战,并承认道门的三教领袖地位。 不过佛门在许多事情上仍旧与道门意见相左,摩擦不断。尤其是古仙一事,佛门在明面上支持道门消灭隐秘结社,却在暗中支持古仙牵制道门。 古仙们则是以秘密结社的方式发展信徒,使得道门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清除各种隐秘结社。 齐玄素问道:“这里有古仙的痕迹,说明此地本就是一处隐秘结社的据点,也就是说,那些罪民之所以搜集生魂,是因为他们想要以此来取悦古仙,然后获得古仙的帮助?” “可以这么理解。”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终于忍不住问道:“古仙究竟是什么人?”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在道门的语境中,‘古仙’并非是褒义的,而是类似于‘邪神’、‘魔头’之流,是道门必须铲除的强大存在。之所以称呼为‘仙’,是因为他们所用手段并非邪术……甚至有些存在本就是道门祖师。” 齐玄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门祖师!?” 张月鹿继续说道:“有一句话,叫作‘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道门并不完全认同这句话,可又不得不承认,古仙们就是‘邪人用正法’的存在。” 齐玄素又问道:“古仙为什么叛出道门?”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飞剑的威力要胜过火铳,许多厉害法术的威力也远胜火炮,可道门和朝廷为什么还要大力发展火器?全真道的机关派为何能与符箓派分庭抗礼?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显然知道许多普通道士无法触及的道门密辛,轻声道:“如果有朝一日,世上的法术神通全部消失不见,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齐玄素皱起眉头:“这与古仙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有关系,只是道门有规定,这不是你现在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直接告诉你,等你成为三品幽逸道士,或者成为副府主、副堂主,自然会明白。” 齐玄素这才明白,张月鹿之所以知道此中密辛,不是因为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而是因为副堂主的身份,那么灵泉子、孙永枫等人也是不知情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三章 汉崔克 亚瑟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铁门——虽然地上部分损坏严重,但地下部分一般都会保存完整。 亚瑟推开铁门,被岁月绣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后是一条幽深黑暗的甬道。因为长时间不曾维护修缮,这条甬道破损严重,很多地方都有积水,甚至生出了青苔,滴水的声音在这等幽深环境中更是显得有些渗人。 亚瑟用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极为蹩脚的中原官话说道:“下面,储藏,僧侣,休息。” 齐玄素这三天的准备便有了用武之地,只有他能读懂亚瑟要表达的含义,也是张月鹿带他进来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向张月鹿和灵泉子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这下面是用于储藏的地方,僧侣也会在此地休息。” 灵泉子屈指一弹,一道符箓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就像一盏引路明灯,飘飘忽忽地飞入了甬道之中。火球不曾熄灭,说明甬道的通风结构未曾失效,里面没有沼气。 几人跟随火焰走入甬道之中,此处甬道颇为宽敞,可以容纳四人并行而不显拥挤,高约一丈,足够一名成年男子在甬道内跳跃。 甬道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只是四人都不在意,三名男子也就算了,都是常在外行走之人,早已习惯。可张月鹿过去却是常在玉京,很少经历这样的环境,此时面不改色,可见其心志坚韧,能有今日成就,也绝非一句天赋异禀就能解释。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小厅,也就是亚瑟所说的僧侣们用于休息的地方。 便在这时,张月鹿停下了脚步,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同时抬手示意几人止步,说道:“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道血影自阴影中激射而出,直奔修为最弱的齐玄素而来。 齐玄素只觉得腥风扑面,暗道这些罪民也懂得柿子挑软的捏,动作却是丝毫不停,翻滚躲避和拔剑一气呵成。 只见齐玄素在躲过两道血影偷袭的同时,拔出了背后的“执刑”,顺势朝着其中一道血影拦腰斩去。 这道血影被齐玄素拦腰斩断,却并未死去,反而哀嚎着要重新合为一体,另一道血影则是再度向齐玄素扑来。 就在此时,亚瑟单手向前平伸,一团强烈的白光从他手心中射出,两道血影立时化作青烟。 亚瑟望向齐玄素,认真说道:“齐,它们,不是人。不能用,杀人的方法。” 齐玄素将“执刑”收回背后鞘中,又拔出“子午”,问道:“桃木剑呢?” 亚瑟摇了摇头:“银剑,才行。法术,也行。” 齐玄素有些无奈,制定计划的时候,张月鹿等人完全忽略了这一茬,灵泉子擅长法术,张月鹿身怀一件半仙物,用西大陆的话来说,相当于次神器,比什么银剑都要强出百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齐玄素也没料到张月鹿会临时起意让他一起过来,也就没提。 齐玄素只好收起“子午”,伸手按住腰间短剑的剑柄。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遗物,是一件上品灵物,他等闲不会使用。 一行人进了圆厅,除去他们进来的甬道,这里还连接了两条道路。 亚瑟左右查探了一番之后,根据经验判断道:“左,储藏。右,地牢。” 张月鹿道:“我先检查下储藏室。” 说罢,她当先走在前面,其余三人都跟在她的身后。 通往储藏室的这条通道较短,很快便到了尽头,不过整个甬道内都弥漫着一股无法散去的血腥味道,让四人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想。推开一扇已经略显腐朽的木门之后,眼前的景象让四人都是脸色一变。 只见里面堆满了干枯的尸体,尸体呈现出灰白之色,就像完全干枯的树皮,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 死者的鲜血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池,呈现出黑红之色。 张月鹿语气微寒:“他们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粮仓’?” “恐怕,是的。”亚瑟点头道。 张月鹿没有说话,只是对灵泉子挥了挥手。 灵泉子心领神会,待到四人都退出此地之后,取出一道烈火符箓,丢入其中,转眼之间,整个房间便被橘红色的火焰所充斥,更为神奇的是,无论里面烈火如何肆虐,外面都没受到半点影响,甚至半点烟气都没有。 四人重新回到圆厅,进入了通往地牢的道路。不过灵泉子的火焰在这里失效了,刚刚进入甬道,便立即熄灭。 亚瑟举起右手,五个光团从他的指尖飘出,将整个甬道照得一片通透。 根据亚瑟自己所说,他是一名圣武士,既能披甲近战,也能使用法术,齐玄素理解为近似于炼气士。 这条甬道一路向下,四人脚步偶尔踏在水洼中会发出清晰的溅水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让普通人毛骨悚然。 只是四人都无动于衷,齐玄素低声道:“根据亚瑟所说,这伙妖人擅长使用幻术,会不会……” 走在前面的张月鹿道:“只要施法之人不是天人,就无法瞒过我的‘仙人望气术’,不必担心。” 灵泉子又补充道:“仅凭人力制造幻境,十分吃力,而且难以持久,必须借助地利。我们提前阻塞地气,泄去阴气,也是为了防备幻境。” 四人很快来到甬道的尽头,这里有一道铁门阻路。 亚瑟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撞,铁门轰然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门后的地牢占地很大,甚至比地上城堡部分还要大些,光线很暗,一半被亚瑟的光球照亮,另一半仍旧处在漆黑一片。 下一刻,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红色光点,那是一双双血眸。 几乎就在同时,无数血箭朝着四人激射而来。 张月鹿终于出手,只是一挥袖,便将射向四人的血箭全部扫到一旁。 只听得周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这些血箭竟是将石质地面和墙壁腐蚀得坑坑洼洼。 便在此时,一阵掌声突兀响起,一个年轻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是典型的西大陆相貌,脸色略显苍白,嘴角挂着微笑,银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这真是十分厉害的手段。”年轻男子用中原官话说道,他不仅相貌俊美,而且嗓音低沉而且富有磁性,举止更是彬彬有礼。 张月鹿直接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汉崔克,汉崔克·雷弗诺,子爵。”年轻男子左脚不动,右腿后撤伸长,形成一个拉开幅度稍小的弓步,右手按在胸口上,左手向斜上方扬起,上半身微微前倾,头低下,下巴触碰胸口——一个标准的西大陆宫廷礼仪。 张月鹿显然不能理解这种礼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子爵?” 亚瑟磕磕绊绊地说道:“不是,贵族。子爵,归真。” 齐玄素说道:“老亚的意思是,这些妖人没有爵位,所谓的爵位相当于我们的境界划分,子爵大概相当于我们的归真阶段。” “有点意思。”张月鹿说道。 下一刻,张月鹿凭空出现在汉崔克的面前,五指如勾,直插汉崔克的面门。 碧山观的一名道士便是死于这种方式。 汉崔克认为自己已经很高估张月鹿,却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张月鹿,竟是没能躲开,被张月鹿五指刺入面门之中。 张月鹿五指之上有五色真气流转,正是“五气烟罗”,然后她五指发力,直接将让汉崔克的头颅捏碎成了一团血雾。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只觉得后背有些凉意,如果有朝一日,张月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在骗她,那么他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有点不敢想了。 汉崔克并未立即死去,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从胸腔中传出低沉的嗓音:“这可不是淑女风范。” 话音落下,一颗崭新的头颅又从汉崔克的胸腔中探了出来,与被张月鹿捏碎的头颅一模一样,银发和脸颊上还有鲜血流淌,分外骇人。 张月鹿并不惧怕,只是有些惊讶:“他的脑袋不是弱点吗?” 亚瑟道:“心脏!” 张月鹿仍旧是五指如钩,这次改为直插汉崔克的心脏位置。 此时的汉崔克已经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身形向后退去,身周涌出滚滚血雾,遮蔽自己的身形。 只是他没有料到张月鹿身怀“仙人望气术”,窥破各种有形之相,这血雾于她而言,连障眼法都算不上,瞬间找到了汉崔克所在。 汉崔克心中寒意大盛,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开心口位置,仍是被张月鹿抓在了右肩位置。 “五气烟罗”虽然是防守之法,但在张月鹿手中,同样能用于进攻,就好似盾牌撞击敌人。 这一抓使得汉崔克的肩膀彻底粉碎,连带整条右臂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就连许寇这样的武夫都被张月鹿生生扭断了一臂,汉崔克又如何能够抵挡?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四章 地牢深处 汉崔克厉啸一声,那些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罪民纷纷涌出。 亚瑟大声吟诵着西大陆的语言,伸手猛锤自己的胸口三次,然后举起巨剑,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朝着罪民冲杀而去。 灵泉子则是后退一步,双手一搓,无数火星飘洒而出,然后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在飞出三丈距离之后,已经有人头大小,落地之后,轰然炸开,烈焰滚滚。 齐玄素没有拔剑,而是取出两把手铳,直接用铭刻了破邪符箓的弹丸说话。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变得密切起来,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于是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 齐玄素并非胡乱射击,而是等到灵泉子的火焰驱散了血雾和黑暗之后,再有的放矢,而且他也牢记着亚瑟的提醒,对付这些罪民,要害在于心脏。 虽然他用的弹丸并非银弹,但破邪符箓对于一切非人生灵都有着极为可观的杀伤力,更何况张月鹿交给他的弹丸并非普通天罡堂道士所用的弹丸,而是副堂主特供的“龙睛乙三”弹丸,采用了天机堂的最新研制的火药,威力是普通火药的三倍。 齐玄素压下击锤,扣动扳机,“神龙手铳”的膛内爆开一团火光,几乎就在同时,一名罪民的整个胸口直接被炸开一个大洞,透过大洞可以看到他背后的景象,而因为破邪符箓的缘故,伤口位置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这名罪民痛苦地嚎叫一声,软软地跪倒在地。 齐玄素也惊讶于手铳的巨大威力,若是青鸾卫手中有这样的手铳,给自己来上一下,只怕自己绝无幸理。 另一名罪民在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尖叫一声,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毫不客气地举起另外一只手中已经压下击锤的“青鸟手铳”,再次扣动扳机。 虽然“青鸟手铳”的威力要逊色于“神龙手铳”,配备的弹丸更是无法与“龙睛乙三”相提并论,但同样是天机堂特制的定装弹,拥有破邪效果。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名罪民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的黑洞,前冲之势被生生阻断,“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不动弹了。 齐玄素收起“青鸟手铳”,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 亚瑟也注意到齐玄素的动作,有意地挡在齐玄素的身前,帮他拦下数名罪民,巨剑所过之处,罪民纷纷退让躲避。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张月鹿。 她对齐玄素说自己用不着“神龙手铳”,此言并非客套,只见张月鹿紧盯着汉崔克不放,出手之间,五色真气涌动,丝毫不留给对手喘息之间。出奇的是,她虽然攻势迅猛,却始终给人一种闲庭信步般的轻松自如之感。 转眼之间,张月鹿便追上了汉崔克,还是五指如钩,打定主意要让汉崔克以同样的死法死在此地。 汉崔克伸手召唤出一把由鲜血凝聚而成的西大陆刺剑,猛地停下身形,朝着张月鹿胸口刺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一道血光划破黑暗。 这还不止,这柄血剑乃是以鲜血凝聚而成,并非金铁铸就,故而又如蛇信一般,极尽变化之事,让人极难躲闪。 只是张月鹿也没想着躲闪,只是将“五气烟罗”遍布全身上下,便如一身密不透风的厚重甲胄,不留半分破绽,任由汉崔克的血剑落在五色烟气之上。 汉崔克一瞬间脸色大变。 因为他清晰感觉到,这团烟气虽然并不坚硬,但却韧性十足,不仅化解了他这一剑的绝大部分力道,而且还隐隐传来反弹之力,好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也就罢了,待到汉崔克想要收剑后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血剑仿佛陷入泥泞沼泽之中,想要收回也是千难万难。 眼见着张月鹿的五指再次落下,汉崔克只能忍痛放弃血剑,整个人化作一团血雾躲过了张月鹿的这一爪。 只是罪民的根本在于鲜血,那把血剑是他以自身鲜血所化,丢失了血剑便等同壁虎断尾,还是有损根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弥补。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眼间,汉崔克在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这不是什么输了一招半式,而是怎么打怎么输,如果他不想死在这里,那便要想些其他办法了。 汉崔克尖叫一声,转身向地牢深处疾掠而去。 那些普通罪民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张月鹿没有贪功冒进,以防中了人家的拖刀计、回马枪。 亚瑟手中抓着一名来得及逃走的罪民,重重丢在地上,正要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灵泉子拦住了他:“交给我吧。” 亚瑟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就见灵泉子双眼骤然明亮,那罪民随之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再有片刻,灵泉子伸手朝躺在地上的罪民一指,说了个“起”字,这罪民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目呆滞。 灵泉子吩咐道:“头前带路。” 罪民竟是听懂了这句中原官话,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朝着地牢深处走去。 这便是方士入梦境之后特有的神通,强行侵入对方神魂之中,在短时间内,控制对方心神,使其成为听令行事的傀儡。除此之外,还能使其目盲失聪、狂性大发、自我了断等等。 在这名罪民的带领下,四人继续深入地牢,一路上绕过了许多罪民提前设下的陷阱,让人不得感叹方士的手段玄妙。 其实这是掌堂真人的有意安排,给张月鹿配备一文一武两个帮手,也就是一名武夫和一名方士,孙永枫不擅长与人交手,许寇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武夫,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许寇受伤未能前来,只剩下灵泉子一个方士。 很快,四人来到了地牢的深处,这里更为开阔,立着许多十字形状的刑架,上面以铁链捆缚着许多白骨,还有以铁链吊在穹顶上的钟形铁笼,其中同样是森森白骨。 再有就是各种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刑具,亚瑟就认出了一具鼎鼎大名的“铁处女”,从外面来看像是一口立着的人形棺材,内里中空,有左右对开的两扇门,门里面装置有尖锐的钉子,一关上门,里面的人就会体会到铁钉刺穿身体的疼痛。 只是看这些白骨的风化的程度,应该不是近期所为,都已经死了百年以上。 灵泉子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天机堂出产的“凤眼甲九”,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灵泉子将“凤眼甲九”交到傀儡的手中,然后拍了拍它的肩膀。 傀儡将“凤眼甲九”紧紧地握在掌心,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大概百余步后,两道血影从暗中现身,朝着傀儡掠去。 便在这时,傀儡引爆了手中“凤眼甲九”,顿时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将它和那两道血影全部吞没。 “凤眼甲九”的威力更甚“龙睛乙二”,遇水可燃。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一名藏在暗处的罪民躲闪不及,沾染了一点,立时变成一个火人,又与周围罪民相撞,其他罪民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齐玄素颇感羡慕,其实散人也有类似神通,不过要到天人阶段才能习得。 灵泉子又取出一枚“凤眼甲九”,交到齐玄素的手中,说道:“齐执事,你带一枚防身,注入真气大约三个呼吸之后,便可投掷出去,切记,切记。” 齐玄素将这枚“凤眼甲九”收入袖袋中,点头应下。 熊熊烈焰迅速蔓延,普通罪民无法抵御烈火的威力,纷纷化作焦尸,而在地牢的最深处,却有无数血红光芒如轻纱一般四处流动,使得不断蔓延的烈火就此止步,不能前进分毫。 在“轻纱”之后,放置着一口上宽下窄等人之高的六边形棺材,与大玄的棺材截然不同。 此时这口棺材的棺盖已经打开,其中躺着一具身着西大陆贵族礼服的干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可言,只是比骷髅多了一层仿佛干枯树皮的灰白皮肤,眼窝空洞,满是褶皱,十分狰狞骇人。 而在棺材的下方,则是一个以鲜血绘成的玄奥法阵。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五章 古仙之威 汉崔克此时就站在法阵之前,将十三颗宝石依次摆放在十三个节点之上,宝石中依稀可见略显虚幻的痛苦脸庞,想要挣脱宝石的束缚。 汉崔克脸色凝重,打开双臂,头颅微微上仰,开始吟诵古老而晦涩的咒语,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摄人心魄。 忽而有风起,使得汉崔克的衣衫和银发疯狂飘舞,棺材下方的法阵和宝石开始亮起光芒。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地牢深处正在发生某种变化,等不到火焰熄灭,直接以真气在火海之中分开一条道路。 当张月鹿穿过火海的时候,汉崔克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却不再吟诵咒语。他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有无数血管凸显出来,如同一根根蚯蚓在皮肤下不断游动,但他却在笑:“谨慎是束缚你们的锁链,你们来晚了。” 话音落下,法阵中的十三颗宝石砰然碎裂。 一股让人无法抵御的神念降临了此地,灵泉子和亚瑟都猛地僵住,动弹不得,哪怕是张月鹿,也不得不向后退去,虽然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但也无力发动进攻。 至于齐玄素,他压根就没有急着穿过火海,饶是如此,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被压在巨石之下,喘不过气。 正如众人所料,这伙罪民之所以冒着天大的危险去袭击碧山观,正是为了夺取先天之人的生魂,然后以此来取悦高高在上的古仙。 汉崔克有些遗憾:“可惜,灵魂还是太少了,如果再多一倍,效果会更好。” 那无形的神念愈发沉重。 严格来说,张月鹿可谓是见多识广,曾经近距离见过许多真正的高人,有些人根本不逊于古仙,不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她的上司天罡堂掌堂真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造化阶段天人。 只是这些高人从未在张月鹿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威势,除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之外,似乎与普通长者没什么不同。直到此刻,张月鹿才真正体会到高位天人的恐怖威力,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位神仙,只是些许神念便足以让先天之人万劫不复。 万幸的是,这股降临的神念并未针对张月鹿等人,巨大的威压仅仅是附带作用,就好似旱魃出世而赤地千里,这等强大的存在,仅仅是其存在本身,就能引起某种剧烈变化。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据说当年的陆吾神现出真身时,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变为蕴含浓郁火气的仙草。 道门未曾大肆捕杀蛟龙之前,蛟龙所过之处,必有风雨相随。 此时古仙的神念降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汉崔克因为是献祭之人,并不受到古仙神念的影响,得以从容地转过身去,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将右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右手迅速抽离出来,上面染满了还在流淌的鲜血,五指紧握着一颗还在不断跳动的心脏! 按照亚瑟的说法,心脏既是罪民的致命要害,也是罪民的力量源泉,此时汉崔克取出了自己的心脏,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几乎要站立不住。 不过他还是竭力双手举起还在跳动的心脏,缓缓道:“以后裔之血为引,恳请至高无上的存在,赋予我的主人新生。” 话音落下,还在跳动的心脏离开了汉崔克的双手,飞向躺在棺材中的干尸。 “生死轮回。”一个宏大的声音骤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是为之一颤,回声更是在地牢中反复回荡震动,近乎于实质的压迫感让灵泉子和亚瑟都是闷哼一声,齐玄素更是双耳中有鲜血流淌,唯有张月鹿还能勉强抵御。 甚至燃烧的火焰都在这股有若实质的威压之下,渐渐熄灭。 汉崔克的心脏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缓缓落在干尸的胸口位置,融入其中。 然后这具干尸的眼窝中亮起两点血红光芒,竟是从棺材中缓缓坐起。 下一刻,皮包骨头的干尸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因为干枯而生出的褶皱渐渐消失不见,皮肤重新有了血色,皮肤之下则是层次分明的肌肉。 典型的西大陆面孔,大概五十岁左右的模样,岁月并未折损他的容貌,反而沉淀了气质,使其极富魅力。 他就像一个刚刚睡醒之人,还带着些许茫然,片刻之后,逐渐清醒,目光落在了快要站不稳的汉崔克身上。 与此同时,那道来自于古仙的神念渐渐消散,铺天盖地的威压也随之退去,使得齐玄素等人终于得以喘息,不至于被一道神念生生压死。 汉崔克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地说道:“我的主人,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汉崔克口中的主人随即便注意到了张月鹿等人,目光停留在张月鹿的身上,嗓音低沉:“汉崔克,我忠实的仆人,这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吗?” 这并非是大玄的官话,而是西大陆的语言,可传到齐玄素等人的耳中时,却完全变成了可以听懂的中原语言,十分玄妙。 汉崔克苦笑道:“恐怕要让主人失望了,他们是东方圣廷的人。” “东方的圣廷,原来如此。”汉崔克的主人点了点头。 汉崔克望向张月鹿,拔高声调,介绍道:“这是我的主人,迪斯温·蒙路德·雷弗诺,赫尔温莎领的统治者,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一位真正的尊贵公爵。” 亚瑟失声道:“公爵?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他的官话倒是一下子流畅了许多。 张月鹿脸色凝重。 汉崔克只是一名子爵,相当于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若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算,那么公爵便相当于掌堂真人这个层次的造化天人。 按照亚瑟的说法,传说中十三位三代罪民,被尊称为亲王,拥有媲美神灵的力量。在公爵这一层次,又分为普通公爵和大公,正如道门的造化天人同样被划分为两个层次,一种是普通的造化天人,另一种是距离仙人只剩下半步之遥的造化天人,被誉为半仙,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和全真道的东华真人都是半仙,许多虚弱的古仙也在这个层次。 无论公爵,还是大公,都是他们无法应对的存在。 便在这时,齐玄素在远处高声提醒道:“他很虚弱。” 张月鹿一怔,随即眼中有紫气流转,望向这位迪斯温公爵。 无往不利的“仙人望气术”第一次失效,这个强大罪民的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让她望之不透。 不过张月鹿没有放弃,继续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的紫气愈发浓郁,最终她的双眼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色,而她的目光也终于洞穿了笼罩在迪斯温身上的迷雾。 张月鹿的眉头稍稍舒展,因为这位所谓的公爵,并非深不可测,只是比如今的张月鹿高出一个境界,也就是天人的逍遥阶段。所谓逍遥,寓意脱离了大地的束缚,可以凌空飞行,可谓逍遥。 对于张月鹿而言,逍遥阶段的天人虽然棘手,但并非不可战胜。 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当然无法看穿迪斯温的虚实,不过他可以用猜的,如果这位所谓的公爵拥有全盛期的实力,又何必躲躲藏藏,何必躺在棺材里装死,何必要寻求古仙的帮助。 亚瑟用流利的西大陆语言说道:“不可放过雷弗诺家族任何一个伯爵以上的成员,这是安息议会的共同决定。” 迪斯温没有否认这个说法,语气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死了,不过借助我的后裔之血和东方古神的强大力量,我又得以重生。虽然现在的我只有伯爵的实力,但足以将你们全部杀死,你们的鲜血可以让我恢复到侯爵的实力。” 张月鹿沉声道:“只怕是言之尚早。” “哦?”迪斯温嘴角上翘,拉长了嗓音。 话音未落,张月鹿脸色骤然涨红,鲜红欲滴,似乎体内的鲜血要透过皮肤渗出体外。 张月鹿立刻以“六虚劫”化解迪斯温施加给自己的奇异力量,压下躁动不安的鲜血,身形一掠,攻向迪斯温。 汉崔克失去心脏之后,也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已经早早退到一旁,无力阻挡张月鹿。 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迪斯温被称作“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其擅长的手段可见一斑,只见他是手中凝结出一把血剑,带出滚滚血气,朝着张月鹿刺去。 张月鹿不敢大意,手中出现一卷白纸,束纸成剑。 血剑与纸剑相碰,纸剑竟是毫发无损,反而是血剑如同被打中七寸的长蛇一般扭曲不定,甚至有血花飞溅。 迪斯温脸色微变:“竟是一件次神器?” 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正是道门赐给张月鹿的半仙物。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六章 迪斯温 谪仙人是五仙传承之首,其实力毋庸置疑,哪怕是许寇这种厮杀经验丰富的武夫,也败在张月鹿的手中。 谪仙人再加上一件半仙物,足以挑战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未必能够取胜,最起码不会轻易落败。 只见张月鹿与迪斯温斗在一处,竟是张月鹿占据了上风,纸剑在迪斯温的身上留下一个个血洞,只是迪斯温的身体就好似血水做成的,抽刀断水水更流,血洞转眼之间便如水面一般恢复如初。 不过真正让迪斯温感到忌惮的还是张月鹿所用的一种诡异能量,入体之后,与自己体内的血能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竟是使得自己体内血能紊乱,甚至自相残杀。这也就罢了,其中一股异种能力竟是直冲自己的心脏,使得自己的心脏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要知道罪民一族的力量源泉正是心脏,若是心脏有失,万事休矣。 这正是张月鹿仗之胜过许寇的“六虚劫”,进入他人体内之后,化解他人体内真气、血气、心力等一切能力,并使其自相攻伐,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 平心而论,“六虚劫”固然玄妙,却并非无解,对于道门真人而言,只要根基扎实,深谙南华道君的六气之辨,不难化解“六虚劫”。可迪斯温乃是域外之人,难以窥破其中奥妙,则要大受牵制。 这还是多亏了迪斯温此时哪怕重伤也高出张月鹿一个境界,如果两人同境相斗,那么迪斯温在没有任何外物助力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至于迪斯温的众多身外之物,则早在他被安息议会追杀时就损失殆尽,如今的他,只能依靠自己本身,这让他比起正常的天人还要弱上许多。 此时就好似两人相斗,张月鹿只是个少年人,力气不如迪斯温这个成年人,可少年人手中却持有一把尖刀,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就在此时,一把巨剑从旁斜斜地朝着迪斯温劈下。 迪斯温受制于体内肆虐的“六虚劫”,没有选择硬挡,而是闪躲开来。 这一剑落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剑刃上附着白色的火焰炸开许多火星,仿佛明亮到极点的萤火虫。 亚瑟动作不停,双手紧握大剑,配合张月鹿朝迪斯温攻去。 迪斯温冷哼一声,强压下体内的诡异能量,全力出剑,血剑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道凝聚不散的血色痕迹,血痕越来越多,就像一张细密交织的落网,不断收紧。 灵泉子一直没有出手,因为在古仙神念退去之后,他就开始准备一个复杂繁琐的法术,到了此时,这个法术终于接近了尾声。 只见灵泉子扔出一个纸人,然后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喝道:“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玄圣在世时最是厌恶门户之见,几次想要整合众多神通法术,使得人人可以修习。虽未完全成功,但也使得三道之间许多法术互通有无,故而灵泉子这个全真道之人精通太平道的法术也在情理之中。 黄巾力士现身之后,手持两个车轮大小的金瓜锤朝着迪斯温横冲直撞而去,迪斯温留下的众多血痕,竟是无法阻挡,被悉数扯断碾碎,不过黄巾力士也被血痕灼烧,“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表面光华黯淡许多。 张月鹿没了血痕的束缚,手中纸剑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迪斯温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迪斯温固然不是寻常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可比,可面对这一剑也是受创不浅,毕竟“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杀力极大,又是连续百剑,就算他的不死之身也不能短时间内迅速愈合。 在道门之中有个说法,三名低境界之人联手可以抗衡一名高出一个境界之人。放在眼下的情况,就是三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联手可以对付一名逍遥阶段的天人。 再加上迪斯温丢失了所有的身外之物,体内鲜血损失严重,十分虚弱,此时面对三人联手,竟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面对这种情况,迪斯温并不如何慌乱,虽然虚弱的状态让他无法使用公爵特有的能力,但他也不是束手无策,一挥身后黑面红底的披风,一化作十三。 在西大陆,十三是不详之数,也是恶魔的数字,而罪民也刚好有十三个氏族。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七个人影,个个都有实体,并非幻象,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迫使她转攻为守。同时一股血腥之气蔓延而至,无孔不入,仿佛要从每个毛孔渗透而入体内,侵蚀经脉丹田。 张月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护住周身,抵御这股血腥之气。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张月鹿连连后退。 趁此时机,两个迪斯温牵制住黄巾力士,三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攻去。 灵泉子的半数念头都用于操纵黄巾力士,此时面对三个来势汹汹的迪斯温,不敢有丝毫大意,口中念念有词,扔出三道符箓,化作三面金盾,围绕自己旋转不停,守得密不透风。 三把血剑刺在符箓所化的金盾之上,金盾顿时染上一层不详的血色,三个迪斯温出剑极快,每次都出剑都会使得金盾微微震颤,血剑不断切割,使得金盾很快便光华黯淡,出现裂纹。 灵泉子心知久守必失,又取出一道价值一千太平钱的“五雷符”丢了出去,顿时有五道手腕粗细的雷电凭空出现,朝着三个迪斯温当头落下。 天下万法,雷法第一,至阳至刚,无论是妖孽魔头,还是厉鬼僵尸,都天生被雷法克制,这些西大陆的罪民至阴至邪,也不例外,两个迪斯温被雷电击中之后,立时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还剩下一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冲来,灵泉子取出“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一枚“龙睛乙二”弹丸激射而出,直接在其心口位置炸裂开来。 这名迪斯温的身形一阵扭曲之后,也渐渐消失不见。 这便是家大业大的好处了,灵泉子作为天罡堂的主事,又是四品祭酒道士,携带了大量符箓,事后都可以由天罡堂报销,所以用起来半点不心疼,也让灵泉子发挥出几乎超出自己本身境界的实力。 最后一名迪斯温直接无视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齐玄素,直奔亚瑟而去。 亚瑟竟是没有还手之力,直接被迪斯温从身后制住。 这名迪斯温才是真身。 单从外表来看,迪斯温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可在这一刻,迪斯温面目狰狞骇人,两颗长长的獠牙狠狠刺入了亚瑟的脖子。 对于他来说,一名圣武士的鲜血无疑是大补之物,可以帮他迅速恢复力量。当然,迪斯温的直觉告诉他,其实那个东方女人的鲜血才是绝佳的补品,可惜那个女人太过诡异,自己暂时还无法品尝她的鲜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迪斯温的脸上露出了欢愉之色,仿佛在享受人间无上美味。 不过很快,迪斯温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继而变成了痛苦和惊骇。 “高等黑血!你竟然服用了高等黑血!”迪斯温猛地将亚瑟甩飞出去,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英俊的面容不断扭曲,似乎极为痛苦,就像一个服用了毒药的普通人。 亚瑟的后背狠狠撞在地牢的墙壁上,然后缓缓滑落,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艰难说道:“没错,这是裁判部的……高等黑血,专门用来对付你这样的高等罪民,咳咳……只要一杯就能让侯爵永眠。” “高等黑血”是一种猎魔人研制的特殊炼金药剂,对于普通魔物来说并没有太大作用,可对于以血为生的罪民来说,却是足以致死的毒药。 亚瑟事先服用了高等黑血,而迪斯温又吸食了亚瑟的鲜血,便等同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比起被淬了高等黑血的武器伤到还要严重,因为高等黑血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之中,无法分离。 随着“高等黑血”不断发作,迪斯温无法控制地惨叫起来,再无半点优雅气度,这位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永生贵族,在家族覆灭之后,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而这一次,带给他死亡威胁的不是强大的安息议会,而是一个小小的首主教。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七章 将军 迪斯温踉跄后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流淌出黑色的鲜血,而且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 转眼之间,他已经从一个英俊的西大陆贵族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高等黑血”号称可以让一位侯爵永远沉睡,此时的迪斯温只有伯爵的实力,不过他毕竟只是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而且还保留了部分公爵的特质,所以只是遭受重创,并未直接死去。 可不管怎么说,迪斯温的力量已经处于最低谷,正是杀死他的最好的机会。 张月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许多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那些围攻张月鹿的血影立时被这些纸莲花切割成一团团血雾。 张月鹿身形一掠,已然近身到迪斯温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迪斯温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迪斯温此时已经不敢与张月鹿近战,如果是以前,他还可以放出召唤物和仆从来拖住张月鹿,可在安息议会的追杀下,他所有的仆从都已经被毁去,此时一穷二白,只能在背后展开双翼,以极快的速度不断躲闪,带出一连串的重叠残影,让人眼花缭乱。 灵泉子解决掉围攻自己的血影之后,立时操纵着“黄巾力士”配合张月鹿封堵迪斯温的去路。只是“黄巾力士”防御极高,却不甚灵活,速度更是无法与迪斯温媲美,收效甚微。 便在这时,一直“畏畏缩缩”的齐玄素终于来到了不远处,他将背上的“执刑”、“子午”和腰间的“青鸟手铳”取下,只保留了短剑和“神龙手铳”。 迪斯温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齐玄素,不过两人此时也都顾不得齐玄素了。 齐玄素的表情和心态都十分平静,没有紧张,也没有忐忑,他平时看起来像个“花圃道士”,可不意味着他就真就是个“花圃道士”,在山下江湖多年的磨砺,让他已经可以做到越是在生死一刻,越是能够保持冷静。 齐玄素贴着墙边走向重伤不起的亚瑟,做了一个举杯喝水的动作,问道:“还有吗?” 亚瑟竟是看懂了,艰难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一个瓶子,说道:“黑血……没有了。还有,圣水。” 齐玄素从亚瑟的手中接过这个瓶子,毫不犹豫地巴开瓶塞,将瓶中的半数圣水灌入自己的口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喉管一线之间仿佛要燃烧起来,这种感觉比他喝烧刀子的灼烧感还要强烈十倍,所不同的是,烧刀子会让齐玄素头脑发沉,而圣水却让齐玄素的精神得到安宁,消除一切负面情绪。 在外人看来,此时的齐玄素也如亚瑟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仿佛一个人形的萤火虫。 接着齐玄素又拔出自己的短剑。 这是师父的遗物,被七娘从“客栈”之人的手中夺了回来,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虽然一直携带这把短剑,甚至是片刻不离身,但他很少用这把断剑,哪怕是遇到李三辛的飞剑和诸葛永明的拳头时,他也没有拔剑。 不过现在却是不得不拔剑了。 短剑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是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现人影,甚至已经到了与玻璃镜媲美的程度。 齐玄素看了眼剑身上倒映出的面容,将另外半瓶圣水全部倾倒在了剑身上。 一瞬间,短剑上也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齐玄素先是走向失去了心脏汉崔克,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又将他的胸膛搅烂,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迪斯温不断遭受体内“高等黑血”的侵蚀,久守必失,被张月鹿抓住机会,逼到了死角,张月鹿毫不客气地一剑刺向迪斯温的胸膛。 迪斯温避无可避,举起手中的血剑,也朝着张月鹿当头刺下。 对于迪斯温而言,这个东方女人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剑虽然凌厉,但还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如果那个东方女人被自己刺上一剑,只怕难逃死亡的命运。 就在这关键时刻,张月鹿的身形一顿,终究没有选择与迪斯温一剑换一剑。可不等迪斯温高兴,就见张月鹿手中纸剑化作一杆白纸长枪,凭空长出一截,直接捅穿了迪斯温的胸口,并且将他钉在了墙壁之上。 一寸长,一寸强。 迪斯温惊怒交加,没想到东方女人和她的武器都是这般阴险。 张月鹿不等迪斯温反击,直接收枪后撤。 就在两人交手的短暂时间内,“黄巾力士”也终于追了上来。平心而论,“黄巾力士”的慢只是相对于迪斯温的速度而言,其本身并不逊色一位昆仑阶段的武夫或者炼气士。 “黄巾力士”举起双锤,朝着迪斯温当头砸下。 迪斯温想要化作血雾,可是已经混入体内的“高等黑血”却使得他无法使用此类变形手段,只能将自己手中的血剑凝聚成一个血球,然后奋力向前一推。 血球直接在“黄巾力士”的胸口炸裂开来。 轰隆一声。 “黄巾力士”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重新变回纸人,纸人的胸口位置同样也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灵泉子顾不得心疼自己的“黄巾力士”,踏罡步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缚。” 两道无形的气机仿佛锁链一般落在迪斯温的身上,将其牢牢束缚。 张月鹿手持白纸长枪,再度攻至,一枪刺入迪斯温的小腹,奋力一搅,将迪斯温的肠子全部搅烂。 “你们都该死!” 遭受重创的迪斯温发出一声堪比女妖的尖叫,继而爆发出一股好似滚滚洪流的磅礴血能,使得整个地牢轰然震颤,不断有碎石和灰尘从落下,齐玄素更是险些一头栽倒。 迪斯温不但挣脱开灵泉子的束缚,也将张月鹿连同刺入自己小腹的白纸长枪一起击飞了出去。不过张月鹿连续留下的两个伤口并未有愈合的趋势,反而还在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 爆发强大血能的后果就是迪斯温再也无法压制体内的黑血,以及来自于张月鹿的“六虚劫”,他脸上的血肉开始不断脱落,这也让迪斯温愈发惊怒怨毒,以及在惊怒掩盖之下,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畏惧。 一再遭受重创的他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死在此地,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仆人去祈求东方的古仙来复活他。 张月鹿拄着白纸长枪缓缓起身,刚才的血能冲击,彻底击溃了她的“五气烟罗”,也重创了她的体魄,在五仙传承之中,只有武夫的体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媲美罪民,可张月鹿并非武夫,所以此时口鼻渗血,十分凄惨。 只是张月鹿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将手中的白纸长变化为软鞭,手腕一抖,无数鞭影交织成一座牢笼将迪斯温笼罩其中,哪怕张月鹿没有附着太多真气,仅是依靠半仙物的锋芒,也足以伤到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迪斯温。 迪斯温竭力抵挡着,可看似脆弱的纸鞭却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且纸鞭本身似乎还蕴含着某种神圣气息,使得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烈火焚烧。 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迪斯温再也顾不得其他,不惜损耗,伸手朝着张月鹿一指。 张月鹿只觉得自己体内的鲜血瞬间沸腾起来,五内俱焚。 只是张月鹿仍旧不为所动,继续以手中纸鞭疯狂绞杀迪斯温。 “啊啊啊!”迪斯温发出一声惨叫。 纸鞭生生绞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并且强行将其撕扯下来。 迪斯温不顾损耗地再次激发血能。 首当其冲的张月鹿轰然倒飞出去,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裂痕,纸鞭终于无以为继。 灵泉子以三道金盾全部碎裂的代价勉强挡下了这股血能,然后甩出了自己的最后一道符箓,正中迪斯温的眉心位置。 灵泉子一指符箓,用最后的法力催动符箓:“回梦……仙……游。” 一瞬间,灵泉子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委顿在地。 原本狂躁不安的迪斯温瞬间安静下来,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死在猎魔人手中的妻子,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欢愉时光。 他们居住在有着高高尖顶的古堡中,古堡外是碧绿的草地,茂密的树林,以及清澈的河流…… 下一刻,一把短剑打断了迪斯温的回忆。 迪斯温缓缓低头。 一把充斥着圣水气息的短剑从后心位置刺穿了他的心脏,剑锋透出胸口。 将军。 棋盘之上,其他棋子都损失殆尽之后,只剩下双方主将时,过河的卒子就成了决定胜负的主角。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八章 凯旋 在正常情况下,齐玄素想要伤到迪斯温是千难万难,哪怕迪斯温已经虚弱得只剩下伯爵的实力。 就算齐玄素伤到了迪斯温,以罪民的恐怖恢复能力来说,也是如抽刀断水一般,转瞬之间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高等黑血”对于迪斯温的伤害太大,甚至不必外力影响,迪斯温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自行脱落,而且还让他失去了恢复、变形的能力。 再加上齐玄素又使用了亚瑟的高纯度圣水,虽然无法与“高等黑血”相提并论,但也是专门针对罪民的利器。 如此种种条件之下,使得齐玄素成功“凿开”了迪斯温的后心。 齐玄素拔剑后撤的同时,将那枚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甲九”通过短剑留下的伤口,塞进了迪斯温的胸膛之中。 下一刻,“凤眼甲九”轰然炸开,迪斯温直接变成了人形火炬,整个胸膛更是被炸成了空洞,包括象征着罪民力量源泉的心脏。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短剑,迪斯温的鲜血与剑身上的圣水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嗤嗤作响,化作青烟。 熊熊烈火之中,迪斯温的身形越来越淡,起先是一片剪影,继而变成一个模糊轮廓,然后只剩下几根简单的线条,彻底瓦解,不甘地消失在火焰之中。 最终迪斯温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圈焦黑痕迹,甚至都石质地面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这位罪民公爵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随着烈火化作虚无。 到了此时,齐玄素成了唯一能够站着之人。 灵泉子箕坐在地上,目睹了齐玄素斩杀迪斯温的整个过程,不由感慨道:“齐执事胆大心细,副堂主慧眼识人,两位都是年少有为。” “灵泉主事过奖了。”齐玄素收起短剑,走向灵泉子,“现在该如何处置?” 灵泉子道:“你不必管我,我只是脱力而已,我服用‘益气丸’之后,很快就能恢复。关键是副堂主,她的须弥物中应该有疗伤的‘紫阳丹’,你去帮她服药。她的须弥物是手腕上的流珠,你直接输入真气就行。”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来到张月鹿的身旁。 张月鹿从正面承受了迪斯温的舍命一击,后背装在墙壁上,生生撞出一个遍布蛛网裂痕的碗状凹陷,而她也暂时昏了过去。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只见她哪怕在昏迷之中,仍旧是眉头微皱,紧绷着脸,手中死死攥着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无相纸”。以齐玄素的经验来看,张月鹿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也伤得不轻。 齐玄素伸手按住张月鹿手腕上的流珠,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里面分门别类地放了兵器、书籍、地图、千里镜、丹药、衣物等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妆盒,应该是放了些首饰、胭脂之类的物事。 齐玄素没有动其他东西,只是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此举在外人看来,就好似凭空取物一般。然后齐玄素倒出一枚淡紫色的丹药,看着张月鹿紧紧闭着的嘴唇,便有些犯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灵泉子,却见灵泉子已经服用了丹药,正以五心朝天的姿势盘膝而坐,双眼紧闭。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暗道一声得罪,伸手捏住张月鹿的双颊,强行掰开她的嘴巴,将手中的丹药喂了进去。 万幸“紫阳丹”入口即化,不必再去吞咽,也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就能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使得张月鹿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只是张月鹿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便在这时,灵泉子缓缓站起身来。 齐玄素道:“灵泉主事,副堂主还是没有醒来。” 灵泉子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向亚瑟,给他也喂了些丹药,然后才说道:“那就劳烦齐执事将副堂主背出去或者抱出去。” 齐玄素一怔。 就在这时,灵泉子和亚瑟已经互相搀扶着向外走去,亚瑟还十分“贴心”地把齐玄素的两把佩剑和“青鸟手铳”一起拿着。 齐玄素暗骂一声失策,却也无可奈何,本想将张月鹿背起。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后背要抵着两团绵软物事,所以齐玄素还是将张月鹿打横抱起。 当齐玄素走到圆厅的时候,张月鹿悠悠醒转过来,见自己被齐玄素抱在怀中,倒也没有如何羞涩,而是问道:“迪斯温呢?” 齐玄素没有谦虚,将自己斩杀迪斯温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张月鹿点点头:“天渊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也果然没有看错人。” 齐玄素道:“我走之前顺带看了一下,那个地牢里什么也没有,这伙丧家之犬穷得很。他们抢来的钱可能被他们用来买人了。” 乌戈山离还是有奴隶贸易的,所以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至于那些奴隶的下场,多半成了这伙罪民的粮食。 张月鹿“嗯”了一声,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齐玄素停下脚步,依言放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一个站立不稳,又被齐玄素伸手扶住。 她只能半依在齐玄素身上,眉头微皱。 齐玄素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身子微微发僵。 张月鹿又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很乏力。” 齐玄素沉默了许久,憋出三个字:“我抱你?” 其实齐玄素并非那种见了女子便不会说话行事的性子,关键在于张月鹿还是他的上司,这就很尴尬了。 “好。”张月鹿低声说道。 齐玄素重新将张月鹿打横抱起,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张月鹿干脆是不睁眼,不说话,双手缩在胸前,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又沉沉睡去。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快走几步,去追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灵泉子和亚瑟。 重新回到地面的古堡,灵泉子和亚瑟正在等他,见齐玄素抱着张月鹿,亚瑟还促狭地笑了笑,颇有些男人之间才懂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灵泉主事?” 灵泉子倒是老成持重,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说道:“我会安排人将这里再搜索一遍,以防有所遗漏,尤其是事关古仙,不能大意。至于齐执事,你带着副堂主先返回乌戈山离城,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就去你们会合。” 齐玄素点头道:“好。” …… 张月鹿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内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艰难地睁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齐玄素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 张月鹿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齐玄素转过身来:“你醒了,这里是乌戈山离的城主府。” 张月鹿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坐起身来,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齐玄素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从我们离开刺木特堡算起,大约是两个时辰左右。”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抱我回来的?” 齐玄素轻咳一声:“沐妗不在。” 张月鹿道:“幸亏她不在,如果把你换成她,我们这次就要全军覆没了。天渊,我果然没看错人。还有,你不要说什么过奖、过誉,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在恭维你。” 齐玄素干脆直接问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升为六品道士?”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给你请功,具体批不批,还要看紫薇堂的意见。” 齐玄素试探问道:“是不是要略尽人事?” “什么人事?”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怒视齐玄素,“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齐玄素见张月鹿柳眉倒竖,颇有怒意,赶忙解释道:“我也不喜欢,谁乐意把自己兜里的太平钱给别人?只是阿难和迦叶这等佛祖弟子都会索要人事,我等凡人又岂能免俗?” 张月鹿轻哼一声:“总之,不行就是不行,休要再提。” “是。”齐玄素从善如流,“谨遵副堂主之令。” 张月鹿余怒未消,看齐玄素便不怎么顺眼了,板起脸道:“我说过,私下的时候,不要叫我副堂主,难道此时有第三个人吗?” 齐玄素心中暗道女人好难伺候,脸上却是不显,随口说道:“好,我的澹台姑娘。” 这话刚出口,齐玄素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我的”二字之后,似乎有些太过亲昵了。 张月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破天荒地泛起一抹略显可疑的红晕,什么也没说。 她再怎么有大气,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月鹿也想逃离这种尴尬气氛,立刻接过话头:“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 齐玄素点点头道:“如此就好,你是主心骨,大家都盼着你早日养好伤。” 张月鹿“嗯”了一声。 当灵泉子来到门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这样一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对话,不由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九章 醉卧 灵泉子叩门之后,张月鹿和齐玄素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心虚。 好在张月鹿身上衣衫整齐,也没什么不对劲,略微整理了下仪容,对门外道:“请进。” 灵泉子推门进来,问道:“副堂主,你的伤势如何了?本来艾城主想派两位侍女照顾你,不过考虑到副堂主的身份,不容有失,还是由我们自己人照看为好,于是我就自作主张,让齐执事守在这里。” “灵泉主事做的不错。”张月鹿点了点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刺木特堡的后续如何了?” 灵泉子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正色道:“在齐执事带着副堂主离开之后,我又派人将整个刺木特堡里里外外彻底搜索了一遍,发现了部分与古仙有关的碑刻、壁画,我亲自拓印了这部分内容之后,已经将这些碑刻、壁画毁去,整个过程并未让其他人参与,以防有人无法抵御古仙的诱惑而私藏这些内容。” 谈到正事,张月鹿顿时进入了副堂主的状态之中,问道:“拓件呢?” 灵泉子将手中的厚厚一沓图纸,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眼神示意齐玄素离远些,似乎这些图纸是十分危险的物事,然后她一边翻看一边解释道:“过去有许多道门弟子抵御不住古仙的诱惑,借职务之便,暗自收集与古仙的有关内容,所以道门有规定,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得随意接触此类内容。” 齐玄素问道:“四品祭酒道士就能抵御住诱惑吗?” 张月鹿摇头道:“不一定,就像走夜路撞鬼,成年男子的阳气要比孩童更足一些,撞鬼的概率也要小些。如果四品祭酒道士及以上品级的道士有被古仙侵蚀诱惑的嫌疑,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要接受北辰堂的审查,二品太乙道士要在金阙接受大真人和其他真人的质询。至于大真人,也就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玄圣以来,还从未有一品天真道士变节倒向古仙,倒是有古仙接受了招安,成为我们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齐玄素首次听到这些密辛,不由问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一品天真道士其实和古仙只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按照天师他老人家的说法,的确如此。只是古仙的存在更为特殊,大真人们一代换了一代,可古仙们还是那些老面孔。就拿比较知名的紫光真君、司命真君来说,当年玄圣、东皇在世,他们就与道门为敌,时至今日,玄圣和东皇已经飞升离世,他们仍旧留在世间与道门为敌。人间对他们而言,是个巨大的牢笼。” 齐玄素听得半懂不懂,却又不好深问。 张月鹿无意再说下去,转而道:“灵泉主事,你继续。” 灵泉子接着说道:“处理完这些之后,我又让人在刺木特堡的几处关键位置安放了火药,随时可以彻底毁去此地。” 张月鹿不曾抬头:“很好,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对于淫祠和古仙有关的建筑,必须毁去。” 灵泉子问道:“从这些记述来看,是哪位古仙?” 张月鹿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应该是司命真君。” 灵泉子道:“原来是他,主掌生死之权柄,难怪能活复活那个妖人。对了,这次能够顺利剿灭这伙妖人,齐执事功不可没。” 张月鹿倒也不谦虚,微笑道:“我还是有些识人之明的。” 灵泉子道:“假以时日,齐执事必定大有作为。” 齐玄素连忙道:“副堂主、灵泉主事过奖了。” 张月鹿将厚厚一沓拓印图纸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忽然问道:“谁动过我的须弥物?” 灵泉子立时说道:“副堂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这就去下令毁掉刺木特堡。” “有劳灵泉主事。”张月鹿点了点头。 然后灵泉子就在齐玄素的复杂目光中迅速离开此地,半点没有想要帮齐玄素解释一二的意思。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轻咳一声:“事急从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月鹿轻声道:“我没有责怪天渊的意思,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我还要多谢你。我若因此责怪你,便是没了肝肺。”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张月鹿话锋一转:“不过,你有没有胡乱翻看?比如某个盒子。” “绝对没有。”齐玄素立刻坚决否认。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才道:“我相信天渊的为人,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敢骗我,哼哼。” 齐玄素表情略微僵硬。 这正是他始终不敢对张月鹿彻底放下防备的根本原因,他的确有事瞒着张月鹿,而且仅此一事,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张月鹿见齐玄素如此表情,不由问道:“你怕什么?就算你胡乱翻看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这可不像你,你连迪斯温都不怕,还怕我这个弱女子么?” 齐玄素心中一凛,生怕张月鹿再看出什么破绽,故意道:“澹台姑娘,如猛虎,似蛟龙……” “打住,打住。”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装花圃道士上瘾是吧?那好,我给你个差事,把这次剿灭妖人的具体经过,形成书面文字,然后交给我,我誊写……审核之后,再交给掌堂真人。”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转移了注意力,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嘴上却道:“誊写?”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干脆不装了:“你有意见?” “没有意见,副堂主说什么就是什么。”齐玄素正色道。 张月鹿笑道:“贫嘴。” 正当齐玄素觉得此事已经翻篇的时候,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齐玄素身子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什么洪水猛兽。” 齐玄素勉强一笑:“我连报仇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你?至于洪水猛兽,你可是我的上司,我对你恭敬些,不是应有之义吗?” 张月鹿轻声道:“其实恭敬不恭敬的,主要是在人前,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倒是不必刻意拘礼。”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倒像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暗中……” 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齐玄素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张月鹿轻哼一声:“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不仅不怕我,还大胆得很,不过是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齐玄素与张月鹿接触时间长了,也逐渐摸到了她的性子,她的话语严厉,说明她没有真正动怒,可当她一反常态地细声软语的时候,那就要小心了。 所以齐玄素也不怎么害怕,用自己的老说辞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显然还没有七娘对付齐玄素的丰富经验,换成七娘在此,非要让齐玄素当场认错不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齐玄素准备开溜。 “等等。”张月鹿又叫住了齐玄素。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故意道:“副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张月鹿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酒杯的手势,问道:“有酒没有?我带的酒喝完了。” 齐玄素迟疑道:“你有伤在身,不好喝酒吧?” “副堂主问话,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张月鹿板起脸,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谁让齐玄素先称呼副堂主的,既然你问有什么吩咐,那只好满足你。 齐玄素无奈道:“等着。” 待到齐玄素回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起身下床,坐在桌边,让齐玄素想起小时候在万象道宫乖乖坐着等吃饭的景象。 他将两只夜光酒杯和一只水晶瓶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说道:“烧刀子是没有的,只有葡萄酒和麦芽酒。” 张月鹿也不挑剔,拿过那只水晶瓶,直接拔开瓶塞,往齐玄素面前的杯子倒酒。 齐玄素双手扶着酒杯,没有拒绝。 张月鹿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古人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次剿灭妖人,我们能安然回来,你功不可没,我敬你一杯。” 话音落下,张月鹿刚好把一杯酒倒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接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一饮而尽,将杯底朝齐玄素一照,示意没有剩下残酒,然后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端起酒杯,将如血的鲜红酒液一口饮尽,刚入口时有些苦,又有些涩,在苦涩之后,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与喝白酒时先是辛辣然后香醇的感觉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将杯底一照。 “好,再来一杯。”张月鹿继续执壶倒酒。 不多时后,水晶瓶已经空空如也,齐玄素有些昏沉,醉眼朦胧中望向张月鹿,只见得她双眼明亮,霞飞双颊,明艳动人。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章 归途 在灵泉子的指挥下,天罡堂众人成功将刺木特堡炸毁,然后返回了乌戈山离城,只等张月鹿伤势好转之后,就动身前往位于大雪山的西域道府,然后他们会从大雪山的瑶池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在经此一战,众人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印象大为改观。 张月鹿身先士卒,分明是职位最高,境界最高,却受伤最重,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是。 齐玄素也证明了自己,虽然他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七品道士,但一剑斩杀了妖人首领,此事是灵泉主事亲眼所见,还有来自圣廷的亚瑟作证,经过上官顿的翻译宣扬之后,已经是人人皆知。 一时间,齐玄素的风评两极反转,不再是众人眼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而是有着真本事的异人。至于如何“异”法,谁也没亲眼看到齐玄素斩杀迪斯温,只能是各自想象。 亚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要返回圣廷复命,今日特意来向道门众人辞行。 虽然是齐玄素成功击杀了迪斯温,但亚瑟同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以自己为诱饵,让迪斯温误服了“高等黑血”,结局也殊为难料。 事实上,这次击杀迪斯温不能完全归功于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团队通力协作的结果,包括众多道士,若不是他们泄去阴气,阻断地气,使得雷弗诺一族的幻术无法施展,也很难成功剿灭这伙罪民。 因为曾经并肩作战,所以道门众人对于这位圣廷首主教的印象不错,纷纷为亚瑟送行。 亚瑟最后单独与齐玄素告别,毕竟在这段时间里,除了艾丽之外,就数齐玄素与他交流最多,两人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齐,如果你日后去西大陆,记得来找我。”亚瑟将一个地址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郑重收好:“一定。” 亚瑟离开了乌戈山离,踏上归途。 就在亚瑟离开的三天后,道门众人也离开了乌戈山离,前往大雪山行宫。 在临走之前,张月鹿按照约定,将那张五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留给了艾丽,并带走了上官顿。 上官顿得偿所愿,被许了九品道士的出身,乐不可支,半点也不留恋。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传信沐妗,让他们不必再来乌戈山离,就在大雪山行宫原地待命,等待他们前去会合。 相较于来时的气氛凝重,踏上归途的道门众人都心情不错,于广袤戈壁上纵马驰骋,哪怕仍旧是风雪阻路,也能生出几分雪中漫行的闲情逸致。 张月鹿的伤势已经好了,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策马奔在最前面,甚是潇洒。 齐玄素稍稍落后她半个马头的位置,却没有张月鹿的洒脱。张月鹿和七娘一样,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喝酒归喝酒,差事归差事,关于事后文字总结的差事还是落在了齐玄素的头上,这让齐玄素好生苦恼。 当年万象道宫的确教过怎么写公文不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齐玄素的刀剑火铳还算熟练,却不怎么动笔,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想要重新捡起来,就有些愁人,于是齐玄素趁着赶路的这段时间,开始早早打起腹稿。 从乌戈山离到大玄的西州,都属于西域的范畴。 西域境内,多的是戈壁沙漠,其中又有绿洲和城池,形成了诸国林立的景象。就拿乌戈山离来说,说它一城也可,说它一国也可,如果算上沙漠和戈壁的面积,乌戈山离大概相当于中原的一府之地,可如果除去沙漠和隔壁,那就相当于一县之地。 唯一的例外是北面的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一行人历时月余,穿过茫茫戈壁,一座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这便是曾经的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说起西域各国,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神爵二年,捐毒国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前朝大魏末年,朝廷自顾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所以西域诸国均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使得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直到大玄朝廷收复西州,捐毒国才重归中原朝廷的管辖,改置捐毒县。 大雪山与昆仑在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众人离开玉京的时候,是八月下旬,五十天奔波,行程万余里,抵达捐毒县时已经是十月上旬,正式进入了冬季。 众人都是风尘仆仆,风雪严寒也就算了,先天之人没有病疫之害,还扛得住,关键是许多人吃“行军丸”都快吃吐了,若不是在乌戈山离补充了部分给养,“行军丸”都没得吃,在“行军丸”消耗殆尽之后,只能啃些冷硬如石头的干粮,当真是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所以张月鹿决定在捐毒县休整数日,然后再动身前往大雪山行宫。 一行人进了县城,倒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毕竟此地距离大雪山行宫已经不远,算是西域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路过此地,故而城内同样有充当驿站职能的道观。 道观的观主名叫徐汇乾,七品道士,正捧着一杯热茶轻啜。入冬以后,天寒地冻,不过观里直属大雪山行宫,炭柴银钱都是宽裕,房间烧得十分暖和。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九品道士推门进来,禀报道:“观主,有人来了,好几十号呢。” “好几十号?莫不是天罡堂又派人来了?今年怎么回事,萨满教那伙跳大神的还没完了?”徐汇乾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去相迎。 徐汇乾出来道观大门,就见几十号人马,全都披着统一制式的披风,骑着有昆仑道府标识的马匹,不是天罡堂来人是谁? 徐汇乾扫了一眼,正想着哪位才是主事人的时候,就听一个年轻人道:“观主,我们是天罡堂道士,要前往大雪山行宫,劳烦观主安排个住处,再准备些吃食。” 听到“天罡堂”三字,徐汇乾暗道果真让自己猜中了,赶忙道:“分内之事。” 那年轻人又道:“这是我们的张副堂主和灵泉主事,两位都是四品祭酒道士,观主不要疏忽了。” 徐汇乾心中一惊,天罡堂的副堂主?已经有两位天罡堂的副堂主去了西域道府,如今又来一位?难不成要与萨满教全面开战? 想着这些,徐汇乾又顺着年轻人所指方向望去,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中年道人,一个是年轻女子,想当然地认为中年道人才是副堂主,年轻女子多半是驻颜有术,便朝着灵泉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又朝着张月鹿行礼道:“见过灵泉主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笑出声来,就连灵泉子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张月鹿没有纠正的意思,只是吩咐道:“齐执事,你帮忙安排一下。” 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互相称呼职务。而且张月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大小事情都要交给齐玄素去做,就好像用得顺手了,便不习惯再用别人一般。放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副堂主与齐执事的关系十分不一般。 齐玄素被七娘支使惯了,倒不觉得如何,随口应下。 说罢,张月鹿等人便进了道观,齐玄素留下,对徐汇乾解释道:“观主,方才那位姑娘才是张副堂主,你认错了人。” 徐汇乾“啊呀”一声:“竟然有如此年轻的副堂主。” 齐玄素道:“我们的副堂主出身上清府张氏,四品祭酒道士,前不久刚刚被轮值大真人钦点为天罡堂的副堂主,” 徐汇乾的心肝听着一颤一颤的,上清府张氏,又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如此年纪,当真是前途无量,只怕是日后要在金阙有一席之地。 他顿感心中忐忑,暗忖方才是不是触了这位副堂主的霉头。 齐玄素看出徐汇乾心中所想,安抚道:“张副堂主并非小气之人,不会在意这个。观主还是早些安排住处,我们这次除了两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有一名六品道士,其余都是七品道士,最好按照规格来。” 徐汇乾赶忙打起精神,用心记下,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徐汇乾便招呼着道观里的人手,为众人安排住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一章 打牌 等到安顿好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好好睡上一觉,毕竟经历了长时间的风餐露宿,许多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十分疲惫,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张月鹿左右无事,便来找齐玄素。 恰好齐玄素正犯愁该怎么写公文,同样没有半点睡意。 张月鹿提议两人玩几把“玄圣牌”,不许用任何特殊手段作弊。 所谓“玄圣牌”,三寸长,两寸宽,绘以彩图,是玄圣在晚年时发明的一种小游戏,几乎没有门槛,在道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多年过去,当年的年轻人或者已经作古,或者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老不死,于是“玄圣牌”变成在整个道门都很受欢迎。 玄圣牌共有四个阵营,分别是道门、佛门、儒门、古仙。 选择阵营之后,挑选一张领袖牌、二十四张人物牌和十二张神通牌组成牌阵。 人物牌各有点数,分为天、地、人三类,以玄圣制作卡牌的时间为准,天牌是已经飞升之人,地牌是已经身死之人,人牌是还在人世之人。 神通牌分为外物、法术、洞天三类。 开始之后,除了保底的领袖牌之外,从牌阵中随机抽取十张牌。 胜负的判定方式是三局两胜。以猜正反的方式决定谁先出牌。从第二单局开始,由上一单局胜方先出牌,若上一单局双方平局,则由上一单局最后结束之人开始出牌。 一小局中,双方轮流出牌或发动领袖牌,直到一方无牌可出或者主动按结束出牌时,一小局结束并清算点数,点数小的一方算输。 齐玄素早在万象道宫时就接触过“玄圣牌”,也算是行家里手,立时答应下来。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副“玄圣牌”,选了儒门阵营和领袖牌“理学圣人”。 齐玄素则是选了道门阵营和领袖牌“玄圣”。 张月鹿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使其飞速旋转,然后一掌拍下,望向齐玄素:“你猜。” 齐玄素道:“有字。” 张月鹿缓缓移开手掌,就见“天下太平”四字。 齐玄素抽出十张牌,分别是:人牌“东皇李太一”、地牌“魔刀宋政”、人牌“圣君澹台云”、人牌“大真人颜飞卿”、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人牌“小先生沈长生”、人牌“大真人上官莞”、外物牌“天师印”、外物牌“返魂香”、法术牌“太阴剑阵”。 张月鹿也随之抽了十张牌。 齐玄素略微思量,先打出一张地牌“魔刀宋政”,九个点数,没有特殊能力。只见牌上画着一名持刀的黑衣男子,嘴角上扬,傲慢、自负。 张月鹿随之打出一张地牌“隐士紫燕山人”,绘图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儒生,九个点数,特殊能力是召唤牌阵中的两张地牌隐士。 于是张月鹿又召唤了地牌“隐士赤羊翁”、地牌“隐士金蟾叟”,这两张牌都是八个点数,张月鹿的总点数来到了二十五点。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圣君澹台云”,绘图是一个头戴平天冠的女子,帝冠上垂落的珠帘挡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下巴,十个点数。同时还是人物牌中的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的影响。 齐玄素的点数上涨到了十九点,如果张月鹿放弃跟牌,那么齐玄素只要再加一张牌,便可赢下第一局。 张月鹿打出了一张法术牌“四时剑”,可以使隐士的点数翻倍,总点数增加至五十点。 齐玄素打出法术牌“太阴剑阵”,所有地牌的点数强制变为一点,三张隐士都变为一点,因为“四时剑”翻倍效果,一点变为两点,所以张月鹿的点数只剩下六点。 齐玄素的地牌“魔刀宋政”同样受到影响,只剩下一点,“圣君澹台云”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十一点。 张月鹿打出一张地牌“隐士龙老人”,绘图是个手持龙头拐杖的矮小老人,十五点,因为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既不被“太阴剑阵”强制变为一点,也不被“四时剑”翻倍,张月鹿的点数上涨到二十一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东皇李太一”,绘图是顾盼自雄的持剑道人,十个点数,同样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齐玄素的点数也涨到了二十一点。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此时齐玄素还剩下六张手牌,而她召唤的两张隐士来自于牌阵,所以还剩下七张手牌。如果现在弃牌,齐玄素想要取胜,就必须再出一张牌,那么她就能占据两张手牌的优势,就算齐玄素不出牌,双方打平,她也占据一张手牌的优势。 张月鹿笑了笑:“弃牌。”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绘图是个星冠羽衣的年轻道人,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五个点数。使齐玄素的点数升为二十六点,然后齐玄素也选择弃牌。 第一局,齐玄素胜,剩余手牌五张;张月鹿败,剩余手牌七张。 场上的牌全部送入“地府”。 因为齐玄素赢得第一小局,所以第二局还是由齐玄素先出。 齐玄素直接打出人牌“小先生沈长生”,零点,特殊效果可以从牌阵中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抽到了一张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绘图是白发白须的持剑老者,气态威严,也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十五点,长生牌。 张月鹿打出一张人牌“隐士白鹿先生”,绘图是白发白须的老儒生,七点,可以从地府中召回一张牌。 因为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影响,张月鹿无法召回地牌“隐士龙老人”,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召回地牌“隐士紫燕山人”,只是她的牌阵中已经没有其他隐士牌,所以未能召唤。张月鹿的点数上涨至十六点。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打出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点数上涨至十五点。 张月鹿打出地牌“大祭酒杨松”,绘图是个中年儒生,背景是正在燃烧的书院学宫,九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的所有地牌增加一个点数,张月鹿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七点。 齐玄素又打出人牌“大真人颜飞卿”,绘图变成了中年道人,衣着朴素,长生牌,十点。齐玄素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五点。 张月鹿观察着齐玄素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打出一张人牌“大祭酒司空道玄”,零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只剩下三张手牌,打出外物牌“天师印”,从牌阵中召唤所有带有“天师”二字的牌。 齐玄素召唤了天牌“老天师张静修”、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人牌“小天师颜飞卿”、地牌“废天师张静沉”,分别是十五点、九点、五点、九点,总共三十八点,加上先前的二十五点,使得齐玄素的总点数暴涨至六十三点。 齐玄素仅剩两张牌:“弃牌。” 张月鹿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赢下这一局,才能进入决胜的第三局,于是她连续打出了人牌“大祭酒黄石元”、地牌“大祭酒吴振岳”、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人牌“大祭酒谢恒”,点数分别是九点、十点、八点、九点,总共三十六点。 因为“大祭酒杨松”的效果,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上升一点,变为九点。地牌“大祭酒吴振岳”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是三十七点,再加上原本的二十七点,刚好是六十四点,比齐玄素多出一点。 两人进入决胜局,齐玄素剩下两张手牌,张月鹿只剩下一张手牌。 因为第二局是张月鹿取胜,所以第三局由张月鹿先出,张月鹿打出了除保底领袖牌之外的最后一张手牌,人牌“谢月印”,绘图是个英俊的年轻儒士,手持折扇,颇为潇洒,五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大真人上官莞”,绘图是个身着黑袍的严肃女子,手持剑印,九点。 张月鹿发动领袖牌“理学圣人”的能力“月印万川”。 “谢月印”变为十五点的长生牌,特殊能力是将一张牌送去地府。张月鹿选择将人牌“大真人上官莞”送入地府,因为手牌为空,强行弃牌。 齐玄素使用最后一张外物牌“返魂香”,从地府召回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九点。然后发动自己的领袖牌“玄圣”的特殊能力,使得所有人牌点数翻倍,变为十八点。 如此一来,齐玄素以三点的优势赢得第三局,以两局小胜取得一个大局的胜利。 打牌总要有些彩头,张月鹿本来提议罚酒,不过被齐玄素拒绝,因为张月鹿无论输赢都不吃亏,于是改为一个太平钱。 张月鹿丢给齐玄素一个太平钱,无奈道:“道门牌太过无解。” 齐玄素笑呵呵地将太平钱放入包中,说道:“当年我一手道门牌纵横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罕有敌手,刚才不过是小试牛刀。” “你就吹吧。”张月鹿半点不信,“我们再来一把,我不用儒门牌,你不用道门牌。” 齐玄素点头道:“好,我用佛门牌。” 张月鹿道:“我也用佛门牌,来一次内战。” 两人又各自摸一套佛门牌,继续打牌。 这一次,张月鹿技高一筹,连胜两小局轻取齐玄素。 张月鹿啧啧道:“不过是吃道门牌的红利罢了,我看你也就一般水平。” 齐玄素输了第二局之后,因为心疼太平钱,决定接受张月鹿的第二次提议,改为罚酒。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两人就是打牌,喝酒,打牌,喝酒。 直到子时时分,张月鹿才带着一身酒气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二章 大雪山行宫 天罡堂的众人在捐毒县休整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的时间里,齐玄素过得非常“充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张月鹿打牌和喝酒。 其实张月鹿并不强求,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强逼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对张月鹿颇有好感,并不想拒绝张月鹿。 虽说从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某种可能的确有些渺茫,也着实让齐玄素灰心丧气,但这种事情就像佩慧剑一样,梦想还是要有的。 就像棋盘上的小卒子,即使小卒子是最不值钱的棋子,也要有“将军”对面老帅的志气。 闲暇之余,齐玄素还向灵泉子这位老牌主事请教了如何写公文,只可惜灵泉子主要是负责外务,公文这一块,反倒是负责内务的孙永枫更为熟稔。周柏更不用说,同样是实干派,对于这些略显务虚的活计,实在是不擅长。 三天之后,一行人休整完毕,离开捐毒县,继续前往大雪山行宫。 大雪山和昆仑构成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回”字,昆仑在左,大雪山在右,捐毒县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正中位置,而“回”字里面的小口则是个巨大的沙漠盆地,素有死亡之海的称呼。 纵观这次万里奔行的路程,其实是从“回”字左侧一竖出发,一路向西,在“回”字外面的广袤西域兜了个圈子,来到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捐毒县,然后再沿着“回”字的笔画去往“回”字的右侧一竖,最后乘坐飞舟穿过“回”字中间的小口,返回起点。 所以一行人现在是沿着沙漠的边缘前进,速度不快不慢,而且因为大雪山挡住了朔方寒流的缘故,反而不再下雪,无疑是一件好事。 如此十余天的行程,大雪山行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大雪山行宫本是金帐大汗的行宫,当年道门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仙人。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再加上瑶池,道门一直都将大雪山视作道门的圣地之一。 后来大雪山行宫被金帐汗王送给了金帐国师,金帐国师在此经营多年,使得大雪山行宫逐渐成为萨满教的核心所在。 故而大雪山行宫对于道门和萨满教都意义非凡,两者围绕此地展开数次大战,如今是道门掌握了大雪山。 一行人翻过最后一座雪山,眼前豁然开朗,终于见到了坐落在朝阳一面的大雪山行宫。 只见大雪山行宫依山而建,通体洁白,与山同色,仿佛一座冰雪之城。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大异,甚至与金帐的王庭也大不相同,而是颇有西大陆和婆娑州的风格,可见林立高耸的塔尖,层层叠叠的城墙楼阁,以及连绵的拱形穹顶,各种建筑堆叠一处,紧密又不杂乱,此时霞光万丈,落在行宫之上,竟是使其绽放出隐隐的圣洁气息。 众人驻马雪坡之上,齐齐眺望大雪山行宫。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大名鼎鼎的大雪山行宫,不由有了片刻的失神:“这就是大雪山行宫?” “正是”张月鹿用手中马鞭一指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山体,“据我所知,在大雪山行宫的下方还有一座巨大的养尸地,是当年萨满教遗留下来,那可是真正的十万人坑,尸气弥漫,甚至混淆了阴阳的界限,所以大雪山行宫还是一座镇压的阵法。” 齐玄素震惊道:“竟然还有这等事情。” 张月鹿一挥手:“上山。” 山路还算平整,一路向上,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后,终于来到一座巨大石桥前,此桥雄立于万丈深渊之上,连接了两座山峰,长约百丈,可供六马并行。 从视觉上来看,下方的深渊就好似护城河,环绕大雪山行宫,此桥就是横跨护城河通往城门的吊桥,故而守卫极为严密,十余名披甲灵官守在此地。 张月鹿上前出示了箓牒和天罡堂的文书,为首的灵官立刻换上了笑脸:“原来是张副堂主到了,赵副府主和天罡堂的几位执事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副府主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有望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前途无量。 张月鹿微微点头,说道:“请带路吧。” 灵官领着张月鹿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石桥,进入一个开凿在岩壁上、长约半里、高约两丈、宽约三丈且一路向上的特殊“城门洞”中。 穿过这条长长隧道,便进入了大雪山行宫的外围,一处类似于瓮城的所在。 远远就见赵教吾迎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五十余天,万里追凶,佩服,佩服。” 张月鹿下马迎上前去。 其余人也齐齐下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赵教吾道:“自七月赤明宫一别,至今已有三月,张副堂主着实辛苦,近来可好?” 张月鹿道:“有劳赵副府主挂念,一切安好。” 众人又是向赵教吾行礼。 随同赵教吾一起过来的还有沐妗、徐缜、郑鼎等人。 沐妗、徐缜上前向张月鹿行礼,然后归入张月鹿身后的队列之中,郑鼎则是直接行了大礼,口中道:“谢过张副堂主救命之恩。” 张月鹿神色淡淡:“当初是我与齐执事一起发现了你,是灵泉主事为你招魂,倒不必只谢我一人。” 郑鼎脸色微变,随即又向齐玄素和灵泉子行礼。 灵泉子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倒是齐玄素,在人前大多都是花圃道士的形象,主动上前扶起郑鼎,温言道:“道兄不必多礼。” 郑鼎的脸色有些僵硬,沐妗则是翻了个白眼。 赵教吾对于这些视若无睹,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天罡堂的诸位道友一路劳顿,我已经让人备好宴席,为张副堂主一行人接风洗尘。” “赵副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张月鹿婉拒道,“我在捐毒县休整了三日,已经惹得天罡堂骂人了,让我务必尽快返回玉京述职,毕竟此事影响太过恶劣,甚至惊动了轮值大真人,实在是不能久留,还望赵副府主见谅。” 若是别人如此不给面子,赵教吾难免要心中不快,可张月鹿算是“恶名在外”,不近人情早已是众所周知,就连李天贞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可见是个性情孤拐之人,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赵教吾也没有强求,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张副堂主,飞舟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有劳赵副府主。”张月鹿抱拳道。 赵教吾伸手招过一个灵官,吩咐道:“带张副堂主等人去瑶池。”然后又对向张月鹿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因为瑶池与大雪山行宫不在同一座峰头,所以张月鹿等人没有在大雪山行宫停留,在这名灵官的引领下,穿过此处瓮城,进入另一条开凿在石壁上的隧道,通过一座长约数里的石桥去了瑶池所在的山峰。 大雪山的瑶池与太白山的天池并列齐名,呈半月形,长约七里,最宽处约三里,位于峰顶云遮雾绕之处,两千余年前穆天子曾在此与西王母欢筵对歌,留下千古佳话,赢得“瑶池”美称,也被世人误以为是仙人居处。 去往瑶池,要经过一处天然山口,两侧宽约十丈,最窄处约三丈左右,两峰夹峙,一线中通,又称“石峡”,石壁巍峨,天巧奇绝,犹如打开的两扇门板。石色赭暗,如同铁铸,有诗曰:“巍峨石峡瑶池门,峭壁悬天险断魂。鬼斧神工刀劈就,一线通途上青天。” 过了石门,登临山顶,不多远便是瑶池,只见得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雪山环抱,云雾缭绕,天、水、山三者共一色。 东南面就是大雪山行宫所在的山峰,左右又有两峰相连。抬头远眺,三峰并起,突兀插云,状如笔架。 此时一艘飞舟正停泊在瑶池的湖面之上,高大巍峨。 因为这次是公差,所以不必买票,可以直接登船。 这是齐玄素第二次乘坐飞舟,上次他只能在第一层的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这次飞舟上没有其他客人,他的执事身份,只低于张月鹿和灵泉子,便可以入住第二层的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放在平时,都是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这便是出公差的好处了。 众人登上楼船之后,飞舟缓缓起飞。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蛟龙神异,水气弥漫。飞舟离开大雪山,进入死亡之海的境内之后,因为天气寒冷,飞舟周围笼罩的水气竟是变成了雪花,凝而不散,悬而不落,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雪白痕迹。 如此半天光景之后,巍峨昆仑,玄都玉京便遥遥在望。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三章 灵官和例银 飞舟落在玉京城外的湖泊之中,激起一片似水似雪的雾气。 众人离开玉京时还是深秋,回来时已经是初冬,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赶路上面,除了张月鹿之外,其余人甚至没受什么伤,至多是赶路的途中吃了些苦头。 在湖畔,天罡堂安排的鹿车已经在等候了,这种鹿车都是四轮,拉车之鹿比寻常马匹还要雄壮,车厢十分宽阔舒适,可以乘坐四人,这次天罡堂直接调用了将近二十辆鹿车,浩浩荡荡,排成一列,好似长龙。 为首的正是孙永枫和田宝宝,见张月鹿第一个走下飞舟,孙永枫立刻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副堂主一路辛苦,此番剿灭妖人,行程万余里,非豪杰不能为之。” “不必吹捧恭维。”张月鹿还是那般不近人情。 孙永枫也不在意,笑道:“掌堂真人已经问了几次,副堂主这次顺利剿灭妖人,掌堂真人和我们天罡堂也都脸上有光。” 张月鹿半点不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剿灭了哪位古仙呢。” 孙永枫引着张月鹿走向排在最前面的鹿车,张月鹿示意灵泉子、齐玄素与她一道,再加上孙永枫,刚好四人同乘一车。 沐妗、周柏、徐缜、田宝宝四名执事乘坐第二辆鹿车。 沐妗望向齐玄素的目光满是怨毒,在她看来,自己是唯一的五品道士,又是最早跟随张月鹿之人,本该是自己跟在张月鹿身边,如今却被个七品道士给强占了位置,凭什么? 不过在灵泉子等人看来,这次剿灭妖人击杀迪斯温,齐玄素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被张月鹿器重,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沐妗,甚至没参加围攻刺木特堡,至多算是有些苦劳,又凭什么被高看一眼? 这便是人性了,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看待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或者说只从自己的立场上去讲符合自己利益的道理。 四人同乘一车,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灵泉子和孙永枫坐在一边。 趁着这段时间,张月鹿开始交代这次剿灭妖人行动的最后收尾工作,主要是形成文字上报掌堂真人,待到掌堂真人确认之后,所有参与外务行动之人都可以得到为期两个月的假期,在此期间,不必到天罡堂当值,可以自由支配,而内务人员则要继续当值。 至于具体书面文字,大概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详细说明剿灭这伙妖人的经过,被张月鹿交给了齐玄素,因为齐玄素是除了张月鹿和灵泉子之外唯一全程参与之人,在张月鹿昏过去之后,更是由齐玄素完成了最后一击。 第二部分是关于古仙的汇报,这部分由灵泉子负责,因为是灵泉子亲自拓印了刺木特堡中的古仙痕迹,涉及此事之人越少越好,也就一事不烦二主。 第三部分就是请功,由张月鹿这位副堂主亲自负责。可以说,能否论功行赏,功劳会不会被上司贪了,只在张月鹿的一念之间。不过在这方面,齐玄素还是很放心的,张月鹿无疑是个足够称职的好上司。 张月鹿对齐玄素和灵泉子道:“你们两位也不必太过为难,实在不行,可以先写个大概,请孙主事帮忙润色一二之后,再交给我。” 灵泉子和齐玄素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孙永枫也不觉得为难,他算是天罡堂中有名的笔杆子,这种公文上的事情,可谓是小菜一碟。 张月鹿又道:“关于古仙的部分,一定要慎重。” 孙永枫脸色一紧,郑重点头。 张月鹿掀起车帘,隔着玻璃看了眼车外的景色。 此时鹿车已经来到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不远处便是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核查箓牒。 张月鹿放下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鹿车都有天罡堂的标识,所以守门灵官直接放行,车队穿过城门洞,沿着上清大街朝玄都行去。 来到玄都的城门前,车内四人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门,递出箓牒。 守门灵官的态度要比平时好了许多,只是简单查验了箓牒,便直接放行。 车夫赶动鹿车,一直来到天罡堂的大门外,大门左右同样站着身着玄甲的灵官。 灵官算是神道一途,之所以不在道士的行列,是因为灵官不算是修炼体系。 灵官的境界修为与“灵官”身份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神道一途需要数量庞大的香火愿力,这也是古仙与道门的根本矛盾所在。毫无疑问,道门的道观遍布天下,拥有数量极为庞大的香火愿力,可是道门高层中,却几乎没有神仙的存在,于是道门以这部分香火愿力发展了灵官一脉。 成为灵官之后,不必修炼,会根据自己对应的品级得到对应数量的香火愿力,然后通过身上的特制甲胄化作神力,只要身披甲胄,便等同是凭空有了一身境界修为,抵得上旁人几十年的苦修。 这正是灵官们全部披甲的原因。 不过灵官也不是全无门槛,对于心志心性的要求极高。 香火愿力在被转化为神力之前,其实是驳杂不纯的,里面掺杂了大量的人欲,比如向太上道祖求官、求财、求保佑等等,进入体内之后,就好似各种杂音,扰乱心志,如果不能抵挡,迷失其中,便功亏一篑。 道门可以用各种手段强化体魄,却很难直接强化人的心性,只能看天分,想要成为高品灵官,必须是心性坚韧之人,而且还要是资质一般之人。若是资质卓绝,又心性坚韧,多半会选择成为道士,而不是低人一等的灵官。 再有就是,高品灵官的甲胄也制作不易,花费极大,纵然比不得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也比培养普通道士要昂贵许多。 正因如此,道门的高品灵官并不算多。 坏处是这份境界修为毕竟不是自己的,如果被道门剥夺了灵官的身份,一身神力也随之消失不见。或是被道门降级,境界修为也会随之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灵官只能紧紧依附道门,完全听从道门的命令行事。 这就导致灵官在地位上天然低于道士,毕竟道士的一身修为都是自己辛苦修炼得来,就算有朝一日离开道门,也仍旧是自己的。故而在同品级的情况下,道士可以节制灵官,哪怕是一品灵官,也只相当于二品太乙道士,而且低于参知真人。 道门培养灵官的用意其实很明显,比如守门、守城、护卫这些差事,高品道士不愿去做,或者没时间去做,低品道士又能力不够,容易出现纰漏。只有灵官是最合适的人选,既不必修炼,有着充足的时间,又有足够的境界修为,还不能违抗道门的命令。 道门的半数灵官都在天罡堂麾下,这次西域战事,天罡堂的援军也是以灵官为主。 齐玄素第一个下来马车,拉着车门,等待张月鹿下车。 张月鹿下来马车后,道谢一声,吩咐道:“你们先去摇光轩,我去见掌堂真人。” 齐玄素合上车门,点头应下。 几人进了守卫森严的天罡堂,张月鹿径直去往正堂,其余人则是往摇光轩行去。 齐玄素与两位主事并肩而行。 孙永枫笑道:“齐老弟这次立下大功,一个六品道士多半是稳了。” “多承孙主事吉言,玄素先行谢过。”齐玄素姿态很低。 灵泉子淡笑道:“天渊不必过谦,这是必然之事。我们且不说那些虚的,只说实的,六品道士的例银可要比七品道士高出不少,老孙,你管着这一块,大概是多少来着?” 孙永枫接过话头:“六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齐兄弟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若是有像这次的外务,还会视情况额外追加一笔补贴。一年下来大概是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咋舌道:“八百太平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放在一些小地方,足以购房置地,可以算是富家翁了。” “哪里需要去其他地方购房置地。”孙永枫笑道,“过段日子,度支堂就会下发一笔安家费,供你们在玉京安家落户,具体数额是在道士品级的基础上按照职务进行补贴,齐老弟大概是一千太平钱左右,如果已经有了住处,那么这笔安家费便算是白得。” 灵泉子补充道:“这也就是天罡堂,地方道府和部分冷清堂口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年也就五百太平钱不到,塞牙缝都不够。” 孙永枫深有感触道:“内丹修的是自身,可想要快速提升修为,也少不得各种外丹的辅助,银钱总是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这点例银也着实是捉襟见肘。若是与人争斗,各种符箓的损耗,飞剑法器的损伤,也都是钱。” “符箓法器的损耗不是可以报销吗?”齐玄素略微诧异道。 灵泉子笑了一声:“想要报销,必须给予足够正当的理由,比如我们这次剿灭妖人,便是正当理由。可谁还没几个仇家?亦或是其他突发状况,这种便不能报销。” 孙永枫道:“还有吃穿用度、雇佣仆役、交际应酬,总要维持个体面,不能让同僚们笑话,花钱的地方实在数不胜数。” 灵泉子嘿然道:“像我这种出家之人也就罢了,若是要结成道侣,那更是……”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四章 两张戏票 回到摇光轩,灵泉子和孙永枫各自去了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直接来到正堂,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出一张道门的公文笺,摊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思索着该从哪里下笔。 不多时后,沐妗也进来了,径自坐下,冷冷地盯着齐玄素。尤其是看到齐玄素摊开的公文笺之后,更是难掩愤恨之色。 过去在北辰堂,张月鹿都是把这些事情交给她,可如今却交给了齐玄素,这让她如何不痛恨齐玄素?就是这个小子让自己的张月鹿“移情别恋”!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化开,齐玄素掭饱了笔,开始从自己等人抵达碧山观写起。 过了片刻,沐妗终于开口道:“齐执事。” “有事?”齐玄素头也不抬道。 沐妗缓缓道:“你与副堂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齐玄素仍旧没有抬头:“你应该去问副堂主。” 沐妗脸色一变,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齐玄素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终于抬头望向沐妗:“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很好奇,沐执事打听这些做什么?” 沐妗冷冷道:“我是为了副堂主好,不管怎么说,她还年轻,容易受人蒙骗。”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齐玄素笑了笑,“副堂主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与年龄无关,我劝沐执事一句,有些事情,副堂主只是不想过多计较,可再深厚的情分,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沐妗脸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明白一件事,与张月鹿的关系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齐玄素有了靠山,坏处是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齐玄素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人跑来找自己争风吃醋。 沐妗逼近了齐玄素,压低声音道:“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倒是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倒是知道了。”齐玄素笑道。 沐妗道:“你这种人,有野心,也有能力,其实和许寇是一路货色。许寇是刚,你就是柔,许寇挑衅副堂主,是想把副堂主当作踏脚石,你接近副堂主,也是想把副堂主当作上升阶梯,不过是手段不同罢了。” 齐玄素失笑道:“沐执事,你未免太高看我齐玄素了,也太小看张副堂主了,说得好像副堂主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 沐妗道:“她当然不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可这个年纪的女子,总免不了识人不明,受小人蒙骗。” 齐玄素听明白了,沐妗话里话外的意思认定了他是个擅长算计女人的小白脸,这可真是冤枉,他从万象道宫出来之后,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哪就擅长应付女人?在这方面,他是实实在在的新手。 只是齐玄素无意在这方面去纠缠辩解,只是说道:“那你应该去劝一劝张副堂主,让她迷途知返,远离小人,而不是在这里给我使脸色。” “你!”沐妗气急,伸手指着齐玄素,气得微微颤抖。 若论境界修为,沐妗是一位玉虚阶段的炼气士,自然要胜过齐玄素,真要动起手来,齐玄素多未必能讨到便宜。可这里毕竟是天罡堂的府衙所在,隔壁就是孙永枫,沐妗还没有在此地大打出手的胆子。 “如果沐执事没有其他事情,那就不要打扰我了。”齐玄素重新提起毛笔,继续在公文笺上奋笔疾书。 沐妗只能摔门而去。 虽然齐玄素并不擅长此道,但他已经想了一路,早有腹稿,所以写得很快。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回来了,见只有齐玄素一人,问道:“沐妗人呢?” 齐玄素抬起头:“出去了。”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桌前,随手拿过一页他刚写好的,飞快地扫了一眼:“字数太多了吧?” “多吗?”齐玄素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公文笺:“还是精炼些,又不按字数算钱。” 齐玄素只得道:“好吧。” 张月鹿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六品道士应该是稳了。” “真的?”齐玄素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从张月鹿口中得到确认,感觉还是大不相同。 “当然是真的。”张月鹿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齐玄素的对面坐下,“掌堂真人问了这次剿灭妖人的大概经过,听完之后,对你很重视,夸赞你有勇有谋,并且说要着重培养你。” 齐玄素一时间半喜半忧,喜的是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日后的道路不能说一片坦途,也是相去不远。忧的是自己的身份,闯入了掌堂真人的视线,无疑增大了自己暴露的可能,一旦暴露身份,便要万劫不复。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就生出一种尽快脱离清平会的冲动,只要攒够九千功勋,就能脱离清平会,然后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否则一辈子都活在清平会的阴影中,生怕哪天就暴露身份,太压抑了。 张月鹿看着齐玄素的脸色,问道:“怎么,嫌弃六品道士小了?” “哪里的话。”齐玄素回过神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哪里会嫌弃小,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听掌堂真人的意思,你、我、灵泉主事,记‘玄字功’,其他人都记‘黄字功’,我和灵泉主事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仅仅一个‘玄字功’,还不足以更进一步,可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玄字功’足够你直接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比其他执事低上一头。” 齐玄素稽首道:“有劳副堂主费心,属下感激不尽。” “又装花圃道士?”张月鹿不悦道。 齐玄素道:“主要是在天罡堂的府衙,不敢造次。” 张月鹿没再计较,转而说道:“不过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紫薇堂那边的流程会慢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你才能正式晋升为六品道士,在此之前,你还得领七品道士的例银。” 齐玄素问道:“七品道士的例银是多少太平钱?” “我替你问过了。”张月鹿道,“七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十圆太平钱,也就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除此之外,我们这次公差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补贴。你待会儿可以去孙主事那里领取两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总共一百六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算了下自己手头上的银钱,加上这一百六十圆太平钱,刚好三百出头的太平钱。 张月鹿又问道:“两个月的假期再加上年节,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有什么打算?” 齐玄素还真有打算,那便是趁着这三个月的时间,做一些清平会的差事,积攒功勋,先定一个小目标,攒够一千功勋,顺带把清平会那边的例银也给领一下。 只是齐玄素不好将这些打算对张月鹿明言,只能说道:“没什么打算,在老宅子里好生修炼,争取早日跻身玉虚阶段。”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一个人是吧?” “是。”齐玄素点头。 张月鹿破天荒地有些犹豫迟疑,缓缓说道:“你一个人留在玉京,孤单冷清,不如……” “不如怎样?”齐玄素被张月鹿说得有些发怔。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对了,掌堂真人送给我两张戏票,要不要一起去?” 齐玄素又是一怔:“掌堂真人送的戏票?哪来的戏班子?”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并非掌堂真人有这等闲情逸致,而是玉京城中竟然还有戏班子?在他的记忆中,玉京城总是缺少烟火气,再加上玉京城严令禁止行院,便下意识地认为玉京城中没有戏班的存在。 张月鹿道:“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你不常在玉京,不知道这些罢了。” 齐玄素想了想,自己以前跟随师父在玉京城生活的时候,的确是很少离开海蟾坊,许多地方只是听师父提起过,而不是自己亲自去过,有不知道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张月鹿相邀,齐玄素也不好拒绝,更何况这会儿他已经回过味来,掌堂真人自己不去看戏,也不是让张月鹿陪他看戏,而是直接送给张月鹿两张戏票,这个举动似乎颇有深意。 齐玄素随口问道:“一张戏票不便宜吧。” “确实不便宜。”张月鹿点点头,“我听掌堂真人说,一张门票要一百太平钱。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送他的” “不愧是参知真人,一出手就是二百太平钱。”齐玄素咋舌道,“不如我们……” 张月鹿问道:“不如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摇头道。 受七娘的影响,齐玄素本来想说,不如我们把这两张票给卖了,不过齐玄素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这两张票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卖了,也不分钱给他,想要怎么支配,还要看张月鹿的意思。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五章 带话 张月鹿虽然不富裕,但还不会做出把掌堂真人的好意直接折现的事情,更何况掌堂真人本就是被她认可的长辈,不仅仅是上司那么简单。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神色,也大概明白了齐玄素的未尽之言,哭笑不得道:“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掉进钱眼里了。这两张票毕竟是掌堂真人的一番心意,还是不要辜负为好。” “是。”齐玄素讪讪道,“戏班子在哪?玄都吗?” 张月鹿道:“在太上坊。” 齐玄素一怔,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地方,太上坊作为二十四坊之首,齐玄素一直是久闻其名,却从未真正去过。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明天刚好是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酉时,我在太上坊的东门等你,记得穿常服,注意仪表。” 齐玄素问道:“沐妗呢?” “怎么忽然提起她?”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又来找过你了?” 齐玄素道:“我并非告状,只是不想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月鹿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齐玄素面对迪斯温都可以冷静地一击必杀,没有半分怯畏缩,那么他没有道理会害怕沐妗,其实沐妗也没有说错,在某种程度上,齐玄素和许寇的确是同一类人。 张月鹿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好。”齐玄素应下,又抽出一张空白的公文笺,准备从头重写,缩减下水分。 张月鹿起身道:“好好写,我要检查的。” “是,副堂主。”齐玄素有气无力道。 张月鹿转身去了内室——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 齐玄素用了大半天的时间,重写了一份报告,又送去孙永枫那边,请求孙永枫帮忙润色修改一下,顺带领了自己的一百六十圆太平钱。按照规矩,应该去度支堂领这笔钱,只是天罡堂的成员经常要出远门,归期不定,算是九堂中的例外,不需要前往度支堂领取,而是度支堂直接将钱款拨到天罡堂,让天罡堂自行发放。 至于那笔安家费,因为数目太大,走流程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估计要等到来年开春了。 齐玄素离开摇光轩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许寇。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八月十六,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中旬,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许寇并无上次的倨傲,主动开口问道:“方便谈一谈吗?” “好。”齐玄素没有拒绝。 两人一道出了天罡堂府衙,雇佣了一辆牛车,离开玄都,去往太清广场。 在路上,许寇问了些关于剿灭妖人的细节,齐玄素也没有隐瞒,都一一答了。 太清广场上店铺林立,更不乏酒楼,许寇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酒馆,两人落座之后,许寇问道:“能喝酒吗?” 齐玄素这段时间的酒量见涨,着实是被张月鹿锻炼出来,迟疑道:“能喝一点。” 许寇点点头,向酒馆的老板道:“两壶冷酒。” “好嘞!”老板动作麻利地送来两个酒壶,看大小,应该是一斤装。 许寇和齐玄素一人一壶,许寇双手捧着酒壶,主动开口道:“这次约你出来,主要是想向你道歉。你斩杀妖人的事情,我听灵泉主事说了。我承认,是我以貌取人了,你担任执事,我许寇心服口服。副堂主也的确有识人之明,慧眼如炬,比我高明。” 齐玄素没想到许寇如此坦然,摆手道:“许兄不必在意,毕竟我那日也口出恶言,算是扯平了。” 许寇笑了笑:“我久在齐州道府,那里是太平道的大本营,多的是李家子弟。这家人有个代代相传的毛病,或者说本事,那就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在齐州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听过就算。不过我得说,齐兄弟的那几句话,颇有些李家人的风采。” 齐玄素一时间没分辨出许寇的话语是褒是贬,只能举起酒壶喝了一口。 许寇道:“你是副堂主的人,我却挑衅副堂主,我本来觉得你不会赴约。” 齐玄素放下酒壶:“副堂主不是个小气之人。” 许寇看了眼自己那只已经伤愈的断手,说道:“大气还是小气,我不好说,可她是个狠角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降服的,李天贞输得不冤。” 齐玄素道:“‘降服’二字,太居高临下了,道门不兴那一套。” “这倒是。”许寇道,“我读书时,最是佩服玄圣,虽然玄圣也有不足的地方,但他给道门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新气象,让我们这些没有背景家世之人,也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否则我们就是那些世家子的奴仆之流,做一辈子的奴才。” 齐玄素道:“玄圣说,他能得到‘玄圣’这个名头,就说明他没把事情做完,还是留了余地。” 许寇哈哈一笑:“不管怎么说,我喜欢玄圣胜过高祖,喜欢道门胜过朝廷,所以我从青鸾卫辞官。青鸾卫的家规是活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被青鸾卫的高手追杀,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几乎是擦着我的心口射进去的,可我愣是没死。齐兄弟,你说我的命硬不硬?” “硬。”齐玄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许寇接着说道:“命硬是一回事,可关键是贵人。就在我身陷绝境的时候,清微真人路过,顺手把我救了下来。我就这样脱离青鸾卫,去了齐州道府。清微真人多大的名头,再没人敢找我的麻烦。虽然道门不兴主奴那一套,但古人有一句话,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再加上救命之恩,我只能拼了命去报恩,所以这些年来,我从不计较什么个人得失,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亦或是四品道士,都没什么区别。” 齐玄素没有说话。 许寇望着齐玄素:“这么多年过去,我做得够多了。我老婆死的时候,我在盯着那个清平会的头目,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觉得我已经偿还恩情,该过自己的日子了,所以我选择离开齐州道府,来到天罡堂。清微真人没有为难我,反而还成全了我,我很感念他的恩情。李天贞是清微真人的晚辈,在我临走的时候,他找到我,让我给张副堂主带个话,他迟早要与张副堂主再比一场的。” 齐玄素问道:“你就是这么带话的?” 酒馆的老板掌灯了。 光影在许寇的脸上交织着,明暗不定:“我跟随清微真人多年,不敢说了解清微真人,却了解道行还浅的李天贞,这就是他要带给张副堂主的话。只是我没想到,谪仙人这般霸道,直接拧断了我的一只手,我也不说什么生死相斗如何如何,我只能说,我输得心服口服。”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这种公子哥的想法。 许寇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现在话已经带到,我的最后一桩差事算是结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壶,淡笑道:“我明白了,许兄也想请我帮忙带话。” 许寇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齐玄素没有拒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说道:“许兄的话,我一定带到。如果许兄没有其他的事情,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许寇道:“有劳。” 齐玄素起身离去。 许寇坐着没动,只是默默喝酒。 齐玄素离开酒馆之后,放眼望去,是华灯初上的太清广场。 正好,他打算买身像样的衣服。 过去齐玄素在江湖行走,没必要准备一身体面的日常衣裳,斗笠是他的标配,既能遮挡面容,还能防雨防晒,没有下摆的短打扮更灵活,关键是价格便宜,就算有所破损也不心疼。 后来他回到玉京,倒也想过置办一身像样的常服,就去问了一下价格,结果价格让他望而却步。而且当时他也没什么应酬的必要,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不同了,一是他手里有了闲钱,二是他要应张月鹿之邀。一百太平钱一张的戏票,不用想也知道去看戏的人都非富即贵,自己只要“泯然众人”就好,没必要穿一身廉价的旧衣服去“鹤立鸡群”。 在山下,哪怕是帝京城中,也很少有成衣铺子,大多都是布庄和裁缝,一般都是买布料回去,让家中的女人自己做衣服,这也是女子出嫁之前都要学习女红的原因,或是让专门的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 可玉京不一样,万象道宫教写字绘图、火器运用、识别草药、绘制符箓、调配药剂、机关原理、地理天文等等,唯独不教女红裁缝,无论男女,没几个会做衣服的,而且玉京人口众多,仅凭裁缝订制,也无法满足需求,所以成衣铺子便应运而生。 齐玄素打算买一套常服,说是常服,只是区别于道士的鹤氅礼服,其实同样有具体要求,尤其是私下会客见面的常服,是仅次于礼服的正装。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马上就是六品道士了,还是预备法师,有必要体面一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六章 衣冠 一般而言,穿常服不必戴冠,可以换成簪子,道门中以玉簪和木簪最为常见,材料决定价格。 然后是道袍,此道袍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 道袍形制为: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衣领镶嵌有护领,两侧开衩,接有暗摆,暗摆打三个褶或不打褶,以系带系结,穿着时可配丝绦、布制细腰带或大带。在前朝大魏时,道袍便已经十分流行,几乎是读书人的标配,因为读书人懂得的道理多,世人才将其称为“道袍”,却是与道门没什么关系。 大玄之前,道袍总的趋势是两袖不断增宽,大而长的袖子受到人们的青睐,到大魏末年时,袍服的“大袖子”发展到有些夸张的地步。 最早的时候,道袍是衣长及履,袖小不过尺许,其后衣渐短而袖渐大,短才过膝,裳拖袍外,袖至三尺,拱手而袖底及靴,揖则堆于靴上。 也就是说,道袍的大袖夸张到,拱手作揖的时候,袖底可以堆到鞋面上。 待到大玄得了天下、道门胜了儒门,又对道袍作出了改动,首先便是将广袖改为窄袖,然后衣长也略作调整,便于行动。 道袍的价格同样由衣料决定。 最后是鞋履,前朝大魏时,履极浅,不逾寸许。到了如今,履极深,口几及踊。 所谓“踊”,就是义足。古时有名为“刖刑”的酷刑,斩去犯人的双足,故而有成语“履贱踊贵”,意思就是受“刖刑”之人太多,导致鞋履更便宜,而义足更贵。 所以如今的履有些类似于短靴,用料更多,价格也有所上涨,不过决定价格的最重要因素还是材质。 齐玄素进了一家名为“苏记”的成衣铺子。 三面墙壁分别罗列簪子、道袍、鞋履,让人一目了然。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这家店铺的主人是个女子,站在柜台后面,主动开口问道。 齐玄素道:“我打算置办一身常服,衣、冠、履。” 老板娘脸上有了笑意,指着自己身后货架上摆放的各种簪子,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材质的簪子?最近比较流行的还是玉簪,这根墨玉龙形簪子,只要十二圆太平钱,客栈觉得如何?” 只要十二圆太平钱?看来老板娘的“只要”格外与众不同,齐玄素在心中发着牢骚。 不过他脸上表情不变,不置可否道:“龙形会不会太过招摇?还是墨龙。有没有别的?” 这是个十分合乎情理的理由,虽然道门屠戮蛟龙,但朝廷因为沿袭部分前朝旧制的缘故,还是在许多地方以龙为尊,再加上大玄崇尚玄黑之色,这种簪子在玉京不算什么,到了帝京却容易犯忌讳。 老板娘没有多想,又伸手一指另外一根造型古朴的墨玉簪子:“这根呢?无论是玉京、帝京,还是王庭、楼兰,都不会犯忌讳,还应本朝水德玄色,缺点是太过平淡,有些平平无奇,只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就这个吧。” 接着便是道袍,这才是大头。 正所谓绫罗绸缎,绫,薄光能透,使其有光泽;罗,轻盈;绸,柔软质地均匀细腻;缎,纹络清晰编织精美。 道袍的材质主要以绸和缎为主,一般而言,绫罗一类的衣料是女子偏爱的材质。一个男人穿若隐若现的衣服,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 齐玄素挑了一件深青色的缎子道袍,适合冬日穿着,要三十圆太平钱。还有相应的下裳、中衣,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选了一双黑色缎面滚银边的方头云履,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银线,鞋翘位置还装饰了碎玉,要十五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买了个用以携带手铳的“铳套”,比天罡堂下发的更为精美,五圆太平钱。 除此之外,还有折扇,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季节,齐玄素没有急着买这类物事。 这一身加起来,便要七十圆太平钱,如果不是齐玄素刚刚领了例银,还真舍不得如此挥霍。 齐玄素付钱之后,老板娘将这些衣物打包好,又贴心问道:“客官要不要斗篷大氅?都是真材实料的出锋样式,有连体兜帽,只要四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接过包裹,婉拒道:“斗篷就算了,暂时还用不到。” 齐玄素离开这家成衣铺子之后,又去了不远处的一家的玉器铺子,花费三十圆太平钱置办了一块品相还算不错的玉佩。 在这方面,齐玄素倒是没有心疼太平钱,因为除了佛门偏爱黄金和宝石之外,道门和儒门都十分偏爱各种玉石,故而玉佩这种东西,价格稳定,十分保值,等到缺钱的时候,还能折价再卖出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足足花去了一百圆太平钱,又是只剩下二百太平钱了。 现在齐玄素有些理解张月鹿为什么说钱不够用,为了“体面”二字,要花的钱真是太多了。要是再购入一件适合自己的灵物,动辄要数百上千的太平钱,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也要捉襟见肘。 齐玄素带着新衣服回到家中,简单熬了锅白粥,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也就是水官生日,金阙和九堂都会组织各种祭祀活动,不过齐玄素今天休沐,倒是不必参与。 他一直到午时才起床,换上自己刚买的常服,玉簪束发,白色中衣,窄袖深青色道袍,缎面的云履,再佩戴好玉佩,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 待到申时时分,收拾妥当的齐玄素离开家门,结果刚出门就遇到了崔道姑。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齐玄素换了身新衣,崔道姑差点没认出来,讶然道:“天渊,两个月没见,你这是发达了?” “崔婶说笑了。”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例银发下来了,手头宽裕,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 天罡堂不是清平会,所有收入都是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说的。 崔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打趣道:“男人知道主动收拾打扮自己了,多半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天渊,你说实话,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你在天罡堂认识的同僚?” 齐玄素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今天正好是下元节,有个朋友之间的应酬。” 崔道姑笑道:“既然如此,那快些去吧,我也有事。”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当年是四品祭酒道士,崔道姑与齐浩然平辈论交,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当年就是一名五品道士,如今已经升为四品祭酒道士,在度支堂任职,就算齐玄素升了六品道士,也要喊一声“崔法师”,只是因为早年的关系,这才称呼一声“崔婶”。 崔道姑离去之后,齐玄素招呼了一辆羊车,往太上坊行去。 下八坊与上八坊的距离着实不短,再加上今天是下元节,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甚至还挂了灯笼,所以哪怕是乘坐羊车,也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到太上坊的东门。 齐玄素刚下羊车,就见张月鹿从东门走了出来。 今天的张月鹿也换了一身常服,不过十分保守,上身是一件天蓝色齐腰对襟小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位置,可谓是严严实实,下面是素白裙子,裙摆垂至履面,只有圆头鞋翘探出裙摆,外罩一件青花比甲。因为她还未曾嫁人,所以不曾盘发,更不曾满头珠翠,只是以一根木簪简单束起。 这要是在大晋年间,张月鹿这等打扮只能算是寻常,之所以说是保守,是因为前朝大魏时,心学兴起,取代理学,不再一味灭人欲,故而世道风气变得开放。 待到大魏末年,更是发展到了极致。 男子着女装不是怪事,口脂面药,红丝束发,以红紫艳色为奇,甚至头插金簪玉钗,着妇人红紫之裙。有诗云:“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女子不再缠足,敢于穿木屐,装束更为大胆,发展出了内衣“主腰”,外形与背心相似,开口向后,钉有一排纽扣或系带作固定,形成明显的收腰,深谙凸现身材之道。尤其到了大魏末年,女子将贴身的内衣外穿也较常见,有大胆女子,不穿中衣,故意将外衣领口敞开,使主腰外露。 待到大玄朝廷取代大魏,使得这种风气略有收敛,最起码男子着女装的风气被刹住了,却仍不讲究礼教大防。女子虽无“时式妆”之说,但潮流风气也极多变,上衣和裙的长短贬抑时常,衣式亦窄亦宽。四方服饰,都仿帝京。 如今帝京便流行褙子,直领对襟,两腋开叉,衣裾短者及腰,长者过膝。许多女子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便会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在这种风气下,张月鹿的这身打扮虽然淡雅朴素,但却有保守之嫌。 不过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事实上,以他对张月鹿的了解,他甚至认为张月鹿会穿男装,这也是当今的风气之一,毕竟许多女子装束过于繁琐,骑马出行或是与人交手,不如短打扮的男装便利。去乌戈山离的时候,张月鹿和沐妗都是一身改过的男装,现在仅仅是保守一些,已经很不错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七章 看戏 齐玄素走上前去:“澹台。” “姑娘呢?”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难得主动道:“我忽然觉得,‘澹台姑娘’这个称呼有些生疏,不如我称呼你的表字?”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你也知道,我本不该叫张月鹿,这是个星宿名。我应叫张月心,亦或是张心月、澹台初,所以我的表字与张月鹿没什么关系。在我及笄的时候,爹爹给我取了表字,是按照‘张心月’取的,‘心月’二字出自丹阳真人的《望蓬莱》,不知你读过没有?” “丹阳真人。”齐玄素努力回忆万象道宫的课程。若说词作、诗作,与诗仙诗圣等人相比,丹阳真人、长春真人、吕祖等人的水平只是寻常,可因为是道门祖师的缘故,占了便宜,所以都是万象道宫书本中的常客,他应该有些印象。 张月鹿也不提醒,只是用手指轻轻缠绕自己胸前的一缕青丝。 这个时候,散人的好记性就凸显出来了,齐玄素还真想起来了:“是不是‘剔正命灯胜白昼,放开心月透青霄’这一句?” “没错,是这一句。”张月鹿笑着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青霄’。我之所以不怎么提起自己的表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叫‘张月鹿’,可我的表字叫‘青霄’,两者根本没有关系,别人难免奇怪。我总不能每次都解释这么一大通,我本名叫什么,这个表字与我本名是什么关系,那也太麻烦了,干脆就不说了,知道的人也很少。” “如此说来,我甚感荣幸。”齐玄素笑着说道,“青霄。” “怪陌生的。”张月鹿有些不大自在,却也没有不许齐玄素叫自己的表字。 齐玄素问道:“对了,今天是什么戏?” “好像是《牡丹亭》。”张月鹿取出两张戏票,在手中晃了晃。 齐玄素没怎么听过戏却也知道《牡丹亭》的大名,又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道:“经典。” 张月鹿道:“如果是掌堂真人自己买的票,以他的年纪,接受不了新鲜事物,只喜欢这些经典的。如果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票,投其所好,也只会送这些经典的。” 齐玄素失笑道:“左右都是经典的,有没有不经典的?” “有。”张月鹿道,“据说有一场新戏,讲的是前朝末年时道门和儒门的故事。” 齐玄素来了兴趣:“这倒是少见。” “我没有看过,只是听别人说了个大概。”张月鹿道,“说的是道门和儒门争斗加剧,道门派遣江湖散人刘谨一加入儒门,成为内应。无独有偶,儒门也派了世家子弟谢云感进入道门,成为内应。这两个内应因为有道门和儒门在背后大力支持,所以晋升很快,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便成为中层人物。” “第二次帝京之变的时候,儒门派人秘密抓捕张白昼,刘谨一冒死传讯,让张白昼成功逃走。此事之后,儒门意识到内部有道门的内应,自查的同时,也希望谢云感能从道门内部找出蛛丝马迹。不过此时的谢云感已经预感到儒门的失败不可避免,不愿跟随儒门这条大船一同覆亡,决定叛出儒门,成为一个真正的道门之人。” “另一边,刘谨一则要面对来自于儒门隐士的巨大压力,生死一线,不知何日才是归途。佛门说,阿鼻地狱又叫无间地狱,受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一个身份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如同生活一个无间地狱当中,做梦都怕别人拆穿自己的身份。只要脱离这个黑白难辨的处境,才离开无间地狱,寻回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脸色不变,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这出戏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清平会的成员进入道门,两个身份,黑白不辨,岂不是也落入到“无间地狱”的境地之中?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张月鹿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故意如此说。 一时之间,齐玄素的心已经有些乱了,只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张月鹿看出自己的异样。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齐玄素勉强微笑道:“我最早知道这两位,还是因为玄圣牌,刘谨一和谢云感都是谍牌,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张月鹿提议道:“现在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要不……我们把这两张票卖了,然后去看新戏?” 齐玄素心中警惕,面上却是不显:“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掌堂真人的票。若是让掌堂真人知道我们把他送的票卖了,会不会生气?” “没关系的,掌堂真人不是小气之人,也没闲心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张月鹿不在意道,“看戏嘛,什么戏不是看,只要钱用在了正途,这样就不算辜负了掌堂真人的一番美意了。” 齐玄素不敢过于反对,以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他可是领教过这姑娘的敏锐直觉,只得点头道:“那好。” “跟我来。”张月鹿转身往太上坊走去。 齐玄素只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来到太上坊,齐玄素直观的感受,太上坊不愧是二十四坊中的第一坊,从街道到各种建筑,无不透出精致,不逊于玄都。因为今日是下元节的缘故,太上坊内的街道两旁、各色建筑的高处,都悬挂了灯笼,灯火通明,好似一座不夜之城。而且与其他坊不同的是,太上坊并非完全的住宅区,而是兼具了部分“市”的职能,除了戏院之外,还有棋社、茶社、画社、书社等等。 不过当齐玄素问起的时候,张月鹿却是报以不屑的态度,说道:“挂羊头,卖狗肉。” 齐玄素便懂了,甚至还被稍稍转移了注意力,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间接地平息了他心中的不安。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道:“一壶茶就要一百太平钱,你喝得起吗?” “茶叶是金子做的还是茶水是金子融的?”齐玄素讶然道,“怎么不去抢?” 张月鹿道:“我虽然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也有所耳闻,有些茶可比金子贵多了。我记得有一种茶,整个天下就只剩下几棵老茶树,一年的产量还不到十斤,你说珍贵不珍贵?” 说话间,一座二层建筑已经遥遥在望。 张月鹿道:“说是戏院,其实叫天音楼,毕竟太上坊寸土寸金,租金太贵了。” 这座天音楼刚好位于三条街道的交汇拐角处,左边是玉阳街,右边是少初街,正对齐玄素和张月鹿走来的这条自然街,可谓是绝佳地段,此时天音楼的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喧闹非常。 齐玄素惊讶道:“这么热闹!玉京城中的有钱人还是多。” 张月鹿故意道:“这有什么?一个名额二百太平钱,多收几个名额钱罢了。”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是在说他跟孙永枫的事情,不由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也学这些票贩子?” 在阴暗角落中,有几个票贩子,不断询问没有买到票的人要不要票。 这与齐玄素印象中那个清冷的玉京截然不同。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走向那几个票贩子,解释道:“其实平时也没这么热闹,今天刚好是下元节,所以人多一些。” 一个票贩子见到两人,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要票不要?后排坐票,三十太平钱,后排站票,十个太平钱。” 这比正常的票价贵了将近一倍。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两张票,微微一晃。 “二楼的包间票?”票贩子脸色微变,“两位既然有票,不去戏院,跑到这边消遣不成?” 齐玄素这才知道戏票也根据位置分出三六九等,这票多半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既然是送给掌堂真人,当然不能让堂堂参知真人去一楼大厅与别人挤在一起。 张月鹿道:“我不买票,我卖票。” “卖票?”票贩子一怔。 张月鹿道:“这两张票,原价卖给你,只要二百太平钱。” 票贩子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要知道这种二楼的雅间票,排队再早也是买不到的,早在售票之前,就已经被人安排好了各自的去处。换而言之,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原价一张只要一百太平钱,他转手就能翻个两三倍。 “当真?”票贩子犹是有些不敢置信。 张月鹿没好声气道:“买就拿钱,不买我就找别人去。” “别,别。我买,我买。”票贩子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赶忙掏出两张大票,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将票给他,拿着两张大票朝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叹道:“绕了一圈,到底是卖了,还不如当初就听我的。”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为了钱,我是想换个口味,不能一概而论。”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离开天音楼,去了一处门庭冷清的小戏楼。因为今天是天音楼的大日子,所有这边的生意很是惨淡,自然不必找票贩子,正常买票就可以,价格也是天上地下。 张月鹿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张二楼的雅间票,与齐玄素一道进了这座小戏楼。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八章 新鲜事物 这家戏楼名为妙聆楼,虽然比天音楼稍小,但同样是两层高,一样的结构,一楼大厅直接通到二楼楼顶。二楼沿着回廊隔开许多半敞开的雅间。这样的结构,坐在雅间里正好对着一楼的戏台。 如今时兴的戏剧以昆曲为主,配音以笛萧为主,曲调悠扬,尤其是水磨腔,没有半点烟火气。 《牡丹亭》是昆曲的经典曲目,又是驰名天下的柳老板亲自登台,也难怪天音楼那边如此热闹。不过妙聆楼的戏不但有烟火气,而且很大。 两人进场的时候,他们要看的新戏《无间道士》还未开场,演的是另外一出新戏《三堂会审嘉力雷》,说的不是东方故事,而是西方故事,台上戏子也是西方打扮只听得一位身着白袍的老生唱道:“我乃圣廷大主教,奉枢机执事之命,审判嘉力雷。带嘉力雷。” 一人被带了上来,头戴礼帽,打着领结,穿着燕尾正装、马甲、裤子、皮靴。 大主教道:“大胆嘉力雷,上得堂来,因何不画圣徽?” 嘉力雷道:“心中有女神,不画也罢。” 大主教道:“好一张利嘴,休要一逞口舌之能,还不将叛教恶行一一招来!” 嘉力雷道:“大主教且听道,我自幼喜天文星象,曾观日月星辰,以教书为生,辗转各处,广有学名,对圣廷不曾有半点不敬,今日里审判我所为何情?” 一旁首主教道:“大主教!这嘉力雷是早有准备,不如先审他的女儿玛利亚。” 大主教道:“小姑娘,尔父可曾做过万里镜?” 一个穿着西方裙子的小姑娘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注一) 包间中,齐玄素听得是哭笑不得:“我算知道掌堂真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新鲜事物了,换成是我,同样接受不了。” 张月鹿倒是挺喜欢的,说道:“你知道儒门为什么败给道门吗?就是因为墨守成规、固步自封,最终变成了一潭死水,青黄不接,我们道门不能走儒门的老路,正是需要这些新鲜玩意。” 齐玄素道:“未免新鲜过头了。” 张月鹿并不强求齐玄素非要与自己口味一致不可,只是说道:“你不要只看故事的表面,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西方圣廷审判嘉力雷,儒门罢黜百家,都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道门镇压隐秘结社呢?” 张月鹿一怔,摇头道:“不太一样,嘉力雷也好,百家也罢,他们其实是无罪的,为了一己之私,无端镇压他们,是为不义。可大部分隐秘结社都是实实在在犯了大罪,就算死在道门手中,也死得不冤。” 齐玄素不由问道:“除了已经被点名的清平会、八部众、‘客栈’、七宝坊之外,还有哪些隐秘结社?都犯了什么罪?” 张月鹿并不隐瞒,娓娓道来。 “紫光社,信奉紫光真君的隐秘结社,他们对于道门非常熟悉,经常以各种手段引诱弟子加入其中,甚至伪造箓牒身份,打着道门的名号在各地传教,不说普通人,就是许多道门中人都无法分辨他们的真伪,毕竟道门实在是太大了,西域道府的人很难熟悉齐州道府的人,辽东道府的人也很难熟悉岭南道府的人。” “这一类人,对于道门的名誉损害极大,又十分难以甄别,就像附着在道门身上的藤蔓。” “还有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就是我们在刺木特堡遇到的那名古仙,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这等隐秘结社,便不得不除。”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忽然想到清平会在自己身上做的改造,心中不由一惊,暗忖自己该不会已经成了僵尸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自己是清平会成员,不是知命教的成员。张月鹿说过,清平会的背后多半有道门大人物支持,可能涉及到道门内部的争斗,与信奉司命真君的知命教不是一路人才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清平会与知命教有什么交集,如果自己真成了僵尸,在高人云集的玉京城中,也早被识别出来了,哪里还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玄都。自己今晚真是有些过于紧张了,疑神疑鬼,进退失据。 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紧张?” 齐玄素瞬间回神,心思急转,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其实……每次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有些紧张。” 张月鹿亮出雪白的手掌,玩笑道:“你是不是没完了?又想说我像猛虎、似蛟龙?你再这么说,别怪我不客气,让你领教下我那堪比猛虎的掌力。” 齐玄素告饶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我听说有位李家公子叫李天贞,就是被你打出了玉京。” 张月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有人找你的麻烦?” “没有人找我的麻烦。”齐玄素摇头道,“是许寇说的。” “许寇?”张月鹿有些惊讶。 齐玄素将自己与许寇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李天贞,难怪。我之所以讨厌他,除了他那身不把人当人看的公子哥习气之外,不好好说话也是原因之一,总是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自己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生出几分茫然,以前独自跑江湖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于那时候的自己来说,七品道士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身份。 可随着自己重返玉京,加入了天罡堂,两重身份逐渐变成了束缚的枷锁,让齐玄素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这双重身份,何时才是个头?就拿眼前佳人来说,以诚待己,可自己却要百般欺瞒,生怕露出破绽,个中滋味,难与人言。 张月鹿不再去想李天贞的事情,继续为齐玄素讲解关于各种隐秘结社的密辛。 总结来说,大致可以三类。 第一类就是信奉古仙或是依托古仙而存在的隐秘结社,包括不限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等等,道门与古仙们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些结社又常常与佛门、萨满教有所交集,根据道门打击力度的不同,时隐时现。 第二类就是以“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为首的隐秘结社,它们大多出现在儒门和道门逐鹿天下的年代里,而且或多或少与道门、朝廷有些联系,甚至本身就曾是道门的一员。比如清平会,七娘就对道门的各种情况知之甚详,“客栈”则与青鸾卫有着密切往来。世上的事情,就怕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故而这类隐秘结社很难被剿灭,反而还有不断发展壮大的趋势。 第三类是近百年来兴起的一些新面孔,比如佛门的分支“白莲教”,信奉未来佛主,不过太过极端偏执,终是走上了邪路,不为佛门正统所容。甚至有些还与西方圣廷有关,圣廷传入东方之后,立时被改造一番,又糅合了道门,鼓捣出一个“天廷”。这一类自然也不能被道门所容。 除此之外,还有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隐秘结社,影响有限,只在府县之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叹道:“想要将这些隐秘结社全部剿灭,可谓是任重道远。” “从玄圣时代就开始剿,六代大掌教过去了,还未剿尽,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张月鹿无奈道。 齐玄素玩笑道:“当年祖龙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后人说祖龙是奋六世之余烈。如今我们道门刚好也有六代大掌教,正是等着你这位第七代大掌教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天下六合,涤荡这些污泥浊水。” 张月鹿笑眯眯道:“天渊,你可真会说话。不过就算我撞了大运,在六十岁登顶大掌教,难道大掌教之位要空悬几十年吗?” 齐玄素道:“那也难说。” 正说话时,一楼戏台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了。 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却道: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注二) 齐玄素有些惊讶,没想到竟是从花好月圆开场,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那句“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又隐隐点出了“无间”二字,眼前花好月圆不过是镜花水月,又让他感同身受,不由沉浸其中。 注一:改编自《三堂会审伽利略》 注二:改编自《月圆花好》、《浣纱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十九章 回家过年 张月鹿本已做好了齐玄素对于这类新戏嗤之以鼻的准备,却没想到齐玄素还真看进去了,而且十分入神,张月鹿几次看他,都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戏台之上,极为专注。 若是以前,张月鹿怕是要深思几分,说不定就要瞧出什么端倪,不过如今却是不同,她下意识地往好处想,只当齐玄素第一次看这种新戏,受到震撼。而且《无间道士》取材于东方故事,而非《三堂会审嘉力雷》那种西方故事,没有太多突兀感,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待到一场终了,大幕缓缓落下,齐玄素这才回过神来,叹息着赞叹道:“好,好,好。” “好在哪里?”张月鹿笑问道。 齐玄素沉吟道:“一时竟是不知从何说起。借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张月鹿一怔。 齐玄素道:“不是山下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拿我们的摇光轩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你是盟主,我是狗腿,各人都有各人的角色。” 张月鹿轻轻给了齐玄素一拳:“如果你是狗腿,那么我是什么?天渊,你是拐着弯骂我,还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在你的眼中,就这般面目可憎吗?”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几分不对,赶忙道:“是别人这样看我,我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你在我的眼中,就像、就像……” 张月鹿也不说话,双臂环胸,斜着眼看他。 好似在说,我倒要看你怎么恭维我。 齐玄素想了半天,试探地说道:“就像仙子?” “俗。”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又道:“女侠?” 张月鹿嘴角翘起:“我倒是挺喜欢这个‘侠’字,可惜,用江湖上的话来说,我是‘鹰爪’,而且还是鹰爪中的头目,哪里跟侠扯得上关系?” 齐玄素只得再想:“就像当空一轮明月?” “你怎么不说像星星呢?‘张月鹿’本就是星宿之名。”张月鹿还是不满意。 齐玄素两手一摊:“学问就到这里了,再也没有了。” 张月鹿轻哼一声:“我看你不是学问就到这里了,而是诚意就到这里了。” 齐玄素无奈道:“怎么就扯到诚意了?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 张月鹿顿时语塞,强自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在我的眼中,就好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不可即。” 张月鹿一怔:“哪有这么玄乎。” 齐玄素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起身道:“我们该走了。” 两人出了妙聆楼,来到外面少初街上,街上悬挂的灯笼还未熄灭,夜幕上仍旧可见有人燃放的烟火——这是道门三大节日中的最后一个,所以格外热闹。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最后眼看着少初街就要走到头了,齐玄素才斟酌言辞,主动打破沉默:“青霄,你似乎有话想说?” 正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张月鹿一惊:“你看出来了?” 齐玄素笑道:“此处无声胜有声。”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挺有学问的,果然是诚意不足。” 齐玄素道:“这都是当年在万象道宫打下的老底子,其实我的学识巅峰是在刚刚从万象道宫结业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有不少都还给了当年的学宫教习们。” 张月鹿道:“我记得,你从万象道宫的结业成绩是优。” 齐玄素叹息一声:“可惜是下宫。” 万象道宫分上下两宫,下宫主要收养孤儿,统一授课,为道门输送人才。上宫则是五品道士升四品的时候统一进修,两者可谓是天差地别。 想到此处,齐玄素问道:“青霄,你升四品的时候去过万象道宫吗?” “去过。”张月鹿冷冷道,“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认识了一些朋友。”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的表情,说道:“你的表情可不像在说朋友,倒像在说仇家。” “有那么明显吗?”张月鹿伸手揉了揉脸颊,“坏就坏在这个所谓的朋友上头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比李天贞还难缠?” 张月鹿缓缓说道:“李天贞姓李,我姓张。张家和李家的矛盾要追溯到大剑仙时代,大剑仙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待到大剑仙飞升,玄圣当权,才算是修复了张李二家的矛盾。可说是修复,实则是将反对声音全部镇压而已,张家和李家都有人死在玄圣的手中。南张北李,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这么多年过去,张、李二家一直都是分分合合,可总的来说,还是维持对抗的态势,我对李天贞出手,落了李家的脸面,张家的许多老家伙都是乐见其成,姑且还能算是一致对外。” 齐玄素细细咀嚼张月鹿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你的意思是,李天贞是外敌,而这次是内患。” 张月鹿一声长叹:“可以这么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接触女子不多,可不意味着他心思迟钝,这会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就听张月鹿接着说道:“世世代代交好,便是世交。长辈们自然想要让这种交情延续到下一代,如何延续下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联姻,在这种事情上,那些老家伙们同样是乐见其成。” 齐玄素没有急着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而是说道:“你平日里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称呼我们的真人为掌堂真人,到了自己家,反而成了老家伙。看来这些人已经让你不满许久了。” 张月鹿道:“都是些不知隔了多少辈的亲戚,平常时候看不到他们,到了这个时候就跳出来指手划脚,很是烦人。” 齐玄素想了想:“地师不是很看重你吗?你不如求求地师。” 张月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齐玄素:“你是不是忘了张家还有位天师?你让地师去管张家的家事,那么置天师于何地?求助地师是最后的选择,意味着我打算离开正一道,加入全真道。” “是我思虑不周了。”齐玄素也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那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觉得有些背后发凉。 张月鹿忽然道:“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在众多世家子弟中,算是佼佼者。我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也刚好升四品道士,于是相识。按照年龄辈分,我该称呼一声世兄,当时没有多想,只当普通朋友。可此事不知怎么被我娘知道了,非要我今年回去过年,见一见这位世兄。” 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也逐渐摸到了张月鹿的性子,她多少有些逆反心理,谁要是强迫她做什么,她就偏不做什么,只怕是这位澹台夫人适得其反了。 齐玄素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也算是年少有为。只是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张月鹿轻声道:“你不是一个人吗,独自留在玉京城过年也是冷冷清清,不如陪我回家过年?” 齐玄素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昆仑阶段的散人,没有家世背景,去跟一个四品道士正面交锋,还要顺带对付以令堂为首的一众张氏族人,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张月鹿笑了笑:“我会打无准备的仗吗?那些主要敌人都交给我,你看戏行了。正所谓‘挟天子而令诸侯’,你就是那个傀儡天子,什么也不用做,令诸侯的事情由我去做。” 齐玄素见张月鹿自信满满的样子,又道:“既然如此,你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许寇就不错。” 张月鹿淡淡道:“许寇发妻亡故,又是出身齐州道府,还当众顶撞过我,你说我能看上他,你自己信吗?你都不信,我娘怎么会信?反倒是你,如今堂里不是许多人都觉得咱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吗?我看正合适。” 齐玄素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月鹿摆了摆手,“你现在已经不是七品道士,而是六品道士,曾经亲手斩杀了一位罪民公爵,还不到二十五岁,未来可期。关键是,临大事有静气,我需要一个不会怯场之人。” 齐玄素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解释道:“其实我爹还好,关键是我娘。如果我这边正跟颜明臣周旋呢,另一边被我娘三言两语就吓出了原形,那就功亏一篑。你平时虽然惯会装模作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有胆气之人,这点小场面,吓不住你的。” 齐玄素不由苦笑。不知该谢张月鹿的褒奖,还是应该无奈。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正色道:“天渊,我不强求。这个忙,你帮不帮?”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章 梦话 齐玄素没有过多迟疑:“帮!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忙吗?大不了就被澹台夫人扫地出门,总不能把我给杀了。” 张月鹿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拍齐玄素的肩膀:“够朋友。” 齐玄素伸手抓住张月鹿的手腕,入手微凉,将其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先不要高兴太早。我们且不说会不会被识破,就算成了,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我们两个假戏真做吧?” 张月鹿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过眼前这一关,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也没什么以后了。” 齐玄素点点头:“那么第二点,你的名声呢?这件事可瞒不住人,若是传扬出去,我一介无名小卒,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背个吃软饭、小白脸的名头,可是你呢?”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我也不在意。”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月鹿收回手,轻声道:“谢谢。” 两人继续前行,齐玄素叹了口气:“三个月前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三个月后跟着大名鼎鼎的道门天才回家见父母,人生际遇之奇妙,造化之无常,莫过于此。” 张月鹿斜斜乜了他一眼:“你这话中怎么透着一股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有吗?”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分明是下了很沉重的决心。” 张月鹿也没有深究,只是嘱咐道:“我今天已经把摇光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早我们就动身离开玉京。这次走陆路回去。” “陆路?怎么不坐飞舟?”齐玄素下意识地问道。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除夕夜回去,大年初一就走。时间越短,越是不容易有破绽。” 齐玄素奇怪道:“既然如此,你干脆不回去好了。” 张月鹿无奈道:“我娘在天罡堂有朋友,已经提前知道我们有将近三个月的假期,她在子母符中说,如果我不回去,那她就亲自到玉京来。可走陆路就不一样了,天下之大,她可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 齐玄素已经对这个澹台夫人有了初步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强势。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需要小心应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轻声问道:“你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的脸色略微黯淡,摇头道:“不算坏,却也不算很融洽。” 涉及到张月鹿的家事,齐玄素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他对这种事情也不怎么奇怪,虽说他是在万象道宫中长大,但万象道宫在教道门历史的时候,详细介绍了玄圣的生平,什么父子相疑、兄弟相争,都上演了一遍。可见所谓的情分在人性面前,分量也是相当有限。 张月鹿叹了一声:“我倒要感谢地师,正因地师给了我第二个选择,我娘才不敢逼迫我过甚,她也怕我一怒之下去全真道出家。”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出了少初街,太上坊的东门也遥遥在望。 张月鹿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齐玄素摆手道:“那就不必了。” “那好,明天我去海蟾坊找你。”张月鹿率先离去。 齐玄素目送张月鹿离去之后,这才往太上坊外走去。 待到齐玄素回到位于海蟾坊的家中时,已经是快要子时。 不过将近子时,终究还不是子时,还在十月十五的范畴之内。齐玄素取出自己的鱼符,用各种材料再次摆出法阵,点燃了“返魂香”,沉沉入睡,去往“梦中会”。 还是上次的古怪大殿,一眼望去,要比平常时候的人少一些。 齐玄素心中默默祈求着,希望七娘还在,否则他便要动用一张子母符联系七娘。 万幸,七娘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这个时候还在。 至于如何在人群中分辨七娘,倒也简单。这是齐玄素自己发现的,因为他是七娘名下的从属成员,鱼符又是他进出此地的关键,所以他只要是通过自己的鱼符进入梦中会,就会与七娘生出某种感应,哪怕七娘此时遮蔽了本来面目,他也可以通过感应准确找到七娘。 想来这种感应是双向的,所以七娘上次才能直接找到他。 当齐玄素找到七娘的时候,她正与另外一人在交谈着什么,齐玄素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虽然听不到两人具体在说什么,但很明显,七娘占据了主导。 很快,七娘挥了挥手,那人直接原地消散,应该是退出了梦中会。 七娘朝齐玄素走来,笑道:“你倒是好定力,九月初一、九月十五、十月初一,一次也没来。” 齐玄素如实道:“天罡堂有差事,实在是不能来。” “你的六品道士应该稳了吧?”七娘随口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七娘转入正题:“你这次来做什么?” 齐玄素将张月鹿让自己陪她回家过年的事情如实向七娘说了。 七娘听完之后,望向齐玄素的目光颇为欣慰,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齐玄素询问道:“七娘,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七娘终于是忍不住笑道:“这没长大的孩子总也长不大,遇到这种事情,乱了方寸,还得跑来找你娘。” 虽说在齐玄素的心目中,七娘一直都是半姐半母的形象,但被七娘如此打趣,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好在脸上罩着雾气,瞧不出来,嘴上强行转开话题:“我要是去了上清府,就不能做清平会的差事了。” “不做就不做,也不差这几个月。”七娘摆了摆手,“要我说,这件事关乎到你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 “什么终身大事?这只是假的。”哪怕是在梦中,齐玄素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七娘一针见血道:“这样的姑娘,如果想要找个男人充数,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偏偏找了你?” 齐玄素便将张月鹿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只是他越说越底气不足,最后直接没了声音。 七娘笑道:“我是女人,又比你年长,若说对女人的了解,你不如我,你服不服气?” “服气。”齐玄素老实道。 七娘道:“既然服气,那就听我的。这种好事,是个绝佳的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自己的能耐。” 齐玄素皱眉道:“抓住机会如何?抓不住机会又如何?” “猪脑子。”七娘恨铁不成钢道,“这还用我教?抓得住机会,就能假戏真做。抓不住机会,哪凉快哪待着去。” 齐玄素道:“虽然这是‘梦中会’,但也不好说梦话吧?” 七娘被气笑道:“不就是个谪仙人吗?还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如果你小子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那么以后还怎么做大掌教?” 齐玄素愈发肯定七娘是在说梦话,无奈道:“七娘,就算今天是下元节,也不好饮酒过量,还是早些睡吧。” 七娘扶额道:“天渊,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救你。” 齐玄素无言以对。 其实在过去的几年中,七娘时常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齐玄素犯蠢或是不合七娘心意的时候,其大概意思相当于“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过了一会儿,七娘稍稍平复心情,说道:“好罢,我们不扯远了,就事论事。张家姑娘让你陪她回上清府做一场假戏,你还是去,我们不说什么假戏真做,就当你讨好上司了,有问题没有?”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那清平会这边呢?” 七娘道:“清平会这边有我,没你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齐玄素道:“好,那我明天就动身。” “明天?”七娘叹息一声,“说到底还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十分后悔今晚来找七娘,只能无奈转开话题:“对了,七娘,既然这里无法看清别人的相貌,你又是怎么与其他人联系的?” 七娘伸出右手,一枚金紫鱼符凭空出现,解释道:“这是我的鱼符,当然不是实物。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观想、冥思、调息、运气都是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如此一来,就可以像我们两人一样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七娘解释道。 齐玄素点点头:“懂了。” 七娘道:“鱼符的须弥物功能只是个无关轻重的添头,不能当作正经须弥物使用,你以后还是需要一件合适的须弥物。鱼符的主要作用是供清平会成员互相联系,其根本原理与子母符有一定相似性,好似磁石阴阳相吸。不过因为这种联系建立在梦中的缘故,显得玄虚了一些,你日后去万象道宫进修,可以适当弥补下这方面的知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一章 青渊 齐玄素没有在“梦中会”久留,中断了自己与“梦中会”的联系。 眼前重新变得黑暗,好似周游太虚,待到黑暗散去,齐玄素缓缓睁开双眼,还是在海蟾坊的家中,蜡烛已经熄灭,线香燃尽,只剩下一堆细细香灰。 外面黑沉一片,没有半点动静。 齐玄素收起各种器具,打扫了香灰,将鱼符贴身放好,这才返回卧房和衣睡下。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齐玄素养成了不会睡得太死的习惯,所以一大早,齐玄素就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 这个门外并非是房门外,而是院门外。 齐玄素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清醒了片刻之后,因为昨晚是和衣睡下的,直接推门而出。 来到院中,门外的说话声音更为清晰了,正是崔道姑和张月鹿。 齐玄素暗道一声苦也,如果算上做完梦中会的经历,那么他熟识的三个女人: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算是齐了。 门外崔道姑与张月鹿还算是相谈甚欢,同在九堂,又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未必熟识,却打过照面,有些印象。 齐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当齐玄素打开院门的时候,两个女子的交谈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被两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崔婶,青霄。” 崔道姑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齐玄素:“天渊,你跟婶子还藏着掖着的。”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没、没。” 崔道姑笑道:“年轻人脸皮薄,婶子理会得。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 说罢,崔道姑向巷子外走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后,两人对视,张月鹿还是昨天的常服打扮,只是去掉了青花比甲,披了一件有兜帽的斗篷,主动开口道:“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齐玄素后知后觉,赶忙让开大门。 张月鹿进了大门,左右张望:“不错的地方。” 齐玄素快走几步,为张月鹿引路。 来到客厅,齐玄素便要烧水泡茶,张月鹿摆了摆手:“不要麻烦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如实说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早。” “我帮你一起收拾行李吧。”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把敏感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便点头道:“好。” 张月鹿微微一笑。 不倾城,却让齐玄素心头一跳。 两人先是来到齐玄素的书房,这里放着一些贵重物事,要一并带走。 刚一进书房,张月鹿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杆长铳横放其上。 张月鹿十分喜欢奇门兵器和火器,否则也不会在太清广场的兵器铺子与齐玄素偶遇。 齐玄素道:“这是老式的燧发火铳,收藏用的。” 张月鹿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书案。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张月鹿直接略过,来到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 张月鹿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学艺时光还是极为枯燥难熬的,以至于看到书本,竟然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齐玄素道:“我小时候就没觉得枯燥,想修炼就修炼,不想修炼就做些别的事情,师父是不会逼我的,所以我现在只是昆仑阶段,而你却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摇头道:“你倒是想得开。” “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总得选一样。”齐玄素道,“你现在还觉得苦吗?” 张月鹿笑道:“我几时苦过?年纪轻轻就升了四品,真人之位几乎是唾手可及。如果这还叫苦,我怕老天一个天雷将我殛了。” 齐玄素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也不拘谨。 “青霄,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捆铁锥拿过来。” “是这个吗?” “对,还有第二层的那些。” “好的。” “对了,书架第三层从左边数第二本书,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大票。” “你这藏钱的本事,有点意思。” 接着两人又去了卧房和厨房,带了些干粮和换洗的衣物,最终收拾成一个不小的包袱。 张月鹿望着这个包袱,微微皱眉。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张月鹿有些迟疑,“我娘见到你背着这么一个包袱登门,会是怎样的表情?” 齐玄素故意脸色一沉:“你是嫌弃我没有须弥物?那好,另请高明吧。” 张月鹿轻轻打了他一下:“少装样子,你可不是会被这种话伤到的人。” 齐玄素笑道:“好罢,我的确不在意,甚至也不在意令堂如何看我,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轻咬嘴唇,说道:“把你的行李给我,装在我的须弥物中,你需要的时候,我再给你。” 齐玄素又指了指“执刑”、“子午”、“青鸟手铳”,问道:“这些呢?” 张月鹿道:“不带了,我把我的‘神龙手铳’借给你。” 上次在刺木特堡的时候,张月鹿曾把“神龙手铳”借给过齐玄素,事后齐玄素又把“神龙手铳”还给了张月鹿,因为这些兵器、火器都是属于天罡堂,有固定编号,不能私相授受,也不能买卖。 齐玄素从善如流道:“好。” 张月鹿又看了眼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就是用这把短剑杀了迪斯温?” “严格来说,最后杀死迪斯温的是‘高等黑血’和‘凤眼甲九’。”齐玄素解释道,“我只是用这把短剑在迪斯温的后心位置凿开了一个口子。” 张月鹿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拔出短剑,双手托着,清亮剑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此剑无名。” “不如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道:“叫什么名字?” 张月鹿想了想:“我叫青霄,你叫天渊,各取一个字,不如就叫‘青渊’?” “好名字。”齐玄素赞同道,“就叫‘青渊’。” 有些时候,齐玄素并不像七娘认为的那么迟钝,所以他没有问为什么要加上张月鹿的一个字,而是欣然应承下来。 齐玄素将“青渊”收回鞘中,张月鹿则将包袱收入了自己的须弥物中。齐玄素曾用过张月鹿的须弥物,里面的空间的确不小,足以放下这个包袱。 张月鹿问道:“走吧?” “好。”齐玄素不是拖沓之人,先让张月鹿去院中稍等,他将各处房门一一锁好,然后与张月鹿一道出了院子,再把大门锁好。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十月十六。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玉京,没有乘坐飞舟,从陆路去往上清府。 下山路上,大雪飘摇。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专门给他买了件新的斗篷,他在成衣铺子里见过,少说也要一百太平钱的样子。虽说有张月鹿不愿齐玄素披着天罡堂的制式斗篷去见家里人的考量,但也不能否认张月鹿的一番心意,要知道张月鹿不是“生财有术”的孙永枫,手头并不宽裕,一百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 要说无动于衷,那是骗人。齐玄素从小到大,不仅没有父母亲戚,也没有什么肝胆相照的知己朋友,真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不算师父,还从未有人给他买过一百太平钱以上的东西。 至于七娘,她对齐玄素的好从不体现在钱上面。在钱的方面,不找齐玄素要钱就算不错了。 只是齐玄素不大习惯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故而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披上斗篷之后忽然发觉,他这件斗篷与张月鹿披着的斗篷无论做工还是质地,都颇为相似,应该是一起买的。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的斗篷上,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昨天两人在太上坊分开之后,齐玄素急着去“梦中会”,直接回了海蟾坊,可张月鹿却没急着回玄都,而是去了太清广场。幸好昨天是下元节,许多店铺都没有打烊,她这才买了两件斗篷。 其实张月鹿当时只是想给齐玄素买一件斗篷而已,以她的境界修为,已经寒暑不侵,斗篷不斗篷的,无关紧要。无奈那店铺的老板娘当真是好口才,知道张月鹿打算买一件男式斗篷之后,说什么买衣服也要成双成对,若是一人有一人无,便有失和谐云云,最后她竟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两件样式一样的斗篷。 张月鹿回家后,便有些后悔,不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披着新斗篷出门。 今天一早,张月鹿就来到齐玄素家的大门外,不曾想刚好遇到了崔道姑,崔道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是个话多之人,张月鹿也只好寒暄一二,这才惊醒了齐玄素。 齐玄素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斗篷不错。” 张月鹿拉了拉兜帽,遮住大半个脸庞,什么也没说。 齐玄素砸了咂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也闭口不言。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二章 贼寇 漫漫昆仑路,如果单纯是走,自然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道门在几处峭壁位置搭建了绞盘铁索控制的吊篮,可以直上直下,省却了很多时间。 可惜无论是张月鹿,还是齐玄素,都未曾跻身天人,无法凌空飞行。 按照张月鹿的计划,两人下了玉虚峰之后,先是前往昆仑山口,沿着通天河一线进入蜀州,然后一路向东,横穿蜀州,途径白帝城进入湖州,最后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仅仅是从地图上估算距离,就差不多有六千余里的路程,若是实际距离,只怕要八千里往上。 如此长的距离,就算齐玄素是老江湖了,乍听之下,也是脸色发绿,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答应张月鹿。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不过张月鹿早有准备,下了玉虚峰之后,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对甲马交给齐玄素。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箓,《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张月鹿给齐玄素的甲马更胜一筹,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如此一来,八千里路程也不算什么了。 齐玄素倒是听说过甲马的大名,在黑市上十分昂贵,还是第一次用,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之后,脚下缩地成寸一般,比起归真阶段的武夫也不遑多让,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 张月鹿没有用甲马,而是仅凭自己的修为与齐玄素并肩而行,衣袂飘飘,似姑射仙人。 平心而论,张月鹿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倾国倾城,只是五官精致,尤其是气质出彩高洁,与儒门君子讲究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般道理。 那日齐玄素与上官顿套话的时候,说自己并不常在西北活动,并非虚言。从玉虚峰到昆仑山口这段路程,齐玄素只跟随师父走过两次,而且当时年纪还小,并不会刻意记路,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齐玄素只能祈求张月鹿千万别再迷路,可别蜀州没到,反而一路去了婆娑州,那地方不在大玄国境范围之内,没有道门的飞舟,而且不比大玄疆土小多少,到时候就真是归途漫漫了,两人未必能在上元节前回到玉虚峰。 万幸,张月鹿这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两人一路顺利地抵达了昆仑山口。此地也有一座道门的道观,两人在道观中休息了一夜之后,次日一早,重新上路。 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这段路程,从地图上看,距离极短,可实际情况却是要翻过一座雪峰,山路崎岖难行,先上山再下山,真实距离比地图上的距离长了两倍不止。 如果没有张月鹿准备的上等甲马,齐玄素估摸着自己想要翻过这座雪峰,非要用几天的时间不可,如今有了甲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穿越雪峰,在傍晚时分来到通天河畔。 两人站在高坡上向下望去,只见河畔篝火闪烁。 篝火旁围坐着七八号汉子,披着脏兮兮的羊裘,有毛的一面向外翻着,正在喝酒吃肉。在旁边还有许多马匹,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一侧竟是挂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如此做派,自然不是普通商人。 张月鹿道:“此地已经出了昆仑道府的地界,有些贼寇也不足为奇。” 齐玄素揭下腿上的甲马,小心收好,长呼出一口气,在初冬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格外清晰。 张月鹿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拢紧了身上的斗篷。 下一刻,齐玄素从高坡上一冲而下,势若奔雷。 便在这时,那些马贼也发现了冲杀而至的齐玄素,其中首领大喝一声:“鹰爪水漫了,并肩上啊。” 一众马贼纷纷拔刀,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不过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人被齐玄素夺了手中之刀,然后就见齐玄素一刀横扫,直接抹了三人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多一分则重,少一分则轻,不轻不重,刚好结果了三人的性命。 这一刀非同小可,其余马贼大为惊恐,不敢上前。 齐玄素脚步不停,持刀前冲。 那马贼首领脸色骤变,大喝一声,欲要纵出。忽见寒光一闪,似有寒风掠过,然后一声轻响,半截刀身坠地,刀柄和另外半截刀身兀自握在马贼首领手中,他缓缓低头望去,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这名贼人首领从颈至胁,半个身子保持着低头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其余马贼再望向齐玄素,浑身不住颤抖,仿若筛糠。“当啷”一声,一人手中长刀落地,转身便跑,其余人也纷纷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几道寒光,几名马贼后心位置骤然血花爆开,尸体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不一会儿身下便形成了一个血泊。 还有两名马贼已经爬上了马背,正要骑马远遁,齐玄素直接将手中长刀丢出,瞬间便将两人串了糖葫芦。 一伙马贼转眼之间便悉数死在齐玄素的刀下。 此时的齐玄素,哪里还有半分花圃道士的样子? 张月鹿早就知道齐玄素杀气很重,直到今日,才算亲眼见识了他杀人时的果断利落。 待到张月鹿从高坡上下来的时候,发现齐玄素正在拽着自己的斗篷左看右看,不由问道:“看什么呢?” 齐玄素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我看新斗篷上沾血没有。” 张月鹿笑道:“一件斗篷罢了,至于吗?” 齐玄素随口道:“当然至于,要是脏了,你给我洗?” “美得你,自己洗去。”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见斗篷上没有沾到血点,这才走到挂着人头的马匹旁边,掰开头颅的嘴巴,看了下他的牙口。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身旁,好奇问道:“你在干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看牙齿的磨损程度,可以大概判断出死者是穷人还是富人。” 张月鹿一点就透:“牙齿磨损严重的,就是穷人,因为穷人吃的东西又硬又磕牙,对不对?” 齐玄素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道理,穷人家可吃不起白面精米,甚至还要在面里掺一些麸皮或者其他粗粮杂粮,且不说味道,口感就像在啃木头,牙口自然不好。” 张月鹿叹息道:“如今天下太平,穷人的生计尚且如此艰难。若是兵连祸结,又赶上天灾,真不知是怎样的日子。” 齐玄素平静道:“卖儿卖女,甚至是易子而食。” 张月鹿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问道:“看出来了吗?” “是富人。”齐玄素合上了人头的嘴巴,顺带也帮他合上了双眼,“可据我所知,如果是图财,一般不会干出斩首这种事情的。”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是仇杀?” “有这种可能。”齐玄素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雇凶杀人,总要有个凭证,便砍下头颅带给雇主,换取赏金。” “这伙人不是普通的马贼?”张月鹿有些惊讶了,她虽然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身份地位也高于齐玄素,但久在玉京,这些江湖经验便不如齐玄素。 “一看便知。”齐玄素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张月鹿,又挽起袖子,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带中,走向那具已经被分成两半的首领的尸体。 张月鹿不是没见过死人,也曾杀过人,可看到这具尸体,还是默默移开了视线。 齐玄素蹲下身,不顾血污,翻动尸体,在其胸口夹层摸索了一番:“找到了。” 张月鹿转回视线,就见齐玄素用沾血的双手抖开一块布帛,上面绘着画像,正是那个被悬挂在马鞍旁边的人头。 “还真是雇凶杀人?有没有信件一类?”张月鹿讶然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雇凶买命一般都是面议,不会付诸于文字。就算有文字,也是阅过即毁。至于画像,因为有一定程度的失真,才会随身携带,随时比对,免得杀错了人。” 说罢,齐玄素将布帛丢在地上,来到河畔,打碎没有冻厚的冰层,慢慢洗手。 张月鹿想起齐玄素曾经说过他过去就是在江湖上卖命赚钱,忍不住问道:“天渊,你对这些门道如此熟悉,该不会做过此类买卖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没做过,不过我曾在‘客栈’中混迹了一段时间,见过不少。” 张月鹿面上不显,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洗净了手上血迹,甩去手上的水珠:“如果我们不急着赶路,倒是可以追查一下此事。” “好。”张月鹿正有此意,立刻答应下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三章 古庙 张月鹿之所以要走陆路,就是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齐玄素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张月鹿问道:“如何追查?” 齐玄素道“笨办法就是沿着马蹄印追踪,去找苦主。” “简单办法呢?”张月鹿直接问道。 齐玄素伸手指了指张月鹿的双眼:“就要靠青霄的‘仙人望气术’了,直接去找真凶。” 张月鹿道:“那就用简单办法。” “稍等一下。”齐玄素随手捡起一把刀,将那马贼首领的人头割下,控干鲜血,然后连同先前的人头,全都用一个死去马贼身上的羊裘裹好,提在手中。 做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说道:“好了。” 张月鹿本想将手中的斗篷递还给齐玄素,见他一只手提着两颗人头,干脆亲手帮他披上斗篷,又替他系好斗篷的系带。 方才杀人时不见丝毫紧张的齐玄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子绷起。 张月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微笑道:“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各色肉眼难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很快从中找到了对应这伙马贼的一线气流,足下一点,不见飞腾之态,身子好似缩地成寸一般,直接向前移去。 因为甲马的灵气也是有数,并非无限,所以齐玄素没有用甲马,而是用出轻身法,紧随其后。 两人沿着通天河往上游走了大概百余里距离,天色已暗,齐玄素渐赶体力不支,张月鹿终于是停下脚步。 只见得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荒废古庙,隐约可见灯火,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嬉笑之声。 此时乌云遮月,夜色渐深,隐隐有雾气生出,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张月鹿立在一棵枯树的枝杈上,身形随风而动,眺望古庙:“果然有蹊跷。” 齐玄素问道:“要不要去趟浑水?” 张月鹿微笑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江湖,当然要见识一下。” 说罢,张月鹿足下一点,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树枝还在风中微微摇晃。 齐玄素却是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朝着古庙靠近。 古庙之内灯火通明,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地,此时却是一片淫靡香艳景象。 只见大殿中的佛像已经被推倒,原本放置佛像的神主位上摆放着一张虎皮大椅,一个身披甲胄的巨汉端坐在椅上。 下方供桌上有两个妖娆女子正纠缠一处,身上衣衫半遮半露,几点妙处若隐若现,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那巨汉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名女子的“表演”,却没有半分想要亲自实践的意思。 四周还有许多莽汉,或坐或立,神色不善,都不是良善之辈。 便在这时,那巨汉忽然望向门外:“瓢子带回来了吗?” 话音落下,从门外飞进一个羊裘包袱。 一人伸手接住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两个人头,一个是他们要的人头,另一个是他们派去之人的头颅。 此人失声道:“掌柜,是老九,碎了!” 一瞬间,古庙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起身,就连在供桌上“表演”的两名女子也停下了动作。 被称作“掌柜”的巨汉从虎皮大椅上缓缓起身,沉声道:“把瓢子放下。” 那人将手中的两颗人头放在地上。 他瞧了一眼自己人的头颅,说道:“死后才被摘了瓢子。” 巨汉猛地抬头望向门外,沉声道:“哪条线上的朋友造访?还请现身一见。” 齐玄素走入古庙:“这位掌柜是在此地开山立柜?报个蔓吧。” 巨汉眯眼望向齐玄素:“大滑子蔓,上雷下伏。” 由“打滑”联想到“油”,而“油”谐音姓氏“尤”,这名巨汉姓尤,叫尤雷伏。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尤大掌柜。在下空中飘蔓,上玄下素。” 尤雷伏缓缓道:“敢问齐兄弟,我家老九上线开爬,是被谁摘瓢?” “上线开爬”的意思是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摘瓢”的意思是摘脑袋。 齐玄素微微一笑:“不才正是兄弟我。” 话音未落,古庙中的众人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其中不乏火铳。只是较之道门和朝廷的击针式火铳,他们的火铳还是较为落后的燧发式结构。 齐玄素浑然不惧,只是望着尤雷伏,缓缓说道:“尤大掌柜,我想知道,你们所杀之人是谁?” 尤雷伏不答,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呼吸吐纳之法,敢问是出自哪位真人门下?” 齐玄素嘿了一声,没有回答。 尤雷伏笑了笑,笑意转冷:“就算齐兄弟是道门中人,今日之事也无法善了。如果你是道门的高品道士,我认栽。可你不过是个初入先天之人,也敢来此放肆?” 说到最后,尤雷伏面显嗔怒之色,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大殿中的灯火有半数直接熄灭,剩余半数也摇晃不休。 尤雷伏借着这一吼之威,以迅雷之势跃过卧着两名香艳女子的香案,正要顺势擒下齐玄素。却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不敢动弹了。 因为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神龙手铳”,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他的额头。 齐玄素已经用拇指压下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微笑道:“尤大掌柜不妨试一试,是你快,还是我手中的火铳快,是你的头硬,还是火铳的弹丸硬。” “齐兄弟到底要如何?”尤雷伏脸色铁青。 其实齐玄素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纯粹就是张月鹿想要追查一下,难道要他说把这伙强人给全部杀了? 就在齐玄素略微分神的瞬间,尤雷伏猛地前冲。 齐玄素下意识地扣动扳机,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尤雷伏戴着的铁盔直接炸裂开来,额头位置更是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不过因为多了铁盔的阻挡,齐玄素也没用数量有限的“龙睛乙二”,所以弹丸未能击穿骨头,只是陷入皮肉之中。 尤雷伏只觉得自己额头仿佛被人用巨大铁锤狠狠来了一下,整个头颅猛地向后仰去,两眼发黑,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好巧不巧,尤雷伏因为仰头的缘故,望向头顶,刚好发现在梁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虽然是个极美的女子,但这个时候,任谁也生不出半点其他心思,只觉得是追命的阎罗。 “并肩子们,云棚上,梁子粘上了!”尤雷伏大吼一声。 这句话的意思是:弟兄们,顶子上有仇人绷着了。 众人纷纷抬头,这才看到站在上方的张月鹿。 张月鹿身形一闪而逝,已然来到尤雷伏面前。 尤雷伏没有废话,五指并作手刀,朝着张月鹿的脖子砍下。 张月鹿神态自若,伸手抓住涟尤雷伏的手腕,五指发力,便让其动弹不得。 尤雷伏脸色大变,体内气机翻涌,欲要出手,张月鹿却是不耐与他纠缠,直接一掌平平推出。 尤雷伏乃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其体魄之坚固,甚至可以正面硬抗火铳,可面对蕴含有“六虚劫”的一掌却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推在心口位置,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张月鹿收回手掌,尤雷伏轰然倒地,其胸口位置的一个掌印更是清晰可见。 古庙内先是有了片刻的沉默,然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尖局化把扎手,并肩子扯呼!” 顷刻之间,众人从不同方向朝古庙外逃去。 张月鹿一挥袖,袖风所过之处,立时有人倒地不起,口鼻渗血,眼看是不活了。 齐玄素也随之出手,留下了数人。 不过还是有半数人逃了出去。 张月鹿没有去追,而是望向两名瑟缩在供桌上的女子。 殿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这两名女子不着鞋袜,青丝披散,衣衫半解,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在这个初冬的深夜,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齐玄素也随之望向两名女子,只是还没等他细看一二,就被张月鹿踩了一脚:“转过头去,不许看。” 齐玄素只能无奈转过身去,一边给火铳装弹,一边心中腹诽,管得可真宽呐。 张月鹿走向两名女子,温言道:“两位姑娘,可是被这伙贼人掳掠而来?” 两名女子互相依偎在一起,面色惊恐,瑟瑟发抖,似乎手足发软,竟是站不起身来。 张月鹿便想上前扶起两名女子。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被张月鹿扶住的女子突然向张月鹿的肋下击出一掌。 这一掌实是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竟是没能防备,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眼前发黑,喉头发甜。 张月鹿惊怒之下,一掌拍在这女子的头顶,使得这名女子头骨碎裂,七窍流血,当场身死。 与此同时,另一名女子也向张月鹿悍然出手。 张月鹿无可回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准备硬抗,就听一声铳响。 这名女子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漆黑的血洞,双目圆瞪,香消玉殒。 张月鹿扭头望去,齐玄素正举着“神龙手铳”,铳口位置还有袅袅硝烟。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四章 梦中神国 “你没事吧?”齐玄素一边给“神龙手铳”装弹,一边问道。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还好。” 齐玄素用手轻轻抚过“神龙手铳”的铳身,赞叹道:“真是好东西,等我有钱之后,一定要买一把防身。” “你早就看出她们有问题?”张月鹿逐渐反应过来,齐玄素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手铳击毙第二名女子,绝不是临时反应,而是早有准备,甚至他早就蓄势待发,所以才能恰好击毙那名女子。 齐玄素将“神龙火铳”放回腰间的铳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问题,我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月鹿嗔道:“那你不提醒我?” 其实张月鹿并非喜欢推卸责任之人,若是换成其他人,她一定是选择反思自己,可齐玄素算是个例外。 “吃一堑长一智,只是听别人说,很难记到心中去。只有疼了,才能记得深,记得牢。”齐玄素伸手去解自己的右衽交领。 张月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双手护住自己,警惕道:“你要干嘛?” 齐玄素拉开交领和中衣,露出一道狰狞伤口:“我刚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差点就死了,所以我记得特别牢。”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的伤口,再往上一点就是喉咙,再往下一点就是心肺,的确是差一点就死了。 齐玄素掩好衣服,说道:“还有一点,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就拿你来说,既是道士,又是女子,所以在其他人看来,你就是个棘手的角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其中道理并不复杂,且不说僧道,妇孺老人都是弱者,江湖又不是善地,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敢于在江湖中行走的妇孺老人必然有不俗艺业在身。” 张月鹿用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肋下,点头道:“我记下了。” “你真没事?”齐玄素随之望向张月鹿的肋下位置。 张月鹿皱眉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两名女子只是后天之人,体魄更是连方士也不如,却能伤到我,有一股奇异的真气残留在我的体内,不曾散去。” 齐玄素道:“你是说这两名女子有蹊跷?” 张月鹿点了点头:“我怀疑她们有古仙有关,古仙的信徒本身没什么出奇之处,却能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祈求古仙的神力。如果这两名女子是古仙信徒,那就讲得通了。” 齐玄素来到那名被自己击毙的女子旁边,因为女子的衣裳比较简单,就没必要搜身了,他着重看了下女子的手腕、脖子等位置,果然在其手腕上发现了一串流珠。 “流珠”就是道门的念珠。 《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们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门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 齐玄素将这串流珠从尸体手腕上褪下,仔细翻看了一下,总共十二颗流珠,典型的道门样式,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同一个女子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齐玄素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形象,便将流珠递给张月鹿。 张月鹿接过流珠,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应该是来自于巫罗的东西。” “巫罗?”齐玄素疑惑道。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论江湖经验,张月鹿不如齐玄素。可在涉及到古仙的事情上,齐玄素就远不如张月鹿了。 张月鹿解释道:“巫罗是古仙之一,灵山巫教的主人。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剩余的五位大巫又发生了内斗,巫罗与她的姐妹们一起谋害了当时的首领巫咸。上古巫教只剩下四人,巫罗的势力最大,取代巫咸成为新的巫教首领。” “待到正一道的前身天师教崛起,我们张家的老祖宗祖天师率众攻入灵山,杀死了巫罗和巫姑,巫教灭亡。其余两位大巫逃往草原和婆娑州,各自留下传承,也是萨满教的由来。” “可就在二百年前,巫罗又重新复活,显化世间,自称巫教之主,被道门归入了古仙之列。” 齐玄素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两名女子是巫罗的信徒?此地距离昆仑山口也就几百里而已,他们竟敢如此猖狂?” 张月鹿道:“这不算什么,古仙们最猖狂的时候,甚至已经渗透入玄都之中。” 齐玄素咋舌道:“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难怪道门要打击隐秘结社。” 说起这些,张月鹿开始习惯性地来回踱步,因为伤势的缘故,下意识地以手扶腰,好似显怀一般。 齐玄素见此情景,本想着强忍不笑,可到底没有忍住,双肩微微抖动。 张月鹿停下脚步,望向齐玄素,柔声问道:“天渊,你笑什么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忽然想到好笑的事情。” “什么好笑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也让我笑一笑。”张月鹿的语气愈发温柔。 齐玄素顿感不妙,不等他生出急智转移话题,就觉得肋下一疼,已经被张月鹿狠狠拧了一把。 “嘶!”齐玄素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也如张月鹿一般伸手扶腰。 张月鹿微笑道:“的确很好笑,若是能再走两步,就更好笑了。” 齐玄素哼哼两声,考虑到自己的境界修为,没敢发表什么看法。 张月鹿忽然觉得齐玄素越来越放肆了,不过这份放肆,与她的纵容鼓励也不无关系,这使得两人更像是朋友相处,而不是上司和下属。 过了一会儿,张月鹿以真气化解了肋下的异种真气,终于不再以手扶腰。 齐玄素揉了揉自己的肋下,问道:“古仙们经营如此庞大的势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香火愿力?你也说过,曾经有古仙被道门招安,成为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张月鹿斟酌了片刻,缓缓说道:“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古仙来说,世俗的金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的钱就是香火愿力,甚至比钱更重要,是维持他们存在的粮食。” 张月鹿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照本宣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对于古仙来说,人间是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历代大掌教、大真人都已经飞升离世,而古仙还继续停留在人间。你还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没了法术神通,我们又该何去何从。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并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赞赏:“的确有关系,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香火愿力是古仙挣脱人间束缚的关键所在,道门并不是要把古仙强留在人间,而是不允许古仙们以竭泽而渔的方式收割香火愿力,更不允许古仙为了一己之私而大兴邪教。换而言之,道门只在意人间的秩序,不问古仙的死活,古仙们为了死中求生,也不管人间如何。站在凡人的立场上,道门自然是对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正教和邪教的区别是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其实就像做买卖,正教是正经生意,需要时间慢慢积累财富,合理也合法,而邪教是捞偏门的,来钱快,损人利己。一般而言,正神会劝导信徒向善,获得信徒的香火愿力之后,也会庇护一方,算是有来有回。而邪神却是随意编造教义,肆意收割香火愿力,不履行神职,甚至劝人向恶。” 齐玄素讶异道:“劝人向恶对古仙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单纯就是为了作恶?” “就拿巫罗举例。”张月鹿因为张家的缘故对于剿灭巫教之事知之甚详,“当年巫罗曾经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进入巫罗的神国,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圣廷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对付先天之人,但是用来对付后天之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奸人妻女。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你说这是不是劝人向恶?有没有好处?”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通过梦中进入神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五章 守株待兔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清平会的“梦中会”就是通过梦中进入一处不知名所在,七娘说那里是某个“人”的梦中,可如今看来,却是与巫罗的手段十分相似。 难道“梦中会”不是在某人的梦中,而是在古仙的神国之中? 一时间,齐玄素不知该相信七娘的说法,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猜测。 张月鹿谈兴颇浓,在拿巫罗举完例子之后,又谈及了其他几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收敛情绪,保持沉默,凝神聆听。 张月鹿主要谈及了三个隐秘结社,都被道门明确打上了“邪教”的标签。 首先是紫光社,又被称为紫光教,成员不多,以女性为主,自小便被紫光教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紫光教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道门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紫光教成员便会扮演道门的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是紫光教精心培育的棋子。 紫光教是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紫光教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紫光教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紫光教,她的女儿、孙女也会成为紫光教的人。 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紫光教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紫光教的人,若是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紫光教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 紫光教最为煊赫的战绩是,紫光真君化作一位参知真人的道侣,潜入到了道门的玄都紫府之中,身份暴露之后又与东皇大打出手,惊动了整个道门。正因为此事,才让玄圣颁布了第一道关于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 然后是知命教,他们信奉死亡,一个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同样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于是他们操纵尸体,玩弄魂魄,常常兴风作浪。 相较于紫光教,知命教更喜欢暴力手段,他们曾在几个域外小国散布诅咒,使得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使得偌大城池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活人的生魂便被献祭给了司命真君。对于古仙而言,生魂、血肉和香火愿力拥有同等的价值,其区别就好似鸡和鸡蛋,可以养鸡下蛋,也可以直接杀鸡吃肉,知命教无疑就是后一种做法。 不过此类举动也往往会招来道门的严酷镇压,上次爆发尸潮,道门直接出动了一位大真人、一位一品灵官和十二位真人,其余三品道士、四品道士上百人,低品道士和普通灵官不计其数。所有参与此事的知命教成员全部被诛,形神俱灭,无一幸免,使得知命教的势力遭受重创,至今还未恢复。 最后是“天廷”,为区别于道门神话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不过与古仙们不同,他们十分“俗气”,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只是青鸾卫一直未能捉住天廷的核心高层,致使其总是能够春风吹又生。 关于这些密辛,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有些的确有所耳闻,比如那个所谓的“天廷”,江湖人称“白阳教”,早年是白莲教的分支,信奉未来佛祖,不知怎得自立门户,改信什么白阳初祖,又融合了青阳教的余孽,结果越来越离谱,竟然搞出了个五道合一,许多江湖人也被牵扯其中,成为其中的成员。 至于紫光教和知命教,齐玄素就是闻所未闻了,不由暗自惊叹这些隐秘结社的手段。 也正是这些隐秘结社的存在,让道门和朝廷维持了极为平和的态势,而不是两者斗得你死我活。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伙贼人与古仙有关,那么我们要不要追查下去?” “当然要追查下去。”张月鹿眼神发亮,“最好查上三个月,我就不用回家了,而且事关古仙,我娘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并不反对,又问道:“现在呢?去追那些已经逃走的贼人?” 在对付古仙信徒这方面,还是张月鹿更为专业。 张月鹿沉吟道:“他们都是些小喽啰,未必知道此中详细内情。不过灵山巫教行事霸道,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多半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齐玄素看了眼古庙外的地形,还算开阔,不远处是一片干枯的树林,然后问道:“青霄,你手里还有没有‘凤眼甲九’或者‘龙睛乙二’?” “这两样东西都价值不菲,配额都有定数,不可能有多余的,只会在外派时才会酌情下发。”张月鹿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齐玄素的想法,“而且这种小场面,也没必要用这种杀器。” 齐玄素只好问道:“有没有替代品?” 张月鹿向想了想,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说道:“这是‘凤眼乙三’,威力小了很多,不过胜在量大。” 齐玄素接过后打开袋子扫了一眼,大约十余颗,山楂大小,开始思索该如何利用这袋“凤眼乙三”。 七娘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江湖争斗不是擂台较技,没有公平可言,而是无所不用其极,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其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 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比如那些没有什么争斗经验的花圃道士,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微低于花圃道士,花圃道士也未必能胜。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齐玄素离开古庙,开始在古庙外提前做些布置。 张月鹿仍旧留在古庙中,四下搜索,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大概半个时辰后,齐玄素重新回到古庙,问道:“有没有其他收获?比如说浮财什么的。” 张月鹿正坐在尤雷伏的那把虎皮大椅上,以手托腮,端详研究着手中流珠,说道:“他们是古仙信徒,大额钱财多半会直接上交,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齐玄素叹了一声:“都说马无夜草不肥,我何时才能见到夜草?” “可惜,我也没钱。”张月鹿笑道,“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不是养小白脸吗?” 张月鹿半晌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天渊,见我娘的时候,克制收敛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好在张月鹿已经逐渐习惯齐玄素偶尔蹦出一句“惊人之语”,这次没有生气,主动转开了话题:“我又在另外一具尸体上发现了类似的流珠,我怀疑她们伤到我的古仙神力便是来自这两串流珠,与灵官的甲胄有异曲同工之处。” 齐玄素讶然道:“两个后天之人,仅靠一串流珠,就能伤到一位归真阶段的谪仙人,比飞剑还要厉害。” 张月鹿道:“这两串流珠都是一次性的物事,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力,变成了普通的流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东西与我们的‘龙睛乙二’、‘凤眼甲九’没什么区别,你能用‘凤眼甲九’杀死迪斯温,她们用这种东西伤到我也不意外。”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无论是他杀迪斯温,还是那名女子伤到张月鹿,其实关键不在于外物,而在于时机,如果迪斯温不是强弩之末,或者张月鹿有了防备,那么这些外物是伤不到他们的。 张月鹿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丢掉手中的流珠,说道:“有人来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六章 巫祝女子 齐玄素没有废话,一跃而起,已经上了房梁,然后在一根柱子的阴影后站定,屏息凝神,又有张月鹿从正面吸引注意力,便是境界比他更高之人,也很难发现他。 两人结伴行走江湖,遇到敌手,一明一暗是最好的选择。 张月鹿仍旧大马金刀地坐在神主位的虎皮大椅上,下方供桌上是两具古仙信徒的尸体,周围是那些没能逃走的马贼的尸体。 片刻后,三人人走进了古庙,为首之人是个脸上涂抹油彩的女子,在冬日天气中,赤着双脚,手腕、脚腕上都戴着与那两名女子信徒相似的流珠。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中年男子,仅从穿着上看不出什么。 女子望向张月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谁?” 张月鹿反问道:“你又是谁?” 两名女子的视线触碰在一起。 满面油彩的女子轻轻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轻哼了一声。 两道无形的音波当空相撞,炸开一圈无形的涟漪,向四周扩散。 张月鹿眯起眼眸,终于从虎皮大椅上起身,说道:“竟然是一位少见的巫祝。” 满面油彩的女子则是满脸凝重,缓缓吐出三个字:“谪仙人。” 她身后的两名中年男子均是脸色骤变,想来是明白谪仙人意味着什么。 张月鹿没有出示任何身份证明,说道:“如果你们束手投降,我可以留下你们的性命,至于如何处置你们,则要交给北辰堂。当然,你们也可以负隅顽抗,我会直接将你们就地正法。” “道门狗!”一名中年男人大声喝道。 站在房梁上的齐玄素微微一怔,没想到古仙信徒对于道门之人的称呼,竟是如此“亲切”且接地气。 张月鹿并不动怒,只是说道:“冥顽不灵。” 巫祝女子娇咤一声,手腕上的两串流转大放光芒。 张月鹿并不敢大意,身周有五色气息涌动。 巫祝属于神仙传承,其实力高低除了看自身境界修为之外,更看香火愿力的多寡,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可谓是五仙垫底,可如果在香火愿力足够的情况下,则完全不逊色于同境界的谪仙人。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离开放置虎皮大椅的神主位,直接来到巫祝女子面前,自袖中脱出手来,轻飘飘点出一指。 齐玄素早就发现,张月鹿的身法十分奇怪,几乎看不到太多辗转腾挪的动作,腿不弯,身不摇,整个人保持静止态势,就连身上的衣衫也不动分毫,脚下却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平平地移来移去。 巫祝女子心中有觉,食指如法点出。 二人指尖一触,巫祝女子微哼一声,飘退丈余。张月鹿也是一晃,赞道:“好神力,竟然抵得上我的真元,只可惜不用之正途。” 五大传承,体内蓄养之气力各有不同。 炼气士是一口真气,鬼仙是神魂念头,人仙是体魄气血,巫祝是由香火愿力凝练而来的神力。 谪仙人在初期与炼气士、散人一般都是真气,可到了归真阶段便可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较之真气更为精纯,不受克制。到了天人之后,便可将所有真气化作真元,真正与地仙传承的炼气士有了“天地之分”。 此时张月鹿便已经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方才一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汇聚了她体内的半数真元,却不曾想被巫祝女子以磅礴神力挡了下来,难怪神仙传承号称只要香火愿力足够,便可匹敌谪仙人。 不过就算如此,巫祝女子也是吃了一个小亏。张月鹿只是身子一晃,而她却要向后退出丈余,已经见了分晓。她心知两人同是归真阶段,自己终究是稍逊一筹,真要战到最后,死的怕是自己。 于是这巫祝女子并不打算与张月鹿硬拼修为,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机弩,只是这机弩十分奇特,竟是在弩弦同时搭了九枝弩箭,一瞬间,九枝弩箭呈扇形之势激射而出。 张月鹿避开八枝弩箭,伸手抓住最后一枝已经无法躲避的弩箭,同时间,“六虚劫”已经渗入弩箭之中,将其中蕴含的神力化去,弩箭无法爆开,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不过另外八枝弩箭却是炸裂开来,化作黑水,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有些水珠溅在了墙壁、地面上,片刻之间,就腐蚀出一个个小孔。若是落在身上,不必多了,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道门大力发展火器,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可这种古老相传的手段也仍旧不可小觑。 张月鹿脸上微露惧意,她倒是不怕受伤,只是想着如果这等毒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那等后果实在难以承受。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再有丝毫丝毫留手,袍袖一挥,无数白纸化作的纸鹤自袖口飞出,白茫茫一片。 “无相纸”名中有“无相”二字,意思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故而可以千变万化,不仅仅是兵刃,只要驾驭之人能够心中观想之物,皆可化来。换而言之,如果张月鹿能够精通手铳结构,存乎一心,甚至能以“无相纸”化成手铳。区区纸鹤,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这些纸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张月鹿与巫祝女子之间的空间,便是巫祝女子再次发射弩箭,也只能射在纸鹤上面。 转眼之间,汹涌纸鹤便将巫祝女子彻底淹没,同时还分兵向两名中年男子攻去。 两名随行的中年男子脸色骤变,大喝一声,四掌抡出,劲风陡起,纸鹤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两人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两人大惊,唯有反复变招,不让那纸鹤近身,可久守必失,还是被纸鹤掠身而过,留下一道好似剑伤的创口,血如泉涌,不觉失声惨哼。 便在此时,被纸鹤团团裹住的巫祝女子娇喝一声,忽见所有纸鹤被震得四散激射,化作无数纸屑纷纷而落,最终又合成一张白纸。 只见巫祝女子显出身形,身上的衣衫虽然破烂,但肌肤却无丝毫伤损,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金光流转。 张月鹿接住“无相纸”,赞叹道:“巫祝的金身境,号称神力不绝,金身不坏,果然厉害。” 话音未落,张月鹿手中的“无相纸”又化作一把长弓。 张月鹿将长弓一横,以纸为箭,九箭齐发,然后再生九箭,在近距离之下连发不停,密如飞蝗,当真是避无可避。这也就罢了,张月鹿还在纸箭中暗藏道门的“凤眼乙三”,难以分辨。 巫祝女子也没想要躲避,手腕、脚踝上的流珠亮起,整个人仿佛镶嵌了一道金边,双手平平前退,筑起一面无形障壁。 箭雨落在无形墙壁之上,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红光似雾,焰火如雨。 两名中年男子既要抵挡残余的纸鹤,又要躲闪张月鹿的纸箭和火焰,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便在这时,齐玄素收敛气息,顺着立柱悄然滑下,来到一名中年男子的背后,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遥遥对准了此人的后脑位置。 对于齐玄素而言,江湖不是善地,而是一方黑白不辨的池塘,他就是个在里面打滚挣扎的小卒子,早已是满身泥泞,可不兴讲究什么堂堂正正。 正如七娘所说,能偷袭得手就绝不正面强攻,和兵法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以拇指压下击锤,手指勾住扳机,轻轻一扣。 手铳的弹仓内爆开一团烟光火气。 想要躲过手铳,必须要提前预判,等到弹丸发射再想去躲,那就太迟了。 这名境界还要高出齐玄素的中年男子的后脑位置爆开一个幽邃的血洞,当场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先天之人不会轻易死在火铳之下,可惜齐玄素用的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配备的“神龙手铳”,又用了刻有破甲符箓的特殊弹丸,关键是从后面偷袭,焉能不死? 另一名中年男子又惊又怒,不顾纸鹤又在自己身上留下几道伤口,直接朝着齐玄素杀来。 齐玄素来不及装弹,直接收起“神龙手铳”,向古庙外掠去。 那中年男子已经红了眼睛,紧追不放。 齐玄素出了庙门,猛地转身,拂袖间,袖中寒光一闪,疾奔中年男子的面门。 中年男子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将那寒光拈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铁锥。 原来齐玄素买不起飞剑,便买了些铁锥,以“驭剑术”的手法丢掷出去。虽然比不得“御剑术”那般万物皆可为剑,不能使铁锥在离手之后变化方向、如臂指使,但能使铁锥蕴含剑气,杀伤力大增。 中年男子喝道:“原来是个昆仑阶段的道门狗,只会偷袭,有本事与我正面打过!” “阁下举手之间便破去了我的剑气,果然厉害,应是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了,但若四剑齐出,阁下接得住吗?”齐玄素伸手从挎包中一摸,又一挥手。 只听得“嗖嗖”破空声响,这次是四根铁锥激射而来。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将四根铁锥全部接下,同时运转神力,将其中的剑气彻底化去。 他再一运转神力,竟是将掌中的四根铁锥拧成一团废铁。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七章 如入火聚 齐玄素好似被这中年男子的手段吓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密林跑去。 这中年男子名叫褚量望,乃是灵山巫教的一名副坛主。 各大隐秘结社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道门的架构制度,灵山巫教也不例外,分出内外之别,内设香主,对应道门的掌堂真人,外设坛主,对应道门的各地道府之主。 不过从实力上来说,古仙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灵山巫教的教主也只是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灵山巫教的香主自然不可能与道门的掌堂真人相提并论,坛主也绝不是道门府主的对手。 故而褚量望虽然是副坛主,但不能等同于赵教吾这样的副府主,也比不上张月鹿这样的副堂主,只是玉虚阶段的修为而已。 褚量望紧追不放,势要将齐玄素毙于掌下,为同伴报仇。 “嗖嗖嗖”之声响起,齐玄素又发了四枚暗器。 褚量望不等暗器射到,抢先一步,将暗器接下,谁知道暗器入手,竟是剑气全无,反而是隐隐有炽热之感传来,鼻中更有硝磺之气。 下一刻,轰隆一声,四枚“暗器”齐齐炸裂,滚滚烟气将褚量望全部笼罩。 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次可不是铁锥,而是‘凤眼乙三’了。” 原来,齐玄素知道自己的“驭剑术”奈何不得此人,故而先用“驭剑术”射出铁锥迷惑此人。此人连接两次铁锥,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见,觉得齐玄素只有这等手段。然后齐玄素便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而行之,直接用出四枚“凤眼乙三”。 前面的铁锥不过是诱敌之计,最后的“凤眼乙三”才是真正杀招。 待到烟气散去,褚量望重新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只见他衣衫破烂,遍体焦黑之色,毛发全无,甚至隐隐有熟肉味道传来,可仍旧未曾死去。 这便是齐玄素要偷袭的缘故,先天之人有了防备,很难以火器从正面击杀,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个被齐玄素一铳毙命之人,死得着实冤枉。 当然,如果齐玄素手中有“龙睛乙二”或者“凤眼甲九”,还是能够通杀,这便是一力降十会了。只可惜这两样东西哪怕在天罡堂中也是限制级物资,不能轻易动用。 褚量望猛地抖落身上已经变为焦炭的皮肤,露出其下鲜红的血肉,双掌合十,如持香火,喃喃念道:“有请巫神上吾身。” 话音落下,一道血红光芒从天而降,包裹住褚量望的身体,然后在褚量望的身外凝聚出一尊高约一丈的虚幻法相,人面鸟身,虽然面目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正是先前流珠上所绘的众多巫罗形象之一。 这正是巫祝对应玉虚阶段的法相境界,顾名思义,可以请下神灵法相加持己身,战力大增,而持续时间的长短则与自身的香火愿力息息相关,这也是神道一途是媲美谪仙人还是五仙垫底的关键所在。 褚量望请出法相之后,一振双翅,竟是飞了起来,而且双翅扇动之间,卷起阵阵狂风,劈头盖脸地朝着齐玄素涌去。 不过褚量望开始请神的时候,齐玄素可没有站在原地傻傻等着,而是转身就跑,待到褚量望请神完毕之后,齐玄素已经掠入密林之中。 这就是老江湖的智慧了,境界不够,却能审时度势,反而更为棘手。 进入密林之后,虽然因为时值冬日的缘故,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但林中没有道路,树与树的间距极小,足够齐玄素藏身,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提前探查过周围地形,如何借着夜色和树干藏身,已经大致做到心中有数,褚量望只能降下身形,不再飞于空中。 褚纯良的法相与灵泉子的“黄巾力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失之灵活,但防御极高,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树木被拦腰撞断,狼藉遍地。 褚纯良隐约可见正不断在树后来回躲闪的齐玄素身影,放声道:“道门狗,你能逃到哪里去?” 齐玄素跃上一棵大树的树杈,猛地转身,朝着横冲直撞而来的褚纯良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褚纯良已经吃过一次亏,下意识地停下身形,护住自身。 不过这次齐玄素只是虚晃一枪,笑道:“阁下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褚纯良沉声道:“你还有什么手段不成?” 齐玄素摸出一颗“凤眼乙三”,说道:“木生火,入得林中,便如入火聚之中。只是不知阁下能否得清凉门?” 话音落下,齐玄素将手中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乙三”丢出,同时整个人向后跃去。 褚纯良一挥双翅,挡下了这枚在半空炸开的“凤眼乙三”,身形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只是齐玄素最后的杀招远不止于此,先前他和张月鹿各自分开,张月鹿留在古庙中,他则是离开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齐玄素可没有闲着,提前在密林中藏好了“凤眼乙三”。如果遭遇强敌,他就直奔此处密林,如果没有强敌,他再将“凤眼乙三”取回来也是一样。 随着这颗“凤眼乙三”爆开,周围的“凤眼乙三”也一起炸开。火光冲天,暴鸣迭起,褚纯良不防之下,再想破空飞起,却是迟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滚滚热浪冲击而至,欲要将自己撕扯成碎片,转眼之间,身周的法相已经是黯淡无光,摇摇欲坠,双翅首当其冲,直接化作点点流光消散。 时值冬日,天干物燥,整座密林没有半片绿叶,立时化作一片火海。又有东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褚纯良困于火海之中,本就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霎时间,他如处无边炼狱,血肉干枯,火毒攻心。 先前他就已经被张月鹿的纸鹤所伤,后来又被齐玄素以“凤眼乙三”暗算,此时坠入火海之中,当真是没有半分幸理。 齐玄素早有防备,提早选好了上风位置,不怕引火烧身,丢出“凤眼乙三”之后便向林外掠去。 齐玄素虽然境界修为处于劣势,但以有心算无心,提前占据地利,又有外物火器相助,焉能不胜。 另一边,张月鹿与巫祝女子的争斗也渐入尾声。 此时古庙也被点燃,张月鹿周身有五色气息涌动,使得周围火焰不能近身分毫,手中的“无相纸”则是化成了长剑,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 巫祝女子一个不慎,被张月鹿的纸剑在胸口位置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露出春光的同时,剑气也渗入了体内。 张月鹿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薄纸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穿来插去,将那巫祝女子打得节节败退。 巫祝女子的金身已经十分黯淡,她本就稍逊于张月鹿,再加上张月鹿手中还有一件“半仙物”,更加不是张月鹿的对手,若非她有四串教主赐下的流珠,蕴含巫罗神力,只怕早就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眼见着古庙在烈火焚烧之下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巫祝女子一咬牙,直接崩碎手腕、脚腕上的四串流珠,请出自己的法相。高有一丈,还是巫罗的形态之一,却并非鸟身,而是人身,生有四条手臂,四只手掌,每只手掌中又各自托着一个光圈。 巫祝女子的四只手掌一推,四个光圈悉数飞出,落在张月鹿的身上,要将她的手足缚住。 张月鹿自是不肯坐以待毙,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连点,磕开三个光圈,不过还是被最后一个光圈束在了腰上。 光圈骤然缩紧,将张月鹿定在了原地,张月鹿不得不运转“五气烟罗”,奋力挣开这道光圈。 巫祝女子则是趁此时机,转身就逃。 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并非张月鹿的对手,再打下去,只有败亡一途,自己毁掉四串流珠固然是损失惨重,可总要好过丢了性命,亦或是落入道门手中。 正好齐玄素返回古庙,与这巫祝女子撞了个对脸,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朝着这巫祝女子就是一铳。 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若不依仗外物偷袭,正面对上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那是十死无生,所以他也不管这一铳的结果如何,直接斜斜向旁边逃去,转眼之间就已经过了拐角,来到古庙东边的墙壁之后。 这名巫祝女子既有法相护体,又有金身,所以齐玄素的这一铳未能伤到她分毫,却让她的身形有了不可避免地停滞。 巫祝女子心中恼恨,看了眼齐玄素的背影,因为身后的张月鹿马上就要挣脱束缚的缘故,没敢追击,足下一点,身形凌空飞起。 虽说只有天人逍遥阶段才能凌虚御空,但凡事都有例外,武夫甚至在天人之后也不能飞天遁地,而巫祝则在展开法相之后,可以凭借法相在短时间内飞行。 便在这时,张月鹿终于挣脱了束缚,眼见那巫祝女子已经逃出古庙,并且飞上天空,当即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长弓,弯弓如满月,朝着巫祝女子的后心位置一箭射出。 那女子后心位置中箭,身形猛地一震,摇摇晃晃,不过终究没有坠落下来。她艰难回头,恨恨地看了眼下方的一对道门狗男女,然后竭力驾驭法相,在被火光染红的夜幕下,朝着当空一轮明月飞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八章 山盟海誓 齐玄素又从拐角后转了出来,站在熊熊燃烧的古庙门前,眺望愈来愈远的女子背影。 张月鹿将手中长弓变回原样,收入袖中,缓步走出古庙的大门,在她身后,几根立柱已经被大火烧断,没了支撑之后,房梁轰然落地,整座古庙开始坍塌。 齐玄素感慨道:“妖女。”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妖女怎么了?” 齐玄素用回忆的语气的说道:“我记得当年师父酒后说过,在他看来,四种女子最让男人心动,分别是:侠女、仙女、妖女、魔女。” 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那我属于哪一类?” “四不像。”齐玄素随口说道。 然后齐玄素就被张月鹿一脚踢在腿弯处,直接成了单膝跪地。 齐玄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轻咳一声:“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兼具四者长处,不能简单概括。” 张月鹿哼了一声:“如此盛赞,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齐玄素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其实我对这些什么仙子妖女都不感兴趣,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张月鹿道:“我看是你的觉悟有待加强,以后还怎么与我一起改变道门?”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张月鹿:“改变道门?” “是。”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眨了眨眼:“咱们几时定下的这等海誓山盟?”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就在刚刚,你有意见吗?” “没意见。”齐玄素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没敢“直言抗上”。 张月鹿忽然笑道:“只是一句玩笑之言,不要当真。” 齐玄素道:“虽然是玩笑之言,但真有用到我的时候,不必客气。” 张月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好。” 然后张月鹿正色道:“说正事,另外两人,你都解决了?” 齐玄素点头道:“清了。” 这是一句黑话,充满江湖智慧的黑话,正如齐玄素杀掉两人的手段,机谋占了更大的比重,可以说是以弱胜强了。 张月鹿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赞叹道:“天渊,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以昆仑阶段的修为连杀两名玉虚阶段的高手,实在是了不起。” 说到这里,张月鹿有些惭愧:“反倒是我,稳操胜券却让那妖女逃了,实在汗颜。” 齐玄素安慰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许我以弱胜强,难道不许人家从你手中脱身?强弱并非绝对,关键在于临敌之机变。江湖人交手,本质上与行军打仗并无根本区别,兵者,诡道也。”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我过去一味以力胜人,在这方面的确有所不足。儒门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看来我还要多向你学习才是。” “互相交流心得罢了。”齐玄素十分谦虚,“若不是青霄给我的‘凤眼乙三’和‘神龙手铳’,我也不能轻易取胜。如果将外物视作本身实力的一部分,其实我的实力倒也不逊色那两人多少。” 张月鹿想起一事:“对了,斩杀两名玉虚阶段的妖人,足够给你记上两个‘黄字功’,只要你攒够三个‘黄字功’,就可以变为一个‘玄字功’,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评优异,可以升五品道士,三个‘玄字功’可以直接升五品。” 其实齐玄素斩杀迪斯温也得了一个“玄字功”,正是靠着这个“玄字功”,他才顺利直升六品道士,成为预备法师, 齐玄素看了眼燃烧中的古庙,又看了眼化作火海的密林,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道:“去河边等着,等到大火灭了,我们进去找找,应该还有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事,等我们回了玉京,我给你请功。”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能有青霄这样的上司,我真是好福气。” “不必恭维我。”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当先朝河边走去。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到底恭维不恭维?”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笑着说道。 张月鹿只当是没有听见。 两人来到河畔,并肩站着,看着熊熊大火直透天际,好在此地多是雪山,也就山脚位置有些林子,不至于蔓延成无法阻止的滔天大火。 张月鹿背负双手,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思绪飘飞。 齐玄素低眉敛目,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亮,大火渐渐无以为继。 张月鹿与齐玄素一起回到古庙。此时的古庙只剩下些许的断壁残垣,张月鹿挥动袍袖,以气劲扫开废墟灰烬,显露出下方的焦尸。 尸体很多,大多都是马贼的。不过齐玄素还是凭借着记忆找到了被自己偷袭致死之人的位置,并从他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串绘有巫罗形象的流珠。 说起来,这位老兄算是死得冤枉,因为他只是玉虚阶段,也就是巫祝的法相境界,距离归真阶段的金身境界还有一步之遥,所以在没有提前展开法相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直接被齐玄素从背后一铳射杀。 这也是神仙传承的弊病所在,在成就金身境界之前,若是摆开架势,正经过招交手,威力奇大,可如果没等摆开阵势就被旁人偷袭,很容易出现一招不发被人拿下的尴尬局面。在这一点上,武夫恰恰相反,最是不怕偷袭,刻意防守和不加防范的差距并不会太大。 正因为他未能请出法相就已经身死,其佩戴的流珠仍旧神力充沛,未曾被大火损坏。 先前偷袭张月鹿的两名女子佩戴的流珠是木质,而这名头目佩戴的流珠则是骨质。 接着齐玄素又去了已经成为焦炭的树林,可惜的是,褚纯良在最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力,他的尸体连同流珠都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了些许残骸。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的两个“黄字功”变成了一个“黄字功”。毕竟道门请功是要有凭据的,类似于军队的以首级论军功,而且还要查验首级,杜绝杀良冒功的行径。在道门这边,虽然不要求首级,但却要求相关“信物”,比如灵山巫教之人佩戴的流珠。而且对于这类信物也有要求,最起码得是骨质的。 既然流珠被毁,齐玄素便无法请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几分失落。 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花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结果却是一场空。 便在这时,张月鹿将一串流珠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接过流珠,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张月鹿微笑道:“不是还有个尤大掌柜吗?他虽然不是巫祝,但也是灵山巫教的成员,我就去他身上搜了一下,果然让我搜到一串流珠。” 齐玄素摇头道:“分明是你杀了此人,我怎么能冒领你的功劳?” 张月鹿道:“你分明杀了两个妖人,我这个做上司的怎么能让你这个属下只领一份功劳?” 齐玄素还要说话,张月鹿打断了他:“难道你想让我给自己请功吗?我可拉不下这个脸,给你就拿着,不要婆婆妈妈。” 齐玄素听得张月鹿如此说,便没有矫情,收下了这串流珠,加上先前的一串,两个“黄字功”到手。 张月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说道:“虽说我们杀了几个妖人,但我们现在仍旧不知道这伙妖人杀人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图财?寻仇?还是这人的命格特殊,被他们选为祭品?” 齐玄素忍不住道:“这第三种可能,等闲人可想不出来,最起码我就不会想到这一茬。” 张月鹿道:“这是道门两百年来总结的经验,当然不是随便想到的。”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你觉得是第三种可能?” “差不多。”张月鹿点头道,“我们只要找到苦主的家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印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齐玄素问道:“怎么找?” 张月鹿望向苦主的头颅,说道:“用望气术就行。” 说罢,张月鹿望向已经面目全非的头颅,眼中有紫气闪过。然后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示意齐玄素将头颅收起。 待到齐玄素将头颅收起之后,张月鹿的双眼中紫气大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一直延伸到极远处。 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形如平移一般向前飘飞出去。齐玄素又取出甲马,撩起衣摆,绑在双腿之上,然后口中念咒,紧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沿着这股无形的气流一直走了大约五百余里,一座山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十九章 遗山城 此处山城名为遗山城,位于秦州、蜀州、凉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古称“东女国”,前朝时属朵甘思宣慰司,大玄朝廷在此地设县,划分于雍州布政使司。在道门的划分之中,此地位于昆仑道府辖境的边缘位置,归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城外,没有急着进城。 张月鹿说道:“虽然是偌大县城,但想要找人并不算难,只要打听最近城内出了什么命案就行。不过这种命案,多半会由本地的百户所负责,却是有些麻烦。” 齐玄素问道:“这里没有道门的道观吗?” 张月鹿解释道:“虽然此地划归在昆仑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因为位于迎佛路上的缘故,信奉佛祖之人占了多数,所以道门只是在城外象征意义地设置了一座道观,充当驿站,接待来往道人,并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地的道士应该不超过五个人。”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天罡堂与青鸾卫的关系怎么样?” 张月鹿摇头道:“不怎么好。三大派系中,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最为密切。大掌教之位空悬后,原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无论愿意与否,其实都有了各自的立场,从立场上来说,天罡堂是属于正一道这边的,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 齐玄素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不到万不得己的地步,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牵扯。” 张月鹿点头道:“是。” “难道我们要一家一户打听?”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算一卦?” 齐玄素忽然想起,归真阶段的散人可以习得神通“先天神算”,而作为上位散人的谪仙人,则可以习得“紫微斗数”,这是顶尖的卜算之术。 齐玄素赞同道:“是个好办法。” 张月鹿说做就做,让齐玄素将随身携带的头颅放在地上,以此为媒介,依诀起卦。 “紫微斗数”之所以被誉为最上等的卜算之术,是因为其卦象最为简单明了,不必再根据卦象去揣摩深意。 只见得在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幕好似海市蜃楼的景象,缥缈模糊,无数画面在其中飞快闪过,好似白驹过隙。 渐渐地,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其变化速度也慢了下来。 最终定格在一处大宅,上下缟素,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能看得出女眷们哭成一片,还有和尚们正在念经超度。 齐玄素有些惊讶:“昨天发生命案,今天就出殡?” 就在此时,画面如同水上倒影被搅动般扭曲破碎,重新恢复平静时,已经变成新的朦胧景象。 一个阴暗的停尸房内,三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正在低声交谈,这三名青鸾卫都用兽形面具遮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身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围裙,手上戴着长至手肘位置的手套,在三人不远处的石台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已经被开膛破肚。 这应该是青鸾卫仵作验尸的场景。 那具无头尸体多半就是苦主了。 齐玄素道:“这倒是奇了,那边出殡,这边验尸,倒是各不耽误,难道是衣冠冢?” 话音方落,场景陡然再变。 一座石质大殿中,上方悬挂着颇具西方风格的吊灯,下方立着等人高的东方烛台,还有不要钱一般层层堆砌的白色蜡烛,照亮了一座六臂女子雕像。 在雕像前,十余人站成一圈,身着儒衫的书生,穿着道袍的士绅,披着鹤氅的道士,剃了光头的和尚,皂吏打扮的老者,以及从张月鹿手中逃走的巫祝女子,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斗篷中的高大身影。 在这几人周围,还站着许多人影,其中就有死在齐玄素手中的褚纯良、尤雷伏等三人。 这伙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灵山巫教的人。不过除了张月鹿和齐玄素曾经见过的四人之外,其余人都看不清面貌,不知是不是张月鹿技艺不精的缘故,还是另有蹊跷。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脸色一凝。 不得不说,“紫微斗数”比方士的“回溯地气”要更为直观。不过也有坏处,地气不会骗人,只会忠实记录一切,所以为了防止“回溯地气”,只能通过破坏地形的手段,彻底扰乱地气。 可“紫微斗数”不然,如果遇到了境界比自己更高又精通占卜之人,对方可以直接篡改占卜结果,从而形成误导。换而言之,“紫微斗数”是会骗人的,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很快,这些如同海市蜃楼的画面缓缓消散,只剩下一个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颅。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件事看起来比我们预料的更为复杂,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沉吟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恐怕不是孤例。为今之计,我们可以先从苦主家中着手。” 齐玄素不赞成道:“以我的经验,青鸾卫此时肯定盯紧了苦主家中,因为有一类行凶之人,喜欢在事后返回自己杀人的地方,观察鹰爪们的反应和动向。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贸然登门,还带着苦主的头颅,只怕要被视作灵山巫教之人,要么与青鸾卫火并一场,要么是亮出身份,说明来意。” 张月鹿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天渊说的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齐玄素又道:“还有一点,如果真如青霄所言,并非孤案,那么百户所多半要上报千户所,说不定已经惊动了本地的千户。” 从六品试百户,正六品百户,从五品副千户,正五品千户。在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青鸾卫中,千户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其地位大概相当于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因为道门九品等级中除了一二品之外,其余品级并没有主从之分,所以千户对等的其实是张月鹿这种手握实权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寻常的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有些头疼,她实在不想在假期中再牵扯到青鸾卫,还是一位青鸾卫的千户。 其实齐玄素也不想跟青鸾卫打交道,毕竟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在凤台县拿青鸾卫大开杀戒。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没了主意。 最后张月鹿干脆不想了,说道:“不管这些了,我们先进城,走一步看一步。” “也只能如此了。”齐玄素点了点头,又扭头朝遗山城上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片连绵建筑,应该就是张月鹿口中的道观了。 …… 青白观位于遗山城外,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土地不值钱,所以占地不小,仅从规模上来说,倒是一座大观。可从人数上来说,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小观,整座道观的正式成员加起来也只有四个人,分别是:观主、观主夫人、两位弟子。其余就是维持道观运转的道民之流,不算道士。 因为遗山城佛法兴盛的缘故,道观中几乎没有什么香火可言。又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顾名思义,道门中人一般不会经过此地,其冷清可想而知。 青白观的观主名为白永官,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早年在祖庭得罪了一位真人,被贬谪发配到这个小地方,已经十年了。 白永官眼见返回玉京无望,再加上此地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效仿着古人名士,寄情于山水之间,整日里登高探幽,云游在外,常常数月不见人影。 于是就只剩下观主夫人和两名弟子守着偌大的道观,入夜之后,漆黑一片,格外渗人。 白永官被发配到此地的时候,正值壮年,转眼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可观主夫人李真儿当年嫁给白永官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如今也就是三十多岁而已,再加上道门中人驻颜有术,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这么一对老夫少妻,又是聚少离多,多少有些不谐。 至于两名弟子,一男一女,师姐白悦,师弟卢愉,都是二十多岁,如今只是个八品道士,与齐玄素过去的境遇如出一辙。 两人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就被白永官选中收为弟子,本来被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收为弟子是一件好事,可没想到白永官遭贬,徒弟也跟着一损俱损,只能离开玉京。 从祖庭去地方道府不难,可想要从地方道府调往祖庭,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许寇是因为清微真人的缘故,才能从齐州道府进入天罡堂。而齐玄素则是因为有清平会的暗中运作,如果没有清平会的运作,齐玄素就是想要“尽人事”,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的庙门,故而七娘才会把这个机会视作奖励。 至于沐妗等人,本就在祖庭任职,只是在九堂之间来回调动,被张月鹿视作花圃道士。 调到祖庭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机会更多,前景更为广阔,接触的人也完全不同。齐玄素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从七品道士升为六品道士,而且收入明显增加,更重要的是被张月鹿青眼,甚至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如果他在地方道府,万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如此成就。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起点决定了终点,地方道府的七品道士为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奋斗终身,祖庭九堂中的七品道士大多能保底四品祭酒道士告老。平台的大小远比个人能力的优劣重要的多。 在这种情况下,青白观众人的苦闷就可想而知了。 正是:总为浮云能蔽日,“玉京”不见使人愁。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章 暗流涌动(一) 通天河上水滔滔,一艘大船顺流而下。 忽然河面之上掀起巨大风浪,大船的处境立时变得危急起来,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不过时值冬日,就算河面不曾结冰,也应进入枯水期,水势绝不会像夏日那般迅猛,出现如此风浪,实在是古怪。 一盆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齐备。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掌探入盆中清水,缓缓搅动,盆中立时出现了一个漩涡。水面上的草舟便不受控制地往漩涡中滑去。 与此同时,通天河上也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水势愈发凶猛。 船舱内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出来了,站到船板上,望着凭空出现的巨大漩涡,脸色平静。 此人虽然身着便服,但腰间却悬挂着一块腰牌,腰牌上赫然刻着“南镇抚司”几个烫金隶字。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前朝的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沿袭前朝旧制。 故而青鸾卫还是实行大魏太祖皇帝设立的军户制度,其中有一条,每个卫下面设立镇抚司,负责本卫内部的刑名。 后来大魏太宗皇帝将青鸾卫的镇抚司一分为二,南镇抚司仍旧负责青鸾卫内部的刑名,而北镇抚司则负责皇帝钦定的案件,且拥有诏狱,可以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自前朝以来,历代皇帝遇办大案,往往不经刑部,直接交给青鸾卫的北镇抚司。 正因如此,朝野上下都畏北镇抚司如虎,说到“镇抚司”三字,都是特指北镇抚司,甚至世人口中的青鸾卫也是特指北镇抚司。大部分情况下,北镇抚司掌印官直接向皇帝负责,哪怕是青鸾卫指挥使也不得过问,故而北镇抚司的掌印官甚至能与青鸾卫主官分庭抗礼。 在北镇抚司的赫赫威名之下,南镇抚司难免有些黯淡无光。 不过对于青鸾卫之人而言,北镇抚司只是对外,管不到自己头上,并不如何可怕。南镇抚司却是专门对内,许多青鸾卫口中的“家规”都是出自南镇抚司,这才是吃人的老虎。 当初许寇想要脱离青鸾卫,被青鸾卫追杀,出面之人就是来自于南镇抚司。若非清微真人的面子太大,太平道又与朝廷关系密切,许寇难逃一死。 此人竟是来自于比北镇抚司更为神秘的南镇抚司。 船工其实也是换了便服的青鸾卫之人,见他出来立刻趋了过去:“大人,风浪实在太大了,透着古怪。” 话音未落,一股水花溅上船来,险些就要弄湿这位青鸾卫头领的棉袍。 青鸾卫头领望着越来越近的旋涡,神情依旧平静:“这座遗山城果然有蹊跷,我本想微服私访一番,没想到还没看到遗山城的大门,就已经被人窥破了行踪,甚至还摆出如此阵仗,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属下问道:“大人,是否要停船靠岸?” 青鸾卫头领摇了摇头:“不要停,继续前行,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否真敢让我这位朝廷的钦差葬身河中。” 船工打扮的属下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继续行船。 那只苍白的手掌不再搅动盆中清水,而是以手指轻轻拨动草舟。 草舟便险些倾覆,只是在马上就要侧翻的时候,又被手掌伸手扶正。 到最后,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猛地伸手将草舟捏碎。 水势滔滔的通天河上,大船的船身上凭空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然后轰然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 苍白手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大袖一卷,水盆立时消失无踪。 …… 青白观中。 观主白永官外出访友未归,两位弟子白悦、卢愉正在等待用饭。 过了一会儿,观主夫人李真儿才姗姗来迟,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卢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师娘李真儿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待到两人视线分开,白悦望来时,只见得师娘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哪里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师弟卢愉,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三人之间气氛颇为古怪,又因为一家之主白永官不在的缘故,谁也没说话。 师娘李真儿似乎没有太多胃口,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先行离席,只剩下师姐弟两人。 卢愉随口问道:“师姐,我今天要去城中办事,你有什么要捎的吗?” 白悦放下手中的碗,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帮我买一盒胭脂吧。” “偌大个青白观就我们三个,师娘和你一样,都是女人,打扮给谁看啊?”卢愉打趣道。 白悦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吃饭。 吃过饭之后,卢愉换了身便服,出了青白观,一路往遗山城去。 遗山城不算繁华,却也是五脏俱全。 客栈、酒楼一应俱全。 说到客栈,并非许多人印象中的二层楼,那是酒楼的格局。客栈一般都占地很广,分割成一个个独栋的小院子。 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来往之人不在少数,所以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 卢愉进城之后,直奔客栈,要了一处僻静的偏院,两间客房,中间还有个小堂屋,又置办了酒菜,让伙计送到堂屋之中。然后他赶走了伙计,吩咐道:“不叫你别来,碗盘什么的,明天再来收。”待到伙计离开之后,还闩上了院门。 只是他并不动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人飘然越过院墙,来到院子中,头戴帷帽。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腰部位置,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透过帷帽上垂落的白纱,依稀可见其身材曼妙。 卢愉见到此人之后,主动迎上前去,低声道:“师娘,方才没吃好吧,我又给你准备些酒菜。” 来人摘下头上的帷帽,正是观主夫人李真儿。 不过此时的李真儿再无先前的端庄,只剩下妩媚。 卢愉伸手扶住师娘。 李真儿正值当年,如何需要人扶,不过她只是娇媚地看了卢愉一眼,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卢愉身上。 卢愉搀扶着自己的师娘走进了堂屋,两人傍肩而坐,李真儿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卢愉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师娘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过三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白法师真是好艳福。 李真儿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卢愉,自己又端起另一杯,与卢愉喝了一个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李真儿便装出了不胜酒力的样子,靠在了卢愉的怀里。 卢愉会意,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 卢愉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道人刚好路过客栈,在客栈的大门前驻足片刻,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客栈,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地。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重新戴好帷帽的李真儿先行离开此地。 卢愉又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离开了客栈。 卢愉刚出客栈,就见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两人都披着同样样式的斗篷,戴着兜帽。 卢愉不由一怔,虽然他已经离开玉京将近十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斗篷应该是出自玉京特有的成衣铺子。 这两人难道是从玉京城来的道士? 想到此处,卢愉不由又多看了两眼,那女子还好,可男子腰间位置却是略显臃肿,似是携带了兵刃,而且手中还提了一个包袱。 便在这时,男子似有所觉,朝卢愉望来。 卢愉赶忙收回视线,轻咳一声,低头离开了此地,往胭脂铺子走去。 他还记得,师姐白悦让他顺带捎一盒胭脂回去。 齐玄素看着卢愉匆匆离去的背影,问道:“青霄,此人似乎是道门弟子?” “应该是。”张月鹿点头道。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一章 暗流涌动(二) 遗山城中的青鸾卫百户所占地十几亩,前面是正堂和客厅,后面是监狱和居处,中间是签押房。 此地百户所的主官,正六品百户罗骁正端坐在签押房的大案后。 罗骁今年三十岁左右后,正处于玉虚阶段的巅峰,血气旺盛,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便隐隐有几分炙热气息生出。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者,名叫何念,正是本地的试百户,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衙门的大小事务,主官的得力助手。 罗骁听完何念的汇报之后,面无表情道:“这份手法倒是与今年二月的一桩惨案有些相似。” 何念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罗骁问道:“依你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何念沉吟道:“难说,我亲自查验了尸体,应该是死后才被斩下头颅,无头尸体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碎,这是江湖绿林的手段,流传甚广,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罗骁轻哼一声:“绿林中人,只怕没有简单。” 何念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罗骁轻声道:“会不会是一条过江强龙?” 何念沉吟道:“如果是外来的江洋大盗所为,要么为财,要么为仇,钱财方面,没有什么损失,应该可以排除了。至于结仇……如今人已经死了,却是不好排查,而且有些仇怨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就连死者本人都未必能够清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事涉及到隐秘结社。”罗骁的语气有些沉重,“也不知道门是干什么吃的,隐秘结社年年剿,隐秘结社年年有。” 何念低声道:“大人慎言。” 罗骁转开了话题:“千户大人什么时候到?按照行程来算,应该快了。” 何念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据说帝京南镇抚司派来巡查的钦差已经到了我们这一片,恐怕千户大人的全部心思都要放在应对钦差上面,暂时顾不得其他。” 罗骁终于是微微色变。 何念又道:“我听千户所的老关系说,这位钦差刚刚离开西州,便不见了踪影,让千户所准备迎接之人空等了几天,不知是不是准备上演一出微服私访的好戏。” 罗骁沉默了稍许时候,道:“如果钦差是从西州来的,多半会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 何念道:“正是如此。” 罗骁道:“分出些人手,换上便装,在城内四处蹲守查探,尤其注意那些在城内打听消息的生面孔,随时上报。” 何念苦笑道:“就算发现了钦差的踪迹,我们也不能把钦差如何。” 罗骁叹息道:“聊胜于无吧,最起码自己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钦差打个措手不及。”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准备去安排人手。 罗骁起身来到签押房的门口,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汇聚,竟然有大雪的兆头。 罗骁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 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一家酒楼,在二楼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张月鹿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那颗头颅就被齐玄素随手放在一旁,她也面不改色。 虽说酗酒伤身,但到了张月鹿这般境界修为,也就没什么大碍了,更何况张月鹿并不酗酒,最起码平常时候,齐玄素没见过她喝酒,只是在私下里或者必要时候,才会“小酌”几杯。 齐玄素没有凑热闹,更没有急着打听消息,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 张月鹿放下酒杯,低声问道:“你怎么不找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打听一下?” 齐玄素摇头道:“气氛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张月鹿好奇问道,她自知江湖经验不如齐玄素丰富,在这种事上便全听齐玄素的。 齐玄素轻声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在一楼大堂靠门口的位置上打横坐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一看便知道是青鸾卫的人。” 张月鹿的境界修为虽高,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注意几个酒楼客人,听齐玄素如此一说,才有些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伙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青鸾卫?” 齐玄素淡笑道:“过去我在江湖上跑单帮,可算不得鹰爪,对于我而言,青鸾卫才是鹰爪,自然要注意分辨他们,免得撞在他们的手中。青鸾卫挑人有个规矩,叫‘虎臂蜂腰螳螂腿’,只要符合这等条件,再略微观察其行为举止,就能差不多确定身份。” 张月鹿不由问道:“什么叫‘虎臂蜂腰螳螂腿’?” 齐玄素道:“‘虎臂蜂腰’的意思是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腰只有一束。至于‘螳螂腿’,顾名思义,如螳螂的腿一般,既要长,又要健壮有力,没有半点赘肉。”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你说那几个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宽肩长腿是形貌,冷面冷眼算是举止,如此便断定了他们的青鸾卫身份。”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有他们在旁边,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酒楼掌柜也不会给我们透露半个字。” “长见识了。”张月鹿佩服道,“不愧是老江湖。” 齐玄素摆手道:“算不得什么,关于古仙的事情,我也是一窍不通。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月鹿问道:“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打听消息?从占验的结果来看,这座遗山城只怕是大有蹊跷。” 齐玄素想起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各路古仙信徒,心中沉重,缓缓说道:“在那座六臂女子的雕像前总共有七人,那名巫祝女子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次不同于上次,没有亚瑟,没有灵泉主事,甚至没有四十名天罡堂弟子,只有我们两人,挡得住吗?” 张月鹿道:“那名巫祝女子中了我一箭,“无相纸”毕竟是半仙物,没有几个月的休养,她无法恢复修为,不足为虑。剩余六人,如果境界修为都与这名巫祝女子相差不多,我凭借手中半仙物对付两人不成问题。而且遗山城中还有青鸾卫的百户所,城外还有道门的道观,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齐玄素略作思量,盘算一番,又问道:“我们能否直接通知祖庭或者昆仑道府?” “可以。”张月鹿道,“不过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主要是三个问题。” “从我们上报祖庭,再到祖庭形成决议,然后派出人手,时间不会太短,此其一。” “这些古仙信徒十分狡猾,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四散远遁,如果道门有所动作,他们可能直接取消行动,这就成了我们谎报军情,此其二。” “假如,我们通知了祖庭,祖庭也派了人过来,结果这边风平浪静。事后总结,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占验和推测,这可是个不小的把柄。我在祖庭一帆风顺,不意味着我没有仇人,到时候一定有人会借着此事落井下石,说不定会被记过,此其三。” “基于此三点考虑,我们可以上报祖庭,却不能只是上报祖庭,最好有切实的证据。” 齐玄素听张月鹿如此说,若有所思道:“此地设有道观,我们不妨去本地道观走一趟,请他们协助,也算是有个人证。如果道观那边不敢担责,我们说不得要去百户所走一趟,毕竟百户所与城内安危息息相关,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城外的道观也可以说自己没有防守职责,本地的百户所却是跑不掉的,肯定会最上心。就算我们预判错了,这两家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张月鹿点头道:“有了人证,最好还有物证。所以这颗头颅的主人也算是关键,他的尸体就在青鸾卫的百户所,看来无论如何,都要与青鸾卫打交道了。” 齐玄素问道:“是你这位副堂主出面?还是我这个副堂主麾下跑腿代为出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分头行动。你去道观,我去跟青鸾卫打交道,不管怎么说,道观是自己人,更好说话一些。” 齐玄素点头道:“好。” 张月鹿想了想,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牌子,放在桌上,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这是我在天罡堂的腰牌。” 道门的身份证明分为两种,一种是箓牒,表明道士品级,另一种就是日常的腰牌,表明职位,与道士品级无关。张月鹿的腰牌是金紫颜色,只是逊色于堂主、府主一级的玉白腰牌。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清平会的四级鱼符,两者竟是相差不多。 齐玄素接过腰牌,起身道:“我这就去城外道观。” “等等。”张月鹿又取出三枚绘有符箓的弹丸,“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三颗‘龙睛乙二’,省着点用。”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二章 暗流涌动(三) 卢愉从胭脂铺子出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往城外的青白观行去,他必须要与师娘错开时间,免得被师姐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当他回到青白观的时候,却是吃了一惊。 师父白永官竟然回来了,正坐在堂上。 卢愉心中忐忑,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 白永官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让侍立在旁边的弟子白悦在堂上点燃一根蜡烛。 卢愉心中奇怪,这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可说来奇怪,就在白悦点燃蜡烛后不久,外面的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似乎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如此一来,蜡烛的光亮反而恰到好处了。 卢愉心中震惊,这是什么神通?未卜先知? 就在这时,师姐白悦轻声问道:“师弟,我要的胭脂,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卢愉赶忙拿出自己买好的胭脂送到师姐面前。 白悦接过胭脂,道了一声谢。 卢愉左右张望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师娘人呢?” 白永官开口道:“你师娘身子不适,正在休息。” 卢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和师娘共处一室,师娘身体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可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师娘就身子不适了,谁会相信? 与此同时,齐玄素已经出了遗山城,沿着山路往青白观行来。 齐玄素刚刚踏上山路,便感觉不对,比起城内,天阴得更厉害了,风中除了料峭寒意之外,还夹杂着雪粒,怎么看都是马上就要下雪的预兆。 抬头再看位于山路尽头的青白观,竟是灯火通明,十分醒目。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突如其来的风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也明白情况有些不对,可能是那些古仙信徒开始准备动手了,也可能是此地的天气就是如此变化不定。 为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往青白观,希望道观中的道士们能给他一个答案。 …… 一座地下大殿之中。 六臂女子的雕像前,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抱胸而立,脸庞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蓄有短须的下巴。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在于年龄。 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 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可以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一般以短须为主。 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一般以长须为主。 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以蓄须为美。 如此说来,此人应是一位中年男子,年龄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雕像有三丈之高,其脚下一圈堆满了正在燃烧的蜡烛,少说也有数百蜡烛,使得雕像好似立在一个完全由烛光构成的莲座之上。 在雕像前是一个祭坛,上面堆满了人头,有年岁久远已经化作骷髅的,没有半点皮肉,也有刚刚斩下不久的,双目还未合上,眼神空洞,表情惊恐。 祭坛前跪坐着一个僧人,背对着中年男子,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中年男子仰头望着神像,说道:“看起来,进展得还算顺利。” “有一个阻碍。”僧人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阻碍?”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嗓音低沉。 僧人说道:“我们可以借助无数生魂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打破人间的限制,可天道规矩在上,哪怕是长生之人也无法违抗,所以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以此来瞒天过海,躲避天道的镇压。这就像前朝时的过厘关,律法中有漏洞可钻,前提是得有一个秀才。” 按照前朝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剑出行,不需要路引,过厘关不需要缴纳厘金。 有些客商过关的时候,为了省钱,便花钱请秀才出面过关,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请一位秀才,则只要一百文左右。 只是本朝已经废黜此法,故而僧人才要刻意强调前朝的过厘关。 “一个容器,没有问题。”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道,“我手下有几个虔诚信徒,十分愿意为了‘神降’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们恐怕派不上用场。”僧人抬头望向六臂女子的雕像,“这次的‘神降’远胜以往,降下的神力与以前降下的神力不是一个等级。所以需要的容器必须十分坚固,要么是一位天人,要么是体魄特异且心志坚韧之人。” “体魄特异,还要心志坚韧。”中年男子沉吟道,“这也是道门灵官所需要的条件,这种人大多去了道门,甚是少见。不过我会尽力去找的。” 一名士绅和一名书生出现在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随口问道:“圣女的伤势如何了?” 士绅回答道:“不容乐观,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四串性命交关的神赐流珠彻底被毁,以及那处箭伤,使她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都无法出手。”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说道:“少了一人,还剩下六人。希望这两个道门高手只是路过而已。” 士绅问道:“如果不是呢?” 中年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士绅道:“两人刚刚分开了,一人留在城内,似乎打算去百户所,另外一人则出城去了青白观。” 中年男子吩咐道:“通知‘道士’和‘皂吏’,先不要妄动,以监视为主。” “好。”士绅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行去。 …… 张月鹿独自一人来到了百户所,出示表明身份的箓牒之后,见到了本地的青鸾卫百户罗骁。 虽然青鸾卫不在道门的体系之内,但按照惯例,张月鹿对等千户,所以罗骁的态度还是颇为恭敬。 张月鹿没有兜圈子,取出那颗头颅,大概说了古庙的经过,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想要看一眼尸体。 罗骁听完之后,恍然道:“张法师觉得此事与古仙有关。” 张月鹿在外人面前总是不近人情:“不是觉得,而是一定,难道罗百户不这样认为吗?” “法师所言极是,只要古仙信徒才会如此行事。”罗骁点头赞同,因为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在罗骁的带领下,张月鹿来到了百户所的停尸房。 与张月鹿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停尸房中摆放着许多尸体,大多用白布盖着,还有一些巨大铁匣,三个叠放算一组,十组靠墙并列排放,用以停放暂时无法下葬的尸体。 那具无头尸体位于停尸房的最深处,罗骁领着张月鹿来到尸体前,迟疑了一下:“尸体可能不太雅观,还望法师有所准备。” “无妨。”张月鹿道,“天罡堂也好,青鸾卫也罢,都少不得与死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娇气。” 罗骁不再多言,直接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不过考虑到张月鹿是女子,他只是将尸体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下半身仍旧被白布盖着。 一具无头尸体,已经被人开膛破肚。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望向尸体,目光在被震碎的心脏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怎么没有腐臭味?就算是冬天,也不至于半点味道没有。” “是福马林的效果,这是从西大陆传来的新玩意,经过大量稀释,可以用来保存尸体,但如果浓度高一点的话,甚至比绿矾油的杀伤力更大。”罗骁解释道,“我们过去为了防腐,或是用盐,或是用水银,不过这两种办法都价格不菲,不如福马林实用。” 所谓“绿矾油”,就是道士们炼丹产生的废液,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西大陆将其称之为硫酸。 张月鹿点了点头:“西大陆的确有许多新鲜玩意。” 罗骁打开张月鹿带来的包袱,将那颗烧焦的头颅与尸体拼接在了一起。 张月鹿望着尸体,说道:“震碎心脏,砍去头颅,这是隐秘结社取生魂的手段。” 罗骁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道:“身之主宰是心,心之所发是意,意之本体是魂,意之所在是魄。震碎心脏,便是将‘意’逼入脑袋之中,然后再砍下头颅,施以秘法,便可以将生魂困在脑袋之中,反而省却了盛放生魂的特殊器具。我们起初以为是图财害命,没有多想,也没有检查这颗头颅。遇到邪教妖人的时候,为时已晚,一把大火把头颅烧成了这般模样,其中的生魂自然也消散了。” 在有关生魂和古仙的方面,青鸾卫的确不如天罡堂,罗骁没想到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很容易便被道门中人破解了,不由道:“如此说来,这伙妖人是所谋甚大了?” 张月鹿问道:“有没有死者的具体资料?最好包括生辰八字。”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接口道:“当然有。” 张月鹿转头望去,一个身着青鸾卫服饰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 罗骁介绍道:“张法师,这位是我们百户所的试百户何念,所里的一应文书都是由他掌管,这个案子也是他负责的。” 何念向张月鹿行了一礼:“见过张法师,这具尸体便是老朽解剖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三章 暗流涌动(四) 齐玄素沿着山路终于来到了青白观的大门前,放眼望去,偌大一座道观倒是颇为气派,只是人气不足,显得这座道观十分冷清,甚至是死气沉沉。 道观的大门紧闭,齐玄素不得已只能上前叩门。 过了许久,大门才从里面缓缓开启一线,露出一张人脸。 此人不是有品级在身的道士,只是一个普通道民。 兴许是太久没人来青白观烧香的缘故,这位道民直接问道:“你找谁?”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箓牒,说道:“我是天罡堂七品道士齐玄素,请见本地观主。” 这位道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赶忙推开道观的大门,将齐玄素请了进来,让他暂且在门房稍等,他这就去通禀观主。 道观占地颇大,后半部分几乎无人居住,荒废已久,于是便在这里养了一栏猪。 白永官站在猪栏外面,看着里面正在抢食的大白猪,面带笑意。 观主夫人李真儿站在白永官身旁,脸色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肮脏围裙的屠夫走了过来,手中还持有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 “老爷要杀猪?”屠夫问道。 “嗯。”白永官微微点头。 屠夫望向猪栏中的几头猪,问道:“不知老爷要杀哪一头?” 白永官伸手一指其中最白、最干净的一头猪,说道:“这头不错。” 李真儿忍不住惊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白永官无动于衷。 屠夫见此情景,心中暗暗奇怪,难道这头猪是夫人养的?妇人养猫、养狗、养鸟、养兔子,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没听说过养猪的,这爱好可是奇怪得很。 想来是观主老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才要杀了这头猪。 屠夫不再深思,持刀朝着那头猪走去。那头猪的脸上则如人一般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不住向后倒退缩去。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白永官一声喝问,脸上露出被打扰兴致的不悦。 屠夫也随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观主,有个天罡堂的七品道士要见观主,正在门房等候。” 白永官微微一怔:“天罡堂的道士。”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将他请到正堂,我马上过去。” 门外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白永官盯着猪圈里那头猪,脸上露出冷厉之色,过了良久,才冷哼一声:“也罢,暂且饶你一命。” 屠夫扭头望向白永官:“老爷,这猪还杀不杀?” “先不杀了。”白永官撂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后院。 李真儿则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胸口。 那头差点死在刀下的大白猪也一下子瘫软在地。 唯有屠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永官满脸堆笑地进了正堂,稽首道:“齐道友,老夫白永官有礼了。” 齐玄素却是吃了一惊,因为白永官的打扮分明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赶忙还礼道:“不敢当法师如此之礼。” “什么法师,不过是一山野闲人罢了。”白永官摆了摆手,“不知齐道友在天罡堂担任何职?” “不才忝任执事之职。”齐玄素回答道。 白永官道:“原来是齐执事。坐,坐下说话。”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道门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道门内部之间的称呼,如果品级高而职位低,就按照品级称呼,所以齐玄素称白永官为“法师”。如果品级低而职位高,就按照职位称呼,所以白永官称呼齐玄素为“齐执事”。至于外人,一律以道士品级为准。 齐玄素也跟着坐了下来,没有绕弯,照直说道:“实不相瞒,玄素此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白永官面露讶色,“实不相瞒,老夫平日里喜欢游山玩水,不常在此地,今天刚刚回到道观,对于本地的许多情形也不算熟悉。” 齐玄素没有提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事情,只是将人头和古庙之事大概说了一遍。 “竟有此等事。”白永官听完之后,先是义愤填膺,后又捻须不语。 过了片刻,白永官方才缓缓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同为道门弟子,老夫不应推脱,可老夫身上却是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所以……” 齐玄素知道是自己分量不够的缘故,只好取出张月鹿交给自己的令牌:“白法师,在下也是奉副堂主的命令的行事,还望法师能够破例一次。” 白永官望向齐玄素手中的令牌,眼神微微闪烁。 …… 通天河的水势渐渐平缓,河面上还有许多碎裂的浮冰。 忽然之间,一只手掌探出了河面,水花四溅。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抓住一块巨大浮冰的边缘,然后手掌的主人借着一撑之力,猛地跃出河面。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浑身湿透,正是先前在通天河上覆舟的青鸾卫高官。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是为青鸾卫的主官;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分别执掌南北镇抚司;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直属于指挥使;从四品的镇抚使定额两人,实际人数不等,分别从属于两位指挥同知。 虽然镇抚使是从四品,比正五品的千户高出一级,但在青鸾卫内部,两者的地位实际上相差不多。 事实上,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被皇帝倚重,足够强势,那么直属于指挥使的指挥佥事就能与两位执掌镇抚司的指挥同知分庭抗礼,镇抚使就与千户平级。 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不够强势,那么两位指挥同知就会与指挥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镇抚使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 如今的青鸾卫指挥使极受皇帝信任,在青鸾卫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两位指挥同知不敢有半分忤逆不从,镇抚使的地位自然要稍低一些。当然,如果身上肩负着“上命”,则要另当别论。 此人就是一位镇抚使,名叫王子成,隶属于南镇抚司,奉了同知大人之令,巡视四方,却没想到在此地遭遇了伏击。 王子成在河面上点出一串涟漪,跃至岸上。 便在这时,岸上出现了众多人影,有人已经摆开阵势,请出法相。不到此境界之人,虽然不能请出法相,但周身也有神力涌动。 王子成环顾四周,喃喃道:“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按照常理来说,不考虑机谋、天时、地利、外物等因素,只是以境界修为而言,三名玉虚阶段之人就能匹敌一名归真阶段之人,四名玉虚阶段之人则可以胜过一名归真阶段之人,五名玉虚阶段之人差不多就能将一名归真阶段之人置于死地。 此时除了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之外,还有六名昆仑阶段的请神境巫祝。 所谓请神境,其实就是世人口中“神打”,虽然不能在体外显化法相,但自有神力入体,不仅仅是力大无穷,而且体魄坚固,甚至在短时间内可以刀枪不入,更甚于同境界的武夫。只是与法相境一般,同样难以持久,不能时时刻刻都请神上身,若是没有请神上身,体魄十分脆弱,万难与武夫相比。 此时这些昆仑阶段的巫祝都已经请神上身,分成几组,以几名法相境的巫祝为中心,隐隐结成阵势。 王子成已经陷入了十分危急的境地之中。 不过青鸾卫并非其他衙门,官职高低与境界修为有着极为密切且直观的联系,凡青鸾卫成员,无论官职高低,都要有修为在身,修为越高,官职也要越高,哪怕不擅长理事,无法担任实职,也要挂一个虚衔。这是当年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除此之外,青鸾卫还要擅斗,不能空有境界修为,也不仅仅是拳脚兵刃火器,更要有狠劲,若是双方修为相当,生死相搏,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王子成在青鸾卫中虽然不以境界修为立足,算是修为偏弱而理事能力较强的那一类,但一身修为也不容小觑,乃是一位归真阶段的炼神境炼气士。 “杀!”为首的一名法相境巫祝直接下令。 王子成虽惊不乱,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请神境的巫祝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青鸾卫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毒气攻心。 这名巫祝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另外两名玉虚阶段的巫祝则趁机驾驭法相攻向王子成。 王子成不闪不避,硬抗了两人的联手一击,毫发无损。 再一细看,王子成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乃是实实在在的上品灵物。 王子成双掌一推,直接将两人击飞出去。 四名昆仑阶段巫祝嘴中念念有词,仿佛悍不畏死的死士,朝着王子成围拢过来。 王子成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轰然打在一名巫祝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巫祝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 王子成将粘在拳头上的尸体甩开,接着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巫祝的下巴上,这名巫祝不仅被一肘撞碎下巴,而且下颌猛然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四章 暗流涌动(五) 张月鹿从何念手中接过一本卷宗,随手翻开。 死者名为焦大岩,是本地有名的士绅大户,因为已经人死的缘故,其家人也不隐瞒其生辰八字,此人竟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只是没想到,不等到中主卖田刑及身,焦大岩就先一步被人砍了脑袋。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古仙信徒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可以取悦古仙。那么也见间接印证了张月鹿的猜测,焦大岩之死的确与隐秘结社有关。 根据卷宗记载,焦大岩上个月刚刚娶了第七房小妾,可在这房小妾进门后不到半个月,焦大岩就惨遭身死,被人割去了头颅。 就在焦大岩身死的次日,那名小妾也不见了踪影,而且焦大岩死的时候正是在这名小妾的房中过夜。所以青鸾卫怀疑这是典型的里通外合,那名小妾就是共谋。 接下来就是那名小妾的相关资料。此女姓胡,并非本地人士,而且还有一个丈夫。之所以嫁给了焦大岩,是因为夫妻二人路过此地时刚好遇到了出行的焦大岩。焦大岩见到女子之后,惊为天人,顿时动了歪心思,派人拦下夫妻二人。然后便是威逼利诱,逼着胡氏的丈夫签下一纸休书,顺理成章地将胡氏纳为小妾。 正因为有这等前因后果,青鸾卫一时间不能断定是胡氏故意做局潜入焦家,还是胡氏为了报仇才故意勾结贼寇将焦大岩害死。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这倒像是紫光社的手段。” 罗骁因为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已经离去,所以此时只有何念跟在张月鹿身旁,闻听张月鹿此言,何念问道:“法师的意思是,这件事与隐秘结社有关?” 张月鹿点了点头,合上手中的卷宗。 到了如今,焦大岩的死已经无关轻重,关键是要揪出那伙藏在暗中的古仙信徒,防止他们造成更大的危害。 张月鹿问道:“最近还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吗?” 何念思索了片刻,说道:“最近几年,应该是不曾发生过类似的案子。” 张月鹿扭头望向何念:“何试百户没有记错?” “老朽负责百户所的文书十几年,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如果真有类似的案子,那么老朽不会没有印象。”何念十分笃定地回答道。 张月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问道:“罗百户人呢?出了这样的案子可曾上报千户所?” 何念道:“百户大人应该在签押房,不瞒法师,最近有一位镇抚使大人奉上命下来巡视,百户大人要提前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出现什么纰漏。至于千户所那边,我们自然是上报了,只是千户大人也要把精力放在这位上差身上,何时能抽身过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属下可以置喙的,还望法师能够理解。” “理解。”张月鹿点了点头,将手中卷宗递到何念的手中,“不过事关重大,我还是要去见罗百户,也希望何试百户能够理解。” 何念苦笑道:“法师……” 张月鹿径直向外走去。 只剩下何念捧着卷宗站在此处停尸房中。 张月鹿一路穿廊过堂,百户所中不乏有来往的青鸾卫校尉,慑于她的气势,虽然看着面生,但无人敢拦。 张月鹿来到罗骁的签押房外,没有无礼地闯进去,而是敲了敲门。 片刻后,签押房的门开了,几名校尉匆匆离去,只剩下罗骁一人。 罗骁将门外的张月鹿请进签押房,问道:“不知张法师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张月鹿开门见山道,“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罗骁道:“张法师但问无妨,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月鹿状若随意地问道:“罗百户执掌此地百户所大概多久了?” 罗骁一怔,不太明白张月鹿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不到一年。我的前任便是如今的千户大人。” “原来如此。”张月鹿又问道,“那么过去的许多大案要案,就只有千户和试百户两人知道了?0” 罗骁点头道:“正是如此,何试百户是所里的老人了,负责掌管所里的各种卷宗档案,如果法师想要查询什么案子,问何试百户就行。” 张月鹿心中已经明了。 如果最近几年发生过类似的案子,那么知情人就只有本地的青鸾卫千户和试百户何念。他们二人完全有能力将这类案子全部压下,罗骁作为一个后来人,上有千户,下有何念,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何念就十分可疑了。 不过张月鹿没有将这个猜测告诉罗骁,一边是上司和副手,一边是刚刚认识的道门之人,任谁也不会贸然相信后者而去怀疑前者,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使得罗骁来疑心自己。 张月鹿接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似都与隐秘结社有关,实则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告辞离开签押房,抬头看了眼天幕。 不知何时,已经是乌云密布。 便在这时,何念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手上已经没有卷宗,而是用网兜提了一坛酒,对签押房中的罗骁说道:“百户大人,千户大人到了,正在前厅等你。” “千户大人到了?”罗骁吃了一惊,推门而出。 何念将手中的酒高高提起,道:“说来也是巧了,千户大人是刚刚到的,一进百户所就看见了我,还让我准备一坛酒,说是待会儿要与百户大人好好喝上一场。” 罗骁顾不得其他,向张月鹿告罪一声,匆匆往前堂行去。 此地只剩下张月鹿和何念两人。 何念背光而立,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却有些阴暗渗人。 张月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并不如何惧怕眼前这个老者,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孤身前往青白观的齐玄素。 ……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会牵扯到一件如此离奇诡异的事情之中。 他向白永官出示了张月鹿的腰牌之后,白永官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一口答应下来,不过非要留齐玄素在观内用饭,说是观内正好有一头到了年龄的肥猪,肉质上乘,最是适合用来招待客人。 毕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邀请,齐玄素不好拒绝,只能应承下来。 就在这时,白永官又说杀猪是个技术活,他要亲自监督,请齐玄素在前面稍等一二。 说罢,白永官吩咐白悦准备宴席,自己亲自去了道观的后院。 正当齐玄素心中生疑的时候,观主夫人李真儿出现了,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向齐玄素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白永官口中的“肥猪”其实并不是猪,而是白永官的弟子卢愉。 白永官之所以要把弟子卢愉变为一头肥猪并且宰杀烹饪,是因为卢愉与她这个做师娘的发生了不伦之恋。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其心中震惊可想而知,他倒是不在意白永官如何处置奸夫,关键是你把奸夫杀了拿来招待客人是几个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紧接着,在最初的恼火之后,齐玄素立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抛开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不谈,道门摆在明面上的道德标准极高,诸如废黜奴隶和人口买卖制度、废黜一妻多妾制度、废黜凌迟连坐等酷刑、不允许开设行院等风月场所等等,力求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之道德,使道门中人以玉京为荣,而鄙夷帝京,私下里称呼后者为野蛮之地,甚至认为许多帝京权贵都是不开化之人。 在这种背景下,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便是万钧之重。 当初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凌虐仆人,曝出来之后,当即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且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白永官烹杀弟子,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杀人本身,就算弟子有错在先,此举也是道门不能容忍的大罪。换而言之,如果白永官仅仅是杀人,道门还可认定是一时激愤之下的过激行为,按照世俗律法来说,捉奸杀人无罪,犹有转圜余地。可如果是虐杀,那便没有其他说法了。 一旦传扬出去,白永官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甚至还有可能面临被北辰堂缉拿审问的下场。 那么齐玄素作为知情人的处境便十分危险了。 齐玄素忍不住道:“李道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李真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齐道友,你是祖庭的人,他不敢将你如何,求你把我从这里带走吧,否则他一定也会杀了我的。” 齐玄素苦笑不言。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么白永官的确是不敢将他如何,可他知道了此中内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白永官很可能会铤而走险,选择杀人灭口。 齐玄素心思急转,努力思索如何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白永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道袍上多了几点不易察觉的血迹。 齐玄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白永官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李真儿,轻声道:“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不去休息?” 李真儿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白永官又望向齐玄素,满脸笑意:“让齐执事久等,猪肉已经下锅,很快就能吃了。” 齐玄素只觉得背后泛起阵阵寒意。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五章 图穷匕见(一) 百户所中。 何念问道:“不知张法师喜不喜欢喝酒?” 张月鹿反问道:“怎么,何试百户要请我喝酒吗?” “这是自然,老朽手中这坛三十年的老酒,不如先请张法师品尝一二?”何念呵呵笑道。 “不好吧。”张月鹿道,“这是千户要的酒,我怎能夺人之爱?” “不妨事,我再给千户大人取一坛就是了。”何念猛地丢出手中的酒坛。 酒坛被何念提前注入了真气,未等落地,就当空炸裂开来,其中盛放的酒液纷纷如雨落。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以“无相纸”化作一柄纸伞,遮挡住自己的身形,然后纸伞一旋,酒液被旋转的伞面甩飞,四散激射。 有些落在了栏杆屋檐上,或是地面墙壁上,顷刻之间,便腐蚀出一个个小孔,嗤嗤作响。 仔细看去,这哪里是什么老酒,分明就是炼丹产生的废液“绿矾油”,又不知添加了什么毒物,显得诡异之极。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不过“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更在宝物之上,不仅没有受到损伤,甚至就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何念不再多言,伸手一摄,腰间佩刀飞入他的手中。 何念右手握刀,以左手两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抹,刀身上顿时笼罩了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张月鹿瞬间感受到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有些意思。” 何念平静道:“对付张法师,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张月鹿手中自行纸伞合拢,示意何念尽可放手施为。 何念也不客气,身形迅猛推进,一刀横斩。 张月鹿站立原地不动,就在刀锋即将抵身之际,张月鹿的斗篷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手中纸伞如剑,点在刀锋的薄弱位置上,只听得一声轻响,何念险些握不住手中佩刀。 便在这时,一场大雪终于是飘飘摇摇落下。 何念脸色微变,又是一刀当空而起。 飘摇雪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张月鹿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刺耳的金石碰撞之声响起。 两人骤然分开,何念手中的长刀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刀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雪花都化作好似撒盐一般的雪粒。 张月鹿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雪花,落下的雪花围绕她盘旋飞舞,好似一团轻烟薄雾。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刀各自在雪幕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雪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战在一处。 何念刀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张月鹿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雪不见伞,但见纸伞不见人。 但见张月鹿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玄妙,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让何念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何念只能将手中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呼啸破空之声几乎连成一线。 张月鹿在激战之余,仍有余力开口说话:“果然你就是那个皂吏打扮之人!你的同伙在什么地方?” 何念脸色骤变:“你是如何知晓?” 张月鹿没有回答,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雪花瞬间悉数碎裂,化作无数粉末状的雪粒,好似雾气,将何念笼罩其中。 何念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雪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落雪所化的白雾紧随而至。 何念停稳身形之后,运转体内真气,手中长刀之上有滚滚刀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雪雾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 何念手中刀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雪雾之中都清晰可见刀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刀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直逼张月鹿而去。 张月鹿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何念的这一刀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何念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刀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刀的刀首之上。 长刀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刀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张月鹿的面门。 炼气士的“御剑术”。 张月鹿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刀从张月鹿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何念右手捏剑诀,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张月鹿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张月鹿猛地转身,手中纸伞打开,好似莲花绽放,又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刀。 长刀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何念做出一个虚握刀柄的动作,长刀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何念再次握刀,身随刀行,整个人再次掠向张月鹿,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刀,张月鹿身不曾闪避,将手中纸伞化作白纸长枪刺出。 枪尖点在刀锋上,何念的身形猛然一震,面皮上涌现出一抹潮红之色。 张月鹿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脚下炸开,向周围扩散开来,就像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白莲。 待到张月鹿站定,何念也再次前冲,刀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刀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张月鹿双手握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枪弯曲成弧线的错觉。何念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 张月鹿身随手中长枪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 这套枪法出自前朝秦中总督祁英之手,其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此人曾率军与金帐交战,也只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将枪法磨砺到极致。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 只见张月鹿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枪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张月鹿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枪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何念便已经寻觅不到张月鹿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层层叠叠,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退能守,进可攻,犹如盾墙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 如果何念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张月鹿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何念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兵刃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一寸长而一寸强。 先前何念与张月鹿近身交手,在于一个“险”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血溅五步。可此时张月鹿用出长枪,凭借兵器长度优势将何念压制得近身不得,便占据了一个“强”字,强弱之势,瞬间改变。 张月鹿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何念的面门。 何念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张月鹿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枪一闪,向何念颈中划出。 这一下快速无伦,何念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向前近身,抹去两人兵器上的长度差距,以手中长刀指她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 张月鹿早有预料,在两人近身的情形下,手持长枪中段位置,将枪尾一扫,磕开了何念手中兵刃。接着又顺势将枪头一抡,狠狠抽在何念的脖子上,使其直接侧飞出去,将一根回廊支柱拦腰撞断,连带着一段回廊轰然坍塌,将其埋在废墟之下。 便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张月鹿转身望去,只见得一众青鸾卫涌入此地,将她团团围住,然后分开一线道路,两名男子缓步走来。 其中一人正是本地百户所的百户罗骁,而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大概不惑年纪,蓄有短须,观其身上服饰,正是青鸾卫的千户。 罗骁脸色难看,沉声说道:“张法师,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解释。” 张月鹿收起手中长枪,示意自己没有敌意,然后说道:“此人是古仙信徒,以‘绿矾油’偷袭我在前,我还手在后。两位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搜查他的身上,应该有与古仙相关的物事。” 罗骁脸色微变,望向身旁的千户大人。 这位千户面沉似水。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六章 图穷匕见(二) 青白观中。 齐玄素端坐在方桌前,神色略显僵硬。 白永官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放着一个铜锅,袅袅白雾升腾,阻隔了两人的视线,遮挡了两人的面容。 这是一个火锅,红色的汤汁翻滚着,薄薄的肉片在里面沉浮不定。 白永官就像一头老饕,声音从白雾后传来:“冬天吃火锅,本该以羊肉为佳,可惜观中并未储备羊肉,只能用猪肉来招待齐执事了,还望齐执事不要介意。” “无妨。”齐玄素定了定神,“我对吃的,没有什么讲究。前些日子去西域的时候,茫茫戈壁,没有半点人烟,除了‘行军丸’,就只有冷硬干粮,早已是习惯了,能够果腹就行。” 白永官笑了一声,伸出筷子,从铜锅中夹出一片极薄的肉,放入自己的嘴中细细咀嚼。 在白永官的左边是观主夫人李真儿,右手边则是弟子白悦。 此时李真儿脸色苍白,整个人正在轻微地颤抖着。 白悦面无表情,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碗中。 齐玄素没有任何动作。 白永官咽下嘴里的肉,问道:“齐执事怎么不吃?” 齐玄素低垂眼帘,说道:“实不相瞒,我来青白观之前,已经在城内的酒楼吃过了,实在不饿。” “这样啊。”白永官眯起眼,“少吃一点总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夫的一番心意。” 齐玄素无法继续推辞,只能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往锅里伸去。 只是齐玄素望着白花花的肉片,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思索如何离开青白观。 白永官既然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么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暂时还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传承。 如果白永官是武夫,那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齐玄素几乎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当初他面对诸葛永明的时候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不同传承的外在表现也略有不同,武夫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血气旺盛,坐在武夫身旁,会隐隐有炙热之感。武夫的境界越高,这种炙热感觉就会越发强烈,直到天人阶段之后,才会逐渐内敛,最终彻底返璞归真。 齐玄素并未从白永官的身上感觉到类似的炙热感觉,所以倾向于白永官并非武夫。 剩余传承之中,散人和谪仙人也可以排除。再考虑到白永官能将自己的弟子卢愉变成一只猪,也可以大致排除炼气士,应该是精通法术的方士或者巫祝。 方士和巫祝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很容易被人重伤。 这正是齐玄素没有第一时间逃走的缘故,如果他贸然逃离青白观,引起了白永官的警觉,他便彻底失去了偷袭白永官的机会,而且那段长长的山路也足够让白永官追上他,正面交手,无论白永官是什么传承,巨大的境界差距之下,齐玄素都不是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现在,白永官应该还在试探的阶段,毕竟齐玄素是天罡堂的道士,如果贸然杀了他,那么一定会引起天罡堂的追查,白永官作为一个失势的四品祭酒道士,根本瞒不过去,更压不下去,其下场就只能是叛出道门,从而受到天罡堂和北辰堂的追杀,惶惶不可终日。 退一步来说,就算齐玄素知道了内情,两人也可以谈条件。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白永官不会直接动手杀人。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如果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自然是保命为先,大不了离开道门,彻底成为清平会的一员。换句话来说,齐玄素不介意抢先出手,先发制人。 齐玄素将肉片放在碗中,用筷子轻轻翻动着。 白永官的目光透过两人之间袅袅升腾的白色热气,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就在这时,李真儿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开始低声啜泣。 白永官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李真儿,冷淡道:“哭什么呢?我说过了,你身子不舒坦,就早些去歇息吧,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 李真儿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摇头。 齐玄素则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顺势接过话头:“李道友是六品道士,应该是先天之人,无惧人间病疫,怎么会不舒服呢?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最近的确是不大太平,还是要小心。” 李真儿声音极低地说道:“有劳……齐执事关心,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自己腰间的铳套上。 早在来到青白观之前,齐玄素就已经装填好一发“龙睛乙二”,以备不时之需,到了此时,还真用上了。 “龙睛乙二”的威力已经不需多言,当初在刺木特堡,面对众多等同是先天之人的罪民,不必偷袭,正面开铳,甚至可以做到一击必杀。要知道这些罪民的体魄之强横,堪比同等境界的武夫,仍旧不能抵挡,可见“龙睛乙二”的威力之大。 在白永官没有用出护身神通或者宝物的情况下,齐玄素很有可能凭借着“龙睛乙二”一铳重创白永官,甚至是一击毙命。 不过还有一个变数,那便是白永官的弟子白悦,齐玄素不知道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还是不知情的无辜人。 假定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虽然白悦只是个八品道士,但不可小觑,齐玄素可以凭借各种手段以弱胜强,那么旁人同样可以做到。 白永官似乎被李真儿吸引了注意力,对自己的弟子白悦吩咐道:“悦儿,送你师娘回房。” “是,师父。”白悦起身来到李真儿的身旁,“师娘,我们走吧。” 李真儿看了白永官一眼,缓缓起身,随着白悦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齐玄素和白永官两人。 齐玄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整个人已经绷起,随时都可以拔出腰间的“神龙手铳”,这是脱胎于拔剑术的拔铳术,算不得高深技巧,却十分实用。 白永官没有急着说话,而不是不紧不慢地将配菜放入锅中。 齐玄素没有轻举妄动。 白永官放完配菜之后,呵呵一笑,正要说话。 便在这时,道观的院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使得白永官一怔。 齐玄素立刻抓住了这个绝佳时机,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翻两人之间的方桌,铜锅、汤水、碗碟、配菜,还有锅中的白肉,一起飞了起来,阻挡两人的视线。 齐玄素拔出腰间“神龙手铳”的同时,拇指已经压下击锤,他不用眼睛去寻找目标,而是直接朝着记忆的位置,扣动扳机。 “神龙手铳”的弹仓位置爆开一团烟光火气,“龙睛乙二”沿着铳管中的膛线,飞速旋转着激射而出。 齐玄素没有去看这一铳的战果如何,而是第一时间离开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寻找掩体的同时,装填第二发“龙睛乙二”。 铜锅落地,白永官显露出身形,他的胸口位置出现一滩正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不过白永官远没有到因此身死的地步,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他的脸上挂着冷厉的笑容,伸手按住胸口中弹的位置,缓缓说道:“不愧是天罡堂培养出来的精锐道士,果然与普通道士不同。” 齐玄素藏身于门外的一根立柱之后,微微侧头,朝白永官望去。 只见白永官周身上下隐隐有金光流转,这一幕他刚好在不久前见过。古庙一战,那个被张月鹿重创的巫祝女子就有如此神通,是为巫祝的金身境。 白永官竟是一位巫祝。 巫祝的实力高低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道门各地的道观都储备有香火愿力,越是香火旺盛的道观,所储备的香火愿力也就越多。 对于道门而言,香火愿力就类似于朝廷的稅银,地方道观会在年尾时上缴至地方道府,地方道府除了预留部分香火愿力充作灵官之用外,其余部分全部上缴祖庭,再由祖庭统一分配,比如供部分神仙传承的巫祝修炼之用,或是用来培养灵官。 虽然青白观的香火十分惨淡,但也应该多少有些香火愿力的储备,如果白永官直接调用这部分香火愿力化为己用,那么其战力恐怕要直逼谪仙人。 白永官冷哼一声,身周显化一尊丈六之高的雷部天尊法相,身披甲胄,手持双鞭,周身雷光萦绕,雷声隐隐。 然后就见这尊雷部天尊法相以手中双鞭一扫,齐玄素藏身的立柱直接被拦腰斩断。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形象地就地一滚,十分狼狈地躲过了这一击。 白永官笑了一声:“既然齐执事不愿意吃我的猪肉,想来是更喜欢羊肉,我干脆把你变成一只羊,如何?” 话音未落,白永官伸手指朝着齐玄素遥遥一点。 此乃巫祝神通“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弄假为真,以神通改变现实,玄妙无比。如果是方士,要成为天人之后才能修炼,可巫祝只要香火愿力充足,先天之人也可使用。 一股十分玄奇的力量落在齐玄素的身上,欲要改变齐玄素的形态。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体内又涌出另外一股力量,抵抗这种变化,最终两股力量相互中和,使得白永官无功而返。 白永官先是震惊,继而面露喜色:“难道你就是体质特异之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七章 图穷匕见(三) “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虽然玄妙,但有非常大的缺陷,如果是同境交手,此类手段只能短暂限制对手,甚至还有失败的概率,而且损耗极大,实在是得不偿失,只有对上境界不如自己之人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白永官与齐玄素足足差了两个境界,无论怎么说,齐玄素都不可能抵挡才对,可齐玄素偏偏挡住了,而且没有使用任何宝物或者神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齐玄素是体魄特异之人,生来无惧这类弄假为真的法术。 这有些类似于血气旺盛的武夫克制方士,法术本就是假的,所以才要弄假为真,而气血、体魄却是最为真实的存在,故而不断锤炼体魄、壮大气血的武夫可以无视、克制各种法术,且自身不能使用法术。 世上的确有许多体质特异之人,生来便气血旺盛、力大无穷。只是这样的人大多都成为了顶尖的武夫,有其他缺陷之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成为灵官。 这样的人不算难找,天下之大,就算谪仙人也能找出不少,更何况其他。只是道门和黑衣人都对这类人很感兴趣,大部分都被道门和朝廷收入囊中,能落到隐秘结社手中的可谓是少之又少。而且隐秘结社也不舍得轻易将这样的人才用作容器,最好的结果便是从道门中找一个同类之人。 只是他们总不能到地方道府或者黑衣人的军营去抢人,所以白永官才会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想睡觉,便有人递枕头。 不过齐玄素自己知道,他不是什么天生体质特殊之人,如果他真是根骨奇佳之人,早在万象道宫就被发掘出来,他也可以享受张月鹿的待遇,跳过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直接被真人、大真人亲自授业。 唯一的解释就是,齐玄素曾经接受过清平会的特殊改造,体魄变得极为坚韧,可以正面硬抗玉虚阶段武夫倾力一拳而不死。不过齐玄素竟是不知道,他的体魄还能抵御巫祝的法术,七娘也从没有提起过,他现在越发好奇,清平会到底做了怎样的改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洗髓金经吧? 白永官自忖齐玄素绝对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坦然道:“容器盛水,不能有半点破损之处,看来是不能杀你了,也罢,暂且留你一命。” 齐玄素心中一动,他向张月鹿请教古仙之事的时候,张月鹿就提到过隐秘结社以人为容器,来承接古仙降下的神力。齐玄素本就是心思灵敏之人,再联想到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出来的那幕场景,立时将白永官与七人中的道士联系起来。 由此看来,这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已经在暗中加入了隐秘结社。 不过这并非什么难以想通之事,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却只能窝在这座冷清偏僻的小道观中,必然是受到了打压和排挤,那么他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选择在暗中投靠隐秘结社也是说得通的。 除去那名巫祝女子和披着斗篷的男子,剩余五人中,道士是白永官,那么皂吏、书生、士绅、僧人又是谁?是不是也有着明面上的身份? 只是不等齐玄素继续深思下去,白永官已经动了,手持双鞭的神将法相径直朝着齐玄素冲来,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震人心房。 齐玄素猛地跃起,朝着法相的头颅位置扣动手中“神龙手铳”的扳机。 一声轰然巨响,雷部神将法相的头颅位置炸开一团火焰,无数火星如雨飘落,使其猛地一个后仰,前冲之势有了瞬间的停滞。 齐玄素重新落回地面,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颗“龙睛乙二”填入手铳之中。 白永官仍旧是神情自若,轻笑道:“第二发‘龙睛乙二’?这可是不容易到手的好东西,看来你的来历颇为不俗。” 话音落下,金色雷部神将再次大步向前,手中铁鞭狠狠砸下。 齐玄素奋力一扑一滚,堪堪躲过。 一鞭落地,地面剧烈震动,出现一条足有三丈的沟壑,破碎不堪。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以蛮横无比的姿态强行闯入两者之间,拳头上的窍穴光芒大放,其中都有一尊微缩的金色神灵,此即身神。 这道身影一拳打出,窍穴内的身神也随之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雷部神将法相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来人去势不止,直撞白永官。 白永官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拳击在胸口。 白永官的胸口位置本就中了齐玄素的一铳,现在又被一拳从正面击中,立时凹陷出一个骇人弧度,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将偏厅的承重支柱拦腰撞断。 这座偏厅瞬间坍塌,将白永官埋在下面。 来人正是青鸾卫镇抚使王子成,他和许寇同样是归真阶段的武夫,可许寇只是刚刚跻身归真阶段,而王子成则是在归真阶段停留许多时日。 正如张月鹿已经开始将部分真气凝练为真元,王子成也开始在穴窍之内凝练身神,战力远胜许寇。 武夫和方士交手,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便可将武夫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也是先前通天河上覆舟时,王子成没有太大还手之力的缘故。 可如果被武夫近身之后,除了没有明显弱点的炼气士和样样精通的谪仙人还能有一战之力,方士、巫祝、散人都会瞬间落入下风之中,这便是白永官被王子成近身之后,被王子成一拳重创的缘故。 至于王子成为何出现在此地,也是巧合。 他在通天河畔摆脱了众多巫教之人的截杀之后,意识到本地的百户所、千户所都有问题,因为只有这两地才知道他的大概行程,于是他就想到了本地的道观,心想青鸾卫有问题,本地的道门势力总不能还有问题。于是他一路朝着青白观而来。 结果就在王子成刚到道观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打算逃离青白观的李真儿和正在追李真儿的白悦。 李真儿向王子成求救,白悦见势不妙,逃回道观,关闭大门,结果就有了那声巨响,齐玄素也趁机向白永官发难。 王子成正要与齐玄素说话,猛然转头望去。 那座坍塌的偏厅轰然炸裂,尘埃升腾,乱石激射,周身仍旧显化法相的白永官缓缓起身。 白永官望向这位险些一拳将他重伤的归真武夫,缓缓开口道:“意通诸天境界的武夫,果然厉害。” 何谓意通诸天? 即是以穴窍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然后外应星辰之力,内合自身气血,在穴窍内凝练身神,此即是人仙传承的大成之法“人仙炼窍法”。 若是能将全身上下的三百六十五处大穴全部凝练完毕,便是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 白永官闭上双眼,低声道:“无上巫神。” 话音落下,青白观正殿中的太上道祖雕像轰然炸裂。 被王子成击穿的金色神将法相生出变化,褪下了道门伪装,变成巫罗的模样,肋生双翼,又生有四条手臂,每条手臂上都缠绕着一条青蛇。 王子成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 然后就见他的手臂上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穴窍,将近五十个穴窍连成一线,使得他的整条手臂熠熠生辉,而每个穴窍之中,又各自有一个极小的王子成,仿佛神灵。 王子成已经凝练了五十余个身神。 然后王子成一拳打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呼啸之声大作,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 这一拳落在白永官的法相之上,轰然震动,法相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将两人的身形彻底淹没。 待到金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 白永官的法相已经遍布裂痕,仿佛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多有缺漏之处,甚至不能将他完全笼罩。不过四条青蛇也死死缠绕住王子成的四肢,使其动弹不得。 两人互相僵持不下,形成角力之势。 便在这时,齐玄素没有选择趁机逃跑,而是迅速上前,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最后一颗“龙睛乙二”透过法相的裂缝,正中白永官的胸口位置。 白永官先是被齐玄素以第一枚“龙睛乙二”击伤了胸口,接着又被王子成一拳打在胸口,哪怕他是金身境巫祝,其金身的胸口位置也已经是支离破碎,毫不设防。 巫祝一途,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可唯独一点,炼术不炼体。 请神上身也好,显化法相也罢,还有不坏金身,皆可护体。但这都是神通法术,抛开这些,归真阶段的巫祝的体魄,大概只相当于昆仑阶段的武夫。 白永官的胸口直接被“龙睛乙二”炸穿,他的法相也随之彻底崩碎。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八章 图穷匕见(四) 法相消失之后,束缚住向王子成的青蛇也随之化作点点流光,彻底消散不见。 王子成望向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他来到此地的时候,就看到此人正在与白永官纠缠,而最后也是此人给了白永官致命一击,可见不是寻常人物。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取出自己的箓牒,主动表明身份:“齐玄素,天罡堂执事。” 王子成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取出一块令牌:“王子成,青鸾卫镇抚使。” 齐玄素倒是没有因为自己杀过青鸾卫就面露惊慌之色,神色如常地说道:“多谢王镇抚出手相救,玄素感激不尽。” 王子成摆了摆手:“相救谈不上,应该是携手对敌才对。对了,道门缉拿此等叛徒,不是应该由对内的北辰堂出面吗?怎么会由对外的天罡堂代劳?”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从无意中撞破古庙妖人,到发现白永官烹杀弟子。 王子成听完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问道:“王镇抚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王子成也不隐瞒,将自己微服出行到河上覆舟,再到岸上截杀之事一一说了。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这伙妖人的手笔竟然是如此之大,再联想到白永官口中的“容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古仙信徒们要在此地举行“神降”仪式。 所谓“神降”,张月鹿曾经提起过,大约就让古仙的一个身外化身降临人间,毕竟人间对于古仙来说,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古仙的很多举动都要受到限制,不得不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来做一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或者不得不亲自做的事情。 齐玄素又将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画面说了:“一共七人,现在已有两人露面,还剩下五人,分别是:和尚、士绅、书生、皂吏、神秘人。” 王子成脸色凝重道:“身着皂吏服饰的老者……只怕那位去本地百户所的张法师要遇到麻烦了。” 齐玄素问道:“王镇抚认为百户所中也有妖人潜伏?” “正是。”王子成点头道,“我这次中途遭伏,多半就是因为此等缘故。” 说到此处,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来到白永官的尸体旁,翻看摸索了一阵,从他的手腕上摘下了一串流珠,还在他的袖袋中发现了一枚意义不明的玉佩,齐玄素全部收入自己的挎包之中, 然后拔出自己的“青渊”,将白永官的头颅割下。 王子成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也在观中粗略转了一圈,不过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白悦已经趁乱逃走,不见了踪影,其余几名道民都是些普通人,应该与此事无关。 齐玄素提着白永官的头颅往外跑去,王子成紧随其后。 两人出来青白观,就见李真儿竟然没有离去,还站在路边,见齐玄素手中提着白永官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路边。 齐玄素担心张月鹿的安危,不曾多看她一眼,直接往山下飞奔而去。 就在齐玄素和王子成远去之后,李真儿逐渐回神,缓缓站起身来,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真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生活多年的青白观,喃喃道:“白永官,卢愉,你们都死了,都死了……” 话音未落,李真儿的身子猛地一僵,胸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血污一点点散开。 趁乱逃离了青白观的白悦去而复返,不知何时来到了李真儿的身后。 她缓缓拔出刀,然后伸手一推。 李真儿向前扑倒在地,身下渐渐形成一个血泊,很快便没了声息。 白悦丢掉手中的匕首,回头看了眼青白观,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朝山下奔去。 …… 百户所中。 张月鹿仍旧处在众多青鸾卫的包围之中,不过她并不如何慌张。 罗骁来到废墟前,徒手翻开废墟,将何念给挖了出来。 此时的何念十分凄惨,身上的细微伤口就不说了,整个脖子几乎被张月鹿打断,脑袋只能歪着,不过还有一口气在,没有彻底死绝。 正如张月鹿所预料的那般,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罗骁不会相信张月鹿这个外人而去怀疑自己的属下,此时罗骁见何念如此模样,脸色甚是难看。 张月鹿淡淡道:“此人被我一枪打在脖子上,却没有立即死去,可见其体魄之坚韧,说他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不算过分吧?那么一个归真阶段的高手,怎么就甘心做一个小小的试百户?还一做多年?这可是罗百户亲口说的,这位何试百户是百户所里十几年的老人。另外,罗百户,你知道这位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吗?” 罗骁被张月鹿问得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好似局外人的青鸾卫千户终于开口说话了:“张法师。” 张月鹿望向此人,问道:“未请教?” 青鸾卫千户略一拱手:“在下雍州千户所千户林振元。” 雍州与凉州、蜀州、秦州、西州交界,大玄朝廷在此设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千户所,归属西凉总督节制。在道门的疆域划分上,则是属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张月鹿道:“原来是林千户。” 林振元道:“张法师仅仅凭借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就认定他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就算何试百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由我们青鸾卫的南镇抚司处置,而不应由道门天罡堂越俎代庖。”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我说过,是他先对我出手的。” 林振元道:“张法师的境界修为有目共睹,就算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又如何敢主动对张法师出手?” “如果是偷袭呢?”张月鹿反问道,“难道林千户让我束手待毙吗?” 道门和朝廷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此时林振元虽然没有明说,但咬住的就是这个规矩。张月鹿同样明白,自然不肯担上“越俎代庖”的干系。 便在这时,罗骁已经将何念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代表身份的流珠等物,只发现了一块意义不明的玉佩,没有特殊文字,也没有雕刻成巫罗的形貌,只是普通的环形。 张月鹿心中微沉,没想到何念如此谨慎,竟是没有随身携带灵山巫教的流珠,要知道灵山巫教的流珠不仅仅是信物那么简单,还蕴含神力,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拿来救命。 林振元看了眼已经昏死过去的何念,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管何念有辜还是无辜,都应暂由雍州千户所收押,本官会将此事如实上报南镇抚司,由他们来调查何试百户是否与隐秘结社有关。至于张法师伤人一事,本官同样会上报指挥使大人,自有指挥使大人与贵堂的掌堂真人定夺。在此之前,还请张法师留在百户所中,不要随意走动,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张月鹿微皱眉头,从她的占验结果来看,涉及到此事中的妖人总共有七人,抛开那个被她重伤的巫祝女子不谈,还剩下六人,何念无疑是其中之一。想要找到剩余五人,必然要从何念的身上突破,如果让青鸾卫把何念带走,线索也就断了。而且她不能被留在百户所中,必须要极快找出妖人的藏身之地。 不过张月鹿也不能以寡敌众,直接抢了何念就走。 正当张月鹿略感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不必上报南镇抚司了,本官这次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林振元和张月鹿都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王子成和齐玄素。 王子成举着手中腰牌:“青鸾卫南镇抚司镇抚使王子成,奉上命巡视西州、雍州、凉州等地,有不法之事,可相机处置。” 此言一出,除了林振元之外,其余青鸾卫人人色变。 外人害怕北镇抚司,青鸾卫中人却更害怕南镇抚司,更何况还是南镇抚司中的镇抚使。 就算林振元这位千户与王子成在青鸾卫中的地位相当,可从官阶上来说,镇抚使是从四品,千户只是正五品,镇抚使高了一级,尤其是这位镇抚使带着上命的情况下,千户还是要在表面上要尊一尊这位镇抚使的。 林振元仔细看了王子成手中的腰牌后,拱手道:“下官林振元见过镇抚使。” 罗骁和其余青鸾卫则是单膝跪地:“见过镇抚使大人。” 张月鹿则是望向齐玄素,只见得齐玄素手中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看不清面容。 张月鹿心中微微一沉,难道青白观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王子成和齐玄素两人都颇为狼狈,齐玄素稍好一些,可王子成却是披头散发,若非那块令牌,谁也不认为此人就是身负上命的镇抚使大人。 齐玄素为王子成介绍了张月鹿,两人又是互相见礼。 罗骁心直口快,直接问道:“敢问镇抚使大人,可是在来此的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故?” “我正要说此事。”王子成高声道,“本官来此途中,被人截杀,随从尽没,就连本官也险些死于这些妖人之手。林千户,你是本地主官,作何交代?” 林振元脸色微变,没有辩解,沉声道:“是下官失职。”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十九章 图穷匕见(五) “只是失职吗?”王子成骤然拔高了声调。 林振元望向王子成,沉声道:“下官不知上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成定定地望着林振元:“那我就说得明白些,上面之所以派我下来巡视凉州、雍州、西州、秦州等地,就是因为这些地方出了岔子。我这次遇袭,是不是有人怕我查出什么,所以狗急跳墙,直接杀人灭口?” “上差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干脆指名道姓。”林振元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风声和落雪声。 包括罗骁在内的众多青鸾卫如何也不曾想到,竟然会发展为两位上官当面发难,他们这些底下人,一时间只能装成聋子、瞎子、哑巴。 王子成突然道:“林千户,这伙妖人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林振元也拔高了声调:“上差是怀疑下官不成?” 王子成毫不相让道:“那我应该怀疑谁?还望林千户赐教。” 林振元冷冷道:“上差说自己遇到伏击,不过是一面之词,谁也不曾得见,若是上差想要以此诬陷下官,那么我也只好将此事上报给佥事大人,自有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去。” 王子成并不掩饰眼中的怒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了,我身负上命,可以直接面见指挥使大人,林千户不妨随我一同入京,在指挥使大人面前说个分明。” 林振元直视王子成:“大玄律令,凡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没有钦命旨意,镇抚使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上差想要让下官随你入京,得先拿出证据。” 王子成能在看重境界修为的青鸾卫中跻身从四品的高位,自然有过人之处,听得林振元如此说,立时说道:“我乘船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中途有方士公然施法毁去我的座船,致使我的随从悉数葬身河中,我是一介武夫,查不出来,可我们青鸾卫中也有方士,总有人能查得出蛛丝马迹。” “我从河中上岸之后,又有三名玉虚阶段的巫祝率众围攻于我,同样可以‘回溯地气’,谁要是扰乱地气,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青鸾卫不管此事,可涉及到灵山巫教的妖人,道门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我今日无法请教林千户,终有一日会有人来请教林千户。只盼林千户到那时候也能如此硬气。” 林振元一怔,立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寒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 过了片刻后,林振元方才缓缓说道:“王镇抚,无端捏造,诬陷同僚,这些暂且不说了。你身为青鸾卫之人,却把道门中人牵扯进来,这是大忌,你身为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应该知道是怎么定罪的。” 王子成道:“我当然知道,可前提是不曾涉及到隐秘结社之事。高祖皇帝曾留下祖训,只要涉及到古仙隐秘结社之事,朝廷各衙门当全力协助道门。玄圣也曾说过,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三道互不统属,泾渭分明。可涉及到古仙之事,太平道和全真道也应全力协助正一道。难道你觉得高祖皇帝和玄圣都是错的吗?” 高祖和玄圣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未必敢接,更何况是林振元。 林振元一时间无言以对。 王子成又道:“再者说了,此事也的确涉及到了道门。齐执事。” 话音落下,一直没有说话齐玄素上前一步,将手中头颅放在地上,顺带还细心地将头发整理了一下,使其显露出真容:“我是天罡堂执事齐玄素。此人是城外青白观的观主、四品祭酒道士白永官,同时也是灵山巫教之人,被我和王镇抚合力击杀。” “这是证据。”齐玄素又取出那串可以证明身份的流珠和意义不明的玉佩,白永官的身份显然要比褚纯良的身份高出一筹,所以流珠的材质是玉质。 林振元的脸色白了。 罗骁的脸色变了。 其余那些青鸾卫也都大惊失色。 虽然何念身上没有直接表明身份的流珠,但在何念的身上也有一块类似的玉佩。 张月鹿不由有些后怕,她本以为是青白观那边被灵山巫教之人偷袭,没想到竟然是青白观的观主在暗中加入了灵山巫教,她让齐玄素独自去青白观,就是羊入虎口,幸好齐玄素安然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玉佩,又向罗骁讨要了那块从何念的身上搜来的玉佩,将两枚玉佩同时举起,说道:“林千户,罗百户,你们应该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罗骁忽然想起不久前张月鹿的问话,心中一动,辩解道:“我刚刚到任一年,还不熟悉情况,何念却是十几年的老人了,掌管所里的一切文书,许多事情都是经他之手,我实在不知此中详情。” 虽然罗骁没有明说,但王子成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重点,立刻道:“罗百户,你的前任是谁?” 罗骁看了眼身旁的林振元,故作迟疑道:“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下官的前任……” 王子成道:“不会是林千户吧。” 林振元脸上看不出喜怒,缓缓说道:“是我,当初此地百户所的掌印百户空悬,上面曾让我以副千户的身份兼任此地掌印百户。” “那也就是说,何念曾经是林千户的直属手下。”王子成道,“无论林千户是不是灵山巫教的妖人,与何念有没有勾结,仅凭你身边亲信是巫教妖人这一条,就能给你定一个失察之罪。罪名是不大,可也足够让你去帝京接受同知大人的当面质询。” 就在此时,白永官的人头忽然活了过来,口吐人言:“这个七品道士就是我们要找的容器。” 话音未落,林振元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此时齐玄素手中已经没有“龙睛乙二”,如何是一位青鸾卫千户的对手?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一处客栈中,一个书生向伙计要了一盆水。 他伸手在水盆中一搅,水面上立时浮现出百户所内的景象,纤毫毕露。 在水盆不远处,摆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香炉,其中插满了小指粗细的线香,香头疯狂燃烧,忽明忽暗。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不断扭曲变化,如线条勾勒,竟是在上方化作一个人影,正是王子成的模样,只是不甚清晰,如同写意水墨。 书生笑了一声,朝着由烟雾化成的王子成屈指一弹。 百户所中的王子成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忍不住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几步。 如果是贴身近战,方士只怕撑不过几个回合就要被武夫毙于拳下。可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或者干脆就是藏身暗中,那么武夫就难受得很了,真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王子成虽然受阻,但还有张月鹿。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把长剑,挡在了齐玄素的身前。 林振元还不敢将张月鹿视为无物,右手用出“九阴鬼手”,朝着纸剑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归真阶段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同时他又以左手用出青鸾卫的“黑煞掌”,掌力排空,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出乎林振元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手中的纸剑锋锐难当,不仅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还险些将他的五指齐根削断。 与此同时,林振元的左掌也未能真正触及到张月鹿的身体,不过寸许厚度的“五气烟罗”,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他的左掌无法落实,更无法伤到到张月鹿的一丝一毫。 林振元脸色骤变,显然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厉害,腰间的“青鸾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 “青鸾刀”也是青鸾卫的制式佩刀之一,远胜于“细虎刀”,只有千户一级才能佩戴。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真气逸散激射。 便在这时,远在客栈之中的书生又以香炉的青烟化作张月鹿的模样,准备对张月鹿出手。 张月鹿似有所觉,在暂时逼退林振元的间隙,一剑朝着空处斩落,只听一声轻响,好似琴弦绷断。 客栈之中,却好似平地起惊雷,水盆中的清水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无数水珠四散激射,撞在屋内的墙壁窗户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香炉中的线香更是从中断成两截,好似被利器拦腰斩断。 书生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然后整个桌子轰然碎裂。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章 慈航普度剑典 林振元丢掉手中佩刀,召出一柄三寸长的无柄飞剑,一手掐剑诀,真气鼓荡,衣衫无风自动,然后朝天一指,沉声道:“起。” 这是炼气士正宗的“御剑术”,远胜散人似是而非的“驭剑术”。 飞剑被真气牵引,围着林振元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 在天人之前,修炼何种神通的路线都已经固定,不过也有例外,那便是师承,师父可以在路线之外选择合适的神通功法传授给弟子。 亦或是通过其他途径私自修炼神通,比如齐玄素就可以从清平会中获得道门固定路线之外的神通。 张月鹿的师父是与清微真人、东华真人并列其名的慈航真人,虽然并非是大真人,但却是正一道中仅次于天师的二号人物,传授了张月鹿“慈航普度剑典”。 “慈航普度剑典”乃是不逊色于“五雷天心正法”的大成之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同样已经被玄圣归纳入各个传承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不轻易示人。 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张月鹿身为张家子弟,应该修炼张家代代相传的“五雷天心正法”,却没想到张月鹿选择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男子属阳,女子属阴,雷法是至阳至刚之法,对于女子来说,还是太过刚猛霸道,在修炼到极致之前,反而有害自身。倒是“慈航普度剑典”更为适合女子修炼。 “慈航普度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心剑合一,心在上,剑在下,以心驭剑。故而“剑字卷”是剑,“心字卷”是心,“无字卷”是剑,“我字卷”是心。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共包含了六十四种剑法,风格截然不同,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将全身真气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丹田,等同是自废真气,继而体内可自生一口新气,无形无相,如同剑气,可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若不主动废去真气,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气机全部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 这也是许多人终身止步于“心字卷”的缘故,不甘心将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真气废掉,卡在这一步上。 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一道心性考验,故而“无字卷”要在“心字卷”之后。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出自佛门,后又融合了道门和儒门的部分精义,已然成为三教合一的典范。 如今张月鹿距离“无字卷”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心字卷”已经纯熟,得了“心眼”神通,无论飞剑速度如何快,以“心眼”观之,也是清晰可见,如掌上观纹。 林振元手中剑诀一变。 只见飞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数丈的蛟龙,朝着张月鹿破空而至。 真气激荡之下,雪幕飘摇不定。 张月鹿不闪不避,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六十四,在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六十四剑齐动,与林振元的飞剑针锋相对。 无论飞剑从何种角度袭来,总有一剑能够挡下。 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张月鹿的“无相纸”要比林振元的飞剑强出太多,而且张月鹿乃是谪仙人,天生高出其他传承一头。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林振元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林振元不敢再奢求捉住齐玄素,转身向外逃去。 张月鹿将六十四剑归一,持剑衔尾而至,林振元不得不御使飞剑回击。 刹那之间,飞剑与纸剑又是连续相击十数次,好似连绵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林振元且战且退,终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林振元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飞出了百户所。 张月鹿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紧追而去。 两人兔起鹘落之间,张月鹿以“无相纸”发出纸莲花,盘旋回击,从两侧夹击林振元。 纸莲花不仅速度极快,而且锋锐难当,边缘如同利剑一般,不过转眼之间,林振元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林振元并非普通的炼气士,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古仙信徒并非都是巫祝,可巫祝以外的古仙信徒也可以通过外物借用古仙的神力。所以这次对上林振元之后,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纸莲花将林振元杀死,而是以纸莲花为牵制,她本人趁机接近林振元,一把捉住了林振元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当初许寇便是败在张月鹿的这一招之下,尤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林振元被张月鹿捉住手腕,立时感觉到六股异种真气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五指用上了“五气烟罗”,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不由大吃一惊。 “六虚劫”出自玄圣三师之一的徐无鬼,被称为初代地师。在玄圣牌中,徐无鬼与李道虚一样,既是天牌,又是一张高达十五点的长生牌。 徐无鬼之所以创出“六虚劫”,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 “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气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气机。 于是徐无鬼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六虚劫”,不吸对手气机,专事消人气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张月鹿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气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林振元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气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驾御手中的飞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不过此举只是挣脱了张月鹿的钳制,却没能阻断异种真气,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真气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手中只剩下半截手臂的张月鹿飞身而起,一掌推向林振元的胸口,林振元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异种真气又突然出现,搅乱林振元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林振元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 只是林振元仍旧不死,伤口之中绽放血红光芒,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林振元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沛然莫御,急急以飞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异种真气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林振元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只是他仍旧没有彻底死去,生命力之顽强,体魄之坚韧,远超同境界的炼气士,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直追武夫。 便在这时,客栈中的书生出现在不远处,双掌一拍。 掌声如雷声,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书生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张月鹿不防之下,闷哼一声,有了片刻的失神恍惚。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一抓,以隔空取物的手段将林振元吸入到自己的手中,然后打开一道通行于阴阳两界缝隙的门户,走入其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一章 盂兰寺 此法名为“阴阳门”,是方士的特有手段,可以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能否顺利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方士被武夫近身之后,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用处不大。 所以书生先暂时震晕张月鹿,然后才打开“阴阳门”撤退。 至于书生为何不趁机对张月鹿出手,实在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没有把握杀死张月鹿,甚至连重创张月鹿都很难做到,再加上张月鹿展现出的战力太过惊人,反而有可能让自己两人全都被留在此地,倒不如求个稳妥。 张月鹿回神之后,刚好看到“阴阳门”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她有些恼火,这已经是第二个从她手中逃走的古仙信徒,反观齐玄素,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斩获,两相比较,显得她有些无能了。 便在这时,齐玄素、王子成、罗骁等人也追了出来。 王子成脸色沉重道:“那个方士终于露面了吗?先前偷袭我让我翻船之人,应该就是他了。” 罗骁的脸色十分难看,心中更是忐忑,自己的属下是邪教妖人,自己的上司也是邪教妖人,上面派来巡查的镇抚使还在自己的辖境内被邪教妖人偷袭,无论怎么说,他也要背上一个失职的罪责。这个罪责说小也小,可以戴罪立功,哪天立个功劳,便功过相抵。说大也大,直接把他就地免职,也不是不行。 唯有齐玄素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白永官并未真正复活,而是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彻底死去,有些类似于回光返照,可白永官和林振元的态度都让齐玄素意识到,自己身上恐怕真有些特异之处,并非是体魄强健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齐玄素就面临着两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邪教妖人似乎非常中意自己的体魄,千方百计地想要把自己当作容器,自己不得不防。 第二个难题是,这个秘密不能让张月鹿以及道门知晓,因为齐玄素非常明白,自己并非天生特殊之人,而是后天被清平会改造,如果道门察知了这一点,很容易会使他的身份暴露,那便是万劫不复。 此时齐玄素考虑的就是如何遮掩过去,毕竟白永官临死前的那句话,不仅仅是林振元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严格来说,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在意青鸾卫,关键是张月鹿的看法。 好在如今两人关系不错,如果是模棱两可的情况,张月鹿应该不会主动怀疑齐玄素。这也让齐玄素颇有惭愧内疚之感,毕竟张月鹿是以诚待他,他却遮遮掩掩,千方百计地瞒着张月鹿,就像瞒着老婆在外金屋藏娇。 齐玄素沉吟片刻,主动开口道:“这伙邪教妖人好像在寻找‘神降’所需的容器,先前在青白观的时候,白永官就认为我是上佳的容器。” 张月鹿闻言之后,果然没有过多关注齐玄素的体魄,注意力都被“神降”二字吸引过去,讶然道:“竟有此事!这伙人竟然打算举行‘神降’?” 齐玄素点头道:“白永官还无意中透露过,容器需要是个心志坚韧之人。” 这句话完全是齐玄素根据张月鹿对古仙信徒的介绍凭空捏造出来,以此来混淆白永官的最后一句话,反正白永官只说了“容器”二字,又没说其他。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他捏造的这句话却是歪打正着,对了一半。 张月鹿没有怀疑,道:“其实古仙的容器和道门灵官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道门并不剥夺灵官的神智,只是赋予神力,而古仙却是在赋予神力的同时鸠占鹊巢。” 然后张月鹿又嘱咐道:“天渊,你最近小心一些,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太远,免得遭了这些妖人的暗算。” 齐玄素见张月鹿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心中感愧莫名,又不能实言相告,只能轻声应下。 王子成问道:“如今之计,应当如何?” 齐玄素道:“七人之中已有五人现身,只剩下士绅、和尚二人还没有露面,城中有寺庙或者什么大户吗?” 王子成立刻望向罗骁:“罗百户,你是本地百户,遗山城是你的地盘,你说。” 罗骁赶忙道:“城内的确有一座寺庙。” 张月鹿道:“这样吧,罗百户你带人领我们去此处寺庙,王镇抚则留在百户所,一是处理下身上的伤势,二是看看能不能从何念的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王子成接连大战,有伤在身,已经快要是强弩之末,倒也没有逞强,点头道:“那就有劳法师了。” 罗骁立刻调了三十名青鸾卫校尉和六十名青鸾卫力士,都携带强弩,甚至还带了一尊小炮,由四个青鸾卫力士抬着,领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浩浩荡荡地往城内的寺庙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寺庙的山门外,只见得冷冷清清,看不出半点香火鼎盛的样子,似乎与遗山城尊崇佛法的传闻有所不符,倒是与青白观相差无多,甚至青白观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反而比这座寺庙更为广阔大气。 张月鹿先是以“仙人望气术”观察了片刻,然后吩咐道:“罗百户,你让你的人手分开,将此地围住,我和齐执事进去。” 虽然张月鹿并非罗骁的上司,但罗骁还是十分痛快地领命行事。 因为遗山城是山城,城内的地形也并非一马平川,高低错落,这座寺庙就修建在城内的一座“小山”上,从山门到庙门只有一道笔直的长长石阶相连,大约数百级的样子。此时罗骁的人手就在山门外,也就是山脚下。 张月鹿与齐玄素穿过山门,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庙门走去。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化作一把纸伞持在手中,伞相较于剑的长处是能攻能守,必要时候把伞撑开便是一面大盾,同时说道:“如果这里果真是那伙妖人的老巢,除去白永官、何念之外,还有两人被我打成重伤,暂时无法与人交手,那么就还剩下三人,分别是书生、和尚、士绅。不出意外,这三人都应该是归真阶段的修为,我凭借手中的‘无相纸’以一对二应该不成问题,以一敌三就难说了,毕竟我还未跻身天人,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话说到一半,张月鹿忽然发现齐玄素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她。 “怎么了?”张月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莫不是打斗的时候被撕扯了衣裳?只是她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哪里不对,身上的衣物都整整齐齐。 齐玄素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有些不大习惯。” 张月鹿失笑道:“你作为朋友不远千里帮我解决难处,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岂不是对不起朋友?” 齐玄素叹了一声,感慨道:“说起来,我们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认识的,到十月十五中元节,才短短三个月,却像是认识了许久一样。” 张月鹿道:“记忆的长短取决于内容,如果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回忆起来,几十年的光阴也好似转眼之间。可如果是一天之内经历了许多事情,记忆深刻,那么回忆起来,便觉得一天像一年那么长。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经历的事情不少,所以你会有这种感觉。” “那么你呢?”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也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庙门前,只见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盂兰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张月鹿的双眼中有紫气闪过:“整座寺庙都被阵法‘锁’住了,只能硬闯,不过这个阵法似乎被什么人打开了个缺口,倒是让我们可以省些力气。”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围着寺庙的外墙走了一段,果然发现一处山墙已经坍塌,两人从豁口位置走入寺庙之中。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 后面是他们进来时的豁口,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大敞开着的,似乎是被人强行破开。 两人走入其中,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 此处颇有些打斗的痕迹,神主位上供奉着一尊笑面大肚的弥勒菩萨,只是少了两只手臂,而且香火惨淡,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二章 寺中古怪 佛门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和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 此地佛像显然就不曾开光。 正当齐玄素仰头望向佛像的时候,佛像竟然活了,随之低头凝视齐玄素。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张月鹿身形暴起,手中“无相纸”化作软鞭,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拦腰斩断。 齐玄素吓了一跳,方才自己险些着了道,不由带着几分后怕道:“果然有古怪。” 张月鹿又将纸鞭变为纸伞,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偏殿,外面空无一人,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殿之中。 就见两“人”正在激斗,或者说,一个是人,另一个是佛祖神像。 只是这尊佛像并没有丝毫佛气可言,反而透出一股妖气,双目血红,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端坐于神主位上,两条手臂却是异常灵活,不似泥塑石像,倒像是活人一般。 巨大手掌所到之处,掌风凛冽,威力非同寻常。 与佛像激斗之人是个年轻僧人,没有兵刃,只凭双手,每每与佛掌相触,轰然作响。 不等齐玄素开口询问,张月鹿已经主动说道:“这僧人应该是正统佛门弟子,金仙传承,已经是归真阶段。” 所谓“金仙”,不在道门五仙之列,一说金仙即是道门的天仙,又说道门的天仙等同于佛门的金仙。 此称呼来自于道门和佛门的一段公案。 大玄之前是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 大晋覆灭于金帐大军南下,在此之前,大晋年间的佛道之争,尤为激烈。 全真道神霄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 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佛道两家在大晋年间开始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 待到大魏夺取天下,佛道两家正式形成联盟,合称道门,共同对抗儒门。最终儒门随着大魏兵败一同拱手让出天下,战败的儒门向道门投降,儒门大祭酒们虽然拒绝臣服于道门的大真人,但宣称向玄圣效忠,所以说玄圣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实质上的三教共主。这也是从道门分离出去的隐秘结社会以佛门“八部众”为名的缘故,盖因当时佛门还是道门的一部分。 只是后来佛主出世,玄圣才失去了佛门,并且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场大战。 这次佛道合流的成果之一,就是对佛门进行了“道门化”,大和尚被称作高僧大德,观世音菩萨被称作观音大士,也是由此而来。 虽然如今的佛门已经脱离了道门的体系,但也没有完全抹去道门的痕迹,许多称呼一直沿用至今,金仙传承即是佛陀传承。 如果不算散人这个被道门拼凑出来的谪仙人仿制品,道门有天、地、人、神、鬼五仙传承,佛门有三大传承,分别是大觉金仙、大乘菩萨、大阿罗汉。 正如天仙传承又被称作谪仙人,佛门也有类似称呼。大觉金仙传承被称作佛子,大乘菩萨传承被称作梵士,大阿罗汉被称作比丘。 道门的五仙传承之间有着明显的高下之分,以谪仙人居首。佛门也是如此,三大传承以佛子为首,其次是梵士和比丘。 除此之外,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和尚对应道士,以尼姑对应女冠,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 称呼方面,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尊者对应平章大真人,以大士对应副掌教大真人,以首座对应掌堂真人,以次座对应副堂主,以授事对应主事,以知事对应执事,以伽蓝对应灵官,以佛主对应大掌教。 这名年轻僧人便是一位佛子,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只见年轻僧人出手越来越快,金色光华不断涌动。 齐玄素不由问道:“佛子、梵士、比丘,我只是听说过这三个名字,与我们道门的五仙传承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道:“除了谪仙人和散人之外,我们道门的其他四仙总是专精某一个方向,比如武夫专心淬炼体魄、凝练穴窍,而不会去蓄养真气。炼气士专心蓄养真气,以真气贯通全身,顺带增益体魄,却不会如武夫那般刻意以各种手段淬炼体魄。佛门不然,他们更注意兼顾,比如梵士,相当于方士和巫祝,既擅长法术,又使用香火愿力,可以召唤法相,凝练金身。至于比丘,则有些类似于武夫和炼气士,既淬炼体魄,又蓄养气机。其中优劣,无非就是博而不精和精而不博的区别,各有长短。” “至于佛子,号称无所不精,乃是梵士和比丘的总和。我也是有所耳闻,未曾亲眼得见。” “可惜,今日要以剿灭邪教妖人为重,否则我还真想领教下佛子的手段。” 齐玄素见张月鹿说到最后竟是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赶忙说道:“你曾经说过,佛门与这些隐秘结社有勾结,甚至在背后支持这些隐秘结社,这名小和尚怎么会在这里?” 张月鹿道:“清平会、八部众等隐秘结社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真人、大真人在幕后暗中支持这些隐秘结社,可也不妨碍道门镇压这些隐秘结社。” “天渊,你要知道,道门也好,佛门也罢,家大业大,其内部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也必然会有着各种各样的诉求和声音,甚至这些声音之间也是互相敌对的,所以说佛门支撑隐秘结社和佛门镇压隐秘结社是不冲突的,当初玄圣颁布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三教都是同意的,也叫三教共商而决。”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再有就是,有些事情万不可放在明面上来说,隐秘结社害人无数,就算要把隐秘结社当作攻击对手的武器,也只能是在暗中去做,不能公然亲自下场。更何况两者因利而聚,自然利尽而散,不过是因为有道门这个共同敌人,才能勉强联手,其实也是同床异梦,各有算计。” 齐玄素闻言道:“如此说来,当年的道门和佛门联手共抗儒门也是因利而聚了,儒门一败,佛道两家立刻就兵戈相向。” 张月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反驳,但还是说道:“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一说就好,千万不要在公开场合乱说,容易被有心人揪住把柄,让你万劫不复。” 张月鹿虽然有改变道门的宏大志向,但并非一根筋的愣头青,又是久在祖庭,自然对于这些手段十分熟悉。 齐玄素熟悉江湖,张月鹿熟悉祖庭,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说道:“女侠。” 张月鹿一怔,问道:“我?” 她倒是对齐玄素说过,自己很喜欢这个“侠”字,却不太明白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来由地恭维自己一句“女侠”是什么用意。 齐玄素摇头道:“你后面。” 张月鹿猛地转身,就见一道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这道身影十分诡异,无论真气还是神念,都无法感知,只能肉眼去看,因为张月鹿方才是背对着这道身影,所以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反倒是齐玄素说话时会望向张月鹿,得以通过眼角余光发现了这道身影。 只见这道身影头戴斗笠,青衣素袍,腰佩长剑,身姿婀娜,标准的女侠打扮。 不过张月鹿脸上却是露出几分不悦。 她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难免有几分口是心非。 如果齐玄素恭维她,她未必会高兴。可当她发现齐玄素恭维的人不是自己的时候,却是会不高兴的。 张月鹿淡淡道:“侠客的身份应该由行为来决定,而不是装扮。” “啊?”齐玄素愣了一下,“对!”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三章 青衣女子 张月鹿望向这名诡异女子:“难道我的占验有所遗漏?这名女子应该不在七人之列,还是说她就是那名披着斗篷的神秘人?” 齐玄素摇头道:“虽然占验结果看不清相貌,但从体型上来看,披着斗篷之人应该是林振元才对。” 张月鹿点点头,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 便在这时,青衣女子二话不说,直接拔剑而出,朝着张月鹿飘来。 张月鹿脸色一凝,手中的“无相纸”化作纸剑,主动迎了上去。 只见青衣女子斜斜刺出一剑,继而又生出变化,剑势飘忽不定,风雷云气自生。 出乎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竟不挡格她的来招,剑尖直刺她的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截然不同。 青衣女子一惊,身形后掠相避,蓦地里张月鹿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青衣女子只得身形再退。 张月鹿紧随其后,纵前抢攻,让人避无可避。青衣女子挥剑挡格,右掌顺势拍出,斜击向张月鹿头顶。 张月鹿挥剑斜撩,削她手腕。青衣女子瞧得奇准,伸指在“无相纸”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顺势倒飞了出去。张月鹿只觉得握剑的手掌一震,掌中“无相纸”被她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失却了追击之机。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齐玄素只觉得目不暇接,换成他去应对两女中的任何一人,只怕是不出三招便要伤在剑下。 张月鹿不发一言,继续挺剑相击,剑意重新变作慈悲剑意,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青衣女子周身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难以看清。 与此同时,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摧金断玉只是等闲。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青衣女子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竟是将张月鹿的剑招悉数防住,丝毫不落下风。 飞舞的纸莲花撞击在这些剑圈之上,无声无息之间寸寸碎裂。 “剑心太玄意?”张月鹿吃了一惊,此招出自道门绝学“太阴十三剑”,属于全真道的不传之秘,其地位与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相当,并称道门四大剑诀,来人竟是全真道之人? 不过张月鹿手中却是丝毫不乱。 虽然纸莲花无功,但张月鹿趁此时机以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青衣女子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张月鹿也不再拘泥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不过青衣女子手中长剑竟是一把软剑,如灵蛇一般,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与“无相纸”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 短短几息之间,张月鹿连续变幻剑招,迅捷凌厉,如天神行法,似雷震电掣,虽然已过去,兀自余威迫人。可青衣女子能够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如同鬼魅一般,也是让人惊叹。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 如此片刻之后,青衣女子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剑到中途,忽而生出十几种变化,眼花缭乱。 张月鹿只出一剑,便封住了青衣女子的所有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她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青衣女子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她手中长剑立时沉了下去。 张月鹿手中纸剑向外一摆,扫向她胸口。青衣女子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张月鹿的一剑,而且还向张月鹿身前反攻过去。 张月鹿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青衣女子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青衣女子只得向后避开,随即青衣女子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张月鹿涌去。张月鹿手腕一抖,手中纸剑再刺,直指三个剑圈的破绽,青衣女子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数百招。 齐玄素只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忖:“青霄是我所见先天之人中的佼佼者,也就只有天人才能稳胜于她,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与青霄正面交手而不落下风?” 便在这时,张月鹿忽然一振手中纸剑,使得青衣女子的耳畔一道惊雷炸起,不由有了片刻的心神凝滞。 此乃“心字卷”的“大慈雷音剑”,能震慑对手心神,修炼高深之后,还能以长啸歌声惑人心神。 张月鹿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青衣女子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撕裂了胸前衣襟。 青衣女子的外袍之下还有衣衫,倒是没有春光乍泄,不过用来贴身存放紧要物件的上衣夹层却是被撕开一个口子,从中掉出一枚金紫鱼符。 齐玄素和张月鹿脸色同时脸色一变。 张月鹿喝道:“原来是清平会之人。” 齐玄素心头大震,这名突然出现的女子竟然是清平会成员?难道清平会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 虽说清平会与信奉鬼仙的隐秘结社不是一路人,但联想到梦中会和梦中进入神国的巧合,齐玄素也不由动摇起来。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将金紫鱼符吸入掌中。 张月鹿也不再客气,剑光一吐,直奔青衣女子而来。 青衣女子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青衣女子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她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青衣女子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后发先至,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张月鹿手中纸剑改为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青衣女子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在身前画圈,并不主动出击。 张月鹿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不再一味激进,变为攻守兼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斗在一起,青衣女子的剑法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张月鹿的剑法进退自如,回转如意。虽然青衣女子渐渐转守为攻,但张月鹿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始终未分胜负,张月鹿也不硬拼到底,纵身反跃,倒退数丈,喝道:“好一个‘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先前你用我们道门的‘太阴十三剑’掩饰自身来历,可最后到底是用出了本门所学,不知你是哪位大祭酒门下?” 齐玄素这才知道这名女子竟然是儒门之人,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平会的成员之所以要有两重身份,就是因为许多成员的真实身份十分敏感,甚至是三教之中的核心成员,需要第二个身份来遮掩一二。 青衣女子并不答话,忽地举剑攻来,张月鹿也不避让,两人再斗在一处。 却不曾想,青衣女子剑上是虚招,左掌猛击而出,“浩然气”立时笼罩了张月鹿的全身上下,张月鹿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张月鹿也运起“五气烟罗”,伸出左掌,与青衣女子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向后飘退。 张月鹿长剑圈转,向青衣女子腰间横斩。青衣女子竖剑挡开,左掌加运气机,直击而下,张月鹿只得反转左掌一托,只是一声轻响,双掌再次相交。 青衣女子矮身向外倒飞了出去,在三丈外止住身形,张月鹿左手掌心中但觉一点刺痛,举手一看,只见自己掌心已经被银针刺穿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鲜血渗出,自身真气的流转也随之变得凝滞起来。 张月鹿脸色不变,只是道:“好得很!” 青衣女子并不说话,身形前掠,又是一剑劈下,分明是以轻灵见长的软剑,却势大力沉。张月鹿举剑挡格,因为中了暗算的缘故,手上劲力颇为微弱,手中纸剑竟是被震飞出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地贴近了青衣女子,空手猱身而上,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纵然是青衣女子,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不过齐玄素却是看得明白,青衣女子看似被压制,实则守得滴水不漏,反而是张月鹿逐渐落到下风之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四章 又见玄玉 果不出齐玄素所料,张月鹿一气将尽,青衣女子立刻开始反击。 道门的顶尖剑诀,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全真道的“太阴十三剑”也好,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和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儒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道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青衣女子的“天心剑诀”便是如此,虽然也有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儒门剑诀的范畴,一剑横扫而出,招式不见如何精妙,但是剑势极为雄浑,又浑然天成,没有破绽,立时将张月鹿锁定,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张月鹿也不畏惧,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又招手引过自己的“无相纸”。 方才张月鹿被打飞了手中纸剑,纸剑冲天而起,然后又化作原形飘摇落下。此时被张月鹿真气一引,“无相纸”化作长枪,径直飞入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握枪之后,招式浑然一变,竟是与青衣女子先前所用的“剑心太玄意”有几分相似相通,正是祁英的“无极枪”,不仅挣脱开了青衣女子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使得青衣女子周围尽是张月鹿的枪影,不知几许之数。 青衣女子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真气似如水波流转,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张月鹿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主殿之内一声轰隆巨响,齐玄素不由转头望去,只见那尊“活”了过来的巨大佛像终于被年轻和尚击破,双臂尽毁不说,而且周身遍布裂痕。 不过那年轻和尚也元气大伤,箕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息,似乎在短时间内再无一战之力。 此处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两名女子的注意力,张月鹿也就罢了,青衣女子却是有些急躁,转守为攻,意图摆脱开张月鹿。 张月鹿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但一时半刻之间也来不及深思。 齐玄素身在局外,旁观者清,见此情状,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子的举动似乎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倒像是要去那间大殿寻找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齐玄素只觉得豁然开朗。 先前这名青衣女子无声无息而来,却被自己无意中窥破了行踪,然后便大打出手,竟是与张月鹿不分上下,这个结果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想来也出乎了这名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她本以为能轻取张月鹿,再去慢慢寻找自己要找的物事,结果两人陷入到鏖战之中,青衣女子便不得不急了。 再联想到青衣女子的清平会身份,齐玄素心中恍然,这不就是自己去凤台县寻找“玄玉”的过程吗。 虽说青衣女子的修为远胜于自己,但真要细论起来,凤台县那次任务的主导者其实是藏身于幕后的七娘才对,齐玄素只是七娘的附庸,而七娘与这名青衣女子一样,都是金紫鱼符的清平会乙等成员,所以青衣女子对等的不是自己,而是七娘。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名青衣女子和七娘一样,都是清平会乙等成员,都得到了寻找“玄玉”的清平会任务。 换而言之,这座佛寺之中,应该有“玄玉”的存在。 想到此处,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了挎包。 果不其然,挎包中传来了十分轻微的震动,若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出来。 那是七娘交给齐玄素的罗盘传来的震动,因为罗盘并非什么稀奇物事,道士携带罗盘又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仅从外表来看,也很难看出这种专门寻找“玄玉”的罗盘与普通罗盘有什么异同,所以齐玄素并未如何掩饰,只是裹了一层丝帛,放在挎包之中。 从凤台县到遗山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齐玄素都快把这个罗盘给忘了,进入佛寺之后,在不知道此地有“玄玉”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去刻意关注挎包中的轻微异动,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终于确认,这里竟然有“玄玉”。 虽然齐玄素至今也不知道“玄玉”到底有什么妙用,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玄玉”十分珍贵,价值奇高,不仅仅是清平会想要,太平道的某位真人也想要。齐玄素上次在七娘的协助下,拿到一块“玄玉”,得到了进入祖庭天罡堂的机会,并且升为丙等成员。如果这次他能独自拿到一块“玄玉”,又该是怎样的奖励?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变得热切起来。 他本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后又跟随七娘行走江湖,过的都是穷苦日子,可没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心态,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若没有这样的心态,他也不可能先后杀掉迪斯温和白永官。 另一边,张月鹿抓住青衣女子急躁冒进的时机,一枪扫掉了青衣女子的斗笠,打碎了她的发冠,甚至因为强烈劲风的缘故,使得青衣女子的面皮出现了许多细微裂痕。 这种情况,一看便知道青衣女子的脸上戴着遮挡本来面目的面具,此时碎裂的其实是面具,而非她的脸庞。 青衣女子披头散发,三千青丝骤然暴涨,足有十余丈之长,朝着张月鹿席卷而来,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层层叠叠,结成一张罗网朝张月鹿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张月鹿环绕成一个“线团”。 青丝似情丝,情丝千千结,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张月鹿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张月鹿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 “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张月鹿屏息凝神,谨守灵台,手中“无相纸”再度化作纸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 下一刻,如幕布一般的青丝中亮起无数白色剑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接着是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刺穿了青丝的帷幕。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再次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形。 只是张月鹿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她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生出种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之处,稍有不慎,便要落入罗网之中,挣脱不出。 四大剑诀中,“南斗二十八剑诀”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出一脉,以剑道为主,而“慈航普度剑典”和“太阴十三剑”一正一邪,却兼顾了一个“心”字,有许多攻人心神的手段,玄妙非常。 好在张月鹿已经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收心定神只是寻常,不至于被这等手段所惑,却也不得不用出自己最后的手段。 谪仙人本就无所不精,自然也会巫祝的法相手段。 只见张月鹿显化法相,丈六之高,通体雪白,然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张月鹿显化法身已是有六十四手之多。 “无相纸”随之一化六十四。 这尊法相分持六十四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或阔如门板,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只见得法身轮转,六十四剑随之而动。 “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的剑法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 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剑影绚烂,狠狠斩落在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如此片刻,“青墨三千甲”已是被破了。 青衣女子的长发骤然撤回,本来足有及腰之长,现在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已经是残了。 齐玄素眼见张月鹿取得优势,自己的修为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趁此时机直接往主殿掠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五章 玄玉之妙 到了此时,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这名青衣女子的目标应该是佛寺的主殿,只是她并不知道“玄玉”之事,所以无法如齐玄素这般明确前因后果,只能大概推测出一个模糊轮廓。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仅凭青衣女子的清平会成员身份,张月鹿便不可能让她如愿,所以张月鹿出招愈急,让青衣女子半步不得过。 青衣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的身影没入主殿之中,心中大为恼恨,若非此人,她已经偷袭张月鹿得手,此时见他又要坏自己的好事,焉能不恨? 于是青衣女子再次用出了自己先前暗算张月鹿的手段。 只见得银光点点,此法名为“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入体之后又能阻塞气息流转,压制修为。 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银针极小,法相极大,故而张月鹿身周的丈六法相只是阻隔了极短时间,便被银针攻破。 张月鹿已经吃过一亏,自然不敢大意,顾不得维持六十四剑,“无相纸”化作纸伞挡在自己身前。 “无相纸”不愧是半仙物,已经穿过法相“仙鹤神针”终究奈何不得,落在伞面之上,碎裂成点点流光。 青衣女子趁此时机,朝着齐玄素虚劈一下,激射出一道剑气。 齐玄素刚刚进入大殿之中,立时感觉到背后有凛冽气息袭来,猛地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道剑气。 一击无功,不等青衣女子发出第二道剑气,张月鹿已经再度攻来。 青衣女子不管如何不甘,也不能放任张月鹿不管,只能与张月鹿战在一处。 剑气轰然落在佛像之上,本就已经裂纹遍布的佛像直接炸裂开来。 齐玄素看得清晰,在碎石之中,有抹碧绿一闪而逝,随即便被埋在乱石之下。 不过齐玄素没有立刻找“玄玉”,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主殿中还有一名来自于佛门的佛子,佛像也是被这名佛子打破的。 齐玄素还不能确定,这名佛子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是来降妖伏魔的?还是如青衣女子一般为了“玄玉”而来?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齐玄素就不得不防了。 齐玄素起身走向这位箕坐在地的佛子,道:“在下道门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还未请教?” 这名年轻佛子要比齐玄素和张月鹿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原来是齐道兄,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是乞士和尚,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悟字辈高僧与李道虚、徐无鬼等人同辈,佛门牌中就有一张八点的地牌悟真。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以玄圣对应元字辈,六代大掌教依次算下来,第六代大掌教和如今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对应然字辈,而这个小和尚竟然是衍字辈,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许多真人同辈。张月鹿是副掌教大真人的徒孙辈,在道门已经算高辈分,仍旧比他低了一辈。 再有就是,许多人还有双重辈分,比如素有国师之称太平道大真人,从道门的辈分上来算,他比玄圣低了五辈,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在传承久远的大家族,这也寻常。世家子还未及冠就有了男女之事,常常是十几岁生下长子,到了五十多岁又生下幼子,虽然兄弟两人同辈,却差了四十岁,甚至幼弟和兄长的孙子同庚。兄弟两人再各自开枝散叶,代代相传,待到后世,白发老人比襁褓中的婴孩低上几个辈分也十分常见,故而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正因如此,随着道门改制,辈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品级和职位更为重要,时至今日,道门中人除了明确的师承关系,大多都是以品级论高下。 至于静禅寺,号称中州第一大寺,位于中岳山上,距离万象道宫倒是不算远,不过齐玄素从未去过,只是久闻大名而已。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不知禅师为何来到此地?此地又如何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衍秀双手合十道:“小僧一路云游至此,见城中修建佛寺,本想在此挂单,却不曾想佛寺大门紧闭,小僧以佛门神通探查,发现此地有异,便破墙而入,发现此地许多佛像已经成精怪,而且寺内僧人全部遭难。小僧的师父常常告诫小僧,佛门弟子既要慈悲为念,也要敢于降妖伏魔,慑服外道。于是小僧便用师父所教的金刚大力神通,将此地的几处佛像一一毁去。至于道兄所问,此地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小僧也不知晓。” 齐玄素没有听出什么明显破绽,说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禅师,此地乃是灵山巫教妖人的一处窝点,在下与同门是一路追踪至此。” 衍秀望向门外,问道:“敢问道兄,门外正在激斗的两位……哪位才是道门弟子?” 齐玄素道:“身着青衣的那名女子是妖人,另一位则是我道门的张法师。” 衍秀正色道:“还请道兄稍等,小僧先行恢复一二气力,然后便去助张法师一臂之力,铲除妖人。” 说罢,衍秀从袖中摸出一颗与栗子颇为相似的丹丸,直接塞入口中,然后盘膝而坐,闭上双目,就这么打坐调息起来。 齐玄素暗叹一声这小和尚也是心大,如果他有歹意,如此距离之下,又无防备,就算佛子,也要被一铳打死。 不过齐玄素是有底线的,不会无缘无故地随便杀人。他回望门外,见两人还在激斗,便走向佛像的废墟。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玄玉”就被埋在下面。 对于齐玄素来说,“玄玉”不仅仅意味着清平会的奖赏,还意味着功勋。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距离九千功勋遥遥无期,可只要能拿下这块“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 ……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 四处都是战场遗址一般的景象,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随处可见沟壑和巨坑,其中还有巨大的兽类白骨,如同小山一般。 在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更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有座大殿位于半山腰的位置。 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此时大殿已经残破不堪,殿内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此时大殿中有两人对坐,一男一女。 “也就是说,‘玄玉’必须以神力才能开启?”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玄玉”,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问道。 “是。”女子好似笼罩在一团沉沉雾气之中,缥缈不定,不仅看不清真容,而且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气血、念头、真气并不相通,想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唯有神力是例外,就像黄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有价值的。” 男子望向手中的“玄玉”,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神力虽好,但要通过香火愿力转化而来。近二百年来,为了香火愿力,不知动了多少干戈,道门、古仙、佛门、大小结社,乃至于西方圣廷,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哪个都想要香火愿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女子笑了一声,“凡人为了几个太平钱辛劳奔波,所谓的仙人们又何尝能够免俗,还不是要为了香火愿力费尽心机,有人说香火愿力就是仙人的金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男子问道:“那么这块‘玄玉’应该如何处置?” 女子不甚在意道:“你可以自己留下,也可以交给其他人,甚至可以原物奉还,我不过问。” 男子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女子道:“画龙点睛没有那么简单,关键还是作画之人,非要画中圣手不可为之。” “李家那人?”男子忍不住问道。 女子道:“李家小子有玄圣留下的传承,当然不成问题。” 男子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六章 死道友 齐玄素以双手扒开无数碎石,其下的一抹碧色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正是“玄玉”。 不过与凤台县的那块“玄玉”相比,这块“玄玉”内部的血丝更多一些,已经有些整体偏红。 齐玄素一把握住“玄玉”,心潮澎湃。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城头上,两人正远远眺望盂兰寺。 这两人,一个剃了光头,披着袈裟,作和尚打扮,正是遗山城寺庙中的住持僧人,法号注澄,却没有继续跪在六臂神像之前,而是来到了此地。 另一人则是士绅打扮,方面大耳,看着颇为富态。若是罗骁在此,就会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声名狼藉的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 两人同样是灵山巫教之人。 至此,七名灵山巫教之人全部浮出水面。 此时注澄的手中拿着四枚玉佩,除了他自己的那块玉佩以外,其余三块玉佩分别属于圣女、林振元、书生,与从白永官、何念身上搜出的玉佩如出一辙。 夏昌手中也有一块玉佩,是属于他自己的,惋惜道:“教主赐下了七块玉佩,我们七人每人一块,可惜白永官和何念的玉佩落到了道门之人的手中,威力恐怕要打个折扣。” 注澄笑道:“就算打了个折扣,也不会相差太多,毕竟对手不是天人。” 夏昌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玉佩也交给了注澄。 这可以算是他们最后压箱底的手段了,而且事情也的确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道门中人发现遗山城中的异常之后,一定会追查到底,也一定会查到佛寺中去,那么他们就顺势将佛寺变成一个陷阱,将这些碍事之人一举葬送其中。 至于那块“玄玉”,是注澄在一处佛窟中无意得到的,他本以为是什么宝物,参详了许久,可始终不得其法。后来他发现这块奇特的玉石竟然可以使得佛像变为活物,他便将“玄玉”埋在盂兰寺的主殿的佛像之中,然后整座寺庙的佛像都活了过来。 这也是注澄歪打正着,“玄玉”要通过神力开启,神力是由香火愿力转化而来,佛像所在正是香火愿力汇聚之处,故而“玄玉”被开启了部分,又未能完全开启。 注澄干脆以此为饵,来诱使道门之人进入佛寺调查,毕竟任谁也能看得出来,这佛寺透着古怪,很容易便会想当然地认为佛寺是他们的据点所在。 只是注澄漏算两个人,他既没有料到衍秀会在张月鹿和齐玄素之前进入盂兰寺,也没有料到后有青衣女子赶来。按照他的设想,此时张月鹿应该还在与佛像激斗才是,不求佛像能伤到张月鹿,只要拖延一二便可。 他却没有想到衍秀已经先一步击败了佛像,没了佛像的牵制,张月鹿等人可谓是来去自如。 注澄摊开双手,五块玉佩自行浮空,按照五行阵势排列。 夏昌转身离开城头。 注澄划开自己的手腕,只见伤口中涌出的鲜血逆流而起,飞向玉佩,激发五块玉佩中蕴含的神力。 在他周围,顿时有血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这位盂兰寺的住持和尚,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两岁的时候,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成了一个小沙弥。青灯古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寺庙中也不是一方净土,他不会讨好师父,被师兄们处处排挤欺负,他不知多少次跪在佛像前苦求佛祖,可佛祖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接触了灵山巫教,成为其中的一员。 然后在灵山巫教的帮助下, 他先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几个欺侮自己的师兄置于死地,又逐渐成为师父的臂膀,为师父排忧解难,尽心尽力,最终取得了师父的信任,师父在被调往其他大寺时,向佛门祖庭举荐自己成为此地住持。 青白观、盂兰寺、百户所、本地士绅,都是他们的人,这遗山城便成了他们的天下。 注澄身前的五块玉佩同时亮起血红光芒。 注澄轻声道:“去。” 五块玉佩分别往五个方向飞去,在留下五道尾痕,交织出一个“大”字形,分别悬停于盂兰寺的正北、正东、正西、西南、东南五个方位。 下一刻,五块玉佩同时炸裂开来,化作浩荡血河瀑布,轰然落向下方的盂兰寺。 似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血色。 血海滔滔,大祸临头。 盂兰寺中的几人顿时察觉到不对,张月鹿和青衣女子顾不得相斗,暂时停手。 此时两名女子距离山门殿已经不远,青衣女子第一个向外逃去,张月鹿却是迟疑了片刻,她本还想去找齐玄素,就见齐玄素冲出主殿,大喝一声:“我从另一边走,你也快走。” 张月鹿不再迟疑,向外掠去。 所谓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齐玄素所在的主殿距离山门殿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来不及与张月鹿汇合,反而是顺着原路离开盂兰寺的路程更短一些。 正当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心位置一痛,有人一掌重重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齐玄素立时喷出一口鲜血,五脏俱伤。 齐玄素艰难转头望去,出手之人正是衍秀和尚。 此时的衍秀和尚已经没了方才的青涩,只剩下阴沉狠厉。 “你!”齐玄素既惊且怒,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江湖老手,竟然看走了眼,遭了这个小和尚的暗算。 衍秀冷笑道:“让你做个明白鬼,这是古仙巫罗的神力,这位古仙最是喜欢活人血祭,她的神力降世,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如今寺内四人,你修为最低,你不去做这个替死鬼,还有谁做?” 说罢,衍秀一脚将齐玄素踢到在地,便要离开此地。 齐玄素扑倒在地,呕血不止。 不过在生死关头,齐玄素也爆发出一股狠劲,右手仍旧死死握住“玄玉”,左手拼命抓住了衍秀的脚踝,不让他离开此地。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衍秀一同死在此地。 衍秀猛地扭过头来,神情狰狞恐怖。 …… 张月鹿逃出盂兰寺后,猛地回头望去。 五道血色大潮当空落下,彻底淹没了盂兰寺。 如果她还留在寺庙之中,哪怕她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也要葬身于此,不由生出几分后怕。 紧接着,张月鹿又生出几分担忧。 不知齐玄素逃出来没有,若是还留在里面,必然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青衣女子停在不远处,神色复杂。 此时她也逐渐回过神来,这次的任务只怕是已经失败了。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 张月鹿冷冷道:“道门祭酒道士张月,日后再讨教。” 青衣女子淡然道:“清平会谢秋娘,随时恭候。”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青衣女子所报的并非本名,而是一个词牌名,《谢秋娘》又名《望江南》,因为诗魔有一首咏“江南好”的词,最后一句是“能不忆江南?”,所以还是大名鼎鼎的《忆江南》。 谢秋娘深深看了眼张月鹿,手持软剑,徐徐向后退去。 张月鹿担心齐玄素的安危,没有追击。 原本围在山下的众多青鸾卫也看到了此等异象,不敢靠近。 不过血河瀑布并未漫出盂兰寺的范围,仅仅局限在寺墙之内。 一墙之隔,便是两重天地,墙外仍旧是朗朗乾坤,墙内却是变成了一方血色的世界,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就连天地也不例外。 在盂兰寺的另外一个方向,一道身影险之又险地掠出了盂兰寺,再慢一点,他就要被那滚滚血色所吞噬。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狼狈落地之后,因为巨大的惯性,一路滚下山去,最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之上,才停下了身形。 衍秀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抬头望向已经被血光笼罩的盂兰寺,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他之所以能骗过齐玄素,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是因为打算挂单才发现了这座寺庙的不对,也是抱着降妖除魔的念头进入佛寺之中。 可这些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并不冲突。 道门有“天地玄黄”四等功劳,清平会有功勋,佛门也有功德一说。 降魔积攒功德,不寒碜。 不过他是堂堂佛子,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而那个齐玄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死了也就死了。 然后他缓缓低头。 只见他的脚踝上死死抓着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被从手腕处齐根断去,五指几乎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此时依旧不肯放手。 衍秀冷笑一声,俯身将脚踝上的手掌五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大步离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七章 脱胎换骨 齐玄素终究是没能逃出盂兰寺。 他的一只手掌被斩断,只能趴在地上等死。 齐玄素看着衍秀的身形逐渐消失不见,艰难地翻了个身,变为仰躺着,然后将右手中的“玄玉”举到眼前,自嘲道:“这算不算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很快,齐玄素便感觉到浩荡神力当空落下。 虽然一切死物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这股神力却是要灭一切绝生机。 在这样的神力面前,哪怕是天人,都要小心应对,就算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佛子,也要身死,更何况是齐玄素这样一个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下一刻,血红的光芒彻底吞没了齐玄素。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肉开始自行剥离脱落,就像有人将绿矾油泼在他的身上,腐蚀入骨,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齐玄素的意识逐渐模糊,仍旧攥紧了手中的“玄玉”。 在半昏迷中,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第一次面临生死一线,被“客栈”刺客一刀刺入胸口时的感觉,想起了第一次独自行走江湖,被人险些割了喉咙的感觉。 是要死了吗? 齐玄素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齐玄素又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还是熟悉的场景。 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 这次不必他人领路,齐玄素自己就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这一次,没有师父的呼喊,没有七娘的低语,也没有领路的女人。 他直接来到了山顶。 山顶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不同的是,在这堆火后面站着十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十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没有想到这个梦境竟然会发生变化,有了新的进展。 虽然他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因为这十道身影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第十一个身影十分纤小,与齐玄素相差不多,好似凭空冒出,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对于此地并无敬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另外十个身影皱眉、不悦、斥责、沉默。还有个别身影的双眼闪烁,隐隐现着狡谲之色。 过了片刻,那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大笑,退到一旁。然后火堆重新燃烧起来,将周围照亮。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让齐玄素仿佛身临其境。 他睁大眼睛,看清了十一个身影的轮廓,同时感受到十一个身影散发着不同的气息,洪水、火焰、天空、大地、生命、死亡、光明、黑暗、时间、空间、灵魂,就像十一座巍峨高山。 便在这时,十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显露真容。 齐玄素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竟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麻布长袍,赤足而立,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小腿位置,皮肤鲜红,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 齐玄素只觉得浑身发寒,手足冰凉。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便在这时,这个高大身影朝着齐玄素走来。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 如血河一般的神力将齐玄素笼罩,却被齐玄素紧紧握住的“玄玉”不断吸收,“玄玉”中的细细血丝越来越多,最终将“玄玉”从一抹碧绿彻底染成了血红之色。 与此同时,“玄玉”也在不断补全,从最初的弦月形状逐渐变成了满月形状。 乍一看去,齐玄素好似手中托着一轮血红的满月。 只可惜无人得见此等场景。 这块“玄玉”被香火愿力浸染多年,已经是半开启的状态,此时受到神力的直接冲击,终于是完全开启。 “玄玉”化作一个大茧将齐玄素包裹起来。 齐玄素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齐玄素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紧接着,齐玄素体内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全身上下的骨头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碾碎。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的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诸般酷刑。 然后又可以清晰看到在齐玄素的体内生出另外一股无形力量,沿着特定脉络飞快游走,寸寸碎裂的骨骼在这股无形力量的滋养下又恢复如初。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每重塑一次,骨骼便幽深一分。 如果齐玄素此时醒着,那么就会感觉到全身骨骼先是传来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只怕齐玄素很难承受这种更甚于凌迟的痛苦,不过此时他正在最深层次的梦中,对此却是一无所觉,只是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骨骼之后是体内的经络,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四肢百骸被重新梳理,所有错位纠缠之处被一一纠正,所有堵塞之处都被一一疏通,堪比洗脉伐髓。 继而是血肉皮膜,许多暗伤被悉数愈合,甚至齐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全都消失不见,如今他再想向张月鹿展露下自己当年吃过的亏,已经是做不到了。 而齐玄素断掉的左手则变成了一个血团,不断扭曲,逐渐变为五指的形状,然后又塑造出骨骼和经络,继而填充血肉,最终生出肌肤,变成一只完好崭新的手掌。 这一幕与武夫的血肉衍生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恢复速度上却是玉虚阶段的武夫无法相比,甚至有了天人武夫才能达到的速度。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齐玄素幽幽醒转过来。 当他睁开双眼之后,虽然外面的一切还是血红色,但主殿内已经恢复如常,可以看得出来,这股浩荡神力正在如海水退潮一般缓缓退去。 齐玄素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只觉得神清气爽,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气力。 他再一起身,发现身形轻盈许多,哪怕不依靠真气,也能一跃飞上房梁,这可是武夫才能做到的事情。 齐玄素急忙闭目感受,继而发现了一个让他极为震惊的事实,他竟然从昆仑阶段一跃成为玉虚阶段,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 玉鼎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内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如铸玉鼎。踏足玉鼎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益寿延年。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可以修炼两种道门规定的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脱胎于谪仙人“应劫假身”的“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不过紧接着,齐玄素又发现了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事实,因为他方才太过关注自身修为的缘故,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左手竟然回来了。 齐玄素看着自己那只比张月鹿还要白嫩几分的左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给自己一个解释。他记得很清楚,衍秀以手刀斩下了他的左手,那种痛楚,让他刻骨铭心,不可能记错。 可现在的结果就是他的左手又完好无损地长出来了,细皮嫩肉,没有老茧,定然不是接上去的。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同时也看到了手中已经大变模样的“玄玉”。 梦且不去说。 仿佛血月的“玄玉”让齐玄素联想到了血色神力,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难道“玄玉”遇到神力后发生了某种变化,继而这种变化又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便在此时,齐玄素手中的“玄玉”无声无息的碎裂开来,化作细沙,洒落一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八章 大巫 齐玄素怔怔望着掌心残留的些许细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大概明白清平会和太平道为什么要抢夺“玄玉”了,这种东西的确大有玄机,而且对人大有益处。 齐玄素活动了一下新生的左手,竟是没有半点凝滞之感,与自己的身体十分契合,而且身体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无一处不舒畅。他又撸起袖子,分开交领,果然许多伤疤也已经消失不见,甚至齐玄素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再去入定修炼,效率定然远胜以前。 不过齐玄素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实践一番,而是打算在外面神力彻底退去之前,想明白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先前的梦境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个问题,自己该不该将身上的异变告诉张月鹿或者七娘。 首先是梦境。 那座黑沉沉的大山,齐玄素已经在梦中去过多次了,可之前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身影在火堆后面,其余黑影其实是站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可这一次,足足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堆后面,而那些作为陪衬好似背景的黑影直接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位朝中大员独自出行时,自然是前呼后拥,仪仗煌煌,可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与其他大臣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随从们就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了。 这种变化,毫无疑问是“玄玉”带来的。 在十一个身影中,有一个显得十分纤小的身影例外,她是最后到的,而且一脚踢翻了火堆,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最后,十一个身影中有十个身影离去,唯独留下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 这是否意味着最后留下的身影对应了自己手中的“玄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是说不同的“玄玉”分别对应了十一个身影,从十一个身影所散发的不同气息来看,也对应了十一种不同的能力。 齐玄素仔细回想,走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散发着极为磅礴的生命气息,虽然是梦中,并非真正存在,但旺盛气血所散发的炙热感觉还是让他记忆深刻。 由此说来,这块“玄玉”对应的是“生”。 那么自己脱胎换骨、血肉重生,以及寺庙内的佛像由死物化作活物,都能解释得通了。 还有一点,齐玄素在凤台县得到的“玄玉”就像死物,没有任何神异之处,而这块“玄玉”却能使佛像化作活物,难道凤台县的那块“玄玉”是假的?还是说“玄玉”能否发挥作用需要某种外部条件? 若是后者,两者相较,最大的区别在于,凤台县的“玄玉”被藏在镇纸之中,而盂兰寺的“玄玉”则被藏在佛像之中。 镇纸和佛像,区别是…… 齐玄素心中一动,在青白观中,白永官曾经从太上道祖的神像中汲取香火愿力恢复法相,使得太上道祖的神像炸裂,可见太上道祖的神像中储备了香火愿力。 由此推断,盂兰寺的神像多半也储存了香火愿力。那么“玄玉”的异变是否与香火愿力有关? 再联想到“玄玉”似乎是因为神力从碧色弦月变为血色满月,那么齐玄素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香火愿力或者神力能够激发“玄玉”。 这也在情理之中,张月鹿曾对齐玄素说过,香火愿力就是仙人们的太平钱,古仙们与道门的矛盾也来自于香火愿力,可见其珍贵。 除此之外,这个身影的背后还有一个类似于屏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竟是与灵山巫教之人请出的巫罗法相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想到这里,齐玄素猛地记起,张月鹿说过,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 灵山十巫加上十分神秘的巫阳,刚好是十一人。 也就是说,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则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走向自己的这位大巫代表了“生”,那么自己过去经常见到的那位大巫又代表了什么?她似乎只在十一位大巫齐聚的时候才会展露自己的气息。 还有巫罗,既然她也是十一位大巫之一,那么她象征了什么?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齐玄素理清思绪之后,喜悦兴奋之情瞬间去了大半。 灵山、灵山十巫、灵山巫教,任谁也能看出三者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再加上梦中会和关于巫罗信徒在梦中进入神国的传说,似乎坐实了齐玄素的猜测,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着某种联系。 不过齐玄素又不敢十分肯定,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齐玄素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只是决定返回玉京之后,去道藏阁找一些关于上古巫教的书籍,以此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七娘和张月鹿。 齐玄素首先否定了将此事告诉张月鹿的念头,虽然张月鹿以诚待他,但他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而且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他把握不准张月鹿知道部分真相后的态度转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冒险。 至于七娘,按照道理来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是以前,齐玄素也就如实相告了,可在齐玄素开始怀疑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什么勾结之后,便犹豫了。而且清平会也在寻找“玄玉”,意味着清平会多半知道“玄玉”的秘密,如果此事不慎被清平会知道,齐玄素很难预料自己是什么下场,是如那个青衣女子一般成为骨干核心,还是被清平会炼成丹药? 齐玄素几番思量之后,同样不敢冒险。 便在这时,外面的血色终于褪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齐玄素收敛思绪,走出主殿,沿着来时之路去往弥勒殿,然后从弥勒殿后的豁口离开了盂兰寺。 刚出寺庙,齐玄素就看到了一道因为翻滚而倾轧出的痕迹,他沿着这道痕迹一路走去,结果在一棵大树之下看到了自己的断手。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断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新手,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将断手收起来,放入挎包之中。 虽然他身上的伤疤消失了,但这只断手可以提醒他,以后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不是每次都能够转危为安,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真是万事成空。 就在这时,张月鹿从山门的方向朝这边掠来,远远看见齐玄素的身影,她高悬着的心终于是稍稍放下几分。她真怕齐玄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她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毕竟不同于公务,齐玄素是应她的私人之邀,才出于朋友的情分陪她前往上清府。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面前,没有说话,而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没有少胳膊少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算是彻底把心放下了。 “你没事吧?”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那个青衣女子呢?什么来头?” “我能有什么事?你没事就好。”张月鹿摇了摇头,“至于那个青衣女子,她自称‘谢秋娘’,来自于清平会,其真实身份应该是一名来自于道门的隐士。” “隐士?玄圣牌里的隐士牌?”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隐士最早只是一种身份,在三教改制之后,成为儒门的传承之一。我们叫仙人,儒门称圣贤。隐士对应心学圣贤,不同于对应理学圣贤的君子和对应亚圣的文士,数量十分稀少,大约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齐玄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小一座盂兰寺,竟然汇聚了道门的谪仙人、儒门的隐士、佛门的佛子,还有如此可怖的古仙神力。”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那名佛门的佛子呢?”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暗,半真半假地说道:“跑了,他说这等巫罗神力现世就要夺人性命,否则不死不休,他想让我做替罪羊,幸亏我命大,也或许是寺内还有其他人,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月鹿面露怒色:“竟是如此小人,下次再见到他,绝不轻饶。”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此人名叫衍秀,今日之仇,我迟早要讨回来。” 张月鹿点了点头,目光从齐玄素的脸上扫过,先是一怔,然后略微迟疑道:“天渊,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齐玄素心中一紧,面上不显,故作疑惑道:“哪里不一样?” “似乎白净了些。”张月鹿笑道,“越来越像小白脸了。” 齐玄素佯怒道:“好啊,敢说我是小白脸。等到了你们家,我就对令堂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这次是来入赘的。” “你敢!”张月鹿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注意齐玄素的脸色。 齐玄素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张月鹿再追问下去,他真要露馅了,幸好他去寻找“玄玉”的时候,张月鹿正在外面与谢秋娘激斗,应该无暇注意到他。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十九章 黑衣人 齐玄素笑道:“你猜我敢不敢,反正我自小被万象道宫收养,无名无姓,不知父母祖先何人,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赘婿是吧?”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我们张家不兴这个,倒是李家挺喜欢的,义子女婿都能做家主,因为生儿子生女儿都没得选,义子和女婿却能自己挑,这也是李家长盛不衰的根本。” “知道,非张姓子弟不得继承大天师之位,这是张家代代祖训。”齐玄素道,“据说玄圣曾想废除这个规矩,可还是被张家硬顶了下来。” 张月鹿道:“其实这是对外的说法, 实际上这个规矩已经名存实亡了,张家说非张家之人不能继承大天师之位,是祖天师立下的规矩,必须遵守。玄圣便下谕旨去掉‘大天师’中的‘大’字,改称‘天师’,这样就不与祖天师的规矩冲突了。后来太平道又去掉了‘大贤良师’尊号,接受朝廷的‘国师’册封,再加上地师,形成今日的三师格局。” 齐玄素愕然道:“大天师变天师,还能这样?” “好在张家之人争气,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算是勉强维持住了这个祖宗规矩。”张月鹿轻轻一叹。 齐玄素笑问道:“不知青霄能否成为第一位女子天师?” “这……”张月鹿迟疑道,“却是难说,如果我真想做天师,那么家族里的老家伙们要将天师之位留在张家,肯定不会让我嫁人,要么终身守贞,要么招婿入赘。”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齐玄素只是为了转移张月鹿的注意力才故意岔开话题,不是真想去张家做赘婿。如今世道,再怎么开明,赘婿还是要低人一头的,说出去不好听,脸上更不好看,还少不得看人脸色,就算张月鹿同意,齐玄素也没兴趣去隐忍蛰伏。 张月鹿轻咳一声:“说正事,盂兰寺只是个陷阱,显然不是妖人们的据点,我们看到的那座地下大殿应该不在此地。” 齐玄素点头赞同。 张月鹿的思路仍旧清晰:“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杀了这伙妖人,关键是阻止‘神降’。如果‘神降’成功,那么就算把这些妖人全都杀了,也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他们的据点会在什么地方?”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自从出现过玄都和紫府被古仙渗透之事后,道门就设立了自查机制,除了北辰堂之外,天机堂每三年都会派人巡视各地道观,各地道府每年也都会检查辖境内的道观。灵山巫教发展道观的道士成为信徒不难,可想要将道门设立的道观改建成自己的据点却是万难做到,可以排除青白观。此地没有书院,再排除和尚和盂兰寺,就剩下大户士绅了。” 便在这时,罗骁也带人朝这边过来,这位青鸾卫百户显然被方才的阵仗给吓到了,难掩惊慌之色,赶忙道:“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张法师示下。” 张月鹿问道:“城内有哪些士绅大户有能力在自家宅中修建地宫?” 罗骁伸手招过两名青鸾卫总旗,说道:“白永官做青白观的观主,注澄做盂兰寺方丈,林振元以副千户兼任掌印百户后又升任千户,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由此推断,这些妖人应该是最近十年才开始经营遗山城的。你们都是久在城中的老人,仔细回想一下,最近十年中,哪个大户有过异常举动,比如借着挖池塘的名头从家中往外运土,或是曾经兴过土木。” 不得不说,罗骁不愧是青鸾卫的掌印百户,思路还是十分明确。 两名总旗又招过几名小旗和上了年纪的校尉,开始一起苦苦思索回忆起来。 过了片刻,一名胡子花白的青鸾卫小旗说道:“回禀百户大人、张法师,小人记得大概五年前,有一家大户的确兴过土木。” “哪家?”罗骁立刻问道。 这名青鸾卫小旗说道:“此人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大概是五年前的时候,夏员外家中失火,烧了好些房屋,就是那个时候,这位夏员外借着这个机会将老宅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工程大概持续了一年左右。” 经这么一提,其他人也想了起来,纷纷附和,证明确有此事。 罗骁有些犹豫不定,他知道这位夏员外,如果这位夏员外的确是邪教妖人,自然好说,直接打死也不算什么,可如果不是,后续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能被称呼一声员外,自然是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自古以来,地方士绅直通庙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罗骁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乃是果决之人:“协助道门清剿结社妖人乃是大玄祖训,罗百户,你去通知本地的县令、千总,让他们带人协助剿灭妖人,最好携带几门火炮,不必重炮,一般火炮就行。若有什么干系,朝廷发文质询道门,祖庭向下问责,我一力承担就是。” 这便不得不提到大玄的军制。 大玄军制脱胎于前朝,前朝大魏的军制分为卫所和营兵。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营兵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 自大魏世宗皇帝以来,因为卫所制日益废弛的缘故,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有名的精兵都是良家子从军,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提督军务总兵官、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哨官、队长、什长。 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若是武官独当一面,则会派一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挂大将军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交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废黜了五军都督府和大部分卫所,只剩下青鸾卫,所以青鸾卫仍旧延续卫所官制,以指挥使为主官。 卫所制度分为都、卫、所三级。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都指挥使司下面设卫, 长官为“卫指挥使”,卫下面是千户所和百户所。 皇帝亲军上二十二卫,称“亲军指挥使司”,不隶都司和五军都督府。 换而言之,“卫”正常上面是“都”,但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亲军指挥使司”,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所以没有上面的“都”,自然也没有“都指挥使”,只有“卫指挥使”,简称指挥使,正三品。 在前朝时,皇帝多半会以都督、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兼任青鸾卫指挥使,使其成为一品、二品的公卿重臣。只是本朝已无五军都督府和都司,故而青鸾卫的主官最高只能到正三品,权重却位卑。 世人口中的“黑衣人”则是营兵,实行另一套官制。 其实最早时候,指挥使镇守地方,总兵官是为临时职务,是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待到后来,卫所制度开始崩溃,总兵官成为地方驻守最高武官,取代了指挥使的职能。 大玄朝廷在常设总兵官的同时又增设提督军务总兵官,与巡抚平级,两者是为一州之内的最高文武官员,其次才是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总兵官。 总督则是节制数州之地,掌握军政大权。 因为总督的全称是: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督某州、某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故而总督既有巡抚的民政之权,又有提督军务总兵官的兵事之权,是为真正的封疆大吏。 张月鹿说的千总就是本地的黑衣人。 若论单打独斗,或是小队人马交手,黑衣人定然不是青鸾卫的对手,可如果是大队人马作战,或者攻城拔寨,则是黑衣人更胜一筹。人数越多,悬殊也就越大。 张月鹿身为道门之人,当然无权调动地方县令和守备,可百户所中还有一位青鸾卫镇抚使,他身负上命,是为钦差,能以钦差的身份调动人马。 罗骁心领神会,立刻往百户所而去,同时命令其余青鸾卫暂时听从张月鹿调遣。 张月鹿也不客气,吩咐道:“先把这位夏员外的宅子给围了,不要放走一个人。” 几名青鸾卫总旗轰然领命。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过去孤身行走江湖,总是以寡敌众,几时想过能有这般阵仗,不过话说回来,仗势压人的感觉,还真不赖。” 张月鹿道:“世上之事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我不分。如今隐藏在我们之中的妖人已经被揪了出来,敌我泾渭分明,便可动用公器,一举歼灭。” 齐玄素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僵,有些心虚。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章 借力 很快,王子成与本地县令、千总便一同赶了过来。 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为数众多的衙役、捕快、黑衣人、青鸾卫。可以说地方官府的人手几乎是全部出动,足有近千人。 千总全名为“营千总”,正六品,与青鸾卫百户同等品级,还比正七品的县令高出两级,并不受县令节制。 本朝有感于前朝时重文抑武的弊端,从开国之初,便是文武并用,武官在朝廷上的力量并不弱于文官。文武之间也没有十分明确且不可逾越的界限,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之人,故而大玄朝廷武官的地位并不算低,不会出现前朝时高品武官受低品文官节制的局面。 按照大玄军制,千总领兵五百人,其中正兵精锐二百人,辅兵三百人,而世人口中的“黑衣人”主要就是指正兵,又叫战兵,平日里不事生产,专事操练。辅兵顾名思义,便是辅佐战兵,比如运输粮草、搭建工事、做饭喂马、保养火器等等。 本地千总姓赵,这次带了一百五十名正兵和二百名辅兵,正兵悉数配备火器甲胄,并非道门中人惯用的手铳,而是长铳,射程更远,且弹仓内可以储存多枚弹丸,能够连续开铳。辅兵主要是从营中运来了四门火炮。 早期使用前装式火炮时,以炮弹重量来区别火炮大小,那时候的军中最常使用四种火炮,六十斤炮弹的重炮,三十斤、二十斤的一般火炮,十斤的小炮。其中重炮只能装备在大型海船和固定炮台之上,无法移动。 不过随着火炮技术不断更新迭代,军中装备的火炮已经逐渐变为后装式线膛火炮,再以炮弹重量论大小便没有太大意义,故而改为以火炮的口径来区分火炮大小。 如今军中,分别配备有一寸九分到两寸三分的丁等火炮、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四寸五分到四寸六分的乙等火炮,以及四寸六分以上的甲等重炮。其中重炮又有细分,某些重炮只能在固定在炮台上,或者装备于铁甲舰上,这与地方军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次,赵千总带来的就是四门口径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攻城也许力有不逮,可用来攻打一座府邸,已经是绰绰有余。 除了充当正面强攻的黑衣人之外,衙役和捕快的人手也不在少数,在这一点上,与天罡堂类似,一个捕快正役有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有帮手,再加上三班衙役,也有二百余人。他们主要负责肃清街面,实行戒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防止误伤普通百姓。 再有就是本地青鸾卫百户所倾巢出动,从旁协助黑衣人。 虽说青鸾卫是天子亲军,以刑侦办案为主,但终究在黑衣人的行列之中,许多黑衣人高官入朝,除了入职兵部之外,也会转入青鸾卫中,再通过青鸾卫转入刑部、大理寺等衙门,最终进入文官行列,所以青鸾卫中不乏黑衣人出身之人,双方配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到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夏昌府外的时候,就见这里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虽说道门和朝廷的品级并不相通,但道门三大副掌教之一的太平道大真人又是朝廷的国师,便给了道门和朝廷之间竖了一根标尺,大概可以有个对应。 毫无疑问,本地县令、千总、青鸾卫百户都不如张月鹿这位四品祭酒道士,唯有王子成与张月鹿相当,所以也就是由王子成和张月鹿商议而决。 王子成沉声问道:“夏家的人还不肯出来投降吗?” 赵千总回答道:“回禀上差,已经让弟兄喊了三轮话,只要他们肯开门投降,只诛首恶,若是执迷不悟,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可里头没有半点动静,还请上差示下。” 王子成看了眼张月鹿,问道:“不知张法师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道:“若是正常士绅人家,见门外如此阵仗,早就开门说明情况,如今无人回应,可见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那便不必客气,直接以火炮轰开大门和院墙,强攻进去。” 王子成点头道:“就依张法师之言,赵千总,给我瞄准了轰。” 身披黑色甲胄的赵千总领命而去,来到距离夏府大门大约有一百丈左右的地方,只能勉强摆开两门火炮,另外两门火炮则被布置在了两翼位置。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火炮,据说这种火炮是由道门天机堂主持研发设计,然后由工部、神机营联合生产。其采用多层复合炮身结构,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较之前朝大魏的前装式滑膛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然后就见赵千总高高举起右手:“一发装填。” 四门火炮同时行动,训练有素的炮手迅速打开木箱,两人抬起一发金属外壳的锥形炮弹,从火炮后方装填入炮膛之中。 然后就听炮手高声道:“装填完毕。” 赵千总猛地手掌挥下:“放!” 齐玄素只觉得一股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同时脚下地面轰然一震,仿佛摇晃了一下。 然后夏府的门楼已经整个消失不见,连带着一段院墙也彻底坍塌,废墟上还残留着点点余火。 赵千总再次举起右手:“调整角度,二发装填。” 接着便是炮手们几时方向、多少角度的术语此起彼落,就见旋转炮身,瞄准其他方向。然后炮手们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赵千总再次猛地一挥手:“放!” 四门丙等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烟尘。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四发炮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夏府之中。 炮弹炸开,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被炸碎的泥土、石块、树木、房屋残骸直接被气浪抛上半空。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地面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 此等火炮威力,哪怕是先天之人,也不能从正面力敌。 两轮齐射之后,夏府已经满目疮痍,就算有什么阵法,也应毁坏得差不多了。 王子成立时下令攻入府中。 齐玄素、张月鹿、王子成等人走在最后,县令则是留在外面,负责维持城内秩序。 越过院墙的废墟进到府内之后,还能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张月鹿伸手煽动烟气,对齐玄素轻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则关于玄圣和东皇的佚闻,东皇遭遇了大报恩寺之变后,险些身死,面见玄圣,被玄圣斥责。原文是:玄圣斥责东皇恃兄长之亲,受封疆之重,凭籍权势修为,无复顾忌,刀剑加身而不自怵,妄自尊大,不听他人劝诫之言,独断而专行,孤身而犯险,方有今日之祸。用白话就是玄圣说东皇因为出身、境界修为、权势的缘故,自高自大,轻视众人之力,夸大个人作用,所以才吃了这样的大亏。我不知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不过自此之后,道门在剿灭古仙的时候,能够借力就绝不单干。今天我们也省些力气,用火器开道。” 不多时后,就陆续有黑衣人和青鸾卫传来消息,在后院发现了部分仆役,都已经身死,并非死于火炮,而是死于某种毒药,像是被杀人灭口,而其余人则不见了踪影。 王子成愈发肯定此地就是妖人的据点巢穴,下令严密搜查,不能放过一处。 在这方面,青鸾卫是专业的。 罗骁亲自带人搜查,很快便在一座假山中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王子成也不客气,直接派人以炸药将假山炸开,显露出下方的地宫入口。 地宫开口颇为宽阔,可供四人并行,一路倾斜向下,不仅有台阶,还有轨道,可供推动车子上下进出。 赵千总喝道:“盾兵。” 十余名全身披甲手持大盾的黑衣人并排走入地宫入口。 这些盾兵虽然只是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但力气极大,体魄强健,身上披着“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对于各色法术也有一定的抵抗作用。其外又套了一件棉甲,经过专门的加工,用水浸泡后再经暴晒晾干,韧性十足,内衬有铁叶子,外以铜钉固定。 火器出现后,传统的铁甲变得有些不合时宜,道门改进的重甲又造价昂贵,无法配发普通士兵。于是大晋年间开始,出现了以外为布料,内里在要害装有铁片的布面甲,即棉甲的前身。时至今日,棉甲又得到进一步发展,多了专门的面甲,用于抵挡瘴气毒气。 最后是大盾,名为“钢鬣盾”,可以将半个身子挡住,既能够抵挡火铳的射击,也能抵御真气和部分法术。 在盾兵之后,是手持长铳的黑衣人,可以通过盾牌之间的缝隙,进行射击。 如此层层推进,寻常妖人根本不是对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一章 强弩之末 很快,通往地宫的地道中响起了厮杀之声。 黑衣人和青鸾卫开始出现死伤,张月鹿像个不知疲倦的战神,在与巫祝女子、何念、林振元、谢秋娘等人连番激战之后,仍旧是一马当先地攻入地宫之中,对上了此地的主人夏昌。 夏昌是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武夫,与王子成不分上下。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术又分成武学和法术两类,人仙传承不能使用法术,只能修炼武学,“武夫”的一个“武”字便由此而来。而武夫最信任的兵器的就是自己的双手拳头。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法术方面只是寻常,武学方面却颇有造诣,不仅有“慈航普度剑典”,而且精通枪法、刀法以及各种奇门兵器,除了授业之师慈航真人的传授之外,还有部分家传技艺,这也是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弟子的劣势所在。 地宫占地极大,十分广阔,以巨大立柱支撑穹顶,竟是与齐玄素所见的梦中会有几分类似,最深处就是那尊六臂巫罗神像,脚下燃烧着无数蜡烛,数不清的人头在其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此时地宫中一片混乱,灵山巫教的信徒与黑衣人、青鸾卫厮杀一处,因为人数上处于劣势,所以夏昌和注澄无法联手应对张月鹿,只能由夏昌一人单独对上了张月鹿。 夏昌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避开这一拳,同时手中纸剑轻飘飘地指向夏昌的太阳穴位。 夏昌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张月鹿的纸剑,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地面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张月鹿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手中纸剑随意点出,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夏昌的面门。 夏昌一拳将剑气打散,有些意外于张月鹿的虚弱。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名道门女子侥幸逃出了盂兰寺,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复巅峰之态,正是趁她病要她命的绝佳时机。 夏昌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张月鹿手中的纸剑正面相击,分明是血肉之躯,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张月鹿手中的纸剑不断变化各路剑法,变幻无常,让人目不暇接,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夏昌的周身要害。只是相较于先前她与谢秋娘斗剑,此时出剑,只能说中规中矩,无论是剑气还是速度,都有所衰弱。 不过夏昌远不如谢秋娘,身上还是不断平添伤痕。 忽然之间,张月鹿以手中纸剑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夏昌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摆出架势要硬接张月鹿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张月鹿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夏昌,不但脚下地面裂痕遍布,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张月鹿飘摇落地,手中纸剑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夏昌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注澄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张月鹿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剑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手中纸剑变为大刀。 张月鹿双手握刀,顺势横扫。 刹那芳华,好似一抹斜月。 夏昌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昌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张月鹿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无论天罡堂,还是北辰堂,都不是什么善地,邪教妖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夏昌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这一刀也让张月鹿大损真气,脸色越发苍白。 张月鹿不顾疲敝虚弱,径自朝着另一处掠去。 王子成对上了注澄,因为王子成有伤在身的缘故,已经落入下风之中,甚至岌岌可危。再有一时半刻,就要被注澄生生打死。 注澄一记佛门“大手印”当头压下,王子成单膝跪地,七窍流血。 便在这时,张月鹿赶到,替下了王子成。 注澄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张月鹿。 张月鹿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夏昌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夏昌愣是摸不到张月鹿的衣角,可见张月鹿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注澄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张月鹿在半空中扭动身形,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归根究底,张月鹿毕竟不是天人的无量阶段,连番激战之后,体内真气损耗严重,已经不复巅峰状态。 不过张月鹿落地之后,不退反进,手中纸刀的刀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张月鹿的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是一门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注澄也是一名武夫。 面对张月鹿的狠厉刀势,注澄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张月鹿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张月鹿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张月鹿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注澄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只见注澄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注澄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注澄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张月鹿,哪怕张月鹿是谪仙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注澄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一拳打出,使得张月鹿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张月鹿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月鹿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张法师……”王子成拖着重伤之躯,勉强上前一步。 张月鹿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王子成便又停下脚步,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注澄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速度丝毫不逊于张月鹿,面对这一拳,张月鹿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张月鹿只能将纸剑化作纸伞,挡在自己面前,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纸伞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劲力,只见张月鹿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注澄轻吸一口气,另外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下,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张月鹿保持着持伞挡在身前的姿势,身形向后飘退,距离王子成越来越远。 注澄不给张月鹿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张月鹿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真气炸响如节节爆竹。 从半空中落下的张月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手中纸伞溃散成无数白纸,四散飞舞。 张月鹿自己心知肚明,“无相纸”的玄妙在于变化,就如散人,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能攻能守不假,可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不如其他半仙物。 她以“无相纸”接连硬抗注澄三拳,真气损耗不小。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先前几战损耗太大,尤其是遇到谢秋娘这个势均力敌的隐士,让她用出了大损气力的法相手段,一身真气只剩下不到半数,就连维持“无相纸”的变化都已经力有不逮。 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只怕她要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二章 十成把握 以注澄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如果是归真阶段的方士,只要被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 注澄的身形再次动了,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张月鹿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张月鹿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注澄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注澄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武夫玉虚阶段的“半步崩拳”。 当初齐玄素就是被诸葛永明以这门武夫神通打得重伤半死。 面对武夫如此近距离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张月鹿的脑袋,显然要将她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此时张月鹿身周以真气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如果被这一拳击中胸腹,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将死之人。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注澄紧随而至。 张月鹿已经退到死角,退无可退。 注澄正要出手,却感觉到后心位置一痛。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短剑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剑,让注澄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然后就见齐玄素的脸庞从注澄的身后探出,朝着张月鹿微微一笑。 这一幕,与七娘杀诸葛永明如出一辙。 要不怎么说齐玄素是七娘一手教出来的,能偷袭,绝不正面死战。 不过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剑。 无论是血肉衍生境界,还是意通诸天境界,武夫都只是体魄强健,外伤愈合恢复的速度极快,只有凝练了穴窍身神的部位比较坚固,其余部分还比不上巫祝的金身,只有到了天人的见神不坏境界之后,武夫的体魄才会突飞猛进,堪比金身。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以灵物品相的“青渊”从背后偷袭,完全可以破开注澄的防御。 更何况如今的齐玄素已经是玉虚阶段,只是一个境界的差距,远远谈不上什么无法逾越、天渊之别。 其实从很早之前,道门就反对唯境界论,就好比兵家从不会认为人多就一定能够取胜,否则直接比一比谁的人更多就行了,只能说人多的优势更大一些。同理,境界更高,也是优势更大,却不意味着稳胜无疑。 不过注澄还未死去,只是因为心脏是周身气血的根本所在,一时间失去了反抗之力。 张月鹿趁此机会,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地拍在注澄的两侧太阳穴上。 注澄的脸色骤然涨红,眼珠外凸,好似要跳出眼眶一般。紧接着,他的眼角、鼻孔、耳孔、嘴角都流出鲜红的血来。 武夫能够血肉衍生不假,可有一处是无法恢复的,那便是头颅,最起码在先天之人的范畴之内不行。 齐玄素拔出“青渊”,向后退出几步。 失去了支撑之后,注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轰然倒地。 张月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你没事吧?” 张月鹿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损耗有些大了。”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枚丹药放入口中。 其实她先前也服用过丹药,不过作用并不是十分明显。道理十分简单,除了某些顶尖丹药,大部分丹药都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可张月鹿自从进入遗山城以来,几乎连消化丹药的时间都没有,这让她体内的真气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境况之中,而她遭遇的对手,都不是泛泛之辈,最差也是归真阶段,更有谢秋娘这样的隐士,身兼儒道两家绝学,并不逊色张月鹿这位谪仙人。 除此之外,连番激战,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和心神,毕竟与人交手并非麻木地重复同一件事,而是要不断地改变策略、寻找破绽等等,对于心神的消耗极大。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耗费心神也就越大。 这导致张月鹿面对注澄的时候,就像一个跑了几百里的普通人,最后每迈动一步都十分艰难。换而言之,注澄等人其实是靠着连续不断的车轮战险些耗赢了张月鹿。换成其他人,如王子成,只怕是早已身死多时了。 张月鹿调息了片刻,脸色略微好转,又将“无相纸”化作纸剑:“还有一个书生……” 齐玄素一把按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交给我吧。” “你?”张月鹿讶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天渊,并非我小看你,而是境界差距,实在是……” 齐玄素轻声道:“我已经是玉虚阶段了。” “你什么时候跻身玉虚阶段了?”张月鹿吃了一惊,其实如果她运转“仙人望气术”,早就可以发现这一点,只是她不会平白无故地用“仙人望气术”观察齐玄素,又因为担忧齐玄素的安危、自身损耗甚大、还要思索如何彻底解决“神降”等缘故,未能及时察觉。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半真半假道:“就在盂兰寺的时候,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我发现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我之后,我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妖丹?”张月鹿倒是听说过,只是没亲眼见过,更不曾服用过。盖因道门的赫赫威势之下,大多数妖类已经销声匿迹,还敢在人间行走的,大多是已经投降归顺道门的,昆仑洞天之中也有许多妖类,不过它们都是为道门打理“药圃”的园丁,所以妖丹已经很少见了。 正因为张月鹿的不熟悉和不了解,才给了齐玄素满混过关的可能。毕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齐玄素还要与张月鹿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与其被张月鹿看破发现,陷入被动,倒不如自己主动承认,这样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 不过对于妖丹的大概作用,张月鹿还是略知一二,按照书中记载,妖丹可以入药,能够大幅度提升境界修为,不逊于许多天材地宝。如果是同为妖物吞噬对方妖丹则效果会更加明显,几乎可以马上获得对方的大部分修为。 张月鹿道:“书上说直接服用妖丹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心性大变,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而且修为不纯,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在玄圣时代,有一位高人名叫唐周,曾是青阳教的教主,就因为服用了未被炼化的‘麒麟血’和妖丹,虽然修为大增,但也丧失神智,狂性大发,而且身体上生出麟甲,如同野兽一般,下场十分凄惨。” 说到此处,张月鹿望着齐玄素,正色道:“天渊,你要是哪里感觉不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感觉还好,想来是那颗妖丹已经被人炼化,这些妖人拿来驱动佛像,反倒是便宜了我。” “这大概便是机缘吧,算你因祸得福了。”张月鹿不疑有伪,一则是她十分信任齐玄素,不会太过深思,二则是齐玄素说的半真半假,又歪打正着,妖丹不仅可以入药,也可以炼制成法器,所以用妖丹来使死物变为半活物,理论上是可行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道门的飞舟,驱动飞舟的龙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妖丹之属。 齐玄素轻声道:“所以你就放心好了,以我的本事,就算杀不了他,自保应是不难。” 张月鹿倒是不好反驳,因为从战绩上来说,齐玄素先杀迪斯温,后杀白永官,中间还捎带杀了个汉崔克和两个巫祝,虽然都是偷袭,但无一不是比他境界更高之人,甚至让张月鹿这个天之骄女都生出几分自叹不如。 不过张月鹿还是说道:“那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几成把握杀掉他?” 齐玄素道:“十成不敢说,五成还是有的。” 张月鹿又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自保?” 齐玄素直接道:“十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能不能杀掉那个书生还在其次,关键你别出意外。” 齐玄素忽然贴近了张月鹿,两人的鼻尖只剩下三寸左右的距离,他的眼神直视张月鹿,沉静冷冽,再无平日里的装模作样。 张月鹿没想到齐玄素这般大胆,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后背靠在了墙壁上,脸色微红。 齐玄素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轻声道:“青霄,我说十成把握,就一定能安然回来。” 说罢,齐玄素身形向后退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三章 武夫气血 齐玄素之所以敢“夸下海口”,并非穷人乍富之后的自高自大,而是确有几分把握,关键就在于这名书生是个方士。 若是如先前那般,方士继续藏身于暗中,齐玄素自然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可如今已经攻到了灵山巫教的据点,那名方士再无处藏身,齐玄素只要能够近身,就有机会将这名方士置于死地。 这又不得不提到方士和武夫的克制关系,武夫的气血最为真实,能够克制虚假的法术,所以体魄孱弱的方士一旦被武夫近身,被武夫以气血破去法术,就很容易死于擅长近战厮杀的武夫手中。反之,武夫被方士拉开距离之后,无法触及方士本身,纵然能够以气血破去一二法术,也会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久守必失,迟早会被方士置于死地。 齐玄素得了“玄玉”之后,的的确确有了部分武夫的神异,不仅是血肉衍生,而且气血还有破法效果,只是不能如武夫那般凝练穴窍身神,故而又不完全等同于武夫。不过以此对付一个归真阶段的方士,出其不意之下,已经足够。 齐玄素的身形如同一尾游鱼,游走于人群之中,借助正在厮杀的人群遮蔽的自己的身形。 很快,他便找到了书生的所在。 这名书生不得不从暗处现身之后,作战方式与灵泉子相差不多,以符箓召出一队兵将,护在他的周围,这些兵将披着甲胄,手持十八般兵器,与黑衣人差别很大,倒有些像戏台上的戏子。 此乃方士特有的“符兵”手段,威力大小取决于载体,低品符兵以纸人为载体,高品以甲丸为载体,也就是世人眼中的“撒豆成兵”。 他本人的法术十分朴素,就是一捏一拿。 不过却是不能让人小觑,王子成就吃了大亏,被书生直接捏碎了座船,除此之外,书生还曾以此法隔空带走了林振元。 此法最为神奇之处,可以透过一切阻碍直攻内里。 换而言之,书生可以透过甲胄衣物、护体罡气、血肉皮肤,直接捏碎对手的内脏。 此法名为“摘星手”,起初被创出的时候,是类似于妙手空空的用途,可到了后来,逐渐被开发出杀人的用途,大大违背了创出此法的本意。 以书生归真阶段的修为,十丈之内,都是他的“摘星”范围。 只见得书生不断探手,已经有十数名黑衣人和青鸾卫死在书生的手中。 不过这种手段也不是全能,比如说遇到了武夫,就算勉强穿过了武夫的气血,也很难捏碎武夫的内脏,毕竟内脏本就是气血汇聚所在,对于各种法术的抗性极高,所以书生几次对王子成出手,始终没能伤到王子成的性命。 黑衣人和青鸾卫也察觉到不对,不再强行靠近,而是拉开距离,不断发射火铳,打在书生召出的兵将身上,砰砰作响,只可惜黑衣人的火铳弹丸没有刻画符箓,并不具备破法效果,很难建功。 齐玄素悄无声息地朝着书生靠近过去,在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猛地跃出。 “嗖”的一声,两名守在书生周围的披甲兵将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齐玄素直接将两根弩箭从中斩断。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朝着齐玄素一捏。 齐玄素只觉得心脏一痛,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不过出乎书生的意料之外,他未能将齐玄素的心脏捏碎。不仅是因为齐玄素体内气血的阻隔,而且齐玄素心脏的坚韧程度也远超常人。 齐玄素还是昆仑阶段修为的时候,被清平会改造过体魄就已经堪比玉虚阶段的武夫。齐玄素被“玄玉”二次改变之后,经历了脱胎换骨并且跻身玉虚阶段,体魄直追归真阶段的武夫,书生想要捏碎齐玄素的心脏,实在是痴人说梦。 齐玄素趁此时机,近到书生面前,只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出。 书生的身形立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一件被摔碎的精美瓷器,碎片四散崩飞。 然后就见一团烟雾在不远处凝聚成书生的身形,不仅完好无损,而且还与齐玄素拉开了大约十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众多符兵手持各种兵刃朝齐玄素攻来,意图拖住齐玄素的脚步。 趁此机会,书生开始准备法术。 虽然普通火铳难以伤及这些符兵,可齐玄素的“青渊”却是灵物,再加上齐玄素的真气和气血,可以轻易破开这些武士的甲胄。 齐玄素的剑法比不得张月鹿,可对付这些呆板的符兵已经足够,齐玄素挥剑前行,转眼之间,已经有数个符兵被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个残破的纸人落在地上,灵气消散。 不过书生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法术,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 在这一瞬间,书生可谓是施展出平生所学,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滚滚血气自齐玄素体内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堪比归真阶段武夫的血气。不过距离天人武夫的血气还有一段距离,据说天人武夫的外放血气可以化作血色,就如一片血云。 这其实是武夫的一门神通,其技巧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控制体内气血,使其以啸声为引涌出体外。 齐玄素脱胎换骨之后,只觉全身精神、气血、真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竟是无师自通地会了这门神通。 许多正统武夫之所以不能在短时间内练成,其间的分别,便在于齐玄素能直接自如驾驭体内气血,而许多武夫不能而已。 书生的所有法术触及到这团血气,竟是悉数消散。 书生如何也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有如此血气,否则他不会这般托大,只会第一时间竭力拉开两人之间距离。 不过到了此时,再想去拉开距离却是为时已晚。 齐玄素趁此时机,欺身近前,一剑刺入书生的胸口之中。 一瞬之间,书生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书生,被刺穿了胸口,双眼无神,站在原地。而另外一个书生身形略显虚幻,没有半点伤势,飞上空中。 方士跻身阴神境之后就可以神魂出窍,并不需要寄托于外物,神魂离体之后,固然格外脆弱,但也真正做到了“一身轻”。 书生阴神出窍之后,直接祭出一串玉质流珠。 流珠怦然炸裂,神力滚滚而出,化作一只巨大手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抓来。 法术的本质就是弄假为真,一步一步的由虚幻变化为真实,方士境界越高,法术就越真实,受到气血的影响也就越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捷径,那就是直接借用神力使用法术。 只见这只巨大手掌不仅生出了血肉,甚至还有清晰可见的掌纹,真实无比,给人一种错觉,这并不是虚幻的法术,而是真正的人手。 这样的法术,已经不能被齐玄素一喝而散了。 齐玄素提运真气和气血,持剑向上奋力一击。 两者相击,齐玄素直接穿过了手掌。 手掌的掌心位置被破开一个血洞。 不过手掌并未就此崩解,而是顺势反手向上一抓,将齐玄素抓在了掌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有双臂和胸口以上的位置还能活动,胸口以下的身体被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书生的阴神做了一个五指握拳的动作。 捉住齐玄素的手掌随之收紧,欲要将齐玄素生生捏死。 如果是之前的齐玄素,只怕半个身子已经化作肉泥,不过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齐玄素,体魄之坚韧,堪比归真武夫,所以只是听得齐玄素骨骼体魄咔咔作响,却远未死去,甚至不曾重伤。 齐玄素没有急于挣脱这只巨掌的束缚,而是以“驭剑术”将手中“青渊”猛地一掷。 “青渊”一闪而逝,直接洞穿了书生体魄的头颅。 方士体魄本就脆弱,与武夫体魄相比是天壤之别,此时书生的体魄接连遭受重创,立时死的不能再死。 没了体魄的支撑之后,出窍的神魂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书生的阴神立时变得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书生心知自己今日难以幸免,一咬牙,阴神化作长虹直奔齐玄素而来,要与齐玄素同归于尽。 齐玄素又是大喝一声,体内气血随之而动。 蕴含着浓郁血气的滚滚气浪奔涌而出。 周围的黑衣人、青鸾卫还好,只是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气血浮动,顶多是站立不稳。 可书生的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这一声大喝,仿佛风中柳絮,直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就此魂飞魄散。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四章 事后论功 书生的阴神一散,那只握住齐玄素的大手也随之开始崩解,齐玄素落回地面,复得自由。 至此,何念被捉拿,书生、白永官、注澄、夏昌已死,只剩下林振元和巫祝女子不见踪影。 齐玄素上前来到书生的尸体旁边,翻动了一会儿,发现这家伙身上什么也没有,不知是钱财藏在某个地方,还是全都上交给灵山巫教。 齐玄素估计是前一种情况,毕竟是灵山巫教中的中层人物,应该会有一些私财,只是没有须弥宝物,不好随身携带,便藏匿在某个地方,随着这些人身死,齐玄素是没有可能拿到手了,不知会便宜谁。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知道,按照道门的规定,这些属于赃款,也要上缴道门。 至于灵物,在道门颇为常见,可在道门之外就不那么常见了。就拿张月鹿举例,如果她不是道门中人,就算是谪仙人,以她的境界修为,也不可能拥有一件须弥物。可在道门之中,她不仅被赐予须弥物,而且还被赐下一件半仙物,要知道灵山巫教的高层也未必有一件半仙物,这便是道门的底蕴了。 故而不能以道门的标准去要求其他人,天人之前,能否拥有一件灵物,全看财力和运气。 不多时后,张月鹿过来了,见齐玄素正站在书生的尸体前,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惊讶之情,感叹道:“天渊,你总能给我惊喜,与你相比,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能,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却让几个妖人从我手中逃了。反倒是你,以弱胜强,着实杀了几个妖人。” 齐玄素连连摆手道:“所有硬仗都是你亲自出手,我顶多就是跟在后面捡漏罢了。” 这倒是实话,齐玄素能胜过书生,凭借的是磅礴气血和出其不意,可让他对上林振元、注澄、夏昌等人,多半就难以见效了。说到底还是要靠张月鹿真刀真枪地一路打过去,张月鹿也正是因为连番激战,才陷入到近乎力竭的境地之中,正是强弩之末,力不能入缟。如果张月鹿在全盛状态,这名书生也经不起几剑。 齐玄素见张月鹿还要说话,打断道:“你我之间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等到了掌堂真人的面前,再给我美言几句也不迟。” 张月鹿笑道:“先捣毁这处地宫,然后我就上报掌堂真人。” 正说话间,随着书生的身死,其余灵山巫教的妖人也全面溃败,有的跪地投降,也有的顽抗到底而被黑衣人乱铳打死。毕竟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也不乏好手,又人多势众,擅长战阵合击,纵然灵山巫教还有一二先天之人,也被围攻致死。 王子成指挥青鸾卫将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就地火化,然后又让黑衣人在巫罗神像周围放置炸药,同时将投降的灵山巫教妖人依次押出此地。 青鸾卫们又搜索一遍之后,并未发现林振元和那名巫祝女子的身影,看来他们并不在此地,也未能发现什么有用物事,比如妖人名单,想来是都在林振元的身上,这也是剿灭各类妖人的常态了,妖人们很少将自身情况付诸于文字,很难连根拔起。 其余黑衣人和青鸾卫运送尸体撤离地宫,只留部分黑衣人以及张月鹿、齐玄素、王子成、赵千总等人。 赵千总指挥手下将巫罗的神像炸毁,轰隆巨响中,地宫震动,碎石激射,烟尘四起,巫罗的神像轰然坍塌,变为废墟。 接着赵千总又让手下在地宫各个承重位置放置炸药,打算将此处地宫彻底毁去。 最后赵千总向张月鹿和王子成请示道:“张法师、王镇抚,是否可以退出地宫了?” 王子成望向张月鹿,征求她的意见,毕竟道门中人才是对付古仙结社的行家。 张月鹿又环视一周,点了点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退出地宫。” 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和最后一批黑衣人开始依次退出地宫,只留下两人铺设引线。 张月鹿和齐玄素回到地面后,发现整个夏宅各处已经被贴了封条,由青鸾卫看管。在远离地宫的院子里则摆满了尸体,由捕快、衙役、仵作等负责区分,黑衣人、青鸾卫的尸体要整理遗容,记录姓名,准备棺材,妥善安置。灵山巫教妖人的尸体就要随意许多,堆砌一处,只等一把火烧掉。 其余人犯则全部押回本地百户所,由青鸾卫在事后细细审讯。 王子成已经派人去通知本地千户所,虽然千户林振元叛逃,但还有两位副千户能够理事,仅仅是一个百户所的人手,还是有些不足。 张月鹿找了个僻静之地,以子母符联系掌堂真人。 齐玄素远远站着,等待结果。 便在这时,负责铺设引线的两名黑衣人终于退出了地宫,所有人开始依次离开地宫的范围,免得被误伤。 负责引爆炸药的黑衣人请示过赵千总之后,通过引线引爆了地宫内的炸药。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地面震颤摇晃,甚至有几座房屋和墙壁直接坍塌。 如此持续了片刻时间,那座规模不小的地宫已经被彻底毁去。 除此之外,县令、县丞等文官也极为忙碌,夏家仆役不在少数,死了的需要安葬抚恤,没死的需要妥善安置。 至于如何安置,朝廷设有普济堂,收养鳏寡孤独贫病无依者、老弱残者,院中还有医官负责诊病。若是有孩童或者有意出家的,这就涉及万象道宫了,还须案子了结之后由地方官府再与地方道府沟通。 齐玄素从未参与过此类事情,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张月鹿结束了与掌堂真人的对话,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问道:“两个玉虚阶段的妖人等于两个‘黄字功’,五个归真阶段的妖人头目等于多少功勋?” 张月鹿没有卖关子:“自然是五个‘玄字功’。掌堂真人已经定好了,五个头目算是道门的,其余人算是朝廷的。破坏‘神降’的功劳算我们两家携手完成。” 齐玄素盘算道:“归真阶段就是‘玄字功’,我上次补刀一个迪斯温,也是‘玄字功’,再加上你和灵泉主事,刚好三个‘玄字功’,那么独自斩杀一个天人修为的妖人岂不是‘地字功’?” 张月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朝廷那边怎么记功,我不大清楚。道门这边,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如果有零头按照整数来算,所以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次能够挫败古仙妖人的阴谋,青霄可谓是居功至伟,我就是跟着敲敲边鼓。如今我已经有了两个‘黄字功’,只要再给我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能凑足三个‘玄字功’,剩下的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都归青霄所有。如此一来,我就能直接从六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 张月鹿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道门虽然重视年轻人,但也有一个停年制度。” “什么是停年制度?”齐玄素不由问道。 “所谓停年制度,说白了就是熬资历。”张月鹿解释道。 “道门有职位和品级两个系统,职位就是执事、主事、副堂主等等,品级则是九品道士制度。比如副掌教大真人,副掌教是职位,品级是一品天真道士。” “在低品的时候还好,职位和品级还不会太过捆绑,七品道士可以是执事,五品道士也可以是执事,跨度颇大。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最显著的例子,大掌教是职位,超品是品级,谁也不敢将两者分离开来,搞出一个超品副掌教,超品的只能是大掌教,大掌教只能是超品。同理,也没有人敢搞出一个二品副掌教,这些职位和品级必须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所谓‘停年’,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照此算起来,一名七品道士升到三品道士,不管如何天纵英才又屡立战功,最快也要七年的时间。至于选升制度,用白话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下来,才能有人上去,具体的年数就不好说了,运气好只要几年时间,运气不好便要等上十几年。” 齐玄素听明白了:“如此说来,我就算手握三个‘玄字功’,也不能立刻升为五品道士,还要在六品道士停留一年的时间,相较于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核的晋升方式,等于是两个‘玄字功’免去了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五章 江南大案 张月鹿道:“其实我也是如此,我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多的时间。至于升二品,就要看运气了。” “二品之后,每升一级最短也要将近十年。按照三十岁升二品普通真人来算,四十岁升参知真人,有了被推举为大掌教的资格,但几乎不可能选上,还要继续升,五十岁升平章大真人,六十岁升副掌教大真人,所以六十岁的大掌教,看似时间充裕,实则十分紧迫。” “这还是十分理想的情况,有上代大掌教铺路,底下的人众望所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事实上几乎不可能这么顺妥,荆棘遍地,对手拦路,六十岁能成为参知真人就谢天谢地了。” “道门之中,三十岁的三品道士不算少见,三十岁的二品道士也能见到,比如清微真人,而立之年刚好升了二品太乙道士,可现在他也只是一位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而已,没办法,那几位平章大真人个个高寿,不肯挪窝,他再怎么势大,也升不上去。所以说,升了四品不过是刚刚开始,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齐玄素叹息道:“难怪都说一步跟不上则步步跟不上。” 张月鹿道:“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功劳足够,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如此多的功劳,六品道士中有几个人能凑够三个‘玄字功’?能用三个‘黄字功’凑足一个‘玄字功’,然后靠三年考核优异升五品道士才是常态。再有些清水衙门,如道藏司、安魂司,一年到头也没有立功的机会,只能靠时间硬熬,可能兢兢业业十几年才能升上一品,所以白发苍苍的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也比比皆是。” “如果打算在七年内升到三品幽逸道士,那么就不能熬资历,只能靠功劳晋升。六品道士升五品道士需要三个‘玄字功’,也就是一个‘地字功’;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需要两个‘地字功’;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 齐玄素好奇问道:“两个‘地字功’?你是怎么攒出来的?” 张月鹿猛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主要是靠运气,其实我也是今年刚刚入职天罡堂,以前我是在北辰堂做主事的,隶属于江南司。久视四十年的时候,掌司副堂主派我们一行人下去巡视,然后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起江南道府之人勾结隐秘结社侵吞海贸货款的大案,涉案金额大约有五百万太平钱,涉案之人达数百人。” 朝廷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各种税收,道门的收入当然不是靠着香火钱,而是极为庞大的商贸体系,从辽东的人参、皮毛、药材,到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铁器,再到西域的香料,草原的马匹,婆娑州的木料,凤鳞州的金银,西大陆的玻璃、火器等等,应有尽有。。 在这个庞大的商贸体系中,海贸占了半数,而江南又是海贸中的大头。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可是通天的大案,我不在祖庭都有所耳闻。”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最后追回了大约两百万太平钱,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三名三品幽逸道士、十二名四品祭酒道士,被革除道籍、降级、记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江南道府的府主也因为失察之罪被召回祖庭,在金阙被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问责,虽然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但也被调离富庶的江南,道府调往相对苦寒的辽东道府。” 虽然张月鹿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齐玄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关乎到身家性命,涉及此案之人哪里会束手待毙,必然会鱼死网破,拼死一搏。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这个案子……恐怕很危险吧?” 张月鹿的神情有些黯然:“何止是危险,我能活着回来,一多半都是运气。当时我们去了三个主事、六个执事,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到了祖庭,其余人都被死在了江南。对外的说法是死于隐秘结社之手。可我知道,他们其实是被杀人灭口了,如果不是师父及时出现,只怕我也难逃被毁尸灭迹的下场。” 齐玄素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会有改变道门的志向,道门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的确产生了许多弊端,想要改变这些弊端,最起码也得走到副掌教大真人的高位上。 张月鹿叹了一口气:“其实能破获此等大案,仅靠我一个人是断然不够的,师父也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过师父并未居功,让我在事后得了一个‘天字功’,而我本身就有一个‘地字功’,除去两个‘地字功’,还剩下两个‘地字功’。也因为此事,我入了地师的法眼,算是踏上青云之途,跻身四品祭酒道士。剩下的两个‘地字功’按照惯例只能折算两件普通宝物或者一件上品宝物,可地师破例给我折算成一件半仙物,而且后来还钦点我做了天罡堂的副堂主。”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七娘说张月鹿并非靠着家世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 张月鹿逐渐陷入到回忆之中,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天空,缓缓说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一起共事,当然有过不愉快,可我仍旧觉得他们不该就这么死去。” 齐玄素没有置评。 他自师父死后,便没有十分清晰明确的黑白,更像一抹混沌的灰。 这正是齐玄素与玄圣最大的不同,书中记载,玄圣无意中见到了菜人市,大受冲击,由此萌生了救天下的志向,是为兼济天下。可齐玄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未必就比玄圣少了,可他只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摆脱这种处境,是为独善其身。 这大约便是两人起点不同的缘故。 玄圣的起始位置很高,父亲是名震天下的大剑仙,老师是初代地师,岳父是大玄高祖皇帝,所以玄圣是天生的弈棋人。 齐玄素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师父是个自身难保的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只是个在棋盘上苦苦求生存的棋子。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齐玄素只想独善其身,是因为现在的他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这时候去谈什么兼济天下苍生岂不是笑话? 这就是最浅显的现实。 所以齐玄素不知该如何说,他知道张月鹿是对的,可让现在的他去思考道门的未来,还是太过荒诞和不切实际,这就好像一个刚刚过河的卒子在对方士、相、车、马、炮都齐全的情况下想要拱死对方老帅,只怕是还未走到九宫格中,就已经自身难保。 张月鹿定了定心神,略微恢复心境,转而说道:“上次剿灭迪斯温,我得了一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如果再加上这次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姑且算是六个‘玄字功’,也就是两个‘地字功’,只差一个‘地字功’就凑足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功劳,所以我就不跟天渊客气了。” 齐玄素道:“这本就是你理所应得的,谈什么客气不客气的。” 张月鹿笑了笑:“不是客气,而是实情,如果没有你,那么我一个人绝对无法挫败这伙妖人的图谋。” 齐玄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既然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我无法立刻晋升五品道士,那么这些功劳就没有其他用途了吗?” 张月鹿道:“也有用途,当你凑足功劳却又无法晋升,祖庭就会提升你的待遇。待到来年开春,你就是六品道士,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因为你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祖庭会将你的待遇从预备祭酒提升为候补祭酒,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加起来每月能有一百圆太平钱的收入。” 齐玄素道:“这就是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对吧?”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我在升五品之前又立了功劳呢?是继续攒着?还是……” 张月鹿道:“这个时候,道门就会将功劳折算成灵物、宝物、特殊神通、太平钱奖励给你,这也是许多功法不公开示人的原因所在。” 然后张月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天字功”等同一件半仙物。一个‘地字功’等同一件普通宝物。” 齐玄素问道:“能否不提升待遇直接兑换宝物?” 张月鹿摇头道:“顺序不能乱,必须要提升待遇之后才能兑换宝物。”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六章 月盈妙中 在张月鹿将案情上报给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昆仑道府很快有了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昆仑道府相当于拱卫京畿的直隶,不必像其他道府那样开拓进取,只要一个“稳”字当头,结果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影响颇为恶劣,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平息事态,将后续影响降低到最小。 不过这个案子却成就了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名声。 张月鹿不必多说了,有无此事,她都名声很大,不仅仅是谪仙人的身份,在那件江南大案告破之后,已经注定了她日后会青云直上。 反倒是对齐玄素的影响更大,在此之前,齐玄素只是因为斩杀迪斯温而在天罡堂的范围内小有名气,至多是让人有些耳熟,这次破获灵山巫教妖人不轨大案,再一次扬名,就类似于许寇那般,多少能让人有些印象。 如果齐玄素后续还有此类事迹传出,便会逐渐成为天罡堂中“有一号”的人物。不仅是道门中人知道齐玄素的存在,齐玄素也会进入各大隐秘结社的视野之中,成为一个需要防备或者除去的“鹰爪孙”。 此间事了,张月鹿和齐玄素就想继续上路,不过两人是此案的关键之人,贯穿始终,所以两人又在遗山城停留了一日,待到昆仑道府的人赶到遗山城,与其交接之后,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昆仑道府来人是一位副府主,与张月鹿的地位相当,不过却要比张月鹿年长许多,显然是知道张月鹿的,正所谓不欺少年穷,所以这位副府主十分客气,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交接完毕。 之后的缉拿其余巫教妖人归案,如何处置青白观等等,都由昆仑道府接手。 齐玄素和张月鹿告辞离开,参与了此事王子成、罗骁、赵千总、本地县令以及城中士绅出城相送十里,奉过了饯行酒,又依依叙话一番,这才回城。有过并肩作战情谊的王子成又送了十里,一直送到通天河的渡口。 一到渡口,齐玄素停住脚步,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用江湖人的习惯向王子成抱拳道:“王镇抚,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就此止步吧。日后我们再去帝京,总有相见之期。” “如此,王某就不远送了,齐执事和张法师一路顺风。”王子成拱手还礼,“待到日后帝京相见,再把酒言欢。” 虽然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对青鸾卫观感不佳,但王子成显然算是个例外,张月鹿也拱手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作别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登上渡船,顺流而下。 王子成伫立岸边,目送渡船远去之后,才转身返回遗山城。 上了渡船,齐玄素便笑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你这是跟谁学的?”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书上学来的。” “青萍书局的话本?”齐玄素问道,“我无事的时候也翻过几本,《太平客栈传奇》、《女剑仙》都还不错。” 张月鹿扯了下嘴角:“二百年前的书,的确很有趣。” 齐玄素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没办法,有坊间传言说,前一本是玄圣年少所著,后一本是玄圣夫人所著,自然要拜读一二。” “《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著不假,可《太平客栈传奇》却非玄圣所著,而是玄圣请人代笔所写。”张月鹿摇头道,“代笔之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青萍书局的第一任主事。其实青萍书局建立之初,就是玄圣用来哄夫人高兴的玩意儿,包括那本《太平客栈传奇》也是玄圣迎合夫人的喜好才弄来的,却没想到流传后世。” 齐玄素第一次听到如此秘闻,讶然道:“竟然还有这等缘由。” 张月鹿道:“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玄圣在世时就没想着隐瞒,真人、大真人们都知道这些逸闻,我也是无意中听来的。” 齐玄素好奇问道:“那你平日里都看些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一本月刊,沐妗介绍给我的,叫作《昆仑剑侠传》。” 齐玄素点了点头:“若有时间,我也会拜读一二。” 张月鹿道:“没去过江湖之人才会向往江湖,你这个久在江湖之人,还会对江湖抱有憧憬吗?你应该看些《大齐王朝》、《女帝》之类的庙堂文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了,一直还未问过你家的情形,只听说张家是与天家皇室、圣人后裔并列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人口众多,说说你的情形好么?” 张月鹿微皱眉头,却没有拒绝:“首先要明确一点,张家的确家大业大,与我却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个家族,开枝散叶,必然要分大宗小宗的,也就是主干和枝叶的区别。所谓三大世家,主要是指张家大宗,正如天家皇室主要是指皇帝这一支大宗,藩王们就是小宗。我出身张家的小宗,也就是张家旁支。” “只是许多人见我一路青云直上,又是姓张,便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张家大小姐,背后有家族助力,才有今日。其实不是的,我能有今日,除了师父之外,出力最大的其实是全真道的地师,而非张家的天师。” “说句诛心之言,许多大宗之人未必乐意见我出人头地,若是强枝弱干,那么在大宗衰弱或者绝嗣的时候,很容易发生小宗入主大宗之事,这是那些大宗之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先前我们戏言说我去争夺天师之位,终究是戏言而已。对于大宗来说,最好是把我嫁出去,既能联姻,又能祛除自己的一块心头之患。” 齐玄素逐渐有些明白了。 张月鹿之所以在道门地位特殊,年纪、修为、出身都是次要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她的履历,破获江南大案,入得地师法眼,这才使得她在一众谪仙人、年轻俊彦中脱颖而出。 毕竟道门不是哪个姓氏的一言堂。就拿李天贞来说,李家公子,年轻俊彦,让他的起始位置很高,却不能无功无劳就身居高位,因为其他人不会同意,不能服众,李家也不能一手遮天。所以才会有“铺路”一说,许多世家子弟才要镀金。 可张月鹿就不一样了,九死一生破获江南大案,当真是天大的功劳,旁人就算想要反对,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省去了铺路镀金的过程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提拔,且顺理成章。再加上张月鹿自己争气,境界修为跟得上,所以只要张月鹿不犯大错,升到真人之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无非是早晚而已。 在道门也是讲究阵营的,简单来说,被谁提拔重用,便是谁的人。张月鹿这样一颗新星,现在的分量不重,可未来的前景很好,所以真人这一级很难直接插手,只能是大真人亲自出面。 诡异的是,本该由天师提拔张月鹿,最是顺理成章,最后反而变成了地师出面,这就让张月鹿的立场愈发迷惑起来,这也是部分张家人排斥张月鹿的原因所在。 其实不仅是外人看不懂,张月鹿这个当事人也是当局者迷,真正缘由,恐怕就只有天师和地师两人才能知道了。 张月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张李二家南北对峙多年,辈分也大概相当。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张家的辈‘风清云静,山世无拘’,李家的‘道’字辈对应张家的‘静’字辈,‘如’字辈对应‘山’字辈。” 齐玄素道:“这个我知道,玄圣牌里的地牌‘大天师张鸾山’便是山字辈,和玄圣同辈论交。天牌‘老天师张静修’则是静字辈,与同是天牌的‘大剑仙李道虚’是一辈人。只是李家的辈分范字一直在名的第一个字,张家却是代代不同。” “张家的辈分范字在上两代是居于中间,下两代则是居于末尾,再往下两代又是居于中间,如此循环往复。”张月鹿点了点头:“如此算下来,太平道大真人是“长”字辈,我们张家的老祖宗是‘无’字辈,两人同辈,从世交上来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只比玄圣低了两倍,不过从道门传承上来算,却比玄圣低了五辈。家父是‘拘’字辈,再往下是‘月盈妙中’,我们月字辈大约有百余人,堂兄弟姐妹们的大排行,我好像是排行七十多?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如果只算我们这一房,那就只有我一个。”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道:“我原本还害怕,到了你家之后,应付你父母的时候,忽然出来个大舅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横眉立目地威胁我,若是我对不起你,便要把我如何如何。” “去你的。”张月鹿啐了一口,“休说我没有兄弟,就算有,也绝不会这样。” 齐玄素笑道:“你怎么能肯定?书上说,大舅哥总是见不得妹妹受欺负。”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七章 道侣朋友 “见不得妹妹受欺负不等同于不好好说话。”张月鹿道。 齐玄素道:“大舅哥是什么性情,从你身上就能看出一二,我可是知道你把李天贞打了一顿。” 张月鹿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说道:“那是李天贞自找的,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可曾打过你?” “那倒没有。”齐玄素转而问道,“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张月鹿立刻警觉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道:“就是随便问问,做到心中有数,免得被令堂看出破绽。” 张月鹿犹豫了片刻,勉强认可了这个理由,然后大言不惭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嗯……自然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张月鹿没有平日里的强势和坚定,反倒是有些心虚。 齐玄素似笑非笑道:“‘知书’是指看青萍书局的话本?‘温婉’是指舞刀弄棒?‘贤淑’是指半夜出去喝酒?” “我那次不是特意去喝酒的,而是去兵器铺子,参加别人的婚礼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既然是喜事,喝一点酒也是合情合理的。”张月鹿辩解道,“你也在场,你知道的。” 齐玄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我去兵器谱子是打算买把手铳防身,你既有‘神龙手铳’,又有半仙物,去兵器谱子做什么?难道说大家闺秀和兵器铺子最配?” 张月鹿无言以对,干脆不装了:“我是道门弟子,又不是儒门弟子,干嘛要守那些俗礼?我想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齐玄素终于论证了自己的观点:“由此观之,大舅哥定然不是好相与的。” 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且不说我没有兄长,就算有,谁是你大舅哥?” 齐玄素笑道:“我还当你答应了呢。” “我看你是想学李天贞。”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还有,就凭你,能欺负我吗?我欺负你还差不多。” 齐玄素道:“道门又不许纳妾,更不许养外室,总不能动手上演全武行,无非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你是副堂主,于公于私,我都是听令行事。” 这便不得不提到道门的婚姻制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的道德标准是要高于俗世的,如今世道,仍旧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民间还有类似于平妻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三妻四妾,虽说朝廷因为敕封诰命等原因并不认可所谓的平妻,但也算是约定俗成。 可在道门,玄圣直接废黜了多妾制度,只剩下一夫一妻。 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女子体弱,不如男子,许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从军杀敌,女子体弱,正面交锋厮杀,必然不是男子的对手。 战场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为何在道门中女子的地位不弱于男子,并无男尊女卑的说法?因为各种法门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女子同样可以飞升登仙,同样可以飞天遁地,开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么男女的地位自然趋于平等。 在许多女子看来,玄圣此举乃是顺应大势,女子只有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男子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其中道理再浅显不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不过当时的道门仍旧是男子占据主导,再加上道门并非独立存在于世间,仍旧与俗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反对之声。于是玄圣取巧,不称“夫妻”,而是改称“道侣”,在籍道士成亲,都是结为道侣而非结成夫妻,而且只能有一个道侣,间接取消了妾的身份。 认真说起来,道门和大玄朝廷能够战胜儒门和大魏朝廷,也与此有关。 当年大玄当务之急在于扩军,而扩军则离不开钱粮和人口。真正的精锐士兵必须专事操练,也就是“脱产”二字,脱离农事生产,需要旁人供养,而士兵只能是青壮男子,青壮男子又是农事的顶梁柱,换而言之,多一个士兵,便少一个农夫,一增一减之间,便是两倍的差距,这也是历朝历代穷兵黩武难有好下场的原因。 天下万事,离不开粮食,因为粮食的缘故,扩军速度始终不快,人口的缺口很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图之。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还未夺取天下的大玄朝廷将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为礼教的缘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许多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操持家务,以至于相当的人力被浪费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见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劳作之中,女子岂不是也能撑起半边天? 于是大玄决定放开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枷锁,儒门指责,只当是蚊蝇哼叫。金帐不懂礼教,同样能入主中原,可见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只是这种事情不能以政令强行推动,而要以利诱导,大玄先从纺织作坊入手,许以银钱,雇佣女工,同时兼顾礼教风气,让女工与男工分开,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女子按捺不住,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如此因势利导,形成风气,再通过从众之心态徐徐推动,那就是水到渠成。 然后以此为范例,逐渐推及到其他领域之中。 如此一来,大大发挥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使得大玄成功扩军,也为日后道门改制奠定了基础。 当然,规矩是规矩,道门内部肯定有违犯规矩之人,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算了,一旦被发现,轻则记过,重则降级,影响前途。 除此之外,修道修到最后,必然会降低人欲,在道门之中,终身不嫁不娶的也大有人在。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有如此一说, 张月鹿玩笑道:“我是要感激玄圣的,随同多妾制度一起被废黜的,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如今父母仍旧能够左右子女婚事,但做子女的好歹有了拒绝的余地,所以我娘也不能逼迫我过甚,逼急了我,我就去祠祭堂告她。” 齐玄素感慨道:“道门内外,便是两重天地,难怪玉京会瞧不上帝京。” 张月鹿道:“我娘她在地方上住久了,沾染了许多旧习气,还是信奉老一套,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在玉京的时间也不算长,甚至有些时候不像个道门弟子。” 张月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除了江湖经验丰富一些,其他没有看出来。” 齐玄素道:“说到经验,我还真没有应付长辈的经验。” 张月鹿摆手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又不是去大真人府,只是一栋宅子,就我爹和我娘两个人,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这个老江湖还应付不来吗?” 齐玄素一怔:“我一直以为你家就在那座大名鼎鼎的大真人府。” “你想多了。”张月鹿望着船外河水,“我都说了,我们是小宗,而大真人府是大宗的住处。就拿朝廷来说,哪个宗室能住在皇宫里?”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张月鹿对于张家的感情十分复杂,并不太喜欢这个所谓门槛高到天上的家族。 而且张月鹿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没心没肺”,或者说大气、格局什么的,她还是在意一些事情的。 渡船悠悠而行,除了船老大之外,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 张月鹿坐在船头位置,单手撑着身体,扭头望着船外涛涛河水。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的对面,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良久后,张月鹿收回视线,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过去有知己朋友吗?”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大约是没有的。” “巧了,我也没有。”张月鹿半是自嘲道。 齐玄素问道:“现在呢?我们算不算是知己朋友?” “算是……吧?”张月鹿眨了眨眼,“这不仅仅取决于我,也取决于你,我可不喜欢一厢情愿。” 齐玄素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也取决于你”几个字让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转而道:“青霄……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你意见不合,想法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或者是……骗了你,你会怎样?” 张月鹿微微一怔,没有想到齐玄素会问出这么一番话,不过她也没有过于深思,回答道:“意见不合是常有的,就是父母子女之间都难免,更何况是朋友?只能说是不算志同道合了。至于背道而驰和欺骗,就有些严重了,只怕是朋友都没得做。” 齐玄素干笑了一声:“这样啊。” “怎么,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是说打算骗我?”张月鹿玩笑道。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我身上的秘密可多,肯定有事瞒着你。不过没打算骗你,就算骗你,也是情非得已。” 张月鹿没有当真,只是笑道:“德性,还情非得已。” 齐玄素也跟着笑着,只是心情慢慢低沉下去。 因为攒够三个“玄字功”的欢喜逐渐被另一个身份的沉重所替代。 就连近在咫尺的张月鹿,似乎也要逐渐远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船与酒 渡船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结束了这段水路旅程,改为陆路前行。如此又走了两天的时间,终于是出了雍州地界,进入到蜀州境内。 刚到蜀州不久,两人就遇到了蜀州道府的几名道士,这伙道士正要沿着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来路去往玉京祖庭,他们得知张月鹿的身份之后,十分殷勤客气。 这倒是与张月鹿的品级职务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派系。 在道门的版图划分中,蜀州隶属于蜀州道府管辖。 各大道府其实各有倾向,有些道府中的太平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太平道真人,就被称作太平道府。有些道府中的全真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全真道真人,被称作全真道府。有些道府中的正一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正一道的真人,被称作正一道府。 正所谓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府主是否能手握大权,不在于一个府主的空名头,而在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底下的人都阳奉阴违,就算祖庭强行任命一个府主,也会被架空。所以这些道府的府主必然来自于对应的派系。 比如齐州道府,九成九的弟子都是太平道弟子,历代府主皆是太平道出身的真人,从未有过例外。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江南道府,正一道弟子占据半数,远胜全真道和正一道,可未能占据绝对多数,有时候为了平衡,大掌教就会任命一位非正一道出身的府主,以此形成制衡。还有部分道府,比如中州道府、辽东道府、昆仑道府,三大派系的势力比较均衡,轮流坐庄,这些道府都被称作摇摆道府。 蜀州道府便在全真道府之列,自玄圣以来,历代府主皆是出自全真道,道府内的全真道弟子数量达九成以上,地师的万寿重阳宫便坐落在与蜀州相邻的秦州境内。 张月鹿虽然是正一道出身,但她又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所以在全真道弟子的眼中,张月鹿算是半个自己人。唯一彻底不待见张月鹿的恐怕就是太平道了,一是因为李天贞的事情,二是因为张李二家的多年宿怨,所以张月鹿也很有自知之明,压根就不往太平道根基所在的江北走。 张月鹿不擅与人攀谈,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却是长于此道,很快便与几名蜀州道府的道士混熟。 这些蜀州道府的道士无意中说起一桩趣事。 蜀州道府地处内地,北有凉州道府,南有荆楚道府,西有昆仑道府,东有秦州道府,无论是哪个方向都不靠近边境,自然没有西域道府那样的战事,可谓是承平已久。就算隐秘结社的妖人,大约是因为距离地师行宫太近的缘故,也很久没有什么大动作了,所以这桩趣事也与隐秘结社的妖人无关,而是与一伙骗子有关。 这伙骗子并非蜀州的地头蛇,而是自外地流窜而来,到了蜀州首府锦官府后,连犯几个案子。不过这伙骗子也很有眼色,没敢招惹蜀州道府。道门的主要任务是缉拿各种隐秘结社妖人,或是镇压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像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则是归属于本地的青鸾卫千户所,所以蜀州道府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只是当作谈资。 按照道理来说,千户所的青鸾卫既是老鹰爪,也是老江湖,十分熟悉这些江湖上的路数,破案应是不难,可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天下来,没有丝毫头绪,反而让这伙骗子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了几票,闹得灰头土脸,让蜀州道府的道士们看了笑话。 最近已经是俗称“臬司衙门”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与青鸾卫千户所联合办案,仍旧进展甚微。 齐玄素本来是听过就算,可没想到张月鹿来了兴趣,倒不是想要破案,她也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于此,那些千户所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老手们都没能破掉的案子,她更没那个本事,她只是想看热闹,见识下这些骗子的手段,算是增益自己的江湖经验。 不过齐玄素看得十分明白,虽说张月鹿要回家过年,但她怕时间长了露出破绽,打定主意要在路上拖延时间,最好只在家待上几天,所以这一路倒像走得不急了,能拖则拖。 齐玄素并非真的女婿登门,自然不会急着去上清府,也没有意见。 两人作别这伙打算去往祖庭的蜀州道府道士之后,打算改变路线,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取出一张蜀州地图,一眼望去,整个蜀州被一分为二,西半部分山水纵横,地形复杂,东半部分则是广袤平原,地形平坦,锦官府位于正中略微偏平原的位置,两人要去锦官府,必然要走一段极为漫长的山路或者水路。 张月鹿征询过齐玄素的意见之后,决定先乘船前往。 虽然齐玄素有甲马,但山路太过曲折,平白增加几倍的路程,从地图上看可能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实际距离却要上百里,反倒是水路的路程更短,而且乘船也更为省力。 水路唯一的缺点是比起自己直接奔行更慢,不过这正是张月鹿希望的,如果她想求快,直接乘坐飞舟更好。 两人决定之后,就近找了一艘大船,准备顺流而下。 大船虽然比不上道门的飞舟或者纵横海上的铁甲船,但也能容纳百余人,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江湖男女。 先前在遗山城的一番激斗,齐玄素的斗篷有了些许破损之处,让齐玄素甚是心疼,暂时脱了下来,被张月鹿收到须弥物中。反正他已经跻身玉虚阶段,一身血气堪比同境武夫,就像个火炉一般,也不怕些许寒冷,更何况进了蜀州境内之后,气候转暖,不似西域那般寒冷。 倒是张月鹿经过连番激战之后,身上的衣物还是完好无损。 船舱的格局类似于一个“串”字,中间的一竖是过道,过道两旁是一排排座位,每个座位可供两人并坐。 张月鹿这几日不大舒服,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一副恹恹的样子,靠着舱壁,望向窗外的风景,又紧了紧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用兜帽遮住了半个脸庞,像个畏风惧寒的娇弱小娘子。 齐玄素与张月鹿并肩坐着,刚好把她护在里面,自己靠着过道,因为没了斗篷的缘故,身上的挎包便露在外面,同样挨着过道。 齐玄素不时低声与张月鹿说些什么,张月鹿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小夫妻出行,丈夫正低声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妻子。 就在大船马上开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匆忙进了船舱。 这个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就像用许多破布勉强拼接在一起,既不好看,也不怎么合身,戴着一顶没有帽正的六合一统帽,背着一个破旧的挎包,脑袋埋得很低。 齐玄素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说话。 至于两人说话的内容,当然不是齐玄素在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张月鹿,也不是说什么情话,两人的感情还没到这个份上,而是齐玄素在向张月鹿请教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毕竟谪仙人是散人的上位替代,两者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 少年目光扫过船舱,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座位,然后沿着中间的过道快步走去。 就在少年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齐玄素忽然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锡壶,望着张月鹿满是关切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喝一点?” 少年脸上露出一分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不过他也不好停留,只能与齐玄素错身而过,往后走去。 齐玄素又将小壶放回挎包,并且将挎包放在了靠着张月鹿的那一边。 张月鹿有些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那个少年似乎有些问题,可能是个小贼?不过齐玄素没有戳穿他,而是做了一出戏,看似巧合地避了过去。 不过张月鹿不在意那个少年,更关心齐玄素拿出的小壶,问道:“壶里装着什么?”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酒。” 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张月鹿眼神一亮:“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这是给我买的?” 齐玄素没有否认:“在遗山城买的,当时见你精疲力竭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忍,就去买了壶酒,花了我两个太平钱。” 张月鹿双眼眯起像月牙儿,伸出手道:“够朋友,给我。” “不行。”齐玄素拒绝道,“我看你现在已经好了。” “你刚才还问我不舒服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确是不大舒服,快点给我。”张月鹿已经打算自己动手去拿。 齐玄素只好把酒壶给她。 张月鹿拧开酒壶,没有急着喝,而是轻嗅了一口酒香。 便在此时,刚刚的少年又原路复返:“对不住,对不住,我上错船了。” 少年再次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朝着齐玄素倒来。 齐玄素一把扶住这个少年,没让他倒在自己身上,轻声道:“改明抢了是吧?”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零九章 黑话与酒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抹慌乱,想要挣扎,却发现齐玄素的手掌如同铁铸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不由低声道:“什、什么意思?” 齐玄素松开手掌,然后轻轻一推,力道拿捏刚刚好,让少年站直了身子,又不至于站立不稳,然后说道:“什么意思?太岁减着却是个老荣,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开爬吧?我看你不攒儿亮,是个空子。” “太岁减着”的意思是岁数小,“老荣”的意思是小偷,“开爬”的意思是下手,“攒儿亮”的意思是明白江湖规矩,“空子”的意思是不明白江湖事理。 翻译成白话,就是:年纪不大却是个贼,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下手吧?我看你不懂江湖规矩。 少年立时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赶忙说道:“合吾!我新上跳板,半开眼,这次上线开爬,既然醒攒,是我招子不昏,还望合字上的朋友踩宽着点。” 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我是刚出道,许多规矩一知半解,这次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既然被识破,是我眼光不亮,还望看在同是江湖朋友的份上,放过了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问道:“这条线上是火做?” “水做,火做哪轮得到我。”少年赶忙道,“不曾火穴大转,就是些零毛碎琴。” “火做”的意思是阔生意,“水做”是穷生意。“火穴大转”的意思是挣了大钱,“零毛碎琴”是挣不了大钱,只是些小钱。 齐玄素又问道:“谁是你的掌柜?” 少年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反而想趁机逃跑。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直接说道:“想跑?你可以试试。” 少年的身子僵住。 此时两人的举动也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纷纷朝这边望来。 张月鹿专注喝酒,只是用眼角余光看着两人。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有点破这少年的身份,也没打算将这少年送到本地百户所去,只是一指点在少年的胸口,然后就听少年闷哼一声,险些摔倒在地,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齐玄素道:“这次给你个教训,若有其他营生,还是换个行当。” 少年不敢多言,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了。 他这次看走了眼,齐玄素也留有余地,按照江湖规矩,他只能乖乖认栽,不敢再来找补。 少年走后不久,船便开了,张月鹿轻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那个少年的掌柜是谁?” 齐玄素道:“问了又如何,我还能把他们连根拔起不成?就算我能将其连根拔起,也必然有其他类似帮派填补上来,我总不能一直守在此地,所以治理盗贼不在于一二侠客仗义出手,只是治标罢了,而在于朝廷官府严刑峻法,这才是治本。” 张月鹿讶然道:“你这番话倒是颇有水平。” “万象道宫教过这些的。”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倒是忘了,你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谁说我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我上的是上宫,你才是下宫而已。” 齐玄素呵呵一笑,没有反驳。 进入上宫意味着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而从下宫出来的只能做一个九品道士,两者差别就如他的表字一般,当真是天渊之别。 齐玄素也想重回万象道宫,再去进修一回,然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四品祭酒道士,在玉京购房置产,交些朋友,被人尊称一声“法师”,也有几分底气去考虑成家的事情。 成家嘛,正所谓法侣财地,道侣可是排在第二位的。 总之,齐玄素的志向不算很小,却也真的不大。 大船悠悠而行。 齐玄素的挎包不是须弥物,装不下许多东西,酒壶自然不大,盛酒不多,很快便被张月鹿喝完。 张月鹿又变回了病恹恹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开口指点下齐玄素。 齐玄素对于“辟谷术”的兴趣不是很大,主要是学习“蝉蜕术”,因为“蝉蜕术”是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上脱胎而来,所以两者的许多口诀是一样的,准确来说,“蝉蜕术”是删减了部分口诀的半成品,所以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完全可以指点齐玄素。 齐玄素没指望着立刻学会,更多是一遍一遍背诵口诀,在背诵的同时尝试理解,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问张月鹿。 其实张月鹿对于做老师完全没什么经验,只能学着师父慈航真人教她的模式去教齐玄素,也就是先自学,哪里不会再问。 起初张月鹿还有些担心,她也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并不适合所有人,要不怎么说因材施教。 可她很快就发现,其实齐玄素的脑子很好用,也就是所谓的悟性上佳,齐玄素的劣势是根骨不大行。就像与人交手,眼睛跟得上,手却跟不上。 正因如此,齐玄素可以无师自通地学会武夫的“血吼”,可仅仅明白运用技巧原理没什么用,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气血可以调用,如何也用不出来。 等到齐玄素把口诀差不多背熟之后,张月鹿忽然道:“天渊,你教我说江湖上的黑话吧?” “你不是会说吗?”齐玄素略感讶异。 张月鹿道:“我就会一点皮毛,‘扯呼’、‘盘道’、‘招子’什么的,再多就不会了。” 齐玄素问道:“你都想知道什么?” 张月鹿想了想:“‘火铳’叫什么?” “喷子。”齐玄素道,“以前的老式火铳没有膛线,用铁砂,一铳一大片,不像射出去的,倒像喷出去的,由此得名。” “喝酒呢?” “抿山。” “买酒?” “肘山。” “烧酒?” “火山。” “喝醉?” “串山。” 齐玄素忍不住道:“怎么都跟酒有关?你学黑话是打算找人盘道还是打算找人喝酒?” 张月鹿摆摆手:“我怎么会找说黑话的人喝酒?” “我不就是吗?”齐玄素道。 张月鹿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一开始没认清你的真面目,后来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玄素的心先是微微一沉,继而又生出几分侥幸。若是有朝一日,张月鹿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希望她能如今日所说这般,将错就错。 然后就听张月鹿喃喃自语道:“我想抿山,你去肘山,最好是火山,一起串山。” 齐玄素听得甚是无言。 张月鹿接着对齐玄素说道:“等到了我家,我们就用这个黑话。” 齐玄素这才知道张月鹿为什么要学黑话,合着是打算用来欺瞒老子亲娘。不过这时候的张月鹿才终于有些小女儿之态,倒也不乏几分可爱。 齐玄素道:“你多买些酒放在须弥物里不就好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的须弥物里放着你的行李,没空地了。”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目光刚好落在齐玄素的挎包上面,问道:“天渊,你的挎包里都有什么?” 齐玄素心中一惊,面上不显:“一些普通的物事。” 张月鹿道:“你看过我的须弥物了,我能看下你的挎包吗?” “当然可以。”齐玄素把挎包交到张月鹿的手中,没有半分迟疑。 反倒是张月鹿有些犹豫了:“你的包里该不会放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比如说春……宫图什么的。” 齐玄素老脸一红:“我是这样的人吗?看,尽管看。” 张月鹿这才打开齐玄素的挎包,随意翻看起来:“齐玄素的七品道士箓牒、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丹药、火折子、铁锥子、火铳的弹丸、天罡堂的执事令牌、便宜的符纸、印章、太平钱、一叠小票、几张中票、一袋小圆、几个中圆、上次去西域的墨镜、一袋行军丸、一包肉干、两串妖人的流珠,还有个罗盘?你还会看风水?”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我也是读过《青囊经》和《撼龙经》的,正所谓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好了好了,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张月鹿没有因为这个罗盘便将齐玄素与清平会联系起来,毕竟罗盘也是道门弟子的常备之物,不过张月鹿的想法却完全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天渊,你老实交代,你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时候,是不是还干过盗墓的行当?” 齐玄素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至于全身上下就两百太平钱的家当吗?” “不是都拿去‘人之常情’了吗?”张月鹿揶揄道。 齐玄素这便体会到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去圆的无奈了,只得赌咒发誓:“太上道祖在上,玄圣在上,各路祖师在上,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这辈子升不了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笑道:“其实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盗墓的话本,还是挺有意思的,既然你没干过,那就算了。” 齐玄素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章 客栈密谋 之后将近三百里的水路,无风无浪,无波无折。 两人下船的时候,张月鹿伸了个懒腰,齐玄素有些失望——穿得太厚实了,厚实到看不出太多曲线的程度。 水路到了尽头,接下里便是一段山路。 蜀州的山路可谓是天下闻名。诗仙有云:“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广义上的蜀道,包括各地通往蜀地的道路以及蜀地范围内的道路。 以锦官府为原点,自锦官府向北,由秦州入蜀的,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有由凉州入蜀的阴平道。自锦官府向西,有连接雍州通西域的茶马古道。锦官府以南,有由云州入蜀的五尺道和在此基础上拓展可通向婆娑州的西南丝绸之路。锦官府以东,有自溯大江而上的水道。 距离渡口最近的蜀道就是茶马古道,来往商队众多,可以直通锦官府,两人略微商议之后,决定从茶马古道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要的就是一个“慢”字,正好有人作陪,这一路上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 天底下最大的客栈,毫无疑问是太平客栈,从玉京到帝京,从岭南到辽东,从西域雪山到东海之滨,都有它的分店,只因太平客栈是道门名下的产业。 不过太平客栈是道门的盈利生意,与各地兼具驿站职能的道观不同,就算道门弟子入住,也不便宜半个太平钱。 锦官城自然也有太平客栈,主楼是一座四层酒楼,主楼之后是近百个独栋院子,不仅是锦官府最大的客栈,也是整个蜀州最大的客栈,客栈收费不菲,来往多是富商缙绅之流。 谢秋娘与小秦王便定在锦官府的太平客栈见面。 小秦王并非朝廷的秦王,也不是秦王世子,事实上朝廷诸王中并无秦王,“小秦王”是词牌名,并非本名,来自于清平会。 谢秋娘离开遗山城之后,可不像齐玄素和张月鹿那般磨磨蹭蹭,两人刚到茶马古道,她已经来到锦官府。 谢秋娘来到太平客栈,花了十圆太平钱在主楼的二楼定下一个包间。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男子与一名戴帷帽的女子来到太平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谢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男子久在锦官府中居住,这太平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不过还是给了女子一个眼色。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平钱,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太平钱,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吐出一个字:“滚。” 因为太平客栈有道门的背景,因此这些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普通客人,就连江湖豪客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正要说话,忽听那男子说道:“我知道这客栈有蜀州道府的份子,你可以去请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来给你撑腰。” 伙计哪里能请动蜀州道府的法师们,见两人底气十足的样子,自己反而怯了,赶忙道:“不敢、不敢……” 女子冷冷道:“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法师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滚。” 那伙计赶忙向楼梯口走去,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 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一个太平钱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谢”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谢秋娘,见两人进来,起身相迎道:“没想到花姑娘也来了。” 清平会成员多是三字词牌名,有些时候为表亲切,便以词牌名的首字为姓,后二字为名。 这位花姑娘的词牌名便是“花间意”。 至于齐玄素为何会取一个化名“魏无鬼”,而不是直接用词牌名“金错刀”,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齐玄素去凤台县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进入天罡堂,还觉得道门七品道士的身份可有可无,便在“客栈”中随意使用真名“齐玄素”,化名是为了杜绝此类情况。 第二个原因,齐玄素要进入天罡堂,这是针对各大隐秘结社的要害堂口,清平会成员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为了稳妥起见,还要再加一层伪装。 简单来说,词牌名是用来隐藏本名的第二重身份,化名是用来隐藏词牌名的第三重身份。谢秋娘、小秦王等人并不在道门,更不在九堂,无所谓别人知道他们是清平会成员,只要不暴露真名即可,便直接用词牌名了。 花间意问道:“秋娘近来可好?” 谢秋娘拱手道:“一切安好,有劳花姑娘挂念。” 三人分而落座,谢秋娘轻声说道:“我这次有负秦兄所托。” 小秦王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秋娘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谢秋娘问道:“‘玄玉’是否会在古仙神力之下灰飞烟灭?” “绝对不会。”小秦王十分肯定地摇头道,“‘玄玉’极难摧毁,也许伪仙可以做到,寻常天人、先天之人却是万难做到,古仙神力并非古仙亲自出手,至多就是寻常天人的威力。” 谢秋娘道:“那么‘玄玉’就是落在了佛道两家的手中,不知是那个静禅寺的和尚,还是天罡堂的女冠。” 小秦王思索了片刻,说道:“按照你说的情况来看,落在那个和尚手中的可能更大一些,原因有三。一,你抵达盂兰寺的时候,这和尚已经赶到,甚至更在道门两人之前,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玄玉’而来。二,道门两人之所以来盂兰寺,是因为灵山巫教作乱的缘故,算是适逢其会,而非为了‘玄玉’。三,古仙神力落下的时候,大殿内只有和尚和另外一名道门弟子,那名道门女冠则在与你缠斗。若论境界修为,那个道门弟子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和尚却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佛子,就算那名道门弟子无意中发现了‘玄玉’,真要相争,也必然是和尚取胜。” 谢秋娘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寻找这个和尚的踪迹了。” 小秦王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花间意:“此事还要劳烦花姑娘。” 花间意点了点头:“归真阶段的佛子,又是孤身游历,不难分辨。如果这和尚果真得了‘玄玉’,无论他如何绕道,都是要返回位于中州的静禅寺,我们只要在中州守株待兔即可。正好我在中州有些人脉关系,只要他返回中州,我就能确定他的大概行踪。” 谢秋娘提议道:“毕竟是在静禅寺的眼皮子底下,仅凭我们几人恐怕还有些不妥,不如再找几人?” “人一定要可靠。”小秦王补充道。 花间意道:“若说可靠,我倒知道一位。” “谁?”小秦王立刻问道。 花间意道:“七娘子。” “人称‘貔貅七’的七娘子?”谢秋娘一怔,“我听说过这位,可她不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吗?很少听说她亲自出手。” “七娘子一般不会亲自出手,其实她是中间人。”花间意解释道,“不仅可以找她私下交易,也可以找她从中牵线搭桥,介绍一些可靠之人,毕竟她因为做中间人的缘故,交游广阔,远非常人可比。唯一的不好处就是收费很高,而且谢绝还价。” 谢秋娘笑了一声:“旁人也就罢了,秦兄最不缺的就是太平钱。” 花间意点头道:“正是如此,七娘子也最喜欢秦兄这样的客人。” “两位莫要打趣我了。”小秦王无奈一笑,却也没有否认,“我们去哪里见这位七娘子?” “七娘子向来行踪不定,上次现身还是在芦州的怀南府,现在已经离开芦州。”花间意道,“不过马上就是月底集会,她从不缺席,我们可以去集会见她。” “就这么定了。”小秦王拍板道,“请七娘子给我们介绍些得力的好手,最好是中州本地之人,配合我们在中州设下天罗地网,围杀这个和尚。” 小秦王又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那个道门女冠……也要留意一下。我听说过此人,既是出身张家的谪仙人,又是地师钦点的天罡堂的祭酒道士,毕竟身份不同寻常,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草惊蛇。” 花间意重重地点头:“此事也可以交给我。”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市 茶马古道源于西南边疆和西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大齐和大晋年间,盛于大魏和大玄,茶马古道连接蜀州、云州、西域,延伸入婆娑州境内,直到西大陆。 在这一路上,形成了许多周转贸易的市场,颇为繁华。 齐玄素和张月鹿沿着茶马古道走了百余里,遥遥见到柱柱炊烟升起,一座小镇渐渐浮现,位于茶马古道的旁边,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上书“山市”两个大字。 齐玄素有些惊喜:“竟然是‘山市’。”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地方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甚熟悉,不由问道:“什么是山市?” 齐玄素回答道:“所谓山市,最早的时候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中有楼堂坊市,仿若一城。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后来流传开来,其余各地也纷纷兴建山市,说白了就是一个交易的市场,俗称‘黑市’,飞剑、丹药、火铳,能卖的,不能卖的,应有尽有。” “原来是‘黑市’。”张月鹿听明白了,“久闻黑市大名,我还从未见识过,咱们既然遇到了,不能错过,可得好好瞧瞧。” 齐玄素道:“瞧瞧没什么,关键是得有钱,这里头一把‘神龙手铳’就要八百太平钱,远比正常市价要贵。可话说回来,正常市价,没有黑衣人的关系,又有几人能买到‘神龙手铳’?” 张月鹿想了想:“虽然我手头窘迫,没什么大钱,但几百太平钱还是有的。”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天罡堂享受候补祭酒待遇的五品道士每月可以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四品祭酒道士必然更高。而且从西域回来之后,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额外补贴,若说张月鹿手中没有积蓄,齐玄素是不信的。 既然张月鹿有钱,又想逛逛,齐玄素自然不会反对,两人一起进了这处“山市”。 从外面看,小镇不甚起眼,可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是两重天地,临街房屋都以二层楼阁为主,黑瓦白墙,红漆柱子,蓝色雕梁,街道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可供两辆马车并行,不像是个地处茶马古道上的偏远小镇,倒像是金陵府、锦官府的某处街景。 小镇不大,格局是个标准的“田”字,一横一竖两条街道将小镇分割成四个部分,而这两条街道便是摆摊交易所在。 两人刚进小镇,就有一人迎了上来,此人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 所谓“六合一统帽”,又名“六合巾”,乃是前朝大魏太祖皇帝所制。此帽样式来自于金帐汗国,金帐人帽制必圆而六瓣,在金帐入主中原之后,也将其传到了中原,这与中原继承了金帐的千户、百户制度是一样的道理。 后来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仿照制成“六合一统帽”,六瓣金缝,上圆下缀帽檐。倡导一统山河,故取六和一统、天下归一之意。 前朝时就规定此帽是全国通行的帽式,通常多用于市民百姓,而官吏家居时也常戴。待到大玄朝廷坐拥天下,也未禁止。不过道门自有巾帽制度,所以道门之人从不戴此帽,乍见之下,还有些陌生。 此人先朝两人作了个揖,然后说道:“小人钱保,此地山市的管事。两位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山市?”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不要开口,开口道:“路过,随便看看。” “是这样。”此人目光闪了闪,“我们山市是小本经营,翻修铺面,维持秩序,都是不小的开销,所以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要……” 说话间,他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比划了一个要钱的动作。 “迎门杵?好说。”齐玄素道,“报个价吧。” 所谓“迎门杵”,意思就是门票钱。 钱保立时明白齐玄素并非什么也不懂愣头青,不敢狮子大开口,老实说道:“一人一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袋中摸出两枚太平钱递给钱保,问道:“你们山市都有什么?” 钱保道:“那可就多了,彩立子,挑汉儿的,做金点的,戗盘的,八岔子,挑青子的,挑蔓子的,挑非子的,挑黄啃的,挑火宝的,挑水宝的,挑金宝的,挑土宝的,挑木宝的,该有的都有。”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有雁尾子没有?” 钱保脸色一僵,干笑道:“这就要客官自己去看了。要是攒儿亮,那就没有;要是半开眼,那就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空子,那就多半有了。” 齐玄素点头道:“多谢,我们自己到处看看就好。” 钱保告辞一声,转身离开。 张月鹿这才忍不住问道:“刚才你们说的一大串黑话都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先是交了两个太平钱的门票钱,然后他说山市里有卖药的、卖兵器的、卖火器的、卖弹药的,还有算命看相的、变戏法的、卖各种材料的。我问他有没有骗子,他说如果懂江湖规矩,就没有骗子;如果半懂不懂,就可能有,可能没有,看运气;如果不懂江湖规矩,就一定有骗子。” 张月鹿笑道:“有点意思。”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是一个做女子生意摊位,张月鹿没什么兴趣,直接去了旁边的兵器摊位。 老板娘向齐玄素招呼道:“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公子不妨买些胭脂水粉或者首饰,送给姑娘,姑娘定然是喜欢这些的。就算没有心仪姑娘,也能以备不时之需。” 齐玄素颇有些意动,从摊位上拿起一枚花钿,望向不远处的张月鹿,问道:“青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钿?” 正在翻看一把九节鞭的张月鹿头也不抬道:“我比较喜欢青色的手铳。” 齐玄素顿感尴尬,轻咳一声:“其实我也挺喜欢青色的手铳,有青铜质感,多了几分古朴和厚重,不像金色那般醒目耀眼,透着几分轻浮。” 然后齐玄素在老板娘失望的目光中和放下手中花钿,对老板娘摇了摇头。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九节鞭,问道:“有灵物品相的九节鞭吗?”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笑道:“灵物不少见,可十件灵物中也未必有一件奇门兵刃,要让姑娘失望了。” 张月鹿没有多言,直接与齐玄素离开,继续往镇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人越多,卖的物事也是稀奇古怪。 齐玄素看到有人在卖“仿造穷奇血”,要比七娘报出的价格贵上许多,而且只有一小瓶,那人也不叫卖,就坐在摊位后面,等着别人问价。 张月鹿自然也看到了,眉头微皱,因为只有道门才能制作“仿造穷奇血”,可随便一个山市都能见到此类物事,可见道门内部是有大问题的。 不过张月鹿很明白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山市,而在于道门内部的源头,所以她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去看其他摊位。 两人逛了大半个时辰,一圆太平钱都没花出去,不是没有中意的物事,而是中意的物事太贵。齐玄素看中了一把八成新的“神龙手铳”,要价不贵,只要六百太平钱,无奈齐玄素囊中羞涩,只能看看而已。至于张月鹿,她也看中了一把飞剑,不过要价一千六百太平钱,张月鹿问过价格后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月鹿大约是第一次来山市的缘故,虽然没什么收获,但仍旧是兴致勃勃, 齐玄素倒是不累,却是有些倦了,东西是不错,干看着有什么意思?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溜了号,让张月鹿一个人四处逛去,他自己找了个酒肆,花费一个小圆要了一壶茶和一碟茴香豆,慢慢等着。 待到日头西斜,张月鹿才过来找齐玄素,主要是买了些小玩意,还给齐玄素买了件礼物,是一整套飞刀,总共十八把,平时可以插在腰带上,也能重复回收使用。虽然不是灵物品相,只是凡物,但其锋锐不逊于齐玄素曾经用过的“细虎刀”,如果齐玄素以“驭剑术”发射出去,威力还要胜过青鸾卫的“寒鸦弩”。 齐玄素颇为惊喜:“你怎么会想起买飞刀?” 张月鹿道:“我见你带了许多铁锥子,应是当作暗器来用,只是这些铁锥子终究不是正经暗器,我闲逛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套飞刀,便顺手买了下来。” 齐玄素感愧莫名,自己不耐烦陪张月鹿逛山市,张月鹿却还想着自己,算上她给自己买的斗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齐玄素自小孤苦,师父去得早,七娘又吝啬,张月鹿还是第一个送他东西之人。 正是缺什么便在意什么,要说齐玄素不在乎这个,那是骗人。 张月鹿见齐玄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道:“一套飞刀而已,不值几个太平钱,你不必记挂在心上,就当你给我买酒的回礼了。” 齐玄素收回视线,应了一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过夜 天色已晚,张月鹿没有趁着夜色赶路的意思,好在山市中也有客栈,两人便结伴来到此地的客栈。 客栈着实不大,没有那么多独栋院子,只有一座二层主楼,一楼大堂充作酒楼,二楼是客房。 两人刚进酒楼,不对,是两人刚进客栈一楼大堂,张月鹿的目光便落在柜台后的酒坛子上,顺理成章地提议道:“看在我送你飞刀的情分上,我们喝一杯吧。” 齐玄素用说书先生的口气道:“见识了传说中的黑市,张青霄觉得自己的江湖经验得到了增进,收获很大,于是决定犒劳自己一下。” 张月鹿轻笑道:“我们不妨换个说法,说好一起逛山市,齐天渊半路做了逃兵,让张月鹿孤军奋战,于情于理,都该罚酒三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柜台前,张月鹿直接说道:“烧酒,两坛,要半斤装的。” “两个太平钱。”掌柜不给齐玄素拒绝的机会,直接从柜台后取出两个酒坛,摆在两人的面前。 张月鹿丢下两个太平钱,然后一手一只酒坛,往不远处的空桌走去。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张月鹿一手拍开泥封,因为酒坛并不大的缘故,直接用酒坛小口喝酒。 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的样子,拍开自己那一坛的泥封,用酒坛喝酒。 齐玄素自从认识张月鹿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酒量见长,再加上齐玄素有了部分武夫神异,喝完大半坛之后竟是没有多少醉意。 张月鹿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一坛,起身来到柜台,问道:“掌柜,还有客房吗?” 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说道:“有,不过只剩下一间了。”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就开一间房,正好省钱了。” “一间上房,一个太平钱。”掌柜道。 张月鹿拿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起太平钱,递给张月鹿一把钥匙:“上了二楼,往东最里面的一间就是。” 张月鹿接过钥匙,直接往二楼走去。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上楼的背影,又看了眼自己面前的小半坛酒,顿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然后在掌柜的玩味目光中,齐玄素决定先把自己的酒喝完,也不知是不想浪费太平钱,还是打算用酒壮胆。 一坛酒喝完,齐玄素缓缓起身,在掌柜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也往二楼走去。 来到房间外,齐玄素又开始天人交战,是敲门呢,还是去外面逛一逛?反正一宿不睡也不算什么。 最终,那一坛酒不是白喝的,齐玄素还是鼓起勇气,打算敲门。 然后齐玄素发现门没从里面闩住,他只是轻轻一碰,门便开了。 齐玄素走入房中,里面只有一张床,张月鹿和衣躺在床上,只是脱了鞋履,身上盖着她自己的斗篷。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还睁着双眼,眼里闪着微弱的光,哪怕没有掌灯,齐玄素也能感觉到张月鹿正盯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身子发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此僵持了片刻之后,张月鹿打破了沉默:“你打算站一宿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 张月鹿轻声打断道:“当初去西域,一起在雪窝子里过夜,也没这些讲究,我看是你的心思邪了。” 齐玄素哑然无言,只能把门关上,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算这么将就一宿。 张月鹿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有细微的呼吸声响起。 齐玄素微微发怔。 她就这么安心地睡了,竟是这般信任自己么? 那么自己对得起这份信任吗? 齐玄素望向望向窗外的明月,不由轻叹一声。 就在各种此起彼伏的思绪之中,齐玄素竟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这次不是什么灵山大巫,而是一处青山秀水所在。 静静深夜,月涌江流。 他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坐在小舟的中央,船首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一个人,使得小舟刚好维持平衡。 虽然他看不清这两人的相貌,但心底却生出亲近,心间一片安宁祥和。 等到齐玄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然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张月鹿的斗篷,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床上干干净净,张月鹿已经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这是他自加入清平会以来难得的好梦,那种安宁祥和的感觉让他记忆深刻,甚至还有点点余韵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忍遗忘。 便在这时,张月鹿推门进来,手里竟是端着一笼屉包子。 “你醒了。”张月鹿将包子放在桌上,“给你买的。” 齐玄素起身将张月鹿的斗篷放在床上,净了手,坐到桌前,然后问道:“你呢?” “我有‘辟谷术’。”张月鹿虚拍了下自己的小腹。 齐玄素以玩笑的语气问道:“怎么对我这么好?” 其实齐玄素在心底隐隐有一种希望,张月鹿不是因为有求于他才会待他这般特殊,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吃你的。” 齐玄素没有客气,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张月鹿就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双手托腮地看着齐玄素吃包子,问道:“味道如何?” “还不错。”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有些不大自在,吃相变得斯文起来。 张月鹿道:“我记得去西域的时候,冷干粮配凉水,你都能吃得下去,可见你口中的‘不错’应该是不怎么好吃。”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我对吃的不太讲究苛求,不意味着我分不出好坏,我的口味还是很正常的。要不你也尝一个?” “不了。”张月鹿拒绝道,“想要驻颜有术,辟谷是基本条件。”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些呢。”齐玄素继续吃包子。 张月鹿道:“我凭什么不在意啊,几十年后,别人才徐娘半老,我就得变成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我看你是其心可诛。” 两人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自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吃过了早饭,离开客栈,出了山市,继续上路。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人走得平淡无奇,漫漫古道,除了马帮商队,就再无几个行人。 齐玄素还没到行走坐卧都能修炼的境界,赶路时也就是与张月鹿说话而已, 张月鹿是天才,却不是玄圣、东皇那样的绝世天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张月鹿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身的修为和道门的各种差事上时,她就很难兼顾其他方面,所以张月鹿不大精通各种三教经典,不能随口引经据典,不通才艺,琴棋书画也是不太懂的。 正巧齐玄素也是如此,齐玄素自从离开万象道宫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江湖上厮混,与风花雪月无缘,在许多人眼中,就是个纯粹的粗人,哪怕他看起来并不像粗人。 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许多共同话题的。 比如两人都不会下围棋,只会玩比较简单的玄圣牌;一道菜一壶酒扯不出什么轶事典故,只能大概评价好吃或者难吃;不大喜欢高深的经典,倒是喜欢看些浅白的话本。 再比如,两人都喜欢火器,却对乐器一窍不通;两人都是囊中羞涩,没什么闲钱,有些穷酸,自然也学不来什么大风流。 才子佳人们调素琴、阅金经、听昆曲,下棋品茶,吟诗作对,可谓阳春白雪,是为上流。 他们弄刀剑、看话本、听新戏,玩牌喝酒,玩笑打趣,另一种活法,也算不得下流。 齐玄素原本还有些后悔答应张月鹿陪她回家,如今却是半点悔意也无,只剩下乐在其中。 这一日,两人行至天黑,也没看到半个村镇。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蜀州气候温暖,哪怕时值冬日,也不曾结冰落雪,就如江北的深秋季节。看这架势,却是要下一场冷雨了。 齐玄素指着距离古道不远的一处高地:“青霄,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我们就在那里过夜吧。” 张月鹿目力比齐玄素更好,已经看出那是间荒废多时的破庙,道:“你说过,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这次怎么变了?” 齐玄素笑道:“之所以如此说,一是因为古庙荒废日久,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二是因为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可是有你这个归真阶段的高人,还怕什么鬼魅和强盗?” “那就去古庙过夜。”张月鹿当先行去。 两人来到古庙,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大日如来神像,不过金身破败,香案倾倒,梁柱之间尽是灰尘蛛网。 便在这时,冰冷的夜雨洒将下来,声音不大,有些类似春雨,沙沙作响,好似蚕食桑叶。 破庙到处漏水,张月鹿找了个干燥之地,以真气扫了灰尘蛛网,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垫在地上,招呼齐玄素坐下。 两人背靠背坐着,听着寺庙外的夜雨声音,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双手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齐玄素却是心中异样,就连呼吸也轻了几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如昨日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时惊醒过来。 两人耳力都极好,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转眼间已经来到古庙之外。 齐玄素心中一凛:“来者不善,难道是灵山巫教的人前来报复?” 张月鹿束音成线道:“天渊,先别作声。”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起身,张月鹿已经取出了“无相纸”,齐玄素则是按住腰间的“青渊”。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天罡堂张副堂主在庙里吗?我们有事请教,还请张副堂主现身一见。” 张月鹿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就听齐玄素抢先说道:“夤夜之际,是哪一路朋友过访?” 下一刻,古庙的殿门轰然倒下,显露出外面的情景,但见庙外一字排开七人,手中提着自西大陆传来的煤油灯,无惧风雨。 这伙人推倒殿门之后,同时以手中的煤油灯朝着齐玄素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 极是无理,他们却隐没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面貌,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 为首一人声音苍老:“请张法师出见。”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请张法师出见。” 这几人的声音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震得破庙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就连瓦片也轻微作响,显然每一个人都是修为不俗。 张月鹿缓缓上前一步,直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张月鹿的声音不大,夹在七人的声音之中,仍然是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七人刻意运气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可见张月鹿修为更胜一筹。 便在这时,又有人用手中煤油灯朝着张月鹿的脸上一照,同时取出一幅画像比对,高声道:“没错,正是张月鹿。” 张月鹿立时明白,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自己的仇人不在少数,不过自己过去常在祖庭玉京,偶尔离开玉京,要么随行者甚众,要么与其他高人同行,要么直接乘坐飞舟,这些人便无从下手,这次自己决定从陆路回家,却是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张月鹿也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若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拖累了齐玄素。 张月鹿大感愧疚,以传音对齐玄素道:“天渊,这些人交给我来对付,你寻找时机离开此地。” 她怕齐玄素碍于面子不肯离去,又特意补充道:“你只管脱身就是,不必担心我,我自有保命脱身的法子。” 齐玄素闻听此言,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很快,他想起来了,这样的情景,他的确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上一次,是他和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 同样的围杀,同样是师父让他先跑。 到了今日,师父如雷一般的吼声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荡。 那一次,他被吓破了胆,下意识地听从师父的话逃走了,可最后还是没逃过别人的屠刀,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这一次,他还要逃走吗?还要留下张月鹿一个人吗? 齐玄素只觉得胸口发闷,似有一口气顶在那里,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没来由的,他想要放声怒吼,将胸口心间的那股气发泄出去。 不过七娘教导过齐玄素,越是胸有激雷,越是要面如平湖。 于是齐玄素强自压下自己的这股冲动,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张月鹿心中气恼,没想到平时十分听话的齐玄素在关键时候犯浑。不过隐隐的,她又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欢喜,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没有抛她而去,共患难,同生死,这大约便算是知交朋友了吧? 七人随手将手中的煤油灯朝不同方向丢掷出去,落在地上,挂在梁柱上,刚好将此处破庙彻底照亮。 这时也能看清七人的装扮,清一色的脸上蒙面,并非那种面巾或者眼罩,而是直接戴了个黑布罩子,然后挖出两个洞,只露出一对眼睛,其余耳朵、鼻子、嘴巴半点不露。这才是江湖上该有的装扮,要么直接如谢秋娘那般易容换面,要么直接全都遮住,至于眼罩和面纱之流,倒是让人觉得遮蔽相貌还在其次,关键是诱惑的意味更多一些。 为首之人故意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竟是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 另一人接道:“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不孤单。” 第三人怪笑道:“让人感动,可惜。” 张月鹿面无表情,双眼中有紫气闪过,辨别七人的传承,同时以传音告知齐玄素。 齐玄素在心底默默计较敌我之间的优劣。 儒门的传承极少流传在外,江湖人士的传承多半来自于道门和佛门,又以道门为主。 眼前这七人中,有一名方士,虽然看不清真容,但露在袍外的双手却是雪白如死人之手,露出的双眼,依稀可见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由此可以断定,此人应该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再使用符兵,威胁未必最大,可在无法近身的情况,多半难缠。 为首之人是一名炼气士,按照常理而论,谪仙人号称道门第一传承,炼气士便是第二传承。如果说巫祝的战力强弱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那么炼气士的战力便与太平钱的多寡息息相关。在先天之人阶段的炼气士,若是拥有一把品相极佳的飞剑,便可发挥出极为可怖的杀力。 不过品相极佳的飞剑多半是价格不菲,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除非另有机缘,许多江湖炼气士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极品飞剑。 其余五人,分别是武夫、比丘、散人,没有巫祝和梵士。 这七人似乎也知道张月鹿不好惹,见张月鹿对他们的话语不为所动,对视一眼之后,又有一人开口道:“大哥,我看这位张法师盘亮条顺,直接杀了岂不可惜?不如我们先乐一乐,免得浪费。” 然后他又对齐玄素道:“你还没看过这位张法师的身子吧?托我们的福,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另一人道:“这个主意好。我看这对小鸳鸯,应该还都是雏儿,没经历过人事,正好让哥几个教教他们。” 这些人打定主意要激得张月鹿动怒,若是张月鹿失了平常心,那他们的胜算又能增加一成。 齐玄素清晰感知到,张月鹿在刹那之间,出现了一抹颇为罕见的杀意。 张月鹿目光转向开口说话的两人,缓缓道:“我今天大约是逃不出去了,可留下几个人陪我一起上路还是不难,既然你们两个喜欢说话,还一唱一和,那就决定是你们两个了,省得我黄泉路上无趣。” 两人面罩下的脸色一垮,十分不好看。 如果张月鹿果真一开始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打定主意要带走几人,那么他七人还真不可能毫发无损。 齐玄素的视线在两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个武夫,一个比丘。 比丘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门的功法,不知是不是佛门弟子。 只是不知道这位比丘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先天之人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终究是少见。 武夫是个身材消瘦的男子,不显山不漏水,这也是武夫的常态,太平钱都花在了各种食材和药材上面,对于身外之物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者说他们的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 便在这时,为首炼气士一声低喝:“先料理了那个小白脸。” 比丘一咬牙,第一个朝齐玄素冲去。 这名比丘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武夫紧随其后。 齐玄素面对比丘,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主动迎上。 比丘的一拳重重落下,对上齐玄素的一掌,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比丘一惊。 难道此人是一名归真阶段的武夫? 就在比丘失神的瞬间,齐玄素已经拔出“神龙手铳”,直接一铳。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火铳威力极大,比丘身上的甲胄上直接崩碎,踉跄向后退去,胸口位置血流不止,已经失去战力。 紧跟在比丘之后的武夫掠至齐玄素的面前,出拳如风,每一拳都攻向齐玄素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拳百余次。 不过齐玄素早有预料,身形后掠,不仅躲过了武夫的拳头,同时伸手在腰间一抹,再一扬手。 寒光一闪。 那名武夫只觉得脸上一凉,继而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武夫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竟是一把飞刀。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古庙夜战 两人对上齐玄素,另外五人便对上了张月鹿。 因为空间有限,只有三人同时围攻张月鹿,另外两人则是伺机而动。 张月鹿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名徒手的武夫。 一名手持戒刀的比丘,比丘与武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比丘可以蓄养真气,介于炼气士和武夫之间,故而常常使用兵刃甲胄。 最后一人虽然蒙着脸,但露在袍外的双手是雪白如死人之手,气态阴森可怖,显露出阴气过盛之状,正是那名方士。 三人都是玉虚阶段,按照常理来说,三人联手足以匹敌一个归真阶段的对手。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张月鹿冲去。 他当然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比丘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戒刀中灌注气机,使得刀身上激发出淡淡的金黄之色,雾气缭绕。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张月鹿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玉虚阶段,还不能把张月鹿如何。 武夫已经可以看到张月鹿身周缭绕的“五气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寻常护体真气或者护体罡气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狗养的小贱人,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这便是谪仙人的神通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丫头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归真阶段。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玉虚阶段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玉虚阶段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五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张月鹿略微皱眉,随手一掌平平推出,直接将这名武夫击飞出去。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比丘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张月鹿的面前,出刀迅猛狠辣。 只可惜他遇到了张月鹿,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张月鹿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刀,刀气朝着正在施法的方士激射而去。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方士只觉得迎面一道寒光,顾不得法术,一个侧滚,堪堪躲过。 他不由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脑袋只怕是保不住了。 比丘趁此时机挣脱开张月鹿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方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丈余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气血的激荡之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两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都说三个低境之人联手可以匹敌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三个玉虚阶段的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忖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玉虚阶段好手的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张月鹿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刚猛拳劲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 目睹这一幕的比丘脸色铁青一片,握刀的右手微微打颤。 一拳便将一个以体魄见长的武夫打成重伤,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名比丘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戒刀,仿佛有千钧之重。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眼看着张月鹿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比丘不敢再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刀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刀芒,然后一刀当空而去。 刀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灵物品相的戒刀,就算是归真阶段高手的护体罡气,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使得张月鹿脚下的地面变得粘软起来,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继而生出一股黑色雾气,不断上升,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黑色的池塘。 在这片黑气之下,不断蠕动的地面上凸起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浮出黑气,只见这些面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狰狞,还将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地面,抓住张月鹿的脚腕。 同时,在张月鹿耳畔有无数喃喃低语之声响起,似是在诉说自己此生苦难,难以超脱,要让张月鹿因此而生出不忍之心。 张月鹿深知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只有三尸化鬼,就如起尸之后的僵尸,都是躯壳遗蜕,与此人生前已经没有什么干系,所谓的苦难早已随着魂魄而消散,佛道两家所谓的超度亡灵,也不过是将其除去而已。此时这些低语,只是乱人心神的手段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张月鹿还不是天人,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法术,所以张月鹿被暂时困在了原地。 趁着这个绝佳时机,比丘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刀,虽然张月鹿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刀破开“五气烟罗”。 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张月鹿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比丘的戒刀,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比丘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戒刀。 张月鹿倒持戒刀,然后甩手一掷。 堪比散人的“驭剑术”。 戒刀如长虹,刺穿了比丘的腹部,去势不止,直奔比丘身后的方士而去。 这名方士被比丘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张月鹿的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直接被戒刀接刺入胸口,透体而出。虽然未能正中心脏,但方士本就体魄脆弱,当场重伤。 不过他的法术并未就此消散,仍旧将张月鹿困在了原地。 被戒刀刺穿腹部的比丘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 转眼之间,三位玉虚阶段的高手已经全部伤在张月鹿的手中。 一直旁观的为首之人轻轻眯起眼眸,多了几分阴沉。 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位张法师,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便在这时,另外一人已经出手。 此人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散人。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横刀,一刀劈出。 气劲在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出手的散人,距离散人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衣衫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散人身形后掠,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收入袖中,袍袖鼓荡不休。 张月鹿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两人之间十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真气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 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张月鹿一刀力劈,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散人身前。散人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月鹿顺势一刀横扫,裹挟着狂乱刀气,将一座佛像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散人躲开这一刀后,运转神通,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散人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张月鹿手中的横刀碰撞在一起,金石之声大作。 只见张月鹿手中横刀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横刀本身,一刀撩起,将散人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散人终显狼狈。 张月鹿刀法大开大合,无非是杀伐二字。 散人不敢以肉掌硬接,只能一退再退,暂避锋芒。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双飞燕 不过这散人也当真是战力不俗,所学庞杂,将散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不与张月鹿手中横刀接触。忽然之间,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张月鹿。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张月鹿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五气烟罗”硬受这一掌。 那名武夫用出全力勉强破开一线的“五气烟罗”,竟是被此人一掌便摧破。 此人得势不饶人,顺势加重力道,便要直接将张月鹿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一股异种真气袭来,使得自己的掌力真气立时崩解。 散人大惊,不敢让这股异种气机进入自己体内,急忙收手。 此时方士的法术开始消散,原本缠住张月鹿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张月鹿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张月鹿重获自由,将横刀化作长剑。 散人脚步轻灵,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张月鹿再一次对上此人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纸剑主动迎上。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张月鹿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散人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一时间剑影纷纷,张月鹿将散人彻底压制在下风。 便在此时,为首的炼气士终于出手,只见一抹幽幽青芒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张月鹿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下一缕青丝。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盘旋一周之后,再次激射向张月鹿。 好在张月鹿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正是大名鼎鼎的太平道飞剑。 炼气士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飞剑千金难求,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张月鹿不得不专心应对飞剑,散人有了喘息之机,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然后再度近身上前,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转眼之间,张月鹿竟是落入下风之中。 便在这时,炼气士不再一味驾驭飞剑,飘然上前,一掌朝着张月鹿拍下。 张月鹿反手一掌,两掌一对,两人身形各自一颤,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散人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张月鹿的身前,一指点向她心口“膻中穴”。 张月鹿只得以手中长剑逼退散人。 几乎就在同时,飞剑再次攻至。 张月鹿收剑不及,只能再次运转“五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 不过任凭“五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飞剑之锋芒。 “五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飞剑切割开来。 只是飞剑受了一阻之后,去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 张月鹿趁此时机,收回手中纸剑, 击飞速度变缓的飞剑,眼见散人攻至,提运真元,挥剑向散人劈下,散人以手上气劲格挡,岂知张月鹿这一剑伴附着真元,力道强劲,手上气劲立时崩解,张月鹿的这一剑去势不停,直接将其五指齐根削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 散人惨嚎一声,不由用那只完好的手掌握住断掌,向后退去。 张月鹿正要彻底结果了这名散人,忽然心生警兆,猛地停下身形,侧身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虽然张月鹿堪堪躲过要害,但还是感觉到喉咙位置骤然一凉。 张月鹿伸手摸了下喉咙,鲜血淋漓。 她举目望去,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正悬停不远处。 此剑尺寸与先前的青色飞剑相差无几,只是颜色不同。 这名炼气士竟是有两把飞剑,一明一暗,一雌一雄。 此时便是雌剑偷袭建功。 这两把飞剑,仿照道门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分开之后算是上品灵物品相,若是合在一处,便算是宝物品相。 其中青色飞剑为雄,紫色飞剑为雌,合称“紫青双燕”,是太平道在久视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设计,共铸造三百六十五套,合周天之数,多是被太平道当作礼物送给了朝廷的各路达官显贵,只有少数流传在外。 四十年过去,除去损毁的,不知所踪的,这套飞剑大约还有百余套留存世上,在黑市上已经被炒到每套五千太平钱的高价。 张月鹿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 七人之中,其余六人都是牵制,唯有这名炼气士才是真正能够对张月鹿造成威胁之人。 同时驾驭两把飞剑,说明炼气士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修为还要在林振元之上。 而且两把飞剑也是不俗。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真气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真气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炼气士的这两把飞剑,每一把都是灵物中的上上之品,比之宝物品相的飞剑,坚韧有所不如,锋芒杀力堪比宝物,双剑合璧之后,互相弥补不足,便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不过这等伤势还不足以让张月鹿死去,她以胎息法暂时闭住呼吸,又以真气强行抵住喉咙,使鲜血不不至于倒灌入肺,同时伤口也开始缓缓愈合。 炼气士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两把飞剑随之而动,化作两道流华。 青色雄剑一马当先,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张月鹿。 紫色雌剑没有像青色雄剑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游走不定。 张月鹿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也多出几道伤口,鲜血点点。 她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炼气士,心知自己若想取胜,不能去解决在天人之下几乎没有弱点飞剑,而要直接解决御剑之人。 这个道理,炼气士同样明白,直接让散人一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散人断了一只手掌,不敢大意,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眼见张月鹿攻来,便注入真气,离世化作一个半圆形的光罩,将两人罩在其中,让张月鹿无功而返,显然是宝物一级的物事。 炼气士只是专心隔空驾御飞剑。 两人一攻一守,配合无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让张月鹿有苦难言。 在天人之前,迅捷无比的飞剑当真是唯快不破,几乎没有弱点可言,对上炼气士的飞剑,很容易就落到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巫祝的金身也好,武夫的体魄也罢,只能撑得住一时,也架不住飞剑持续不停地“割肉放血”,迟早有守不住的时候。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传承上要比起炼气士高出一筹,其实并不如何害怕飞剑,哪怕是两把飞剑,只要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张月鹿也能轻松取胜。 关键是现在多出一名归真阶段的散人,这名散人也是积年老归真,不是一招两式之间可以轻易拿下,又有宝物防身,更是难以突破。若是张月鹿被这名散人拖住,很容易就会被炼气士抓住机会以飞剑重伤。 平心而论,张月鹿是谪仙人不假,可在道门的测试之中,谪仙人只是一对一的情况没有败绩,只能说高出其他传承一筹,而非视其他传承为土鸡瓦狗。而且要到天人阶段甚至伪仙阶段时,这种特质才会显得可贵,毕竟伪仙的数量稀少,很难出现以寡敌众的局面。 再有就是,虽然张月鹿手中有一件半仙物,但炼气士和散人也各有一件宝物,按照道门的标准来算,半仙物等同一个“天字功”,普通宝物等同一个“地字功”,三件宝物相当于一件半仙物,其中的些许差距,不足以让张月鹿以一敌二还占据上风 不得已之下,张月鹿只能用出法相,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法相损耗极大,不能久用,若是陷入到久战不下的处境之中,还是难逃败局。 若是想逃,只怕也是不易,奔行速度再快,快不过飞剑,而且一旦转身逃跑,不便维持法相,反而空门大开。张月鹿从正面对上飞剑,还能勉强挡住,若是背对飞剑,等同是将自己周身要害全部暴露飞剑之下,只怕是逃跑不成,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 张月鹿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脱身的法子。 她唯一后悔的便是连累了齐玄素,如果今日真栽在了此地,只能到黄泉路上给他道歉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结果三人 另一边,齐玄素素先是出其不意一铳伤了比丘,然后提运气血,与武夫斗在一处。 只见齐玄素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这并非散人的神通,而是齐玄素得自“玄玉”的神异之处。 虽然他不是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武夫,但一身气血之盛更胜玉虚阶段的武夫,直逼归真阶段的武夫,只是较之真正的归真阶段武夫,无法凝聚身神,也没有武夫拳意。 不过部分归真武夫的特异加上散人的玉鼎境修为,用以对付一个玉虚阶段的武夫已经足够。 武夫被齐玄素一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武夫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齐玄素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古庙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武夫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齐玄素,阴沉道:“你也是武夫?” 齐玄素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没有说话。 武夫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齐玄素直撞而来,但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齐玄素以左手接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拳劲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一扬,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武夫咽喉位置被这道凌厉寒光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武夫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差点就要被割断喉咙。 另一边,齐玄素轰然落地。武夫的这一拳若是落在过去齐玄素的身上,直接重伤齐玄素都不奇怪。可如今的齐玄素今非昔比,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齐玄素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又是一刀,再次激射向武夫。 好在武夫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凭借双臂将寒光格开。 这一抹寒光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张月鹿送给齐玄素的飞刀。 武夫平复心境,脸色凝重。 虽说许多人都看不上“驭剑术”,认为“御剑术”是千金贵女,而“驭剑术”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之人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 不见齐玄素如何动作,又是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驭剑术”较之“御剑术”,只是失之灵活,速度却不逊色太多,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武夫也不是谪仙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武夫猛地后仰,寒光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削下一大把发丝。 武夫心知久守必失,身形倏忽而动,面对齐玄素的又一记飞刀,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一拳直逼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同样上身后仰,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然后顺势向后倒掠。 武夫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古庙,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齐玄素变化身形,一脚踢出。 武夫伸手欲抓齐玄素的脚踝,却被齐玄素另一脚踢在太阳穴上。 两人再度近身战在一处,齐玄素优势在于气血旺盛,武夫在于拳法技巧,两人在雨幕中来回穿行不定,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两人轰然相撞,齐玄素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溅起无数泥泞。武夫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齐玄素,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拳脚呼啸如风。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齐玄素借着武夫的一拳之力向后飘退,拉开一段距离。 武夫这次没有追击,甚至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血激荡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虽然表面上是武夫占据上风主动,但在齐玄素的气血压制之下,不用齐玄素如何打杀,仅仅是反震之力,武夫就要支撑不住。 反观齐玄素,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滚滚气血流转全身,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玄玉”之神异,实是让齐玄素战力增加了一倍不止。 齐玄素转守为攻,打出一拳,轻柔无力,直冲武夫的面门,匪夷所思。 武夫伸手挡下这一拳,正要反击。 齐玄素同时右掌拍出,掌心处真气凝聚。 武夫随之举手格挡,万万没想到齐玄素除了武夫气血之外,体内还有真气,自己的手臂竟被齐玄素的一掌逼回,使得自己的手掌和齐玄素的手掌同时拍在胸口,劲力透体,只听得一阵碎裂声响,不知断了多少肋骨,就算武夫有血肉衍生的神异,若是被肋骨刺伤了内脏,也不好在一时半刻之间迅速恢复。 齐玄素想要留个活口问话,便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取出“神龙手铳”重新装弹,却不想这名武夫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齐玄素的右腿。 齐玄素吃了一惊,顾不得给手铳装弹,便要挣脱开此人的束缚,直接一脚蹬出。这武夫却是个擒拿好手,右臂长出,连齐玄素的左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使得齐玄素无法站定,登时摔倒。 这也就罢了,那名被张月鹿重伤的比丘不知何时竟是走出古庙,正提着自己的戒刀踉踉跄跄地朝齐玄素走来,活像一具活尸。 “是你自寻死路,便怪不得我。”齐玄素并非良善之辈,也被激起了狠厉,直接拔出自己的“青渊”,朝着抱住自己双腿的武夫的后心位置狠狠扎下。 就连迪斯温都被齐玄素凿开了后心,更何况是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这名武夫被一剑扎了个透心凉,武夫的要害便是心脏,登时进入到濒死状态之中,再无力抱住齐玄素的双腿。 齐玄素双脚连环一蹬,不但将他踹飞出去,而且还踢断了他的脖子。 那名提着戒刀的比丘见此情状,赶忙又转身往庙里踉踉跄跄走去。 可齐玄素哪里还会心软,暂且收起“青渊”,开始给“神龙手铳”装弹。 比丘刚刚跑到古庙门口,齐玄素已经举起手铳对准这名比丘的后脑,拇指压下击锤,食指扣动扳机,只听一声铳响,这名比丘的后脑上出现了一个幽深的血洞,向前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驻足片刻,再次装弹后,将火铳别在腰间,然后重新拔出“青渊”。 便在这时,显化法相的张月鹿以后背轰然撞破一面墙壁,从古庙中倒掠出来。炼气士和散人紧随其后,三人冲入古庙外的密林中,张月鹿意图凭借树木来阻挡飞剑,只是飞剑凌厉,只见得剑光所过之处,树木轰然倾倒,哪怕是两人合抱的大树也不例外。 齐玄素没有急于驰援张月鹿,而是先往古庙中走去。 此时古庙中还有三人,分别是被齐玄素以火铳重伤的比丘,被张月鹿重伤的武夫和方士。 三人虽然还活着,但都失去了一战之力,见得齐玄素满脸杀气地提剑进到古庙之中,无不吓了一跳。 那名被张月鹿打得七窍流血的武夫伤得最轻,立时便想起身逃窜,齐玄素哪里肯让他走脱,一个箭步上去,左手一把抓住这武夫的后领,右手顺势一剑,直接扎进他的后心,剑尖从正面胸口透出,正是透心凉。 这武夫本就重伤,又被刺穿心脏要害,哪怕是血肉衍生的境界,也立时死得不能再死。 其余两人见此情景,饶是干惯了这等杀人行当,也是心中大骇,毕竟力战而死与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宰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当真是心肝五脏都要飞到九霄云外。 齐玄素推开武夫的尸体,也不废话,快步来到那方士的面前,方士毕竟体弱,先前被戒刀刺穿,此时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齐玄素直接一剑刺在他的胸口,然后一搅,给了他一个痛快。 然后齐玄素拔出剑来,又朝着那名被火铳所伤的比丘大步走去。 比丘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眼见着齐玄素一剑刺来,竟是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堪堪躲过。 齐玄素一记扫堂腿,将这名比丘绊倒在地。因为这名比丘披甲的缘故,他伸手抓住比丘的盔帽,向后一拉,露出咽喉要害,然后一剑割喉,也结果了他。 转眼之间,七名杀手,只剩下正在与张月鹿缠斗的两人。 不过齐玄素也心知肚明,这两人才最是棘手,不好对付,要好好想个法子。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五颗头颅 炼气士和散人合力围攻张月鹿许久,本觉得耗也耗死张月鹿了,却不曾想谪仙人天赋异禀,真气绵绵不绝,激战许久,竟然还未显露不支迹象。 炼气士不由开口道:“张法师果然厉害,我们合五人之力斗你一人,竟然还伤了三人,便是我这位老伙计,也吃了大亏,丢了五根手指,结果还未能拿下你。嘿嘿,佩服,佩服!若是老朽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了,不仅是斗不过你,只怕此时已经做了你的剑下亡魂,只可惜……” 话音未落,炼气士急急催动两把飞剑,原本就已经迅捷无比的飞剑再快一分,如双龙戏珠,分左右合击张月鹿。 张月鹿并不说话,只是专心驾驭体外法相,以各种剑招抵挡飞剑,同时又会以“无相纸”的神异分化出如同暗器的纸莲花,不断尝试击杀炼气士,都被散人以护身宝物挡下。不过也让散人不敢有丝毫大意,更无暇他顾。 齐玄素出了破庙,远远眺望占据,看得分明,那个时隐时现的古怪光罩连张月鹿的纸莲花都可以挡下,那么“神龙手铳”多半是没办法的,就算有“龙睛乙二”也不行。 这种情况下,破开这个古怪光罩多半是不现实的,只能是以智取巧了。 念及于此,齐玄素又返身回去,将五具尸体的人头全部割下,一起提在手中,复又出了古庙。 齐玄素走近战场,放声道:“两位好汉,接的是哪家的买卖?不会是‘客栈’吧?” 两人都是一惊,炼气士还要专心对付张月鹿,无暇分神,散人却是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丢出一颗头颅:“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小还礼,不成敬意。” 散人接住头颅,愣了一下:“小七!?” 然后他双目微红地对身旁的炼气士道:“大哥,小七死了。” 炼气士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御剑。 齐玄素又丢出一颗头颅,高声道:“江湖儿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散人又接住这颗头颅,失声道:“老五!” 虽然散人蒙着面罩,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如何,但从声音上判断,已经不能保持平常之心了。 齐玄素决定再添一把火,丢出第三颗头颅,同时道:“行走江湖,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那么腰带一松,掉了脑袋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老六!”散人再次接住了头颅,嗓音嘶哑,满是悲愤。 齐玄素火上浇油道:“三颗人头,不知两位觉得这份礼物如何?我也是替两位着想,多死一人,就少一个人分钱。这种事情,两位碍于情面,不好做,我替两位做了,难道两位不该感谢我吗?” “狗杂种,我杀了你!”散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怒喝一声,便要朝齐玄素掠来。 炼气士大喝道:“老二,不要冲动!我们先解决了张月鹿,这小子就是瓮中之鳖,有的是办法炮制他。” 散人生生止住身形,胸膛起伏不定,喘息不止。 齐玄素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江湖上哪有什么肝胆相照,不过是话本里骗小孩子的把戏,说到底还是一个‘利’字当头,这位使两把飞剑的好汉显然是盼着我去把其他人杀个干净才好,一下少了五个人分钱,那是赚了多少?” “胡说八道!”炼气士也动了几分真怒,“老二,切莫中了他的奸计。这小子是想让我们被逐个击破!” 散人丢下手中的头颅,双眸通红,牙齿咬出声。 如此一来,炼气士的攻势稍缓,倒是给了张月鹿几分喘息之机。 齐玄素将手中的第四颗头颅丢出,平静道:“这位倒是对两位重情重义,被我一掌打断了十几根肋骨,还要抱住我的双腿跟我同归于尽,我只好给了他一个透心凉。不知这位排行第几?可对得起两位好汉?” 齐玄素没有把头颅丢向散人,而是丢向了炼气士。 炼气士没有去接头颅,任由滚落在脚边,脸色阴沉可怖。 散人双眼通红,嗓音嘶哑道:“大哥,老四他……” 炼气士正要说话,齐玄素已经丢出了最后一颗头颅:“这是最后一颗头颅,这位死不瞑目,可还看着两位给他报仇呢!” 这一次,齐玄素用出了十成力道,所以头颅高高飞起,迟迟没有落地。 “老三!”散人大喝一声,便要伸手接住这最后一颗头颅。 便在此时,一声铳响,这颗头颅当空炸裂开来。 各色污秽之物当空落下,红的白的,淋了散人一身。 散人愣住了,猛地望向齐玄素。 只见齐玄素举着“神龙手铳”,铳口处还未袅袅青烟未散。 一般的手铳弹丸当然没有炸裂的效果,是齐玄素提前在这颗头颅的嘴巴放了一颗“凤眼乙三”,然后一铳击中并引爆了“凤眼乙三”,这才使得头颅炸裂。 散人用没了五指的断掌抹了把脸,再无半句言语,直接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齐玄素做了这么多,就是要激怒散人,以自己为诱饵,为张月鹿分担压力,对此自是有所预料,直接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古庙之中,齐玄素是后退而行,速度本就稍慢,散人又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远胜玉虚阶段,后发而先至,转眼之间已经追上齐玄素。 散人一掌拍向齐玄素,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只是支撑了片刻,便被攻破。 此时散人还有几分理智,知道仅凭炼气士一人休说是困住张月鹿,只怕自保都难,他必须尽快解决掉这个小白脸,然后回去驰援炼气士。于是不顾损耗地催运十成真气,这一掌如同大江之水,一浪叠着一浪,一浪推着一浪,旧力将尽之际,又生出一股新力,推在齐玄素的胸口位置,定要让这个狗杂种毙命当场。 不过出乎散人的意料之外,齐玄素的体魄之坚韧,堪比归真阶段的武夫,这一掌下去,的的确确伤到了齐玄素,却远未到致命的地步。 齐玄素借势向后退去,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从袖中滑出一颗“凤眼乙三”,朝着散人丢掷出去。 张月鹿给他的“凤眼乙三”已经所剩不多,对于一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作用不大,主要是起牵制作用。 果不其然,那散人已经有所警觉,提前避开了“凤眼乙三”的爆炸中心,些许余波,悉数被他的护体真气挡下。 齐玄素趁机攻至,只可惜他空有坚韧体魄和磅礴气血,堪比归真阶段的武夫,却没有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无法凝聚身神,也无法凝聚拳意,对上惧怕血气的方士也就罢了,对上散人便不占优势,他又不怎么精通的拳掌技击之道,此时只能拔出“青霄”与散人斗在一处。 两人交手十余招,散人因为断了一只手掌又没有兵刃的缘故,也让齐玄素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散人越斗越急,不得不用出自己最后的真本事。 归真阶段的散人是圣胎境,对应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和炼气士炼神境,内丹初具雏形却又未曾成形,可称丹胎,多出了一门极为实用的神通——“先天神算”。 不同于谪仙人的“紫微斗数”,“先天神算”可以应用到与人斗法交手之中,只见得散人已经断去五指的手掌上生出五根骨刺,分别对应五指的位置,有一尺之长,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并拢一处便如同短剑。 而他的另外一只完好手掌则五指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颇类似于掐指一算。 齐玄素见此情景,心中凛然。 当年齐玄素曾听师父说起过“先天神算”的要旨,这门神通可以算是散人在天人之前最高深的绝艺,要点就在于一个“算”字,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神通修为、身形动向、兵刃变化,甚至是光照强弱、地形高低、气流变化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出手无不中的。 若是修炼到高深处,甚至可以料敌先机,而且省却屈指计算的过程,乍一看去,就像对手主动凑过来挨打一般。若是能修炼皇室的“太上忘情经”,摒弃七情六欲,则可将“先天神算”变为“天算”,当真是无所不算,攻则料尽一切先机,守则没有半分破绽。 不过“先天神算”的缺点是对于脑力、心力消耗极大,所以要到归真阶段才能修炼。 当时齐玄素距离归真阶段差着不知多少,只是听过便罢。就是此时的齐玄素,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也无此本领,更不曾深研,此时骤然遇到,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齐玄素一剑刺出,只是他这一剑刚刚起手,散人已经开始躲避,待到他一剑刺出,散人刚好避开,同时以骨刺朝着齐玄素刺来。 齐玄素急忙举剑相架,可散人似乎早就知道他的招架姿势,刚到中途,便生出变化。若不是齐玄素躲闪及时,就要被骨刺透胸而过,不由惊出一声冷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招不在新 散人最大的失误不是与炼气士分开,而是他找错了对手。 如果是炼气士来杀齐玄素,凭借两把飞剑,无论齐玄素有什么手段,也要把双剑绞去头颅。另一边,散人独自对上张月鹿,有护身宝物在手,进攻不敢言胜,支撑个一时半刻还是不成问题,待到炼气士解决了齐玄素,两人仍旧可以联手对付张月鹿。 不过此举也有一个不足,那就是给了张月鹿逃走的机会,如果张月鹿能狠下心肠将齐玄素视作弃子,完全可以趁着炼气士去杀齐玄素的时机,直接逃走,散人是拦不住她的。那么两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齐玄素的头颅可换不来悬赏。 这也是炼气士不肯先去解决齐玄素的缘故。他要力求稳妥,万无一失,已经死了个五个弟兄,再让张月鹿跑了,那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时散人对上齐玄素,齐玄素完全处于守势,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散人的那件护身宝物便没了用武之地。反倒是炼气士独战张月鹿,险象迭生,叫苦不迭。 不过散人用出“先天胜算”之后,齐玄素也是险象环生,应对得十分艰难。 齐玄素短剑指出,在中途一颤,变化不定。散人以骨刺招架,齐玄素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散人背后。 散人好似背后生眼,瞬间转身,不理会齐玄素的剑势来路,分向齐玄素小腹与额头刺去。 齐玄素微微一惊,只能挥剑格挡,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 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只是散人有“先天神算”,齐玄素的几次奇招都未能建功,逐渐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另一边,张月鹿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如果将其从“慈航普度剑典”中单独列出来,只能算是上成之法,不过却号称天人之下杀力第一之剑术,其他诸如“太阴十三剑”的杀招,最起码要到天人才能修炼。 虽说如今的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 炼气士踏足归真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张月鹿迅猛前冲,只见得百剑随之齐齐向前刺出,炼气士驾驭两柄飞剑绞杀八十余剑,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他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后背轰然撞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之上,使得大树摇晃不止,这才止住了溃败趋势。 张月鹿脚尖一点,身形掠至炼气士的面前,一剑下压。 被近身之后,飞剑的优势长处便难以发挥,炼气士只能暂且收起飞剑,反手拔出背后所负长剑格挡这一剑,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张月鹿炼气士不得不双手持剑,这才堪堪顶住。 张月鹿单手持剑下压,左掌顺势拍在炼气士的额头上。 炼气士直接将背后大树拦腰撞断,倒飞出去,真气紊乱,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乱迸。 炼气士起身之后,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真气,张月鹿又倏忽掠至眼前,出剑不停。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炼气士勉力与张月鹿斗在一处。 张月鹿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真气损耗过度的迹象,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使用“千剑观音”还是有些吃力,只是她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仍旧牢牢占据上风。 炼气士一剑荡出,张月鹿早有预料,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继而一剑磕在炼气士手中长剑的“七寸”,让其真气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势道凌厉。 炼气士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 不过剑气还是撕裂了炼气士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 炼气士不惊反喜,方才张月鹿明显想要刺自己的胸口,却慢了一线,这俨然是难以为继的迹象。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张月鹿有苦自知,先前被炼气士的飞剑伤了多处,动作难免迟钝,若是她没有受伤,就算这一剑没能要了这炼气士的性命,接着乘势追击,他也必难幸免。 不过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从齐玄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简单来说,齐玄素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可与交手时擅长用脑子,无所不用其极,能偷袭绝不正面硬抗,能用诈也不会非要光明正大,就好似行军打仗,上兵伐谋,兵不厌诈,诡道也。 张月鹿顺势装作不支的模样,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炼气士果然上当,不仅停下退势,反而还上前几步,笑道:“怎么?张法师,没有力气了?那可就对不住了。” 说罢他便举起手中长剑,纵身一跃,朝着张月鹿头颅斩下。 张月鹿以有心算无心,趁着炼气士人在空中时,猛地出剑,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炼气士吃了一惊,他这般纵跃过去,张月鹿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张月鹿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炼气士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张月鹿的长剑上斩去。张月鹿早料到此招,右臂轻提,手中纸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炼气士胸前。 炼气士这一剑斩出,原盼与张月鹿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向张月鹿剑尖上直撞过去。但听得扑的一声响,剑尖从炼气士肩胛一穿而过。 炼气士也是老江湖,值此生死关头之际,亦不缺果决和狠厉,不顾伤口,猛地向后一退,使身体脱离张月鹿的纸剑,便要向古庙掠去。 张月鹿不顾自身伤势,强行提速三分,挡住了炼气士的去路。 不过张月鹿身上许多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因此再次崩裂,使得她浑身浴血,只是张月鹿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炼气士不得不横剑格挡,炼气士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张月鹿一般变得苍白。 然后张月鹿一脚踢在炼气士的膝盖上,迫使他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炼气士怒喝一声,想要强行起身。 张月鹿右手纸剑猛然下压三分。 炼气士不堪重负,非但没能起身,反而手中的长剑还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张月鹿左手一指点出。 炼气士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炼气士并未死去,不过他已经被吓破了胆,毫不犹豫地翻身而起,头也不回地开始逃命。 张月鹿拍出一记劈空掌,打在他的后背上。 炼气士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掌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没了踪影。 张月鹿没有追击,而是往破庙掠去。 破庙之中,散人已经将齐玄素逼到了一个角落之中。 齐玄素同样是狼狈不堪,若不是他得了“玄玉”的加持,拥有堪比归真武夫的体魄和气血,只怕早已死在散人的手中,可就算如此,也支撑不了多久。 此时散人刚好背对着张月鹿。 张月鹿没有急躁,甚至刻意收敛了气息,然后学着齐玄素的姿态,一点点靠近散人。 因为张月鹿记得很清楚,这散人有一件护身宝物,如果此人自知必死无疑,完全可以凭借这件宝物硬抗她的攻势,然后与齐玄素同归于尽,所以她不敢贸然出手。 散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靠近的齐玄素,反倒是齐玄素刚好面对着张月鹿。 张月鹿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对齐玄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齐玄素的神态没有丝毫异样。 下一刻,散人忽觉后心一痛,然后周身真气开始急剧溃散。 一瞬间,古庙内寂然无声,只剩下沙沙的夜雨声。 散人看不到身后的偷袭之人,却看到了齐玄素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截纸剑透过了他的胸膛,自然也刺穿了他的心脏。 散人脸上表情似恼似恨,缓缓说道:“江湖人喜欢背后偷袭,你们这些道门……中人……就……不会……玩点新花样吗?” 齐玄素回答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散人带着恼恨和不甘,绝望死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只雏鸟 “你没事吧。”齐玄素没有管死去的散人,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一手提着纸剑,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位置,又摆了摆手。 齐玄素先是一愣,然后便看到在张月鹿的咽喉位置有一道细细的伤痕,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仍旧可见内里血肉,就像一个两侧嘴角上扬的嘴巴。 张月鹿用纸剑在地上写道:“我没事,都是些皮外伤,只是暂时不能说话。” 齐玄素了然,又问道:“不会留疤吧?”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以道门的医术水平,返老还童也能做到,祛除疤痕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花费一些太平钱。 张月鹿除了咽喉处的伤口之外,身上其他位置也有些许多伤口,已经愈合止血。若是换成武夫,这些伤口当时就能愈合,甚至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谪仙人在这方面却是不如武夫了,在脱胎换骨之前,还没有这样的神异。 张月鹿自然不喜欢自己身上满是伤痕,回到玉京之后少不得要去化生堂走上一趟。 九堂各有职司,紫薇堂主管道士考评、升迁、调动、赏罚,最为权重,是为九堂之首。其次便是北辰堂和天罡堂,一内一外,好像道门的两个拳头。而天机堂和化生堂则是道门的两条腿,前者负责各类建筑工程、机关飞舟,玉京房屋便由天机堂掌管;后者负责炼丹制药、药圃兽园、提炼材料,治病救人,仿造穷奇血、腓腓、狸力、返魂香等物事便是出自化生堂之手,两者又和全真道共同负责道门的造物工程。 如果是因公受伤,化生堂会免费医疗救治。 如果不是因公受伤,那么化生堂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不追求盈利,主要是维持成本,不至于造成亏空。同时也会按照道士品级进行优惠减免,一品天真道士能完全免去所有费用,二品太乙道士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三成费用。 除了品级的固定减免之外,还有另外的减免。越是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减免的力度也就越大,而美颜驻颜一类,不会减免。 张月鹿如今只是四品祭酒道士,祛疤又被划分在驻颜美颜一类,减免份额聊胜于无。 如此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张月鹿本就暗暗发愁,齐玄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她会不会留疤,她哪里会有好脸色。 至于齐玄素以前为什么不祛除自己身上的疤痕,一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醒,二是囊中羞涩,没那么多的钱。 当然,齐玄素提起这些疤痕的时候,主要是强调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不过张月鹿还是打心底里感激齐玄素,如果齐玄素弃她而去,她大概就要被留在此地,成为古往今来众多中途夭折的谪仙人之一。 只是张月鹿本就不大擅长表达,此时又不能说话,只能用手中的纸剑在地上写了个“谢”字。 齐玄素瞧见这个“谢”字,笑道:“你我相识时日虽短,但这同生共死,已经是许多回了,还用一个‘谢’字吗?若是要谢,便以身相许吧。” 张月鹿脸色古怪,默默地将手中“无相纸”变作一根细细的长棍,就像叫花子的打狗棍,然后冷不丁地朝着齐玄素的屁股上抽了一记。 这一下实在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竟是没能躲过去,被打得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怎么还动手打人?话本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张月鹿不能说话,用长棍在地上写道:“我有报答你的东西,不是无以为报。” 正说话间,一阵夜风携着冷雨吹了进来,张月鹿竟是打了个寒战。 按照道理来说,到了张月鹿这等境界修为,不说寒暑不侵,也相去不远,西域的大雪都算不得什么,这点寒意更不算什么,可她先是大损气机,又被炼气士飞剑在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体魄有损,便容易遭外邪入体,格外脆弱。这也是齐玄素带伤离开凤台县后不肯冒雨赶路的缘故。 再有就是,此处破庙本就四面漏风,先前一番激战,更使其千疮百孔,时值冬日,夜寒深重,齐玄素气血旺盛,还不觉如何,张月鹿却是有些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寒意。 张月鹿伸手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可斗篷不仅处处破损,而且已经湿透。 齐玄素走上前去,帮她脱下斗篷,说道:“我的那件斗篷虽然破了几处,但好歹还算干燥,你先拿出来披上,我去找些柴火。” 说罢,齐玄素也不等张月鹿回应,便开始在古庙中四下寻找干燥的木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 片刻后,齐玄素找到了一张只剩下两根桌腿的供桌,徒手劈成木条,然后找了个干燥的地方,用打火石生起一堆火。 张月鹿来到火堆旁坐下,正想在地上写字,就被齐玄素打断道:“如果是要写个‘谢’字,那就免了。” 张月鹿也就作罢,双手笼入袖中,一动不动。 齐玄素拿过张月鹿的斗篷,双手托着,慢慢烤干。 外面大雨,里面小雨,还有几具无头尸体,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温馨场景,不过两人对此都十分习惯,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齐玄素偷眼去看张月鹿,橘红色的火光将她的脸庞照亮,由平日里的冷色调变成了暖色调,温暖可人。她低垂着眼帘,凝视着火光,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张月鹿似是察觉到了齐玄素的视线,抬起眼皮,与齐玄素对视一处。 齐玄素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是微微一笑。 张月鹿移开了视线,用手中的长杆在地上写道:“有宝物,你去拿来。” 齐玄素这才想起死去的散人的确有一件护身的宝物,不过没有急于起身,而是等到手里的斗篷完全干了以后,甚至还散发着融融暖意之后,这才起身,将斗篷披在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有些哭笑不得,心说自己又不是病秧子,不过是气虚体弱时受了些寒意,待到真气恢复,便没什么了。不过齐玄素一片好意,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在男女感情方面,女子总是早熟一些,哪怕从未经历过,也会达到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的境界,反倒是男子,只要没有亲身经历过,便难免小心笨拙。而这种小心笨拙,却也是最为真诚的,待到男子经历得多了,一切熟稔了,态度便自如随意起来,只剩下让人真假难辨的套路。 齐玄素在许多事情上可以算是老江湖,行事干练老道,可唯独在这方面,却是个初出茅庐的雏鸟。 当然,张月鹿也差不多就是了,正是势均力敌,雏鸟互啄。 齐玄素来到散人的尸体旁边,翻看了一下,果然找到一枚好似夜明珠的珠子,他尝试着注入真气,立时有一个光罩将他护在其中,有些类似于张月鹿的“五气烟罗”。 齐玄素停止注入真气之后,光罩存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缓缓消散。至于强度如何,张月鹿已经验证了,哪怕是她,也很难在短时间打破这个光罩。不过这个光罩是否与驾驭之人的境界有关,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齐玄素暂且收起这枚珠子,又去其他几具尸体上翻看了一下,除了兵器和一些常备药物之外,只找到一幅张月鹿的画像,没有钱财,更没有须弥物。 这也在情理之中,干这种营生的,都不会随身携带大量财物,以前的齐玄素也是把家当兑换成无忧钱,存在七娘那里,至今也没提出来,而是陆续兑换成各种材料。 齐玄素回到张月鹿身边,将那颗不知名的珠子递给张月鹿,然后慢慢展开那幅画像,对照着张月鹿本人,赞道:“这是谁画的,还真有六七分形似。”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研究这颗珠子。 齐玄素想了想,把这幅画像收起,放在挎包中,不过挎包里的东西太多,有些盛放不下,还有半截露在外面。 张月鹿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齐玄素顿时会意,将画轴交到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将画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用长杆在地上写道:“护身宝物,类似五烟罗,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想也没想就拒绝道:“卖掉吧,这样一件宝物,少说也能卖上四千太平钱,先去一趟化生堂,我可知道化生堂的门槛,高得很。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买一把‘神龙手铳’。” 张月鹿一怔,抹去原来的字迹,又写道:“这不是剿灭妖人,而是你帮我退敌,这是你该得……” 她还没写完,齐玄素就伸手按住了她手中充作笔的长棍,微笑道:“既然是我该得的,那怎么处置也是我说了算,我现在就要卖掉它。”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望着齐玄素。 她发现齐玄素越来越不听话了,也越来越大胆了。 齐玄素并不退让,与张月鹿对视,不容置疑道:“青霄,虽然你是上司,但现在不是在天罡堂,更不是在执行公务,所以我说了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章 传言推测 张月鹿怔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发现,齐玄素这个家伙喜欢装模作样地伏低做小不假,可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挺有气势的。 张月鹿抿了抿嘴,撇过头去,不与齐玄素对视,也没有反驳。 一方面是因为齐玄素的强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觉得没法说话太不方便了,仅仅用文字很难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书写又慢,反而显得有些软弱了。 齐玄素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没有继续“强硬”下去。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些常备的伤药,碾碎之后敷在自己的喉咙位置。 不考虑疤痕问题,以她的体质,再配合真气疏通经络,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她就能重新开口说话了。 张月鹿敷好药后,开始闭目养神。 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张月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清了清嗓子,虽然声音还有些嘶哑,但好歹能开口说话了。 张月鹿正想与齐玄素谈一谈刚才的事情,齐玄素已经主动说道:“这伙人似乎是‘客栈’的人。” “‘客栈’……”张月鹿沉吟道,“道门将各路隐秘结社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等与古仙相关的结社,最是危险,危害最大,被列为甲等。天廷、清平会、八部众这种实力雄厚而危险程度略低于前者的隐秘结社被列为乙等。接下来就是七宝坊和‘客栈’,这类隐秘结社主要以各种非法生意为主,危害相对较小,被列为丙等。其余许多不入流的隐秘结社被全部归到丁等之中。我只熟悉甲等和乙等的隐秘结社,对于‘客栈’并不怎么熟悉。” 齐玄素道:“巧了,我恰好比较熟悉七宝坊和‘客栈’,诚如青霄所言,这两家都是做生意的,而且都是非法的生意,七宝坊以各种走私物品为主,上到朝廷的贡品,下到化生堂的各种天材地宝,亦或是神机营、天机堂的火器,就没有他们搞不到手的,我们先前路过的山市,便是七宝坊的生意。” 张月鹿微微挑眉,她竟不知道七宝坊就是各地黑市的幕后老板,不过看齐玄素的样子,似乎很早就知道了,看来这在江湖上并非什么秘密。大概在道门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疏于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齐玄素接着说道:“至于‘客栈’,他们做的是人命买卖,既可以在‘客栈’雇佣刺客杀手,也可以在‘客栈’雇佣保镖护卫,不过绝大部分时候,‘客栈’的人并不亲自出面,‘客栈’只是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在买家和江湖人之间抽成。江湖上盛传‘客栈’与青鸾卫大有关系并非凭空捏造,客栈有规矩,事关朝廷的生意,必须要到总店去谈,至于如何去总店,那就看各人的本事。换句话来说,能找得到‘客栈’的总店,才算有资格谈这类生意。” 张月鹿道:“不愧是在‘客栈’混过的,知道的竟是如此详细,那么你知道‘客栈’为什么叫客栈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我虽然不熟悉‘客栈’,但曾听过一个传言,当年玄圣曾经假托‘太平客栈’之名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负责谍报事宜。许多后来威名赫赫的大人物,都曾在此组织任职,比如玄圣牌中的刘谨一。不过在玄圣就任道门大掌教之后,这个组织就消失了,只剩下现在那个到处开分店的太平客栈,而那个隐秘组织也不见于道门的各种记载,只剩下口口相传,所以不知道真假。”张月鹿倒是没有卖关子,将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 齐玄素愣了一会儿,迟疑道:“你说的这些,我似乎在哪里看过,莫不是《太平客栈传奇》?” 张月鹿讶然道:“《太平客栈传奇》写的是这些东西?” “你没看过《太平客栈传奇》?”齐玄素更惊讶了。 张月鹿摇头道:“我听说过《太平客栈传奇》的大名,不过因为这本书太老了,所以就没看。” 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打破沉默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听说的这些传言其实就是来自于《太平客栈传奇》?” 张月鹿脸色微微一黑:“我没说完呢。当时除了这个隶属于玄圣的隐秘组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组织,他们直属于还未称帝的高祖皇帝,主要负责各种暗杀事宜,被称之为‘万笃门’。而在大玄夺得天下之后,万笃门也消失不见了,许多人认为万笃门被归到了青鸾卫之中,不过我也听说,有一部分万笃门成员不愿进入朝廷,继续留在江湖中,与部分不甘被玄圣强令解散的‘太平客栈’成员一起成立了‘客栈’。” 这个说法倒是齐玄素从未听说过的,不由问道:“你不是不熟悉‘客栈’吗,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月鹿道:“我知道当今朝廷是如何夺得天下的,不等同于我熟知各种朝廷规矩内幕,这两件事本就是不相干的。同理,我知道有关‘客栈’由来的传言,不意味着我就明白‘客栈’的内部结构和行事方式。”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些传言我是从何处听来,倒也不必瞒你,都是听我师父说的。”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我师父这个人,怎么说呢,很喜欢讲些没有来历根据的野史,越是离奇,越是感兴趣。然后在这些野史的基础上,大胆推测。嗯……所以天师经常说她是捏造历史。” “根据她的推断,玄圣成为大掌教之后,‘太平客栈’之中的高层也大多成了大真人、真人,所以玄圣应该是解散了‘太平客栈’,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分散到了天罡堂、北辰堂之中,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就脱离了道门,进入江湖。” “这也在情理之中,玄圣成立‘太平客栈’之初,就是吸纳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自在散漫惯了,不想受到约束,也是有的。” 齐玄素听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接着说道:“万笃门那边,同样被高祖皇帝解散,顶替前朝时的青鸾卫,成为新的青鸾卫,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脱离万笃门,继续留在江湖上。这两部分人后来合流一处,成立了今日的‘客栈’。那么‘客栈’与青鸾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因为两家曾一起共事,本就是一家人。”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客栈’的许多元老来自于道门,那么‘客栈’会不会也与道门有着关系?” 张月鹿没有直接回答:“道门是天下间最为庞大的势力,可这些隐秘结社却能在道门的镇压之下不断发展壮大,那只能说明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还是那句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有些感触,这些隐秘结社或多或少都与道门有着联系,如果把道门看作是一个人,那么这些隐秘结社就像是生病后长出的瘤子,两者之间有许多经脉相连,若是贸然割掉,疼痛还在其次,关键会流血不止,可若不割,这些经脉不断给瘤子输血,只会让瘤子越来越大,甚至扩散到其他地方,所以还是要割掉的。这大约便是道门也将这些与道门密切相关的隐秘结社列为镇压对象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问道:“如果这些人是从‘客栈’中接了悬赏,那么背后的雇主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江南大案。” 齐玄素道:“看来这个案子是把双刃剑,既让你青云直上,也给你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仇家。你说过,当时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看来祖庭认定此人就是主谋,那么现在来寻仇之人,是这个人的下属弟子呢?还是说,在这个人背后另有真正的大人物?”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很懂吗?” 齐玄素谦虚道:“略懂,略懂。” 张月鹿道:“我现在还没法断定雇主的具体身份,不过我在意的是另外一点,我很少独自离开玉京,既然这个机会难得,他为什么不雇佣些厉害人物呢?比如说直接雇佣一位天人,如此一来,便十拿九稳,我也必死无疑了。”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第一点原因,便是花费,谁的太平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雇佣天人的价格定然不菲,可能是你的仇家负担不起,也可能是他认为不划算。因为江南大案已经告破,再去杀你,肯定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更多可能是为了泄愤。既然不是关乎到自己的生死存亡,那么必然要考虑‘值不值’这个问题。” “再有第二个可能,只是我的推测,那就是背后的雇主打算在事后将雇佣的杀手灭口,如果他雇佣了一位天人,只怕是不好灭口。所以他雇佣了一伙先天之人,就算能杀掉你,也必然损失惨重,他正好杀人灭口,既不留痕迹,还能顺手拿回自己的太平钱。”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一章 锦官府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然后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虚,不由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这里面的门道,你很懂啊。”张月鹿笑道,“若不是知道你穷的叮当响,我都怀疑你干过这类事情。” 齐玄素道:“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江湖可不是什么善地,这类事情并不少见。” 张月鹿道:“由此看来,我们不好继续在此久留,先去锦官府再说其他,至于这幕后的雇主,只能等到返回玉京之后再慢慢调查了。” 齐玄素自然没有意见。 天亮之后,雨过天晴,两人重新上路。 这一次,两人不再慢慢悠悠地赶路,齐玄素又换上了自己的“甲马”,沿着茶马古道一路狂奔,中途并不停留,直奔锦官府。 进了锦官府的境内,便到了蜀州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正如芦州道府坐落于怀南府城外的太平山上,蜀州道府则坐落于锦官府城外西南方向的天苍山青城。其中有万亩竹林如海,每每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故名“青城”。 说起此地,地位极为特殊,既是全真道的圣地之一,也是正一道的圣地之一,当年当年正一道祖天师先是在云锦山隐居修道,后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闻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于是他离开云锦山入蜀,他先居阳平山,后住鹤鸣山,还到了西城山、葛溃山、秦中山、昌利山、涌泉山、真都山、北平山,最后来到天苍山,在此指挥天师教弟子与上古巫教作战,故而天苍山上至今还有天师洞。 只是后来天师教分崩离析,变为正一道,退出了蜀州,这才使得全真道占据了此地,天苍山逐渐成为全真道龙门派的圣地。 在全真道中,天苍山的地位只是稍逊于号称第一福地的地肺山。 一般而言,应是没人敢在此地刺杀一位道门四品祭酒道士了,毕竟地方道府也有缉拿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的职责。 齐玄素和张月鹿稍稍放松,不再紧绷着心弦。 不过两人没有去天苍山,而是去往锦官府。因为化生堂设在蜀州的分堂并不在天苍山上,而是在府城之中。 因为化生堂也算是道门庞大商贸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是要与人做生意的,而各地道府大多设在各处名山之上,诸如天苍山、大雪山、太平山、太白山等等,若是化生堂将分堂设立在道府之中,很是不便,便干脆设立在府城之中。 两人沿着官道来到锦官府的西城门,有守城黑衣人负责查验路引。两人没有路引,却有道门的箓牒。 守门的把总看到张月鹿的四品祭酒道士箓牒之后,吓了一跳,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箓牒,道:“不知是法师驾到,有失恭敬,还望法师见谅。” 齐玄素代张月鹿接过箓牒,顺带问道:“不知城内的化生堂在什么地方?” 把总回答道:“进了城门之后,沿着主干道一路往东,虽然城内已经废除了坊市,但还有一个遗留下来的市场,占地不小,是许多酒肆、客栈、商铺、钱庄所在,化生堂就在此地,门面十分气派,一眼就能看到。” “多谢。”齐玄素道谢一声,与张月鹿进了城中。 张月鹿问道:“天渊,今天是什么日子?” 齐玄素算了一下:“我们十月十六离开玉京,今天是十一月初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张月鹿轻叹一声:“十一月初二,那便是没有飞舟了。” 飞舟班次有限,只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有,错过就只能等半个月的时间。而且各州府之间的飞舟并不互通,必须要先乘坐飞舟去往玉京,然后再从玉京乘坐飞舟前往各州府,十分麻烦。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问道:“你是怕连累我?想让我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张月鹿道:“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反倒是很佩服你,我若与你境界相当,是决然不如你的。” 齐玄素道:“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按照我们的原定路线,走水路去湖州,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 张月鹿并非婆妈之人,见齐玄素如此说,便也没有坚持。 两人正说话间,前方道路忽然出现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正中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似乎有人卖艺,因为聚拢过来的人太多,把道都给堵死了。 齐玄素举目望去,戏台上却不是唱戏的,也不是卖大力丸的,更不是杂耍戏法,而是几个衣着暴露的舞女,打扮不似中原人,倒像是西域人,高鼻深目,眼珠碧绿,脸上戴着薄薄的面纱,上身只一件抹胸,露着肚脐,下身是略显肥大的阔腿裤子,在脚踝位置收紧,赤着双脚,手腕戴着铃铛,舞动时叮当作响。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发现张月鹿正看着自己,立时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感叹强咽回去,脸上表情慢慢变化,露出几分不耻和轻蔑,轻哼道:“伤风败俗。” “确实。”张月鹿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问道:“我们绕路?” 张月鹿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 既然张月鹿要看,齐玄素也不反对,那就看看。 其实戏台上除了舞女之外,也有乐师,以琵琶和打鼓为主,舞女们的每一步都踩踏在鼓点之上,舞姿随着琵琶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齐玄素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也没有见过许多大世面,无法评判这些舞女的舞姿如何,只能说尺度很大,诱惑意味很重。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就够了。先贤都说,食色性也。 这也是围拢了如此多人的缘故。 张月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忽然道:“就算蜀州气候温暖,可毕竟是冬日天气,这些女子穿得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青霄的意思是说,这些女子有古怪。” 张月鹿又道:“蜀州道府的道士们说过,最近锦官府在闹骗子。” “难道是仙人跳?”齐玄素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张月鹿提议道:“要不你去试试?好歹是一桩艳福。” 齐玄素反问道:“你舍得吗?” “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轻轻打了齐玄素一拳,“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齐玄素道:“我可是……童男子。” 张月鹿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那怎么了,我还是……童女子呢。” 两人说的童男子和童女子,并非是指年龄,两人早已成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说的其实是未经人事,就像小孩子一样。 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且不说张月鹿,只说齐玄素,真想要找个女子寻欢,也不算难。关键是道门中的许多功法要求必须守身如玉,若是破了身子,泄了元阳或者元阴,便练不成了。所以道门中人对于此事并不如何避讳,反而是显得大胆开放了。 齐玄素道:“你就不怕我一个把持不住……” “那你可以在这儿娶妻生子,我自己回家去。”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干笑一声:“我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中这些雁尾子的奸计,再者说了,都是些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 话还未说完,张月鹿已经轻轻踢了他一脚:“少贫嘴,快些去。” 就在两人说话时,台上又有了变化,就见那些舞女时聚时散,忽见几人合拢一处如同花骨朵,然后又见几人层层分开,好似花朵绽放。 紧接着,一个盛装女子好似大变活人一般从“花蕊”中出现,来到舞台之上。 不同于其他舞女,这名女子一身异域风格的红色长裙,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同样戴着面纱,头戴高高金冠,十分醒目。 这才是鲜花,先前的舞女只是陪衬的绿叶。 女子也注意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二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不定,双目之中有青气流转。 她先望向齐玄素,一身道袍虽有破损之处,但价格不俗,肌肤隐有光泽,神华内敛,气血极为旺盛,在身周化作肉眼无法看到的气焰,在风中飘摇狂舞,竟是归真武夫才有的气象。 她微微一惊。 紧接着,她又将视线移向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 张月鹿把自己裹在斗篷里,戴着兜帽,只能看到一个下巴,可周身却有肉眼难见的云雾自生,变化不定,时隐时现,与旁边的归真武夫形成鲜明对比。 这不像是炼气士,也不像是文士、君子、梵士之流,难道是谪仙人? 齐玄素“啧”了一声,止步不前。 张月鹿低声问道:“怎么了?” 齐玄素道:“似乎有鹰爪已经盯上这里,倒是不用我们多此一举。” 话音方落,就听一声大喝:“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张月鹿微微一怔,因为大吼之人只是个后天之人,所以她并未提前察觉,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发现,多半是凭借眼力观察看出此人身上具有青鸾卫的某些特征,而非靠着感知气息。张月鹿心中暗暗记下,日后不能太过依赖望气、感知等手段,也要注意用眼睛观察。 周围百姓却是不管什么先天之人、后天之人,听得“青鸾卫”三字,顿时一窝蜂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雁尾子 原来在百姓中早已混入了许多青鸾卫,纷纷拔出“细虎刀”或“长羊刀”,朝着草台逼了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来自于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捕快,则是手持铁尺和铁链一类的物事。 不过这些人都是后天之人,并没有先天之人。 后天之人最大的优势便是易于隐藏,任凭望气之术也好,亦或是神念察知也罢,很难将其与普通人区分开来,反倒是先天之人,颇有些肉眼难见的“异象”,就会显得十分醒目,这也是女子一眼就能看到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缘故。 女子正是靠着一手“通明法眼”,才能屡次逃脱青鸾卫的追捕,却没想到青鸾卫也学聪明了,派出只是后天之人的力士、校尉、捕快,乔装改扮,隐藏在人群之中,除非能像齐玄素那般通过外在形貌判断其身份,否则很难被发现。 这女子也不惊慌,一挥手,那些舞娘、乐师变成了一个个小纸人,然后被她悉数收入袖中。这与灵泉子曾经用过的黄巾力士相差不多,只是黄巾力士是专门为了作战,而女子所用的这些小纸人却是没什么战力可言。 齐玄素见此情景,颇感惊讶,他先前竟是没能发现丝毫破绽。 不过这也不奇怪,法术的本质便是弄假成真,以法术而论,就是让普通人看到纸人化作的天兵天将也不算困难,归真方士就能做到,但绝对不适合用于两军对垒之时,因为刀兵煞气、武夫气血最能干扰法术,所以很少有方士、巫祝参与沙场厮杀,那里是武夫的领域。 厉鬼之流最是擅长以法术生出幻象害人,让人自己吓死自己,可如果在最后关头,人能爆发出一股血勇之气,好似武夫的血气,就能干扰破去幻象。在当事人看来,便是自己忘却了生死,不再恐惧之后,厉鬼和各种可怖场景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不过如果能够成功骗了人,使别人相信,信的人越多,法术就会显得越真实。正所谓信以为真,浅显的法术其实就是戏法骗术,若是信了,信的念头加持到法术之上,就会令法术越来越真实。反之如果不信,法术就会被戳穿。 这也是许多只懂一些法术皮毛的骗子能长久经营一个地方的缘故,因为信者甚众,极大加持了他的法术,使得法术越来越真,愈发逼真的法术又使信的人越来越多,如同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可一旦被人戳穿,就只能远走他方,因为这里的人不信了,法术就会越来越虚假。 先前围观的百姓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舞女是真人,在信以为真的念头加持之下,使得这些舞女愈发逼真,连齐玄素也瞒了过去。 其实这等原理还可以应用到许多方面,比如大名鼎鼎的须弥物,其本质也是以法术和特殊材质构成的微型空间,可以容纳死物,却不能容纳活物,因为气血会扰乱法术的正常运作,如果贸然放入活物,要么是活物当场死亡,要么是须弥物彻底废掉,两者只能存其一。 至于传说中的洞天,那已经是开辟另外一方世界的雏形,乃是仙人才有的大神通,真正完成了弄假为真的全部过程,只剩下“真实”,再无半点“虚假”,所以活人也可以进入其中。 女子收起纸人之后,又取出一道符箓,整个人立时轻如羽毛,飘飘摇摇地向上飞起。 这是方士的“飞羽符”,的确能让人离地飞天,不过与天人的飞天遁地相比,速度极慢,更不能凭此在空中交战斗法,局限颇大。 地面上的青鸾卫和捕快们见此情景,只能停下脚步。 便在这时,周围的房顶上又出现了许多青鸾卫,手中持有长铳,对准正在缓慢上升的女子,纷纷开铳。 呼啸的弹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罗网。 转眼之间,女子身上中弹多处,不过不见鲜血流淌,只是身上的红衣被打得破碎,隐约露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 正举目眺望的齐玄素还没看清具体细节,就听张月鹿说道:“不许看。” 齐玄素只好收回视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先前看那些舞女的时候,张月鹿没什么反应,多半是早就看出了那些舞女不是活人,所以不怎么在意,现在换成活人,便不乐意了。 齐玄素小声道:“管得真宽呐。” “你说什么?”张月鹿大声问道。 齐玄素道:“我说,你早就看出那些舞女不是活人?” 张月鹿道:“我没看出她们的本来面目,只是我用‘仙人望气术’去看这些舞女的时候,发现她们身上没有活人应有的气息,于是我推测她们并非活人,所以才让你去试一试。” 齐玄素有些郁闷,原来张月鹿早就知道没什么艳遇,才说什么“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姑娘倒是不傻,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胡乱大气。 其实齐玄素还是经验少了,若是七娘在此,就能看出张月鹿多少有些大姑娘的心态,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放在具体例子上,就是不愿齐玄素去看别的女子,可齐玄素真要一直看她,她又不好意思了。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女子已经越来越高,然后在抵达最高处时,炸开一团烟雾,遮住身形,待到烟雾散去,已经没了踪影。 锦官府中不是没有天人坐镇,只是天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亲自出手。 几名青鸾卫试百户骂骂咧咧地从远处一座临街酒楼的二楼上跳下,或是拎着长铳,或是拿着千里镜。 此时真正的百姓已经逃散一空,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就显得格外醒目,青鸾卫们立刻朝着他们二人围拢过来。 张月鹿又把自己的箓牒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向为首的一名试百户出示箓牒。 试百户将信将疑地接过了箓牒,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有些不信。 其余青鸾卫也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两人,看这架势,似乎把两人当成了冒充道门法师的骗子。 张月鹿有些不耐烦了,又取出自己的天罡堂令牌,丢到那名试百户的手中:“箓牒可以仿造,这块令牌是总不能仿造了吧?” 清平会的鱼符制度便是仿照了道门的令牌制度,既然清平会的鱼符都被设计成一个小型的须弥物,那么道门的令牌自然更加不俗。张月鹿的这块令牌乃是以昆仑洞天中特产的精金制成,火烧无伤,金砍不动,真气也不能损伤分毫,而且这种令牌并不常见,每个堂口的细节都不一样,比起箓牒更为难以仿造。 试百户见到令牌,吃了一惊,稍加确认之后,赶忙双手将箓牒和令牌一起递还给张月鹿:“不瞒法师,最近城中有人行骗,这伙人上次行骗的时候便伪造过五品道士的箓牒,我们也是有些草木皆兵,还请法师恕罪。” 张月鹿接过箓牒和令牌,皱眉道:“骗子敢伪造五品道士的箓牒,本地的道府不管吗?” 这名试百户苦笑一声,却是没有敢贸然回答。 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试百户,谁知道这位法师与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是什么关系,若是胡乱说话,传到本地道府的法师们的耳中,那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月鹿也明白其中关窍,无非是不作为罢了,于是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试百户领着青鸾卫和捕快们撤离了此地,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荡荡的草台。 张月鹿对齐玄素低声道:“先不忙去化生堂,我们去追刚才那个女子。” “怎么追?”齐玄素直接问道。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只见“无相纸”已经变成了纸鹤模样,而且活过来了一样,展翅欲飞。然后就听张月鹿说道:“方才我将另一只纸鹤纸放在了那女子的身上,能以此找到她的踪迹。” 齐玄素略一回忆,立时道:“你让我不许看的时候放出了纸鹤?” 张月鹿略感意外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赞道:“聪明。” 齐玄素一挥手:“头前带路。”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放飞手中的纸鹤,两只纸鹤之间心有灵犀,这只纸鹤顿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朝西南方向飞去。 两人紧随其后,走着走着,便发现位置越来越偏,行人越来越少,周围的建筑也变得逼仄起来。 走到最后,说是街道,其实只比小巷宽敞一点。没有平整的青石板街道,地面多是坑洼,污水遍地,街道两侧胡乱搭建的许多低矮棚屋,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光线昏暗,还有各种气味混在一起,让张月鹿这位久居玉京的女子忍不住皱起眉头,以手掩鼻。 齐玄素勉强还能算是习以为常,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玉京住了几个月后,也不大适应这类地方了。 要不怎么说山上山下,其实是两重天地。一边是道门中人在云端上人人如龙,一边是普通百姓还在泥泞中如同草芥。 或者说这个世道本就是有些割裂,一方面道门的飞舟行于九天之上,朝廷的铁甲舰横行于四海之间,可另一方面,耕牛仍旧是宝贵财产,出行还是靠马。 有人火铳火炮,有人弓箭骑兵。 新与旧的交替,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蛇不死 最终纸鹤停留在一处破旧住宅前。 齐玄素没有急着有所动作,只是问道:“如果我们拿住了此人,是要直接交给青鸾卫吗?”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怜香惜玉?” “哪有的事情。”齐玄素义正辞严道,“这种雁尾子招惹不得,他们能骗人钱财,自然更会拿捏人心,最是洞彻人性弱点,你以为我说把持不住,是乱说的?” 张月鹿拉长音调“哦”了一声,然后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齐玄素道:“我觉得吧,这些骗子手中肯定有许多不义之财,与其把这些骗子交给青鸾卫,不如我们借此机会弥补下亏空,正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张月鹿哭笑不得:“我倒是错怪了你,你不是看上了那个女骗子,而是看上了她的太平钱。不过这是赃款,要交还给苦主的。” 齐玄素不以为然道:“你指望青鸾卫的操守?他们不问苦主要钱就不错了。与其便宜了青鸾卫,倒不如便宜了我们。” 齐玄素此言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且不说其他,芦州的青鸾卫千户所可是与太平道勾结一处,光明正大地杀人灭门,什么叫破家的县令?比起青鸾卫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她也知道山上的道门和山下的朝廷不能一概而论,道门三品幽逸道士会因为凌虐仆人而被勒令辞职,可朝廷的达官显贵们随意打死个家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齐玄素说的情况的确是存在。可如果让他们去找苦主,一是没有这一样的精力,二是仅凭两人之力也很难找到所有苦主。 至于齐玄素的这种想法,张月鹿也不奇怪。 所谓花圃道士,坏处是久在花圃温室之中,经受不住半点风雨,好处则是循规蹈矩,视各种礼法教条为金科玉律,不敢逾越分毫。齐玄素这种野生道士,好处是饱经风雨,经得住各种挫折,极为顽强。坏处是行事随意,藐视规矩礼法,大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半黑半白。 九堂之中,其他堂口也就罢了,北辰堂和天罡堂是打人的拳头,玉京道士已经从当年击败儒门的精锐逐渐堕落为花圃道士,万不能胜任,所以从上代大掌教开始,就不断从地方道府调动精锐道士进入天罡堂和北辰堂填补空缺,这才给了齐玄素这种人进入九堂的契机。 正因如此,像张月鹿这种既能经受风雨又守规矩的道士,越发显得可贵,只要能力不差,大多都会得到提拔重用。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一道身影从宅子里掠出,速度极快。 不过张月鹿的速度更快,掌中的“无相纸”已经化作软鞭,随着张月鹿的手腕抖动,交织成一方牢笼,将那道身影笼罩其中。 然后这道身影砰的一声,化作一个纸人飘摇落地, 紧接着,又有一只纸鹤从宅子中飞出,飞得摇摇晃晃,落在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一挥手,纸鹤化作纸片回归她手中的“无相纸”。 齐玄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跟丢了?被这雁尾子耍了?” “差不多,她应是发现了我的纸鹤,故意把纸鹤留在此地,然后又留下了个纸人。而她本人则是早已离开此地,不知去向。”张月鹿道,“倒是小瞧了这个女骗子。” 齐玄素道:“的确有些手段,难怪青鸾卫千户所的这些老鹰爪孙们也抓不到她,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同伙。” “大约有吧。”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摆一个草台子跳艳舞,到底想骗什么?” 齐玄素道:“我若知道,我就当雁尾子去了。不过我们也要注意些,当心这些雁尾子的报复。” “这伙骗子还敢报复?”张月鹿略感惊诧。 齐玄素道:“古仙敢报复道门,骗子自然也敢报复我们。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张月鹿点了点头:“说到打蛇不死,倒是让我想起了江南大案,的确不得不防。” 齐玄素只是从邸报中知道这个大案的最后结果,却不清楚其中具体过程,不由问道:“我记得,江南大案好像是通过伪造商船沉没来侵吞货款,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这条道路走不长远?祖庭迟早会发现的。” “没这么简单”张月鹿摇头道,“这个案子的起因是祖庭与圣廷达成了扩大商贸往来的条约,祖庭下令由江南道府负责此事。因为是扩大商贸往来,当年出海的丝绸、茶叶、瓷器数量都要翻倍,不过因为时间仓促,于是江南道府便提出了一个方略,先从其他道府调运相应货物暂且补齐今年的缺口,等到江南道府完成增加产量之后,再还给其他道府。” “祖庭同意了江南道府的方略,决定从辽东道府、齐州道府调运货物填补江南道府的缺口。天渊,你应该知道,只要猪油过手,手上就会粘上一层油,所以这个环节便出了问题,上下其手,你摸一手猪油,我也摸一手猪油,他再摸一手猪油,猪油愣是小了一圈。层层盘剥之下,这批本能够填补缺口的货物真正到了江南道府手中的时候,反而不够了。眼看着与西大陆商人议定的交货日期将近,这些人没有办法,便弄出了一个沉船的事故,想要从账面上抹平这些亏空。” “不过因为涉及的货物太多,除非是一气沉上十几艘船,否则账面上是抹不平的,可一旦沉了十几艘船,傻子也知道里面有猫腻,于是他们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暗中勾结隐秘结社的妖人,让隐秘结社的妖人火烧江南道府的仓库。仓库里是空的,可他们却能借着此事瞒天过海,说那些亏空的货物是被妖人们烧了,他们只是疏于防范,一个失察失职的罪名要远远小于贪墨的罪名,关键是好处都已经到了他们的口袋里。” “度支堂察觉到不对,上报祖庭,祖庭下令由北辰堂调查此事,于是便有了北辰堂派人前往江南道府之事。他们又狗急跳墙,借着隐秘结社的名义杀人灭口,将一个贪墨的案子变成了地方道府对抗祖庭的大案。一个贪墨大案,一个勾结隐秘结社的大案,一个对抗祖庭的大案,这三件事,合称江南大案,才让好些人头落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感慨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张月鹿亦是感慨道:“你刚才问我,他们为什么觉得祖庭不会发现?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未必是死局。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可以借机中饱私囊,但不能太过分,起码要有所收敛。这些道理极其简单,简单到我这个局外人都知道,甚至算是半公开的秘密。”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指望别人来践行这个道理。” “江南道府的高层希望底下的人能够适可而止,体会道府的难处,以大局为重。” “其根本原因,以江南道府的原府主为首,江南道府的高层急功近利。他们的想法十分直接,只要祖庭吩咐了,我就一定要完成,至于完成祖庭的任务需要多大的代价,甚至让祖庭的意图发生偏离,那都不是我的事情。” “所以江南道府的原府主明知道底下猫腻不断,却不严查约束,在他看来,只要能填上缺口,按时完成与西大陆商人的交易就行,完全不考虑祖庭签订条约的深层用意。他就不想想,这笔生意做完了,江南道府立了大功,可这就是祖庭的本意吗?几百万太平钱的收益和一个内部千疮百孔的江南道府,孰轻孰重?” “正因如此,此事之后,他被调离了江南道府。” “底下的人希望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体谅他们这些小人物的艰辛,天塌下来,最好是上面的高个子顶着。” “那些被祖庭处死之人,在沉船事故之后,他们明知道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度支堂、北辰堂都已经注意到了江南道府,他们仍旧不肯吐出一些货物拿来过关。只要过了这关,度支堂、北辰堂的人走了,这江南道府还是他们的天下。但是这些人就愣是做到死不松口,哪怕最后身死抄家,也没有自掏腰包渡劫。他们都指望着别人吐出一些,正如他们开始猪油过手的时候指望着别人少贪一些。” “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明知道天塌了的时候谁也讨不到好,却仍然在天塌的前一刻挖着擎天之柱的墙角。” 齐玄素听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却把人性诠释得入木三分。 相较于这些道门内部的弯弯绕绕,江湖上的利益纷争,倒像是小孩子打闹了,实在上不得台面。 张月鹿轻声道:“经历过此事之后,我便明白了此生的志向,道门已经到了不能不整治的地步,想要整治道门,必须登上高位,一个参知真人不够,一个平章大真人也不够,非要三位副掌教或者大掌教不可。” 齐玄素有些惭愧,自己的志向不过是成家立业,与张月鹿相比,当真是天渊之别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化生堂 “这次是我大意了,竟然被那伙青鸾卫发现了踪迹,导致功亏一篑。” 一处客栈的独栋院落中,逃脱的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身上春光隐现。 “姐姐还是不要嘴硬了,就算没有那伙青鸾卫搅局,你也成不了事,那位张法师早就看穿了你的伎俩,你当‘仙人望气术’是徒有虚名吗?”一个娇滴滴的狐媚嗓音传来,“你逃走时,那张法师本能将你留下,却不出手,反而在你身上留下了一只纸鹤,这是想要顺藤摸瓜,你差点就把大伙都暴露了。” 红衣女子脸色微变,转头望去,就见一名身披狐裘的女子走了进来,容貌艳丽,不逊于红衣女子多少。 两名女子互相对视,火药味十足。 便在这时,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男子闷闷说道:“花老大嘱咐了多次,不要打草惊蛇,你还上赶着招惹,是把花老大的话当耳旁风吗?” 红衣女子委屈道:“哪里是主动招惹了,不过是刚好遇到罢了。” 男子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刚好遇到,你自己心里清楚,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对花老大说吧。” 狐裘女子火上浇油道:“咱们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谁又能骗得了谁呢?” 女子恼恨不已,只能暗暗想着该如何向花老大交代。 正如张月鹿疑惑的那般,光天化日地摆个草台跳舞,是哪门子行骗?因为她本就不是行骗,而是专门设了个局,这个局也不是针对张月鹿的,毕竟张月鹿是女子,她也是女子,女子碰到女子,她的一身本事便有大半使不出来,所以这个局其实是针对齐玄素的。 她想法很简单,张月鹿身旁的男子应该是个雏鸟,虽然这小子似乎是个归真阶段的武夫,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她也不是十分惧怕,凡夫俗子终归逃不出贪嗔痴三毒,未必非要动武不可。这个年纪的男人,一腔热血,无惧无畏,却有个最大的弱点,那便是对女人没有半点抵抗力,只要她亲自出马,还不把这小子迷得晕头转向?然后只要稍微套话,这小子就得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说不定她还能在张月鹿身旁安插一个耳报神,可以随时知道张月鹿的动向。 到那时候,她就能在花老大面前好好露脸一回。可谁曾想,事情弄巧成拙,现在反倒成了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齐玄素此时还不知道那个红衣女子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红衣女子着实是有些小看齐玄素了。齐玄素是童男子不假,不算刚刚共事不久的沐妗、田宝宝,总共就与三个女子熟识: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经验也很浅薄,可齐玄素好歹是江湖上混了许久,见识过江湖的险恶,知道雁尾子的厉害,只要心里存了提防,还不至于被美色昏了头脑。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张月鹿,就算他真昏了头,张月鹿也肯定会帮他清醒一下。 这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离开了那处街道,继续往化生堂行去。 锦官府曾是蜀国旧都,自然是极大的,在城内又不好高来高去,只能以普通速度行走,所以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那处市场,正如守门的黑衣人所言,化生堂的门面极为气派,主体建筑加上下面的地基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大门高出地面两丈左右,堆砌三十六级汉白玉台阶。台阶正中位置又专门修建一处平台,放置了一尊等人高的后土娘娘神像,寓意地势坤,以厚德载物,也就是地生万物的意思。 齐玄素来到台阶下方,仰头望着黑底金字的“化生堂”牌坊,不由赞叹道:“这可比我们天罡堂的总堂还要气派。” 张月鹿道:“那你是没见化生堂的总堂,分堂都是照着总堂的样子修建的。”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我们天罡堂没有分堂?” 张月鹿道:“紫薇堂、度支堂、北辰堂也没有分堂,有分堂才是奇怪。” 齐玄素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又问道:“这里还有什么说法?” 张月鹿解释道:“紫薇堂、度支堂、天罡堂、北辰堂分别代表了人事之权、财政之权、兵事之权、监察之权,这四样权力其实都在地方道府的手中,分别由不同的副府主执掌,再由一位府主总揽大局,所以我们不需要增设分堂。化生堂、天机堂却是例外,它们还兼顾了部分极为特殊的商贸生意,地方道府无力承接这些生意,所以只好设立分堂,由祖庭统一调度。” “懂了。”齐玄素当先走上台阶,张月鹿也紧随其后。 寻常酒楼商铺,正门也就是两扇门,而化生堂的正门是由八扇门组成,此时全部打开,便是几十人一起出入也不显拥挤。 进到其中,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大厅,以十二扇屏风分开前后,正对门是一方长条柜台,不过不是木质,而是石质,黑沉沉,似有繁星点点。靠墙摆放着许多桌椅,虽然只是拼接的小料紫檀,但也价格不俗。 柜台后是一位道门女冠,面带笑容,见两人来到柜台前,微笑问道:“两位是……” 齐玄素已经取出两人的箓牒,放在柜台上。 女冠看了眼箓牒,脸色微变:“原来是张副堂主、齐执事,请稍等。” 说罢,这女冠急忙忙转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身着道门正装,从衣冠上来看,是一位五品道士。 “在下宋万,本地的主事,见过张副堂主。”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张月鹿还了一礼,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来意简略说明。 宋万听完之后,面露难色:“张副堂主应该知道化生堂的规矩,这种药物不在减免的范畴之内,就算张副堂主是四品祭酒道士,也只能减免一成的价格。” 张月鹿对此早有预料,直接道:“报个价吧。” 宋万估算了一会儿,说道:“按照用药量来算,大约要三千太平钱,我可以做主,抹去零头,就按三千整来算。” 在宋万看来,虽然三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是能拿出来的,而张月鹿又是道门中的知名人物,地师赏识,张家出身,当真是前途无量,些许太平钱,自然简简单单。 可他却不知道,张月鹿并非张家大宗出身,家世上并无太多助力,地师赏识她不假,可也不会送她太平钱,而她又是清廉自守,不肯像孙永枫那样“生财有道”,如今身上也就一千太平钱的身家而已。 张月鹿沉吟道:“三千太平钱。” 她对价格高早有预料,并不如何吃惊,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价格竟然与齐玄素提前估算的价格差不多。 齐玄素早早说过,那件护身宝物少说也能卖上四千太平钱,先去一趟化生堂,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买一把“神龙手铳”。黑市上全新的“神龙手铳”是八百太平钱,四千减去八百,刚好还剩下三千二百太平钱。 便在这时,齐玄素问道:“宋主事,你也知道,出门在外不好携带大宗银钱,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钱。不过手头上有一件暂且不用宝物,不知能否作价?” 化生堂并非当铺,按照规矩来说,是不接受作价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对于外人来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有半点更改,可张月鹿却不是外人,而是道门自己人,同在道门,又是前途无量的四品祭酒道士,规矩便可灵活变通一下。 宋万略微沉吟后便点头道:“可以,就当与两位结个善缘了。” 齐玄素见张月鹿皱眉,赶忙抢先开口道,“那就多谢宋主事了。” 说罢,齐玄素取出那枚夜明珠模样的宝物,递到宋万的面前。 宋万虽然品级不高,但久在化生堂供职,可谓是见多识广,接过珠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尝试着输入真气,已经可以大概确认,说道:“果然是宝物,按照市价,可以作价四千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拱手道:“那就有劳宋主事。” 宋万请两人在此稍坐,又让人奉上香茗,他则带着珠子去了后面。 大概半个时辰后,宋万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箱子,一手拿着一叠票据。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继续喝茶,他起身迎了上去。 宋万也看出来,这位齐执事才是真正办事的,便直接对齐玄素道:“齐执事,这是张副堂主要的药膏。” 说着他将箱子交到齐玄素的手中,与郎中们随身携带的药箱相差不多。 齐玄素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只见其中整齐排列着一个个大小规格一模一样的玉盒,总共是十二盒,细算下来,每盒便要二百五十圆太平钱。 宋万又将手中的票据递给齐玄素:“除了发奉之外,还有十一张大票,总共一千一百圆太平钱,还请齐执事清点一下。” 所谓“发奉”,又名“抄奉”、“发条”、“发票”,若要报销,少不得此物。 齐玄素合上箱子,接过票据,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入挎包中,再次道谢:“多谢宋主事,日后回到玉京,再与宋主事把酒言欢。” 宋万为的就是这句话,自然是含笑应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衣不如新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来化生堂,齐玄素将手中的药箱递给张月鹿,问道:“具体怎么用,你知道吗?” 张月鹿回答道:“我知道,不过在路上多有不便,等到回家之后再用也不迟。” 齐玄素点点头,并不多言,又摸了摸自己的挎包。 在挎包里还有一千一百圆的官票,按照张月鹿的意思,宝物本就是他该得的,剩下的太平钱自然也是他的,随他处置。 齐玄素想到此处,心情大好。 对于许多大人物来说,一千太平钱当然不算什么,可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可以随意支配的闲钱,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 他开始思索着,真正购置一把“神龙手铳”,虽然他现在身上有一把“神龙手铳”,但那是道门配发给张月鹿的,迟早要还回去,日后他独自行动,少不得要有一把手铳防身。 齐玄素又看了眼张月鹿。 此时张月鹿半举着手,手腕上的流珠闪烁光华,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另一只手指指点点,似乎在整理东西。 齐玄素知道这应该是她打开了须弥物,不过外人看不到须弥物里面的空间,就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过了好一会儿,张月鹿才将手中的药箱收入须弥物中,然后抱怨道:“我的须弥物彻底满了,再也放不下了。” 齐玄素提议道:“也许你需要一个挎包。”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一直随身带着的挎包,犹豫了一下:“再说。” 两人下了化生堂的台阶,又在此处市场上逛了逛,发现一家裁缝铺子。 齐玄素对张月鹿道:“正好,把两件斗篷拿出来,补一补。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张月鹿取出两件斗篷,道:“你大可把新三年和旧三年去掉,我们直接从缝缝补补开始。” 这话倒也没错,这两件斗篷刚买不久,一个月都不到,无奈命运多舛,已经破损多处,这也是齐玄素过去从不舍得穿新衣走江湖的缘故。换成其他人,多半便不打算要了,无奈两人都不富裕,还是要节俭一些。 齐玄素笑了一声,接过斗篷,走进裁缝铺中。 裁缝是个大概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花镜,见齐玄素捧着两条斗篷进来,已经是明白了来意。 齐玄素将斗篷放到桌上,问道:“老板,将这两件斗篷补好,大概需要多久?多少钱?” 裁缝拿起斗篷,仔细翻看了一下,道:“这是……玉京成衣铺子里的样式?倒是少见得很。” “老板好见识。”齐玄素夸赞道。这样的成衣在玉京甚是常见,可在玉京之外就不常见了,至多就是能从地方道府的道士身上见到。 裁缝想了想:“一天时间就差不多了,不过我们这里不比玉京,有些衣料丝线不是那么常见,所以价格要贵一些,两个太平钱。” 齐玄素刚刚发了一笔横财,正是阔气的时候,便也没有讲价,直接从袖袋中取出两枚太平钱,放在斗篷一旁。 对于裁缝而言,两圆太平钱算是大买卖了,心中高兴,又道:“我看客官身上的道袍同样有些破损,不如也修补一下?不要钱,算是个添头。” 齐玄素迟疑道:“我可没带换洗的衣物。” 成为先天之人之后,虽然不增寿命,但有许多细微之处的变化,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再习得“辟谷术”之后,便连吃饭也省了。 由此道门还生出了一个规定,上至大掌教,下至四品祭酒道士,四季常服不能超过八套,提倡节俭朴素之风气。反观朝廷权贵,则是另外一个极端,一天能换四套衣服,而这四套衣服只是在细微处略有不同,一眼看不出来,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至于到了天人之后,已经是半仙之体,种种神异不必多说,首先是寿命大增,百岁只是起步,其次是寒暑不侵,无惧冷热,最后是睡眠渐少,直至不眠不休,已经与普通人大不一样。这也是许多天人能坐关数年甚至十几年的缘故,换成个普通人,不被饿死,身上也要臭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没真就没准备换洗外袍——他也没料到这一路上这么多坎坷,他本以为就是赶路辛苦些罢了。 不过齐玄素一路走来,身上多是与人激战时留下的痕迹,却没有半点异味,反而要比常人还干净许多。 裁缝道:“不必换衣,客官身上的道袍破损并不严重,我可以直接缝补一下。” 齐玄素颇感惊讶,依言张开双手,站在原地,裁缝取来针线,不多时便将道袍缝补了一番,齐玄素左右看了一下,竟是看不出什么痕迹,赞道:“好手艺。” 然后他又看向张月鹿,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十分明白,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下来补一下? 先前激战,张月鹿被飞剑伤得不轻,那飞剑极薄,切开的口子如同细线一般,而张月鹿身上穿得是厚厚棉衣,所以乍一看去,还是完好无损,可贴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衣服上的口子,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张月鹿没有作声,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如今心学盛行,不再讲究礼教大防,不意味着男子和女子之间就不必避嫌了。 张月鹿倒是带了换洗的衣物,却是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她可不想穿着这身打扮招摇过市。 裁缝赶忙道:“既是女客,自然是由内人代劳,也不必换衣。” 张月鹿这才点了点头。 裁缝朝里面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将张月鹿请去了铺子后面的内间。 齐玄素就坐在外面等着,裁缝则是开始拿出尺子,在两件斗篷上比比划划。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月鹿与那妇人从内间出来,因为这个不算添头,所以她支付给妇人一个小圆。 两人出来裁缝铺,因为还要再等一天的缘故,所以两人决定先去不远处的一家太平客栈,先定好房间,免得又变成只剩一间房的窘境。 就是齐玄素,也不想再在椅子上睡一宿。 …… “祸事了,祸事了。” 那个披着狐裘的女子一路跑进院子。 一直坐在台阶上的男子抬了下眼皮:“大呼小叫,又怎么了?” “那两个人过来了!”狐裘女子道。 “哪两个人?”男子问道。 狐裘女子道:“就是花老大说的那两个人,那个张法师!” 男子猛地站起身来,脸色凝重:“你亲眼所见?” “那是自然。我和他们走了个对脸。”狐裘女子道,“幸好姐姐还在闭门思过,要是换成她,只怕已经被那位张法师识破了。” 男子陷入沉思之中。 狐裘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等着。 过了片刻,男子吐出一个字:“走。” “走?”狐裘女子问道。 “对,走。”男子理清了思绪,“此地不宜久留,你不要刻意关注那位张法师,免得被她察觉,你只要注意客栈的正门,看到他们二人出去了,你就带着其他人从后门离开此地,去城南的宅子。” 狐裘女子点头道:“知道了。” …… 齐玄素和张月鹿当然不知道那伙在锦官府兴风作浪的骗子就藏在太平客栈之中,他们要了个独栋院子,有两间卧房加一个堂屋,付钱取了钥匙之后,因为天色尚早,便又出了客栈。 此地市场当然比不得玉京的太清市,不过倒也颇为繁华。齐玄素和张月鹿边走边逛,一直走到市场的另一端,结果发现这里还有一座天机堂的分堂,同样气派,只是将后土的神像换成了皇天的神像。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与另一头的化生堂隔了整整一个市场。 齐玄素问道:“化生堂和天机堂关系很差吗?” “不差啊。”张月鹿也觉得奇怪,“在玄都,天机堂的总堂和化生堂的总堂紧挨着,因为两家来往频繁,中间还用一道拱桥连了起来,可以不走正门,直接往来。” “不管了,进去看看再说。”齐玄素正打算买一把手铳,当先往天机堂走去。 张月鹿也由得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进到天机堂的大堂,差不多的格局,不过是一名男道士站在柜台后面。 以齐玄素的道士品级,是买不到“神龙手铳”的,只能由张月鹿出面,张月鹿上前出示自己的箓牒,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有‘神龙手铳’吗?” 道士见到张月鹿的箓牒,吓了一跳,他虽然不像化生堂的女冠那样听说过张月鹿的名字,但也知道四品祭酒道士的分量,原本的些许倨傲消散无踪,只剩下恭敬:“回禀法师,自然是有的。” 虽然“神龙手铳”是神机营出品的,但天机堂也能制造,两家本就是互通有无。 张月鹿吩咐道:“拿一把来。” 道士应声而去,不多时后,取了一个盒子过来,放在石质柜台上。 张月鹿伸手打开盒子,只见里面以丝绒填充,卧着一把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正是“神龙手铳”。 道士随之介绍道:“此铳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价格是六百太平钱。”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不如故 齐玄素知道黑市上的价格会贵一些,却没想到天机堂会这样便宜,一把崭新的“神龙手铳”和黑市上八成新的二手“神龙手铳”是一样的价钱,无奈要到四品祭酒道士才能在天机堂直接购买“神龙手铳”,这便是高品道士才能享受的好处了。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微微点头。 然后张月鹿又对道士说道:“可以了,就这个吧,还有弹丸吗?” 道士面露难色:“法师应该知道,我们道门不管制火铳,却管制弹丸,凤眼系列和龙睛系列,都要经过天罡堂的许可才行。” 这也是天机堂的理念所在,火铳还在其次,关键是射出去的弹丸,与西大陆重视火铳本身大相径庭。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副堂主令牌。 道士震了一下:“原来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请张副堂主稍等,我去请主事过来。” 不多时后,本地主事匆匆赶了过来,与张月鹿见礼寒暄之后,问道:“不知张副堂主想要什么弹丸?” 张月鹿反问道:“你们有什么?” 主事道:“龙睛和凤眼系列,甲字以上,我们都是没有的,只能去总堂。另外‘龙睛乙一’和‘凤眼乙一’缺货,也是没有的。”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要十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 主事说道:“‘龙睛乙二’的价格是每发十圆太平钱,十发便是一百圆太平钱;‘龙睛乙三’的价格是每发七圆太平钱零五百如意钱,二十发也就是一百五十太平钱;‘凤眼乙三’的价格是每个八圆太平钱,五个是四十圆太平钱,合计二百九十圆太平钱,若再加上‘神龙手铳’的六百圆太平钱,总共是八百九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刚才还在感慨“神龙手铳”的便宜,现在知道大头在哪里了,过去直接用天罡堂下发的弹丸,还不觉得如何,现在直接去买,方才知道一个“贵”字怎么写,转眼之间,半把“神龙手铳”已经花出去了。 张月鹿又道:“凑个整数吧,剩下十圆太平钱,配些普通弹丸,以破甲为主。” 主事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道士已经准备好了,将各种弹丸放在桌上:“十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另外还有三十发普通破甲弹丸,附送一个腋下皮袋,可以用来盛放弹药,请张副堂主清点一下。” 所有弹丸都用精致的黑漆木盒装着,木盒上有天机堂的纹样,还标明了各种弹丸的名称,分门别类,整齐排列。 张月鹿没有动作,齐玄素主动上前。 托张月鹿的福,他已经早早用过这些弹丸,心中有数,打开木盒,很熟练地检查了一遍。 最早时候,火炮的炮弹也好,火铳的弹丸也好,都是球形,类似剑丸,故名“弹丸”。不过随着火器的发展,尤其是膛线的出现,使得弹丸要与膛线紧密结合,直径会略大于铳管,导致装填困难,甚至要用通条,将弹丸敲入铳管,装弹速度非常慢,所以弹丸逐渐演变为尖头的圆柱形状,不过“弹丸”的称呼还是被遗留下来。 所有弹丸的形状都是一样,所不同的是,“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上的符箓刻纹更为复杂,而且里面的火药也有不同。底部则分别铭刻有“乙二”和“乙三”。 齐玄素检查无误之后,数出九张还残留有油墨香味的崭新大票,交给主事。 主事接过官票,心中暗暗奇怪两人的关系,虽然此人穿着打扮还算不俗,出手也阔绰,但真正的世家子弟定然是有须弥物的。难不成这位张法师养起了小白脸? 齐玄素收好一应物事,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下自己的积蓄,如果不算零头,自己原本还有二百圆太平钱的积蓄,加上买铳剩下的二百太平钱,也就是四百太平钱。不过他还有天罡堂还未发放的安家费,清平会的每月补贴也没领取,甚至返回玉京之后,可以升为六品预备祭酒,享受五品候补祭酒的待遇,每月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至于存在七娘那里的无忧钱,大概还能买一次材料,就暂且不动了。 如此看来,他的前途还是光明的,每年至少能存下一千圆太平钱左右,只要三四年的时间,他就可以考虑离开海蟾坊,在上八坊中购置一栋住宅,然后再升五品道士,四品祭酒道士也不再是奢望。 接下来便可以考虑成家的事情,也就是与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冠,结成道侣。 至于子嗣,倒是不必强求,看两人的意愿吧。道门在这方面与世俗不大一样,不能一概论之。 当然,前提是他不能半路意外亡故,也不能被人发现清平会成员的身份。 想到这里,齐玄素的心情又不免沉重起来。 七娘说的对,在清平会栖身终究不是正道,在道门中攀升才是正途。所以脱离清平会的目标,仍旧不变。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身旁的张月鹿。 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什么,她的思绪也不像齐玄素那般围绕着自身前途,她在想一件有用又没用的事情。 她如今在做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用自己的名义帮齐玄素买了“神龙手铳”和相应弹药。 这种行为合规矩吗?道门并未做过明确规定,不算违规,可道门也不支持这种行为,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现在她帮齐玄素代为购买了一把“神龙手铳”,似乎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人可以指摘她。可如果是道门中更有权势之人“代为购买”几十把、上百把,然后把这些“神龙手铳”全部放到黑市上,从中牟利,赚取差价,那么又算什么呢? 张月鹿不由往深处想去。 为什么不堵住这个漏洞?是不想堵?还是堵不上? 如果是前者,那么说明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如果是后者,阻力来自于何方? 张月鹿只觉得前路漫漫,不知出路在何方,改变道门,谈何容易?就算是玄圣降世,只怕也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什么叫有心无力,又什么叫人微言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能做一分是一分。 便在这时,齐玄素轻声问道:“青霄,我们走吧?” 张月鹿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两人一道出了此处天机堂分堂,不过没急着下台阶。 张月鹿忽然把手伸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不大明白张月鹿是什么意思,犹豫着也伸出一只手,与张月鹿握了握手。 有点软,还有点凉,挺柔滑的。 随着东西方的交流加深,以内阁次辅为首的一群人,掀起了一股西学的风潮。齐玄素记得,西大陆有这种礼仪,两人碰面的时候,相互为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及恶意,要向对方摆出执武器的右手。后来逐渐演变成握手,大概相当于中原的抱拳之礼。 张月鹿没好气地打掉齐玄素的手,瞪了他一眼:“趁机占便宜?” “分明是你主动伸手过来,怎么还倒打一耙?”齐玄素只觉得冤枉。 张月鹿道:“我的‘神龙手铳’呢?你有了自己的‘神龙手铳’,该还给我了吧?” 齐玄素摸了摸已经陪伴自己半个多月的“旧爱”,又摸了摸还在盒子里的“新欢”,尴尬笑道:“我听说西大陆有握手的礼仪,我还寻思你怎么转性了,开始讲究起西礼。说到西礼,西大陆的人的礼数怪得很,有吻手礼,有拥抱礼,还有贴面礼,着实是有伤风化。” 张月鹿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反而有龙虎之气,正如齐玄素所说的那般,如猛虎,似蛟龙,让齐玄素没来由生出几分凉意。 然后就听张月鹿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试一试西大陆的礼数?” 齐玄素轻咳一声,正色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绝无此意,只是觉得西大陆之人,纵然不算是蛮夷,也与我们中原大相径庭,奇也怪哉。” 张月鹿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追究,嘴角隐约有一抹弧度:“我的手铳呢?快点交出来。”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摩挲着手铳的象牙握柄,说道:“江湖人最好的伙伴就是兵器,我和它好歹是并肩作战半个多月,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准头手感什么的,我也能做到心中有数,若是换成新铳,又要重新磨合,不如我把新铳给你?” 张月鹿没有收回手,淡淡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如果这把‘神龙手铳’是我的,那么我一定会答应下来,反正我也不怎么用,哪把都无所谓。可惜这把‘神龙手铳’不是我的,而是天罡堂下发的,上面都有编号,不能交易。” 齐玄素哀叹一声,将已经用得很顺手的“旧爱”交到张月鹿的手中,顺带从盒子中取出崭新的“新欢”,装填了一发普通弹丸,放入铳套中。 张月鹿接过自己的手铳,轻轻抚过铳身,若有所思。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亲军都尉府 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 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前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虽然正经的官老爷不会亲自押船,但有些人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只听得叫骂声不绝于耳。 便在这时,一艘大船从风雪中驶来,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所有船都忙不迭地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身影从船舱中走出,站到船板上,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便是他与江别云共同策划了凤台县之事。 赵光霁隔着风雪遥望帝京方向,忧虑重重。 一名青鸾卫百户来到赵光霁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都尉府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都尉府。” 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亲军指挥使司”,前身又名“亲军都尉府”,后来被大魏太宗皇帝升为“青鸾卫都督府”。在大玄朝廷成为天下之主后,青鸾卫又被降格为“青鸾亲军指挥使司”,去掉了“都督府”的称呼,其府衙所在仍旧沿用“亲军都尉府”的旧称。 赵光霁点了下头:“知道了。” 青鸾卫百户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光霁的心情十分晦暗。 凤台县的事情出了纰漏,他被同知大人召回帝京,名义上是述职,实则是问责。 这件事是他和江别云谋划不假,可他和江别云之所以相识并且共事,却是因为上面的缘故。 难道是太平道那边给了都尉府压力? 从上空俯瞰,整个帝京城就像一个“凸”字。分为四重,“凸”字的上半部分是内城,内城中有皇城,皇城中有宫城,“凸”字的下半部分是外城。 总的来说,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主座朝南,中轴突出,两翼均衡对称。 宫城面积最小,是皇帝居住所在,也就是所谓的“宫里”,正门为“午门”。 皇城包括宫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名为“大玄门”,又称“皇城第一门”,与国同名,是为国门象征,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玄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局散势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则在大玄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众多衙门中,唯有两个是例外,是在宫城之内。一个是内阁,位于午门内的文渊阁。另一个是太平观,位于原司礼监旧址。 前朝大魏时,内廷设立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为首,为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尊称为“内相”,外廷统摄六部的内阁首辅则被尊称为“外相”,两人一内一外,行使丞相权责。 这也是大魏朝廷最被诟病的宦官干政。 待到大玄夺取天下,不仅废黜了卫所制度和五军都督府,也废黜了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廷二十四衙门,将所有权力收归内阁,内阁首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相”,能与皇帝坐而论道。 不过大玄朝廷又没有完全废除延续了几千年的宦官制度,一则是因为惯性的力量巨大,二则是因为前朝大魏遗留下了十万宦官,而且这十万人中不乏高手,大玄朝廷不能放任自流,只能选择接手。 大魏立国之初,为了拱卫皇室,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奇人异士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门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 除此之外,还有“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如此三者相加,使得大魏朝廷在二百余年的时间中,一直死死压制着道门和佛门。 宦官的传承不在五仙传承之列,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若是男人或者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男子变为女子,女子变为男子,十分诡异。 随着大魏朝廷覆灭,这门传承也落在了大玄朝廷的手中。 大玄朝廷将其称之为“阴阳人”。 太平观,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关系。若是国师,也就是太平道大真人,驾临帝京,便会在此落足下榻,与皇帝陛下坐而论道。因为大玄皇室奉道,故而在道门体系中,历代大玄皇帝也有尊号,本代皇帝陛下尊号为“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名义上位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上,与掌教大真人一般,同在超品。 不过一般道门中人不把皇帝陛下视作道士,所以唯一的超品道士还是大掌教。 太平观平日里有专门的太平道弟子负责,寻常人等,无论宫女、宦官、侍卫、朝臣、王公,皆不得入内半步。 至于原来的内廷二十四衙门,被精简为宣徽院,有南、北二院,其下又设有诸司,以宦官充宣徽使与副使,二使共院而分设签押房,宣徽使总领南院,掌管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副使总领北院,执掌阴阳人,有拱卫内廷之职责,且只听皇帝一人之命令。 北院与青鸾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青鸾卫可以离开帝京,有侦缉天下之职责,而北院却是等闲不会离开帝京,除非有皇帝旨意。 此时亲军都尉府的一处值房内,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暖意融融。 今天是青鸾卫指挥同知云罗当值。 她是青鸾卫三位堂官中唯一的女子,仅从外表来看,大约三十许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却是少有人知。 这些年来,她执掌南镇抚司,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在外人看来,是那位掌印北镇抚司的同知大人威名更盛,可在青鸾卫内部,却是这位云同知更让人胆寒。 云罗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 云罗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不由叹了一口气。 清微真人不日就要上京,名义上是奉了“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皇帝陛下的诏命入京,为皇帝陛下做一场罗天大醮,顺带着问罪来了。 想到这儿,云罗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八章 紫极大真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十一月初二抵达了锦官府,在城中盘桓一天之后,于十一月初三离开了锦官府,前往白帝城。 然后他们会从白帝城乘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前往湖州,也就是古荆州,再由湖州去往吴州。这是他们的原定路线,经过雍州、蜀州、湖州、吴州总共四州之地,最后抵达吴州上清府上清县,也就是张家世世代代生活之地,云锦山大真人府所在。 两人一道出了锦官府的城门,身上披着被修补好的斗篷,沿着宽阔官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青霄,你见过皇帝陛下吗?”齐玄素没话找话地问道。这一路走来,两人不可能只是一味闷头赶路,半句话也不说,大多数时候还是各种闲聊,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增进互相的了解。 张月鹿摇头道:“没见过。” 齐玄素道:“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什么样子?”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这位陛下已经做了四十一年的皇帝,我记得他是及冠之年登基,如此算来,马上就是花甲之年,已经是老人了。不过皇帝陛下应该驻颜有术,不会是老人相貌,又要保持威严,也不会是年轻人的相貌,那就是人到中年的样子。” 齐玄素感叹道:“四十一年的帝王,威权该是何等之重。” 张月鹿又道:“前朝大魏尊崇儒门,本朝则尊奉道门,从高祖皇帝到当今陛下,皆是道门弟子。在高祖皇帝还未起事之前,他与李家老祖宗、我们张家的老祖宗并列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之位空悬。” “是不是玄圣牌中的大剑仙李道虚和老天师张静修?”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正是,当时玄圣还在三人之下,只在道门中排名第四。待到后来,大剑仙和老天师飞升离世,高祖皇帝决定起事反魏,也不再担任副掌教大真人,玄圣才成为道门之主。” “夺取天下之后,大玄朝廷尊道门为国教,尊奉太上道祖,自高祖皇帝始,接受道门代太上道祖加封尊号。换而言之,皇帝拥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天子皇帝,第二重身份是道门的大真人,位在副掌教大真人之上,属于超品,与大掌教并列。不过皇帝无法插手道门事务,所以道门内唯一的超品道士还是大掌教。” “我们道门中人见了皇帝陛下,平常也是尊称‘陛下’,可如果是正式场合,要称呼其道门尊号,当今皇帝陛下的尊号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简称‘紫极大真人’。先帝的尊号是‘总掌圆应开化元都大真人’,简称‘元都大真人’。高祖皇帝的尊号是‘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简称‘长生大真人’。一般而言,记住这三个就足够了。不过以我们两人的品级,多半是见不到居于深宫之中的人间帝王。”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忍不住道:“我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有这样的道门身份,这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 “这个尊号是道门代太上道祖加封,历代皇帝自认是天子和道祖弟子,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张月鹿解释道,“其实金帐汗国也是如此,金帐汗国尊萨满教为国教,萨满教信奉长生天,其首领巫王的意思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金帐大汗的意思是‘仰赖长生天之力而为王之人’,两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长久占据王位,后者被长生天眷顾,可以长生不死,却不能染指王位。”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些半公开的秘密,没办法, 以前的他一则是位置太低,二则是久在江湖,远离道门和庙堂,没有接触这些秘闻的机会。 张月鹿问道:“你怎么忽然关心起皇帝陛下了?” 齐玄素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没话找话,只是说道:“过去常听人说,天底下权势最大的两人,一个是我们道门的大掌教,一个是朝廷的皇帝陛下,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那么皇帝陛下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 “差不多吧。”张月鹿道,“不过与我们无关,让皇帝的归皇帝,让道祖的归道祖。” 齐玄素听说过这句话,是三代大掌教引用西大陆的名言,其背景是儒门三位大祭酒之一的理学大祭酒向三代大掌教提出问题,即如何处理道门与朝廷的关系。三代大掌教以此作答,大概意思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 渤海府地处三会海口,素有帝京门户之称,不仅是漕运枢纽,而且东面临海,建有众多港口,既有供商船使用的民港,也有供战船使用的军港。若走海路前往帝京,此地是必经之地。 今天的军港内停靠了一个庞然大物,衬得其他船只极为渺小。 这是一艘通体铁甲的巍峨巨舰,它没有复杂的风帆,只剩下瞭望台以及巨大的烟囱。 这便是纵横四海的铁甲舰,与道门的飞舟一样,被誉为“二龙”。 除此之外,战舰之上还配备了最新式的火炮。 在二百年前,东西方的战舰上普遍装备了后膛炮,虽然较前膛炮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此时的后膛炮采用的是架退技术,即火炮的炮身通过耳轴与炮架相连,火炮发射时由炮架承受后座力,炮身连同炮架整体后座,发射后会产生很大的位移,重新复位与瞄准要耗费大量时间,因此射速非常慢,甚至曾经创下半个时辰开炮两次的最慢记录。 为了改进这种缺陷,西大陆发展了管退技术。这种技术通过在火炮上安装制退复进机,使火炮的后座部分能在发射后利用自身的后座力自动恢复到原位,省去了复位和重新瞄准的时间,火炮的射速大为提高。后又传到东大陆,被朝廷的三大水师广泛采用。 一行人出现在舰首位置,为首一人身着玄色鹤氅,头戴莲花冠,正是这艘战舰的主人,执掌齐州道府的清微真人。 至于身为道门中人的清微真人为何能拥有铁甲战舰,则要追溯到大魏年间。 大魏朝时,闭关禁海,朝廷水师近乎于荒废,儒门成为天底下最大的地主。道门另辟蹊径,大力发展船队,填补空白,远洋船队可以抵达西大陆,最终靠着海贸的兴盛成功反超了固步自封的儒门。 茫茫大海,如同无主之地,自然是海盗肆虐,道门的船队也不得不配备火炮,仗剑行商,可谓是船坚炮利。其中以李家的船队最为雄壮,经过三场海战之后,确立了海上霸主的地位。 逐鹿天下时,李家的船队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炮轰渤海府,一边南下自入海口驶入大江的江面,封锁漕运。立下大功。 大玄朝廷夺得天下之后,建立三大水师,而这些水师的前身便是道门的船队,又以李家船队为主,当时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东皇就是第一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两者之间自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李家仍旧在水师中有着极深的影响力,每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都有着李家的背景。 清微真人既是道门的参知真人,也是李家出身。平日里并不居住在齐州,而是居住在方丈岛的青领宫,紧邻真境别院所在的蓬莱岛,是太平道和李家中的第二号人物。 这次他奉皇帝诏命上京,便是从方丈岛乘船出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清微真人在彰显自己的权势。 同样是执掌一地道府的参知真人,亦有高下之分。有些道府的参知真人只能居中平衡各方势力,有些参知真人却是说一不二。 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余几位平章大真人均已过八旬,无法竞逐大掌教尊位,那么多半要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中推举一位,有太平道和李家在背后支持的清微真人无疑是最有希望的几人之一。 清微真人的真实年龄具体几何,外人难以得知。仅从外貌上看,他却是十分年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修长,英俊不凡。 这位有望成为第七代大掌教的参知真人向下眺望,下方准备迎接的人群如同蝼蚁一般。 帝京和直隶是唯一不曾设立道府的特殊所在,所以此次前来迎接之人都是朝廷官员和太平观的弟子,其中不乏李家子弟出身。 清微真人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帝京所在的方向。 他是李家正统出身,大剑仙、玄圣、东皇的嫡系后代。李家曾经出过两位大掌教、四位副掌教、二十八位参知真人,虽然不在当世三大家族之列,但却是道门中毫无疑问的第一世家。 对于李家而言,一个参知真人着实不算什么,如今也已经有了一位副掌教大真人,李家需要的是一位大掌教,重振玄圣的荣光。 所以他要前往帝京,面见皇帝陛下,虽然皇帝不能插手道门事务,但身为道门的紫极大真人,其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季道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锦官府后,决定加快赶路的速度,因为是走的是宽阔官路,齐玄素不想白白耗费甲马的灵气,便花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匹马,等到了白帝城之后,再折价卖掉就是,大概会亏损一到两个太平钱。 不过齐玄素现在阔气得很,还有四百太平钱的存款,也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两人骑马奔驰,一路上倒是没再生出什么事端,颇为顺利。 这一日,日渐黄昏,两人离了大道,寻了一个避风的所在,准备过夜。 两人毕竟不是天人,还没有不眠不休的本事,而且马匹也要休息。齐玄素吃了一颗行军丸,算是果腹,然后取出牧草去喂马。 张月鹿则是去拾些柴火,准备生火取暖。毕竟是寒冬时节,没有帐篷,就这么直接在野外过夜,还是有些难捱。 不一会儿,张月鹿拿着一小把枯枝回来,往地上一丢。 “怎么才这么点?”齐玄素道,“这可不够。” “那边有动静,小点声。”张月鹿示意齐玄素跟着自己。 齐玄素收敛起息,放轻脚步,跟着张月鹿一路往南行去,走了二里地,来到一处石崖下方,大约七八丈高,他们站在底下,能看到上面,可上面的人若是不低头的话,却不好发现他们。 张月鹿对齐玄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上方。 齐玄素举头望去,借着月光星光看到崖上的一对年轻男女,男的英俊不凡,女的国色天香,站在一起,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般配”。实事求是的说,上面一对男女要比他们两个好看多了,张月鹿相貌不俗,却也算不得顶尖,主要是天姿灵秀,气殊高洁,关键是气质。 这对男女没有身着常服道袍,而是穿了鹤氅正装,衣袂飘飘,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 在两人不远处,还是有一人,是个温文尔雅的道人,没穿鹤氅,而是穿了一身道士常服,坐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喝酒。 三人正在交谈。 准确来说,是那对神仙眷侣苦劝这位中年道人,请他去见他们的师父,从称呼上来看,这名中年道人是这对神仙眷侣的师叔。 不过中年道人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喝酒。 两人说了半天,见师叔无动于衷,都有些灰心丧气。 明月西升。 中年道人手中的一壶酒喝完,随手丢了酒壶,刚好落在齐玄素的头上,然后缓缓起身,吟诵道:“我醉欲眠卿且去……” 话音落下,中年道人一步踏出,迈出了悬崖,竟是悬而不坠,反而是凌空虚渡,如登楼一般步步登高,向着空中的一轮明月走去。 齐玄素捂着被酒壶砸了一下的脑袋,心中一惊:“天人。” 便在这时,中年人回头看了下方的齐玄素和张月鹿一眼,微微一笑,继续向上“走”去,越来越高。 高崖上的神仙眷侣只能抬头望着师叔的背影越来越远,无奈叹息。 待到那位中年道人彻底消失不见之后,两人才转身离开山崖,自始至终,两人都未向脚下的山崖多看一眼,自然也没有发现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两人走远之后,齐玄素方才开口道:“那个天人发现我们了,我敢断定,他这酒壶就是故意砸我的。” “确实。”张月鹿点头赞同。 齐玄素郁闷道:“为什么不砸你?” “运气。”张月鹿道。 齐玄素不再自讨没趣,转而道:“那对男女是什么人?看着比你更像谪仙人。” 张月鹿淡淡道:“道门的年轻才俊未必都在玉京,地方道府也不乏厉害人物。再者说了,祖庭之大,你就认识我一个谪仙人吧?” 齐玄素道:“谁让你名气大呢?” “我名气大不是因为我是谪仙人,而是因为江南大案的缘故,只是如此一来,倒让世人误以为我是惊才绝艳如东皇之辈了。”张月鹿摇头道,“若说和我相差不多的,玉京就十几个,只是他们并不在天罡堂罢了。” “那他们在哪?”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道:“当然是紫薇堂,九堂之首,不比天罡堂要好?其次是北辰堂,因为有纠察不法的权责,所以见人高一级,也是许多人愿意去的地方。天罡堂虽然升职快,但死伤也重,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来天罡堂历练,祖庭也不会把优秀的年轻人放到天罡堂,更多是从地方道府征调行事老练、经验丰富的精锐道士,就像许寇这样的。而且天罡堂的关键也不在于道士,而是直接掌握了祖庭三分之一的灵官。” 齐玄素想起来了:“你原来就是北辰堂的,后来被调到了天罡堂,不过也不能算是历练,都已经是副堂主了。” 张月鹿并不否认:“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如今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过能做到副堂主这一级的,暂时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说自己命好。” 齐玄素又捡起那个酒壶,仔细看了看,确认不是什么宝物之后,扔到一旁:“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少凑热闹,这次人家只是用酒壶砸了我一下,若是遇到脾气不好的,下场难料。” 张月鹿倒是没有反驳,从善如流:“我只是好奇,下不为例。” 两人顺道捡了些枯枝柴火,原路返回选定过夜的地方,生起火来。 两人坐在火堆旁,隔火相望。 张月鹿道:“这次轮到你守前半夜,后半夜换我。” 众所周知,守夜从来是前半夜更舒服一些,可以一觉到天明,而睡到一半再起来的后半夜,却是折磨人。张月鹿并不过分要强,却也不娇气,既不会把所有苦活累活全都推给别人,也不全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齐玄素也明白张月鹿的脾性,没有推让客套,直接道:“睡你的。” 张月鹿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双手抱膝,将额头靠在膝盖上,就这么直接睡去。 齐玄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篝火,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位天人踏空而去的景象。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天人,传说中天人有飞天遁地之能,果然是半点不虚。 只是不知自己何时才有如此境界。 仅凭慢慢修炼,只怕是要几十年之后了,那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被卡在某个门槛上,再也不得寸进。 齐玄素知道自己资质根骨不好,不比张月鹿,越往后走也就越是艰难。如今的他,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勉强跟上张月鹿的步伐,可再有二十年,只怕就是难望项背了。 两人渐行渐远,关系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亲近。那时候的齐玄素多半只是张月鹿记忆中的故人,偶尔想起,感慨一声,然后放到一旁。 这也是人之常情。 万幸,齐玄素发现了一条蹊径,那便是“玄玉”,以神力激发“玄玉”之后,竟然可以提升修为,获得各种神异。如果他能再得到一块“玄玉”,是否可以跻身归真?若是“玄玉”足够,那么他是不是还能更进一步,迈向传说中的天人大关? 到那时候,便无人可以小瞧他,他不仅能青云直上,说不定还能将两人的关系弄假为真。 齐玄素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知道“玄玉”的好处,太平道和清平会同样知道“玄玉”的好处,太平道为了“玄玉”直接杀人灭门,显然是势在必得,清平会也不必多说了,他能有今日,都是清平会的手笔。想要从这两家手中虎口夺食,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至于像上次那样在盂兰寺捡漏,却是全看运气,可遇而不可求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 “小兄弟何故叹息?”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齐玄素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位中年道人。 此时他正坐在一截枯树干上,拿着一个酒葫芦,慢慢喝酒。 这也就罢了,张月鹿似乎没有半点察觉,仍旧在浅睡。 亦或者说,两人和张月鹿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可见这位中年道人的修为极高。 齐玄素心中暗暗叫苦。 当真是烧香引鬼,自讨苦吃。 不过事已至此,齐玄素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气凝神,准备应对不测。 “我并无恶意。”中年道人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 齐玄素勉强笑了笑:“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不要紧张。”中年道人微笑道,“只是深夜无聊,我那两个师侄又太过聒噪,想与小兄弟聊会天。”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道:“在下齐玄素,冒昧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中年道人道:“我姓季,如今在蜀州道府挂职,也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心中稍定,同时也有了计较,此人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又自称在蜀州道府挂职,应该不会是蜀州道府的府主,多半是众多副府主之一。地方道府与九堂一般,府主、堂主只有一人,副堂主和副府主却无定数,少则两人,多则十几人。有的副府主权重,可以坐镇一州之地,如西域道府、辽东道府、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有的副府主就只是挂名而已,并无实权。 眼前这位,像个逍遥闲人,多半就是后一种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章 白帝城 季道人喝了口酒,望向齐玄素,主动说道:“齐兄弟似乎不是蜀州本地人士。” 齐玄素回答道:“我自小在万象道宫长大,后来在玉京定居。” “原来如此。”季道人点了点头,“玉京城规矩大,大人物也多,着实让人不自在,我有好些年没去了。你既然在玉京定居,想来是在九堂任职了。” “晚辈如今在天罡堂。”齐玄素道,“前辈应该知道,普通道士想要进入九堂,天罡堂是最容易的。” 季道人道:“确实如此,天罡堂这些年来不断抽调地方道府的精锐道士进入其中,算是普通道士的一条进身之阶,不过天罡堂的差事在九堂中算是最苦最累的,也就是我们地方道府或者万象道宫出身的道士才肯去干,那些娇生惯养的玉京道士们可看不上,除非是直接去做个执事。” 齐玄素道:“依晚辈愚见,正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玉京道士看不上又苦又累的天罡堂,天罡堂也未必看得上这些娇生惯养的玉京道士。” “有理,有理。”季道人忍不住大声笑道。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她似乎对季道人的笑声一无所觉。 季道人随之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位姑娘也是天罡堂道士?” “是。”齐玄素点头道,却没有主动提起张月鹿的姓名。 季道人看了眼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斗篷,饶有意味地问道:“不是执行公务吧?”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过年回家。” 季道人轻轻拍着自己的膝盖,轻笑道:“齐兄弟是万象道宫出身,这个‘家’总不会是万象道宫,那就是陪着姑娘回家了,这是好事将近?”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一声:“没有的事情。” 季道人又喝了口酒,感慨道:“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的脸上露出缅怀神色,虽然天人可以青春常驻,但过去的时光就是过去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齐玄素往篝火里添着枯枝。 季道人没有说谎,他的确只是想找人聊天而已。两人聊了一个时辰,也不仅仅是聊道门,谈天说地,谈古说今,上到上古人皇治世,下到祖龙一扫六合,无所不谈。 待到一壶酒饮尽,季道人的谈兴也尽,告辞离去。 齐玄素望着季道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觉得仿佛做了一个梦。 夜半子时,不等齐玄素主去叫,张月鹿已经醒了过来。 张月鹿轻轻伸了个懒腰,说道:“刚才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用双手揉了揉脸颊:“我梦到你在和人聊天喝酒,不过我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 齐玄素无奈笑道:“那不是梦,的确有人来过,就是我们先前见过的那个中年道人,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你隔绝起来。” 张月鹿的神情不是太过意外,问道:“你们都说什么了?” 齐玄素隐去了“好事将近”的打趣,大概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姓季么,那应是全真道的人,说不定还与你们齐家有些渊源。” “什么叫我们齐家?”齐玄素道,“我只是跟着师父姓齐而已,难道我跟你姓张,就能上张家族谱了吗?” “去你的。”张月鹿啐道,“谁要你姓张,你怎么不跟着玄圣姓李?李家最喜欢义子和女婿,义子和女婿也能担任家主。” 齐玄素笑道:“李玄素?和玄圣做兄弟?我怕被太平道大真人一巴掌拍死。” 玄圣名中也有一个“玄”字,如果齐玄素改姓李,两人就差一个字,真如兄弟一般。不过李家人肯定会持不赞同的意见,也必然会采取一些不合规矩的暴力手段来维护祖先的名讳。 说到李家,其风评一直不算太好,无论是在玄圣之前,还是在玄圣之后,都是如此,甚至被世人称作“东海怪人”,唯有在玄圣掌权的几十年中,算是规规矩矩。 事实上,不能说玄圣成就了李家,哪怕没有玄圣,李家也是一方豪强,只是玄圣让李家更上一层楼。而玄圣之所以成为道门大掌教,家族助力也功不可没,只能说双方是互相成就。 所以齐玄素完全相信李家会做得出这种事情,张月鹿也没有反驳。 至于季道人是否有其他来意,两人都没有过多深思,因为道门中不乏这样的逍遥闲人,修为够高,却没什么争名逐利之念,不以身份交朋友,逍遥自在,游戏人间。若是兴起,甚至会点拨晚辈一二,也就是话本中的“送一场造化”。 以道门如今的体量,也容得下这样的逍遥闲人。 至于季道人为什么没有点拨齐玄素一二,可能是两人缘分不够,也可能是齐玄素身上的旺盛气血让季道人误以为齐玄素是一位归真武夫,距离天人已经不远,没什么可以点拨的。 说笑之后,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说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齐玄素点了点头,拢起自己的斗篷,安心睡去。 等到齐玄素醒转的时候,天幕已经变成深蓝色,张月鹿踩灭了篝火,牵过马匹。 两人骑马重新回到官道,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三天,白帝城遥遥可见。 诗仙有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要从白帝城乘船,顺江而下,去往湖州的江陵府。 白帝城位置险要,乃是由湖州入蜀的门户所在。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常看话本之人也都熟悉白帝城,当年火烧连营之后,蜀国先主在白帝城托孤,留下千古佳话。 大魏末年时,青阳教作乱,其总坛便位于白帝城。后来青阳教覆灭,白帝城被归到道门名下。 道门并没有将此地视作什么门户要塞,而是将其视作一处货物集散之地,蜀州的丝帛锦缎糖盐等大宗货物,都被聚集在白帝城,然后统一由水路运往湖州、江州等地,或是从大运河北上,或是直接出海。 正因如此,白帝城并不被蜀州道府管辖,而是直属于九堂中的市舶堂。 市舶堂顾名思义,“市”是市场商贸,“舶”是船舶海贸,主掌道门的海贸和其他商贸之事,度支堂负责审计、统计、支出,主要是怎么花钱,市舶堂则是负责怎么赚钱。 在九堂之中,市舶堂不仅与度支堂有关,而且与天机堂、化生堂也是合作密切。天机堂和化生堂可以生产货物,如何将货物卖出去,是市舶堂的事情。赚了的钱,再交到度支堂手中,供养北辰堂、天罡堂这些只出不进的堂口。 因为这等缘故,市舶堂也在各地设立分堂,不过又不像化生堂、天机堂那样每个道府都设立分堂,而是主要集中在几个商路贸易的关键位置,比如白帝城、金陵府、兰陵府、清滨府、楼兰城等等。同时市舶堂也起到了居中协调的作用,当初江南大案,从辽东道府和齐州道府抽调货物填补江南道府的缺口便是由市舶堂协调,生意也是由市舶堂与西大陆商人谈成的,江南道府主要是负责准备相应货物。 两人把路程算得正好,天色将近黄昏的时候,两人刚好来到白帝城的北城门,不出意料,城门检查十分严苛。而且负责城门守卫的不是朝廷的黑衣人,而是道门的灵官。 不过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来说,反而更为利好,不管怎么说,道门与朝廷终究是隔了一层,不比道门自己人。 果不其然,张月鹿和齐玄素出示箓牒,守门的灵官确认无误后,态度顿时变得和气起来,就连必要的行李检查也省了,痛快放行。 进到城中,哪怕是天色已晚,仍旧是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十分忙碌。 城内有山,举目可见。山上有宫殿建筑,隐约可见。 张月鹿伸手指着山上的宫殿,说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安宫了,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可以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就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佳话。不过现在是道门市舶堂的分堂所在,兼具道观职能。” 众所周知,道门的许多道观都兼具驿站的职能。 齐玄素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免费借宿了。” “是这样的。”张月鹿道,“顺带还可以把马卖给他们。” “走着,走着。”齐玄素当先打马前行。 张月鹿抿嘴一笑,紧随其后。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命案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永安宫,出示箓牒,办理了相关手续之后,顺利入住。 道门内部自然品级分明,张月鹿住的是四品祭酒道士的上房,虽然不是独栋院子,但是客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齐玄素只能享受七品道士的待遇,就只有一件卧房,卧房中配备了一桌一椅,可以用来写字。 齐玄素见天色还早,便去了张月鹿的居处。永安宫的道士知道两人是结伴同行,虽然给两人安排的规格不同,但住处却相去不远。 张月鹿亦未寝,正在书房中看书,听到齐玄素叩门,起身开门,让他进来。 早先时候,也就是去西域之前,齐玄素还觉得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如今已经是十分随意。 齐玄素大模大样地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看了眼倒扣在书案上的书的封皮:“魔……道……剑宗,是最新的话本吗?” “算不上最近的话本,是去年的老书了。”张月鹿道,“我买了好些时日,只是一直没时间去看,便放在须弥物中吃灰,大概讲了一个剑修大宗师因为魔女而坠入魔道的故事。” 齐玄素问道:“剑修是什么修?” “大概就是一种只用剑的人,总是能越境而战,后天杀先天,先天杀天人,天人杀长生。”张月鹿解释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有没有刀修、枪修、火铳修?” “没有。”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道:“如果有,我要做火铳修,一铳糜烂数十里,比飞剑千里斩人头可要霸气。” “安心做你的散人吧。”张月鹿笑道。 齐玄素不再玩笑,提议道:“既然闲着无事,又暂时不睡,玩两把牌吧。” 张月鹿收起话本,从须弥物中取出玄圣牌,放在书案上,抹成一个扇形:“要不要彩头?” “一个太平钱。”齐玄素现在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 “可以。”张月鹿抽出一套古仙牌。 齐玄素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选择了道门牌。 两人刚玩了三把,齐玄素靠着道门牌小赚一个太平钱,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齐玄素起身前去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安排两人入住的永安宫主事,他见到齐玄素后,先是怔了一下,看到桌上的玄圣牌之后,立时了然:“两位也喜欢玄圣牌,长夜漫漫,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好玩意。” 玄圣牌几乎只在道门内部流行,道门之外还是围棋、象棋、叶子牌。 齐玄素问道:“唐主事,有事?” 这位唐主事名叫唐永德,出身蜀中唐家。 唐永德一拍额头:“有事,当然有事。既然齐执事也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张副堂主和齐执事出手相助。” “什么事情?”张月鹿起身问道。 唐永德道:“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我怀疑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作案,正好两位都是天罡堂出身,对付这些妖人应该很有经验,所以我冒昧请求两位能够出手破案。” 张月鹿脸色有些凝重,收起桌上的玄圣牌,直接道:“带我们去现场。” 唐永德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张月鹿与齐玄素各自拿起自己的斗篷,跟在后面。 发生命案的地方,并不在永安宫中,也难怪张月鹿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常。三人出了永安宫,登上一辆马车。 在去往案发现场的途中,张月鹿顺带问了下案情:“这个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唐永德回答道:“发现尸体的时候刚好是酉时正。”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酉时对应十七时到十九时。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故而一个时辰有八大刻和二小刻,分别是:上半时的四大刻:初、初一、初二、初三,小刻:初四。下半时的四大刻:正、正一、正二、正三,小刻:正四。 按照西大陆计时,每刻十四分二十四秒。 不过因为百刻计时太过繁琐,如今道门已经精简为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酉时正也就是十八点整。 张月鹿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天机堂的怀表自然是东方的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样式,而非西方的二十四时样式。 现在是酉时末,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不过从发现死者到求助于他们二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也不能说拖沓。 张月鹿又问道:“死者是什么身份?” “他叫梅森,不是我们道门中人,而是一位长年往来于白帝城的客商,与道门的关系颇为密切。”唐永德斟酌着说道。 齐玄素拍了拍额头,轻声道:“市舶堂、商人,该不会又与太平钱或者某样大宗货物有关吧?” 唐永德苦笑一声,却没有反驳。显然他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涉及到钱,杀人的动机可就太多太多了。 张月鹿再问道:“涉及到此事的都有哪些人?” 唐永德回答道:“除了我们永安宫的两位执事之外,就是一些其他客商,有梅森的同乡,也有一些朋友故交。” 说到这儿,唐永德变得迟疑起来:“张副堂主应该知道,这些商人不是我们道门中人,没有那么多戒律规矩,所以到了晚上便要找些乐子,正好城中有座行院……”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家产。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 张月鹿出身北辰堂,下意识地质问道:“既然是去行院找乐子,那两个道门执事又是在怎么回事?” 唐永德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说道:“人死在了行院里面,又是如何断定死于妖人之手?” 唐永德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这位富商是在……做那事的时候没的。” 张月鹿还没反应过来,齐玄素已经脱口而出:“马上风?” 唐永德点了点头。 所谓“马上风”,又叫“房事猝死”、“脱症”。 “房中术”言道:“房中之事,可以延年寿益寿,亦可以杀人。譬之水火,知其用者可以养生,不知其用者立死。妇人月事之时,行鱼水之欢,最易得是病。男女皆可得之,而多见于男。马上风,马下风,风风夺命。” 张月鹿脸色有些僵硬。 唐永德道:“此症多因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医治不及时导致死亡。不过这位富商最近忙于生意,已经一个多月未近女色,而且体魄强健,有后天之人的抱丹修为,如何也谈不上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所以才显得蹊跷。” 齐玄素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 马车缓缓停下,唐永德所说的这家行院距离永安宫距离不远不近,位于白帝城的西南角上,虽然在夜色之中无法一览全貌,但连绵成片的火红灯火照亮了小半个夜空,让齐玄素吃了一惊,难怪叫“行院”,果然不是那种只有一栋主楼的普通青楼可比,压根就是一座府邸改建而来。 在唐永德的引领下,三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门进了行院——一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二是这道门距离案发地点最近。 三人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花木扶疏,草木青青,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不由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 不过此时院中已经站了好些灵官,个个披甲执锐,封锁了此地,没有唐永德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见三人进来,灵官们纷纷行礼。 唐永德解释道:“白帝城不归朝廷统属,所以没有青鸾卫,只有我们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点了点头,往正堂走去。 正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齐玄素一眼望去,除了几名身着鹤氅的道士,就是十几个富商打扮的男子。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二章 魇镇 几名鹤氅道士本是坐着,见到唐永德之后,纷纷起身。 唐永德介绍道:“这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和齐执事,他们两位路过此地,被我请来帮助破案,你们都要听这两位的调遣。” 道士们听到“副堂主”三字,不由脸色一肃,沉声应是,又向张月鹿恭敬行礼,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张月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直接问道:“尸体在哪?” “在后面的客房中。”一名鹤氅道士回答道。 唐永德示意这名鹤氅道士头前带路,出了正堂,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处客房前。 门外守卫着两名披甲灵官。 唐永德让两名灵官开门,然后对张月鹿和齐玄素道:“有劳张副堂主和齐执事。” 这间客房与寻常的客房大不相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轻纱,红色的,粉色的,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半是透明,若隐若现。然后便是一张巨大的床榻,可供四五个人同床共枕,同样笼罩在轻纱之中。 梅森就是死在了这个地方。 张月鹿不大习惯房内浓郁到刺鼻的胭脂香味,忍不住以手遮鼻。又考虑到这名商人是因为马上风而死,她干脆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位比较保守的童女子,年纪又小,也不是专业的医士仵作,实在做不到毫无顾忌地去检查尸体。 齐玄素也闻到了这股浓郁的脂粉香味,而且在脂粉香味之下,还有一股异香,甚至让他有了些反应。他随即以真气平复下来,腹诽道:“这屋里的熏香还添加了媚药?可真是别出心裁。” 齐玄素如此想着,已经走到床边,掀起薄纱,朝床上望去。 一具赤裸的男尸躺在床上,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下身一片狼藉,脸上还残留着愉悦的神情。 齐玄素见惯了死人,自然没有什么忌讳的说法,将尸体大概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皮肤、骨骼、经络完好,不存在内脏被人震碎或者移位,也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 如果不是极为高明的毒药,那么就像是普通的猝死。 可根据唐永德的说法,这名死去的商人有抱丹阶段的修为,已经许久未近女色,又正值壮年,走南闯北,体魄强健,不是那些整日在书斋里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突然猝死。这就好像说一位天人大宗师在修炼的时候因为岔气而跌落境界,实在让人很难相信。 齐玄素将检查结果告诉张月鹿后,说道:“如果有一名入梦境的方士就好了,可以回溯地气。” 张月鹿远远地说道:“如果是魇镇之法,施术之人根本不必露面,回溯地气之法也是无用。” 魇镇之法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与巫教并无太大关系,都是道门的魇镇之法,通过毛发、指甲、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看不出端倪。宫妃争宠,皇子争位,都惯用此等手段。 说起魇镇之法的厉害,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宫廷,就是民间百姓也甚是畏惧。在民间就有习俗,若要盖新房,万不可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都懂一些风水之道和魇镇之法,若是得罪了木匠,心术不正之人便会在地基或者房梁中做些手脚,例如小人之类的,能够改变风水。或是在房梁的榫头里,放下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木雕,那小孩的肚子上钉了个大钉子,住在其中时间久了,便会让孩子体弱多病,甚至夭折。 在五仙传承中,真正精通魇镇之法的是鬼仙传承的方士。 曾有方士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天人的性命。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 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但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也就是真名。如果被对手察觉,打上门来,方士也很难保住法坛。 天仙传承的“应劫假身”便由此而来。散人“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所以张月鹿是不大怕这类手段。 至于齐玄素,因为是万象道宫出身,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先天之人不会脱落头发、皮屑、指甲,只要做到小心谨慎,也不是十分害怕这类手段。 齐玄素道:“如果是魇镇之术,那么其魂魄必然受损,还是需要一位方士来检查一下。” 张月鹿想了想,对唐永德道:“唐主事,你让人给尸体穿好衣服,我亲自检查一下。” 唐主事使了个眼神,两名灵官立刻上前。 不多时后,灵官为尸体穿好了衣服,张月鹿也随之来到床前,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人在死后魂魄正常离体消散与被人以各种手段强行摄魂夺魄还是有着许多细微差别,张月鹿虽然没有方士的“通明法眼”,但“仙人望气术”也可以勉强发挥部分近似于“通明法眼”的作用。 张月鹿的目光主要停留在死尸的脑袋位置,也就是魂魄所在,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缓缓收回视线,眼神中的紫意也随之渐渐淡去。 按照西方计时换算,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合两个小时,小时即是小时辰、半时辰之意;一时辰有八刻,一刻合十五分钟;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合五分钟;一盏茶有两炷香,一炷香合两分三十秒;一炷香有五分,一分合三十秒;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合五秒;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合半秒。 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很短。 张月鹿说道:“的确有魇镇之术的痕迹,唐主事你做的很好,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常之处,没有草草结案。如今道门中许多人总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遇到事情就想着和稀泥,这才给了邪教妖人可乘之机。” 唐永德有些尴尬,不过还是道:“多谢张副堂主褒奖,职责所在,愧不敢当。” 张月鹿轻叹道:“可惜灵泉主事不在,否则可以靠他的招魂之术寻找痕迹。” 齐玄素道:“我们本也不是出来查案,只能将就一下。现在的关键是哪种魇镇之术,是生辰八字,还是毛发、指甲、鲜血?” 张月鹿沉吟道:“仅凭我们两人,这个几乎无法断定。” 齐玄素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线索,这位商人死的时候,是谁跟他同床共枕?” 唐永德赶忙道:“是此处行院的一位红倌人。”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迷惑不解,齐玄素适时解释道:“一般行院分红倌人和清倌人,红倌人是卖艺又卖身,清倌人是卖艺不卖身。”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很懂啊。” 齐玄素轻咳一声:“只是有所耳闻,吃不起猪肉,看看猪跑罢了。” “吃不起?”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 齐玄素意识到自己口误,赶忙改口道:“这有什么吃不起的,我又不是没有太平钱,主要是没兴趣,咱们赶紧说正事。” 唐永德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掺和年轻人的事情。 张月鹿不再纠缠此事,说道:“去见见那位红倌人。” 仅看此处行院的规模,就知道绝不是一个鸨母能够支撑起来,其背景必然极大。而红倌人们又是行院的摇钱树,若要赎身,每个身价都高达数千太平钱,若无确切证据,唐永德也不好把与此事有关的红倌人们怎么样,所以只是把她们暂且软禁在一处房间之中。 唐永德引着两人出来此地,两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在夜色之中,似乎只剩下红黑两色。曲折数转,忽听得女子嬉笑之声,唐永德来到门前,此处仍旧守着两名灵官,不过又多了两名女冠。 唐永德示意两名女冠开门,就见得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地上铺着厚厚地衣,又拢着地龙取暖,虽然时值冬日,但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再看屋内装饰,桌椅俱是上好红木,瓷器书画皆是真迹,真如千家小姐的闺阁一般,不好说较之张月鹿的住宅如何,可比齐玄素的住处却是好上太多了。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世人笑贫不笑娼。”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案(上) 唐永德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有人到了。 便在这时张月鹿已经绕过屏风进到屋内,只见几名女子正在一张福贵榻上玩叶子牌。而这屏风后的摆设装饰,也让齐玄素忍不住“啧”了一声。妆台、春凳、小几、香炉、立镜、帷帐、软榻、衣柜。 妆台上凌乱摆放着各种胭脂水粉和各种首饰,仅仅看盒子便知道价格不菲;春凳和小几都是紫檀木的;香炉中燃着的是龙涎香;立镜是从西洋运来的等人高的玻璃镜;软榻上是绣枕和锦被,江南的手艺;衣柜是西式的,半开着门,可见其中的各种轻薄的绸缎衣物。 这些东西,哪一样的价格都不会低于一个无忧钱,这一屋子的精致,只怕要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做了天罡堂的道士,又攀上了张月鹿的大腿,水里火里,刀光剑影,拿到手的也就几百太平钱。有人站着把钱赚了,有人跪着把钱赚了,也有人坐着把钱赚了。反观这几位,躺着就把钱赚了。嘿,这可是本事,不说也罢! 张月鹿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她并不在大真人府居住,但却常去,那才是千年的富贵气象,所以也不觉得如何,目光直接落在几名女子的身上。 虽然时值冬日,但屋内地下拢着地龙,炭火烧得十足,所以这屋内热流涌动,温暖如春,几名女子的衣着都甚是清凉,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双肩裸露,又白又亮,罗袜尽脱,一双玉足探出裙底。 几名女子眼见得有人进来,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张月鹿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缘故,慌乱之间竟是没能发现她也是一名女子。 唐永德道:“这位是张法师,涵玉,你出来。” 一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站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物。这个女子身上并无太多妖媚之气,反倒是有一种可爱的气质,如受惊的小鹿,让人不由生出保护的欲望。 想到此处,张月鹿鬼使神差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齐玄素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几个娇媚女子的身上,目光不断游走在屋内的各种摆设上面,隐隐透出几分愤愤不平。 张月鹿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些什么,不过能揣测一二,大约是觉得不公平吧,无论是在江湖上给人家卖命,还是去西域顶风冒雪地斩杀妖人,也没赚到多少太平钱,甚至还比不过几个行院的女子。 张月鹿不由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多少道门之人都是由此堕落,许多人分明不如自己,却个个锦衣华服,一天换四套衣裳,居于豪宅,享尽荣华,而自己只能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守着几百太平钱的例银,连个二进的宅子都没有,算不得清贫,却也与富贵相去甚远。久而久之,任谁都要心态失衡。 这也导致近百年来的道门贪墨大案频发,风气急转直下。祖庭也不得不一再提高各级道士的待遇,可仍旧堵不住人心不足。 其实齐玄素倒是没有那么多不平,或者说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可很快便想开了。虽然他的太平钱不多,但得到了地位,现在别人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齐执事”或者“齐道长”,若是他再往上升一升,就是齐法师、齐高功、齐真人,谁也不敢轻侮他,这是商人之流万万不能比的。 涵玉来到唐永德面前,恭敬行了一礼:“见过唐法师。” 一般而言,副堂主、主事、执事等职务称呼,只在道门内部使用,朝廷之人或与道门有关之人也可以用,而外人称呼道门之人就是以“道长”、“法师”、“高功”等称呼。若是逾越,便等同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会惹得道门之人不快。 唐永德淡淡应了一声,道:“这位是张法师,前来查案,张法师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涵玉低着头,柔柔弱弱道:“是。” 张月鹿开口道:“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梅森的尸体?” “是。”涵玉柔声道:“当时……奴家正坐在梅掌柜的身上。”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僵硬,还有些尴尬,好在她戴着斗篷的兜帽,别人也看不到。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当时的具体情况。” 涵玉看了唐永德一眼,有些犹豫,毕竟涉及到男女房事,这位张法师又是个女子,还十分年轻的样子。 唐永德板着脸道:“张法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涵玉又应了一声,不过说得还是比较含糊简略,“当时正值情动,忽然听到梅掌柜哼了一声,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我慌忙停下动作,睁开眼睛,就见梅掌柜捂着胸口……”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涵玉姑娘,你确定没有看看错?梅掌柜是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样子?” 涵玉点头道:“我没有看错。”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张月鹿心中明了。 梅林的尸体上明显有魇镇的痕迹,死于魇镇之人的特征是没有精神,继而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乍一看倒像是犯困,最终变成一具空壳,而涵玉描述的却是猝死的症状。 如此一来,涵玉就显得极为可疑了。不过也不能排除凶手做戏做全套的可能,连涵玉也骗过了,所以还不能直接肯定涵玉与凶手有关系。 涵玉接着说道:“我从梅掌柜的身上下来之后,梅掌柜就开始抽搐起来,两眼翻白,好生吓人,我赶忙披衣喊人,先是行院的人和其他几位掌柜过来,接着是永安宫来人,然后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道:“还要请几位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唐主事,你与我留在这里继续问话,派人领齐执事去正堂。” 后半段话却是对唐永德说的。 唐永德点头应下。 张月鹿对齐玄素道:“你去正堂找那几个商人问话。” 齐玄素应了一声,随着一名灵官离开此地。 来到正堂,几名商人还都等在这里,灵官介绍道:“这位是齐执事。” 齐玄素褪下头上的兜帽,抱拳道:“有劳几位,在下要问几个问题,还望几位能如实回答。” 一名老成持重的商人道:“我们与梅掌柜要么是同乡,要么是朋友,他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我们总要讨个说法回去给他的家人,齐执事若能破案,我们感激不尽。齐执事有什么问的,我们自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玄素心中暗暗思量,这几名商人能与市舶堂做生意,不会是普通的小商小贩,大约是有些来头的,说话间自有一番底气。 齐玄素示意几人请坐,他却不坐,慢慢地来回踱步,问道:“梅掌柜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一名上了年纪的商人说道:“我们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不会无缘无故结仇,没听说梅掌柜有什么仇人。” “不对吧。”齐玄素道,“不是说同行是仇人吗?” 严格来说,在座的商人都是梅掌柜的同行,也都被齐玄素列入了怀疑对象之中,脸色便不大好看。 先前开口的那名老成商人说道:“齐执事不在市舶堂供职,不太了解这里面的规矩。谁能做市舶堂的生意,抢是抢不来的,市舶堂每年都会进行公开招标,能否竞标成功,也全看自身实力,与其他的并不相干。所以我们几人虽然都是生意人,但具体做的买卖不甚相同,又都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仇家。” 又有一人接口道:“不但不是仇家,反而成了朋友。” 齐玄素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们给市舶堂当差,所以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同样可以称呼职务。 然后齐玄素又问道:“不知招标是什么说法?” 还是那名商人,解释道:“我是做茶叶生意的,就拿茶叶来说,运到西洋,价格能翻上几十倍,可只有市舶堂才能跟西洋人谈成大宗生意并且将茶叶平安无事地运到西洋,就算出了岔子,沉上一两艘船,市舶堂也承受得起,换成其他小商小户,便要倾家荡产。所以大家伙都不想自己亲自出海,而是做市舶堂的供货商,没有几十倍的利,也有几倍的利,几年做下来,就能攒下不小的身家。这等好事自然引得无数人疯抢,于是市舶堂就将供货商的位置拿出来招标,谁的货物更好,价格更合适,便用谁做供货商。” “这仅仅是茶叶,还有瓷器、丝绸等等。而且市舶堂的船队运送我们的货物去西洋,回来的时候也会带回西洋的货物,这是紧俏货,许多大城大府繁华所在,市舶堂都有自己的分堂,直接售卖,可总有触及不到的时候,这便需要我们这些人了,算是市舶堂吃肉,我们跟着喝一口汤。而谁能卖西洋的货物,市舶堂也会拿出来招标,中标之后便有了专售之权。” “不管哪一种,凡是中标之人,都算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道门中人,却也被人高看一眼,不敢轻侮。我们若是遇到了难处,求一求市舶堂,市舶堂多半会出面,而且杀人事小,坏了市舶堂的生意事大,还没听说谁敢如此大胆,不把道门放在眼中,所以我们略一合计,似乎也就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邪教妖人才干如此胡乱杀人。” 齐玄素沉吟道:“是因为这等原因才认定是邪教妖人杀人?倒也有些道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断案(下) 齐玄素道:“假定真是邪教妖人动手,那么会是哪路妖人?既然诸位都给市舶堂做事,也应该多少听过一些关于各路隐秘结社的事情。” 几名商人对视一眼,一名年纪最大的商人迟疑着说道:“诚如齐执事所言,我们的确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否则我们也不会怀疑是妖人作案,在我们看来,有可能是紫光教。” “紫光教?信奉古仙紫光真君的紫光社?”齐玄素微微皱眉,“紫光教的成员以女子为主,你们是怀疑那些红倌人。” 商人们没有作声。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张月鹿曾经向他详细介绍过紫光教,其手段与多年前的某个道门分支极为类似,如同结网的蜘蛛。其中的成员在平日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十分难以甄别,这些年来道门摧毁紫光教的主要手段就是擒贼先擒王,捉拿紫光教的高层人物,然后通过高层中的名单再去将那些潜藏成员一一找出。 若论破坏力,紫光教远不如知命教,可要说到暗杀、窃取机密的手段,紫光教却是让人防不胜防,当年就连道门的参知真人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使得道门许多机密泄露。 可是紫光教为什么要杀梅森? 齐玄素问道:“诸位为什么会认为是紫光教嫌疑最大?这位死去的梅掌柜过去与紫光教有什么牵扯吗?” 商人们仍旧缄默了。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落在齐玄素的眼中,便等同于默认。 齐玄素直接道:“梅掌柜竟然与紫光教有牵扯,而诸位显然也都知情,却瞒着道门,诸位知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仅凭这一点,我就能通报蜀州道府,将诸位悉数羁押,然后上报天罡堂,请天罡堂定夺。” “不、不是这样,齐执事误会了,请听我们解释。”一名商人赶忙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梅掌柜是否与紫光教有牵扯,我们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梅掌柜除了家中的发妻之外,还有一位外室。或者说也不能叫作外室,应该叫作情人。这位情人十分神秘,家资富足,似乎是一位孀居的寡妇,继承了大笔遗产。正是因为这个情人的大力支持,梅掌柜才能竞标成功,成为市舶堂名下的商人之一。” 齐玄素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情人在背后大力支持?” 商人道:“能做市舶堂供货商的人,不能说是富甲一方的巨商大贾,也算得上是大商人,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梅掌柜之前只是个开绸缎庄的,就是不需要竞标,直接把机会给他,他也支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拿不出这么多的货物。可就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梅掌柜突然有了钱,竟了标,把摊子铺开了,我们也只能认为是有贵人相助。” 另一个商人补充道:“起初我们也没有多想,毕竟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我们又不是道学先生,谁还能拦着不成?” “不过前几天的时候,梅掌柜十分焦虑,一次酒后失言,说什么他的一切,都是靠那女子施舍的,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还说什么,他不过是那女子养的一个面首罢了,为了怕那女子吃醋,他连家都不怎么回去,现在……他也算是小有身家,不想再在别人屋檐下……最后说得更是吓人了,说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齐玄素道:“仅从这些话来看,梅掌柜大约是靠着市舶堂的生意发了财,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想要甩了这个情人。若说情人雇凶杀人,那也是有的,可又如何断定与紫光社有关?” 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商人道:“如果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我们不会太当一回事。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类事情见过不少,算不得稀奇。关键是昨天的时候,梅掌柜忽然对我们说,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我们当时觉得有些不对,想要深问下去,他又不肯说了。” “今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忘了昨天的事情,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言谈如常,不再焦虑,我们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想开了,人生在世,谁还不低头了?可谁曾想,今天晚上就出事了。” 齐玄素直接问道:“唐主事知道此事吗?” “知道一半。”老成持重的商人回答道,“因为梅掌柜曾经特意交代过,所以他出事之后,我们立刻就禀报了唐主事,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来不及慢慢细说,直接告诉唐主事此事可能有妖人有关。唐主事听到‘妖人’二字之后,便……便有些乱了阵脚,也顾不得听完前因后果,直接让灵官封锁此地,然后便去请两位了。” 齐玄素有些无言,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唐主事,也许是术业有专攻吧,这位唐主事比较适合做生意,对付妖人是半点也不擅长,只能交给更专业的人士。 齐玄素又望向在场的两位市舶堂执事,问道:“两位道友也是知情的?” “我们并不知道前面的事情。”两名道门执事摇头否认,“我们只是临时受到邀请。” 商人也证实了两位道门执事的话语:“我觉得梅掌柜请两位执事过来,多少有些坐镇壮胆的意思。” 齐玄素最后问道:“今天是谁提议来此处行院的?” 众商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异口同声道:“是梅掌柜,宴席是他订的,姑娘也是他请的。” 齐玄素思索片刻,总结说道:“第一,梅掌柜想要脱离背后‘贵人’的扶持,为此十分焦虑,甚至在酒后说要玉石俱焚。第二,梅掌柜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或者说下定了决心,要与背后‘贵人’摊牌,所以提前交代诸位,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第三,梅掌柜主动提议来行院,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在场的商人也可以算是另外意义上的江湖人,没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也明白齐玄素说的是什么。 齐玄素下了定论:“也就是说,梅掌柜故意选择此处行院,是为了见什么人,多半是摊牌,结果碎了。” 齐玄素习惯性地夹杂了些黑话,然后接着说道:“他为此请了两位道门执事,还有你们这些同乡好友,既是想要有个遮挡,也是想要让对方投鼠忌器,有所忌惮,还有他交代的那句姑且可以称之为遗言的话语,应该就是他所谓的‘玉石俱焚’,可对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杀了梅掌柜。行院、女子、妖人,只要对隐秘结社有所了解之人,第一反应都会想到紫光教。” 一名北方商人大声道:“是那个叫什么‘涵玉’的,一定是她。” “那也未必。”齐玄素道,“张法师检查过尸体,梅掌柜死于魇镇之术,此类手段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隔空施法,未必要亲自到场。那个涵玉也许有关,是个炮灰,也许无关,只是个无辜之人。” 商人们都不说话了。绕了一个大圈,只是认定了此事与妖人有关,可谁是妖人,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这件事毫无疑问要深入调查下去,揪出那个幕后真凶。 有人在背后支持梅森竞标市舶堂的供货商人,他们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与道门互利共赢,应该就是众多隐秘结社之一。 这位梅掌柜,毫无疑问只是隐秘结社的一个傀儡,当这个隐秘结社的傀儡攀上了道门这棵参天大树之后,名利双收,想要摆脱其背后的隐秘结社,回归正常的生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于是威胁隐秘结社,结果他死了。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经历似乎有些眼熟。 这不正是他自己本人吗。 靠着背后的清平会进入了道门的天罡堂,不能说平步青云,却也是前途一片光明,马上就能升六品道士不说,五品道士也遥望在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隐退的时候混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是不难,说不定还有机会冲击一下三品幽逸道士。 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想要脱离清平会,回归正常的生活。 那么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像这位梅掌柜一样,客死他乡吗? 清平会许诺只要他攒够九千功勋,就放他离去,最后会恪守承诺吗? 他的另一条蹊径,也就是“玄玉”,同样绕不开清平会。 清平会,清平会,还是清平会。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情略有沉闷。 旁人并不知道齐玄素此时心中所想,见他沉默不语,脸色凝重,只当他是在思考案情,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如此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张月鹿和唐永德回到了正堂。 张月鹿问道:“问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将刚才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这家行院果然有问题。唐主事,立刻通知蜀州道府,让他们派人过来,封锁这家行院,彻底排查,不许走脱了一人。” 唐永德立时苦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张月鹿不容置疑的视线,又不敢开口了,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 事关隐秘结社,是道门的一条红线。张月鹿又是副堂主,容不得他不答应。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五章 蜀州总督 张月鹿要封锁行院彻查妖人之事,唐永德不敢不答应,却有人敢不答应。 唐永德身为永安宫的主事,白帝城又在蜀州地界上,自然有联络蜀州道府的子母符,张月鹿通过唐永德的子母符联络了蜀州道府之后,蜀州道府的人还没来,这家行院的背后靠山先一步来了。 一名女扮男装的高挑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此地,锦衣玉带,英气逼人,富贵逼人。 她当然不是行院的鸨母,区区一个鸨母还不敢不开眼地跟张月鹿叫板,准确来说,这名女子是此处行院的幕后靠山的女儿。 行院是毫无疑问的暴利买卖,行院的客人又是鱼龙混杂,若是没点靠山背景,这种买卖是决然做不下去的。而此处行院的靠山也不是旁人,正是蜀州总督。 大玄朝廷设立九大总督,分别是:京畿总督、江南总督、辽东总督、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 其中京畿总督又称直隶总督,掌管直隶各府、齐州、东海水师,是为九大总督之首。江南总督掌管江州、楚州及南海水师。辽东总督掌管辽州、奉州及北海水师。此三大总督分别节制帝国的三大水师,负责海贸事宜,被视作上三总督。 其次是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 西凉总督掌管面积最为广阔的西州和凉州,节制西州都护府。幽燕总督掌管幽州、燕州;秦中总督掌管秦州、中州;这三位总督刚好连成一线,防御北面的金帐汗国,手中虽无水师,但有整个帝国三分之一的野战精锐,负责边境互市、西域商路,被视作中三总督。 最后是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被视作下三总督。 岭南总督掌管端州、吴州;云梦总督掌管位于云梦泽两侧的湖州、潇州,因为这两地甚少战事,所以两位总督手中兵权并不算重。 至于蜀州总督,位于九大总督之末,其他总督大多都是执掌两州之地,唯有蜀州总督执掌一州之地。一则是因为蜀州面积广阔,除了略小于西州之外,远胜于其他州,而且若论人口数量,蜀州更是远胜西州。二则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此地又与南疆相连,土司时常起事,所以朝廷专门在此设立一位总督。 虽然九大总督之间分出了三六九等,但在品级上并无高下之别,无非是排班顺序而已,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九位都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地方官已经做到了极致,再往上就是一部尚书和入阁拜相,手中权柄之大,可想而知。 如今的蜀州总督是武将出身,早年时以协守副总兵官的身份随皇帝陛下出征西州,扫平叛乱。战后论功,升为榆关总兵官,后又历任太仆寺卿、兵部右侍郎等职,在久视三十二年,外放为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因镇压南疆叛乱有功,在上任蜀州总督致仕之后,于久视三十九年升任为蜀州总督。 这样一个武人,难免骄纵跋扈,其子女受其影响,也不懂得收敛,行事甚是霸道,公然开设行院、钱庄、当铺等等,自然是授人以柄,不过总督大人如今圣眷正隆,简在帝心,谁也动他不得,这些便是细枝末节,算不得什么。 总督府有三位公子和一位小姐,大公子早就出仕,也如父亲那般走了武官的路子,如今已经做到了游击,若无皇帝恩旨,除帝京外,父子兄弟不得同地为官,所以并不在父亲身边。 二公子也是走了武官的路子,却不似大公子那般行伍出身,而是另辟蹊径,走的是天武将军的路线,直属于青鸾卫指挥使,负责宫廷宿卫和皇帝仪仗,又有内外之分,内班主要由功臣子弟充任。这看似是个的苦差事,可在宦官被废的前提下,却能在皇帝陛下跟前混个脸熟,多少有些天子近臣的意思,日后外放为官不会太低,这是总督大人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办成的,所以二公子也不在蜀州,而是远在帝京。 如今在总督大人身边的就是小儿子和小女儿,三公子自幼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唯一的长处是擅长做生意,借着其父的名头,这些年来也做了不少生意,从金帐互市,到西域商路,再到西洋海贸,就没有他不掺和一脚的,着实赚了不少钱,再加上祖母和母亲溺爱,总督大人拗不过母亲和妻子,便听之任之了。 总督大人最为偏爱的还是小女儿,这也养成了她骄横任性的性子,十足的大小姐脾气。 这位总督府的四小姐刚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冷冷道:“你是哪个?” 张月鹿最是讨厌这种公子小姐,挑了挑眉:“你又是谁?” 唐永德赶忙上前打圆场:“我来介绍,这位是总督府的四小姐王如懿,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月鹿。” “这么年轻的副堂主,又是姓张,多半是正一道大真人府出身,不是天师的孙女,就是天师的重孙女。”王如懿显然也了解道门的章程,却半点不惧,“不巧,咱们蜀州可不信正一道,信的是全真道,天师的威权再大,管不到地师的地界。” 这位王家小姐气势凌人,却不是一味妄自尊大,颇有谋略,就算传扬出去,道门中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三位祖师也是面和心不和,其中种种,一言难尽。 张月鹿淡淡道:“我是天罡堂的道士,直属于大掌教,与正一道、全真道有什么相干?唐主事,你们市舶堂做生意,难道是只做全真道的生意,便不做正一道的生意了吗?” 唐永德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罪名,赶忙说道:“自然没有这样的说法。” 张月鹿脸色一冷,沉声道:“没有这样的说法就好,当年玄圣整合道门,设立三大道统,明言三大道统各有职司,正一道执掌鬼神之事,全真道执掌造物之事,太平道执掌人间之事,玄圣几时说过正一道执掌吴州之事,全真道执掌蜀州之事?若是以道统划分地域,还要地方道府做什么?” 一时间,所有道门中人都不敢有半分声音,个个脸色肃穆。 在道门内部,玄圣的话便是铁律,类似于朝廷的祖训,任凭是天师、地师、国师,乃至于后世历代大掌教,也不能反驳。 王如懿的脸色微微发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盯着王如懿:“王姑娘,你不是道门中人,不知玄圣之言,胡言乱语,我不与你计较,可如果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我便容不得你。” “你要容不得谁?” 一个浑厚嗓音突兀响起,不尖锐,也不狠厉,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之间的问候。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说这句话的不速之客身上,只见来人身着大玄朝廷的武官常服,看不出品级,背负双手,站在灯火阑珊处。 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是何时来到此地的。 张月鹿瞳孔微缩,来人竟是一位天人。 此人缓缓迈步,走出阴影,来到王如懿的身边,大马金刀,气势如山。 王如懿见到此人,仿佛见到了依仗,再无方才的骄横,倒像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了:“赵叔叔。” 此人朝着王如懿微微一笑,然后望向张月鹿:“本官蜀中总兵官赵福安,倒要请教张副堂主,你要容不得谁?” 齐玄素只觉得这位赵总兵气势压人,好似黑云压城。 张月鹿并不畏惧此人,玉京城中别的不多,就是天人多,且不说其他堂口,仅就天罡堂而言,除了她这个新晋的副堂主,其余八位副堂主,全部是天人,掌堂真人更是造化阶段的天人,距离伪仙只剩下一步之遥。 张月鹿道:“你不必吓我,休说是她,便是你,若敢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也容不得你。” “不知要怎样容不得我?”赵福安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威胁我呢,还是威胁朝廷?” 张月鹿目光直视赵福安:“你不必玩偷换概念的把戏,且不说我只是警告而非威胁,就凭你,还代表不了朝廷。” 赵福安眯起眼:“本官不能代表朝廷,你就能代表道门吗?本官虽然没有处置道门之人的权力,但凭你威胁朝廷官员,本官现在就能把你拿下,然后让道门来领人。” 张月鹿针锋相对:“赵总兵,你现在还是一口一个威胁,还要将我拿下,实不知到底是谁在威胁谁。无妨,赵总兵尽可出手,将我拿下。等到掌堂真人和家师到了,我们慢慢对质,若果真是我错了,我甘愿受罚,若是赵总兵错了,少不得要将此事上报给紫极大真人,看看赵总兵还能否保住自己的官位。” 唐永德的脸白了。 赵福安的脸色阴沉,缓缓握拳。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然开口道:“赵总兵,今日之事涉及到邪教妖人,如果因为赵总兵而耽搁了追查妖人,那么难免有人要问上一句,莫非赵总兵与这些妖人有什么牵连,否则为什么要百般阻挠?我们今日无法请教赵总兵,可事后总有人会来请教赵总兵。” 赵福安猛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不露丝毫畏惧之色,沉声道:“真要放走了邪教妖人,道门追究起来,今日赵总兵可以拿下我们让道门来领人,只怕明日赵总兵就要被道门拿下让朝廷来领人。还望赵总兵三思。”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赵福安 正堂内外像死一般沉寂。 唐永德没想到这两位从玉京来的同僚如此刚硬,直接死扛到底,不退让半步。 而赵福安的脸上再半分云淡风轻可言,透着肃杀。 其实齐玄素并非坚刚不退的性子,如果在只有他自己的情况下,甚至不必赵福安这位总兵官出面,在王如懿出现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妥协,几句刻薄言辞只当是耳旁风,但张月鹿却是眼里不容沙子,一则是因为她有背景靠山,不惧威胁,二则是她性格如此,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齐玄素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片刻后,赵福安打破了沉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官说三道四。” 齐玄素没有动怒,在江湖上行走,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听过,若是次次动怒,只怕是要被气死。 齐玄素只是欠了欠身:“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见过赵总兵。” “一个小小的执事,也敢口出狂言。”赵福安扬起下巴。 齐玄素坦然道:“我只是如实道来,何来‘狂言’一说?若是哪一句说得不对,有狂悖之嫌,还请赵总兵指出。” 赵福安眯起双眼:“一个副堂主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小执事也敢跟本官打擂台了,那便休要怪我。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话音落下,一阵轻微的碎裂声音响起。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赵福安脚下地砖碎裂的声音,从始至终,赵福安都未有过任何踩踏的动作,而且这些裂纹还在不断扩大,以赵福安脚下为中心,如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张月鹿猛然喝道:“天渊,小心!” 话音未落,赵福安已经出手了,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直冲对手。齐玄素毕竟是久经江湖厮杀之人,已经有所防备,竭尽全力摆出防守姿势,不求什么反击,只求能够尽最大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被赵福安一拳毙命。 只见得赵福安一拳打在齐玄素交错的双臂之上,齐玄素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而他在外侧的左臂虽然皮肤完好无损,但内在骨头尽碎,血肉成泥,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更可怕的是,一个天人武夫,一个见神不坏境界的武夫,已经将拳意修炼到极致,无形拳意透过齐玄素的双臂、体魄血肉的阻隔,直透他的内里心脏,要将他的心脏生生震碎。 这一拳,不敢说赵福安出了全力,可七成力还是有的,足以将一个先天之人直接打死,哪怕是个玉虚阶段的散人。 赵福安本身就是武夫,当然不会认为齐玄素是个归真武夫,是否凝练穴窍,是否凝聚身神,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万幸,齐玄素的体魄被清平会改造过,又得了一块“玄玉”,堪比归真武夫,这一拳虽然让他倒飞出去,轰然撞塌一面墙壁,瘫软倒地,甚至他想要挣扎爬起来,也徒劳无功,喉咙血腥味阵阵上涌,但终究没有死去,勉强保住了性命。 几乎同时,张月鹿也出手了,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把纸剑攻向赵福安。 赵福安根本不管张月鹿的攻势,任由张月鹿一剑刺中他的胸膛,然后顺势以一记“铁山靠”撞向张月鹿, 真要让他杀了张月鹿,他没这个胆子。如果他真敢杀了张月鹿,那么谁也保不住他,道门内部无论如何不和,也会在此事上迅速达成统一,多半要直接派出真人一级的高手将他拘拿,然后送到镇魔台上明正典刑,昭示天下。 这无关乎张月鹿的背景如何,而是不能开擅杀高品道士的先例,除非是派出刺客的暗杀手段,毕竟被刺杀和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打死,后果和影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可打伤张月鹿的胆子,他还是有的。不仅有,而且很大。毕竟他也中了张月鹿一剑,这便有了说法, 有了回旋的余地。张月鹿的背后有道门,他的背后也有朝廷。 至于那个小小的执事,低品道士罢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道门怎么会为了一个低品道士大动干戈? 这一撞,直接撞散了张月鹿的“五气烟罗”,不过“五气烟罗”也给张月鹿稍稍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她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勉力一掌拍出。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不得不借着反震之力向后飘退。 赵福安顺势一拳,张月鹿身形随之而动,如同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始终与拳头保持着一尺距离,向后飘荡退去。 赵福安接连两击无功,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又是一拳,让张月鹿避无可避。 张月鹿不得不一掌迎上。 拳掌相交,虽然赵福安未出全力,但毕竟是天人的拳头,张月鹿周身一震,不得不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脚下地面破碎不堪。 赵福安轻轻“咦”了一声:“有些门道。” 话音未落,他又是化拳为手刀,劈向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赵福安,近战时长剑又难以发挥威力,干脆将“无相纸”化作手套戴在手上,十指尖锐如锋刃,抓向赵福安的手腕。赵福安虽然是见神不坏的境界,但还不能无视一件半仙物,于是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张月鹿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张月鹿稍逊一筹,被赵福安点中肩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张月鹿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赵福安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暗劲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可张月鹿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赵福安却是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个道门副堂主到底有多少本事。 张月鹿刚刚化解赵福安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赵福安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张月鹿的面前,一掌接着一掌地向她劈将过去,每一掌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张月鹿全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赵福安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张月鹿推去。张月鹿将剑法化作掌法,用出“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剑气纷纷,吞吐不定,赵福安一惊,只能双掌一封,挡下了张月鹿的一掌,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赵福安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赵福安终究还是小觑了张月鹿,他本觉得张月鹿修为不如自己,又怕打死了张月鹿,所以只是出力五六分,没想到竟是吃了个亏。 就在此时,张月鹿趁机反攻,两人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过招之间,有无形气劲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幸而张月鹿的双手上有“无相纸”保护,否则早已被赵福安的拳劲打得骨断筋伤。 在这个过程中,张月鹿又用上了“六虚劫”的手段,只是赵福安的境界修为要高出她,尤其是吃过一次亏后,有了防备,气血凝聚一处,使得“六虚劫”摧之不动,无法像过去那般无往不利。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她见进攻无用,顺势转为防守。六劫之力变化不定,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张月鹿如此难缠,大大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也让他动了几分真怒,正当他想要用出全力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喝:“住手!” 赵福安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分开。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鹤氅、佩慧剑、头戴莲花冠的道人从天而降,看其装扮,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 所有人都有些惊慌。 虽然此人只是一位真人,而非参知真人,但也足以让所有人如临大敌。 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和九堂的掌堂真人都由参知真人担任,而普通真人则是担任其副手,也就是首席副堂主和首席副府主。 那么来人就是蜀州道府的二号人物,灵云子。 但见灵云子大约不惑年纪,三绺长须,仙风道骨,十分常见的道门真人形象。 这位真人现身之后,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见张月鹿没有受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望向赵福安,直呼其名:“赵福安,你好大的胆子。” 赵福安微微一怔,万没有料到属于全真道的蜀州道府会为一个正一道弟子出头,甚至不惜得罪自己这个相处多年的“近邻”。 换成其他正一道弟子,蜀州道府说不定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福安却是漏算了一点,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不假,也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之人,并破格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地师并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个晚辈的喜爱重视之情,全真道弟子揣摩上意,不必地师吩咐,也知道孰轻孰重。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和光同尘 道门和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可以对应一地督抚重臣,以此论下来,蜀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大概要对应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论地位,灵云子还在赵福安之上。 如果不论地位,也不论身份,只论境界修为,那么灵云子也要比赵福安高出一筹,赵福安并不是灵云子的对手,就如张月鹿不是他的对手。 如此一来,赵福安的脸上便有些难看了。 真要撕破面皮,他讨不到好去,可被人当面直呼其名,被指着鼻子骂大胆,他又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灵云子见赵福安脸色变幻不定,又道:“这位张法师虽然是天师的族人,但也极受地师的重视,还是慈航真人的弟子,若是她有什么不测,你赵福安有几个脑袋可以赔?还是说你觉得王总督会为了你与天师、地师、慈航真人理论一番?” 这番话看似是敲打,实则却是提醒。 当初李家公子李天贞都没能讨到好去,那可是国师和清微真人的嫡系子弟,十岁时就曾跟随长辈面见当今皇帝陛下,日后有望成为李家的家主,难不成你的靠山比李天贞的靠山更大吗? 赵福安毕竟是久在官场之人,立时明白过来,转眼间便有了决断,拱手赔罪道:“原来张副堂主与地师有这般关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还望张副堂主见谅。” 这番话看似赔罪,隐隐透出一个意思,他之所以认错,是因为不知道张月鹿与地师的关系,其实还是讨好了灵云子代表的蜀州道府。 灵云子见赵福安肯顺着台阶下来,没有犯浑,脸色顿时和缓许多。 张月鹿当然听出了赵福安的话外之音,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知道这次多亏了灵云子解围,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免得让灵云子面上难堪。 可她仍旧怒气盈胸。 这件事本与地师没有什么关系,是张月鹿要搜查妖人踪迹,赵福安和王如懿不同意,现在却变成了张月鹿搬出背后靠山来以势压人。 往深了说,这件事又与张月鹿有什么关系?她如今正值休沐,不过是路过此地,就算遇到了妖人作乱,她也大可上报天罡堂,然后继续赶路,可她忠于自己的职责,决定彻查此事。 结果到了最后,齐玄素被人打伤,她看似得到了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与是非对错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她的背景够大而已。如果她没有背景,今天是不是就要变成她向赵福安认错?或者干脆是她给齐玄素收尸? 难道她尽忠职守也是错的吗?是多管闲事吗?是不自量力吗? 如果这都是不自量力和多管闲事,那么谁还会做事?个个只是保全自身,道门还会长久吗? 对错本身不重要,强权更重要,黑白不辨,是非不分,这就是玄圣想要看到的道门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该整治吗? 张月鹿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齐玄素,若不是她请求齐玄素陪她回家,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她是对的,可她不该连累齐玄素。 张月鹿默不作声地走到齐玄素身旁,将他慢慢地搀扶起来,同时以自己的真元为齐玄素缓解伤势。 齐玄素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不愧是天人,一拳就差点把自己打死,若是两人单打独斗,没有张月鹿的干预,只怕自己撑不过三招。 灵云子见此情景,这才想起还有人受伤的事情,不由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赵总兵,你打伤了我道门弟子,一句轻飘飘的认错就完事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赵福安听灵云子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改为称呼“赵总兵”,心中已经是明了,借坡下驴道:“灵云真人说的是,是我一时冲动,这是五百太平钱,去一趟化生堂应是足够了。” 说罢,赵福安取出五张崭新大票,本想随手丢在地上,不过考虑过灵云子还在这里,张月鹿的靠山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他耐着性子,走到张月鹿的面前,将手中官票递了过去:“张副堂主,得罪。” 张月鹿没有接,只是冷冷盯着赵福安。 灵云子缓步来到旁边,从赵福安的手中拿过官票,然后亲自送到齐玄素的面前,又对张月鹿说道:“张副堂主,我痴长你几岁,送你一句话,要懂得和光同尘。” 齐玄素从这位二品太乙道士的手中接过了五张大票。 张月鹿没有阻拦,只觉得屈辱,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齐玄素。 灵云子见齐玄素还算知趣,没有把事情闹僵,不由对他观感好了几分,向唐永德吩咐道:“唐主事,还不备车将人送到化生堂去?” “哎,哎。”唐永德后知后觉,招呼着灵官和道士,准备马车。同时也把肠子都悔青了,是他主动请张月鹿和齐玄素来查案的,结果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他岂能置身事外?事后就算张月鹿不迁怒于他,上头也会对他有些看法, 日后的晋升之路又难了。 张月鹿半是抱着齐玄素上了马车,昏暗的车厢中,她让重伤的齐玄素靠在她的怀里,她却一言不发。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一线了,倒是还笑得出来,甚至还主动安慰张月鹿道:“我没大事,不要担心。” 他不安慰还好,他一开口安慰,张月鹿的眼圈却是有些发红,黯然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吗?我还赚五百太平钱呢。”齐玄素苦中作乐道,“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千金之子,也不是你口中的花圃道士,我是水里火里闯荡出来的,江湖里刀光剑影拼杀出来的,是风雨中长起来的一棵野草,哪有那么娇气。当初人家一刀捅进我的胸口,都没要了我的命,我才没那么容易死。” 张月鹿低声道:“我要改变道门,这没有错,却不该强拉着你,别人忌惮我的背景,不敢轻易把我怎样,却敢对你下毒手。是我错了,没有站在你的立场去想过,太过想当然,所以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道门弟子似的。”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也是道门弟子,还是天罡堂道士,缉拿邪教妖人本就是职责所在。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道门兴亡,我这个普通道门弟子亦是有责的,怎么能说是强拉的呢?” 张月鹿目光中闪烁着异彩:“你……真是这么想的?” 齐玄素笑道:“我若不是这么想的,难道还是骗你的不成?” 张月鹿的情绪变好了些,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一直都是小富即安的样子,总想着混个四品道士就满足了,我这么强拉着你,未尝没有逼你一下的意思。” 齐玄素道:“难道我们小人物就不能有大志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月鹿摇头道。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张月鹿在内疚之余,又感屈辱,更觉痛心,心思纷杂。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要是这种人,也不会整日为清平会的事情发愁,更不会在多年前被“客栈”的杀手吓得半死,不过是他见张月鹿情绪低落,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齐玄素只是一棵风雨中长成的野草,不是坚刚不能夺其志的玄圣。他也会怕,会恨,会恼,会欢喜,会无能狂怒。他之所以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道理很简单,这能让他显得不是那么无能。 齐玄素何尝不想一拳打死赵福安,霸气地放下几句狠话,向别人昭示没人能欺负张月鹿。然后搬出自己的靠山,比如十分护短的师父师兄,让灵云真人战战兢兢,最后将那五张大票扔在灵云真人的脸上,告诉他这就是和光同尘。 可齐玄素既做不到一拳打死赵福安,不被赵福安一拳打死就是万幸。也没有什么通天的靠山,师父死了,更没有师兄,他最大的靠山就是七娘,可七娘也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而已。 齐玄素能做的只是强忍着伤痛宽慰自责的张月鹿而已。 他不宽慰张月鹿又能怎么办呢?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吗? 张月鹿摸了摸齐玄素断掉的手臂,轻声问道:“疼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经脉都被震碎了,彻底没感觉了,倒是不疼。” 张月鹿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她宁可是自己被打断一条胳膊,沉声道:“人家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天渊,你且等着,我总有一天要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齐玄素淡淡道:“青霄,人想活着,就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打了我一拳,我就气得十指挠心,指天骂地,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就算没被人家打死,也要被自己气死。所以说,我都不气,你气什么?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顿了一下,玩笑道:“当然,不气是一回事,报仇是另外一回事。仇还是要报的,不过我要亲自动手。还有那个衍秀和尚,也是一样,我都记着呢,你就等我三十年河西吧。” 张月鹿被齐玄素感染,情绪渐好,笑道:“那有得等了。” 齐玄素有自知之明,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那也得等,让你帮我讨还公道算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吃软饭呢。” 张月鹿啐道:“胡说八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这次不跟你计较。” 齐玄素笑而不语,虽然此时不是温香软玉在怀,却是在张月鹿的怀中,也相去不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穷志短 白帝城中也有化生堂,因为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亲自发话,又有两位四品祭酒道士亲自陪同,化生堂不敢有半分怠慢,大小医士齐上阵,各种丹药不吝啬,别说齐玄素只是重伤,就是被打得快死了,也能救回来。 折腾了半宿,过了子时正,总算是告一段落。 齐玄素的伤势被处理得七七八八,包括断掉的手臂和被拳意震伤的内脏,因为齐玄素已经有了部分血肉衍生的境界,所以伤势愈合得很快。 然后齐玄素被安置在化生堂内的一间病房内,由张月鹿陪着他。 这一次不必他自掏腰包,由蜀州道府、市舶堂、化生堂、天罡堂四家平摊,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就算是给齐玄素的补偿了。 一拳,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当然很想把那五张大票撕个粉碎,豪气一回,老子不要这几个臭钱,老子就要你一条胳膊。可齐玄素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放过这五张大票,钱是无罪的。 他身上满打满算也才四百太平钱的积蓄而已,还是用命换来的。 当然,这五百太平钱也可以算是。 齐玄素躺在床上,忍不住自嘲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他终究不是话本里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快意恩仇的年轻侠客,他只是个小卒子而已。 张月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怔然出神。 道门的人被打了,最后还是道门出钱治病救人,甚至还包括天罡堂。平日里玉京道士们瞧不上山下,可真正来到山下走一圈,方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 温室花圃里的花朵,不仅经不起风雨,还见不得真实。 不过张月鹿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没有颓丧,反而更坚定了要改变道门的决心,哪怕她不会成功,被人讥笑是不自量力,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你不做,我不做,大家一团和气,和光同尘,那道门的未来又在哪里? 齐玄素忽然开口问道:“青霄,妖人的事情,还查吗?” “到了这一步,还查什么呢?就算行院里有古怪,这时候也该把手尾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查,那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张月鹿想得很清楚明白,“所以,不查了,我会将此事上报天罡堂存档,就这样吧。” 齐玄素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张月鹿的眼神灰暗:“我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了,道门的心腹大患不在外面,而是就在道门内部,就在金阙议事,就在众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大真人乃至于副掌教大真人之中,若不是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捉拿再多的妖人,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张月鹿对待他的态度与过去有了极为细微的变化,更为亲近了。 也许,经过此事之后,张月鹿已经认定齐玄素是志同道合之人。 可到底是不是志同道合,还是只在乎张月鹿这个人,就只有齐玄素自己知道了。 张月鹿不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柔声问道:“现在身上还痛吗?” 齐玄素的身上自然还是疼的,不过并不严重,他扬起笑脸:“不疼了,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娇气,一些名贵花草,只要照顾得稍微不到位,立马就死给你看。而我们这种野草,便是踩上几脚,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么野草,人都是一样的,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张月鹿轻轻说道。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露出犹豫的神色,忽然说道:“天渊,我不想让你陪我回家了。” “怎么又变卦了?”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迟疑着说道:“或许,等过两年的时候,你升了五品道士,我再正式请你到我家做客,这样会好一些。”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娘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你现在去见她,固然能帮我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难免在我娘那里落一个坏印象,人有了成见之后,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我不希望这样。” 虽然张月鹿说得十分委婉含蓄,但齐玄素还是听懂了,听明白了。 齐玄素问道:“那你怎么过关?” 张月鹿含糊道:“我有其他的办法,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道:“你若有其他的办法,你就不会出此下策了,除非你真去找地师帮忙。” 张月鹿不说话了。 齐玄素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帮你,也走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张月鹿沉默良久,低声道:“谢谢。” 门外化生堂的院子中,季道人拿着酒葫芦慢慢喝酒,然后轻轻叹息。 他见到了灵云真人,从灵云真人的口中得知了此事,于是便想前来探望。 可到了门口,听到二人的对话,又止步不前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许多事情,当真是青春作伴好还乡。 季道人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两个不大的酒葫芦,用红绳系在一起,挂在了门环上。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好似从未来过。 待到天亮,张月鹿发现了门上挂着的酒葫芦,葫芦上还用篆字写着一个“季”字。 她将两个酒葫芦拿进屋中,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见到酒葫芦,立时明白过来:“是季道人来过了。” 张月鹿拔开塞子嗅了一口:“带着一股药味,难道是药酒?” 齐玄素道:“药酒也是酒,正好我们一人一葫芦。” “我先替你尝尝。”张月鹿举起葫芦抿了一口,然后面露惊异之色。 齐玄素玩笑道:“不会是有毒吧?” 张月鹿将手中的葫芦递给齐玄素:“这两葫芦都给你,有益于你的修为。” 齐玄素将信将疑地接过张月鹿已经打开的酒葫芦,灌了一口,只觉得药味浓郁,酒香略淡,然后一股热流沿着喉间一线往下,最终扩散至全身上下,甚是舒服。 “还真是。”齐玄素讶然道,又喝了一口。 酒葫芦并不大,两人三口下去,已经喝了一小半。不过药力十足,过得一会,齐玄素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的,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甚至有些燥热,他用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 齐玄素心中有些不安,小声道:“这该不会是加了媚药吧,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话本看多了,想太多,赶紧全都喝了。” 齐玄素依言将剩下的半葫芦药酒全都喝了,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又奇痒无比,似乎是伤势愈合的征兆。 这便是话本中的机缘奇遇吗? 不必张月鹿指点,齐玄素已经自行按照运气法门开始化解这团热力。 只见得齐玄素头顶上白雾升腾,周身热气隐隐,竟是使得周围的空气都略微扭曲起来,就好似隔着火焰视物一般。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齐玄素觉得体内热力尽散,方才收功,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了几分,除了左臂还未愈合之外,其他地方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过化生堂的治疗,再加上他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让齐玄素感到惊喜的是,自己的修为着实有了提高,虽然距离提升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却抵得上自己的一年苦功,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张月鹿双眼中泛起紫气,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齐玄素,说道:“你现在只是炼化了半数药力,还有半数药力沉积体内,你接下来的几日继续炼化药力,第二个酒葫芦不急着喝。” 齐玄素玩笑道:“既然有如此好处,不如你也喝一葫芦,若能跻身天人,咱们现在就能让那个赵福安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张月鹿失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两葫芦药酒虽然是好东西,但对我的用处并不算大,我若那么容易就能跻身天人,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齐玄素道:“那你就帮我收着,不知你的须弥宝物中还有没有空。” 张月鹿掂量了一下酒葫芦:“应该还塞得进去。” …… 天色刚亮,赵福安便离开了白帝城。 在他看来,那个来头不小的张副堂主已经服软,在他打伤那个小子的时候,行院的手尾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封了行院,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白帝城。 在众多传承中,武夫是唯一跻身天人之后还无法长距离飞行的特例,所以赵福安是骑马而行。 走不多远,就见一个中年道人坐在路边喝酒,手中的酒葫芦好似不见底一般,怎么也喝不尽。 见赵福安过来,中年道人缓缓起身,将酒葫芦塞好,挂在腰间。 赵福安察觉到不对,勒马停下。 还未等赵福安开口,中年道人一掠如长虹,一手按在赵福安的脸上,将其推落下马,又在地面上推行了数丈,使其狼狈不堪。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巫峡神女 齐玄素本以为白帝城的案子又是送上门的功劳,结果却是不了了之,最后以马上风猝死结案。 那几名商人见到总督府四小姐和一位总兵官亲自出面,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水深得很,就连两位天罡堂道士都差点栽了,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多提半句。 玉京城中的大人物太多,谁也做不到一手遮天,相互牵制之下,玉京的环境还是颇为清明,不过地方道府的形势就十分复杂了,各路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官府、士绅豪强、隐秘结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真正的地头蛇,外人很难分辨出每个人的真实立场。 就拿白帝城的案子来说,王如懿当然无法支使一位堂堂总兵官,毫无疑问,只有蜀州总督王传尊才能使唤赵福安这个蜀中总兵。虽然从名义上来说,蜀中总兵要听从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的调遣,蜀州总督节制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不好直接越级调派,但王传尊在升任蜀州总督之前,就是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赵福安算是王传尊的老部下了。而且这是私事,并非公务。 换而言之,王传尊与白帝城的妖人脱不开干系。 可要说堂堂九大总督之一的蜀州总督是隐秘结社的成员,那是决然不可能之事,总督不算是位极人臣,也相去不远,这样的大人物不会也不屑于加入隐秘结社,他们至多是与部分隐秘结社存在某种合作关系,甚至是在暗中扶持隐秘结社。就如张月鹿说的那般,隐秘结社之所以剿之不尽,皆是因为其背后隐隐站着道门真人的缘故。这些幕后之人可以是道门真人,也可以是朝廷高官。 想到此处,齐玄素算是明白张月鹿为什么总说缉拿妖人不过是治标而非治本了,若不能除根,隐秘结社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个所谓的“根”,一个是古仙和隐秘结社的首脑,另一个就是王传尊这样的人。 如今以他们两人之力就想要彻查白帝城的事情,那是痴人说梦,王传尊还未露面,仅仅麾下走狗,便让两人狼狈不堪,而蜀州道府的态度又甚是暧昧不清。 这与江南大案不同,虽然张月鹿是江南大案的头号功臣,但前提是市舶堂、北辰堂、度支堂已经决意彻查江南道府亏空,这才有了张月鹿等人前往江南之事。 江南之行的凶险就不必多说了,直至今日还有些许“余韵”,关键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那便是张月鹿的师父慈航真人,慈航真人曾经是上上任江南道府的府主,在江南道府经营多年,可谓是树大根深,后来先后升任化生堂堂主、度支堂堂主,虽然离开了江南道府,但仍是旧部众多,没有她的帮助,张月鹿也是凶多吉少。 如今两人既无祖庭的旨意,又没有某位参知真人的协助,自然是无可奈何。 两人商议之后,没有在白帝城久留,决定乘船离开,继续前往湖州。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虽然没有如此夸张,但走水路的确极为快捷,仅次于乘坐飞舟。 临行之前,齐玄素还想当面感谢那位萍水相逢的季道人,可此人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也没有露面,齐玄素只能无奈作罢。 唐永德特意前来相送,除了再三道歉之外,不仅奉上一千太平钱,还主动安排两人乘坐市舶堂的大船。 张月鹿倒是没有迁怒于唐永德,谢绝了一千太平钱,与齐玄素登上市舶堂大船,乘船南下。 市舶堂既有货船,也有客船。唐永德既然是为了弥补,当然不会让两人搭乘货船,而是上等的客船。 这艘客船由一名市舶堂的执事负责,是个中年女冠,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清雅恬淡,大约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这也是市舶堂的特点之一,不像天罡堂那样过分注重修为,毕竟市舶堂是与人做生意的,修为再高,不懂生意之道,那也是白搭。 天罡堂正好相反,要与妖人们拼杀,修为不够,那就只能送命,所以仅仅是昆仑阶段修为,除了像齐玄素这样的特例,很难在天罡堂中做到执事,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两人被安排在头等客舱之中,是个套间,左右各一间居室,中间以一个小客厅相连,位于三楼,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周围风景。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坐在客厅之中,眺望窗外景色。 两人顺江而下,离开蜀州进入湖州,而蜀州与湖州交界之处便是大名鼎鼎的“巴东三峡巫峡长”。巫峡自巫山县城东大宁河起,至巴东县官渡口止,全长九十里,有大峡之称。 巫峡绮丽幽深,以俊秀著称天下。峡长谷深,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峡江两岸,青山不断,群峰如屏,船行峡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 正所谓“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屏列于巫峡南北两岸的巫山十二峰极为壮观,而十二峰中又以神女峰最为峭丽。 张月鹿指着遥遥可见的神女峰,问道:“天渊,你知道‘神女’是谁吗?” 齐玄素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张月鹿提示道:“你再好好想想,十二峰为什么叫‘巫山’,此地又为什么叫‘巫峡’?” 齐玄素一怔,迟疑道:“该不会与灵山巫教有关吧。” 张月鹿道:“的确与巫教有关,却不是后来兴起的灵山巫教,而是正统的上古巫教。认真说起来,三教未曾兴起时,巫教才是天下正统,十一位大巫被尊称为神女。后来巫教内乱而衰,三教兴起,玄都和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传道之地,祖天师在此拜领太上道祖所授下的道统建立正一道天师教,领太上道祖的法旨,顺应大势,灭去巫教。当时巫教已经大为衰微,残余势力聚集于大江三峡一带,其中巫峡便是由巫阳的名字而来,神女峰也是指巫阳。”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黑沉的大山之上,十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站在火堆后依次排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这个身影十分纤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总共是十一个身影。 如今齐玄素已经可以大概肯定,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大概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巫峡竟然与巫阳有关,用道门的话来说,这里便是巫阳当年的道场吗? 齐玄素顺势问道:“巫阳……与古仙巫罗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毕竟是张家之人,而巫教又是被张家老祖宗灭掉的,再加上她这些年来没少与灵山巫教打交道,所以对巫教的密辛甚是了解,解释道:“严格来说,是同僚。在传说中,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臣属。”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太上道祖和天帝又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大约类似于大掌教和皇帝陛下的关系。” “这个比方就十分简单明白。”齐玄素了然,“祖天师好比是道门的真人,十巫是天帝留在人间的封疆大吏,然后道门的真人把封疆大吏给杀了……” “慎言!”张月鹿瞪了齐玄素一眼,“是十巫自相残杀在前,导致天下动荡,祖天师平乱在后,灭去巫教兴起道门只是顺势而为。” 齐玄素也觉得有点离谱,不敢再去乱说。 张月鹿展开说道:“《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古老相传,巫阳曾经尊奉天帝之令,为楚王招魂。我们道门今日流传的招魂之法,大多是来自于这位大巫。” “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送至灵山,让十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由此可见,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属下。” “我师父曾经说过,玄圣和高祖皇帝当年也都受过这位大巫的恩惠,所以这位大巫的名声与巫罗截然不同,巫峡和神女峰的名字都保留了下来。据说神女峰上还有巫阳的神像和庙宇,并不属于淫祠。” 齐玄素有些惋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么他还真想去神女峰中走上一趟,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和发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章 真气血气 船行速度极快,九十里的路程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 无论何种美景,初看时自然极佳,可看得久了,便难免厌倦。 齐玄素和张月鹿开始时还议论下景色如何如何,有什么典故,时间一长,张月鹿也不乐意说了,齐玄素干脆提议来几局玄圣牌打发时间。 这正合张月鹿的心意,直接答应下来。 玩牌的时光总是飞快。客船抵达巴东官渡后,停靠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都没有下船,继续玩牌。 待到客船重新上路,张月鹿收起玄圣牌,催促齐玄素去炼化药力。 齐玄素对于自身修为还是极为上心,不能只想着“玄玉”这样的捷径,要下苦功的正途也不能落下,所以没有怠慢,返回自己的居室,开始打坐运气。 张月鹿干脆来到齐玄素的居室中给他护法,免得出什么意外。 如此一来,张月鹿还真看出一些不对。 散人本就算是下位谪仙人,所以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谪仙人将全部真气转换为真元之前,更是如此。 在天人之前,散人的修炼方式与谪仙人相差不大,都是以练气为主。可张月鹿此时却发现,随着齐玄素开始运气炼化体内的沉积药力,他体内的气血也随之运转,与真气交杂一处,就好似散人和武夫的修炼方式并行。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发觉,是因为齐玄素第一次喝药酒的时候,炽热药力太盛,将许多异常都遮掩过去,可如今药力减弱,便逐渐显露出来。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若有所思。 这仅仅是因为一颗妖丹的缘故吗?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疑惑一无所知,他此时只觉得体内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一股是真气,如潺潺小溪,一股是血气,如更为宽阔且流速更快的小河。 真气源于炼气士一途的炼精化气,血气源于武夫一途的气血,“炼精”的“精”字便是精血,可以说两者殊途同源。 两者区别在于一个“炼”字,炼气士将人体天生的精血提炼,好似将铁矿石炼成精铁,而武夫不仅仅不修神魂,也不提炼精血,不感悟内外沟通、天人合一、驾驭天地元气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练肉、练筋、练皮、练骨,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武夫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便是血肉衍生的境界,心意纯粹,则是意通诸天的境界。对还没有跻身天人的方士神魂极具克制力。 而修炼真气的炼气士,甚至包括谪仙人和散人,由于追求天人合一,虽然真气更加磅礴充沛且源源不绝,但也失之纯粹,所以气血对方士的克制力降低许多,也做不到血肉衍生。 当初齐玄素在遗山城斩杀归真阶段的方士,就是依仗了人仙传承对鬼仙传承的克制,但如果换成炼气士、巫祝,甚至是谪仙人、隐士,绝对做不到轻胜书生,这便是五仙传承“天地神人鬼”中人仙传承排在鬼仙传承之前的缘故。 至于人仙传承为何在其他三仙传承之后,则是因为武夫哪怕是成就天人,与人交手也是全凭体魄,没有御气凌空、显化法相、呼风唤雨之类的神异,对上另外三仙,如果不能近身,很容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谓的“人仙”,终究还是“人”,只能屈居“天地神”三仙之下。 不仅如此,由于武夫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不得不大量进食来补充壮大自身气血,对于食材、药材的要求的极高,便有了穷文富武的说法,武夫的花费要远胜方士,不过与巫祝相比,香火愿力固然不需要太平钱,可将收集香火愿力所需要花费的心血和人力换算成太平钱,未必就比武夫花费的太平钱少了。 从道门来看,炼气士才是道门的支柱,其他传承相对较少。武夫则主要集中在朝廷的黑衣人中,道门的武夫并不算多。 在玄圣整合五仙传承之前,各种传承十分混乱,大多数时候只是极为简单粗暴地划分为武夫和方士,偏向于近战的炼气士、谪仙人都被划分到武夫的行列之中,炼气士和谪仙人也混淆不清,许多谪仙人被视作天赋资质更好的炼气士,而巫祝则大多被划分到方士的行列之中。 直到玄圣整合五大传承,才彻底明确只有人仙传承是武夫,其余炼气士和谪仙人都不是武夫,而是分别属于地仙传承和天仙传承。 不同于炼气士以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为主,武夫则以体内的无数穴窍为主,搬运气血,洗涤穴窍,继而凝聚身神,每窍一神,是为见神不坏的境界,最后达到破碎虚空境界,相比合道境的炼气士也毫不逊色。 如果不是专门的人仙传承,没有道门汇总的大成之法,很难发现体内的诸多穴窍,因为每一个穴窍都有非常精微独特的位置,甚至窍中藏窍,一窍通百窍,凝练过程异常繁复艰难。 齐玄素当初也考虑过走人仙途径,但仔细衡量之后,还是选择了散人,除了资质上的些许不足之外,穷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如今齐玄素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能如运转真气一般搬运气血,达到部分武夫修炼的效果,使得体魄强健,增进血肉衍生境界。 换而言之,齐玄素是玉虚阶段,却兼具散人的玉鼎境界和武夫的部分血肉衍生境界。这才是让张月鹿倍感惊奇的缘故。 此时齐玄素只觉得通体舒坦,滚滚发热,“小溪”和“小河”汇聚一处,又混杂了体内沉积的灼热药力,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不仅仅是途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有一个个穴窍。 在游走的过程中,不断有血气被裹挟入其中,又不断有血气留下,填补被裹挟血气的空缺,倒是正应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理。不过在途径左臂的时候,因为此处经脉刚刚被续接,就好似离开了阳关大道,进入崎岖不平的山路小道,行进得分外艰难,大量血气留在了此地。 最后血气化作的“小河”带着部分药力消散于体内各处,好似润物无声,而真气则带着部分药力回归于下丹田气海,壮大自身。 齐玄素从入定中缓缓清醒过来,吐出一口浊气。 张月鹿坐在不远处,见齐玄素醒来,开口道:“你这入定的时间却是不短。” 齐玄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回答道:“今天是十一月十二,现在是午时末。” 齐玄素大概算了一下时间,两人是十一月初三离开锦官府,走了五天抵达白帝城,也就是十一月初八,因为齐玄素养伤的缘故,两人在白帝城停留了三天的时间,于十一月十一乘船离开白帝城,并于当日抵达巴东渡口。 如此说来,他竟是入定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张月鹿看了眼窗外:“马上就要到江陵府了,也是这艘客船的终点。” 江陵府乃是湖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云梦总督府、湖州巡抚衙门、湖州三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道门的划分,湖州仍旧算是全真道的地盘,不过已经是全真道的边境所在,出了湖州,无论是江州,还是潇州、吴州,都属于正一道的地盘。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当初玄圣为何要划分三大派系,以至于今日三大派系之间争斗不休?”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这并非玄圣的本意,而是当初道门支离破碎,各种分支派系多达二十有余,不能说是内斗不止,也是多有宿怨,比如我们张家和李家。玄圣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将整个道门彻底整合一处,只能根据各分支派系的远近亲疏以及祖上传承。,划分为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三大派系。” “除此之外,玄圣又将部分人打散,将原本属于正一道之人划分到全真道中,将全真道之人划分到太平道中,将太平道之人划分到正一道中,使得三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划分州界,犬牙交错,使其不能形成独立割据之势。就好比蜀州的汉中府,无论风俗,还是地理,都应属于蜀州,但却被朝廷划归秦州,因为汉中府是入蜀的门户,防止蜀州形成割据之势。” “玄圣本打算逐渐取消三道,可在玄圣晚年时,佛门崛起,玄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应对佛门上面,只能暂且搁置此事,寄希望于后世大掌教能解决问题。后来的几位大掌教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未能将三道整合一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更为势大,导致了今日三道对立相争的局面。时至今日,大掌教尊位都要被操纵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手,更不可能整合三道。”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全真太平 张月鹿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回答道:“我感觉已经将所有沉积药力悉数炼化,如果将玉虚阶段十等分,大约凭空增加了两成修为,省我一年苦功。你真不喝一葫芦?” “不了。”张月鹿摇头拒绝,“你的两成和我的两成,不是一回事。你小时候吃半碗饭就够了,现在还只吃半碗吗?” 齐玄素砸了咂嘴,觉得很有道理。 客船缓缓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作别女执事,离船登岸。 虽然江陵府是湖州首府,但湖州道府却不在江陵府,而是位于勋阳府太和县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的说法。 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 前朝大魏时,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从地图上来看,湖州道府距离江陵府极远,更为靠近蜀州、秦州,或者说更为靠近素有全真道中枢之称的地肺山。 如果说玉京是整个道门的中枢,那么云锦山、地肺山、蓬莱岛就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的枢机核心所在。齐玄素没去过地肺山和蓬莱岛,却马上就要去云锦山了。虽然张月鹿的家不在大真人府,但在云锦山的半山腰上。 想到此处,齐玄素莫名有些紧张。云锦山的大名只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位行事作风都很强势的澹台夫人。 张月鹿开始算计日子,虽然她嘴上说最好除夕夜回到家中,但也不敢真就如此过分,她真要这么做了,澹台夫人只怕要在来年直接飞到玉京去找她算账,毕竟她也不可能一直不在玉京,总要有段时间在玉京休整。 所以张月鹿算着,大概在腊月中旬回家行了,然后在正月初六乘坐飞舟离开,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能糊弄过去。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距离腊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从湖州到吴州,从江陵府到上清府,一个月的时间十分富裕,可以慢慢走。 不过张月鹿没有去江陵城的打算,而是决定直接去往吴州。 大概是白帝城一事让她多了些思量,不想再平白招惹是非。 …… 相较于青鸾卫偌大的名声,亲军都尉府并不怎么起眼。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在上面压着,青鸾卫毕竟只是个三品衙门,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乃是天子亲军的缘故,地位特殊,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已经被废黜的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 在亲军都尉府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亲军都尉府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分别对应大名鼎鼎的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 在南衙的一处昏暗的签押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从三品绣豹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五品青鸾卫站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女子正是执掌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云罗,也是三位青鸾卫堂官中唯一的女子。而那名五品青鸾卫千户则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云罗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江别云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他沉声回答道:“回禀同知大人,江法师只是说请同知大人亲启。” 云罗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 云罗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问道:“你看过没有?” 赵光霁摇头道:“既然是请同知大人亲启,属下自然不敢擅自开启,故而不曾看过。” 云罗拿起江别云寄来的密信:“关于李宏文的案子,是你和江别云定下的,也是你们派人去做的,你自己看吧。”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赵光霁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云罗淡然道:“你们怕引人注目,所以不曾亲自出手,可到头来还未动手就已经走漏风声,全真道和正一道都横插一手,结果被别人摘了桃子。” 赵光霁看完了密信,抬起头说道:“事关全真道和正一道,应该与我们青鸾卫无关,是他们太平道出了问题,可江别云却对这一点避而不谈。” “不奇怪。”云罗语气依旧平淡,“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推脱责任,避重就轻,不然清微真人会饶得了他?” 赵光霁将信纸放回到云罗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同知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云罗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李宏文已经死了,一个小小的知县不算什么,这个案子便算是结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此事是否真与东华真人有关?如果关系到东华真人,那么便可以给清微真人一个交代,毕竟东华真人插手了,我们又能如何,让这两位同在金阙中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打擂台去,我们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杀了诸葛永明之人是谁?同是全真道弟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如果与东华真人无关,那么取走‘玄玉’之人到底是谁?” 赵光霁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我曾亲自到过凤台县,出手之人十分老练,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至于诸葛永明的死,他是死于‘玄阴屠’,‘客栈’之人则是死于‘缠心丝’,两次出手应该是同一个人。” 云罗拈起薄薄的两页纸,送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云罗望向赵光霁,缓缓说道:“清微真人这次是代表太平道入京,所以摆足了仪仗,走得很慢。可即便如此,也马上就要到帝京了。按照惯例,他会下榻于太平观,你应该知道太平观距离我们如今所在的亲军都尉府有多近,清微真人在面圣之后,多半会‘顺路’来我们这里走一趟,到时候该如何回话,你要有个思量。” 赵光霁沉声道:“卑职明白,请同知大人放心。” 云罗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霁可以退下了。 待到赵光霁退出此处签押房之后,云罗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脸色明暗不定。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堂姐 从江陵府去上清府,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只是市舶堂的船不去吴州,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只能改为陆路。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吴州,这些时日中,较少住在大城里的闹市通衢,要么是荒郊野岭宿营,要么就是在一些位于城外的道观中落脚,直到进了吴州境内之后,才放慢了脚步。 毕竟这是正一道的核心势力范围,还是比较安全的。谁会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不开眼地招惹天师的孙辈呢?虽说其实是地师更看重张月鹿,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张月鹿还是张家子弟、正一道弟子,天师亲自赐名,定然是极为疼爱这个孙辈的,如果她在吴州出了什么事情,丢的是张家的脸。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湖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 上清府即是十三府之一,顾名思义,因为正一道除了信奉太上道祖之外,又以上清灵宝天尊为尊,距离大真人府不足二里处就是上清宫,故而此府便是因正一道而得名,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道所有,许多张家偏远旁系子弟便分布于上清县中,不足以居住在大真人府中的小宗子弟则居住在上清镇中。 上清府和上清县虽说有朝廷设置的知府、知县,但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正一道张家,与齐州的圣人府邸如出一辙。 不过进了吴州境内,距离上清府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此时齐、张两人正位于浔阳府分宁县,位于吴州的西北部,也是距离江陵府最近的一个县。 临近分宁县的县城,张月鹿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倒是不急着去上清府,正好我有位堂姐嫁到了这里,倒是可以顺路去探望一下。” 齐玄素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这个必要。”张月鹿道,“既然你决定了要见我娘,那我们就争取做到最好,我想了一下,直接让你去见我娘,不妥。所以在此之前,可以有个小小的过渡预演。” “预演。”齐玄素的脸色一僵。 张月鹿解释道:“我这位堂姐,在性情上与我娘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那你与这位堂姐的关系如何?” “还算不错。”张月鹿想了想,“她过去也在玉京,我刚到玉京的时候,受过她许多照顾,经常与她来往,也算是谈得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她离开了玉京,回到吴州,然后便是嫁人,就连府城都不住,而是住到了县城。” “好好的玉京不待,跑到县城?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回到玉京吗,我怎么觉得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妖之间的差距还大呢?”齐玄素随口说道,“还有,你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该不会是为情所伤吧?” “你怎么知道?”张月鹿讶然道。 “还真是?”齐玄素同样有些惊讶,“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受了情伤,便失魂落魄,什么都不要了。” 张月鹿叹道:“虽然在背后说人是非不好,但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就与你简单提一下,你好做到心中有数。我这位堂姐虽然和我一样都姓张,但她是大宗出身,而我只是小宗出身。如果我不是资质好些,又拜入师父门下,还得了地师赏识,是决然比不过她的。打个比方,将张家看作皇室,那她算是公主,我大概连郡主也不是,只能算是个县主吧。” “张家千金。”齐玄素言简意赅地总结道,“能随手赏我几千太平钱的那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就记着这句是吧?” 当初张月鹿曾经对齐玄素说过:“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笑道:“谁让我掉进钱眼里了呢。” 张月鹿继续说道:“这位堂姐自小顺风顺水,很早就去了玉京,居住在太上坊。” “太上坊。”齐玄素打断道,“我记得你在太上坊也有住处?你说是一位长辈转让给你的。”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还记得呀,那座太上坊的宅子本就是她的,她离开玉京之后,便以天师的名义送给了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天师何等人物,怎么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我不住在那里,我一般住在玄都,距离北辰堂和天罡堂更近一些。” “玄都。”齐玄素再次打断道,“你居然住在玄都,这事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太清广场,你离开时的确是往玄都方向走的,而不是太上坊的方向,我竟是忘了这一茬。” 张月鹿笑道:“我本想用澹台初的身份与你相处的。可没想到,你竟然要加入天罡堂,那就不装了,只能用回张月鹿这个身份。你得多谢我,是我亲自批准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他也有另外一个身份,“金错刀”魏无鬼。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要打岔,听我说正事。我这位堂姐到了玉京之后,自然是进入九堂任职。虽然我们关系不错,但用我的眼光来看,她也是个花圃道士,比你差远了,所以不曾进入北辰堂、天罡堂,甚至天机堂也嫌苦嫌累,先是在祠祭堂,后来去了度支堂,最后进了紫薇堂。” 齐玄素道:“过奖,过奖。” 张月鹿自顾说道:“后来,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你一样,在天罡堂任职,万象道宫出身,不知父母何人,唯一的师父也早早故去了。” 齐玄素摸了摸下巴:“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们姐妹俩的口味倒是十分一致。” 话音未落,齐玄素便被张月鹿轻轻一脚踢在腿弯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叫我的口味?我发现你最近大胆许多,总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们两个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小富即安,恨不得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就退隐山林过清闲日子,那人却是野心勃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在天下间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一个立志要做大掌教的人也好意思说别人野心勃勃?”齐玄素啧啧道,“另外,我也想佩慧剑,只是没那个能力而已。” “闭嘴。”张月鹿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揪住齐玄素的耳朵,“我立志做大掌教是为了改变道门,与野心无关。你要是能改变道门,我也可以辅佐你去做大掌教。那人可是不一样,他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且不择手段。邀买人心,败坏道门风气,以权谋私,挖道门的根基,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儿,张月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张月鹿审视着他,板着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你也挺会用些‘人之常情’的手段,都一路爬到天罡堂了,你该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冤枉!”齐玄素立刻急道,“说别人呢,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要说‘人之常情’,那也是那些道士主动暗示的,我才不会主动给人送钱,难道孙永枫也是野心勃勃之人?再者说了,我这功劳可是水里进火里出拼杀出来的,没有半点虚假。” 张月鹿忽然一笑:“瞧你的样子,好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 齐玄素生怕引火烧身,不敢再去胡乱插嘴。 张月鹿见他似乎是被自己吓住了,这才继续说道:“这种男子总是让许多涉世未深的女子着迷,我那位堂姐就迷迷糊糊地成了他的进身之阶。待到那人功成名就之后,又有许多女子主动凑了上来,希望通过这样一位道门新贵来更进一步。他倒也来者不拒,不管香的臭的,都收在自己的房中。” 说这话时,张月鹿偷眼注意着齐玄素的表情。 齐玄素倒是没什么羡慕的表情,只是说道:“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不是也与这些女子一样,希望通过你这位道门新贵更进一步?” 张月鹿有些无奈,正常男人要么是羡慕,要么是唾弃,怎么齐玄素的思路总是与平常人不大一样,到底是谁把他教成这个样子的? 张月鹿最后道:“这种事情,纸包不住火,我那位堂姐还是知道了。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情,那我一定会亲手把那人的狗头砍下来。可我的堂姐还抱有侥幸,让那人做个选择,选她还是选别的女人,还想着原谅他。那人却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让我堂姐做大,我的堂姐这才死心,不仅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来往,而且离开了玉京。” 齐玄素没有置评,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三章 堂姐夫 齐玄素的动作没有瞒过张月鹿。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你摸脖子做什么?” 齐玄素轻咳一声:“忽然觉得脖子有点发凉。” “没做亏心事,脖子凉什么?”张月鹿嘿然道。 齐玄素没好声气道:“被吓得。” 张月鹿清了清嗓子,不再开齐玄素的玩笑:“总之,大概情形就是如此,我这位堂姐自此之后,就对男子有些偏见,你多担待吧。” 齐玄素迟疑道:“你刚才说堂姐嫁人了,那堂姐夫……” 张月鹿道:“堂姐夫是个好人。” “呃……”齐玄素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难怪七娘说好人就活该被火铳指着。” “七娘是谁?”张月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认真道:“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把她当作师父一样的长辈看待。”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的那些坏习气,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这位七娘教给你的吧?” 齐玄素的神色罕见地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回应,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的神态,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是张月鹿主动打破了沉默:“我们进城吧。” 齐玄素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说道:“好。” 城门有负责检查路引的黑衣人,不过两人有道门的箓牒,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进到城中,县城不小,不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是有一点,张月鹿不知道那位堂姐的具体住址,毕竟那位堂姐离开玉京的时候,还未成亲,后来嫁人,没有大操大办,甚是低调,张月鹿也是通过书信才知道的。至于偶尔的书信往来,张月鹿都是把信寄到上清县,然后再由别人转送。 所以张月鹿只知道堂姐嫁到了分宁县,却不知道具体住在哪里。 没有办法,两人只能四下打听,想来一位张氏贵女,就算遭遇情变,也不会太过委屈了自己,宅邸应该不小,不算难找。 …… 张玉月正歪在榻上看话本,真正的上乘佳作,绝非什么《太平客栈传奇》可以相比,虽然套了个仙侠的壳子,但讲的却是世道人心,从玉京到帝京,都颇受好评。 只是张玉月心思并不在这书上,看了几页,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后来干脆是将手中的话本随手一丢,以手支头,怔然出神。 屈指算来,她已经离开玉京三年有余,虽然身上还保留着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但已经没有任何职务,自然也没有任何名义上的权力。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而已,且不说她的叔祖父就是本代天师,因为膝下无子,一直将她们这些侄孙侄孙女视如己出,她的父兄也不是等闲之辈,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仍旧可以保持优渥生活,悠游自在,否则她也不可能随手将一座太上坊的住宅送给堂妹。 虽说父亲对于她擅自离开玉京十分恼怒,更不满于她与那人纠缠不清,认为她败坏门风,几次想要将她逐出家门,但已经可以支撑门户的兄长还是硬顶了下来,而且时常照拂于她的。除此之外,她的丈夫也对她很好,虽然他放在玉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在地方道府中,已经是实权人物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路都是自己走的。 想到这里,张玉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了那位出身小宗的堂妹,没有过人的家世,却被天师亲自赐名,然后也去了玉京,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堂妹的时候,她还是个七品道士,可在自己离开玉京的时候,她已经是五品道士了。 最近听到一些消息,这位堂妹先是累功升至四品祭酒道士,后又被破格提拔为天罡堂的副堂主,如果不出什么差错,那么一个真人之位已经提前收入囊中,可谓是前途无量。 如果她不离开玉京,那么她也该升三品幽逸道士了吧。 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当初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 “当然不值得。”张月鹿说道,“我说了,如果是我,一定要手刃那人,不过我不会看错人。” 齐玄素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问道:“你一直说‘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此时两人已经打听到了张玉月的住处,就位于城北,两人在去此的途中,又说起了关于张玉月的事情,齐玄素询问张月鹿关于此事的看法,得到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回答。 齐玄素总觉得张月鹿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又不好直言相问。 张月鹿回答道:“‘那人’名叫李命煌,如今也在天罡堂,在九位副堂主中排名第三。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后来拜了一位李姓义父,做了李家的义子干儿。” 齐玄素恍然道:“难怪他敢跟张家明珠分道扬镳,原来是有了新的靠山。” 张月鹿道:“如今李命煌并不在玉京城中,而是去了西域道府,正率领灵官与萨满教交战。你既然身在天罡堂中,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那位堂姐夫呢?”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堂姐夫姓董,如果抛开家世不谈,这位堂姐夫其实与我那位堂姐算是旗鼓相当,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在地方道府任职。可如果算上家世,双方的差距就有些大了,毕竟……” 齐玄素接口道:“毕竟家世相当的男子可不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去乱说。” “这是当然。”齐玄素道,“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座颇为阔气的大宅前。 张月鹿上前叩门,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门房,见是一对陌生男女,有些吃不准两人的来意。不过在张月鹿报出身份之后,门房赶忙请两人在门房稍坐,然后他进去通禀。 不多时,府中管家出来,十分恭敬地引着两人去了正堂,奉上香茗,请两人稍等,夫人正在梳洗打扮。 齐玄素打量着周围环境,仅从装潢摆设来看,不算豪奢,却也绝对谈不上简陋,颇有些世代书香人家的意味。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人未至声先至:“青霄来了?” 紧接着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走进正堂,裙裾摇曳,环佩叮当,明丽动人,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图中的美人。 “堂姐。”张月鹿起身迎了上去。 齐玄素也随之起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女子。 这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气质清雅,不过与张月鹿站在一起,明显可以看出比张月鹿要年长许多。张月鹿的身上带着一股锐气和朝气,而这位女子身上却带着一股暮气。 “青霄,还真是你,你怎么有空过来?”张玉月对于张月鹿的造访还是颇感惊讶。 张月鹿如实道:“我娘给我下了通牒,非要我回家过年,我便顺路来看望你。上次见你,还是在玉京,三年不见,堂姐却是清减了许多。” “一别三年不相见。”张玉月感叹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我在这分宁县做地主婆,你在玉京做副堂主,当真是两个天地了。” 张月鹿道:“姐姐若想回玉京,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玉月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齐玄素,询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上前一步,施礼道:“在下齐玄素,见过张法师。” 张月鹿微笑着补充道:“我的朋友,姐姐叫他‘天渊’就好。” 张玉月的神色略微变化,虽然是笑着,但却冷了几分,不待见的意味昭然若揭。 齐玄素不由心中暗忖:“果真是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张月鹿轻声道:“姐姐。” 张玉月上下打量了齐玄素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齐……道友少礼。” 齐玄素直起身子,给了张月鹿一个眼神,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只当没有看到,开始与张玉月叙旧。 齐玄素有些气闷,却又发作不得。白帝城之事后,张月鹿就表示过不想让齐玄素现在就去见她娘,是齐玄素自己不同意半途而废,那么现在也怪不得张月鹿,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两名女子聊天,齐玄素便只好尴尬地陪坐一旁,侧耳倾听两人谈话的内容。 两人倒是没有谈及其他,主要就是追忆当年,缅怀下过往。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名还穿着道门正装的男子匆匆赶来。 张月鹿和张玉月都起身相迎,想来这位就是堂姐夫了。 齐玄素也起身望去,男子要比齐玄素年长许多,不过不同于齐玄素的一身杀气,男子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一看便是久在书斋中的人物。 张月鹿并无在玉京时的不近人情,十分和气道:“堂姐夫。” 齐玄素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见过堂姐夫。” 一瞬间,堂上的气氛彻底凝固。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四章 董白靖 云锦山大真人府就坐落在吴州境内,吴州道府从上到下悉数都是正一道弟子,可谓是最为“纯粹”的正一道府。 董白靖就在吴州道府担任主事,今年三十五岁,四品祭酒道士。如果放眼整个道门,既算得上年轻,也算得上才俊。可是与张月鹿、李天贞、李命煌这些人比起来,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说是一般。 毕竟张月鹿比他小了十余岁,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十年之后,也许张月鹿都已经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最不济也是三品幽逸道士。不管怎么说,道门还是注重年轻人的提拔和任用,上至大掌教的年龄,下至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的年龄,都有严格限制,这是玄圣亲自定下的规矩,避免道门重蹈当年儒门的覆辙,不过前提是足够优秀。 董白靖倒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知足常乐,也没想着非要去玉京九堂,就这么一直留在吴州道府。 至于董白靖是如何与张玉月认识的,说来话长。 董白靖要比张玉月年长两岁,而张玉月也不像张月鹿那般小小年纪便独自去了玉京,在她及笄之前,她一直在大真人府的族学中与同族之人一起学习各种课程。在她成人之后,先被家族安排到了吴州道府,算是放在家族的眼皮子底下,熟悉一下道门内部的各种规矩,毕竟道门不是张家的道门,也不是李家的道门。 张玉月就这么到了吴州道府,与董白靖相识,而且在同一个上司手下共事,有些类似于齐玄素和沐妗。不过董白靖和张玉月当时的关系十分和睦,而不像齐玄素和沐妗这般剑拔弩张。 董白靖至今还记得两人初相识的情景。 那天他正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案牍之中,马上就要退隐山林的上司亲自领着一个少女来到签押房中。少女分明是初来乍到,却没有半点羞怯畏缩,神情淡定,举止自如。 董白靖只觉得那女孩光彩照人,让他不敢直视。却不曾想,上司竟是领着少女来到他的桌前,让他多帮下新来的同僚。 少女落落大方,自我介绍:“我叫张玉月。” 他却红了脸,不敢去看少女,过了半天才答出自己的名,却忘了说自己的表字。 “董白靖。”少女笑道,“我就叫你董道兄吧。” 后来,没有背景的董白靖继续留在吴州道府苦熬资历,身为张家千金的张玉月则是稳步高升,去了玉京,两人就此分离。 他同样记得清楚。 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张玉月要从云锦山的渡口乘坐飞舟前往玉京,临行前,他特意前去相送。 张玉月站在飞舟的甲板上,望着下方岸上的董白靖,挥手作别,笑言道:“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是被外放为吴州道府的副府主,到那时候,你可就是我的属下了。”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至于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张玉月刚到玉京的时候,两人还时常书信往来,渐渐地,便断了音信。 直到三年前,张玉月突然回到吴州,并且找到了他。 张玉月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往经历,坦言相告,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愿意娶她吗? 董白靖没有犹豫太多,只是思考了半个时辰,便给了张玉月答复。 他愿意娶她。 张玉月身为张家贵女,不求什么太上坊的住宅,也不要什么彩礼,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成亲要快,最好在十天以内。 于是两人极为低调地成婚,没有六礼,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没有花轿,甚至因为时间仓促,没有一袭嫁衣,只有两支喜烛。 张家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十分古怪暧昧,既不明确反对,也不支持,只有张玉月的兄长十分低调地露了一面,甚至没有喝一杯酒,便匆匆离去。 外人对于张玉月父兄二人的争执不得而知,慑于张家的威严,董白靖的许多同僚也不敢前来,使得两人的婚礼极为冷清,甚至不如在玉京城隍庙殿的一场普通婚礼。 张玉月也不大提起张家的事情。 正因如此,董白靖对于张玉月的许多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 他知道妻子有位关系还算不错的堂妹,在道门中名声极大,名字甚至登上过道门内部的邸报,不过这位堂妹的近况如何,他是不知道的。 甚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月鹿本人。 “这位就是玉儿经常提起的堂妹吧。”董白靖没有注意到姐妹两人的神态,又望向齐玄素,“这就是堂妹夫吧。” 这也不怪董白靖,谁让齐玄素顺嘴说了一句“堂姐夫”呢,而且两人的斗篷还十分相似。 不过张玉月十分肯定,这个贼小子才不是什么妹夫。 虽然张月鹿是小宗出身,但身份特殊,她若是要嫁人,无论是联姻,还是招上门女婿,都不会没有半点风声透出。 也就是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两人私定终身,要么这贼小子信口开河。 想到此处,张玉月的脸色便是一沉。 张月鹿倒是没有如何动怒,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有些习惯齐玄素的“鬼使神差”,不知怎得就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让人甚是尴尬。 她已经开始发愁,齐玄素哪里都靠谱,无论是与人拼杀,还是处理事情,唯独这方面,实在让人头疼,等见到她娘的时候,齐玄素再来一次,那可真是有得瞧了。 齐玄素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心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进退维谷,只好以求救的眼神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还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略微整理神态,说道:“现在叫‘堂姐夫’还早了些,最起码要见过我爹和我娘之后。” 齐玄素赶忙就坡下驴:“是,是。” 董白靖恍然道:“原来如此,堂妹是领着妹夫回家吗?” 张月鹿道:“算是吧。堂姐夫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青霄’,叫他‘天渊’就是。” 便在这时,张玉月忽然冷冷开口道:“齐道友,我作为青霄的堂姐,怎么没听她过去提起过你?”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事实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青霄还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堂姐。” 张玉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齐玄素的回答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严格来说,齐玄素的确是实话实话。 张月鹿只好故意板起脸说道:“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齐玄素顺势摆出惧内的模样,他最会装模作样了。 张玉月本想借着此事发难,却没想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不由有些气闷,又道:“我的事情,青霄的确不好随便对外人提起。可我还住在玉京的时候,青霄是绝对不认识你这号人的,从我离开玉京算起,满打满算也就三年。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 董白靖其实对于齐玄素并不如何反感,开口道:“玉儿,毕竟是客人,不要这样失礼。” 张玉月冷冷道:“你少说话,让他说。” 一看便知道她是个颇为强势的女人,在家中更是如此,与十分讲道理的张月鹿还是有所不同。 董白靖倒是习以为常,只是无奈一笑,不再发言,顺带观察了下张月鹿的表情。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并无丝毫的担忧。 齐玄素似乎没有察觉到张玉月的咄咄逼人,而是四两拨千斤:“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这一点,不该问我,应该问青霄才是,她对我了解多少?” 张玉月眯起眼,忽然发觉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隐隐透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影子。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五章 言谈 张玉月直视着齐玄素,以质询的口气问道:“齐道友,你如今在何处任职?是什么修为?又是什么品级?” 齐玄素坦然道:“天罡堂,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七品道士,马上就要晋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 这都是他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玉月的眉头微微一跳:“七品道士?就算是六品道士,亦或是五品道士,那又如何?齐道友,齐天渊,齐玄素,我作为青霄的姐姐,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并非我看不起低品道士,毕竟我也是从低品道士走过来的,可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愿意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低品道士吗?” 齐玄素淡淡道:“没办法,我不姓张,也不姓李,向上攀爬需要一些时间。” 张玉月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直勾勾盯着齐玄素的脸庞,道:“露出尾巴了不是?‘攀爬’,这个词用得真是妙啊,你是不是还想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齐玄素已经从张月鹿口中知道了李命煌的事情,早有准备,立时说道:“张法师是怕我拿青霄做踏脚石?那可真是太小瞧青霄了。至于打江山什么的,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个,这种糟粕习气,还是早早抛弃为好。” 董白靖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位小姨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椅子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品茶,似乎察觉到董白靖的目光,她又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并且竭力想要作出忧虑的样子,只是在这方面,她实在没有齐玄素的天赋。 张玉月这时候无暇注意张月鹿,目光全部停留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害怕。 若论年纪,张玉月更为年长。可论气势,气势凌人的张玉月实在不如有龙虎之气的张月鹿。若要打个比方,前者看似气盛,却都是些阴阳怪气,而后者看似平和内敛,却是堂堂正正,名正则言顺。 所以张玉月遇到了李命煌就好似遇到了命中的魔头煞星,一败涂地,只能躲到角落里舔舐伤口。而张月鹿却是直接把李天贞打得至今不入玉京半步,这便是两人的差距了。 当然,能得到张月鹿的认可,齐玄素也不算差了。太清广场的偶遇只是开了一个好头,后面杀汉崔克,杀迪斯温,再到遗山城大破灵山巫教,茶马古道上反杀“客栈”刺客,直到白帝城直面身为天人的赵福安,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如果齐玄素做个好好先生,逆来顺受,也许张玉月还不会直接撕破面皮,但没想到齐玄素绵里藏针,软中带硬,这让张玉月勃然大怒,只是多年的教养还让她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缓缓说道:“好一个糟粕习气,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这些套话倒是张口就来。” 齐玄素道:“什么叫套话?这难道不是糟粕习气吗?青霄是我的上司,平日里她总是如此教我,总不能青霄也错了吧。” 张玉月猛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只好道:“的确如此。” 张玉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自己这位堂妹从小就是有主见的,而且胆大包天,总喜欢干些别人不敢干的事情。也许她不是受了这个贼小子的蒙骗,而是打算养小白脸了。 张玉月越想越觉得张月鹿能干出这种事情,只是她余怒未消,仍旧冲着齐玄素道:“我不与你斗嘴,我想告诉你,你不要打量着青霄是张家出身,又是谪仙人,更是副堂主,便想拿她做自己一步登天的踏脚石,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我们张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齐玄素估摸着过犹不及,而且这次是小试牛刀,所以选择了沉默不答,以退为进。 张玉月发泄了心中最后一口怒气,顺势打量了下齐玄素,平心而论,如果不站在张月鹿身边,这个贼小子还算是不俗,毕竟是二十多岁的预备祭酒,还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真不算差了。可想要迎娶张月鹿,那可就不够了。 张玉月在审视齐玄素,她的丈夫董白靖也把主意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这位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对于齐玄素没有太多抵触和反感,他的立场也远比张玉月更为客观中立。 董白靖见妻子怒气稍减,顺势说道:“玉儿,有话还是好好说。” 张玉月这次没有给自己的丈夫没脸,对张月鹿说道:“青霄,我们去里面好好谈一谈。”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起身道:“好。” 在姐妹两人离开之后,正堂中就只剩下齐玄素和董白靖两个男子。 董白靖伸手示意齐玄素请坐,然后说道:“玉儿是个急脾气,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天渊见谅。” 齐玄素笑了笑,道:“不过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对住或者对不住。” “天渊是万象道宫出身?”董白靖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是。” “其实我也是从万象道宫走出来的。”董白靖道,“所以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正确套话,我们与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人相比,的确是矮了一头,而且慢了不止一步。” 齐玄素道:“我知道。” 董白靖陷入到回忆之中:“天渊,你知道青霄的姐姐为什么如此反对吗?” “我也知道。”齐玄素道,“因为李命煌,我们天罡堂的第三副堂主,仅次于首席副堂主和次席副堂主。” 如果说张月鹿是不近人情,那么齐玄素在有些时候颇有些不通人情的嫌疑。 董白靖的表情有些尴尬,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青霄与她的姐姐不大一样,如果是青霄,那么她会选择亲自手刃李命煌。就算现在杀不了,总有一天能杀。这是她亲口说的,我也毫不怀疑。” 董白靖没想到自家小姨子这般……狠厉,果然与张玉月大不相同。 董白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如果有朝一日,青霄要杀天渊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会引颈就戮,而是要奋起反抗。” 董白靖不由苦笑。 他本以为自己与齐玄素是同路人,而且是十分相像的同路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好似张玉月与张月鹿之间的区别。 也许,妻子张玉月正是从齐玄素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李命煌的影子。与其说她讨厌齐玄素,倒不如说恨屋及乌。 他之所以能娶到张玉月,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张玉月破罐子破摔,未尝没有以此报复李命煌的心思。 至于李命煌在不在乎这种报复,那就只有李命煌自己知道了。 想到这里,董白靖唏嘘不已。 其实他一点也不贪图张玉月的家世,所以张家认不认可这门婚事,他都不在乎,只要张玉月认可就行了。他只是因为张玉月这个人而已,与其他无关。 想来张玉月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嫁给他。 董白靖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天渊,你和青霄认识多久了?” 齐玄素道:“我们是七月十五认识的,八月十五,九月十五,十月十五,十一月十五,四个月了,不到半年。” “四个月?”董白靖吃了一惊,“这么短!” “短吗?”齐玄素笑了笑,“如果是在签押房里,千篇一律,日复一日,半年时间的确不长,可如果是出生入死,我觉得四个月已经很长了,长到几度生死,好似两世为人。” 董白靖怔住,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齐玄素也没有过多解释,转而说道:“我其实算是半个江湖人出身,后来才转入天罡堂。我很喜欢写古时游侠的诗词。” 董白靖问道:“诗词?是诗仙的《侠客行》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齐玄素摇头道:“不是这一首,这首仙气略重,侠气稍少。我更喜欢另一首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六章 姐妹 齐玄素看似很好说话,实则不好说话。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哪怕是张月鹿,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也不会答应。 如果齐玄素处在董白靖的位置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张玉月,而不是接手一个内心千疮百孔的女人,又不是他造的孽,凭什么让他来承受?他自己都心凉,更不想用余生去温暖谁。这就好像如果张月鹿处在张玉月的位置上,必然会亲自手刃仇人,而不是逃避现实。 在这一点上,两人可谓是道同可谋。两人走到一起,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董张二人与齐张二人之所以如此不同,盖因前者生在花圃之中,未经风雨,而后者虽然更为年轻,但早早经历了风吹雨打,见过且经历过真实,心性便大不相同。 齐玄素就不必说了,自从师父死后,他先是跟随七娘闯荡江湖,然后是独自闯荡江湖,给清平会卖命,刀光剑影,水里进火里出,几度生死。 就是张月鹿,看似有那么多的大人物呵护,可她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李天贞之流都算不得什么,一场江南大案,牵连者甚众,无辜的有辜的不知牵扯了多少,明里暗里更不知死了多少人,张月鹿在其中生死一线,最终能活着逃出来,哪怕有慈航真人暗中相助,经历的艰难险阻也不知有多少,自然不是张玉月这等千金小姐能够比拟的。 张玉月已经成婚三年了,这三年里,董白靖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既不木讷无趣,也不疑神疑鬼,反而是知冷知热,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兄长十分满意这个妹夫,就连她爹,也没有太过挑剔这个女婿的不是。 可张玉月心知肚明,她还是无法忘掉当年那个让她飞蛾扑火抛弃一切的男人,这个男人就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头上,拔不出去,而且隐隐作痛。 这种情绪,齐玄素理解不了,张月鹿其实也不大理解。经历生死多了,面对生死多了,难免麻木,继而漠然。 齐玄素当然有感情,会感伤师父的故去,可他不会没完没了地感伤师父之死,他还要谋生,还要活下去,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苦,那么累,哪来的闲情逸致去伤月悲秋呢?也只有这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才会整日想着这些。 这就像黑衣人,打起仗来从不诈诈唬唬,而是像吝啬的商人一样仔细算计著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最大的利益。 战场上,他们见自己的袍泽战死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去给袍泽报仇,而是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该搬军械的继续搬军械,该挖壕沟的继续挖壕沟,各司其职。要是死几个人就哭天抢地,什么也不顾了,那么仗也没法打了。 张月鹿看着自己的堂姐,虽然明白她是为了自己好,但还是不免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她在来此之前,多少还是抱着点侥幸,希望堂姐能够认可齐玄素,现在看来,认可是不可能了,倒是一语成谶,真成了预演。 “青霄,你应该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道理。”张玉月缓缓开口,“我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就摆在你的面前,你也是亲眼看着我为何变成现在这般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哀之而不鉴之?这种男人靠不住,姐姐是过来人,不会害你。” 张月鹿反问道:“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弱吗?” “什么?”张玉月一怔。 张月鹿自问自答道:“未必吧,我出身比他好,师承比他好,职位比他高,品级比他高,修为也比他高,为什么姐姐会怕我吃亏?难道我就这般不济吗?” 张玉月离开玉京的时候,张月鹿还未经历那场江南大案,所以张玉月的印象中的张月鹿与如今的张月鹿有些不同,这番话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玉月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情’之一字,自古就是我们女子的枷锁。” 张月鹿淡笑道:“难道男女之情是一个人的情?怎么是女子的枷锁,就不是男子的枷锁?” 张月鹿讨厌李天贞的原因很简单,与他姓什么无关,只是单纯厌恶他不把她当人的样子。虽然李天贞在明面上也如其他世家子一般彬彬有礼,但在骨子里却是高在天上的,看待张月鹿这个张家小宗出身的女子也是俯视的。 就好像一艘航船,李天贞觉得他们这些人上人才是乘客,视张月鹿、张玉月这些女子为宠物,而齐玄素这样的普通人便是物件,甚至是供这艘航船前行的燃煤。 这就让张月鹿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呢?你比我强在哪里?既然你觉得你高我一等,那么我们就比一比,输的人滚出玉京。 结果李天贞还真就输了,只能离开玉京,至今也没有回来。 张月鹿并不是个高傲的人,她可以平和地对待每一个人,唯独不喜欢这种所谓的人上人。 她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做到,她就是有这种自信,所以她十分不喜欢张玉月的这种说辞,什么女子的枷锁云云,都是胡扯。 张玉月怔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傻子,明白了张月鹿要说的意思。 张月鹿的确不是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小丫头,更不是坠入情丝中无法自拔,她是太自信了。 张玉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青霄,你还是个女孩,不是女人,你不懂。” “那又怎么了?”张月鹿并不觉得懂不懂与是不是女人有什么直接关系,难道经历了男女之事就会变得成熟?道门中不乏百岁高龄仍旧是童子身的老人,这些人可都不是庸碌之辈,大多都在道门中呼风唤雨,倒是普通人大多成亲生子,也没见如何智谋深远。 张玉月只好转换方向道:“虽然我知道有些话十分俗气,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二十多岁的人了,只是个七品道士……” 张月鹿打断道:“等我们返回玉京,他就是六品道士了,备注,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 “好,就算是六品道士,预备祭酒,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那又如何呢?”张玉月被张月鹿逼得翻了个白眼,“就连我这个没出息的废人,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伸出四根手指:“四个月。” “什么意思?”张玉月疑惑问道。 张月鹿淡淡道:“天渊的起点是很低,从八品道士到七品道士用了不少时间,又在七品道士的坎上蹉跎了一段时间。可是自他进入天罡堂后,从七品道士到可以升任六品道士,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再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如果不是停年制度,他现在已经是五品道士了,在三十岁之前升四品祭酒道士并非难事。” 张玉月道:“就算他三十岁的时候升了四品祭酒道士,你姐夫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要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也还是入不得张家的眼。” 张月鹿摇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姐夫不如天渊,姐夫是个好人,却是个花圃道士,也许在退隐之前得到个二品太乙道士的待遇,有没有真人的名号还是两说。可天渊不同,他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从七品到五品待遇,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在此之间,你没少出力吧?”张玉月望着张月鹿,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张月鹿坦然道:“如果把他的功劳都如实上报也算是出力的话,那我的确出力不少。如果不算,那我还真没出什么力气,都是他应得的。” 张玉月喃喃道:“又是一个李命煌。” 张月鹿淡淡道:“这便又绕回到先前的话题了,姐姐怕我做了他人的踏脚石。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全凭各人的本事。天渊要是真能拿我做了他的踏脚石又一脚把我踢开,我固然要恨他,却也要佩服他,以弱胜强,不过如此。而且胜败乃是常事,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 张玉月怔怔望着张月鹿,真想看看这个妹妹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从小就不与普通人一样?怎么就有这么足的胆气? 张玉月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相较于父兄,她可以说是相当不争气了,在整个张家大宗,算是最不成器的,不过她从小也没什么大野心大志向,只是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唯一的一次放纵,或者说大胆行事,却让她遍体鳞伤。 反观这位堂妹,从小便离经叛道,反倒是扶摇而起。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株花养在花圃暖房里,不经风雨,每日定时浇水、松土、施肥、除虫,反而是快要死了。另一株花独自生长,不能说完全不管,也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浇一浇水,却开得正盛。 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张月鹿才是张家大宗出身的嫡系子孙,那么必然是整个张家最为耀眼的明珠,未来的核心人物,一个李命煌又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见姐姐盯着自己,转开了话题:“说到那个李命煌,同在天罡堂,我们总有一天要对上,姐姐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张玉月恨恨道,“死了才好。” “当真?”张月鹿轻声道,“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做,但瞧姐姐的样子,只怕是无力振作了,我倒是可以代劳。虽然现在的我还比不上李命煌,但在两年之内,我必能跻身天人,如果姐姐不心疼的话……” 张玉月脸色变化不定,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七章 礼物 家里做主的是张玉月,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还是董白靖,最终董白靖说服了妻子,摆下宴席招待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张玉月有些嫌弃地打量了齐玄素一眼。 此时齐玄素已经脱下外面的斗篷,虽然穿着道袍,但外腰带上整齐插着一排飞刀,后面是与腰带连为一体的牛皮腰包,装着各种弹丸,包括“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左边是装着火铳的铳套,右边是带鞘的短剑,斜挎着一个大号的兽皮挎包,鼓鼓囊囊,装着一些杂物。除此之外,算不得广袖的袖口也略显臃肿,应是在袖袋中装了什么东西,便于投掷。 这是十足的天罡堂道士形象,就差背后的双剑了。 别人行走起来是环佩叮当,齐玄素走起来只怕是剑铳作响。 对于承平已久的县城来说,这样的打扮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就算齐玄素看起来人畜无害,这样的打扮也显得杀气腾腾,更何况齐玄素如何也算不上人畜无害,最起码张月鹿一眼就看出他一身杀气。 齐玄素好似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一般,主动向董白靖和张玉月行礼。 董白靖还礼,而张玉月仍旧态度冷淡:“不敢当。”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堂姐。” 张玉月了解自己这个堂妹,当她称呼自己“堂姐”而非“姐姐”时,便是心生不满了,她就算要给那个贼小子脸色,也不能不看妹妹的面子,只能是还了一礼,并且稍稍缓和了语气:“齐道友不必拘礼。” 齐玄素倒是不往心里去,正如他自己说的,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气受,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给自己使个脸色,说几句冷言冷语,就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也没那个必要。 董白靖在见到妻子的反应之后,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张月鹿。 这位堂妹果真不简单,一向任性的妻子竟是有些害怕这位堂妹? 他又将视线转向齐玄素。 既然堂妹不简单,那么能入得这位堂妹法眼的年轻人,会是寻常人物? 不过他最欣赏的还是齐玄素的性情,拿得起放得下,张家的门槛很高,不肯弯腰的人爬不过去,膝盖不直的人同样爬不过去,其中度量,十分难以拿捏。 有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才能是有的,狠厉也是有的,可过犹不及,总是带着一股子戾气,似乎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张家这样的大家族,容不得这样的鬼,更何况前几年才出了一个李命煌,前车之鉴不远。 倒是齐玄素这种的人,不卑不亢,兴许能有一线机会。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惊。 张玉月不乐意说话,董白靖又与两人不熟,齐玄素不好随便说话,免得招来张玉月更大的恶感,于是成了张月鹿主导话题。 张月鹿谈起了他们前不久的西域之行,对于张玉月而言,虽然她在昆仑玉京住了许久,而且昆仑就在广义上的西域境内,但西域仍旧是陌生且遥远的,因为她很少离开玉京城,平时也都是乘坐飞舟往来于玉京和吴州,就连西域道府和楼兰城都没去过,那么西域自然是极为遥远的,更是极为陌生的。 两人更像是在听一个话本故事。 当两人从张月鹿口中得知齐玄素曾亲手斩杀了一个天人之后,不由大为震惊,张玉月在震惊之余,不再否认齐玄素的能力,越发认定齐玄素就是下一个李命煌。 至于董白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他觉得齐玄素不俗,却又不是那么不俗,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有什么出类拔萃的特质,更多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毕竟他能入得张玉月的眼,又是这般年纪的四品祭酒道士,放在张家也许不算什么,可放眼整个道门,已经是很了不起。 不过董白靖听到齐玄素面不改色地杀了迪斯温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远不如这个年轻人。 齐玄素察言观色,虽然不敢说看透了张玉月心中所想,但也算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觉得冤枉,怎么都觉得他像那个什么李命煌,难道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万象道宫穷苦出身? 不过齐玄素忽然又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其实也算是欺骗,虽然与李命煌不同,但性质同样十分恶劣。 齐玄素又觉得不自在了。 必须要尽快脱离清平会才行。 张月鹿要来看望姐姐并非临时起意,提前准备好了礼物,是在玉京就置办好的。毕竟天底下十之七八的好东西都集中在玉京和帝京,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 张月鹿的礼物是一块墨,乃是出自儒门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价值不菲。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百太平钱。 对于可以送出一座太上坊住宅的张玉月而言,这算不得什么贵重礼物。不过以张月鹿的财力而言,已经是能力范围之内十分有诚意的礼物了。 这件礼物主要是送给董白靖这位堂姐夫的,毕竟是舞文弄墨之人,更偏爱这类雅物。如果是给齐玄素送礼,火器会更好一些,剑器什么的也不错。 张月鹿一共买了两块,共花费一千太平钱,另外一块则是给自家老父的。 除此之外,还有齐玄素的那份。张月鹿请齐玄素帮忙,总不能让齐玄素自备礼物,所以齐玄素的那份也由她来解决,这让本就不算富裕的张月鹿不得不从太平钱庄里提了一笔存了许久的无忧钱,兑换成太平钱,买了两样礼物。 一样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玻璃不算稀奇,不过纯净无杂色的玻璃还是不算常见,手工镶银,再镀上一层如花藤一般的金边,以象牙为持柄,价格不菲。道门也烧制玻璃,不过较为粗糙,大多用于窗户或者暖棚,所谓暖棚,其实是种菜用的,既能保温,又能透光。使得冬天不必只吃大白菜,也可以有些其他违犯时令的菜蔬,而且比起筑炉烧火的“火室”成本更低。而在奢侈品上,还是西洋那边更胜一筹。 这样礼物是送给张月鹿母亲的。 另一样礼物是一块上好的怀表,十二时辰的样式,表盖和表链是金的,其他部分只是镀金。这是送给张月鹿父亲的礼物。 张月鹿为了挑选这两样礼物,没少花心思,更没少花钱,这也是她不喜欢人情往来的原因之一。 此时这两样礼物都被张月鹿包裹好了,放在她的须弥物中,等到了上清县的时候,再交给齐玄素。 当然,张月鹿也要提前跟齐玄素说好,让他做到心中有数,如果送礼之人不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礼物,那也是露馅了。 张玉月本想留张月鹿在家过夜,姐妹两人好好说些体己话,不过被张月鹿婉拒了,张玉月考虑到齐玄素这个碍眼的存在,便没有强求。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在分宁县停留的意思,直接出城,继续赶路。 董白靖将两人送到城门口,才挥手作别。 来到城外,张月鹿问道:“这次见我堂姐,你觉得怎样?” 齐玄素回答道:“还好,没我想象中的难。” 张月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接下来就是我娘那一关,如果她有什么刻薄诛心的言语,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还要你多担待。”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姑娘 腊月初一,齐玄素和张月鹿终于抵达了上清府。 万幸,从湖州到吴州这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还算是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能总出意外,如果他们两人赶路都如此艰难,那么普通人还出不出门了。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 不过上清府并非如此,虽然上清县和上清府同名,但上清县的县城并不是上清府的府城,两者是相互独立的。上清县的县城就位于云锦山脚下,而上清府的府城距离云锦山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上清府的府城之后,并不算到了家门口。张月鹿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明面上的理由是追忆下童年的时光,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带她来这里玩。每逢年节,更是如此。根本理由则是张月鹿打算拖延一段时间。 齐玄素还是挺羡慕的,张月鹿小时候可以到府城中玩,他小时候就只能在万象道宫的高墙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虽然万象道宫很大,大到可以媲美玉京的紫府和帝京的皇宫,但万象道宫里有很多禁地,他们不能随意涉足,比如张月鹿去过的上宫就是道童们的禁地之一,教习们生活的区域,他们也不能随意进入,齐玄素记得在万象道宫中有一座很大的湖,好像叫“星野湖”,不过只有教习们能去,偶尔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人物在湖畔品茶下棋,或是泛舟湖上,他们就只能远远看着,所以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 不过话说回来,离开万象道宫之后,不得再踏入半步,除非是就任道宫的教习或者前往上宫进修,所以齐玄素有时候还是挺想念万象道宫的。 两人走在大街上,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甚是热闹,置办年货的,做生意的,返乡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齐玄素问道:“我们是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还是待会儿再说?” 张月鹿道:“行院怎么样?” “什么?”齐玄素听得很真切,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月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行院怎么样?” 齐玄素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整句话也听得懂,可从张月鹿嘴里说出来就很让人费解了。 一个未婚的童女子,领着一个同样未婚的童男子,打着回家见爹娘的旗号,去逛行院? 这年月里,狎妓算是一件比较正常的事情,儒门弟子尤其喜好这一口,自诩风流,几乎是明着来,甚至还要为这种事情填诗作词,流传后世,书生和花魁的故事也不在少数。 佛门弟子要守淫戒,不近女色,成亲生子都不行,更不用说这等事情了,与儒门弟子是两个极端。 道门弟子比较特殊,可以分为三类。 全真道弟子,尤其是弃本名而用道号的全真道弟子,与佛门弟子相差不多,都要恪守戒律,食素不婚,百岁高龄却还是童子身的老道人便大多出身自全真道,故而这种事情要彻底杜绝。 正一道弟子可以成家,可以正常嫁娶,不过不提倡这种事情,纵然有人想要玩乐,也要偷着来。 太平道弟子崇尚房中术,提倡阴阳双修之道,最是无所谓,这类事情也最是司空见惯。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正一道弟子,年纪到了,结成道侣,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没有谁会指责什么。可要是去逛行院,就要承受道德上的压力。虽然不至于被记过降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名声有碍。 之所以如此不同,这就好像同样是世家子弟打架闹事,如果此人出身将门世家,世人便不觉得如何,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可如果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便要被人视作大逆不道,斯文扫地。 盖因立起了道德牌坊,享受道德牌坊带来的好处,也要受到道德牌坊的约束。故而以小观大,全真道弟子的名声最好,太平道弟子的名声最次,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我可不想以童子之身背上个行为不端的罪名,没捞到好处还惹一身腥,岂不是冤枉?” “见识一下而已,又不是真去做那种事情。”张月鹿道,这可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负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两位老家人都知道。 齐玄素却不知道,仍是不赞同道:“不是在白帝城见识过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派富贵气象。” “那次是查案,本就天黑,又是死尸又是灵官,能看得出什么?”张月鹿说道,“我们也不是光明正大地过去,偷偷地过去,不要让人察觉。” 齐玄素只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偷偷过去,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那可真是黄泥落进裤裆里。” 张月鹿道:“你这种老江湖,难道连行院都没去过?”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去过一次,不是白帝城的那次,而是他杀沈玉崒的时候,就是在江州的一家行院之中。 齐玄素砸了咂嘴,只得用另外一个理由遮掩过去:“行院就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太子进,太监出,我可没那么多太平钱去挥霍。” “说的是啊。”提到钱,张月鹿也要气短,忍不住感慨一声,“太平钱,太平钱,总也不够花。” 齐玄素试探问道:“那……我们不去行院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不定,毕竟这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只是她少时的一个想法,关键是这趟回家已经让她花了小半积蓄,囊中无钱,底气也不大足。 便在这时,一伙书生从两人身旁经过,正在高声交谈。 “几位都听说了吧,那位李姑娘要来我们上清府了。” “哪位李姑娘?”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少年游》中的那位李姑娘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当真是那位名满帝京的李姑娘?” “不会有假。” “李姑娘怎么忽然到我们上清府来了?” “好像是祖籍这边,所以趁着年节回来走亲访友。” “妙极,妙极,咱们几人,可有机会见上一见?” “李姑娘这次只是返乡访亲,应该不会待客。就算要见,也是些本地的大人物。” “这位李姑娘被誉为帝京第一名妓,若是不能见上一面,实乃憾事。” “对了,我们本地的花魁与这位李姑娘相比,不知如何?” “只怕是有所不及,不过这也是情理中事。天下二京,一者帝京,一者玉京,玉京城中严禁烟花女子踏足半步,自然以帝京为最,其次便是金陵府的十里秦淮。我们这儿可排不上号。” “不过我听说行院里要组织一场诗会,李姑娘应该会露面的,虽然不能单独两人促膝长谈,也算是见到李姑娘了。” 几人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什么诗词歌舞上面,尽是些读书人的风雅之事,姑娘们争奇斗艳,书生们为姑娘叫好助威。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路边,看着几名书生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对视一眼。 张月鹿感慨道:“李姑娘啊。” 齐玄素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听说过,是帝京那边正当红的姑娘,被赞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张月鹿回答道。 齐玄素被“天下第一”四个字震了一下,感叹道:“好大的名头。” 张月鹿道:“固然是好大的名头,却也不必太过惊讶,每隔几年都会换一个人,是一伙整日里风花雪月的儒门弟子鼓捣出来的玩意。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而是因为这位李姑娘与太平道李家有些关系。” 齐玄素吃了一惊:“李家千金还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李家千金,甚至连义女也算不上,应该说是李家的一棵摇钱树。李家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出过玄圣这样的大人物,还不至于如此不要脸皮。”张月鹿道,“李家收义子,也收义女。有些不那么好听的生计便交由这些义子义女打理,比如说行院,帝京城中最大的行院梧桐院便由一位李家义女掌管。” “这位李姑娘本不姓李,原本是官宦之女,虽然本朝有善政,不再将罪官家眷贬入教坊司,但其父获罪之后,被抄没家产,她没了生计,流露街头。那位经营行院的李家义女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青奴,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 “这位李青奴李姑娘也当真天赋不俗,又有李家在背后支撑推动,很快便红遍帝京,艳压群芳,被那些好事之人誉为‘天下第一名妓’。”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院门道 齐玄素有些讶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你还真是‘博学广闻’,厉害,厉害。” “说反话是吧?学李家人阴阳怪气是吧?”张月鹿脸色不算和善,想要动手,结果被齐玄素提前躲开了。 齐玄素转开话题道:“好罢,我们去趟行院,见识下李姑娘的风采,具体费用,我们一人出一半。” 张月鹿有些诧异:“你不是没兴趣吗,听到有李姑娘,就改主意了?还肯出一半的费用。” 齐玄素道:“我对李姑娘没什么兴趣,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见识下上层人物是怎样的喜好口味。” 张月鹿啧了一声,算是同意下来。 齐玄素又道:“可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去,鼎鼎有名的道门天才张月鹿逛行院,传扬出去,可是笑话。” “我知道。”张月鹿道,“先换身打扮。” 齐玄素斜眼看她:“还不是要先找客栈安顿下来?” 张月鹿破天荒地无言以对。 两人来到城中的太平客栈,要了个独栋的院子,齐玄素卸下身上的火铳、挎包和带着飞刀腰包的外腰带,暂且交给张月鹿保管,只留下外形雅致的“青渊”,毕竟本朝也有佩剑的传统。 张月鹿去了自己的房间,闭上房门。然后齐玄素向伙计要了一桌酒菜,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不紧不慢地吃着。 待到齐玄素吃得差不多了,张月鹿推开房门出来,已经换了一个人。 只见她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真是浊世佳公子。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 张月鹿脸上明显戴了面具,改变了容貌,没有丝毫女子柔媚之态,显得英气勃勃,而且这身衣衫剪裁得体,显然不是临时买来,更不是借用他人的衣物,还随身带在须弥物中,换而言之,以前的张月鹿没少干女扮男装的事情。 张月鹿张开双手,笑问道:“怎么样?” 齐玄素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你澹台公子?” “聪明,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澹台初,不是张月鹿,也不是张心月。”张月鹿道。 齐玄素问道:“那么我呢?要不要也取个假名?” 张月鹿摆手道:“应该没几个人认识你,我觉得就不必了。” 齐玄素没有意见,这又不是替清平会卖命,用真名也没什么紧要。 张月鹿合拢起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又用手压了压,并无异常,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位置。 齐玄素继续吃饭,头也不抬地说道:“男女都有喉结,可男子的喉结更明显一些。”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物件,安在自己的喉结位置,便如男子一般无二。她又取出一个类似于哨子的物事含在口中,清了清嗓子,已经变成男子声音。 张月鹿竟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吃完饭后,用客栈赠送的手巾擦了擦嘴,示意张月鹿去外面等他,毕竟这院子里突然少了个姑娘,又多出个美公子,还是挺不好解释的。 在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等着伙计前来收拾杯碟碗筷,然后顺势问道:“咱们府城中最大的行院是哪家?” 伙计先是环顾四周,见那位同来的姑娘不在,便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听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客官算是问对人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行院是嘉青院,姑娘多,颜色好,才艺佳,歌舞唱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花销有点高,咱们不说那些红牌姑娘,只说普通姑娘,过夜便要十个太平钱起步,若是置办酒席,那里头的价钱贵,不比客栈,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 齐玄素经常从话本上看到“打茶围”的说法, 不由问道:“打茶围的价格又是多少?” 伙计一听齐玄素的说法,便笑道:“客官是第一次去行院吧。” 齐玄素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人刚才已经说过了,置办酒席的费用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伙计解释道,“上等行院才有打茶围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与行院里的姑娘喝酒、喝茶、下棋、吃点心、闲聊。茶围是免费的,行院自然有钱财方面的损失。不过不取费的意思也是明了的,即客人打了几次茶围后,便要办筵席。”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何伙计要特意提一句置办酒席,原来还有这样的讲头。 伙计虽然在太平客栈当差,但每月也会收到行院的好处,为的就是让他们介绍客栈的客人前往行院,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般行院不会追着客人要钱,不过常去打茶围却又不办酒席的客人会遭院里姑娘的耻笑和白眼,即使办了酒席的客人,如打茶围过于勤快了,鸨母也要骂他小气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伙计,你说的这些茶围什么的,应该都是行院的熟客,如果是我们这种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呢?” 伙计笑道:“那就需要‘敲门砖’了,一般行情是五个太平钱。” 齐玄素点了点头,将两个小圆放在桌上,问道:“能否劳驾引路?” 伙计伸手一抹,便将两个小圆收入囊中,满脸笑意:“谢客官赏。” 两人从侧门出了客栈,外面是条小巷,远远就见张月鹿站在巷口,大冬天的摇着折扇。 伙计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客官还早早约好了同伴,不过也没有深思这位公子就是刚才的姑娘。 嘉青院位于府城的东南角上,距离太平客栈不算太远,出了这条巷子,再过两条街,便是嘉青院的一处侧门。与二流青楼不同,这上等行院甚是幽静,竟是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在行院周围还有许多宅子,没有明确主人,主要作用就是金屋藏娇,里面的住客自然就是一只只金丝雀。 嘉青院能建在这里,又占地广阔,可见其背景不小。不过不大可能是正一道张家的生意,就连最不在乎此类事情的李家都要找个义女掌管此事,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那么一向好名更胜李家的张家更不可能亲自插手这样的生意。 难道是朝廷的某位地方大员? 伙计引着两人往这处侧门走去,说是侧门,也是气派非凡,门前同样站着几位负责迎客的女子。 伙计就此止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上前去。 一名女子主动迎了上来,齐玄素已经打听好行情,取出五圆太平钱,随手一丢,五枚太平钱精准无误地落在那女子的手中,然后问道:“我听说贵院举办了一场诗会?” 女子脸上立时有了笑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章 李家三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在一名丫鬟的引领下,从侧门进了嘉青院,七曲八折之后,来到一处宽阔花厅稍等一二。 花厅中摆满了桌椅,分成几排,两人的位置是最后一排,而最前面一排的桌椅上都贴着纸条,似乎早就被人定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戴着绿头巾的仆役给两人上茶,然后也不走,就端着托盘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 齐玄素第一次来,没有经验,也打算置办酒席或者找女子过夜,只能问道:“多少钱?” 仆役愣了一下,显然很少遇到这般“直白”的客人,不过还是回答道:“最后一排,每人十个太平钱。每前进一排,多加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各自取出十个太平钱放在托盘中。 仆役这才面露笑容,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此时花厅中并无他人,齐玄素侧目向张月鹿望去,张月鹿一脸云淡风轻,以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四下张望,倒像是一位真正的富家公子。 齐玄素悄声问道:“你会写诗吗?” 张月鹿展开折扇掩口回答道:“我会背诗。” 齐玄素道:“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打油诗也行。” “那也不会。”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道:“你们张家不是有族学吗?难道不教这个?” “教倒是教,所以我学会了背诗。”张月鹿理所当然道,“你别说我,你会作诗吗?” 齐玄素也有话说:“能否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主要考火器运用、兵刃暗器、拳脚身法、天文地理、练气打坐、画符写箓、古文读写、草药辨识、经史子集,唯独不考作诗。” 然后齐玄素出了个馊主意:“你认不认识喜欢作诗的老前辈?如果恰好有未曾发表的诗作,那么我们借来一用,也未尝不可。”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这种老前辈。就算认识,我也不会拿人家的诗作充数。” “太可惜了,话本里来这种地方都是借一首诗,然后博得一个满堂彩,那些才子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花魁也是芳心暗动,恨不得直接投怀送抱。”齐玄素说道。 张月鹿笑道:“你也知道那是话本,哪有这等好事,不要再冒出个隐秘结社的妖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做什么来了。” 张月鹿道:“当然是见识花魁。” 齐玄素奇怪道:“花魁?不是很常见吗?” 张月鹿解释道:“你是错把红牌姑娘当成是花魁了。所谓花魁,是这行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种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花魁’二字称之。” 齐玄素这才明白:“那位李姑娘就是花魁了。” 张月鹿道:“我曾听我爹说起过金陵府评选花魁的盛况,各大行院的头牌女子皆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各自支持她们的富贵公子、士绅才子,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多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太平钱,通宵达旦。” 齐玄素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心心念念对行院这般好奇了,他竟是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道:“如何评选花魁?” 张月鹿回答道:“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非常简单。花魁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两个要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莲花,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姑娘们各展才艺,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很难在背后弄鬼。” “除此之外,还要请人为姑娘填词作曲,若是由姑娘唱红,也可以起到宣传造势的作用。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斗富之举,硬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 齐玄素听明白了,能否当上花魁,女子本身的能耐只是其中之一,关键还要看背后的金主如何,这位李姑娘能成为帝京花魁,李家至关重要。 齐玄素问道:“李家很有钱吗?” 张月鹿叹了口气:“何止是有钱,简直是富可敌国。若论道门的地位,李家和张家还算势均力敌,若论财力,张家就望尘莫及了,张家主要是靠江南和岭南等地几大豪族的支持。” 齐玄素又问道:“李家豪富与玄圣有关?” “不是。”张月鹿摇头道,“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李家就已经掌握了将近半数的海贸生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海商,玄圣整合道门没少借助家族之力。待到玄圣彻底整合道门之后,反而还有意压制李家的发展,甚至是从商贸上拆分李家,将部分海贸生意和矿山盐铁的生意交给了道门和朝廷,避免李家太过势大而损害道门根基。要我说,李家后人肯定对玄圣此举大为不满,只是玄圣的名声太盛,李家后人无论怎么想,都不敢公然反对玄圣的决定,而且也需要玄圣这面大旗,所以干脆就直接不提。” 张月鹿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专门提过此事。她说李家行人道,而玄圣行天道。” 齐玄素问道:“什么意思?” 张月鹿回答道:“太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之道是平均,用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而人道却是用不足的去奉养多余的,也就是用百姓来奉养贵族,百姓已经贫苦,却还要奉养富足的贵族,只会更加的贫苦,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长久,天道才能永恒。放在李家的事情上,如果放任李家发展,只会是李家越来越富,所以玄圣干脆是直接出手拆分李家。” 齐玄素感慨道:“了不起。” 便在两人说话时,又陆续有些人进来,三三两两地坐在花厅各处。 张月鹿环顾周围,没见到什么厉害人物,都是些书生士子,便有些无趣:“可惜没赶上花魁评选的盛事,只是个诗会。” 齐玄素道:“若真是花魁盛事,只怕就不是十个太平钱的事情了。” 张月鹿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有足够分量之人登场了。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能认个大概,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张月鹿给出的解释是北辰堂专门编纂了一部档案,详细记载了朝廷官员及其家眷子女的大概情况,并且配有影印画像,每年都会进行修正增补,上至内阁阁员,下至地方县令,都包括其中。她在北辰堂任职的时候,曾借助职务之便看过自己家乡吴州的那部分档案,主要记住了部分头面人物。 至于道门为何要收集朝廷官员的档案,公开的理由是为了杜绝道门道士与朝廷官员勾结,就拿江南大案来说,也的确涉及到了部分朝廷官员,道门没有越权处置,而是交给了朝廷的三法司定罪。同时也便于搜查缉捕紫光社成员,杜绝紫光社对朝廷的渗透。至于其背后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那就只有北辰堂的掌堂真人等道门大人物才知道了。 这些人大多是地方大员的子侄孙辈,没有正一道的道士露面。或许有,也一定像张月鹿这般隐匿了身份。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花厅中已经座无虚席,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世家子们坐在最前面早就被预订的椅子上,其余人依次往后。 这花厅修建得极为宽阔,容纳百余人也不显拥挤,一人十个太平钱,那就是一千太平钱。可账不是这么算的,前面位置的价钱更贵,第一排只怕要上百太平钱,如此算下来,这一场诗会的收入就达近万太平钱。 如果还有后续,比如某位金主举办酒席宴会,只怕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齐玄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难怪张月鹿说这位李姑娘是李家的摇钱树。 由此看来,李家的确是生财有道,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不管花了多少太平钱捧红这位李姑娘,都会一分一厘地从她身上赚回来。 这还仅仅是李家庞大产业的冰山一角,除了海贸之外,李家还涉足了瓷器、茶叶、药材、黄金、丝绸、当铺、钱庄、火器、船舶、木材、钢铁、煤炭、行院、戏园等产业。以至于世人都说海外三山不是什么蓬莱、瀛洲、方丈,而是李家的金山、银山、铜山。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青奴 一直到天色渐暗,在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正主终于登场了。 没有让两位失望,这位名满天下的李姑娘仅从容貌上来说,称得上无可挑剔,竟是让齐玄素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好似画中美人落在人间,气质上更是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不过如此。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一瞬间,好像花厅中的一切都迅速远去,最后只剩下眼前的女子,再无其他。 直到张月鹿用折扇敲了下齐玄素的脑袋,齐玄素才清醒过来。 张月鹿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说道:“小心些。” 齐玄素脸色略显凝重:“有古怪。” “当然有古怪。”张月鹿双眼中有紫气流转,“这位李姑娘竟然身怀道门的上乘功法,修为不俗,似乎是一位方士。” 齐玄素再环顾四周。 花厅内的众人还未回神,显然这些公子哥没有张月鹿的修为。这也在情理之中,境界修为除了看天赋资质和太平钱之外,主要就靠水磨工夫。 这些公子不缺太平钱,天赋资质却未必如何,而且时间大多荒废了。虽然齐玄素外出的时候不怎么炼气,但在玉京的时候几乎是每天都要花费几个时辰来打坐练气。在定居玉京之前,齐玄素更是勤练不缀,就算如此,因为根骨不足的缘故,他也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已,所以这些公子们纵然有些修为,至多就昆仑阶段,甚至未曾跻身先天之人。 与此同时,李青奴也注意到了张月鹿,与张月鹿对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接着有四名绿头巾抬了一张矮案出来,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李青奴跪坐案后,面容被烟气模糊,若隐若现,衬得飘然出尘。 然后就听“铮铮”几声,琴声响起,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 一时间,除了张月鹿之外,刚刚清醒过来的花厅众人又是露出迷醉之色。 齐玄素有了防备,不曾被琴声所惑,却也是苦苦抵御,只能紧守灵台。 若论音律,张月鹿是全然不懂,她不知道这位李姑娘的技艺如何,却听得出这琴声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李姑娘少说也有归真阶段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哪怕是道门之中,也算不得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只要肯熬年头,最起码能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却委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看来这位李姑娘不仅仅是李家的摇钱树那么简单。 便在这时,李青奴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倒不是李青奴能看破张月鹿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若无其事的张月鹿实在是太过显眼。 张月鹿与李青奴四目相对,双眼中紫气更盛,几乎要溢出眼眶。 李青奴被张月鹿目光所慑,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回神。 李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齐玄素也终于解脱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是诗会吗?怎么还弹上琴了。” 张月鹿随口说道:“大概是前戏吧,和说书先生的定场诗差不多。” 正说话时,诗会正式开始了。一般情况下,诗会只要十几个人就足够了,这样无论是行酒令,还是其他,都施展得开。可换成百余人的规模,便有些行不通了。 不过李青奴的名气太大,慕名而来之人太多,再加上行院是要赚钱的,不能把客人把外面推,便成了这般规模。为此行院也早就想好了办法,真正有资格参与诗会的就是前两排之人,后面的人便当是听曲加观众,这也是李青奴先弹奏一曲的缘故,让后排之人觉得此行不虚,没有白花钱。 不过齐玄素苦于抵抗琴声,只觉得是花钱找罪受。 至于张月鹿,她觉得有些晦气,似乎自己与行院犯冲。 接下来的诗会时间,才子们如同开屏孔雀,各展神通,由李青奴充当评判。 齐玄素对诗会没有半点兴趣,听得昏昏欲睡,只是偶尔观察李青奴,反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也不会引起注意。 在他看来,李青奴对于这种事情谈不上不耐烦,却也不算如何热衷,有一点敷衍了事的意味。 这在情理之中,她应是被张月鹿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待到诗会结束,李青奴犹豫了一下,目光直直望向张月鹿,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李青奴的视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张月鹿缓缓起身,轻摇折扇:“免贵,复姓澹台。” 李青奴轻声道:“原来是澹台公子,不知澹台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么多人在这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其根本还是为了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诗会也好,堂会也罢,李青奴会在事后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 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至今还没听说哪位客人能够成为李青奴的入幕之宾。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促膝长谈,秉烛夜谈,不失为佳话。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李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张月鹿,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张月鹿十分直接地问道:“能两个人一起去吗?” 这话便有些暧昧了,尤其是在行院中,多少有些二龙一凤的意思。一般女子也就罢了,无非是加钱,头牌红姑娘碍于面子,大多都不会接受这种要求,除非客人极有权势。至于花魁,那就更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公子高声道:“李姑娘看中你已经是幸事,怎么还敢奢求其他?你当李姑娘是什么人?” 张月鹿也不在意,反问道:“我问李姑娘,与你何干?你是李姑娘的什么人?鸨母吗?” 此人被张月鹿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 不等张月鹿开口,李青奴已经微笑道:“无妨。”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使得花厅中一阵骚动。 张月鹿笑了笑,让齐玄素与自己一起。 李青奴微微低头,示意丫鬟不必跟随,亲自在前头引路。张月鹿和齐玄素跟随其后。 三人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暖阁。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上面有坐垫,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李青奴请两人随意坐下,她跪坐在小桌后,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李青奴。 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平心而论,仅以相貌而论,张月鹿要稍逊一筹。不过齐玄素觉得,还是张月鹿更为可亲可爱。 张月鹿轻嗅香气,道:“这是李家独有的安神香,李姑娘是李家的哪一辈?” “虽然姓李,但未入族谱。若果真是李家千金,如何会从事此等贱业。”李青奴回道。 张月鹿道:“怎么能说是贱业呢?” 李青奴淡笑道:“卖笑为生,以色侍人。难道很高贵吗?” 齐玄素随口说道:“这要看和谁比,毕竟如今世道是笑贫不笑娼,一场诗会一万太平钱,自然当得起一个‘贵’字。” 两名女子同时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有些不大自在,干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已经习惯,连无奈叹息一声都省了。 李青奴对于齐玄素却是看轻了几分,淡淡道:“难道这位公子只看得到钱吗?” 齐玄素道:“看来李姑娘没有经历过没钱的苦日子,只要过上几年,我担保李姑娘也会像我一样。当然,前提是李姑娘没有这一身修为。” 李青奴没有动怒,只是说道:“其实我经历过穷苦日子。家父获罪,家母病死,家产抄没,流落街头。” 齐玄素没有反驳。 张月鹿晃动折扇,说道:“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李姑娘好心请我们过来,当然是要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李青奴沉默了片刻,主动说道:“澹台公子身怀道门上乘功法, 应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又是这般年纪,想来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张月鹿道:“道门卧虎藏龙,我这点道行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虽然李姑娘大名鼎鼎,但我也不知道李姑娘还有一身超凡修为。”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识破 张月鹿和李青奴对视一眼。 李青奴随手取过一柄绣花团扇,分明是烟花女子,气态却是如大家千金那般端庄典雅,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 张月鹿晃动手中折扇,挥散周围的烟雾。 李青奴忽然道:“在上清府,张姓是大姓,澹台这个姓氏却是少见。不过我听说上清张有一位澹台夫人,非常有名,不知澹台公子与这位澹台夫人是什么关系?” 正打算喝茶的齐玄素立刻竖起耳朵。 澹台夫人。 这可是他此行的最终敌人,容不得他不上心。 至于澹台夫人为何鼎鼎大名,其实也不奇怪。 张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家族,规矩繁多,嫁入其中的女子,少有能翻起风浪的。不过这位澹台夫人却打算将女儿改成自己的姓氏,并且付诸于行,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虽说张月鹿的父亲只是小宗出身,但事情闹大之后,张玉月的父辈叔伯也没能弹压下去,反而是闹到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天师面前,哪怕有一家人不好动武的原因,也可见这位澹台夫人的手段厉害。 最后,天师一锤定音,敲定张月鹿姓张,不过还是妥协了一下,亲自给张月鹿改名,并让她拜入了慈航真人的门下。要知道慈航真人乃是正一道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平起平坐,张月鹿能拜入她的门下,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这才使得张月鹿得以早早前往玉京。在那个年纪,张玉月等张家大宗出身之人还在地方道府中转悠。 从结果上来说,这位澹台夫人虽然没有许多本钱,但凭借一己之力,辗转腾挪之下,硬是给女儿搭了登上青云之路的梯子,让她的起点不逊于许多大宗出身的张家子弟。 说得更直白些,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自认没这个本事。 天师膝下无子,只有众多侄子和弟子,曾经与慈航真人私下笑言,幸亏不是大宗子弟娶了这位侄媳,否则大真人府的内宅便要由她来做主,他这位族长更要直面这位侄媳,他固然不怕,却也觉得头疼。 张月鹿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和性子,幸而有父亲的性子中和了一些,才不至于像母亲那般咄咄逼人。 至于张月鹿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一言难尽。用张月鹿的话来说,敢于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不管怎么说,要比不战而降的董白靖要强上许多。 齐玄素对于董白靖没有敌意,却不愿意做董白靖这种男人。 他有时候会怕张月鹿,并非因为张月鹿的手腕武力,张月鹿也从不无理取闹,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持身不正、不占道理、做错事情,比如隐瞒清平会的身份、与孙永枫用太平钱人情往来、七品道士的简历一片空白、行为举止不端等等,理屈词穷,自然也没有底气。 可董白靖不一样,他没做错什么,却总在张玉月面前低上一头,这不是自找的吗? 当然,要是愣说什么“情”之一字就应该如此,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如此,这位澹台夫人的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张家,就是玉京也有所耳闻。甚至张月鹿曾经任职的北辰、天罡两堂的掌堂真人都听说过这位澹台夫人。 所以李青奴此言倒也不算突兀。 张月鹿道:“澹台姓氏始于儒门先贤,这么多年开枝散叶,也不止一家。” 李青奴以团扇掩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阁下是澹台夫人的子女呢。” 齐玄素“啧”了一声。 虽然张月鹿伪装得十分完美,但假的就是假的,多半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张月鹿轻轻踢了齐玄素一脚。 齐玄素端起茶杯,问道:“没有毒吧?” 李青奴笑道:“这位公子请放心,正如公子所说,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下毒呢?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公子贵姓?” 齐玄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道:“我姓齐。” “原来是齐公子。”李青奴道,“我在这行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不过像齐公子和这位澹台……公子如此逛行院的,却是少见。” 张月鹿干脆不装了:“澹台姑娘就澹台姑娘吧,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青奴用手指了指耳垂位置,说道:“一般而言,我们中原男子没有打耳洞戴耳环的习惯。” 张月鹿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虽然她很少戴耳环,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穿了耳洞。 齐玄素感慨道:“百密一疏。”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吐出口中类似于哨子的物事,恢复了本来声音:“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姑娘来上清府意欲何为?” 齐玄素撇了撇嘴,张月鹿先是在北辰堂,后又在天罡堂,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看谁都觉得可疑的习惯。 这种习惯难说好坏,齐玄素也体验过,差点就在张月鹿面前露馅了,天知道张月鹿怎么凭借一张薄薄的档案就怀疑到他的过往经历上面。所以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张月鹿发现什么马脚,继而身份暴露,万劫不复。 假如说两人成亲,朝夕相处,那就更累了,所以齐玄素要么远离张月鹿,要么早日脱离清平会。 “澹台公子是在盘问我吗?”李青奴反问道,“我祖籍就在上清府,这不是什么秘密,难道返乡访亲也有错吗?” “访亲无措,关键要有亲可访才行。”张月鹿道,“方才李姑娘还说过,令尊获罪,令堂病死,家产被抄没,自己只能流落街头,最后不得不从事这等贱业,可见当年的李姑娘已经是走投无路。难道李姑娘在上清府还有亲朋吗?若是有,当年流落街头时为何不前去投奔,反而要从事这等只能看到太平钱的贱业?若是没有,如今过年回来访亲,访的是哪门亲戚?” 齐玄素插口道:“也许是当年李姑娘的亲朋族人见她孤苦无依,主动把她卖入了行院,李姑娘功成名就之后,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为了感谢当年族人将自己卖入行院,还要每年前来探望,可真是令人动容。” 张月鹿笑了笑:“齐公子,你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少说也是李家义子的水平。” “澹台公子过奖了。”齐玄素道。 李青奴没想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竟是把自己问得无话可说。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李姑娘身怀不俗修为却委身于风月场所,分明在上清府没什么亲朋却打着访亲的名义年年来此,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望见告。” 白帝城是人家的地盘,可上清府却是正一道的地盘,张月鹿还真就是有恃无恐。 李青奴轻声道:“若是我不见告,澹台姑娘又要如何?” 张月鹿道:“我又能如何?李姑娘背后靠着李家,是李家的摇钱树,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也只能将此事上报于天师府,请天师府定夺。” 李青奴忽然笑道:“澹台姑娘,或者说张姑娘,早就听闻你曾经在玉京与李家公子赌斗之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月鹿既然已经被李青奴识破了女子身份,也不惊讶李青奴能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然道:“既然李姑娘认出了我,那么李姑娘说还是不说?” 李青奴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转,忽然说道:“我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若是张法师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么就算是张姑娘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什么条件?”张月鹿问道。 李青奴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张法师太过厉害,我有些招架不住,若是我合盘托出,回去之后无法交代。这样罢,我与这位齐公子单独说,齐公子能问出多少,全看齐公子的本事。不知张法师意下如何?” 张月鹿皱起眉头,目光同样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难道李青奴与齐玄素认识?不像。结合北辰堂的举止观心概要,从两人的各种细微动作反应来看,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而且这次前来行院,是她临时起意,除非有真正的高人以“紫微斗数”一类的手段占验天机,否则不可能提前预料。 那么李青奴提出要与齐玄素单独谈谈只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齐玄素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不过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己的确与张月鹿有差距,被高看才是不正常。 齐玄素没有擅自决定,望向张月鹿,等待这位上司下决定。 张月鹿收回思绪,说道:“既然如此,天渊你就与李姑娘好好聊聊。” 齐玄素问答都:“在哪?” 张月鹿取出齐玄素的火铳交到他的手中,认真道:“就在这里,我在外面等你,万事小心。”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三章 身份 张月鹿离开之后,只剩下齐玄素和李青奴两人。 李青奴开门见山道:“此地设有一个小型阵法,挡不住张法师硬闯进来,却能保证张法师什么也听不到。” 齐玄素紧紧握住火铳,并不掩饰自己的防备姿态,说道:“李姑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填装了“龙睛乙二”的“神龙火铳”的确可以威胁到不以体魄见长的方士,更何况齐玄素本身还有玉虚武夫的神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克制方士。 李青奴反问道:“说什么?” 齐玄素道:“当然是李姑娘的来意。李姑娘该不会是紫光社成员吧?” “紫光社,隐秘结社。”李青奴笑了一声,“齐公子是天罡堂道士?” 齐玄素坦然道:“正是。” 李青奴淡淡道:“天罡堂道士了不起,果然是一身正气。” 齐玄素没有动怒,只是道:“李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青奴收起了笑容:“你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邪教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 “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齐玄素心头一震。 李青奴一语道破天机:“‘金错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玄素在瞬间的惊惧之后,立时冷静下来,双眼死死盯着李青奴,拇指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下手铳的击锤。 此时的齐玄素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装模作样,缓缓道:“李姑娘,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金错刀’?什么身份?我听不大明白。” 在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天罡堂道士了,回到玉京就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每月有一百太平钱的例银,掌堂真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日后有望晋升四品祭酒道士,更重要的是有了张月鹿这个亲密朋友,日后前途一片光明。 齐玄素明白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他不想失去如今的一切,继续做那个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在张月鹿身边的这段时间,受张月鹿的影响,的确变化许多,逐渐摒弃掉一些坏习气,学着张月鹿做一个合格的天罡堂道士,遵守道门的规矩,尽心捉拿各路隐秘结社的成员,甚至偶尔还会思考道门未来这样的宏大命题。 可短短四个月的时间,还抹不平过去四年时间留下的痕迹。齐玄素在骨子里还是那个江湖人。 他不想杀人,可谁要挡他的路,坏他的事,他便绝不手软。 想做一个正常人的齐玄素才会被什么善恶对错所束缚,做不成的齐玄素从不问这些。 这一刻,齐玄素杀机毕露。 如果李青奴打算用他的身份来要挟他,甚至是打算挑破的身份,让他万劫不复,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击杀李青奴。 归真阶段的高手,他不是没杀过,没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事后就说李青奴想要逃走,或者说李青奴想要杀他,他才不得不出手,不小心杀了李青奴。就算张月鹿有所怀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是他死在了李青奴的手中,那便是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说了。 李青奴自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杀意,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你真以为你进了天罡堂,便是道门的猫了?老鼠就是老鼠。” 齐玄素语气愈发平静:“你想要怎样?堂堂李家摇钱树,锦衣玉食,应是不缺太平钱,我身上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你想要我帮你遮掩过去?” 李青奴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清平会之所以用词牌名为代号,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按照道理来说,清平会成员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齐玄素并不好奇:“是七娘告诉你的。” 李青奴有些讶异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却没有否认:“所以你不忙出手杀我,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 齐玄素不置可否,仍旧紧握着手中的“神龙手铳”。 李青奴道:“七娘告诉我,你应该会路过上清府,所以我估算着日子来到上清府等你,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你见面。” 齐玄素问道:“在花厅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 “不曾。”李青奴摇头道,“七娘给的资料有些过时了,七娘说你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可你分明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武夫,如果我早知道会这样,绝不会让你离我如此之近。直到我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而且你说你姓齐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了你的身份。” 齐玄素沉思不语,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之处,然后问道:“你也是清平会成员?” 李青奴道:“你可以叫我‘点绛唇’,是七娘派我来的。至于七娘为什么不用子母符联系你,自然是怕那位张法师发现。” 齐玄素倒是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不对,这段时日以来,他和张月鹿的确是形影不离,七娘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避开张月鹿的视线,还真不敢贸然用子母符直接联系。至于梦中会,更是想也不必想。 齐玄素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用这种方式与我见面,也不比直接用子母符联系高明多少。” 李青奴道:“我本不是如此打算的,是被你们两个打乱了计划,也怪我小觑了张月鹿。总之,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齐玄素问道:“七娘要你冒着风险来见我,到底要说什么?” 李青奴道:“七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 “谁?”齐玄素直接问道。 李青奴没有卖关子:“他们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你要小心一些,要知道清平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就像你方才想要杀了我一样。” 齐玄素听到“谢秋娘”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凛,想起了盂兰寺的经历。此人的战力之强,虽然稍逊于张月鹿,但绝不是齐玄素可以匹敌。 李青奴补充道:“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你的动静。”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许多事情立时串联起来。 李青奴又道:“另外,七娘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太平道的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太平道派出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其中有一位名为江别云的四品祭酒道士,他就是凤台县之事的幕后主使之人。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也已经进京,正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中等待清微真人的召见。” 齐玄素皱起眉头,顾不得感叹七娘的神通广大,注意力全部被清微真人吸引了过去。 如此看来,“玄玉”之事还牵涉到了清微真人,如果不是七娘给他收尾,只怕现在的他已经直面太平道这个庞然大物,那便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李青奴自顾自地说道:“七娘曾经帮过我,我为了偿还七娘的恩情,才从帝京一路跑到上清府,结果还被张月鹿这位正直的天罡堂副堂主抓住了马脚,那么该怎么办呢?” 齐玄素合上了“神龙手铳”的击锤,说道:“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你打算如何向聪明的张法师解释我的来意?”李青奴问道。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说道:“不关你的事情。” 李青奴笑了一声:“你喜欢那个张法师?” 齐玄素冷淡道:“也与你无关。” 李青奴又变回那个娇俏的花魁娘子,以团扇掩嘴道:“好罢,我不过问,只要能顺利解决就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遮掩 张月鹿想要潜移默化地改变齐玄素,让他变成一个志同道合的好人,齐玄素也欣然接受这种改变,因为他想要回到正轨之中。 故而两人有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张月鹿不去过分追究齐玄素的过去,齐玄素逐渐摒弃过去的许多坏习气,自然也包括不去欺骗张月鹿。 齐玄素并不想欺骗张月鹿,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违心行事了。 至于该如何遮掩过去,倒是要好好思量。 张月鹿不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姑娘,她心思缜密,若是一个不慎,别说帮李青奴遮掩,只怕是他自己都要搭进去,齐玄素可不敢想象张月鹿发现他真实身份之后的震怒景象,就是一怒之下手刃了他也未可知。 根据齐玄素的经验,想要骗过张月鹿的最好办法就是九真一假,假的就是需要隐藏的。什么是真的?李青奴有李家背景是真的,李青奴有不俗修为是真的,李青奴到上清府怀有特殊目的也是真的。什么需要隐藏?李青奴的清平会身份和真实目的需要隐藏。 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那么就需要把水搅得更浑,用更多其他消息来遮掩最为关键的部分。 齐玄素忽然想到了七娘传递给自己的消息,还有张月鹿平日里与自己谈起的许多道门内幕。 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形。 齐玄素问道:“你这一身修为来自于李家?还是来自于清平会?” “两者兼而有之,主要还是李家。”李青奴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你来上清府的事情,李家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李家并不限制我的自由,他们只关心赚钱多少。毕竟天下之大,谁又能逃得出李家的掌心?”李青奴微讽道,“所以我很讨厌眼中只有太平钱的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理会李青奴,径自起身来到门外。 张月鹿双手抱胸地守在外面,见齐玄素进来,问道:“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问道:“我们就这样放过她?” “不然呢,大闹嘉青院,然后把她抓到大真人府去?”张月鹿反问道,“快说,都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道:“问出了很多,她的一身修为是李家给的,她这次来是肩负李家的使命,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张月鹿有些诧异,“你是说她受了李家的指使,借助花魁的身份,以访亲的理由,跑到上清府打探消息?” 齐玄素点头道:“应该是。” 张月鹿沉思道:“她要打探什么消息?” 齐玄素道:“上清府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许多张家子弟都住在此地,如果哪个张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便等同是李家在张家内部安插了一颗钉子,张家或者正一道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一清二楚。” “策反张家子弟?”张月鹿皱起眉头,她不奇怪这类手段,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各分支内斗不休,这类细作间谍手段司空见惯,又细分为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没什么稀奇的,如今各隐秘结社和道门之间也互相派出间谍细作,北辰堂的职责之一就是清理道门内部的各种细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也是被清理的对象之一。 张月鹿道:“自从张李和解之后,两家就停止了此类行为。不过二百多年过去,李家有所动作也不让人意外,关键是李家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齐玄素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大掌教尊位。” 张月鹿吃了一惊。 齐玄素结合张月鹿告诉自己的道门内幕,缓缓说道:“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之位空悬,几次推举新任大掌教,都不了了之。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俱已年过八旬,因为年龄的缘故,无缘大掌教尊位。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大掌教的就是太平道的清微真人、正一道的慈航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自玄圣以来,不乏有女子出任副掌教大真人,可还未有一位女子大掌教,所以慈航真人的呼声很高……” 虽然张月鹿立志要做大掌教,但从未奢求过七代大掌教,她的目标其实是几十年后的八代大掌教,甚至是第九代大掌教,真正有资格争夺第七代大掌教尊位的,正是齐玄素所说的三位参知真人。 张月鹿沉吟道:“为了大掌教尊位,太平道和李家要有所动作,这倒是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又道:“李青奴还说了,清微真人已经前往帝京面圣,共有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声势浩大。太平道素来与朝廷关系密切,清微真人在这个时候入京……” 张月鹿这段时间不在玉京天罡堂,还真不知道清微真人的动向,闻听此言,不由大感吃惊。 齐玄素察言观色,继续道:“皇帝陛下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若是皇帝陛下出面,能否干预道门推举大掌教?” “理论上不能,前提是道门内部意见统一,如果太平道决定破坏规矩,那就很难说了。”张月鹿脸色凝重。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月鹿的注意力已经彻底偏移到清微真人上面,喃喃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这便不是普通入京,而是正式面圣,此事定然在道门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太平道派出人手,探听各方动静,观察各方的反应。如果各方反应激烈,他们就退让一步。如果各方反应平平,他们就更进一步。太平道这是在试探……” 齐玄素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屋内的李青奴用团扇遮住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巴,眼神怪异。 她不是惊讶于张月鹿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是惊讶于齐玄素的信口胡诌已经十分接近事实。 太平道的确打算试探各方反应,不过那不是她的差事,她的差事还是赚钱,李家不会用一棵日进斗金的摇钱树做什么细作,太浪费了。事实上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根本不需要刻意派出什么人手探听消息,只要启用一些埋伏多时的暗子就行了。 当然,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全然不知,同样会有应对。 张月鹿收拢思绪,又恢复了常态。 齐玄素试探问道:“李青奴?” “不必管她,李家真要探听各方反应,绝不会只派出一个人。”张月鹿道,“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 齐玄素一怔:“不是说要在上清府待上几天吗?客栈那边都开好房了。” 张月鹿道:“些许房钱就算了,我要将这件事情立即上报大真人府。” 齐玄素知道许多情况都是自己杜撰推测,顿感心虚,说道:“这种大事,大真人府应该知道才是,不必我们多此一举。” 张月鹿在这种事情上向来认真,不容置疑道:“大真人府知道与否是大真人府的事情,上报与否却是我的事情。” 齐玄素忽然想起七娘说的另外一个消息,有一伙清平会成员因为盂兰寺“玄玉”的事情盯上了他。 他和张月鹿两个人的目标太大,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并不知道这伙人的存在,不会刻意隐蔽行踪,很难避开这伙人。 他又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自己为何知晓这伙人的动向和目的,为了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无法将实情告知张月鹿,更无法说服张月鹿小心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提前去往上清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吴州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上清府是吴州的核心所在,上清县是上清府的核心所在,张月鹿说过,谢秋娘是儒门出身,并非道门中人,想来很难混入上清县。 在这种情况下,固然会提前面对澹台夫人,却避开了谢秋娘一伙人。 待到事后,他们两人不必原路返回,可以从上清宫直接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那就完全甩脱了这伙人的追踪。 齐玄素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不过房钱还是要退的,正好你也要换下这身男装。”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上清县 齐玄素和张月鹿返回城中的太平客栈,待到张月鹿换下男装之后,再去柜台退房。客栈的人倒是好说话,只算了一天的房钱,剩余押金悉数退还。 齐玄素收好房钱,与张月鹿一起出城。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多年不见狼烟,又正值年关,所以还开了一道小小的侧门,供人出入。 两人出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件小事。 一辆马车要出城,一辆马车要进城,侧门本就狭小,两辆马车走了个对脸,又互不相让。 一辆马车明显要豪华许多,从上面走下一个痴肥男子,破口大骂。不过看到另外一辆普通马车上走下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丫鬟之后,脸色顿时一变,开始言语轻薄调戏。 紧接着从普通马车上走下个年轻公子哥,冷着一张脸,也不废话,让年轻丫鬟和车夫退到一旁,自己亲自驾车,用鞭子狠抽马匹,直接朝着豪华马车撞去。 顿时马仰车翻。 那年轻公子倒是身手不错,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跳下了马车,没有受伤。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只有被挡路的不耐烦。 齐玄素悄声问道:“这位霸道公子也是张家子弟吗?” “不知道。”张月鹿淡淡道,“不管是不是,都是丢人现眼。” 张月鹿并未降低自己的声音,自然传到了那年轻公子的耳朵之中,年轻公子勃然大怒,提着马鞭朝着两人走来。 瞧这架势,是打算给两人一点教训。 当然,说是一点教训,打个半死也就差不多了。 齐玄素主动迎了上去。 年轻公子刚刚举起手中马鞭,就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位置一凉。 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了自己的“神龙手铳”,抵在这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 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这种用铳方法是严令禁止的,极容易被人顺势夺走手中手铳,正确方法应是拉开距离,确保在被近身之前,可以成功开铳。 不过齐玄素不在乎,没有经受过系统训练之人,很难做到夺铳,一般人被别人用火铳抵住额头的时候,甚至连夺铳的心思都很难生出。 平常时候,齐玄素断不会如此行事,可今天的齐玄素却是憋着一股邪火,关键就在于李青奴的一番话,点破了齐玄素的身份,并且打破了齐玄素的一些幻想。 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隐秘结社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吧? 不会真觉得自己能够登堂入室了吧? 老鼠就是老鼠,成不了猫。 这些话当时就让齐玄素杀机大作,不过齐玄素在李青奴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这股杀机硬压了下去,不但不与李青奴计较,而且还帮李青奴遮掩,在张月鹿面前,齐玄素更要表现如常,免得让张月鹿起疑。 可那股邪火始终没有消散,现在有不开眼的撞上门来,算他倒霉,齐玄素可不会客气,纵然不能杀人,也要给这狂妄的小子长长记性。 齐玄素甚至懒得说什么威胁话语,拇指扳开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冷冷地望着这位年轻公子。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语。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公子立时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整个人彻底僵住。 一个人想不想杀人,敢不敢杀人,是完全能看出来的。 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用火铳指着他,他可以完全不在意,甚至敢主动用头顶着火铳,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敢开铳。可此时被齐玄素用火铳指着,他别说开口挑衅了,甚至不敢动弹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有所异动,眼前之人是就算不杀人,也会在他身上留下个窟窿。 张月鹿瞧出齐玄素不对劲,上前按住齐玄素的手腕:“天渊,算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这才将“神龙手铳”的铳口从这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缓缓移开。 这位年轻公子再无先前气焰,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齐玄素忽然笑了,一语双关道:“想做个好人,真难。” 张月鹿不知内情,没有听出潜在的第二重意思,说道:“你哪里都好,就是江湖习气太重。不过你平常时不会这样冲动,这次怎么……”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李青奴说了一些话,让我很不舒服。” “李家人一贯说话阴阳怪气,几百年的老传统了,金阙议事的时候,许多参知真人都没能幸免,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张月鹿没有起疑,也没有细问,只是安慰了一句。 她不认为被赵福安打了一拳之后还能无所谓的齐玄素需要旁人去宽慰,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句。 自诩野草的齐玄素收拾心情,随着张月鹿往城外走去。 两驾马车并未彻底把门堵死,还是留了一线缝隙,可供行走。 出来城门,张月鹿忽然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那位堂姐已经动身去往上清县了。如果我们走得够快,多半能遇到她。” “她去上清县做什么?”齐玄素问了一句废话。 张月鹿还是照常回答道:“自然是找我娘告状了。姐姐这个人,太过自以为是,她认定的事情,少有人能劝得动,当初她看上了那个李命煌,家里谁劝也不顶用,如今她认定你是第二个李命煌,自然要把我这个误入歧途的妹妹拉回正途才肯罢休。这也怪我,也许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去招惹她。” 齐玄素叹道:“罢了,我已经有所预料,扛得住。”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说过,你其实不必急着现在就去我家的,等再过几年……”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齐玄素打断道。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有些风萧水寒之意,又有些“良言难劝该死之鬼”的意思,最终还是化作一笑。 她选择相信齐玄素能够应付。 …… 不出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张玉月已经提前一步来到了上清县。 除了大型飞舟之外,道门之中也有小型飞舟,两者的原理不同,大型飞舟的原理脱胎于玄圣座船,以蛟龙的龙珠和骨架为主,以阵法符箓为辅。小型飞舟则各有不同,有机关鸟,也有正一道特产的飞羽舟。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飞羽舟又名小飞舟,与大型飞舟相较,飞行距离更短,飞行速度也略不如,而且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不过好处是不需要龙珠和龙骨,只要符箓和阵法就能维持。 张玉月便是乘坐这种小飞舟离开分宁县,虽然晚行一步,但却比齐玄素和张月鹿提前一步抵达上清县。 上清县城外不远就是云锦山。 从山脚到山腰都属于上清镇的范围,被分为上镇和下镇。再往上便是正一道的各种宫观,位于最高处的则是大真人府。 世人皆知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不过除了大真人府,云锦山还有众多宫观,以上清宫为首,又有北真观、南极观、冲元观、真仙观等等。 大真人府是天师之宅邸,而非正一道宅邸,非张姓的正一道弟子便居住在各大宫观之中。只有张家大宗才居住在大真人府中。 严格来说,张玉月的娘家便是大真人府,不过她回到云锦山后,没有回娘家去见父兄,而是径直去了山腰的上清镇。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造访上清县(上) 上清县,上清观。 上清观隶属于上清宫,属于正一道设在县城中的道观。规模较之上清宫要逊色许多,不过地位颇为重要。 在上清观有一座二层小楼。 进得其中,一楼客厅十分开阔,靠北墙摆放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地面也是一色的大理石,镶着云石碎星。 此时张月鹿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端着一杯今年的明前,不时轻啜一口。盖碗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腾,遮挡了张月鹿的面容。 茶是好茶,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只是她不怎么喜欢将情绪写在脸上,所以没有发作出来。 至于是谁惹她生气,自然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一楼已经十分不俗,二楼更胜一筹,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全是一寸厚两尺宽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脱去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张月鹿听到琴声和脚步声,终于不耐烦了,将手中盖碗撂在茶几上,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赤脚女子泰然自若地看了张月鹿一眼,收回视线,继续随手拨弄琴弦。 张月鹿懒得脱鞋,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 女子终于不能再视若无睹,开口道:“好大的火气。” 张月鹿淡淡道:“我的火气再大,没有你的架子大,我去见地师都没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等候大掌教召见呢。” “青霄,你去玉京几年,除了品级职位升得飞快,嘴皮子本事也大有长进,连个‘您’字都不会说,是跟哪个李家人学的?不会是那个李天贞吧。”女子已经不再年轻,最起码也是张月鹿的父母一辈。 张月鹿道:“我不是来与你斗嘴的,想让我称呼一个‘您’字,最起码要有长辈的样子。你这些年来做的那些烂事,配吗?” “是不配,所以我既入不得天师法眼,也不能让地师多瞧我一眼,国师更不知道我是个做什么的,相较于你可是差得远了。”女子不怒反笑,“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 张月鹿转身往楼下走去:“换身衣裳,下来说话。” 不多时后,这位年近不惑的女子换了一件宽袖褙子,下摆及膝,两腋开叉,内着罗裙抹胸,重新穿好鞋袜,从二楼款款走下。 张月鹿懒得看她,自顾喝茶。 女子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喝酒,反而喜欢抽烟,她取出一根烟杆,通体黄金制成,唯独烟嘴是上好的翠玉,唯一缺点就是太重,寻常人很难长时间使用。不过女子显然不在乎这点重量,也不要旁人侍候,亲自往烟锅里装填好来自辽东的上等烟叶。 女子不姓张,叫苏颖,是张家的媳妇。虽然不是大宗出身,但也不算是偏远旁支的小宗出身。认真说起来,张月鹿要称呼这名妇人一声婶子,以前的时候,张月鹿与她关系还算不错,后来这位婶子与一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后起之秀不清不楚,那位后起之秀与张月鹿一样,都是谪仙人,前途无量。 苏颖是寡妇,张家不要求她立贞节牌坊,不管她的私事,如果苏颖能改嫁,张月鹿也就不说什么,关键是那位后起之秀已有婚约在身,是位出身儒门世家的千金小姐,苏颖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倒贴,可就让人甚为不齿了。 张月鹿受全真道的影响,极为保守,接受不了这种行为,便与她疏远了,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反倒是张玉月,虽然识人不明,但知道李命煌欺骗自己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决裂,故而张月鹿仍旧与这位姐姐保持往来。 张月鹿这次来上清观,本是想通过上清观向大真人府上报有关李家的事情,她就不必去大真人府走一趟了,可没想到竟然是苏颖负责上清观,更让张月鹿感到无奈的是,苏颖似乎已经与她的母亲通过气了。 张月鹿知道她那位无聊的娘亲打了什么算盘,无非是先让苏颖来试探一二。虽然苏颖作风有些问题,但能力还是有的,在识人这方面,最起码比她那个睁眼瞎的堂姐张玉月强上许多,挺适合来试探下齐玄素。 如果是之前,张月鹿还真不怎么在意这种试探,因为她没有想得太远,就算这些人对齐玄素印象不好,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以后没什么交集。 不过一路走来,张月鹿的想法逐渐改变,所以她几次反悔,不想齐玄素这么早去见她的家人,只是被齐玄素拒绝。 既然非见不可,还是要留下个好印象。 苏颖坐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吐出一个烟圈,轻笑道:“我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这可是稀奇事,李天贞是李家的嫡系晚辈,结果被青霄赶出了玉京。既然青霄连李天贞都看不上,那么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地师的儿子?” 张月鹿淡淡道:“你眼里除了家世师承,还有什么?” “好,我们不谈家世师承,就谈能力。”苏颖笑了笑,“青霄是谪仙人,总要找个谪仙人才行,或者是儒门的隐士也能勉强接受,不知这年轻人是……” 张月鹿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散人。” “散人?”苏颖先是一怔,随即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就是那个硬造出来的传承?不过也对,散人本就是以谪仙人为模板,硬要说是‘小谪仙人’也没什么问题,小谪仙人,小谪仙人,可真是笑死。” 苏颖是个熟透了的女子,又保养得当,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时笑得胸口直颤,面若桃花,甚是勾人,只可惜并无观众欣赏。 张月鹿早有预料,只是冷眼看她笑得前仰后合,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出闹剧。 苏颖本还想捧腹大笑,不过张月鹿的反应实在寡淡,让她自己也觉得无趣,笑声渐歇。 “笑完了?”张月鹿这才缓缓开口,“我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是个散人没错,也没什么家世师承,那么他就该被嘲笑吗?你,或者说你们这些人,除了夸耀门第,还有什么……算了,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苏颖收敛了笑意,问道:“这个‘你们’,也包括嫂子吗?” 苏颖的嫂子自然就是澹台夫人了。 张月鹿没有说话。如果两人不是母女关系,那么绝不会有半点交集,从根子上就不是一路人。 便在这时,有一名道士进来禀报,齐玄素到了。 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来到上清县,不过入城之后便分头行动,张月鹿来了上清观,齐玄素则去了此地的化生堂,复诊自己的断臂。 苏颖淡淡道:“让他进来。”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此地。 苏颖坐着没动。 张月鹿起身道:“天渊。” 苏颖略微诧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 虽然张月鹿并非那种目无余子、心高气傲之人,但在苏颖看来,张月鹿评判别人的标准就是个谜,这丫头从小就古怪,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法,常常是别人视作珍宝的东西,她不屑一顾,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她反而当成是个宝。 就比如这个什么齐玄素。 齐玄素不知苏颖的身份,不过还是以晚辈的身份行了一礼。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造访上清县(下) 苏颖脸上重新有了笑容:“齐道友不必多礼,请坐。” 齐玄素直起身子,看了苏颖一眼。虽然苏颖不像张玉月那般咄咄逼人,但齐玄素还是敏锐察觉到几分不友善的意味。 不过齐玄素对此也有预料,并不多言,直接坐在张月鹿的旁边。 苏颖呵呵笑道:“齐道友是青霄的下属?” “是。”齐玄素坦然道,“我是天罡堂的执事,如今是七品道士,师父已经身故多年,与全真道的齐家没有关系。” “这是做什么?”苏颖故意道,“我又不是北辰堂的道士审问犯人,就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回答就算了,何苦说这么一大串,我也记不住。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 还未等齐玄素回答,张月鹿已经开口道:“既然脑子不好,就少学人家问东问西,多费口舌。” 苏颖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又恢复常态:“青霄,在外人面前,也这般不留情面吗?” 张月鹿道:“方才是你亲口说的,就喜欢我这种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我现在满足你的愿望,你反倒是不高兴了,你要我怎么做?” “你……”苏颖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张月鹿淡淡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不要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反正我也不打算改。” 齐玄素低下头去,强忍不笑。他忽然觉得张月鹿就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把他这个小鸡崽子护在身后,谁要敢上来,就狠啄一口。 苏颖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自己的分量远不如张月鹿,若是与张月鹿撕破脸皮,吃亏的还是自己,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是我叶公好龙,是我多嘴多舌。不过青霄越来越像李家的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家的千金小姐呢。” 张月鹿继续喝茶。 她要真是生在李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李家纵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唯独有一点是张家万万不能比拟的,那便是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有本事,义子、女婿、女儿也能做家主,这便是李家能够长盛不衰的缘由。反倒是张家,还要分出远近亲疏大小,至今还没有一位女子天师。 齐玄素缓缓开口道:“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我姓苏。”苏颖微笑道,“是青霄的婶母。” 张月鹿学着李家人的口吻说道:“我那位有福气的叔叔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你那些海枯石烂的丰功伟绩,可真是欢喜不尽,恨不得再活五百年。”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听出张月鹿在讥讽苏颖,不由在心底暗笑:“我只是李家义子的水平,青霄少说也是李家嫡系子孙的水平。” 齐玄素收拾思绪,正色道:“我与苏前辈素昧平生,怎么会有怨气?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好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苏颖上身前倾,眼神意味深长,没有在这个话题深究,转到了另外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你应该听说过,李家的李天贞很喜欢我们青霄,只是被青霄拒绝了,青霄还把他打了一顿,对于青霄而言,自然是露脸的光彩事,可也是结下了仇家。” “日后李天贞出手报复,青霄有天师和地师的呵护,有慈航真人做靠山,自然不怕,可难保李天贞不会对青霄身边之人出手泄愤,你就不怕吗?” “总不能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我们青霄的羽翼之下,这不是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吗?抱歉,我这人说话比较直,还请见谅。” 齐玄素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若说全然不怕,那是骗人,只是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天罡堂道士面对妖人,也会遭遇危险,甚至身死道消,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放任妖人为祸人间。苏前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颖挑了下眉头,遇到这种绝对正确的套话,还真不好反驳,转而说道:“小齐,你觉得青霄好在哪里?不会是好在背景吧?” 露骨直白,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齐玄素道:“青霄好在何处,何须我去多言?倒是苏前辈,难道苏前辈觉得青霄除了背景之外就一无是处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早已经心有默契,张月鹿顺势接过话头,强行结束话题:“既然我是个除了家世一无是处的家伙,配天渊这个七品道士,正好,就不劳婶子多费心了。” 苏颖似笑非笑,面容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说道:“就冲青霄这声‘婶子’,我也不该得寸进尺。”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那就这样罢,时候不早了,告辞。” 苏颖放下手中的烟杆,说道:“恕不远送。” 张月鹿径自向外走去。 齐玄素又向苏颖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随着张月鹿离开此地。 两人离开上清观后,张月鹿叹了口气:“我挺不喜欢这样的张家,却又无可奈何。李家在做什么?上下一心,四面出击,试探各方反应,对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张家又在做什么?夸耀门第,天下三大世家,可真了不起。李青奴敢光明正大地跑到上清府,张家人敢去北海府吗?倒是敢为难你,欺软怕硬,不过如此。上次张李之争,张家颓势尽显,若非玄圣出手促成张李议和,张家已经大败亏输,如今没有玄圣,如果两家相争,真不知张家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也随之叹息一声。 他这一路行来,别人提起张月鹿,首先想起的就是张月鹿打了李家公子李天贞,甚少有人提起张月鹿经历的江南大案,似乎打了李家公子的后果比江南大案还要可怕,李家的强势可见一斑。 再从道门高层来看,太平道大真人和清微真人都是出自李家,如果将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真人全部算上,李家号称一门七真人,可慈航真人却不是出自张家,全真道内部更无家族一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家的确是道门内部的第一世家,实力还要在张家之上。只是张家传承更为久远,这才与儒门的圣人后裔、当今的天家皇室并称当世三大世家。 张月鹿不再说这些灰心丧气之事,转而说道:“不说这个了,张家兴也好,亡也罢,我辈又能奈何?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苏颖……我婶子说的话,请你多多担待,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齐玄素轻声道:“这不算什么,还伤不到我。如今我们已经见过你的姐姐和婶子,都是女子,也该见一个张家的男子了吧?” 张月鹿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有一位堂兄,如今就住在上清县,我们待会儿去拜访,顺便吃顿饭。我这位堂兄很好说话,与我娘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没敢过于掉以轻心,但没有表现在脸上,问道:“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然后回家。”张月鹿道,“早死早托生。”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你不耐烦了。” “是不耐烦了,这叫什么事,和自家人还得勾心斗角。”张月鹿没有否认。 两人一起往上清县城中最大的酒楼走去,虽然谈不上如何奢华,但十分考究,张月鹿便是和堂兄约好在此地见面。 张月鹿的堂兄已经先一步赶到此地,正在酒楼门前等候。 张持月,同样是月字辈,同样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在紫薇堂担任主事,若论职位,在张月鹿这位堂妹之下。 至于道士品级,大多数高品道士都要在四品祭酒道士停留相当长的时间。之所以如此,其实和职位有相当关系。 一般而言,掌堂真人和府主都是由参知真人亲自担任,首席副府主、副堂主和次席副府主、副堂主则是由二品太乙道士担任。除去部分挂名普通副府主、副堂主的太乙二品道士,一般情况下,普通副府主和副堂主都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标配,多半是品级随着职务一同上升。 可副堂主、副府主的位置是有定数的,数字起于一极于九,所以一堂最多有九位副堂主,一府最多有九位副府主,除去首席和次席,还有七位。整个九堂就是五十六个位置,再加上诸多地方道府,也就不到二百人。 再加上许多没有相应职务而是靠熬资历升上去的三品幽逸道士,满打满算,整个道门也只有三百左右的三品幽逸道士,小半集中在玉京,其余分散在天下各处。 至于张月鹿这样的四品副堂主,终究是特例,是代行大掌教权柄的轮值大真人亲口特许,等闲人羡慕不来。 正因如此,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张月鹿的地位远在张玉月等人之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齐玄素还没资格去看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与张持月恭敬见礼,然后上了三楼的雅间。 齐玄素接连受到来自张家的恶意之后,这次终于感受到了来自于张家的善意。 张持月没有看低齐玄素,反而认为自己堂妹的眼光不错。不管是不是客气话,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是颇为受用。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拘平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了酒楼,就见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快步走来,双手奉上一张子母符的子符。 张月鹿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这仆人却微微缩手,说道:“还望小姐恕罪,这是给齐道长的。” 张月鹿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接过子符,仆人告辞离去。 不多时之后,齐玄素感觉到手中子符上传来阵阵暖意,转入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巷之中,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一个略显模糊的中年男子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然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开门见山:“我是青霄的叔叔,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我有些好奇,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见个面吧。” 齐玄素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问道:“还请前辈告知见面地点。” 中年男子笑了笑:“我在上清宫,你直接过来吧。” 说罢,中年男子不给齐玄素提出异议的机会,直接结束了这次通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无奈道:“我的族叔张拘平,三品幽逸道士,在上清宫担任辅理一职。至于履历,我就不多说了,平铺直叙,稳步攀升。” 道门除了九堂和地方道府之外,还有部分特殊机构,地位超然,比如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上清宫、青领宫、无墟宫。 除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分别亲掌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之外,其余几宫等同于九堂,由一位参知真人执掌,称掌宫真人,等同掌堂真人、掌府真人,职责是辅助副掌教大真人执掌三道。 辅理则是辅助协理掌宫真人处理各种事务,等同于副堂主、副府主。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副堂主、副府主存在高配的首席和次席,由太乙二品道士担任,而辅理一职则不存在高配一说,只有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有点发愁。 张玉月也好,苏颖也罢,包括张月鹿的那位堂兄张持月,都在四品祭酒道士的范畴之内,只要不曾像张月鹿这样级低职高地出任副堂主,都算不得位高权重。毕竟孙永枫、灵泉子两人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谈品级待遇,只谈职务,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而已,多少还有些中层的意思。 可三品祭酒道士就不一样了,已经一只脚迈入道门高层的行列,可以称得上位高权重。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张月鹿也不急着回家了,她正好陪着齐玄素去一趟云锦山,齐玄素去上清宫见张拘平,她正好去大真人府,汇报一下关于李家的事情。她有点不大放心苏颖,还是决定自己跑上一趟,而且大真人府和上清宫本就是邻居。 两人在上清县的太平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退房离开县城,去往云锦山。 从登上云锦山有南北两条路,一条路要经过上清镇,可以遍览云锦山的秀丽景色,另一条路不必经过上清镇,十分险峻,不过路程更短。因为飞舟会降落在上清宫的缘故,许多来往于吴州的非张氏道士都会选择这条路,免得搅扰上清镇的清净。 这次张月鹿便选择了第二条路,乘坐吊篮上山。 道门的吊篮,齐玄素已经在太平山和昆仑山见识过,可谓是上山和下山的利器,不过云锦山的吊篮又略有不同,并非是直上直下,而是一个倾斜角度,通过绞索斜上斜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二百余年前,云锦山发生过一场大战。玄圣在震怒之下打断了云锦山的部分地脉,引发了大范围的地动,许多山峰直接倾塌,就连大真人府都塌了一角,使得云锦山的地形发生了极大改变。 虽然正一道在事后进行过修补,但还是无法彻底恢复原貌,这就导致云锦山地形十分复杂,在直上直下的情况下,无法如太平山那般直接一气登顶,必须分成几段,要中途换乘吊篮,正一道干脆直接拉长成一个斜边,从山脚直达山顶。 大真人府在云锦山的南山脚设有南极观,位于去往上清镇的必经之路上,在云锦山的北山脚设有北真观,就是从这里乘坐吊篮。 张月鹿的带着齐玄素来到北真观,出示箓牒之后,乘上了去往云锦山的吊篮。 吊篮沿着钢索斜斜向上,起初时候还不觉如何,行了一段之后,雾气渐浓,甚至可见周围有云雾飘过。 齐玄素探出身子向外望去,他略懂一点点简单基础的风水之说,云锦山的地貌的确非常古怪,以他这点从万象道宫学来的浅薄学识,看不出太多门道。 张月鹿道:“这里的地形很奇怪吧?已经是正一道修复了近百年的结果。这就是触怒玄圣的下场,那一次,张家死了一位天师,普通张氏子弟不计其数。” “是玄圣牌中的废天师?”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 再行一段,吊篮彻底进入云雾之中,俯视篮底,早晨的雾气很重,但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待到吊篮抵达山顶,已经是一轮红日跃出云海,照得天光大亮,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正一盟威”,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两人走出吊篮。 张月鹿对于此地轻车熟路,领着齐玄素径直过了牌坊,往上清宫的方向走去。 上清宫自然是极为气派,远胜天罡堂的衙署。 齐玄素站在三人高的正门前,仰望高高悬挂的“上清宫”牌匾,据说是祖天师亲自题写。 在牌匾之下,是一副对联,每个字都有人头大小。 上联是:道高龙虎伏。下联是:德重鬼神钦。 张月鹿道:“大真人府的正门上也有一副对联,与这副对联相差不多,也是夸耀自己的。上联是:南国无双地。下联是:西江第一家。” 齐玄素感叹道:“好大的口气呀。” 张月鹿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去大真人府,就不陪你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独自走向上清宫的正门。 两名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伸出双臂,挡住齐玄素的去路。 齐玄素道:“我有张高功的邀约。” 一名灵官瓮声瓮气道:“稍等。” 片刻后,一名六品道士匆匆赶来:“是齐执事吗?请随我来。” 在这名六品道士的带领下,齐玄素进了上清宫,七曲八折,一路所见除了几处正殿和客厅,就是千篇一律的签押房和机要房,门外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显示出这里并非是普通的道宫道观,而是正一道的最高权力中心所在。毕竟大真人府兼具了住宅、洞天、阵法枢机的职能,象征意义更大。 大真人府和上清宫的关系,大概类似于皇帝寝宫和内阁的关系,亦或是紫霄宫和金阙的关系。朝廷的最高权力中心在内阁,而非皇帝的寝宫。道门的最高权力中心在金阙,而非大掌教居处紫霄宫。 太平道的真境别院和青领宫,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和无墟宫,也大致如此。 两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穿过一条长廊,才终于到了张拘平的签押房,只见门牌上写着“正一道联络司”。 齐玄素静静候着,那六品道士轻轻敲门:“辅理,齐执事到了。” 门内传来齐玄素曾经听过的醇厚嗓音:“请进来吧。” 道士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齐玄素礼貌地一伸:“齐执事请进。” 齐玄素神情煦然,面对这个十分客气的道士,没有急着进入签押房,而是从袖袋摸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微笑着悄悄向道士一递:“多谢引路。” 道士举止礼貌,脸上却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玉佩一推:“不合规矩,齐执事的好意,我心领了,齐执事不要客气。” 齐玄素脸色不变,爽快地收回袖中:“上清宫果然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道士不再多言,欠着身子让齐玄素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张拘平的签押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地方,是个小型客厅,不过此时空无一人,齐玄素只好往内间走去。 内间就是彻彻底底的书房格局了,书架、书案,只是没有接待客人的椅子。 书案上堆着各种卷宗,封皮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写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齐玄素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见过张玉月和张持月了?”低头之人在忙碌之余抽空问了一句。 “见过了。”齐玄素回答道。 “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两人对你的评价?”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一身整洁的道门正装,半白的头发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上清宫三品辅理,张月鹿的族叔——张拘平。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评价 “想知道。”齐玄素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回答道。 “张玉月对你的评价很高,张持月对你的评价一般。”张拘平向后靠在椅背上,“你怎么看?” 齐玄素在来此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许多种可能,此时仍然站在那里笑着:“玉月法师太高看我了,竟然我觉得是第二个命煌副堂主。至于持月法师的看法,倒是中肯。” “中肯。”张拘平似笑非笑。 齐玄素摸不准张拘平的用意,轻声说道:“我本就算不上什么年轻才俊,否则也不会才是个七品道士。” 张拘平道:“可是从七品道士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就十分不俗了。都是实打实的战功,拼命拼出来的,比什么考评都要有分量。” 求长生分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道门是一座八卦炉,在里面修炼,也有三层境界。 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为的是使别人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 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 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举动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可谓中流砥柱,比如张月鹿的顶头上司,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甚至是东华真人。 还有一种,世家出身,背景深厚,天赋异禀,能力足够,虽然时常做些不合规矩之事,但旁人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清微真人。 张拘平虽也修炼了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和李命煌走的是同样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过重,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张拘平没能修炼到高深境界,但第二层境界也不是张玉月、张持月之流可比,他还真没小看齐玄素。倒不是他慧眼识珠,看出了齐玄素有什么优秀特质,而是他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最起码比张玉月之流强上许多。 所以张拘平大概把齐玄素摆在了不低的位置上,不曾作伪,收了笑却十分推心置腹:“天渊,青霄能看上你,自然有她看上你的理由,正如地师看中青霄也有看中青霄的理由。我不想过问太多,只是想见一见你,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问道:“冒昧请问,不知辅理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张拘平笑道:“你从我这里听到了张玉月和张持月对你的真实评价,却不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你自然也不会从我的口中听到我对你的真实评价,而且刚刚见面,也谈不上什么评价。”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拘平继续说道:“天渊,你应该知道,青霄对于张家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晚辈知道。”齐玄素的态度始终谦恭。 张拘平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知道就好。” 齐玄素没有被吓住,只是心情有些凝重。 接下来张拘平倒是没有像张玉月或者苏颖那般咄咄逼人,而是随意问了些问题,比如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在天罡堂的情况等等。 齐玄素没有故意欺瞒,一一回答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保留,该省的省,该略的略。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最后,张拘平重新低下头去,道:“临近年关,事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你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告辞离开。 自始至终,齐玄素都是站着,更没什么端茶送客的说法。一问一答之间,壁垒厚重,高下分明。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道士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齐玄素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道士把门又关了,张拘平放下手中的毛笔,向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齐玄素顺着原路出来上清宫,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门外,仍旧披着斗篷,却摘下了兜帽,露出本来面貌。 见齐玄素出来,张月鹿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谈得如何?”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张月鹿哂道:“故弄玄虚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就是干事的本事不大行。我看是得了儒门的病,谈空说玄一个顶俩,真要做些实事,两个能顶一个就不错了。” 齐玄素哑然失笑。 至于张玉月和张持月对齐玄素的评价,张月鹿倒是不怎么奇怪,甚至可以说在意料之中。 如果不算张拘平,齐玄素总共见了三个人。 张玉月毫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恶感,可到头来,她对齐玄素的评价很高,甚至认为齐玄素可能成为第二个李命煌,原因也很简单,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 张持月嘴上十分客气,可对于齐玄素的评价却不怎么高,在他看来,齐玄素不算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能说是想要靠女人裙带一步登天,应该扫地出门。 只是张持月有些小觑了张月鹿,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能骗过张月鹿,殊不知张月鹿对于人心把握总是有一种惊人的直觉,天赋异禀,学不来。 至于苏颖,她并没有过多提及齐玄素,更多关注张月鹿的态度。只可惜张月鹿也是公门修行之人,不敢说第三层境界,第一层境界还是有的。 齐玄素问道:“你的那位族叔,张高功,张辅理,究竟是代表了谁?总不能是代表了你娘吧?我想你娘还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张月鹿回答道:“应该是代表了大真人府,也可能是某位真人,甚至是天师。” 齐玄素讶然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能入天师的法眼?” 张月鹿笑道:“除了地师,天师和国师都要兼顾家族事务的,毕竟是一族之长。一个家族什么最重要?香火延续最为重要,所以对于子孙嫁娶,还是颇为上心。” 齐玄素顺势问道:“你去大真人府见到天师了?” “如今地师是轮值大真人,所以天师不在玉京,就在大真人府,我运气好,见到天师了。”张月鹿回答道,“总共谈话两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天师问我近况如何,我一一回答。另外一炷香的时间,我向天师汇报李家和隐秘结社的有关事情,天师回复我三个字,知道了。” 齐玄素本就心虚,立时说道:“我早就说了,多少年的老对手了,大真人府不会毫不知情的。”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叹,张月鹿能有今日,其他都是次要,关键还是此心光明。 齐玄素转而道:“对了,接触了这么多张家族人,还不知道伯父伯母的近况。” 张月鹿坦然道:“我爹也是拘字辈,在大真人府任职,四品祭酒道士,因为各种原因,晋升迟缓,还不如我这个做女儿的,这些年来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郁气。我娘原本在市舶堂的任职,成亲之后,离开了市舶堂,转入上清宫,已经升至三品幽逸道士,近些年来不干正事,只是挂名辅理而已。” 张月鹿对于父母的说辞也不客气,倒不是有什么仇怨矛盾,更多是看不惯母亲正值壮年却不务正业。 在张月鹿看来,母亲有闲心跟自己斗智斗勇,不如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途,跟西大陆的商人斗法,为道门多谈成几笔生意。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人,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 不过相较于张月鹿,他虽然主持一府之地事务,但没能挂上副府主的职务,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简单而言,张月鹿有正式职务,想要免去她的副堂主身份,需要上报金阙或者轮值大真人,掌堂真人不得擅自做主,可颜明臣这种情况,只要府主一句话,便可收回所有的权力。这便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 齐玄素问道:“颜明臣此人如何?” “他啊。”张月鹿语气淡淡,“我们玩玄圣牌都知道,有一位大真人名叫颜飞卿,是玄圣的至交好友,也是我们张家老祖宗的弟子。我也曾经对你说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正是这位大真人,所以张家和颜家算是世交,时常联姻。” 齐玄素略感惊讶:“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似乎与董白靖相去不多,放在道门不算差了,可比起你却是差了许多。伯母怎么舍得?” 张月鹿道:“颜明臣的关键在于他的姓氏,而非他这个人,联姻维持的是两家关系,能够互相借力。再有就是,我娘大概觉得便于操纵吧,这样就不是入赘胜似入赘,既能联姻颜家,又能得个上门女婿,可谓一箭双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章 张拘奇 办完了正事,无论齐玄素和张月鹿多么不情愿,都要回家了,毕竟丑媳妇还是见公婆的。 张月鹿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交给齐玄素,并且把价格、来历都仔细说了一遍,让齐玄素务必记牢,不要露出破绽。 两人沿着山路往下走去,前往位于山腰位置的上清镇。如此一来,与从正面进入上清镇便大大不同,根据张月鹿所说,如果从南极观那边一路登山上来,就会看到一座巨大牌坊和一块公候下马的石碑,甚至还有许多炮击痕迹。 这要追溯到玄圣整合道门之前的道门内斗,全真道一脉大举进攻正一道,天师张静修当时并不在大真人府中,地师徐无鬼亲自潜入大真人府,破坏阵法,全真道弟子秘密运来火炮,炮轰上清镇。当时半个上清镇都被毁去,后来正一道重建了上清镇,为了警戒后世,仍旧留有许多炮击痕迹。 不过两人从山上往山下走,就看不到这些了。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当年天师和地师是水火不容了?” “是,当时有个说法叫‘天地之争’,地师徐无鬼奇袭大真人府之后,正一道为了报复,大举进攻北邙山,又逼得徐无鬼不得不放弃北邙山远遁。最终在昆仑山上,两人斗至最后,一起飞升离世。”张月鹿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全真道大真人就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复姓上官,当时是她亲自指挥炮击上清镇,你玩过玄圣牌,应该知道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万象道宫没学历史吗?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为了消弭过去仇恨,不仅镇压了张家和李家的异议之人,促成张李和谈,而且还促成一桩婚事,让当时的天师和当时的地师结成道侣,就是我们刚才提起过的上官大真人,如今她的画像和牌位不仅供奉在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也供奉在大真人府的家庙之中,所以就算我加入全真道,也是有理可依的。” “还有一点,毕竟太平道和李家势大,如果正一道和全真道继续内斗,只怕要让太平道渔翁得利,第三次登临大掌教尊位,所以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先暂且不提了,等到全真道势大或者正一道势大的时候,再重新提起也不晚。” “总而言之,正一道和全真道这两艘大船少不得磕磕碰碰,但大体方向上还是交好的,虽然不曾正式结盟,但也能算是准盟友,正因如此,也有人觉得地师亲自提拔我是向正一道示好。” 四个月前,齐玄素还在江湖上游荡,甚至不怎么把七品道士的身份放在心上,所以也不怎么关注这些道门争斗,听完张月鹿的解释,他又生出一个疑惑,问道:“就算太平道势大,也不至于这般势大吧?我没觉得太平道的道士特别多,三道应该是大致相当才对。” 张月鹿道:“因为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好,有朝廷的助力。我们正一道和全真道有过联姻,太平道和朝廷也是如此,玄圣夫人就不说了,那是高祖皇帝的长女,我大玄到当今皇帝陛下已历十一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女。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孙女。除此之外,还有五位公主陆续嫁入李家,不乏成为李家的当家主母。” 齐玄素咋舌道:“没想到李家还是后族。不过清微真人刚刚入京面圣……” 张月鹿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提前解释道:“过去的时候,朝廷对于太平道和李家的支持都在桌面底下,也就是暗中进行。现在李家要把这种关系拿到桌面之上,让皇帝陛下以紫极大真人的身份公然插手推举大掌教。” “你以为清微真人这次入京是要与皇帝陛下结盟吗?李家和秦家早已经是共进同退的盟友了,这次面圣只是在昭告天下而已,以此来试探各方反应,为他们接下来的实质行动探路。若无实质的盟友关系,难道清微真人一次面圣就能让皇帝陛下冒着极大风险插手道门事务?清微真人又不是舌绽莲花的说客。” “所以说,清微真人面圣是一件大事,关乎到道门格局的大事,也许道门很快就会不太平了。”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换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因为一次见面就去冒险,可换成自己的舅舅家兼岳父家来人,就算抛开祖上关系不谈,甚至还是妹夫家、姐夫家、亲家,那就不一样了。先把风声放出去,看看别人的反应,如果反应不强烈,就直接动手,如果反应强烈,那就暂且缓一缓。 说话之间,张月鹿和齐玄素已经进了上清镇。张月鹿重新把兜帽戴上,遮住面貌,齐玄素也有样学样。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很快,两人来到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大门前。 宅子的规模决定了不可能有太多的规矩,又因为是自家,张月鹿径直推门而入。 家里还是老样子,院子里只有一个正在打扫院子的佣人,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怔,在张月鹿摘下兜帽之后,脸上露出喜色:“是小姐回来了,还有客人,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张月鹿领着心中略有忐忑的齐玄素去了正堂。 很快,一个与张月鹿有三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材修长,风度儒雅,又带着几分沉郁的气质,虽说已是两鬓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细打量,颇有一坛老酒的醇厚味道。 张月鹿起身,喊了一声“爹爹”。 这便是张月鹿的父亲张拘奇了。 齐玄素也赶忙起身,行礼道:“见过伯父。” 男子微笑点头,让人如沐春风。 难怪那位澹台夫人当年会选择下嫁张家。 “你就是天渊吧?青霄在信中提起过你。”张拘奇的态度十分和蔼,将手一伸,“请坐。青霄的母亲和堂姐一起去了下镇,不在家中。” 齐玄素手里还提着张月鹿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除了他和张月鹿之外,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张拘奇一人,让齐玄素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 不过想到女主人,齐玄素灵机一闪,虽然澹台夫人不在,但是张月鹿就在旁边,于是他将手中的礼物又重新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微笑道:“初次造访,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张月鹿神色古怪接过自己准备的礼物,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张拘奇倒是没有拒绝,说道:“还要让天渊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张伯父,他竟是看不透这位伯父的境界,说明这位伯父少说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至于是否跻身天人,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要问张月鹿才行。 不知什么具体原因至今还是四品祭酒道士的张拘奇与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拘平不同,没有太多的官僚习气,并非那种看上去没有架子实际上潜在架子比谁都大的作派,甚至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年师父在世时的感觉,所以两人还算是相谈甚欢。 男人之间,无论身份地位如何,谈兴一起,总是免不得要指点江山一二,发表一番看法,如果自己在当权者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如何,不会如何如何,大抵是男人的通病,以至于帝京的许多酒楼茶馆上都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免得有些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惹下祸事。 齐玄素起初不在意这些,可在进入天罡堂之后,就格外关注起来,再加上张月鹿的影响,自然也不能免俗。 于是两人的谈话方向渐渐地从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以及在天罡堂的发展情况,转移到了这方面。 张拘奇道:“吴州、江州同属江南,同归江南总督管辖,再加上一个芦州,三州之地归一个人管,未必是好事。” 齐玄素怔了一下,不由得以请教的目光望向张拘奇:“伯父何出此言?” 张拘奇道:“如果天渊是江州人,我是吴州人,我们本不是同乡,可因为归属于同一个总督治下,按照规矩,便成了同乡。你看这像不像如今道门的三大派系?李家、沈家、陆家本是三家,可因为同属于太平道,他们便成了自家人,其他人则成了外人。” 齐玄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说道:“这不是玄圣的错,玄圣设立正一、全真、太平三道本是为了过渡,最终还是要彻底整合为一体,只是因为佛门崛起,打乱了玄圣的计划,后世的几位大掌教又没有玄圣威望,无法整合三道,才会使得三道并立的局面持续到今日。” 不过张拘奇真正要说的并非这个困扰道门多年的难题,话锋一转:“如果放眼整个天下,道门是否是别人眼中的三道之一?”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一章 澹台琼 张月鹿已经听明白了:“天无二日。”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在说朝廷?” 张拘奇淡然一笑:“前朝大魏时,儒门藏于幕后操纵朝廷,稍有不合心意,便更换皇帝,所谓皇帝,不过是儒门手中的牵线木偶。” “儒门对于大魏朝廷渗透极深,儒门并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明面上的文官和许多暗中手段来制约皇室。前朝太祖、太宗朝时还好,依附于皇室的勋贵势大,可以与文官平分秋色。从仁宗、宣宗开始,文官逐渐压制武官勋贵。到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文官势力达到顶点,除宪宗外,孝宗和武宗之死,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比如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就是儒门安插在皇室的细作,在他手中接连医治死了两代帝王,可他竟然能全身而退,吏部尚书与他不和,是反而是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丢官去职。” “世宗皇帝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乃地师徐无鬼之兄,才智不在徐无鬼之下。可就算是世宗皇帝,也要受制于儒门之手。” “世宗之师,也是其谋主,为世宗登位掌权立有大功,世宗将其从王府长史擢升为阁老兼礼部尚书,不过四个月时间就暴病身亡。” “世宗十四岁登基,十余年无子,只得寻求道门之人相助,服用道门丹药,方才在二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儿子。若是世宗不曾寻求道门相助,岂不是步了武宗皇帝无子继位之后尘?可就算如此,长子、次子也先后身亡。世宗膝下有八子五女,待到世宗花甲岁数身故,只剩下一子一女,其余十一人全部身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不至于子女夭折如此之多。” “除此之外,世宗还曾遭遇宫变刺杀,险些丧命,世宗垂死之际,众人皆托辞畏罪而不出手,欲要坐视世宗身死,幸有一许姓道门真人冒死相救,方能转危为安。就在数月之后,这位道门真人暴毙身亡,死因却是惊吓而死。” “至于如宫殿起火落水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种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是巧合吗?” “由此可见,儒门对于朝廷掌控之深。不过皇帝们也多有反击,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内廷宦官,再到引道门为外援算是与儒门互有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儒门,而道门各宗也因此得以参与朝政,为后来道门取代儒门打下了基础。” 张月鹿显然早就知道这些,并不惊讶,只是无聊地喝茶。 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震惊之余,隐隐猜到了张拘奇要说什么。 儒门在背后操纵大魏朝廷,那么道门又是如何与大玄朝廷相处?历代大玄皇帝又是如何看待道门? 齐玄素不由重复张月鹿的话语:“天无双日。” 张拘奇收了笑容:“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也绝不会生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 齐玄素在万象学宫学了许多东西,只是重武轻文,肚子里的墨水不算太多,不过这句话还是听懂了,因为玄圣牌里有这个:“伯父是在说儒门理学圣人‘月印万川’的道理?” 张拘奇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说,道门就是月亮,虽然隐藏在太阳的光芒之下,但只要有一盆水,就能印出另外一个月亮。” 张拘奇意味深长道:“道门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敢妄下断言,恐怕几位副掌教大真人都不敢妄下断言,但在朝廷的眼里,道门多半就是这样的。日耀山河,容得下这么多的月亮吗?” 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话,直接借用过来:“朝廷是日,是阳,道门是月,是阴。阴阳成太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得和谐圆满,这不正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吗?” 正低头喝茶的张月鹿听着耳熟,不由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只当没有瞧见。 “可如果有人不那么想呢?”张拘奇反问道,“或者说,有人不认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道:“道理的践行,最后还是要通过武力。战场得不来,再怎么辩经也是无用。” 张拘奇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就没法聊下去了。”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取出自己准备的那块“千秋光墨”。 虽然两份礼物都是张月鹿出钱购买,但那一份毕竟是以齐玄素的名义送的,张拘奇碍于礼数,不好直接打开,不过女儿的礼物就没必要讲究许多了,张拘奇直接打开,眼神一亮:“我听你堂姐说,你送了你姐夫一块,还没给她准备礼物,她可是很伤心呢,我还担心你忘了我这个做父亲的。” 张月鹿道:“夫妻本是一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姐姐豪富,什么也不缺,就算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张拘奇无奈摇头,“你这一点不好,要改。” 张月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如何抗拒。 很显然,父女二人相处并不遵循儒门的父父子子那一套。 张拘奇歉然道:“天渊,你在这里稍等,我去书房一趟。” “伯父请自便。”齐玄素起身道。 “正好,我把礼物拿过去。”张月鹿拿过放在一旁的礼物,跟在父亲的身后。 张拘奇也不拒绝,他们家还真不是那种钟鸣鼎食的世家,有佣人不假,却也只是负责普通家务,许多力所能及的小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齐玄素独自坐在客厅中。 过不多久,张月鹿父女二人没回来,却是两名女子从外面进来。 其中一人,齐玄素认得,正是张玉月。另一名女子年长许多,与张月鹿有五分神似,但是周身气态远比张月鹿更为冷漠,这并非冷美人的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少了脉脉温情的功利。反观张月鹿,书生意气也好,天真烂漫也罢,总是带着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少了冷漠,多了热情。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澹台夫人澹台琼。不仅在性情上与张月鹿是两个极端,在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上与张拘奇也是两个极端。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下,与这位大敌短兵相接。 澹台琼对张玉月摆了摆手。 张玉月会意,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了齐玄素一眼后,转身离开此地,客厅中只剩下齐玄素和澹台琼两人。 齐玄素早已起身,恭敬行礼。 澹台琼没有如何倨傲,开门见山道:“齐玄素,齐天渊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二十四岁,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现任天罡堂摇光司执事,七品道士,马上就会升为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修为,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住在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师父是四品祭酒道士齐浩然,已经亡故,疑似死于‘客栈’刺客之手。” 齐玄素点了点头:“伯母背得很熟,下过苦功。” 澹台琼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对于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孤儿而言,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从七品道士到有晋升五品道士的资格,殊为不易。” 齐玄素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悟,恐惧的心理远比恐惧本身更为可怕,刀落下之前的恐惧更甚于刀落下之后,在他没有见到澹台琼之前,总是满怀忐忑,可真正见到澹台琼之后,反而有几分释然了。 齐玄素道:“的确不容易,差一点,伯母就见不到我了,可以少一块心病。” 澹台琼似笑非笑道:“风险和机遇总是并存,你不仅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还提升了一个境界。再来几次,我就得仰望你了,哪里还敢这么说话。” 齐玄素欠身道:“伯母言重了。” 澹台琼不置可否:“是否言重,暂且不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很像青霄,我说她一句,她便要还我一句,从不肯吃亏。难怪她会看中你,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齐玄素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澹台琼这句话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不过齐玄素还是觉得贬低的成分更多一些,这哪里是母女,分明是冤家。 澹台琼又道:“知女莫若母,我本以为青霄会找一个人带到家里来,随便糊弄我一下,试图蒙混过关。她从不肯在这种事情上多花心思,就算糊弄我也透着敷衍的意味。” “不过没办法,孩子大了不由人。她入了地师的法眼,如今是实权副堂主,与我平级,就算没有过关,只要能拖延到正月十五,她就继续回天罡堂做她的副堂主,我又不是掌堂真人,便管不到她了。” “不过我没想到,她好像认真了,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诛心之言 对于齐玄素而言,有惊无喜。 如果按照张月鹿的原定计划,那么此时无疑已经失败了。澹台琼一眼便看穿了张月鹿的把戏,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张月鹿从不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心思,就连糊弄都透着敷衍的意味,好像就是在说,我表面上还是服从母亲的权威,所以专门找了个人来应付一下,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分,咱们点到为止,意思意思得了,真要逼急了我,我就去全真道出家。 齐玄素自然不好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澹台琼接着说道:“青霄自小就很有主见,这样很好,就在其他孩子还浑浑噩噩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得以迅速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一步快,步步皆快。不好处是她太有主见了,如果没有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她拒绝接受他人的意见,哪怕是亲娘也不行,一旦下定了决心,谈不上九死不悔,却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说的这些,你知道多少?” 齐玄素斟酌道:“略知一二。” 澹台琼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既然知道,那我大概明白青霄为什么会选择你了。她不需要一个约束她的强势夫家,所以李天贞之流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她也不需要一个与她分庭抗礼的丈夫,故而那些同为谪仙人的年轻才俊们都被她一一否决。她需要一个听从她号令的好好先生,或者说得委婉一些,她需要一个无条件支持她去践行她的信念的同伴,而这个同伴又必须有相当的潜力,足够跟得上她的步伐,不至于成为拖累,所以她选中了你,一个她眼中的合适人选。”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张月鹿说过的两个字——诛心。 这位澹台夫人并不从明面上贬低齐玄素,甚至认可他的能力,也不像张玉月那样以势压人,她要做的是在齐玄素面前慢慢剖开张月鹿的外在,将其内在展现在齐玄素面前,就像剥橘子一样。 或者说,澹台琼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解构张月鹿,消去张月鹿身上因理想而生出的浪漫色彩,给张月鹿披上一层重重的功利外衣。 如果齐玄素只是喜欢张月鹿这个人,在这样的解构之下,很难不会产生动摇,甚至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认为自己被张月鹿利用。毕竟这是从张月鹿母亲亲口说出来,可信度极高,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正如澹台琼自己所说的那般,知女莫若母。 如果齐玄素不为所动,那么澹台琼就能够以此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齐玄素只是看中了张月鹿的背景,想要以张月鹿为进身之阶。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张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儿嫁给这种人,一个李命煌的教训就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两头堵。 齐玄素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然后做了一些表情,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纠结,毕竟这是他擅长的事情,装模作样。 澹台琼打量着齐玄素,也在揣摩齐玄素的心思,她要把握住齐玄素的想法,才能主导局势。不过齐玄素的反应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中,她没想到一个年轻人脸上可以有如此多的表情,震惊、难过、黯然、痛苦、无奈、释然、追忆皆有。 她当然不相信一个能被女儿看中的年轻人是个所谓的痴情种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点意思,这都是跟谁学的? 齐玄素没有爹娘,却有师父和七娘,这些当然都是跟七娘学的。 这也属于张月鹿想要纠正的坏习气之一。 澹台琼最终还是决定再添一把火:“同样是野心勃勃之辈,万象道宫出身和世家出身的心态截然不同。部分世家子会有一种普通人难以比拟的责任感,对于他们来说,道门是他们祖辈百战而来的基业,他们比普通道门弟子更有责任和义务来守卫这份基业,正因如此,这些世家子常常怀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而设’的心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 “至于万象道宫出身,同样不拘礼法,不过还有不同。世家子骨子里认可礼法,只是双重标准,认为自己高于常人,不应被礼法所束缚,却又心安理得地用礼法去约束其他人。而万象道宫出身之人,则是从骨子里藐视所谓的礼法,他们相较于总是自持身份的世家子,可谓是能屈能伸,就像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所以世家子们容易因为各种挫折一蹶不振,他们却能百折不挠。” “他们吃过苦,更明白富贵的得来不易,只要抓住便不放手,因欲望强烈而极具意志力,为自身利益能对自身及他人下狠手,无所不用其极,比起世家子的吃相更为难看。不过与真正成大事业的人不同,这种人往往因野心过于强烈专注出人头地而忽略其他,少了几分最重要的格局,很难走到最后。” 齐玄素认真思考了片刻,终于是开口道:“如果伯母觉得我是你口中的‘他们’,那么伯母可太高看我了,青霄一直怪我不求上进,小富即安。” 澹台琼逼视着齐玄素:“我不否认青霄的眼光,也丝毫不怀疑我女儿的聪慧,可她毕竟年轻,少了许多人生的经验,未必能看透表象,这个时候,就要做长辈的出来帮扶一把,帮她少走弯路。” 齐玄素轻声道:“伯母说了许多,说得很好,我受教了,不知伯母还有什么见教?” 澹台琼道:“你不是青霄父亲那样的温良脾性,你心里有一股子戾气,还有这一身杀气,如何也与温良恭俭让搭不上关系。所以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难道伯母也是用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丈夫和女儿吗?” “你说什么?”澹台琼微微皱眉。 齐玄素不卑不亢道:“难道伯母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态度去面对天师?如果是,那么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那么伯母也是装模作样吗?” 澹台琼眯起双眼,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道:“伯母知道用不同的态度面对不同的人,就不许我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不同的人吗?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难道非要我杀气腾腾地面对朋友,和蔼可亲地面对敌人,这才算是真实吗?” “牙尖嘴利,像极了李家人,可惜没有李家的出身。”澹台琼冷冷道。 齐玄素在短暂的反击之后,又陷入到沉默之中,让澹台琼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澹台琼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个年轻人了,装模作样,绵里藏针,能力、相貌、品性也不差,如果有个差不多的家世,倒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可惜,没有家世的支撑,前面的那些便没有什么意义。有能力的人很多,有足够家世的人很少,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都算是天师的侄孙女,无论谁娶了她,也许不能从他们夫妻二人这里借力,却一定能从大真人府张家借力,甚至还能从地师和慈航真人那里借力。 澹台琼叹息一声:“可惜了。如果你真姓李,你所有的缺点都会变成优点,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输给你,毕竟你就像我说的那种人,能屈能伸,仿佛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换成世家子弟,只怕早已拂袖而去,可你却忍了下来,不卑不亢。但是……”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伯母杀过人吗?” 澹台琼一怔,随即涌上一股怒气和无法抑制的沉重杀机:“杀过如何,没杀过又如何?” 齐玄素好似一无所觉,平静道:“我相信伯母是杀过人的,杀人讲究稳准快,找到弱点,一击毙命,而不是在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现在伯母想要‘杀人’,可我并不是致命要害,伯母在我这里捅多少刀,也是无用。就算伯母杀了一个齐玄素,也许还会有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伯母杀得过来吗?” 澹台琼第一次陷入到沉默之中。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张月鹿带回的人是谁,而在于张月鹿本身,只是因为张月鹿是她的女儿,而且还是已经长大自立的女儿,她又能如何。 便在这时,一个冷淡嗓音响起:“没有什么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之所以改变主意,只是因为齐玄素而已。” 齐玄素和澹台琼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张月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面带寒霜,不掩怒意。 齐玄素只能低下头去,不与张月鹿对视。同时心中苦笑,看来他的这番话让张月鹿很是不快,毕竟保守的张月鹿甚至考虑过去全真道出家,哪里会招惹那么多的“玄素”。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用来回击澹台琼的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最为愤怒的还是澹台琼,张月鹿的这番话无疑是彻底挑明了母女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她的满腔怒气并未直接对准女儿,而是对准了女儿身边的齐玄素。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三章 石中藏玉,福祸相依 就在气氛紧张之际,张拘奇现身了,打圆场道:“好了,青霄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有客人在,何必搞得剑拔弩张。” 澹台琼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调匀气息,淡淡道:“好。”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客厅。 张拘奇却没有跟着离开,对齐玄素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天渊不要往心里去。”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把澹台琼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反而是张月鹿的怒气更让他在意。好在张月鹿很快便收敛了怒气,只是给了齐玄素一个“回头再找你算账”的眼神。 齐玄素轻轻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让你胡说八道。 随口一说的毛病的确应该改一改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掉多年的老毛病又谈何容易。 张拘奇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倒是觉得有意思,这年轻人不怕澹台琼,却有些怕张月鹿,无论怎么看,都是咄咄逼人的澹台琼更不好说话,反而是张月鹿更讲道理,难道这个年轻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张月鹿讲道理。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澹台琼和张月鹿母女二人很完美地诠释了儒门圣人的这句话。 澹台琼刚刚见到齐玄素,不问青红皂白,就言语诛心,如何让齐玄素心服?更遑论是心生敬意。反倒是张月鹿,从不仗着身份居高临下地对待齐玄素,就算想要改变齐玄素,也是潜移默化,而不是强令齐玄素要怎样怎样,齐玄素自然心服。 齐玄素的处世之道并不复杂,只要不侵害他的利益,从来都是敬我一尺还你一丈。哪怕是孙永枫、张拘平等人,只要不句句言语往齐玄素的肺管子上戳,齐玄素也不会怎样,仍旧维持表面上的恭敬,至多是心底不以为然。 可张月鹿不一样,她的心是光明的,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念,却要好过绝大多数人,以至于被许多人视为“刺头”或者“异类”,自然也要强过齐玄素,再加上齐玄素自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上张月鹿之后,尤其是张月鹿占理而自己无理的时候,难免要心里发虚,没有底气。 如果哪一天,张月鹿变得不讲道理,开始谋取私利,以势压人,对齐玄素冷嘲热讽,齐玄素便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 张家后宅。 从二门到卧房只有一条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 澹台琼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双眼茫然地望着镜子,但她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张玉月站在澹台琼的身后,说道:“婶子,你也瞧见了,这个姓齐的小子可不是善茬,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李命煌,不得不防。” 澹台琼道:“当然不会是善茬,要是善茬,也不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能入青霄的眼。” 张玉月不由有些气闷。 张月鹿真要找个窝囊废小白脸也就算了,她们自有话说,就怕这种不上不下的,向上比不得她们中意的人选,向下比却也算不得一无是处,还有些能耐。 澹台琼缓缓说道:“此人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关键不在他身上,就算我们把他杀了,可青霄不改主意,还是白搭。这事的关键在于青霄,如果青霄自己想通了,不用我们多事,青霄就会主动踹了他。” “我的婶子,这不是劝不动青霄吗。”张玉月无奈道,“青霄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澹台琼轻声道:“那也未必,关键是要用些手段。” 张玉月一怔,问道:“什么手段?” 澹台琼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立刻回答张玉月。 另一边,张拘奇让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客房,毕竟两人要到过年之后才离开上清镇,总不能让客人去外面住客栈。 不管怎么说,张拘奇可不是对老婆唯命是从的董白靖,还是敢于做主的。 因为张家只是两进的宅子,所以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客房被设在了前宅。张月鹿领着齐玄素来到客房,各种家具一应俱全,也十分洁净,只是长年不曾有人居住的缘故,空气略显浑浊。至于张玉月,她自然是住在娘家,也就是大真人府。 张月鹿推开窗户,让客房通风。 齐玄素轻咳一声:“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再有下一次,休怪我不客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没再纠缠这事,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天渊,倒是难为你了,我也没想到我娘会如此过分。” “你都听到了多少?”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从她说我为何会选中你开始的,不是我有意袖手旁观,只是有些事情,你迟早要面对的,除非我们就到此为止。” 齐玄素眨了眨眼:“这是当然。不过这个到此为止指的是什么?”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朋友关系,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也以为是朋友关系呢。”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轻不可闻道:“坏东西。” 齐玄素道:“我看话本里的故事,穷小子跟金枝玉叶谈婚论嫁,能够功成圆满,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男人要争气,比如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二是女子不肯妥协,誓死不嫁,能等到男人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话说回来,女子最美好的光阴,恰恰是男子一生中最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哪怕是玄圣,二十岁的玄圣也无法与七十岁的玄圣相提并论。” “这倒是不假,二十岁的玄圣只能算是年轻才俊,没多大分量,七十岁的玄圣以放弃整合三道为代价,镇压了佛门,使得佛门与道门议和。” “那么……”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眨了眨眼,“你是在说我们吗?我倒是无所谓,我一个考虑过出家做道姑的人,无所谓等不等的。倒是你,的确是你最为无力的时候,我相信,七十岁的齐玄素肯定要强过二十岁的齐玄素。说不定,七十岁的齐玄素已经是大掌教了。” 齐玄素道:“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能佩慧剑,我就心满意足了。还是你做大掌教,我辅佐你。” “说得好像大掌教尊位已经是我们两个的囊中之物了,传扬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死,笑我们想瞎了心,做白日梦。”张月鹿自嘲道。 齐玄素想起一事:“对了,我的行李呢?” 两人离开玉京的时候,在齐玄素的家中收拾行李,最后都塞在了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张月鹿也才想起这一茬,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交还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行李,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下意识地接过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齐玄素道:“我的礼物。” 张月鹿这才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些山楂大小的石头。 齐玄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是我在昆仑捡的,师父说里面应该有玉,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可以找个匠人把外皮去掉,磨成珠子。” 昆仑以出产玉石而闻名,甚至在河滩上就能捡到玉石,可见玉石产量之丰富。过去数百年,都有采玉人以此为生。自从道门重归昆仑之后,就禁绝了此类行为,采玉人多数成了道门治下的道民,开始其他的营生。不过道门弟子无事去捡石头,道门是不禁止的,只是不能大规模开矿采掘。 有些软玉和翡翠一样,带有外皮,齐玄素捡的这些石头就是带有外皮的玉料,外面很光滑,应该是曾经被河水冲刷过的原因。 张月鹿伸手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轻轻摩挲,笑了笑:“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齐玄素道:“是我以前捡的,玉京外面有很多。希望你不要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呢?”张月鹿将盒子盖上,十分真诚地说道,“这都是你一颗颗捡来的,我很喜欢,谢谢。” 齐玄素摆手道:“谢谢就不必了,毕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月鹿双手捧着盒子,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由怔住。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张月鹿也觉得奇怪,道门中人的确有心血来潮的说法,尤其是修炼了“紫微斗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感到未来。据说佛门佛子修炼“宿命通”,也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 那么,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就在这时,张拘奇来到窗外,对两人道:“我从镇上的太平客栈订了一桌席面,已经让他们送到家里来了,为你们两个接风洗尘。” 齐玄素赶忙道:“多谢伯父。” 张月鹿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爹爹辛苦了。” 张拘奇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不像澹台琼那样希望女儿出人头地,他只希望女儿能过得开心就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四章 腊八粥(上) 转眼间已经是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 所谓腊八节,源于佛门,乃是庆祝佛祖成道的节日,后来佛道合流,道门也保留了这个节日,不过佛门与道门反目之后,道门不再沿用佛祖成道的说法,改用太上化胡的说法。 每逢腊八,大真人府都会熬制腊八粥,邀请亲朋好友共赴大真人府喝粥,共度佳节,也算是年底的一次聚会。不过就算是亲朋好友,也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必须是三品幽逸道士以上,或者张家嫡系子弟,亦或者是被大真人府特别邀请之人。 至于大真人府的腊八粥,自然不是寻常的腊八粥,本来腊八粥的用料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不过大真人府在其中添加了许多珍奇药材,包括十分珍惜的朱果。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 朱果存世极少,唯有在正一道的云锦山和昆仑洞天内有几棵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等闲人无缘得见,就算侥幸得到一颗,也不敢贸然服用。不过加入腊八粥中的朱果已经被提前处理,祛除了部分炽烈火气,又有其他药材中和,可谓是大补。所以能去大真人府喝腊八粥,不仅仅是脸上有光,对于自身修为也大有裨益。 澹台琼、张玉月、张月鹿都收到了邀请,澹台琼是三品幽逸道士,张玉月是张家嫡系子弟,张月鹿是天师点名。于是三人结伴前往大真人府喝腊八粥。 家中只剩下张拘奇和齐玄素。 齐玄素倒是无所谓,他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也不姓张,没资格参与这种盛会本就在情理之中,去了才是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周围尽是高品道士,就他一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说不定还没有负责招待客人的道士的品级高,想想都让人尴尬。 不过张拘奇没收到邀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虽然他不是三品幽逸道士,却也在高品道士之列,而且还姓张,更关键的是,老婆女儿都去赴会,一家三口唯独剩下他一个人,也怪尴尬的。 只是张拘奇神色自如,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不仅没有半点失落不满之态,反而还有兴致出去找同样没能去喝腊八粥的老朋友下棋喝酒。由此看来,张拘奇没有收到邀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联想到张拘奇一直卡在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猜测,这位张伯父怕不是与本家有些矛盾。 张月鹿走后,齐玄素想着左右无事,见澹台琼和张玉月不在,便独自在云锦山上游荡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要见识下云锦山的风光。云锦山上当然有一些类似于禁地的存在,不过都有明确标识,也有专人守卫,所以齐玄素也不怕误入禁地。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来到了一处断崖。 此地本有一座道观,临崖而建,可以在道观中眺望山外云海,是极好的观景去处。不过因为玄圣的缘故,此处山峰坍塌,那座道观也随之滑入下方深渊之中,只剩下半截极为突兀的断崖和些许断壁残垣以及一座侥幸躲过一劫的钟楼。 齐玄素登上钟楼,眺望茫茫云海。 其实他对于云海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没那么感兴趣,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造就这等景象的磅礴伟力,一怒之下,山河移位,陆地换形,所谓移山倒海的仙人之威,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他何时才能有如此伟力。 有了如此伟力,就连大真人府都要低头,清平会就再也不是一座压在他背上的大山,移山也可,摧山也可,全看他的心意了。当然,齐玄素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是七娘救了他的性命,他一直牢记在心,只是他从不将七娘和清平会等同视之,真有了那一天,他就让七娘做清平会的会主,那定然很有意思的事情。 正当齐玄素在这里发白日梦的时候,只听得身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齐玄素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似乎打算登楼。 从齐玄素的角度望去,这女子长得很是漂亮,眼角带着三分媚态,行走之间,仿佛弱柳扶风,极是好看。 不过齐玄素行走江湖多年,在七娘的言传身教之下,多少懂一些相面之术,属于“紫微斗数”和“先天神算”的基础内容,仅从面相来看,此女斗数盘中,命宫太阴化禄,命带红鸾,面带桃花,又有寡宿、阴煞。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却也算不得良善之辈。 简单来说,这娘们看着不像好人。 齐玄素立时心生警惕,缓缓向后退去。 江湖走得多了,心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齐玄素总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前不久他刚刚得罪了澹台琼和张玉月,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一直暗暗防备,思来想去,澹台琼不会在云锦山直接取他性命,却会用一些其他手段。 其实江湖也好,庙堂也罢,许多手段都是异曲同工,没什么高下之别,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同样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那么会是什么手段呢? 齐玄素在见到这名女子瞬间,脑海中跳出三个字“仙人跳”,这是江湖上很常见的手段,以美貌女子为诱饵,设置骗局诈取钱财。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决了“仙人跳”,变成了另外五个字:“奸出妇人口”。 所谓“奸出妇人口”,是古代之法。只要女子豁出脸面名节不要,指认某个男子与自己有染,说是谁就是谁,不需要任何证据,然后便可让男子身败名裂。盖因理学对女子名节极为重视,女子指认奸夫之后,同样是身败名裂,甚至付出的代价比男子更大,所以很少有女子会胡乱诬告。 儒门毕竟曾经是天下正统,道门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儒门习气,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也将“奸出妇人口”视作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如此一来,又牵涉到一个问题,心学兴起之后,世道风气已经大为变化,道门内部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女子名节,可还是继续沿用“奸出妇人口”的规矩,有人见代价变小了,有利可图,又利大于弊,便诬告成风。 真要遇到这种事情,只要两人曾共处一室,不管真的假的,都是有口难辩,就算是高品道士,也免不得要头破血流,不死也要脱层皮。就算是把胸膛剖开,以证心迹,那又如何,至多是围观之人各自散去,可名声已经坏了,剖开的胸膛也没法恢复如初。 只有真正的实权大人物才能将这种事情压下去,齐玄素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哪里敢以身试“法”。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如今正是齐玄素戒心最重的时候,他相信澹台琼用得出这种下作手段。 齐玄素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钟楼只有一条上下的道路,此时已经被登楼的女子占据,另一边则是断崖,从上向下望去,钟楼的墙壁和和断崖的岩壁几乎是笔直一线,甚至连个边沿凸起都没有,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齐玄素顿时陷入到两难处境之中。 女子不紧不慢地登楼,每一步都好似踏在齐玄素的心头之上。 女子的身形随之步步登高,当女子的上半身高出钟楼二楼的地面时,齐玄素已经退到了钟楼的边缘,后背靠在栏杆之上。 女子终于登上钟楼,与齐玄素打了个照面,她扬起一个笑脸,刚刚说了“公子”二字,脸上的表情就骤然凝固。 只见齐玄素向后倒去,坠向下方深渊。 一时之间,女子直接愣在原地。 齐玄素当然不是要自寻短见,在下落过程之中,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青渊”,然后调整身形,顺势刺入钟楼下方的崖壁之中,凭借着堪比武夫的强横体魄,生生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然后齐玄素五指如钩,刺入崖壁之中,固定身形的同时顺势拔出“青渊”。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可巧妙,实是出人意料之外,接着齐玄素凭借双臂十指,有如壁虎游墙,就这么十分惊险地顺着崖壁向外爬去。 直到此时,女子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栏杆旁边,探出身子,向下望去。 只见得白雾茫茫,不见齐玄素的身影。 女子狠狠一跺脚:“什么人啊?我就这般可怕吗?” 如此一来,女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提前准备的手段通通用不上了。 不多时后,又听得登楼的脚步声响起。 片刻后,又有三人上楼,为首之人正是张玉月,她却是没去大真人府喝腊八粥,毕竟是张家千金,别人觉得珍贵的腊八粥,她还真不怎么在意。 另外两人神华内敛,显然不是庸手,是张玉月临时从大真人府找来的帮手,保证能够擒下齐玄素。 张玉月环顾四周,不见齐玄素的踪影,皱眉问道:“人呢?” 女子朝着栏杆方向努了努嘴:“还没照面呢,就直接跳下去了,真是开眼了。” 张玉月快步走到栏杆旁边,凭栏望去,只见得云雾茫茫,齐玄素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张玉月心中大恨,狠狠一拍栏杆:“好生狡诈的小子!果然不是善茬!”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五章 腊八粥(下) 齐玄素在光秃秃的崖壁上横向爬了许久,彻底离开此处道观遗址的范围之后,才双臂用力,爬上崖顶。 此时齐玄素的十指已经是鲜血淋漓,甚至可见白骨,指甲更是惨不忍睹。幸而他拥有部分武夫神异,无论是气力还是体魄,都有了长足的长进,才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在光秃秃的崖壁上,以如此速度爬行如此长的距离。 齐玄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叫他没事别出去,原来张月鹿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是非。 想到此处,齐玄素顾不得其他,起身往张家走去。 其实齐玄素是高看张月鹿了,张月鹿还真没料到母亲和堂姐会用这种手段对付齐玄素,她的担心来源于那次没来由的不好预感,只是她实在想不出来源何处,虽说她的仇人不少,比如江南大案结下的仇家、被她扫了脸面的李天贞等等,但这里毕竟是云锦山,天师如今就在大真人府中,谁敢胆大包天地跑到云锦山上搞事?就算当年的地师徐无鬼,也是在天师不在大真人府时才敢奇袭大真人府。 所以张月鹿想不明白,总不能是预感到了半年之后的危险吧?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占验卜算之道,时间跨度越大,变数也就越多,成功率也就直线下降,所以许多心血来潮的预感范围都不会超过两个月的时间。张月鹿算了下自己未来两个月的行程,要么是在云锦山,要么是在玉京,都是十分安全的地方。 齐玄素回到张家之后,刚好与张拘奇走了一个照面。 齐玄素对于这位和蔼客气的张伯父观感不错,十分客气恭敬,主动止步行礼。 张拘奇看了齐玄素一眼,目光落在齐玄素的十指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要觉得云锦山就是一方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受教。”齐玄素正色道。 张拘奇不再多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拘奇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有一种莫名直觉,这位张伯父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似乎有些故事。 就在此时,有人在齐玄素的身后拍了一下:“看什么呢?” 齐玄素转过身来,发现竟然是张月鹿,讶然道:“回来这么早?” 张月鹿道:“喝完腊八粥之后,我就溜了,我可不想在那里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齐玄素奇怪道。 张月鹿道:“当然是父慈子孝的戏码,去年这个时候,天师不在大真人府,我也没回来,不过听别人说起过,也就那么回事。可今年不一样,天师亲自出席,喝完腊八粥之后,各路张家族人自然要去天师膝下尽孝。别看天师一生未娶,膝下没有亲生的儿孙,可他的儿孙比谁都多。” 齐玄素哑然失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张嘴竟是这般不饶人。” 张月鹿摆了摆手,注意到齐玄素的双手,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没有隐瞒,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过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只说觉得蹊跷:“可能是我多心了。”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摇头道:“不是你多心,我说怎么没见到张玉月,她们要做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张月鹿已经大概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龃龉,语气变得激烈起来:“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玄素倒是十分平静:“青霄,你先不要动怒,毕竟是没有证据的事情。” 张月鹿压下怒气,点头道:“我那位堂姐,有这样的胆子,却没有这样的脑子,只怕是还有人在背后指使。” 虽然张月鹿没有明说,但两人都知道张月鹿说的是谁。 张月鹿自语道:“看来我最开始的想法没有错,不能在上清镇久留,最好是除夕夜回来,大年初一就走。” 齐玄素无奈一笑:“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因为喝腊八粥而生出的几分好心情已经败坏殆尽,直接让齐玄素跟她去她的房间。 女子闺房什么的,随着心学的兴盛,已经算不得什么禁地,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踏足。只是让齐玄素失望的是,因为张月鹿并不经常在这里居住的缘故,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搬去了玉京的住宅,所以显得异常朴素,只有一床一桌一屏风外加两个绣墩而已。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坐下,她隔着桌子坐在齐玄素的对面。 然后张月鹿取出从化生堂买来的药膏,自从回家之后,她就开始按时使用药膏,身上的许多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没有留下半点疤痕,只剩下淡淡的红色印记——这是因为新生肌肤颜色不同的缘故,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摇头道:“不至于,只是些小伤罢了,过段日子就好了。” “手伸出来。”张月鹿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齐玄素只好伸出双手。 “就这样,别动。”张月鹿起身离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盆清水。 张月鹿先是用清水给齐玄素清洗了双手,然后再仔细涂上药膏。 平心而论,张月鹿从未做过这类事情,不说动作如何温柔,甚至略显笨拙,还弄疼了齐玄素。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些许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与因此而生的温暖愉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张月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药膏涂完:“好了,舒服吧?” 齐玄素细细感受,在最开始的疼痛之后,果然有丝丝凉意传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他血肉衍生的恢复速度,本来要三四天才能愈合的伤口,大概一个时辰就够了。 张月鹿道:“就这么举着手,等到药效完全发挥之后再放下。” 齐玄素只能依言照做。 …… 每逢年节,道门都会出现一个怪诞景象,那便是玉京的人数开始减少,而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大真人府的人数会比平时多出许多。 就拿大真人府来说,并非全是张家子弟,还有许多与张家有关之人也会来到大真人府,每每这个时候,就会增加飞舟的班次。 一艘巨大飞舟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准备降落于上清宫外的湖泊中。 湖畔已经站了一行人,准备迎接,为首之人正是张玉月的父亲,二品太乙道士张拘成,如今上清宫的掌宫真人。 虽然张拘成不是天师亲子,但天师和张拘成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因为天师未曾娶妻膝下无子的缘故,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张拘成还是一人肩挑两房承嗣,故而张拘成仍算是大宗长房。 在张拘成身后,一众随行之人都是高品道士,曾经见过齐玄素的那位三品幽逸道士张拘平也在其中。 张拘成等人都望着降落的飞舟,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仅凭些许逸散气息,便将飞舟携带来的磅礴水气阻隔在外。 飞舟停稳之后,放下一道舷梯,舟上之人依次下船。 张拘成已经主动迎了上去。 这艘飞舟不是普通飞舟,而是来自于万寿重阳宫的特殊飞舟,舟上全是全真道的高品道士,他们尊奉地师之命令,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面见天师,名义上是喝腊八粥,实际上与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如出一辙。 事实上,喝腊八粥也分成了早晚两场,第一场选在白天,以张家成员为主,也就是张月鹿参加的这次。第二场则是选在了晚上,只有正一、全真两道的高层参加,虽然人数更少,但分量更重。 这次来人中有蜀州道府的府主,也有秦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还有无墟宫的掌宫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 张拘成与蜀州道府的府主齐教正是老相识了,而齐教正出身的齐家,便是齐玄素经常被人误会出身的齐家。 平心而论,如果齐玄素真是出身齐家,还算与张月鹿门当户对,可惜齐玄素与齐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毕竟他只是跟随师父姓齐而已。 张拘成和齐教正寒暄之后,走在最前面。 后面是张拘成的堂弟张拘书和无墟宫的掌宫真人。 按照道理来说,应是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对应上清宫的掌宫真人,但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过去一直是由东华真人兼任,直到东华真人从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升任为紫薇堂掌堂真人之后,才由如今这位真人接任,这位真人只是二品太乙道士,还未挂上“参知”二字,要比张拘成和齐教正低上一头,所以这次全真道来人以蜀州道府的齐教正为首。 一位又一位的全真道真人离开飞舟。 负责迎接的正一道之人也在不断减少,很快只剩下张拘平还站在原地。 飞舟的舷梯仍旧没有撤下。 最后一个身影出现了。 只见裴小楼身着道门鹤氅正装,头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都说人靠衣装,此时的裴小楼再无半分猥琐之意,倒是显得颇为潇洒。 裴小楼站在舷梯口望向大真人府方向,转过脸露出笑,望着下面的张拘平,走下了舷梯。 很难想象,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两人竟然会成为朋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准会盟 久视四十一年的年末,参知真人齐教正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云锦山,其中不乏二品太乙道士。 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向天师奉上地师的礼物和问候,又代表全真道前往大真人府的家庙祭拜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地师上官莞,同时她也是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天师的夫人。在这一点上,全真道和正一道也算是同祖共宗。 腊月初八当夜,天师于大真人府中亲自设宴招待来自于全真道的一众高品道士,以张拘成为首的部分正一道高品道士作陪,只是具体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因为地师是轮值大真人,代行大掌教权柄,坐镇玉京,无法亲临。而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分别担任度支堂的掌堂真人和紫薇堂的掌堂真人,分别掌握道门的财政大权和人事大权,都在玉京城中当值,也无法出面,所以这两位正一道、全真道的第二号人物没有直接参与此事。 还有西域道府的战事,至今没有彻底结束,西域道府的府主不好轻易离开。秦州道府的府主要代替地师坐镇万寿重阳宫,如此一来,只能由齐教正这位蜀州道府的府主出面。 腊月初九,齐玄素刚刚结束一夜的练气,就发现张月鹿已经等在自己的门外。 “什么事?竟然这么早?”齐玄素开门后忍不住问道。 张月鹿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粥和一笼屉包子。张月鹿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毕竟不能指望一个辟谷之人还会做饭,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这是张月鹿从镇子里的太平客栈买的,说是客栈,同时兼顾了酒楼饭庄的职能,就差行院的职能了。 张月鹿走入齐玄素的房中,将手中早餐放在桌上。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简单,却是大有说法,当年玄圣极为喜欢这类吃食,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 齐玄素已经习惯了自己吃着张月鹿看着,也不客气,净手之后,便拿过筷子,夹了一个素馅的包子放入嘴中。 张月鹿趁机看了眼齐玄素的手掌,已经彻底恢复如初。 齐玄素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咽下口中的包子之后,又问道:“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出大事了?” “的确有事情。”张月鹿不喜欢卖关子,开门见山,“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已经于昨日抵达大真人府。” 正准备夹第二个包子的齐玄素骤然僵住,缓缓抬头望向张月鹿:“蜀州道府的府主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大真人府,另一边,清微真人率领三十六位太平道高品道士前往帝京面圣,都是三十六之数,恐怕不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巧合。”张月鹿道,“太平道要试探各方的反应,这个就是全真道和正一道给出的反应。” 齐玄素没了吃饭的心思,说道:“这其中的潜在意思是,如果太平道和朝廷联手,强行让皇帝陛下插手道门内部推举大掌教,那么正一道和全真道就会联手。” “是,这是一次准会盟。”张月鹿点头道。 “这样一来,道门岂不是……分裂了吗?”齐玄素有些迟疑道。 张月鹿道:“所以在我看来,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什么意思?”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不仅仅是我们害怕道门分裂,太平道同样害怕道门分裂。毕竟太平道也是道门的一员,太平道动作不断,为的是统领道门,而不是毁掉道门,一个四分五裂的道门对他们有什么好?如果道门不能维持与朝廷的阴阳平衡,就算太平道夺得了大掌教之位,也不过是沦为朝廷的附庸,对他们来说,还不如维持现状,最起码能保持一个相对超然的地位。” 齐玄素恍然道:“我明白了,大家都不想道门分裂,又都想要大掌教的位置,于是太平道想要通过外结朝廷逼迫全真道和正一道退步,全真道和正一道则是摆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誓死不退,让太平道投鼠忌器。现在就看谁的定力更深,是全真道和正一道主动服软,还是太平道主动让步。如果互不退让,一直硬顶着,擦铳走火只怕难免。” “大概是这个意思,一旦把握不住,结果殊为难料。”张月鹿不掩忧虑,“如果开战,谁的获益最大?是朝廷,所以朝廷是最希望道门内乱的,还有那些隐秘结社,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试想,如果朝廷一边拱火太平道,一边在三道之间制造紧张气氛,甚至是亲自下场,比如说伪装成太平道之人主动进攻太平道和正一道,结果会如何?”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全真道和正一道却是两难。不反击,会承受来自内部的压力,反击,局势便会彻底脱离掌控。无论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法阻止。” 张月鹿叹道:“玄圣说过,开始一场战争很容易,结束一场战争很难。我相信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只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局势是否会按照他们设想的那般发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齐玄素重新开始吃包子,吃得很快,不管荤素,一口一个,又把那碗白粥喝光之后,方才说道:“这让我想起了你说的江南大案,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可以借机中饱私囊,但不能太过分,起码要有所收敛。这些道理极其简单,可问题是,所有人都指望别人来践行这个道理。” “那些被祖庭处死之人,在沉船事故之后,他们明知道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度支堂、市舶堂、北辰堂都已经注意到了江南道府,他们仍旧不肯吐出一些货物拿来过关。只要过了这关,度支堂、北辰堂的人走了,这江南道府还是他们的天下。但是这些人就愣是做到死不松口,哪怕最后身死抄家,也没有自掏腰包渡劫。他们都指望着别人吐出一些,正如他们开始猪油过手的时候指望着别人少贪一些。” “你说今日的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是否也会这样,哪怕最后道门分裂,也没有一家退步,他们都指望着别人退步,最终玉石俱焚。” 张月鹿怔怔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道:“虽然有些人上人觉得他们与底层人的区别比人和妖的区别还要大,但在最根本的人性方面,那些大人物们又能高出多少呢?” 张月鹿在良久之后才轻轻“啊”了一声,似是认同,又似是无奈。 齐玄素叹道:“你我人微言轻,离得太远,说这些也是无用。” “那便说些距离我们更近的事情。”张月鹿转开了话题。 齐玄素问道:“什么事情?” 张月鹿道:“就算真要开战,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的事情,整合内部,调运物资,战前动员,甚至合纵连横等等,都需要时间。当年玄圣镇压佛门,举道门之力,仍旧是提前准备了四年的时间。我要说的这件事却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也是我们正一道和全真道这次反应如此迅速的原因之一。” “到底是什么事情?”齐玄素愈发好奇。 张月鹿道:“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尊位空悬,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行使大掌教权柄,掌权的大真人被称为轮值大真人。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天师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地师代行大掌教职权。今天是腊月初九,距离大年三十只剩下两旬的时间,接下来从正月初一到七月初一,将会是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行使大掌教权柄。”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关乎到两人命运的事情,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道门上层应该会迎来一番人事变动。 当初全真道大真人刚一成为轮值大真人,就点了张月鹿做副堂主。虽说太平道大真人不可能主动与张月鹿这样一个晚辈为难,但世事无绝对,真要因为李天贞的缘故,在进行人事变动的时候顺带罢黜了张月鹿,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就算不罢黜张月鹿的副堂主,把她调到祠祭堂的安魂司,也是前途黯淡。 到时候,纵然地师想要提拔张月鹿,也要等到地师担任轮值大真人,或是只能在地方道府做一个副府主。 齐玄素与张月鹿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张月鹿离开玉京,那么齐玄素多半也要跟随离开,毕竟齐玄素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得罪了李天贞,难有出头之日。 三道纷争、道门兴衰、天下大势这样的宏大命题毕竟太过遥远,可人事变动却是近在眼前的大事。 齐玄素是个俗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张月鹿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七章 竞买 随着东西方交流的加深,近百余年来逐渐兴起一股西学的浪潮。 所谓西学,除了取长补短的学习交流之外,也将西方的一些习惯搬到了东方。 比如说拍卖。规则倒也简单,拍卖的物品,价格不固定,最终商品由出价最高的人获得。必须有两个以上的买主,只有这样才能有竞争。因此,“拍卖”也称“竞买”。 其实东大陆过去也有类似行为,只是不成体系,海商们将西方的这套规则传来之后,立刻流传开来。七宝坊主导下的黑市尤其喜爱此类行为,齐玄素曾经以江湖人的身份参与过一次,不过因为囊中羞涩的缘故,什么也没有拍到。 有句话叫作矫枉必须过正,当年大晋有感于前朝大齐的藩镇割据,终其一朝,始终压制武将。本朝有感于前朝的文官党争和宦官干政,也十分在意文武平衡,不使文官压制武将,武官也可以登阁拜相,更是直接废黜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廷二十四衙门。 道门同样如此,在道门之前是儒门占据天下正统,道门有感于儒门后期的固步自封、食古不化、青黄不接,便十分在意年轻人的提拔任用和各种创新革新,所以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再加上道门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海商,所以这股西学的风气也吹到了道门内部。 道门内部也有竞买的存在,一般由市舶堂负责,主要是各种数量不多却又需求不小的珍贵货物。化生堂、天机堂偶尔也会举行竞买,主要是推广自己的产品,甚至北辰堂和天罡堂也举办过,北辰堂卖的是各种犯事之人的家产,天罡堂卖的是缴获的战利品。不过紫薇堂和祠祭堂从不参与,毕竟不能让紫薇堂卖道冠箓牒,也不能让祠祭堂卖仁义道德。 这种竞买多是高品道士参与,部分朝廷和儒门之人也可以受邀参加。 腊月初十,正一道和全真道要在上清宫联合举办一次竞买。 这次竞买的规格要低了许多,天师不会出席,张拘成和齐教正这两位参知真人也不会出席,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名义上则是竞买的全部所得用于抚恤因西域战事而战死的灵官,而且是额外抚恤,也就是道门规定的抚恤照常发放,由度支堂拨款,这笔抚恤则是额外增加的,差不多是两份抚恤的意思。 不过相应的门槛也降低了许多,张月鹿就收到了邀请。 平心而论,以张月鹿的名气和地位,收到邀请是一件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没有收到邀请才不正常,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是正一道和全真道交好的最佳证明,明明是张家子弟,却是由地师提拔,越是这种场合,越要让张月鹿出来露一个脸,大概有些吉祥物的意思。 除此之外,澹台琼、张拘奇、张玉月,以及刚刚赶到云锦山的董白靖也都收到了邀请。 本来齐玄素觉得自己多半要陷入某种尴尬境地,他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齐玄素也接到了一份请柬,这份请柬不是来自于正一道,而是来自于全真道,据说是全真道的一位真人指名道姓地邀请齐玄素。 这让澹台琼不禁深思,难道齐玄素与齐教正的齐家有什么关系不成?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故事,比如说齐家遗留在外的血脉。她知道齐教正素来与张拘成交好,虽然天师才是族长,但毕竟还是副掌教大真人,要处理的事务极多,张拘成才是实质上的一家之主,如果齐教正出面提亲,张拘成多半会答应下来。 为此,澹台琼还特意动用人脉打听了下,结果发现此事与齐教正这位参知真人没有半点关系,是另一位全真道真人邀请了齐玄素,这位真人甚至不在蜀州任职。 除此之外,澹台琼还听说了一个消息,齐玄素在白帝城被蜀中总兵官陈福安出手打伤,可陈福安次日出城的时候,被人截住去路,双方大打出手,有人亲眼见到风雷大作,最后竟是陈福安被打成重伤,甚至还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胳膊,狼狈离去。 事后,蜀州道府和蜀州总督都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让澹台琼愈发看不清齐玄素了,明明就是个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年轻人,怎么突然有了背景?是机缘巧合?还是真人不露相? 虽说母女两人不和,但澹台琼从不会否认自己女儿的聪慧,此人能入得女儿眼中,说不定就是女儿察知了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不过澹台琼有一点却是错了,她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说张月鹿未经疾苦也好,说张月鹿书生意气也罢,可张月鹿身上总是有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这正是张月鹿最让齐玄素心折的地方,可澹台琼总是用自己的功利心思去揣度张月鹿的种种想法,自然会得出一个南辕北辙的答案。 如果要看家世,那么李天贞岂不是更好?若论家世,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李天贞? 齐玄素自己也是大为震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位真人邀请自己,难道是季道人?要不就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也就这两位真人知道齐玄素这个小人物。 可就算是这两位真人,也没道理主动邀请齐玄素才对,若说两人邀请了某些人,顺带邀请了齐玄素,比如邀请摇光司的所有执事,齐玄素包括其中,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专门指名道姓地邀请齐玄素一个人,着实是说不过去。 最后张月鹿一语道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人家邀请你,不正是打算与你见一面么?” 于是齐玄素便与张月鹿一起,去往上清宫。 这也是齐玄素第一次见识到上层道门的冰山一角,因为此事是由上清宫出面,规格不高是相较于腊月初八的夜宴而言,实则规格很高,不乏二品太乙道士出席,三品幽逸道士就更多了。 竞买的主要场所设在上清宫的大礼堂。 所谓礼堂,与金阙的布局相差不多。 金阙的布局并不复杂,远比礼堂要大,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其余平章大真人的座椅会依次分布在大掌教所在须弥座下方的左右两侧,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的普通真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礼堂也相差不多,只是去掉了单独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改成了一整排座位,可供十二人落座,其余座位也不刻意分成三大阵营。 不过当齐玄素和张月鹿过来的时候,时辰未到,礼堂的大门是关着的,早到的人都徘徊在礼堂外的大厅中,至于那些大人物们,都是最后踩着点过来,自然不必等候。 在张月鹿的要求下,两人都是穿了便装常服,而非道门的正装,原因在于道门正装等级分明,齐玄素一个七品道士站在这里,难免会引来许多异样目光,不是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了,张月鹿怕齐玄素尴尬,便主动陪他身着便装。本来以张月鹿的年纪,身着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是极为露脸的事情。 都说人靠衣装,张月鹿一身水白衣裙,气态与平日大不相同,端庄典雅,又透出几分温婉,不见平日不输男子的英气。 齐玄素的衣服是张月鹿置办的,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竟然也透出几分潇洒不俗的翩翩公子意味,不见了江湖人的粗野。 两人并肩而立,还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意思。 周围许多人也注意到了两人,大多都认出了张月鹿这位天之骄女,却不认得齐玄素,不由得对这位与张月鹿关系亲密的年轻男子格外好奇,纷纷猜测齐玄素的身份。 有人说齐玄素出身正一道颜家,早就与张月鹿定下了婚约,这次是来准备完婚的。 也有人说齐玄素是全真道齐家的年轻俊彦,这次随同长辈造访大真人府,是要为这次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准会盟锦上添花,以双方联姻来一个漂亮的结尾。毕竟齐真人和张真人交好,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澹台琼和张拘奇夫妻二人来得稍晚一些,与张玉月夫妇二人同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家四口,张月鹿才是张家的大宗千金。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骚动,许多人的视线都转向大厅入口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携手走入大厅之中。 如果抛开张月鹿身上笼罩的各种光环,以及张月鹿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仅从相貌而言,张月鹿是不如这名女子的。不能说张月鹿不好看,只能说美人之间亦有差距,张月鹿从来就不是凭着相貌取胜之人,她的长处在于少有人可比的独特气质。 女子身着一身纯色白衣,不然尘埃,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悲,是怒是乐,一看便是不易接近之人。 在她身旁的男子自然也要强出齐玄素许多,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让人禁不住称赞一声好个美男子,与那女子站在一处,竟是不落下风。 而且男子身上自有一股锐气,这一点倒是有些类似于张月鹿,不过又与张月鹿不完全相同。齐玄素一直认为张月鹿身上有龙虎之气,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鵠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虽然在长辈和大人物的眼中,还稍显稚嫩,可在地位相差不多的人之中,却是极具压迫力,不怒而威。 此人的锐气则像是出鞘的利剑,寒光慑人,寒气逼人,不似张月鹿那般堂堂正正,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 齐玄素和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对极为出彩的男女,不过张月鹿倒是没有什么女子相妒,只是道:“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 齐玄素却是没有说话。 张月鹿有些奇怪地望向齐玄素。 只见齐玄素神色怪异,隐隐透出几分厌恶之色。 张月鹿忍不住好奇问道:“天渊,你认识这两人?” 齐玄素道:“姑且算是认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晦气。” 张月鹿很少见到齐玄素这般作态,越发好奇:“怎么,你跟他们有仇?” 齐玄素斟酌言辞,缓缓说道:“你看过我的档案,应该知道我是出身于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他们与我同科。” 张月鹿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还是同窗,应该关系不错才是。” “你不是万象道宫下宫出身,不明白里面的许多门道。”齐玄素摇头道,“在结业之前的三个月,万象道宫会有一次特殊试炼,将有志于成为道士的道童们分为两个阵营,分别命名为龙社和虎设,然后让双方在万象道宫内划出的规定区域中进行一场交锋对抗,双方会各自推举出一名首领,排兵布阵,其余人领命行事,各司其职。输了会有惩罚,赢了会有奖励。对于当时一无所有的道童们而言,这次奖励十分重要,所以人人求胜。” 张月鹿第一次知道万象道宫的下宫还有这样的试炼,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早知道我就不该去上什么族学,应该去万象道宫的。” 齐玄素无奈道:“以你的出身,去万象道宫的下宫就不怕被孤儿出身的孩子们孤立?” 张月鹿反问道:“难道你觉得趋炎附势之徒只在成年人中才有?” 齐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问道:“若是我去了万象道宫的下宫,应该能够被推举为龙社或者虎社的首领吧?” 齐玄素道:“大约能吧。” 张月鹿又问道:“你做过首领吗?” “没做过。”齐玄素摇头道,又伸手一指那对年轻男女,“可他们做过。” 张月鹿微微一怔:“他们都做过?” 齐玄素道:“男的叫万修武,虎社首领。女的叫岳柳离,龙社首领。当年我是龙社成员,这个岳柳离小小年纪,倒是心狠手辣,虎社因为其社主修为高绝,大占上风,她便在不曾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拿我们一队人做诱饵,意图死中求胜。若不是教习及时赶到,我们这队人差点就要死在那次试炼之中。饶是如此,万修武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让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说到这里,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伤口所在的位置,却忽然想起,吸收了“玄玉”之后,自己已经是焕然一新,再没什么陈年旧伤了。 张月鹿听明白了,眯眼望向那对仿佛神仙眷侣的男女。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最后没拿到奖励就不说了,愿赌服输,被人砍了一刀也不说了,技不如人。他们两个倒是在事后英雄惜英雄,情投意合,我们这些人算什么,他们的踏脚石吗?所以我是有怨气的,总不能遇到这种事情,还要心服口服,拍手叫好。” 张月鹿问道:“你对他们有怨气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齐玄素摇头道:“应该不知道,他们是万象道宫的骄子,至多记得有我这样一号人物,哪里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骄子,道门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骄子,一抓一大把,凭什么瞧不起别人?” 齐玄素苦笑道:“也就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子,甚至连天才也算不上。”张月鹿道,“真正的天才应该是东皇那样的,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奇遇,仅凭自身,在我们这个年纪就已经跻身天人。东皇是有资格俯视他人的,所以我觉得,想要自称天才,先在三十岁前之前不靠外力跻身天人再说其他。” 齐玄素无奈道:“纵观古今,又出过几个东皇?” 张月鹿正要说话,却发现万修武和岳柳离注意到了两人,正朝两人走来。 齐玄素收拾心情,将陈年的怨气重新压回心底,恢复到平时的模样。 从气势上来说,万修武和岳柳离可谓是平分秋色,并不存在谁比谁高出许多,可反观齐玄素和张月鹿,就是绝对的女强男弱,没办法,齐玄素是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身份地位不如张月鹿,就连心胸格局这方面,也差着不少,不如张月鹿才是正常。 所以万修武和岳柳离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张月鹿身上,对于齐玄素只是一扫而过,甚至没能认出齐玄素这位同窗,毕竟齐玄素与过去相比,变化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今天还换了一身行头。 这正合齐玄素的意,他不太习惯也不太喜欢被人注视,最好让他在角落里,可以自如随意地观察别人,而不必担心其他。 张月鹿倒是没有冲动地要替齐玄素打抱不平,只是以平常态度面对两人。毕竟她并非莽夫,在得知堂姐和母亲的谋划之后,也没有直接去当面挑破,因为没有证据,很有可能会被倒打一耙,陷入被动。 也许张月鹿不算是同辈人中资质最顶尖之人,可名声却是最大的,主要得益于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江南大案的功臣,第二件事是曾经打过李家辈分极高的嫡系子弟李天贞,第三件事是如此年纪便被地师钦点为副堂主。 两人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并无太多倨傲,只是有着试探和比较。 又因为张月鹿是女子,万修武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由同为女子的岳柳离出面与张月鹿攀谈。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以礼相待。 岳柳离的目光扫过始终一言不发的齐玄素,轻声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齐玄素。” 岳柳离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这个名字是齐浩然取的,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并不叫这个名字。 岳柳离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问道:“冒昧请问,你是万象道宫出身?” 齐玄素点头道:“是我,难为社主还记得我。” 岳柳离终于可以确认了:“你改名字了。” 齐玄素点头道:“是,齐玄素,叫我表字‘天渊’就好。” “齐天渊。”岳柳离轻轻感叹了一声。 全真道也不全是出家之人,两人如今都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弟子,随同师父一同来到云锦山做客,自然不会把齐玄素与参知真人齐教正联系起来,认为齐玄素是齐教正的后辈子侄。 因为齐玄素不是虎社之人,所以万修武对于齐玄素的印象更为薄弱,开口道:“原来是故人同窗,能在此地相见,倒也是缘分,齐兄弟也是受邀参加竞买的?” 齐玄素如实道:“有位真人相邀,不敢不来。” 岳柳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她没想到,当年那个被她当做棋子弃子的家伙,竟然也走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真人相邀,佳人相伴。 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岳柳离忍不住问道:“天渊与张姑娘是?” 张月鹿主动开口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万修武闻言,眼底浮现一抹阴沉,转瞬即逝。 在万象道宫的时候,万修武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物,修为最高,威望也是最高,一呼百应,在万象道宫的狭小环境中,他早早体验了一把权力的滋味,后来又抱得美人归,可谓是圆满。反观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中等偏上,最后的试炼中,更是被万修武三刀砍翻,实在无法与万修武相提并论。 可万修武忽然发现,当初那个普通的同窗,竟然与他平起平坐了,而且谁也不会认为岳柳离强于曾经以暴力手段拒绝李天贞的张月鹿,其中的落差,让他很不舒服。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六十九章 命宫 就在这时,礼堂的大门缓缓开启。 众人开始依次进入礼堂,礼堂内还有一道侧门,专供大人物们进入。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进入礼堂,轻声说道:“这次竞买还是小打小闹,你应该看看北辰堂的竞买,那才叫热闹,都是房契地契,有玉京的,也有金陵和帝京的,通通发卖。许多真人也会出面竞价,可不讲什么谦让。” 张月鹿以前就在北辰堂任职,所以对于北辰堂的竞买记忆深刻。 进了礼堂,并无固定座位,而且座位数量要多于请柬数量,所以除了最前面的几排之外,可以随意落座。 两人找了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紧挨着坐下,少一时,就有道士将今天的竞买单子递进来,总共两页纸。齐玄素接过来之后,将第二页给张月鹿,一人看一页,看完之后再交换过来。 第一页都是小物件,以西洋货物为主,比如圣廷教士从新大陆得来的黄金头冠,重约十二斤,不说工艺,就算直接熔成黄金,也有十斤左右。如今已经不再是一斤十六两,而是改为一斤十两,也就是一百两黄金,可兑换一千太平钱。 这次竞买的底价则是九百太平钱。底价虽低。但是想要拿到手,未必便宜。 已经让齐玄素望而却步。 除此之外,还有西洋的大型千里镜,长约一丈,号称万里镜。西洋的新型长铳,与东方火铳不同,不在弹丸上做文章,而是专注于火铳本身,可以装填多发弹丸,也可以连续发射。 据说西方已经开始研究不用弹丸的全新长铳,且初见成效,有喷火铳,也有射光铳,仅从表象上来说,倒是有些像传统意义上的法宝。不过这些属于机密,并不对外出售,就算侥幸得到,也是到了天机堂或者神机营的手中,不会拿出来竞买。 张月鹿只是想要凑个热闹,开始并没有打算买什么,但是见前面的小物件中,有不少底价便宜的,也就有些动心。 她就看中了一件可以用来易容的面具,底价是五百太平钱,还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至于第二页,就是一些大宗商品,有古人的书画,也有古董瓷器,以及玉器翡翠等等,最显眼的还是压轴和大轴,倒数第二个出场的压轴是大真人府拿出的一枚朱果,已经处理完毕,可以放心服用,底价是五千太平钱。最后出场的大轴是一件须弥物,品相上等,底价是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第一次知道须弥物竟然如此值钱,不由望向张月鹿手腕上的那只须弥物,相较于张月鹿放在须弥物中的东西,倒是须弥物本身更为珍贵。 张月鹿晃了晃手腕:“别看了,这是道门发的,不能随意买卖。” 齐玄素收回视线,道:“我感觉就是白来一趟,什么也买不起。” 张月鹿轻轻一笑:“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主要是一个‘善’字。等你买得起的时候,不会专门跑到这种场合买东西。” “有道理。”齐玄素点头认可道。 既然什么都买不起,齐玄素也就释然了,开始与张月鹿闲聊,就连一众真人、三品幽逸道士什么时候入场的都未察觉。 真人们落座之后,竞买正式开始。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上面,不过也有极少数人的注意力放在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身上。 比如说澹台琼和张玉月。 澹台琼的定力更足,只是偶尔瞥一眼女儿,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视线,云淡风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张玉月就是毫不掩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玄素就是负了张大小姐的李命煌。 再有就是万修武和岳柳离。 两人见过齐玄素和张月鹿之后,心思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两人身上,岳柳离好奇齐玄素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哪位真人相邀。万修武则在想齐玄素到底用什么手段,拿下了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的张月鹿。都是万象道宫出身,没什么家世可言,难道是小白脸吃软饭?可齐玄素那张脸,的确不丑,甚至还算是中等偏上,却远未达到靠脸吃饭的地步。 唯有齐玄素自己心知肚明,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位真人相邀,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就在此时,一名二品太乙道士姗姗来迟。 他不是从那道专供大人物出入的侧门进来的,而是从礼堂的正门径直步入其中。 此时众人都已经落座,背对正门,竟是无人发现此人的到来,只有几名负责侍候的道士见到这位头戴莲花冠的真人,大惊失色,正想要行礼,此人却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名道士不敢出声,任由这位真人步入礼堂。 此时竞买已经渐入佳境,倒也不需要主持之人如何喊叫,叫价之声此起彼伏。 这位太乙二品道士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角落的年轻男女身上,微微一笑,然后悄无声息地向两人走去。 齐玄素浑然未觉,直到此人坐在自己身边,才骤然惊觉。 可一直在关注齐玄素的几人却都注意到了此人。 不必多想,这就是那位邀请齐玄素的真人了。 澹台琼轻声问道:“玉月,你认得此人吗?” 张玉月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不认得,不过似乎是十三叔的朋友。” 张拘平在拘字辈中排名十三,张拘奇则是排名十二。 澹台琼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万修武和岳柳离也注意到了此人,吃了一惊,万修武低声道:“是裴真人。” 岳柳离神色凝重:“他竟然与裴真人有交情?” 其实不仅是万修武和岳柳离吃了一惊,齐玄素同样是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他的旧相识,不过是一面之缘。 齐玄素还记得他的名字,裴小楼。 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从芦州去往玉京的飞舟之上。 当初齐玄素只当此人是胡吹大气的骗子,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然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纵然不是参知真人,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那么当初的那些话就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人家有一说一,坦然相告,只是齐玄素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把实话当吹牛。 这一刻,裴小楼当初的声音仿佛又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 “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硬是挤出一个字:“准。” 裴小楼哈哈一笑:“上次看相,我的话还没说完,等我看完了,道友再说准不准。” 齐玄素鬼使神差道:“怎么不见尊夫人?” 按尊夫人之称,今人以称其妻,不知古人以称其母。按照今人的称呼,自然是称呼妻子,而非称呼母亲,齐玄素至今还记得那位让裴小楼狼狈不堪的“女壮士”。 不过话刚出口,齐玄素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裴小楼脸色一僵,轻咳道:“这个嘛,她还有事,所以留在了玉京。” 齐玄素赶忙转开话题:“对了,我下飞舟的时候,怎么没见到真人?” 裴小楼的脸色愈发僵硬:“我当时有急事,直接飞去了玉京。” 齐玄素隐隐猜测到,只怕有急事是假,躲避夫人是真。 就连不知此事前因后果的张月鹿也瞧出裴小楼神色不对,轻轻掐了下子齐玄素的手臂,让他别乱说话。 齐玄素轻咳一声,干脆不再说话。 裴小楼倒是没有动怒,只是略有尴尬,过了片刻便恢复常态,说道:“上次见面,我给道友看相,还未来得及说结果,道友想不想听?” 不管齐玄素想还是不想,都点头道:“想。” 裴小楼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认真打量齐玄素,顺带也将张月鹿包括进去,然后缓缓说道:“正所谓紫府武相,位居人上。所谓‘紫薇武相’,是指紫薇、天府、武曲、天相,放在过去,祠祭堂又名天相堂,度支堂又名天府堂,北辰堂又名武曲堂。依我看来,两位都是不俗面相命格,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这一刻,齐玄素又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戴着莲花冠的骗子。 张月鹿微笑问道:“何以见得?” 裴小楼轻抚胡须,答非所问道:“张姑娘命宫主星天府,不拘小节,大而化之。” 他又望向齐玄素,道:“齐道友命宫主星廉贞,刚毅果决,自立自强。” “天府星在辰、戌二宫守命,必有廉贞星同坐,若无煞星冲破,为‘天府朝垣格’,也为‘府相朝垣格’,富贵双全,食禄千钟,得人景仰,女命忠贞有节,多半家世优越,可得贵人扶持及亲属助力,若适逢廉贞星化禄,主少年难以得志,三十岁以后,才可崭露头角,但此时若有化忌星及六煞星之一同宫,可帮助廉贞和天府冲出辰、戌宫天罗地网的束缚,虽然不免于辛劳,但终能事业有成。” “天府星是南斗帝星,和天相星同为紫微星的左右手,一为财库主,一为掌印官。天府星虽具才能,但保守厚重,个性内敛,不过与廉贞星同宫,不仅能发挥天府星重实际而稳重,同时也可约束廉贞星之‘邪’和‘桃花’,化解廉贞星之‘囚’,实乃绝配。”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章 故交 齐玄素听完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反倒是张月鹿道:“真人看得极准,借真人吉言。” 裴小楼哈哈一笑:“我曾听闻,张姑娘不轻易夸赞旁人,哪怕是上司、长辈也不例外,今日我能得到张姑娘的夸赞,实在是难得。” 张月鹿道:“真人言重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真人这次来云锦山,是为了太平道的事情吗?” “可以这么说。”裴小楼并不隐瞒,“太平道,尤其是李家,野心勃勃,想要让道门出现第三位李姓大掌教,这是正一道和全真道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玄圣看到这一幕,也不希望他亲手建立的道门变为一家之天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贸然说话。 裴小楼道:“不过你们也不要太过担心,现在双方还在相互试探阶段,远没到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不过我倒是听说知命教、灵山巫教又有动作,以后的太平日子只怕是越来越少了,你们两人都在天罡堂,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还是小心为好。” “多谢真人提醒。”张月鹿道,“最近不在玉京,就连消息都闭塞了许多。想来桌上的卷宗已经堆积如山。” 裴小楼笑道:“所以参知真人们才会配备那么多的副手和辅理,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差事。” 张月鹿本身就是别人的副手之一,对此深以为然,她每次去掌堂真人的签押房时,老头子都悠游自在,要么喝茶,要么挥毫泼墨,书案桌面上放着的多半是他自己的墨宝,而不是什么卷宗,反正不像自己那般忙碌。 齐玄素又问道:“开春之后就轮到国师做轮值大真人,在真人看来,国师是否会在人事方面有大动作?” 裴小楼道:“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这是如今玉京的格局。” “而且你要明白一件事,轮值大真人权力很大,但不能等同于大掌教,因为有一个制约,那便是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如果想要更换一位掌堂真人,那便是大事,轮值大真人无法一言而定。若不能更换掌堂真人,仅仅是换几个副堂主,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说白了,轮值大真人主要是维持局面,最多相当于半个大掌教。这一年来,天师和地师各做了半年的轮值大真人,也没把太平道的人怎么样。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并非完全齐心只是其一,其二就是轮值大真人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了。” 齐玄素稍稍宽心,不过又不是那么宽心。毕竟张月鹿不是堂主,只是副堂主,轮值大真人还是有绕过其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和金阙直接废黜副堂主的权权力的,谁敢保证太平道大真人不会为孙子出气? 因为裴小楼设下了隔音禁制的缘故,外人无从得知三人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表面上来看,三人可谓是相谈甚欢。 这就让旁人对齐玄素和裴小楼的关系愈发感到迷惑。 瞧这样子,的确是旧相识,可齐玄素如何与一位真人搭上关系? 澹台琼轻声问道:“玉月,这位真人姓什么?” “好像是姓裴。”张玉月素来对这种事情不怎么上心,标准的千金大小姐,尤其是有一个出色且疼爱自己的兄长的前提下,不必支撑门户,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姓裴。”澹台琼轻声自语道。 最早的时候,佛道合流共抗儒门,许多佛门中人也加入了道门,比如慈航真人这一脉最早就是佛门弟子,后来佛道分裂,慈航真人这一脉反而选择留在了道门,继续做道门的真人,而不是佛门的德士,而道门的许多功法、制度也有佛门的影子,比如张月鹿所修炼的“慈航普度剑典”,其中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万劫佛光”、“千剑观音”等招式,都是明显的佛门风格。 后来道门击败了儒门,儒门失去正统地位,成为道门的附庸,在这个过程中,又有许多儒门弟子改投道门,比如澹台家、宁家、裴家、谢家等等,都曾是儒门世家。 澹台琼的祖先就是儒门先贤,家族中曾出过一位平章大真人,对于这些同样来自儒门的家族更为了解。其中裴家,祖上位于齐州的兰陵府,儒门弟子,历代为官,直到有一位家族子弟遇到了玄圣,拜玄圣为师,就这么跟随玄圣开始了复兴道门的大业,最终做到参知真人,并带领整个家族加入道门。 时至今日,裴家固然比不得一门七真人的李家,也比不得号称天下只三人家的张家,却也不可小觑,全真道二号人物东华真人便是出身裴家。而东华真人作为一个固定名号代代相传,其山门居处就位于齐州境内的金鳌峰上,距离兰陵府的祖宅不远,与清微真人世代居住的蓬莱岛隔海相望。而如今的太平道大真人就是上代清微真人。 只是随着局势变得紧张,东华真人已经很少返回齐州,久居玉京。 另一边,万修武和岳柳离身为全真道弟子,知道的更多一些。 这位裴真人的确与东华真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东华真人的幼弟,如果参知真人齐教正是代表了地师,那么裴小楼就是代表了东华真人,分量不轻。 “难道是我们猜错了,这个齐玄素真与齐真人的齐家真有什么关系,只是齐家人不好出面,便请裴真人出面代为照料?”万修武自言自语道。 岳柳离微皱眉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万修武并不轻视岳柳离的意见,说道:“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是流落在外的血脉,也没道理送到万象道宫去。如果送到万象道宫去,又何必再让一位真人再出面照拂。总不会是最近才相认的。” 岳柳离摇头道:“不要说了,就算我们知道了内幕又如何?若是这些话传到了齐真人的耳朵里,对我们不利。” 万修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私下议论一位参知真人,罪名可大可小,如果参知真人本人并不介意,也就是训斥几句的事情。可如果参知真人十分介意,甚至因此而动怒,那么两人的下场就很难说了,恐怕前途到此为止,安魂司守坟是个不错的去处 竞买逐渐步入尾声,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开始出手,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大轴的须弥物则是拍出了一万五千太平钱的价格,被张拘书拍下。 裴小楼对张月鹿道:“张姑娘,我还要向你借天渊一用,让他陪我说会话,不必多了,半个时辰就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谈,裴小楼与齐玄素的关系熟络不少,不再称呼道友,而是改称表字“天渊”。 张月鹿平静道:“真人问他自己就是,何必问我?我又不是他的娘亲。” 说罢,她向裴小楼行了一礼,主动起身先一步离开,,只剩下裴小楼和齐玄素两人。 裴小楼道:“天渊,想必你有很多话想要问我,又不好当着张姑娘的面问,现在可以与我谈谈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齐玄素道。 两人也起身离开此地,来到礼堂外的一个僻静花园中,这里是上清宫,等闲人不能随意走动,不过裴小楼既是真人,又是客人,自然不算等闲人。 两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齐玄素斟酌言辞,主动开口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都可以问,我不想回答的自然不答。”裴小楼的态度十分无所谓。 齐玄素便不再客气,直接问道:“真人与我第一次相遇,是萍水相逢?还是真人有意为之?” 裴小楼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直接回答道:“一半一半,我当时的确要返回玉京,飞舟又是半月一趟,不管来早也好,来晚也罢,只要不超过半月,我们总会在那趟飞舟上相遇,算不得我有意为之。至于我为何要乘坐飞舟,自然是飞舟更为省力,如无必要,就算天人,也不愿意一路飞回昆仑。无量阶段的天人还好,仅仅是逍遥阶段的天人,难免气力不济,要中途停留歇息,还不如直接乘坐飞舟。” 裴小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一半是萍水相逢。后一半则是有意为之了。我当时见到你之后,可以与你结交一番,也可以不做理会,都是一念之间,我当时还是决定见你一见。” 齐玄素敏锐注意到一点:“真人似乎早就知道我?可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裴小楼一笑道:“自然是有人提起过你,我与七娘是故交。”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往事 裴小楼的这个回答可谓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怀疑七娘原本是道门内部的高品道士,后来叛出了道门,成为清平会的乙等成员,否则不会知道如此多的道门密辛。而且从谢秋娘的身份来推测,清平会的乙等成员已经十分厉害,不会是无名之辈。 亦或是七娘根本没有叛出道门,只是辞去了身上的职务,做一个闲散道士。这样的人在道门也比比皆是,并不奇怪。 那么裴小楼和七娘是故交,是完全说得通的。 只是裴小楼的动机到底是怎样,齐玄素还有些拿不准,七娘并非本名,而是词牌名“七娘子”的简称,裴小楼一口叫破这个名字,意味着他也是清平会成员?还是说他在故意诈自己?不过堂堂真人,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拍死,何苦这么弯弯绕绕?除非他是想要借自己去对付七娘。 裴小楼好像看透了齐玄素心中所想,摆了摆手:“不要紧张,你可以事后找七娘求证。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七娘的真正身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自称七娘,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稍稍放松,问道:“不知真人能否告诉我一些有关七娘的事情?” “七娘?”裴小楼道,“那可太多了,贪财又吝啬,喜欢做生意,无利不起早,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什么开店吧?我们两个还搭伙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后来赔了,七娘说我漏财晦气,便分道扬镳了。” 不知为何,齐玄素听到“赔了”二字,忽然有些想笑。 东方的水墨和西方的油画是截然不同的,简单来说,是画风不同。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就拿张月鹿来说,她与七娘的画风便不大一样,可七娘与裴小楼的画风却是十分相符,总给人一种不是十分正经靠谱的感觉。 裴小楼自顾道:“再有就是,七娘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过一直没有嫁人,其实我就不错,可惜我已经成亲了。” 齐玄素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他觉得后半句话完全是裴小楼自吹自擂,七娘未必看得上他。 裴小楼又道:“可人年纪大了以后,难免喜欢孩子。七娘说自己有个干儿子,经常在几个朋友面前夸赞她这个干儿子如何如何,我便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 齐玄素表情古怪:“七娘说的这个干儿子,该不会是我吧?” “还有别人吗?”裴小楼笑道。 齐玄素无言以对,虽然他在心底的确是把七娘当做长辈而非朋友,但平心而论,七娘与齐玄素心目中的母亲形象还是相去甚远的,齐玄素觉得母亲应该是端庄慈祥,和蔼温婉,可七娘实在是半点不沾边。 裴小楼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七娘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出人头地,只是她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帮你什么。” 齐玄素轻声道:“其实不必帮我什么,我也不是没有手脚。” 裴小楼笑了笑,没再多言。 齐玄素问道:“真人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裴小楼反问道:“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实话。” “实话就是,也许是我眼力不行,也许是七娘略有夸大,总之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倒是那位张姑娘,让人眼前一亮,的确是个值得大力栽培的后辈,难怪被地师破格提拔为副堂主。”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难免失落,颇有些无颜去见江东父老的意思。 混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出息,玄圣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说天下无人不识君,也算是举足轻重。张月鹿比他还小一岁,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做到了副堂主。 同样的年纪,人家红得发紫,他还在这里青不溜秋地混着,一路走来,要么是因为裴小楼高看他一眼,要么是因为张月鹿高看他一眼,或是如裴小楼这般因为七娘高看他一眼,除了张月鹿和七娘,从没人因为他自己本身而高看他一眼。 若说齐玄素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就是自欺欺人了,他又不是看破红尘的僧人,也不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老人,如何能不在意。 关键是自己争气才行,才不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既不辜负七娘的期望,也不辜负张月鹿的期望。 万修武和岳柳离一起回到大真人府的客房,说是客房,实际上是独栋的院子,极为开阔,古朴典雅,尽显上千年世家的底蕴。 事实上大真人府占地极为广阔,远胜上清宫,当初玄圣打断地脉,造成山崩地裂的异象,也只是使大真人府塌了一角,可见一斑。 两人进了客厅,万修武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岳柳离则是倒了一杯白水递到他的面前:“都说天下只三家人家:圣人后裔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要我看来,我们道门也只有两家人家,上清张和东海李而已,上清张是正一道,东海李是太平道,全真道最是松散,没有这样的大户人家,只有许多次一等的家族。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人家也不能小看,齐家、裴家、唐家、季家,都是全真道内部的老牌家族,没有像张家、李家那样出过大掌教或是副掌教大真人,可出过的参知真人却不在少数,底蕴雄厚。” 万修武接过白水:“玄圣一辈子都在努力消弭派系之别、门户之别,结果到头来,还是这个家族,那个家族,我们这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想要出头,要么低头做狗,要么……” 岳柳离轻声打断道:“没了玄圣的李家仍旧是李家,还是那座高山,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这就是人家的底气,换成小门小户,没了祖宗荫庇,顷刻间便要风流云散,我们又能奈何。” 万修武叹了口气,气息在杯中的白水上荡漾出层层涟漪:“那个齐玄素……” 岳柳离沉声道:“要小心。” “他还敢报复我们不成?”万修武皱起眉头。 岳柳离轻描淡写道:“这种事情也是难说,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一句戏言,我们不是皇帝,齐玄素也不是光脚之人。可这句话也恰恰说明了一件事,没什么敢不敢,只有想不想。” 万修武不以为然。虽然他觉得齐玄素与过去相比,的确有些不一样了, 可在心底里还是瞧不上他,除非两人正面交手,然后齐玄素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一次,才能扭转他的刻板印象。 岳柳离自然看出了万修武的态度,稍稍加重了语气:“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他不会忘。是我把他当作弃子,是你一刀把他差点砍死,换成是你,你能一笑而过?” 万修武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白水一气饮尽。 岳柳离也陷入沉默之中。 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觉得冤枉,他与岳柳离无冤无仇,也没什么交集,却无缘无故地被派出去送死。 可在岳柳离看来,齐玄素自有取死之道。 百花会是万象道宫的盛会,地点选择在观星台,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禁地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除了牡丹之外,还有桃花、水仙、迎春、报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君子兰、琼花、海棠、芍药、杜鹃、仙客来,此时百花一处盛开,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蔚为大观。 道童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要共赏百花盛开。 那一年百花会,她离开观星台,来到下方的百花丛中,背后便是湖天一色的星野湖,宛如仙子,参会的道童们,无不侧目惊叹,唯独齐玄素是个例外,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也许齐玄素自己都忘了当时在做什么,大约是在苦恼没完成的课业,也或是在感慨人生,甚至是没有睡好,总之他没有注意到如此美景,然后被岳柳离记在了心里。 岳柳离没有像话本里的女子那样,因为齐玄素的特立独行而对齐玄素产生什么好奇,更没想着去探究齐玄素的内心世界,她只是对齐玄素产生了极大的憎恶。 她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她就是那轮高悬夜空的月亮,可要是哪个星星不开眼,不来凑趣捧场,那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齐玄素是她的裙下臣,每天像哈巴狗一样追求她,她有的是手段玩弄齐玄素,让他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可惜那时候的齐玄素可能是懂事晚,对女色半点不感兴趣,让岳柳离无从下手,直到龙虎社的时候,才被岳柳离抓住了机会,派出去送死。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这其中的各种内情,竟然有人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生出这般狠毒念头,但他也知晓岳柳离不像表面上这般“干净”,所以他十分不喜欢这种女子,甚至是厌恶,也正因如此,此心光明的张月鹿才会让他心动。 其实这些阴暗心思,不仅是齐玄素不知情,就连万修武也半点不知,他只当齐玄素是个倒霉鬼,战场上刀剑无眼,技不如人,算得了什么,所以才会不以为意。 可岳柳离如何能不心虚。 如今的她并无半点悔意,只恨当时棋差一招,竟是没能将齐玄素置于死地,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些麻烦。 想到此处,岳柳离眼神阴沉。 既然仇已经结下,那么如果有第二次机会,她不会再有丝毫手软。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颜明臣(上) 齐玄素与裴小楼作别之后,独自出了上清府,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一处栏杆旁,因为今日换了一身大家闺秀的装扮,倒是显得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 齐玄素忽然心绪起伏,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真心对待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人实在是不多,师父算一个,七娘算一个,再一个就是张月鹿了。前二者对于齐玄素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说,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父母的空缺,是长辈而非朋友,唯有张月鹿才满足了齐玄素对于知交朋友的所有需求。 齐玄素朝着张月鹿走了过去。 张月鹿不知在想什么,十分入神,竟是没注意到齐玄素。 齐玄素只得伸手拍了下张月鹿的肩膀,问道:“想什么呢?在想自己成为大掌教后如何下手整治道门?” 张月鹿回神,白了齐玄素一眼:“少拿我打趣。我在想,前几天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散人的“先天神算”只涉及到一些相面、望气的基础内容,后续的发展已经与“紫微斗数”截然不同,如果将两种神通看作是两个人,基础相同,就好似同样是万象道宫出身,后续的道路不同,前者更像是脚踏实地,勤能补拙,后者则主要看天赋,灵光一闪便抵得上无数苦功。 所以齐玄素并不能十分理解张月鹿的心血来潮,也无法提供太多建议。 张月鹿不再深思,问道:“裴真人都与你谈什么了?” 本来依照张月鹿的性子,是不会过问他人私事的,只是她觉得作为朋友,若是不问又显得有些刻意,应该没什么不可说的,总不能两人密谋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没想到,裴真人与我师父竟然是故交,所以多是叙旧,说了些有关师父的事情。”齐玄素很巧妙地将七娘替换成了故去的师父,如此一来,显得合情合理,而且也让人无从对证。 张月鹿却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十分关切地问道:“是裴真人找到害你师父的仇人了吗?”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掩饰过去经历而临时编造的谎言,张月鹿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感动、愧疚皆有,竟是说不出话来。 感动是因为张月鹿还记在心上,齐玄素过惯了天大的事情都由自己担着的日子,没什么真正的朋友,有些萍水之交、酒肉朋友,哪里会管你这些事,不过是各扫门前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惭愧的是自己只能不断地用新的谎言却弥补旧的谎言,做不到以诚待人,实在对不起张月鹿的这番真心。 张月鹿没有想那么多,见齐玄素不说话,还当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她不擅长安慰别人,便只好跟着一起沉默。 过了片刻,齐玄素收拾好心情,也整理好思绪,说道:“裴真人的确是发现了一些线索,似乎与太平道有关。” “又是李家?”张月鹿问道。兴许是李家太过强势霸道的缘故,一有此类事情,总是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李家。 齐玄素摇头道:“应该不是李家,好像与沈家有关,不过裴真人也不能十分确定。” “沈家。”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虽说李、陆、沈号称太平道三大世家,但在事实上,陆家、沈家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附庸,不过两家的风格又有不同,陆家是典型的为虎作伥,紧随李家的脚步,李家除了与皇室联姻之外,就是与陆家联姻最多。沈家相较于陆家,则要低调许多,虽然在大方向还是与李家保持一致,但也不是一味盲从李家,风评要比陆家好上许多。”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听裴真人说,应该无关于道门争斗,可能是与某个沈家成员的个人恩怨,不过还需要继续查证。” 张月鹿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两人一起往下方的上清镇走去,并肩缓步慢行。 齐玄素轻哼着一曲小调:“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这是齐玄素从七娘口中听来的,曲中辞意豁达,作曲作词之人显是个饱经忧患而看破世情的老人,他虽然不老,但这些年来却是历经坎坷,见识过世态炎凉,面临过许多生死关头,深有感触。 张月鹿听得若有所思,喃喃道:“吉藏凶,凶藏吉。” “还在想?”齐玄素道,“不要想了,再想也是无益,天机又哪是那么好窥破的。倒是这一句‘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我觉得极好,李家已经强盛了两个王朝,月盈则亏,月满则损,玄圣压制李家,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玄圣的恩泽又能绵延几时?” 张月鹿被齐玄素的这番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由道:“你说得有理,李家的确到了盛极而衰的地步,可衰落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能长达数十年,真能看到那一天吗?” 两人走了一阵,忽而云聚风起,飘起雪花来,再走出一段,雪越来越大,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雪之象。 从上清宫到上清镇的距离着实不短,两人此时只能冒着风雪朝遥遥可见的上清镇走去。 山路上并无他人,两人也既没有伞,也不想撑伞,反而颇为喜欢这种披风冒雪的感觉。 张月鹿微微张开双手,大袖随风飘摇,轻声道:“天渊,过完年我们就回玉京去。” “好。”齐玄素自然没有不同意见。 对于他来说,云锦山之行的确算不上多么愉快的回忆,除了被人言语诛心,还要处处小心,实在是没什么滋味,如果不是答应了张月鹿,他早就想走了。 反倒是玉京,虽然大人物更多,但没人会刻意与他为难,倒是更自在一些。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撑伞之人,身材高大,身着鹤氅。 张月鹿忽然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生出几分警惕。 从齐玄素的角度看去,来人面容被伞遮住,只能看到一个下巴,不过齐玄素还是感觉到来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 片刻后,那人收起了手中纸伞,露出真容,面如美玉,轮廓分明,却又没有半点脂粉气,英武不凡,足以让部分女子见之怀春。 不过张月鹿显然不在这个部分女子的范畴之中,她见到此人之后,虽然不曾露出什么厌憎之色,但也是十分冷淡,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这才从齐玄素身上收回视线,回答道:“是伯母请我来的。” 只听这一句,齐玄素已经猜出来人的身份。 应该就是那位被澹台琼相中却又被张月鹿否认的结亲对象。 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距离副府主只剩下一步之遥,算是年轻有为。张月鹿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他也在万象道宫,于是相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三章 颜明臣(下) 太平道有三大世家,分别是李家、陆家、沈家,以李家为主,另外两家成为李家的附庸。正一道也大体是如此格局,以张家为主,以苏家、颜家为附庸,三家时常联姻,所以在许多人看来,张月鹿嫁给颜明臣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如今颜家的当家主母宗妇就是张家出身,如何也不会让张月鹿吃亏受气,甚至以张月鹿的强势,就是日后架空丈夫以主母身份执掌颜家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平心而论,这是极佳的姻缘,许多小宗出身的张家女子都是求而不得,一般只有张家大宗女子才有这般待遇,张月鹿出身小宗,因为天赋异禀,再加上颜明臣主动要求,才能轻松击败其他对手。至于两人喜欢不喜欢,那都是细枝末节,在大家族中,夫妻双方其实是坚实的盟友,而非恋人情侣,只要不相敬如兵,相敬如宾,相敬如冰,都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张月鹿竟然主动拒绝了这门大多数人看来都十分般配的婚事,最初给出的理由更是让人觉得十分扯淡,因为颜明臣太老了。 如今世道,正如两首古人之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老夫少妻并非什么稀奇事,更何况颜明臣刚刚三十岁,只大了张月鹿不到十岁,又不是几十岁,的确算不得太大的差距。 所以任何人都觉得这只是个托辞借口,至于真实想法,少有人知。唯一不觉得奇怪的大约就是张玉月了,在她看来,张月鹿自小就想法古怪,旁人觉得好,她多半觉得不好,这才在情理之中。 只是包括澹台琼在内,也不敢太过逼迫张月鹿,毕竟张月鹿还有一条退路,那就是去全真道出家,所谓出家之人,无论僧道,都是斩断尘缘之意,也包括血缘家人,只要不曾还俗,便不能用宗法等世俗规矩去约束她。 更重要的是,地师和全真道有足够的实力去保证这条规矩的实行,如今又值正一道和全真道交好的准盟友时期,天师也不大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出面。 其实也有人猜测,是张月鹿眼光太高,没有看上颜明臣,说颜明臣老是在给颜明臣留面子。这也在情理之中,以颜明臣的年纪而言,四品祭酒道士的确有些低了,若三十五岁才升三品幽逸道士,那么意味着要在四十岁之后,甚至年近五十的时候才能升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生很有可能就止步于此。 毕竟道门的任命提拔对于年龄有着近乎到刻板的要求。就算有家族助力,至多就是在甲子之年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还是排名靠后,与名列前茅的几位参知真人差距明显。 反观张月鹿,二十岁出头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以她的势头来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三十岁之前跻身三品幽逸道士已经是板上钉钉,以她的年龄而言,几乎等同于一个二品太乙道士已经收入囊中,几十年后成为一位参知真人也不是难事。 真正让人期待的是,张月鹿到底能走多远?是止步二品太乙道士,伤仲永?还是跻身参知真人后一路高歌猛进,继承慈航真人的衣钵,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之人?亦或是更大胆一些,平章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乃至于至高无上的大掌教尊位? 颜明臣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张月鹿眼光高,瞧不上他,那也就罢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会如何,至多是多年之后,缅怀一二。 可谁也不曾想到,张月鹿偏偏找了个一无是处之人,论境界修为,论道士品级,论职位,论家世,样样不如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了。 而且以道门体系的角度来看,只是七品道士的齐玄素也不算年轻,就算过完年马上就升六品道士,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那么他要二十五岁升六品道士,二十六岁升五品道士,最好的情况也是二十八岁才能升四品祭酒道士。可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是个公认的门槛,少有人能在两年之内就升上去的,多数要停上几年,还有许多人干脆就在此止步不前,一辈子也迈不过高品道士的门槛。 所以颜明臣只觉得心中不服气,非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肯罢休。 乍看一下,他只觉得不过如此。 心中不平更甚。 张月鹿自然看出了颜明臣的那股怨气和积郁之气,开口道:“当初在万象道宫的上宫,我就曾对你说过,做朋友可以,我称呼你一声世兄,其他的就算了。你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便休怪连朋友也没得做。” 颜明臣闭上双眼,语气颤抖:“你就算讨厌我,我也不怪你,只是你又……你又何苦作践你自己?” “作践?”张月鹿眉头微微一挑。 颜明臣道:“你知道的,你若能嫁给一个比我优秀之人,我是不会多说什么的,只会祝福你,可我不希望你这样对待自己。” 张月鹿语加重了语气:“我哪样对待自己?” 颜明臣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剑一般射向齐玄素:“他配不上你。” “配得上或者配不上,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数。”张月鹿已经不掩语气中的寒意。 齐玄素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颜明臣,小心谨慎,似乎一个猎人在评估猎物的危险程度。 颜明臣叹了口气:“何苦口是心非?” 张月鹿不掩怒意,随着张月鹿的怒气上涌,她周身气机涌动,漫天飞雪竟是如飞蛾扑火,在她身周三尺之外悉数消融。 颜明臣将目光重新转向张月鹿:“神凝丹田,息游婴儿,身若凌虚而超五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你距离天人只剩下几步之遥,已无门槛可言,不过是火候未到,需要时间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张月鹿眯起眼,并不答话。 颜明臣又将目光转向齐玄素,毫不客气地说道:“可他却不是我的对手。” “那也未必。”一直不曾说话的齐玄素终于开口道。 气氛骤然一凝。 齐玄素轻声道:“青霄,人家是冲我来的,我要是一味躲在你的身后,像什么话,正好这段时日,我已经将药力全部炼化,修为又有增益,正好陪这位颜法师练练手。”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齐玄素,只是说道:“那你小心。” 齐玄素上前一步,对颜明臣说道:“颜法师此来,定是有所见教才是。” 颜明臣见两人轻言细语,便怒气勃发,此时强压怒气,缓缓道:“我年岁长于你,境界也高于你,若是交手,有以大欺小之嫌,你也免不得受伤,若是境界受损,未免不美。” 齐玄素活动了下已经完全恢复的手臂,体内血气和真气同时流转,说道:“只要颜法师不曾跻身天人,我都有一战之力。” 颜明臣见齐玄素如此说,不再多言,同样运转真气,却不先出手,而是示意让齐玄素出手。 毕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本就年长于齐玄素,境界修为也要高出一头,若是还抢先出手,那便是彻底不要脸面了,尤其还有张月鹿在旁,他不想如此下作。 齐玄素一扬手,一道寒光闪过,射向颜明臣的左眼。 是一把飞刀。 颜明臣伸出一根手指,任由飞刀撞在指尖之上,手指不伤不动分毫,飞刀寸寸碎裂。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夺妻之恨 齐玄素曾经亲手杀过归真阶段的高手,所以对于他来说,归真阶段其实没有那么可怕,毕竟没有从不存在一个境界之差就是天壤之别的说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颜明臣的传承,炼气士在道门六大传承中高居第二,仅次于天仙传承的谪仙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这是炼气士在武夫和方士之上的根本原因,很难像齐玄素杀书生那般取巧。 齐玄素以往与人交手,很少主动拔剑,都是后手拔剑,不过这次他却是主动拔出了腰间的“青渊”。 颜明臣自负到没有用任何兵器,只是稍稍伸出双手。 齐玄素也不废话,一剑刺出,带出凛冽剑气,直刺颜明臣的面门。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毕竟是实打实的玉虚阶段修为,而且服用了药酒之后,真气愈发精纯,距离归真阶段更近了一步,手中“青渊”也是灵物,颜明臣还不敢仅凭护体罡气来抵挡这一剑。 只见颜明臣双脚站立原地不动,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青渊”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齐玄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好似逆流而上。 颜明臣要凭借外放真气生生将齐玄素的这一剑阻住。 齐玄素在境界稍低的情况下,自然不肯正面硬拼,纵身一跃,避让开汹涌掌风。 此时颜明臣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齐玄素却不躲闪,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打了个冷战,身子一僵。 颜明臣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阴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紧接着,阳掌后至,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的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齐玄素并非纯粹的散人,还兼具部分武夫神异,体魄强横,血气旺盛体,再加上药酒的缘故,真气格外充沛。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血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都说三个玉虚阶段可以抗衡一个归真阶段,齐玄素身怀真气、血气,勉强算是两个玉虚阶段之人,虽然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但以他堪比武夫的体魄,却算不得什么,当即挺剑疾刺而出。 颜明臣双掌得手,只道齐玄素纵必重伤倒地,便要开口说话,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向前推出。 不过下一刻,颜明臣只觉得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的双掌已穿在齐玄素手中的“青渊”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三寸有余。 不过齐玄素这一剑也是强弩之末,只能到此为止。 颜明臣闷哼一声,猛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旁观的张月鹿见此情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手段。” 之所以说手段,而非剑法,是张月鹿看得清楚,齐玄素的剑法还在其次,关键是将颜明臣的反应算计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有武夫神异,除了张月鹿之外,旁人不得而知。齐玄素故意中掌之后,颜明臣明显以为齐玄素已败,欲要收力,结果又发现齐玄素毫发无损,又改收力为发力,一来一去之间,不仅自身真气冲突受限,好似行军打仗却朝令夕改,士兵无所适从,而且失却了先机。 齐玄素趁机出剑,却是深谙兵法中围点打援之道,他料定颜明臣定要出手防守,所以看似是直奔颜明臣胸口刺去,欲要伤颜明臣性命,实则是暗藏后续变化,针对颜明臣防守的招数。 果不其然,颜明臣慌乱之下,两掌推出,按照道理来说,他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一掌防守足矣,应是一掌防守,一掌反击,可他却双掌交叠齐出,意图挡下齐玄素。只是他此时体内真气因为自己收力又发力的矛盾举动而大为受限,不足五成,齐玄素又是以有心算无心之下,攻其薄弱,凭借灵物之利,一剑破开掌上的罡气,刺穿了颜明臣的双掌。 一番交手,齐玄素境界修为虽低,但从以身诱敌开始,就牢牢把握局势,如果齐玄素也是归真阶段修为,方才刺穿手掌之后,便可顺势挺剑,立时刺入颜明臣的胸膛。 这便是“野道士”和“花圃道士”的区别了,前者的临敌经验,随机应变,已经浸到了骨子里,花圃道士们却只会死搬硬套。如今世道,大体还是太平盛世,就算有隐秘结社兴风作浪,也主要由天罡堂和地方道府应对,其他道士缺少实战经验,很多人都是空有境界修为,战力一塌糊涂。 这也是天罡堂近些年来不断从地方道府抽调精锐道士和野道士的缘故,盖因花圃道士们实在是不堪一战,而且吃不得苦,娇生惯养,难堪大用。 颜明臣虽然在地方道府任职,却是世家出身,位高权重,久在天上飘着,双脚不碰地,鞋底不沾泥,哪里会亲临一线,同样难逃窠臼。 齐玄素反手持剑,剑尖朝下,拱手道:“颜法师,你境界修为的确高,临敌经验却略有不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齐玄素也想得明白,他终究是低了一个境界,不占优势,可以出奇制胜,却不保险,两人又没有生死大仇,如今占了便宜,自然是见好就收,不宜再去趁势追击。 不过他却料错了一点,他觉得没有生死大仇,可在颜明臣看来,却是夺妻之恨,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都是并列,岂能善罢甘休? 颜明臣并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齐玄素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像颜明臣那般想当然,始终保持警惕,立时闪身躲过,同时还不忘射出飞刀,直指颜明臣的双眼要害,攻敌之必所救,使其不能成为追击之势。 张月鹿本想出手制止,不过见齐玄素并未开口,也没有退让之势,考虑到齐玄素的感受,便又暂时按兵不动。 齐玄素的兵器是短剑,不占据长度优势,只能欺身而进。 颜明臣面无表情地将飞刀打飞之后,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真气使得周围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剑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待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齐玄素握剑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颜明臣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又不是武夫体魄,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齐玄素道:“好一个‘造化神掌’。” 颜明臣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乃是上成之法,掌力惊人,同时兼顾变化,威力无穷。 颜明臣一掌瞬间化作数十掌,齐玄素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齐玄素同样出剑,层层叠叠的剑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尽是掌影和剑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齐玄素没有再能出其不意,毕竟颜明臣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齐玄素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颜明臣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齐玄素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颜明臣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齐玄素一剑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青渊”剑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齐玄素抬脚踢在颜明臣的胸口,而颜明臣则是顺势抱住齐玄素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齐玄素向外丢掷出去, 张月鹿先是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平静。只见齐玄素直直飞向山崖之外,不过在中途便缓缓消散,原来只是一个假身,是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蝉蜕术”。 以齐玄素的修为可以凝练两个假身,以后每提升一个境界,可以多一个假身。 齐玄素的真身已经奔行数丈,然后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青渊”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颜明臣。 颜明臣五指成钩抓出,直接捏碎这道剑气,然后一掌平推。 颜明臣一掌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齐玄素也以“青渊”刺在颜明臣的胸口。 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顺势踩踏卸力,留下一串脚印。 颜明臣胸口染血,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齐玄素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五章 黯然离去 颜明臣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谪仙人、炼气士、三人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归真阶段后,谪仙人注重上丹田,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婴儿。而谪仙人则意中丹田为重心,贯通奇经八脉和正经十二脉,以真气为根本,以经脉而纽带,滋养强化体魄,固然比不得武夫体魄,却也在六大传承中仅次于武夫。 至于巫祝,金身法相并非真实体魄,其本身之孱弱,堪比方士。 颜明臣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齐玄素。 齐玄素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剑在颜明臣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 颜明臣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齐玄素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掌毫不留情地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齐玄素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颜明臣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齐玄素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真气,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齐玄素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齐玄素。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颜明臣便出掌百余,虽然被齐玄素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真气。 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颜明臣一气将尽的时候,他瞬间拔出腰间的“神龙火铳”,铳口几乎是紧贴着颜明臣的小腹下丹田位置,“龙睛乙二”瞬间炸开,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仅瞬间破开护体罡气,而且使得颜明臣浑身一震,踉跄向后退去。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齐玄素丢掉“神龙手铳”,再次使用“蝉蜕术”,将附着在自己身上真气抖落一空。 颜明臣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掌合十。 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以颜明臣为中心,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齐玄素右手握住“青渊”的剑柄,左手抵住剑首,推剑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颜明臣双手受伤,已经伤到了经脉,真气流通不畅,又无兵器,难以无法全部实力,可饶是如此,他毕竟高出一个境界,还是将齐玄素手中的“青渊”直接震飞。 颜明臣打定主意要趁势追击,一掌击出。 齐玄素不敢怠慢,同样一掌推出。 双掌一触即分,齐玄素只觉得颜明臣的真气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张月鹿,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当下真气、血气齐齐催动,凭借更胜一筹的体魄,也抵挡了下来。 颜明臣再度攻至。 若论拳脚,齐玄素曾跟随七娘学过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施展开来,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 两人交手数招,齐玄素只觉得颜明臣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巫祝金身,一样能够摧破。于是齐玄素不敢硬拼,不给颜明臣叠掌的机会,只是一味闪避。 如此十余掌之后,齐玄素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颜明臣这套掌法,似拙实巧,反倒是齐玄素所用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万幸齐玄素经验更为丰富,凭借与人交手的经验,连吓带骗,再加上颜明臣吃过一次亏后,有些畏手畏脚,勉强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不过齐玄素毕竟境界更低,已经有些后力不济,周身有肉眼可见的白气升腾。 张月鹿终于开口道:“此番并非生死相斗,两位还是就此罢手吧。” 在张月鹿看来,本就是颜明臣主动挑事,她没有亲自出手赶人已经是很留情面了,所以她也没想秉持什么公平比斗之念,自然是要维护齐玄素。 颜明臣恍若未闻,要继续出手。 张月鹿也不客气,掠入战场之中,轻飘飘点出一指,这一指招式寻常,但刚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指变两指,两指变四指,四指变八指,顷刻之间,已是八指变十六指,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指,三十二化六十四,却是张月鹿以指代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绝学。 颜明臣脸色一变,道:“好一个“千剑观音”!”当即一掌拍出。 张月鹿一身所学,以“繁复”二字见长,此时用出“千剑观音”,更是如此,只见得她似是生出数十条手臂、数十只手掌,层层指影变幻莫测,每一指点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虽然不曾用剑,但已然是剑术的用法了。 颜明臣的“造化神掌”却是质朴,出掌手掌都有迹可循,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齐玄素的指法如何离奇莫测,颜明臣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齐玄素顺势退出战场,看得明白,这是张月鹿未尽全力的缘故,毕竟她还要顾及到颜明臣背后的颜家,甚至是张家的脸面,也不想真就结成死仇,所以还是颇有几分容情。 两人又是相斗片刻,始终不曾分出胜负,颜明臣却渐而感觉手掌发麻,双臂更是微微发颤,心知这是张月鹿修为深厚所致。 虽然道门规定了各种修炼路线,不可逾越分毫,但有师承之人算是例外,在慈航真人的指点之下,张月鹿修炼了许多额外的神通功法,此时用出了“六虚劫”,出手之间,时而冰寒,时而炽热,时而阴,时而阳,变化不定,初时不觉如何,如今相斗时间久了,就渐渐感觉到掣肘不畅之意了。 颜明臣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势必要落入下风之中,欲要破局,又无法可想。眼见张月鹿一掌拍到,整只手掌被“五气烟罗”包裹,势大力沉,不敢怠慢,左掌立时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另外一掌击将过来,同样以“五气烟罗”平推,好似用盾牌砸人,颜明臣只得同样递出一掌抵御,全力运转“造化神掌”。 两人四掌遥遥相对,以真气角力,身子各自晃了一下。然后就见颜明臣的手背渐渐透明,隐现里头的血管骨骼,极是诡异。张月鹿虽然没有什么变化,脸上却涌现出一团五彩气息。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轻喝一声,各自收回了手掌。 两人此番相斗,却是轻描淡写,一时间倒是让齐玄素难以判断谁胜谁负,不过看颜明臣的脸色,想来未曾占到便宜。再加上先前齐玄素给颜明臣留下的诸多伤势,显得甚是狼狈。 颜明臣沉默许久,又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再未出言讥讽。 他不得不承认,在有境界差距的情况下,齐玄素还能把他逼到这个程度上,的确有独到之处,不过最后还是张月鹿的态度给了他沉重一击,让他再无争斗之念。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张月鹿目送颜明臣远去之后,转身来到齐玄素身旁,问道:“你没事吧?” 齐玄素捡起地上的“青渊”、“神龙手铳”和部分还算完好的飞刀,说道:“没有什么大碍,这位颜法师高则高矣,却是少与人动手的,若是让他去天罡堂磨练个一两年,我就万万不是对手。” 张月鹿道:“不是我帮他说话,他也还好,主要是你太过出色。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他自持身份,没用神通和外物,只用一套掌法,机谋又不如你,已经是输了三要,只有境界修为的优势,能赢才是怪事。” 齐玄素道:“不过说到底,境界修为才是根本,我还是要快些跻身归真阶段才行,也在外人面前给你长脸。” 张月鹿摆手道:“不要给我长脸,给你自己长脸。儒门之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如今倒是不急着去想什么道门大势,尽快提升境界修为才是正经。”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感怀道:“的确要混出个人样才行,如此方能面对江东父老。”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六章 沙河之上 中州之所以是天下之中,使得古时王朝选择在此定都,就是因为中州一马平川,不说与多山的江南相比,便是比之江北,原本还算平坦的江北也显得丘陵起伏过多,可想而知,中州境内是何等平坦,又是何等一望无际。 行于这片广袤大平原之上,天地空旷,难免有枯燥之感。不过蓦然之间,视线中出现了一堵黑压压似比天高的高墙,又像是乌云在似远又近的地方下垂,便又极为震撼。 走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突然平地而起一座乌云一般黑沉的大山,这与在群山连绵之地见到险峻高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江南多山,在群山之中,再险再奇的高山都不足为奇,江北多丘陵起伏,便如循序渐进,层层拔高,哪怕是东岳,也难以显现雄伟,唯有在此等平原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山,好似平地起高楼,没有半点铺垫起伏,极尽的落差,才能显现出极致的震撼。 这便是中岳了。 静禅寺就位于中岳之上。 一条长河经过中岳,正如道门又称玄门,佛门又称沙门,故而此河名为沙河。 时值冬日,沙河的河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浮冰,时而碰撞,激起一片晶莹。 一道身影慢慢浮出水面,艰难地爬上一块巨大浮冰,然后翻了个身,呈“大”字状仰躺在上面,面朝天空,不住喘息。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生吞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碳,将他整个气管和胸腔烫得如同火烧,喘息之间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这个侥幸逃得性命之人可谓是狼狈不堪,光溜溜的头顶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疤痕,血肉翻开,可见头骨。脸上还有一道狰狞伤口,将他的左侧脸颊整个剖开,甚至可以看到牙床和白森森的牙齿。破烂的僧衣上更是血迹斑斑,哪怕是湿透之后,也没有半点化开的迹象。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他离开盂兰寺后,又四处游荡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决定返回中州静禅寺,结果刚到中州境内,便遭遇了一伙来路不明之人的伏击截杀,若非他有佛门赐下的保命宝物,已经是身死道消。 饶是如此,他仍是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才逃到此地。 眼看着已经进入中岳的范围之内,这伙人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贸然追击,只能无奈退去。 逃得一命的衍秀和尚不由深思,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为首几人修为高强,并非普通的归真阶段之人,其余人也不是庸手,若非他们起初还存了活捉自己的念头,只怕自己根本来不及用出脱身的宝物就要当场身死。 这伙人到底是谁?有何目的? 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在盂兰寺激斗的两名女子之一,难道为了盂兰寺之事而来?可这伙人显然不是道门中人,倒像是隐秘结社之人。 虽然佛门在事实上也曾扶持过隐秘结社来对付道门,但隐秘结社只是一个概称,真要细分起来,各大隐秘结社又各有立场,甚至互相之间也有矛盾争斗,自己一时还真不好断定这伙人的来路。 话说回来,这伙人选择在中州设伏,说明他们早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自己是静禅寺的僧人。明知自己是佛门中人,还如此大胆行事,多半是与佛门无关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静禅寺,养好伤势,保住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 他就这么随着浮冰漂流了一段时间,直到重新恢复了一些气力之后,才缓缓起身,纵身一跃,踩踏着河面上的大小浮冰,往静禅寺方向行去。 …… 小秦王和谢秋娘站在沙河之畔,目力所及的尽头,便是巍峨的中岳。 沙河很长,贯穿了数州之地,可再往前走,便是静禅寺的范围之内。以他们的身份,不好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一旦被佛门捉到,那便是万劫不复。 反倒是道门中人,可以借着盂兰寺的引子,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甚至登门要人,毕竟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又在佛道之争中胜出,逼迫佛门签订了城下之盟,不谈西域,仅在中原十九州,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奇怪。道门中人竟然还没有动静,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道门之人几时这么好说话了?”谢秋娘轻声道,“还是说他们打算等过完了年再来理会此事?” 小秦王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只是说道:“等花间意的消息吧。” 很快,花间意从不远处来到两人身旁——她刚刚避开两人去接了道子母符。 小秦王问道:“那边有消息吗?” 花间意的脸色不算好看:“查清了,道门两人已经抵达上清府,因为那里是正一道的核心区域,再加上道门内部也不太平,万妙真人齐教正率领三十六名全真道高品道士抵达云锦山,晋谒大天师,所以整个上清府都守备森严,李家人有恃无恐,我们的人却没能继续跟下去。” 谢秋娘立时听出不对:“道门两人?还有谁?” 花间意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秋娘你说的那人可能没死。” “怎么可能!浩浩神威之下,除了死物,一切生灵难逃,除非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可如果他是天人,那么死的就该是那个衍秀和尚了。”谢秋娘立时说道。 小秦王陷入沉思之中。 两名女子不约而同地望向小秦王,三人之间是合作关系,没有明确的以谁为首,多少有些类似于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过小秦王却是谋主。 片刻后,小秦王提出了一个猜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玄玉’其实是落入了那人的手中,而他恰恰因为‘玄玉’的缘故,在神威之中活了下来。” 两名女子立时都沉默了。 这个说法的确有很高的可信度,最起码可以自圆其说。 谢秋娘缓缓说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伏击衍秀和尚却是做了无用功。” “也不能这么说。”小秦王摇头道,“毕竟只是一个猜想,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那么,我们还能去找道门两人吗?”谢秋娘明知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道。 小秦王苦笑道:“相较于去云锦山找人,倒是强攻静禅寺更靠谱一点,不过结果都一样,唯有一死而已。” 谢秋娘又道:“那么等他们离开上清府……” 花间意脸色凝重道:“他们很可能不会从陆路返回玉京,而是直接从上清宫乘坐飞舟返回玉京。而且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已经将‘玄玉’上交给了大真人府,落入到天师或者某位参知真人手中,再无夺回的希望。” 谢秋娘不再说话,只是狠狠一甩手,在河面上激起一大簇水花。 小秦王叹了口气:“如此看来,无论是云锦山,还是静禅寺,短时间内,我们都难以有所动作,这次争夺‘玄玉’的任务算是失败了。不过还是请花姑娘多加留意,日后说不定会遇上这几人,也未必没有转机。” 花间意点头应下。 小秦王又问道:“对了,最近会里有什么消息?” 花间意道:“我与七娘谈生意的时候,七娘送了我一个马上就要过时消息,说是太平道大真人已经离开蓬莱岛,动身前往玉京,准备与坐镇玉京的全真道大真人交接,就任轮值大真人,届时全真道大真人也会返回位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在未来的半年中,国师便是道门魁首。” 小秦王笑了一声:“的确是马上就要过时的消息,再过几天,半个太平钱也不值。”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传刀 裴小楼在张拘平的陪同下,登上云锦山的最高处,这里一般只有正一道核心弟子才能踏足,是修炼“纯阳紫气”的好去处。 所谓“纯阳紫气”,乃是正一道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一天只能积攒一抹紫气,要几十年苦功,才能修成百丈、千丈,至于紫气东来三万里,已经是太上道祖的威势。 除此之外,此地也是观景的好去处,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极为壮阔绚丽。 张拘平在很小的时候就常来这里,再好看的景色看得多了,也渐渐麻木,他在观景的同时,状若无意地问道:“裴兄似乎与齐天渊有些渊源?” “你也认识他?”裴小楼反问道。 张拘平笑道:“因为青霄的缘故,见过一面,印象……还算不错。” 裴小楼笑了笑:“我与他的渊源不深,倒是与他的长辈有些渊源。” “他不是万象道宫出身吗?总不会与齐真人是一家。”张拘平玩笑道。 裴小楼摆了摆手:“这话不能乱说。” 张拘平见裴小楼没有深谈的意思,便也不再相问,转而说道:“我听说他与颜家的晚辈打了一架。” 裴小楼来了兴趣:“结果呢?” 张拘平见裴小楼并无太多担忧神色,也拿不准他是对齐玄素格外有信心,还是根本就漠不关心,只得如实说道:“没有吃亏,反而占了点便宜,以弱胜强,的确有些过人之处。不过最后还是青霄出手拉偏架了。” 裴小楼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出手拉偏架,有意思。” 张拘平无奈道:“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多年的世交,青霄此举还是有些不大妥当。” 裴小楼道:“事事妥当,累也不累?晚辈间的打闹,这些长辈们就不要乱掺和了,你看人家姓李的就很有风度,李天贞在李家的辈分可是不低,那个骗了你们家姑娘的李命煌还得喊他一声叔叔,他被打了,也没见哪个长辈出来找回场子,也没人因为此事就敢对李家小觑半分。所以要我说,在这一点上,你们张家还得好好向李家学学。” 张拘平不置可否。 裴小楼又道:“你还是劝劝某些人,身为长辈,撸袖子,挥拳头,像什么话?不好看,不好听,也不好说。赢了是以大欺小,不小心摔个跟头,更是没脸见人。” 张拘平点头应下。 …… 颜明臣败了之后,直接离开了云锦山,这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眼不见心不烦。 而颜明臣的离去则打乱了澹台琼的某些计划,让她不得不暂时停下各种动作,将原本速战速决的计划,转变为一个长线的漫长计划。 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内,齐玄素走了大运,能够一飞冲天,那么她也不介意改变计划,接纳齐玄素,甚至主动给齐玄素道歉,一笑泯恩仇。 这都不算什么。 这种事情,母女二人的态度截然相反,澹台琼乐在其中,张月鹿却是不胜其烦,已经开始谋划着提前返回玉京。 虽然飞舟临时增加了班次,但初一和十五的两次还是不变,原本张月鹿是想十五再走,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了,提前走,初一就走。理由也想好了,就是裴小楼说的隐秘结社异动频繁,天罡堂人手不足,她身为天罡堂的副堂主,职责所在,自然是义不容辞。 十分合乎情理。 二十天的时间过得很快,齐玄素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练气,提升修为,偶尔也会与张月鹿四下游览云锦山。有了张月鹿的亲自陪伴,齐玄素便不怕什么鬼蜮手段,可以放心观景。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会和张月鹿切磋武艺,也就是张月鹿只用玉虚阶段的修为与齐玄素较量。 张月鹿不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相去不远。她最擅长的是剑法,除了剑法,也涉猎枪法、刀法、鞭法、骑射、拳法等等,大多来自于师父慈航真人的传授。 在刀法方面,以当今天家皇室为最,不过张月鹿所学的一门刀法也极为厉害,名为“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实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用剑,他更喜欢用刀,正如他喜欢手铳那般,都是杀人顺手的利器,只是师父留下的遗物是一把“短剑”,这才改为用剑。 张月鹿见齐玄素喜欢刀法,便决定将自己学的“大衍灵刀”传授给齐玄素。 按照道门的规矩,四品祭酒道士之所以被称作法师,就是因为其能够收徒传法做师父,所以张月鹿已经有了收徒的资格,暂时还没有收徒,不过可以先拿齐玄素来练练手。 至于张月鹿的教徒方法,却是十分简单粗暴,就是她出招,齐玄素接招,自己慢慢感悟,哪里不懂,再来问。 不过这倒是合了齐玄素的心思,他的悟性其实不低,关键是资质跟不上,境界提升缓慢,没有修为的支撑,许多功法便学不来。好在他最近修为大进,终于是略微弥补资质上的不足了。 开始授课之后,张月鹿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以“无相纸”化作纸刀,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齐玄素的背后出现,幸而齐玄素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躲开,若是生死之战,张月鹿以归真阶段的修为全力出刀,齐玄素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齐玄素停稳身形之后,拔出“青渊”,猱身进剑,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 张月鹿将手中纸刀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青渊”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齐玄素手中的“青渊”登时一沉。 齐玄素抖腕翻剑,剑尖向张月鹿持刀右臂刺出。 张月鹿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张月鹿手中的纸刀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意”与“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意便是将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张月鹿已经隐约悟得,而齐玄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张月鹿出刀凌厉狠辣,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齐玄素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只能节节败退。 接着张月鹿停刀,让齐玄素仔细感悟,然后再换成齐玄素攻,而张月鹿守。结果便是张月鹿守得泼水不进,任凭齐玄素如何变化算计,张月鹿却不是花圃道士,同样与人交手经验极为丰富,终是无功而返。 就这般不断攻守互换,然后齐玄素提出问题,张月鹿一一解答,循环往复。待到齐玄素入门之后,再用刀与张月鹿互相拆解,练气之余,更是勤练不缀。 按照张月鹿的说法, 她有“慈航普度剑典”的底子,只用三天的时间便算是登堂入室,如今算不得出神入化、大成圆满,也算炉火纯青、小有所成。可齐玄素却是直到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才勉强是登堂入室,距离小成还有相当距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除夕 大年三十是久视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天,过了除夕夜的子时,便正式进入久视四十二年。 至于除夕夜,不管澹台琼如何不情愿,看在女儿和裴小楼的面子上,还是邀请了齐玄素一起吃年夜饭,至于这顿饭的滋味到底如何,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个年过得甚是冷清,没有多少团圆的意思,张玉月和董白靖去了大真人府,哪怕是站在上清镇中,都可以看到灯火辉煌仿若天上仙宫的大真人府,反倒是上清宫灯火黯淡,只有星星几点,完全沉入了夜色之中。 其实小宗族人也可以在这一天前往大真人府一起过节,只是张拘奇似乎与本家大宗有些矛盾不乐意去,以前张月鹿不在的时候,夫妻两人各持立场,去不去还在两可之间,不过张月鹿回来后打破了这种均衡,张月鹿对于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也没什么兴趣,父女两人都不愿意去,澹台夫人便也不好独自前去。 至于全真道的客人们,他们已于小年当天乘坐飞舟离开大真人府,返回玉京向地师复命,待到地师与国师交接了轮值大真人之位后,再随同地师一同返回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临行前,张拘成、张拘平等人都前去相送,并转交了天师给地师的回礼和书信。 吃过一顿冷清的年夜饭后,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妻二人各自离开,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 两人没有玩牌或者练刀,而是离开家门,往山上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小湖之衅。湖旁都是竹林,圆圆的月影和绚烂的烟花都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各色光华涌动。 两人并肩而立,欣赏夜空上不断炸开的烟花,缤纷绚丽,让人目不暇接。 一时间,只听到鞭炮声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越是热闹,才越发能体会孤独。 刚才齐玄素喝了不少酒,起初是陪着张拘奇喝,在张拘奇离开之后,又陪着张月鹿喝了不少。毕竟是年节,喝酒是再正常不过了。 齐玄素没有刻意驱散酒意,本就有五分醉意,再被夜风一吹,醉上加醉,便有八分醉意了。 或者说,是半醉半醒,半梦半醒,好似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又没来由感到几分凉意。 他只觉得自己与云锦山格格不入,与什么理念、道路、想法无关,齐玄素也不大在乎这些东西,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此处的繁华热闹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于是他有些想念江湖和玉京了,这两处地方,都有许多与他一样出身之人,反而是感觉不如何明显。 张月鹿没有这样的感触,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齐玄素仿佛梦呓一般说道:“我在回忆过去的除夕夜,都是怎么过的。” 张月鹿好奇问道:“都是怎么过的?” 齐玄素回答道:“万象道宫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大家聚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出身,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没觉得如何,再加上那时候也小,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只图热闹。” “后来出了万象道宫,我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领回了位于海蟾坊的住处,从此之后,我们师徒两人算是相依为命,过年便是我们两个一起过。都说年夜饭,可我们两个没谁会做饭的,于是每年的大年夜都是下两碗面,权当是长寿面,把年节当生日过。” 齐玄素目光飘远,陷入到回忆之中。 “当时我就劝师父,怎么不找个师娘呢?这才像是一家三口,其实隔壁的崔婶就不错,在度支堂做事,待遇好,又体面,相貌、人品什么的都不错。关键是崔婶也一直没有嫁人,男未娶,女未嫁,这么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难保不是在等着师父。每每这个时候,师父就会伸手敲我一下,笑骂一句乱弹琴。” “后来,师父死了……” 齐玄素忽然顿住了,语气有些哀伤。 “师父死了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天渊。”张月鹿伸手握住齐玄素的手心,“不要想了。” “其实也就这么过来了,一直到现在。”齐玄素喃喃自语,“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齐州,刚好有一家太平客栈没关门,我要了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在人家的大堂里待了一宿。说来也是巧了,那里还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于是干脆拼桌喝酒,虽然是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前年的时候……前年的时候,我受了重伤,卧床养伤,七娘过来照看我,给我下了一碗面,说实话,那面可真不怎么样,鸡蛋都没熟,不过我觉得那是师父死后最好的一个年了。” “对了,还有今年。方才在饭桌上,澹台夫人看我那眼神……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怎么会给我好脸色,我都知道的。换成是我处在那个位置上,我也不会高兴。只是人的想法,总是随着自己坐在什么位置而变,既然我没有在那个位置上,我当然很难去将心比心。” 张月鹿十分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醉了。” 若是放在平时,齐玄素绝不会说这些话语,只是因为喝酒的缘故,齐玄素没有再憋在心里。 齐玄素恍若未闻:“我不在乎,真的,他们瞧不起我,尽管瞧不起好了,我不懂得什么济世救民,我也不想开万世太平,我不是玄圣,我就是个别人眼中的小卒子。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让全道门的人,都高看我一眼。” 张月鹿没有说话。 齐玄素看上去不在乎,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实际上还是在乎的。 几乎是被别人指着鼻子嘲讽,他又不是圣人,哪能完全无动于衷。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心底里憋了一口气。 齐玄素反手握住张月鹿握住他手心的手,张月鹿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月色如水,倾斜下来,似轻烟薄雾笼罩,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张月鹿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可不断升起的烟花又将她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齐玄素道:“你总说我小富即安,不求上进,我这次不安了,我既是要争一口气,也是要那些人看一看,你的眼光……是极好的。” 张月鹿莞尔一笑:“我等着那一天。” 破天荒说了许多话的齐玄素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嘴唇紧紧抿起。棱角还算分明的脸庞上仍旧残留着许多江湖气。 张月鹿忽然觉得,自己真有必要改掉齐玄素的那些江湖习气吗?如果将这些抹去了,将他改变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道门道士,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彻底没了棱角?那么他还能说出今天这番豪言壮语吗? 齐玄素缓缓松开张月鹿的手掌,似乎清醒了几分,他向后倒退几步,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郑重说道:“青霄,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朦朦胧胧,极好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肝胆相照的生死兄弟吗?还是所谓的知己?我不喜欢这样,索性直言,我想要光明正大地娶你。” 张月鹿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确定这是一句醉话,还是一句借着酒醉才敢说出的心里话。 齐玄素伸手指着远处宛如仙宫的大真人府:“我不是贪恋你的家世、背景、能力,我只是很喜欢你这个人,你的心是光明的,你是干净的,而且除了师父和七娘之外,只有你肯高看我一眼。我是个俗人,不懂得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一套,也不曾一见钟情,我只遵从我内心的想法。我想娶你,想在这座大真人府拜堂成亲。” 这一次,张月鹿没有笑,脸色认真,然后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等着那一天。”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初一 张月鹿本以为齐玄素会在第二天尴尬,结果到了大年初一,齐玄素好像没事人一样,看来是醉得狠了,就连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不过张月鹿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醉到那个程度,齐玄素也不敢口出狂言,要在大真人府迎娶张月鹿。 其实齐玄素多少还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觉得尴尬,那遭罪的是自己,如果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所以他就算装,也要装出一个若无其事。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不过张月鹿已经决定今天就离开云锦山,返回玉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颜明臣已经离去,澹台琼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没有挽留,听之任之了。 张拘奇倒是想要留女儿多住几日,不过见母女二人的态度,也只得作罢。 张月鹿和齐玄素早早离开家门,顺着山路来到上清宫的渡口,名为上清湖。也不知该说正一道取名始终如一,还是该说他们取名不上心,上清府、上清县、上清镇再到上清宫和上清湖,就跟“上清”较上劲了。 两人先去上清宫购买了舟票,还是一样的价格,一百太平钱,然后领了玉牌,齐玄素的编号是四十八,不是齐玄素来得晚,而是前三十号都属于二层楼。 飞舟的第三层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舟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真正载客的只有两层,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雅间,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高品道士使用。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张月鹿是四品祭酒道士,可以去二层楼,不过她没有选择雅间,而是选了一个连号,与齐玄素的房间紧挨着。 张月鹿本是打算自己出钱买两张舟票,不过被齐玄素拒绝。 张月鹿此时大约明白了齐玄素的心态,那么多人瞧不上他,他得自己瞧得起自己,于是张月鹿没有强求。 最终还是齐玄素自己出钱买了舟票,不算一些零碎小钱,只剩下三百太平钱。 当然,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还在,不是齐玄素忘了,而是齐玄素没打算动这五百太平钱,除非真到了十万火急要死人的地步,否则齐玄素都不打算动一下,就当留个“念想”。 在登船之前,齐玄素顺带检查了些身上的家当。 短剑“青渊”,“神龙手铳”,外加九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另外还有三十发普通破甲弹丸。 挎包中放着七娘送给他的罗盘,贴身放着的清平会的银绯鱼符,其中存放着进入梦中会的材料,还能进入八次。 再有就是张月鹿送给他的飞刀,损失了不少,还剩下八把。一对甲马,还剩下不少灵气,可以继续用来赶路。再有就是行军丸、箓牒、令牌、印章、子母符、普通符纸、常备药物等杂物。 他还没来得及领取清平会发放的丹药。 在他转正之后,“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就是四十圆的无忧钱,折合四百圆太平钱,四十枚血龙丹和四十枚紫阳丹,前者对于壮大血气、强健体魄有妙用,后者对练气有增益,都很适合齐玄素。 七娘可以代领,齐玄素也不急着用钱,可以把钱继续存在七娘那里,关键是要尽早把丹药领出来,争取早日跻身归真阶段。自从齐玄素喝过药酒之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使用外丹的好处,只怕一颗丹药就抵得上自己十天的苦修,这么多丹药,抵得上他数年之功了。 还有些行李,还是放在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再有就是齐玄素如今所学,不算使用火器、兵刃这些基础本事,只说神通。 玉鼎境的散人,精通“护体真气”、“驭剑术”、“蝉蜕术”,兼具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神异,体魄强横坚固,可以调运体内血气外放体外,克制方术的法术,同时也能血肉衍生,恢复外各种外伤尤其效果显著。同时因为齐玄素有了武夫神异的缘故,没有修炼“辟谷术”。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张月鹿手中学了一门上成之法“大衍灵刀”,这不是什么独门绝学,更比不得“慈航普度剑典”这些大成之法,甚至在众多上成之法中也不算如何优秀,不过比齐玄素用的剑法要厉害多了。 张月鹿之所以选择将“大衍灵刀”传授给齐玄素,一是齐玄素喜欢用刀,二是“大衍灵刀”没有太多限制,人人可以修炼,不过许多人要到跻身天人之后才会接触,张月鹿只是将这个时间提前了而已。 至于“五雷天心正法”和“慈航普度剑典”,厉害是厉害,不过没有许可,不得擅传,违者重罚,最严重的甚至会被废去修为。这是玄圣当年都没能彻底改变的事情,张月鹿也不敢贸然越过雷池。 一艘巨大飞舟携带着一阵飘雪,破开云海,降落于上清湖中。 巨大的舟身与湖面相触,激起滚滚水气。 飞舟停稳之后,放下一道舷梯,舟上之人依次下船,不过人数不多,毕竟是大年初一,乘客少些也在情理之中。同样登船之人也算不多。 两人登船之后,正要去找自己的房间,飞舟主事主动迎了过来,原来是二层楼的房间不满,就连三品幽逸道士都没有一个,主事认得张月鹿,打算卖个人情,将两人升为二层楼的雅间。 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两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就这么捡了个便宜,来到飞舟二楼。 因为客人不满,飞舟并没有停靠太长时间,只是补充了玄黄之后,便轰然离开湖面,飞上高空,往玉京飞去,中途并不停留。 在行船途中,齐玄素还发现飞舟竟然真如蛟龙一般,有行云布雨的神通,有些地方本就水气浓郁,生出雨云,飞舟经过时,玄黄所化的水气与雨云生出感应,立时便有雪花生出,萦绕于飞舟周围,形成了窗外风雪茫茫的景象。 蛟龙过江,必水漫三十里。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龙族神异。 若是从飞舟外面望去,竟是形成了锋面一线的落雪,不过这等神通与呼风唤雨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顺势而为,若是本无雨云凝聚,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降雪的。这一线之上本就有雪,只是被飞舟提前了几日,所以影响倒也不大。 另一边,张月鹿自从飞舟起飞之后,心中又不断生出不安的感觉,可飞舟已经起飞,等闲不能降落,她也无法可想,只能暗自戒备。 同样是二层楼,一位垂垂老矣的四品祭酒道士正在慢慢翻书,对于窗外的茫茫风雪视若不见。 这位老道人与张月鹿几乎是两个极端,论品级,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是论年纪,老道人做张月鹿的祖父都够了,再论起职位,张月鹿是上三堂的副堂主,前途无量。而老道人只是下三堂的主事,还是清水衙门。如何能比? 过了不知多久,老人从书卷上抬头,眯起昏花老眼,望向窗外,窗户的光影刚好将老人的面孔分成明暗两半。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章 阴云 飞舟很快便离开了吴州境内,一路向昆仑方向行去。 相较于从陆路前往昆仑,飞舟省时省力,出了吴州之后,沿着湖州和潇州交界一线北上,再过蜀州,进入到地广人稀的雍州境内。 按照道门的划分,蜀州属于蜀州道府,雍州则属于昆仑道府。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蜀州道府是名副其实的全真道府,全真道弟子占了绝大多数,而昆仑道府则是中立道府,三道弟子比重相差不多,若是大掌教在位,则是由大掌教的嫡系心腹出任掌府真人。 这又要牵扯到道门关于大掌教的各种规矩。 大掌教由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数量不等的大真人推选而出,通常是出身三道之一,虽然道门不提倡任人唯亲,但也没人会任人唯疏,而且大掌教想要推行政令,必然重用自己的嫡系心腹,导致出了一位大掌教的派系大受好处,势力迅速膨胀,挤压另外两大派系,这也是三道对于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的原因之一。 玄圣深知此中弊端,只是因为佛门的缘故,已经无力改变,所以他在后期剥离了大掌教的部分权力,将其赋予金阙,一再拔高金阙,使得金阙成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可以推举大掌教,而且举行大议之后,只要超过九成的金阙成员同意,甚至可以强行废黜大掌教。 另外,玄圣还定下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换而言之,只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意见一致,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大掌教必须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 不过考虑到大掌教几乎是必然得到自己出身派系的那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所以玄圣又在镇压佛门之后增设了一条,大掌教的重大命令必须经过金阙,只要金阙的反对人数超过二十四,那么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 玄圣通过限制大掌教的部分权力,来防范某个派系因为大掌教而打破道门内部平衡。除了玄圣在位时,其余五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另外两大派系都会迅速结盟,通过人数来制衡大掌教的一派。 当然,若非涉及到根本利益,另外两派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更多时候还是选择听从大掌教的号令。关键在于,两大派系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否决上面达成一致,而无法统一意见提出自己的政令,便处于防守的位置。 除此之外,虽然大掌教无法废黜参知真人的身份,必须通过金阙才能废黜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但九堂和地方道府的人事任免之权还是掌握在大掌教手中,不必通过金阙,若是被大掌教罢免职务,纵然有参知真人的身份,仍旧是道门中的大人物,能够在暗中施加影响,可手中实权绝对比起其他参知真人少了不止一筹。 就拿东华真人来说,如今他是紫薇堂的掌堂真人,有这个身份在,无论是正一道弟子,还是太平道弟子,都要在考评晋升上看东华真人的脸色,因为名正则言顺。可如果东华真人没了紫薇堂掌堂真人的身份,那么纵然他还是参知真人,也只能影响到全真道弟子,另外两道弟子便不会在意东华真人的号令,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总结来说,大掌教和金阙的关系有些类似于前朝时内阁和司礼监的关系,内阁掌票拟之权,可以提出各种政令,司礼监掌批红之权,有否决的权力。两者都只有皇帝赋予的部分权力,只有双方齐心合力,才等同是完整的皇权。 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好处是杜绝因为大掌教一意孤行而导致道门陷入危机的局面,坏处是也让后世的几任大掌教缺少足够的权力,再加上后世历代大掌教本就威望不如玄圣,根本无法整合三道。 其实玄圣的用意也很明显,他不希望后世的某位大掌教通过暴力的手段,以摧毁另外两道的方式,付出道门内乱的代价来整合三道,那是得不偿失的,而是希望能够以较为温和的手段消弭三道的矛盾和派系之别,毕竟三道同属道门,同根同源,共同尊奉一个道祖,并非儒道之争或者佛道之争那般泾渭分明。就算真要动武,也最好只局限在部分高层之中,不要殃及到整个道门。 简单来说,玄圣认为就算不得不用一些激烈的手段,也最好是“宫廷政变”,少部分人流血,而非是波及到整个天下的“靖难之役”,将整个道门都席卷进来。 不过天下没有万世不变之法,任何规矩法制都有时效性,如今距离玄圣时代已经过去了二百年,道门的形势也与玄圣时的道门形势大不相同,当年看似万无一失的规矩到了如今已经是有了漏洞。 玄圣如何也没有料到,在六代大掌教之后会出现大掌教之位空悬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道制约大掌教,大掌教也在制约三道,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与大掌教形成平衡,大多数大掌教也不会无底线地偏袒自己出身的派系,而是处在一个较为超然的地位上,居中平衡。 没了大掌教之后,再无人制得住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立时有了三足鼎立的架势。而太平道更是动起了引朝廷为奥援的主意,使得道门形势变得极为复杂,一场内乱的阴云已经在玉虚峰的上空汇聚。 在这种情况下,昆仑道门内部也产生了分裂,府主、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同样是三足鼎立,各有属下,又各有后台撑腰。使得昆仑道府一再向玉京收缩,防止玉京产生重大变故,或者说一旦玉京有变,昆仑道府的力量可以第一时间进入玉京,至于在没有大掌教的情况下,昆仑道府到底能为谁所用,就要看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手段了。 故而以昆仑山口为界,昆仑山口之内的五千里昆仑,戒备森严。而昆仑山口之外,包括雍州在内,因为昆仑道府抽调了大部分人手,已经不能说守卫稀松,甚至产生了部分空白地带。所以灵山巫教选择在遗山城降神,不是没有道理的。 飞舟驶过蜀州的边境,进入到雍州境内,也就是昆仑道府的外围。 老道人不紧不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不见他如何动作,便破开了禁止外出的阵法,来到外面的甲板上,立在呼啸天风之中,衣衫猎猎作响,身形却岿然不动。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为诧异。 老人来到栏杆旁边,双手干枯如树根,一只手抓住栏杆,一手轻拍栏杆,喃喃道:“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从西到东,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故而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如今距离昆仑已经不远,可谓是风水宝地。” 老人本就有气无力,说话声音极低,再被天风一吹,就彻底消散,哪怕站在老人的身旁都听不真切。甚至让人怀疑,老人自己能否听清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张月鹿已经察觉到不对,顾不得许多,同样冲出了阵法庇护的船楼,来到了外面的甲板之上。 罡风虽然猛烈,但张月鹿运足了气力,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不动分毫。 老人望了张月鹿一眼,嘿然道:“张法师。” 张月鹿脸色微变:“你认得我?” 老人悠悠道:“正是为你来的,拿我们灵山巫教的人头换来的功劳,烫手。” 张月鹿没有任何废话,身形一掠,朝着老人攻去。 老道人似是早有防备,一扬手,一道金光闪过,迫使张月鹿不得不停下脚步。 金光几乎是擦着张月鹿掠过,在堪比金刚的飞舟甲板之上留下了一道半尺深的痕迹。 “古仙神力!”张月鹿吃了一惊,一瞬间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自己的不安并非来自于母亲或者道门内部,而是来自于隐秘结社! 通过神力的颜色可以判断出的神力的类型,比如上次盂兰寺的巫罗神力,象征血祭,是血红颜色,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不过对于死物却又不伤分毫。 而这种金色神力则如真气一般,无坚不摧,十分霸道,也是最为常见的神力。 老道人挽起衣袖,露出干瘦如枯木的手腕,上面戴着一串流珠。 这种流珠的样式,张月鹿也曾见过,正是灵山巫教的常见样式,总共十二颗流珠,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巫罗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这种流珠并非灵物、宝物、半仙物,而是类似于“龙睛”、“凤眼”的一次性物品,其中的神力用完之后,便成了废物。 其威力与材质息息相关,普通的灵山巫教成员只能使用木质,再高一等的头目是骨质,林振元等精锐是普通碧玉材质。 老道人手腕上的这串流珠,则是颇为罕见的黄玉材质。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古仙神力 对于隐秘结社而言,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当初几大古仙甚至曾趁着玄圣闭关,潜入玉京城中,与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展开激战,然后又在佛主的接应之下从容退去,此战也成为佛道大战的导火索。 如今灵山巫教要报复,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别人畏惧道门势大,唯独这些与道门斗了几百年的古仙们不怕。 古仙们不怕,他们的信徒也不怕。 老道人朝着张月鹿伸出手,五指张开,手腕上的黄玉流珠依次亮起。 张月鹿也没有坐以待毙,“无相纸”化作无数纸莲花飞出,哪怕罡风呼啸,这些摧金断玉的纸莲花也没有被罡风吹散,而是撕裂罡风,朝着老道人盘旋而至,入眼所及,白茫茫一片。 老道人的手掌被浓郁金色笼罩,一道金光自他掌心之中激射而出。 罡风都没能吹散的纸莲花竟是被这道金光一冲而散,虽然谈不上损伤,但偏离了本来轨迹,金光去势不绝,直冲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只得侧身躲过,金光落在她身后的船楼上,直接炸开一个大洞,汹涌的罡风不住地往里面灌去。 老道人呵呵笑道:“托全真道造访正一道的福,最近半个月想要离开云锦山的高品道士都在小年那天乘坐全真道的飞舟离开,今天的飞舟上没有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也没有一名三品幽逸道士,最高的就是四品祭酒道士,当中应以张法师为最,换而言之,张法师奈何不得老朽,其他人更拿老朽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是连船楼都不敢出的。” 张月鹿一招手,无数纸片如同蝴蝶般朝她聚拢过来,化作一把长剑。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张月鹿最信任的兵器还是长剑。 “‘慈航普度剑典’中也有凝聚法相的手段,只是不知与我们巫祝的法相相比,孰强孰弱?”老道人哈哈一笑,掌中的金色神力再次凝聚。 齐玄素看得分明,不是他不想第一时间出去助阵,而是他没有张月鹿破开阵法的手段,飞舟上的阵法就好似“抽刀断水水更流”,那名老道人也好,张月鹿也罢,只能在极短时间内暂时分开一道出入的缝隙,等他们穿过缝隙离开之后,阵法又自动合拢。 直到老道人发出的金光炸开船楼之上,才算真正破开了一个不能立即恢复的大洞,齐玄素这才有了离开船楼的机会。 不过齐玄素也很明白,若论正面交锋,张月鹿都不敢硬接那老道人发出的金光神力,自己去了也是白搭,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金光拿下,最好还是从旁偷袭,如此胜算最大。 便在此时,又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也离开船楼,来到甲板之上,与张月鹿一起,从正面对老道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老道人浑然不惧,哈哈笑道:“来吧,来吧,没想到老朽窝囊了大半辈子,临死之前也能畅快一回,一吐心中积郁之气,消弭块垒,快哉,快哉。”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闻听此言,心中都是一沉,此人竟是心怀死志,这可就麻烦了,若是他打定主意要拖上一两个人去死,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此时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再退回去,且不说脸面问题,就是事后追责,一个怯战畏战的罪名也是跑不掉的,只能硬着头皮进退两难。 张月鹿足下一点,朝着老人掠去。 老道人一挥手,一道酝酿已久的金光横扫而过。 张月鹿这次有了防备,前掠之势不变,身体重心猛地下沉,变为滑铲,几乎是擦着这道金光从其下方滑了过去,迅速靠近老道人。 然后张月鹿手中长剑噗嗤一声贯进老道人的心口。 老道人神色不变,甚至伤口位置没有鲜血渗出。 老道人呵呵一笑,在呼吸之间,七窍中有黑色气息不断逸散开来,此时的他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与此同时,境界修为也节节攀升。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见此情景,不由一惊:“这是司命真君的神力!” 任谁也没有想到,老道人竟然兼具两大古仙神力。 虽然老道人的境界修为因此而突飞猛进,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寿元已经所剩无多,实是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手段。 老道人重重吐出一口充满尸臭、腐烂气味的黑色气息:“张法师,我一条老命丢在这里,不可惜。你可是风华正茂,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张月鹿急急收剑后撤。 老道人活动了一下身体,说道:“司命神力加身,求生不易,求死更难,不知诸位谁能赐我一死?”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立在罡风之中,虽然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但慑于老道人的威势,谁也没贸然出手。如此看来,不管此战结局如何,此人都是死路一条,若是再打生打死,未免不值,还是自保为先。 老道人同样没有急于出手,慨然道:“当年我进入道门时,也是满腔雄心壮志,想要好好作一番事业,只是五代大掌教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行事霸道,容不得半点反对声音,家师只因说错了一句话,便被贬到安魂司。待到我壮年时,六代大掌教接位,为人暗弱,无法压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家师想要平反,仍旧遥遥无期,郁郁而终。时至今日,我已经是垂垂老朽,竟然是大掌教之位空悬,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把持大权,互不相让,真是有趣,可见道门也到了盛极而衰的时候,只可惜我已经见不到道门倾塌的那一日了。” 说完之后,老道人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张月鹿不敢小觑老道人,横剑身前,以作回应。 下一刻,老人手中出现一把白骨长剑,氤氲着漆黑神力,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张月鹿一掠而去。 张月鹿脚不离地,持剑迎上,落脚处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剑光交错,立时响起一连串细密的金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继而分开,老道人一挥手中古剑,愁云惨淡,阴风怒号,黑气浩荡,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手中纸剑上剑气涌动,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老道人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 两人斗剑不停。 老道人的骨剑与张月鹿的纸剑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骨剑凌厉无匹,但却奈何不得张月鹿分毫。 老道人的金光神力始终引而不发,反而骨剑之上黑雾暴涨,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 一时间,张月鹿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唯有滚滚阴云黑雾,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隐藏在老道人的剑气中朝着张月鹿涌来。 张月鹿一抛手中纸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在她身后如孔雀开屏般依次排列展开,然后她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不但将阴云黑雾击散,迫使老道人的骨剑近不得身前,而且还攻向老道人本身。 不过转眼之间,老道人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老道人有司命真君的神力加持,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这也在意料之中,古仙信徒之难缠,就在于此,他们本身就有不俗修为,又通过外物得了古仙的神力加持,就好似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合而为一,其棘手程度可想而知。 至于道门为何不如此行事,自有其考量,主要是这种方式只能加持少部分人,而道门要治理统御的地域太大,需要的人手更多,尤其是高品精英道士不愿意分心于各种基层杂务,比如看守、护卫、巡逻等等,道门不得不降低标准,扩大灵官规模,以灵官来填补道士的空缺,分担各种道士不愿承担的职责,哪怕道门拥有海量神力,相较于数量庞大的灵官,也仍旧捉襟见肘,于是更不可能将神力分给道士。 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手中纸剑将老道人杀死,而是以此为牵制,她本人再次欺近老道人身旁,一把捉住了老道人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老道人体内滚滚神力也难逃被“六虚劫”强行化去的下场,不过老道人并不畏惧,目光越过张月鹿,望向她身后迟迟没有动作的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大笑道:“可笑都在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如此道门,真是可笑,可笑。” 说罢,老道人直接将手中凝聚的金光神力朝着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丢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心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四散躲开,飞舟的甲板上被金光炸开一个直径丈余的大洞,可见下方各种阵法所散发出的光华。 飞舟猛地一阵摇晃,让所有人心都悬了起来。 此时可是位于数千丈的高空之上,若是飞舟出事,谁都活不了。 几人都是脸色凝重,隐隐有几分恼怒之色。 张月鹿的五指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老道人的手腕上,等闲无法挣脱。可老道人只是运转神力,就将抓住自己手腕的张月鹿生生震开。 “你们一定在恼怒这位张法师,抓什么妖人,做做样子就好了,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较什么真?这下好了,大伙一起倒霉,所以你们恨不得先把她丢下飞舟,老朽说得可对?”老道人笑道,“难道不可笑吗?” 其实老道人这话没有说错,的确可笑。 灵山巫教打算报复不假,却不能怪张月鹿。不管怎么说,张月鹿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去招惹灵山巫教,甚至不是主动出击,而是碰巧遇到。 加大力度剿灭隐秘结社是道门一贯的宗旨,不能说张月鹿打击隐秘结社是贯彻道门宗旨,张月鹿因此被隐秘结社报复就是连累他人,做人不能双重标准。 这就好比捕快捉贼,捕快捉到了贼,结果被贼的同伙报复,在这个过程中有无辜路人被殃及,这时候路人们便谴责捕快,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捉贼,我们怎么会倒霉?却忘了这一切的祸源在于贼,而不是捕快。 这就好比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大半个中原陆沉。中原人还在内斗不止,打不过金帐人,还打不过你? 用道德谴责不了无法无天的隐秘结社,用道德还谴责不了你个道门中人? 至于真要拿起刀枪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多半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气。一句话,真刀真枪地对付外敌的胆子没有,可耍嘴皮子用道德大义对付自己人的胆子却有,不仅有,而且很大。 因为外人是真会动手杀人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四品祭酒道士,乃至于其他旁观人,之所以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多少还是心中透着怨气,而这股怨气都是冲着张月鹿来的。 这个道理,张月鹿很明白,只是她不在乎。 一身功罪任凭说,今人不言,自有后人言之。 这个时候,本想寻觅机会偷袭的齐玄素不得不站出来了,他缓缓走出船楼,险些被猛烈的天风吹了个踉跄,勉强站稳之后,缓缓拔出“青渊”,缓步上前,最终来到张月鹿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张月鹿微微皱眉,好在有“五气烟罗”护体,不至于被吹得无法开口说话,沉声道:“回去。” 齐玄素却是没有说话,无声拒绝。 他也看出来了,老道人只用司命真君的神力便与张月鹿不相上下,真要两大神力并用,只怕张月鹿也不是对手,偏偏这老家伙又已经是不要命的状态,让几个四品祭酒道士大为忌惮,生怕自己被拖下水,只想着拖过这段时间,等着老家伙自己油尽灯枯。 如果齐玄素不站出来,就再也没人能站出来。 张月鹿知道齐玄素性格,平日里装模作样,略显轻佻,却不是能轻易改变决定之人,最后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老道人见此情景,笑道:“一个小丫头,一个毛头小子,我若娶妻生子,孙子孙女也该你们这般年纪了,可到头来,竟然只有两个娃娃站了出来,这巍巍道门,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与当年儒门何异?可见还是玄圣有先见之明,知道提拔年轻人才是正途。” 张月鹿沉声道:“不管道门变成什么模样,都不是你叛出道门的理由。” 老道人没有说话。 张月鹿继续道:“你对道门失望,你可以选择离开道门,向紫薇堂提交申请,消除箓牒,你就是自由之人。可你以道门身份为掩护,暗中加入隐秘结社,便是叛教之举!” 齐玄素面皮微微一跳。 老道人却是没有反驳张月鹿的话语,反而点头道:“玄圣说过:‘如果对世道失望,那就努力去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不要满口抱怨,整日坐而论道,更不要愤世嫉俗,让这个世道更加不堪。’我年轻时深以为然,不过我发现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这个世道一丝一毫的时候,我已经是垂垂老矣,甚至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而我的青春年华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你能明白我心中是何等绝望吗?” “你不明白的,你年纪轻轻,你前途无量,你当然能努力改变这个世道,可我不能。你的那些道理也许是对的,不过束缚不了我,我想叛,就叛了,你要如何?让我遗臭万年?说得难听些,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没有这个资格。” “人这一生,其实未必要有个大富大贵,关键是要有个盼头。什么是盼头?说白了就是希望。所以凡夫俗子信佛,将盼头放在了来世,为人父母者将盼头放在了孩子上面,希望孩子日后能出人头地,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只要有盼头,再苦再难也能活下去,可如果没有了盼头呢?” 张月鹿无言以对。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再在意道理规矩之人,除了将他杀死之外,还能如何? 张月鹿和齐玄素心有灵犀,同时前掠,张月鹿从正面刺向老道人的胸口,老道人刚要出手抵挡,齐玄素用出了自己刚学会不久的“大衍灵刀”分明是从正面出剑,可“青渊”却是从老道人身后出现,刺在老道人的后心位置,虽然未能伤到老道人,但使得老道人有了片刻的凝滞。 张月鹿趁机一剑刺入老道人心口,剑气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不能幸免。 只是老道人仍旧不死,周身上下黑雾缭绕,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顺势一掌拍下。老道人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两者相触,张月鹿掌中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使得老道人持剑五指一松,被张月鹿打飞了掌中骨剑,紧接着又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老道人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不过张月鹿张月鹿脸上不见半分轻松,猛地撤剑后退。 因为到了这种地步,老道人仍旧不死。反而七窍和四肢百骸之中涌出的黑气越来越多,仿佛其体内有熊熊火焰燃烧,才能生出如此多的黑烟。 这是与巫罗神力截然不同的神力。 事实上,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所有传承都会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就拿武夫来说,到了伪仙的境界之后,便可唤出真身,每个人的真身便不尽相同,有人如同巨人,也有人如同荒兽,有人肋生双翼,千奇百怪。同理,巫祝们在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其驾驭的神力也会有独特之处,甚至颜色发生变化。 古仙们神力的特性无疑与自己的名号息息相关,也算某种意义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司命真君号称司命,自然是掌握生死,用俗话来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反过来说,司命真君不想让你三更死,除非司命真君的神力耗尽,否则还就真是不死之身。 这也是几名四品祭酒道士迟迟不肯出手的原因,神力不散,老道人便不死,贸然出手反而有可能将自己搭进去,倒不如自保为先,等待老道人的神力耗尽消散,或者等待道门的援军赶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巫罗 老道人缓缓起身,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丝毫不在意体内司命神力的流逝。 生死之道乃是天道至理,所以司命神力是在小范围地对抗、改变、扭转天道规则,使其达到扭转生死的结果,这才是神力损耗的主要原因,除非出手之人的境界可以媲美司命真君,否则造成的损伤并不能如何消耗神力。 故而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不肯出手,甚至抱着一种想法,既然是你惹下的麻烦,就该由你去独力承担,天经地义。 老道人虽然说是要代表灵山巫教报复张月鹿,但他却对张月鹿抱有某种欣赏态度,反而对几名不曾出手的四品祭酒道士屡屡出言嘲讽。 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大多数道门之人,无论是家族出身,还是万象道宫出身,大多生来就是道门之人,以老道人的年纪,可以说一辈子都是作为一名道门中人立足世间的,无论是得意也好,还是失意也罢,都是如此。就算他在绝望之下,加入了隐秘结社,可几十年的习惯早已是根深蒂固,他还是以一个道门之人的身份来看待众人。 老道人呵呵笑道:“其实不必如此着急,报复张法师只是捎带手的事情,若是能毁去一艘飞舟,那才是能震动道门的正经大事。”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飞舟坠毁,除非是能够飞天遁地的天人,否则谁也逃不掉。 张月鹿喝道:“飞舟主事何在?立刻降落飞舟!” “晚了。”老道人淡淡道。 便在这时,一名四品祭酒道士大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难道大伙一起等死吗?” 到了此时,这些四品祭酒道士才算是抛下所有顾忌,开始围攻老道人。 不过正如老道人所言,晚了。 先前他以神力金光击破了飞舟的甲板,震动了下方阵法,看似无意,实则是有意为之,使得飞舟迟迟无法降落,本来也不算什么,联系地方道府,由天人出面,总能解决。 可结果是昆仑道府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并未在此地布置人手,大批人手都被调去了昆仑山口以内。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众人疯了似的围攻劳动爱人,可老道人不管遭受何等重创,始终不曾死去。 不过代价是他也变得没有人形,一只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落,只剩下一个黑洞,太阳穴位置被贯穿,不断有黑雾从中涌出。手臂的经络从皮肤下凸显,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长蛇。更为可怖的是在他背上还有一个类似于“驼峰”的物事正在不断凸起,依稀可见其上有五官的轮廓。 “把他扔下去。”有人高声喊道。 不过话是这么说,老道人已经不再留手,周身金色神力环绕,谁也近不到身前。 便在此时,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道金色符箓。 这是她去大真人府面见天师的时候,天师赐下的一道符箓,对于天师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不过对于天人之下,却是意义重大,几乎是碰上就死,刮着就亡。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师已经知道了张月鹿遭遇“客栈”刺客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天师作为长辈,还是对众多孙女之一的张月鹿表示了适当的关爱。 同时天师也吩咐下去,必须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 天师亲自发话,没人敢怠慢,甚至全真道那边也有适当协助。在年前的时候,已经初见眉目,不过幕后主凶已经逃到了帝京,那里是朝廷核心区域,又涉及到太平道,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想要将其缉拿归案,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便是靠山大的好处了,换成齐玄素,可能好些年都要被笼罩在被暗杀的阴云之下,可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这些足以让齐玄素大难临头的风波,吹气就散。 张月鹿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动用天师赐下的护身符箓。 这道符箓其实是一道组合符箓,也就是蕴含了一整套法术,需要极高的修为才能画出,同时也需要相当的真气、血气、念力、神力才能催动。 张月鹿将大半真气注入手中符箓,符箓瞬间绽放出耀眼光芒,继而整道符箓变得透明,唯有其上的纹路笔画仍旧耀眼,散发着紫色光芒,凝而不散,仿佛是刻在了虚空之中。 紧接着,张月鹿将这道符箓朝着老道人丢了出去。 一瞬间,有九道天雷迅速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飞舟上,将老道人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 老道人神色淡然,甚至还尝试伸手握住一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无数大如拳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 下一刻,一道有水桶粗细的天雷穿天透地而至,降落在老道人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老道人,不见飞舟,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 如此天雷,纵然杀不得天人,也能重创逍遥阶段的天人。 飞舟再次震颤摇晃,不过天雷的威力主要集中在了老道人的身上,并没有逸散多少,也没有波及到飞舟本身。 不得不说,画符之人的技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甚至张月鹿都怀疑是天师亲手所制。至于天师为何不直接赐下一道可以灭杀天人的符箓,不是天师没有这样的符箓,而是这样的符箓所需要的真气、血气、念力、神力更为庞大,不是现在的张月鹿可以使用,就算给了她,也等于是小孩抡大锤,没有半点用处,甚至会伤了自己。 紫光汹涌,使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待到紫光散去,齐玄素抬眼望去,只见天雷已经消失不见,老道人的立足之处只剩下一块焦黑痕迹,似乎他已经灰飞烟灭。 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那老道人的口气极大,号称要毁去一艘飞舟,又是古仙神力,又是不死之身,结果就这么死了? 就在此时,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手掌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口,已经只剩下白骨的五指中握着一颗心脏。 只是轻轻一推,这名四品祭酒道士便向前扑倒在地,也显现出其后的身影。 如果不是后背位置那个如同驼峰一般的凸起,恐怕已经没人能辨认出这个身影就是先前的老道人。 他身上的道袍和毛发已经被天雷烧成灰烬,通体上下全部焦黑一片,这也就罢了,身上烧焦的皮肤还如干枯的树皮一般不断向下脱落,露出下方如焦炭一般的血肉,甚至不能称之为血肉,因为已经没有半分鲜血而言。 老道人的双眼位置已经只剩下两个眼窝,其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映出众人的身影。 张月鹿心中一沉。 所有人的心也都一沉。 如此手段都杀不死他,那就真没有办法了。 老道人张开口,里面已经没有了舌头,牙齿也变成了黑色,却不知他是如何发出声音。 “巫罗!” 巫罗本就是敬称,意思是大巫师罗,“巫”是她的身份,“罗”才是她的本名,没有姓氏。不过习惯成自然,后世人多以两字、三字为姓名,便将“巫”视作她的姓,将“巫罗”视作她的姓名。 下一刻,飞舟停滞不动,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在前方凭空出现,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以云朵、山峰、湖泊、河流、大地构成一个轮廓,实实在在的顶天立地,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这便是古仙巫罗的投影。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折飞舟 巫罗的投影立于天地之间,阻塞了所有前进的去路。 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一幕骇人景象,一时间无法言语。 因为实力差距过大的缘故,甚至无法生出反抗之念,且不说只有天人才能飞天遁地,巫罗投影并无实体,就算想要出手,也不知该如何攻击巫罗。 “这就是古仙巫罗。”齐玄素怔然道,虽然投影并非实体,但他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与盂兰寺的血色神力如出一辙。 下一刻,就见巫罗缓缓抬起一只手掌,握住飞舟的船身。 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十分巨大的飞舟,在巫罗的手中就好似一个陈列在多宝格中的飞舟模型。 飞舟上的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巫罗的手掌开始凝实,然后缓缓发力。 飞舟的船身中段随之出现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 裂痕之下,显露出甲板下方的各种阵法,光华璀璨。 飞舟轰然震颤,再加上罡风猛烈,甲板上的众人更是站立不稳。 张月鹿左手抓住齐玄素,右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条软鞭,卷住飞舟的桅杆,使得两人不至于跌落出飞舟,这里可是数千丈高空之上,从这里掉下去,定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巫罗的投影漠然无情,大半个身子还是处于虚幻状态,唯有一只手掌凝实,继续发力。 飞舟下层船舱中的阵法并非单独一个,而是大小阵法罗列组合,就像钟表中的齿轮,层层叠加,相互咬合。在巫罗的磅礴巨力之下,部分阵法终于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开始崩溃,而阵法崩溃所产生的剧烈波动,又引发了一连串结果,许多原本还能坚持的阵法受到波及,也开始炸裂。 道门的普通飞舟是仿制大掌教座船,可因为开支等原因,在许多用料上有所缩减和替换,不仅去掉了许多攻击和防御的手段,纯粹的坚固程度上也比不了大掌教座船,此时产生的剧烈爆炸使得部分甲板开始塌陷,甚至飞舟船身两侧不断有碎片从船身上脱落,朝着下方落去。 原本躲在船楼中的众多乘客开始歇斯底里,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他们而言,离开船楼,没有足够的修为,只怕转眼便要被呼啸的罡风卷走,可不离开船楼,眼看着只能坐以待毙。 直到此时此刻,齐玄素在生死关头,才对隐秘结社的猖狂和道门的败坏有了一个十分直面且清晰的认知。 过去时候,他常听别人说起,隐秘结社如何如何猖狂,可他始终没有十分深刻的感受,最多就是清平会的无孔不入和“客栈”的各种买卖,似乎还算不上“猖狂”二字,就算是遗山城之事,终究未能神降,齐玄素也不觉得如何。 至于什么隐秘结社曾经潜入玉京,知命教在域外屠城灭国,到底是何种景象,也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到,将信将疑。 此时不一样,齐玄素终于见到了灵山巫教的手段,道门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反手就要报复,不仅要报复,还要公然在昆仑道府的境内毁去道门的飞舟,这是毫无疑问的挑衅之举,也绝对不是第一次了。 难怪道门一再重申要进一步打击各大隐秘结社。 再一点,是道门内部的败坏。 首先,以道门的体量,剿灭隐秘结社并非无法做到之事,毕竟儒门都败了,佛门也低头了,区区隐秘结社又能如何?可却屡剿不灭。如果说玄圣时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压制佛门上面,顾不得这些,那还情有可原,甚至玄圣时代还成功招安了一位古仙,使其成为道门大真人,可后面几代大掌教都未能剿灭隐秘结社,便是道门自身出了大问题。 从某些方面来说,隐秘结社虽然猖狂,但无法从像儒门、佛门那样从根本上动摇道门的根基,无法让道门内部达成统一共识也是原因之一。 其次,对于朝廷来说,西州和雍州远离帝京,也许可以算是边陲之地,可对于道门来说,此地是昆仑道府的外围,而昆仑道府相当于朝廷的直隶,也就是京畿之地。结果因为内斗的缘故,道门竟然让自己的核心势力范围出现了如此大的纰漏,也许在不远的将来,道门在对外“拔剑四顾无敌手”的情况下还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内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是败坏了吗? 也难怪张月鹿心心念念要革新道门内部,涤荡污泥浊水。 便在这时,又传来巨大的炸裂声响,齐玄素发现脚下的飞舟开始变形,船头和船尾诡异地上翘,而中断位置却向下弯折塌陷。 紧接着齐玄素和张月鹿下方也轰然炸裂开来,齐玄素只觉得脚下有巨力传来,然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好在有一层甲板的阻隔,未曾造成伤害,不过他和张月鹿也已经彻底飞出船外,仅靠着张月鹿手中的纸鞭与飞舟的桅杆相连,好似一条飘带在空中飘摇不定。 巫罗投影似乎并无意识,只是握住飞舟不断发力,飞舟上越来越密集的炸裂声音就像一声声哀鸣,此时更是有大火燃起,仅凭飞舟本身携带的水气,已经无法压制火势。 剧烈的大火之下,许多地方开始垮塌,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融化。 最后,一声远超先前众多炸裂声响的巨大轰鸣之后,巫罗的五指终于合拢,整艘飞舟也彻底从中断裂成两截,无数燃烧着火焰的船身碎片剥离脱落,好似一场小范围的火雨,还有许多人影从船舱之中滑落出来,惨叫着向下坠去,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继而消失不见。 两截断裂的船身再也无法维持飞行浮空,各自俯冲向地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巫罗的投影也开始变淡消散,那只凝实的手掌化作璀璨的光点,消散往四周。 张月鹿见此情景,凭借真气猛地将齐玄素拽向自己,大声道:“抱紧我的腰!” 出于对张月鹿的信任,齐玄素下意识地照做,双手环住张月鹿的腰,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张月鹿收回将两人与桅杆连接在一起的纸鞭,然后“无相纸”化作一对巨大纸翼在张月鹿的背后张开。 虽然这对纸翼不能飞行,但能在罡风之中滑翔,而且两人都有不俗修为在身,体魄远胜常人。如此一来,两人未必不能有一线生机,可以说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便在这时,从靠近两人的半截飞舟船身上,一个浑身浴火的身影一跃而出。 这道身影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从其背后的“驼峰”,还是能勉强辨认出正是召唤出巫罗投影的老道人。 没想到老道人竟然还未死去。 然后张月鹿只觉得后背一沉,老道人竟是跃到了两人的上方。 “无相纸”的面积并非无限之大,所化物品兵刃大小也有极限,此时的纸翼也就是两丈左右,承载两人的重量已经是有些勉强,再加上一人,立时呈现出下坠趋势。 张月鹿想要调整角度,将背上的老道人甩脱掉,可无奈老道人死死抓住纸翼,半点不肯放松,任凭张月鹿如何倾斜,始终不肯掉落下去。 齐玄素似是沉默了许久,又似乎沉默了极为短暂的时间,然后开口道:“青霄,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过的话吗?也许我做不到了,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 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惊道:“天渊,你要做什么?” 齐玄素一言不发,改变抓住张月鹿的姿势,凭借堪比武夫的体魄力量,强行翻上了张月鹿的后背,就好似骑兵钻入马腹下方躲避箭矢后再从马腹下方翻上马背。 然后齐玄素整个人从后面死死锁住已经面目全非的老道人,怒喝道:“给老子松手!” 齐玄素的四肢同时发力,好似蟒蛇的绞杀,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响,既有老道人的,也有齐玄素的。 老道人虽然是不死之身,但并非金刚不坏之身,骨骼碎裂,立时一只手无法再抓住张月鹿背后的纸翼。 只剩下一只手还死死抓着纸翼的老道人和锁住老道人的齐玄素一起在罡风中飘摇不定。 好在“无相纸”十分坚固,无论如何抓扯,始终没有半分变形,也没有就此彻底失控,只是看起来十分凶险。 “我说,给老子松手!”齐玄素勉强拔出“青渊”,一点一点地割断老道人的最后一条手臂。 张月鹿已经是红了眼,怒道:“齐玄素,你给我住手!住手!住手!” 齐玄素倒是还能保持平静,轻声道:“青霄,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事到临头须放手……”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经用“青渊”将老道人的最后一条手臂从手肘位置齐根斩断,在剧烈罡风的吹拂之下,锁在一起的两人瞬间脱离了张月鹿,向下方坠去,愈来愈小,转眼之间便成了一个极为细微的黑点。 张月鹿无力地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一直萦绕着她的不安终于消散了,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忘却这个男人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五章 须放手 在下坠的过程中,齐玄素的思绪开始飘飞。 他不是万事先顾自己吗?不是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吗?这次怎么就冲动了呢?似乎没怎么深思熟虑,就下意识地地作出了决定。 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什么悔意。 这算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吗? 在齐玄素的周围,不断有飞舟的碎片掠过,如同火焰流星。齐玄素缓缓松开老道人的身体,望向下方白茫茫的一片。 终究是要死了吗? 他有太多的不甘,想要脱离清平会,想要佩慧剑,还想要在大真人府中迎娶张月鹿。 一切终成泡影。 …… 两截飞舟残骸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俯冲,此时飞舟上已经没了活人,不断炸裂的阵法和汹涌的大火夺去了所有人的性命,亦或是直接被气浪炸飞出船外,除了拥有司命神力的老道人,根本没人能生还。 张月鹿靠着背后的一对纸翼在罡风中随波逐流,看着化为乌有的一切,失魂落魄。 她的双眼中满是痛苦、自责、仇恨,泪水划过脸颊,向下方落去。 痛苦。是因为她失去了齐玄素,可能是永远地失去了,而昨天那番醉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齐玄素终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六品道士,以七品道士的身份来到玉京,又以七品道士的身份离开了。 恍然回首,从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初见,到共赴西域之行,再到十月十五下元节的人约黄昏后,最后到除夕夜的一场醉话,终是没有等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五个半月的时间,恍如一场大梦。 梦醒时分,只剩下苦涩。 自责。她明明已经预感到了威胁,为什么还要在大年初一离开云锦山,如果再等半个月,等到正月十五,那时候会有大批高品道士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除非是巫罗亲自出手,否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仇恨。张月鹿心中除了哀和悲,还有怒和恨。 她不是一个悲悲戚戚的性格,更不会遭遇挫折后躲起来哭哭啼啼。 圣廷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儒门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这一刻,她在心中发誓,定要血债血偿,不放过任何一个灵山巫教的成员,当然也包括古仙巫罗,哪怕用长达百年的光阴去复仇,也在所不惜。 …… 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才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还有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兽类白骨。 在洞天的尽头,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黑色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在黑色大山的山顶位置,有一个已经熄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火堆,每根焦木,每一点灰烬,都浸染了古老的气息。 若是仔细看去,在火堆的深处,灰烬的下方,还残留着点点暗火,微弱的火星忽明忽暗,就像正在眨眼的血眸,又像是天上的星辰。 在火堆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其周围笼罩着一层阴影,依稀可以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高大身影手中端着一只与其体型相匹配的酒杯,杯中的酒液中清晰倒映出了巫罗捏碎飞舟的景象。 阴影后的猩红双眸微微闪烁,似乎陷入思考之中。 一个声音响起:“灵山巫教察觉到了道门内部的动向,打算趁着昆仑道府收缩的时机,进行一场浩大的神降,使巫罗的化身从神国降临人间。在这件事上,他们得到了知命教的协助。这也不奇怪,紫光教、灵山巫教、知命教本就是同进共退。” “他们为了不引起道门的警惕,没有出动高层成员,而是启用了一批潜藏多年的中层头目,可他们没有料到,一次偶然和意外,导致天罡堂的成员卷了进来,发现并挫败了他们的谋划。” “后续道门做出了应对,天罡堂出动人手,将遗山城彻底排查了一遍,并且顺藤摸瓜,还从昆仑道府中发现了几名灵山巫教的成员,使得灵山巫教的十几年辛苦经营彻底毁于一旦,灵山巫教恼羞成怒,决定报复。这也很符合巫罗的脾气,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性子,哪怕她在过去与自己的姐妹们相处时,也是如此。” “灵山巫教这次启用了另外一名成员,赋予他蕴含神力以及祈求巫罗降临投影的物品。这名成员在灵山巫教的安排下,悄然来到上清府,蛰伏其中。然后根据紫光教的可靠情报,于大年初一这天登上了一艘没有四品以上道士的飞舟。” “飞舟离开蜀州,进入雍州境内,在距离昆仑山口不远的地方,于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上空坠毁。” “其实就算张月鹿没有在大年初一登上这艘飞舟,灵山巫教也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会选择动手。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这种情况,全真道造访正一道,在小年那一天带走了所有打算近期内返回玉京的高品道士,昆仑道府的势力全面向玉京收缩,造成昆仑山口之外出现大量的空白地带。对于灵山巫教的成员而言,一个张月鹿的重要性暂时还无法与一艘飞舟相提并论。” “相信过不了多久,此事就会传遍道门上下。这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道门的脸上,对于道门这个巨人而言,一记耳光连皮肉伤都算不上,也不会如何疼痛,却伤及了他的脸面,损害了他的威严,势必让他雷霆大怒,可他内部的隐患、疼痛却又让他无暇去管飞来飞去的蚊蝇,只能忍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取悦巫罗了。” 高大黑影的声音响起,混沌嘶哑,不似人声:“巫罗愈发恶劣了。” 那个声音说道:“她汲取了太多的香火愿力,又贪恋血祭的味道,这里面有太多的欲念怨念,或者用佛门的说法,业力。在经年累月之下,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神智和性情。” 高大身影道:“预言上说,古巫们会在末法来临之前回归人间,上古巫教还能在人间重新建立曾经的巫庭吗?站在道门那边的古巫又是什么态度?” 那个声音沉默了,似乎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高大身影也没指望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 酒杯中荡漾起层层涟漪,原本浮现在酒液中的飞舟倾覆的景象,随着涟漪渐渐消失不见了。 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最后说道:“无论道门会如何反应,这件事都已经告一段落,毁掉的飞舟无法复原,死去之人也无法复活。” 黑色的身影不置可否,望向熄灭的火堆。 木炭和灰烬下方潜藏的点点火星正在越来越亮,也许终有一日,会死灰复燃,重新点燃这个火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事后余波(上) 飞舟产生的巨大爆炸终于惊动了昆仑道府,继而又惊动了玉京。 昆仑道府和天罡堂很快派人来到此地,而且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亲临。 掌堂真人救下了还在空中徘徊的张月鹿,并且派遣灵官从地面封锁事发地点,初步划定了方圆五百里的范围,寻找飞舟残骸。 天罡堂灵官又临时搭建了一座芦篷,供掌堂真人落脚。张月鹿也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芦篷内铺了地毯,放置了桌椅等物事,悬挂了昆仑道府提供的精确地图,与黑衣人行军打仗的行辕大帐没有太大区别。 张月鹿独自坐在角落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焦距。 她的脸色很苍白,竟是带出几分病中美人的意思,以致于让许多人都认为她在此战中遭受了重创,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 此时许多人来往于芦篷中向掌堂真人禀报各种事宜。 有关于搜索飞舟进展的,当飞舟炸裂时,正处于昆仑山口之外的扎陵湖和鄂陵湖上空,所以有许多飞舟残骸和遇难之人的遗体落入了湖泊之中,寻找难度很大,普通灵官无法深入水底,需要道门出动三品以上的灵官。 而且飞舟是在几千丈的高空解体,各种残骸和碎片也并非垂直落下,而是一路俯冲,在这个过程中同样不断掉落残骸,可能超出了五百里的范围。如果扩大搜索范围,则需要加派人手。 掌堂真人指示属下,先完成五百里范围内的搜索,主要以寻找幸存者和飞舟的龙珠为第一要务,待到援军到来之后,再扩大搜索范围,以及进入水下搜索。 除此之外,还有各方发来的询问传书,此事竟是同时惊动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倒不是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而是一个巧合。 飞舟从上清宫出发,乘客以正一道弟子居多,正一道大真人必然要过问。同时,今天还是大年初一,也是全真道大真人和太平道大真人交接轮值大真人的日子,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装作不知也是不行,必然要过问了。 更何况张月鹿也在这艘飞舟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都知道张月鹿,前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就不必说了,张月鹿是他们欣赏的晚辈,天师的侄孙女,地师亲自点名提拔的副堂主,至于国师,则是因为李天贞的缘故。 掌堂真人不得不亲自回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传书,详细禀报此地的具体情况。 还有一些其他堂口的询问,比如北辰堂、化生堂、昆仑道府等等。此事之后,必然要以北辰堂为首,展开一场内部自查,杜绝此类事情的二次发生。化生堂则是询问人员伤亡情况,是否需要支援。至于昆仑道府,毕竟是发生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当然要过问,将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于道门来说,损失不是不能承受,可影响极坏,事后必然要有人倒霉。金阙问责,首先是昆仑道府,救援不及时,甚至出现了大片空白地带,难辞其咎。其次是天罡堂和北辰堂,毕竟涉及到隐秘结社,这两家无论如何都是要担责的。最后是吴州道府,也要担上一个疏于防范的罪名。 对于这些事情,张月鹿好似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没有半点感受,如行尸走肉一般,十分麻木,不想参与,不想过问,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不过她也不全是在出神发呆,更多还是在思考。 出手的虽然是灵山巫教之人,但同样出现了司命真君的神力,意味着知命教也间接参与了此事。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巫罗的投影再怎么厉害,道门也不是不能对付,关键是灵山巫教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这次飞舟上没有三品幽逸道士的存在,那么他们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情报的? 最后一个参与此事的隐秘结社也浮出水面,紫光社。 张月鹿毕竟是北辰堂出身,很容易就推导出一个简单的事实。 飞舟乘客的名单掌握在上清宫的手中,要么是紫光社的成员潜藏于上清宫中,直接拿到了名单,要么是紫光社成员与相关的上清宫道士关系紧密,从其手中得到了飞舟乘客的名单。无论是哪种可能,只怕张家都难逃干系。换而言之,张家出了内鬼。 便在此时,又有一人走进芦篷,向掌堂真人恭敬行礼,待到掌堂真人摆了摆手之后,这才快步走到张月鹿面前。 她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按在张月鹿的膝盖上,轻声道:“青霄。” 张月鹿缓缓抬头,发现来人竟然是沐妗。 沐妗就居住在玉京,这次也跟随掌堂真人一起过来,不过她被掌堂真人分配了联络的职责,毕竟这次是天罡堂和昆仑道府一起行动,虽然掌堂真人总掌全局,但很多地方都要联络协调,沐妗就当着此职。 直到此时,沐妗才算得了几分空闲,立刻就过来见张月鹿。 不管沐妗与齐玄素的关系如何,她与张月鹿的关系不是假的。 张月鹿双眼略微回神,却没有说话。 “天渊……”大约是死者为大的缘故,沐妗破天荒地称呼了齐玄素的表字。 “天渊他……”张月鹿轻轻重复了一遍,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沐妗轻轻拍了拍张月鹿的后背,低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张月鹿缓缓闭上双眼:“如果不是天渊,你便看不到我了。” 沐妗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她很不喜欢齐玄素,总有一种被齐玄素夺走了张月鹿的感觉,但平心而论,两人也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此时人已经没了,又是为了张月鹿,些许仇怨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张月鹿重新睁开双眼:“我从北辰堂来到天罡堂,果然是来对了,我会取消自己的所有休沐,争取尽快跻身三品幽逸道士,让我这个副堂主变得名副其实。” 沐妗疑惑道:“按照停年制度,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要三年的时间,你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缓缓说道:“话虽如此,但凡事无绝对,也有例外。” 沐妗略微沉思,讶然道:“例外……你是说天人?” 道门确立九品道士制度之后,除了大掌教之外,无人不在九品的范畴之内,有着十分严格的晋升制度。 在低品的时候,职位和品级不会太过捆绑。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也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不过也有例外,这种例外情况便是为天赋异禀之人准备的。 从古至今,不乏惊才绝艳之人,比如玄圣时代的东皇,还未及冠,就已经跻身天人,被视作天赋更胜玄圣半筹。虽说确立九品道士制度时,东皇已经是副掌教大真人,但假设东皇出现在九品道士制度之后,严格按照停年制度晋升,东皇跻身天人时可能还是个低品道士,甚至还未升到四品祭酒道士。 这就会导致十分尴尬的结果,而且东皇之后也的确出现了这种情况。为了专门应对这种情况,道门后来专门补充了一项条例,只要是跻身天人,功劳足够,那么可以无视停年制度,直接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三品升二品仍旧延用选升,就比较灵活了。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很快就可以晋升天人了,在天罡堂积攒功劳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沐妗点头道。 张月鹿目光转冷:“灵山巫教的人说,用他们的人头换取功劳,烫手。我倒要看看是我的手硬,还是你们的头更硬。” “好罢。”沐妗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叹息一声,“天渊空出的位置……” 张月鹿眼神一暗,不过还是道:“现在只能算是生死未卜,你先兼着他的差事,三个月后按照失踪处理,三年后按照……” “是,我知道了。”沐妗看出张月鹿的心情十分恶劣,没敢在这件事上提出过多异议。 发生了这种事情,道门定然会拨款抚恤,一般人都不会希望这个时间拖得太久,生出其他变故,所以都会默认已经身死,不过张月鹿说的也没错,在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的确可以先认定为失踪,然后再认定为死亡。 再者说了,齐玄素无亲无故,没有娶妻,没有师父,张月鹿只听他提起过一个七娘,似乎不是道门之人,而是江湖上的人物,无处可找,发放了抚恤,又能交给谁呢?就算想要全部烧成纸钱,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烧纸。 张月鹿这个决定固然还存着一些不好言说的侥幸,也是符合道理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事后余波(下) 玉京二十四坊,上八坊,中八坊,下八坊。 太上坊位列上八坊,海蟾坊位列下八坊,前者位于西北角,靠近玄都,后者位于东南角,靠近城外飞舟降落的渡口。 崔道姑结束了自己的休沐,乘坐大年初一的飞舟,从中州出发,于大年初二抵达了玉京,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地方。 玉京的渡口极大,可以容纳二十余艘飞舟一起停泊,此时一艘艘飞舟整齐排列,十分壮观。当崔道姑走下舷梯的时候,也有其他飞舟的乘客在陆续下船,因为年节的缘故,人不算多,然后崔道姑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一个空位,没有停靠任何飞舟。 “那是……”崔道姑愣了一下,“晚点了吗?” 崔道姑下了舷梯,又看到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崔道姑心中奇怪,刚好看到个同僚,主动上前打了招呼,询问情况。 同僚道:“听说是出事了,有一艘飞舟被邪教妖人打下来了,死了好些人,天罡堂都出动了。” “飞舟失事?”崔道姑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个空位,赶忙又问道,“是哪艘飞舟?” “好像是上清宫的飞舟。”同僚回答道,“据说是混进了邪教妖人,这些邪教妖人,当真是无孔不入,总想兴风作浪,一刻也不安歇。” 崔道姑忽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脸色有些难看。 同僚赶忙问道:“怎么,你有熟人在这艘飞舟上?” 崔道姑摇头道:“我的邻居去了云锦山,不过说好是正月十五才回,应该不是他们,不过我还是觉得好险。” “说的是呢。要不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往前一点,跟着全真道的飞舟回来,好些位真人亲自坐镇,谁也不敢怎样。往后一点,坐正月十五上元节的那趟飞舟回来,也是好些高品道士。偏偏赶上中间这趟,大过年的往玉京跑,多半是有差事在身,还遇到了这种倒霉事,只能说都是命。”同僚也是唏嘘不已。 都说物伤其类,对于道门道士来说,也是如此。 他们也许对普通百姓的生死不怎么在乎,因为发生在普通百姓身上的事情多半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对于这些道士的死却是深有感触,今天死的是别人,明天就有可能轮到他们。 在哀伤之余,也会有恐惧,为了消弭恐惧,想来玉京上下很快就会达成共识,必须要打击隐秘结社,尤其是三大邪教。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艘轰然飞舟降落在她们身后的湖泊之中,激起一层水雾。 “是天罡堂的飞舟!”有人认出了飞舟上的标识。 飞舟放下舷梯,一行身着正装的天罡堂道士走下飞舟,难掩疲惫之色,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女子,身着便装,显得格格不入,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压抑着浓重的悲伤。 崔道姑一眼就认出了女子,高声道:“张副堂主!” 张月鹿闻言扭头望来,犹豫了一下,向沐妗挥了挥手,独自向崔道姑走来。 崔道姑与同僚说了一声,然后主动迎上前去。 “崔法师。”张月鹿还记得崔道姑,是齐玄素的邻居,她去海蟾坊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人还有过一番交谈。 崔道姑望向张月鹿的身后,却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头忽地咯噔了一下,轻声问道:“天渊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张月鹿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才重新睁开双眼,低声道:“天渊他……出事了。” “该不会……”崔道姑掩住嘴,险些惊叫出声。 …… 海蟾坊,齐玄素的家中。 因为齐玄素的行李还在张月鹿的须弥物中,所以张月鹿有这里的钥匙。 此时她和崔道姑正坐在正堂之中。 张月鹿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决定先以失踪处置,说不定天渊哪天就回来了呢。” 崔道姑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他们爷俩都是苦命人,当师父的死得不明不白,这才几年,做徒弟的又遇到了这种事情,真是……” 张月鹿闻听此言,忽然想起齐玄素说他还要给师父报仇,而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已经报仇的事实,不由眼眶一红,暗下决心:“他的未竟之事,我定要替他完成。” 崔道姑长长叹了口气:“天渊没有亲人,有些后事……有些事情就拜托给张副堂主了,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张副堂主尽管开口。” “分内之事,不敢推辞。”张月鹿点头道。 崔道姑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 在崔道姑离开之后,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准备将它们放回原位。 来到书房,这里与两人离开时一模一样,张月鹿环顾四周,忽然想起当时两人一起收拾行李的情景,忍不住鼻头一酸。 两人去,一人归。 …… 知道飞舟出事之后,张拘奇、澹台琼、张玉月、张持月、张拘平、颜明臣等人也先后来信询问张月鹿的情况。张月鹿无心理会,子母符不想接,传书不想回,又不想让别人担心,便让沐妗代她一一回复。 沐妗将大概经过如实回复。 张家知道张月鹿平安无事之后,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得知齐玄素死在了这场变故之中,澹台琼虽然在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露出半分哀切之色,只有漠然。 平日尽量避免与妻子发生正面冲突的张拘奇勃然大怒,怒斥妻子:“不管你再怎么不喜欢他,人家毕竟是为了救青霄才死的,掬一把同情泪,不过分吧?你看你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教养?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学问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澹台琼大怒,便要与丈夫开战。 张拘奇半分不惧:“你要与我论理,那好,我们最好是找几个见证人来,当着青霄的面,说个明白。就算那个年轻人与青霄没有半点关系,他也是道门弟子,这么多人死于非命,难道不该痛心吗!?” 澹台琼只能强压怒气。 张拘奇又望向张玉月:“你总说那个年轻人是下一个李命煌,接近青霄肯定是图谋不轨,想要以青霄为进身之阶,现在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李命煌会为了前途把命给你吗?!你被一个猪狗不如的男人骗了,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猪狗不如吗?” 张玉月怔然无言,良久之后方才涩然道:“是我错了。” 张拘奇放缓了语气道:“一家子都是睁眼瞎,最后还是青霄看人更准,知道什么是良人。是,人家的确品级不高,出身不好,可就冲这一点,也比什么李天贞强出百倍。我劝你们,收起自己的算盘,多为青霄想一想。” 一时间,满堂寂静,澹台琼也好,张玉月也罢,都没有说话。 …… 张月鹿回到天罡堂的摇光轩,进了自己的签押房,发现在齐玄素的桌子上放着一套叠好的新衣和一些文书。 “这是……什么?”张月鹿停下了脚步。 沐妗轻声回答道:“是六品道士的道冠和正装,还有相应的箓牒、例银、各种补贴和安家费,也都下来了。” 虽然沐妗没有提及名字,但两人都知道是谁。 张月鹿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收起来吧,放到内间的柜子里,等他回来的时候再给他。” “他已经……”沐妗下意识道。 结果张月鹿的目光扫来,让她的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去吧。” “是。”沐妗拿起齐玄素的东西转身离开。 张月鹿独坐在齐玄素的位置上。 便在这时,掌堂真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张月鹿一怔,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掌堂真人伸手虚压,示意她不必多礼,然后问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就是那个陪你去看戏的年轻人吗?” 张月鹿点了点头。 掌堂真人叹了一声。他一直把张月鹿当作半个弟子看待,送她两张戏票,自然有关心她终身大事的意思,那两张戏票也的确有些效果,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那个年轻人,很不错,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掌堂真人慨然道,“你也不要太难过,谁都有离开的那一天,路还要走下去。” 张月鹿轻声道:“是。” 掌堂真人又道:“你要尽快振作起来,如果不出意外,道门很快便会展开一轮打击隐秘结社的行动,到时候我会点你的将。” 张月鹿正色道:“请真人放心。” 掌堂真人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在掌堂真人离开之后,灵泉子、孙永枫、曹立友、许寇几人也都来到此地,即是看望大难不死的张月鹿,也是询问确认齐玄素的消息。 曹立友声音颤抖地问道:“副堂主,齐执事他……他……是真的吗?” 张月鹿点了点头。 曹立友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无论真心与否,皆在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尤其是曾经与齐玄素并肩作战的灵泉子,更是动了几分真感情。 许寇低声道:“我今日心服口服,你是条汉子。”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星宿海 星宿海,东与扎陵湖相邻,地形狭长,长河之水行进至此,因地势平缓,河面骤然展宽,流速也变缓,四处流淌的河水,使这里形成大片沼泽和众多的湖泊。在星宿海中,星罗棋布着数以百计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湖泊,登高远眺,这些湖泊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群星,又如孔雀开屏,星宿海之名大概即由此而来。 道门的灵官们还在搜索扎陵湖和鄂陵湖附近区域,未能顾及到较远的星宿海。 在这数以百计的湖泊中,面积最大的一个湖泊大约有一亩左右,突然之间,一具“尸体”缓缓浮上了水面,随着水波缓缓飘荡。 过了片刻,这具“尸体”竟然睁开了双眼,略显茫然地望向四周。 “尸体”正是齐玄素。 齐玄素记得,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抓住了一块飞舟残骸,然后随着飞舟残骸一路撞向大地。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也许天人武夫还有幸存的可能,可天人之下万难存活下来,这不是他体魄远胜同境之人可以解释得通的。 齐玄素缓缓地游到岸边,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全身上下,不能说完好如初,也有平时完好状态的七成左右,实在是神奇。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说他有强大到近乎不死的自愈能力,那么他在白帝城被赵福安打断胳膊的时候,这种自愈能力为何没有半点展现? 可如果说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原因?难道是这湖水的缘故?这汪湖水其实不是普通湖水,而是类似于《女剑仙》中的长生泉、不死泉这种东西?考虑到《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作,她曾担任平章大真人和副掌教大真人,以她的见闻广博,世上还可能还真有这种东西。 不过还是说不通,因为齐玄素十分肯定自己还在昆仑境内,这里距离道门祖庭不远,真有这种好东西,道门早就发现并保护起来,周围肯定是各种机关阵法,可这里显然没有什么阵法。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出吹来,让湿透的齐玄素感觉到几分寒意。 齐玄素回过神来,一边运转真气和血气将衣服蒸干,一边还是忍不住思绪飘飞,假设自己有某种近乎于不死的自愈能力,若是没有掉到湖水里,而是直接摔成了肉泥,不知能否恢复如初,如果能恢复,是维持非人的肉泥状态呢,还是变回原来人形呢? 如此过了大概过了一刻钟,齐玄素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件。 “青渊”还在,“神龙手铳”还在,虽然进了水,但影响不大,神机营在设计“神龙手铳”的时候就考虑过防水的问题。盛放弹丸的皮袋还在,挎包也还在,里面的东西都安然无恙。 齐玄素又去摸胸口的夹层,当手掌触及胸口的时候,整个人骤然僵住。 那里没有心跳,死寂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变成了传说中的僵尸?可未免也太快了吧?就算道门以人力培育僵尸,也要数年时间,若是自然形成的僵尸,则要数百年之久,难道说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沧海桑田,张月鹿等人都已经作古?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认这个想法,如果真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那么他身上的衣物,挎包里的物事不会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应该还是久视四十二年。 齐玄素按着自己的心口,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又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位置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这种心跳起初还十分微弱,又过了片刻,便逐渐清晰起来,而且愈发有力,最终与以前别无二样。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经被“客栈”的刺客一刀捅穿心脏,是七娘救了他,把他带回清平会,清平会在他身上进行了一些改造,使他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体魄更为强健。 如今看来,清平会的改造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齐玄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清平会的改造不仅仅是给了他更为强健的体魄,也不仅仅是挽救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让他多了一种死而复生的神异。 这种神异平时不会触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白帝城被赵福安打断胳膊之后没有任何异变发生,可如果他遭受了足以致死的伤势,这种神异就会被触发,使他死而复生,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被活活摔死,甚至刚才心脏停止跳动也是这种神异的外在表现之一。 齐玄素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具体原因还要去询问七娘,也许七娘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解释。毕竟七娘才是一切的开始,七娘多半知晓其中的内幕。 不过在联系七娘之前,齐玄素还要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齐玄素收敛思绪,起身四顾,决定先离开此地。 虽然齐玄素刚刚清醒不久,但齐玄素也很明白一件事,他不能再回道门了,也不能被道门之人发现。 否则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如果他现在返回道门,北辰堂会第一时间上门,对他进行全面审查,那么他的过往履历,清平会的改造,“玄玉”的事情,清平会的鱼符,便通通隐藏不住,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其下场便不难猜测,到那时候,张月鹿又会如何看待自己?觉得自己骗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演戏? 倒不如就真的死了,他还是众多死难者之一,也还是被张月鹿铭记的那个齐玄素,一切都停留在了美好之中。 当然,他也不是永远无法返回道门,等到此事彻底过去之后,他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能够瞒过北辰堂,毕竟机缘、奇遇这些事情很难讲清楚,死而复生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也的确有过。 所以齐玄素细心地将自己在湖畔停留的痕迹抹去,然后找了一块高地,在尽量隐藏自己身形的同时,俯瞰周围的地形。 他很快便认出了这个地方,是位于昆仑山口和扎陵湖之间的星宿海,名为海,实则是一处盆地,河流湖泊遍布,景色极佳。 星宿海的美丽和特点,也让它极为容易辨认,齐玄素跟随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就曾经路过此地,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齐玄素知道,星宿海位于扎陵湖的上游,飞舟坠落时,大概就位于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上空,道门中人此时应该在扎陵湖和鄂陵湖附近进行搜寻和善后,不说别的,飞舟的龙珠是一定要找到并带回祖庭,那么他只要沿着河水逆流而上,便可以绕过道门之人的搜索区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犹豫,立刻向星宿海外行去。 星宿海很美,不过它的位置略微有些尴尬,距离玉京还是颇有些距离,所以很少有人会从玉京跑到这里来欣赏风景。以前时候,还会有昆仑道府的灵官巡查路过此地,甚至还会在此地歇息片刻,但随着道门内部局势紧张,昆仑道府的大规模收缩,已经没有巡境灵官会路过此地,所以整个星宿海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十分寂静冷清。 就这么,齐玄素离开了星宿海。 出了星宿海之后,齐玄素放眼望去,当真是浩浩昆仑西域,茫茫无疆。他大概辨认方向,往东走就是扎陵湖,此路不通。往西走则是昆仑山口,此路更是不通。往南走,翻过群山,便是通天河和遗山城。至于往北走,则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盐泽。 乍一看来,无疑是往南走更好,一来是道路熟悉,二来是人烟稠密。 不过齐玄素还有一个忧虑,自己两次遭遇灵山巫教之人,都是在这附近,通天河距离扎陵湖也就千余里的路程,甚至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距离比从昆仑山口到扎陵湖的距离还要更短一些,若是再遭遇灵山巫教之人,只怕凶多吉少,毕竟他也杀过灵山巫教的成员,只是张月鹿的名气更大,才让灵山巫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并不意味着灵山巫教就会放过他。 齐玄素略微思量之后,决定一路往北,去往广袤无边的盐泽,然后沿着盐泽的边缘一路向东,去往雍州首府西平府。 到了西平府之后,一切就好说了。都说雍凉之地,可以从西平府去往凉州首府天水府,也可以沿着官路一路东行前往秦州首府西京府。这些大府之中都会有清平会的联络点,齐玄素不是迂腐之人,虽说他想要摆脱清平会,但在离开清平会之前,他也不介意利用清平会的种种便利之处。 不过这也将是极为漫长的旅途,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毕竟没有飞舟,只能靠徒步而行。好在齐玄素多年的江湖生涯,已经让他习惯了这种徒步赶路的方式,再加上他如今的玉虚阶段修为和武夫体魄,算不得什么难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犹豫,迈开步伐,向北行去,同时也注意隐匿自己的行迹,尽量挑选小路,避免遇到道门之人。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副心 一个人旅途总是伴随着孤独和寂寞。 当齐玄素和张月鹿结伴而行的时候,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看起来很远的路程,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到了终点。可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便开始思念起张月鹿了,哪怕与张月鹿在一起的时候,总会遭遇各种突发情况,也好过满眼没有半个人影要好得多。 齐玄素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抵达盐泽的边缘地带。 盐泽,大漠黄沙,荒凉沉郁,少数点点绿色,不仅不能带来太多的生机,反而衬托得戈壁苍莽死寂。 不过盐泽毕竟不是死亡之海,所以在盐泽边缘,甚至盐泽的深处,都遍布着星星点点的人烟。现在齐玄素的当务之急是买一匹马代步。他本身还剩下三百太平钱的积蓄,还有赵福安给的五百太平钱,总共八百太平钱,应该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到了这个时候,齐玄素也不在乎什么报仇的念想了,先活下去才是正经。 除此之外,虽然已经过了春节,但是初春的天气仍旧十分寒冷,尤其是西域境内,更是寒意远胜于江南吴州,若非齐玄素气血旺盛,只怕要被冻个半死。 唯一的好处是,若无必要,道门中人也不愿到这种地方吃苦受罪,这里虽然就在祖庭的家门口,但也很少看到道门之人的身影。可以说,齐玄素现在暂时已经安全了。 入夜之后,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略有失真:“天渊,你没事吧?” “七娘,你都知道了?”齐玄素反问道。 七娘道:“飞舟失事,这可是多少年都没遇到过的大事,不说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传遍天下,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竟然让你给遇上了,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齐玄素道:“七娘,你好像对我还活着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火光另一边的七娘瞪大了眼睛:“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不盼着你活,难道盼着你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玄素只得解释道,“我是说,遇到这种事情,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幸存?你正为我悲伤难过的时候,我突然联系你,你应该是又惊又喜,可你却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定我会活下来。” “原来你说的这个。”七娘讪讪道,“我当然相信你会活下来,毕竟你是洪福齐天之人,诸神呵护,福大命大……” “打住,打住。”齐玄素赶忙打断了七娘的扯淡,“七娘,你也别装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你说的清平会改造有关?还有,别装什么阵法干扰,听不见我说话,这里没什么阵法,真正的不毛之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七娘也不能再装傻了,只好说道:“好罢,的确有那么一点关系。” “有那么一点关系?”齐玄素质问道,“仅仅是一点吗?” 七娘道:“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的确,清平会的改造会让你死而复生,准确来说是会让你进入假死的状态之中,然后在漫长的假死状态之中,慢慢修复你的身体,具体需要的时间视你死前所受的伤势情况而定,而且不能是被人碎尸万段、打成齑粉、烧成灰烬等等,最起码得有个相对完整的尸体。在我算来,你可能要在三个月后才会醒来,然后与我联系,怎么可能才短短几天就恢复如初了呢?” 齐玄素立时想起一事,试探问道:“会不会与……‘玄玉’有关?” “你又得到了一块‘玄玉’。”七娘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玄素把盂兰寺的经过大概与七娘说了一遍。 七娘听完之后,没有立刻给齐玄素解惑答疑,而是问道:“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 齐玄素道:“当时我与青霄在一起,没时间告诉你。” 七娘又问道:“那么后来到了上清府云锦山,总该有些时间吧?总不能大真人府还限制使用子母符。” 齐玄素便有些心虚了:“你派了李青奴过来,我还当你已经知道了。” 七娘轻哼一声:“我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些线索是我的事情,你要不要告诉我经过却是你的事情,这不是一码事。要我看,你就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对,媳妇还没进家门呢,就已经不认我了。” 说到这里,七娘掩面道:“罢,罢,罢,权当是我瞎了眼,本想着到老了能有个依靠,却没想到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攀张家的高枝去吧,赶紧去吧。” 齐玄素满脸无奈,却半点不心疼,更没有立刻道歉认罪的意思,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齐玄素平时装模作样的本事不会是无师自通,总得有个老师,也就是眼前之人了。 眼见着七娘的情绪不断高涨,似乎打算在“悲愤”之下关闭子母符,齐玄素赶忙道:“别想蒙混过关,骗不了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不说个明白,这事没完,除非你再也不见我,一直躲着我。” 七娘只好放下掩面的手,又擦了擦眼角,道:“你小子真是不孝,当娘的哭成这样,也无动于衷。” 齐玄素立时想起七娘对外宣称她是自己干娘的事情,他倒是谈不上反感,毕竟事实上两人差不多就是义母义子的关系,只是如今世道女子孤身抚养孩子并不容易,所以大多都是义父和义子,义母还是比较少见。齐玄素也在心底承认师父和七娘填补了他没有父母的空白,不过齐玄素嘴上却不饶人:“我也没见过在自家孩子面前做戏的母亲。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自己人也骗?” 两人对视半天,七娘最先妥协,说道:“真是怕了你了。好罢,我招了,我全招还不行吗?的确与‘玄玉’有关,清平会收集‘玄玉’也与此事有关。” 这是齐玄素早就猜测到的事情,并不如何意外,又问道:“那么你所说的清平会的改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七娘回答道:“当初你被人一剑刺穿了心脏,虽然不能说神仙难救,但以我的本事,是无法救活你的。所以我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让你接受了清平会的改造。其中的原理也不复杂,既然你的心脏烂了,那么再植入一颗新的心脏就行了。” 齐玄素一惊,立时想起了自己刚刚醒来时胸口没有心跳的情况,下意识地按住心口,急声问道:“这、这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个无心之人?” “当然不是。如果你没有心却又活蹦乱跳,很容易被人误会,十分不便利。”七娘摇头道,“断肢可以再生,不过需要时间。心脏当然也可以再生,同样需要时间,只是心脏不跳的时间一长,人就死了,所以大概思路就是,先用个其他东西代替你的心脏,维持你的生机,让你的心脏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再生自愈,等到你的心脏恢复如初,再重新用回你的心脏。” 齐玄素恍然道:“这就是我后来还经历了几次检查的缘故。” “当然要检查,不检查的话,怎么知道你的心脏恢复得怎么样了?”七娘理所当然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你说的这个暂时代替心脏的东西是什么?” 七娘道:“至于这个代替心脏的东西,清平会将其称之为‘副心’,大概意思就是有正也有副,就像道门的堂主和副堂主,堂主不在,副堂主代为理事。你的心脏病休了,我们便让副心脏代为理事,等到心脏病好了,再让心脏复归原位。” 齐玄素有了些猜测,赶忙问道:“那个所谓的‘副心’呢?” “当然还在你体内。”七娘用一种看傻儿子的目光望向齐玄素,“难道我们还要再给你开膛一次,把这个‘副心’给取出来吗?” 齐玄素捂着心口,倒退几步,好悬没向后倒下,艰难说道:“也就是说,这次我之所以没死,皆是因为‘副心’的缘故?” “还有‘玄玉’,你得到的那块‘玄玉’似乎是寓意‘生’。”七娘解释道,“‘玄玉’的力量的进入了‘副心’,在你假死的时候,‘副心’又代替已经停跳的心脏将这股生机推注到你全身上下,愈合你的伤势,这才让你得以在短时间内化死为生。” 齐玄素满是不可思议道:“当真是巧夺天工,夺天地之造化。” “你看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七娘嫌弃道,“其实道门的化生堂也可以做到,只是因为成本太高,你们这些低品道士享受不到而已,而天人阶段的高品道士又不必用这些手段来保命,他们本身就可以无视这种伤势。” 齐玄素忽然冷静下来,小心翼翼道:“成本很高,也就是说,是七娘你帮我垫付了‘药费’?” 七娘乜了他一眼:“算是吧,大头还是清平会承担的,所以你想离开清平会也没问题,不过要把债务还清,给你词牌名‘金错刀’,就是让你记得这一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齐玄素,还钱!” 第一章 飞龙客栈 盐泽,盐碱沼泽,从名字上就透露出一股子荒凉的味道,放眼望去,除了大漠黄沙,便是戈壁胡杨,齐玄素白天头顶烈日赶路,晚上打坐练气,代替睡眠。 其实行走江湖的日子并不好过,什么白衣如雪,来去如风,那是天人才能有的风范,在这之下,要忍受孤独寂寞,要受疲累之苦,更惨些的,还要发愁生计。 不过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可以专心做一些事情,不说心无旁骛,却也少有分心,齐玄素一路向北,每天晚上按照散人功法调理自身气机,冥心定息,元寂绵绵,气入丹田。脐中动息,绵绵续续,两手抱脐,丹火温温,六根安定,物我两忘。 因为“玄玉”和药酒的缘故,齐玄素现在可以清晰感觉到下丹田气海处有一团雄厚真气虎踞,中丹田有一股血气龙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不说只剩下一层窗户纸,却也距离圣胎境界更近了一步。 齐玄素如此走了六天的时间,已经快要走出盐泽的范围。 不过天色突变,一场巨大的风沙不期而至,这样的天气,齐玄素自然穿不能横穿沙暴,只得寻找避风之地。 很快,齐玄素远远看到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在越来越疾的风沙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飞龙客栈。 这座位于戈壁之上的客栈与常见的太平客栈有很大不同,主体是用黄土堆砌成的二层小楼,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看样子八成还会有地窖,毕竟西北风沙极重,若是真遇到了可以掀垮房屋的沙暴,也可藏到地窖中暂避,旗杆就立在客栈院子的正中位置。 进了客栈,因为多风沙的缘故,客栈窗口开得极小,所以此时的大堂中昏暗无比,不出意外是一间夫妻店,掌柜夫妇二人站在柜台后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真切面貌,不过掌柜身形清瘦,一身衣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的风流。 掌柜望向齐玄素,目光一凝。 能在此经营客栈多年,自然不是寻常店家,他精通些望气之术,一眼便看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杀气。 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不过此人的杀气颇为内敛,只是点点红光,难以分辨其深浅。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之人,而是一个老江湖了。 这会工夫,掌柜娘子已经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招呼道:“客官住店?” 齐玄素注意到客栈里已经有一伙客人,只是坐在角落里的阴影里,再加上外面天昏地暗,又没有掌灯,很容易让人忽略过去。 这伙人都是头戴乌纱,身着锦袍,脚踏黑面白底的官靴,佩刀不离身。 正是青鸾卫。 一共二十余名青鸾卫,分成了三桌。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独坐一桌,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唯有刀刃略弧。 标准的青鸾卫装扮。 在齐玄素望向这伙青鸾卫的时候,为首的白发老者也随之望向齐玄素,轻声问道:“阁下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心知是自己身上衣袍的玉京风格让人家看出了底细,只是他的换洗衣物都在张月鹿那里,也没得换,只得含糊道:“不便告知,还望见谅。” 白发老者若有所思,没有追问到底。 齐玄素望向掌柜娘子,道:“一间客房,半斤酒,要上好的汾酒,不要掺水,若是有牛肉,可以来半斤熟牛肉,若是没有,羊肉也可以。” 掌柜娘子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人,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娘子手脚麻利地从柜台后的大酒坛中打出半斤酒,用一个锡酒壶盛着。掌柜则转身去了后厨。 齐玄素接过酒壶,问道:“总共多少钱?” “住宿是七十个如意钱,酒是四十二个如意钱,牛肉是六十五个如意钱,抹去零头,客官给一百八十个如意钱就好。”掌柜娘子已经算好了账。 齐玄素在柜台上放下两个小圆:“还是凑个整数吧,不必找了。” 掌柜娘子倒是没有推辞,收起等同二百如意钱的两个小圆,连声道谢。 齐玄素没急着上楼歇着,打算等牛肉好了再上楼。 过不多久,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沙滚进大堂。 接着,一行人在风沙中缓缓走进客栈。 这伙人却是十分奇怪,有儒生,有道士,有僧人,还夹杂着几名俗家装扮的女子,不伦不类。 白发老者的瞳孔骤然一缩。 来人乃是“天廷”之人。 所谓“天廷”,为区别于道门口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不过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不同,“天廷”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故而青鸾卫与“天廷”之间,可谓是水火不容。 道门对于随意篡改道门神灵的“天廷”也恶感极重。 在道门体系之中,最高是为太上道祖,仅从“太上”二字便可见一斑。其余诸如天帝等等,尚且要在道祖之下。不过“天廷”却反其道而行之,效仿人间朝廷组建了一个所谓的“神庭”,在神庭之中,以玉皇居首,对应皇帝,其他各路仙佛都是臣子,要听从玉皇旨意,其中甚至包括了太上道祖和佛祖。其他几家也没能幸免,其尊奉之神也被列入其中。 在此之下,是各路神明。 清平会是以词牌为代号,“天廷”则是以各种神灵名称为代号,比如“千里眼”、“顺风耳”,又比如“金童”、“玉女”,亦或是“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大力鬼王”、“巨灵神”、“九天玄女”、“天蓬元帅”。 这些也就罢了,“天廷”还效仿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设立了所谓的三官大帝,也就是“天官”、“地官”、“水官”。 众所周知,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天廷”干脆弄出个三官大帝的化身,其狂且不去说,其妄已经是无人能及。 这也是“天廷”一般不敢来招惹道门的缘故,因为“天廷”中还有四大天师、四大元帅、四大龙神、四方神、五斗星君等等,少有不犯道门忌讳的,真要是所谓的“三官大帝”化身遇到了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本来能活也必须得死了。 至于道门为何不曾对其下手,“天廷”自己识趣是一方面,道门重要精力还是放在古仙和内斗上面。 当然,佛门也不能幸免,诸如五方谒谛、四大天王、十八伽蓝,也全都被安排上了。 不过此次来人的来头却不是那么吓人,只是相对不起眼的“六丁六甲”。 所谓“六丁六甲”,六丁为阴神玉女:丁卯神、丁已神、丁未神、丁酉神、丁亥神、丁丑神。六甲为阳神玉男:甲子神、甲戌神、甲申神、甲午神、甲辰神、甲寅神。 此番来人正是“甲申神”,其目光在狭小客栈内扫视一周,在齐玄素的身上略微停顿,最后停留在白发老者的身上。 白发老者端坐不动,自顾饮酒。 “甲申神”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竟然遇到了一帮鹰爪孙,真该把你们全部扔到外面吃沙子。” 白发老者淡淡道:“好大的口气。” “甲申神”眯眼望向白发老者,口气不善道:“报个蔓吧。” “我不说黑话,我乃青鸾卫百户,隋藩。”白发老者放下手中酒杯,沉声说道。 一瞬间,所有青鸾卫都按住刀柄或者火铳。 “甲申神”身后的众人也不甘示弱,刀枪剑戟、拂尘木鱼、拐杖火器,十八般兵刃应有尽有。 一触即发。 齐玄素没有蹚浑水的意思,退到一旁,喝了口酒。 第二章 “天廷” 不是冤家不聚头,“天廷”之人和青鸾卫就这么相遇了。双方积怨已久,多半要有一场血战。 就在此时,客栈的大门被迅速推开又关上,一名男子走了进来,大约不惑年纪,相貌俊逸,一身合体的青色官服将他衬托得分外英武,唯一不大和谐的是手持一柄象牙扇骨折扇,与青鸾卫的官服并不相配。 原本半合着眼睛的“甲申神”在此人进来后,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 白发老者和一众青鸾卫更是早已从座上起身,恭敬行礼道:“见过副千户。” “啪”的一声,此人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用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扇坠十分显眼。 “甲申神”也不用江湖黑话了,沉声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好说。”男子道,“第八天养。” 听到这个名字,齐玄素怔了一下,转了个弯后才明白“第八”是姓,“天养”是名。委实是“第八”这个姓氏太少见了,可又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姓氏,从第一到第八,都是古时贵族的姓氏,人数加起来没有姓张、姓李之人的零头,如今也就是复姓“第五”之人还算多一些,其余七个姓氏都很难见到。 “甲申神”脸上表情收敛,然后缓缓起身,向前踏出一步。 整个大堂瞬间笼罩在一股令人压抑窒息的沉闷气息之中,让人喘不过气来,甚至连从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都减弱了许多,使得大堂内愈发阴暗。 下一刻,以“甲申神”立足处为核心,一圈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荡漾开来。 第八天养不闪不避,也向前踏出一步,合拢手中折扇,轻轻一点。 真气涟漪消弭于无形之中。 “甲申神”低沉一笑,如老枭夜鸣:“倒是老夫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第八天养后撤一步,重新展开手中折扇。 掌柜娘子不知是不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缘故,竟是没有太多惧色,只是蹲在柜台后面,也不曾瑟瑟发抖,时不时还抬头偷瞧一眼,仿佛是局外之人。掌柜干脆就在后厨不出来了,熟牛肉自然也没了着落。 当然,还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齐玄素。 忽然之间,一位“天廷”女子目光转向齐玄素,露出一个妩媚笑意,两瓣娇艳红唇轻轻张合:“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敢问高姓大名?”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道:“江湖过客,魏无鬼。” 女子脸上媚态更重,缓缓走到齐玄素的桌前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将胸前那一对高耸挤压出一个诱人的弧度:“我敬公子一杯。” 话音落下,她轻轻一拍桌面,一只酒杯凌空飞起,打着旋儿朝齐玄素凌空飞来。 齐玄素倒也干脆,接住酒杯,五指合拢一握,直接将酒杯攥成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然后齐玄素举起锡酒壶:“我喜欢用酒壶喝酒。” 女子脸色微变,本想试探齐玄素的深浅,没想到齐玄素这般不给面子。 她正想发作,就在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沙暴过境。 若是有人还在外面,就会看到天地间先是有一线漆黑弥漫,然后迅速扩散至整个天地,接着扫过空旷无人的旷野,一时间烟尘漫天,飞沙走石,难分天上地下,一切都已经混淆不清。 在猛烈风沙中的客栈就像是江河中的一块不起眼礁石,只要下雨涨潮,便立刻淹没在大江大浪之中。 屋内之人只听见风沙砸在墙壁上,发出激烈急促的声音。 隋藩示意属下将大门顶住,便在这时,客栈大门开了一线,一道身影闪了进来。 来人是个不知多少年纪的老妪,生得身材矮小,阴沉着脸庞,满脸的煞气。 老妪目光在客栈大堂扫视一周,一双眸子外黄内黑,视线浑浊阴沉。 “甲申神”道:“‘丁丑神’,你终于到了。” 老妪道:“路上遇到些事情,来迟了一步。” 有了“丁丑神”助阵,原本孤木难支的“甲申神”此时重新底气十足,对齐玄素说道:“我们‘天廷’开枝散叶不知凡几,诸般法门更是遍传天下,老夫不管你师承何处,只要你今日助老夫一臂之力,除去这些鹰爪孙,那便是积攒了一段香火情分,日后就算是想入我‘天廷’做个客卿,或是修炼上乘高深的法门,也不是不可。” 齐玄素皱眉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甲申神”语气一沉:“阁下的意思,是不肯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甲申神”语气转冷:“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齐玄素在祖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多少沾染了一些道门习气,又经历了飞舟坠落,对于这些隐秘结社的厌恶不言而喻,淡淡道:“隐秘结社的妖人,个个死有余辜。” “丁丑神”冷冷一笑:“果然是道门狗!” 青鸾卫的隋藩能看出齐玄素像道门之人,“甲申神”同样看得出来,不过齐玄素毕竟没有身着道门正式着装,不好确定,这才先让那女子试探,想要看看齐玄素的手段,接着他又亲自出言试探,直到此时,终于是确定了。 毕竟道门之人的口气,一般人没有相应的经历,还真学不来。 青鸾卫那边则是稍稍松了口气。 不管道门和朝廷之间有多少暗流涌动,在对付这些妖人时,还是能够站在一起的。只是隋藩有些想不明白,为何齐玄素不愿暴露自己的道门弟子身份,难道另有其他要务在身? “丁丑神”身形一闪而逝,来到齐玄素面前,五指如钩,带出五道幽暗气息,当头拍下。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牵扯进了一场没必要的纷争之中,不过也是丝毫不惧,简简单单的一拳打出,与“丁丑神”的一爪狠狠撞在一起。 客栈中乍然响起一声轰鸣,随即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天廷”之人和一众青鸾卫纷纷躲闪。 以齐玄素的如今的实力,虽然不是张月鹿的对手,但对上普通的归真阶段之人,还是有一战之力,只是他不想暴露自身底细,故意伪装成一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好在“丁丑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对手,同样是玉虚阶段而已。 两人出手越来越急,只见得身形来回闪动,让人眼花缭乱。 转眼之间,“丁丑神”与齐玄素已经打出了客栈,置身于滚滚风暴中。 齐玄素直面“丁丑神”,没有丝毫畏惧,身形不动如山,每一拳击出,都会带出剧烈震荡,即便是风暴中夹杂的乱石,也是一触即碎,虽然没有什么奇异神通手段,但是拳中蕴含血气,可破神通法术。 齐玄素向前一拍,两块的巨石凌空飞起,砸向“丁丑神”。同时他双脚发力,踢出大小不一的飞石无数,如雨落一般倾泻而出,紧紧跟随在两块巨石之后,朝着“丁丑神”泼洒而下。 “丁丑神”双手疯狂挥舞,真气外放,挡下砸向自己的乱石。 另一边,“甲申神”已经大步向第八天养走去。 第八天养哪怕是面对“甲申神”这样的高手,仍旧是没有半点惊慌之态。 “甲申神”不再犹豫试探,向前一步踏出,伸手抓向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身形如烟,向后飘然而退。 “甲申神”衔尾追来,五指间有道道白烟萦绕开来,伸手间已经是将第八天养的四周八方全部罩住。 第八天养并拢折扇,似是判官笔的用法,指指点点。 皆是点向“甲申神”的要害处,使其不得不暂避锋芒。 双方属下也开始混战,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火铳击毙一个手持戒刀的僧人,然后丢出火铳砸向一个用铁尺的书生,顺势一刀将其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剑的道士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奋力一搅,死得不能再死。 有僧人持着长棍横扫,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小腿,向前栽倒,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天廷”妖人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同时也被对方以火铳打穿头颅,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将一名敌人的头颅砍下,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链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客栈外,一直伪装成武夫的齐玄素见风沙遮蔽了一切行迹,突然一身真气倾泻如雪崩山洪,瞬间近身,单手按住“丁丑神”的额头,真气迸发,直接将其击飞出去。 速度之快,甚至让“丁丑神”没有来得及反应。 “丁丑神”重重落地之后,还要挣扎着起身,就见齐玄素身形一掠来到她的面前,又是一拳,“丁丑神”身形巨震,然后便没了动静。 第三章 造物之秘 在话本中,魔教中人从不会自称“我们魔教”如何如何,要自称“我们圣教”如何如何。只有正教之人才会以“魔教”蔑称其人。一般的江湖人物两边都不敢招惹,也不敢当着魔教之人的面提及“魔教”二字,顶多是在背后嘀咕两句。 同理,“隐秘结社”是道门对各路牛鬼蛇神的定义,而非他们自己对自己的定义,所以齐玄素开口一句“隐秘结社”,便让本就怀疑齐玄素是道门之人的“天廷”之人认定了齐玄素就是道门之人。 不曾有过道门经历之人,很难把握住在“隐秘结社”四字之间暗藏的不屑和鄙夷。真要是普通江湖人,不说肃然起敬,也要凝重几分,道一声:“原来是‘天廷’的英雄好汉。” 谁让道门势大呢? “天廷”不敢像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那样公然与道门对着干,可是料理一两个落单道门弟子的胆子还是有的。 可惜遇到了齐玄素,齐玄素得了“玄玉”之后,哪怕放在道门之中,也算是低品道士中的精锐精英,对上高品道士中最底层的四品祭酒道士也有一战之力,不能等闲视之。 齐玄素解决了“丁丑神”之后,站立在滚滚风暴之中,没有急着回到客栈大堂。 他是不能横穿风暴,可在风暴之中短暂停留却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就好比游水之人,横穿大河有难度,在河边游一会儿还算不难,更何况还有院墙阻挡风沙。 先前齐玄素与七娘通过子母符交谈,得知了许多密辛。 他得到的那块“玄玉”对应“生”,所以他可以驾驭象征生机的气血,并且拥有了血肉衍生的神异,恰恰专注于发掘人体秘藏的武夫也有如此神异,所以看上去是齐玄素得到了两个传承,实际上武夫的精髓是身神和拳意,齐玄素距离拥有武夫传承还有极为遥远的距离。 打个最为简单的比方,练气之人未必就一定是炼气士,也有可能是散人,不能说散人会练气就是拥有炼气士的传承,还有号称全能的谪仙人,更不能说谪仙人囊括了其他几大传承。 当然,“玄玉”并不相通,除了生之“玄玉”,也有其他“玄玉”,拥有不同的神异。相同的“玄玉”可以叠加功效,如果齐玄素能够再得到一块生之“玄玉”,血肉衍生的神异会进一步加强,血气也会壮大,走到极致之后,哪怕只剩下一个头颅,也可以疯狂再生,近乎于不死之身。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融合“玄玉”,一种是修为足够高之人,最起码天人起步,另一种就是被特殊改造过之人,比如拥有“副心”的齐玄素。 其实“副心”也好,“玄玉”也罢,都是出自玄圣早年下令开展的造物工程,也就是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的造物之事。 这个造物工程影响极为深远,上至灵官、散人、八部众、天机堂、化生堂,下至仿制穷奇血、仿制烛龙血、奢比尸毒、返魂香、飞舟、改良子母符等等,都是造物工程的产物,真正改变了世道的发展。 这个造物工程当时由全真道负责,所以在道门早期针对古仙的战争之中,很少看到全真道的身影,哪怕是古仙们潜入玉京,也是与两位副掌教大真人激战,正是少了全真道大真人。 后来玄圣改制祖庭,设立九堂,将原本由平章大真人负责的人事、财政、礼仪分别交予紫微堂、度支堂、祠祭堂,将鬼神之事交予北辰堂和天罡堂,将人间之事交予市舶堂和风宪堂,将造物之事交予天机堂和化生堂,不再由某一道专管某事,九堂直接听命于大掌教。 这正是玄圣为废黜三道开始铺路,下一步便是废黜三道,只是没想到佛道之争全面爆发,玄圣的不得不暂停废黜三道的动作,全面压制佛门,使得道门变成了九堂和三道并存的局面,颇类似于古时的三省六部,而玄圣的目的则是如当今朝廷一般废黜三省而置内阁,只差一步之遥。 当初由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时,内部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派别,各自主张不同。有以火器机关为重的;有以香火愿力为重的;也有以法术符箓为重的;还有专门研究各种荒兽血脉,意图将荒兽血脉移植到人体的;或是专门培育僵尸,意图驱使僵尸、天鬼为奴仆的等等。林林总总,大约十几种。 玄圣和当时的地师,出于某些深层次的考虑,否决了部分派别,比如研究人体,意图复制武夫的人仙真身结果造出了非人的怪物。又比如研究荒兽血脉,造就了各种半妖等等。这些派别或是太过残忍,有违人伦,或是难度较大,实用性不高,都被一一叫停。这些被否定的派别中有八个派别在后来叛出了道门,继续自己的研究,便是隐秘结社八部众的前身。 还有一些小派别或者个别人士,则被其他隐秘结社收入麾下,比如说清平会和知命教。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事情本不该发生,只是当时道门要应对佛门的挑战,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才给了这些人叛出道门的机会。 其实散人也是出自其中一个派别,这个派别的目的便是仿造并且量产谪仙人,结果是成功了,不过因为造就一个谪仙人的花费太过高昂,并不划算,于是只剩下散人这个半成品流传下来。 最终,玄圣解散终止造物工程之后,将其人员改组为天机堂和化生堂。两堂既不相同又有相通之处,就好似丹鼎一道中的外丹之道和内丹之道。 研究以外物为主的,或者说“外丹”,归入天机堂中。研究以人体、血脉、传承等“内丹”为主的,归入化生堂中。 然后再在两堂之下各设分司,作出细分,同时两堂还发展出部分经商职能,以此来解决度支堂拨款不足的问题,多少有些将各种研究成果变现为太平钱并且自负盈亏的意思。 毕竟过去的时候,因为经费太过充足,总是有人会产生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最后又以失败告终,造成极大的财政浪费,知道赚钱难之后,便知道如何省钱,并改掉大手大脚不把钱当钱的毛病。 这些密辛,齐玄素从未听说过,甚至就连张月鹿都未必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可七娘却能如数家珍,可见七娘过去定然是道门中人,多半是高品道士,而清平会背后的势力,也绝对是道门中的大人物。 至于如何激发“玄玉”,齐玄素已经知道,那就是神力或者香火愿力, 齐玄素还问了一些其他问题,比如“玄玉”的来历,具体数量,为什么会散落在天下各处,难道找了二百年还没找齐?还是说“玄玉”是最近刚刚现世的?太平道要“玄玉”做什么?道门知道“玄玉”的存在吗?如果知道,道门是什么态度?“玄玉”是不是与散人有关? 不过这些都被七娘给糊弄过去了,齐玄素能知道这么多已经颇为心满意足,再加上子母符的时间有限,便也没有强求更多。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从七娘的叙述中感受到了道门的强大,自己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永远藏在水面之下,乍一看去,化生堂就是个大号药房,天机堂是个大号兵器铺子,谁又能想到其后还隐藏着这些东西? 那么天罡堂呢,摇光司刚刚成立几个月,势力最为孱弱,只分配了道士,甚至还没有分配灵官,可排名靠前的几个司却是配备了大量灵官,直接参与到了西域道府与萨满教的战事之中。 想来玄圣将鬼神之事拆分为天罡堂和北辰堂,将人间之事拆分为市舶堂和风宪堂,也是经历了极大的阻力,有着各种故事,才最终成功的。 尤其是风宪堂,这是齐玄素唯一没有过任何接触的九堂之一,哪怕是祠祭堂,齐玄素最起码曾在张月鹿的口中听到过,若是被调入祠祭堂安魂司守坟,就意味着前途到此为止了。 风宪堂中“风宪”二字的意思是:“风纪法度”,同时又有整饬的意思。所谓风宪逾薄,适情任欲,颠倒衣裳,以致破国身亡,不可胜数。 风宪堂大概相当于朝廷的大理寺和都察院,职责专属纠察、弹劾各级道士,辩明冤枉,提督各地道府,是大掌教耳目风纪的堂口。所有奸邪小人结党、作威福乱政的,便弹劾之。所有道士卑劣贪鄙败坏风纪的,便弹劾之。所有持身不正的,便弹劾之。遇上大考小考,同紫微堂确认贤能与否、道士品级升降。大案重囚会审,与北辰堂公平判决,并且核准北辰堂的死刑。奉敕内地,安抚外地,各自专奉敕命行事。 那位因为凌虐仆人而被勒令辞职并降一级的三品幽逸道士,便是被风宪堂抓了典型。 以齐玄素的理解,如果他被北辰堂逮捕,最后死不死,不在于北辰堂,而在于风宪堂。当然,如果他暴力拒捕,死不死就在于北辰堂了。 至于邪教妖人,一般没有去风宪堂过堂的机会,天罡堂或者北辰堂可不经审判便直接将其处死,除非是影响极大的首领头目。 不过许多大案的最终结果还是取决于金阙的态度,比如说江南大案,只有给主犯定罪时才在风宪堂走了遍过场。 第四章 冷月锯 齐玄素来到窗口向客栈内观瞧。 客栈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先前试探齐玄素的那名女子也加入了战局,出手之间如同柳絮飘飘摇摇,袖口射出细线,径直缠绕到两名青鸾卫的脖颈上,一缠一绕,一拉一拽,便有两颗大好人头滚落在地。 另一边,白发老人隋藩也杀入“天廷”众人之中,以手掌握住一把佩刀,只是一拧,就将刀扭曲成麻花状,接着隋藩五指成爪刺入持刀之人的胸口,直接掏出心肝,捏成粉碎。最后隋藩甩了甩手,不沾分毫污血。如此几个冲杀,杀人如拾草芥,将几名“天廷”成员直接掏心而死。 第八天养、“甲申神”、“丁丑神”都有玉虚阶段的修为,隋藩和那名女子则都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在此之前,齐玄素也就是昆仑阶段的修为,与同样是昆仑阶段的李三辛打得不分胜负,差点被玉虚阶段的诸葛永明打死。所以这些人放在江湖上,不能算是庸手。不能因为齐玄素去道门见识了一番大世面,便不把江湖之人放在眼里。 从这一点上来说,灵山巫教在遗山城摆出的阵仗不可谓不小,只是倒霉遇到了张月鹿,挡不住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再加上齐玄素和王子成,终是死伤大半。 不过话又说回来,齐玄素从差点被诸葛永明打死,到如今轻取“丁丑神”的性命,进步不可谓不大,半年的道门经历,着实是让他获益匪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的确可以左右如今客栈内的局势走向。 齐玄素对于青鸾卫的观感谈不上好或者坏,其内部鱼龙混杂,不说底层青鸾卫,只说高层青鸾卫,既有动辄灭人满门的赵光霁,也有为人正派的王子成,还有暗中是灵山巫教成员的林振元,可以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能因为青鸾卫这个标签便将其归类为好人或者坏人,也不能因为齐玄素杀过青鸾卫便将其视作仇敌,具体怎样,还要观其行。 所以齐玄素有些犹豫,是否要助这些青鸾卫一臂之力。如果他还是光明正大的天罡堂执事,倒也无所谓了,道门和朝廷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还是颇为和睦。可关键在于他现在不是天罡堂六品执事齐玄素,而是清平会“金错刀”魏无鬼,贸然相助青鸾卫,难保青鸾卫不会反咬一口。 思量了片刻,齐玄素还是决定相助青鸾卫,一来是他已经杀了“天廷”的人,索性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二来是自从他来到客栈之后,青鸾卫一直都十分和气,最起码保持了井水不犯河水,反倒是“天廷”又是试探又是威逼,如果没有这伙青鸾卫,他独自遇到“天廷”众人,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说不定就要在滚滚沙暴之中艰难逃命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有丝毫犹豫,从只比人头稍大几分的狭小窗口中一穿而过,重新回到客栈大堂,还是假装成普通玉虚阶段的武夫,朝着“甲申神”攻去。 “甲申神”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嘴上却是大叫道:“好啊,一个鹰爪孙,一个道门狗,竟是联起手来了,真是鹰犬不分家。” 不管怎么说,“甲申神”的修为要比两人高上半筹,已经触及到了归真阶段的门槛。 第八天养倒是好涵养,半点不怒,也没有因为齐玄素的助阵便加紧攻势,只是向齐玄素到了一声谢。 齐玄素离开万象道宫的大部分时间都游离在道门之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言辞上的侮辱,只是一边出拳,一边寻觅破绽,他不好动用“青渊”这件辨识度很高的灵物,却可以给“甲申神”来上一铳。哪怕不用“龙睛”系列,只用普通的破甲弹丸,也可以伤到“甲申神”。 毕竟“神龙手铳”是神机营出品,又大量流入黑市,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上一把,算不得什么。 第八天养和“甲申神”同时前冲,第八天养手中合拢的折扇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甲申神”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折扇,而且任由第八天养一掌拍在自己胸口上,反手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第八天养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甲申神”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第八天养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便在这时,齐玄素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甲申神”直撞而来,但在距离“甲申神”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甲申神”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向倒去。 齐玄素这一拳若是落在隋藩或者那名女子的身上,直接将人打个半死都不奇怪,就像当初诸葛永明打齐玄素一般。可“甲申神”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甲申神”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其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齐玄素已经有所察觉,提前做出了闪躲的动作,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若非齐玄素体魄过人,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齐玄素。 好在齐玄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于千钧一发之际,拔铳射击,正中青芒,使其停滞不动。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炼气士的飞剑。 齐玄素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在天人之下,炼气士的飞剑神通十分棘手,尤其是在有一柄价值千金的飞剑的情况下,更是杀力惊人。 不见“甲申神”如何动作,青芒在短暂恢复之后,又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齐玄素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飞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齐玄素也不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面对号称天人之下无敌手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齐玄素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齐玄素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是削下一把发丝。 齐玄素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再有片刻,齐玄素终于是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飞剑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齐玄素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齐玄素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则是在缓慢愈合,正是血肉衍生的神异。 “甲申神”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手飞剑竟然会被人破去,不由一怔,随即冷笑道:“好手段!不过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待我飞剑恢复,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 齐玄素淡淡道:“莫要逞口舌之快,你的飞剑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哪怕是太平道的核心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两把飞剑,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说罢,齐玄素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完好的另外一只手掌握拳直逼“甲申神”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甲申神”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甲申神”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向后倒滑出去。 就在这时,第八天养出现在“甲申神”的身后,手中一直合拢的折扇终于展开。 刹那芳华,扇锋如刀,好似一轮弦月。 刚刚站稳的“甲申神”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第八天养的这一招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唤作“冷月锯”。 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甲申神”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第八天养身形向后退去。 片刻之后,“甲申神”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 注:因为输入法的缘故,前期的所有“紫微”都被打成了“紫薇”,后面会更正,前面的数量太多,就不改了。特作说明。 第五章 前道门之人 头目一死,其余“天廷”之人立时四散奔逃,可惜外面滚滚沙暴,又能逃到何处去?要么选择奋力一搏,要么选择束手待毙。 只是这两者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青鸾卫死了人,不会手下留情,必然是以命偿命。 第八天养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杀!” 话音刚落,第八天养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身形一掠。 “冷月锯”如弦月的光华一闪而逝,于刹那之间照亮了昏暗的大堂,待到第八天养的身形重新出现,在他前后左右各倒伏了一人,皆是被一分为二。 “冷月锯”的速度太快,也太过锋芒难当,这些“天廷”之人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天廷”之人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名女子的眼皮微微一跳,不用她出声,已经有人出手,给了这些人一个痛快,也算是让他们及早解脱。 第八天养单手负于身后,折扇挡在胸前,扇面上不曾染血半分,但是在他脚下却有鲜血涓涓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齐玄素面无表情,连眼都没眨一下。 他在加入清平会的第一天,七娘就告诉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是个谋生的地方,所以算不得善地,也没有善人。虽说他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反驳,那也只好认可。 齐玄素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尤其是行走江湖,江湖人大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记仇而不念恩,就算想要行菩萨心肠,前提也得有霹雳手段。 他在决定相助青鸾卫之后,就注定了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阻止青鸾卫杀人。 见如此情景,剩余的几名“天廷”之人心知不妙,却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第八天养冲杀过去。 虽然第八天养的手段狠辣,但这些“天廷”之人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久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谁还没见过点血腥?此时这几名“天廷”之人身陷死境,倒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再有丝毫顾忌,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势向第八天养冲来。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第八天养不紧不慢地身形腾挪,以手中折扇将其一一斩杀。 那名女子终于是按耐不住,在第八天养出手将一人头颅斩下的时候,猛然跃入阵中,手中细丝朝着第八天养卷来,掠向第八天养的咽喉。 第八天养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一缠一绕,细丝便被他用折扇悉数卷起,好像一个线轱辘。 女子竟是无法将其收回。 第八天养手中的折扇顺势向前一探,点向女子的胸口。 女子脸色骤变,顾不得手中细丝,身形猛然向后退去,堪堪躲过了这一点。 第八天养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拍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女子被第八天养一掌拍在胸口位置,整个人向后腾空飞出十余丈的距离,落地后喷出一口鲜血,生死不知。 与此同时,隋藩也率领其余青鸾卫将剩余的“天廷”之人斩杀干净,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横尸遍地,血腥刺鼻。 一名青鸾卫请示道:“这里的店家……” 隋藩一抬手:“都是大玄的百姓,不要滥伤无辜,再给他们十圆太平钱,赔偿打坏的东西,钱从所里出。” “是。”这名青鸾卫赶忙应道。 第八天养没有管善后事宜,而是向齐玄素抱拳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齐玄素道:“诛杀邪教妖人,是分内之事。” “如此说来,阁下果真是来自道门?”第八天养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以前是,如今只是江湖过客了。” 道门发展到今日,“前道门之人”委实不在少数。往大了说,各大隐秘结社的成员,乃至于高层首领,都不乏道门出身,往小了说,许多江湖游侠也是道门出身。有些是被道门赶出去的,有些是叛出道门的,还有些是自己主动离开道门。 正如张月鹿所说,想要离开道门,去紫微堂走一趟就可,或是去地方道府走一趟,再由地方道府统一上报紫微堂。只要不是高品道士,不涉及到道门的机密,有正当理由,紫微堂大多都会批准。 对于道门而言,道门从不缺人,多少人想要进入道门都没有门路,你既然自己想走,也没有强留的道理。 至于导致道门功法流传在外,倒也不是什么难题,虽然玄圣整合了各大传承的修炼法门,但既然号称一脉传承,其内容之深、之多、之艰就可想而知,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学完,纵然是不世之材,也做不到这一点,必然要循序渐进,随着境界修为和道士品级的提高,不断从道门获取新的后续法门。所以低品道士哪怕是离开了道门,也只能带走自己已经学到的部分内容,反而断绝了自己日后的道路,这也是道门不怕弟子离开道门的缘故。 至于高品道士,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大多数情况下,高品道士因为知道的内情机密太多,掌握的道门传承法门太多,道门在原则上是不会许可高品道士离开道门的,一般而言,成为高品道士之后,生是道门的人,死是道门的死人,再无其他选择。 针对这种情况,道门在五品升四品之后前往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将各种情况明白告知这些马上就要跻身四品祭酒道士之人。相较于低品道士,高品道士的待遇会得到一个巨大提升,可也彻底绑定为道门之人,不得脱离道门,一旦擅自脱离,即视作叛逃,不被捉住也就罢了,一旦被捉拿归案,多半是逃不过一个“死”字,而这也是北辰堂的职责之一。 这是道门给出的最后一个选择机会,若是不愿意,可以在被授予法师名号之前选择退出,不会被视作叛逃。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道门之人而言,要走早走了,谁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再走,许多人都是出生落地就在道门,根本不会有脱离道门的想法,所以一般只是走个过场。 当然,高品道士也不是彻底不能离开道门,比如垂垂老矣,晋升无望,寿元无多,又不在要害位置,更不曾跻身天人,只要肯立下保密的誓言,是可以向紫微堂“乞骸骨”,求一个落叶归根。 这与退隐山林又有不同,退隐之后,只是辞去职位,仍旧保留道士品级和待遇,若是有朝一日,道门遭遇劫难,征召所有道门弟子抗敌,这些退隐之人也要重新出山。而离开道门的“乞骸骨”之人,不仅免去职位,连同道士品级和对应待遇也一并消去,日后道门如何,是兴是衰,都与他们无关了。 如今齐玄素只当自己的箓牒已经被消去,却不知道张月鹿做主,只是给他报了一个因故失踪。 第八天养显然也清楚道门的规矩,所以了然道:“原来如此。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魏,双名无鬼。”齐玄素问道,“对了,这伙‘天廷’之人跑到雍州做什么?他们的大本营不是在岭南吗?” 第八天养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说道:“大约是因为‘杀鹰屠犬大会’的缘故。” 第六章 夜谈 “杀鹰屠犬……还大会?”齐玄素第一次听说,他只觉得自己不过离开江湖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些跟不上江湖的变化了。 “魏兄弟不知道吗?”第八天养说道,“西平府要召开‘杀鹰屠犬大会’,号称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都要凑个热闹,其实哪有什么英雄好汉,不过尽是些宵小之辈、作奸犯科之徒。” 齐玄素迟疑道:“这个所谓的‘杀鹰屠犬’,该不会是说……” 第八天养点头道:“就是鹰犬的意思,也大概泛指朝廷和道门之人。参与之人大多是隐秘结社的成员,不过不包括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真是好大的胆子,只是他们为何要选在西平府?” 第八天养道:“虽然西平府距离昆仑祖庭不算太远,但这伙人也不是傻子,是看准了之后才选在这里。想必魏兄弟已经有所耳闻,如今道门局势不稳,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势成水火,玉京暗流涌动,昆仑道府全面收缩,另一边,西域道府又在与萨满教打战,局势焦灼,两大道府同时抽调人手,只要他们不主动来招惹道门之人,道门便也顾不上他们。” 齐玄素心中了然,说道:“如此说来,第八副千户也是要前往西平府了?” 第八天养点头道:“因为雍州千户所出了些变故,亲军都尉府传下命令,由雍州千户所、凉州千户所和蜀州千户所共同负责此事,我奉了上差之令,率人前往西平府,侦查动静,只是不想中途竟然遇到了这伙‘天廷’之人。” 并非所有的副千户都是在千户所当差,有时候副千户也会负责一个百户所,而百户所又分散在各个府县,所以第八天养这伙人选择经过盐泽也就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指了指第八天养等人身上的官服:“这可不像查探的样子。” “有这身官衣在,赶路过关、住驿站还是方便。本想等到了西平府再换便服的。”第八天养苦笑道。 正说着,掌柜已经从后厨出来,见到这满地血腥竟也不害怕,手中端着一盘熟牛肉,道:“客官,你的熟牛肉。” “少陪。”齐玄素告罪一声,过去接过牛肉,顺带拿了自己房间的钥匙,直接去了二楼客房。 二楼的客房还算干净,只有一床一桌,齐玄素坐在床上,拉过桌子,一边吃肉,一边慢慢喝酒。 只是一喝酒,难免又想起张月鹿了,张月鹿应该是安全返回玉京了,只是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借酒消愁?还是忙着处理各种公务? 倒不是齐玄素只知道儿女情长,委实是这个年纪的男女,不就是那点心事吗,齐玄素已经十分克制了。 第八天养在大堂中坐下。有青鸾卫来到柜台前,敲了敲柜台桌面,待到掌柜娘子站起身之后,丢下了十个太平钱。其余人则在隋藩的指挥下,将尸体丢到外面的院子里。期间开门的时候自是少不得凶猛风沙灌入大堂,只是总好过这满屋的血腥味道。 待到第二日,沙暴停了,门外堆积了好厚的一层沙子,那些被丢出去的尸体,只能看到一个个凸起。青鸾卫们又把尸体拖出来,专门在外面挖了个深坑,将尸体全都埋了,既是抹去行踪,也是防止疫病。 第八天养邀请齐玄素同去西平府,齐玄素思量再三之后,便答应下来。第八天养分了一匹马给齐玄素,一行人上路,紧走了一天的路程,终于出了盐泽的范围。 入夜时分,众青鸾卫生起篝火,开始扎营。齐玄素对于这类事情可谓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帮几个受伤的青鸾卫搭建好帐篷,不过他不住帐篷,而是与第八天养、隋藩坐在篝火旁边,一边守夜,一边闲谈。 至于其他青鸾卫,没有先天之人的修为,又如此强度赶路,还不乏有伤在身,是熬不起的,都早早歇息了。 一个前道门之人,两个青鸾卫,也算是道同可谋,无意中就说起了江湖上的事情。 第八天养感叹道:“当年道门还有个三玄榜的说法,分别是老玄、太玄、少玄,老玄榜评定长生之人,太玄榜评定天人,少玄榜评定未满三十岁的年轻才俊,无论是道门弟子,还是江湖人士,都可以上榜,唯独当时还是天下正统的儒门例外。” 隋藩道:“的确有这么一个说法,据说玄圣二十岁之前就是少玄第一,跻身天人之后是太玄第一,后来击败儒门魁首和佛门佛主,更是老玄第一,可谓是连中三元。” “可惜了东皇,同样做过少玄第一和太玄第一,却没能争到老玄第一,先是有玄圣压着,后来玄圣飞升,他与另外几人只是在伯仲之间,算不得第一,终究比不得玄圣。”第八天养道。 隋藩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输给兄长不算什么。” 齐玄素倒是听说过这么个说法,问道:“如今怎么没有这三玄榜了?” 第八天养道:“原因很多,诸如无人能作榜单、‘玄’字犯了玄圣和大玄的忌讳等等,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怕得罪人吧。真要评选,且不说大掌教,就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应该如何评定?总不能让他们三位亲自打一场。谁高了或者谁低了,纵然他们本人不在意,他们的徒子徒孙能不在意?凭什么你家祖师比我家祖师高一头?这必然是怎么评定也是不合心意的。于是便没有人愿意吃力不讨好地做这份差事了。” 隋藩接口道:“倒是玄圣时代,先是道门内斗,然后儒道之争,最后是佛道之争,还有咱们大玄取代大魏的逐鹿天下,以及后来收复西州,可谓是战事连绵。那时候甚至还有个‘玉虚斗剑’的说法,双方各选出十人,比斗高低,生死勿论。那时候的副掌教大真人可不像如今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同样要亲自下场出手,哪怕是身为大掌教的玄圣也不例外,如此一来,谁高谁低,很容易分辨,只要按照战绩排列就行,没打过就是没打过,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心中感慨。 随着道门势大,如今的道门高层的确不必像前人那样事必躬亲,出手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不过他又想起自己在云锦山所见,玄圣这等高人一旦出手,不说天崩地裂,也是山摇地动。对于寻常人来说,少些出手也是好事,免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第八天养取出一只酒囊,丢给齐玄素,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齐玄素如今酒量见涨,接住酒囊,说道:“无雪亦能饮。” 说罢,齐玄素举起酒囊,嘴不碰囊口,倒了一口。他倒不怕青鸾卫在里面下药,一般的药,对他没用,血气和真气双管齐下,药力挡得住真气挡不住血气,挡得住血气挡不住真气,化解起来很简单,对他有作用的药,那可不是一般的贵。 齐玄素又将酒囊丢回给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慢慢小酌,继续说道:“不过没了三玄榜,江湖上也有些狗尾续貂的榜单,分别叫无忧榜、太平榜、如意榜。” 齐玄素怔了一下:“无忧钱、太平钱、如意钱?” 第八天养笑道:“正是,所以又叫金、银、铜三榜。” 齐玄素摇头失笑:“我行走江湖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可从未听说过这类榜单。” “不奇怪,这是去年腊月刚刚传出来的说法,不过幕后之人的手笔不小,一个月的时间,便传遍了江湖。”第八天养道。 齐玄素好奇问道:“幕后之人是谁?” 第八天养缓缓道:“清平会。” 第七章 金银铜三榜 齐玄素听到这个答案,只觉得在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虽然他也是清平会的成员,但他还真不知道清平会的目的是什么,比如紫光社、灵山巫教、知命教等隐秘结社,其目的都十分明确,一切都是为了古仙服务,包括发展信徒、收割香火愿力、血祭、对抗道门等等。 可清平会与其他隐秘结社大不相同,总不会是以收集“玄玉”为目的。不过清平会暗中发展成员,又在江湖上推波助澜,似乎是有所图谋甚至是暗中谋划大事的意思。 齐玄素顿了一下,问道:“清平会发布三榜的用意是什么?” 第八天养道:“在道门眼里,清平会也许算不得什么,毕竟清平会的许多头领本就……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对于泥泞里的江湖来说,清平会就是个庞然大物了。大约他们想要给江湖上的高手排定座次,以此来搅乱江湖?” 第八天养的语气也不能十分肯定,齐玄素不由笑道:“这个想法, 会不会太过想当然?” 第八天养道:“谁知道呢,有些江湖人,不好财帛,不好美色,不好口腹之欲,唯独在乎个‘名’字,说不定真会为了这份榜单上的座次掀起纷争,毕竟争名夺利。” 齐玄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名和利是一对兄弟,有了前者,便少不了后者,要不怎么说争名夺利。利也未必就是财帛金银,可以是其他的东西。 齐玄素转而问道:“三个榜单都是怎么说?” 第八天养道:“无忧榜不涉及那些高高在上的长生仙人,只有伪仙的排名,而且开篇就说天下三教鼎立,故而道门、佛门、儒门之人不入榜单,又说朝廷乃天下共主,同样不入榜单。除此之外,域外之人,如西方圣廷、金帐萨满教、凤鳞州、婆娑州等处之人,同样不列入其中。” 齐玄素道:“好家伙,这一下就得减去五成以上。” “少了。”隋藩摆手道,“怎么也得六成。” 第八天养笑道:“再刨除一些虽然不在三教却不为人知的高人,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如今无忧榜上评出了十位伪仙,‘天廷’的祖师爷被评为金榜第一人。而‘天廷’的现任教主则刚好排在第十位。” 齐玄素道:“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比起老玄榜却是差得远了,大概就是相当于太玄榜的样子,那么太平榜呢?” “伪仙是天人中的佼佼者,也是天人。太平榜主要是以除去伪仙之后的剩余天人为主,总共是九十九人登榜。”第八天养道。 齐玄素默默估算了一下,道门中九堂的掌堂真人,各地道府的掌府真人,万象道宫、上清宫、无墟宫、青领宫、紫霄宫等掌宫真人,加起来便有近四十人,这些人无一不是天人,算是四十个天人,各堂、府、宫,还有首席和次席,也是天人。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保守估计,道门的天人也已经轻松超过一百之数。 这还不算天罡堂或者北辰堂这样的重要堂口,副堂主能一直增加到第九位,亦或是蜀州道府的季道人,同样是天人,却不是首席或者次席,故而道门的天人数量必然多于这份榜单,难怪清平会要言明道门不列入其中。 佛门、儒门、朝廷的天人加起来,应该能和道门相差不多。如此算来,天底下的天人数量差不多在三百到四百之间,不知是不是暗合周天之数。 这也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光,教习们常常说,不要小看一分之差,通常就是几十人的差别,丢上十分,就要落在几百人后面。如果是天底下的高人排名,只要不入天人,就已经是四百开外,再加上一个归真阶段,大概就是几千开外,自己这个小小的玉虚阶段,哪怕在玉虚阶段中还算出类拔萃,兴许也要万人之后了。 天下第一人,听着就霸气,可天下第一万人,听着就跟高手不沾边。 这还是齐玄素得了“玄玉”而修为大增的缘故,要是几个月前的齐玄素,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怕不是要十万开外。 第八天养接着说道:“银榜的第一人是七宝坊的坊主,是一名女子。” 齐玄素听说过七宝坊的名号,各地的大小黑市多半出自他们的手笔,不由道:“太低了吧?堂堂黑市的幕后老板,怎么也得是伪仙才行。” 第八天养解释道:“七宝坊总共有七位坊主,这只是其中之一。”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八天养继续介绍道:“其实无忧榜和太平榜对于我们而言,关系不是那么大,要么是天人中的佼佼者伪仙,要么是天人,真正与我们有关的还是最后的如意榜,也就是铜榜。如意榜和当初的少玄榜一样,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 齐玄素感慨道:“还真是按照金、银、铜来划分的,越往下越不值钱。” 第八天养补充道:“大约清平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在如意榜上动了一点心思,不再将三教和朝廷之人排除在外,大概意思就是惹不起那些天人级别的大人物,这些小人物还是惹得起的。故而在如意榜上,也多了许多三教之人的名字。” 隋藩接口道:“确实如此,方才副千户说如意榜上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在这部分人中,我记得有一个叫齐玄素的,道门出身,不满三十岁,被排在了如意榜第三百五十二名,虽然排名将近垫底,但因为只有玉虚阶段的修为,倒是十分醒目,想来定是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愣了一下,神色古怪。 “魏兄弟是道门出身,知道此人吗?”隋藩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听说天罡堂最近成立了一个摇光司,这个齐玄素可能是最近才被抽调到玉京的新人。” 第八天养没有多问,转而说道:“说到摇光司,也是让人艳羡,都说是天师地师为了历练后辈,才专门成立了摇光司,这份殊荣,天下少有。摇光司的副堂主张月鹿这次也登上如意榜。” 齐玄素笑道:“张月鹿,我知道,道门的天才人物,当年破获江南大案立下大功,被破格提拔并赐下一件半仙物,她在如意榜上排名第几?” 第八天养伸出五根手指:“高居第五位,很是厉害。也许再过几年,就能登上银榜了。” 齐玄素心中不由感慨,哪怕是限制了年龄,自己与张月鹿之间还是隔了三百多号人,若是不限制年龄,将许多三十岁以上的老归真算进来,只怕要好几千人。不过齐玄素也颇感吃惊,张月鹿如此天才,尚且不能在如意榜上位列榜首,实不知在她之前的四人是何等人物,多半也有道门的其他谪仙人。 另外,张月鹿看到这份榜单后会怎么想?大约是一笑置之,完全不在意,也是,只有江湖人才看重这些所谓的江湖名声,道门之人更看重的还是道士品级,一个三品幽逸道士的名号可比如意榜第一人更为响亮。 齐玄素问道:“这些榜单在哪里能看到完整全篇?” 第八天养道:“清平会派出了人手在各个府城张贴,甚至还安排说书先生四下传播,只要我们到了西平府,应该就能看到了。” 第八章 榜上有名 夜色渐深,三人不再说话,端坐在篝火旁,轮流闭目养神。 次日一早,一行人继续赶路前往西平府。 几天的路程转瞬就过,西平府遥遥可见。 齐玄素不想与青鸾卫一起入城,便与第八天养和隋藩作别。第八天养他们也是有公务在身,便没有挽留,只是再次谢过齐玄素的出手相助。 齐玄素独自进入西平府的府城之后,随便找了一家酒楼,刚进大堂,便瞧见在显眼处贴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想来这就是第八天养说的三榜了。 严格来说,金榜的排版最为规整,毕竟只有十个人,所以行距、字距都十分讲究,一人一行,一目了然。可到了三百多人的铜榜,就不那么讲究,不但字小了一号,而且字距和行距也都紧挨着,打眼一看,密密麻麻,直让人眼晕。 再有就是,金榜上的许多人都没有名字,只是某个称号,比如排在金榜第一的“天廷”老祖,就是金公祖师,至于姓甚名谁,并未注明,不知是清平会有所顾忌,还是不为外人所知。 这份榜单发布至今已是一月有余,热度已经过去,所以没有几个人还在围观。可刚推出的时候去,却是江湖上的盛事,每天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当时齐玄素正在云锦山,只是云锦山上下没人谈及此事,他们关注的是即将到来的腊八粥和全真道造访云锦山,可见道门内外的巨大不同,这些江湖人心目中的大事,对于道门中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换而言之,就算齐玄素一跃成为如意榜第一人,可他只要道士品级没有提升,便还是张月鹿的属下,还得听张月鹿的号令。 齐玄素走到三张榜单之前,细细浏览起来。 金榜上的名字,一个也不认识,因为排除了三教之人和朝廷之人,多是隐秘结社的首脑人物。 接下来是银榜,同样将三教之人和朝廷排除在外,除了隐秘结社的高手之外,逐渐有了些普通结社的身影。普通结社和隐秘结社的不同之处在于,普通结社是被道门和朝廷认可的,是合法的,而隐秘结社是不被道门和朝廷认可的,是非法的。 一般而言,普通江湖人不会用“普通结社”和“隐秘结社”这样绕口的称呼,他们直接称呼“普通结社”为某帮某会,称呼“隐秘结社”为某某教,紫光社又被称之为紫光教便是由此而来。值得一提的是,清平会、七宝坊、“客栈”在道门的定义中是隐秘结社,可在江湖上却被归入到了普通结社之列。 不过无论是道门,还是普通江湖人,都将紫光教、知命教、灵山巫教视作邪教、魔教,等闲江湖人不敢招惹这三家。 齐玄素大概看了一遍银榜,没记住几个人名,然后转到了铜榜。对于如今的齐玄素而言,无忧榜的伪仙和太平榜的天人,距离自己太远,看个热闹都看不明白,重点还是在于铜榜。 首先便是铜榜第一人,果然是出自道门,太平道李长歌。 备注是归真阶段修为,五品道士,没有职务,师承清微真人,传承谪仙人。 齐玄素被这个辈分吓了一跳。李家的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玄圣和东皇虽然没用辈分的范字,但都是“如”字辈之人,全真道大真人是“长”字辈,可这个李长歌竟然也是“长”字辈,而且年纪和张月鹿相差不多,就算在大家族中,也颇为少见。 齐玄素记得张月鹿闲聊时说起过李家辈分上的事情。 作为李家多年的老对手、老朋友,张家对于李家的许多事情可谓知之甚详,正应了“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那句话。根据张月鹿所说,玄圣虽然是“如”字辈,但“如”字辈本身就年龄悬殊,最为年长的“如”字辈之人,以年龄而论差不多可以做玄圣的祖父,最为年轻的“如”字辈之人则还要比玄圣年轻十几岁,那么这两批“如”字辈之人的孙辈,虽然是同辈之人,但必然年龄差距巨大,这个李长歌莫不是哪个李家老祖老来得子。 如此一来,李天贞比此人低了两辈,李命煌更是比此人低了三辈。不过清微真人是太平道中少有的出家之人,虽然世人仍旧将其视作李家的核心成员,但从规矩上来说,他已经不是李家之人,就好似过去皇家公主为躲避联姻而出家奉道,世人还是以公主视之、称之,可到底是出家人了,便可以不嫁人,弃用本名而用道号。故而清微真人可以不论李家辈分,只论道门辈分,并将其收为弟子。 从道门辈分论起的话,李长歌应该是全真道大真人的徒孙辈,也就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个辈分。 只是齐玄素很奇怪,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李长歌的名字,谈起李家的杰出晚辈,就是李天贞如何如何,李长歌这个人就好似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这其中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还是说,这其实是李家精心培养的栋梁之才,未来的扛鼎人物,而李天贞只是个明面上的遮掩,这次却被清平会捅了出来? 齐玄素没有过多深思,继续看第二人。 还是道门之人。 全真道姚裴,归真阶段修为,五品道士,没有职务,师承东华真人,传承谪仙人。 齐玄素有些明白过来,这些出身三道核心嫡系的天之骄子,大多不会过早接触俗务,而是一心放在修为上面,争取早日跻身天人。一旦晋升了天人,便没了停年的限制,些许功劳还不是手到擒来,自然可以直升三品幽逸道士,又有庞大靠山人脉,再过几年升二品太乙道士也是顺理成章。 从这一点上来说,可见张月鹿的不易,难怪七娘说张月鹿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本事,别的谪仙人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张月鹿一直在做事,先是北辰堂,后是天罡堂,更经历了险死还生的江南大案,名气比这两人大却在修为上落后这两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三人和第四人都不再是道门之人,第三人出身大玄宗室,第四人出身佛门,齐玄素同样没听说过,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孤陋寡闻。儒门的确是不复当年天下正统的底蕴,竟是无一人进入前五。上次谢秋娘能与张月鹿打得不分胜负,也是因为张月鹿之前已经连胜两名归真高手的缘故。 第五人便是齐玄素熟悉的正一道张月鹿了,归真阶段修为,师承慈航真人,传承谪仙人。而四品道士和天罡堂副堂主则格外显眼。 不做事有不做事的好处,可以心无旁骛,专心精进修为。做事也有做事的好处,品级和职务只是其中之一,关键在于履历上十分漂亮,日后竞争参知真人,只要张月鹿的境界修为不落下太多,履历拿出来便要完胜两人。 到那时候,张月鹿便有话说,我在参与破获江南大案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我在西域、雍州等地剿灭隐秘结社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我为道门做了什么,你们又为道门做了什么,这就是张月鹿的优势所在。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特意找了衍秀和尚的名字,排在第十九位,也不算低了。齐玄素与他的差距颇大,想要报仇,遥遥无期。 谢秋娘因为不是真实姓名,所以齐玄素没有找到。 还有就是万修武和岳柳离两人,同样跻身了此次的铜榜,不过较之张月鹿差得多了,已经在百名开外。 最后,齐玄素果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三百五十二名,距离倒数前十只差一点。 第九章 杀鹰屠犬大会(上) 齐玄素又看了一会儿如意榜,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凡是登榜的道门之人,一概是道士品级加职务,朝廷之人则加官职或者爵位,而一般江湖人用绰号,比如“一字飞剑”、“大慈悲掌”、“风雷刀”、“入林虎”、“笑金刚”、“威震三县”等等,要么是依据其兵刃绝技,要么是依据其性格,要么是依据其事迹。 就拿张月鹿来说,外人称呼其张法师,道门之人称呼其张副堂主,谈不上如何霸气,却是分量十足,不存在任何半点自夸成分。两者相较,取个绰号多少有些互相吹捧的嫌疑,也的确有江湖人故意取个响亮绰号,在自己脸上贴金,于无形之中透出几分乌合之众的意味。 所以道门中人与江湖人打交道,绝不会说什么朋友们抬爱送了个什么绰号,只会说自己是几品道士。 至于齐玄素,他虽然是行走江湖,但却是见不得光,没有留下任何名号。这并不奇怪,七娘如此神通广大之人,名声也仅限于清平会内部,外人无从得知。 齐玄素看完了三榜,打算在酒楼里再待一会儿,看看能否打听到关于“杀鹰屠犬大会”的消息。 托张月鹿的福,过去不喜欢喝酒的齐玄素现在也勉强算是喜欢小酌几杯了,向酒楼的伙计要了一壶酒后,便坐到客栈大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酒楼并非道门开设的太平客栈,所以来往的江湖人很多,不一会儿的工夫,酒楼大堂已经是满满当当。 齐玄素一人独坐,敞开了斗篷,摘了兜帽,露出内里的道袍,毕竟是花了好些太平钱置办的,做工精细,可以算是锦衣了,腰间更是明晃晃挂着短剑和火铳,再加上齐玄素的气态不俗,让人生出畏惧,倒是没人敢贸然招惹。 便在这时,进来三人,环顾四周,见已经满座,只剩下齐玄素自己占了一桌,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拱手道:“这位朋友,能否拼个座?” 齐玄素一抬手:“随便坐就是。” “多谢,多谢。”三人道谢后分别坐下,要了两壶酒,见齐玄素不是个好相与的,似乎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也不敢贸然搭话,只是三人自顾喝酒聊天。 一个年轻汉子稍稍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杀鹰屠犬大会’,场面当真不小,距离正日还有一天,这西平府城里就已经挤满了各路豪杰。” 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道:“这是自然,这次是‘天廷’挑头,再加上几大帮会联手,声势浩大,哪一个不想与他们结交结交。我听说这次‘天廷’来的是‘风伯’,他老人家可是金公祖师的嫡传弟子,是‘天廷’的十大长老之一。若非遇到这等盛事,寻常人岂能得见一面?这次举办‘杀鹰屠犬大会’,江湖群豪自然是闻风而集,可有得热闹呢。” 最后一个花白胡子的汉子冷笑道:“江湖中的朋友来得不少,只怕是鹰爪孙也来了不少。这次特意没有邀请紫光教、知命教和灵山巫教之人,所以道门不会来人,可青鸾卫就说不定了。” 破了相的汉子道:“还是慎言,‘天廷’也不敢招惹道门,除了那三家,谁敢招惹道门?各地道府都是敞开大门,也没见哪个敢去惹事。至于青鸾卫,再厉害也不算什么,只要朝廷不出动黑衣人,仅凭青鸾卫,还翻不起什么大浪。” “说的也是。”其余两人纷纷点头应和。 周围几桌的客人也是江湖之人,听三人聊天,也加入进来,说道:“这些年来青鸾卫的确是气焰嚣张。” “还不是当今皇上重用青鸾卫,才会让他们如此嚣张。” “以前时候,私盐也好,边境茶马也罢,这些营生固然不好做,但好歹有条活路,可近些年来,却是不好干了,被抓住就是一个死字。” “还有辽东挖参的买卖也不好做了,青鸾卫在那里增设了好些个百户所,天天带着长铳骑马来回巡视,兄弟们得趴上几个时辰的雪窝子,才能寻觅到机会。” “总不能出海去,我听说道门的市舶堂倒是招募船员,不过太苦太累,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一上船就好几个月,活似坐牢一般。” 有人高声道:“所谓‘杀鹰屠犬’,说的就是青鸾卫,这些朝廷鹰犬,一年不知要残害多少江湖同道,早已是犯了众怒,这才会一呼百应。” 一时间客栈内仿佛炸开了锅,这个说自己的朋友死在了青鸾卫手中,那个说自己前些年被青鸾卫的人射了一箭,群情汹涌。 酒楼掌柜的脸色已经是白了,赶忙道:“诸位,诸位,还请慎言,正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可是在城内,青鸾卫的千户所近在咫尺,还是不要招惹是非为好。” 虽然许多人对青鸾卫多有微词,但也害怕因此惹祸上身,纷纷熄了声音。 再有片刻,陆续有人结账离去,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座闹哄哄的酒楼已经变得冷清下来。 齐玄素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倒要请教三位,你们所说的‘杀鹰屠犬大会’,在何处举行?” 三人对视一眼,没有贸然开口,显然害怕齐玄素是青鸾卫之人。 齐玄素看出他们心中忧虑,道:“青鸾卫之人还用在酒楼打探消息?他们的耳目可是再灵通不过。” “说的是,鹰爪孙的狗鼻子最灵了,早就闻着味去了。”那年轻汉子忍不住道。 另外两人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们都知道的消息,青鸾卫怎么可能不知道,便道:“如此盛会,自然不能在城内举行,而是选在了城外一处山岗之上。” 齐玄素又问道:“那山岗叫什么名字?” 这人一口气说道:“在九瓦岗,出城之后往西,过五柳集和南泥镇,便是铜明集,从铜明集往北再走一段,就是九瓦岗了。” “多谢。”齐玄素点了点头,在桌上丢下一把如意钱,径直出门去了。 不过齐玄素没有着急出城,而是又在城里逛了一圈。幸好西平府是一州首府,还算繁华,齐玄素总算是找到个成衣铺子,买了一身不怎么起眼的书生衣衫,然后找了个客栈,换下身上带着明显玉京风格的斗篷和道袍,叠好后放在包袱里,背在身上。以免被人又认出是道门之人。 做好这些之后,已经天色擦黑,齐玄素才往城外行去。 虽然齐玄素是第一次来西平府,但只要知道了地名,总能打听着过去,算不得什么难事。出城之后,齐玄素沿着官路大道一路往西,此时赶往九瓦岗的人不在少数,齐玄素随便找人打听了几处地名,走了大概百余里,便到了九瓦岗。 远远望去,那九瓦岗也不算高,只略有山岭而已,山顶有好大一块空地。虽说明天才是大会正日,但今天就已经有许多人等在这里,因为春寒料峭的缘故,正围成一个个大小圈子烤火。 齐玄素自从得了武夫神异之后,血气旺盛,些许寒冷还真不算什么,便跃上一棵大树的树梢,耐心等着。 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又陆陆续续有许多人赶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待到午时左右,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只在正中位置留下一块空地和一方高台。齐玄素坐在树梢上,大概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上千人。只是这里不知有多少青鸾卫之人,又有多少是隐秘结社之人。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四下里忽然欢声雷动,数十人簇拥着一名青衣老者走入中间空地。 这名老者白须飘动,气态不俗,丝毫不逊色道门的三品幽逸道士,登上一方用乱石临时搭建的高台,环顾四周,抱拳说道:“诸位同道,有礼了。” 众人轰然起身还礼,齐声道:“见过‘风伯’。” 齐玄素这才知道眼前老者就是“天廷”的“风伯”,好像也在太平榜上?至于具体排名多少,倒是记不起来了。 只听得“风伯”声音洪亮,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道是为了一件大事,便是解决近些年来我们众多江湖同道被残害之事,其中的罪魁祸首,正是十恶不赦的……” 四下里齐声道:“青鸾卫!” 上千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 接着又有人大声喊道:“鹰爪孙!”又引得众人一阵齐声呼喊。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身下的大树都震了三震,心中暗忖:“‘天廷’之人这是想要收拢江湖人来对付青鸾卫?这千余人虽说不乏后天之人,但如此人数,当真是不容小觑,难怪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要调动三个千户所,不过要我看来,只怕是三个千户所也还稍显不够。” 便在这时,“风伯”抬起双手,轻轻下压,有山风呼啸而过。 所有人都觉得清风拂面,不得不闭口不言。 一瞬间,山岗上又恢复了寂静。 齐玄素心中一凛,这便是天人的手段吗? 第十章 杀鹰屠犬大会(下) “风伯”开口道:“正所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家齐心合力,决意对付青鸾卫这罪魁祸首,也终能成功。” 群雄哄声大叫道:“定能成功。” “风伯”又道:“只是对付青鸾卫,不能一味蛮干,要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老夫愚见,大家分头并进,相机行事,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众人都道:“‘风伯’所言不错。” “风伯”环视四周:“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大家齐聚于此,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又各有来历,也不可能全都加入某个帮派或者结社,再者说,就算能统一加入某个结社,人数一多,难免成为道门和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尽皆沉默。 便在此时,一名簇拥着“风伯”来到此地的中年人开口道:“不知‘风伯’有何高见?” 齐玄素听到这里已经明了,这是“天廷”在唱独角戏。 果不其然,就听“风伯”道:“以老夫之见,我们何不联合起来,暗中结盟,互帮互助,共同抗衡青鸾卫。” “风伯”来此之前,就已经深思熟虑,虽然人心可用,但这些人来历纷杂,要让他们全部加入“天廷”,那是万难做到,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其他结社的成员,也容易引起矛盾,若是为了这种事情招惹强敌,殊为不智,而且于对抗青鸾卫不利。 于是他便想了个办法,先行结盟,既不会招惹反感,又不会乱成一团,就像当年佛门和道门结盟共抗儒门,虽然以道门为主,佛门之人却是可以接受,时间一久,许多佛门之人也以道门之人自居。结盟之后,将来可逐步扩充,再徐徐图之,慢慢将部分人吸收入“天廷”之中,就像原本是佛门之人的慈航真人一脉变成了今日的道门中人。 一般而言,结盟颇为松散,约束力较小,更不是改换门庭,所以“风伯”一倡此议,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 接着又有人问道:“那盟主呢?” “风伯”朗声道:“咱们只是结盟抗衡青鸾卫,并不是要自立门户,更不是拆分原来的帮会结社,故而盟主的职责只是居中联络,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结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结社的首脑、各帮会的帮主、各会的会主。” 众人之中本来有不少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盟主出来,不免是给自己套上了个枷锁,听得“风伯”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 接下来就是推举盟主了,齐玄素看得分明,虽然“风伯”说得好听,但盟主之位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头上。 齐玄素却是不愿参加这什么盟会,便想寻个机会,就此退去。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声音道:“暗中结社还不够,还要暗中结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盖过了在场所有的杂音,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外围一棵大树的树梢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此人身着青色官服,头戴黑色乌纱,正是青鸾卫的打扮。 众人轰然一声,纷纷起身,各自按住兵刃,甚至已经有人举起弓弩、暗器、火铳对准了此人。 此人却是浑然不惧,直把这千余人视作无物一般。 “风伯”眯起双眼,沉声道:“阁下孤身犯险,倒是好气魄,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青鸾卫凉州千户所掌印千户燕九危,久闻‘风伯’大名多时了。” 顿时响起一阵嘈杂声音。 谁也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一位掌印千户。 “风伯”道:“既然你今日来了,再想走却是难了。” “为何要走?”燕九危放声长笑,震得脚下那棵常青树的树叶簌簌落下,“既然你们这伙贼寇汇聚此处,正好一网打尽,省却了东奔西走的工夫!” “风伯”脸色一沉:“好大的口气。” 燕九危也不废话,扶着树干的手掌变为火红之色,继而蔓延到树身之上。转眼之间,他脚下的这棵大树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炬,火光冲天。 片刻之后,就听得空中传来呼啸声音。 众人下意识地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颗火红色的流星正在落下。 “那是……”齐玄素没有反应过来。 “风伯”却是脸色大变,再无先前的宗师风度,大骂道:“是‘凤眼甲六’!” 话音未落,“风伯”已经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燕九危也在同时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那颗从天而落的火红流星竟然是“凤眼”系列,不过齐玄素深知“凤眼”系列的威力,当初迪斯温便是死在一颗“凤眼甲九”之下,所以他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同样开始逃命。 幸而齐玄素一直都在众人外围,此时第一个逃命,反而没有什么阻碍。 就在齐玄素向外奔出数十丈之后,从天而降的“凤眼甲六”落地,赤红的烈焰轰然炸裂开来,若从上空俯瞰,好似一朵火红颜色的巨大莲花迅速绽放开来,覆盖了整个九瓦岗山顶,位于最中心的那批人,直接化作青烟,什么也不剩下。烈焰所过之处,只剩漆黑焦土。 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比肆虐烈焰先一步扩散开来。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背后炽热难当,同时又大力涌至,好在他已经进入山岗的下坡,他毫不犹豫地一个翻滚,凭借坡度,避开了这波冲击。 熊熊烈焰在九瓦岗上肆虐开来,火光冲天,暴鸣迭起,最少也有数百人当场身死,或是化作青烟,或是化作焦尸。未死之人,也如处无边炼狱,烟熏火燎,毛发焦枯,个个狼狈不堪。 幸存之人纷纷逃窜,呼爹喊娘,有人大叫道:“我们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这不是青鸾卫,这是黑衣人!” “直娘贼,‘风伯’呢?‘风伯’去哪了?” 原来青鸾卫深知凭借自己之力,就算能镇压这伙贼人,也要损失惨重,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向朝廷求援。朝廷直接调动黑衣人,协助青鸾卫剿灭贼人。 黑衣人与青鸾卫不同,擅长正面作战,不擅长隐藏行踪,容易打草惊蛇,无论是铁骑也罢,还是火炮也罢,都无法靠近九瓦岗,所以干脆动用了道门天机堂的“凤眼甲六”,通过燕九危的信号,直接从远处发动攻击。 若是平时,众人都是分散开来,“凤眼甲六”纵然威力巨大,也杀不了几个人,而且若在城镇之中,更不好动用如此火器,可此时当真是天赐良机,众人不仅聚集在一起,而且还是无人野外,这一击下去,百余人顷刻间化作青烟,尸骨无存,还有几百人变成了满地焦尸。 在“凤眼甲六”之后,只听得轰隆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只见得一线黑潮向前推进,少说也有上千人。 那是下马的黑衣人,身披黑色甲胄,一手持黑色盾牌,盾上绘着狰狞虎头,结成盾墙。从盾墙之后伸出一根根漆黑的长枪,仿佛一个巨大的钉板。 若论修为,这些黑衣人都是后天之人,可结成战阵之后,协作有序,以众击寡。那些已经被“凤眼甲六”吓破了胆子的残兵败将如何敢正面抗衡黑衣人?纷纷向另外方向逃去。 另一边,青鸾卫的大队人马也终于现身,他们没有重甲大盾长枪,却有火铳和弩箭,没有纪律严明的战阵,却更擅长单打独斗,肆意收割性命。 如今并非乱世,江湖草莽如何是朝廷官军的对手?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暗叹:“什么杀鹰屠犬大会,到头来被人家杀鸡宰牛。” 幸而黑衣人和青鸾卫为了不提前暴露行踪,无法做到彻底合围,齐玄素立时朝着一个缺口逃去。 第十一章 差事 齐玄素逃得不可谓不快,赶在青鸾卫和黑衣人对九瓦岗形成合围之下,逃离了此地。身后是冲天的大火,以及临死之人的惨叫。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阻住了齐玄素的去路,正是孤身犯险的青鸾卫掌印千户燕九危。 他显然是把齐玄素当成了妖人之流,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朝着齐玄素攻来。 齐玄素有心说这是个误会,可他现在是个黑户,也没法证实自己的身份,干脆也双拳齐出。 齐玄素没有半点留手,一开始就是倾尽全力,左手效仿武夫凝聚血气,右手凝聚散人真气,暗藏玄机。因为他知道,青鸾卫的掌印千户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他若不能出其不意,很难占据优势。而且他又身在险地,稍被拖延,可能就会落入青鸾卫的重重包围之中。 倒是燕九危有些轻敌了,他原本只当齐玄素是条漏网之鱼,随手便收拾了,结果没想到是一条大鱼,大意和猝不及防之下,反而被齐玄素一拳打在胸口,只觉得气血翻涌,不由向后一退,让开了道路。 齐玄素也不纠缠,更不乘胜追击,向前奔出,继续逃命。 燕九危毕竟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转眼便平复了些许伤势,正要再追,就见齐玄素反手丢出一枚赤红色的圆珠,径直朝着他飞来。 燕九危正打算伸手去接,忽然发现不对,这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燕九危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下一刻,赤红的光芒映入燕九危的双眼之中,那颗赤红色圆珠直接炸裂开来,伴随着滚滚热浪,火舌喷吐。 燕九危勉强躲过了爆炸,以“护体罡气”阻住了爆炸的余波,脸上透出几分惊讶:“‘凤眼乙三’?难道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靠着这颗“凤眼乙三”的一阻,已经逃远。而燕九危则因为对齐玄素身份疑虑,没有选择再追。 齐玄素一气奔出了三十余里,这才停下了喘了口气。 他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胡乱凑热闹了,尤其是这种关乎到隐秘结社的热闹,一不小心就被殃及池鱼,“凤眼甲六”的威力,就连“风伯”都不敢硬挡,而要暂避锋芒,他就更不用说了,要是他不小心死在了九瓦岗上,那该有多冤枉?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口夹层位置隐隐传来温暖之意,他伸手从中取出一道正在闪烁光芒的子母符,催注真气,子母符自行燃烧,化作七娘的半身虚影。 七娘略微失真的声音传来:“天渊,你到西平府没有?” “到了,你人呢?说好在西平府见面的。”齐玄素回答道,“对了,我听说‘天廷’在这里举行什么‘杀鹰屠犬大会’,就来凑个热闹,结果差点死在里面。” 七娘从来都不是慈母形象,道:“活着就好,也给你长个记性,没事别去瞎凑热闹,你当自己是游戏人间的天人吗?至于我,临时有些事情走不开,可能去不了西平府,或者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过去。” 齐玄素早已习惯了七娘的临时有事,静待下文。 七娘转而说道:“既然你已经到了西平府,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情?”齐玄素问道,“有功勋奖励吗?” 七娘道:“只要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我会给你两个选择,就像上次一样,要怎样选,全看你自己。” 齐玄素心中一动,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七娘道:“从西平府往北大约五百里,有一片大戈壁,算不得荒无人烟,在这片戈壁之中零星分布了几座小城,是绝佳的藏身之地,比如你招惹了青鸾卫,或是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仇家,都可以去这个地方躲一躲,一般而言,青鸾卫不会去那里。我有个朋友就在那里,他欠了我的债,我希望你能替我走一趟,帮我拿回我的东西。” 齐玄素有些迟疑:“收债?我打得过人家吗?别债没收回来,再把我搭进去。” “我是那种做赔本买卖的人吗?”七娘白了齐玄素一眼,“你欠我那么钱,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要去?找张家姑娘吗?她可不会认。所以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在梦中会里谈妥,你只是跑腿而已。”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倒不算什么难事。” 七娘又道:“不过也不能大意,住在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各种地头蛇,不小心就要阴沟里翻船。”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仅仅是跑腿,七娘不会大方到给出两个选择,危险和困难还是存在的。 齐玄素问道:“欠债之人是谁?具体位置?” 七娘道:“他也是清平会成员,词牌名是‘山鬼谣’,至于他的具体位置,十分隐秘,我只能给你一个大概位置,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去找。”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七娘你不会白给好处。” “去还是不去?给个痛快话。”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你不去,有的是人去。” “去,当然要去。”齐玄素赶忙道,上次七娘给他两个选择,让他成功进入了天罡堂,这次又是两个选择,说不定有他重归道门的希望。毕竟七娘神通广大,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七娘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还是我的天渊靠谱,知道帮我这个妇道人家分忧。你这次去那里找一个名为白玉堂的地方,除了讨债之外,我还留了些东西,你可以随便拿。” 齐玄素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七娘呵呵笑道:“我一时半刻不会再去白玉堂了,与其是便宜了‘山鬼谣’或者其他什么人,倒不如给你。这姑且就算是定金吧。” 齐玄素本想说从没见过这种画饼充饥的定金,不过最后只是撇了撇嘴。 七娘道:“万事小心,你的子母符和丹药我会通过清平会的渠道发到西平府的联络点,你用你的鱼符领出来就是,至于无忧钱,我先帮你存着。” 这种类似于父母帮孩子保管压岁钱的话语,齐玄素已经听了许多年,无所谓道:“好吧。” 齐玄素从不认为七娘救自己是为了压榨自己,一个小小的八品道士有什么可压榨的,值得七娘花费重金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再言传身教多年,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事实上,到了今天,齐玄素也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准六品道士。 齐玄素更好奇七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她不是一个缺钱的人,也不是一个奢侈的人,似乎赚钱只是一个癖好,这可苦了齐玄素,这些年来身上就没几个钱,还是到了道门之后,才真正有了可以随意支配的太平钱。 甚至齐玄素在想着,是不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摸不到钱,小时候被父母管着,成家了被老婆管着,老了之后被孩子管着,那可太无趣了。 他不要做这种人。 不管怎么说,七娘毕竟帮他垫付了植入副心的费用,等同再造之恩,他可以不在乎,就当是还债了,可是换成别人就万万不行,就算张月鹿也不行——齐玄素自认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姑娘就什么原则都不要了的男人。 当然,张月鹿根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去约束齐玄素,她的心胸格局可要比齐玄素大得多,她只要齐玄素的想法和目标与她一致就够了,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张月鹿动之以理而七娘诱之以利么,自己无论怎么选,最后还是要听她们的。可自己只有一个人,不够两个人分的。难怪张月鹿和七娘虽然不曾见面,但对彼此的观感都不大好。张月鹿认为七娘给齐玄素灌输了许多坏习气,七娘觉得齐玄素有了媳妇忘了娘。 这便是婆媳之争吗。 第十二章 西戈壁 七娘将西平府的联络点位置告知齐玄素之后,结束了子母符对话。 齐玄素张开手,让子母符的飞灰随风散去,然后掉头往西平府的方向行去。 等到齐玄素回到西平府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西平府不比玉京,也不比上清府,因为靠近西域,西州还有战事,所以早早关闭了城门,也没有供人出入的侧门,这个时候想要进城,只能从城墙上放下吊篮。 齐玄素绕城走了一段,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如壁虎游墙,趁着夜色缓缓攀沿而上。上了城头之后,绕过瓮城,再从另一边翻下去。 好在西平府也是承平已久,守备固然要比地处关内的府县要森严一些,却也相当有限。如今又不是战时,倒也没人发现齐玄素。 齐玄素进城之后,不敢走大街,以免遇到巡街的黑衣人,按照七娘给出的位置,穿行于各种小巷之中,最终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 清平会的各处联络点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明显区别,藏于城镇之中,却又选在偏僻之地。 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还是按照老方法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曲径通幽,自有人带领齐玄素去见此地的主人。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中年妇人,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鱼符之后,将七娘的包裹交给了他,同时给齐玄素安排相应住处。 齐玄素来到住处,打开七娘的包裹,是个分成三层的木盒,第一层放着子母符,第二层和第三层分别放着丹药。 在他转正之后,“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极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就是四张子母符、四枚血龙丹和四枚紫极丹,血龙丹对于壮大血气、强健体魄有妙用,紫极丹对练气有增益,都很适合齐玄素。至于四张子母符,两张是齐玄素联络七娘的,两张是七娘联络齐玄素的。 齐玄素将子母符分开放好,又取出一枚血龙丹和一枚紫极丹,直接服用了,开始炼化药力。有了上次炼化药酒的经验的之后,齐玄素这次服用外丹的过程十分顺利,待到齐玄素从入定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二个时辰之后。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的修为又精进不少。 在道门五大传承之中,谪仙人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传承,而在过去,炼气士被视作谪仙人的下位替代,也就是天地二仙殊途同归的说法。 直到散人出现之后,才打破了这个说法,道门的本意是复制谪仙人,散人只是个意外,结果就是散人还不如炼气士。在天人之前,谪仙人、炼气士、散人的修炼方式大同小异,都以丹田练气为主,于是炼气士被视作谪仙人的中位替代,散人被视作谪仙人的下位替代。 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的三个境界,内丹境界以下丹田为主,玉鼎境界以中丹田为主,圣胎境界以上丹田为主。分别对应炼气士的炼气境界、化神境界、炼神境界。 所谓玉鼎也好,化神也罢,亦或是加上谪仙人的紫气虚来,都是为了最后的开辟上丹田做准备。 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喻为“羊拉车”。 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喻为“鹿拉车”。 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喻为“牛拉车”。散人的玉鼎境界便是因为玉鼎关而得名,同时也有以鼎炼丹的意思。 换而言之,散人玉鼎境最后就是要使真气过二十四脊椎直达玉鼎关,突破玉鼎关之后便进入了上丹田,而散人也随之进入了圣胎境界,对应炼气士的炼神境界和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 顾名思义,圣胎、炼神、显化婴儿都已经涉及到神魂,主要是如何修炼上丹田,而非如何打开上丹田。 方士倒是在昆仑阶段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过代价是体魄极度孱弱,而且下丹田和中丹田处于荒废状态,体内没有真气可言,过于依赖上丹田的念头,才会被同样剑走偏锋的武夫克制。 如今齐玄素已经突破至第十八截脊椎,还剩下六截脊椎和一个玉鼎关,然后便可跻身圣胎境界。他估摸着,自己把所有丹药全部服用之后,能走到二十二截脊椎左右的样子。 齐玄素又在此地休养了几天,等到关于“杀鹰屠犬大会”的风声过了,才离开联络点,也不在西平府的城中多做停留,悄然出城,往七娘所说的大戈壁行去。 这一次,齐玄素取出张月鹿送给自己的甲马,分别绑在自己的双腿之上,然后一路狂奔,快逾奔马,不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相去不远,只用了大概一天的时间,便到了七娘所说的大戈壁边缘地带。 此地位于措温布的西边,又称西戈壁。 进入西戈壁之后,齐玄素便取下甲马,改为步行。 如此刚走了十余里,一枚弹丸毫无征兆地击中了齐玄素的眉心。 不得不说,好铳法。 可惜弹丸只是最普通的弹丸,不说与天机堂出品的“龙睛”系列相比,甚至连最基本的破甲符箓也没有,与道门之人认为的普通弹丸还有区别。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枚弹丸撞击在齐玄素的眉心上,非但没能伤到齐玄素,反而产生了跳弹。 齐玄素不惊也不怒,望向弹丸射来的方向。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从碎岩后起身,手中还端着一根好似烧火棍的长铳。 齐玄素打量着此人,身上的衣衫好似一块一块破布拼接起来,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黝黑,手中的火铳已经上了年头,而且型号老旧,似乎是燧发机结构,而非现在黑衣人们常用的击针结构,而且少了许多部件,不过被擦得铮亮,显然主人平日里十分爱护。 再从此人手持火铳的姿势来看,应该受过相应的训练,并非偶然捡到火铳的普通百姓。 齐玄素用官话问道:“为什么不装弹,你在等死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回答道:“没用的,杀不死你。” 齐玄素笑了笑:“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找人的,如果你能做我的向导,我会给你一笔满意的报酬。” 说话间,齐玄素向此人走去。 那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站在原地没动。 就在两人距离不足三丈的时候,男子毫无征兆地拔出一把手铳,直接朝着齐玄素心口位置猛地开铳。 这把手铳是神机营的“飞鸟手铳”,虽然比不得“神龙手铳”,但在近距离之下,不可小觑。而且手铳中也装填了有破甲符箓的特殊弹丸。 这一铳直接破开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虽然齐玄素已经做出闪躲的动作,但还是被打中了胸膛,留下一个血洞。 齐玄素立时被这一铳激怒,毫不客气进步上前,手臂猛地一个横甩,正是武夫的“搬拦捶”一式,带出好似鞭炮的炸响,将其手中长铳打成两段不说,又狠狠扫在此人的胸膛之上。 这名男子直接被打飞出去,轰然撞在一块巨大岩石上。整个人好似糊在上面,过了片刻才缓缓滑落下来。而他整个胸膛已经凹陷下去,眼看是不活了。 然后就听一声轻响,射入齐玄素体内的那颗弹丸被他的肌肉自行“挤”了出来,伤口迅速愈合,这是血肉衍生的神异。 第十三章 救人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自从得了“玄玉”之后,与过去的自己的相比,如今的自己着实有些飘飘然了,失之谨慎,遭人暗算,也是应有的结果,需要改正。 同时他也意识到为何七娘要说小心此地地头蛇了,从这个小插曲中可以看出,此地之人只怕没有几个良善之辈。 齐玄素又来到尸体旁边,搜索了一番。 此人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官票太平钱,除了一长一短两把火铳之外,就只有一袋弹丸,一把腰刀,一把匕首,一个水囊,一包干粮。就像一个出门狩猎的猎人,不过是以人为猎物。 这便可以解释此人为何会拒绝齐玄素的好意,齐玄素在话语中无意露了财,他帮齐玄素带路,只能得到一小部分钱财,可如果他能杀了齐玄素,齐玄素身上的所有钱财都是他的。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当然要拼上一把。 不过这也往往是取死之道。 齐玄素继续前行,寻找人烟。 七娘说过,在这片戈壁上有几座聚居的小城,只有找到这几座小城,才有机会寻找到“白玉堂”的下落,继而找到“山鬼谣”。 齐玄素深入戈壁四十里之后,发现了一排大约三丈高的木架,每个木架上都吊着一人,用绳套勒住脖子,双脚离地,黑布包裹了头颅,看不清面容,双手背缚,显然被吊死的时候已经无力反抗。 有些被吊死之人已经化作枯骨,甚至骸骨都残缺不全。有些被吊死之人似乎刚被死不久,身上衣物还保存完好,有乌鸦落在上面,狠狠啄食,大快朵颐。 无论新的,还是老的,一起在风沙中悠悠荡荡。 警告意味十足。 齐玄素在木架前驻足片刻,然后继续前行。 这些死人当然不会吓到齐玄素,反而如同路标一般,让齐玄素确定自己要找的人烟之地已经距离不远,最起码没有走错路。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路,齐玄素虽然没有见到七娘所说的城池,但逐渐可以看到往来之人,只是这些人大多神色不善,而且携带兵器,虽然没有主动对齐玄素出手,也是生人勿近的样子。齐玄素不知此地规矩,不想再去平白无故招惹麻烦,便也没有问路。 如此走了十余里之后,齐玄素忽然看到一伙人正在追杀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不像是情侣,男子倒像是女子的护卫之流,且战且退,结果还是被团团围住。那名护卫男子先被人打成重伤,然后被人用火铳塞到嘴里,直接打死,女子倒是被留了下来,只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其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齐玄素收敛气息,隐匿在不远处,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帮上一把,毕竟现在的他不是道门之人,只是个孤身行走江湖之人,就算要行侠仗义,也得考虑各种后果,而不能像道门之人那般没有太多后顾之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自己正需要一个向导,这女子岂不是正合适。 便在这时,有人把一个绳套套在女子白嫩的脖子上,然后将女子拖到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旁边,将绳子搭在树梢上,再奋力往下一拉绳子,女子的身形便被向上提起,女子为了不使自己窒息,一边双手死死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绳套,一边奋力踮起脚尖。 这伙人似乎不急着将女子吊死,只是维持在女子踮起脚尖便能勉强呼吸的程度,围绕着女子,慢慢靠近,呼吸粗重。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黑瘦汉子桀桀怪笑:“好货色!” 另一人道:“这可是官家小姐。” 众人哄笑不止。 唯有一名身形高大的汉子双臂环胸,没有任何动作。 女子因为呼吸困难,脸色通红,满眼遮掩不住的惊恐。 就在一伙人打算将女子剥光的时候,齐玄素终于现身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应该感谢齐玄素,更应该感谢张月鹿。 若非张月鹿的影响,换成以前的齐玄素,未必就会出手。对于并非一方善地的江湖来说,行侠仗义其实是一种奢侈品。 齐玄素并不如何废话,直接干脆道:“放了她。” 众人纷纷扭头望向齐玄素,有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火铳。 结果就是这个举起火铳的男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头颅就炸裂开来。 齐玄素手中举着自己的“神龙手铳”,铳口位置袅袅的烟气未绝,被塑造成龙形的铳身极具威慑力,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更震慑人心的是,这一铳并非是洞穿出一个血窟窿,而是直接将人的脑袋炸碎,说明火铳中射出的并非一般弹丸。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重新装填弹丸:“不想死的,可以试试。” 话音落下,还真有人出手了。 是那个高大汉子,他似乎是这伙人的领头人,而且还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方才那名护卫就是先被此人重创,然后才被塞入嘴里的火铳打死。 高大汉子直接双手向齐玄素拿来,意图握住齐玄素的双臂,不让他有开铳的机会。 齐玄素已经装填完弹丸,却随手丢掉“神龙火铳”,任由高大汉子握住自己的双臂,猛然发力。 一瞬间,高大汉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年少时与蛮牛角力的境地之中,虽然双手死死握住两根牛角,却丝毫奈何不得,只能被红了眼的蛮牛挑上天去。 此时的高大汉子便感觉自己用出全身的力气也奈何不了眼前之人分毫,反而受了反震之力,胸口隐隐发闷,想要呕出血来。 齐玄素反手握住高大汉子的手腕,双臂分别向左右方向发力。 高大汉子的身形猛地一个震荡,两个臂膀处发出一阵爆裂声响,险些被齐玄素将两条手臂生生撕裂下来。待到齐玄素松开手时,已经是双臂受损,软软垂落下去,使不上半点力气。 巨大的疼痛使得高大汉子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险些站立不住,根本无暇反抗。 齐玄素这才弯腰捡起自己的“神龙手铳”,将枪口抵在高大汉子的额头上,问道:“可以放人了吗?” 高大汉子眼神中透露出惊惧之色,连连点头。 其实不用那名高大汉子吩咐,一众人已经向两旁分开。 齐玄素手中火铳偏移,一铳正中吊起女子的绳索,女子落地,大口喘息。 虽然齐玄素手中火铳没了弹丸,但再也没人敢上前一步。 从一开始,齐玄素就不怕这伙人,他只是怕这伙人背后还有其他势力,让他陷入某个泥潭之中。 齐玄素挥了挥手,示意这伙人可以走了。 那高大男子有些意外,没想到齐玄素这么好说话,不过没有半点犹豫,就此退去,只剩下两具尸体,一具是女子的护卫,另一具是被齐玄素打碎了脑袋的倒霉鬼。 齐玄素走近女子,上下打量着她。 从这名女子的衣着上来说,的确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像是一位官家小姐。 至于相貌,倒也算不错,不过这不重要,他救人又不是为了让人家以身相许。 女子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绳套,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勒痕,倒是有几分静气,没有如普通女子那般啜泣,望向齐玄素,眼神中透出几分惊疑不定。 她不大清楚齐玄素的目的是什么。 齐玄素收回视线,低头给火铳装弹,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那些人又是什么人?” 女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救,我叫秦湘。刚才那伙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齐玄素将重新装弹的“神龙手铳”放回腰间,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秦湘脸上后怕、后悔、恼恨皆有:“我是被骗到这个地方的,我想逃,他们便要抓我回去。”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眼前女子多半真是一位官家小姐,只是不知人间险恶,被人骗来了此地,落入虎口。 第十四章 秦湘(上) 齐玄素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一个孤弱女子敢来这等地方,不怕被人生吞活剥了?谁给你的胆子?” 秦湘看了眼惨死的护卫的尸体,神情复杂。 齐玄素问道:“他又是谁?” “我的奶兄。”秦湘回答道。 大户人家的夫人并不亲自喂奶,而是雇佣乳母,也就奶妈。奶妈想要产奶,必然也要有自己的孩子,故而奶兄就是乳母的儿子。两个孩子一起长大,虽然主仆有别,但关系亲近,有些天子近臣便是此等出身。 齐玄素看了眼尸体,道:“也是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孩子,你一开口要他陪你来这里,他便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了?” 秦湘蹲在尸体旁边,默然无语。 齐玄素最后问道:“骗你的人呢?” 秦湘摇了摇头。 齐玄素懒得去猜这个摇头到底是不愿意提,还是不知道,直接道:“你领我去找最近的城池,等我办完事后,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秦湘缓缓抬起头来,看了齐玄素一眼:“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齐玄素道:“第几次不重要,关键是要有自保之力。” 秦湘轻声道:“我只知道一座城。” “那就够了。”齐玄素不介意。 秦湘站起身来,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说道:“那座城其实是前朝的千户所。我来之前,查了些关于这个地方的卷宗。前朝大魏时,没有收复西州,中原与金帐的主要战场就在如今的雍州、凉州、西州等地,所以大魏朝廷在这里设置了许多千户所,后来我大玄收复西州,雍州便不再是边境,自然也没了战事,待到高祖皇帝废黜卫所制度,这些千户所便逐渐荒废。” 齐玄素道:“千户所废弛之后,此地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地带,毕竟这种地方,并不适合居住,不再驻军之后,官府也懒得理会,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有人趁此机会鸠占鹊巢。你既然已经提前查过此地的由来,那你就没有想到此地会有蹊跷?” 秦湘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齐玄素笑了一声,并不掩饰嘲讽:“这句话当然没错,藏在这里的人不敢公然反抗朝廷,不敢割据自立,但不意味着他们不敢作奸犯科,造反和犯罪,是两码事。记住了?” 秦湘点头道:“记住了。” 齐玄素决定好人做到底,运转真气于足上,在地上踩出一个浅坑,将秦湘奶兄的尸体放进去,上面再覆盖碎石,堆成坟包,一个简单的坟冢便完成了。 齐玄素做完这些之后,感慨道:“短短半年,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换成以前的我,可不会做这种事,也不会这般马虎大意。” 秦湘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在坟前拜了三拜。 齐玄素感慨之后,环顾左右,发现秦湘的马就在不远处。 先前秦湘和她的奶兄是骑马一路逃到此地,落马之后才被团团围住。秦湘奶兄的马已经不知去向,没想到秦湘的马竟然没有弃主逃走,而是一直在附近游荡,见秦湘安全之后,又慢慢凑了过来。 齐玄素仔细打量着这匹马,不由道:“这是好马,仅凭这匹马,也可见你出身不俗。” 秦湘走近自己的马,轻轻抚摸它的鬃毛。 齐玄素道:“上马吧,看你也不是能徒步远行的样子。” “那你呢?”秦湘问道。 齐玄素取出甲马,重新绑在腿上,摇头道:“不必管我。” 秦湘翻身上马,看了眼齐玄素腿上的甲马,忍不住问道:“你是道门中人?” “不关你的事情,你只管带路,等我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齐玄素不大想跟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女子说话。 至于如何区分脑子好不好使,倒也简单,能从短短几行字中察觉到齐玄素有问题的张月鹿,属于脑子好使的聪明人。能被人骗到这种鬼地方的官家小姐,就属于那种脑子不太好使的。 秦湘虽然被齐玄素看作是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但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竟然没有耍弄小聪明,比如带着齐玄素一路往戈壁外走去,而是真领着齐玄素往戈壁深处行去。 两人走出三十里路都不见一处人烟,只能见到几个来往行人,然后稍作停顿。 虽然齐玄素让秦湘少说话,但秦湘还是忍不住趁着休息的间隙问道:“恩公,你到底是不是道门中人?其实我也认识一些道门之人的,说不定还有你的熟人。” “我曾经是道门之人。”齐玄素只好说道,“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现在只是个跑单帮的。” “你也是前道门之人?”秦湘低低惊呼一声。 “也?这个‘也’字倒是很有意思,还有谁是前道门之人?那个骗你的人吗?”齐玄素的反应敏锐。 秦湘显然没有想到齐玄素只是从一个字中就推导出了真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掩饰,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是。” “那么他现在的身份呢?”齐玄素追问道。 秦湘低声道:“他现在是八部众之人。” “八部众,其奠基元老就是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这些年来也不断吸收道门弟子加入其中。”齐玄素的语气说不出惊讶还是果然如此,“八部众可是隐秘结社,你的父母难道没告诫过你隐秘结社的可怕?还是说,你到了叛逆的年纪,非要跟父母对着干?” 秦湘默然不语。 齐玄素暗自摇头。 反抗父母未必是错的,毕竟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哪怕是最为推崇孝道的儒门,也提出了“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的说法。父亲有不义之举,儿子诚心规劝,规劝不行,则直言抗争,虽不顺,但使父亲不陷于不义之中,是为孝而不顺。 反对父母的根本在于自己有理,并非是什么时候都要反对父母,也不是反对父母就一定是对的,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就拿张月鹿来说,她反对母亲的做法,未必是对的,也未必是错的,最起码是有道理的。可秦湘的这种做法,根本上就是错的。 齐玄素同时也暗暗加了小心,这里竟然有八部众之人盘踞,根据七娘所说,这些人之所以叛出道门,大多是因为其理念过于激进,手段过于残忍,被玄圣和二代地师否定,不能为道门所容,这才脱离道门继续自己的研究。 天师、地师都传承久远,不过地师不同于传承有序的天师,其传承十分混乱,于是玄圣中兴道门之后,将自己的老师徐无鬼定为初代地师,二代地师也就是玄圣的师妹,第一位全真道大真人。 二代地师也算是一代传奇人物,不仅出任全真道大真人,掌管造物之事,而且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曾经炮轰上清镇,玄圣整合道门之后,又与天师联姻,成为张家主母。平心而论,二代地师的形象从来都与慈悲、悲悯无缘,反而是公认的手段狠厉,与东皇一样,功罪非常人所能论之。可就算如此,二代地师仍旧否决了这些人,可见这些人的激进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与紫光教、知命教、灵山巫教不同,世人通常将八部众与清平会、七宝坊、“客栈”归为一类,偏向中立,并不刻意与道门作对。可在这些隐秘结社中,八部众最不稳定。 如果将隐秘结社拟人化,紫光社是狐媚女子,知命教是满身死气的老人,灵山巫教是双手沾满血腥的狂人,“天廷”是妄人,清平会是神秘人,七宝坊是女生意人,“客栈”是男生意人,那么八部众就是个充满执拗的书生,乍一看与正常人无异,书卷气中还有几分呆气,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发狂,让人防不胜防。 与八部众打交道,必须小心。 不过清平会与八部众是有来往的,或者可以称为合作伙伴,八部众需要太平钱,清平会需要八部众的各种古怪研究,比如植入副心的技术,便是清平会从八部众手中得来。 两人继续上路,秦湘侧头凝视这个云遮雾绕的男子,心中充满好奇。 齐玄素却没什么想法,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识过张月鹿这种女子之后,他对其他女子没什么兴趣,而且他也不是贪心之人。 又走了十余里之后,一座城池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正如七娘所说,的确是小城而已,千户所的规模远不能与西平府的府城相比。 齐玄素示意秦湘勒马停下,然后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的斗篷交给秦湘:“记得还我。” 秦湘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接过齐玄素的斗篷披在身上,用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齐玄素眺望着远处的城池,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银绯鱼符。 说是城池,其实更像一座土城, 这种地方,实在很难让人将其与“白玉堂”联系起来。 看来寻找白玉堂并非容易之事。 第十五章 秦湘(下) 土城既没有城卫,更不需要任何路引,谁都可以来。 齐玄素收起甲马,与下马的秦湘一起入城。 齐玄素问道:“八部众的人就在这座城中吗?” “不在。”秦湘摇头道,“他们在城外,我去见他之前,曾在城里住了两天。” “他。”齐玄素终于是问道,“这个‘他’,叫什么名字?” 秦湘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卫琯。” 齐玄素道:“没听说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秦湘回答道:“我去道观上香的时候认识的。” 齐玄素收起自己的银绯鱼符:“道观、前道门之人,好像随便一个隐秘结社,都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湘道:“我一开始也以为他是道门之人,才与他书信往来……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 齐玄素笑了一声:“不会?偌大道门,除了天罡堂之外,恐怕没人乐意来这种地方。就算是天罡堂来到这里,也不会是游山玩水,而是执行祖庭的命令,扫灭此地的隐秘结社。可你却信了他的鬼话。” 秦湘无言以对。 齐玄素一直没有询问秦湘的具体身份来历,只是默认她是个官家小姐,可既然说到了这里,便顺势问道:“你呢?你是什么来历?” 秦湘眨了眨眼,轻声道:“我姓秦。” “你姓秦又如……”齐玄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下只三家人家:圣人府邸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 圣人府邸是儒门圣人的直系血脉,上清张就是齐玄素刚刚去过的正一道张家,最后一个龙城秦说的是起家于幽州朝阳府的秦家,也就是如今的天家皇室,因为朝阳府古称龙城,故称龙城秦。 齐玄素神色古怪地问道:“宗室?” 秦湘点了点头。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身上有没有爵位?” “县主。”秦湘老实回答道。 齐玄素愣了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也就是说,秦湘的父亲是一位郡王。 虽然本朝取消了藩王制度,诸王没有封地,也没有兵权,但给了诸王参政的权力,皇室诸王能够担任文武官职,不可小觑。 时至今日,郡主、县主同样被取消了封地,只剩下一个名号,不过毕竟是宗室女子,身份尊贵,而且关乎到宗室的脸面,如果她真在此地被那伙人给糟蹋了,只怕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宗室为了脸面,封锁消息是一定的,说不定还会处死秦湘。不过宗室不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必然会进行血腥报复。而且理由都是现成的,这里本就不合王法,只要一个剿匪的名义就可以调动黑衣人,光明正大地扫平此地。 秦湘小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如果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要被宗人府拘禁。” 齐玄素失笑道:“你还知道后果?我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秦湘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齐玄素道:“那我们就赶在事情闹大之前,离开此地。” 秦湘抬起头来,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替人跑腿,找一个人,讨一笔债。” 齐玄素顿了一下,问道:“你听说过‘白玉堂’吗?” 秦湘摇了摇头。 齐玄素本也没指望这位县主能够知道白玉堂,毕竟就连他这个江湖人都没听说过,可见其神秘。 按照七娘所说,“山鬼谣”同样是一位清平会的成员,而且从七娘的语气判断,不是丙等成员,多半是乙等成员,也就是金紫鱼符持有者。 除了七娘之外,齐玄素见过两位乙等成员。一个是“谢秋娘”,归真阶段修为,曾经与张月鹿交手,未落明显下风,虽然不知道其真实身份,但张月鹿认出她是儒门之人,而且是隐士传承。另一个是“点绛唇”,其真实身份是由李家捧出来的帝京花魁李青奴,虽然李青奴只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与齐玄素相差不多,但她的重要性不在于修为如何,而是她的身份。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是比不过的。 至于七娘,虽然齐玄素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她消息灵通,神通广大,而且知道许多道门内幕,齐玄素一直怀疑她曾经是道门的高品道士。 由此便可以看出清平会的成员划分,丁等成员是外围成员、非正式成员;丙等成员是正式成员,却处在正式成员的底层;甲等成员是毫无疑问的清平会高层,真正的核心成员,甚至是幕后之人。乙等成员是清平会的精锐成员,中流砥柱。 乙等成员的共性是其真实身份不俗,拥有一定的权势和人脉。换而言之,齐玄素距离乙等成员的标准还有相当距离,不过张月鹿却刚好符合。 在这种情况下,“山鬼谣”在此地又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是一城之主? 便在这时,有几个孩子朝着两人跑来,似乎正在嬉戏打闹。 秦湘小声道:“小心,这些孩子是来偷东西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被他们偷走了一个钱袋。”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作声。 一个孩子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的同伴,结果不小心撞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然后这个看起来也就是十来岁的小子贴在齐玄素的身上,半天没有动作,最后更是抬起头来,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淡淡道:“挎包的带子是牛筋混以钢丝绞成的,刀割不断,得用锯子才行。” 孩子脸上露出几分讪讪之色,收起手中的刀片,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孩子如同游鱼一般从齐玄素身旁掠过。 孩子手中多了一样物事。 一把华美的手铳。 孩子停下脚步,捧着那把手铳,觉得有些烫手。 齐玄素转身勾了勾手指,示意孩子把手铳还回来。 却不曾想那孩子忽然双手握住手铳,将铳口指向齐玄素,然后压下击锤,勾住扳机,动作极为熟练。 孩子的脸上露出与之年龄并不相符的狰狞,道:“把钱交出来!” 局势变化只在一瞬之间。 周围的行人见怪不怪,只是看热闹。 齐玄素浑然不惧,说道:“如果不敢开铳,那么火铳还不如烧火棍好用。” 孩子喝道:“少废话,把钱交出来!” 秦湘见识过这把手铳的威力,心已经提了起来。 不过齐玄素只是道:“把火铳放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孩子毕竟力弱,哪怕是双手举着“神龙手铳”,也不能坚持太长时间不一会儿的工夫,双臂开始颤抖摇晃。他一闭眼,一咬牙,直接扣动了扳机。 一声铳响。 等到孩子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齐玄素已经不见了踪影。 威力再大的手铳,也不可能一铳将人打成齑粉。 人呢? 孩子抬头四下张望。 然后就听自己背后传来声音:“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孩子的反应极快,立刻双膝跪地,双手举起手中的手铳:“我错了,是我有眼无珠,大爷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齐玄素伸手拿过自己的手铳,没有多说什么。 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有些人专门培养小孩子做这种事情,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对孩子痛下毒手,至多是打一顿了事,那么他们便没有任何损失,可以随便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给手铳装弹,说道:“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几个孩子一溜烟地跑远了。 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 秦湘这才靠近过来,望向齐玄素手中的手中:“这是‘神龙手铳’吧,只有游击之上才能佩戴。”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黑市上多的是。” “我去过黑市。”秦湘认真道,“黑市上卖的手铳都抹去了编号,你这把没有。”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果然在握柄上有一串不怎么起眼的小字,天干地支加上年月和数字。 这把“神龙手铳”的确不是从黑市上买的,而是正宗天机堂出品。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铳放回铳套。 在秦湘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家客栈门前,秦湘道:“我就是住在这家客栈的,应该不是黑店。” 齐玄素有些好笑,很想说你知道个屁的黑店,不过想了想,还是给这位县主留些面子。毕竟是县主,讲究一点人情世故也没坏处。结个善缘,说不定哪天就能用到,没必要为了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把善缘变恶仇,那就得不偿失了。 进到客栈,齐玄素立时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这个客栈似乎不是普通的客栈,也不是太平客栈,而是那个“客栈”。 也就是专门做特殊买卖的“客栈”。 齐玄素的凤台县之行便是从“客栈”开始。 齐玄素环视周围,大堂中的人不多,可都是神色彪悍,带着杀气。 齐玄素神色古怪地看了秦湘一眼,忍不住想象当时的画面,一个愣头青闯入“客栈”,要求住宿,关键是“客栈”还真就让她住了两天。 “怎么,有问题吗?”秦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没什么脏东西,愈发感到疑惑,因为她觉得齐玄素的目光不像是男人欣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看傻子的目光。 齐玄素收回目光,说道:“没有任何问题,这里的确不是黑店。” 第十六章 “屯田” 齐玄素进了“客栈”,轻车熟路地来到柜台前,手肘搭在柜台上。 柜台后的掌柜抬眼望向齐玄素:“这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都好商量。” 齐玄素道:“掌柜,你们这里还做打尖住宿的生意?” 掌柜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许久,掌柜方才开口道:“二楼有火窑,空着也是空着。” “火窑”就是店房、客房。 齐玄素笑了笑:“我竟不知道。” “听客官的口气,不是新上跳板,而是我们‘客栈’的常客了。”掌柜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新上跳板”的意思是刚出道。 齐玄素并不掩饰:“姑且可以算是常客,不过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常在南边,不常来这一带。 掌柜恍然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既然是老手,掌柜便省去了许多无意义的试探,直接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也开门见山:“我想打听一个地方,叫作‘白玉堂’,掌柜在这条线上开山立柜,不知听说过没有?” 掌柜眼神闪烁:“多嘴问一句,客官找‘白玉堂’做什么?” 齐玄素道:“帮人跑腿。” 掌柜又问道:“客官能否报个蔓?” 齐玄素道:“撑肚子蔓,上无下鬼。” 所谓“撑肚子蔓”,由“撑”联想到“饱”,再由“饱”联想到“喂”。故而由“撑肚子”引申出“喂”,又以“喂”谐音姓氏“魏”。 上无下鬼就好解释了,就是“无”在前,“鬼”在后,连起来便是“魏无鬼”。 如果齐玄素用本名,便是空中飘蔓,上玄下素。 “魏兄弟,你应该知道我们客栈的规矩。”掌柜道,“万事好说话,杵头儿先开口。” “杵头儿,好说。”齐玄素手指轻轻敲击柜台,“不过我们先说好,不搞海开减买那一套。” “这是自然。”掌柜微笑道,“不过我们这儿也不兴砸浆。” “杵头儿”指银钱,“海开减买”指先说大价后落价,“砸浆”的意思是压价。 掌柜微微点头,不再说黑话隐语:“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齐玄素道:“且慢,我还有一事。” “什么事?”掌柜问道。 齐玄素指了指身旁的秦湘:“还有空房没有,来一间。” 秦湘听得满头雾水,方才齐玄素与客栈掌柜对话,每个字都她都听得明白,可连在一起便听不明白了。直到最后她才听明白几分,似乎是要让她住在客栈里。 掌柜将目光转向秦湘,虽然秦湘用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还是被掌柜认了出来,掌柜笑道:“这位姑娘前些天来过。” “是。”齐玄素道,“就让她再住几天,等我回来。” 掌柜道:“不是我说话晦气,若是回不来呢?”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客栈’与青鸾卫交好,那便通知青鸾卫吧。” 掌柜脸色一变:“客官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齐玄素不愿多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掌柜神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招手唤过一名伙计,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去她住过的那间客房。” 秦湘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微笑道:“去吧,这里很安全,一般没人会在‘客栈’撒野。” “这是自然。”客栈掌柜附和道,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却想起了芦州一处“客栈”分店被人灭口的事情。 秦湘这才跟随伙计去了自己住过的客房。 掌柜伸出手:“客官这边请。” 两人来到一处单独的房间,似乎是掌柜的书房,除了一张堆满各种卷宗的巨大书案之外,还有两排靠墙的椅子,看来这个地方也充当了签押房的职能,可供多人议事。 掌柜坐在了书案后面,齐玄素随便坐了一把椅子,开门见山道:“掌柜开个价吧,只要我承受得起。” 掌柜没有急着报价,而是道:“既然客官知道‘白玉堂’的存在,想来客官也明白‘白玉堂’的特殊。”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白玉堂到底怎么个特殊法,不过此时不能露怯,只好点头。 掌柜继续说道:“所以价格不会很低,还望客官有足够的准备。” “到底多少?”齐玄素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掌柜伸出两根手指。 齐玄素当然不会认为是二百太平钱,不由皱起眉头:“两千?” “对,两千。”掌柜脸上笑容不变。 齐玄素有些无奈,他没能返回玉京,而是半路就“下飞舟”了,所以安家费和部分例银都没能领出来,七娘又把他的无忧钱给截留了,他只剩下三百太平钱的积蓄,还有赵福安给的五百太平钱,总共八百太平钱,距离两千太平钱还差着一大截。 就算他有两千太平钱,他都怀疑七娘事后给他的报酬能不能保本,白跑一趟也就罢了,只当是给七娘帮忙,若是倒贴钱,那可就不大行了。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七娘的时间久了,也沾染了三两分习气。 掌柜见齐玄素脸上露出难色,也不意外,毕竟两千太平钱的数目实在是太大了,接着说道:“当然,如果客官拿不出这么多太平钱,也可以用别的办法,比如以工代酬。” 齐玄素听明白了,掌柜多半是故意开一个高价,然后给出另外一条路,根本目的就是想要让他帮“客栈”干活。 齐玄素倒是不反对:“不知什么样的生意能值两千太平钱?” 掌柜说道:“的确是个大买卖。魏兄弟常在南边,那边人烟稠密,所以生意主要是与人斗,而我们西北这边不同,地广人稀,没那么多与人斗的生意,更多是与天斗。” “与天斗?”齐玄素只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新奇。 掌柜说道:“雍州、西州等地有许多未被探索之地,或是古代遗留,或是人为造成,甚至是破碎的洞天。” 齐玄素道:“我知道,不过那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自从道门重回昆仑之后,由全真道牵头,开展了一系列‘开荒’之举,道门称之为‘屯田’。” “客官是行家。”掌柜伸出大拇指,“既然客官了解这些,那我就好说了。道门将这种探索行为称之为‘屯田’,持续近百年。所谓屯田,就是垦殖荒地。根据开垦之人的身份不同,分为军屯、民屯、商屯。放在道门的‘屯田’一事上,大概也能如此划分,不提西州,只说雍州,道门和朝廷是军屯,道门占据了半数的份额,其次是朝廷,占据了三成份额。还剩下两成,就是商屯和民屯了。所谓民屯,其实是由地方豪强经手,不过在朝廷和道门的眼里,还是属于‘民’的范畴,能够占据一成份额,看似不多,实则已经能够吃饱。至于商屯,自然就是我们‘客栈’了,我们能拿到这一成份额,倒还真不容易,多亏了许多经营多年的老关系。” “原来如此。”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也大概能明白“客栈”的生意具体是什么了。 掌柜继续说道:“至于这里的份额,主要是指经过初步开垦的‘田地’,还有许多彻头彻尾的‘荒地’,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这个就暂且不提了。我们要说的是这些经过初步开垦的‘田地’,既然是初步开垦,那么接下来就要深耕了,包括犁地、施肥、除虫、除草等等。” 乍一听去,这就是老农种田,与其他的没有半点关系。 齐玄素略感疑惑道:“这恐怕是天人的差事吧?” “也不能这么说,天人负责‘开荒’,后续的‘深耕’便由其他人负责。”掌柜解释道。 齐玄素想了想,问道:“那么这次的委托是什么?” 掌柜道:“我们‘客栈’虽然也在道门的‘隐秘结社名单’之列,但好歹与道门和朝廷都有几分香火情在,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截然不同,而我们今天谈及的这块‘屯田’则与知命教有关。” 齐玄素静待下文。 掌柜说道:“我们手里的那块‘田地’当年曾经是一处道门重地,后来知命教在此地谋划多年,暗中撒布诅咒,最终使得此地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和朝廷为了避免尸潮进一步扩大,不得不选择动用‘凤眼甲三’,将其连同活尸一起毁去。” “时隔多年,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不过其中仍旧有部分活尸游荡。倒也奇怪,这些活尸似乎杀之不绝一般,年年剿,年年有,就像田地里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客栈’只好每年例行清理,今年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分店的人手有些不足,所以需要向外招募人手。” 齐玄素听明白了,又问道:“具体情况呢?” 掌柜道:“总店那边会派九位归真阶段的高手过来,以他们为主,其余人由我们分店招募,事成之后每人两千太平钱。如果客官同意,事后又不想再去打探‘白玉堂’的消息,那么我们分店也可以奉上两千太平钱的酬金。” 第十七章 养尸地 齐玄素答应下来,决定去往这处“屯田”,进行“除草”工作。 掌柜的脸上有了笑意,又额外交代了许多其他注意事项。 这处废墟的前身是初代地师的养尸地之一,玄圣中兴道门之后,此地先被归到了全真道的名下,后来又被划入化生堂的名下,再后来被道门封禁,并在上方派人看守,并有道民在此安家落户,逐渐形成了一个归在化生堂名下的巨大作坊,占地堪比一座县城。 知命教知晓之后,多方渗透,借助养尸地的天然优势,成功将此地化为鬼蜮。当时造成的轰动,远胜于灵山巫教折断一艘飞舟。 道门不得已之下只能用暴力手段将其毁去,可还有许多东西被遗留其中,于是道门又在事后进行了初步的清理,带回了部分机密,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还有许多机密被遗留在了此地,使其成为一处“屯田”。 “客栈”通过关系接手了这片“屯田”之后,致力于挖掘化生堂和初代地师留下的各种“遗产”,并且小有收获,尤其是八部众和知命教,对于这些东西很感兴趣,这便是“客栈”每年都要不惜花费人力物力去“除草”的动力所在。 掌柜可谓是开诚布公,其中的危险也做了详细说明,天人肯定是来去自如,归真阶段也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毕竟是对付一些活尸,而非知命教的妖人,玉虚阶段便要吃力一些,不过只要小心谨慎,应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齐玄素自忖可以算得上大半个归真阶段的高手,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便答应下来。 具体时间,则是明天,主要是因为总店的人手明天才到,然后会马不停蹄地直接去“除草”,早干完早收工,他们也不想在茫茫戈壁上多待一些时候,换成温润的江南还差不多。 谈完这些正事之后,齐玄素离开掌柜的签押房,又去了秦湘的住处。 秦湘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天的时间,倒也还算自在。 见齐玄素进来,秦湘赶忙问道:“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恐怕还要几天的时间。”齐玄素说道,“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迟迟没有回来,你就对这里的掌柜说明你的身份,虽然我不敢打包票,但我有五成把握他会帮你联络青鸾卫。” “才五成把握?”秦湘的眉头皱了起来。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不要不知足,你当‘客栈’是什么,普济堂吗?他们是实打实的隐秘结社,干的是杀人的买卖,主要是因为他们与青鸾卫有些关系,才有五成的把握,换成其他的隐秘结社,连半成把握也不会有。” “你说隐秘结社?这里也是隐秘结社?”秦湘忍不住小声惊呼。 齐玄素这才想起秦湘仍旧把此地当作是普通的客栈,于是大概将“客栈”的背景与秦湘说了一遍,嘱咐道:“县主,只要是上了道门‘隐秘结社名单’的结社,就没有一个善茬,你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透露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可能把你送回去,也可能拿你赚一笔太平钱,只在人家的一念之间,明白吗?” “明、明白。”已经见识过八部众的秦湘有些被吓到了。 “就这些,没有其他的事情了。”齐玄素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秦湘忽然又开口道。 “还有什么事?”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秦湘迟疑了一下,满是希冀道:“你、你会回来吧?” 齐玄素心知这位县主是把自己当作救命稻草了,只好道:“我尽量。” 秦湘还是不放心:“你一定会回来,对吧?” 齐玄素无奈道:“只要我还活着。” 秦湘小声道:“没事了。” 齐玄素转身离开了秦湘的房间。 正如掌柜所说,二楼有许多客房,应该是给总店来人准备的,不过既然总店来人不打算久留,就便宜了齐玄素。 齐玄素走进一座空房,开始每日的修炼。 待到第二日,齐玄素从入定醒来,下楼后发现客栈大堂中多了些生面孔,应该与他一样,都是被雇佣来的江湖人。 这些人有的伏在桌上打瞌睡,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没有睡醒;有的在吃早饭,包子稀粥咸菜;有的在检查随身兵刃和挎包,神色凝重;有的大清早起来就喝酒,看不出半点紧张;有的端正坐着,却闭着双眼假寐;还有的端着一杆烟锅,正在吞云吐雾。 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掌柜想要凑齐这么多江湖人,想必也花了不少工夫。 大概卯时末的时候,客栈总店的人也到了。不过从这伙人身上着实看不出什么高手风范,有的是脚夫打扮,有的是农妇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这伙人身上满是市井气和烟火气,倒是与“客栈”的名字十分相配。 客栈掌柜上前与九人领头的老人略微寒暄一番,然后便将九人介绍给了其他雇佣之人。 毕竟是归真阶段的高人,还有九个,比刚刚成立不久的摇光轩都要实力雄厚,可见“客栈”对此事的重视,其他人慑于修为也好,忌惮于“客栈”本身也罢, 总之没什么刺头。 最后,掌柜向众人团团抱拳道:“希望诸位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 众人在那名为首老人的带领下,离开了客栈,去往城外。 …… 西戈壁之所以被称为西戈壁,是因为此地位于措温布的西边。 “措温布”的意思是“青色的海”。 可见其大。 那座被毁掉的化生堂巨大作坊,便位于措温布的岸边,本是一处依山靠水的秀美之地,如今却是变得比西戈壁还要恶劣了。 知命教的诡异诅咒,道门的“凤眼甲三”,还有初代地师留下的养尸地,都让此地变得分外凶险。 至于养尸地,与风水有关。 古来堪舆大家,咸称寻龙穴容易点穴难,《葬经》亦云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其理安在。盖寻龙为未成之局,可以任意选择,点穴为已成之局。 说到点穴,有如此几种不吉之地,分别是:去水地、剑脊龙、凹风穴、无案山、明堂跌、龙虎飞。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为邪性之地,被称作是养尸地,藏风聚煞,若是将人葬在此地,不但尸体会不朽不腐,而且待到一定时日之后,便会化作僵尸,反噬家人,将与自己生前有血缘之人,全部杀尽方可罢休,在僵尸还未出世之前,若是有人在无意中来到此地,被其中的煞气所侵染,便会脸上生出黑疮。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这只是天然的养尸地和天然的僵尸,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成形。 而在数百年之前,道门就已经从消灭僵尸的过程中悟出了驾驭僵尸的手段,只是天然形成的僵尸数量太少,而且需要的时间太长,于是养尸之法便应运而生。 说白了,养尸之法就是人为造就一方养尸地,藏风聚煞,然后将处理过的尸体放入其中,然后以阵法催动,就好似施肥助长,以此达到迅速培育僵尸的目的。 更有甚者,还在此过程中发展出杂交、嫁接等“育种”手段。 僵尸中的僵尸王被称作铜甲尸。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专门用来驱尸捉鬼的术法也难以奏效。 在养尸这方面,初代地师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他捕获了一具天然铜甲尸,并且以此开始研究铜甲尸,试图以人力造就更多的后天铜甲尸以供驱使,只可惜先天铜甲尸的形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算能勉强培育出来,其成本也太过巨大,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弱化铜甲尸的部分特质,使其不再完美无缺,以此来换取大批量炼制的可能。 初代地师根据古人的经验,还真将此事做成了,弱化了铜甲尸的金刚不坏之躯,取用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箓、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取名为:“铁尸”。 后来初代地师集合古阁皂道和古仙之道的经验,在铁尸的基础上相继发展出了“罗刹”、“夜叉”、“阿修罗”、“大阿修罗”、“阿修罗王”、“帝释天”等僵尸。 传说中,“帝释天”堪比旱魃,曾经正面击败一位鬼仙,堪比古仙和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而这些养尸地便是初代地师在研制“帝释天”的过程中遗留下来的,除了措温布的这一处之外,还分布在中州北邙山、蜀州白帝陵、西州大雪山、西州楼兰城等地,后人猜测其中藏着成仙契机。 到了如今,这些养尸地或是被道门毁去,或是被道门彻底封闭,而道门的这种举动,让世人愈发笃定其中埋藏着成仙契机,“客栈”肯付出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去“除草”,自然是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不过,这与齐玄素没有太大关系。 第十八章 活尸(上)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每人一囊清水,一包行军丸,外敷药膏和内服丹药各一瓶,地图一份。给不给在于我们,用不用在于你们,我只希望诸位能安稳地回来。” “客栈”的领头老人示意货郎模样之人分发了各种物资之后,走在最前面,率领众人越过这处“屯田”的边缘界线。 齐玄素收好这些东西,然后展开地图,开始对比周围的参照物。 大概浏览了一遍地图之后,齐玄素有些惊讶,因为这幅地图的精确度极高,并非常人所用的地图,堪比行军打仗的专业地图。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东西,当然不能有半分马虎大意。 除此之外,地图上还用朱笔圈出了一个点,那就是齐玄素要去的地方,想来每个人手中地图的标注地点并不一样,走出没多远,众人就逐渐分散开来。 “除草”是要讲究效率的,每人各自负责一块,而不是扎堆在一起。既然“客栈”已经划定了区域,也可以防止有人浑水摸鱼,哪里出现问题,可以直接责任到人,“客栈”虽然名声还算不错,但毕竟是隐秘结社,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也正合齐玄素的意,他更喜欢独自行动,而不是与人合作。当然,张月鹿例外。 齐玄素独自走出一段,发现地上的尸体逐渐变多,而且形态怪异。 尸体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黑色的焦尸,十分“酥脆”,就像烧完的木炭,随便碰上一下,就会碎裂开来,这些焦尸死于当年的“凤眼甲三”,处于爆炸中心位置的活尸自然是尸骨无存,直接化作青烟,可外围地带的活尸只是在余波之下化作了焦尸。 一类是在道门投下“凤眼甲三”之后又生出的活尸,然后被“客栈”之人清理,尸体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好似一大堆黑褐色的扭曲肠子纠缠一起,堆积成山,凝固的黑血格外粘稠,几乎成了膏状物,撒发着怪异的恶臭,让人作呕。 哪怕是见惯了杀戮和死人的齐玄素,也觉得有些恶心。 最后一类尸体算是最为正常,大概维持了人形,只是不知在道门以“凤眼甲三”进行洗地的情况下,这些不曾被烧焦的尸体又是从何处而来,是曾经藏在某地,侥幸躲过了“凤眼甲三”?还是说是在后来才死在了此地,甚至这些尸体生前就是“客栈”派来除草之人? 齐玄素举目望去,不远处是一座破败的楼阁,不知以何种材料建造,虽然通体熏黑,但主体还算是完整。 齐玄素躲着各种尸体,朝着破败的楼阁走去。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竟是下起雨来。 地处西北内陆,刚出正月不久,下雨却是少见。而且这雨不似是毛毛春雨,倒像是晚春或者初夏时节的雨,声势不小,很快便有了积水。 齐玄素扭头望去,在他们来的方向却还是天气晴朗。似乎只有在“屯田”范围之内才会天气变化无常。不知是因为“凤眼甲三”的缘故,还是因为养尸地的缘故,不过齐玄素觉得后者的可能更大,毕竟阳气重则生火,阴气重则生水。都说人有三把火,没人说人有三把水,许多阴气浓郁的古墓之中都会潮水滴水,此地的阴气则是浓郁到了生出雨水的地步。 齐玄素放出“护体真气”,阻隔雨水,继续前行。 在雨水的滋润下,那些保存完好的尸体竟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仿佛站不稳一般,步子更是奇怪,左右高低不平,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 不过这些活尸的速度却是极快,如同野狼一般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齐玄素举起“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一枚带有破甲符箓的弹丸洞穿了一名活尸的眉心。 不过这个活尸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朝着齐玄素重来。 齐玄素发现对于常人来说十分致命的贯穿伤势,对于这些活尸却是收效甚微,所以火铳并不好用,除非是装填可以爆炸的“龙睛”系列,反而是法术和拳脚更为便利。不管这些活尸如何诡异,毕竟还是寻常的血肉之躯。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随手激发掌力,不必打实,仅仅是外放真气,便让这些活尸骨骼尽碎,如一滩烂肉般重重落入雨幕之中,就算没死,也不能再站起身来。 齐玄素算是知道那些扭曲如同内脏纠缠的尸体是从哪里来的。 便在此时,有沉重脚步声传来,齐玄素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身影正朝着此地缓缓行来。 不知是活人的气息将这个大家伙引来,还是齐玄素斩杀活尸的举动惊动了它。 片刻之后,终于得见这个高大身影的真容,体貌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灰之色,身高八尺,眼珠被抠去,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红芒,如同一尊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立在滂沱大雨中,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齐玄素身材也算修长,不过在足有八尺之高的巨大活尸面前,却是显得如同还未长大的少年一般,他透过雨幕发现在活尸的裸露皮肤上浮现无数诡异花纹,颜色幽深,却又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纹,而他仅仅是一眼扫过,便觉得微微目眩。 齐玄素立刻收回视线,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齐玄素开始发足狂奔,瞬间穿过雨幕来到的巨大活尸的面前,双掌排空击出。 雨幕瞬间被掌力震荡出一块空白区域。 落在双掌上的雨点被气机生生震成更细碎的水花。 面对这一掌,活尸干净利落地一臂横扫而出。 两者轰然撞,齐玄素闷哼一声,凭借他堪比玉虚阶段武夫的体魄,竟然是吃了个的暗亏,不过他临阵对敌经验十分丰富,顺势向后退去,紧接着又是一掌推出,真气喷吐。 巨大活尸动作生硬却迅速无比,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任由齐玄素的真气落在自己身上,径直朝着齐玄素的头颅抓去。 齐玄素脸色一变,身形猛地向后退去,同时双脚不断交替踢出,将地上尸体踢向巨大活尸,阻碍其移动。 轰然一声。 清晰可闻的骨骼寸寸碎裂之声响起,被齐玄素踢出去的尸体不似撞在了人的身上,倒像是撞在了一面山崖之上。 身高八尺的活尸巍然不动,任由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滑落,然后又轻轻一晃,将粘在身上的碎肉也随之抖落。 得以趁此时机喘息片刻的齐玄素顾不得活尸的无敌之态,提运真气,身形再次前冲,跃至巨大活尸的跟前,蕴含真气的双掌贴在这怪物的胸口上,全力催动,雨幕之中,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点轰然炸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上升腾。 一位玉鼎境散人的真气悉数倾泻而出,使得巨大活尸终于向后倒退一步,身形摇晃。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活尸再次横臂扫向齐玄素的头颅。 齐玄素双手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堪堪躲开这一记铁臂横扫,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在大雨中,活尸的青灰色皮肤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它晃了晃脑袋,双眼中的诡异红芒更盛,死死盯着齐玄素。 刚才的一番交手,看似声势浩大,齐玄素透体而出的气机足以直接将一整面墙壁都生生崩碎,推倒一间房屋也不是难事,却没能渗入活尸的体内分毫,悉数被它体表的那些诡异花纹阻住。 齐玄素止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新气,双手的手背上青筋隆起,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自己近乎不惜代价的倾力一掌,竟是未能建功。 齐玄素可以肯定,这等活尸鬼物,绝不是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引阴气入体炼成,辅以符箓密咒,哪怕生前只是个寻常人,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锻造体魄、筋肉、骨骼,炼成之后,堪称是铜皮铁骨,寻常刀剑难伤,不进水火,因为已是死物的缘故,也无惧内劲透体,想要除掉这等鬼物,需要用驱鬼辟邪之术法,方能建功。 在这方面,桃木剑是最好选择。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故今做桃木剑以压邪,此仙术也。 可惜天罡堂下发的桃木剑被他留在了玉京的家中,否则此时有件趁手的兵刃,却是要容易许多。 齐玄素重新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二”,然后一步踏出,右手拔出“青渊”,直奔巨大活尸而去。 两者错身却不过,齐玄素躲开活尸的一拳,以手中的“青渊”在活尸的胸口上凿开一线缝隙。 然后齐玄素以“神龙手铳”对准一线缝隙,几乎是紧贴着,毫不犹豫地开铳。 活尸周身的暗沉光泽骤然黯淡。 下一刻,爆炸的火焰从活尸的心口位置迸发出来。 活尸怒吼不止,徒劳地伸手去捂心口,却无济于事,火焰仍是从它的指缝间不断迸发出来。继而它的七窍之中也有烟气生出。 齐玄素双脚在巨大活尸的胸膛上一蹬,借势向后退去。 巨大活尸轰然倒地。 第十九章 活尸(下) 齐玄素给“神龙手铳”重新装弹之后,来到巨大活尸旁边,发现其还未彻底死绝。 这尊活尸鬼物身长八尺,铜皮铁骨,已经是近乎于僵尸之流,若是成为真正的僵尸,那么寻常刀剑再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好在现在还差一线,未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齐玄素又是连拍数掌,这名巨大活尸虽然是铜皮铁骨,但内里被“龙睛乙二”毁坏之后,已经无法抵御齐玄素的真气,在齐玄素的数掌之下,彻底归于死寂。 齐玄素解决掉这只巨大活尸之后,来到破败楼阁的门外,然后就见几十只普通活尸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已经略有尸潮的风采。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一枚“凤眼乙三”丢了出去。 轰隆一声。 巨大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活尸,爆炸的气浪横扫而过,让齐玄素的衣衫猎猎作响。破旧的楼阁上似乎也震动了一下。 不得不说,天机堂的物事就是好用,虽然大玄朝廷是水德,道门也讲究上善若水,但在火器的运用上,却是半点不含糊。正如张月鹿所言,如果有朝一日没了法术神通,总得有些自保的手段才行。 至于法术神通为何会消失不见,又如何消失不见,齐玄素知之不多,只知道古仙们大肆收割香火愿力也与此事有关。 火焰过后,只剩下满地焦尸,而且大多都已经不完整,剩余的部分仿佛被烧红了的木炭,内里藏着丝丝火红,忽明忽暗。至于距离爆炸中心更近位置的活尸,已经直接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的一团漆黑,证明其存在过的痕迹。 齐玄素走进破败楼阁之中,举目望去,这里早已经被“客栈”之人搜刮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显得空空荡荡,只是齐玄素不明白,那些活尸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真是如同庄稼一样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成? 说到地里,齐玄素想起一事,取出地图,发现地图上果然标注了此地还有地下部分。或者说,这座破败的楼阁只是个出入口,下方才是其真正的主体建筑。 难道活尸的源头在地下?也正因为部分建筑藏在地下,才躲过了“凤眼甲三”的洗地。这么一想,倒也有些道理。 齐玄素四处搜索了一下,果然找到一个向下的入口,这里原本似乎有什么遮挡的东西,不过如今已经被彻底毁去,整个入口就十分直白地暴露在外面,可以看到向下的台阶一直通往黑暗的深处。 齐玄素沿着台阶进入下方的通道,两旁墙壁上有当年道门留下的照明油灯,已经熄灭,齐玄素取下一盏,重新点燃,端着油灯一路向下。 这一路上,齐玄素也遇到了一些零星的活尸,不过都被他轻松解决,不过很快,一个困扰齐玄素的难题随之出现。 这条通道走到尽头之后,并非齐玄素想象中的地下大厅,而是出现了岔路,如果一不小心,就要迷失其中。 齐玄素犹豫了片刻,在墙壁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往其中一条通道走去。 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齐玄素发现前面竟然有了亮光,他随即熄灭掉手中的油灯,朝着亮光处快步走去。 当他走到亮光位置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沿着这个深坑,道门之人修建了一条螺旋向下的环形路,一圈一圈地通向坑底。 坑底有一个类似于丹炉的物事,不过要比正常丹炉大上许多倍,足有三丈之高,此时这个丹炉竟然被启动了,从中传出火红的光芒,照亮了坑底,齐玄素的看到光亮也是源于此。 在丹炉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事实上,齐玄素并不能十分确定那个人影到底是不是人,若说是活尸,齐玄素并不觉得活尸拥有操纵丹炉的能力,若说是人,可这个人的身上却是没有太多人气,倒是有着浓郁的死气。 如果说是人,这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他又是什么来路? 出于某种直觉,齐玄素并不觉得此人是“客栈”之人。 就在此时,此人似乎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猛地扭头朝上方的齐玄素望来。 借着丹炉的火光,齐玄素终于看到了其相貌。 此人的眼珠子已经被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让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再配上他的苍白肤色和枯槁容颜,活似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他的确是个人,而不是活尸。 下一刻,就见此人抬手朝着齐玄素一指,发出嘶哑声音。 齐玄素神色一变,身形向上跃起。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地的地面陡然裂开,破碎不堪,然后就见一具活尸竟是从地下爬出,也不知是何时钻入地下之中。 齐玄素身形下落,一脚踏在这个活尸的天灵位置,将它的脑袋生生踩入胸腔之中,整条脊椎寸寸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黑影闪动,八个活尸身形矫健,同时从暗中窜出,一起攻向齐玄素,却是将齐玄素能够躲闪的方位都全部封死。 齐玄素运起气机,伸手握住“青渊”,一剑横扫,只听得破空声响,一剑便将两名活尸的头颅悉数斩下。 没了头颅之后,这些活尸顿时与真正的尸体无疑,再无行动能力,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脚步不停,手中“青渊”翻滚,将第三名活尸拦腰斩杀,断成两截的活尸还在蠕动不止。 还有两名活尸,站在原地不动,张口吐出类似脓液的物事 齐玄素闪身躲过,只听得身后传来“嗤嗤”的腐蚀声响,显然藏有剧毒。 齐玄素动作不停,趁势上前,将两名站立不动的活尸全部解决。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名活尸死于齐玄素的手中。 不过此时还有三名活尸朝着齐玄素攻来,正值齐玄素招式用老之际,眼看着就只能用体魄硬抗三名活尸的联手一击。 这些活尸不同于寻常尸体,不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身上还携带有尸毒,若是一个不慎,沾惹上了尸毒,就算不足以致命,也终归是个麻烦,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齐玄素用出了“大衍灵刀”,身形违背常理强行而动,先是当头直劈,继而圈转短剑,拦腰横削,最后长剑反撩,变招快极,分明是先后三招,却像是三人同时发招一般。 三名活尸同时中招,眼眶中的红芒顿时消散不见,也变为普通尸体,从空中落下。 在这些活尸身死之后,又出现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除了身形矫健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甚至还隐隐结成阵势,如活人一般,进退有据,若是寻常江湖人士遇到,必然很难应对。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全都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齐玄素。 齐玄素面对这些活尸,运起“大衍灵刀”,主动迎上。只是一剑,便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挑落,然后齐玄素身形向前掠出,与后续两名活尸擦肩而过,然后就两个活尸的半边身子斜斜滑落。 齐玄素没有丝毫停留,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剑上掠,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手掌斩落,同时一掌挥出,以真气将第三名活尸拍成烂肉,然后顺势以手肘猛然撞在第四名活尸的胸膛,使其塌陷下去。 只见齐玄素如鬼魅难测,似水中游鱼,闲庭信步,任由这些活尸来势汹汹,伤不到他分毫,反而他所过之处,断肢横飞。 甚至许多活尸分明还不曾接近齐玄素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竟是无法察觉齐玄素如何出刀。 见此情景,丹炉旁边之人开始召集所有藏在暗处的活尸,势要将齐玄素斩杀。只见又有数十活尸汹涌而来,而且在更远处还断断续续有活尸朝着这边汇聚。 随着活尸越来越多,齐玄素还是难免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就在此时,齐玄素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正是“凤眼乙三”。 当初齐玄素一共买了五发“凤眼乙三”,对付燕九危用去一枚,在地上用去一枚,此时只剩下三枚了。 齐玄素直接将其掷出。 轰然一声,这颗“凤眼乙三”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周围的众多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齐玄素身在火海之中,只觉身周急剧增温。虽有“护体真气”护体,仍觉炎气逼人,一个纵身跃出火海。 齐玄素甚至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见这大坑大约有十丈之高,齐玄素作为一个曾经从飞舟上跃下之人,还真不怕区区十丈距离,纵身一跃,直奔丹炉而去。 第二十章 白玉堂 齐玄素从十丈高空跃下,轰然落地,虽然他已经以真气减缓了下落的速度,但落地时还是要进行卸力。只见齐玄素膝盖弯曲,身体重心下沉,使得脚下地面激荡起一圈向四周扩散的烟尘,落足处甚至出现了细微裂痕。 齐玄素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膝盖、小腿、双脚都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不过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得以迅速恢复,并不会影响他的战力。 如此高度,那些活尸可跳不下来,暂时摆脱了活尸的齐玄素终于直面那个怪人。 “你是什么人?”齐玄素开口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坑底回荡。 此人并不答话,后退几步。在丹炉的火光照耀下,可见其脸色苍白,眼窝中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红芒闪烁,与众多活尸极为相似,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呆滞,甚至还透出几分狰狞。 这是一名方士,而且是一名擅长操纵活尸的方士。 正好,齐玄素的武夫血气最擅长克制方士。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齐玄素持短剑用“大衍灵刀”的刀招。 一刀好似缩地成寸一般。 只见一道雪亮白芒闪过,“青渊”的剑锋已经到了方士的面前,若是换成一个境界稍弱之人,恐怕直到人头落地,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方士以手指代笔,横四竖四,在身前画了个九宫格。 “青渊”在距离方士的额头只剩下三寸的时候戛然而止。 一座牢笼凭空出现,将齐玄素困于其中,齐玄素手中的剑便递不出去。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法术介于真幻虚实之间,信之则灵。 法术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是弄假成真,与骗术相差无多,适合骗人而不适合杀人,令寻常人看到仙人下凡的虚假景象,其实并不难,但绝不能用到沙场厮杀的时候,因为武夫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刀兵煞气,最是干扰法术。 厉鬼害人,也多半是在这个境界之中,使所害之人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心神被夺,或是惊惧而亡,或是自杀而亡。 若是遇到血气旺盛之人,或是身上杀气浓重之人,便会干扰甚至冲破幻象,能够为恶之人,多数身体强健,或是手上沾染血债,故而恶鬼怕恶人的说法由此而来。 能够真正用于沙场的法术,则属于第二重境界,比如呼风唤雨,天雷地火,便是属于此范畴中,算是半真半假,要到归真阶段才能勉强触及。 至于第三重境界,已是可以凭借人力改变天时,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甚至比实物还要真实,仙家神通不过如此。 三重境界,层层递进,最终化假为真,也就是“修真”二字的由来之一。 法术一道可谓是支撑起了方士一脉,而武夫之所以能在战力上强压过方士一头,就是因为法术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 不过凡事都是相对而言,虽然水能克火,但如果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武夫血气与方士法术之间也是如此,若是法术强于血气,亦能压制血气。 此时方士画的“牢笼”便是弄虚作假,可齐玄素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被困于其中,竟是挣脱不开,这便是假胜过了真,使得齐玄素的血气都不能破开。 正如恶鬼害人,有些恶鬼遇到捉鬼的道士,便冰雪消融,可有些恶鬼,却能反过来将捉鬼的道人一并害掉,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区别了。 齐玄素奋力催动血气、真气,使得困住自己的牢笼随着自己的动作微微扭曲变形,手中“青渊”得以缓缓向前。 方士也不坐以待毙,双手在胸口画圆,有圆融气象自生,向外激起层层涟漪,似是潮起潮落,层层叠叠递加。 两者相互消磨,相互角力,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方士云淡风轻,齐玄素脸上有汗珠滚落。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齐玄素已是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齐玄素先是气沉丹田,继而面露怒目之相,好似庙宇中的护法金刚,然后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大喝。 滚滚血气以啸声为引,自齐玄素体内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堪比归真阶段武夫的血气。 喝破牢笼,一气登昆仑。 方士心中一惊,只觉得自己的“通明法眼”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齐玄素的气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高峰之后,便迅速跌落下去,强行以这种损耗血气的方式破去法术,已经是他此时的极致。 不过齐玄素摆脱樊笼之后,立时一剑刺出。 方士的神态终于变得凝重起来,两只大袖一挥,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数不清的白色符箓,仿佛纸钱一般,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一时间纸钱如雨,弥漫视线,似是无数白色蝴蝶,又好似富贵人家发丧时以之纸钱开路的景象。 以符箓结阵。 齐玄素一步踏足符阵之中,身随剑动,身形旋转如陀螺,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剑气,在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 符阵破去之后,无数破碎符箓漂浮空中,齐玄素也不收招,顺势随剑而行, 方士直接以两指夹住一道灵符,只是轻轻一晃,灵符便化作幽蓝阴火,将他整个手掌和半截手臂包裹其中,却又不伤皮肤和衣袖分毫。 有风起,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又似是鬼魅乘阴风而吼叫。 紧接着所有漂浮的破碎符箓随之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碧蓝火海。 齐玄素知道这些幽蓝火焰乃是阴火,急急后退,不敢沾染分毫,眼见这些幽蓝火焰又向自己席卷而来,齐玄素干脆以毒攻毒,取出一颗“凤眼乙三”掷出,赤红色的火焰迅速扩散,火器的火焰却是阳火,并不逊色这等阴火,与其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只是“凤眼乙三”的火焰注定难以持久,只能抵挡一时。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之时,异变陡生,两股火焰相互绞杀,却在无形之中激活了坑底的巨大丹炉,一瞬间,丹炉生出一股吸力,如巨鲸吸水,将所有火焰全部吸入其中。 没了阴火之后,方士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惊骇神色。 这就好比一个壮汉与一个少年对峙,双方都有火铳,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力气大小无关轻重。可如果两人同时没了手中的火铳,那就是谁的力气大谁占优势。 近身相斗,方士如何是武夫的对手?哪怕是放眼包括散人在内的六大传承,方士也是垫底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疑问是齐玄素占据了绝对优势。 齐玄素手持“青渊”,毫不犹豫地近身上前。 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死一线的方士方寸大乱。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败在丹炉上面。 “青渊”就这般毫无花哨地直直斩落。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落地后骨碌碌滚出老远,其眼窝中的红芒缓缓消散。 方士一死,那些活尸也没了动静,不像是死了,倒像是陷入到沉睡之中。 齐玄素来到无头尸体旁边,翻动搜索了一番。 没有须弥物,不过齐玄素在尸体的袖袋中找到了两沓还未用完的符纸,都是用白纸制成,威力相当一般,优点是量大管够,用起来不要钱一般。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在尸体的腰间发现了一块玉牌。 玉牌上浮雕着三个大字:白玉堂。 正是七娘要齐玄素寻找的地方。 齐玄素一下子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七娘让他寻找白玉堂,他一直以为白玉堂是个地名,如今看来白玉堂并非地名,而是一个组织的名字,类似于道门的天罡堂、北辰堂、化生堂,虽然有衙署殿宇,但关键还是其中的人。 难怪七娘只能提供一个大概范围,而无法提供准确地点。毕竟人不是死物,也会四处走动,不会一直死守在某个地方。 如此说来,被他杀死的这名方士就是白玉堂的成员了,从其驾驭活尸的手段来看,恐怕不是善类。 只是齐玄素从没听说过白玉堂的名号,在道门的隐秘结社名单中,也没有白玉堂的存在,难道白玉堂是某个隐秘结社的下属组织?从其驾驭活尸的手段来看,知命教的嫌疑颇大。 再有,同为清平会成员的“山鬼谣”在白玉堂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白玉堂的成员之一?还是白玉堂的首领? 还有一点,七娘曾经说过,除了讨债之外,她还在白玉堂留了些东西,让齐玄素可以随便拿。因为她一时半刻不会再去白玉堂,与其是便宜了“山鬼谣”或者其他什么人,倒不如送给齐玄素,姑且就算是定金。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七娘与白玉堂也有某种关系。是盟友合作关系?还是说七娘也曾是其中一员? 第二十一章 血丹 齐玄素想不明白,又不死心地将尸体上搜了一遍。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齐玄素搜出一些东西,他在尸体胸口位置的夹层中找到了一封信。 这并非是正式的信件,没有信封,随意对折,信上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显然双方都很了解对方的身份,甚至省却了“见信如晤”等客套话,可谓是直白至极,倒像是随手写的便条。 信上大概意思是说,这个丹炉是道门化生堂留下的,用以炼制一种名为“血丹”的东西,当年道门以“凤眼甲三”进行洗地之后,派遣灵官重新进入废墟,回收各种机密,灵官们也来到了这里,不过当时丹炉还在运作,灵官们无法取出血丹,又不敢贸然毁去丹炉,以免形成炸炉,伤及自身,再加上道门家大业大,并不太在意一颗“血丹”的得失,便将丹炉封存,使其转为暗火状态,就好似活火山变成了死火山,然后离开了此地。 “客栈”之人也发现了这处丹炉,不过因为丹炉已经转为暗火之态,乍一看去好似荒废许久,便将其遗漏过去。如今差不多到了“血丹”现世的时候,丹炉由暗火变为明火,马上就要开炉,一定要严密守护好丹炉,保证顺利拿到“血丹”。 这种信件本该看过就毁,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方士没有将其毁去,而是留在了身上。 齐玄素这才发现在丹炉的另一边还摆放着一排药柜,药柜的每个抽屉下方都有铭牌,上写所放何物,多是珍贵药材,只是此时这些抽屉都是空空如也,显然其中原本存放的各种名贵药材已经被人使用或者取走。 齐玄素在一个抽屉前稍稍驻足,上面赫然写了“朱果”二字,甚至还有细小铭文详细介绍了朱果的药效和产地,可惜同样是空空如也。齐玄素记得,当初在云锦山上清宫的竞买会中,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 可想当初此地是何等的琳琅满目。 齐玄素又望向丹炉。 只见得丹炉忽明忽暗,尤其是吸收了方才的火焰之后,温度都升高了几分。 齐玄素听说过血龙丹,也服用过血龙丹,却从未听说过什么“血丹”,这可能只是一种俗称,而非道门的正式名称,但从写信之人的口气以及周围摆放的药柜来看,定然是一种极为了不起的东西。 其实白玉堂在此地的安排不能说是大意,那名方士的手段极为了得,若不是遇到了齐玄素,换成其他“除草”之人,都要死在方士的手中,甚至遇到巨大活尸的时候就会知难而退,毕竟他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拼命的。 “客栈”的精锐倒是能够解决巨大活尸和方士,可此地并不在他们的行进路线之上,似乎白玉堂对于“客栈”的动向了若指掌。 齐玄素来到丹炉旁边,因为丹炉散发着炙热火气的缘故,齐玄素不能靠近,不过透过丹炉上的孔洞,隐约可见丹炉中燃烧的火焰,竟是历经多年而不熄。齐玄素根据自己在万象道宫学过的炼丹基础概要推测,可能与这处大坑有关,地上也可以炼丹,可化生堂偏要在地下炼丹,多半是为了方便引动地火。 不管怎么说,这尊丹炉的品相也从侧面佐证了丹药的不俗。正如那个极为有名的故事,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粮,只能与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锦绣,乘华车,住高楼。同理,这么好的丹炉当然也不会用来炼制普通丹药。 齐玄素有些犹豫,是留在此地等待丹药出炉,还是继续自己的除草任务,亦或是顺着这个契机直接去寻找白玉堂。 思虑再三之后,齐玄素决定留在这里等待丹药出炉。 一则是他尝过药酒的好处之后,十分信奉外物助力。虽然道门中一直有个说法,通过外物提升修为会使得根基不牢,远不如自己苦修得来的修为,但对于齐玄素来说,以自己的资质,一味苦修,只怕这辈子都摸不到天人的门槛,根基不牢总要好过没有根基。 二则是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后两者不能说是没影的事情,可也是刚刚开头,就算他成功找到白玉堂,七娘给的报酬也未必比这枚“血丹”更好。更何况得到了“血丹”之后,还可以继续寻找白玉堂,并不影响。 …… 齐玄素所在之地只是“屯田”的外围,其核心位置由“客栈”之人负责。 “客栈”曾经在这里找到了化生堂遗留下来的一具“阿修罗”,虽然已经毁坏严重,但“客栈”将其转手卖给八部众之后,仍旧获利十万太平钱。其余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就更不用说了。毕竟许多建筑都是深藏地下,哪怕是“凤眼甲三”,也没能将其彻底毁去,反而是使其深埋地下,道门只是将核心机密毁掉或者带走,并没有派遣人力在此长期发掘。对于家大业大的道门来说,就算还有些许遗漏,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对于其他结社来说,只要道门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就足够他们吃饱了。 虽然隐秘结社给道门造成过许多麻烦,但无论是实力底蕴,还是体量财力,所有隐秘结社加在一起,也不是道门的一合之敌,隐秘结社之所以难以剿灭,关键还是在于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有道门大人物在暗中为隐秘结社提供庇护,这才使得隐秘结社能够兴风作浪。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道门这个巨人,拔剑四顾,再无抗手。可内里疾病,却非手中利剑所能解决,还需要寻觅良医,仔细调理。若是到了病入骨髓的那一日,任你剑术通神,天下无敌,也是回天乏术,不战自溃。 春风之中,隶属于道门天罡堂的一艘飞舟行于空中。 这并非载客的飞舟,而是一艘战船。 道门飞舟原型是大掌教座船白龙飞舟,而白龙飞舟总共有四种形态,分别是:静、动、攻、御。 所谓“静”,便是日常停泊的待命状态,没有任何消耗,与普通船只也没有太大区别。 “动”则是可以飞天入海,不必刻意切换,飞舟会根据周围环境自行切换静动之态,不会让飞舟因此坠毁。 剩下的“攻”和“御”两种状态,顾名思义就是进攻和防御。 防御便是开启船上阵法,抵御法术、气机、神力等等,对于龙珠的消耗最大,只适合用来逃命。进攻则是调动周围的天地元气,以类似“火炮”的形式轰击对手,一轮炮击,可以摧毁一个小型岛屿,而且与地利有关,若在水气浓郁的海中或是云气浓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风暴台风,威力达到顶峰,堪比伪仙。 因为考虑到成本,普通飞舟只有“静”和“动”两种状态,是为“客船”,所以面对巫罗的投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而在“客船”之外的“战船”则是四种状态齐备,除了道门的符箓和阵法,还兼具了墨家的机关术。 当初儒门要使天下成为自家之一言堂,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道门为了反抗儒门,不仅联合了佛门,也吸纳了百家残余,故而道门内部早已不是单单道家一家之说,其中还融汇了墨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其他诸子百家。 再有就是,儒门虽然罢黜百家,但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墨家等百家学说,还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万象学宫之中。平常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 待到儒门大败,万象学宫被改为万象道宫,其中的各种藏书自然也落到了道门手中,这也间接促成了造物工程的发展。 天罡堂第七副堂主上官敬站在飞舟船头,居高临下,俯瞰大地。 凛冽天风于他而言,如同微风拂面。 九为数之极,故而没有第十副堂主的说法。 在九位副堂主中,除了首席副堂主、次席副堂主和第九副堂主之外,其他六位副堂主的差距并不是很大。而且天罡堂不同于其他堂口、道府、道宫,因为要直面各种战事和邪教妖人,的缘故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更高,所以上官敬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而且是一名二品太乙道士。放在其他道府、堂口,都可以出任次席副堂主了,而在天罡堂却只是第七副堂主,这也是天罡堂和北辰堂被称作“上三堂”的缘故。 当然,从实权而论,天罡堂的副堂主也要远胜于其他副堂主,除去刚刚设立的摇光司之外,其余八司,都有数量不等的直属灵官、没有正式编制的副役和临时差役,而且能够调动战船和重型火器,其他堂口很难相比。 飞舟下方,则是一方浩浩汤汤的大湖。 第二十二章 惊变 齐玄素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盯着表盘上的指针,只觉得度日如年。 大概因为丹炉吸收了方士阴火和“凤眼乙三”阳火的缘故,加快了丹药出炉的速度,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丹炉周围环绕的那层炽热火气开始向内收敛,继而丹炉开始降温。 齐玄素收起怀表,来到丹炉前。 丹炉分为上、中、下三层,较小的上层是丹室,用于炼制丹药。稍大的是中层是炉室,用于控制火候。最大的下层是火室,用于起火和填入薪柴。 只听得一声轻响,丹室之门缓缓开启,喷出一股浩大气流,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蕴含着浓郁火气,寻常人只要触碰一点,便要被烫伤灼伤,哪怕是齐玄素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气流散尽,丹室中仍旧萦绕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气,看不清内中情形。不过一股浓郁的丹香已经弥漫开来,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股丹香,既有草木香气,又有部分淡淡的鲜血甜味,只是并不刺鼻,反而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齐玄素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怪事,血腥味道从来是让人作呕,像这般奇异的鲜血味道,倒是少见,难怪被称作“血丹”。 同时齐玄素也可以确定,这定然是真正的上品丹药,没有错过的道理。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齐玄素本来只是清理活尸,没想到会有如此收获,也难怪那个方士见了他就要杀机大作,定是把他当成是来抢夺“血丹”之人了,不过到头来,“血丹”还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再有片刻,丹室的烟雾彻底散去,齐玄素凝神望去,只见丹室内有一颗鸡子大小的血红丹丸,更让人惊异的是,这颗丹丸竟然如心脏一般在微微跳动。 齐玄素迟疑了许久,纵身一跃,伸手将这枚“血丹”从丹室中取出,托在掌中,只觉得一股温热之感传来,同时也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的脉动,喃喃道:“这颗丹药是……活的?” 这种活物更类似于草木,而非鸟兽,并无灵智可言,可就算如此,也足以让人称奇,难怪被称作“造物”。 不过齐玄素也知道,这种丹药绝对不能贸然服下,否则很有可能被汹涌药力反噬自身,轻则药力堵塞经脉,重则直接撑爆丹田,需要谨慎服用,慢慢炼化。白玉堂之人随时都有可能去而复返,并非久留之地,不能就地吞服丹药。 所以齐玄素在药柜中找出原本用于盛放朱果的玉盒,将丹药放入其中,再封好玉盒,阻隔了丹香的溢出。 然后他看了眼那方士的尸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关上丹室之门,又打开火室之门,里面还残留着部分暗火,齐玄素将尸体和头颅送入其中。暗火触碰尸体,瞬间化作明火,转眼之间,尸体便化作袅袅青烟,不留半点痕迹。 齐玄素这才关上火室之门,攀岩而上,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就算白玉堂之人发现方士不见,也很难确定到底是方士带着“血丹”私逃,还是被人杀了。至于那些死去的活尸,可以解释成方士被杀的证据,也可以解释成方士故布疑阵,全看白玉堂之人是如何想了。 齐玄素毕竟是七娘一手教导出来,离开天罡堂一段时间之后,江湖习气又重新占据了上风。江湖的一大特点就是不论对错,只论强弱,不讲道理,活着最大。就像老虎吃山羊,别人只会称赞老虎的凶猛,而不会去怜悯山羊的惨死,这就是花圃外的世界。久在花圃之人,是见不得这些的。 齐玄素顺着原路返回,来到自己做记号的岔路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探索另外一条岔路,而是往地上行去。 待到齐玄素返回地上,发现大雨已经停了,不过雨云还堆积在上空。 就在此时,“屯田”核心区域方向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滚滚黑气直冲青天。 齐玄素走出破败楼阁,眺望黑烟升起的方向,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客栈’之人与白玉堂的人交上手了?” 话音方落,又有一道黑气如同蛟龙一般盘旋而起,其中有一道道惨白色的鬼影,随着黑气翻滚而扭曲不定,不断惨嚎咆哮。 虽然此地曾经被道门以“凤眼甲三”洗地,又是初春时节的戈壁,但经过多年恢复,还是有些许植被顽强存活,不过当黑气掠过之后,所有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这也就罢了,就连已经十分贫瘠的戈壁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齐玄素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取出甲马绑在腿上,头也不回地向外狂奔而去。 这阵势,不逊于那日巫罗投影折断飞舟,他可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全都寄托在所谓的副心上面。 齐玄素回头看去,看到也陆续有人像他一般正在向外逃去,不过稍迟了一步,顿时被黑色阴气困住,修为较弱之人,在不防之下,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风一吹,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魂魄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阴风之中,悉数向核心区域的方向飘去。 修为稍高之人则还能勉强抵挡,强行锁住血气和魂魄不被黑气摄走。 不过黑气却是无穷无尽一般,好似暴风雨时节的大海,惊涛骇浪,即便是通晓水性之人,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待到精疲力竭,便是沉底之时。 随着黑气不断冲刷,这些人最终也被吞没。 当齐玄素逃出“屯田”的范围,站在一处高坡上,回头再看。 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遮天蔽日。 地面上出现一道道巨大裂痕缝隙,向四周延伸开来,经行处房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齐玄素依稀可见 “客栈”九人中的领头老人高高跃起,竟然能做到短时间的滞空,可见已经距离天人不远。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缓缓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升起,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将领头老人抓在掌心。 地动山摇。 方圆百丈的地面在这一瞬间悉数破碎,然后所有的建筑都开始向下坍塌,唯有抓住领头老人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立。 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地面,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缓缓现世。 这是一只巨大恶鬼,周身皮肤漆黑,青筋毕露,仿佛是老树之根,足有常人手臂粗细。青面獠牙,凶恶狰狞,一张毫不夸张的血盆大口,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人囫囵吞下。 一个人影此时也站在这头凶孽鬼物的肩膀上,面带笑容,负手而立。 在这只恶鬼出现的一瞬间,无数裹挟着亡魂的阴气向着它滚滚汇聚而来,然后悉数注入他的体内。 接着,恶鬼将老人直接捏死,然后丢入口中,大口咀嚼,鲜血四溅。 齐玄素惊骇难言。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联想到此地曾经是初代地师的养尸地,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堪比天人的“大阿修罗”? …… 位于西戈壁的千户所,“客栈”。 掌柜如往常一般站在柜台后面,转动一枚太平钱。 今天没什么生意,大堂中也没几个人,正如掌柜自己说的那般,在这种边陲之地,与人斗还在其次,关键是与天斗。 就在此时,一名伙计匆匆走了进来。 掌柜眼皮一跳,“啪”的一声,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什么事?”掌柜不动声色地问道。 伙计喘息了一口气,脸色难看地说道:“掌柜的,大队骑兵正朝我们这边过来。” “大队骑兵,哪来的大队骑兵?”掌柜脸色一变。 伙计道:“自然是黑衣人的大队骑兵,似乎是直接从西州都护府那边直接调兵,你也知道的,西州都护府名义上受西凉总督的节制,可在根子上还是直属于内阁的,向来行事大胆,难以理喻。” “跨州调兵?这一般是针对地方豪强才会动用的手段,是怕地方豪强盘根错节,把手伸到了本地黑衣人里面,所有才会调客兵入境。朝廷要对雍州下手?”掌柜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青鸾卫那边没有消息?” 伙计道:“似乎是直接绕过了青鸾卫,而且如今青鸾卫的三个千户所都在忙着缉拿‘天廷’之人。” 城外,大地震颤。 一支漆黑的重骑兵部队迅速接近了这座废弃已久的千户所。 第二十三章 黑甲 掌柜来到自己的签押房,取出一张子母符,联系了总店,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 总店那边陷入沉默之中。 掌柜紧紧抿着嘴唇,神色严肃,额头上的汗水证明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 总店那边沉默了片刻,回答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掌柜欲言又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仅仅是知道了? 他最终还是问道:“总店有没有什么……指示?” “指示……”总店那头沉吟了片刻,“既来之,则安之。不要与黑衣人起冲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这样?”掌柜人忍不住道。 “对,就这样。”总店那头的语气不容置疑。 掌柜沉默了许久,最后问道:“我能知道原因吗?” 总店答非所问道:“这次领军之人是楼兰将军。” 除了西州之外,大玄朝廷在其他各地施行督抚制度,也就是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巡抚、镇守总兵官、布政使、协守副总兵官的制度,以总督为尊。 总督全称是挂兵部尚书衔、总督某某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最初并非常设官职,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待到如今,已经是常设官职,统辖一州或数州之地,出任总督之人,加授兵部尚书的官衔,等同一部堂官,故而总督被尊称为“部堂”。 巡抚一般挂都御史的官衔,因为都御史古称御史中丞,故而巡抚被尊称为“中丞”。 总的来说,总督大约是等同于六部尚书一级的高官,虽然大玄一直强调消弭文武之别,但总督还是略偏向于文官。 可西州是个例外,因为是时隔数百年后才重新收复,又地处边境,战事不断,所以这里的最高官府衙门并非总督府,而是西州都护府。西域都护这个被废黜多年的古老官职不仅重获新生,而且也成为西州的最高武官,除了军权之外,还总揽民政大权。 虽然西州都护府在名义上受西凉总督节制,但实际上是直属于内阁,等同一地总督。若遇大规模战事,各州客兵进入西州,西域都护甚至可以挂大将军印,总揽军权,反过来节制西凉总督、秦中总督、蜀州总督,令三位总督为大军提供粮草。 在西域都护之下,设四名副都护,因为西域都户可以在战时挂大将军印,被尊称为“大将军”,故而四名副都护又被尊称为“将军”,与“部堂”、“中丞”的称呼类似。 楼兰将军也就是驻守楼兰城的副都护,在四名副都护中居于首位,如果按照道门的说法,那就是首席副都护。假如西域都护遭遇不测,楼兰副都护可以暂代西域都护主持局势。 掌柜沉默了。 西州的客兵入境也就罢了,还是楼兰副都护亲自领兵,总店又是这般态度,任谁也会觉得不对劲,甚至会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而且这句话说明了总店并非毫不知情。 “还有问题吗?”总店那头按照惯例最后问道。 掌柜语气艰难地问道:“我们这处分店是不是……被放弃了?” “不要乱想。”总店结束了这次子母符对话。 掌柜怔然了许久,才转身离开了签押房。 伙计们凑了上来:“掌柜的,怎么说?” “等。”掌柜吐出一个字。 “等?”众人不解。 掌柜重新回到柜台后面,不再多言。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队铁骑轰然进入城中,迅速接管了这座古老千户所的城防,占据各处制高点,封闭城门。 在森森铁甲之下,城中的绝大多数人连大气也不敢多喘。 什么江洋大盗,什么江湖豪客,在拥有铁骑和火器的黑衣人面前,与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这些人比百姓更好对付,因为黑衣人不能对百姓动武,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整治这些以武犯禁的匪类。 偶尔也会有些反对声音,不过根本无法掀起什么水花,转眼之间就被扑灭。 与此同时,另外几处千户所旧城也被黑衣人迅速占领、接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所向披靡。 事实上,就算要反抗,几座年久失修的土城也挡不住黑衣人的重火器。 黑衣人宣布西戈壁地区以及措温布一线全面戒严,不得出入,同时开始搜查一切隐秘结社成员。 这次突然的客兵入境,其实并非没有征兆。其伏笔早就在正月初一埋下。 正月初一,是为元朔。这一天不仅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还是太平道大真人接任轮值大真人的日子,从这一天起,太平道大真人会开始为期半年的代掌大掌教权柄,成为真正的道门第一人。 结果就在这一天,太平道大真人被灵山巫教狠狠落了脸面。又因为是两人交接,全真道大真人也没能幸免,再加上飞舟是从云锦山出发的,正一道大真人同样没躲过去。等于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冒犯。 于是金阙迅速达成决议,要严厉打击隐秘结社。 以道门的气魄,不会仅仅局限于一个灵山巫教,而是针对一切隐秘结社,就从接连发生了两起隐秘结社作乱的雍州开始。 此事以太平道大真人为主,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为辅,道门不仅派出了天罡堂,同时以风宪堂和北辰堂为主,还在道门内部展开了一场自查行动,无论是真要揪出隐藏结社潜藏在道门的内鬼,还是借此机会打击异己,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是声势很大。 齐玄素若是还在道门,未必不会查到他的头上,不过如今他是受害之人,失踪之人,甚至是个死人,档案已经被封存,便没人会去查他,也算是躲过一劫。 在打击隐秘结社这件事上,朝廷和道门的立场是一致的,再加上是太平道大真人主导此事,所以朝廷也配合道门调动青鸾卫和黑衣人展开了一系列动作,先前在九瓦岗的突袭,便是一次牛刀小试。 这也是齐玄素没有想到的,他在道门阵营的时候,要面对隐秘结社的偷袭,如今他回归隐秘结社了,又要面对道门的镇压,什么叫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就是了。 一名身披黑甲的年轻将领手持马鞭走进了“客栈”的大堂。 在道门提倡大胆启用年轻人的时候,大玄朝廷同样如此。毕竟有二十岁便立下不世之功的冠军侯,有三十三岁便一统天下的皇帝,也有二十七岁发动帝京之变的前朝太后,还有玄圣,整合道门时也才三十岁而已,说明年轻人是可以担当大任的。 掌柜的脸上挤出一线笑容。 这名大概只有而立之年的将领便是俗称“楼兰将军”的楼兰副都护,也是这次领兵的主将。 “我姓秦,秦无病。”年轻将领自我介绍道,而且半点也不避讳,“效仿冠军侯取的名。” 掌柜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贵人驾到,小人见过将军。” “算不得贵人,我这个‘秦’不是天家姓氏,我来自江陵。”秦无病道。 “原来是郡王殿下。”掌柜很快反应过来。大玄开国第一功臣秦襄,同样姓秦,却并非宗室,也并非赐姓,只是单纯巧合而已,被封为江陵郡王,世袭罔替。 秦无病随口道:“不必多礼,我是个上马打仗的武人,不讲究这些,你是‘客栈’之人?” “是。”掌柜应道。 秦无病将手中马鞭交给随从,伸手按在掌柜的肩膀上:“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你只要把本地‘客栈’之人的名单交给我,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我不能保证你们‘客栈’之人能否安然离开此地。” 第二十四章 大阿修罗 措温布西岸的养尸地旧址,曾经是化生堂名下的九大作坊之一,不过一场知命教造就的人祸使得此地成为废墟,几经辗转之后,落入了“客栈”的手中。 这座堪比一座县城的巨大作坊仿佛一个同心圆,外圆即是外围区域,大多数地方已经化作焦土,只剩下零星植被和建筑,此时更是直接沙化,仿佛荒漠。内圆范围则是核心区域,传说中的养尸地便在其中。 据说这座作坊在最为鼎盛的时候,绿草如茵,仙鹤锦鲤,亭台楼阁,乍一看去,不仅没有半点阴气鬼气,反而如仙家胜景一般。 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化作鬼蜮,仿佛从人间来到了幽冥。 巨大的“鬼王”正在此地肆虐,“客栈”派出的精锐已经死伤殆尽。 不是不想逃,而是逃不掉。道门的“凤眼甲三”只是毁去了大部分地上建筑,部分地下建筑还是得以幸存,只是到了如今,这部分地下建筑也已经毁坏殆尽,“客栈”九人中除了为首的老人留守上方之外,其余八人全部进入地下建筑,结果就是留守地面的老人第一个身死,其余八人因为地下建筑坍塌的缘故,无法第一时间离开,也不得不死。 便在这时,巨大的道门飞舟横穿措温布,出现在了此地的上空。 上官敬仍旧站在船首上,俯瞰下方。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对于一位刚刚从西域战场脱身的天罡堂副堂主来说,看似吓人的景象其实算不得什么,并不会比萨满教的巫师萨满更可怕。 一名主事站在上官敬身后,轻声道:“已经联系过化生堂了,的确是封存的‘大阿修罗’。” 上官敬皱了皱眉头,嗓音清冷:“化生堂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能带走,就应该直接销毁,为什么会选择就地封存?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进行二次补救处理?” 主事苦笑道:“根据化生堂给出的说法,并非不愿意销毁,而是做不到,当时这具‘大阿修罗’位于养尸地深处,以化生堂布置在此地的人力,根本无力销毁,只能选择就地封存。至于为何不进行二次处理,化生堂那边语焉不详,大约是涉及到……化生堂几位副堂主的推诿扯皮,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然后就落到了我们天罡堂的头上。”上官敬轻哼一声。 主事不好再多说什么。 上官敬的目光望向站在“大阿修罗”肩头位置的身影,一扯嘴角:“邪教妖人。” 与此同时,“大阿修罗”肩头上的身影也在仰头望着空中的巨大飞舟,牙齿轻轻叩击:“天罡堂么?好快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只是不知是哪位副堂主驾临。” “对,你说的没错,这不是反应,而是提前的预判,或者说我们刚好撞到了他们的铳口上,这只是一个巧合,不过却是个相当致命的巧合。” 他这番话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隔空与其他人交流,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了,拿到我们要的东西之后,我会撤离的,不会与道门之人进行正面冲突。再者说了,我孤身一人,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几座千户所都被封锁了?竟然是罕见的道门和朝廷联合行动,不愧是国师。” “好,好,我知道了,就这样。” 一道极为特殊的子母符燃烧殆尽,这次隔空对话也就此终止。 这道身影跺了跺脚,因为他是站在“大阿修罗”肩头上的缘故,这个动作倒是有些拍拍肩头的意思,算是最后的告别。平心而论,他还是有些舍不得这尊“大阿修罗”的,不过他也明白,在道门和朝廷的重围之下,根本不可能将这尊“大阿修罗”带离此地。 飞舟上,主事将一本卷宗递到了上官敬的手中,其关键地方已经提前折页。 上官敬直接打开卷宗,任凭天风呼啸,可手中卷宗却是纹丝不动。 他迅速地扫过卷宗上的文字。 “玄圣不仅拆分‘造物’为化生堂和天机堂,同时还借着这个机会否决了部分项目,其中包括初代地师留下的所有养尸地。因为玄圣的至高权威,无人敢于公然反对,哪怕是二代地师也不得不表示顺从。不过还是有部分高品道士或明或暗地离开了道门,以此来表达他们对玄圣的不满。当时道门疲于应对佛门的挑战,无暇顾及。这些人组建了隐秘结社‘八部众’,继续他们的研究。” 上官敬只是扫了一眼,没怎么在意,这些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东西,没什么新奇的。 “八部众的成员十分复杂,除了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之外,还有部分没有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也在暗中以个人的身份加入了八部众,他们提出互帮互助的宗旨,没有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为八部众提供庇护,同时分享八部众的成果。我曾想彻查此事,不过因为牵涉到全真道,无疾而终。” 上官敬看到这里,轻声道:“有意思,不过在以前的确是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化生堂和天机堂都与全真道渊源颇深,牵涉到全真道也是意料中事。” 上官敬继续往下看去。 “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八部众除了与道门内部的高品道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外,近些年来同样与其他隐秘结社的核心成员有着类似的关系,其中包括知命教、清平会、‘客栈’、七宝坊、‘天廷’。正因为在他们之间有着极为密切且复杂的利益往来,虽然这些隐秘结社互相之间也有矛盾,但仍旧是通过八部众的穿针引线,结成了一个只与八部众有关的结盟。” “如果非要类比,大概就像合伙做买卖,知命教、清平会、‘客栈’、七宝坊、‘天廷’出钱入股,算是东家,不参与经营,只负责投钱和分红,八部众则是掌柜,负主要责经营,也参与分红。为了协调各方关系,八部众和其他隐秘结社组建了一个特殊的……姑且称之为集会,类似于我们道门的金阙。他们将其称之为‘白玉堂’。白玉堂的成员都是双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白玉堂成员,一重身份是原本所属的隐秘结社成员。” 上官敬眼皮微微一跳,向身后的主事问道:“这里面的记载,你已经看过了吧?” 主事躬身道:“是,这是我们天罡堂一位主事留下的记录,不过这位主事已经因为意外亡故了。” “既然你已经看过,那么你觉得这里面的‘白玉堂’是什么意思?”上官敬问道。 主事沉吟了片刻,说道:“玉京又名‘白玉京’,他们以‘白玉堂’为名,似乎有暗指道门的意思。” “所见略同,我也如此认为。”上官敬轻轻弹了下手中的卷宗,发出清脆声响,再往下看去。 “白玉堂设立多年之后,逐渐有脱离几大隐秘结社而自立门户的趋势,几大隐秘结社也注意到了这种动向,果断出手干预。一场不为人知的内斗之后,白玉堂不再试图自立门户,不过仍旧保持了相当的独立性。我曾试图与一名白玉堂成员结交,未果,不得不返回玉京述职。述职之后,我要被派遣到江南,不能久留……” 卷宗的记载到此截然而至,这份记录就是那名主事返回玉京复命时留下的,过不多久,他便因为意外而亡故,让人很难不产生怀疑。 上官敬合上手中的卷宗,问道:“你说下面的人,是来自于八部众,还是来自于白玉堂?” 主事道:“属下以为,八部众似乎没有这样的胆子。” “你是说,白玉堂有这样的胆子。”上官敬缓缓说道,“一个在道门‘隐秘结社名单’上的老牌隐秘结社没有这样的胆子,一个不在道门‘隐秘结社名单’上的新兴结社,反而有这样的胆子。这可真是一件奇事。” 主事很明智地没有接话。 上官敬也没指望主事能够回答,将手中已经合上的卷宗交给主事,说道:“无论是白玉堂,还是八部众,亦或是‘客栈’,都在这次清剿范围之列,不必留手。就用……‘五雷轰顶’吧,雷法至阳至刚,最是克制这些阴森鬼物。” 主事拿着卷宗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飞舟开始汲取周围的天地灵气,船身下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虚幻法阵,甚至船身上也开始浮现各种符箓。 然后在飞舟上空凝聚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雷珠,缓缓旋转间不时有丝丝雷电从中溢出,化作飞花之状,又缓缓消散。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这颗雷珠是以数百道符箓凝结而成。 “大阿修罗”受到气息牵引,狂躁不安。 下一刻,雷珠直飞九天之上。 一瞬间,乌云密布,甚至覆盖了漫天阴气。 黑云层层下压,天雷感应,紫电滚动,仿佛是天劫已至。 第二十五章 螳螂捕蝉 负责操纵战船的三品幽逸道士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所有游走雷霆汇聚一处,化作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瞬间照亮整个天地,降落在“大阿修罗”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大阿修罗”的身形。 就在飞舟开始凝聚雷珠的时候,站在“大阿修罗”肩头上的身影便已经化作一道火光遁去。虽然道门的战船无法媲美的道门的顶端战力,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正面硬抗战船的煌烈一击。 待到紫光散去。 弥漫的阴气被涤荡一空,“大阿修罗”只剩下半个残缺不全的身子,如同焦炭。 就在道门飞舟出现的时候,李玄都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逃离此地,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明白一点,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超出了“客栈”的掌控,“客栈”是蝉,白玉堂是螳螂,道门则是黄雀。 黄雀现身之后,无论是蝉,还是螳螂,都已无幸理。至于他自己,万万不能出现在道门之人的面前,最起码不能以齐玄素的相貌出现在道门之人面前。死了的齐玄素是杰出优秀的道门弟子,活着的齐玄素则是经不起推敲的来历可疑之人。 再者说了,如今这架势,分明是天罡堂扫灭各路隐秘结的妖人,在道门眼中,隐秘结社的妖人可没有去风宪堂走一趟的必要,从来都是当场处决,所以还有一种可能,道门之人根本没认出齐玄素,直接把他当作隐秘结社的妖人直接处决。 这也在情理之中,飞舟坠毁,道门绝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近些年来,道门对外敌的手段主要以怀柔为主,可不代表道门没有强硬手段,佛门和儒门总不会是折服于道门的高洁品行才心甘情愿地认输。所以这一次,道门不但会拿灵山巫教开刀,也会将长剑和铳口对准所有隐秘结社。 如果道门不作出足够震慑人心的反应,那么今天灵山巫教偷袭一艘飞舟,明日其他隐秘结社再偷袭一艘飞舟,道门无宁日矣。当年知命教偷袭了化生堂的作坊,道门让知命教付出了销声匿迹近十年的巨大代价。 当然,隐秘结社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不将其斩草除根,总能卷土重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齐玄素都要尽早溜之大吉,只怕再过不久,西戈壁也不是久留之地。 而且这次也算是收获颇丰,一颗“血丹”,少说价值几千太平钱,对于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就几千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已经足够了。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弄清楚白玉堂的问题,白玉堂与八部众、“客栈”、清平会是什么关系,七娘和“山鬼谣”又与白玉堂是怎样的关系,不过在如今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已经无力追查下去。 当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大雷鸣时,正在狂奔的齐玄素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紫线”接天连地,大半个天幕都被染成了浓郁的紫色。 这便是天罡堂的高端战力吗? 难怪天罡堂被誉为道门利剑。 …… 一道火光遁出了“内圆”,进入“外圆”的范围,远离天雷落下之处,来到一座勉强还算是完好的楼阁之前。 此时已经有几人等在此地,都是白玉堂成员。这些白玉堂成员早有防备,身上带着可以规避阴气的符箓,在他们周围形成淡淡的光晕,仿佛透明的鸡蛋壳一般,使他们并未被先前“大阿修罗”出世的恐怖威势波及,而且收获颇丰,其中几人的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想来是有些被“客栈”雇佣来清理活尸之人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火光化作人形,正是先前站在“大阿修罗”肩膀上的那道身影,大概而立之年,一身淡蓝色道袍,相貌俊逸,只是在眉宇间带着几分轻佻。 正如天罡堂的卷宗所言,他有两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白玉堂的成员,另一重身份是八部众的成员。 钟伯玉,曾经是一名普通的道门弟子,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八部众。在道门中郁郁不得志的钟伯玉加入八部众之后,反而能够大展拳脚,因为其能力出众,得以进入白玉堂中。 对于钟伯玉而言,如果说进入八部众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个转折,那么进入白玉堂就是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 进入白玉堂之后,他才真正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寂寂无闻的七品道士,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钟伯玉环顾一周:“怎么少了一人?” 众白玉堂成员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罢了,不管了,立刻撤退。”钟伯玉吩咐道。 白玉堂众人有备而来,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符箓,燃烧之后,化作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门内漆黑一片,阴气森然。 钟伯玉率先走入“阴阳门”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其余白玉堂成员依次进入其中,待到最后一人的身影消失在涟漪中之后,门户自行关闭,然后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阴阳门”的另一边却是鸟语花香,似乎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也是暖意融融,与戈壁截然不同。 不远处是一方清澈湖泊,湖畔碧草如茵,除了一个简易码头之外,再无他物。 一个身影端坐在码头上,头戴斗笠,手持鱼竿,正在垂钓。 钟伯玉快步朝垂钓之人走去,垂钓之人刚好收杆,并非故弄玄虚的直钩,而是十分朴实的弯钩,上面挂着鱼饵,可惜只是钓起了一把水草。 垂钓之人也不着恼,随手扯掉鱼钩上的水草,继续甩杆,随口问道:“东西拿回来了?” “取回来了。”钟伯玉取出一样物事,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正是让齐玄素修为大进的“玄玉”,不过又与齐玄素曾经见过的两块“玄玉”不完全相同。 “好。”垂钓之人瞥了眼“玄玉”。 钟伯玉如实禀报道:“这块‘玄玉’位于养尸地的深处,又有‘客栈’在侧,为了拿到‘玄玉’,我不得不启用化生堂封存在此地的‘大阿修罗’,虽然处理掉了‘客栈’之人,但也正撞在天罡堂的铳口上,‘大阿修罗’被毁掉了。” “你已经在子母符中说过了,意料中事。”垂钓之人并不如何在意,从外貌上来看,此人要比钟伯玉年长几岁,斗笠遮住了眉眼,无法一览其全貌,不过从语气上来看,明显是白玉堂中的上位人物,自有一股常人难有的静气。 钟伯玉迟疑了一下,道:“朝廷那边……” “朝廷只是例行公事,不必太过在意。”垂钓之人把玩着这块‘玄玉’。 钟伯玉的目光也被“玄玉”吸引,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这……是什么?为什么我手持此物就能控制‘大阿修罗’?” 垂钓之人举起手中的“玄玉”,透过阳光观察其中的血丝,说道:“这叫‘玄玉’,清平会想要,太平道也想要,有种种不可思议之神异,且各不相同。这块‘玄玉’的神异之处便在于执掌幽冥。不过这块‘玄玉’还未完全醒来,只能让‘大阿修罗’在凭借本能行事的时候不伤害于你罢了,远谈不上控制。” 第二十六章 黄雀在后 对于道门、朝廷、“客栈”、清平会、八部众、白玉堂等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齐玄素知道得不多,他只知道一件事,此地不宜久留,他甚至放弃了返回千户所的想法, 准备直接离开西戈壁。 结果齐玄素在马上就要离开西戈壁的时候,遭遇了一队十余人的黑衣人。 齐玄素没有料到黑衣人已经封锁了此地,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驾驭飞舟的道门之人身上,完全没有防备黑衣人,结果被埋伏在此地的黑衣人以火铳偷袭,当场被身中两铳。 若非这些火铳只是使用了普通的破甲弹丸,而非“龙睛”系列,齐玄素又有血肉衍生的神异,只怕当场就要重伤。 可就算如此,也让齐玄素一阵气闷,盖因线膛火铳发射出的弹丸是以高速旋转的方式射出,又附有破甲符箓,直接破开了他的“护体真气”,随着弹丸一起进入他体内的还有汹涌气流,会造成一个十字形或者星芒形的炸裂,虽然齐玄素的体魄承受住了这股气流的冲击,但也感受到了其带来的压力。 不得不说,这些黑衣人绝非地方守军可比,应该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边军,若论协同作战,火器配备,同样远胜青鸾卫。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躲在了一块巨大岩石后面。 这伙黑衣人竟然配备了迅雷铳,装有五根铳管,可以转动铳盘,依次发射五根铳管,一气发射十八弹。 只听得火铳之声连绵不绝,打在岩石上面,激起无数粉尘,不断有碎石落下,不过转眼之间,这块岩石便已经如同马蜂窝一般。 面对这种情况,齐玄素不打算坐以待毙,先是以肌肉将射入体内的两枚弹丸生生挤出,愈合伤口,然后取出了自己的“神龙手铳”。 当年在万象道宫,关于火器的运用也占了相当的比重,若论对火铳的运用,齐玄素并不逊色这些黑衣人,而且他有个这些黑衣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可以中一铳不死,中两铳不死,甚至中三铳、四铳不死,可这些黑衣人只要被擦一下,就要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一颗“凤眼乙三”解决问题,不过考虑到他只剩下两颗“凤眼乙三”,有些舍不得。 下一刻,齐玄素直接起身,凭借自己通过火铳声音传来方向而作出的准确判断,瞬间一铳正中“迅雷铳”,将这架造价超过三千太平钱的贵重火铳打得粉碎,然后一跃而出,因为他此时腿上还绑着甲马的缘故,整个人好似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这队黑衣人的面前。 手持火铳的黑衣人虽惊不乱,前排火铳兵迅速后撤的同时,手持刀盾的黑衣人向前顶上,如果是只有昆仑阶段修为的齐玄素对上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恐怕会觉得十分棘手,不过如今的齐玄素却是直追归真阶段, 只见他直接丢出重达十斤的“神龙手铳”,砸在一名在后撤途中仍旧打算举铳射击的黑衣人脸上,不仅让他满脸开花,而且也直接把他砸晕过去。若非有头盔的保护,就算脑浆迸裂,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神龙手铳”的优点,也是缺点,十斤的重量,寻常人举起来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稳定射击了,不过对于齐玄素这种人来说,重量非但不成问题,反而可以作为大号的暗器使用,堪比流星锤之流。 空出双手的齐玄素任由黑衣人的钢刀落在自己身上,双拳齐出,虽然没能击碎盾牌,只是留下两个拳印并使其变形,但黑衣人持盾的手腕却是无法承受这等力道,直接碎裂。两名持盾的黑衣人忍不住惨叫出声,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盾牌,踉跄后退。 齐玄素顺势将两人撞开,如同虎入羊群,转眼之间便有数人筋断骨折,倒地不起。 没了刀盾兵,剩下的火铳兵在这种距离下,手中火铳与烧火棍没什么问题。 一人刚刚举起手中的火铳,欲要射击,结果就是齐玄素伸手抓住铳口生生掰弯,直接导致了炸膛,半张脸都血肉模糊。 另一人刚刚举起火铳,就觉一股大力传来,铳口不由自主地从平举变为朝天,他的一铳也随之射向了天空,然后被人一脚踢在胸口,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向后飞去,落地之后呕血不止。 两名火铳兵摸出随身的匕首,朝着齐玄素刺来。 近战的时候,长铳十分不便,手铳虽然便利,但寻常黑衣人并不会配备手铳,那是将领才有的配备,比如“神龙火铳”,就是朝廷的游击一级或者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一级才能配备。当然,从黑市或者天机堂买的另算。 只是火铳兵的近战实力还比不得刀盾兵,又如何与齐玄素相比?齐玄素只是正反手两巴掌,便将两人拍飞出去。 其余人被齐玄素的强横战力震慑住了,一时间竟是不敢动弹。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神龙手铳”,问道:“为什么要攻击我?” 一名似乎是头目的黑衣人回答道:“西州边军哨官陈猛,奉都护府军令,率部封锁措温布一线,搜捕一切隐秘结社成员。” 齐玄素冷冷道:“你们就是这么搜捕的?先把人打死?如果我是隐秘结社成员也就罢了,如果我不是隐秘结社成员,岂不是白死?” 黑衣人道:“以阁下的修为,我们只能开铳才能阻拦阁下。而且我也不觉得火铳能够将阁下置于死地。请阁下遵守都护府的军令,接受都护府的讯问,与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齐玄素轻声道:“我提醒你一句,你们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 “我也提醒阁下一句。”陈猛倒是有几分硬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与都护府作对,与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如果阁下不是隐秘结社成员,大可接受检查和讯问,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却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齐玄素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传来马蹄声响。 在视线的尽头,地平线的方向,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冲来。 这是黑衣人的常用手段,以火铳兵和步卒据守某一地点,形成据点,然后派出游骑兵在各个据点之间巡视游荡,凭借其高机动力,进行快速驰援。 先前激斗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这伙负责支援的游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震颤的感觉也越发明显。 黑衣人带来的压力,与青鸾卫截然不同。 青鸾卫只是天子的耳目,黑衣人才是天子的利剑,象征着朝廷的威严。 齐玄素没有去管那些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赶到此地的游骑兵,而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哨官。 他有些怀念当初的道门身份了,只要有那层皮,哪怕是一个总兵官打伤了他,也要在面子上给个说法,可没有那层皮,一个小小的哨官也敢为难他。可偏偏他还的确有所忌惮,或者说因为忌惮而不敢把事情做绝,所以不敢真正痛下杀手,否则这个哨官已经是个死人了。 齐玄素轻声道:“放我离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哨官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选择放下手中的“神龙手铳”。 哨官的脸色稍缓,认为齐玄素已经服软,沉声道:“很好。” 齐玄素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个普通江湖人,希望你能说话算数,如果确定我不是隐秘结社成员,那就放我离开。” 第二十七章 没有道理 江湖不是善地,江湖人也少有善人。 齐玄素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一直有一个十分朴素的观念,你要杀我,我便杀你,公平合理。 所以要他束手待毙,那是不可能的。 在骑兵们迅速接近的时候,齐玄素张开双手:“检查吧。” 齐玄素的这种态度让黑衣人们稍稍放松了警惕,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隐秘结社成员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只会鱼死网破,而不会束手待毙。再加上驰援的骑兵正在接近,也让这些黑衣人感觉胜券在握,已经将局势牢牢掌握在手中。 境界高,修为高,那又如何? 你当然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把我们这些人全部杀死,可只要你不想下半辈子一直藏头露尾,那么面对黑衣人,面对都护府,面对朝廷,就只能放弃抵抗。 陈猛缓缓上前,几乎是与齐玄素面对面站立。在他身后是一众黑衣人,虽然没有死人,但也躺了一地。 齐玄素问道:“不检查吗?” 陈猛答非所问道:“他们是我的袍泽兄弟,现在却躺在地上,有些人残废了,只能离开边军。” “他们是你的袍泽,也是想要我性命之人,那些火铳打在我的身上,我会是什么下场?我不是天人,不能挥一挥衣袖,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还不伤你们分毫。当然,我若是天人,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齐玄素反问道,“还是说,他们的性命是性命,我这个跑单帮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陈猛笑了,却没有说话。 对于他来说,齐玄素是个疑似隐秘结社成员的陌生人,那些人却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朋友,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对于齐玄素而言,同样如此,这只是一伙见了他之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开铳的人,他不关心这些人有什么故事,不关心他们是否有妻儿父母,是否有兄弟姐妹,这与我何干?难道这就是你们杀我的理由? 如果齐玄素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倒不是不介意展现的自己的仁慈,因为这些人伤不到他。可现在不行,因为这些人的确伤到了他,甚至能杀掉他。 我又不是兼济天下的玄圣,我只是独善其身的齐玄素而已。 你要杀我,我就杀你,就这么简单。 这件事,无关对错,陈猛没错,齐玄素也没错,只是关乎生死而已。 就在这时,骑兵们已经不足百丈,因为齐玄素明显是放弃抵抗的状态,骑兵们开始放缓速度,不再维持冲锋的态势。 陈猛狠狠一拳打在齐玄素的小腹上:“这一拳,是为了王木头。” 齐玄素一动不动。 骑兵们徐徐靠近,马蹄声更加清晰,却不再激烈。 陈猛又一拳打在齐玄素的小腹上:“这一拳,是为孙水生。” 齐玄素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眯起双眼。 骑兵们开始围绕成圈,驻足而立。 陈猛双手抓住齐玄素的肩膀,以膝盖撞在齐玄素的小腹上:“这是为了小高。”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骑兵们,还是不做反抗。 “这是为了老石头。” “这是为了二中。” 陈猛没有停手的意思,拳头,膝盖,不断地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待到陈猛气喘吁吁地停手时,齐玄素伸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如果他不是有血肉衍生的神异,有堪比武夫的体魄,还真撑不下来,就算如此,他也能清晰感觉到传来的疼痛。 齐玄素缓了一口气,缓缓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陈猛眯起眼,没有说话。 齐玄素笑了:“人无信不立,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 陈猛伸手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骑兵们肃穆而立,就像一群看客。 齐玄素道:“我敬你穿的这身黑甲,我也理解你为兄弟报仇的想法,可对我来说,这不是你想杀我的理由。” “明明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先行动手,铳铳要命,我为自保不得不出手反击,结果你们技不如人,被我打残,到头来倒好像我罪大恶极。” “强的有理,弱的也有理,就我们夹在中间的人没理,这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陈猛沉默着拔出了佩刀:“朝廷和军令就是最大的道理。” 齐玄素道:“我说过,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 “我也说过,对抗黑衣人,对抗朝廷,是没有好下场的。”陈猛冷冷道。 齐玄素轻声道:“的确,对抗朝廷,对抗道门,是没有好下场的,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死了,你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就算我被碎尸万段,该没饭吃还是没饭吃,你不为她们想想?” 陈猛脸色骤变,却是已经迟了。 齐玄素身形暴起,如此近的距离之下,陈猛根本无法躲避。 只见得齐玄素以四肢死死抱住陈猛,如同蟒蛇绞杀猎物。继而齐玄素猛然发力,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咔擦声,让人毛骨悚然,距离昆仑阶段只剩下半步之遥的陈猛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四肢和胸腔被生生绞碎,双目圆睁,两只眼珠几乎脱离眼眶。 那日飞舟坠毁的时候,齐玄素就是用这一招绞杀了老道人。 周围的黑衣人如何也没想到如此惊变,纷纷举起火铳对准了齐玄素。 只是齐玄素早有预料,就势一滚,用陈猛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给过陈猛机会,是陈猛自己不珍惜,那也怪不得旁人。 黑衣人的火铳弹丸悉数落在了陈猛的尸体上面,有了这层阻挡,弹丸变为强弩之末,便伤不到齐玄素。齐玄素待到一波火铳攻势过后,推开尸体,捡起自己“神龙手铳”的同时,一跃而起,直奔骑兵头目而去。 就在陈猛对齐玄素“动手动脚”的时候,齐玄素一直在观察周围的骑兵,他之所以放下手铳,原因之一就是他不想直面冲锋的骑兵,哪怕只是轻骑兵,而非人马披甲的重骑兵。 不过在没有足够距离进行加速冲锋的情况下,骑兵的威力就相当有限了。 骑兵的头目是一名把总,瞳孔收缩,死死盯着那名不知姓名的江湖人士,不进不退,反而一勒马缰,策马双腿夹紧马腹,拔刀迎上。 黑衣人骑兵配合熟稔,其余人也一起抽刀合围而来。 这是一个火器方兴未艾而冷兵器仍旧称雄的时代。 虽然火器的影响力已经足以左右战争的走向,但骑兵们也未曾退场,大玄朝廷仍旧重视马政。 放眼整个天下,共有五大产马区。第一是西北产马区,包括部分西域,以及秦州、凉州等地。第二是塞北产马区,也就是金帐王庭统御的广袤草原,历代朝廷都在此设立马市。第三是西南产马区,以蜀州、云州为主。第四是中原产马区,中原自古车骑驰逐,养马颇盛,养马成风,后曾一度衰落。晋州雁门关为塞北马种入口地﹐朝廷在晋州河东府设有牧监。第五就是辽东产马区,主要集中在奉州和辽州等地,以奉州为主。 大玄朝廷在这五个地方设立苑马寺主持养马,苑马寺其职司同于太仆寺,为从三品衙门。各寺分设卿一人,少卿一人,寺丞无定员,各辖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上苑牧马约万余,中苑七千,下苑四千。苑马寺督各苑养育马匹,听命于兵部。 这些西州边军的坐骑便来自于西北苑马寺的上苑,体型高大,哪怕是不曾披甲,仅是马匹本身就达两千斤之重,若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兵,则将近三千斤的重量。如此重骑,结成阵势,上万骑一起冲锋,当真是铁甲洪流,无可抵挡。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瞪大了眼眸。 齐玄素直接与这名把总撞在了一起,没有想象中齐玄素被践踏在马蹄之下的场景,反而是齐玄素站立原地不动,用肩头抵住了马匹,然后见齐玄素抓住这匹高头大马,全身上下一起发力,双臂青筋暴起,腰背拧转,体内真气流转到极致,竟是连人带马直接掀翻在地。 这便是五仙传承中的武夫,抛却了真气、念头,灵肉合一,换来无与伦比的体魄气力。齐玄素固然不是纯粹的武夫,可是有散人的真气助力,却也不逊色多少。 把总被压在马下,无法起身,齐玄素赶在其他骑兵到来之前,上前一步,单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第二十八章 初见端倪 “客栈”大堂。 秦湘见到了秦无病。 虽然两人都姓秦,但并非一家人。 秦湘是县主,父亲是一位郡王。秦无病也未继承郡王的爵位,他的父亲还健在,别人称呼他一声小郡王或者殿下,不过是恭维。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平级。 郡王的儿子和郡王的女儿。 他们是一类人,秦无病收起了武官的跋扈,展现出一位世家子应有的风度,十分礼貌地接待了秦湘。 其实顶尖权贵们的圈子着实不算大,细算下来,也都沾亲带故,宗室的男子,大多都娶了勋贵的女儿,勋贵的男子,大多也都娶了宗室的女儿。只要朝局稳定,不去内斗,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团和气,最起码维持了面子上的和气。 这些年轻男女们无论在旁人面前如何跋扈倨傲,在同类人面前,还是极为好说话且有教养的。 秦无病自然很好奇一位县主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秦湘不是傻子,有些话可以对人说,有些话则万万不能对人说,她不能说自己被别人骗到了这个地方,丢脸还在其次,关键是宗人府。 所谓宗人府,最早名为大宗正院,后改称宗人府,掌管皇家宗室事务,包括皇族名册、编撰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丧葬,也包括记录罪责过失。设三位主官,分别是: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均是正一品。如今这的三大主官都是由年长辈高的亲王担任。 说到宗人府的规矩,说松也松,说严也严。 对于参与朝政的实权亲王来说,只比废纸稍好一点,因为废黜一位实权亲王牵扯甚广,甚至会让朝局震荡,绝不会因为一位亲王不守规矩就如何如何,事实上,位高权重的亲王们也各有嗜好,打猎、逛行院只是等闲,好男风的,喜欢亲自登台做戏子的,给自己办丧事收份子钱的,哪个不违反规矩,也没见如何。 可对于她这种普通宗室女子来说,丢掉爵位并非什么难事。真要牵扯出什么她和八部众的成员有过来往的事情,只怕下场堪忧。 所以秦湘编造了一个谎话,她并非偷跑出来,而是带着护卫出门游历,无意中来到了此地。 秦无病虽然姓秦,又是郡王之子,但并非宗室,而是属于勋贵之列,再加上他久在军中,还真不熟系宗人府的规矩,以己度人,倒也没有起疑,毕竟世道也变了,不兴理学那一套了,女子该出门就出门,该见人就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在秦无病看来,秦湘应该属于岁月静好的繁华江南,而不是大漠黄沙的西北,尤其是这块鱼龙混杂的西戈壁。而且秦无病也很好奇,怎么不见秦湘的护卫,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秦湘道:“我听说措温布的风景很好,便过来了,只是没想到,这里有妖人出没,我的护卫被一伙隐秘结社妖人所害,是一名过路的江湖侠客救了我,他把我带到此地,然后就去了……去了……” 秦湘把目光转向“客栈”掌柜。 掌柜此时已经明白齐玄素为什么会让他通知青鸾卫了,赶忙道:“那位江湖义士受了我们‘客栈’的雇佣,去了作坊那边。他还嘱咐过小人,如果他回不来,就通知青鸾卫。” 掌柜没有提起白玉堂的事情,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无病翘起嘴角:“一位义士,我一直以为江湖侠客只存在话本之中,没想到现实之中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我都想见一见那位义士。只是作坊那边,是由道门之人负责,他能否活着回来,我说了不算,道门说了才算数。” 秦湘脸色微微发白:“道门?” “这次是朝廷和道门的联合行动,我们负责陆地,他们负责苍天,不放走一个。”秦无病淡笑道,“说起来,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当初在边境,我们对付金帐的骑兵,他们对付萨满教的巫师,不得不说,这些道门之人都是厉害角色,不是什么花圃道士。” 掌柜闻听此言,同样是脸色苍白。他心中明白,那些人多半是回不来了,“客栈”在朝廷有人脉和关系,可是在道门却是没什么太强的人脉,哪怕“客栈”曾经也是道门的一部分,真正与道门有联系密切的是清平会。所以道门会毫不犹豫地消灭那些“客栈”之人,当作自己的成果和功劳。 便在这时,秦无病感觉到自己随身携带的子母符传来温热之意,他朝“客栈”的掌柜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却没有避开秦湘。 对于他而言,秦湘是自己人,且是个与自己平等的人,是需要得到尊重的,不能失了礼数。“客栈”的掌柜既不是自己人,也不是个平等之人,不必在意他的想法。 秦无病走到一旁角落,取出子母符,在自己面前化作一团光焰。 光焰变化出上官敬的模样。 “上官真人,你那边如何了?”秦无病随口问道。 上官敬的声音略显失真:“逃了几只老鼠,与白玉堂有关。” “白玉堂?”秦无病微微一怔。 “你听说过白玉堂?”上官敬有些讶异,他知道白玉堂并不奇怪,可秦无病并非专门与隐秘结社打交道之人,他知道白玉堂便有些奇怪了。 秦无病道:“我不仅听说过,而且还见过。我曾经在都护府见过一个女人,她是来见大将军的,大将军与这个女人谈了许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白玉堂,她与大将军谈了一桩买卖,关于金帐汗国的。不久之后,大将军亲自领军出击,斩敌两千有余,被陛下加封了太子太保。” 大将军就是西州都护。 上官敬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对于白玉堂,了解多少?” 秦无病与上官敬是老相识了,所以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此事之后,我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开始调查这个所谓的白玉堂,倒是有了些收获。白玉堂更像是各大隐秘结社结盟后的一个产物,其中成员来自各个不同的隐秘结社,给我的感觉,白玉堂有些像道门的金阙议事,其中成员背后代表的各大隐秘结社就是道门的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大掌教。” “慎言!”上官敬提醒了一句,却没有否定这个说法。事实上两者在结构上的确没有本质的不同,更多是力量大小上的不同。 秦无病转而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白玉堂,毕竟对付隐秘结社,是你们道门的事情,与我们没有太多干系。只是我对那个女人十分好奇,想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是说那个与你们大将军做了一笔买卖的女人?”上官敬道。 “是。”秦无病点头道,“为此,我与大将军深谈了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大将军没有瞒我,而是全都告诉了我。那个女人是清平会的成员,真实姓名不得而知,词牌名是‘七娘子’,江湖人称‘七娘’。她是个掮客,做各种各样的买卖,主要以各种情报为主。这次就是她从中穿针引线,促成了大将军与金帐那边的一位那颜的交易,得到了金帐大军的动向,从而大获全胜。” “也就是说,这个七娘就是清平会在白玉堂中的代表之一?”上官敬若有所思道。 秦无病道:“也许是,也许不是,需要你自己去验证。” 第二十九章 铁甲森森 齐玄素单手扼住了骑兵把总的喉咙,将他从马身之下强行拖了出来,然后身子一缩,用他挡住自己。 “让他们都住手。”齐玄素在这名把总的耳旁轻声说道。 把总面露犹豫之色。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手上加了一分力道,这名把总立刻感觉到了窒息的滋味,赶忙道:“住手,都住手!” 所有黑衣人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停下脚步不动,不过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平心而论,就算齐玄素是玉虚阶段的境界,在无险可守的平地对上冲锋的骑兵,也很难讨到好去,不是说没有胜算,而是十分棘手。 因为武夫也好,散人也罢,都没有行之有效的破敌手段,只能近身作战,可一名骑兵本身就超过两千斤的重量,全力奔驰之后,其冲力之大,绝对要超出玉虚武夫的倾力一拳。齐玄素可以平地掀翻一名骑兵,却不能掀翻一名冲锋的骑兵。 反而是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和方士在这方面颇有优势,飞剑和归真阶段的法术,都能造成十分有效的杀伤。 不过骑兵并非单独作战,都是成群结队,大队骑兵冲锋的威力更甚,而且这些骑兵本身也都有修为在身,中层武官就不乏先天之人,高层武官更是不乏天人,比如曾经打伤齐玄素的赵福安就是一位天人。 更为关键一点,出现了小股黑衣人之后,意味着大批黑衣人也在附近,如果齐玄素不能速战速决,很有可能落入被大批黑衣人围剿的局面之中,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天人,否则绝无幸理。 所以齐玄素不得不取巧,先是示敌以弱,使其放松警惕,然后骤然发难,擒贼先擒王。其实齐玄素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如果那个叫陈猛的哨官愿意放齐玄素一马,那么齐玄素不会暴起杀人,所以齐玄素一再重复那句“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我不想招惹黑衣人,可你们欺人太甚。”齐玄素轻声道,“不要再拿朝廷和黑衣人吓唬我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我只有一条命而已,多杀几个也不会多死几次。” 把总神色变化不定,强作镇定:“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事情经过我都看在眼里,是陈猛不守规矩在先,实在怨不得你。” “是么?”齐玄素似笑非笑,“可他已经死了,总不会是白死吧?你敢说这个话吗?” 把总哑然无言。 齐玄素挟持着把总缓缓后退,黑衣人们随之缓缓前进,始终维持着大约丈余左右的距离。如此距离,固然让齐玄素无法转身就逃,骑兵们也很难展开冲锋。 如此对峙片刻之后,异变陡生,只见得齐玄素身形暴起,谁也没有想到齐玄素在挟持着一个成年男子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迅捷,直接将一名骑兵从马背上撞下,然后齐玄素倒骑在马背上,仍旧用把总挡住自己,使得黑衣人投鼠忌器。 接着,齐玄素双腿一夹马腹,重达两千斤以上的骏马承载两名成年男子也丝毫不觉吃力,立时开始发足狂奔。 在万象道宫中,火器、骑术都是必修课程,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以优等成绩结业,丝毫不比这些骑兵差。又得益于他强横的体魄,哪怕不用双手,仅凭腰腹和双腿的力量,也可以稳稳坐在马背上,甚至是操纵胯下坐骑。 其余骑兵下意识地便要策马追上,就听嗖嗖几声,几把飞刀破空而至,如此近的距离下,飞刀力道十足,虽然不至于直接斩断马腿,但惊马还是不难——哪怕是黑衣人的战马。 最靠前的几骑,有的坐骑高高扬起前蹄,有的坐骑前腿跪倒,顿时造成一阵混乱。 趁此时机,齐玄素拉开距离,往外逃去。 如此奔走了十余里之后,已经是甩开了后面的追兵。 此时那名被齐玄素挟持的把总心中震惊难言,这次大败,已经不是境界修为的问题,纯粹是战术的问题,此人心思之缜密,应变能力之强,实是远胜常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人。自己这次算是栽了,放走了此人还在其次,关键是自己被人挟持,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日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能保住把总的职位就是万幸。 正当这名把总哀叹自己未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马速正在减缓,因为他是倒坐在马背上的缘故,无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一名老兵,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压抑气氛。 片刻后,马停下了,打了个响鼻。 然后把总被丢下马,他也终于看到发生了什么。 在前方是一队超过五百人的黑甲骑兵,铁甲森森如林,为首之人是一位守备。 营兵制起源于大魏的京营,在大玄朝廷废黜卫所制度之后,成为黑衣人的唯一军制。 在西州边军,西州都护略高于提督军务总兵官,副都护略高于镇守总兵官,其下仍旧是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处于第六级,低于游击,高于千总,正五品。 若论品级,守备与青鸾卫的千户平级,五百精锐骑兵的威慑力也不逊于一个千户所。如果齐玄素还有道门的身份,如今也是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遇到这位守备,两人多半还能“幸会”一二,攀一攀交情,算是旗鼓相当。可惜齐玄素如今没了道门身份,别说攀交情了,不被视作妖人就已经是万幸。 齐玄素从马背上下来,没有试图以一己之力冲击五百骑兵。 如果这五百骑兵全都是普通人,那么齐玄素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黑衣人怎么会全都是普通人,从下层武官到中层武官,再到高层武官,其实力明显呈现出层层递进的趋势,高层武官并不逊色道门的高品道士,那么黑衣人的甲士也必然不会是普通人,而是如道门的道士一般同样有修为在身。在精锐的边军体系之中,这个标准还会被进一步提高。 比如那名被齐玄素击杀的哨官,便已经摸到了先天之人的门槛。这名骑兵把总,同样是也是处在半只脚跨进了先天门槛的瓶颈之中,与当初死在齐玄素手中的青鸾卫试百户周飞龙相差不多。以此类推,千总和守备大约就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参将和游击大约是玉虚阶段的修为,协守副总兵官是归真阶段修为,镇守总兵官就是实打实的天人。 这还仅仅是个体战力,黑衣人从来都不以单打独斗为能。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失心疯了才会去一人冲阵。 齐玄素沉默不语,心思急转,想着应该如何脱困。 为首的守备打量着齐玄素,沉声问道:“你就是救了县主的江湖义士?” 齐玄素一怔,反问道:“县主……秦湘?” “是。”守备提着缰绳,顿了一下,“不可直呼县主名讳。” 齐玄素没什么逆反之心,只是想要活着而已,自是点头应下。 确认了齐玄素的身份之后,守备道:“将军知道是你救了县主,想要见你一面,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齐玄素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个将军,不过联想到先前所见的道门飞舟,已经有所猜测,不由问道:“敢问这位将军是?” “我们将军是西州都护府楼兰副都护,奉内阁钧旨、都护府军令,率军清剿雍州妖人。”守备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齐玄素心中权衡,眼下这个局势,自己是万难突围,若是去见这位副都护,凶吉难料。不过自己杀了一个哨官,又救了一个县主,两者孰轻孰重? 齐玄素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县主更重一些,点头道:“好,我随你们去。” 守备示意随从给齐玄素一匹新马,让那名被齐玄素挟持的把总自己骑马回去,沉声道:“请。” 第三十章 公文 此时“客栈”掌柜的签押房已经成了一个临时的“中军大帐”,挂起了黑衣人的地图,传令兵进进出出。 齐玄素也在这里见到了那位要见自己的将军,也就是秦无病。 仅从外表来看,秦无病并不算老,甚至可以说很年轻,与齐玄素相差不多。可齐玄素明白,那是因为极高的修为形成了驻颜的效果。。 不过秦无病真实年纪也不会很大,不会超过四十岁,在黑衣人中可以算是少壮派。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称得上“俊彦”二字。如果不出意外,以他的家世、能力、履历,在多年之后,他会以郡王的身份代表黑衣人进入内阁,成为朝廷最高处的极少数人之一。 正如张月鹿有望进入金阙,成为左右道门走向的大人物之一。不过这一切都有着一个前提,最起码要活到那个时候。 关于道门和朝廷联合清剿雍州境内所有隐秘结社妖人的消息,齐玄素已经在来此的路上从那名守备的口中得知,他并不惊讶道门的雷霆手段,只是没想到道门的动作如此之快,直接跳过了金阙的扯皮阶段,看来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 秦无病审视着其张玄素,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道:“我叫秦无病,你可以直接称我的官职‘副都护’,你要是想要称我一声‘将军’或者‘都督’,我也不介意。” “都督”是五军都督府的最高官职,虽然已经随着废除卫所制度而废弃,但也成为许多人对镇守总兵官和提督军务总兵官的称呼,类似于称呼总督为“部堂”,称呼巡抚为“中丞”。 齐玄素以道门礼节见礼,避免了下跪的尴尬,同时又用了一个颇为恭敬的称呼:“魏无鬼见过都督。” “你是道门之人?”秦无病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深知自己身上的道门印记很难掩盖,干脆半真半假道:“万象道宫出身,后来流落江湖。” 这句话倒也不能算假,齐玄素在去天罡堂之前,的确是流落江湖,现在算是二次流落江湖。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道门称之为“游方道人”,他们不在意道士品级,与江湖人没什么区别,时间久了,就变成了“前道门之人”。再加上道门实在太大,很难在短时间内切实查证有没有一个叫“魏无鬼”的前道门之人。 秦无病没有起疑,说道:“你和那名哨官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开铳在先,你还手在后。在他们出示都护府的军令之后,你也不再反抗,陈猛先是打你,又要杀你,虽然情有可原,但于军法不合。你在万不得已之下出手反抗,我们黑衣人也要讲道理,总不能要杀别人还不许别人还手,没有这样的道理。” 齐玄素稍稍放松几分,毕竟听秦无病话中的意思,不打算追究他杀人的事情了,这便是他不把事情做绝的缘故,若是他大开杀戒,秦无病未必还这么好说话。当然,最关键的因素还是秦湘。一位县主的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她保下一个隐秘结社的邪教妖人,未必能够做到,可要她保下一个有恩于她的江湖义士,秦无病还是乐意给这个面子。 毕竟权贵之间更讲究人情世故。 秦无病提过了这一茬,转而说道:“你救了县主,很不错。那么你知道是谁袭击了县主吗?” 齐玄素故作迟疑道:“回禀都督,我不能断定,只能是推测,似乎是八部众的人。” “何以见得?”秦无病又问道。 齐玄素道:“常在江湖行走,对于这些隐秘结社的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各不相同。比如说‘天廷’,就是一伙妄人,‘客栈’和七宝坊是一伙生意人,清平会最为神秘,还有三大邪教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就是一群疯子。而八部众的人,似乎最为正常,不过他们的体貌特征总会有些问题,或是皮肤呈现青色、灰黑色,或是脸上生疮,头上生角,或是生有鳞片、獠牙等等,据说是八部众的各种奇怪药物导致。” 秦无病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根据道门那边给出的说法, 这里的确有八部众的活动痕迹,正好一并剿灭。” 齐玄素有些摸不透秦无病的真实想法,选择缄默不语。 秦无病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你救了县主,没有让她落入八部众的手里。如果八部众抓住了一位县主,又在她的身上用了些让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药物,那么对于宗室来说,是天大的丑事。所以我会给你向朝廷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齐玄素赶忙道,“一介江湖草民,不敢居功,而且对县主也不好,她说不定要因为此事受些责罚,所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无病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似笑非笑道:“怜香惜玉。” 齐玄素脸色一肃:“不敢。” “敢也好,不敢也罢,都没什么关系。对了,县主在等你,她想要向你当面道谢。”秦无病笑了笑,“她在二楼,你去罢。” 齐玄素再次向秦无病行礼,然后退出签押房,从大堂的楼梯往二楼行去。 在齐玄素去了二楼之后,秦无病的随从走了进来,说是随从却也是参将的品级,不过并不领兵,而是充当赞画。 “将军,西凉总督府的公文。”参将手中拿着一页各地官府衙门常用的公文笺。 秦无病并不伸手去接,只是道:“念。” “是。”参将应了一声,同时尽力降低声调,以期减轻公文内容的触目惊心,“西凉总督府致西州都护府秦副都护无病台鉴:久视四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总督府顷接道门北辰堂秘密照会:根据北辰堂所获悉之情报称,此次进入雍州之数境内千西州客军,有隐秘结社清平会之核心人物潜藏其中,意图不轨,北辰堂声言,此人可能致使此次剿灭雍州隐秘结社之行动功败垂成云云。北辰堂何以获得如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重大之恶果?总督府何以回复北辰堂照会?秦副都护无病当有以教示。” 沉默。 秦无病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沉默。 “将军。”参将轻声问道,“北辰堂为什么不直接照会天罡堂?反而要照会总督府,再让总督府来知会我们?” 秦无病闭上了双眼:“不管怎么说,西凉总督名义上节制西州都护府,正所谓师出有名,西凉总督府发出这封公文,谁也不能说错。关键在于北辰堂和天罡堂,这个时候已经很明白了,三道之间,暗流涌动。所谓上三堂,正一道掌握了天罡堂,太平道掌握了北辰堂,全真道掌握了紫薇堂。这次剿灭雍州境内隐秘结社,以天罡堂为主,我们都护府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一向与天罡堂交好,而全真道也是站在正一道这边,可太平道不希望功劳全都落在天罡堂的手里。” 参将一惊:“道门内斗!” “不是道门内斗那么简单,朝廷也牵扯进去了。”秦无病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嗅觉之敏锐可想而知,“从清微真人面见陛下开始,朝廷就决定要插手了,正因如此,全真道和正一道才会抛弃过去种种矛盾,毫不犹豫地联手结盟。而在这个时候,西凉总督也摆明了立场,他是站在太平道那边的。” 参将脸色凝重:“他们不希望这次剿灭隐秘结社的行动成功?” 秦无病睁开双眼,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说,用折损道门的些许威望来换取天罡堂的掌堂真人换人,值还是不值?” 参将十分吃惊:“如何动摇一位掌堂真人的位置?仅凭这些小动作吗?” 秦无病道:“总督府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军中出了奸细,需要停下来抓内鬼,不管最后抓没抓到,现在都无法配合天罡堂剿灭隐秘结社的妖人。” “当初大将军通过一位金帐那颜知道了金帐大军的动向,从而大败金帐大军,斩敌数千,那么你说隐秘结社会不会也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天罡堂的动向?而且那些隐秘结社的妖人不是任人拿捏的泥人,内外夹击之下,未必不能让天罡堂大败。” “一场大败之后,总要有人负责的,再说了,又不是废黜参知真人的名号,只是换一个人来做掌堂真人而已。” 第三十一章 朋友 “将军,我们应该如何回函?”参将问道。 秦无病向后靠在椅背上,沉吟了片刻,说道:“致西凉总督府:久视四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来函敬悉,我部决遵来函于雍州西戈壁废弃千户所进行整军,清查内外,并愿意随时接受调查。清查之具体结果,另外去函告知。西凉都护府副都护秦无病。” 参将快速记下,又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转身离开签押房,去给西凉总督府回函。 随着世道发展,这种公文往来,许多时候不再由人力送达,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已经成为过去,而是变为隔空传书。 最早是与飞鸽传书类似的飞剑传书,后来摒弃了飞剑,只需要一个小型的符箓法阵,便可进行传送文书。 道门将这种符箓法阵称之为“迅符阵”,每个“讯符阵”都能够连接多个“讯符阵”,并且以不同的符箓进行区别编号,传书时可以根据编号自由选择要传书的对象。 唯一的不足就是“讯符阵”造价不菲,高达数万太平钱,无法大规模配备,放眼整个朝廷,黑衣人普及到游击一级,青鸾卫普及到千户所一级,地方衙门普及到府一级,县一级还是用人力传书,不过从县城到府城短则半天,长则两三天,人力送达也足够了。 至于为何不用子母符替代“讯符阵”,原因很多。第一,子母符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而“讯符阵”可以重复使用。第二,口说无凭,要白纸黑字为凭,防止日后相互推诿,也避免给别人背黑锅,明明白白的公文手令必不可少,所以“讯符阵”不可能被子母符替代。 在参将离开之后,秦无病取出一张子母符,捏在两指之间,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自己的前途和朋友之义,哪个更重要一些? 有句老话,官场之中无朋友。 可战场上却是有袍泽兄弟的。官场上可以不相信同僚,可战场上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袍泽。 秦无病盯着手中的子母符,眉头皱起,最终还是以自身真气点燃了这道子母符。 片刻后,子母符化作一片光焰,投映出上官敬的半身虚影。 “有事?”天罡堂道士与朝廷的武官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不大喜欢寒暄客套,尤其是上官敬这种刚刚从边关战场回来之人。 秦无病也不在意,笑道:“你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也不是什么仙子,如果没事,我才懒得跟你说话。” 上官敬笑了一声:“那就说事。” 秦无病问道:“你到哪了?” 上官敬没有多想,回答道:“正停靠在措温布,补充水气。” 秦无病又问道:“你有好些时候没回玉京了吧?” “是有些日子没回去了,不过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上官敬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就算玉京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是你先得到消息。” “那也难说。”秦无病道,“风起于青萍之末,等到化作足以翻船的大风大浪的时候,就太晚了。” 上官敬沉默了,他从秦无病的话语中嗅到了不详的气息。 秦无病轻声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停下来休整。” “什么意思?”上官敬立刻问道。 秦无病答非所问道:“我劝你一句,小心行事,哪怕没有寸功,也不要酿成大错。” 上官敬不是傻子,已经听出了秦无病的话外之音,盯着秦无病,脸色凝重。 秦无病却是避开了上官敬的视线,说道:“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你我十余年的故交,我这才豁出去提醒你一句,有人打了招呼,让我停下来抓内鬼。” “谁?”上官敬的眼中闪着光。 秦无病淡淡道:“到了这个时候,这还重要吗?你就不要问了。” “是西域都护府?还是内阁?”上官敬单刀直进。 秦无病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不是面对金帐汗国的战场,这里头的水比措温布还要深。” 上官敬轻声说道:“我不要你涉水,我也不要你在岸上拉我一把,我只要你在岸上给我提个醒。” 秦无病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罢了罢了,那我就告诉你,是西凉总督府和北辰堂。” 上官敬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说了,我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朋友。” 秦无病生出许多感触:“你我都是久在樊笼之人,应该明白,我们所在的位置,不存在什么意气用事和冲冠一怒,上头一纸公文压下来,我们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我能做的也就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你若能退,还是先退。” 上官敬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想退,又能退到哪里去?退到玉京吗?” 秦无病语气沉重:“事情已经洞若观火,什么报复隐秘结社,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太平道要借着此事大做文章,要压服两道,再推举出一位李姓大掌教,他们甚至想让大掌教也像皇位那样世袭传承。谁挡了太平道的路,太平道就要碾死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你和我都挡不住。” 上官敬沉默了。 秦无病的声调低沉下来:“哪怕是退到玉京,丢了这个副堂主之位,总要好过丢了性命。” …… 齐玄素来到“客栈”的二楼,来到秦湘的房间外,轻轻敲门。 “你……还好吧?”秦湘打开门,上下打量着齐玄素,看他是不是缺胳膊少腿。 齐玄素道:“还好,有惊无险。” “进来说话。”秦湘把齐玄素让了进来,正要关门,却被齐玄素抬手止住。 秦湘疑惑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解释道:“开着吧,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秦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没好气道:“你这人……现在不是理学当道的世道了!”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打算关门。 两人就这样敞着门,相对而坐,秦湘道:“我没想到小郡王会把你请来。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正好要谢谢你,你想要什么?” 这话说得有些居高临下,不过齐玄素不觉得冒犯,他并不认为这个有点傻气的县主是故意为之。 齐玄素也没有十分大气地拒绝,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太平钱。” 秦湘并非假客套,立刻问道:“多少合适?” 齐玄素估算了下自己的身家,还剩下八百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个小县主也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干脆要个二百太平钱,凑个整数。对于一位县主来说,二百太平钱应该不算太多。 于是齐玄素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千太平钱?”秦湘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轻松,“倒是不多,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客气的。”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的两根手指有些僵硬,他忽然发现,似乎是自己眼界低了。 这也不怪齐玄素,因为他也没接触过几个有钱人。 七娘毫无疑问是有钱人,不过她是个吝啬的守财奴,不能以常理论之。至于张月鹿,过高的道德准则让她过得很是清贫,只比齐玄素稍好一点。 秦湘就不一样了。 平心而论,在她眼里,两千太平钱不能算是一笔小钱,却也不算什么大钱。大玄的宗室们失去了封地,能够参与政事的只是部分人,其余人就开始涉足各种商贸,他们并不出面经营,而是自己出资,雇佣专业的掌柜,手握各种商号的股份,坐享分红。 秦湘只是个县主,可父母娇惯,名下也有些股,每年的收入大约是五千太平钱,两千太平钱就是她小半年的收入而已,而且她平日里花钱的地方不多,也小有积蓄,大约是一万太平钱左右的样子,足以应付。 最终,齐玄素没有开口解释,默认了这个数字。 第三十二章 神机营 齐玄素离开“客栈”的时候,怀里多了两张飘着油墨香味的官票,由太平钱庄发行,面额一千圆太平钱整。 除此之外,秦无病还让自己的心腹参将给了齐玄素一块腰牌,可以自由出入西戈壁和千户所,不会被黑衣人视作隐秘结社成员。 齐玄素只觉得这次西戈壁之行不虚,一颗价值不明的“血丹”,两千太平钱,他已然是富家翁了。 不得不承认,境界修为与太平钱的多寡息息相关,过去他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只能小打小闹,挣不了几个钱。可他有了玉虚阶段乃至于直逼归真阶段的修为之后,赚钱就变得容易。 如果他还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就不会被“客栈 ”掌柜看中,也不是巨大活尸和白玉堂方士的对手,不可能拿到“血丹”。就算他侥幸拿到“血丹”,在逃离西戈壁的时候,也会被伏击的黑衣人当场击毙。可他有了足够的境界修为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境界修为才是根本。 齐玄素打定主意,从这里脱身之后,他要尽快服用“血丹”,争取早日跻身归真阶段的修为。 至于措温布湖畔的作坊和白玉堂,在道门和朝廷已经插手的情况下,齐玄素不认为自己还有插手的余地,七娘的差事自然只能以失败告终。不过失败就失败了,七娘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便在这时,齐玄素遇到了“客栈”的掌柜。 “老兄。”齐玄素打了个招呼。 掌柜神色复杂地看着齐玄素:“兄弟你真是命大。” “你都知道了?”齐玄素问道,“就是作坊的事情。” 掌柜点了点头。 齐玄素叹息道:“突然出现一个怪物,好似鬼王一般,我怀疑就是传说中的‘大阿修罗’,你们的人被那怪物一口一个全都吃了,万幸我离得远,逃得快,这才躲过一劫。” 掌柜嘴唇微动,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 “客栈”如此兴师动众,结果被别人摘了桃子,都不能说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人死了不说,连分店和“屯田”也丢了,算是赔到姥姥家了,他这个掌柜算是做到头了。不过话说回来,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万幸。 两人作别之后,齐玄素开始在千户所内游荡。 因为他腰间挂着那块腰牌,往来的黑衣人没有为难他。那名参将特意交代过,这块腰牌不仅仅是出入通行证那么简单,还能享受一些黑衣人的待遇。这算是秦无病对齐玄素表示的谢意。 齐玄素惊讶于宗室和勋贵们的团结,只因他救了秦湘,秦无病就能以堂堂副都护之尊向他表达如此谢意,而根据秦湘所说,两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只是父辈之间有些交情,可见在外人面前,宗室和勋贵几乎是一体的。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齐玄素杀了一位宗室或者勋贵,那么面对的就是所有宗室和勋贵的敌意。 这就像一个大家族,虽然许多远房亲戚不怎么熟悉,但有了难处,还是愿意互相帮衬。 齐玄素不打算浪费这个机会,他记得很清楚,“神龙手铳”就是由神机营出品,天机堂只是仿制而已。说到天机堂,当初他借着张月鹿的身份在天机堂购得“神龙手铳”,不仅质量要比黑市要好,价钱也便宜许多。 正所谓穷人乍富岂能安,齐玄素刚刚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正是躁动不安的时候,兴许是被七娘这个守财奴限制得狠了,齐玄素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只觉得不把自己手里的太平钱花出去就浑身不得劲。 兜兜转转,加上问路,齐玄素终于在一个大院子里找到了黑衣人的武备官,也是随军出征的神机营主官,他们并不隶属于西州边军,却负责西州边军的军械供应,其性质类似于地方官府负责供应粮草。 神机营属于京营。 金帐有怯薛军拱卫王庭,大玄有京营禁军拱卫帝京。 前朝时,京营分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总人数约为十七万。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军士除来自帝京卫军外,又调西京留守司及齐州﹑中州﹑晋州三都司卫所马步官军轮番到帝京宿卫和操练,称为班军。隶属五军营的还有掌随驾马队官军的十二营,掌操练上直叉刀手及京卫步队官军的围子手营,以及幼官舍人殚忠﹑效义诸营。 三千营以三千铁骑为骨干,实际人数不止三千,全部为骑兵。分五司,分掌皇帝的旗 ﹑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 神机营,因精通火器,立营肄习而名,其下亦分中军、左﹑右掖、左﹑右哨。中军分设四司,掖﹑哨各分设三司,掌铳﹑炮等项火器。隶属该营的还有五千营,掌操演火器及随驾护卫马队官军。 三大营各设提督内臣﹑武臣﹑掌号头官统领。各军﹑各司分设坐营官﹑把总﹑坐司官﹑监枪内臣﹑把司﹑把牌不一。 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废除卫所制度,整改京营,将五军营和三千营合并为神枢营,又称神枢禁军。旧有的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副手称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其下设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 神机营则被单独列了出来,设一名掌印总兵官,两名普通总兵官,虽然是军职,但脱离了黑衣人的战斗序列,变为类似于天机堂的存在,专事研究、制造各种军械,以火器为重,若论火器的水准,并不在天机堂之下,而双方也多有合作。 齐玄素出示腰牌之后,询问道:“我听说神机营也像天机堂那样出售各种兵器。” 武备官是个带着几分商贾气质的中年男子,笑道:“一般而言,我们不做小笔买卖,只做大宗买卖,不过阁下既然有腰牌,可以破个例。” 齐玄素好奇问道:“大宗买卖,都卖给谁?” 武备官回答道:“西域诸国,婆娑州诸国,凤鳞州各方诸侯,都可以。不过金帐汗国不卖,金帐会从罗刹国和极西诸国买火器。” 齐玄素又问道:“黑衣人就不怕他们拿了我们的火器反过头来打我们?” 武备官轻蔑一笑:“蕞尔小国,连符合尺寸的弹丸都造不出来,就算买了我们的火铳,只要我们断了他们的供应,他们的火铳就是烧火棍,拿什么打我们?再有就是,我们只会把一些过时的火器卖给他们,最新的火器只供应自己人。”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大玄朝廷远超周边小国的底蕴,甚至有余力把火器出售给外人。 武备官道:“不过阁下也算是自己人,可以破例。” 齐玄素问道:“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 武备官沉吟了一下,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后装式填弹,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只要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从铳套中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说道:“天机堂仿制,六百太平钱。” 武备官的神色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收起“神龙手铳”,小声嘟囔道:“那是高品道士才能享受的优惠价格。” 不过他没有多想,眼前之人修为不俗,又有副都护亲自批准的腰牌,在道门有些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武备官又想了一会儿,问道:“兄弟缺趁手的兵刃吗?不是火器,而是传统的兵器。” 齐玄素来了兴趣:“该不会是飞剑吧?” “不是飞剑。而是一对双刀。”武备官说道,“是剿灭邪教妖人时缴获的,因为算战利品,都被统一归到了我们这边,我看了下,大概是灵物品相,只要注入真气,刀身上就能燃起火焰,给我它取了个名字,叫‘火焰刀’。” 齐玄素对这个名字十分不以为然,不过对刀却十分感兴趣,说道:“看看成色。” 武备官领着齐玄素去了一间临时开辟的仓库,让属下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只见其中放着两把刀,长约二尺,通体赤红。 齐玄素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两把刀,他刚从张月鹿那里学了“大衍灵刀”,用“青渊”来施展“大衍灵刀”,终究是不如真正的刀。 他伸手取出双刀,先是挥舞了几个招式,又尝试注入真气,果然有火焰自刀锋上生出,问道:“多少钱?” 武备官道:“三千太平钱。”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太贵了。” “这可是灵物,还是成对的。”武备官道,“若是分开来算,一把一千五百太平钱,很公道。” 齐玄素凝视着双刀,虽然喜欢,但为了太平钱,却要往坏了说:“如今世道,以剑为尊。如果是飞剑,那就是剑仙风范,可如果是飞刀,却没有刀仙的说法。所以要我说,如果是一对飞剑,卖三千太平钱公平合理,可惜只是双刀,只能卖两千太平钱。” “两千太平钱太少了,这样罢,我们取个折中,两千五百太平钱。” “好,成交。” 第三十三章 黑吃黑 两人返回用以充当签押房的屋子办了相应手续,武备官收下齐玄素的官票,开出两张票据,一张给齐玄素,算是个凭证,另一张他自己留着入账。 神机营不必缴税,却要对账,而且朝廷每年也会派计考院的官员进行查账。所谓计考院,是本朝新设的衙门,主要职责是清查户部国库、地方藩库、各织造局、各地提举市舶司、工部、漕运河道衙门之账目,若有亏空,追补亏空,清查退赔,从抄家到发卖,一手操办,算是补充都察院和青鸾卫在职能上的不足,被官员在私底下称作是“抄家的衙门”。 神机营也在其列,马虎不得。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剩下三百太平钱,却多了一对灵物。 不得不说,天罡堂下发的外腰带的确好用,最多可以悬挂六把兵刃。齐玄素将双刀交错佩在腰后,短剑和火铳仍旧挂在腰两侧。还剩下两个空位,左右各一个。 不过就算如此,也是“琳琅满目”,一把火铳,一把短剑,再加上双刀,虽然都不超过三尺,携带还算方便,但行走之间难免“环佩叮当”,人家是各种玉器佩饰相撞,叮当作响,齐玄素是各种兵器作响。 武备官玩笑道:“这位兄弟,不如再买把长铳或者长弓背着。” 齐玄素摆手道:“已经是倾家荡产了。如果不是添头,那就算了。” 武备官笑道:“添头不是不能有,不过得是大宗生意才行。”言下之意,这种小笔买卖,还不够资格。 齐玄素没再多言,告辞离开了此地。 齐玄素本来还想买一匹马的,不过手头已经是不宽裕,只好作罢,反正他有甲马,双腿走着也不比别人慢。 就在这时,齐玄素发现黑衣人们开始分批集合,神色凝重,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齐玄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也怕自己被殃及池鱼,赶忙往城外行去。 黑衣人们集合自然是因为秦无病下达了原地整顿的军令,齐玄素只是个外人,如何也查不到他的头上,又有秦无病亲自发下的腰牌,倒也没人来拦他。 在路上,齐玄素又见到了同样独自一人的“客栈”掌柜,似乎也要出城。 见到齐玄素,掌柜脸上露出警惕防备的神色。 齐玄素明白并且理解这种防备,毕竟江湖非善地,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齐玄素只是微微点头致意,转而去了另外一个城门的方向,千户所不大,不过是多走几步而已。 掌柜稍松了一口气,匆匆出城去了。 只是走出大概十里后,不见黑衣人的巡逻骑兵,掌柜就被几人追上,团团围住。 “掌柜的,打算去哪?”为首一人笑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掌柜神色微变。 他认得这伙人,都是“客栈”的常客,平日里要仰他的鼻息。黑衣人入城之后,因为他们还算乖觉,又不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只是普通的江湖人,所以保住了性命。却没想到这伙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掌柜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只是向掌柜讨要一个公道。”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开口道。 掌柜不动声色:“什么公道?你们平日里给‘客栈’做事,‘客栈’从没亏待过你们。” 一个头皮锃光瓦亮的壮汉冷笑一声:“那么多兄弟信了你的鬼话,去了那个什么作坊,结果一个也没回来,难道不该找你讨要一个公道?” 掌柜眯起眼:“‘客栈’也死了人。” “那是你们的事,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只为死去的兄弟讨要一个公道。”为首之人淡淡道,此人身着道士道袍,而非士绅的道袍,戴着一副圆片墨镜,蓄有一缕山羊胡,倒像个算命先生。 掌柜心中一片雪亮,这些人是看到“客栈”损失惨重,便想要来个趁火打劫。 这次除了九名由总店派来的高手之外,负责清扫外围之人不全是雇佣而来,有部分是“客栈”分店自己的人手,也都折在了里面,。 可惜自己的几个伙计都不以武力见长,仍旧留在城中,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未必是这几人的对手。 掌柜道:“虽然大家都是朋友,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兄弟,这个公道,还轮不到几位来讨要吧?” 壮汉正要说话,为首之人抬手止住了他,淡淡道:“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江湖上的兄弟哪个不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之人?不是血亲兄弟,胜似血亲兄弟。我们讨要了公道,自然是亲自送上门去。” 书生点头附和道:“正是,兄弟妻子吾养之,兄弟勿虑也。” 掌柜心中冷笑,这伙豺狼事后上门不假,不过不是为了兄弟赡养家小,而是为了那些死去之人的家财,只怕那些人的家小很快便要去地下与他们相聚了。 掌柜沉默不语,心思急转,考虑如何脱身。 壮汉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喝道:“大哥,跟他废话什么,让他把身上的须弥宝物交出来。” 掌柜身上的确带着一件须弥宝物,不过不是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客栈”的分店,这里面放着分店的各种卷宗记录和大宗钱财,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件须弥宝物带回总店。若是须弥宝物丢了,不说须弥宝物里的机密和钱财,仅仅须弥宝物本身也是天价,总店不会放过他,所以让他交出须弥宝物,倒还不如杀了他。 掌柜寒声道:“图穷匕见,你们这是趁火打劫来了,不过我奉劝你们一句,钱财虽好,只怕没命花,‘客栈’不会放过你们的。” 为首之人不紧不慢地捋着胡子:“若是平时,这话没错,可如今是黑衣人封锁了西戈壁,外面不知道里面的消息,我们在这个时候把你给杀了,谁也不会知道,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大哥说的是!”壮汉大笑一声,“你身上的须弥物足够哥几个下半生吃穿不愁,可以金盆洗手了。” 书生更是言语诛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兄弟三人幡然悔悟,决定就此收手,掌柜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会放过我们吗?只怕你回到总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追杀我们。正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还是少说废话,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未落,书生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漆黑的强弩,正是青鸾卫的“寒鸦弩”,箭头幽蓝,显然是淬了毒。 当初齐玄素能躲过寒鸦弩,不是他的速度比弩箭的速度更快,而是他可以做到比使用弩箭的青鸾卫更快,主要是人不行,不能怪弩不行。 书生的手法无疑要远胜普通青鸾卫,又是在说话时突施冷箭,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无法看清。 那根淬毒的弩箭几乎是擦着掌柜的脸射过去的,若不是他也暗暗防备,就要被这一箭正中面门。饶是掌柜这个玉虚阶段的高手都惊出一身冷汗。 书生的这一箭只是个讯号,三个人齐齐扑上,朝着掌柜杀来。 掌柜抖出一根灵物品相的九节鞭,金光闪闪,鞭首是个龙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舞动之间,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甚至生出一股金色的气劲,好似一条金龙。 不过三人都是江湖老手,并不急着上去硬拼,那壮汉是一名武夫,身上披挂铁甲,正面硬抗。书生是一名散人,虽然没有飞剑,但两把强弩用得出神入化,弩箭竟然也能随其心意在小范围内改变轨迹,防不胜防,若非掌柜的九节鞭舞得密不透风,早就被其得手。可就算如此,也分散了掌柜许多精力。 最后是那名为首的算命先生,则是一名入梦境的方士,虽然不能像雷动境那般白日出窍,但精通幻术,让掌柜眼前幻象丛生,心神恍惚。 掌柜并非武夫,就算紧守灵台,一时间还未被幻象所乘,也是心力消耗极大,坚持不了多久。 第三十四章 双刀 正当三人打算将掌柜慢慢磨死的时候,忽然就听一声铳响。 正在全神贯注施展幻术的方士脑浆迸裂,当场身死。 竟是有人趁着他们三人将注意力都放在掌柜身上的时候,悄悄摸到了附近,在近距离下发射火铳,又是体魄孱弱的方士,自然是一击必杀。 书生被这一幕骇得难以言语,只是喊出一声“大哥”,就见一物朝着自己飞来,竟是一把重达十斤的“神龙火铳”。 要是被这个十斤重的铁坨子来上一下,虽然不至于脑浆迸裂,但也要头破血流,书生只能狼狈躲开,还未起身,一人已经杀到,却是不给他半点喘息时间。 只见来人手持双刀,刀锋上燃烧起熊熊烈火,极为刺目。 书生就地一滚,起身的同时,丢掉手中的强弩,双袖一挥,袖箭激射而出。 只是出刀之人辗转腾挪更甚灵猿,竟是悉数躲过,双刀并进,直刺他的胸口。若被刺中,可不是透心凉,而是要被刀上烈火烧得五脏成灰。 书生不愧是常在江湖上厮混之人,对敌经验十分丰富,千钧一发之际以一个铁板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躲过双刀,然后双手双脚同时发力,后背贴着地面向后滑去。 来人正是齐玄素,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地,不是巧合。他在城中与掌柜分开后,就见到了这三人鬼鬼祟祟地跟在掌柜的身后,他并非跟着掌柜来到此地,而是跟着这三人来到此地。 这也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齐玄素不想暴露底细,所以没用“大衍灵刀”,只是凭借新到手的双刀追杀书生。 书生退得快,齐玄素追得更快,出刀之间,刀锋隐约震出层层叠叠的微妙弧度,嗡嗡作响,连带着刀上火焰也流散不定,似虚似幻,煞是好看。 不过书生有苦自知,这双刀漂亮不假,却不是花架子,只要碰上一下,非死即伤。 他见过这小子,被“客栈”雇佣去了作坊那边,能干两千太平钱的买卖,本就说明其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关键是他还安然无恙地从作坊那边回来了,那就更说明问题了,可见此人还是江湖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这种人最是棘手,就是同境界的道门道士正面对上了,单打独斗的情况下也胜算不大。 另一边,没了方士和书生的牵制,光头壮汉仅凭一己之力,根本不是掌柜的对手,已经落入了下风之中。 两人斗到酣处,掌柜右手九节鞭忽然一缩,左臂一探,手掌已抓向光头壮汉的面门。光头壮汉百忙中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已着了掌柜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 他滚出数丈后这才跃起,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是这一下抓实,自己脸上非要多五个血窟窿。 就在这时,光头壮汉又觉劲风扑面,不及细想,先护住咽喉再说,果然掌柜五根手指同时抓到,擦的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真只有一瞬之差。 掌柜两招无功,又是呼呼呼连环三鞭,招数极尽巧妙,一条软鞭越使越急,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闪的黄云将光头壮汉裹在其中。壮汉只能在软鞭的横扫直打之间东闪西避,迭遭奇险,狼狈不堪。 一时间,光头壮汉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至于书生,他本就修为不如齐玄素,又没有趁手的兵刃,就算齐玄素不用“大衍灵刀”,也根本不是对手,不过是仗着多年江湖厮杀磨炼出来的急智和机变勉强应付罢了,可总有应付不下去的时候,一个不慎,便被齐玄素双刀一绞,整个人立时变成了两段。 这双刀之法中的许多招式如同剪刀,一剪两段,并非齐玄素故意如此。 至于什么“蝉蜕术”的神通,那是道门弟子才有的,虽然也流传在外,但这书生连飞剑都买不起,哪里买得起这些神通的秘籍。 齐玄素不再往刀中注入真气,刀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恢复了本来模样。齐玄素将双刀收回腰后,俯身翻看书生的尸体,一个挎包,只有几十太平钱和一些瓶瓶罐罐,大多都是毒药,只有少部分的伤药。这也在情理之中,走江湖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所以没有几个人把大宗钱财和贵重物品放在身上。过去齐玄素也是如此,都是换成了无忧钱,存在七娘那里。后来齐玄素发现存钱容易取钱难,这才不干了。 书生除了两把强弩和两套袖箭,没有刀剑等兵刃,齐玄素又把他的袍子往上一翻,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尺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齐玄素不客气地把飞刀腰带和太平钱都收入囊中,顺带观察了下书生身上的伤口,因为刀上烈火的缘故,已经被烧得焦黑一片,黑衣人的武备官取名“火焰刀”,虽然不怎么好听,但却是平铺直叙,简洁明了。唯一的缺点,夜晚偷袭的时候,却是不好注入真气,太过醒目。 齐玄素又去捡起自己的“神龙手铳”,走向方士的尸体。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方士身上除了一个罗盘、几张符箓和一些伤药之外,竟是没什么值钱的物事,想来是被他藏在了某地,不知以后会便宜了谁。 在这个时候,掌柜陡然间一声长啸,手中的黄金九节鞭展开来,鞭影之中,将光头壮汉逼得节节败退。 只是武夫在先天之人阶段的战力之强横,堪称数一数二,如果炼气士没有飞剑的神通,还要在他之下,虽然落了败像,却还在勉力支撑。 齐玄素叹了口气,纵身来到那光头的壮汉身后,只是一拳,便砸烂了他的脊椎,又一拳,落在他的后心上,给了他一个痛快,不至于生不如死。 至多就是两炷香的时间,三人都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中。 也难怪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若论取人性命的数量,张月鹿不及齐玄素的半数。不过要说质量,倒是张月鹿更胜一筹。 不过话说回来,这三人做这等营生,杀人越货,也是死有余辜。 齐玄素看了眼壮汉,也就身上的铁甲值点钱,不过他身上的零零碎碎已经够多了,实在没法拿了。 掌柜喘息一气,虽然还有几分防备,但却不失礼数,双手握着九节鞭抱拳道:“多谢魏兄弟出手搭救,恩德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齐玄素摆了摆手:“不必日后,现在就行。” 掌柜神色微变,有些惊疑不定,生怕齐玄素要来个黄雀在后。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掌柜,你还记得我去你们分店是为了什么吗?” 掌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白玉堂?”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 掌柜松了一口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魏兄弟问了,那我也不好隐瞒。魏兄弟应该知道,白玉堂并非一座宅邸,而是个集会,居无定所,不定时会更换藏身之地。我知道他们的一处藏身之地,却不能保证他们如今还在那里。” 齐玄素点头表示了解,说道:“那就劳烦掌柜将这处地点告知于我,我们便算是互不相欠。” 掌柜没有二话,直接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交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地图,扫了一眼,地图范围不大,大概就是措温布一带,在措温布东边某地,用朱笔画了一个圆圈。 掌柜指着这个圆圈说道:“就是这里了,魏兄弟最好是尽早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若是去晚了,只怕他们已经离开。” 齐玄素点点头,收起地图,往腿上绑好甲马,转身离去。 掌柜望着齐玄素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继续埋头赶路。 他要前往西平府的分店,那里还有“客栈”的高手,到了那里,就算安全了。 …… 措温布,意思是青色的海。 能被称之为“海”,可见其大。 一艘巨大的战船此时正漂浮在青色的湖面上,船身长约百丈,哪怕在烟波浩渺的措温布湖面上,也丝毫不显渺小,倒像是一艘小船漂浮于一座小湖中。 船大湖也大,船小湖也小。 这正是道门的战船,道门称之为“应龙”,船身龙骨以三条蛟龙的骸骨拼接而成,其内核驱动也是三颗龙珠,体积规模更甚朝廷的铁甲舰“青龙”。只是这样的战船数量实在太少,若论舰队的规模,还是朝廷的海上舰队规模更大。 这样的巨舰,其消耗可想而知,所以上官敬在击杀了“大阿修罗”之后,便来到措温布补充水气。 上官敬站在船头,眺望浩瀚湖面。 雍州距离昆仑不远,真要出现什么意外,援兵很快就会抵达,可如果是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那么援兵可能无法及时赶到。 会到那一步吗? 是否要上报天罡堂?关键是无凭无据,难道通篇都是推测、可能、应该、大概?有些话,私底下可以说,付诸于文字,就万不能说。关键是涉及到了太平道,一个捏造诬陷的罪名,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而且这还是金阙的决定,天罡堂也无权就这么撤回玉京。 便在这时,一线黑云在天际尽头涌来。 第三十五章 神国现 黑云如墨,好似在天幕上了蒙了一块巨大的黑布。 天如圆盖,地如棋盘。 上官敬没有丝毫意外或者惊讶,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似乎是受到了上官敬的感染,“应龙”战船上的道门弟子紧张却不慌张,根据上官敬的命令,各归其位。 不多时后,船身上的各种符箓依次亮起,远远望去,仿佛亮起了万盏金灯。 然后“应龙”战船开始升空,船身下方水气弥漫,如同大雨滂沱。 上官敬仍旧站在船头位置,仰头望着头顶的黑云,似乎是想要看透黑云。 一名主事匆匆来到他的身后,难掩惊慌:“副堂主,所有的联系都被隔绝了,无论是子母符,还是‘讯符阵’,都无法联系玉京。就像一个大碗在倒扣在了措温布的上方,这、这似乎是伪仙才有的大神通。” 上官敬轻声道:“孤军奋战。” 主事道:“黑衣人就在西戈壁,他们不会看不到此地的异象,黑衣人也是携带了重器的。” “不会有援军了,我们只能靠自己。”上官敬眉头一扬。 “什、什么?”主事有些没反应过来。 上官敬稍稍加重了语气:“黑衣人不会驰援,玉京那边也不会派出援军,我们能否活着离开此地,只能靠自己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援军?”主事脱口问道。 上官敬淡淡道:“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到玉京,你自然知道。如果我们不能生离措温布,那知道与否都没什么意义了。” 主事还要说话,却被上官敬抬手止住:“先活下来再说。” 主事沉默了片刻,向上官敬郑重行了一礼之后,转身离开,返回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天幕上的黑云出现了一线光亮,就像戏台子上的幕布被分开了一线,透出了后台的灯光。 下一刻,漫天黑云排山倒海一般向两旁退去,原本的细细一线变成一道沟壑,继而越来越大,就像有两只无形的巨手顺着这一线缝隙分开了“幕布”。 拨云见日。 许多道门弟子都见到了这一幕,震撼难掩。 不过严格来说,“拨云见日”并不准确,在云后并非朗朗晴空,也不是一轮耀阳烈日,而是一片血海涛涛。 血海无边,一片死寂,不过血海之上,飘着无数花苞合拢的血莲花。 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滚滚血海的尽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 依稀可以见到山腰上有一座完好的巨型宫殿,风格粗犷,充斥着蛮荒的气息。大山绵延无尽,无数血色火堆连成一线,好似烽火连天,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那是……”上官敬有些不太确定,“灵山?” 上古巫教的灵山洞天已经濒临破碎,并且与现世的通道已经断绝,古仙巫罗又在自己的神国中重建了只属于自己的灵山,这也是灵山巫教的由来。 上官敬没有收回视线,他看到在灵山的上空堆积着无数火云,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连接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赤云压城城欲摧。 这便是佛门所说的业火,上古巫神生于荒蛮,偏爱血祭,于是巫罗的神国并非佛门那般金光璀璨,也并非道门那般云雾缭绕,而是一片血色,上方是火云,下方是血海,与其说是神国,倒像是地狱。 在道门的大真人看来,巫罗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不过腐朽的力量也是力量,不能丝毫小觑。 上官敬的心不住地向下沉去。 竟然是巫罗亲临吗? 下一刻,血海中飞出一朵血莲,缓缓降下。 初时看起来极小,与普通莲花相差不多,可随着血莲不断下降,其体积也越来越大,足有半亩大小。 与此同时,“应龙”战船也没有坐以待毙,而不是不断“蓄力”,准备殊死一搏。 船身下方显出法阵,船上的符箓越来越亮,甚至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无数天地灵气被“应龙”战船鲸吞入腹,以至于以“应龙”战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肉眼无法看到的巨大漩涡。若是有人处于漩涡之中,顷刻间就会被撕扯成无数碎片。 血莲的花苞缓缓绽放,从中探出一条手臂,肤如凝脂,接着是一声轻叹,好似美人春困初醒,透着几分慵懒。 然后就见这条手臂伸出两根手指,血红色的指甲,晶莹剔透,朝着站在船头位置的上官敬轻轻一点。 仅仅是一点,却让上官敬的双眼中流下泪来,再有片刻,上官敬脸上的泪水变成了血泪。 他的双眼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黑洞。 上官敬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高高举起,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后退半步,而是以神念继续向船上的道门弟子下达命令。 然后就见他脚下的“应龙”战船缓缓调转船头,船身倾斜,船首斜指上方苍穹的血莲,船尾朝下,指着下方的措温布。 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应龙”战船周围汇聚,层层叠加,云遮雾绕。 战船下方则是显现异象,风云变幻,狂风大作,雷电隐隐,云海沸腾,云气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向措温布延伸,最终化作一个龙卷,大有连天接地之势。 红莲缓缓绽放,手臂的主人终于显出真容,一袭红衣,青丝如墨。 “应龙”战船的船头状若龙首,此时便好似真龙开口张须,无数紫气在龙口之中汇聚,起初只是朦朦胧胧的雾气,继而不断凝实如水。 上官敬将高高抬起的手狠狠挥下。 一道仿佛要贯穿天地的浩荡龙息奔涌而出,直奔上方血莲而去。 “应龙”战船轰然后退,船身震荡不休,在高空中荡漾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如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向四周扩散开去。 红衣女子脚下的血莲在龙息之下寸寸碎裂。 可龙息却伤不得女子分毫,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血色神力,如同礁石,立于龙息激流之中,岿然不动。 女子身形下坠,分开龙息,轰然落在船首位置,然后双手刺入上官敬的体内。 上官敬身形巨震,动弹不得,不过他的神色十分平静,下达了自己的最后一道命令。 …… 齐玄素正按照地图朝措温布方向狂奔而去,他如今是在措温布以西的西戈壁,现在要去措温布的东边。 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之上,饶是他的武夫体魄,也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只觉得眼前金星迸射,踉跄几步,扑倒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古怪。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让齐玄素心头一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动,差点吐出血来。 第三十六章 应龙坠 一声声如同炸雷的巨响响彻天地之间。天地元气的涟漪一浪胜过一浪。数不清的逸散气机四溢而出,在天幕上造就了电闪雷鸣、黑云蔽日的异象。 措温布的湖面上大雨滂沱,狂风呼啸,雨滴几乎连接成线,又劲又急,好似夏日大雨。其中间或又夹杂着些许冰雹和蜿蜒雷电,半点也不似初春时节,倒像是来到了多雨的夏日。 “应龙”战船启动防御状态,以船上阵法逼得红衣女子不得不离开船身。 “应龙”战船再次汇聚风暴,只是气势不复从前,红衣女子极力牵扯,与“应龙”战船争夺天地元气的控制权,将天地元气拉扯得支离破碎。 巨大风暴将成未成。 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湖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水天一线混淆不清,浊浪滔天,就连海岸一线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道道龙卷风柱接天连地,将湖水卷入空中,形成了几条巨大的水龙卷。 余波继续扩散,措温布的两岸也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仅仅看雨势,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 就在此时,在雨雾中有一抹鲜红血色骤然清晰,破开重重雾锁,迅速接近“应龙”战船。 “应龙”战船的船身再次震动,第二次龙息喷涌而出。 红衣女子激发出血色神力,如同江河。 两者相触,下方湖面从西到东近乎千丈距离被余波分开一道巨大沟壑,碧绿的湖水不断地向后退去。 龙息起初还能分庭抗礼,只是后继乏力,逐渐变得难以为继起来。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龙息湮灭无形, 血色神力落在“应龙”战船之上,虽然没有伤及战船本身,却让战船内的道门弟子死伤惨重。 “应龙战船”拼死一搏,完全不再考虑龙珠的损耗,悉数汇聚一处。 龙首口中衔有一轮“紫日”。 红衣女子伸手虚引,自神国的血海中引下一条血色长河,当真是血河之水天上来。 虽然血河下落的速度极为缓慢,好似墨迹行于纸张之上,但所过之处,似乎天空都被其腐蚀。 …… 齐玄素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云雾雨幕的阻隔,他只能隐约看到种种异象,却又看不分明,可就算只能看到一鳞半爪,齐玄素也能体会到其中的骇人威势。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说不定又是道门剿灭邪教妖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怕沾上一星半点,就要命丧当场,上次巫罗折断飞舟的景象,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离得越远越好。 …… 昆仑,玉京。 两位副掌教大真人交接之后,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地师便离开了玉京,返回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天师则从年前就一直在云锦山的大真人府,所以如今的玉京是向国师一家独大。 今日,国师以轮值大真人的名义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要求九堂的堂主必须全部到齐。 不过当国师来到金阙的时候,却发现了少了一人。 不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而是度支堂的掌堂真人,也就是张月鹿的师父慈航真人。 国师刚刚接过轮值大真人的担子,千头万绪,还未以轮值大真人的身份见过九位掌堂真人,故而今天这次议事也有国师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九位掌堂真人的意思。在这个时候缺席,无疑是打国师的脸面,休说是参知真人,就是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也不好如此行事。 国师不动声色,只是问道:“慈航真人呢?” 风宪堂掌堂真人起身回答道:“回禀轮值大真人,慈航真人年前时回了南海,正好我们道门与圣廷在那边有些纠纷,便由慈航真人去处理了,所以慈航真人至今未归。” 国师面无表情,接着问道:“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市舶堂的掌堂真人处理吗?怎么会由度支堂的掌堂真人出面?” 市舶堂的掌堂真人起身道:“回禀轮值大真人,这是地师的安排。” 年前时,地师才是轮值大真人,代行大掌教权柄,这种事情,自然是一言而定。 “原来是地师的安排。”国师一声故作恍然,“既然是地师的意思,那也情有可原。” 风宪堂掌堂真人和市舶堂掌堂真人重新落座。 天罡堂掌堂真人始终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好了,不等了,我们现在开始议事。”国师沉吟了少顷后,示意其余人落座。 除了九位已经坐下的掌堂真人之外,其余旁听之人也各自落座。 国师站在大掌教座椅的旁边,一只手扶在椅背上。 …… 一名天罡堂主事匆匆来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外,两名守门灵官伸手拦住了他。 这里本来就是天罡堂的关键核心所在,规制十分森严,有专门灵官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 不过这名主事也是熟悉面孔,所以灵官们只是拦住,口气还是十分温和:“道兄今天却是忘了规矩,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好擅闯?” 主事赶忙道:“实在是有急事,我得立刻见掌堂真人。” 便在这时,签押房不远处的值房门开了,张月鹿从里面走了出来,接言道:“掌堂真人去金阙了,到底有什么事情?” 主事欲言又止。 张月鹿转身回了值房:“进来说。” 主事进了值房,顾不得其他,急声说道:“上官副府主失去联系了。” 张月鹿脸色微变:“什么?!” …… 巨大的“应龙”战船开始崩解,船身上的符箓黯淡无光,船内的许多道门弟子已经身死,仍旧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不过却如同干尸一般,十分可怖。 失去了所有的动力的“应龙”战船覆灭已经成为定局,其余还活着的道门弟子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龙”战船不断冲向下方的措温布。 期间也不断有人弃船逃命,只是刚刚离开“应龙”战船,就被游散在周围的血色神力夺去性命,无一幸免。 剩余之人满是绝望,这满船之人竟然要全部死在此地。 就在此时,从南边高空挂起一道浩荡的白色长虹,破开了措温布周围的重重禁制,来到“应龙”战船的下方。 白虹散去,竟是一名白衣女子,她身上笼罩着一层光雾,让人看不清真容。只见她凌空虚渡,落足之处生出层层涟漪,如同莲花,步步生莲。身外化出一尊巨大的白衣观音法相,伸出双手,撑住正在坠落的“应龙”战船。 不过战船的下坠之势太大,饶是女子已经是当世高人,也身形不断下沉,脚下无数莲花幻生幻灭。 红衣女子俯瞰着下方的白衣女子,想要出手,不过因为消耗了太多神力的缘故,身形变得虚幻,化作无数流光,回归了天上神国。 神国渐渐隐去,一切异象随之开始消散。 最终,白衣女子托举着“应龙”战船的残骸安稳着陆,使其漂浮在湖面上,她本人则是气息衰弱,周身笼罩的光雾都变得稀薄许多。 她来到船头,看到上官敬的尸体被一把完全由神力凝聚而成的骨杖钉在此地,死状凄惨。 第三十七章 慈航真人(上) 正在发足狂奔的齐玄素忽然发现雨停了,不仅雨停了,狂风、雷霆、雾气也都相继消失不见,最后笼罩在天空上的重重黑云开始消散,露出其后的湛蓝天空。 云开雾散。 齐玄素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沉重的压迫感和如芒在背的紧迫感也随之消失不见,让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头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神仙打架固然凶险,有些时候却也是机遇所在。行走江湖本就是富贵险中求,若能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若是以前的齐玄素,也许就回头了,可现在的齐玄素却是不一样了。他已经得了一颗血丹,也许能让他跻身散人的圣胎境界,也就是归真阶段,似乎没必要继续冒险。 更关键的是,如今的齐玄素不再是无牵无挂了,心里有了女人,拔刀都要慢上三分,更何况是这种豁出性命的冒险?要不怎么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美人乡是英雄冢。 至于七娘,齐玄素也不给自己立牌坊,的确是有些时候会忽略掉,反正他在权衡利弊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性命,第二时间想到的是张月鹿,也活该被七娘说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掉头往措温布的方向走去。 当齐玄素再次来到自己“碰壁”的地方时,发现那面阻挡自己去路的无形墙壁已经消失不见,一路畅通无阻。 齐玄素一直来到措温布的岸边,极目眺望。 先前湖面上大雨滂沱,云遮雾绕,巨浪滔天,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不过此时已经是风平浪静,别说大雨大浪,就是水雾都没有半点。 齐玄素一眼就看到了漂浮在远处的“应龙”,此时的应龙可谓是伤痕累累,虽然没有断裂成两截,也没有明显的缺口,但整个船身就像是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原本紧凑的结构呈现出分崩离析的趋势,在周围的湖面上甚至可以看到许多残骸碎片,而且这些残骸同样保存完整,让人不由联想到“庖丁解牛”的典故,好像这些碎片残骸是如同落叶一般脱落下来,而非外力强行打落。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巫罗神力的一大特点就是只伤活物而不伤死物,所以巫罗的神力落在“应龙”之上后,船内的道门弟子死伤惨重,而船本身却是安然无损。 “应龙”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是因为“应龙”不曾间断的连续三次攻击超出了本身的极限,导致船身无法承受,内部阵法和符箓相继崩溃,这才开始崩解。可就算如此,仍旧没能伤到巫罗,让她全身而退。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那名白衣女子及时赶到,“应龙”就要坠毁在措温布,直接沉入湖底,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还能勉强漂浮在湖面之上。 白衣女子此时正站在船头之上,钉住上官敬的骨杖已经被她拔出,不过骨杖在离体的那一刻,便化作无数红色流光,那是来自于古仙巫罗的神力,甚至还想要反噬拔出骨杖之人,不过被白衣女子随手打散。 虽然白衣女子未必是巫罗的对手,但真正对上了巫罗,还是有一战之力,这些许小手段自然奈何不得他。 许久之后,还活着的道门弟子陆陆续续来到甲板上,见到白衣女子之后,纷纷恭敬行礼,口称“慈航真人”。 白衣女子正是正一道中仅次于天师的第二号人物,也是张月鹿的授业恩师,张月鹿的“慈航普度剑典”便是慈航真人传授。 这次角逐第七代大掌教的人选,天师、地师、国师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余平章大真人因为年龄等因素已经全部出局,最有希望成为第七代大掌教的三位参知真人就是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 如果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轮番执政的摄政王,那么慈航真人是道门的皇储人选之一。 纵观三位大掌教人选,其道路并不相同。比如说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就是两个完全的极端,清微真人是久在地方,长年担任地方道府的府主,包括辽东道府、芦州道府、齐州道府等等。东华真人则是久在玉京,长年担任九堂的掌堂真人,包括北辰堂、天机堂、祠祭堂,如今更是成为九堂之首的紫薇堂掌堂真人,可谓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位列第一。 慈航真人比较折中,两者兼而有之,早年深耕江南道府,后来调入玉京,先后担任化生堂掌堂真人和度支堂掌堂真人。 按照道门不成文的规矩,玉京九堂高于地方道府,所以三人的排名应是东华真人居首,慈航真人次之,清微真人最末。可实际情况却不能这么算。太平道实力最为雄厚,居于最末的清微真人反而呼声最高,甚至已经有了第三位李姓大掌教的说法。 当然,另外两人也有说法。如果东华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那么全真道就是连出两位大掌教真人,是三道之中第一个达成如此成就。如果慈航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则是道门中兴之后的第一位女子大掌教。尤其是慈航真人,许多女冠哪怕不是正一道弟子,也希望慈航真人能够成为大掌教,打破道门首领一直由男子牢牢把持的局面。 不过这种想法也惹来许多守旧之人的否定,且不说其他,要知道道门中的“掌教夫人”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也是一个职位,授予平章大真人的尊号,协助大掌教处理大小事务,权力极大。这也是从玄圣时代留下的传统,若是慈航真人真做了大掌教,掌教夫人的位置又该怎么说?难道改成掌教赘婿? 总而言之,三位候选人各有优势,具体要看金阙的推举,若是仍旧像前几次那般僵持不下,说不得要将扩大推举范围,或者是付诸于武力,这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情。虽然全真道和正一道如今隐隐有了联合共抗太平道的趋势,但在大掌教的人选上,两家出于各自的利益,也几乎不可能达成一致,所以结果仍旧是扑朔迷离。 不过就算如此,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这三人地位之高,就算争夺大掌教失败,也可以成为平章大真人或者副掌教大真人,是真正的道门实权大人物。 慈航真人示意众人免礼之后,轻声道:“上官真人已经战死,保存好他的遗体,等到玉京来人。” 一句“战死”,无疑是给上官敬的死定性,其余人心领神会,纷纷面露悲容,已经有人跪倒在上官敬的尸体前失声痛哭,也不知是哭自己险死还生,还是哭上司英年早逝。 慈航真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心有所感,扭头朝西边的湖岸方向望去。 然后她迈出一步,荡漾出一圈莲花状的涟漪,已经是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八章 慈航真人(下) 齐玄素正远远眺望“应龙”,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另一位未来岳母的视线之中。 毕竟这个世道,师父和父母几乎是一样重要,尤其是在许多人终生不娶、没有子女的情况下,师徒之间的传承堪比亲生的父母子女。若是弟子背叛师父,则会被所有人唾弃鄙夷。 甚至在许多时候,师徒相处的时间要远胜过父母子女相处的时间,许多人因此亲近师父而疏远父母,也是存在的。 站在父母的角度,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母子女,是师徒。子女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这也就不奇怪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便是这种情况。 张月鹿久居玉京,慈航真人也是居住在玉京,师徒两人常常见面,再加上两人都是女子,倒真是如同母女一般。张月鹿与师父的关系远比她与亲生母亲的关系要好得多。 如果说张月鹿并非张家出身,而是像齐玄素这样万象道宫出身,那么两人就是师徒如母女了。只是多了张家这层个关系之后,慈航真人反而要稍微注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好太越过张月鹿的亲生父母那边。 齐玄素大概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就见到慈航真人,毕竟在他的想法中,慈航真人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多半要到他成为高品道士之后,才有机会见到慈航真人,这还是看在张月鹿的面子上。 其实齐玄素的这个想法不能算错,事实上慈航真人知道齐玄素的存在,却没有急着见他的意思——一是因为她比较尊重张月鹿的意愿,除非齐玄素是李命煌那样的角色,否则她不愿过多干涉,二则是因为她最近很忙,没有时间去关心这样的小事。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有各自的行宫,其实三位拥有“皇储”身份的参知同样如此。慈航真人居于南海普陀岛,此地本是佛门这种观世音菩萨的道场,素有“海天佛国”之称,后来随着慈航真人一脉归于道门,与东海的蓬莱、瀛洲、方丈三仙岛并列其名。 普陀岛有莲洋午渡、短姑圣迹、梅湾春晓、磐陀夕照、莲池夜月、法华灵洞、古洞潮声、朝阳涌日、千步金沙、光熙雪霁、茶山夙雾、天门清梵共十二景,举世闻名,只是等闲之人无缘得见,盖因整个普陀岛都是慈航真人一脉的私产,正如张家的云锦山、李家的三仙岛,若无邀请,不得登岛,自然也无法见识这些美景。 慈航真人于年前返回南海普陀岛,然后预计在上元节返回玉京,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不过就在慈航真人离开玉京返回普陀岛的这段时间,道门和圣廷因为海贸的事情产生了些许纠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圣廷并非隐秘结社可比,其在西方大陆的地位堪比道门在东方的地位,所以也不好怠慢,理应派出一位参知真人出面。 按照道理来说,这件事应该由与贸易本身息息相关的市舶堂掌堂真人出面,或者是与礼仪外事有关的祠祭堂掌堂真人出面,最不济也应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结果却是地师亲自点名要掌管道门内部财政收支的慈航真人出面,理由是慈航真人刚好在南海那边,江南道府也都是她的老部下,不必劳烦他人再多跑一趟。 地师所言都是实情,再加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实情,便也没有提出异议。却不曾想,一向以精明干练著称的慈航真人处理起此事,拖沓无比,一直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也没能返回玉京。 直到今日,慈航真人才踏上了归途。 乍一看去,似乎只是巧合。不过与地师沾上了干系,就不是巧合了。 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地师术算占验第一,放眼整个道门,也无人能出其右。甚至可以说,就算说地师是此道的天下第一人,也不会有太大的争议。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能压过地师一头。 地师当时看似随意的安排,在今日终于发挥了作用。慈航真人没有被“困”在玉京中,虽然破开古仙设下的重重封锁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她还是成功赶到救下了“应龙”和部分道门弟子,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让一切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让太平道似乎是得手了,却又未尽全功。 至于国师为何不在成为轮值大真人之后就立刻确定所有真人的动向,一则是因为国师当时手头上的事务繁多,没有精力。二则是参知真人的自主权力极大,不是犯人,也不是必须守在岗位上的低品道士,他们不必一天到晚守在签押房里坐堂,有时候离开玉京一段时间,或者闭关一段时间,都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国师是轮值大真人,在没有合适的理由下,也不可能去打探一位参知真人的行踪,更不必说限制参知真人的行动,他也只能以议事的理由召集几位掌堂真人,使其在短时间内与外界隔绝。 至于派人监视,道门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地位越高修为也越高,想要监视一位天人,必须要派出一位实力相当的天人,慈航真人并非普通天人,难道让清微真人去监视慈航真人?监视了慈航真人,那么其他真人呢?总不能国师以副掌教大真人之尊去做这种事情,这是极为不现实的。 所以慈航真人在上元节之后未曾露面,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当时不仅是慈航真人,祠祭堂的掌堂真人、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当时都不在玉京,而是接到了议事的通知之后才临时返回。 风宪堂的掌堂真人负责传达国师的命令,也是到了此时,有了合适的理由,才能知道慈航真人的确切行踪,这才知道慈航真人竟然还未处理完那个所谓的纠纷,可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这其中的博弈,并不复杂,无非是见招拆招。因为这世上所有的阴谋,都不是万无一失的。环环相扣就像串珠子,珠子多了,看着精致,可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线便断了,珠子洒落一地,事也就败了。 所以阴谋不是不能成事,却也很难成事,除了谋划在人,更是成事在天。一言蔽之,看运气。纵然智谋无双,也不可能一步不错,就算昨日不错,今日不错,明日不错,后日也难免错上一步,故而世上成大事者,以阳谋为主,以阴谋为辅。 国师已经尽可能地减少“珠子”的数量,可还是在慈航真人的环节上出现了纰漏,若是国师再把整个谋划设计得精巧无比,还不知要出多少纰漏,只怕是珠子散落一地的局面。 这一切,地师从一开始就知道,毕竟是一手谋划。慈航真人是后来知道,不是地师告诉她,而是她自己猜测出来的,其他人都被蒙在了鼓里。 就连堂堂国师都失算了,更何况是齐玄素这个小小的低品道士,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慈航真人会出现在此地。 所以当齐玄素看到随着一阵莲花状的涟漪后出现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时,并未意识到这名白衣女子的真实身份,只当是一位普通的二品太乙道士。 第三十九章 看破 慈航真人身上笼罩的光雾散去,显露出真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眼慈悲,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气态高洁,如果再年轻一些,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仙子人物了。 以慈航真人的境界修为,当然是驻颜有术,就算保持着十几岁少女的姿态也不是不行。事实上在过去的道门,真人们也是“形貌各异”,有白发苍苍的,也有如同孩童的,又夹杂着少年少女。 到了五代大掌教登位,对于这种“乱象”极为不满,五代大掌教算是保守派中的保守派,于是下令严禁道门真人以孩童形貌示人,理由是有损威严,有损道门形象。再到后来,少年、少女的形象也被禁止,还是同样的理由。 道门内部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 在支持之人看来,所谓青春常驻,你要变回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是不行,可七八十岁的老家伙变成七八岁的孩童就有些过分了,虽然道门素来就有赤子之心的说法,但赤子之心说的是心性,与身体不相干。一帮老家伙就算变成了孩童,可内里却还是城府深沉那一套,反而是表里不一,没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在五代大掌教的强势推进之下,道门终结了这种“乱象”,再也不见几岁孩童立于金阙之上,少年少女们也都销声匿迹。众多真人们要么维持本来年纪,要么保持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而且在正式重大场合必须统一着装,谁若敢奇装异服,一律记大过。 自五代大掌教之后,议事的时候,再也不是“奇形怪状”,一眼望去,千人一面,整齐划一,这只是五代大掌教统治道门的缩影。以小观大,可见五大大掌教的行事风格,就连形貌和着装都要严格要求,其他方面更是容不得反对声音,也是自此开始,道门的规矩愈发森严,有利有弊,弊端是道门难免沾染了许多公门习气和弊端,好处是道门进一步加强集权,组织严密的九品道士制度对于相对松散的佛门和儒门形成了绝对的压制,倒逼佛门不得不效仿道门进行改制。 不过五代大掌教的霸道也引起了道门内部的反弹,五代大掌教在世时,没有人敢公然忤逆这位大掌教的遗志。在五代大掌教掌权的后期,为了防止当时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利用玄圣定下的规矩联合反对自己,不仅暗中分化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最后还分别强迫当时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提前退隐,成为平章大真人,又提拔重用根基较为浅薄的年轻人成为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如今的三位的副掌教大真人。 在五代大掌教飞升离世之后,三位被他亲自提拔的副掌教大真人达成共识,直接放弃五代大掌教属意的接班人选,推举了一位公认的“老好人”成为六代大掌教。 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六代大掌教自己都没想到,大掌教尊位就这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就如天上掉馅饼一般。虽然他的境界修为相当不弱,当时已经是参知真人,而且是其中佼佼者。就算做不了副掌教大真人,也有望成为普通的一品天真道士,但他也知道自己的长处只是境界修为,不是做大掌教的材料。 不过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达成了共识,做不做也由不得他。再者说了,身为道门弟子,谁不对至高无上的大掌教尊位心动?对于当时还是参知真人的六代大掌教来说,等同是直接越过一品天真道士,从二品太乙道士一步登天,成为道门唯一、天下唯二的超品道士。尤其是这个位置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而且五代大掌教统领道门时是何等尊崇,也都是有目共睹。 于是六代大掌教答应下来,登上了大掌教的尊位。 若论为人,六代大掌教无疑是个好人,他为人宽仁,性情温和,比起性情霸道暴躁的五代大掌教不知好上多少。可论起掌权手段,那就是天上地下了,六代大掌教优柔寡断,又缺少根基,这也导致六代大掌教暗弱,无法压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六代大掌教登位时,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不像今日这般势大,经过了六代大掌教的时代之后,三位大掌教真人才算是彻底坐大,可以说正是五代大掌教为今日的道门乱象埋下了伏笔。 可以说,直到今日,五代大掌教仍旧影响着道门的走向,在历代大掌教中,若论影响力,仅次于身为初代大掌教的玄圣。不过其功过,要到许多年后才能盖棺定论。当然,也不是说其他大掌教碌碌无为,也可以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慈航真人维持这个年纪,正是遵循五代大掌教留下的规矩,三十岁已经是底限,再低就要被风宪堂盯上,堂堂参知真人要是因为这种原因被风宪堂通报点名,虽然不伤根基,不伤里子,却伤面子,算是丢脸到家了。 这个规矩不是不能更改,只是大掌教才能更改大掌教的规矩,不过玄圣的规矩例外,那是类似于朝廷“皇玄祖训”的存在,甚至是道门法度存在的基础,真正的祖宗根基所在,不得轻动,想要修改的难度之大,最起码要金阙议事全体同意通过才行。 慈航真人打量着齐玄素,倒不是认出了齐玄素的身份,事实上她只是听张月鹿提起过齐玄素,并没有见过齐玄素,也没见过画像、留影。对于一位有望成为大掌教的参知真人来说,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实在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能知道“齐玄素”这个名字,已经是因为徒弟张月鹿的缘故了。 慈航真人总共有两次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第一次是张月鹿在闲谈时提起,慈航真人并不怎么在意,听过就算。真正让她记住齐玄素,是从张月鹿的信中得知齐玄素为了救她而死的事情,这才让慈航真人的心境略有涟漪,不由一声长叹。只是人的年纪大了,见惯了生死,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已。 齐玄素不认得慈航真人,慈航真人也不认得齐玄素,两人对视片刻,齐玄素主动行礼道:“见过真人。” 慈航真人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回答道:“我听黑衣人说,最近有道门高人在此地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所以料想前辈是道门的神仙真人。” 慈航真人并不否认自己的真人身份,又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齐玄素道:“小人魏无鬼,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怎么会身怀道门的上乘吐纳术?”慈航真人的目光好似洞彻了齐玄素的内外。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真人,小人曾是万象道宫出身。” 慈航真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道:“据我所知,万象道宫最多只是教到昆仑阶段,你却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以后的法门又是谁教给你的?我观你所学之法门,似乎有慈航一脉的痕迹。” 齐玄素心下一沉,他在盂兰寺跻身玉虚阶段之后,因为当时不在玉京,无法领取相应的法门和神通修炼之法,于是就请教顺便请教了张月鹿。虽然张月鹿不是散人,但散人和谪仙人同出一脉,散人本就是精简版本的谪仙人,张月鹿还真就把相应法门和神通都教给了齐玄素。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月鹿毕竟不是散人,她所教的法门其实是她通过自身所学简化倒推出来的,毕竟玉鼎境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深境界。不过与正统的散人法门还是略有区别,夹杂了许多张月鹿自己的“私货”,也就是慈航真人所说的慈航一脉的痕迹。 齐玄素哪里知道这些,额头上立时有冷汗渗出,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四十章 慈航一脉 慈航真人笑了笑,虽然她正是看出了齐玄素身上的慈航一脉痕迹才会特意来一探究竟,但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道:“慈航一脉传承多年,修炼法门被玄圣收录于各大传承之中,只保留了神通部分。机缘巧合之下流传在外也是有可能,这倒不算什么。”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慈航真人的下一句话又让齐玄素把心提了起来。 “不过。”慈航真人顿了一下,“你这一身血气倒是有点意思,难道你不仅是散人传承,还是武夫传承?” “这……”齐玄素支支吾吾。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自玄圣定下五大传承之后,不乏有人想要身兼多种传承,可大多都失败了。你现在是散人的玉鼎境界,接下来就是圣胎境界,顾名思义,是打开上丹田修炼神魂。可武夫进入先天的第一个境界就是灵肉合一,此境界之后,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再也无法神魂出窍,也再无修炼神魂的说法,这两个境界完全冲突,你是如何兼具一体?难道你此生都要停留在玉虚阶段之中?” 齐玄素算是领教了真人的可怕,只是一眼便把他的底细看了个七七八八,他也不确信自己应付张月鹿的那套说辞能否骗过这位真人,此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真人当真是法眼如炬,洞彻虚实。小人曾经得了一桩机缘,使自己体魄强健,血气强横,如同武夫一般,不过却不能像武夫那样凝练穴窍、拳意,也不曾灵肉合一,所以算不得武夫传承。” “是这样吗?”慈航真人淡淡一笑,让齐玄素愈发心虚。 若是其他真人也就罢了,可慈航真人在担任度支堂掌堂真人之前,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知晓许多造物之秘,齐玄素的话语能瞒得过年轻的张月鹿,却瞒不过阅历更深的慈航真人。 直到此时,慈航真人才问道:“是谁教给你的法门?说不定还是我认识的某位老友。” 齐玄素当然不能如实回答,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望真人见谅,那位前辈曾经嘱托小人,万不能说出她老人家的名号。小人卑鄙,却也不敢违背。” 如果齐玄素面对的是东华真人或者清微真人,那么他的下场多半都会很凄惨,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万幸遇到的是慈航真人,她是三位参知真人中品行最好之人,倒不会因此对齐玄素用一些手段,只是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齐玄素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地的隔绝禁制已经被慈航真人打破,所以子母符和“讯符阵”都已经恢复通讯,那些幸存的道门弟子已经向玉京传讯,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装聋作哑,所以道门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达。 不过道门来人还需要一段时间,慈航真人一个人也无法带走“应龙”,所以没有急着离开,仍旧驻足岸边。 慈航真人不走,齐玄素只能老老实实站着,不敢贸然先行离开。心中暗自后悔,好处没见到,先惹了一身骚,果然做人不能贪心。 慈航真人站在这个角度眺望漂浮在湖面上的“应龙”,陷入沉思之中。 此事之后,道门的局势会如何发展?有一点可以肯定,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必然是首当其冲,一位副堂主的性命加上一艘“应龙”,足以让一位掌堂真人引咎辞职,如今太平道已经掌握了北辰堂,若是再让他们掌握了天罡堂,就是太平道掌握上三堂之二的局面,更何况天罡堂还是手握重兵的堂口,真要生出变故,付诸于武力,紫薇堂远不如天罡堂可靠。 至于何等变故,事情已经是洞若观火,就算勉强推举成了一位大掌教,也很有可能引致落败之人的不满,如果不能达成妥协共识,那么失败的一方很有可能铤而走险,以武力手段夺取大掌教之位。 如果真走到了这一步,昆仑道府、北辰堂、天罡堂是关键,天罡堂是外,北辰堂是内,昆仑道府在两者之间。谁能掌握这三处,谁就掌握了玉京,就能登上大掌教的尊位。只要大掌教名分一定,正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令行,正统大义的惯性仍旧强大,大掌教就可以扭转局势。 高品道士当然重要,大真人们也必然能影响战局,不过大真人与大真人之间必然相互牵制,灵官们和各种造物就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如战船“应龙”,虽然不是古仙的对手,但也有一战之力,便可见一斑。如果所有掌控了所有“应龙”,就是一品天真道士也不能避让三分。还有玉京的阵法,玄都的阵法,紫府的阵法等等,也都是关键。 除此之外,灵官们也不能小觑,灵官虽然比道士第一头,但道门中也存在一品灵官,因为灵官的境界修为来自于道门,并非自己所有,所以灵官不能像道士那样凭借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能听令行事,若是掌握了所有灵官,同样能抗衡二品太乙道士和一品天真道士。 齐玄素不知慈航真人心中所想,下意识地观察着慈航真人的侧脸。 从侧面看,这位道门真人的面庞轮廓柔和,眉眼如画,虽然是三十岁的样子,可仔细看去,眼角、肌肤没有一丝一毫的皱眉,晶莹如玉,显然是极高修为,体魄已经到了无垢不漏的地步,就如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恍惚失神,他忽然发现,这位道门真人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却又无法形容,似乎在张月鹿的身上,他也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不过与张月鹿相较,这位道门真人明显更为内敛,而张月鹿则是锋芒毕露。 正当齐玄素有些出神的时候,慈航真人忽然扭过头来,对上齐玄素的目光,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齐玄素赶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没、没看什么。” 慈航真人一笑置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快些走吧。” “是,是。”齐玄素赶忙应道,“小人告退。” 说罢,齐玄素足下生风,往另外方向狂奔而去。 慈航真人望着齐玄素的背影,目光不经意扫过齐玄素腿上的甲马,不由一怔。 虽然齐玄素已经走远,但以慈航真人的目力,还是清晰看到甲马一角的莲花图样。 那是慈航一脉特有的标志,这是道门中不成文的规矩,当初齐玄素得了李家的飞剑,就是因为上面有李家的专属印记,只能忍痛卖掉。 这对甲马却是有些眼熟,张月鹿前不久还向她讨要了一副同样的甲马,倒是不值几个钱,关键是慈航一脉的标志。 慈航真人若有所思。 难道此人是哪个师姐、师弟收的不记名弟子?还是说哪个晚辈的小情郎? 不过她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玉京那边,倒也没有深思。 昆仑玉珠峰,三艘巨大“应龙”战船正在缓缓升空。 每艘“应龙”战船上都有一位参知真人坐镇。 第四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措温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道门内部又因此会产生怎样的变化,那都与齐玄素无关了。 齐玄素绑着甲马一路狂奔,沿着措温布的漫长岸线,来到了措温布以东。 因为措温布太过庞大的缘故,措温布以东和措温布以西几乎是两个世界,措温布以西是一片广袤戈壁,也就是世人口中常说的“鸟不拉屎的地方”,被称之为“西戈壁”。而措温布以东却不是“东戈壁”,而是一片绿洲,故而又被称之为“东绿洲”。 这就好像“东王公”对应“西王母”,而不是“东王母”对应“西王母”。 也难怪白玉堂选择在此地藏身,不说其他,仅以环境而言,就比西戈壁好太多了。毕竟隐秘结社的成员不是苦行僧,同样希望自己的居住条件更好一些。 根据“客栈”掌柜给的地图的指引,齐玄素奔行数里,在东绿洲的西南方向找到了一条小河,溯源上行。又走了数里,小河忽然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转入了地下暗河。 齐玄素只能潜入水中,随之进入位于地下的河道之中,那地下河道的顶部穹顶离水面不过两尺,齐玄素只能在水底前行。游了一阵,河水又从重见天日,水往低处流,所以此地的地势明显比方才更低。 齐玄素从水中浮出,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 齐玄素不由暗叹白玉堂的心思巧妙,这一线天上窄下粗,就算有天人从高空俯视,也很难发现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非要贴近不可。 齐玄素从河水中走出,好在官票、子母符和“神龙手铳”都有防水设计,他只要以真气蒸干衣物就行了,然后沿着河岸走出数里之地,来到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齐玄素沿着一条小路走入村子,发现此地已经是人去楼空,没有半个人影。齐玄素走进一户人家,大概检查了下各种痕迹,没有明显的灰尘,说明前不久还有人在此居住,不过火堆已经没有温度,说明也不会是刚刚离开。 齐玄素大该算了下时间,自己从作坊回到千户所,再从千户所离开,总共用了一天左右。从千户所到措温布用了一天的时间,从措温布西岸到东岸用了三天的时间,最后找到此地,已经过去了六天。 看来白玉堂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撤离此地的。 齐玄素穿过空荡荡的村庄,来到另一边。 这里有一座巨大的庄园,不太像雍州本地的建筑,有着明显的帝京的风格,就像帝京权贵们在帝京城外置办的各种避暑园子,比如大名鼎鼎的玉青园。此园始建于前朝孝宗年间,原主人是孝宗皇后之父,世宗年间被收归皇室。到了大玄夺取天下,此园又被归入新皇室的名下,经过历代帝王的修缮,如今已经占地一千五百亩左右,园内有前湖、后湖、挹海堂、清雅轩、听水阁、花聚亭等仿江南山水建筑,被誉为帝京第一园。 这座庄园就颇有玉青园的风格,甚至可以说是仿造,只是缩小许多,没有占地一千五百亩那么夸张,也就几十亩左右的样子。这就有意思了,白玉堂在组织结构上仿照金阙,名字上暗指玉京,现在又仿造了皇室的玉青园。 此时庄园大门紧闭,齐玄素没有去贸然推门,而是跃上门楼,站在高处俯瞰庄园。 粗略看去,除了没有人之外,整个庄园还是保持着平静,似乎这里的主人只是临时出门,所以什么也没带走,期间也没有别人来过,一切都是离开时的样子。 齐玄素跃下门楼,保持警惕,小心翼翼地往正堂走去。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一路上没有任何机关或者阵法,齐玄素直接来到正堂,这里同样没有半个人影,所有摆设也有保存完好,没有半分杂乱,可见白玉堂的人在撤离时并不慌乱,有条不紊。 齐玄素在正堂转悠了一圈之后,又去了其他地方,包括偏厅、花园,卧房、暖阁、小客厅等地,最后来到最为重要的书房。 其他地方都没有变化,唯独书房是个例外。书房的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不过此时书架上已经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剩下。在书房正中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盆,里面堆满了灰烬,一看便知道曾经有人在这里烧毁部分重要卷宗。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许多散乱的纸张。齐玄素大概翻看了一下,竟然是各种各样的情报,有关于朝廷的,也有关于道门的,甚至还有朝廷大军和道门灵官的具体动向。不过情报是有时效性,因为已经过时的缘故,这些曾经价值千金的情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只是一堆废纸了。 齐玄素就看到一张纸上写了秦无病马上就要率军进入西戈壁的消息,在此之前,的确是绝密,不过现在就连齐玄素都知道了,齐玄素甚至还在西戈壁见过秦无病,可不就是废纸一张,难怪被随意丢在这里。 齐玄素绕过火盆,来到书案跟前。书案上还是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镇纸下还压着一张纸。齐玄素迟疑了一会儿,拿起镇纸,发现下面压着的是一封信。 这封信并非是不小心遗落在这里,而是此地主人故意留下来的,仅从笔迹上来看,没有太明显的特点,中规中矩。 信是写给七娘的,严格来说,是写给七娘派来的人,也就是齐玄素。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大概说明了他们不得不离开此地的原因,主要还是道门。道门不是一个已经步入晚年且百病缠身的虚弱巨人,而是一个因为精神分裂而行动不协调的巨人,虽然这个巨人经常做出左右手打架或者自打脸面的事情,甚至主动伸出手指让外面的蛇虫去啃噬,但毫无疑问,这个巨人正值壮年巅峰,当他拔出宝剑的时候,还是无人能敌。 虽然道门内斗越发激烈,但遵循某种惯性,道门的剑不会停下。再过不久,道门就横扫整个措温布,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恐怕很难幸存,这便是他们不得不离开此地的理由。 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决定履行与七娘的契约,也就是七娘所说的还债。 落款是“山鬼谣”。 齐玄素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白玉堂本就是多个隐秘结社的联合,那么有清平会成员的存在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由此看来,“山鬼谣”和七娘都加入了白玉堂,只是七娘后来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白玉堂,并且表示自己暂时不会返回白玉堂。至于“山鬼谣”与七娘的关系,可能是曾经的搭档,也或许是“山鬼谣”接替了七娘在白玉堂的位置。 往深了想,“山鬼谣”信中的口气并没有明显的尊卑之别,应该是与七娘平级,七娘是乙等成员,那么“山鬼谣”也应该是乙等成员。 至于其他,没了。 齐玄素又反复了把信看了两遍,用了些火烤水浸的手段,确定信纸上没有玄机,只有这些内容。“山鬼谣”说了要还债,然后戛然而止,没有说怎么“还债”,甚至没有说债务到底是什么,更不必说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 “装神弄鬼。”齐玄素轻轻骂了一声,便要放下手中一直拿着的镇纸。 等等。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 第四十二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去年的时候,齐玄素还没加入天罡堂,去了凤台县,同样是在“客栈”打探消息,然后一人杀入县衙,击败两名青鸾卫试百户和一众青鸾卫之后,在县衙中寻找七娘要的“玄玉”。最终,他在一块镇纸中发现了“玄玉”。 齐玄素低头望向手中的镇纸,有些不确定道:“不会这么巧吧?还是有意为之?” 因为自始至终,他挎包中的罗盘都没有半分异常, 齐玄素将镇纸放到书案上,然后从挎包中取出罗盘。 罗盘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齐玄素想了想,又把罗盘靠近了一些,几乎是紧挨着。 直到此时,罗盘才生出极为轻微的震动。 “好家伙。”齐玄素忍不住道,“差点就遗漏过去。” 齐玄素收起罗盘,拿起镇纸,手掌缓缓发力,结果镇纸纹丝不动。 齐玄素轻轻“咦”了一声,继续发力,武夫的力量,加上散人的真气,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要被齐玄素捏碎了,可这块镇纸只是出现了些许裂纹。 齐玄素松开手,因为发力过猛的缘故,只觉得自己的五指都有些发僵。 看来专业人士的手艺要比那位知县大人好上太多,不仅密封性更好,离得这么近才能生出一点反应,就连坚固程度,也要远远胜出。 齐玄素只好取出“青渊”,沿着裂纹慢慢削砍。 随着不断有碎片剥落,逐渐显露出内里的一抹碧绿。 齐玄素见到的第三块“玄玉”。 “山鬼谣”竟是将“玄玉”藏在了镇纸中,又将镇纸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案上,与李宏文的思路是一样的。 齐玄素将碎片悉数剥掉,藏于其中的“玄玉”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 三块“玄玉”相较,凤台县的“玄玉”通体碧绿,血丝较少。盂兰寺的“玄玉”内部的血丝更多一些,已经有些整体偏红。第三块“玄玉”,姑且称之为白玉堂的“玄玉”,内部血丝不多,却并非血红颜色,而是透出不详的灰黑颜色。 齐玄素已经知道“玄玉”的好处,只要有足够的神力,就能激活“玄玉”,然后便可以得到“玄玉”所带来的种种神异,不过很可惜,这块“玄玉”不是齐玄素,而是七娘的。 齐玄素只是短暂的天人交战之后,就取出子母符联络七娘。 很快,七娘的半身投影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东西拿到了,是这个吧?”齐玄素晃了晃手中的“玄玉”。 七娘点头道:“还不错。我听说措温布那边有大事发生,我都以为你拿不回来了。怎么样,受伤没有?” “没有受伤,还小有收获。不过我差点就放弃了,根本就找不到白玉堂的藏身处。等我找到的时候,‘山鬼谣’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和这个东西,说是履行你们的契约。”齐玄素如实说道。 七娘的目光扫过“玄玉”,又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没事就好。” 齐玄素问道:“我去哪里见你?” 七娘摇头道:“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见你。” 齐玄素一怔:“我不见你,怎么把‘玄玉’给你?难道托人给你送去?” 七娘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次去白玉堂,除了讨债之外,我还留了些东西,你可以随便拿。” 齐玄素愣住了。 七娘说道:“我留下的东西就是你去讨要的东西,你能讨要回来,那就是你的。你若是放弃了,或者被别人捷足先登,亦或是‘山鬼谣’反悔了,损失都是你自己的,与我无关。” 齐玄素低头望向手中的“玄玉”,又望向七娘,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可、可这是‘玄玉’啊。” “‘玄玉’怎么了,我又不是李长歌,我对这个没兴趣。”七娘淡淡道。 齐玄素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忍不住问道:“七娘,你刚才提到了‘李长歌’这个名字?” 七娘道:“没错。” “李长歌,就是那个太平道的李长歌?那个如意榜上的第一人?”齐玄素又确认了一遍。 七娘有些不耐烦了:“就是那个李长歌,你不是早就知道太平道在寻找‘玄玉’的事情吗?那你就没往深处想一想,太平道找到‘玄玉’之后打算给谁用?总不会是李长庚那个老家伙自己用吧?” 齐玄素问道:“李长庚是谁?” 七娘彻底不耐烦了:“猪脑子!你觉得是谁?难道会是天上的太白金星吗?你的张姑娘能用星宿之名做自己的名字,李家人就不能用星宿的名字做名字?朝见东方,曰启明。夕见西方,曰长庚。李长庚就是李家本代家主,如今的太平道大真人,人称‘国师’。” 齐玄素被七娘训斥惯了,根本不在意:“原来是国师,那么国师的表字是什么?是‘太白’?还是‘启明’?” 七娘没好气道:“你自己问他去,看看你称呼他的哪个表字合适。” 齐玄素干笑一声,没有接茬。不过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件事,并非整个太平道都在寻找‘玄玉’,主要还是主导太平道的李家在寻找‘玄玉’,也不是太平道大真人对‘玄玉’感兴趣,而是给李长歌用。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位天纵奇才说不定也是用“玄玉”堆出来的。齐玄素没有得到“玄玉”之前,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默默无闻。可得到“玄玉”之后,虽然没有名声大噪,但也是如意榜上有名之人,如今修为更是直奔归真阶段。这还仅仅只是一块“玄玉”,李长歌得到的肯定不止一块“玄玉”,压过张月鹿,登上如意榜的榜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齐玄素故作迟疑道:“七娘……” 七娘白了他一眼:“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不要拐弯抹角。” 齐玄素也不客气,赶忙道:“七娘,你上次跟我说过,‘玄玉’并不相同,除了‘生之玄玉’,也有其他‘玄玉’,拥有不同的神异。相同的‘玄玉’可以叠加功效,如果我能够再得到一块‘生之玄玉’,血肉衍生的神异会进一步加强,血气也会壮大,走到极致之后,近乎于不死之身。可我现在手中的这块‘玄玉’明显不是‘生之玄玉’,我想知道,它是什么‘玄玉’?” 七娘说道:“这是‘死之玄玉’。” 齐玄素想了想:“顾名思义,这块‘玄玉’能让人直接身死?” “猪脑子。”七娘训斥道,“你得了‘生之玄玉’,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既然‘生之玄玉’不能让人起死回生,那么‘死之玄玉’凭什么让人暴毙身死?” 七娘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块‘玄玉’的功能是执掌幽冥,也就是操纵死人鬼物。比如阴魂和僵尸,甚至是道门的部分造物,也要被‘玄玉’克制。不过这块‘玄玉’并不完整,正如你的‘生之玄玉’不能让你拥有不死之身。这块‘死之玄玉’也无法让你操纵太多的鬼物,具体情况,你自己慢慢摸索吧。” 齐玄素苦着脸道:“可是开启‘玄玉’需要神力,上次有巫罗的不要钱神力,这次我上哪找神力去,七娘你神通广大,能不能借我……” “不能。”七娘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娘,没门。” “七娘,你这不对啊,骂我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时候当我是儿子,借钱的时候就不认儿子了,哪有这样的道理。”齐玄素道。 七娘道:“不要得寸进尺,你就是我的亲儿子,也不行。我还有事,下次联系。” 说罢,七娘直接关闭了子母符。 齐玄素望着手中的子母符灰烬,长叹一声。 第四十三章 事后(上) 齐玄素没有在白玉堂的藏身地久留,他拿到“玄玉”之后立刻原路返回,然后离开东绿洲,一路往西平府去了。 就在齐玄素离开不久后,道门的报复行动正式开始。 三艘“应龙”战船横扫了整个西戈壁,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各种火焰从天而降,对整个西戈壁进行了地毯式洗礼。 本就被黑衣人们困在此地的各路人马立时遭殃,就是黑衣人也遭遇到了一定的损失。不过从始至终,黑衣人似乎自知理亏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龟缩在几处千户所中,而这几处千户所也成为得以幸免的孤岛。 在三艘“应龙”战船离去之后,直属于天罡堂的大批灵官赶到,进入几处千户所中,缉拿所有可疑人员。黑衣人则离开千户所,退往西戈壁的边缘。 另一边,昆仑道府之人进入东绿洲,全面搜捕一切可疑之人。 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或者说例行公事,这次已然有了几分道门在西域与萨满教交战时的景象,显示出道门的骇人实力,当真是屠城灭国一般。 除此之外,各地道府收到金阙命令,同时行动,缉拿境内所有隐秘结社成员,以灵山巫教为主。一时间,被道门缉拿之人数以千记,他们要么是被直接处死,要么是投入道门专门设立的幽牢之中,此生再也难见天日。 道门的雷霆之怒就像一场巨大的风暴,从西戈壁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蔓延开来。 其余侥幸躲过一劫之人,纷纷进入蛰伏状态,等待这场风暴过去,或者说等待道门平息怒火。 如此一来,前段时间还活动频繁、兴风作浪的隐秘结社,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什么杀鹰屠犬大会,就是个笑话。这也让许多人意识到一件事,道门还是那个强大的道门,道门缺少的不是实力,缺少的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大掌教而已。等到七代大掌教成功上位,只要不重蹈六代大掌教的覆辙,只要能解决道门的内部问题,那么便没有所谓的外部问题。 这让人不免想起六代大掌教的那句名言:“道门的心腹大患从不在外面,就在道门内部,就在这金阙之中。” 当然,还有四代大掌教的名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虽然四代大掌教的这句话是针对朝廷和道门,但用于现在的局势,也不冲突。 不过这些都与齐玄素无关了,因为秦无病和秦湘的缘故,他没有被列为可疑之人,现在他身上有三份凭证,一份是道门的箓牒,一份是清平会的鱼符,一份是黑衣人的腰牌。 如果遇到了道门之人,只要出示黑衣人的腰牌,就能畅通无阻。 虽说许多隐秘结社成员都拥有双重身份,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大部分的普通隐秘结社成员就只有一个“妖人”的身份而已。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并不算是普通的隐秘结社成员。 齐玄素畅通无阻地回到了西平府,虽然西平府已经进行戒严,守门黑衣人的排查十分严格,必须出示路引等相关证明,像齐玄素这种腰间挂满了各种兵器之人,更是重点排查的对象,但齐玄素出示了那块腰牌之后,便被直接放行。原本还有些不近人情的黑衣人哨官也变得和气起来。 齐玄素过了关卡之后,顺带与此处的哨官攀谈了两句:“前段时间的那个什么杀鹰屠犬大会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哨官道:“兄弟不知道?还不是抓妖人闹的,也不是今天才这样,已经有几天了。不过要我说,是该下狠手清理一下,整天这么闹,谁也遭不住。” 齐玄素道:“没办法,一直在赶路,消息不通。” 哨官问道:“兄弟是从西边过来的?” “刚从西戈壁那边过来。”齐玄素半真半假道,“那边也是大动干戈,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谁说不是呢。”哨官显然是把齐玄素当作黑衣人同僚了,有点知无不言的意思,“我听说道门已经进驻西戈壁,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此看来,那边应该是出大事了。” 齐玄素可是亲眼见过漂浮在措温布湖面上的“应龙”,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不动声色道:“都是上面的事情,与我们这些小人物无干,只要不把我们卷进去,当差就是了。” “说的是啊。”哨官点头道,“都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齐玄素抱拳道:“兄弟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下次请老哥喝酒。” “好说,好说。”哨官也没有当真,抱拳还礼。 齐玄素进了城中,打算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按照道理来说,道门开设的太平客栈无疑是最好的去处,不过齐玄素如今是囊中羞涩,只剩下三百太平钱,需要省着点花,于是他稍一合计,还是去城里的清平会联络点。 就是不知道风声这么紧,联络点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当齐玄素来到联络点的时候,发现这里倒是安然无恙。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清平会的联络点只对内部成员开放,而不是像“客栈”、七宝坊那样开门做生意,而且清平会走的是精锐路线,成员贵精不贵多,不像其他隐秘结社那样动辄上万人,隐秘性算是各大隐秘结社中最高的。 更关键的是,清平会与道门的关系密切,在道门高层中有路子,只要不是特意针对清平会,一般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齐玄素悄然来到联络点,还是那个妇人接待了他,为他安排住处,并且可以提供衣物、食物、药物和热水。 齐玄素洗漱一番之后,开始静心思考自己接下来的道路。 虽然他得到一块“死之玄玉”,但是“玄玉”需要以神力或者香火愿力激活,暂时还没有头绪,不如先服用了“血丹”,如果能跻身归真阶段,那么接下来寻找神力也更为省力。 不过“血丹”的药力相当不俗,齐玄素不好贸然服用,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关键是一种名为“玉液酒”的物事。 正所谓“金丹玉液”。 “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 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可得长生。 玉液是成就金丹的条件和基础,道门的化生堂由通过“玉液”的概念炼制出了“玉液酒”,其本身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能帮人加速炼化药力,免去各种后患,不必担心被药力伤及自身。 如果齐玄素还在天罡堂,想要从化生堂买到“玉液酒”不算什么难事,大不了请张月鹿出面代买,那还不是简简单单,可如今齐玄素失去了道门的身份,就很难买到了,只能去七宝坊的黑市碰一碰运气。 不过如此情况下,又有两个问题,一是如今风声很紧,七宝坊受到波及,未必还会开门做生意。二是齐玄素囊中羞涩,就算找到了黑市,也没有足够的太平钱。 去哪里搞钱呢?七娘那边是不用想了,在这种事情上,七娘是肯定不会松口的,而且正如七娘所言,不能得寸进尺。 本来“客栈”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齐玄素因为作坊的事情,短时间内不想再去“客栈”,免得招惹麻烦,只能另想办法。 第四十四章 事后(下) 齐玄素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而且初一已经过了,他也不好去“梦中会”,要等到十五才行。 他其实很联系七娘,问下“血丹”能不能切开服用,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一则是七娘似乎很忙,二则是子母符不算多了,不好再随意乱用,免得到了关键时刻无法联系七娘。 还有一点,齐玄素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靠谱,一个西瓜可以存放十几天,可如果劈开不吃,两天就会坏掉。丹药想来也是如此,直接切开会流失药力的。 齐玄素只能留在联络点中按步照班地修炼,继续推进脊椎的进度,等待月中的“梦中会”。 相较于清平会的平静,道门的内部的暗流涌动终于变成了明面上的惊涛骇浪。 张月鹿身着正装,带着沐妗来到位于玉珠峰上的特殊港口。 玉珠峰上没有阵法笼罩,寒风呼啸,张月鹿的鹤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过,沐妗被吹得一哆嗦,望向昏昏暗暗天空,以及天空下的湖泊。 此地不停靠普通飞舟,只停靠道门的战船。 在以人力开凿的巨大湖泊中,有一艘巨大的巍峨战舰,它是如此雄伟,就像一座山,一道岭,人在其下,仿佛蝼蚁,只是这艘巨舰已经是濒临崩溃,摇摇欲坠。 道门足足出动了四位参知真人和十二位真人,并动用了大量的物力,才通过阵法将它带回了昆仑。 本来只要带回最为珍贵的龙珠和部分龙骨,不过金阙最终还是决定将整艘战船带回昆仑,作为一个对道门上下的警示。 在周围还有许多人,或是面带哀容,或是神色肃穆。 气氛沉重。 张月鹿面无表情,只是望着“应龙”巨舰。 便在这时,半空中一个黑点由小变大,逐渐占据了小半个天空,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让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 这是另外一艘“应龙”战船,带着巨大的压迫力从高空落下。 已经有真人迎了上去,其余没有天人修为之人只能站在原地,不能靠近。 号称二龙之一的巨舰轰然落在因为阵法而终年不冻的湖泊之中,激起巨大的水雾,在寒风中,饱和的水气离开湖泊的阵法之后,遇冷凝华,瞬间化作非冰非雪的雾凇。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只是此时没人还有心情去欣赏此等奇景,而是齐齐望向“应龙”战船的甲板。 一道可供四人并行的舷梯放了下来,最先出现的是一队高品灵官,身着漆黑如墨的甲胄,密不透风,甲叶上绘着复杂晦涩的符箓,腰间佩剑,一手持长枪,一手持大盾。 灵官下来舷梯之后,在两侧呈八字形雁翅排开,肃穆而立。 在火器大为兴盛的时代,就连天罡堂的道士都开始配发火铳,可这些灵官仍旧以古老的刀枪和盔甲为立足之本。 而且这些都是高品灵官,最低的都是四品灵官,为首的两人则是三品灵官,漆黑的甲胄与黑衣人的甲胄截然不同,深邃,神秘,好似夜空,吸魂夺魄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在这队灵官之后,是四名二品灵官,他们抬着一口黑檀棺材,上铺白色织锦,沿着宽阔舷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 沉重的脚步声好似踏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棺材里是天罡堂的第七副堂主,二品太乙道士上官敬,战死。 这是近些年来道门战死的最高品阶道士。 虽然常说道门有九品十二级,参知真人和真人不可同日而语,但明面上的正式品阶只有九级,抛开超品的大掌教不说,二品太乙道士是仅次于一品天真道士的存在。 上一次的死伤之人中,最高只是四品祭酒道士,这一次却是变成了二品太乙道士。换句话来说,“应龙”战船可毁,二品太乙道士可死,除了那些一品天真道士,谁还敢说自己不会遭此横祸? 哪怕是与上官敬有隙之人,此刻也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最后出现的是慈航真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昆仑道府的府主,三位真人没有凌空飞行,而是如普通弟子一样乘坐“应龙”战船返回,并且一步一步走下舷梯。 天罡堂掌堂真人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内心所想。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名声还不错的参知真人要承担起此事的绝大部分责任,前途未卜。 远远地,北风呼啸中响起了钟声,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震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这是丧钟。 张月鹿闭上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沐妗双手合拢,轻轻呢喃《太乙救苦天尊往生经》。 如沐妗这般举动之人不在少数,很快汇聚成清晰可闻的低语,回荡在玉珠峰上。 丧钟仍旧在响着,远远地,又有其他钟声呼应,就这么向着四面八方传去。 四名二品灵官抬着上官敬的棺椁往玉虚峰上的玉京方向行去,天罡堂掌堂真人和昆仑道府的府主随行左右。 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位列第一的东华真人会在玉京城外代表轮值大真人相迎,可谓是极尽哀荣。 不过慈航真人却停在了张月鹿的身边。 不必张月鹿吩咐,沐妗就主动离开,其余人也很有眼力地纷纷绕开这对师徒。 慈航真人与张月鹿并肩而行。 张月鹿低声问道:“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慈航真人回答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好说。” 张月鹿已经是明白了。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上官敬似乎有所察觉,不过他还在犹豫是否上报道门的时候,就遭遇了毒手。他也没想到巫罗来得如此之快。” 张月鹿轻声道:“又是巫罗,这位古仙很……张狂。” 慈航真人摇头道:“这算什么,当年巫罗还是谋杀巫咸的主要推手,巫咸是灵山的主人,十巫之首,差不多算是上古巫教的教主。都说上古十巫情同姐妹,巫罗敢对自己的大姐下手,现在杀我们道门之人,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血债血偿。” 慈航真人不置可否:“这次多亏了地师的先见之明,没有让事态恶化到最坏的那一步。” “最坏的那一步是哪一步?”张月鹿忍不住道,“人都已经死了。” 慈航真人道:“不说那些幸存之人,就说血祭,就足以让人死后也不得安宁。” 张月鹿顿时沉默了。 慈航真人叹息道:“道门的所有外部问题,根源都来自于道门的内部问题。五代大掌教的时候,他们敢这样?” 张月鹿没有去问这个“他们”到底指谁。 慈航真人最后说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这只是个开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逝者如斯,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和我都挡不住。” 第四十五章 人镖(上) 时隔几个月后,齐玄素终于在二月十五这天再一次来到了“梦中会”。 还是老方法,还是老地方,“梦中会”也还是老样子。 一座恢宏大殿的内部,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唯一的不同,今天的“梦中会”格外热闹,人来人往,不似前几次那么冷清,倒像是闹市。 齐玄素环顾左右,开始寻找七娘的踪影。 然后齐玄素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七娘。 什么叫众星捧月? 齐玄素算是见识了。 七娘正站在一处台阶上,下面围了好些人。 这些人当然不是倾倒于七娘的容貌,且不说“梦中会”中看不到真实相貌,就算看得到,一个半老徐娘,哪里比得上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关键是小姑娘们没有徐娘的手腕、人脉、能力,这些人都是有求于七娘。 齐玄素记得七娘曾经说过,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只要都在“梦中会”中,便会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 从眼前的景象来看,七娘的那块鱼符不知与多少人建立了联系。 这种情况下,齐玄素都不知道遮挡相貌有什么意义。 齐玄素没有贸然上前,只是远远看着,等到七娘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都处理完,周围的人逐渐散去之后,齐玄素才走上前去。 因为找七娘做生意的人太多的缘故,倒也没人去关注齐玄素。 “来了。”七娘竟是用具现鱼符的手段具现了一本账簿,正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账簿。让齐玄素大感神奇,鱼符能够在梦中具现,是因为加入了梦石,难道这本账簿也加入了梦石?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七娘,我没太平钱了,有没有赚钱的差事?” 七娘合上手中的账簿,又驱散了脸上的雾气,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齐玄素道:“我得了一颗‘血丹’,药力太过生猛,不能直接服用,需要买‘玉液酒’中和,如果能有直接给‘玉液酒’的差事,也行。” 七娘道:“我还没听说过有人用‘玉液酒’做报酬的,不过用太平钱做的报酬的,不仅有,而且很多。” “那就好。”齐玄素说道。 七娘没有急着给齐玄素差事,而是说了半个题外话:“你最近懈怠很多,以前的你不会等到没钱的时候再来找我。” “有吗?”齐玄素一怔。 七娘审视着他:“你知道男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 七娘笑了一声:“大部分男人的弱点不是自身,而是家人。所以年轻时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了牵挂之后,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瞻前顾后,总想着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算是为别人而活了。” 齐玄素不知该说什么。 七娘道:“看到那些求我的人没有?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一群要养家的人,我便很容易拿捏他们,他们只能受着,不敢与我翻脸的。反倒是你这种小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才是真正的刺头,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一切都可着自己的心意来,除了付诸于武力,用性命威胁,我还没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如果小光棍多了,不就成了致乱之源?” 七娘呵呵笑道:“所以为娘给你介绍了一位张姑娘。你老实说,去白玉堂的时候,是不是打过退堂鼓?” 齐玄素无言以对。 说过了题外话,七娘转入了正题:“说正事,我这里有一趟走镖的差事,是一个老朋友委托给我的。” “走镖?”齐玄素想了想,“镖头,趟子手,遇到山贼对黑话送买路钱的那种?” 七娘道:“这次的镖有些特殊,没有什么镖头趟子手,就只有你一个人,也没什么货物,这是一趟人镖。” “人镖?”齐玄素更惊讶了,“这是什么说法?” 七娘解释道:“说白了,就是让你护送一个人从某地去某地。” 齐玄素毕竟是久在江湖之人,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的确没有那么简单,你知道道门的江南大案吗?”七娘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知道,青霄跟我说起过。当初青霄负责经办这个案子,九死一生,我和青霄去云锦山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伙刺客,似乎就与这个案子有关。” 七娘道:“这个案子的确影响深远,牵扯到好些人,最后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 齐玄素道:“这个我知道,江南道府的原府主也因此被调走了。” “那你知道这个二品太乙道士是什么人吗?”七娘问道。 齐玄素一怔,摇了摇头。 七娘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这个二品太乙道士是原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方林候。江南大案事发之后,北辰堂立刻出动两位副堂主和大批灵官抓捕了方林候,押送回玉京。在金阙议事上,东华真人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齐玄素道:“可最后只是死了一个方林候。” 七娘淡笑道:“因为那是一道铁幕,凿不开的,就算把楔子凿折了,也休想看到半点缝隙。” 齐玄素已经不再奇怪七娘知道如此多的内幕,清平会本就以消息灵通著称,七娘又毫无疑问是清平会中的消息灵通之人,以她的人脉,想要知道许多内幕消息,并非难事。 七娘接着说道:“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事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如果换成太平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齐玄素问道:“然后呢?” 七娘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甚至不奢求保住自己的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从他被东华真人点名视为楔子之后,就注定谁也救不了他。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北辰堂的副堂主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了风宪堂,甚至还有留影做证据,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有一股凉气:“杀人不见血。” 七娘嘿然道:“舍弃掉十万太平钱,是因为还有几十万乃至于上百万的太平钱。” 齐玄素望向七娘。 七娘缓缓说道:“正如东华真人所言,方林候只是被人抛出来的弃子。这件事,无论风宪堂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家人,方林候也有家人,说了之后,他未必能活,可他的老婆孩子一定会死,所以杀了他,他也不敢说出来。” 齐玄素忍不住屏住呼吸。 七娘问道:“天渊,你说方林候死了,他的那些份子应该归谁?”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如此说来,方林候是非死不可了。” “你以后若是能回到道门,也会遇到这种难题,你明知道事情不对,可上面指名道姓让你去办,你不能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人家立刻就会换一个听话的人取代你的位置,等到追责的时候,承担还要你来。”七娘似笑非笑道,“所以说,有靠山好啊,就像你的那位张姑娘,她不想做的事情,没人可以逼她,可就算如此,你也看到了,还是有人想要杀她。” “天渊,你不要觉得江湖上的这点刀光剑影就见得人心如何如何了,不过是小孩子把戏,道门之内,其实也是江湖。” 第四十六章 人镖(下) 齐玄素轻声问道:“这些与所谓的人镖有什么关系?该不会是方林候的子女吧?” “当然不是。”七娘道,“方林候牵扯着那么多的隐情,那么多的内幕,他背后的那些人,上司、朋友、同僚、属下,怎么可能放任他的家人在外?那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 齐玄素松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张月鹿那么高的境界修为,又有慈航真人、天师、地师的关照,尚且九死一生,他贸然牵扯进去岂不是十死无生? 正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样的生死大仇,谁还管你是什么背景,有什么靠山。 齐玄素问道:“那么到底是谁?” 七娘道:“江南大案牵扯到的不止是一个方林候,还有很多人,那些人里面,有主动参与进来的,也有被动参与进来,有杀了不冤的人,也有无辜背锅之人。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幕,他们也都有妻子儿女。” “我要说的是一个小角色,他只是一个具体办事之人,早在北辰堂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就被自己人灭口了,甚至没能活着看见风宪堂的大门。此人发妻亡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自己似乎早有预感,所以提前把女儿托付给了别人,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老朋友。” “这些年来,都是我的这个老朋友照看那个小姑娘,就当是收养了一个义女。可如今出了一些变故,我那位老朋友需要出一趟远门,不能带着这个小姑娘,又不放心她。毕竟这些年来有人一直在为当年的事情‘收尾’,其中也包括刺杀张月鹿。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齐玄素点头道:“明白。” 七娘说道:“这件事,没必要劳烦天人,那太小题大作了,而且成本太高,要价太贵,不划算。可境界修为太弱,同样不合适,容易妄送了性命。现在的你,登上了如意榜,对上归真阶段之人也有一战之力,刚好合适。你觉得如何?”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说道:“我觉得可以接下来。” 七娘道:“好,我会给你一个地址,你去见他,他也许会试试你的身手,你要注意。”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在手中账簿上写下一个地址,然后从账簿上撕下这页纸,往齐玄素的脑门上一拍,这张纸直接融入了齐玄素的身体之中,他的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相应的内容。 具体地址是中州龙门府的某地,精确到具体的巷子,不会让齐玄素找白玉堂那样像没头的苍蝇乱转。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里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第二故乡。 说熟悉,是因为龙门府是万象道宫的所在,他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说陌生,是因为万象道宫的下宫与外界隔绝,他们是无法出去的。 可以说,齐玄素在龙门府的土地上生活了十几年,却对这里半点也不了解。长大之后,他也从未回来过。 齐玄素如今是在雍州的西平府,要去中州的龙门府,路途实在不短。要先去凉州的天水府,然后从天水府去秦州的西京府,再从秦州转入中州境内,最终抵达龙门府。 如果不算山地河流,只算官路,全程大约三千里。就算齐玄素日行千里,也要走三天。更何况齐玄素根本没有日行千里的本事,过去的时候没有“讯符阵”,常常有几百里加急的说法,最快能到每天五百里,可前提是二十里一处驿站,不断换马,所以每匹马都可以全力奔跑,甚至把马累死也在所不惜,而且还是日夜兼程。 齐玄素没有这个条件,也不想累死自己或者把马累死,一天至多就能走两百里左右,再除去过夜的时间,大概就是每天一百里的样子。 如此算下来,三千里地就是将近一个月的路程,最快也要二十天。 齐玄素大概估算出时间之后,问道:“我过去要一个月的时间,他能等吗?” 七娘道:“可以等,他是稳重的人,不会事到临头才想起安排这些事情,都是提前安排的。所以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只要能在两个月内抵达就可以了。” 齐玄素又问道:“具体报酬呢?” 七娘伸出一根手指:“一千太平钱,足够你买‘玉液酒’了。” 齐玄素道:“好,就这样。” “那我立刻给他传信,你也早做上路的准备。”七娘手中出现自己的金紫鱼符,只要建立了联系,就算不在“梦中会”,也可以通过鱼符传讯留言。 齐玄素与七娘作别之后,离开“梦中会”,开始为接下来的远行做准备。 …… 上官敬的尸体运回来之后,金阙达成的共识是不进行任何追责,予以褒奖,死后哀荣。 于是上官敬的尸体穿过上清大街,途径太清广场,被运送到玄都,在玄都停灵七日,并由祠祭堂道士进行超度,然后再运送到祠祭堂安魂司的墓地下葬。 在停灵的七天里,各参知真人陆续前来祭拜,可谓是盛况空前。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用葬礼搭建的台子,好戏还未上演。 果不其然,在上官敬下葬后的次日,金阙再次议事,目的只有一个。不追责死人,当然要追责活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 涉及到一位参知真人,这是大事,一直蛰伏在云锦山大真人府的天师,还有刚刚返回地肺山万寿重阳宫不久的地师,全都回到了紫府,参加了这次的金阙议事。 对此,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也早有准备,他主动向金阙提交了自己的辞呈。 其中言道:“凌阁上愧对金阙,下愧对死去之众天罡堂弟子,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其何堪天罡堂掌堂之任?请金阙准我革去天罡堂掌堂之职,则凌阁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落款是宁凌阁,也就是天罡堂掌堂真人的姓名。 现任轮值大真人的国师代表金阙同意了宁凌阁的辞呈,不过仍旧保留其参知真人的身份,仍旧可以参与金阙议事。 接下来便是推举一位新的天罡堂掌堂真人,在这件事上,三位大真人出现了分歧,国师提名清微真人,而天师和地师却达成了一致,共同推举慈航真人成为新的天罡堂掌堂真人,理由是慈航真人及时赶到,救下了“应龙”和其他幸存之人,由她来接手天罡堂再合适不过。 国师虽然是轮值大真人,但也不能一人否决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再加上慈航真人的功劳摆在那里,也只好同意下来。作为妥协,天师和地师也同意了国师的另外一项提议。 如此,慈航真人不再担任度支堂的掌堂真人,改为担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原北辰堂掌堂真人改任齐州道府掌府真人,清微真人担任北辰堂掌堂真人。 度支堂的玉印由度支堂首席副堂主暂掌,具体掌堂人选,押后再议。 第四十七章 盐枭 齐玄素花去了大概五十太平钱,买了一匹马,压实捆好的草料若干,一件防风的斗篷,又补充了些食物、药物、换洗衣物、水,然后离开了西平府。 对于齐玄素来说,雍州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遗山城、西戈壁、东绿洲、措温布、昆仑山口、星宿海、盐泽、扎陵湖、九瓦岗,总是伴随着各种邪教妖人出没,还有各种各样的凶险。 接下来他便要离开雍州,前往位于凉州的天水府。 齐玄素纵马奔驰在宽阔的官路上,身后卷起一阵烟尘。 若从上空俯瞰,偌大的平原,一望无际,却又不见人烟,没有太多的绿色,只是黄沙戈壁的颜色,似乎昏黄的天空与苍茫的大地已经连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其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带着烟尘移动着,与广袤宽广的大地相比,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西北比不得江南繁华,可大漠苍茫,天高云阔,却让人生出许多豪迈之感。多水且人烟太过稠密的江南,是无法这般尽情跑马的。 如此狂奔了一天之后,齐玄素没有选择入城,而是在野外寻了一个背风的地方过夜。虽然春寒料峭,又地处西北,夜间寒意更加深重。不过齐玄素血气旺盛,体魄强健,再加上真气御寒,就算不能寒暑不侵,也不怕区区夜寒。 不过齐玄素还是升起了一堆火,盘坐在火堆跟前,默默练气。 随着练气愈发纯熟,齐玄素已经不用入定内视,只要以五心朝天的姿势坐好,便可自行运转周天,期间与人言谈也是无妨。就好似骑马,初学之人要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分神,待到马术娴熟之后,骑马已经是本能,又可以在骑马的同时,分心他用,如射箭、劈砍、套马等等。 到了归真阶段之后,打通体内三大丹田,形成大周天,体内真气自行流转,已经不必去刻意练气了,就好像有人可以在马上吃饭睡觉一般。 至于天人,这个说法主要还是来自于地仙途径,参悟天地之理,寻求天人合一之道,自身与天地形成周天,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就在此时,忽见从西边大路上有一行人急步而来。 齐玄素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一行人身着同款的羊皮袄,挑着扁担,担子中装的白花花一片,竟然是盐。 盐有四种,分别是:海盐、湖盐、井盐、矿盐,海盐主要集中于沿海等地,内地则以湖盐和矿盐为主,措温布周围就有湖盐的盐田,雍州境内也有好几处大型盐矿。 人人都离不开盐,不过盐铁是朝廷专营,利润极大,所以私盐贩子屡禁不绝。这批人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看来应是一帮盐枭,每人肩头挑的扁担分量不轻,少说也要二百斤往上。 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可见都是身怀修为之人,纵然不是先天之人,也是后天之人中的佼佼者。 这就是帮会了。 帮会也属于结社,不过少了隐秘二字,最起码在道门这边是合乎规矩的,至于朝廷打击私盐贩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利而聚,这些帮会派贩卖私盐,不缺太平钱,故而声势极大,不乏有些好手。若在平时,齐玄素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七娘交代的差事,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靠近雍州边境的小镇,找了家小客店宿了。 齐玄素没有吃客店的饭,而是取出自己备好的干粮,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话时中气充沛,显然是修为在身,齐玄素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 齐玄素也不在意,以入定代替睡眠,继续练气。 待到中夜,忽听响动,齐玄素登时从入定中醒来。 齐玄素从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 齐玄素见这伙人鬼鬼祟祟,终于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也悄然离开房间,跟在后面。 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一行人挑着担子,在旷野上飞步而行,齐玄素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 这一路上,又不断有人从其他方向汇聚过来,同样是挑着扁担,装满了白花花的私盐,最终大约有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往一个方向行去。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一处干涸河道,这里已经靠近雍州和凉州的交界边境,这伙人终于停下脚步。 此地也等候了一伙人,赶着马车,就听有人开口道:“终于到了。” 这伙盐枭中也有一人开口道:“两万斤上等矿盐,你们的太平钱准备好了吗?” 双方都不用江湖上的黑话,显然已经熟识,不再去找那个麻烦。 “早就准备好了,太平钱庄的官票,立兑太平钱二百圆整。”那边的人回应道,“最近青鸾卫查得紧,大宗生意太容易暴露了,只能偷偷摸摸地做些小宗生意,靠人力卖死力气运盐。” 盐枭这边有人收了官票,抱怨道:“我们百来号弟兄,一共就二百太平钱,分润下来,每人才两个太平钱。” 那边的人道:“不错了,一天能挣两个太平钱,一个月就是六十太平钱。道门的五品道士一个月也才五十个太平钱,你挣得比道门的五品道士还多,难不成你还想与那些法师们比一比?” “这可是血汗钱,卖力气就不说了,还担着被青鸾卫杀头的风险,那些道士喝着茶就把钱赚了,能比吗?”盐枭这边抗辩道。 那人嘿然道:“当然没法比,可谁让人家命好呢?老兄还是认命吧。” 本朝初年,还未推行新币,湖州、吴州、金陵府一带每盐一斤卖银三分四分,后来产盐稳定,湖州、江州、吴州诸处每盐一斤卖银一分五厘,金陵一带卖银一分二厘。 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一分等于十厘。 换算成今日的太平钱,一钱银子等同一个小圆,一个小圆等于一百个如意钱,一分银子也就是十个如意钱。 一分二厘是十二个如意钱,四分也就是四十个如意钱。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的确很贵。 如此算来,二百太平钱买两万斤矿盐,也就是一圆太平钱购得矿盐一百斤。难怪私盐盛行,的确便宜。 不过齐玄素却是大失所望。 这伙人神神秘秘,他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然是私盐交易。 不过这也就是最真实的江湖,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不假,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为了混口饭吃,一个“利”字当头,甚至恩怨都是比较次要的事情。 正当齐玄素打算离开的时候,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中有人朗声叫道:“黄天已立,天下大吉。” 两伙人众立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有人颤声道:“是‘天廷’的人到了……” 齐玄素藏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觉得好笑。 这“黄天已立,天下大吉”的原句叫作“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乃是当年太平道起义席卷天下时候的口号,那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正一道还叫天师教,刚刚击败了上古巫教,盘踞在蜀州一代,自立为王。 到了如今,天师教已经是作古,另立为正一道,太平道也不再喊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讲的是规矩,是道理,是律法。 没想到“天廷”把太平道扔掉的口号给捡了去,稍作改动就变成自己的,真不愧是一群妄人。 再有片刻,“天廷”的人马赶到了。 第四十八章 甲子神 只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手持火把,大模大样地骑马过来,两伙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一人道:“前几天就给了你们口信,去本地分坛参拜无生老母,因何不去?” 盐枭中领头之人颤声道:“不是不去……实在是……是……” “是什么?”那人厉声问道,“你是瞧不起我们‘天廷’吗?” “不敢,不敢。”盐枭首领赶忙道,“就是借给我们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对老母有半点不敬,委实是最近、最近风声太紧,那些鹰爪孙高来高去,我们怕被他们给抓住,给‘天廷’惹上麻烦。” 那人轻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罢了,今天既然遇上了,我便再问你们一句,加入‘天廷’的事情,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若是加入‘天廷’,我们就都是兄弟姐妹,若是不加入……” 此人话未说完,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盐枭头领低声道:“小人愿意加入‘天廷’。” “好!”那人拍了下手,“既然加入了‘天廷’,大家伙就都是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天廷’有个规矩,每个月都要向金公祖师奉纳,奉纳越多,诚意越大,福报也就越重。” “是。”盐枭首领又应了一声,双手托举着那张太平钱的官票送到此人的面前。 此人拿过官票,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轻哼一声,似乎对数额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揣入怀中,又望向另一伙人。 另一伙人干笑道:“小人、小人属于凉州那边的……” “天廷”在各地设有分坛,不得越界。那人闻听此言,虽然有几分不悦,但不想贸然与隔壁的分坛起什么纷争,故而还是一挥手:“走罢。” “是,是,是。”这伙人赶忙应道,满地矿盐也不要了,掉头就走。 那人又对盐枭道:“这位是我们‘天廷’的‘甲子神’,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 盐枭众人纷纷向这位“甲子神”见礼。 只见此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形貌平平,一身锦衣,颇有威严。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愿与“天廷”有什么牵扯,徐徐向后退去。 不过齐玄素倒是有些小觑了这个“甲子神”,他刚一动,“甲子神”立时察觉,大声喝道:“什么人!?” 齐玄素只得显出身形。 “天廷”众人一惊,没想到有人在旁窥伺,正要上前,却被“甲子神”伸手拦住,他没有出手,而是上下打量着这个一直藏身在一旁的年轻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年轻人竟是不惊不惧,坦然与自己对视。 “阁下报个蔓吧?”甲子神道。 齐玄素一抱拳道:“好说,撑肚子蔓。” 甲子神脸上的杀机一闪而逝。 齐玄素其实也在暗自戒备,这等变化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他的身上还挂着那块黑衣人的腰牌,就在他抱拳的时候,身上的斗篷随之分开,多半是被甲子神看到了。 果不其然,甲子神大喝一声“黑衣人”后,身后的“天廷”众人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齐玄素也不废话,一甩身上的斗篷,从腰后拔出双刀,注入真气,燃烧起熊熊火焰,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不得不说,这些“天廷”之人不算庸手,都已经触摸到了先天之人的门槛,甚至有几人已经跻身昆仑阶段。如果是去年的齐玄素遇到,还要觉得棘手。不过可惜他们遇到了如今的齐玄素。 齐玄素冲入人群之中,便如虎入羊群,挥舞双刀,刀锋未到,便已热气扑面,让人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自然是无人敢去硬接齐玄素的手中双刀,再加上齐玄素刀法诡异玄妙,当真是一步杀一人,转眼之间,已经有五人倒地不起。 因为齐玄素手中出刀太快的缘故,火焰的尾痕竟是连在一处,好似一个巨大的火轮,在黑夜之中绚丽异常。 有一名昆仑阶段的中年汉子双手拖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以左手单刀便架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那中年汉子心中惊骇,因为刀上附着的火焰乃是真气所化,既然真气外化为火焰,那么刀身上自然没有半点真气,换而言之,这名年轻人不用真气,仅凭体魄的气力便挡下了自己的这一刀。 难道此人是一名武夫?还是天生神力? 只是不等他深思,齐玄素已经以右手的单刀,洞穿了他的心口。 紧接着,齐玄素看到两人正在远处以火铳瞄准自己,不敢大意,手中双刀齐飞,立时结果了两人的性命。 有人见齐玄素丢了兵刃,趁机攻来,被齐玄素一拳正中面门,血肉模糊。 另一人两把大斧甚是生猛,抓住机会狠狠砍在齐玄素的肩膀上,想要先给齐玄素卸一条膀子。结果膀子没卸下来,反而被齐玄素一把抓住胸口衣襟,高高举起,然后齐玄素将他大头朝下,双脚朝上,如同倒栽葱,狠狠栽入脚下地面。 就见一人直挺挺地倒立着,不见头颅。见此情景,原本还想上前的几人立时停下了脚步,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齐玄素取出“神龙手铳”,直接将一人打死,然后重新装弹。 七娘教导齐玄素,可以在动手之前留情,也可以在动手之后留情,万万不可在动手的时候留情。一旦出手,就要毫不容情。 其余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怕是还没近到身前,人家就装好了手铳,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一众人开始四散而逃。 “点子扎手!”有人大声呼喊,声音发颤,已经是彻底丧了胆气,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如何受罚,先保住性命再说。 那些刚刚被迫加入“天廷”的盐枭更不必多说,早已是逃得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将装好弹丸的手铳重新收回腰间。 甲子神既惊且怒,大踏步前冲,一步一坑,双拳巨力撕裂空气,轰然落在齐玄素的胸口上。 此人也是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 齐玄素身形巨震,不过也随之一掌拍在甲子神的小腹上,正是能够断子绝孙的地方。 两人双双后退,又同时止住身行,再次前冲。 以两人为圆心,烟尘弥漫,又有许多白盐受到波及,四散飞舞,白茫茫一片,犹似堆絮积雪。 依稀可见两道人影交错,彻底抛弃了各种法术神通,只有完全的贴身近战。 虽然齐玄素不是正统武夫,但他还有玉鼎境的真气,所以两人同样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甲子神却是逐渐落入下风之中,动作逐渐凝滞。 交手几十后,齐玄素狠狠撞入甲子神的怀中,一声撕帛般的刺耳声后,“青渊”刺穿了甲子神的心脏。 平心而论,齐玄素不太讲究武德,他只讲究杀人。 甲子神口鼻溢血,就算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也得先把“青渊”拔出,才能去愈合伤口,可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去拔出那把短剑,只能坐视自己慢慢身死。 甲子神自知死期将至,死死地盯着齐玄素,艰难喘息着说道:“‘天廷’不会放过你的。”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拔出“神龙手铳”,抵在他的眉心位置,然后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一声铳响,甲子神的脑颅炸开。 第四十九章 人之谜 金阙议事结束了。 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相互妥协之下,此事有了一个让三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三位大掌教的候选人全部进入了九堂,而且分别执掌所谓的上三堂。 东华真人执掌紫薇堂,清微真人执掌北辰堂,慈航真人执掌天罡堂。 在所有一品天真道士全部出局的情况下,这三人已经是顺位排名最高之人。 所有人都明白,大掌教的争夺已经逐渐进入了白热化。 虽然其他人也有争夺大掌教的资格以及理论上的可能,但相较于以上三人,实在是渺茫。 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原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成为第一个出局之人。 虽然宁凌阁已经卸去天罡堂掌堂真人的职位,但也不是立马走人,一位掌堂真人牵扯到方方面面,且不说各种私人物品,就是双方交接,就要不少时间,所以在新任掌堂真人正式到任之前,宁凌阁还会继续留守天罡堂,履行掌堂真人的职责。 对于这场变动,天罡堂之人心思各异。不过摇光司的气氛还是比较乐观,因为新任掌堂真人是自家副堂主的授业恩师。在道门中,师徒如父母子女,这就好比朝廷里,父子同朝为官,而且父亲还是儿子的顶头上司,这是多舒服的事情。 其实不仅是摇光司的人这么看,天罡堂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看,甚至已经有了“小掌堂”的说法,既然掌堂真人是慈航真人,那么作为弟子的张月鹿自然就是小掌堂了。 如果慈航真人能够成为七代大掌教,那么张月鹿的地位还会水涨船高,一个参知真人是板上钉钉的。 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并不怎么好,虽然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而非李天贞的长辈清微真人,但平心而论,前任掌堂真人宁凌阁与张月鹿的关系也不错,否则不会以长辈关切晚辈的姿态送出两张戏票。 张月鹿只觉得开年以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可师父却跟她说,这还只是个开始。纵然她已经有所觉悟和准备,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不过她同样明白一个道理,正确的道路上总是遍布荆棘,只要她不被挫折击倒,那么这些挫折只会让她变得更强。 张月鹿来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这里已经变了模样,许多东西都已经被打包好放在箱子中,还有许多卷宗被分门别类地封存,堆积在一起,等到交接,所以签押房显得杂乱又空荡。 留守掌堂真人宁凌阁正独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捧着一本书,见张月鹿进来,将书倒扣在书案上,原来是一本太上道祖的五千言,这是道门的必读之书、根本之书。 张月鹿还是按照规矩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掌堂真人。” “青霄,有事吗?”宁凌阁问道。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主要是来看看真人。” 宁凌阁忍不住笑道:“我这个老家伙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这次去职不会怎么样,还不必你这个小家伙来安慰我。” 张月鹿被宁凌阁感染,也笑了笑:“我倒不是想要安慰真人,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本事,我想请教真人,如何看待最近的一系列变故?” 宁凌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拿起那本道祖五千言,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说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张月鹿立刻回答道:“太上是说:宽松的环境会让百姓知足而安分守己,严苛的环境会让百姓逃遁。遭受祸患也能否极泰来,安享荣华也可祸从天降,有谁能知道福祸何时转化?注定难有定论。正能转化为奇,善能转化为恶,世人因此困惑许久。圣人能明白矛盾物极必反、矛盾会相互转化的道理,因此处世的时候,讲究原则而不会锋芒必露,使人信服而非屈服,做事正直而不是倔强,璀璨而不夺其目。” 宁凌阁又道:“人之迷,其日固久。如今道门上下,谁又不迷茫呢?谁是正?谁是邪?什么是福?什么是祸?圣人又在何方?” 张月鹿不甚赞同道:“如今的道门,仅仅是一个大掌教的问题吗?万钧重担系于一人一念之间,这是玄圣极力否定的事情。而且太上说无为,难道就什么不做吗?” 宁凌阁道:“知道对错很容易,做正确的事情很难。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作为一个有了相应地位之人,在发现脚下的根基开始腐朽之后,你是否愿意维持延续现状?如果你选择维持现状,那就是道门的罪人。如果你不愿意维持现状,可你的能力又不足以开创一个新世道。怎么办?” 张月鹿一时间无言以对。 宁凌阁继续说道:“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维持现状,最起码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也许千秋万代之后,会证明你是错的,可那已经与你没什么关系了。正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对于志大才疏之人,这是一个死结,原因仅仅在于四个字,能力不足。能者居之,不是说说而已。” 张月鹿望向宁凌阁,轻声道:“现在算什么?” 宁凌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说道:“我们这些人,本质上也是才疏之人,擅长阴谋,却没有堂堂皇皇的阳谋,更没有执掌道门的能力,至多就是谋求一个拥立之功。道门之所以无法改变,是因为道门是天,天怎么去变?所谓变天,风霜雨雪,晴天阴天,其实还是那片天,变的只是表象,而非本质。想要真正去改变,必须日月换新天,重开一片天,就好似开天辟地一般。我们这些庸碌之人如何能做到?” 宁凌阁顿了一下:“当然,现在还没到要改天换日的地步。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人的问题。” “一个人。”张月鹿皱起眉头,轻轻重复了一遍。 宁凌阁道:“这当然与玄圣的理念背道而驰,可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道门需要一个合格的大掌教,注意,是合格的大掌教,有能力,有担当,无私念。说白了,我们这些人与盼明君清官的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不同,太上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不过刚好是反了过来,大掌教宽仁,我们便肆无忌惮,大掌教严厉,我们便收如履薄冰。没有大掌教,自然是一片乱象。” 张月鹿陷入到沉默之中。 宁凌阁最后说道:“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我都不看好,他们都是一将之才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可惜,不说玄圣,就是东皇、五代大掌教这等强人,也不见半个。” 第五十章 祸 “天廷”作为天下间有数的隐秘结社,死了人,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在盐泽的飞龙客栈,还有九瓦岗,“天廷”都死了人,不过却是记在青鸾卫的头上,青鸾卫自然不怕,因为他们背后是朝廷,必要时还可以出动黑衣人,所以青鸾卫才是猫,“天廷”是老鼠。 可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天廷”就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若是杀了“天廷”的人,只怕是很难善了。 “天廷”对上青鸾卫,嘴上喊得凶,什么不死不休,什么血债血偿,实际上却没有太多动作。不过对上这些普通江湖人,那就敢于落到实处了。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以“神龙火铳”打死甲子神,因为他的弹丸都是出自道门天机堂,而非黑市,有着道门的独特标识,“天廷”事后追查起来,就会查到道门的头上。 齐玄素收起自己的双刀,迅速离开了此地。 他当然不想招惹“天廷”,可“天廷”之人二话不说就喊打喊杀,他若是境界修为稍弱几分,死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不会留手,更不会去同情这些“天廷”之人。 齐玄素连夜回到客店,犹豫了一下, 还是忍痛取出一张大票交给客栈的掌柜夫妇,让他们尽早逃命去,不要留在此地,否则要大祸临头。 道理很简单,遍地的白盐必然直指那些盐枭,而齐玄素与盐枭们是打过照面的,顺着这条线,很容易就能追查到他落脚的客店,以隐秘结社的行事风格,这对客栈夫妇的下场未必很好,所以齐玄素才会拿出一百太平钱让两人尽早逃命。 平心而论,这家客店并非开在城里,房子不值钱,就算打包卖出去,至多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左右。如果齐玄素空口白话,掌柜夫妇多半要怀疑齐玄素有什么图谋,可齐玄素拿出了货真价实的太平钱,又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两人不信也信了。 夫妻两人只是略微商量,便收拾好细软,连夜跑路。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客栈又不会长脚跑了,等风头过去再回来是一样的,说不定还能白赚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也继续上路,只是平白损失了一百太平钱让他心情十分沮丧,再也不想做什么好人了。 那可是一百太平钱,换成现银之后,好几十斤呢。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生出了马无夜草不肥的恶念,去跟着那伙盐枭,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地已经是雍州边界,所以齐玄素很快便离开雍州,进入凉州境内。 有一点让齐玄素觉得很意外,过去的时候,“天廷”一直在岭南、江南一带活动,如今似乎是有开拓地盘的意思,竟然是把手伸到了西北等地。万幸距离“天廷”的总坛较远,“天廷”在此地的实力较为薄弱,应该不会有什么高手。 不过许多时候,既怕“万一”,也怕“应该”。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天廷”要在西北开拓地盘,自然要有个领头之人,也就是类似于封疆大吏的角色,总掌一方。而这个人正是在九瓦岗组织了“杀鹰屠犬大会”的风伯,他本想借此机会,整合各种散兵游勇,同时与其他扎根于此的隐秘结社交好,结果没想到直接被青鸾卫联合黑衣人打赏了一发“凤眼甲六”,不仅所谓的“杀鹰屠犬大会”毁于一旦,他带来的人手也死伤惨重,还有两名好手丁丑神、甲申神在半路就被青鸾卫截杀了,可谓是出师不利。 为了补充人手,“天廷”各处分坛才盯上了本地的盐枭、强盗之流,强迫他们入社。 结果噩耗传来,人手没补充多少,分坛坛主甲子神又被人打死。 风伯的恼怒可想而知。 就这么返回总坛,是要被重重责罚的。 风伯亲自查看了尸首,又询问了幸存之人,再通过追查盐帮,找到了齐玄素落脚的客栈,却发现客栈已经人去楼空,恼怒之下,“天廷”只能将客栈付之一炬泄愤。 不过风伯也大概推测出事情的经过。 按照幸存之人的说法,甲子神在动手之前喊了一声“黑衣人”,而弹丸的碎片又是出自道门的天机堂。 道门和朝廷在火器这方面交流频繁,并不是什么秘密。 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杀人之人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要么是道门之人,要么是朝廷之人。 一个难题摆在了风伯的面前。 要报复吗? 不是不能招惹道门,而是当下的道门显然余怒未消,这个时候去贸然招惹道门,恐怕不是明智之举,用俗话来说,就是烧饼糊了不看火候,有自己往铳口上撞的意思。 青鸾卫那边,得了黑衣人的协助,正是底气足胆气粗的时候,同样不好招惹。 可风伯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再这样下去,人心就彻底散了,开坛的事情也就没戏了。 这便陷入两难之中。 两难若能两顾,那是最好。如果实在顾不过来,便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风伯思来想去,决定自己亲自去追杀此人,其余人不动。 道理很简单,连番打击之后,士气低落,应该以休整为主。而且如今风声很紧,大队人马行动很容易引起道门或者朝廷的注意,然后落入被围剿的境地之中,倒不如他独自行动,不易被人察觉。 至于如何寻找此人,风伯也有手段,他在甲子神的身上找到了些许不属于甲子神的血迹。 甲子神毕竟是玉虚阶段的武夫,就算齐玄素远胜于他,也不能毫发无损地将其打死,只是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些许小伤,转瞬愈合,等同没有受伤。 这些许血迹,便是寻人的关键。 道门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 风伯要用的法术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以些许血迹为引,运转神通,然后闭上双眼。 蓦然间,风伯的眼前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一人披着斗篷,正骑马奔驰在宽阔官道上,身后一溜扬尘。 路旁的一块界碑一闪而逝,上书“凉州”两个大字。 与之同时,风伯生出几分冥冥之中的感应,已经是确定了目标。 第五十一章 项宅 凉州地形狭长,南北跨度大,而东西跨度小。如果是从北向南穿过凉州,路程着实不短,要经过数府十几县之地,千余里的路程。可从西向东穿越凉州的腰部,大概就是一府之地的路程,这一府便是天水府。 齐玄素进入凉州不久之后就到了天水府的境内,直奔府城而去。 西北地广人稀,许多地方不见人烟,人口大多聚集在几座大城附近。 这也怪不得凉州,当年不曾收复西州,凉州就是边境,几度易主,连年征战,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这就罢了,又有蝗灾旱灾,形成饥荒,正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尸体遍地,无人处理,最后的瘟疫也不可避免。 圣廷的《启示录》中有个天启四骑士的说法,在世界终结之时,将有羔羊解开书卷的七个封印,唤来分别骑着白、红、黑、灰四匹马的骑士,将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届时天地万象失调,日月为之变色,随后便是世界的毁灭。 当时的凉州算是将所谓的四骑士给凑齐了,所以十室九空绝非夸大之言,以致于出现了两脚羊、菜人市,年轻的玄圣曾经去过当时的凉州,虽然刚刚及冠的玄圣并非久在花圃,也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和厮杀纷争,但仍旧被那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所震撼,大受冲击,这才立志救世,从而有了日后的大玄取代大魏和中兴道门。 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凉州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元气,可与其他州相比,仍旧是人口稀少。 对于齐玄素来说,人多人少还在其次,关键是因为秦无病的缘故,齐玄素现在又有了一个可以扯虎皮做大旗的黑衣人身份,有官家撑腰,大城镇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水府中不仅有青鸾卫的千户所,而且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还有精锐黑衣人驻扎,等闲人不敢在此地闹事。 齐玄素可以在府城休整一番,想要享受就去太平客栈,想要省钱就去清平会的联络点。 不过进入天水府的境内,不意味着就到了府城,还有一段路程,大概要经过数县之地。 齐玄素本想马不停蹄地直奔天水府的府城,结果遇上了一场倒春寒。虽然此时的江南等地已经是杏花微雨,万物竞发,勃勃生机,但西北却还是天寒地冻,似乎还未从寒冬的余韵中走出,一场倒春寒不仅使得气温骤降,而且还下起雪来。 当真是飞雪杀人。 齐玄素倒还好,提早买好了抗风的斗篷,血气和真气加身,体魄强健,丝毫不怕,可买的那匹马却是有些受不了,生了冻疮,脚步踉跄。 当初齐玄素他们去西域,骑得都是道门提供的马匹,那些马都是道门精挑细选并且精心培育的异种,不但耐力极佳,能够长途奔袭,而且耐寒耐旱,并非寻常马匹可比。 自古以来,好马价值千金。齐玄素现在骑得这匹马,只花了不到五十个太平钱,正是一分钱一分货,代步尚可,再去要求太多,就没有道理了。 齐玄素只得寻找地方躲避风雪,只是凉州境内,到底荒凉,别说客栈了,就是驿站都不算多。 毕竟如今有了“讯符阵”,取消了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驿站的职能被砍去了一半,只剩下接待来往官员的职能,可凉州境内多是军伍之人,却没有巡盐御史、提举市舶司、织造局、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等大小官员,来往的官员着实不算多,故而驿站被裁撤了大半。 齐玄素只能顶着风冒着雪,慢慢地走。 大概走了二十里左右,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叫项家堡的村落,与江南、江北等地的村落不同,这里更像是个堡寨,四面围墙,又高又厚,角楼箭楼错落有致,而且还有吊门。若是遇到匪患、战乱,可以结寨自保,也算是过去多年战乱的遗留物了。 如今天下太平,堡寨的吊门是放下的,可以自由出入。 齐玄素骑马进到堡寨之中,因为大雪的缘故,家家闭门,齐玄素沿着堡中的道路一路向前,来到一栋大宅子前,在风雪之中挂着灯笼,正中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项宅”两个大字。 还是个士绅人家。 齐玄素之所以能看出是士绅人家,与这家人阔气与否无关,而是牌匾上的一个“宅”字。 对于住宅的称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规定,无论如何改朝换代,都一脉相承。一般而言,执政、王公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宫、殿则是皇室专用,擅用之人被视作僭越。 放在本朝,当朝一品二品大员及王公的住处称为府,其他官员房子称为宅,平民百姓的房子称为家,所以有相府、尚书府、学士府、大将军府,也有王府、公府、侯府,再往下就没有能够称府的了。再有地方上的总督府、巡抚府,其实是官衙,或者说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暂住在官衙之中,以官衙为家,这个“府”其实是官府的府。 至于道门,又是这个宫,那个府的,自然是不守规矩,可没办法,道门势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强权未必是道理,却能立规矩。而且自古以来,道观佛寺就有宫、殿的称呼,严格来说,这些宫也好,殿也罢,并非是道士、僧人用的,而是供奉道祖、佛祖的,道士、僧人作为侍奉之人暂住于此,皇室也不能与满天神佛作对,算是特例。 这户人家能挂着“项宅”的牌匾,说明家中有人做官,或者祖上出过官员,不过没能入阁拜相,不能称府。 这也算是江湖经验,最起码齐玄素刚从万象道宫出来的时候,是绝不会从一个“宅”字上看出什么士绅人家,只会当成一般富户财主。 齐玄素下马上前,扣响大门。 没一会儿,有门房从里面开门,见到披风冒雪的齐玄素,吃了一惊,问道:“尊驾是……”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学着黑衣人的口气道:“某家是楼兰将军麾下亲兵,途径此处,突遇大雪,道路难行,想借贵地暂避大雪,还望能行个方便。” 门房瞧见那块货真价实的漆黑腰牌,不敢怠慢,道:“请军爷稍等,小人先去通禀主人。另外,小人见识短浅,军爷能否将腰牌与我拿去给主人过目?” “有劳。”齐玄素交出腰牌,又向后退了几步。 门房接过腰牌,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门房去而复返,还带了个跟班,他先是毕恭毕敬地将腰牌奉还给齐玄素,然后道:“我家主人请军爷入宅一叙,请随我来。” 同时那跟班也上前接过缰绳,替齐玄素照料马匹。 齐玄素跟在门房身后,往宅子里走去。 两进的宅子,规模不小,种植草木,虽然因为天寒的缘故,已经凋零枯败,但也可见士绅人家还是有些雅致。 不过齐玄素刚进大门不久,就觉得心头一跳,背后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对。 他微皱眉头,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门房,用出了自己许久不用的散人神通“阴阳眼”,此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通明法眼”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而“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也够用了。 齐玄素眼前的景象随之一变,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门房身上三灯明亮,并无异常。 按照道门的说法,人的身上有三盏阳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 门房身上阳气充足,应该不是什么鬼村荒宅的把戏。而且就算鬼类,除非是有道行的厉鬼,否则根本不能近身齐玄素半步,武夫血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于鬼类而言,就如火炉一般,炙热难耐。 齐玄素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他乃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还是暗自留了个心眼。 第五十二章 借宿 来到正堂,主人已经等候在此,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大毛的衣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以“阴阳眼”扫了几眼,主人阳气偏弱,可三盏阳灯还算明亮,并无闪烁不定的迹象。 至于齐玄素,他的三盏阳灯应该似炉火一般,而不能称之为灯了。无论怎么回头,都不会熄灭,寻常鬼魅敢贸然上前,便如飞蛾扑火。 若是走到极致的武夫,血气旺盛堪比上古荒兽,普通人看不出什么,可在鬼魅看来,那便如同太阳一般,甚至不必做什么,只是往那里一站,万物普照,鬼物就要灰飞烟灭。 有人端来火盆,又奉上热茶,还有仆人帮齐玄素脱去外面的斗篷。 没了斗篷,齐玄素腰间的大小兵器就藏不住了,挎包和各种零碎暂且不说,火铳、短剑、双刀,却是明晃晃地,格外吓人。 齐玄素歉然一笑:“独自赶路,少不得携带兵刃,都是用顺手的家伙什,并不离身。” “理会得,理会得。”本地主人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前朝重文轻武,以文臣压制武将,本朝则是文武并重,武将出身也能出将入相,再加上黑衣人一直都是良家子从军,再也不是过去的丘八或者贼配军,故而武人的地位并不算低。 齐玄素解下腰后的双刀,放在一旁,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 齐玄素还用自己的化名魏无鬼,不过不再是江湖人魏无鬼,而是黑衣人魏无鬼,在楼兰将军秦无病的账下效力,算是秦无病的亲兵。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甚至不把一些小官放在眼里。皇帝身边的宦官,将军身边的亲兵,夫人身边的丫鬟,都是典型的位卑权重,等闲不敢轻慢。 正因为如此,此地主人没有因为齐玄素无官无品就心生轻视。 根据两人交谈,齐玄素得知,项家的确是世代书香人家,已经过世的项老爷子曾经做到过户部主事,病死在了任上。如今的家主,也就是此地主人,名叫项如林,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不过没能考上进士,因为薄有家资,所以不去做学政、县丞,也不去给权贵人家做西席先生,就这么悠哉度日。 两人客套了一会儿之后,项如林设宴招待齐玄素。 虽然并非大城,没有许多稀奇物事,但极见诚意,武人们喜欢的各色肉食,量大管饱,还有烫好的热酒。在这种下雪的天气,的确是上等的享受。 齐玄素没有拒绝,两人在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酒到半酣,项如林借着几分酒意颇为隐晦地问起了齐玄素的差事,毕竟黑衣人都是大队行动,极少有落单的黑衣人。 齐玄素张口就来的本事得了七娘的三分真传,就连张月鹿都能糊弄过去,更何况是项如林,他装出几分醉意,半真半假地说起了秦无病的家世,又说他这次是奉了小郡王之令去面见老郡王,还带了小郡王给父亲准备的礼物,不好大队人马招摇,免得言官聒噪。 项如林又问了许多,齐玄素故意说一半,云遮雾绕,剩下的让项如林自己脑补,一惊一乍,大感过瘾。 不过项如林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好深问,所以齐玄素到底带了什么礼物,他是绝口不提不问,接下来就只说些风土人情,或者过去见闻。 宴席散后,项如林让人扶着似乎已经半醉的齐玄素去了客房,又有两名仆人帮齐玄素拿着斗篷和双刀。一名仆人兴许是好奇,偷偷拔刀。虽然没有真气注入,但刀身藏在刀鞘中的时间久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这仆人吓了一跳,差点把刀丢在地上。 走在前面的齐玄素回过头来:“这是杀人的刀,可不是杀猪宰牛的刀。” 嗓子虽然轻,却极具威严。 “是,是。”仆人吓了一个激灵,赶忙把刀归鞘,紧紧抱在怀中。 来到客房,齐玄素让人把斗篷和双刀放在桌上,他则是坐在床上。 又有人给他送来热水,可以洗脚。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与孙永枫、灵泉子的那番对话,几千太平钱就能做一方富家翁,这日子的确要比行走江湖好上太多了。 仆人们告退道:“军爷若是还有什么需要,便知会小人一声。” “有劳了。”齐玄素点头道,然后脱下靴子,将双脚浸入热水之中。 虽说成为先天之人之后,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但在大冷的天气用热水烫脚,还是不错的享受。 不过天气太冷,热水凉得也快。 齐玄素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不由暗叹一声。 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这两条船,一艘船是道门,一艘船是清平会。 谁都清楚一件事,道门是更好的选择,可自己这次假死离开,再想重归道门,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齐玄素感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就在此时,齐玄素眼角余光忽然墙壁上似乎有些痕迹。 齐玄素再无半分醉意,脚一用劲,盆里的水便漾了出来。 然后他擦干了脚,穿好靴子,来到墙边,仔细端详。 虽然那些痕迹已经很淡,但还是依稀可见,相较于周围,颜色有些不同。 “这是……”齐玄素发现这块墙皮是后来补上去的,并非原来的墙皮。 这本也不算什么,不过齐玄素联想到自己先前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指按在这块墙壁上,稍稍发力。 墙皮开始簌簌落下,显露出下方的青砖。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凝重。 青砖上竟然是画着许多符箓。虽然齐玄素不是方士,并不会使用符箓,但辨识符箓是万象道宫的基本课程,齐玄素还是能辨认一二。 这些符箓,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但大概轮廓脉络还是能依稀可见,似乎是用以驱鬼。这也就罢了,这些符箓并非画在符纸上的实体符篆,而是以鲜血临时画在墙壁之上,算是方士临敌的一种手段。能逼得一位方士以充满阳气的鲜血画符,可见当时情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齐玄素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自己真是一脚踏入了虎狼穴中? 第五十三章 送锦被 齐玄素虽惊不乱,先返回到床边,穿好靴子,然后取过自己的双刀,仔细检查。自从他进入项宅以来,“神龙手铳”和“青渊”是从未离身的,只有双刀经过外人之手。 齐玄素确认双刀没有问题之后,又取出一颗解毒丹药服下。 这种解毒丹药倒是没有很高深的名堂,甚至齐玄素都不知道正式名字应该叫什么,平日里就叫解毒药,不过很好用,不说能解百毒,也差不多能应付江湖上的绝大部分药物。有毒解毒,无毒预防。 关键还很便宜,一颗只要一个太平钱,由七娘卖给齐玄素,按照七娘的说法,以前的时候,这种药的确很贵,百金难求。不过在化生堂形成量产之后,成本便直线下降,最终成了一个太平钱一颗。 道理也很简单,单独去培育一株药材,与培育上百亩药材,所需要的时间是一样的。一座每炉能够炼制一千颗丹药的巨大丹炉,开炉炼制一颗丹药和开炉炼制一千颗丹药所需要的时间和成本也是一样的。还有各种辅助材料,需求量一大,化生堂作为买方的话语权便重,自然能够压低价格。故而化生堂形成量产之后,成本被摊薄,价格也随之降了下来。 不仅仅是这种丹药,其他丹药也都是如此情况。化生堂扩大产量,从而降低成本,以低廉的价格夺取市场,因为有了新的市场,继续扩大产量,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这种情况下,化生堂自然是一路“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一众小作坊哪里会是对手,纷纷败下阵来,要么成为化生堂的附庸,要么就此消亡。 到了如今,所谓的江湖神医已经很少见了,所有人都知道,受了重伤,或是有其他什么毛病,不必满世界打听神医,直接去找道门的化生堂,只要有钱,多半能救回一条命,如果化生堂都救不了,那就是神仙难救,可以安心准备后事。 在朝廷那边,设有太医署,不过并不面向所有人,只是服务于权贵和官员。不乏有化生堂之人贪图太医署的待遇,跳槽去太医署那边,再加上太医署有皇室的大力支持,财力雄厚,可以从化生堂购买各种珍贵丹药和其他诸如“副心”等珍贵物事,其水平也相当高超,故而近百年来再也没有生十个孩子夭折半数的事情。 不过人力有时而穷,许多丹药的确能够起到近乎于起死回生的效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救回来。只是这种丹药大多药力凶猛,对于修为较低之人来说,无异于毒药,吞下就死,必须有足够的修为承受药力,所以就算有化生堂和太医署,凡人也难逃生老病死,想要长生,还是要按部就班地从后天之人开始,经过先天之人、天人,方能成为长生仙人。 齐玄素服用了丹药之后,觉得安心几分。 其实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大概分为两种。 一种是迷人神智的,中招之后,或是昏睡不醒,或是瘫软无力,或是幻象频生,这种手段对于武夫和方士作用都不大,武夫体魄强健,想要迷倒武夫,所需要的药量要论斤称,若是下在酒中,最起码要几十斤酒,太不现实。方士则是神魂与体魄分离,视皮囊为衣物,就算身体瘫软无力,还能神魂出窍。 一种是就是直接下毒害人,无论是谪仙人,还是炼气士和散人,都可以通过真气暂时压制。 当然也有天人都无法抵御的手段,只是价钱高到让人无法承受,去“客栈”雇佣刺客都比这个划算。 齐玄素自忖有玉虚阶段武夫的体魄,又服用了解毒药,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毕竟是小地方,手段相当有限。如果齐玄素看走了眼,真潜藏着什么高人,就没必要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直接把齐玄素打死更为省事。 齐玄素整理了下衣物,将双刀放回腰后,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兵器。 短剑“青渊”,“神龙手铳”,七发“龙睛乙二”,十五发“龙睛乙三”、两个“凤眼乙三”,二十发普通破甲弹丸。 这些都是杀人的利器,可对付鬼魅之流,就要逊色许多。 在这方面,画符驭鬼的方士才是行家。 武夫的血气虽然克制鬼魅之流,可只能被动防守,就像灯火只能等着飞蛾主动扑上来,而不可能自己主动去找飞蛾。 至于散人,什么都涉猎一点,什么都不精通。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连夜就走,又怕打草惊蛇,只想着熬过今晚,明早不露破绽地早早离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自然是睡不着了,吹灭了灯火,就双手按着兵器枯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待到子时的时候,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只听得窗外传来极为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窸窸窣窣,不似人的脚步声。 不多时后,一个影子出现在窗外。今晚月光皎洁,外面亮而屋内暗,能够依稀看出是个人影,而且身段窈窕,竟像是个女子。 齐玄素已经运起了阴阳眼,发现外面的人影并非鬼魅之流,不仅有阳气,而且很重,这让他稍稍放松几分,不过仍旧保持警惕。 这倒是奇了,既然没有鬼物,为何有人在屋内墙壁上写下驱鬼的符箓? 就在这时,外面的身影竟是抬手轻轻敲了下窗户。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稍稍酝酿感情,然后装作被人吵醒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嗓音含混道:“谁啊?” “军爷睡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齐玄素故意发出窸窸窣窣类似于起身披衣的声音,装作逐渐清醒过来的样子,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有事吗?” 窗外的女子说道:“夜寒深重,老爷担心军爷着凉,让我再送一床锦被过来,暖和。” 虽然未见其人,但女子的声音却是娇媚无比,仿佛带着钩子一般,勾人心神。 深更半夜,锦被,暖和,又是个声音娇媚的女子,自然很容易让一个正值气血方刚年纪的男人想入非非。 不过齐玄素却是紧绷起来,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齐玄素又是沉默片刻,装出有些按捺不住的语气:“我住帐篷习惯了,门没关,你进来就是。” “好……”门外的身影娇娇软软地应了一声,一个故意拖了长音的“好”字愣是拐出三个音调,然后出发出沙沙的声音,推门进来。 屋内没有掌灯,所以只能依稀看到齐玄素坐在床上。 “军爷怎么不掌灯?”女子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进门后便随手放在一旁。 齐玄素轻声道:“掌灯做什么?从来都是黑灯瞎火。” “军爷……你……”女子掩嘴娇笑,“你可真古板,这种事情,还是点灯才有意思。” 说着女子就要去点灯。 齐玄素也不阻止,任凭她去点灯。 千年暗室。忽然一灯。暗即随灭。光遍满故。 灯光照亮了屋子。 女子看到了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正坐在床上,双手按住腰间兵刃,眉眼凌厉,杀气腾腾。 第五十四章 美女蛇 女子长裙及地,身段窈窕,尤其是腰肢,盈盈不堪一握,生就一张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当真是花容月貌,此时却被吓得花容失色,掩嘴道:“军、军爷这是做什么?”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久在军中,习惯了和衣而睡,也习惯了兵刃片刻不离身。”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站起身来。 他被灯火照出的影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不断拉长,满屋摇晃,光影错乱。 “军爷,你、你要干什么?”女子忍不住向后退去,却没有脚步声音传出,只有窸窸窣窣的沙沙声音。 齐玄素目光转向女子先前抱着的物事,竟然是一口箱子,也就比脑袋稍大一些,是绝然放不下一床锦被的。 齐玄素冷哼道:“小娘子就拿这个送锦被?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小娘子能否见告!?” 都说恶鬼怕恶人,齐玄素可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武夫的血气和多年厮杀养成的杀气,汇聚而成一身气焰,便是百年道行的恶鬼在此,都要让退让三分。 女子脸色苍白,说道:“奴家、奴家本是宅中丫鬟,见了军爷之后,心生爱慕,想着借送棉被的由头,与……” 她轻咬嘴唇,苍白的脸色中又泛起几分羞涩的红晕:“与军爷成就一段好事,日后就不必再为奴为仆,所以、所以才……” 这等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寻常人哪里还肯说出半句重话。 齐玄素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张月鹿来,在张月鹿的身上,是绝不会见到这般神态的,她像个战士,坚毅不倒,矢志不渝,不知道他这辈子还有没有希望在张月鹿的身上见到这种柔弱姿态。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齐玄素转瞬就收摄心神,暗道自己真是中了张月鹿的毒,怎么满脑子都是她。 齐玄素突然笑了,双手也从两侧的兵器上移开。 女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将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原来是自荐枕席,小娘子就该直说。某家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小娘子长得这般标志,过来过来,给某家暖暖被窝。” 女子脸上又有了娇媚笑意,正要上前。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女子的裙摆,忽然说道:“对了,某家小的时候,家母讲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女子问道。 齐玄素缓缓说道:“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书生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 女子在距离齐玄素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轻声问道:“然后呢?” 齐玄素继续说道:“书生很高兴,但被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血肉。” 齐玄素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地望向女子。 女子在齐玄素的目光注释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书生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齐玄素盯着女子,嗓音没有任何起伏,“书生虽然照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女子脸色苍白道:“这、这个故事好生吓人。” 齐玄素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小娘子抱来一个盒子,不知那个盒子里有没有装着能吃脑髓的飞蜈蚣?” “军、军爷说笑了,什么美女蛇,飞蜈蚣,奴家听都没听过。”女子脸色大变,却又强自道。 齐玄素低头望向女子那及地的长裙,说道:“都说女子玉足如何如何,小娘子能否让我瞧瞧你的脚?” 就在齐玄素低头的瞬间,女子猛地伸出五指,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下一刻,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白嫩手掌冲天而起。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 齐玄素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嘿然道:“军爷我身经百战,岂会被你这个妖妇偷袭得手?” 那女子知道厉害,转身就要向外逃去。 可齐玄素却是更快,几步追上,一把扯住她的裙子。 随着布帛撕裂声响,长裙被扯了下来。 裙下哪有什么双腿玉足,分明是粗大的蛇身,鳞片上有暗蓝色花纹,绚丽诡异。 难怪齐玄素的“阴阳眼”没能看出异常,妖也是活物,自然是带着阳气,只有死物才带着阴气。 “好妖孽,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齐玄素喝了一声,声若春雷炸响,滚滚血气喷涌而出。 女子被齐玄素的武夫吼声一震,身形不由一僵。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齐玄素已经再度追上,一把扯住蛇妖的头发,凭借武夫气力,生生将其扯回了屋中,同时右手中的“青渊”毫不留情地朝着蛇妖后心刺去。 张月鹿曾经说过,道门对于妖、鬼,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 不巧,齐玄素还是比较认可人妖殊途的,他倒不是认为妖物如何邪恶,而是觉得妖类与山野猛兽没什么区别。进山遇到熊瞎子,遇到老虎,被一巴掌拍死,被老虎吃了,这个时候去跟狗熊老虎讲道理,分对错,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批判它们,有什么意义?能做的就是把伤人的狗熊老虎猎杀掉,没什么对错可言。 至于觉得熊瞎子和老虎伤人不是它们的错,则是纯粹的伪善。对自己的同类视而不见,却对花花草草流泪,对妖怪鸟兽动情,不是伪善又是什么? 此时这蛇妖要对自己不轨,齐玄素当然也不会丝毫留手。 齐玄素一剑刺入蛇妖后心,可蛇类与人不同,此处并非她的要害,所以她非但没死,反而被激起了凶性,下半蛇身骤然变长,似乎是现出了原形,然后猛地一卷,将齐玄素死死缠住,越勒越紧,竟是想要将齐玄素活活勒死。 不过她的上半身还是人形,再无方才的娇媚,发出极为尖锐的声音:“你要杀我,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说罢,她张开嘴巴,原本的樱桃小口此时已然成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恐怖獠牙和蛇信子,朝着齐玄素当头咬下。 齐玄素的“青渊”还插在蛇妖的身上,他伸出双手,分别撑住蛇妖嘴巴的上颚和下颚,不让其咬下,也多亏了武夫体魄,这才能撑住巨大的咬合力量,也才能不被蛇身生生绞杀。 两者僵持不下。 齐玄素冷笑一声,不再纯粹以武夫气力应敌,同时运转散人的真气,双手猛地发力,竟是将那张血盆大口生生撕开。 蛇妖尖叫一声,顿时泄了力气,就连缠住齐玄素的蛇身都松动了几分 就在这时,齐玄素以眼角余光看到那些被写在墙壁上的驱鬼符箓又重新亮了起来。 似乎有鬼物正在迅速接近。 齐玄素的心不由往下一沉。 第五十五章 厉鬼 齐玄素双臂奋起发力,衣袖下的青筋暴起,血液滚滚流动,真气流转到极致,将缠绕自己的蛇身生生撑开一线。 齐玄素脱困而出,反手拔出腰后双刀,注入真气,刀身上腾起熊熊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耀眼。 蛇妖被齐玄素重创,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直接向外逃去。 不知何时,乌云已经悄然遮住了明月。 不见月光,只见得夜雪簌簌下个不停,天地一白。 蛇行于雪上,只留下一道蛇线。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应追杀到底,而是选择就此离开,冲杀出去。可蛇妖身上却还插着“青渊”,那是师父留给他的信物,不能遗失,所以齐玄素也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齐玄素刚出房门,大雪飘摇,就觉得阴风扑面,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又是一声大喝,滚滚血气涌出。 武夫血气不仅克制方士的法术,同样克制鬼魅阴气,两者本就有许多相通之处,方士被称作鬼仙传承,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仅这股阴风被齐玄素一喝而散,就连正在落下的大雪也被吼得四散飘飞,愣是出现了一块无风无雪的空白地带。 齐玄素脚步不停,已经追上了蛇妖,隔空出刀,雪幕扭曲,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劈在蛇妖的蛇身上。正是“大衍灵刀”,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蛇妖尖叫一声,扑倒在地,虽然没有死去,但剧烈翻滚,激起烟尘无数,蛇尾扫过之处,地裂墙塌。 就在此时,席卷阴风而来的厉鬼也终于到了。 倒是不小的声势,所过之处,雪幕飘摇。 哪怕是齐玄素用出了“阴阳眼”,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模糊影子正朝自己疾驰而来,因为没了身体的负累,速度之快,就是齐玄素绑了甲马也比之不过。 不过齐玄素也没必要与它去比速度,厉鬼飞上十几丈,齐玄素只要一抬手就够了,如此一来,还是齐玄素更快一些。 只见齐玄素双刀一封,主动迎上了扑向自己的厉鬼。 那厉鬼显然没料到疑似武夫的齐玄素还身怀“阴阳眼”或者“通明法眼”这类神通,毕竟武夫与法术两不相容之物,差点直接撞在刀锋之上,虽然这并非针对鬼魅的法剑,但毕竟是灵物,又有真气化作的火焰,同样可以伤到鬼魅之流。 厉鬼猛地停住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齐玄素的双刀,在空中折出一个曲线之后,再度齐玄素袭来。 寻常鬼魅的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以幻象害人,让人看到种种可怖景象,最终心神崩溃,一种就是所谓的上身,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这都是方士惯用的手段,也都对武夫没什么作用,武夫血气克制法术就不说了,血肉衍生的前一重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就算有厉鬼不顾武夫血气强行侵入武夫体内,也不可能夺取身体。 神魂与体魄的关系好似人坐舟中,横渡苦海。鬼进来之后,把人赶走,自己操纵小舟。而武夫则是一个人在水中游泳,根本没有小舟的存在,或者说人舟一体,自然无从下手。 齐玄素暗叹自己并非真正的武夫,若是能将血气凝聚成拳意,对于鬼魅的伤害要远胜真气化作的火焰,现在他是防守有余,缺乏进攻手段。天罡堂倒是下发过专门对付鬼类的木剑,可惜被他留在了玉京的家中,也不知被天罡堂回收没有。 齐玄素心中如此想,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停,双刀施展开来,只见刀身的火焰留下道道尾痕流光,好似两条火龙翻滚,雪花当空落下,还未靠近,就被炽热火气融化。 厉鬼虽然将齐玄素的双刀一一躲过,不伤分毫,但一时间也近身不得齐玄素分毫,双方暂时分开,陷入僵持之中。 诡异的是,齐玄素与这一鬼一妖激斗许久,偌大个项宅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静悄悄的,漆黑一片,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听到此处的打斗声响。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视线被大雪遮挡,可“阴阳眼”却能透过雪花和夜色的阻挡,清晰看到那厉鬼的所在。 因为厉鬼的速度太快,齐玄素不可能转身就逃,只能选择面对厉鬼,可偏偏齐玄素伤不到那个厉鬼,这就让他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 所以自古以来,方士才是捉鬼的专业户。如果此时是灵泉子在此,他大可用法术符箓结阵,一点点压缩厉鬼的活动空间,最终使其成为笼中鸟、网中鱼,只能坐以待毙。 只能说是术业有专攻。 到了此时,厉鬼也明白一件事,这个怪异的武夫是看得见自己的。武夫遇上鬼魅,之所以只能被动防守,就是因为武夫看不到鬼魅所在,只能靠着自身的灵觉去感知,可因为灵肉合一的缘故,武夫的感知范围并不大,不说与灵觉最为敏锐的谪仙人、方士相比,就是与炼气士、巫祝、散人相比,也是远远不如,所以鬼魅只要不过分靠近武夫,武夫就算有拳意也不知往何处打。 可武夫能看到鬼魅,那就全然不同了,虽然不知道这个怪异武夫为什么不用拳意,又为什么能看到自己,但厉鬼还是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被这武夫所伤,十分棘手,生出忌惮。 不长的时间,齐玄素的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白雪。 齐玄素见那厉鬼迟迟没有动作,逐渐明白一件事,这厉鬼不仅有神智,而且神智不低,绝非那种如同疯子一般的鬼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吧?” 厉鬼没有任何反应。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本是过路之人,若非你们想要害我,我也不会与你们大打出手,现在你们奈何不得我,我也不想降妖除魔,咱们能否各退一步,你们把短剑还我,让我离去,我也不再追究此事。” 厉鬼仍旧没有反应。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的蛇妖,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你们是要杀人灭口了,也是,我窥破了你们的丑事,你们哪里肯让我离去,我本就是黑衣人,若是回去禀报道门,你们便要大劫临头。” 话音未落,厉鬼和蛇妖不约而同地朝着齐玄素掠来,速度之快,让齐玄素根本没有避让的空间。 风雪骤急。 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没有深思多想,决定先对付有实体的蛇妖,凭借武夫血气去抵御厉鬼,最好是能一举斩杀蛇妖。 齐玄素手持双刀,纵身一跃,双刀举过头顶,朝着蛇妖斩去。 后背则是留给了厉鬼。 厉鬼见此天赐良机,不顾一切地冲向齐玄素的后心,浓郁的阴气汇聚一处,化作一把近乎于实质的尖刀。 血气和法术,就像水和火,水能灭火,可火势太大,也能把水蒸干。 下一刻,厉鬼以阴气所化的尖刀落在齐玄素的后心上,便是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和武夫血气都未能抵挡,被轻易撕裂。 便在这时,齐玄素的身上闪过一抹黑色光华。 厉鬼发出一声极为诧异的尖叫,顿时消失无踪。 第五十六章 猜测 此时蛇妖已经完全显出原形,是一条近乎三十丈的可怖大蛇,盘成蛇阵,巨大的蛇头上还有刚才被齐玄素撕裂的痕迹,张口朝着齐玄素咬来。 齐玄素对于厉鬼的背后钻心一刀恍若未觉,身形在达到顶点之后开始下落,高高举起的双刀随着下落的身形狠狠劈下。 蛇喙上又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不过齐玄素也被一口毒气喷中,只觉得头脑昏沉,身形摇晃,不过他提前服用的解毒丹发挥了效力,这时体内涌出一股药力替他抵挡蛇毒,让他头脑为之一清。 齐玄素虽然奇怪厉鬼不知去向,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前狂奔,近到蛇身下面,手中双刀狂舞,刀身上的火焰几乎连成一线,只见得鲜血四溅,鳞片散落一地。 蛇妖吃痛,蛇身疯狂扭动,蛇尾如铁鞭乱抽,墙塌屋陷。 齐玄素向后退去,收起双刀,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已经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二”,瞄准蛇妖的大概七寸位置,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因为“龙睛乙二”的巨大威力,使得齐玄素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弹丸沿着铳管的膛线以高速旋转的态势激射出去,瞬间射入蛇妖的体内。 对于蛇妖的庞大体型而言,区区一枚弹丸实在算不得什么,可“龙睛乙二”不仅仅是破甲那么简单,在进入蛇妖的体内之后,立时炸裂开来。 蛇妖的身上直接被炸出来一个大洞,污血漫天。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再装填了一番“龙睛乙二”,再次开铳,又在蛇身上炸开一个血窟窿。 “神龙手铳”之所以被神机营设计成只能容纳一发弹丸,就是为了与威力巨大的“龙睛”系列匹配,神龙之名由此而来,也正因为“龙睛”系列威力太大,对于手铳的负荷较大,几乎不可能做到连续发射。 蛇妖的挣扎更为疯狂。 齐玄素拉开距离,一边跳跃翻滚进行躲避,一边继续装弹开铳,又连续打了五发“龙睛乙三”。 蛇妖仰头哀鸣一声,然后巨大的蛇首重重摔落在地,终于是不动弹了。 齐玄素清点了一下弹药,还剩下五发“龙睛乙二”和十发“龙睛乙三”,现在他没了道门身份,不可能再去天机堂补充,而且就算他敢贸然使用自己的箓牒,没有张月鹿出面,也是买不到,所以用一发就少一发,还是有些心疼。 不过最让齐玄素感到不解的是,那只声势吓人的厉鬼去了哪里? 其实刚才厉鬼和蛇妖的胜算更大,蛇妖的体魄强装远远超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根本不能速战速决,还有蛇毒,若是齐玄素被蛇妖缠住,厉鬼再从旁施加偷袭,那么齐玄素立时就会落入十分凶险的境地之中,可厉鬼却诡异地消失了,总不会是自己逃命把蛇妖给卖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取出随身携带的“死之玄玉”,举起细细观察,然后他发现在“死之玄玉”中多了一抹小小的黑影,正在其中不断游动,却怎么也逃不出来。 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这就是那只厉鬼? 七娘说“死之玄玉”能够执掌幽冥,竟然是真的。 齐玄素可真是有点有些惊喜。 养尸捉鬼都是方士的手段,现在看来,“死之玄玉”竟然也有此等神异。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生之玄玉”给自己带来了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武夫的体魄和血气,而“死之玄玉”则是象征着方士的神通。 生与死相互对应,武夫和方士也是相互对应,一者追求极致的体魄,被称作人仙传承,走到尽头号称不死之身,拥有人仙真身,就算被斩去头颅也能疯狂再生,是生的极致。一者追求极致的神魂,被称作鬼仙传承,走到尽头之后,一个念头便是一个自己,分化万千,还可以抛弃身体夺舍他人,对于世人来说,魂魄离体也就是死了,故而鬼仙也可以算是死的极致。 这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除了人仙和鬼仙之外,还有地仙、神仙、天仙,万象道宫的课程中以一种极为直白的言语描绘过五仙走到极致的神异之处。 地仙拥有威力极大的五种大神通,搬山移海,玄圣曾以大神通打断云锦山的地脉,使得山岳移位,正一道至今未能修复。 神仙能够造就人间神国,哪怕是死了,只要神国不灭,也可不断归来重生,有三重死亡的说法。 天仙更为玄奇,能够离开此方天地。 世界就像一棵大树,一个个洞天就是树上的果实,地仙是树上的虫子,十分强大,可以在树上钻洞,可以啃噬果实树叶,可以随着树干到处游走,可地仙不能离开大树,纵然是生有双翼的飞虫,也只能短暂飞起,很快便要落下。 可天仙不同,天仙是蝴蝶,蝴蝶未必是一些强大虫子的对手,却可以飞行。如此一来,天仙不仅可以离开大树,也可以进行“授粉”,帮助大树结出果实,也就是各种洞天。世上最大的洞天是道门所持有的昆仑洞天,也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实,由太上道祖造就。 至于天仙和地仙的关系,其实就是破茧化蝶的关系,有些地仙走到尽头之后,会立刻结茧化蝶,从虫子变成蝴蝶,离开此方世界,称之为飞升。 还有些地仙会继续以虫子的姿态留在这个世界,不断壮大,异常强大,甚至可以捕杀天仙和神仙,人仙和鬼仙更是不被其放在眼中,代价却是每百年都要承受一次天劫,一次比一次厉害,直至飞灰湮灭。 根据记载,唯有太上道祖曾经历三次天劫,然后飞升离世,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大神通,寻常地仙一次天劫都经受不住,百年之期满后就会立刻离世。 这也是道门历代大掌教都会飞升离世而不是常驻人间的缘故,这也导致道门对于大掌教的年龄有着十分苛刻的要求,要是九十岁才做大掌教,用不了几年就百年期满,便要飞升离世。倒不如选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怎么也能有几十年的光阴。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六代大掌教,没有等到百年期满就匆匆飞升离世了,也没什么道理好讲,也许是觉得人间无甚留恋了。 齐玄素当年学这些的时候,只觉得这些离自己太远,几乎是当成是神话故事来听。现在回想起来,让他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七娘说过,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难道“玄玉”就是那种被誉为“点睛一笔”的贵重物事? 齐玄素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只要他能得到第三块不同神异的“玄玉”,就能验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第五十七章 报官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检视四周。 厉鬼被收入“死之玄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主要是蛇妖。 蛇妖的庞大尸体静静地趴伏在地上,鳞片破碎,血肉模糊。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倒是没有刚才那么凄惨。 传说妖物是有妖丹的,不过齐玄素从未见过,他来到蛇尸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掰开蛇嘴,就见一颗碧绿色的珠子滚落出来。 如果不出意外,刚才喷齐玄素的毒气便是由此而来。 珠子不大,比鸡子略小,齐玄素想起蛇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盒子,又返回屋中,果不其然,那个盒子还放在桌上,竟然没被打斗波及。 齐玄素打开盒子,一阵轻烟扑面而来。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已经屏住了呼吸,同时向后跳去。 烟雾飘散的速度毕竟不能与风相比,没能沾到齐玄素分毫。可如果齐玄素色欲熏心,失了戒备之心,多半就躲不过去了,那便是阴沟里翻船,死得冤枉。 “花样还真不少。”齐玄素捡起盒子,就见里面还垫了一层丝帛,这盒子既然能盛放迷烟,想来是有些妙用。齐玄素伸手将丝帛扯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屋外,用丝帛将碧绿珠子包了几层,放入挎包之中。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大喝道:“来人!” 这一嗓子不说声震百里,最起码整个项宅算是听得清清楚楚。 一直寂静无声且漆黑一片的项宅终于有了人声,慢慢亮起了灯火。 …… 清水观因为靠近清水驿而得名,隶属于凉州道府。 道门的道府可以分为三级,也就是州、府、县。道府本身不必多说,对应的是州一级,其下的府县两级都称之为道观,区别只在于大小,久在道门内部之人自然十分容易区分,可外人容易一头雾水,为什么同样是道观,这个道观却要听令于另外一个道观。 清水观就是县一级的小道观,与知县不同,道观不管理民务,主要针对有妖人传教蛊惑百姓和鬼魅妖邪害人之事,这也是道门和朝廷共存多年却相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周道士是清水观的执事道士,总览一观大权,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凉州位于西北,比不得繁华江南,但大概因为凉州人少的缘故,隐秘结社并不怎么闹腾。仔细一想也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同样是人,逃不过人性,谁不想去繁华的江南?那里人多,发展信众也简单一些,关键还能享受。 不仅是道门内部有蛀虫,那些隐秘结社内部同样有蛀虫,不乏有隐秘结社成员借着发展信众的机会,贪图享受,让信众出资供养自己,还要霸占信众的妻女,正儿八经过起富家翁的生活,至于这个真君那个神仙,不过是他们的招牌罢了。 包括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在内的许多隐秘结社也很头疼这个问题,尤其以“天廷”的问题最为严重,虽然声势极大,人数最多,但内部腐化也最为严重。 就算是走精英路线的清平会,也有齐玄素这种身在清平会心在道门的成员,可见一斑。 所以道门铲除这些隐秘结社,还是很得人心的。 大雪飘飘,周道士也附庸风雅,穿上自己的鹤氅,招呼了三两友人,在小亭子中围炉煮酒,顺带赏雪。 正应了诗魔的名篇《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意境,好意境。 正当周道士喝得正美的时候,有人急急过来,顿时坏了意境。 周道士不悦道:“这么慌张,出什么事情了?” 报信之人是道观中的道士,急声道:“执事,闹妖怪了!好像还吃了人!” 周道士一惊,些许酒意顿时消散无踪:“妖怪?!不是妖人,是妖怪?” “是妖怪,就在项家堡。”那道士说道,“还出了人命,我看见青鸾卫的试百户已经带人过去了。” “好家伙,我们也赶紧动身,快,招呼咱们的人,把家伙什都带齐整了,不要动手的时候又丢三落四。”周道士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附庸风雅了,再无半点士绅气度,倒像是个准备干买卖的山贼头目。 道士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周道士领着道观的大队人马也浩浩荡荡出门,直往项家堡而去。 等到周道士来到项家堡,已经是午时初,一行人直奔项宅。此时的项宅外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门口还站着两个挎刀的青鸾卫。 到了今日,青鸾卫已经不大像前朝时的特务机构,倒是取代了六扇门的职能,缉捕盗贼,捉拿妖人,处理各种命案,又独立于地方官府之外,不同于提刑按察使、通判、县尉。 见道士们到了,围观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道士们与青鸾卫都算是熟人,两名青鸾卫也没有搞拦路的那一套,反而主动迎了上去,周道士翻身下马,问道:“你们试百户大人到了?” “到了,到了,正等道长呢。”一名青鸾卫应道。 周道士把缰绳一扔,整了整衣衫,这才走进了项宅。 宅子里乱糟糟的,人心惶惶,一路上都有青鸾卫的力士,倒是省了周道士问路的工夫,直接顺着青鸾卫走就是了。 一直来到事发之地,就见这里站了好多人。不过最为醒目的还是地上的巨大蛇尸,哪怕落了一层白雪,也十分可怖。 此时在蛇尸旁边站了三人,并不与其他人并列,显然是说话有分量的人。 其中一人是周道士的旧相识,正是青鸾卫的试百户,另外两人都是成年男子。一个年长的,作士绅打扮,一个年轻的,披着斗篷。 周道士来到试百户身边,轻声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试百户说道:“我也是刚到不久。” 周道士望向另外两人。 士绅打扮之人道:“在下项如林,此地主人。” 项如林脸色苍白,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另外一人正是齐玄素,他取出自己的腰牌,说道:“在下是楼兰将军麾下亲兵,魏无鬼。” 周道士本还想接过腰牌查验一下,就听试百户轻声道:“我看过了,是真的。” “原来是黑衣人。”周道士立时打消了去看腰牌的想法,他一个道门之人,总不会比青鸾卫眼光更毒,尤其是在辨认朝廷信物这方面。 齐玄素又把自己先前的说辞说了一遍,自己如何奉将军之名去往湖州王府,途径此地,大雪封路,如何借宿。到了夜半时分,有蛇妖化作女子前来害人,结果被他识破,直接打死。 周道士讶然道:“能够化形的妖物,少说也是玉虚阶段,兄弟能打死妖物,想来修为不弱。” 齐玄素笑了笑:“不值一提,不过是玉虚阶段的武夫罢了。” 周道士心中咋舌,楼兰将军好大的气派,麾下一个无官无品的亲兵都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不过他转念一想,大人物的心腹,多半不能以常理论之,自己这个执事道士见了府主身边侍奉的道童,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别看只是无品的亲兵,说不定给个游击都不换。也许此人根本不是黑衣人出身,而是王府出身的亲随,这才挂了个无品的亲兵。 试百户开口道:“既然道长到了,如果诸位没有意见,那么我要开始验尸了。” 周道士回过神来,赶忙道:“好,验尸。” 试百户从属下手中接过一双手套戴在手上,又有青鸾卫扫去蛇尸上的积雪,开始验尸。 第五十八章 隐情 验尸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死因很好判断,这名蛇妖死于火器。 试百户以两指捏着一块弹丸碎片,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出自道门天机堂的弹丸,而且还是‘龙睛’系列。” “兄弟好见识。”齐玄素撩起斗篷的一角,露出腰间悬挂的“神龙手铳”,然后说道,“‘神龙手铳’与‘龙睛’系列最配,要说这‘龙睛’弹丸,无疑是天机堂最为正宗。” “神龙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这无疑印证了周道士的猜测,他立刻开口道:“魏兄弟说的是,天机堂出产的‘龙睛’弹丸,那必然是一等一的。” 试百户继续说道:“蛇身上还有些刀伤。” 齐玄素伸手往腰后一摸,拔出双刀,说道:“这两把刀是我花了两千五百太平钱从随军神机营武备官那里买的,那老小子张口就要三千太平钱,不过看在将军的面子上,最后便宜了五百个太平钱。不过不是神机营出品,而是剿灭邪教妖人时缴获的,因为算战利品,都被统一归到了神机营,灵物品相,只要注入真气,刀身上就能燃起火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火焰刀’。” 周道士越发相信齐玄素其实是楼兰将军的亲随,说不定是从小跟着长大的那种,否则哪个亲兵能有这么多太平钱,又是“神龙手铳”,又是灵物双刀。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中有体面的管家之流,虽然是伺候人的,但在自己家里,也是呼奴唤仆的。有些年轻主子未必有这些人体面。还有那些宫廷内侍,说到底就是伺候皇帝的奴仆,可谁都不敢小觑,就是大臣将军们也要客气几分。 还有一点,试百户没有提到,周道士身为道门中人,却是知道的,那就是妖物多半有妖丹,此时不见妖丹,必然是人收去了。 不过打死妖物取走妖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加上亲兵亲随的身份,所以周道士也没有点破。 他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基层官吏,能力还在其次,人情练达都是必须的。 齐玄素等到青鸾卫试百户验完了尸,这才开口道:“此妖物灵智极高,我初遇妖物,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本想以保命为先,逃离此地,然后去县城请道门之人前来相助,这妖物竟然看破了我的用意,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离去,可见此妖物并非那种流窜各地的妖物,而是常年盘踞于此,也不知已经吃了多少人。” 周道士脸色一凝:“竟有此事。” 试百户的脸色也凝重几分,若是妖物长期盘踞一方,事情捅出来之后,他们是要担一个失职的罪名,不过现在妖物已经死了,只要稍加运作,说不定还能有功无过。。 周道士与试百户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有了主意。 关键在这个黑衣人的身上。 只是不等他们开口,齐玄素已经抱拳道:“将军常说,沙场决胜只是前半仗,如何善后,安抚地方,恢复民生,那才是后半仗。如果后半仗没有打好,那么前半仗也等于白打了。我深以为然。其实杀妖也是如此,兄弟我侥幸杀了妖物,算不得什么,关键是如何善后,还要仰仗两位。” 这就是送上门的功劳了。 周道士和试百户顿时眉开眼笑,齐声道:“这是自然,分内之事,不敢推脱。” 试百户是军伍出身,更为直接一些,伸出大拇指:“魏兄弟够意思。” 周道士也低声道:“这等情分,我们记下了。” 齐玄素之所以如此大方,主要是因为功劳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他总不能对两人说,虽然妖怪是魏无鬼杀的,但功劳要记到齐玄素的名下。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也好结案脱身。 三个公门之人气氛火热,却把本地主人项如林晾在了一变,越发显得孤苦凄凉。 就在此时,有家丁快步跑了过来,惊慌道:“老爷,老爷,太太不见了。” 所谓夫人,其实是朝廷的诰命称呼,其下还有淑人、安人等等。一般而言,帝王之妾、公侯伯和一品二品大员的正妻,才有资格被称作夫人。 除了道门内部不把这个规矩放在眼里之外,比如张月鹿的母亲便被别人称作澹台夫人。寻常人家,哪敢僭越,一般称呼家主为老爷,相对应的是太太。往上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往下是少爷和少奶奶。 本就脸色苍白的项如林一瞬间面如白纸,再没有半分血色,几乎要晕厥过去一般。 齐玄素、周道士、试百户对视一眼,齐玄素轻声道:“不会是遭了妖怪的毒手吧?” 周道士和试百户都默不作声。 两人能力还是有的,已经是看出了不对。 这蛇妖盘踞此地多时,正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吃项宅里的人也不会等到今天才吃。偏偏是人家把蛇妖打死了,太太就不见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这位魏兄弟还是厚道。 试百户如此想着,冷笑一声:“项老爷,项员外,这蛇妖会不会与令正有关?” “令正”是对他人正妻的尊称,与令爱、令郎、令尊、令堂相差不多。 项如林艰难开口道:“试百户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又有下人前来禀报:“老爷,二太太也不见了。” 项如林本就身形摇摇晃晃,闻听此言,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也就一瞬间,项如林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来人!”试百户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会有如此情况。 周道士赶忙上前探查项如林的情况,发现项如林只是气虚体弱,晕了过去,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青鸾卫。 试百户十分不耐烦:“谁让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青鸾卫又慌忙退了下去。 周道士对身旁的家丁吩咐道:“把你们老爷抬去卧房。” 那些家丁围了过来,有人抄着项如林的肩,两个家丁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起来,然后往卧房方向行去。 齐玄素冷眼旁观,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这项家大宅果然有古怪,这位项老爷恐怕不是毫不知情。 不过齐玄素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对周道士和试百户抱拳道:“看来善后之事甚是麻烦,还要辛苦两位。” 试百户和周道士却是巴不得挖出些隐情,让他们把功劳坐实,倒是十分积极,赶忙说道:“分内之事,哪来的麻烦一说。” 齐玄素轻声道:“还有一事,我方才没说。” “什么事?”两人又是一怔。 齐玄素道:“两位随我来。” 说罢,齐玄素领着两人来到自己住过的客房,指着那块墙壁,说道:“昨天我发现这里的墙皮颜色不对,似乎是后来补上的,便把墙壁剥下,结果发现了这个。” 周道士原本没在意,经过齐玄素的提醒后,赶忙上前仔细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得不佩服齐玄素的心思缜密,寻常人哪里会注意到墙皮的颜色不对。 他越看越心惊,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墙壁,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是道门的驱鬼符箓,而且是用鲜血书就,虽然不是阳气最足的舌尖血,但也是仅次于舌尖血的中指血。在墙壁上写下此符,可以让厉鬼无法穿墙而入。观其笔迹,甚是仓促,能逼得一位方士如此应敌,说明这里应该还有一只厉鬼才对,而且道行不浅。” 周道士和试百户对视一眼。 试百户沉声道:“二太太也不见了。” 第五十九章 搜查 周道士沉吟道:“如今看来,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搜查项宅,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 试百户毕竟是官场中人,想得要更周全一些:“项员外有举人身份,项家的老太爷当年也有些官场故交,读书人素来喜欢抱团,讲究门生同年,若是我们真能搜出什么了不得的证据,那也就罢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可如果我们什么也没搜出来,就成了罪过。” “再有,项员外当下正晕着,我们越过他去,直接搜查他的宅邸,日后他反咬一口,说他宅子里少了财物,我们怎么说?他可不是平头百姓,不是想拿捏就拿捏的。而且底下的人也未必就手脚干净,真要有人干了小偷小摸的事情,我们两个便是无私也有私,百口莫辩。” 周道士“嘶”了一声:“的确有些棘手。” 他又望向齐玄素,询问道:“不知魏兄弟有什么主意?” 齐玄素本想一推二六五,此不过转念一想,说道:“不如把本地的知县请过来?他主管一县政务,举人、秀才、童生,也算归他管,我们把他请过来,也不必他派人搜查住宅,只要他做个见证。” “魏兄弟这个主意好。”试百户双手一拍,“如果他肯做这个见证,那么就算我们没搜查出什么,也可证明我们并非擅自行事。如果他不肯做这个见证,那么日后又牵扯出什么后续,办案不利的罪责他也逃不掉。” 齐玄素暗道公门之人的心眼就是多,这名青鸾卫试百户虽然是军伍出身,但半点不差,自己只想到了第一层,他已经想到了第二层。 试百户道:“我亲自去请知县大人。” 周道士又嘱咐道:“就说道门、黑衣人、青鸾卫都已经到了,他这位文官的代表,总不能缺席吧。他这次若是缩头,下次议事的时候,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大声说话。” “是极,是极。”试百户笑着点头道,转身大步离去。 又等了大半天的工夫,项员外刚刚醒来不久,本地知县和前去请人的试百户也到了。 因为本朝并不重文轻武的缘故,儒门也开始提倡复兴君子六艺,也就是礼、乐、御、数、书、射,御便是骑马驾车,所以知县老爷虽然是文官,但也不曾坐轿,而是冒着风雪一路骑马过来。 知县大人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出了这档子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面了。而且万事不能只往坏处想,如果办砸了,他固然要担上干系,可如果能够破案,他这位知县也有一份功劳。 于是知县大人向项如林传达了要搜索项宅的决定,项如林抗议无果之后,又是两眼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周道士精通医术,给项如林检查了一番,捻须说道:“虽说气急攻心,但项员外的身子骨也太弱了,阳气略有不足。” 试百户道:“倒是没看出来,项员外一把年纪的人了,在那方面还这般不节制。” “是阳气不足,不是精气不足。”周道士无奈道,“阳气与阴气乃是两不相容之物,若是同处一室,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换而言之,要么阴气把阳气灭了,要么阳气把阴气灭了,至于阴阳调和,那是道门真人才有的本事。” 试百户是武夫,知县是儒门弟子,对于阴阳之道,都不如道门出身的周道士,知县不由问道:“若是阳气弱了会怎样?” 周道士说道:“身体虚弱,招致外邪入体。外邪入体又会使得身子更弱,如此循环往复,至死方休。若是身上的阴气太重,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还有起尸的隐患。” 试百户听到这里,说道:“看来搜查项宅,已经是刻不容缓。” 周道士点头道:“搜吧,最起码有八成把握。” 试百户不再犹豫,大步出去,召集自己带来的青鸾卫,先是交代任务,然后强调纪律,然后青鸾卫们便分散开来,在项宅中搜索起来。虽然试百户已经强调了纪律,但青鸾卫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难免趾高气扬,大声呵斥,甚至一时间可谓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此情景,谣言四起,一开始还是出了命案,大太太和二太太让人给害了,后来就变成项员外吃了官司,传到最后则变成项员外犯下大罪,官府这是抄家来了。 群情激愤是不存在的,幸灾乐祸的倒是不少。 趁着搜查的工夫,周道士又把齐玄素介绍给了知县,知县不敢怠慢,十分客气,两人互相见礼。齐玄素不由感叹,有没有那层身份,当真是至关重要,如果他没有黑衣人的身份,就算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也不可能被这般以礼相待。 转眼已经是天黑,搜查得也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座小园子,大门紧闭,上着铁锁。 齐玄素、周道士、知县、试百户都来到小园子的门外,青鸾卫们都举着火把,照得通明。 此时大雪已经停了,试百户让人把项宅的管家喊了过来,指着园门,问道:“这里是什么?” “这是我们家老爷原配的墓园。”管家惧怯地望了试百户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失踪的那位大太太是后来续弦的。” 知县开口道:“真是笑话,哪有把墓园修在自己家里的?” 管事此时知道事情不对,赶忙撇清自己:“谁说不是呢,可老爷执意如此,我们也拦不住,而且平日里不许旁人踏足半步,我们也不知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试百户道:“如此说来,你是没有钥匙了?” 管事低下头去:“是。” 试百户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又用眼神示意让两名青鸾卫看紧了他,然后对三人道:“三位是什么意思?” 周道士和知县对视一眼,说道:“似乎只能是砸门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玄素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就有我来出手吧。” 试百户立刻道:“好。” 齐玄素也不废话,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好拳!”试百户是武夫,最为识货,只觉得眼前一亮。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落在门上。 一瞬间,门上竟是显现出一个虚幻的法阵,只是面对有真气和血气加持的一拳,这个简易法阵也只是坚持了片刻,就彻底崩碎,继而园门也轰然破碎。 知县和周道士见此情景,都忍不住一缩头,暗忖这一拳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就是不死,也要丢大半条命。 齐玄素捏了捏拳头,率先走入墓园之中。 其余三人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青鸾卫、衙役、道士。 一进墓园,几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一座墓园不假,在正中位置有一座砖石结构的孤坟,可在孤坟周围却是许多白骨,而且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人骨。 这等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周道士来到一具白骨跟前,这具白骨明显与周围的白骨不同,泛着淡淡的玉白之色,应该是修为有成之人留下的遗骸,而且在其身旁,还有一块铁八卦,似乎是某种法器,不过已经损坏。 周道士轻叹一声,指着白骨道:“这就应该是在客房墙壁上书写符箓之人,果然遭了毒手。” 到了此时,知县知道要做决断了,沉声道:“立刻缉拿项如林,封锁项宅,一个都不许走脱。” 试百户挥了挥手。 衙役和青鸾卫立刻四散而去。 项宅中又是一片哭喊。 谣言一下子变成了真的。 第六十章 官法 气氛十分凝重。 知县、试百户、周道士三人坐在项宅的正堂中,个个脸色肃然,如今毕竟不是人命贱如草的乱世,而是太平盛世,这么多尸骸,虽然未必都是死在了他们的任期之内,很有可能是陈年旧案,但谁也不敢马虎大意,这可是影响仕途的大事。 齐玄素站在门外,双手分别按在腰间的短剑和手铳上,仰头望着一轮明月。 局面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如果不是他有“死之玄玉”,只怕也要落得那名方士的下场,成为墓园的众多白骨之一。 想来是那名方士看出了什么端倪,前来捉鬼,结果没料到还有一妖藏于暗中,寡不敌众,白白丢了性命。 想到此处,齐玄素握住兵器的手掌一紧。 无论多高的境界修为,只要不到天人,都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未必是技不如人,而是江湖险恶。细数起来,修为比齐玄素要高却死在齐玄素手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就在此时,有人前来通禀,说是项如林终于醒了。 已经在正堂枯坐了好一会儿的三人同时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虽然封锁了项宅,每个家人都要明白回话,但这些人大多并不知情,就算有一二知情之人,也都是后知后觉,或者干脆就是捕风捉影,没什么大用,所以关键还是要着落在项如林的身上。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也跟在三人身后。 先前三人商量议事的时候,齐玄素就在旁边,众青鸾卫、衙役、道士见自家上司都对此人十分客气,所以也不敢阻拦,只当是其他地方的上官。 四人来到项如林的卧房,项如林正坐在床上,还是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有人给几位主官搬来椅子,还是由知县出面,开口道:“项如林,你在家中建造墓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快从实招来,否则三木之下,嘿嘿……” 虽然此地不是县衙大堂,也没有三班衙役,但知县的威胁之意还是昭然若揭,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凉。 衙门里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或是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所谓“三木”就是套在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即:首枷、足桎、手梏,许多江洋大盗尚且承受不住,更不必说项如林这种养尊处优又身子骨薄弱的士绅了,只怕三木之下就能要了性命。 大概是物极必反的缘故,项如林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苦笑一声:“我好歹有举人功名,真要用刑打死了我,只怕大人承担不起,最起码要等到革去我的举人功名,才谈得上三木如何。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既然大人已经看到了那墓园,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试百户开口道:“这宅子里有蛇妖,有厉鬼,偏偏你的正妻和小妾都失踪了,这里头有什么关系?” 项如林垂头不语。 周道士冷冷道:“既然不说,那就是默认了。不知是蛇妻鬼妾,还是鬼妻蛇妾?” 项如林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不过还是低头不语。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 项如林虽然没有吃人,也没有杀人,但却故意纵容,知情不报,同样难逃罪责。就算是儒门的亲亲相隐,也用不到这里来。更何况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儒门的天下,而是道门的天下了。 知县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手头上没有惊堂木,但还是用手掌拍了下桌子,喝道:“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说着他倏地站了起来。 齐玄素虽然有椅子,但一直站着,试百户和周道士这时都跟着站了起来。 项如林也吓了一跳,不由抬起头来,看到四人并立,又是身子一颤。 知县神色严厉,逼视着他:“就算没有口供,只要物证足够,我们也能结案,不过到了那时候,就很难看了。你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只怕是承受不起!” 项如林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大人想问什么?” 知县神色稍缓:“蛇妖厉鬼之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项如林不知是身陷绝境的缘故,还是感怀妻妾之死,心丧若死,眼神黯淡,虚弱道:“回禀大人,知道。” 知县又问道:“她们害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项如林倒是没有狡辩,缓缓道:“知道。” “好,你有骨气。”知县强压怒气,“敢作敢当,是个好汉。” 项如林凄然一笑:“那年我上京赶考,路遇强盗,若非她们,我已经是化作白骨了。结成夫妻之后,也多亏她们,我才能守住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周道士冷笑一声:“你倒是有情有义,那些妄死之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吗?” 项如林无言以对。 齐玄素只是冷眼旁观,就在昨天这个时候,两人还把酒言欢。那个时候,项如林是如何看待自己呢?一个将死之人? 如果项如林不知情,齐玄素倒是愿意看在他款待自己的情分上,救他一救,可既然他知情,那场酒宴就没什么情分可言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断头饭而已。 吃饱了好上路? 齐玄素心中冷笑不止。 你来招惹我,害我性命,便是取死之道。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既然有杀气,那便免不得戾气。佛门和尚常常说的化解戾气,并非是信口开河。 就连张月鹿自己都承认,她也有戾气,不仅有,而且相当不少,从她一把扭断了许寇手腕的事情上就可见一二,只是不对齐玄素发作罢了。这些戾气都是在北辰堂、天罡堂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整日出生入死,没有点暴戾之气才是咄咄怪事。 至于齐玄素,行走于江湖泥泞之中,一身戾气只比张月鹿更多,而不会更少。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这股暴戾之气藏在心底,不仅不在亲近之人的面前显露,就是在一般交情之人的面前,同样不会显露分毫,只会在他杀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戾气深重的齐玄素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 就在这时,试百户问道:“魏兄弟,你怎么看?” 齐玄素淡淡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三人都没有说话,虽然三人立场不同,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尽相同,但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都认可了齐玄素的这番话。 齐玄素走到项如林的面前,问道:“项员外,我为避风雪,来到你家借宿,你设宴招待于我,按照道理来说,是我欠了你的人情。可这个人情还没大到我要用性命去偿还的地步,我不妨你与明说,蛇妖厉鬼要吃我,结果都死在我的手上,这也算是技不如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项如林望向齐玄素,本还有几分怨气,结果对上齐玄素的双眼,只觉得那眼中只有冷冷杀意,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惊觉,这名黑衣人与县令、周道士这些人不同,他是刀光剑影中走出来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性命,正是恶鬼还要怕恶人,他不去招惹别人已是万幸,怎敢去主动招惹他,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齐玄素道:“那就是无话可说,我不杀你,接下来如何量刑,就交给官府了,我相信官府会给我一个公道。” 第六十一章 过路天水府 项家堡,顾名思义,这里的百姓大多姓项,沾亲带故。如今世道,宗族势力极大,甚至填补了部分官府治理地方的空白。而宗族的关键就在于团结。 原本知县还有些担心,他们要拿人,会不会与项家宗族产生冲突。虽说官府不怕这些,但终究是件麻烦事。却没想到外面的项家堡百姓以幸灾乐祸居多,更别说为了项如林与官府冲突了,由此可见,项如林与本家宗族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知县、周道士、试百户三人简单商议之后,决定先把项如林押到县城暂且关押,然后上报府里。 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必然要惊动府里,说不定还要惊动州里,后续还有许多流程要走。 虽然齐玄素正好要去天水府,但还是不想牵扯太深,毕竟他的黑衣人身份是假的,拿来临时应急还行,真把自己当成了黑衣人,大摇大摆地与官府之人打交道,迟早要暴露。 再加上大雪已经停了,所以齐玄素便向三人告辞,理由是自己身上还担负着楼兰将军的差事,不好拖延。到了此时,案情清晰,甚至可以说已经破案,三人不必找人分担责任,自然是痛快答应下来,不过在面子上还是客气挽留了一番,从项家堡回到县城之后,又为齐玄素设宴送行。 齐玄素离开县城,继续向府城前进。 他打算在府城稍微休整一下,然后穿过天水府,离开凉州境内,进入秦州。 接下来的一路,倒是没有什么风波。 齐玄素快马加鞭,顺顺利利抵达了天水府的府城,这里毕竟是一州中心所在,倒是繁华热闹。不仅有太平客栈,还有化生堂和天机堂的分堂,只可惜齐玄素囊中羞涩,本来还剩下三百太平钱,一番折腾之后,给了客栈夫妇一百太平钱,自己花了五十太平钱,就只剩下一百五十太平钱。 齐玄素倒是听说官场上的规矩,其他官员过境,本地衙门不仅要接待,而且还有贽敬。可三人只是设宴,却没有给钱的意思,让他小小失望了一番,大概是他这个亲兵级别太低的缘故。 事实上,朝廷的确有这样的规矩,也正如齐玄素猜测那般,不是什么级别的人都能有这种待遇,如果是秦无病亲自路过,那就有了。 按照常例,副都护等同于巡抚、镇守总兵官、侍郎的待遇,大概是一百太平钱办饭食草料,三百太平钱是贽敬。往上是都护等同于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尚书的待遇,是二百太平钱办饭食草料,四百太平钱是贽敬。至于再往上,就是阁老们了,那就没有常例的说法,如何接待,全看地方衙门自己发挥,就是想要造个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也不是不行。 至于道门,因为玄圣严厉禁止,倒是没有这样的规矩。暂且不说私底下如何,最起码不敢摆到明面上。不像朝廷衙门,这些贽敬花费都可以光明正大入账,就是日后犯了事,上面下来查账,也不会追究这些银钱的花销,属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法难责众了。 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齐玄素也接触不到这些大员们,他真正能接触的还是这些县一级的官员,他是七品道士,或者说六品道士,这些人也在六品和七品左右,倒是相差不多。 至于清平会的例银,又被七娘给扣下了,说是一半用来抵债,一半给他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这也是奇了,齐玄素实在搞不懂七娘在想什么,太平道李家都想要的“死之玄玉”,她说送就送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若是卖给李家,少说也要上万太平钱。还有当初救他,少说要好几万的花销,她也是说花就花了。 这些大钱都花了,七娘也不怎么在意,就喜欢盯着齐玄素的一点小钱,通通扣下。有时候,齐玄素甚至觉得七娘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就算抵债,只凭这点例银,要还到哪年? 至于娶媳妇,那就更扯淡了。他想迎娶张月鹿,那是钱的问题吗?他若果真能排除万难,抱得美人归,说不定已经佩慧剑,不缺这点花销,不必他开口,自有人帮他解决。 齐玄素在城里逛了一会儿,摸了摸怀里那颗妖丹,还是向化生堂走去。 天下各地的化生堂的布局都是大同小异,齐玄素来到大堂,取出那块黑衣人的腰牌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非来路不明的隐秘结社妖人,化生堂的人没有因此就高看齐玄素一眼,也没有本地主事亲自出面。 齐玄素记得清楚,上次他跟着张月鹿去天机堂分堂和化生堂分堂的时候,都是主事道士亲自出面,由此便可见张月鹿的地位。毕竟是最年轻的副堂主,真正的前途无量。 齐玄素取出那枚被他包裹起来的碧绿珠子,放在柜台上,轻声问道:“这个……值多少钱?” 柜台后负责接待的女冠扫了一眼,说道:“普通妖丹一枚,药力有所流失,品相中下,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能不能再高点?” 女冠看了齐玄素一眼:“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讨价还价的菜市场吗?要卖就卖,不想卖就走人。” 毕竟不是自己家的生意,女冠是入品的道士,编制在身,就算生意不好,也不会丢了饭碗,又是店大欺客,女冠说话半点也不客气。 齐玄素想起上次跟着张月鹿买东西的景象,这些人在张月鹿面前一个比一个殷勤热情,如今又是这般态度冷硬,虽然不会同一个分堂,但也可见是看人下菜碟。 如果齐玄素还有六品道士的身份,那么女冠也不会如此态度,毕竟同在道门,难说以后会不会打交道,说不定还有求着别人的时候,给个笑脸不会少什么,就当结个善缘。只是如今齐玄素的身份只是个无官无品的黑衣人,女冠就懒得作态了,浪费感情。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日长了,什么人没见过?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怒,也谈不上憋屈,心头没有半点涟漪,平声静气道:“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还望见谅。” “那你卖不卖?”女冠问道。 “卖。”齐玄素毫不犹豫道。 愣头青才会一怒之下就不卖了,齐玄素此时就像一个精明的小商贩,处处精打细算。他没有保存妖丹合适的容器,只是用丝帛随便一包,药效会不断流失,品相也不断下滑,价格自然也随之降低。现在不出手,就只能自己服用了。可这种未经处理的妖丹,副作用极大,贸然服用,甚至会出现身体妖化的后果,比如身上生出鳞片,头上生角,眼变竖瞳等等,所以卖掉是最好的结果。 女冠取过一方玉盒,将妖丹放入其中,然后又问道:“你要现银,还是官票?” “官票。”齐玄素看女冠这个态度,很识趣地没说什么大票小票。 女冠取出五张崭新的大票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收起官票,顺势问道:“你们这儿卖‘长生酒’吗?” “卖。”女冠态度敷衍,“最便宜的‘长生酒’,供普通先天之人使用,一千五百太平钱一份,你要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不是一千太平钱一份吗?” 女冠白了他一眼:“那是我们道门内部的价格,要是高品道士,还能更便宜,如果是二品真人这个级别,直接免费提供一定数额,不说高品道士和真人,你是道门中人吗?卖给外人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齐玄素点了点头,默默转身离去。 齐玄素出来化生堂,顺路去了不远处的太平客栈,休息了一夜之后,继续赶路。 第六十二章 衣钵传人 宁凌阁与慈航真人交接完毕之后,正式辞去了天罡堂掌堂的职务,只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不过只要还有这个参知真人的身份,就仍旧是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几位平章大真人的三十六人之一,东山再起并非难事。 慈航真人正式就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没有重新任命新的副堂主,而是将原第八副堂主递补为第七副堂主,甚至不是平调,其属下还是原本的属下,只是换了个名号。 因为措温布一战,不仅仅是上官敬战死,他麾下的道士和灵官也死伤惨重,已经不成建制。 慈航真人干脆将上官敬的旧部悉数编入张月鹿名下的摇光司中,让张月鹿递补为第八副堂主,第九副堂主空缺。 如此一来,张月鹿虽然还是在众多副堂主中排名最末,但如果再度任命第九副堂主,却要排在张月鹿之后了。而且如此一来,也不必再去给张月鹿格外配置灵官,使得张月鹿一下子成为了实权副堂主,而不是以前那个花架子。 谁也知道慈航真人这是在给弟子铺路,可谁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张月鹿还是排名最后,没有越到谁的前面前,再有就是,在张月鹿被地师点名成为第九副堂主之前,天罡堂就是八个副堂主,如今等于是又回到了原本的格局。 不过张月鹿的晋升速度也着实让人羡慕,这才升了副堂主不到一年,就向前挪了一位。照这个速度,再过十年,就该是首席副堂主了,那可是二品太乙道士才能担任的高位,距离参知真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此举也从某种意义上,确定了张月鹿作为慈航真人正统传人的地位。 要知道慈航真人不仅只有张月鹿一个弟子,张月鹿也是有师姐和师妹的,可慈航真人的位置却只有一个,谁能继承她的衣钵、资源、人脉、地位,还要看慈航真人自己的意思。 自古以来,“立储”都是大事,后继有人,才能稳定人心。过去的时候,大掌教争夺还未进入白热化,这件事自然可以暂且不提,如今慈航真人已经亲自下场,就不能不提了。 同理,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也各自推出自己的继承人,也是这个想法。 正因如此,清平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推出了如意榜,让李长歌和姚裴这两个过去名声不显之人浮出水面,其中深意便耐人寻味,难说没有推波助澜的用意。 慈航真人选定张月鹿成为自己的继承人,显然是有过多方考量的,年龄无疑是很重要的因素,年纪太老不成,年纪太小也不成。 若是与慈航真人的年纪太过相近,比如张月鹿的几位师姐,与慈航真人相差十几岁,年轻的时候,三十岁的妇人和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算差着一倍的年纪。等到年老之后,九十岁的老人和七十多岁的老人,这点岁数差距便算不得什么,等到慈航真人退下来的时候,她们也垂垂老矣,是无法接掌衣钵的,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他几位平章大真人全部退出大掌教争夺是一样的道理。 若是与慈航真人的年纪差得太大,比如张月鹿几个师妹,还是十岁的孩子,便少了十年的光景,太年轻,未必能在合适的时间走到合适的位置上。 唯有张月鹿年岁合适,照这个趋势走下去,三十岁出头的二品真人,四十岁的参知真人,必然是大掌教尊位的有力争夺之人。其他人只能说时运不济,怪不得别人。 再有就是背景,慈航真人不否认有人能不靠家世便登上大掌教的宝座,比如五代大掌教就是,可此等超世之人杰,不能以常理而论。六代大掌教同样是普通出身,也在机缘巧合下登上了大掌教宝座,却成了个空架子。 一般人还是考虑下背后家世的助力或者影响。 张月鹿是张家出身,就不必多说了,关键还被地师青眼。 张月鹿有两大绝学,一个是“慈航普度剑典”,那是慈航真人传授给她的,另一个是“六虚劫”,慈航真人不会此类手段,那是地师一脉的不传之秘,张月鹿却学会了,无疑是地师传授。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与地师也有些师徒缘分,她说若被逼急了便去全真道,是气话,却不是虚言。 如果说张月鹿能成为大掌教,那么全真道多半不会激烈反对。 更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张月鹿肯做事。 李长歌、姚裴等人固然不俗,有能力,也有背景,可不出来做事,就是想提拔他们,也没有由头,所以现在都还是五品道士,也就是候补祭酒。 看张月鹿的架势,距离三品幽逸道士也不算远了。 正如宁凌阁所言,道门中从来不缺投机之人,他们没有能力去竞争大掌教,却想着跟对了人,求一个拥立之功。有些人眼看着这次推举七代大掌教是很难指望了,便把主意提早打到了八代大掌教的候选人身上。 三道的候选人不说已经十分明了,却也初见端倪。从年龄、资质、背景而言,分别是正一道的张月鹿、太平道的李长歌、全真道的姚裴。 三人之中,李长歌修为最高,张月鹿的履历却最为丰富。虽然三道有别,但三道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太平道之人未必就是全心全意地支持太平道,同理,正一道和全真道也是如此。张月鹿这种在九堂之中慢慢攀爬的经历,会使她多出许多同僚、旧部、上司、朋友,他们未必是正一道之人,却与张月鹿关系紧密,几十年的积累下来,就像一张大网细密罗织,这便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不是一句修为高就能压过去的。 所以许多人都十分看好张月鹿,已经开始准备向张月鹿靠拢。 这无疑拔高了张月鹿的声势,让张月鹿的地位无形中涨高许多,在天罡堂内部,就是排名靠前的副堂主们也不敢小觑这位后晋晚辈。 到了此时,张家便也不再去催促张月鹿的婚事了。 如果张月鹿真能走到慈航真人今日这般地位上,联姻是断不可行,必然是招赘。 澹台琼甚至私下与张玉月玩笑,多亏了齐玄素,若真是与颜家定下了婚事,此时却要后悔。 毕竟谁也没想到,慈航真人会出任天罡堂真人,一连串的反应之下,竟然会让张月鹿提前浮出水面,确定了慈航真人继承人的身份。 毕竟过去的时候,还有些云遮雾绕的感觉,除了张月鹿自己坚定决心要争夺大掌教之外,其他人都不确定张月鹿能否争夺大掌教尊位,只是觉得她肯定能成为一名普通真人,至于参知真人,还要看些运气。 谁又能想到。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他想要迎娶张月鹿的难度,又被拔高一节,这已经不是二品真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第六十三章 地肺山 齐玄素是二月十五梦中会后从雍州的西平府动身,如今十天过去,齐玄素已经横穿天水府进入秦州地界,距离中州便不算远了。 到了秦州,便到了全真道的核心地盘,类似于正一道的吴州和太平道的齐州,地肺山与云锦山、蓬莱岛并列其名,被视作道门的三大圣地。 地肺山,号称七十二福地之首,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典故便是由此而来,位于秦州境内,西京之南。 地肺山成为道门名山之始一般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终南山西段有楼观台,相传文始道君最先于此结草为楼,以观星气,故名草楼观,后来简称楼观。太上道祖在楼观南筑台为文始道君授经,故台称“说经台”,又因位于楼观境内,故亦称楼观台。《楼观本起传》谓“此宫观所自始也”,“此大教所由兴也”。 继楼观之后,武帝因夜闻太乙神之告而地肺山大和峪口建太乙宫,以祭太乙山神。至有李氏大齐王朝建立,太上道祖被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皇室李氏自称太上道祖后人,道门被钦定于儒门、佛门之前,于地肺山修建通道观、仙游观、金台观。 自此之后,地肺山山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清凉山、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 地肺山最为鼎盛时,号称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只是金帐大军南下时,西京陷落,大晋覆亡。与西京相距不远的地肺山也难逃战火,再加上道门旁支阁皂道兴起,趁机攻打地肺山,全真祖庭就此覆灭,全真道也由盛而衰,不复当年鼎盛气象。 待到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地肺山也未曾恢复元气,一片荒芜。一直到了大魏末年,正一道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在终南山结庐修道,目见地肺山的破败景象,感念书中记载的地肺山气象,遂以大天师身份发动人力修缮终南山的诸多宫观,意图使其恢复当年全真祖庭的气象。这次修缮自牡丹花会四月初四开始,及至九月上旬,用整整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中途也有些许波折,但也让地肺山恢复了部分仙家气象。 后世之人很难想象,竟然是天师主动修缮了后来的地师居处,甚至当时的地肺山是默认属于天师的。至于当时的地师,并非全真道首领,而是道门旁支阁皂道的领袖,根基也不在地肺山,而是在北邙山,正谋划攻打天师的大真人府,结果就是天师在地肺山闭关清修,差点被地师偷家成功。 不过最大的转变还是来自于玄圣掌权之后,当时道门远不像今日这般财大气粗,没有那么多飞舟往来于各地,昆仑远在西域,交通不便,需要一个代替所在。 当时呼声最高的是蓬莱岛和云锦山,不过两者一南一北,又素来不和,无论用谁,都会招致另外一方的不满,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且地理位置上也不算很好,如果选择蓬莱岛,距离西域蜀州等地太远,如果选择云锦山,距离辽东等地又太远。 地肺山刚好位于天下之中,处于蓬莱岛和云锦山之间,成为一个合适的折中所在。于是玄圣将地肺山拔高到道门“副都”的地位,动用大量人力物力,第二次修缮地肺山,重建已经破败不堪的万寿重阳宫。 第二次的修缮远胜于第一次,终于使得地肺山焕然一新,又增设了新的阵法。当时正是儒道相争的关键时期,为了彰显副都的地位,阵法使得万寿重阳宫清晰可见,进入地肺山境内之后,无论身在何处,又是何种方向,抬头就能看到山巅上方的万寿重阳宫,殿宇巍峨,层层叠叠,有泰山压顶之感,人立其下,倍感自身渺小,如果不得其法,无法进入万寿重阳宫,那么万寿重阳宫始终都是可望不可即。 凡夫俗子见此情景,无不被折服,时至今日,还有信众香客不远万里来到地肺山朝圣。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地肺山万寿重阳宫成为了大掌教行在。 直到天下大定,玄圣返回昆仑紫霄宫,地肺山才由地师接手。 时至今日,地肺山虽然已经不再是道门的副都,但仍旧地位尊崇。 若有可能,齐玄素其实很想去地肺山上走一遭,沾一沾第一福地的仙气。 不过现在是不大可能的,如果他有道门的身份还好说,可惜他如今不仅没有道门的身份,而且还是清平会成员。 齐玄素只能是从地肺山的山下路过,仰头望去,只见得山巅之上的万寿重阳宫宛若仙宫一般飘在云端,周围宫观如众星捧月,连接成城,又云遮雾绕,时隐时现,人立山下,只觉得自己分外渺小,让人不胜神往。 平心而论,被玄圣打断了地脉的云锦山与地肺山截然不同,云锦山给人感觉是险、奇、怪。说白了,还是人力造就,先是被玄圣打烂,接着被正一道修复两百年,又为了警示后人,还保留了许多残骸废墟,早已不是本来面貌。地肺山却是全面翻新,肩负着彰显道门威势的任务,要的就是震撼人心。所以仅以观感而论,云锦山不如地肺山。 也不怪齐玄素想要去地肺山见识一番。 至于传说中的蓬莱岛,用两个字可以形容,神秘。 孤悬海外,以船只通行。整个岛屿被阵法笼罩,寻常船舶和飞舟都难以到达,套用一句古人之诗,那就是“只在此海中,雾深不知处”。 寻常太平道弟子和其他道门之人,只能抵达同为三仙岛的方丈岛和瀛洲岛,却很难登上蓬莱岛。 齐玄素不能登山,却能从山下穿过地肺山的地界,大约是处于全真道核心区域的缘故,守备反而十分松懈。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地师脚下,不说地师本人,大小真人少说也是双手之数,其他道士和灵官更是不计其数,哪个隐秘结社敢在这里兴风作浪?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就算古仙本尊亲自降临,也讨不到好。 齐玄素从这里走,多少有些灯下黑的意思,也果然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一路上没有半点阻碍,倒是可以见到许多全真道的道士,可这些道士们谁也没兴趣去关注一个路人,也有成队的灵官,主要职责是巡视,杜绝私斗,而非盘查路人。 齐玄素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地肺山的地界,让人不得不赞叹齐玄素的胆大心细。 不过如此一来,却是苦了追踪齐玄素的风伯。 按照道理来说,风伯早就该追上齐玄素的,不过他中途遇到了一名仇家,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做过一场,结果谁也没能奈何得谁,等到风伯脱身的时候,齐玄素已经离开天水府进入秦州境内。 风伯不愿就这么放过齐玄素,再度去追,结果只差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进了地肺山的地界。 齐玄素一个先天之人可以大摇大摆进入地肺山的地界,只要不登山,就没有什么问题。可风伯这个天人却不行,他没有相应的全真道信物,很有可能触动地肺山的阵法,立时就会陷入被全真道围攻的境地之中。 风伯不敢冒险,只能绕一个大圈,绕过地肺山,一来一去,又要花费许多时间。 齐玄素在无意之中连续两次躲过了风伯的追杀,他对此浑然不知,直往西京府而去。 第六十四章 西京府 前朝大魏时,实行两京制度,一东一西,东边的京城就是如今的帝京,西边的京城便是西京。 西京也是几朝故都,曾经是大齐王朝的京城。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汗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武德十年,秦中总督祁英暴毙身死,伊里汗率领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秦无病的祖先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以地师为首的阁皂道等道门旁支趁机起事,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也就在这个时候,初出茅庐的玄圣来到了凉州,立志平定天下。 此时大魏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多亏了别人多方营救,才保住性命,返回了家乡。 后来由玄圣出面,促成秦襄远赴辽东,最终成为大玄的开国郡王。 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朝廷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正式割据立国,以西京为国都,国号大周。 直到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大玄取代大魏,大周仍旧割据西北。此时的秦襄已经从大魏的罪臣变成了大玄的功臣,再次率军收复西北。 澹台云见大势已不可为,与玄圣达成议和,远走西域。由此,澹台家族也分为两支,一支是儒门的澹台家,一支是道门的澹台家,张月鹿之母澹台琼出身于儒门的澹台家,嫁入了道门,成为道门弟子。至于道门的澹台家,远赴海外,据说在西大陆落地生根。 大玄朝廷收复西北之后,休养十年,再次兴兵击败金帐,收复西州,并设立西州都护府,方有今日之版图。 考虑到西京曾经是大周国都,大玄朝廷改置西京和西直隶为府,也就是今日的西京府。 秦州道府和无墟宫都位于西京府,无墟宫曾经是大齐王朝的皇宫,后来被澹台云占据,后来又落入了道门的手中。据说无墟宫中原本还有一座洞天,不过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是破碎了,还是其他原因。 地肺山就位于西京城外,基本上出了地肺山的地界就进了西京的地界。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风伯在追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躲过了风伯的两次的追杀,但没忘了“天廷”这档子事,还是有所防备,这一路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因为人越多的地方,官府和道门的势力越大,隐秘结社的高手越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来人不是高手,只是寻常人物,那么齐玄素自己就可以解决。 风伯通过冥冥中的感应知道齐玄素往西京方向去后,不由在心中大骂,这小子太过滑不留手,净是往这些棘手的地方钻。 虽然西京府不像地肺山那般吓人,但同样不能轻忽大意,他隐蔽身份潜入西京府,不算什么难事,也谈不上危险。可如果在西京城内出手杀人,那就要冒些风险了。而且只有一次出手机会,无论是否得手,都要及时退去,否则很有可能落入险境之中。 风伯认定了齐玄素是道门或者朝廷之人,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齐玄素可以向道门和朝廷求援,道门和朝廷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却不知道齐玄素是个假货,所以风伯几经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在西京城动手,他实在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一则是迟则生变,两次让齐玄素在眼前走脱,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 二则是继续走下去,也不会好到哪里。秦州不比雍州、西州、凉州等地,已经是古中原的范围,人口稠密。又是全真道的核心势力范围,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算是看出来,这小子多半要走北邙山一线。这是仅次于地肺山的全真道名山,道门旁支阁皂道曾经的根基所在,化生堂在此地设立了三座巨大作坊,还有一座接下来又是龙门府和万象道宫的势力范围,因为万象道宫的超然地位,升为四品道士之前都会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已然是进入了道门的核心势力区域,再想脱身就难了。 三则是两人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神通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再不动手,只怕就要跟丢。 风伯下定决心,不管是成是败,就是这最后一搏。若是能成,那自然最好。若是不成,那就算了,随便割个差不多的人头,烧成焦炭,然后拿回去充数,算是对属下们有个交代,不至于真正人心散了。 此时齐玄素也终于到了西京城。 作为前朝的陪都,大齐王朝的故都,大周的国都,西京的气派,不是西平府、天水府可以比拟的,位于江南的上清府、江陵府也相去甚远。虽然金陵府在繁华上能够略胜一筹,但要说起磅礴大气,还是逊色几分。 齐玄素仰望西京城墙,遮住了天,看不到头,据说上面可供六马并行,也只有这样的城墙才能放置火炮、弩车,不由让人惊叹。 千年的沧桑之感更是扑面而来。 这座城不知见证了多少王朝的盛衰兴亡、此起彼落。 好一座雄城。  7017k 第六十五章 有心算无心 进入西京是要查验路引的,路引由地方衙门颁发,不过黑衣人不归属地方衙门管制,没有路引一说,正如道门之人只用箓牒,从不用路引,所以齐玄素还是出示秦无病给的腰牌,便顺利入城。 被战火多次洗礼之后,原本的西京古城已经毁坏殆尽,正是“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如今的西京已经不能媲美当年,只剩下当年的半数面积,其余皆已毁于战火之中。 除了规模宏伟之外,西京城也与玉京一般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 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主干道。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把西京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东、西两部各有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坊,其形状近似一个棋盘。 宫城位于北部正中,中部为太极宫,正殿为太极殿。东为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各大衙门。澹台云占了此地之后,将其改名为无墟宫,一直沿用至今。 这便是秦州道府和无墟宫的核心所在。一个地方,两路人马,一路归属于秦州道府,一路归属于无墟宫。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在东边,原东宫旧址。秦州道府的掌府真人在西边,原掖庭宫旧址。 在这一点上,三道各有不同。太平道的真境别院、青领宫、齐州道府分别在三个地方。正一道的上清宫与大真人府在一处,吴州道府单独在一处。全真道是无墟宫与秦州道府在一处,万寿重阳宫单独在一处。 若论气派,无墟宫远胜于上清宫。毕竟上清宫建在山上,本就比不得开阔平原,还与大真人府做邻居,能够占据的地盘相当有限,再怎么别出心裁,也不可能如何恢宏大气,只能说仙家气象上略胜一筹。 无墟宫就不同了,由皇宫改建而来,就算过去的宫城毁去半数,只剩下一半,仍旧是相当夸张的面积,位于东宫和西宫之间的中庭主殿只有一层,却高达二十丈,以三百六十五根五人合抱的盘龙立柱为支撑。走入其中之后,因为太高且光线不足的缘故,仰头望不到穹顶,只能看到漆黑一片,如同夜空,又悬挂夜明珠,便如夜幕繁星一般。 整座主殿开窗不多,光线黯淡,所以日夜灯火不熄,故而又被称作“夜庭”。 齐玄素久闻夜庭大名,早就想见识一番。进城之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无墟宫的门外,这里有河流绕宫城,河上架着一座可以供四马并行的直桥。桥头两侧有道门灵官守卫,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齐玄素不由有些失望,过去有道门箓牒,进入道府道宫并不算难,只是不能随意乱走,如今却是难如登天了。好在夜庭足够高,他站在宫城外也能隐约看到。如此驻足欣赏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去。 如齐玄素这般举动之人,从来不在少数。道门的灵官们早已习以为常,倒也没有在意。 在距离无墟宫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太平客栈,占据地利之便,坐落在无墟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无墟宫办事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许多无墟宫或秦州道府之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 寻常客栈,靠这一路生意,就能赚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不过寻常客栈哪里能占住如此地盘?也只有道门自家的产业才有如此便利。 齐玄素新到手五百太平钱,倒也不小气,直接去了这家太平客栈。贵是贵了点,可比邻无墟宫,住着安心。 不过这次齐玄素却是失算了,他前脚在太平客栈住下,一个白发老人后脚就跟着来到客栈。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紧追不舍的风伯,他也住进了这家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占地极大,早就将周围的铺面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将客栈的主楼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使其成为专门的酒楼。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客房全部搬到了主楼后面,被隔成许多独栋院落,取消了单独的客房。 齐玄素要了一座地字号的院落,一天五个太平钱,适合孤身出行的客人居住。 至于天字号的院落,主要是更大一些,适合多人居住。 齐玄素准备在西京小住两日,缓解疲乏。他刚脱下身上的斗篷,放下挎包,就听有人敲门。 毕竟客栈就在无墟宫的对面,齐玄素彻底放松了警惕,没有多想,只当是客栈的伙计,上前开门。 可当齐玄素一开门的瞬间,就觉一股凉气沿着脊椎直冲后脑,然后炸开,让他头皮发麻。 只见一名青衣老者站在门外,白须白发,气态不俗。 齐玄素认得此人,正是在九瓦岗上召开“杀鹰屠犬大会”的风伯。 不仅是齐玄素懂得灯下黑的道理,风伯同样懂得,所以他下定决心之后,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反而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让他倍感措手不及。 “老夫是隔壁的客人,特来拜访。”青衣老人开口道。 这说辞十分牵强,大家只是入住客栈,又不是乔迁新居,哪有拜访邻居的道理。只是风伯也没有太好办法,这里距离无墟宫太近太近,他不仅要考虑如何杀人,还要考虑如何脱身,必须找个由头,无声无息地把人杀掉,给自己留出足够的逃离时间。若是闹出动静,他怕是要被留在此地。 在风伯想来,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也不至于让人立时生出警惕之心,毕竟是在无墟宫的眼皮子底下,以常理而论,谁会跑到这里行凶? 可风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点,那就是齐玄素见过风伯。 因为第八天养的缘故,齐玄素对所谓的“杀鹰屠犬大会”产生了好奇,于是一路跑到九瓦岗,远远见过风伯一面,甚至因为“凤眼甲六”清场的缘故,可以说印象十分深刻。 风伯是“天廷”之人,齐玄素前不久又杀了“天廷”的甲子神,那么风伯的来意已经是不言而明。 当时九瓦岗上千余号人,风伯作为焦点人物,却不会注意到混在其中的齐玄素。 这便让风伯算计落空,风伯觉得齐玄素不认识自己,更不会知道自己的来意,自己是以有心算无心。可两人刚刚打了个照面,齐玄素就已经认出了风伯,并猜出了风伯的来意,反而变成了齐玄素以有心算风伯的无心。 齐玄素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不是境界修为,也不是那些小聪明,而是地利、人和。地利,此地是西京城内,毗邻无墟宫和秦州道府。人和,面前之人是隐秘结社的高层人物,道门之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关键在于,如何惊动道门之人? 其实惊动道门之人也不算难,齐玄素直接引爆仅剩的两颗“凤眼乙三”,自然就惊动了。可在如此狭小的环境之中,很难不伤到自己,齐玄素还不大敢用自己的身体去试试“凤眼乙三”的威力,而且此种情况很有可能让风伯狗急跳墙,直接出手。就算他扛得住“凤眼乙三”,也扛不住天人的雷霆一击。 当初在白帝城,齐玄素已经领教过天人的手段,心中大概有数。 齐玄素总不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副心”,上一次他掉进了星宿海里,各种因素之下,勉强活了下来。这次要是风伯割头呢?他不觉得自己能再长出个脑袋。 事关自身生死,马虎大意不得。 齐玄素强作镇定,不让风伯看出破绽,然后很自然地把风伯请了进来,问道:“不知老先生有何贵干?” 风伯含混道:“老夫左右无事,想与小友闲聊几句,小友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齐玄素笑道。 心思各异的两人就像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两人却都是心思几转。 齐玄素想的是如何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惊动道门之人。 风伯想的是如何在不惊动道门之人的前提下,杀掉齐玄素。 对于风伯而言,杀掉一个先天之人的确不算什么难事,主要是脱身的问题。他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几眼,这家客栈中也有许多修为不俗之人,有的是客人,有的是客栈自己的人。 他直接调用天地元气,将齐玄素劈成两半,不难。可让别人没有半分察觉,很难。他到底不是刺客出身。不调用天地元气,天人炼气士的许多长处并无法发挥,未必能够做到一击必杀,若是让这小子临死前折腾出些动静,便功亏一篑。 所以风伯不得不以天人之姿行偷袭之事,力求形成狮子搏兔之势。 第六十六章 断臂 齐玄素念头几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饶是他有几分急智,也没能想出什么十全十美的办法,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趁着风伯不知身份已经被他识破,奋力一搏,去生死之间走一遭,死中求生,向死而生。 地字号院落的格局是一间堂屋配两间卧房,外带一个小小的院落,可以存放马匹,每天都会有客栈伙计前来打扫照料。 齐玄素将风伯请进了屋内,刚好看到被他随意放在桌上的挎包、行李等物事,歉然道:“刚刚住下,还没来得及收拾。” 说罢,他便上前将桌上的挎包和行李拿到一旁。 风伯如客人一般,站在原地没动。 如此一来,刚好变成了齐玄素背对着风伯的局面。 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风伯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掌间有清风环绕。 如果是有心算无心的偷袭,就算不动用天地元气,以他的境界修为,也足以将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置于死地。 话说回来,也就是玉虚阶段的武夫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武夫是出了名的壮实,就像南方的一种虫子,换成体魄孱弱的方士和巫祝,他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不过玉虚阶段的武夫到底不是天人阶段的武夫,没有见神不坏的境界,也还是要死。 下一刻,风伯暴起出手,掌中的清风化作一个不断旋转的“锥子”,直刺齐玄素的后心位置。 果如风伯所预想那般,齐玄素根本没能反应过来,或者说没有任何反应。 风锥刺入齐玄素的后心,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画面,甚至毫不受力,就像落在了空处。 紧接着,齐玄素缓缓化作一团烟气,真真正正的烟消云散。 风伯脸色骤变。 竟然是散人的“蝉蜕术”? 一名武夫如何能用散人的神通?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风伯的意料之外了。 散人的“蝉蜕术”并非随时可用,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类似,需要提前准备,以气血和真气融合,炼制成一个假身存于体内气海,必要时放出,金蝉脱壳。因为真身和假身同出一源,所以气息一模一样,很难分辨虚实。 齐玄素既然有了防备,如何会反应不过来? 风伯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多半是被识破了,否则这年轻人不会反应如此迅速。 不过风伯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这小子只是想着逃命,而不是惊动道门之人。 可怕什么来什么,一声炸响,半个堂屋化作废墟,正是齐玄素引爆了第一颗“凤眼乙三”。 齐玄素在拿到挎包后,便用出了“蝉蜕术”,在原地留下一个混淆视听的假身之后,本身趁机拉开距离,然后从挎包中取出“凤眼乙三”,注入了真气反手丢出,确保自己不会被“凤眼乙三”波及。 毕竟不是“凤眼甲六”,齐玄素不奢求一枚“凤眼乙三”能够伤到一位天人,而是要制造出动静。 剧烈的爆炸声音响彻了整个太平客栈,烟尘滚滚中,齐玄素从被炸开的大洞中一跃而出,来到屋顶之上,同时反手扣住了第二枚“凤眼乙三”,这也是他最后一枚“凤眼乙三”。 爆炸产生的烟气还未散去,风伯同样一掠而出,来到房顶之上。 正如齐玄素所料那般,一颗“凤眼乙三”根本没能伤到风伯。当初之所以伤到迪斯温,是因为迪斯温本就受了重创,修为大损,又被亚瑟算计,喝下“黑血”,体魄溃烂,最后与张月鹿两败俱伤,这才被齐玄素抓住机会,将“凤眼乙三”塞入体内,直接炸死。 风伯如今没有遭受重创,也不曾被人算计,修为和体魄都完好无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凤眼乙三”在他体内炸开,也未必能将其置于死地,更何况是在他体外炸开,甚至连他的“护体罡气”都未能摧破。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往手中的“凤眼乙三”注入真气,然后直接朝风伯丢掷出去。 风伯任由这枚“凤眼乙三”炸开,再也没有任何留手,挥手凝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弯月形状的青色剑气,等人之高,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若被这道剑气打实,齐玄素就真要被劈成两半了,任凭什么血肉衍生,还是“副心”,都救不了他。 所以齐玄素没有任何硬抗的心思,立刻用出了最后一次“蝉蜕术”,留下一个假身,本身挪移到院中,向外狂奔。 齐玄素的假身只是稍稍触及青色剑气便烟消云散。 风伯冷哼一声,已有预料,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齐玄素一指,青色剑气随之变向,朝着齐玄素再度掠来。 齐玄素只听说过驾驭飞剑如臂指使的,驾驭离体的剑气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愧是天人,不能以常理揣度。 齐玄素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剑气,齐玄素已经尽力闪避,但还是被这道青色剑气“擦”了一下。 一条手臂随之落地。 当真是碰着就死,擦着就亡。 齐玄素惊出一身冷汗。 幸亏这道剑气是竖着的,而非横着的,如果是横着的,只怕这一下就要把齐玄素腰斩。 至于断臂,齐玄素暂时顾不得了,性命要紧。而且同样是断臂,如果是被人生生扯断手臂,那种疼痛足以让人直接疼晕过去,而被利器以极快的速度斩断手臂,反而在最开始的时候不会产生剧烈疼痛,只是有麻木的感觉。 齐玄素就是后一种情况,他并没有感觉到剧烈到难以承受的痛楚,所以思维依旧清晰,奔出院子的大门后,不再向前奔跑,而是向旁边顺势翻滚,整个人平平地卧趴在地上,刚好躲在了院墙后面。 下一刻,从竖向变为横向的青色剑气横掠而过,将院门和院墙一线直接拦腰斩断,切口位置光滑如镜,没有半点毛糙。 若不是齐玄素当机立断趴在地上,下场就会像院墙一般,直接变成两截。 以体魄硬抗这种剑气,那是见神不坏境界武夫才能做到的事情,齐玄素想都不敢想。 风伯连续三次出手,都未能杀死齐玄素,不管他如何恼火,也不得不离去了,此时再不走,就要永远留在西京府。 风伯看了眼齐玄素的位置,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飞剑如虹,破空之声,如春风浩荡。 御剑十余人,皆身着白衣,个个身材飞扬,好似话本中的剑仙。 不到天人,无法御空而行,不过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人并非真正的天人,而是借助特殊宝物才能短暂飞行。 这波人自无墟宫中飞出之后,一拨人紧追风伯而去,另一拨人则在齐玄素的不远处飘然落地,一线依次排开,各个都是气度不凡。 西京城作为天下间有数的大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再加上这里有天底下排名前三的黑市,除了三教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来此浑水摸鱼的隐秘结社成员和江湖人士,总有人会不按规矩行事,见财起意,铤而走险。尤其是一些修为不俗的跑单帮的,一旦得手立刻远遁千里。 还有就是,人多之后,少不了各种矛盾,各种私斗也时有发生,殃及无辜,同样要严令禁止。 对于这种情况,青鸾卫多少力有不逮,黑衣人又不好大规模进驻城内。 根据玄圣与高祖皇帝的约定,朝廷道门俱为一体,此事自然落到了道门的头上,于是在全真道的支持下,秦州道府仿照天罡堂组建了一支特殊队伍,专门负责此类事宜,名为“小天罡”。 第六十七章 小天罡 这些人便是“小天罡”的成员了。 因为统一身着白衣,所以对应“黑衣人”的说法,也得了一个“白衣人”的名头,只是白衣人的说法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远不如黑衣人那般如雷贯耳,就是域外各国,也有耳闻。 不过在秦州境内,白衣人的名声还是很大,甚至能盖过黑衣人。 虽然“小天罡”肯定比不上号称上三堂之一的天罡堂,甚至整个秦州道府也无法与天罡堂相比,但“小天罡”同样不可小觑。 “小天罡”同样效仿天罡堂的做法,杜绝花圃道士,抽调精锐组成。只要能进入其中,除了额外的补贴,还会有相应的资源,比如各种丹药,齐玄素想要的“长生酒”,都在资源的范畴之内。 如此一来,想要加入“小天罡”之人自然不在少数,许多其他全真道府的成员也会请求加入,“小天罡”秉持着贵精不贵多的理念,筛选严格,在精锐道士的基础上又添加了相应的年龄限制,使得“小天罡”逐渐成为一个磨砺年轻人的所在。 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年轻俊彦,获得了秦州道府的大力支持,因为资源多寡与内部排名有关,所以竞争积累,每年一次小考,三年一次大考,大考中取胜之人会得到一个推荐的机会,可以进入地师的万寿重阳宫。 道门三大圣地的门槛很高,齐玄素随着张月鹿去了一趟云锦山,也没进去大真人府。澹台琼、张玉月等人能够进入其中,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张家人,说到底,大真人府还是张家的祖宅。至于外客,最低也得是二品太乙真人,才有资格进入其中。 这便是额外设立上清宫、无墟宫、青领宫的缘由所在,故而这三者的门槛相对较低。 从某种程度来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亲领的万寿重阳宫、真境别院、大真人府未必就比玉京差了,同样可以升到二品太乙道士,许多地方道门的掌府真人就是一辈子都在地方道门,直到成为参知真人之后,才前往玉京参加金阙议事。 这些“小天罡”的成员自然是无法与李长歌、张月鹿、姚裴等人相提并论,不过许多人却与齐玄素在伯仲之间,都是登上了这次的如意榜。 据说全真道的姚裴也曾化名进入“小天罡”,在其中待了三年,以连续三年岁考第一和大考取胜的成绩离开。不过姚裴本就是万寿重阳宫出身,这个推荐的机会自然是浪费了,不知是“小天罡”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是确有其事。 齐玄素看了眼那些神情冷漠的白衣人,默默地捡起自己的断臂,拿在手中。 他听说过“小天罡”,却从没见过,更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性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行事风格。 所以齐玄素打算先静观其变。 眼前这七名白衣人,男女老少皆有,虽说“小天罡”是以磨砺年轻人为主,但也不能全都是年轻人,容易出乱子,其中还是保留了部分老人,担负统领、引导的职责,但不会参加每年的小考和三年一次的大考。 此时这些年轻人中就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不出多大的年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双眼中神华隐隐,显然是修为相当不俗,是不是天人不好说,但归真阶段的修为应该是有的。 不过老人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一名年轻人向前走出,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私斗?” 此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放在普遍长寿的道门中,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仪表堂堂,器宇轩昂。 齐玄素心中一凛。 这人好恶毒的心思,一开口就要定性为私斗。 杀良冒功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也听说过类似事情,若是被青鸾卫询问口供,最后一定要仔细辨别清楚,看看有没有多出来关于认罪的内容,然后再画押。否则成了替罪羊,那就后悔不及了。 没想到道门中也有此类人物。 齐玄素立刻说道:“回禀道长,并非私斗,而是隐秘结社妖人行凶杀人。我乃楼兰将军麾下亲兵,奉将军之令返回江陵王府,途径雍州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天廷’的妖人,将其斩杀,却不想‘天廷’的头目一路追杀至此,为求自保,这才引爆了手上的‘凤眼乙三’。” 齐玄素说得条理清晰,不给这些人往自己头上扣罪名的机会。 “楼兰将军?”年轻人目光中异色一闪,“可有凭证?” 齐玄素放下断臂,取出黑衣人的腰牌,又道:“入城时,住店时,都有相应记录。若是道长不信,也可到军中询问。” “你这是……在拿楼兰将军压我?”年轻人默认了齐玄素的身份,不过语气仍旧十分冷硬。 “不敢。”齐玄素微微低头。 他盯着齐玄素,沉声道:“我说你是私斗,你就是私斗。” 他顿了一下,笑道:“哪怕你是黑衣人。” 齐玄素猛地抬起头:“道长这般不讲道理?” 年轻人答非所问道:“楼兰将军,真是好大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可楼兰将军管不到秦州。” 齐玄素问的是道理,年轻人答的却是权势。 都开始讲权势了,那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齐玄素沉默了。 年轻人继续说道:“老实跟我们回去,也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齐玄素眼皮一跳。 进了樊笼,一个狱卒就能随意摆布过去的权贵人物。 他本就是江湖泥泞里爬出来的,倒是不怕这些,关键是他身上还有清平会的鱼符、“死之玄玉”、天罡堂道士齐玄素的箓牒,这些东西都是要命的物事,任何一样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他都是万万活不了的。 齐玄素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满心想着引来道门之人就算万事大吉,却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齐玄素只得低声道:“道长,请看在楼兰将军的面子上……” 年轻人打断道:“我是四品祭酒道士,按照规矩,你该称呼我法师。” 齐玄素忽然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惹得此人不快了。 这可真是人心难测。 齐玄素还要说话,那年轻人道:“不必多说了,你若不心虚,跟我们回去一趟又怕什么?”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插话进来:“四品祭酒道士,法师,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所有人都未曾察觉到有人靠近,包括那名一直不开口说话的老热,所有人都不由微微悚然,生出警惕。 紧接着,说话之人显出身形,一身便服,两撇八字胡,好似两条眉毛,略显猥琐。 齐玄素见到此人,脸色一喜。 不等齐玄素开口,那老人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赶忙行礼道:“见过裴真人。” 来人正是裴小楼。 裴小楼瞥了面露诧异的年轻人一眼,问道:“道长这般不讲道理?” 然后裴小楼顿了一下,笑道:“哦对,应该是法师。” 年轻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第六十八章 规矩 有些事,一旦上纲上线,便是原则问题,没有半分容情可言。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教训个不长眼的黑衣人。往大了说,是滥用职权,毁坏道门声誉。 处罚自然是可轻可重,轻则口头教训几句,重则直接拿下治罪。 换而言之,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当裴小楼问出那句“谁给的权力”时,便是上了秤。 这种情况下,秦州道府的府主不会保人,只会撇清关系。 裴小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低声道:“回禀真人,在下岑礼。” “岑礼?好名字。只可惜你的名字中有一个‘礼’字,你却是半点礼也不守。”裴小楼轻描淡写道,“这样罢,先脱了这身孝服,然后去慎刑司。” 岑礼没有动弹。 其余人“小天罡”成员也一动不动。 “小天罡”从来都高人一等,在秦州道府地位特殊,哪怕是秦州道府的几位副府主也无权干涉,唯有负责“小天罡”的次席副府主直接向掌府真人汇报相关事务。 换而言之,他们畏惧一位真人,可在他们看来,裴小楼还没有权力将他们如何,至多就是口头训斥几句,然后告知道府,再由道府出面。再多,就是越俎代庖,是坏了规矩的。 裴小楼望向那名认出自己身份的老人,目光灼灼。 老人硬着头皮道:“裴真人,若要将‘小天罡’成员治罪,必须上报次席副府主,若无府主许可,就连首席副府主都不得过问。” 裴小楼忽然笑了:“你这是……在拿府主压我?” 这次轮到老人低下头去:“不敢。”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耳熟,似乎都是刚才岑礼说过的,现在又被奉还回去。 裴小楼道:“敢不敢的,也没什么紧要。” 老人本以为裴小楼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裴小楼这般云淡风轻,愈发心里没底,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规矩所在,还望裴真人能够体谅。” 裴小楼目光炯炯地扫过一干人等,最后盯在岑礼的身上:“规矩,你们现在知道讲规矩了,刚才的时候怎么不讲规矩?对上,你们就说规矩道理最大,谁也不能违反规矩行事。对下,你们自己就是规矩道理,礼不下庶人。是不是这个说法?” 岑礼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在“小天罡”中正是春风得意,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见了都要喊一声“法师”,结果齐玄素犯了他的忌讳,他正打算好好收拾 齐玄素,也算是变相的立威,却被突然出现的裴小楼抓住,自然惊惧难当。此时他定了定神,略微平复心情,然后开口道:“真人此言不妥。” 裴小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哪里不妥?” 岑礼鼓起胆气说道:“真人要责罚我,是因为我不讲规矩。可真人越过次席副府主责罚我,也是坏了规矩。” 裴小楼淡淡道:“我不能越过次席副府主责罚你,是坏了哪家的规矩?道门的规矩?全真道的规矩?还是秦州道府的规矩?” 如果只是训斥,岑礼还能忍住不言,事关自己前途,岑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自然是秦州道府的规矩。” 裴小楼又笑了:“且不说我不算秦州道府之人,而是直属于万寿重阳宫,本就有权管辖你们。就算我是秦州道府之人,你能把这条规矩拿出来吗?白纸黑字,公之于众,甚至不必盖了金阙大印或者万寿重阳宫大印,只要盖了秦州道府的大印就行,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个时辰,你现在就去找,你能找到吗?” 岑礼哑然无言。 裴小楼讥讽道:“恐怕找不到吧?恐怕又是所谓不成文的规矩吧?你知道这些潜规矩为什么不成文吗?因为它们本就不合理,没人敢将它们付诸于文字。” 岑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略显猥琐的真人如此厉害,可还是不肯认命,强自道:“这是……这是掌府真人当众亲口所说!” “那又怎么了?”裴小楼嘿然道,“他是大掌教吗?难道还有口谕一说?没有形成文字,算什么规矩?” 岑礼还要开口,这时候那位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岑师弟!你就不要说了。” 这些年轻人发迹时间太短,不知水深水浅,又在“小天罡”风光惯了,难免不知天高地厚,可这老人却是知道厉害的。 这位裴真人当然比不得自家府主,就是个普通真人。可话说回来,李家公子李天贞连真人都不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忌惮他?还不是因为他姓李?为什么只有张月鹿敢招惹李天贞还全身而退,还不是因为她姓张?张李二家是多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这种事情只是寻常。可换成别人,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同理,裴小楼姓裴。时至今日,裴家固然比不得一门七真人的李家,也比不得号称天下只三人家的张家,却也不可小觑,全真道二号人物东华真人便是出身裴家。好巧不巧,东华真人正是裴小楼的兄长。 自己本就不占理,背景权势也不如人家,这官司就是打到金阙,也没有半点赢的可能。 裴小楼看了眼老人:“你们过来 ,把他这身孝服给我扒了,送到秦州道府的慎刑司去,请掌府真人发落。” “小天罡”内部虽然也拉帮结伙,但在对外的时候,却是铁板一块,异常团结,故而几人惧怕裴小楼,却也没有人应声动作,只是把头都低了下去。 裴小楼看在眼里,不由气笑道:“什么叫‘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我今天算是见识了。看样子,我只好叫无墟宫的人出面了。” 在全真道中,万寿重阳宫的地位是高出其他道府一头的,无墟宫作为万寿重阳宫的辅佐机构,自然归万寿重阳宫直管,就好似上清宫要听命于大真人府。换而言之,裴小楼是能指使无墟宫人马的。 说罢,裴小楼取出一道子母符,直接引燃。 这里本就距离无墟宫不远,不一会儿的工夫,一队身着漆黑甲胄的灵官便来到此地,为首的竟然是一名二品灵官。 裴小楼一指岑礼:“此人滥用职权,毁坏道门声誉,你们把此人押到无墟宫的慎刑司,请掌宫真人亲自审理。” “是!”灵官当然听命,答应了一声,大步朝岑礼走去。 其余“小天罡”之人顿时一阵骚动,不过裴小楼一个眼神扫了过去,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不敢有分毫异动。 岑礼这才真正怕了,赶忙脱下身上的白衣,哪敢再吭声。 裴小楼来到岑礼面前,声调压低了:“你就放心去慎刑司,若有哪个真人出来替你说话,我都跟他到地师面前理论。” 岑礼彻底懵了,失魂落魄地跟着灵官离开了此地。 其他的“小天罡”之人神态各异,有些人暗喜,有些人忐忑,有些人兔死狐悲,都低头站在那里。 裴小楼的目光慢慢扫向他们:“今天是被我抓到了现行,你们尚且敢如此对抗。可见你们平时是何等嚣张跋扈,是何等肆无忌惮。真是好得很,你们放心,我会此行见闻一字不差地汇报给地师,至于你们,有什么办法尽管想去,有靠山搬靠山,有门路走门路,最好让我连这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如何?” “不敢。”所有“小天罡”之人一齐答道,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扳倒裴小楼意味着扳倒他背后的东华真人,都能扳倒东华真人了,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也未必是对手,可以做大掌教了。 裴小楼挥了挥手,示意“小天罡”之人可以走了。 这些“小天罡”之人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裴小楼这时目光才细细地望向了齐玄素,见他断了一条手臂,却也不吭半声,不由轻叹道:“你跟我来。” 第六十九章 人情 在名义上,齐玄素已经死了。虽然在张月鹿的坚持下,天罡堂仍旧保留了齐玄素的位置,但所有人都明白,不过是张副堂主给自己的一点慰藉罢了,毕竟齐玄素是舍弃自己保全了张月鹿,只怕这位张副堂主很难走出窠臼了。 齐玄素也明白这一点,不敢在熟人面前。 当裴小楼出现的时候,齐玄素先是一喜,然后便是担忧。因为他已经是“死人”,不知裴小楼会是什么态度。 不过现在看来,裴小楼对于齐玄素没死这件事并不如何意外。再联想到裴小楼与七娘交好,齐玄素几乎可以认定,裴小楼与清平会大有干系,可能是清平会的成员,也可能是清平会在道门内部的人脉之一。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紧张,拿着自己断臂,老实跟在裴小楼身后。 这个身后,客栈的人也过来了,那个不怎么露面的老板娘显然认得裴小楼,主动迎了过来。 老板娘长得很漂亮,体态风流,端庄之中透着几分风骚,两种或截然相反的气态在她身上完美共存,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感觉。 裴小楼不再保持严肃,走上前去,嬉皮笑脸地与老板娘打趣一番,然后道:“一间天字号院子。” 老板娘应了一声,看了齐玄素一眼,转身袅袅婷婷而去。 趁着这个工夫,齐玄素又去废墟,把自己其他行李一并拿了出来。万幸,自己那匹劣马竟然躲过了一劫,只是有些受惊。 齐玄素把行李放回马鞍包中,这劣马倒是有几分灵性,不必去牵缰绳,就主动跟在齐玄素身后。 来到新院子,裴小楼示意齐玄素坐下,先是伸手在齐玄素的伤口一抹,扫去了残余的剑气,然后拿过齐玄素手中的断臂,接合在断裂伤口上。 就见伤口位置开始自行愈合,断裂的经络、骨骼、关节、血肉、皮肤,仿佛被什么粘结在一处,轻轻蠕动着。 裴小楼感叹道:“武夫的血肉衍生境界就有这点好,再重的外伤也不算什么,换成是炼气士和散人,就只能去化生堂了。” 齐玄素开口道:“多谢裴真人。” “有什么可谢的?就算他们欺压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就能坐视不理了?”裴小楼不以为意道,“他们觉得自己威风八面,坏的却是道门的名声。在世人看来,什么是道门?我们这些道门之人就是道门,他们做了恶事,别人都会一笔一笔记在道门的头上。到头来,好处,他们得了,恶名,道门背了。” “这种人,他们想的只有自己,只要得利,哪管道门儒门,今天道门势大,他们可以做道门的人,明天佛门势大,他们也能去投靠佛门。所以不求他们为道门做什么,只求他们不把道门当作自己作威作福的工具,就谢天谢地了。若是有朝一日道门走了儒门的老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我就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也不能容忍。” 齐玄素没想到裴小楼平时吊儿郎当,也有这般见解,果然能走到真人位置的人,就没有简单的。 齐玄素点头道:“真人说的是。” 裴小楼托举了一会儿,又为齐玄素输送了一道真气疏通经络,然后松开手,说道:“多亏了血肉衍生的境界,你这条手臂算是接上了,不过还没有长牢,想要彻底恢复如初,最起码还要半个月的时间。” 齐玄素再次道谢。 裴小楼倒是谈兴颇浓,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道:“我偶尔也看些儒门的书籍,儒门以前是理学当道,现在是心学,再加上气学,对应我们道门的三道。理学圣人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理是亘古存在,你行不行理,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的理。” “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理学圣人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 “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气数要尽了。” 齐玄素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善于把握重点,什么风啊气啊,他没有去深思,一下子抓住了最后的那个“日头”,立时问道:“真人是说大掌教就是天上的日头?” 裴小楼双掌一拍,赞道:“好悟性!” 齐玄素彻底明白了,裴小楼说的还是道门推举新任大掌教的事情。 虽然齐玄素远在江湖,但也逃不过去,还总听到关于大掌教的只言片语,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不过齐玄素不怎么上心。如果将局势比作棋盘,他恐怕连个小卒子都算不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 他勉强当个卒子,数量最多,最容易被当成弃子,而大掌教则是老将,只有一个,关系到棋局胜负,正如他的表字,真是天渊之别。 他又何必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安安心心做个日拱一卒的小卒子就好。 齐玄素岔开话题,问道:“裴真人怎么会在这里?” 裴小楼道:“我身为全真道的弟子,出现在无墟宫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齐玄素又问道:“裴真人似乎对我还活着并不奇怪。” 裴小楼道:“你的事情,七娘已经跟我说过了,她让我关照你一下,不要让你死了或者残了,就当是还债。” 齐玄素既是感动又是惊讶。 七娘不是个喜欢过分表露情感之人,她是极讨厌的煽情的,就像天下间许多母亲一样,会责骂孩子,会克扣孩子的银钱,可在看不到的地方付出的关心并不少。 如果不是裴小楼亲口说出来,齐玄素就不会知道是七娘的特意照顾,而会把恩情记在裴小楼的身上。 至于惊讶,齐玄素没想到裴小楼这位真人还欠了七娘的债。 裴小楼看到齐玄素脸上的惊讶表情,轻咳一声:“我和七娘不是合伙做生意赔了吗,其中的主要责任还是在我,所以欠了些人情债。” 齐玄素不由想到,七娘过去不会也是一位道门真人吧? 裴小楼问道:“我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和‘小天罡’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裴小楼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天廷’的风伯,不过‘小天罡’的人已经去追了,这些人虽然嚣张跋扈,但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否则秦州道府也不会这般纵容他们,风伯讨不到好的,说不得要留下点什么。” 齐玄素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还是有些疼痛和不听使唤,不过已经有了感觉,说明没有太大的问题。 裴小楼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重归道门的事情,七娘已经委托我在办了,我会疏通一些关系,给你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说不得要请我兄长出面,不过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去。” 这对齐玄素来说,可谓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齐玄素正色道:“有劳裴真人。” 裴小楼摆了摆手,意味深长道:“不过张姑娘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怎么过她那一关,还得靠你自己,我可帮不了你。” 第七十章 养伤 裴小楼没有久留,他还要返回无墟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位直管“小天罡”的次席副府主已经得知此事,很快就会来见裴小楼。 这位副府主当然不是与裴小楼打擂台来了,甚至不会为岑礼说话,更多是了解下情况,摸一摸裴小楼的态度,看裴小楼是借题发挥针对自己,还是仅仅针对岑礼个人。 这其中的差别自然是相当大,而且裴小楼这次来到西京府,也带着差事。虽然地师还在玉京未归,但裴小楼受地师之令,代为巡视全真道境内各道府、道宫,纠察不法之事。 这次只是例行公事,地师并没有在争夺大掌教的关键时刻去大力整顿全真道内部的打算,裴小楼心领神会,自然不会多事。 不过也不能太过敷衍了事,若是巡视一周,半点问题没有,也着实说不过去。正好“小天罡”撞到了裴小楼的铳口上,那便怪不得裴小楼,他定要拿着此事大做文章。 至于那位次席副府主,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这种事情,一般是提前打好招呼,在巡视真人下来的时候,各位真人都会约束好自己的属下。如果还是出事了,那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驭下不严,怪自己的人不长眼。 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这次“小天罡”便属于不长眼。那位次席副府主恐怕要恨死岑礼,虽说地师不打算大力整顿全真道内部,意味着他的真人之位依旧稳固,但一个“失察”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到了二品太乙道士这一级,道门的功过制度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参知真人的名额有限,上面的人不下来,底下的人功劳再大也上不去,很少有二品太乙道士被降为三品幽逸道士,要么是原地不动,要么是一撸到底。 不过品级难以升降,可还有职位,次席副府主与首席副府主之间存在差距,也有少部分普通真人可以担任掌府、掌宫之职,担上一个“失察”的罪名,还是影响职务升迁。 对于齐玄素而言,只要裴小楼继续针对“小天罡”,那么“小天罡”之人自顾不暇,既没有精力来报复自己,也不敢顶着裴小楼的铳口有所动作,而且更大的可能,岑礼人走茶凉,没有人为他的事情出头,那么自己就算安全了。 至于日后,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裴小楼离去后不久,客栈的老板娘便过来了。 齐玄素住店的时候,没有见过这位老板娘,柜台上只有一个管事。因为这家太平客栈规模太大的缘故,所以这位老板娘并不怎么亲自出面,这次还是因为裴小楼的关系,才会来见齐玄素。 老板娘向齐玄素行了一礼:“妾身刘郁春,沉郁的郁,春风的春 ,见过公子。” 齐玄素起身单手还礼:“不敢称公子,而且有伤在身,不能行全礼,还望见谅。” 刘郁春稍稍打量了下齐玄素,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齐玄素道:“姓魏,名无鬼。” “姓中有鬼名无鬼。”刘郁春笑了一声,然后试探问道,“魏公子与裴真人是老相识?”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说道:“主要是家中长辈的缘故,裴真人与……”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道:“裴真人与家母是旧相识。” “原来如此。”刘郁春恍然道,“那你算是他的晚辈了,我还以为是忘年交呢。”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与一位真人有什么交情,太不现实,可如果是因为家中长辈的缘故,就十分合乎情理了。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裴小楼并非高看齐玄素一眼,真正让裴小楼另眼相看的其实是张月鹿,关键还是七娘,不能算是说谎。 至于认七娘当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其他的关系,难免要多费口舌,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多说多错。可如果是母子关系,便不会有人再问,当娘的疼爱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刘郁春开始思索全真道内部有没有魏姓的家族。 别说,还真有一家,可以追溯到玄圣中兴道门的年代,不过她记得那个魏家人丁单薄,这一代似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男丁?倒是魏家的女人很厉害,有个魏家女子还嫁入了皇室,如今已经做到贵妃。 关于这一点,道门和朝廷还是大有不同,道门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夫妻之事上都是秉持中立。这个中立来自于佛门和世俗,世俗是一夫一妻多妾,佛门是除了部分喜好双修的佛门旁支之外禁止嫁娶,道门处于两者之间,除了全真道的出家道士之外,都可以结成道侣,不过没有妾的说法,也就是一夫一妻。 也有人说,玄圣的老师之一,那位曾经攻打大真人府的地师就有两个老婆。一则是这位地师是出了名的行事无忌,就连攻打大真人府、策划帝京之变、击杀大巫、玄圣,这些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是些许规矩。二则是这位地师加入道门之前出身皇室,乃是亲王之尊,行事还是多以世俗规矩为主。所以这只是个例,不能代表道门。 正因如此,道门女子一般不愿嫁给朝廷之人,谁想跟别人共侍一夫?也不是每个女子都乐意去勾心斗角,除非道门女子娘家或者师承势大,能逼得男方不纳妾。 除此之外,两者环境不同造成的观念不同,也造成了道门之人相较于朝廷而言较为保守的风气,这也算是矫枉过正。 在千年前古太平道造反的时候, 道门的房中术异常混乱,男女信徒之间,百无禁忌,甚至当是丈夫当着妻子的面,妻子当着丈夫的面,与另外的信徒双修,与如今的隐秘结社也没什么区别,可以算是道门的黑暗历史,被人诟病。 以致于后世的道门开始效仿佛门的禁欲,出家不娶的全真道便应运而生。 古太平道起事失败之后,已经覆灭,如今的太平道则是融合了诸子百家的新太平道,虽然还顶着太平道的名头,已经与当年不是一回事了。正如天师教覆灭之后,重新建立的正一道虽然还是张家天师一脉掌权当家,但也有了相当大的改变。 据说当年的天师教击败上古巫教后,共分三十六级,比如今道门的九品十二级还要森严。而且政教合一,来学道者,初称“鬼卒”,受本道已信,则号称“祭酒”,各领部众;领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不置长吏,以祭酒管理地方政务。教民诚信不欺诈,令病人自首其过;对犯法者宽宥三次,如果再犯,然后才加惩处;若为小过,则当修道路百步以赎罪。又依照《月令》,春夏两季万物生长之时禁止屠杀,又禁酗酒。还创立义舍,置义米肉于内,免费供行路人量腹取食,并宣称,取得过多,将得罪鬼神而患病。 不过时至今日,这些规矩都已经被正一道摒弃,诸如“鬼卒”等称呼,也都不闻于人,只有“祭酒”流传了下来,逐渐演变为如今的四品祭酒道士。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嫁入皇室,在这一点上,虽然李家把持了半数皇后的位置,但还是不乏有其他道门弟子嫁入皇室,或是成为另外半数皇后,或是成为妃嫔与李家皇后抗衡。皇室同样乐得如此,一是以此来加强与道门的联系,毕竟皇室过去也是道门一员,出过副掌教大真人和掌教夫人。二是制约李家,不使得李家一家独大,独占大玄宫廷。 齐玄素察言观色,又轻声补充道:“我少年丧父,跟随母姓。” 刘郁春点了点头。 那就对上了。 齐玄素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师徒如父子,师父已经亡故是实情,这就是少年丧父。“魏无鬼”这个名字是七娘取的,跟随母姓同样没什么问题。 还是归功于七娘的教导,人在江湖,免不得要扯些谎话,但千万不要自己凭空编造谎话,那样难以自圆其说,破绽漏洞太多,很容易就被人识破,最好是九真一假,有所依据,最起码符合逻辑,能够自圆其说,且虚虚实实,很难分辨真假。 刘郁春觉得自己摸清了齐玄素的大概来历之后,便起身告辞:“若是魏公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妾身先行告辞了。” 齐玄素也主动相送,望着这位老板娘的婀娜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若有所思。 第七十一章 雷小环 接下来的几天,裴小楼始终没有露面,大概是涉及到太平道内部的倾轧,牵一发而动全身,无暇脱身。齐玄素只是安心养伤,如今他的断臂已经可以自如活动,五指也没什么凝滞之感。只是不能发力,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恢复如初。 齐玄素此时再回想整件事的经过,别有一番感触。 难怪江湖人喜欢一口一个“道门狗”,过去他有正式的道门弟子身份,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七品道士,只要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道门弟子也不会怎样,毕竟欺负人是一回事,道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欺负自己人,就牵扯得很广了,很容易被人家揪住把柄。除了李天贞那等人物,很少敢如此行事。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天罡堂,有张月鹿罩着他,就更不用说了。 如今他没了道门的身份,才逐渐体会到道门中人的跋扈,不怪被别人骂作“道门狗”。 直到第五天,裴小楼才露面。 齐玄素发现一件事,自己可能想多了。一个岑礼毕竟不是李长歌、张月鹿、姚裴之流,不足以让秦州道府如何大动干戈,不过是几位真人一顿酒宴就可以说清的事情,哪里用得了几天。真实原因是裴小楼的夫人到了。 齐玄素对于裴小楼的夫人可是记忆深刻,身材高大也就罢了,气势逼人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如同乡野村妇,破口大骂只是等闲,撒起泼来更是难缠,让人很是吃不消。 自从五代大掌教整顿道门风气之后,这种人已经很少见了。 难怪裴小楼要惧内。 对上这种夫人,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除了顺从她还能怎样呢? 这位裴夫人听说了齐玄素的事情,打算来见一见齐玄素。 裴小楼无法,只能领着夫人过来。按照道门规矩,裴小楼也提前给齐玄素打了招呼,她的这位夫人从来说一不二,放眼整个裴家,除了兄长东华真人能压得住她,就没人能管得了她,希望齐玄素有个准备。 最后裴小楼又感叹道:“大丈夫妻不贤子不孝家宅不宁。” 齐玄素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他觉得是乌鸦落在煤堆上,看得到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太平客栈的老板娘刘郁春早早听到了风声,压根就没露面,只派了一名管事。 齐玄素却是逃不过去,只能 老老实实前去相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位女壮士并没有像那日举止粗鲁,仿佛变了一个人,坐下之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然后慢斯条理地问道:“你就是齐玄素?” 齐玄素一惊,怎么谁都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裴小楼连这个都说了? 女子见齐玄素脸上的惊容,摆了摆手:“不必惊讶,也不要害怕,我与七娘也是多年的交情。对了,我叫雷小环。” 不知是不是巧合,裴小楼和雷小环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小”字。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见过雷夫人。” 道门的规矩,没有什么安人、淑人,统称已婚女子为“夫人”,而且还是冠以自己的姓氏而非冠以夫姓。一则是因为道门女子的地位不低,二则是因为利于分辨,就好比李家,那么多人,统称李夫人,分得清哪个李夫人是哪个李夫人,总不能编上排序,也像职位那样,从首席李夫人到第九李夫人。 雷小环问道:“你也是武夫?” “算不得武夫,不过得了些许机缘,有部分武夫神异。”齐玄素如实回答道。 “可惜了。”雷小环摇了摇头。 裴小楼在一旁道:“我家夫人出身将门世家,家学渊源,拜入道门之后,又得一位平章大真人指点,如今已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武夫,而且是无量阶段。” 这便是道门的霸道之处,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儒门之人也好,朝廷之人也罢,哪怕是皇室公主,嫁入道门之后就是道门弟子,需要听从道门的号令。不过道门也不会强求,不想加入道门,不想听从道门的号令,可以不嫁。 若是想要通过嫁娶联姻的手段,把手伸到道门内部,影响道门的决策,那是万万不能。 至于境界,天人与先天之人一样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名为“逍遥”,第二个阶段名为“无量”,第三个阶段名为“造化”。 齐玄素遇到的赵福安只是逍遥阶段,对应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不敌季道人。而雷小环乃是无量阶段,对应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却要在赵福安之上,难怪裴小楼不敢反抗,多半是真打不过。 齐玄素不是傻子,当然明白雷小环这声“可惜”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武夫,那么雷小环可能打算收他做个 弟子,最不济也是指点一番。既然他并非真正的武夫,只是有部分武夫神异,那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齐玄素也觉得有些可惜,仅仅是张月鹿的指点,就能让他收益良多,换成一位天人武夫,收获只会更多。 只是传承问题,难以强求。虽然几大传承也可以相互转化,也就是从这个传承跳去临近的传承,但条件苛刻。 仅以五仙而言,首先要抛开天仙传承不谈,最为古板的是神仙传承,不能转变为任何其他传承。最为活泛的就是地仙传承,向上可以成为天仙,向左可以成为人仙传承,向右可以成为鬼仙传承。而其他传承就限制颇多,人仙传承和鬼仙传承因为极端对立,不能相互转换,不过都可以转入地仙传承和神仙传承。可神仙传承却是不可逆转,等同是一去不回头。 而且转变传承之后,纵然谈不上前功尽弃,也难免折损修为,埋下隐患,甚至有可能从此止步不前。所以不到走投无路,很少人会孤注一掷地“改换门庭”。 至于散人,理论上可以转入任何一个传承,不过那也仅仅是理论而已,在理论上,散人还能被补全完整,成为真正的谪仙人,近百年来也没听说哪个散人成为谪仙人。至于“玄玉”就是补全的关键,以李长歌的各种猜测,终究只是齐玄素的猜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雷小环想了想,还是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本书。 一本拳谱。 裴小楼很有眼力地接过夫人手中的书,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双手接过拳谱,看了一眼,只见封皮上写着“拳意”二字。 拳意? 齐玄素愣了一下。 这不是武夫的神通吗,就像炼气士的剑气、方士的符箓一样,难道他也可以修炼出拳意? 而且就只有“拳意”二字,会不会太过简单了?就像一本剑谱上面只写了“剑气”二字,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剑气。齐玄素的剑气就与风伯的剑气截然不同,所以齐玄素觉得武夫的拳意也不止一种。 雷小环解释道:“这是我少年时自己看的书,写上‘拳意’二字只是为了分门别类,免得拿错,并非是囊括了天下拳意。” 齐玄素点了点头。 雷小环又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澹台拳意’。” 第七十二章 澹台拳意 “澹台拳意”,顾名思义,多半是以创始人的姓氏命名,大约类似于陈氏拳、王家拳,若非“澹台”这个姓氏颇为罕见,可以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正巧,如果齐玄素能迎娶张月鹿,那么他的岳母也姓澹台,是儒门先贤的后人。据说道门内部也有一支澹台传承,不过齐玄素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雷小环解释道:“此拳传承自一位道门前辈。” “澹台云?”齐玄素问道。 雷小环眼神一亮:“好见识。” 齐玄素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当赞,‘玄圣牌’中有这位道门前辈,所以知道。” 雷小环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玄圣牌’是什么?” 裴小楼解释道:“一种类似叶子牌的纸牌,因为是玄圣发明,所以被称作‘玄圣牌’,里面囊括了当年中兴道门时的道、佛、儒、古仙人物,我们这些在道门长大的人都玩过。” 这话不假,“玄圣牌”只在道门内部流传,外人很少知道,雷小环本是朝廷之人,后来才嫁入道门,不知道“玄圣牌”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这样。”雷小环点了点头,“既然你知道这位道门前辈。那就不必我再去多费口舌解释她的生平过往了。当年澹台云离开中原,远赴极西之地。多年后,有人返回昆仑,并带来了澹台云的遗物,言道澹台云已经飞升离世。她的遗物中文字书籍占了很大比例,有关于她域外见闻的游记,也有过去的回忆记载,还有她对自身一生所学的总结感悟。这本拳意便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本也无名,后人归纳总结出来之后命名为‘澹台拳意’。” 齐玄素当然知道澹台云的生平,也是当年的一方豪强,与大玄高祖皇帝、玄圣之父、攻打大真人府的地师、修缮地肺山的天师等人并列齐名,她留下的拳意,定然是极为高深的。 雷小环接着说道:“按照道门的标准,这门拳意算不上大成之法,至多就是上成之法,不过你也不要小瞧了上成之法,当年玄圣与人交手,只要是徒手,总会用一门只是中成之法的掌法,可就是这套掌法,不知让多少人吃过苦头。” 齐玄素脸色一肃:“这是自然。” 其实齐玄素也没敢奢求什么大成之法,如果抛开传承本身的修炼之法不谈,纵然是张月鹿,也不过是身兼两门大成之法,这还是地师青眼相加的结果。 雷小环指了指齐玄素手中的拳谱,说道:“不要觉得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便不好意思当面打开,还是先看一看,若是哪里不懂,我还能帮你答疑解惑。对了,这本拳谱上还有篇序文,不过是整个传承的序文,并非只是针对拳谱。” 齐玄素正了正神色,翻开封皮,只见扉页上以印刷的小楷写着:“余少年读书养气,青年修道练气,而立之年后,弃道从武,见神而不坏,终至千变万化之境界。” 齐玄素眼皮一跳,暗道一声好家伙。 这位澹台前辈果然是儒门澹台家出身,本是儒门弟子,后来入了道门,走的是地仙传承。接着又从炼气士的地仙传承半路转入武夫的人仙传承,不但没有止步不前,反而在三十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也就是天人的无量阶段。 这是怎样的天赋资质?东皇也不过如此了吧。 齐玄素今年也是虚岁二十五了,还有五年就要年满三十,只是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足足差了三个境界。这还是多亏了“玄玉”的缘故,若是没有“玄玉”,齐玄素就是个昆仑阶段,差得更远。 试问,齐玄素能在五年的时间里跨越三个境界抵达天人无量阶段吗?齐玄素觉得悬,时间紧迫了点,乘以十倍,五十年还差不多。 不过换成张月鹿,应该有希望做到。毕竟澹台云转化途径肯定不是没有任何损失,肯定是留有隐患,影响了她的境界攀升。换而言之,如果澹台云一开始就选择人仙途径,也许能更早跻身此等境界。 齐玄素接着往下看去:“至不惑,余滞留造化瓶颈已有三年之久,不见前路,复又弃武从道,终见长生大道,脱胎换骨,得‘太素玄功’之无上神通。”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三年》,还《之久》,不知道还以为滞留了三十年呢,这就是绝世天才的心态吗?然后又从人仙途径回到了地仙途径,这就是绝世天才的底气吗?这让那些七老八十才证得长生的人情何以堪?让齐玄素这种连长生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下去:“证得长生之后,多年积攒之隐患终于显现,竟是又有数年,再无寸进。” 齐玄素已经懒得说什么,好在这次的“数年”后面没有加上一个“之久”,看来这位澹台前辈终于明白在某个门槛卡上数年并不算什么大事,要知道有好些人一卡就是一辈子,更有好些人连门槛都摸不到、看不到,更不用说被门槛卡住了。 “天宝八年,余于昆仑山得见上古大巫,名阳,幸得巫阳之指点,余再次弃道入武,眼前又是坦途。幸甚,幸甚。” 这句话的信息太大,齐玄素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天宝年号,是大魏末代皇帝的年号,如果齐玄素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澹台云已经自立称帝。结果澹台云写序文的时候,没用自己的年号,反而用了大魏的年号,这是方便后人观看?还是澹台云自己也觉得大魏才是当时的天下正统?不愧是儒门弟子出身,就是造反做了皇帝,心底也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 上古大巫,总共有十一位,巫阳位列其中,可是与巫罗等十位大巫有很大不同。如果拿道门打比方,巫阳与澹台云很像,巫阳名义上是上古巫教的第十一位大巫,澹台云名义上也是道门的平章大真人,但巫阳一直游离在上古巫教之外,澹台云也一直游离在道门之外。 再有就是,齐玄素过去经常做一个古怪的梦,得到“玄玉”后这个梦又发生了变化。 根据他的猜测,他在梦中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似乎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澹台云竟然见过巫阳?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情,距离上古巫教覆灭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年,没想到还有古巫活跃在人间,再加上一个兴风作浪的巫阳,似乎上古巫教的大巫们并没有彻底死去,她们还留恋着这个人间,那么另外九位大巫呢?尤其是那位被巫罗谋害的十巫之首巫咸,她又在哪里? 至于最后关于澹台云的再次转变传承,齐玄素已经麻木了,反复横跳是吧,天赋好就是有底气,旁人视为天堑的传承壁垒好似不存在一般,想练气就练气,想练武就练武,还能一路高歌猛进,不到五十岁就证得长生。再考虑到澹台云曾经自立为王,那么放到现在,就是妥妥的大掌教人选。可惜她生在了玄圣的时代,被玄圣的光芒所掩盖,不得不远走西域,也算是生不逢时。 反观其他人,能转换途径,不过要损失惨重,就好比原本学东方的水墨,改为去学西方的油画,是有些相通之处,可还是得从头开始。还有些人,连转变途径都做不到,比如说齐玄素。澹台云则是学水墨很出彩,改学油画反而更上一层楼,陷入瓶颈之后,再回来继续学水墨,再学油画,最终融会贯通,学贯东西,成为一代画圣。 只能说人比人该死。 第七十三章 学拳 “看完序文了?”雷小环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什么感想?” 齐玄素回答道:“高山仰止。” 雷小环叹了口气:“的确是高山仰止,也让人神往那个群雄逐鹿的年代,也许那时候的道门还只是个草台班子,远不能与今日的道门相提并论,可豪杰之士却半点不少。” 裴小楼道:“所以玄圣才发明了‘玄圣牌’,也算是对过往的一种缅怀吧。” 雷小环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这‘玄圣牌’有些好奇了,你可以教教我怎么玩。” 裴小楼赶忙点头应下。 齐玄素心中暗笑。 裴小楼也许不是那种喜欢对女子低声下气之人,不过看他这个样子,多半是真打不过雷小环,而不是出于所谓大丈夫让着弱女子的心态。 想到这里,齐玄素便不免想到自己。 裴小楼打不过雷小环,自己就打得过张月鹿吗?打不过吧。 想要追上张月鹿,很难的。 齐玄素这不是想着对张月鹿动手,而是想着如何自保。 因为道门之中,夫妻不和闹到兵刃相见的,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很常见。那是真正的夫妻打架,不存在什么打老婆的说法,毕竟都是有修为在身,男女之间那点力气差距算不得什么,男人未必就占优势,被自己夫人打得灰头土脸的大有人在。 道门历代大掌教处于某种考虑,没有禁绝此类比斗动手,只是要求不能弄出人命。 因为这种修为上争强好胜,使得神仙眷侣变为怨偶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全真道五祖中的重阳祖师和一位奇女子。 两人均是天纵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 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澜,亦无亲友间的仇怨纠葛。重阳祖师先前尚因专心抵抗金帐汗国等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古墓,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是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道士,一个不知所踪。 此中原由,长春真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当事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说清,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境界修为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论道较技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大打出手更不在少数,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 可见感情好是一回事,夫妻打架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夫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并非谁是谁的附庸,有些磕磕碰碰、冲突争执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若是两人起了争执,难分对错,张月鹿提议比试一场,谁赢了听谁的,齐玄素应还是不应?应,打不过,不应,只能乖乖听话。 万幸,张月鹿是讲道理的。 齐玄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的。 不过话说回来,齐玄素在心中笑话裴小楼是乌鸦落在煤堆上,可如果裴小楼知道了齐玄素此时心中所想,也要笑话齐玄素,两人的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开始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就像有些青涩男子,刚见了人家女子一面,便连孩子取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齐玄素收拢思绪,掀过扉页,开始翻看拳谱。 平心而论,拳谱的言语十分精炼,对于有足够基础的人来说,看得会十分舒服,可对于没什么基础的人来说,这本拳谱就有了门槛,而且门槛还相当不低。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一本道门基础练气口诀,开篇就是以五心朝天姿势坐定,万象道宫出身之人一看就明白,双手掌心、双足掌心、头顶心,是为五心。可换成没有基础的普通人,就难免疑惑,什么是五心朝天?人的心脏只有一颗,哪来的五心?还朝天?这便修炼不下去,这就是门槛。 更有甚者,大字不识一个,睁眼瞎。那门槛就更高了。 这也是万象道宫开设古文课程的缘故,许多古代典籍都是以古文记载,比如上古巫教的典籍,便以甲骨文为主,古代道门文献所用文字与现在通用的文字也有很大差别。看别人的翻译,总是不如自己亲自去看原文。 放在拳谱上是一样的道理,澹台云不是像玄圣那样编造教材,打造一个从后天到长生的庞大体系,她只是在记述总结自己的感悟,更像是随手笔记,自然不会考虑到能不能读懂的问题。 不过拳谱原文旁边的空白处有大量的注解,应该是出自雷小环之手。看笔迹,有新有旧,圈圈点点,这倒不是雷小环故意如此,大概是她学拳的时候留下的心得感悟。 有了这些注解,齐玄素看起来就容易许多,能看懂大半。就算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随时请教近在眼前的雷小环。 武夫灵肉合一,好似没有魂魄,如同星辰和山河,一身气血流转,产生好似山高渊深的气势。这不同于炼气士的天人合一,而是另外一种感觉。就好比一座孤立的山峰刺破青天,直插云霄,给人的感觉绝非是与天地一体,而是天欲坠,全赖此山如同巨柱支撑其间,方才不至于天塌地陷。 这种分明是死物却又抗衡天地的气势,便是武夫的气势。 所以对于拳意最多的形容就是“拳意如山”,它不像剑意那般尖锐,必然是厚重雄浑的,就像一座山,一道岭,是万夫莫开,而不是冲锋陷阵。 正因如此,先天之人阶段的武夫对抗方士,主要是靠着血气的真实,到了天人阶段之后,方士的法术脱虚入实,越发接近真实,仅凭血气的真实已经无法克制,武夫就必须以拳意抵抗。 至于如何凝聚拳意,关键在于武夫对应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 炼气士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武夫一味凝聚精血却不化作真气,以精血壮大自身体魄,甚至连神魂都与体魄合作一体,除非是转入地仙途径或者神仙途径,否则再也不能分开。 在这种情况下,武夫的体魄等同于神魂,神魂等同于体魄,壮大体魄就是变相壮大神魂,等同是武夫跳过了化气和炼气的过程,直接从炼精到化神,武夫的化神既是“见神不坏”的身神,也是拳意。 拳意由血气而来,却不是血气,就好似道士炼丹,原材料和成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事,却又大有关联,如何排列组合,将原材料炼制成丹,便是关键。 “澹台拳意”直言,这个排列组合便是模仿山岳河流星辰之势,初学拳之人,学猴、学虫、学虎、学龙,高深处,学山岳,学大江大河,学星河大海。 齐玄素看到此处,忽然有一种明悟,想起了巫罗现身时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顶天立地,并非真身在此,而是以云朵、山峰、湖泊、河流、大地构成的一个轮廓,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换而言之,只要稍稍变化方位角度,便看不到这个女子轮廓了,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刚好看到这一幕。 如此成像有一个好处,便是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一般。 这等手段,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七十四章 去北邙 正如张月鹿所言,齐玄素的悟性其实不差,主要是根骨跟不上。 张月鹿所说的悟性不差自然是以自己为参照,而她本身就是天才,可见齐玄素的悟性的确很好。至于根骨跟不上的说法,从齐玄素蹉跎二十多年还在昆仑阶段打转就能看出一二了。 用道门的说法,齐玄素生就了一颗玲珑心,心窍全开,可偏偏身子是艘破船,注定跑不快。 所以齐玄素的学拳过程可谓是顺又不顺。 顺是指很多理论上的东西,齐玄素几乎是一点就透,不必雷小环多费口舌。 不顺是指齐玄素的脑子学会了,可身体上却没学会,这就导致齐玄素好像一学就会,又好像没学会。 这便是齐玄素与张月鹿这些天才的区别。 对此,雷小环也只有无奈。这种心里明白使不出,只能是反复练习,没有其他好办法。不过她也有些庆幸,齐玄素这种算好的,最起码不气老师,无非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可以撒手不管了。 换成那种榆木脑袋,怎么教都听不明白,连领进门都难,那才要气死个人。 雷小环教完拳之后,便离开了太平客栈。因为“小天罡”传回消息,虽然伤到了风伯,但到底没能将其击杀,更没能将其缉拿归案。她听说风伯最近在雍州一带活动,打算去雍州转一转。若是风伯逃回了岭南,那就算了。若是还留在雍州,她就将风伯找出来打杀了。 倒不是要为了齐玄素出气,只是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打算活动下筋骨。 对此,裴小楼举双手赞成,且不担心夫人的安危。毕竟他的夫人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无量阶段武夫,千变万化境界,放在众多真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就算“天廷”的风伯雨师齐至,也未必能将她如何。 在这一点上,裴小楼是有着血泪教训的。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谁让他没有自家兄长那般境界修为呢? 雷小环离开之后,裴小楼又与齐玄素说起了自家夫人的许多事情,虽然她如今也是道门弟子,但对于这个身份十分不以为然,以致于现在没有任何职务在身,若非上头还有东华真人这位家主,纵然有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在道门中的地位也不算高。 毕竟人多才能势众,风伯境界是高,却被“小天罡”的人追得狼狈逃窜,谁让“小天罡”的人多呢?一个归真之人敌不过你,十个归真之人总能敌得过你了。在道门想要人多势众,仅凭境界高是不够的,职位相当重要,否则也不会争夺大掌教尊位了。 当然,仅有职位,没有境界修为打底,也无法服众,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再往深处说,还需要手腕能力。六代大掌教既有大掌教的职位,又有飞升的修为,却因为各种因素,仍旧受制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最后心灰意冷,提前飞升。而 五代大掌教同样的境界修为和职位,却能让偌大道门没有半点反对声音,战战兢兢,副掌教大真人更是说换就换,被后世道门之人称作“不见五代掌教,不知掌教之尊”,这便是性格和能力的问题了。 说过了许多闲话,裴小楼也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他这次下来巡视,具体情况最后还要形成正式文字上报给地师。 地师可以不看,直接让裴小楼当面陈述,可裴小楼却不能不写。 不要小看了写公文,因为道门禁止雇佣幕僚和师爷一类的人物,所以除了天生的笔杆子,大多数人都得先写草稿,然后反复修改,最后誊写一遍。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位高权重之人都将此类事务交给自己的心腹弟子,等弟子们写好了,他们看过认可了,再照抄就行。如此一来,既能锻炼弟子,使其尽早接触事务,又能省去自己的麻烦,可谓是一举两得。也有许多弟子因为文章写得好而平步青云的,被人视作一条仅次于血缘亲族的终南捷径。 这也使得许多道门之人不满,认为以文章论高下等同于不是儒门科举的儒门科举那一套,或者说道门特有的科举。 可惜裴小楼没有收徒,自然是没有人代笔了,只能亲自写。 齐玄素伤养得差不多了,决定离开西京府,继续前往已经距离不远的龙门府。 大齐年间,西京府与龙门府并列其名,一东一西号称二京。 两者之间隔了一道北邙山。 当年那位明空女帝取代李氏皇族后,迁都龙门府,大兴土木,除了修建万象道宫的前身万象神宫之外,还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避暑行宫,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后来行宫毁于金帐战火,被一只成了气候的树妖占据,待到道门和大玄得了天下,收服此地的妖物,并重修此地,成为中州道府的所在。 那只妖物也成为中州道门名下的弟子,许多主张不要对妖类鬼魅赶尽杀绝之人将其视作一桩美谈典范,只是近百年来,树妖已经很少露面,不知是否还在人间。 不过反对的人也有话说,蛟龙也是妖,当年道门为了建造大量的飞舟,几乎是把河湖近海的蛟龙杀尽杀绝,剩余蛟龙全部逃往深海,如今道门还会不定期组织舰队前往深海捕杀蛟龙,也没见你们拒绝乘坐飞舟,真有如此博爱胸怀,有如此骨气,怎么不用腿走着去昆仑玉京报到?难道说树妖、蛇妖、狐妖是妖,蛟龙就不算了? 总之,两派人争执不休,常常拿此事说嘴,树妖不再露面,大约也与此有些关系。 除此之外,北邙山还曾经是道门旁支阁皂道的根基所在,阁皂道中有一旁支, 将阁皂道的“阁皂”两字颠倒了,变成“皂阁”,走入邪道,因为北邙山多是帝王陵寝的缘故,在此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 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修建“鬼国洞天”,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号称道门半壁。横扫人间无敌手之后,皂阁宗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意图以人力造就仙人。 这既是道门造物工程的前身,也是八部众和知命教的前身。 玄圣击败皂阁宗之后,部分人选择归顺道门,玄圣将阁皂道并入全真道,由全真道负责造物工程。 全真道接手之后,一方面致力于恢复北邙山的旧貌,清理皂阁宗遗留下来各种鬼魅僵尸,祛除阴气,使得北邙山再次山清水秀,而不是阴气遮天。一方面又在皂阁宗的基础上修建了两座堪比县城的巨大作坊,继承皂阁宗意图以人力造就仙人的各种遗产。 待到后来改制,这两座巨大作坊便被化生堂接手。 正因如此,风伯才会将北邙山一线视作道门的核心势力范围,不敢轻易踏足。 本来齐玄素也有些犹豫走不走这条路线,毕竟这里是化生堂的作坊所在,有措温布作坊的前车之鉴,这里固然不禁止通行,却也守备森严,他毕竟是没了道门的身份。 不过裴小楼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也送给他一块腰牌。这种腰牌是道门专门为朝廷之人设立,因为道门经常与朝廷合作,比如天机堂和神机营共同研发火器等等,朝廷之人难免出入不便,这种腰牌就可以起到通行证的作用。所以这块腰牌能够与秦无病的腰牌能合使用,可以避开道门的许多盘查。 因为这种腰牌只有二品太乙道士才有资格签发,所以想要混入道门的机要之地,必然要里应外合才行,或者是高层道士麻痹大意,要不怎么说道门最大的问题一直在自己内部,而非区区外敌。 正因如此,措温布作坊的惨剧发生之后,道门严格了制度,确定责任到人。换而言之,谁签发的腰牌出现了问题,直接向谁问责。如此一来,各位真人们签发腰牌都变得十分谨慎,不敢像过去那般随意签发,而且进入作坊内部时,也会有更为细致的检查流程,确认腰牌确系本人所有,而非通过其他途径得来。 不过齐玄素并不去作坊内部,只是路过北邙山一线,所以不会检查那么严格,仅仅是一块腰牌就已经足够了。 第七十五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齐玄素骑着自己的劣马离开西京府,来到北邙山边缘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月中旬。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三月初的西京府已经颇有春意,可山上却还残留着一点冬日的尾巴,甚至可见点点残雪未融。 北邙山三十二峰,东西三百八十里,总共三十二峰,道门也不可能将三十二峰全部列为禁区,所以此地还没有专门的灵官盘查,甚至因为两边不靠,不靠西京府,也不靠北邙山的“鬼国洞天”、上清宫、避暑行宫,又在秦州和中州的交界地上,有些两不管的意思,所以颇见荒凉,少有人烟。 齐玄素行于此处,走得不紧不慢,脑子里想的全是拳意。 天下拳意各有不同。 “澹台拳意”是效仿天地,这就与黑衣人的拳意截然不同。“澹台拳意”是效仿天地,多少有些炼气士的影子,这也与澹台云的经历有关。而黑衣人的拳意则是在沙场中磨练出来的煞气杀意凝练升华的结果。 黑衣人的拳意未必比“澹台拳意”高明,可对于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的更有压迫感,甚至能单纯以拳意生生将人压死。而且武夫的血吼和拳意还能配合使用,古时猛将一喝之下,不仅桥梁断裂,而且使得敌方大将肝胆俱裂,落马身死,正是武夫血吼和拳意威力的极致表现。 齐玄素杀人虽多,但缺少沙场磨砺,杀气有,煞气少,其实并不适合黑衣人的拳意。不过他曾亲眼看过巫罗显化身形,却是一场难得的造化,反而有助于他修炼“澹台拳意”。 要知道,不是谁都能亲眼见到巫罗的,偌大一艘飞舟,只有张月鹿和齐玄素活了下来。 便在此时,齐玄素远远看到一人从北邙山方向行来。 齐玄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他认得此人,正是万修武。 两人既是万象道宫的同窗,也在云锦山上清宫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关系就不那么好了。 就在齐玄素看到万修武的时候,万修武也看到了齐玄素,同样一惊。 万修武朝着齐玄素疾驰而来。 齐玄素不由笑了,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过仔细一想,万修武本就是无墟宫的人,出现在此地,也是合乎情理的。 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他不会忘。是岳柳离把他当作弃子,是万修武一刀把他差点砍死,换成是谁,都不能一笑而过。更何况是齐玄素这样的性子。 齐玄素在心里列了一个 榜单,根据修为和背景排列,分别是:赵福安、衍秀和尚、风伯、岳柳离,万修武。 这些人都想要杀他且已经付诸于行,最后因为各种原因而没能杀掉。 他总有一天,要一一讨还回去,也去杀他们一次,他们能躲得过去,便一笔勾销。躲不过去,也不算冤枉,毕竟杀人者恒被杀之。 正是想什么来什么,万修武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万修武在齐玄素不远处勒马停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你是人是鬼?” 齐玄素双手垂向腰间,笑道:“当然是鬼,今日向你索命来了。” 万修武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却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从马背上暴起,如大鸟一般朝着齐玄素扑来。 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不愧是当年龙虎社的两位首领之一。 不过齐玄素直接点破,当然也是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几乎在万修武身形暴起的同时,齐玄素已经取出了“神龙手铳”,对准空中的万修武就是一铳。 这一铳正中万修武的胸口,不过因为齐玄素是碰巧遇到万修武,并非蓄谋已久,所以神龙手铳内的弹丸并非向是“龙睛乙二”或者“龙睛乙三”,只是一颗普通的破甲弹丸。 就见万修武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只是万修武本人恍若未觉一般,仍旧扑到了齐玄素的面前,直接将齐玄素撞下马,并顺势压在齐玄素的身上。而他胸口位置的伤口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正是武夫的血肉衍生。 万修武是一名武夫,而他知道齐玄素是散人,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近战,不惜以自己的体魄硬抗一发火铳社射击。 就在万修武得手之后,他已经开始考虑是直接把齐玄素打死,还是将他押回道门。因为他特意关注过巫罗袭击飞舟的事情,所有的邸报上都说只有张月鹿一人幸存,结果这小子非但没死,反而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秦州境内,身上定然有些古怪,说不定就是他与巫罗里应外合,所以才能活命。 其实万修武的这个想法倒也正常,齐玄素也正式考虑到这一点,才不敢重归道门,只能在外游荡。说得冷酷一些,就算两人没仇,万修武见到齐玄素之后,齐玄素也要采取一些措施,更何况两人之间本就有生死之仇。 万修武手上劲力稍弱几分,让齐玄素能够说话,喝问道:“你为什么没死?你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我说你这个怎么攀上张家这棵大树,原来是走了邪路。” 齐玄素被万修武单手掐住脖子,却还笑得出来,答非所问道:“老万,这是你第二次想要杀我了,再一再二不再三,是这个道理吧?” 万修武冷冷一笑:“没有下一次了。” “你说的。”齐玄素收敛了笑意。 话音未落,自觉胜券在握的万修武就感觉腹部剧痛,下意识地松开了齐玄素,然后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向上飞起。 齐玄素顺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落地之后的万修武伸手按住小腹,满脸惊疑不定。 齐玄素活动了下脖子,丢掉另外一只手中的“神龙手铳”,从头到尾,破天荒地没有出手偷袭。 因为他决定破个例,堂堂正正地击败这位老同窗、老仇人,算是全了当年的同窗情谊,也算是让万修武不留遗憾,不至于死了都不甘心。 至于刚才的一幕,齐玄素被人捏住脖子要害,看起来惊险,可齐玄素却是看准了才这么做的。 万修武资质不俗,性子也足够果决,若是生在江湖,说不定能成为一方大豪,可生在了道门之中,又不是天罡堂这种堂口,难免缺少历练。 结果就是齐玄素只是给了万修武一拳,万修武竟然松手了。既有万修武大意的缘故,也能看出万修武无论是意志,还是经验,都有所不足,甚至比起青鸾卫的精锐,都有一定差距。 青鸾卫的精锐可是有一条铁律,要有狠劲,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遇到这样的对手,齐玄素可不敢让别人拿住自己的咽喉要害,所以说他是看准了万修武没有这样的意志才敢这样托大。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岳柳离才是真正的元凶,万修武也是被岳柳离驾驭的刀,只要万修武对当年之事所有愧疚,他也可以手下留情几分。 现在看来,却是不用了。 齐玄素反手拔出腰后双刀,缓缓说道:“和你这样的人讲‘仁恕’之道,真是浪费感情。” 万修武松开按住小腹的手,没有说话。 在万修武看来,自己是归真阶段,齐玄素至多就是玉虚阶段,能一拳击退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大意的缘故,所以不管怎么说,自己占据境界修为的优势,还是优势在我。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自己距离归真阶段已经不远,些许修为上的差距,实在不足以左右胜负,关键是自己的经验摆在这里,归真高手也不是没杀过,就算一锅夹生饭,他也能吃下去。 第七十六章 万修武(上) 齐玄素双刀并出,身形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万修武感到背后发冷,正要转身,却是迟了。齐玄素已经来到万修武的身后,在他后颈和后背上留下了一个交错的“乂”字形伤口,因为双刀中注入了真气的缘故,伤口上还有火焰灼烧的焦黑痕迹。 正是“大衍灵刀”。 幸亏万修武是一名武夫,这等伤口看着吓人,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齐玄素一击就退,并不恋战。 万修武勃然大怒,调运血气,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同时身形一掠,朝齐玄素攻去。 可齐玄素却不与他硬拼,以“大衍灵刀”拉开距离,同时将手中的“火焰刀”朝着万修武丢掷出去,这一刀是离手刀,被齐玄素以“驭剑术”灌注了真气,虽然不能如真正的飞剑那般臂指使,但直来直去已经足够,威力也着实不可小觑。 万修武振臂出袖,露出两条粗壮小臂,青筋暴起,且青筋数目多到了让人咂舌的地步,仿佛为万修武添加了一对金属丝线绞成的护臂。这也就罢了,其中还有穴窍亮起,身神隐现。 万修武抬起右臂挡下这一刀,金石声大振,如刀剑相交。激荡出剧烈的真气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火焰刀”几乎是以原本的轨迹倒飞而回,齐玄素伸手接住“火焰刀”的同时,又将手中的另一把“火焰刀”以同样的手法丢掷出去。 万修武再以左臂挡下这一刀,可另一把“火焰刀”刚刚倒飞而回,前一把“火焰刀”又飞掠而至。万修武不得已之下,再用右臂抵挡。 如此一来,就见双刀在两人之间来了又去,循环往复,如同耍弄戏法一般。可其中的凶险只有两人知晓,只见双刀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刀上携带的火光几乎连成了一线。 两人越打越急,可齐玄素的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杂念,灵台澄澈,心如止水,不去想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反而是万修武被齐玄素逼住,虽然没有危险,手臂上的细小伤口越来越多,心中恼怒愈甚,越来越心浮气躁,两人仅论心境,已是高下立判。 万修武忽然怒喝一声,双臂一振,凭借自己高出齐玄素一筹的修为,将双刀全部震飞,继而抬腿扫向齐玄素的太阳穴。 齐玄素不惊不慌,以“驭剑术”驾驭被震飞的双刀,使其似是乳燕归林,一个回旋之后,又朝齐玄素飞掠而来。同时齐玄素将左拳竖立于自己的脸颊之侧,使得万修武的这一腿不能尽全功,可他的这条手臂却也直接断裂,不过齐玄素恍若未觉,顺势以右拳砸在万修武的脚腕上。 正是“澹台拳意”中附带的招式。 两人各自分开,齐玄素的左手软软下垂,右手接住回掠的两把“火焰刀” 万修武看似无恙,可被齐玄素击伤的那只脚却是虚抬着,只有脚尖点地。 齐玄素轻轻呼吸吐纳,调运血气,全力以血肉衍生的神异恢复断臂,毕竟只是断了胳膊,不是被风伯齐根斩断手臂,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万修武脚上的伤势同样迅速愈合,从脚尖点地变为半个脚掌着地,最后脚跟也落了下来,完好如初。 两个武夫对打就是这般情况,都能血肉衍生迅速恢复伤势,又皮糙肉厚,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分出胜负,一般只能耗到血气枯竭,便是真正的油尽灯枯。 万修武看到齐玄素的断臂迅速恢复之后,脸色凝重。 他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也是武夫,拥有血肉衍生的神异,可刀上真气又做不得假。 那么他到底是武夫还是散人? 只是此时也容不得万修武去多想,散人也好,武夫也罢,只要自己赢了,总能从他口中逼问出来。 下一刻,万修武近到齐玄素身前丈余距离,齐玄素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万修武也没有捕捉到齐玄素的出刀轨迹,只能凭借直觉连出十数拳,守得滴水不漏,将齐玄素的出刀悉数防下。 齐玄素和万修武斗在一处,虽然齐玄素境界更低,却是处于攻势,万修武境界更高,却是处于守势。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大衍灵刀”完全施展开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仿佛钝刀子割肉一般,不断在万修武的身上留下些细小伤口。 这些伤口虽小,但积少成多,正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就算武夫能够恢复伤势,愈合伤口,却是要消耗血气,齐玄素此举也可以看作是在消耗万修武的血气。 万修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敢再耗下去。他隐隐察觉出齐玄素双刀的几分玄妙所在,虽然这双刀千变万化,固然是玄妙绝伦,不过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齐玄素的双刀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齐玄素出招太奇,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他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万修武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齐玄素的双刀,万修武运转全身所有血气,双掌排空而出,以力破巧,逼得齐玄素不住向后退去,衣衫剧烈震荡,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齐玄素的“大衍灵刀”被万修武破去,气势一失,万修武趁机反攻。 齐玄素只能勉强劈出一道刀气,万修武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刀气,刀气与万修武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坑洼。 齐玄素的刀气被万修武挡下之后,手中“火焰刀”朝着万修武迅猛劈下。 万修武反手向上一托,生生托起了“火焰刀”,继而又是一指点向齐玄素,看似轻描淡写,这一指却蕴含螺旋劲力,足以在齐玄素的身上钻出一个血窟窿。 齐玄素不敢硬接,只得躲开。 万修武双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体内响起阵阵如同大江大潮的声音,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似潮鸣如雷。 齐玄素全力运刀,两人在一瞬间交手十余招,然后各自分开。 万修武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只见刀痕密布,鲜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可见白骨。 齐玄素也是真气大损,不过却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掠,“火焰刀”再度与万修武的双拳交击,金石声大振。 手握双刀的齐玄素身形双脚离地而起,恰好环绕万修武一周,好似蝶绕枝头,在这个过程中出刀不停,尽展所学。 万修武只能一味防守,齐玄素手中的“火焰刀”撞击在万修武的双拳上,剧烈的真气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万修武双脚深陷地面,身上的血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等到齐玄素盘旋一周之后,已是一气呵成挥出几十刀,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万修武没想到齐玄素的攻势竟然凌厉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固守到齐玄素颓势之后再出手反攻,却没有料到还未等到齐玄素一鼓作气再而衰,自己已经是快要防守不住了,而齐玄素却是出刀越来越快。 虽然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如万修武,但体内同时拥有真气和血气,真气修为已经逼近归真阶段,血气则是来源于“玄玉”,虽然上限等同于玉虚阶段,但源源不绝,最起码齐玄素被摔得只剩下一口气都能恢复过来,两者相加,是要胜过万修武的,这也是齐玄素敢于正面挑战万修武的底气所在。 齐玄素手中 “火焰刀”一刀当头劈下,万修武双臂一封,被劈得倒退连连,气喘吁吁。 虽然此时的万修武并没有受到重创,但血气和体力损耗严重,比起刚刚交手的时候,已经虚弱许多。 齐玄素没有乘胜追击,并非不想,而是不能,此时他体内真气已经近乎于枯竭。 第七十七章 万修武(下) 万修武到底是吃了没有兵器的亏。 按照道理来说,万修武拜在了无墟宫掌宫真人的门下,应该不缺灵物。但是万修武走的是武夫途径,并不依赖外物,因为武夫的拳头就是最合适的兵器,反而对各种食材、药材依赖极大。 因为武夫不能汲取天地元气,所以需要不断、大量的进食来壮大自身气血,有些武夫日啖九牛并非虚言,开销十分之大,要不怎么说穷文富武。儒门的养气也好,炼气士的练气也罢,都是向天地索求无主之物,可武夫要的食材药材却都是有主的,需要太平钱,所以万修武都将灵物折换成了太平钱。 正因为如此,万修武身上并没有灵物。 反观齐玄素,除了双刀之外,还有“玄玉”这等物事,境界上的些许差距,实在不值一提。 如今齐玄素仰赖“生之玄玉”,血气和体力都还算是充沛,最起码仅凭如今的万修武,还无法逼出齐玄素的极限。 从这一点上来说,如意榜给齐玄素的排名着实有些低了。虽然齐玄素肯定比不上张月鹿等人,但也能排到一百名到二百名之间,而不是在如意榜垫底。 不过这也怪不得排定如意榜之人,除了七娘,没人知道齐玄素身怀“生之玄玉”,甚至知道“玄玉”存在及妙用的人都很少,如果没有“生之玄玉”,齐玄素的确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万修武再次握拳,望向齐玄素,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大衍灵刀’,有些意思,不过‘大衍灵刀’损耗真气极多,仅凭你如今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此时差不多就是极限了。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一并用出。” 齐玄素丢掉手中双刀,道:“好见识,这‘大衍灵刀’的确耗费真气极多,如果我只有这点本事,终究是境界比你逊色一筹,只怕还没耗死你,自己就先被耗死了。” 万修武迈步上前:“那就是说,你没有其他本事了?” 齐玄素抬脚重重一踏地面,以落脚之处为圆心,出现了一圈龟裂痕迹。 齐玄素道:“最近刚好学拳,不妨以拳头分个高下。” 万修武眼神冰冷,狞笑道:“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真是好气魄。” 虽然万修武在面上不肯服输,但心里却是暗暗戒备,不敢大意,毕竟齐玄素打在他小腹上的一拳,还有打在他脚腕上的一拳,可都不算轻。 齐玄素不再废话,脚下一点,身形向前掠出,并非用拳,而是以手刀劈向万修武的面门。 这便是“澹台拳意”的灵活所在,虽然名为拳意,但也不一定用拳,正如炼气士的剑气并非一定要用剑,风伯就是徒手激发剑气。 万修武用出先前的指法,点向齐玄素的手腕,螺旋劲力震荡不休。齐玄素还是不肯硬接,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万修武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万修武稍胜一筹,齐玄素被点中手肘,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齐玄素就感觉体内血气涌动,强行化解了此中劲力。 万修武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屡试不爽,可齐玄素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齐玄素趁机反攻,两人过招之间,有无形劲力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 万修武是纯粹的武夫,而齐玄素只能算是半个武夫,“澹台拳意”更是没有登堂入室,被万修武打得节节后退。 万修武拳脚势大力沉,每一拳都要开山裂石一般,其中蕴含的道门正统拳意,并不弱于“澹台拳意”,每次都能把齐玄素击退数丈。 万修武不给齐玄素任何喘息机会,欲要将齐玄素一气压死。 两人周围,已经是满目狼藉。 不过让万修武失望的是,齐玄素始终没有压倒,反而借着他的压力来磨砺自己的拳意。 这就好似孤军深入敌国境内,若是能直捣黄龙还好,若不能速战速决,就要粮草断绝,被人家生生耗死。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有百招,齐玄素已经不再被动挨打,开始与万修武有来有回。 虽然无论是招式,还是场面,万修武始终没有落入下风,甚至还小有优势,但万修武的血气和体力却损耗严重,疲态尽显。反观齐玄素,虽然不占优势,甚至还吃些小亏,可体力充沛,血气不绝,甚是从容。 这就好似年轻拳师对上年老拳师,年老拳师固然不输年轻拳师,可终究是拳怕少壮,体力比不得年轻人,时间一长,就要被拖死。 如此百招之后,万修武的体力再也无法支撑,出拳慢了一线,被齐玄素一拳打在额头上,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 齐玄素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道:“老万,就这点本事?当年一刀置我于死地的威风,哪里去了?” 万修武怒喝一声,一跃而起,再度向齐玄素冲去。 也许世上有人能凭借意志透支体力,可那个人绝不是万修武。如果万修武真有这样的意志,那么他绝不会被齐玄素打了一拳就吃痛松开手。 果不其然,万修武与齐玄素斗了十余招之后,齐玄素变化招式,万修武看得分明,无奈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脚跟不上,稍稍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打在自己的手腕上,筋断骨折。 没了血气之后,伤势恢复的速度也大为延缓。 万修武只能用出最后的气力飞起一脚踢向齐玄素。 齐玄素不闪不避,任由这一脚落下。 只见得万修武一脚踢中齐玄素的左侧太阳穴,然后被齐玄素顺势抓住他的脚踝,身形扭转,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 万修武被狠狠砸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身形摇晃,已无再战之力。 齐玄素这次不再留手,大步上前,一拳狠狠打在万修武的小腹上。 一拳如同撞大钟,轰然作响。 万修武被这一拳砸飞出去十余丈。 这一次,万修武再没能爬起来,只能无力地趴在地上,呕血不止。 他勉强抬起头来,看到齐玄素脸上满是鲜血,可见他的一脚也并非无功而返,只是齐玄素却恍然未觉一般,就让人心惊了。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齐玄素的可怕之处。 齐玄素历经生死血战无数,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越是明白不怕死才能不死的道理,向死而生,甚至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反观多是纸上谈兵的花圃道士,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容易仓皇失措,十成本事发挥不出八成。 虽然万修武不算是花圃道士,但在无墟宫中过着舒服日子,缺少历练,也绝没有齐玄素这般狠厉。 齐玄素走到万修武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可有遗言?” 万修武喘着粗气:“当初就该一刀杀了你。” “好。”齐玄素只回应了一个字,俯身捡起不远处的“神龙手铳”,重新装填弹丸。 然后齐玄素将手铳的铳口抵在了万修武的额头上,压下击锤。 万修武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几分惧色,喉结微动。 只是没有等他开口,齐玄素就已经扣动了扳机。 万修武毕竟不是见神不坏的武夫,如此近的距离,又是专门刻有破甲符箓的弹丸,没有意外,这一铳直接贯穿了万修武的头颅,留下一个漆黑的血洞。 这位当年的虎社首领,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凝视着万修武的尸体,轻声道:“还剩四个。” 第七十八章 事了拂衣去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又捡回自己的双刀,这才检查了万修武的尸体。 他身上除了几张官票之外,就是一些无墟宫的公文信件,以及证明身份的箓牒和腰牌。 齐玄素有些犹豫和纠结,要不要拿走官票。 从心底来说,他不愿拿走官票,他想让自己的报仇更为纯粹,不要与钱扯上关系,若是拿走官票,就显得他好像杀人劫财。 可从现实来说,他又很缺钱,蚊子再小也是肉,更何况对于只剩下六百太平钱的齐玄素而言,万修武携带的几百太平钱也不能算是蚊子腿,反而是一笔很不小的钱款。 于是齐玄素决定让老天帮他做个决断。 齐玄素取出一枚太平钱。正面是“大玄久视”四字,“大玄”为上下排列,“久视”为左右排列,刚好构成一个十字结构。背面是“天下太平”四字,“天下”为上下排列,“太平”为左右排列。 齐玄素将这枚太平钱弹起,然后伸手接住。 如果是“大玄久视”字样朝上,那么就不拿官票。如果是“天下太平”字样朝上,那就拿走官票。 齐玄素缓缓移开覆在上面的手掌,露出“大玄久视”的字样。 不拿官票。 “既然天意如此,那便算不得天予不取了。”齐玄素收起这枚太平钱,取出一枚“龙睛乙三”,用“青渊”撬开弹丸的底壳,将弹丸中的粉末均匀撒在万修武的尸体上。 然后齐玄素又取出手铳,并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三”,对准万修武的尸体。 轰的一声。 随着齐玄素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万修武的尸体上燃起熊熊火焰。 之所以多此一举,一则是杜绝万修武死而复生的可能,二则是掩盖痕迹,让人无法从尸体的伤口上去判断万修武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当然,火器的痕迹无法遮掩过去,可道门也不会在每一枚弹丸上留下编号,所以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劣马,翻身上马,继续往北邙山行去。 什么叫大胆?这就是了。 换成初出江湖的雏鸟,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临时改变路线,哪怕是绕远,也要选择些偏远无人的路线,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来抓自己的人。可齐玄素偏偏就要按照原定路线前进,而且还要从道门的眼皮子底下过去。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大喜大悲,保持了相对平静的心态,远没有给师父报仇时的快意。 有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 小。 有些人的胆小是谨慎,有些人则是从无知者无畏变回到正常状态,本就是胆小之人,不知道便不害怕,知道了便害怕了。 可也有人会越来越胆大包天,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凶险,可那又如何? 只是后一种人通常活不长久,反而显得前一种人是正确的。 可后一种人只要能在腥风血雨中存活下来,多半能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反而是胆子越来越小的老江湖们,要么及早离开江湖,要么沦为后辈人的踏脚石。 …… 齐玄素离开大半天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已经烧成焦尸的万修武,先是通知本地道观,道观派人查看之后,再上报道府,待到道府来人,已经是第二天。 虽然万修武的衣物和箓牒都已经化作灰烬,更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他的腰牌还是保存完好。秦州道府来人很快便确定了万修武的身份,然后通知了无墟宫。 万修武身死的次日下午,无墟宫之人也来到此地,为首之人是一位三品幽逸道士,剑眉凤眼,肤色雪白,虽然俊美,但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 此人名叫潘粹青,看着年轻,却已经年过四旬,乃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大弟子,也就是万修武的大师兄。 掌宫真人还有要事在身,没法亲自过来。或者说,掌宫真人弟子众多,死了一个万修武,不算什么,他觉得没必要亲自出面,只是让自己的心腹弟子代为走一趟。 在潘粹青身边,还有一同前来的岳柳离,她的脸色苍白,不知是惊是惧是悲是哀,本就是美人,此时更显得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他们来到尸体不远处,只见得满目焦黑,尸体如同焦炭,什么也看不出来。 不过周围打斗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 尤其是一个人形的龟裂痕迹,多半是被万修武的身体给砸出来的。很显然,万修武是正面不敌对手,被人取走了性命。 潘粹青目光扫过周围的痕迹,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两个身影激斗的景象,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两名武夫交手留下的。其中一名武夫自然是万师弟,至于另外一名武夫,多半就是杀人的凶手了。” 岳柳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当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齐玄素干的。 可当她接着就想起来,齐玄素已经死了。 是啊,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万修武兴冲冲地拿着邸报来找自己时的景象,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两人都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 说他们不怕齐玄素,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现在这个小贼终于死了,当然值得高兴。 既然不是齐玄素干的,那么又会是谁? 岳柳离的第二个反应竟然是张月鹿。 毕竟有传言说,齐玄素为了救张月鹿而死,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么张月鹿保不齐会为了完成齐玄素的遗愿而动手杀人,以此来告慰齐玄素的在天之灵。 可岳柳离再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最近玉京的动向,都是明发邸报,张月鹿升为天罡堂第八副府主的事情并非秘密,可见张月鹿是脱不开身的,而且这种事情一旦败露便是天大的丑闻,不仅张月鹿自己受损,甚至会牵连到慈航真人,慈航真人不会放任自己的继承人干出这种自毁前途且影响大局的事情。 张月鹿真想报仇,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自己的师父成为掌教大真人,只要慈航真人成为掌教大真人,张月鹿只要稍微流露出些许意思,他们的那位师父多半就会主动“清理门户”,这样不仅简单,而且不留恶名。 那么又会是谁? 岳柳离实在是想不通了。 他们是万象道宫出身,年纪也不大,没有多少钱财。他们离开万象道宫之后,知道自己比不得那些大族出身的天之骄子,也十分低调,没有招惹什么仇家。 为数不多的仇家都是在万象道宫时结下的,也怪当时年少轻狂。 若是齐玄素听到这话,多半要骂一声不要脸,害我的时候心思缜密,可是没有半点轻狂。死人之后知道害怕了,就是年少轻狂了? 潘粹青抬手招过负责勘察现场的道士,问道:“有什么收获?” “我们初步确认,死者是死于天机堂的弹丸,胸口和脑内各有一枚破甲弹丸,致命伤位于额头眉心位置,根据伤口判断,应该是近距离开铳。”一名五品道士回答道。 岳柳离开口问道:“这个近距离开铳……具体是什么程度?” 五品道士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就是将铳口顶在额头上。” 岳柳离已经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景象,万修武被打倒在地,然后又被人用火铳顶住了额头,不由脸色微白,不再说话。 五品道士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龙睛乙三’的痕迹,不过是用以焚烧尸体,也正因为如此,其他的伤口已经很难分辨。” 潘粹青微微点头:“虽然是天机堂出产的弹丸,但也难保不会流落到黑市上面,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最好不要把此事牵扯到自己人身上。” “是。”道士肃然应道。 第七十九章 新人换旧人 有道士询问道:“要不要盘查过往之人?” 潘粹青道:“查一查吧,不过也不要抱多大希望就是了。” 道士默然,却也知道此言不错,此地靠近北邙山,地处两州边界,荒无人烟的地方太多了,也没什么必经之路的说法,杀人凶手随便选一个方向,就能轻松离开,而且不会留下什么踪迹,盘查过往之人不过是聊尽人事,走个形式罢了。 潘粹青沉吟了片刻,转而问起最近万修武与什么人有过交集来往。 自有道士一一回答。 没有任何异常。 他们不怕因情杀人,因仇杀人,因财杀人,最怕那种没有任何缘由的胡乱杀人。没有动机,自然很难确定具体的人群范围,那么想要寻找凶手就是大海捞针了。 “地气回溯怎么样了?”潘粹青高声问道。 有方士传承的道士匆匆过来,摇头道:“两名归真阶段的武夫,血气太盛,地气回溯只能看到两个模糊人影,而且断断续续,很难分辨身份,只能确定凶手只有一人,并非偷袭。” 这也不出潘粹青的意料之外,境界修为越高,对于地气的影响也就越大,到了玄圣那般境界,甚至能直接打断地脉,造成地气失控,别说地气留影,就是地气本身都不能幸存。 负责勘察尸体的道士又补充道:“对了,我们还在尸体上发现了官票的灰烬。” 潘粹青双手十指在小腹位置轻轻交叉,若有所思道:“不求财,万修武最近也没什么仇人,难道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杀人的魔头之流?” 在来此的路上,潘粹青就问过岳柳离相关的问题,岳柳离也提起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可潘粹青相当不以为然。 死人就不必说了,就算齐玄素没死,也没有正面击杀万修武的能耐。一个境界的差距,不是说着玩的。 至于张月鹿,当然有这个本事,可是没必要。以张月鹿的身份地位,没必要亲自动手,这位道门新秀从不滥用手中权势,不意味着她没有权势。再有就是,从张月鹿的行事风格来看,她要报复,也是把万修武送入北辰堂,而不是直接杀人。若是北辰堂处置不公,她便去查北辰堂。张月鹿看起来很轴,不会变通,可要没有这种心性,她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退一万步来说,真与张月鹿有关,不要忘了,这里是全真道的地盘,上面也一定会压下来,甚至不必地师开口,底下的真人们自会揣摩上意。 所以潘粹青直接否定了这两个猜测。 最后,潘粹青斟酌 着说道:“这件事缺乏足够的动机,只怕是一时半会难有进展,你们先把尸体带回去,然后继续跟进这件事情。” 众道士领命。 潘粹青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对了,最近隐秘结社十分猖獗,前些天还有人在无墟宫外的太平客栈公然凶险,此事难保不会与隐秘结社有关,你们也要多注意下隐秘结社的动向,必要时可以向‘小天罡’求援。” 道士们再次领命,见潘粹青没有其他吩咐之后,开始整理现场,收殓尸体。 待到道士们陆续离去,还剩下潘粹青和岳柳离留在原地。 众人皆知岳柳离与万修武的关系,倒也没有多想。 再无他人之后,岳柳离轻声抽泣起来。起初时只是流泪,渐而声音变大,肩头微微颤动。 潘粹青轻声道:“离儿,怎么又哭了?还是节哀的好。” 称呼竟是十分亲昵。 说话间,潘粹青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帕,伸到岳柳离的面前,似要给她揩泪。 岳柳离稍稍躲了一下,举手接过。 两人交接手帕时,潘粹青状若无意地以手指触碰岳柳离的指尖。 岳柳离的指尖微微一颤,却是没有躲开,低眉含羞,然后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一边口中道:“多谢师兄。” 潘粹青虽然是男子,但十分讲究精细,与混江湖的粗人们截然不同,手帕不仅洁净,而且有一个不同于女子香味的另类幽香,沁人心脾。在这一点上,万修武也差得远了,不管怎么说,万修武也是万象道宫出身,至多是资质好些。 潘粹青淡笑道:“师兄关心师妹,本就是应当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岳柳离抬头望了潘粹青一眼,刚好对上潘粹青的双目,一双丹凤眸子盯着自己,会勾心一般。 岳柳离又忙低下头去,避开潘粹青的视线,好似受惊的小鹿。 潘粹青看在眼里,嗓音越发温柔:“师妹放心好了,我作为师兄,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给师妹一个公道。对了,我最近要去万寿重阳宫一趟,师妹要不要与我同去?就当是散散心,毕竟地肺山乃是我道门圣地,又是第一福地,沾沾仙气,也是好的。” 岳柳离声若蚊蝇道:“这……恐怕不大好吧,恐怕别人会说闲话。” “没什么不好的。”潘粹青微微一笑,温言道,“也没人敢说闲话,谁敢嚼舌头,自有我出面处置,不必你去理会。” 岳柳离仍旧是低着头,不再说话。 无论怎么看 ,潘粹青都比万修武强出太多了。如果说在万象道宫时的她是被众星捧月,那么万修武至多就是众多星星中最明亮的那颗,可潘粹青却像是一轮太阳,能让明月群星黯然失色,也能在背后让明月愈发明亮。 潘粹青伸手拉起岳柳离的纤纤素手,叹道:“离儿,你放心,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事,总有我帮着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岳柳离心头好似小鹿乱撞,想要把手抽回,却又被潘粹青紧紧握住,不由道:“师兄……” 潘粹青轻捏岳柳离的手掌,笑道:“不要叫我师兄,师父的弟子那么多,你的师兄可不止我一个。这样罢,你就叫我的表字‘纯卿’,如何?” 岳柳离双颊微红,却不拒绝,低声道:“好……纯、纯卿。” 潘粹青微笑着应了一声。 岳柳离又道:“师……纯卿师兄,我这会儿心里好乱,想一个人静静,好么?” 潘粹青点点头,却不离开,而是双眼含笑,凝视着她的脸庞。 岳柳离半是真的害羞,半是故作矜持,撇开脸去,低声道:“你、你还不走吗?看我做什么?” 潘粹青叹了一口气:“离儿,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岳柳离问道。 潘粹青目不转睛的望她片刻,柔声道:“离儿,其实从你跟随师父来到无墟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那时候你眼里都是万师弟,我也不好夺人所爱,只能是独自苦闷。只盼着你能开心如意,我便也知足了。如今万师弟遭此不幸,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离儿,你要我继续苦闷下去吗?” 岳柳离心头直跳,却又沉默不语,似乎是惊慌失措。 潘粹青笑容温暖,伸出手指,撩起岳柳离鬓角的一缕青丝,口中轻声道:“离儿?” 岳柳离嘤咛一声,半是依靠在了潘粹青的肩头上。 潘粹青顺势揽住了岳柳离。 岳柳离脸上娇羞,似是小鹿,眼神却如苍鹰。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如今万修武不在了,两人又没有成亲,她还为他守寡不成? 再者说了,就算成亲了,道门也不提倡守节,那是儒门礼教的做法。 潘粹青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待到无墟宫掌宫真人成为参知真人,他这位心腹传人也能跟着水涨船高,成为二品太乙道士,可不比连个四品道士都不是的万修武好上数倍? 与此同时,齐玄素已经来到北邙山的“鬼关”之前。 第八十章 鬼关 望山跑死马,齐玄素早早就看到“鬼关”,来到了“鬼关”之前的山路,不过他真正抵达“鬼关”城下,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鬼关”之所以如此命名,其由来还要追溯到古道门时期。 当时的道门一分为五,姑且以东方道门、西方道门、南方道门、北方道门、中央道门称之。 东方道门是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的前身,南方道门是以张家为首的正一道的前身,北方道门是大玄皇室秦家的前身,中央道门可以看作是全真道的前身。而西方道门便是后来随着澹台云远走西域的道门旁支的前身。 数百年前曾有两人争夺西方道门之主的位置。 其中一人是人仙武夫,体内血气鼎盛堪比荒古巨兽,一餐可食九象,一拳重如九鼎,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法术万千,堪称是武夫极致。 另一人是鬼仙方士,一念一世界,以法术造就一方鬼国,其中幻象纷呈,难辨是非真假,拘役无数生灵死魂之后,竟是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于自成一界。 最后却是鬼仙难敌人仙,在人仙亲身入鬼国之后,鬼国难以承受冲天血气而直接崩碎幻灭,那位鬼仙更是遭受鬼国反噬而身死道消。 自此之后,鬼仙的弟子们痛定思痛,决定建造一座真正的人间鬼国,他们叛出阁皂道,自称“皂阁”,占据了北邙山。 北邙山乃是七十二福地之一,排名尚在云锦山之上,本是一处集天地灵秀的宝地,故而有历代帝王和达官显贵在此修建陵墓坟冢,皂阁宗占据此地之后,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深耕经营,拘役无数生灵死魂,暗暗蛰伏,等待时机。 待到金帐大军南下,大晋王朝覆灭,天下大乱,杀得尸山血海,皂阁宗借助天时地利人和,终于是建成了人间鬼国,连通九幽,兴盛一时。 这便是后来的鬼国洞天,其中自成一方世界,据说大小堪比帝京。 道门曾经两次倾力攻打鬼国洞天,结果都是道门获胜,皂阁宗也两次败亡。待到玄圣整合五方道门时,彻底灭亡了皂阁宗,恢复阁皂道,连同鬼国洞天一同收入全真道的名下。 两次大战之后,当时的鬼国洞天已经是破败不堪,就好似一座房屋,只剩下柱子房梁和些许断壁残垣,四面漏风。洞天内阴气弥散至整个北邙山,使得北邙山几乎化作人间鬼蜮。 有人提议彻底毁去此处洞天,不使其继续侵蚀北邙山。也有人主张保留鬼国洞天,毕竟此地凝聚了前人的才智和心血,若 是毁去,未免太过浪费,至于所谓的正邪,全在于如何使用罢了。 玄圣最终决定保留洞天,并且修补此处洞天,不使其阴气继续外溢。 这次修补洞天,历时百年,甚至经历了好几代人,就连大掌教都换了三位,才终于修补完成。道门将此处洞天开辟为一处用于存放、试验、培育、镇压各种“造物”的所在,化生堂的一座作坊就位于洞天内部。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鬼国洞天被外力击破,造成阴气外泄和“造物”逃脱,那么带来的严重后果要远胜于当初的措温布作坊被毁。 故而道门在此地戒备森严,在去往鬼国洞天的必经之路上设立了一座关卡,名为“鬼关”。 齐玄素来到“鬼关”城下,只见得一座整体漆黑的关隘位于两座山峰之间,半山之高,彻底挡住了去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头和两侧山上配置了各种守城器械和同样身着漆黑甲胄的灵官,肉眼可见的守备森严。 据说此地有一位一品灵官亲自坐镇,战力固然无法与一品天真道士相比,却也远超出普通的二品太乙道士,与参知真人们在伯仲之间。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隐约看到在“鬼关”两侧上方的山崖上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虽然看不清其真容,但齐玄素猜测多半是“造物”之流。 司命真君一直对此地垂涎三尺,打过几次主意,可每每都是铩羽而归。当初古仙们能潜入玉京,是因为玉京守备松懈,毕竟玉京内有太多高人,谁也不觉得古仙敢来玉京撒野,算是灯下黑。可“鬼关”不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全面戒严,难以潜入其中。 就算有古仙施展大神通夺舍某人,瞒天过海进了“鬼关”,那也只是第一关,其后还有层层设防,想要进入最为核心所在,只有部分一品天真道士和参知真人才能做到。 此时的“鬼关”门户大开,并未戒严,而且过路的人不多,不必排队。 齐玄素来到负责查验手续的灵官面前,取出自己的两块腰牌,一块是秦无病给的,一块是裴小楼给的。 一共是两名灵官,其中一名灵官检查过两块腰牌后,问道:“过路?” 齐玄素点头道:“去龙门府,有些私事。” “好。”灵官的态度有些缓和,不再一板一眼。只要不进入洞天或者作坊,他们也不会继续深入盘查下去。 这名灵官将腰牌交给另外一名灵官,给齐玄素登记。 在等待的时候,齐玄素顺势 与这名灵官攀谈起来,状若随意地问道:“老兄,自从措温布的事情后,你们这边没什么隐秘结社的妖人作乱吧?” 措温布的事情,道门已经明发邸报,几乎是道门上下无人不知,所以灵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回答道:“我们这边还好,没什么大的妖人作乱,毕竟位于西京府和龙门府之间,距离地肺山也不算远,就算遇到妖人大举进攻,也能快速驰援。不过小打小闹还是有些的。” 齐玄素好奇问道:“什么小打小闹?” “有‘天廷’的妖人在西京府公然行凶杀人,杀的还是朝廷的人,西京府那边来函,让我们注意下‘天廷’妖人有没有往这边逃窜。”灵官不掩讥讽道,“我不知道上头的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没见过哪个妖人往‘鬼关’逃窜的,还不如原地束手就擒,亦或是直接往玉京逃窜,岂不是更便利?” 齐玄素哈哈一笑:“老兄说的在理。如果我是那个妖人,我多半会往雍州、凉州方向逃窜,那里地广人稀,便于藏身,亦或是取道江南前往岭南,那里是‘天廷’的老巢所在。怎么也不会往‘鬼关’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谁说不是呢。”灵官也是人,长期驻守此地,难免有些抱怨情绪,“还有一件事,无墟宫死了个道士,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掌宫真人的弟子,所以无墟宫那边也来函,让我们注意过往行人,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物。” 齐玄素面上不显,故作讶异道:“死人了?我来的时候,没听说死人的事情。” “刚发生不久,兄弟当然没听说了。”灵官道,“不知那些人是不是觉得我们太清闲,妖人作乱,要我们注意下,死人了,也要我们注意下。从西京府到‘鬼关’,几百里的路程,还有几百里的北邙山,哪里不能去?凶手脑子让驴踢了,才会往我们‘鬼关’跑。要我说,多半就是那个‘天廷’妖人顺手杀的,正好两案并作一案。” 疑似脑袋被驴踢了的齐玄素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说不定就是那位道长刚好撞破了妖人的行踪,妖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灭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负责登记的灵官道:“魏无鬼是吧?看下没有问题,请签个字。” 齐玄素对交谈的灵官歉然一笑,来到桌前,扫了眼登记内容,提笔写下了“魏无鬼”三字。 负责登记的灵官将两块腰牌还给齐玄素。 齐玄素向两人拱手告别,然后翻身上马,进入“鬼关”。 第八十一章 鬼国古仙 齐玄素进入“鬼关”之中,骑马缓行。 这里除了来往巡视不停的披甲灵官之外,还有许多身着便服、常服之人,应该是来自于朝廷的人,他们在作坊中工作,平时居住在“鬼关”之中,有神机营的人,也有钦天监的人。 一般而言,神机营对接天机堂,钦天监和太医署会对接化生堂,不过太医署的人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齐玄素并不打算在“鬼关”停留,而是穿过“鬼关”,进入中州境内。不过他从灵官那里得知无墟宫之人的动向之后,走得不急倒是真的。 这也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谁让天罡堂的齐玄素死了呢,如果齐玄素还活着,又恰好出现在西京府,那么他的嫌疑一定是最大的,就算没有证据,也会被无墟宫的人问话。 可魏无鬼与万修武却是没什么交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根本没有理由去杀万修武。 至于齐玄素和魏无鬼两人都与裴小楼都有交情这件事,若不是细究,反而不值得怀疑,裴小楼是众多真人中的异类,行事放荡不羁是出了名的,虽然不收弟子,但经常与年轻人结交,甚至还干出过带着佛门年轻弟子去行院的荒唐事,若非他的兄长东华真人不仅是参知真人中排名第一,号称大真人之下第一人,而且执掌九堂之首的紫薇堂,他早就被风宪堂弹劾了。 齐玄素正走着,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爷爷快看,那人身上大包袱小包袱的,真好笑。” 齐玄素扭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黄杉的小丫头正对自己指指点点。 小丫头身旁还有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多半就是她口中的“爷爷”了。 齐玄素低头望向自己,四把兵刃,再加上挎包、盛放弹丸的皮袋子,还有马鞍袋和放在马背上的行李包,的确是大包小包。 看来说的就是他没差了。 老人有些尴尬,瞪了小丫头一眼,又对齐玄素赔礼道:“小孩子不懂礼数,还望见谅。” “童言无忌,无妨的。”齐玄素翻身下马,又还了一礼。 老人略微打量齐玄素,说道:“小兄弟瞧着面生,似乎是第一次来‘鬼关’。” “老爷子好眼力,的确是第一次来,过路而已。”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老人道:“来了‘鬼关’,却不入‘鬼国’,难道不遗憾吗?” 齐玄素苦笑道:“听说鬼国禁制重重,想要进去,还需要过好几道关,只怕没有那样的权限。” “说的也是。 ”老人点头道,“自从措温布的作坊被毁之后,道门就加强了防备,生怕这处洞天也遭到毁坏。若真步了措温布作坊的后尘,作坊什么的损失还在其次,就怕北邙山自此化作鬼蜮。这样一个烂摊子,想要收拾起来,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 小女孩道:“爷爷,这就像大堤被洪水冲垮,关键不是修堤的钱,而是洪水肆虐后造成的损失,对不对?” “是这个道理。”老人不掩饰对自己孙女的赞赏。 女童问道:“爷爷,既然‘鬼国’这样可怕,为什么不拆掉呢?” “因为‘拆掉’同样要花钱,而且未必比修补洞天省力多少。这座‘洞天’就像……就像一个粪坑,不能拆掉就算完事,里面的‘东西’总得有个去处。如果真要去拆,只能拆一点,处理一点,恐怕百年时间都未必够。倒不如加固一番,继续使用,当作肥料。”老人回答道,“当然,粪坑的说法只是个比方,是说里面的东西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就像地里的肥料。” 女童认真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这样,当初不建造这个洞天不就好了?” 老人笑道:“还不是因为‘权势’二字。” “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道门之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齐玄素心中暗忖:“这话却是把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给说进去了。” 老人稍稍一顿,又接着说道:“这世上的事情,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这地上鬼国,就被人建成了。以人力造就洞天,以人力造就神灵,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真是何其壮哉,古人没做成的事情,今人都做成了。可最后却还是逃不过人心二字。古人之心与今人之心相较,可有异同?” 齐玄素闻听此言,不由一惊。 老人这话却是意有所指。 这是暗指今日道门之种种乱象? 上一个与齐玄素谈论道门大掌教的还是裴小楼,他看似放荡不羁,可因为兄长的缘故,也被牵扯其中。 这名老人能在“鬼关”之中,多半身份不俗。 难道也是一位真人? 齐玄素如此想着,正要说话,却发现身旁已经是空无一人。 老人还有那个黄衣女童都不见了踪影。 刚才的一幕好似只是齐玄素的幻觉。 齐玄素环顾四周,虽然人来人往,但似乎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阴气,不由背后 生出几分凉意。 …… 岳柳离曾经怀疑是张月鹿杀了万修武,属实是小看了张月鹿,也小看了齐玄素。 事实上,齐玄素这点骨气、志气还是有的,他并没有把龙虎社的事情告知张月鹿。一则是他并不知道岳柳离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与岳柳离结仇,他只知道自己被岳柳离坑了一把,差点丧命。二则是,齐玄素想要亲自解决这件事,并不希望借旁人之手,所以没有告诉张月鹿。 另一边,张月鹿的确认真想过为齐玄素报仇的事情,不过她也没有去牵扯别人,而是直指古仙巫罗。 想要消灭巫罗,很难。 不仅仅因为巫罗的境界修为很高,更因为巫罗是一位神仙。 神仙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 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 当年天师教大破上古巫教,巫罗身死,便属于金身崩坏,并非真正死去。所以巫罗在千年之后,再次重返人间。 所以道门想要消灭古仙,并不是将古仙消灭那么简单,而是要断绝其信众,方能斩草除根,否则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断绝其信众又是谈何容易,就拿白莲教来说,从大齐年间开始兴盛,致力于造反之事,历经大晋、金帐、大魏,一直到今日的大玄,仍旧存在。只是中途换过许多名字,又相继融合了许多其他道统,比如在大齐年间叫作罗教,在大晋年间改名为闻香教,到了金帐入主中原,改回本名白莲教,受到金帐承认,兴盛一时。大魏严禁白莲教,屡次镇压,又改名为青阳教。待到大玄成为天下之主,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天廷”,同样让大玄朝廷不胜其烦。 改朝换代近千年,尚且不能灭亡一个白莲教。道门想要彻底根除古仙,可见其难。 张月鹿曾就此事专门问过师父慈航真人,慈航真人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种田需要除草,年年除草,无非多费些力气,却也不必过于苛求尽善尽美。待到最后一场大火,庄稼也好,杂草也罢,终是一起化作灰灰。” 第八十二章 邪教据点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世上的事情,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这地上鬼国,就被人建成了。 同理,张月鹿也想尝试着彻底杀死一位古仙。 所以张月鹿在升为第八副堂主后不久,便率领人手离开了玉京,负责剿灭一伙灵山巫教的妖人。 因为天罡堂已经损失了一位副堂主,并直接导致了前任掌堂真人宁凌阁请辞,所以慈航真人以堂主的身份为张月鹿调拨了一名二品灵官,专事负责张月鹿的安全。 张月鹿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如果她出现意外,那么毫无疑问会影响师父接下来竞争大掌教尊位,所以她没有拒绝。 张月鹿乘坐“应龙”再次来到了雍州上空。 道门不会重蹈覆辙,就在金阙议事之后,一位一品天真道士和两位一品灵官攻入了巫罗的神国之中,虽然是在巫罗的主场作战,使得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需要长达数年的休养,但还是让巫罗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如今巫罗只能封闭神国,默默舔舐伤口,如果巫罗还敢贸然降临人间,那么她会迎来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这无疑是道门给予古仙的警告。如果哪位古仙还敢跨越雷池,那么道门不介意让这位古仙在第一次死亡中进行长眠,哪怕道门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以道门的底蕴而言,这个代价还未到不能承受的地步。 “应龙”开始降落。 距离“应龙”降落所在大约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庄园。 这座庄园属于本地的大士绅所有,许多地方权贵都会聚集在此地,宴饮作乐,算是一种不是行院的行院,毕竟这里不对外开放,属于彻彻底底的私人场所。 对于许多江湖人而言,这座大庄园可谓是守备森严,里面的仆从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无疑是个龙潭虎穴般的存在,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贸然闯进去就是找死,就算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过对于道门而言,这只是一个不算棘手的据点,适合拿来给张月鹿这样的新秀后辈练手。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凡事要有个过程。总不能让张月鹿现在就去进攻灵山巫教的总坛,就算张月鹿真有这等指挥调度的本事,也不符合道门的规矩。 道门早就知道这里是灵山巫教的据点,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动它,这就不得不提到“粪坑”的比方,聚集在一处,放在自己的监视之下,总好过弄得到处都是。 现在道门要杀鸡儆猴,那么便到了动它的时候。 张月鹿没有穿道门的鹤氅,而是换了一身世家公子的装扮,得益于精湛的易容手段,无论是声音,还是喉结、胸脯,都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她竟是个女子。 在张月鹿身旁站着一名披甲的男子,又在甲胄外罩了一件斗篷,显得格外魁梧,正是慈航真人派来的二品灵官。 再就是包括灵泉子、许寇、孙永枫等人在内的主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生面孔,都是原本在上官敬麾下效力的主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开口道:“虽说我身为副堂主,不该以身返险,但我还是想要亲眼见 识下这个邪教据点的内部到底是什么样子。若是直接打进去,就只剩下一地的断壁残垣,什么也看不到了。” 孙永枫自然是以副堂主为马首是瞻,立刻出声附和。 灵泉子等人却是不大同意,主要原因还是张月鹿的安全,真要是张月鹿出现什么意外,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出干系。 张月鹿并没有强调自己的境界修为,只是道:“我们还有一位二品灵官,你说是吧,许灵官?” 所有人都缄默了。 虽然灵官低于道士,但二品灵官却要远高于四品道士,也就是慈航真人才能调动。若论品级,就连张月鹿也不如这位灵官。 许灵官开口道:“我会负责张副堂主的安危。” 既然地位远高于其他人的灵官都如此说了,其他人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张月鹿吩咐道:“我、许灵官、还有许寇,我们三个过去,其余人到预定地点待命。” 其余人齐声领命。 张月鹿让人牵了三匹马过来,翻身上马,往庄园行去。 她没有打算潜入其中,而是要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至于身份上的问题,对于道门来说,从来不是问题,道门可以伪造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身份,甚至有能力让这个假身份变成一个真正存在的人。 张月鹿所用的这个身份,是一个道门经营了一段时间并且取得了邪教妖人信任的假身份,平时十分神秘,并不露面,而在这个身份之下,则是数个道门弟子的通力协作,通过道门庞大的财力,构建出一个虚假却又真实无比的人物。 张月鹿动用这个身份,此来不是为了扮猪吃老虎,是的的确确想要见识下这些邪教妖人的真实面貌,毕竟陷入绝境而作困兽犹斗的邪教妖人,以及被捉住后痛哭流涕忏悔的邪教妖人,都不是他们的本来样子。 张月鹿很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与道门背道而驰,为什么要信奉古仙,他们平时又该是怎样的?毕竟想要根除这些邪教妖人,首先要了解他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张月鹿扮成一名世家公子,带着两名随从,来到了此地。 庄园方面没有太多疑虑,很痛快地放行了。 接待张月鹿的是一名老成持重的管家,听说过这个假身份的名声,十分热情,同时隐晦地说道:“刚好有几场擂台,不知道陆公子有没有兴趣?” 张月鹿用的这个假身份姓陆,一个有钱却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公子哥,这次就是来开开眼界的。 张月鹿挑了下眉头,没有露怯:“都是什么擂台?不要说黑话,我听不懂。” 世家公子不习惯那些充满江湖智慧的黑话倒也在情理之中,管家并不意外,道:“有打拳的,也有耍兵刃的,还有用火铳的,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 之所以带着许寇,就是因为许寇以前是青鸾卫,又久在地方道府,接触各种三教九流,对于这些道道更为熟悉。 许寇道:“公子,一般而言,火铳的结束太快,兵刃的太过血腥,还是打拳的好一些。” 张月鹿微微点 头:“那就打拳。” 在这名管家的引领下,张月鹿三人进入一条斜斜向下的通道之中,通道中又分出许多岔路,通向不同的去处。 管家领着三人进入其中一条岔路,尽头是一座包间,一整面墙壁都是当下十分时兴的玻璃窗,可以清晰看到下面十丈见方的擂台,擂台周围是高低错落的座位,此时已经挤满了几百号人,正冲着擂台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其中不乏女子,大约是受到气氛感染的缘故,面色潮红,且不穿中衣,故意将外衣领口敞开,使主腰外露。 张月鹿恍然。 原来这就是打拳。 这与斗蛐蛐、斗鸡、斗狗,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非是把鸡犬换成了活生生的人。 张月鹿眯起一双姣好眼眸,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不快。 管家解释道:“公子,这些玻璃都是从西洋运来的单层玻璃,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张月鹿点了点头。 管家指了指角落的一道暗门,道:“若是想要姑娘……” 试想,下面擂台血战,这包间内也酣战,该是多大的刺激。 “庸脂俗粉,就不必了。”张月鹿是个保守女子,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道。 管家不再多言,又道:“对了,还可以下注。” 张月鹿不能再拒绝了,给了许寇一个眼神示意。 许寇取出十个无忧钱,折合太平钱一百圆,对管家道:“先试试水。” “理会得。”管家眉开眼笑,虽然一百太平钱不算多,但也不是小数目,毕竟是刚刚开始,日子还长着呢,不愁没有大钱。 管家退出了包间。 张月鹿看了眼价值不菲且能承载两人的贵妃榻,没有坐下,就这么负手站在落地窗前,望向下方的擂台。 便在这时,三人登上了擂台。 主持人介绍了另外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上薄有声名之人,要么欠了银钱,被逼上擂台,要么急需用钱,才来到此地打拳。 那么可想而知,另外的擂台就是用刀剑或者火铳了,说不定还有落魄的道门弟子或者黑衣人的甲士。 张月鹿轻声道:“道门竟然容许这样的地方存在?” “水至清则无鱼。”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灵官开口道。 张月鹿不置可否。 许寇道:“这种风气似乎是从西边传过来的,毕竟是蛮夷之辈。” 张月鹿讥讽道:“都说蛮夷仰慕圣人教化,结果被人家给教化了?到底谁才是蛮夷?自己的问题,不要往别人身上推。” 许寇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说话间,主持人已经离开擂台,两名江湖人正式开始交手。 起初两人还有些谨慎,不断绕着圈子,不过擂台边缘很快便燃烧起熊熊火焰,便开始向中间缓缓收缩。 这是逼着两人在擂台化作一方火海之前分出胜负,必然要用最为凶狠的打法。 再加上周围观众近乎嘶吼嚎叫一般的欢呼。 两人终于战在了一起。 拳拳到肉,血肉横飞。 第八十三章 欲望 人有人性,人性中又分别隐藏着神性和兽性。 这种最为原始的厮杀场面,没有点到为止,没有手下留情,不死不休,鲜血烘托气氛,无疑最能激发人体内暗藏的兽性。 观众们抛却了平日里的伪装,显露出疯狂的一面。男人们,热血沸腾,声嘶力竭,好像重新焕发了青春。女人们,面带潮红,似乎在这一刻已经登上了极乐的巅峰。 张月鹿的注意力只是在擂台上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转向周围的观众们,见到这一张张有些扭曲的脸庞,微微皱起眉头。 她很不喜欢这种气氛。 她觉得这种气氛很不正常,恐怕不仅仅是擂台的缘故,也许有其他外力的因素,不过具体是法术,或是药物,暂时还看不出来。 在道门之中,道士们占据了绝对的领袖地位,灵官则处于从属地位,有些类似于前朝的以文制武,哪怕是二三品的武官,也要受制于五六品的文官。道门虽然没有到如此程度,但灵官们早已习惯了执行命令而不做决断。所以许灵官此时一言不发,不作任何评价,刚才的那句“水至清则无鱼”则是他对于张月鹿问话的回应,来自于其他高品道士,而非他本人的看法。 至于许寇,他只觉得无趣。 他有个“小阎罗”的绰号,可见他是个怎样的人。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许寇觉得自己没有被取错名字,也没有被叫错绰号。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比这更血腥的,他也见得多了,甚至还亲自经手过。也就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才会因为这点小场面就大惊小怪。 当然,他也没兴趣去悲天悯人,更没兴趣去听张副堂主的教导,他可不是齐玄素,他对张副堂主这种无趣又古板的女子,没有半点兴趣。至多是张副堂主吩咐什么,他照做就是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有些想念齐玄素了,虽然两人交集不深,还有过些许小冲突,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类人,如果齐玄素也在这里,多半会是和他一样的感触吧。 可惜。 正当许寇出神的时候,擂台上分出了胜负。 一个江湖人倒在了火海里,很快便被烧成焦尸。 他的对手虽然浑身浴血,摇摇晃晃,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势,但还是举起双手,享受观众的欢呼。 张月鹿开口道:“看得差不多了,我想见一见这里的幕后主人。” 许寇立时回神,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此地。 不多时后,那名负责接待他们一行人的管家跟随许寇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陆公子,这不大合乎规矩。” 张月鹿转过身来:“规矩是人定 的。” 许寇取出一张金票,面额一百,却是直接兑换无忧钱。 管家的视线落在金票上面,喉结微动。 一百无忧钱立兑一千太平钱,因为金贵银贱,若是放在黑市上,还能再高点。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许寇道:“想好了,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天底下能挣这么多钱的好事可不多。” 管家狠狠咽了下口水,接过这张金票:“陆公子稍等。” 在管家离去之后,许寇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张月鹿淡淡道:“记得把钱拿回来,若是少了一分一厘,你用自己的例银补。” 许寇正色道:“请副堂主放心。” 这些钱当然不是张月鹿的,也不是许寇的,而是天罡堂的,算是一些必要的花费,就算张月鹿纳为己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张月鹿不打算这么干。 许寇在其他事情上可以不上心,唯独在钱的事情不敢不上心。 要不怎么说他和齐玄素其实是一类人,穷过才知道钱的重要。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管家回来了,请张月鹿等人去见此地的主人,不过有一个条件,不能带随从。 许寇闻言道:“这就是你们不讲道理了。不带随从,出现意外怎么办?不是信不过你们,而是这里还有其他的客人,若是客人之间发生误会,有些冲突摩擦,不带随从,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再者说了,这里是你们的地盘,你们还怕我们能把你们那位主人怎么样不成?” 管家知道许寇说得有理,略微沉吟道:“这样罢,我们各退一步,只带一名随从。” 许寇后退一步:“我就不去了。” 许灵官缓缓开口道:“我陪公子过去。” 管家看了眼一直沉默寡言的许灵官,暗忖这位陆公子的两个随从倒是分工严明,一个负责动嘴,另一个多半就是负责动手了,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固然因为被家里管得严的缘故,没见过太多世面,可到底是底蕴摆在那里。 三人回到地上,管家招过一名仆役,让他领着许寇去偏厅休息,那里有酒水,也有小相公和姑娘,只是质量上稍微欠缺一些,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随从的地方。 张月鹿和许灵官则随着管家穿过层层防卫,往庄园深处的一座三层高的青黑色楼阁走去。 这座楼阁很大,大到有些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 进深大约有五丈,宽有九丈,合起来就是九五之数,这正是皇宫大殿的规格。 虽说大玄皇室因为出身道门的缘故,对于这些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但也不全然是不当一回事,就算天高皇帝远,这些 人敢如此行事,还是可见其胆子之大。 能来到这栋楼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贵。一楼是个巨大的赌坊,各种花样都有。二楼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厅,莺莺燕燕。至于三楼,才是重头戏所在,整个三楼被直接打通,而且因为是顶楼的缘故,穹顶明显要高出一楼和二楼许多,穹顶之下是一方擂台,其正中位置有二龙戏珠的浮雕,其上方悬挂着九盏缀有流苏的灯笼,仔细看去,样式上竟是有些类似于太清市上方的天灯。 此时的擂台上还有两具尸体和未干的血迹,鲜血顺着浮雕的纹路缓缓流淌着,在灯火的照耀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擂台四周是一圈桌椅,因为空隙很大,所以数量不多。 正中的主位则格外堂皇大气,巨大的椅子在灯火的照耀下,金光璀璨,堪比龙椅。 哪怕是不怎么在乎朝廷皇室的道门之人见了,也要感叹一声,好大胆。 张月鹿环顾四周,目光从在座的客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坐在主位的年轻男子身上。 客人们都是士绅富商之流,张月鹿毫不怀疑,这里面还有正式的朝廷官员或者道门弟子。 年轻男子对于张月鹿的直视有些不悦,皱了下眉头。 只是没等他说话,张月鹿已经开口道:“你就是这里的幕后主人杜龙坛?比我想象得要年轻一些。看来灵山巫教能让人返老还童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杜龙坛正端着酒杯饮酒,闻言后猛地摔了手中酒杯,不掩怒意。 在这个世道,除了长辈上司,其他人当面直呼姓名等同于骂人。更何况张月鹿还提到了灵山巫教,这是杜龙坛的命门死穴。 不必杜龙坛吩咐,已经有一名护卫从灯火阑珊处走了出来,准备擒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 同样不必张月鹿说话,原本站在张月鹿身后的许灵官也向前一步踏出。 张月鹿和杜龙坛之间隔了一个擂台,两人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擂台之上。 然后这名归真阶段的高手只是一个照面,便被二品灵官扼住喉咙,动弹不得。 毕竟不是每个归真高手都能像张月鹿一般,对上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张月鹿并没有去看擂台上的两人,而是仰头望着穹顶上高悬的九盏灯笼,有些明悟。 这些人为什么背弃道门?因为道门也好,儒门和佛门也罢,纵然有种种不足,根本上还是劝人向善、节制、爱人,除了各种戒律、道德、规矩,还是一种无形的枷锁,是对欲望的禁锢。而这些人,他们需要的是“自由”,是不受节制,是欲望的释放,既然道门无法满足他们,他们便抛弃道门,转而投入能够满足他们欲望的邪教怀抱。 第八十四章 误入鬼蜮 鬼国洞天的名声赫赫,饶是齐玄素拥有武夫血气,寻常鬼魅不敢近身,此时也有些心里打鼓。可见艺高人胆大,关键在于艺高。 那对爷孙去哪了呢?是真人不露相?还是魑魅魍魉? 齐玄素如此想着,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齐玄素发现有些不对了。 这街上的行人少也就罢了,毕竟不年不节的,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大多数人都在作坊中,没几个人在“鬼关”中闲逛,都说得过去,怎么连巡城的灵官也不见了? “鬼关”一向以守备森严著称,此地的灵官们应该不会玩忽职守才是。 正想着,齐玄素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起雾了,自己骑着的劣马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 齐玄素毕竟是在生死一线上走过好几遭的人,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下来,他伸手捋了捋劣马的鬃毛,权作安抚,然后双腿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齐玄素没有贸然散发武夫的血气,反而将一身血气深深内藏,以散人的真气护体。因为齐玄素很明白一个道理,水能灭火,火大亦能克水。武夫的血气能让鬼魅之流不能近身不假,可如果真是遇到了千年道行的厉鬼,反而成了黑夜中耀眼的明灯,一块大大的肥肉。 齐玄素抬头望去,原本的头顶青天和春日艳阳尽皆消失不见,只能看到一方灰蒙蒙的天幕。周围也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与寻常城池无甚区别,同样是住宅街道,道路两旁有树木,临街的楼上还挂着灯笼。只是没有人,而且这些建筑就像一幅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无其他颜色。 到处弥散着灰白色的雾气,与头顶上的晦暗天幕难以区分彼此,仿佛要天地连接成为一体,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仿佛一下子便从阳世来到了阴间。 齐玄素极目望去,竟是无法看穿这些弥漫的灰白雾气,便也不知道尽头何处,脚下的道路又通向何方,眼下只得顺着脚下道路一路向前。 忽而有阵阵阴风吹起,顺着风声,隐约传来几声若远若近的模糊声响,似是夜晚时的水滴声,又像是窃窃私语之声,更像是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待到后来,这个声音慢慢变大,竟是可以听出几分笑声,不过不是正常的笑声,而是那种躲在暗处的窃笑,让人毛骨悚然。 这场面虽然足以让寻常人心惊胆寒,但对于齐玄素而言,却还没到惊惧的地步,不过也难免生出几分忧心,若是有人在此等环境下偷袭,却是难以应付。 如此走出一段,穿过重重迷雾,齐玄素眼 前骤然一亮,喧闹嘈杂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人声鼎沸。 在齐玄素面前的竟是一条热闹的长街。 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 店铺中有绫罗绸缎、各种成衣。 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几处算不上行院的春楼,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长街的入口立着一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着“鬼街”二字,乍一看去是黑色,可仔细一看,却是仿佛鲜血凝固后的红黑色,这两个字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 在齐玄素看来,荒坟古庙不算什么,至多是吓唬吓唬没有养出一口浩然正气的书生,自己真要遇上了,就算打不过,也逃得了。然后反手就报告给道门,在道门面前,一切魑魅魍魉都要烟消云散。 降妖捉鬼,找道门准没错。同时也兼顾铲除邪魔外道、剿灭邪教妖人等业务。 可眼前的情况显然不是这种小打小闹,更何况这里本就在道门的眼皮子底下,就发生在大名鼎鼎的“鬼关”。 这世上有能够穿行阴阳两界的奇人异士,也有误入阴界的凡人,后一种的结果大多不怎么美妙,而且大多是魂魄离体的情况下误入阴界。可齐玄素很确定,自己并非魂魄离体,而是连人带马直接进入此地。 那么一切都很明了,如果不是有哪位高人有意设局,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眼前的一切与近在咫尺的鬼国洞天有关。 齐玄素还记得三盏阳灯的道理,不敢贸然回头,深一口气后,硬着头皮穿过牌坊,进入这条诡异的街道。 就在齐玄素穿过牌坊的一瞬间,却是风云突变。 街上的贩夫走卒瞬间变了面孔,脸色苍白无血色,好似死人,虽然还是在各行其是,但却透出一股茫然麻木的意味,就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生气。 再去看两侧店铺,绫罗绸缎变成了死人寿衣,用来买卖的金银铜钱也都变成了纸钱。 街上有蒸馒头的 ,打开笼屉的那一刹那,馒头全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头,面孔栩栩如生,表情各异,有痛苦、有悲伤、有嬉笑、还有哭嚎。 卖的糖葫芦也不是红色的山楂,而是变成了一个个血红色的眼珠,被竹签串起,又蘸上糖浆,红彤彤,泛出淡淡的金黄色。 有卖炊饼的,打开篮子之后,里面哪里是炊饼,而是女子的心肝。 齐玄素不动声色,心中默念:“都是幻象,莫要被其蒙蔽,莫要生畏惧之心,否则便要被这些魑魅魍魉趁虚而入,便要万劫不复。” 所谓疑心生暗鬼,若是心无畏惧,鬼魅便奈何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喝退恶鬼便是因为他心无畏惧,若是心生畏惧,就像两人交手时招数上露出破绽,会被鬼魅趁虚而入,导致眼前幻象丛生,难以自拔。 当然,几百年道行乃至于上千年道行,成了气候的厉鬼不管怕不怕都能伤人害人,它们就像方士的法术一般,已经脱虚入实,甚至道门中有人认为,厉鬼本身可以视作一种常态化、固态化且有了自己灵智的法术。 不过这些“人”好似没有看到齐玄素一般,对他视若无睹,仍旧自行其是。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策马前行。 再走出一段,齐玄素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不由驻马而立。 齐玄素不仅去过玉京,而且还跟随七娘去过帝京。 因为时间仓促,齐玄对于帝京记忆不深,印象深刻的只有两处,一处是城外的玉青园,另一处就是城内的菜市口。 菜市口只是个俗称,正式名称为“西市”,位帝京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帝京的菜市口。 便在这时,就见一队身着皂吏服饰的鬼卒押着犯人远远地过来,而周围则早早围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看服饰,不是大玄的样式,也不是大魏的样式,倒像是大晋的样式。 再有片刻,仿佛是屠户的刽子手姗姗来迟,头戴红巾,赤着上身,露出黑漆漆的护心毛,偌大的鬼头刀,刀锋上闪着幽蓝的光泽。 “人群”顿时骚动喧闹起来。 就等着开刀问斩了。 第八十五章 鬼头刀 总共是三个犯人。 第一个犯人被押到邢台上,五花大绑,双手背缚,刽子手先是喝了一口酒,喷在鬼头刀上,蓝汪汪的渗人。然后伸手将犯人背后写着姓名和一个“斩”字的牌子摘下,手起刀落。 骨碌碌,一个人头滚落在地。 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好声。 明明没有半分温度,冷得吓人,可气氛却是十分热烈。 接着是第二个犯人,还是老套路,不过这个犯人竟是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 还未等他唱完,就被鬼卒把脑袋往下一按,然后又是刽子手上前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人群中又是一阵叫好声。 气氛越发热烈。 齐玄素却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最后一个犯人被两名鬼卒押着,踉踉跄跄地走上刑场。 这个犯人的脸上贴着一张白纸,看不清面貌。 不知为何,齐玄素总觉得这个犯人有些眼熟。 便在这时,有鬼卒将那张覆盖在犯人脸上的白纸揭下,露出犯人的真容,竟与齐玄素一模一样。 齐玄素不由一惊。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周围的“人群”原本都是对齐玄素视若无睹,可随着齐玄素这一惊,竟是齐齐朝着齐玄素望来,似乎刚发现齐玄素这个大活人。 先前的喧闹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这些“人”朝着齐玄素涌来,七手八脚地抓住齐玄素,要把齐玄素拉下马来。 齐玄素知道多半是自己的一惊熄灭了一盏阳灯,想要逃走,却惊觉自己的所有修为都消失不见了一般,根本挣脱不开,被轻而易举地拉下马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待到齐玄素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按在了刑台上,脖子后凉气直冒。 不远处就是那张用来遮面的白纸,上面画着一个小人,正是齐玄素的样子。 齐玄素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道,想要奋起反抗,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大概只剩下普通青年男子的力气,别说反抗,就是抬头都难。 刽子手第三次饮酒,然后第三次喷在手中的鬼头刀上面。 如果不出意外,齐玄素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死寂的“人群”再次热闹起来,喧闹之声再次如潮水一般涌来。 齐玄素怒吼一声,红了眼,拼命挣脱鬼卒的束缚。生死关头之际,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不仅抬起了头,甚至将身上压着的鬼卒 直接掀翻在地。 这些鬼卒虽然诡异,但力气也就是普通人的力气,被齐玄素猛地一挣,便按不住了。 齐玄素没了力气和修为,可与人厮杀搏斗的技击本事却不会忘了,顺势朝另一名鬼卒一撞。这些鬼卒还真就与普通人一样,立时被齐玄素撞了个人仰马翻。 就在这时,底下看热闹的“人群”不干了,眼看着热闹看不成,还想跑,立时涌了过来,伸出一只只干枯的手掌,要把齐玄素捉拿回去。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齐玄素此时没有异于常人的武夫气力,可不敢与这么多“人”较劲,转身就跑。 万幸,齐玄素的那匹劣马真有几分灵性,竟然没有逃走,反而是过来接应齐玄素。 齐玄素从刑台上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然后纵马狂奔。 那些“人”虽然个个面目狰狞,但如活人一般,纷纷躲避,生怕被马撞到。 齐玄素就这么纵马冲了出来。 跑出一段之后,齐玄素见后面没“人”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队接亲娶妻的队伍迎面走来,新郎官脸上扑着雪白的粉,抹了两团腮红,嘴唇涂了鲜红如血的口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 马后面是一位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马前一人抱着新娘的梳妆物品盒,前面一乘轿子,外面都用各种草木花卉装饰着,此可谓“花轿”,轿子后面一挑夫挑着一担鱼肉,表示女方娘家祝福夫婿富贵有余。 再离得近了,仔细一瞧,新郎官、红马、花轿、轿夫、嫁妆还有吹吹打打的人群,竟都是纸扎的。 齐玄素对上新郎官那双没有眼白只有眼黑的眼睛,心中暗道不好,以眼角余光环顾左右,只见得旁边是一座春楼,透过窗格可以瞧见里面有女子正在对镜梳妆,可画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不甚满意,于是女子直接将脸上面皮撕扯下来,显出真容,脸色青翠,牙嶙峋犹如锯齿一般。那女子把面皮铺在桌上,拿起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了几笔,又把笔扔在一旁,然后双手将面皮覆在脸上,顷刻间又化成一位美女。 这莫不是神怪话本中的画皮? 齐玄素看得寒气大冒,却不肯束手待毙,翻身下马,牵马来到路旁,将马留在门外,一头进了这座春楼,避开那队纸人。 一瞬间,女子的笑声大作,四面回荡,竟是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从什么方向传来。 先前描眉打鬓的女子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死死盯着齐玄素,好像是在看一块鲜美的肥肉。 齐玄素只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同于江湖厮杀,死在别人的手中,那也是真刀真枪地拼杀,死了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好歹是个 明白鬼。 可死在了这等莫名其妙的地方,算是什么事?那可真是个糊涂鬼了。 女鬼不管这么多,猛地朝着齐玄素扑来,十指的指甲老长,口中獠牙隐现,舌头更是直接垂到胸口。 齐玄素一咬牙,朝着女鬼当头一拳。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女鬼竟然被这一拳打了个踉跄,似乎被打懵了,愣了一会儿后竟是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没了一身修为不假,可这里的“人”似乎和他一样,除了会些吓人的本事之外,同样没有神通,就是些“普通人”。而且他还有年轻男子的力气,连先前的鬼卒都被他掀翻了,再加上他好歹是个练家子,只要他不害怕,这个做皮肉生意的弱女子,怎么是他的对手?这又不是武侠话本,那些厉害女人都爱躲在行院里做花魁。 齐玄素想到此处,胆气大壮,看着周围还有几个戴着绿头巾的龟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一个纵身过去,一拳一个,全都放倒在地。 画皮女子见齐玄素这个煞星这般可怕,顾不得哭,赶忙向外逃去。 “哼,想逃?”齐玄素一个箭步追上去,便要把这个“画皮”给揪回来。 便在此时,一刀斜斜劈出。 齐玄素吃了一惊,猛地停住身形。 刀锋几乎是擦着齐玄素的指尖过去,若是再迟一步,他就要被这一刀砍下半截胳膊。 如今他可没有血肉衍生的神通,胳膊没了就是真没了。 齐玄素抬眼望去,正是先前刑场上的刽子手,端着那口蓝汪汪的鬼头刀,不知何时追了过来。 齐玄素暗道这老小子够阴,自己先前回头的时候,还不见人影,趁着自己放松警惕,就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不过齐玄素已经不怕他,双方都没有神通,就相当于境界修为持平,这不就是同境交手吗,齐玄素还没怕过谁。 齐玄素环顾左右,见有一根铁质烛台,他伸手拿过烛台,当作叉子使用。 刽子手也不说话,举着手中的鬼头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不闪不躲,举起手中的烛台,横于身前,便要挡下这一刀,顺带试探下这刽子手的气力大小。若是力气大,那他就游斗,若是力气小,那就直接上。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自己挡的这一下却是落在空处,不仅没有受力所在,而且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并非齐玄素招式落空,而是那刽子手的鬼头刀仿佛只是一个幻象,就这么穿过了齐玄素手中横着的烛台,砍向齐玄素的脖子。 齐玄素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老小子玩阴的,用神通? 第八十六章 三炷香河东三炷香河西 齐玄素之所以不用自己的双刀和短剑,是因为此地颇为怪异,不仅齐玄素无法动用修为,灵物和火器也失去了作用,而对上已经可以算是长兵刃的鬼头刀,短剑和短刀并不好用,反而是长柄烛台更好用一些。 只是齐玄素没有想到,刽子手的鬼头刀竟然可以由实化虚,绕过他手中的烛台,直直朝他劈下。 面对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只能松开手中的长柄烛台,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这一刀。 鬼头刀去势不停,狠狠落在地面上,却没有火星四溅的场面,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齐玄素见状转身就跑,同时抓起两名龟奴,朝着刽子手丢去,意图略微阻挡刽子手的脚步。 只是刽子手看也不看,一挥手中的鬼头刀,直接斩去。 两个龟奴的身体直接被一刀两段,竟然连稍稍阻止下鬼头刀的去势都做不到,此时的鬼头刀又由虚变实了,而且锋锐程度极为夸张。 屋漏偏逢连夜雨,齐玄素并不熟悉此处地形,没跑多远,就撞入一条死路之中。他此时就是普通人的力气,不存在什么破墙而出,或是一跃撞破屋顶,再想退回去,后路已然被刽子手堵住。 刽子手没有半分犹豫,举起手中鬼头刀,朝着齐玄素劈下。 此地空间狭小,齐玄素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只得伸手迎向这一刀,准备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将这一刀接下。 只是齐玄素双手在接触到刀身的瞬间,手掌上立时传来撕裂的痛楚,同时从齐玄素的额头到胸口一线,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看上去就像刀锋已经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要将齐玄素从上到下劈成两半。 唯一的好消息是,齐玄素的双掌确实起到了延缓鬼头刀的作用,虽然鬼头刀仍旧在缓缓前进,但不至于刑台上那般手起刀落。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这名刽子手的相貌,并非想象中那般粗犷,甚至脸上还敷了一层白色的粉,就像为死人整理遗容的白色粉底,显得嘴唇鲜红,格外渗人。 平心而论,要说这刽子手的刀法如何精湛,那也不见得,张月鹿曾经给齐玄素喂招,在齐玄素看来,最起码张月鹿的刀法就远胜于这刽子手,如果是张月鹿出刀,齐玄素没有信心能徒手接下,可抛开鬼头刀的诡异不谈,这刽子手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和血腥味道,齐玄素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也不知他杀了多少人! 若非齐玄素身上也算有些杀气, 相互抵消了不少,恐怕要被这老小子的一身杀气压得心智失常,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只剩下惧意。 生死一线之间,齐玄素反而彻底冷静起来,思绪越发清晰。他可以感觉到鬼头刀上传来的森然杀意,一般而言,有些宝刀宝剑,生来就会携带剑气或者刀气,锋锐难当,可没有出炉就携带的杀气杀意的,这些多半是后天附加,杀人多了,死人的怨念,生人的畏惧,种种愿力在刀剑上凝聚出一股神意。 这口鬼头刀的主人是刽子手,是行刑之刀,必然是杀人无数,自然也有愿力加持。 此等愿力虽然不是祈求许愿的香火愿力,但终究也是由人而生,属于愿力的范畴。 愿力凝聚到一定程度,便是神力。 神力伤人,与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简单言之,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齐玄素从心底里认为这一刀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刀能够杀死他,而且认为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他就绝对挡不住。 这便是许多鬼怪害人的原理所在,说白了就是鬼怪引发恐惧,最后自己吓死自己,我杀了我。 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鬼头刀似虚似实,并非鬼头刀在不断变化,鬼头刀一直未变,只是它的状态因触碰介质的不同而不同。齐玄素和几名被分尸的龟奴,认为鬼头刀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它便是实。烛台、地面等死物并无意念,那么它便是虚。 乍一看去,就好似鬼头刀在不断虚实变化。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惊反喜。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正是他为之发愁的神力吗?上次有巫罗的神力,方能激活“生之玄玉”,见识了巫罗的凶威之后,齐玄素可不敢奢求还用巫罗神力去激活“死之玄玉”。 同时齐玄素也豁然开朗。 自己之所以误入此处鬼蜮,多半就是与“死之玄玉”有关,毕竟按照七娘的说法,“死之玄玉”的作用是执掌幽冥,而此地恰恰与“幽冥”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齐玄素想明白这些之后,虽然不能在一时半刻之间就将所向披靡的鬼头刀视作无物,但胆气大壮,不再像先前那般束手无策,双手发力,强行将劈向自己的鬼头刀向偏移开来,不再是刀锋正对自己的面门,然后顺势一躲,算是避让开了这一刀。 紧接着,齐玄素取出自己的“死之玄玉”,握在掌中。 刽子手接连几刀无功 ,有些烦躁,想也不想,又是一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用手硬接,也没有躲闪,而是直接以手中的“死之玄玉”迎向了鬼头刀。 上一次面对巫罗的浩瀚神力,“玄玉”都能护住齐玄素,他不觉得小小一口鬼头刀,还能比古仙巫罗的神力更厉害。 果不其然,鬼头刀接触齐玄素手中的“玄玉”之后,没有一穿而过,反而是静止不动。 按照道理来说,“玄玉”也是死物,那么鬼头刀应该为虚,可此时鬼头刀却没有化虚,那就说明齐玄素没有猜错,“玄玉”果然能克制这些东西。 下一刻,刽子手连人带刀一起迅速变小,被收入了“死之玄玉”之中,竟是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齐玄素举起“死之玄玉”仔细端详,在里面又多了一道影子,现在已经是两道了,而“死之玄玉”的光泽和里面的血丝也清晰明亮了几分。 都说人心不足,齐玄素先前想着是怎么离开此地,此时的想法却是不同了。在他看来,这里是一处宝地,如果再遇到几个这样的角色,那么他的“死之玄玉”岂不是可以直接激活? 正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神力了。 齐玄素手持“死之玄玉”大步离开此地,重新回到大街上,然后就看到几名鬼卒正在拉自己那匹劣马的缰绳,劣马则是剧烈挣扎,不断扬起蹄子,见到齐玄素出来之后,更是嘶鸣不止。 齐玄素见状哪里会客气,将手中“死之玄玉”朝着几名鬼卒一照,这些鬼卒也如先前的刽子手一般,全部被收入“死之玄玉”当中。 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顿时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手中的“死之玄玉”,眼神不再麻木,惊骇、恐慌、畏惧皆有。 齐玄素当真想大笑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都不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齐玄素环顾四周,街道上顿时炸了锅一般,众“人”纷纷逃窜,人仰马翻,家家关门闭户,不一会儿的工夫,人来人往的街道就变得空无一“人”,乱兵过境也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想了想,将“死之玄玉”收入袖袋中,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了菜市口,就是内城的地界,既然到了内城,距离皇城就不远了。 难不成这里还真是一个仿造的幽冥帝京? 第八十七章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二品灵官单手便将那名归真阶段的高手提起,双脚离地。 虽说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不至于窒息而死,可也只能用双手徒劳地掰住二品灵官的手掌,挣脱不得。 杜龙坛的眉头皱起,忽然觉得事情似乎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能够一招击败归真阶段的高手,是天人无疑了。 能让一位天人担当扈从,那该是怎样的家世背景? 不过杜龙坛还谈不上绝望,毕竟都可以谈,无不可谈。 周围的客人们也没有如何惊慌,还是比较放松,在他们看来,这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护卫,就算有人闹事,而且实力不弱的样子,至多再叫几个人就是了,人多取胜。 杜龙坛缓缓起身,开口道:“这位朋友,最好不要闹出人命,今天的事情我们不妨各退一步,我向你道歉,你放人,退一步开阔天空。” 张月鹿缓步走上那方擂台,来到双龙戏珠浮雕的位置,低头看着浮雕缝隙中已经发黑的鲜血,白玉的浮雕,漆黑的鲜血,就像一个扭曲的阴阳太极,而太极也正是道门的标志之一。 “最好不要闹出人命。”张月鹿用脚尖点了下浮雕,“那这是什么?这不是人命吗?” 杜龙坛的脸色有些变了。 张月鹿对许灵官道:“不要弄死了。” 许灵官没有说话,只是手上劲力松了几分。 张月鹿又望向杜龙坛:“也许在你们看来,他们不过是些逗你们一乐的阿猫阿狗,不算性命,可你们好像忘了一个问题,别人认可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两句话说得是天地对人和其他万物同等视之,圣人的境界比天地稍低一筹,只是对所有的人同等视之。” “你是公卿权贵也好,乞丐流民也罢,在圣人的眼中是一样的,没什么高下之别。你们的这一套,圣人不认可,天下人也不会认可。” 除了儒门的圣人,道门的太上道祖、佛门的佛祖、圣廷的神,甚至是人间帝王,也可称圣人。 一众客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张月鹿。 跑到这种地方说教来了? 愣头青?书呆子? 不过杜龙坛却已经察觉出几分不对,死死盯着张月鹿:“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月鹿认为自己看得差不多了,没有继续隐瞒身份故弄玄虚的想法,坦然道:“我叫张月鹿。” 张月鹿的名声当然很大,不过很多时候都局限于道门内部,至多是在江湖上有所流传,可那些不在道门也不在江湖的人反而不怎么清楚,他们要关心自己的生意,各种人 情往来,还有家中的妻妾,那么多孩子,要辛勤耕耘多生孩子,要扮演严父管教孩子,甚至还要挤出时间来这里寻欢作乐。一天到晚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时间去关心一个还未崛起的道门新秀? 所以张月鹿报出名号之后,在座之人大多是疑惑、茫然,有几个人甚至觉得张月鹿在说笑。 张月鹿?还危月燕、亢金龙、角木蛟、翼火蛇呢,这不是二十八星宿的名字吗? 不过杜龙坛不同,当他听到“张月鹿”这个名字时,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他当然明白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张月鹿无意用自己的名字震慑人心,却要先“明”,然后才能“正”。 明正典刑。 明:表明。正:治罪。典刑:律法。 说得更明白一些,是死是罚,总要让你明白为什么杀你,或者为什么罚你。如此才能起到教化的作用。 张月鹿继续道:“我来自道门天罡堂,四品祭酒道士,担任第八副堂主之职,奉掌堂真人之令,剿灭此处邪教据点。”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骤变。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再不明白,那也不能端坐在这里充当贵客。 张月鹿环视四周:“尔等虽非道门之人,但按照玄圣与我大玄高祖皇帝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的昆仑盟约,凡涉及隐秘结社之事,道门可自行处置。故而道门有权将尔等捉拿归案并一体处置。” 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张月鹿此言无疑在宣告,不要试图搬出自己的人脉或者背景妄图脱罪,只要玄圣还是道门认可的中兴祖师,高祖皇帝的神位还供奉在太庙正中主位上,还是万世不祧之祖,就没谁敢否认两人定下的规矩,祖训言犹在耳,就是道门大掌教和皇帝陛下也不行。 玄圣在世时,几次出手针对李家,好些李家成员被玄圣罢黜,可如今李家仍旧不敢说玄圣的半点不是,反而处处以玄圣嫡系后人自居,盖因玄圣是法统根基所在,否认了玄圣,也否认了由玄圣一手构建的道门,李家更失去了最大的依靠。 骄横不可一世、家族势力横跨道门和朝廷的李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客人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有丝毫异动。 不过杜龙坛例外,他十分明白一件事,这些人或许罪不至死,他却是十死无生,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连同他本人内,还有两名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总共三人一起出手,直奔张月鹿而去,意图擒贼先擒王。 许灵官没有一味死板地遵守张月鹿的命令,而 是毫不犹豫地扭断了手中之人的喉咙,然后同时对上两名归真阶段的高手。 不给两人丝毫反应的时间,许灵官如同一根离弦之箭,冲向其中一人,横臂一扫,将此人直接扫飞,后背轰然撞破墙壁,飞下楼去。 紧接着许灵官一个侧身,一只手快如闪电掐住另外一人的脖子,然后轻轻松松地将其提了起来,双脚离地不说,一张脸庞更是由红转青。 所谓的先天之人,哪怕是归真阶段,在一位货真价实的二品灵官面前,仍旧不值一提。 就是雷小环正面对上许灵官,也不敢说十拿九稳,可见高品灵官的霸道。如果没有这等本事,也不会被慈航真人派来保护张月鹿的安全。 若非灵官们的境界修为来自于外力,而非自身修炼得来,其实是能相同品级的道士平起平坐的。 张月鹿则是亲自对上了杜龙坛。 结果更是显而易见,杜龙坛根本不是马上就要跻身天人的张月鹿的对手,三招两式便败下阵来,被张月鹿以“无相纸”化作的纸鞭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不过杜龙坛还未真正绝望,因为这处据点乃是灵山巫教的一个重要财源,所以灵山巫教在此地安排了不少人手,其中就有一位天人。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满楼震动,半天夜幕被照得通红。 一发“凤眼甲七”正中庄园的大门,连大门带门楼和好大一段堪比城墙的院墙一起夷为平地。 驻守大门的邪教妖人连个响都没有,直接变成满地残缺不全的焦尸。 紧接着,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们踏着余火和灰烬进入庄园,沉重的脚步声轰然作响。 在灵官后面则是身着黑色鹤氅的道士们。 如同城墙的院墙固然是防御的利器,此刻却成了逃跑的阻碍。 庄园里的人只能被瓮中捉鳖。 一时间,无数嘈杂声音响起,男女老少,哭爹喊娘。在这种绝对的暴力机构面前,贵族和百姓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那样彷徨无助。 不一会儿,孙永枫带着一队灵官来到三楼:“副堂主深入贼穴,擒贼先擒王,其余妖人胆气已丧,不堪一击。”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不许滥杀无辜,仔细甄别,记住了?” “是,是。”孙永枫连忙应下。 张月鹿又看了许灵官一眼:“还要劳烦许灵官,解决掉此地的天人。” 许灵官将手中的俘虏交给其他灵官看管,脱下身上的斗篷,露出其下的灵官甲胄,又从须弥物中取出自己的头盔和面甲戴好,瓮声瓮气道:“领命。” 第八十八章 幽冥之途 齐玄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是三个时辰,也或许是四个时辰。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日夜之分,一直是灰蒙蒙的,无法通过天时计算时间。 他和身下的劣马似乎永远不会疲劳,也很难从体力消耗上去计算时间。 本来齐玄素还有用心跳和脉搏或者真气循环周天来计算时间的办法,可到了此地,他没了修为,感知不到真气,甚至也没了心跳和脉搏,就像个死人。 这让齐玄素对于时间的流逝缺乏清晰的概念。 这也就罢了,所有的人消失之后,这条长街就变得诡异起来,两侧的建筑好像是不断排列组合,怎么看都十分眼熟,只是原本酒楼挨着绸缎庄,这次变成了酒楼挨着烧饼铺子,下次再变成酒楼挨着当铺,而且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不断重复且单调的路程,让齐玄素的精神也有些恍惚起来。 怎么还看不到皇城? 帝京有这么大吗? 也许吧。 齐玄素尝试过破门而入,不过现在的他只是个普通人,拿门窗没有丝毫办法,而且“死之玄玉”对于这些死物没有任何反应。 齐玄素也想过回头,只是回首望去,只见得白茫茫一片,不见归路。 齐玄素不由在想,此地仿若一座城池,又有浓郁阴气,到底是真实修建的一座城,还是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所谓法术,其实就是弄假成真,最顶尖的法术便是把假的变作真的。这座城池也许原来是假的,也许对于仙人来说是假的,可对于齐玄素来说,却是真的不能再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齐玄素和身下劣马都已经麻木的时候,终于有了变化。 这条长街终于到了尽头,在这儿骤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看不清衣着面貌,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背影,这些“人”聚集一处,围着一个铜盆正在念念有词。 齐玄素一个激灵,脑子为之一清。 就像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洗了把脸,一下子清醒过来。 齐玄素仔细听去,只觉得耳熟。 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在哪里听过。 齐玄素认真想了一会儿,记起来。 他在梦中听过。 每次他在梦中去山上见那个黑 影的时候,总有些黑影躲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喃喃低语,与这些“人”的念念有词,如出一辙。 这些是上古巫教的人吗? 上古巫教与灵山巫教截然不同,后者虽然还顶着一个巫教的名头,但已经没有多少“巫”的影子,其中成员连灵山十巫都记不全,只知道一个巫罗,甚至不知道巫罗的本名是“罗”,巫只是她的身份,就好似七品道士齐玄素和齐玄素的区别。 便在这时,其中一“人”拿出一个草人,直接丢入了火盆之中。 一瞬间,齐玄素的身上也腾起火焰。 齐玄素赶忙伸手扑灭,不过仍旧传来烧灼的痛感。 这些“人”中响起怪笑之声,似乎在嘲笑齐玄素。 齐玄素也不客气,取出“死之玄玉”,朝着这些“人”一照。 一瞬间,所有的人影都被收入了“死之玄玉”当中。 “死之玄玉”的光泽又亮了几分,这让齐玄素有几分惊喜,这些疑似与上古巫教有关的“人”竟然蕴含神力。 便在这时,响起一声轻笑。 齐玄素转身望去,正是先前那个笑话他大包小包的小丫头。 “这是哪里?小妹妹。”齐玄素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同时尽量装出和善的样子。 小丫头回答道:“这里自然是‘鬼国’。” 齐玄素心中一沉,却不怎么吃惊,毕竟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接着他又问道:“我该怎么出去?” “自然是从大门出去。”小丫头伸手一指,她手指的方向立时拨云见日,重重白雾散去,显现出极远处的景象。 依稀可见,那里有一座极为雄伟的门户,好似城门,足有二十丈之高,人立其下,就好似蝼蚁一般,没有城门,门内波光粼粼,好似湖光水色一般,轻轻荡漾。 从两人立足所在到城门之间是无数白雾,其中无数建筑隐现,偶尔可见一檐半角。 齐玄素极目望去,只见得城头上有许多黑点,正在来回走动。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守卫的灵官。 “那就是进出鬼国的门户?”齐玄素喃喃道。 “正是。”小姑娘笑道,“不过你要是走这条路的话,多半要回答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那 些凶巴巴的灵官可不会放你离开。”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立时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我是跟着爷爷进来的。” “那你爷爷呢?”齐玄素耐着性子问道。 小姑娘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爷爷很忙,每天都有好多事情,不过他忙完之后就会来找我,无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冒昧问一句,令祖是何许人也?”齐玄素轻声问道。 小丫头眨了眨眼:“你说错了,我爷爷他不是人。” “不是人?”齐玄素一惊,脸上却是不显,“难道是鬼不成?” “没错,老夫就是一只千年的老鬼。”一个声音从齐玄素的背后传来。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上有丝丝凉意,转头望去,先前与自己交谈的老人就站在自己不远处。 齐玄素正色道:“不知前辈为何将我引入此地?” “可不是我将你拉进来的。”老人摆了摆手,“是你自己跟着我们过来的。”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死之玄玉”。 老人的声音缥缈:“就是这个东西,可真是个好东西,竟然开启了一条阴阳缝隙。你应该知道‘阴阳门’的道理吧?就是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老人停顿了一下:“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也与鬼国有关。当年皂阁宗在鬼国中造就尸山血海,浓郁的尸气竟然生生腐蚀出一线阴阳缝隙,连通九幽,使得鬼国阴阳逆转。虽然道门接管之后,已经清理了那些尸体,但鬼国仍旧十分特殊,姑且算是个薄弱环节吧,经常会发生阳世和阴间重叠的怪事,每每此时,鬼国内的群鬼便会降临人间,道门之人称之为‘鬼门关开’,于是道门又修建了‘鬼关’,名义上是防范外敌,实际上也是镇守‘鬼国’的门户。说白了,在这种地方,很容易遇到所谓的‘脏东西’。” “你身怀这等连通幽冥的异物,还敢从‘鬼关’过路,老夫都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大呢?还是无知者无畏呢?” “若非如此,那么多过路人,老夫为什么偏偏与你说话?” 齐玄素不由苦笑。 这算不算自找的麻烦? 第八十九章 万师傅 齐玄素赶忙询问道:“敢问老先生,我该如何离开此地?” “既来之,则安之。”老人示意齐玄素稍安勿躁,“鬼国洞天被道门视作禁地,等闲人无法踏足,既然来了,不如随着老夫到处走走,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齐玄素有心拒绝,却也知道自己想要安然离开鬼国洞天的办法还要着落在眼前的神秘老人身上,被道门灵官押着离开鬼国洞天可不算安然离开。 齐玄素只好答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固所愿也?我看小友的表情可不怎么情愿。”老人哈哈一笑,转身走在前面。 小丫头看了齐玄素一眼,蹦蹦跳跳地跟在老人身后。 齐玄素快走几步,跟上老人,稍稍落后半个身位。 老人所到之处,白雾纷纷退散,显露出其后的真容。 放眼望去,尽是高低错落有致的各色建筑,就算齐玄素对帝京的印象不深,也能认出是典型的帝京风格,与他先前走过的那条长街别无二致,只是不见半个“人”影。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不是没有“人”,而是“人”都躲藏了起来,就好像大军过境,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在街上乱走。 正想着,无数白雾向老人的脚下汇聚,然后化作一道虹桥。 老人领着孙女直接走上虹桥。 齐玄素举目望去,一眼竟是看不到虹桥的尽头,只能看到通向雾茫茫的深处。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上虹桥,虽然脚下软绵绵的,好似踩在棉花上,但好歹是脚踏实地,没有直接跌落下去。 齐玄素道:“还未请教老先生名讳。” 走在前面的老人头也不回道:“老夫姓殷,名九阴,九九重阳的九,阴阳的阴,殷九阴。” “请恕晚辈冒昧,殷先生名中阴气略重。”齐玄素道。 老人笑道:“一只老鬼,不叫九阴,难道叫九阳?” 小丫头插话道:“爷爷,我听说取名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命中缺什么,就要在名中补什么,爷爷的确是缺少阳气,应该叫九阳。” “没大没小。”老人笑骂一声,“阴极阳生,九阴既是阳。” “原来是这样。”小丫头恍然道。 虽然老人自称是一只千年老鬼,但齐玄素至今也没看出这老人到底是人是鬼,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老人的境界修为高出他太多太多,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走了不知多久,虹桥已经完全延伸入浓重的 雾气之中,虽然老人所过之处,仍旧是云开雾散,好似披风破浪一般,但齐玄素向两旁望去,仍旧是雾气滚滚,看不清虚实,好似行于云端雾海之上,甚至周围的雾气与雾气凝结而成的虹桥已经连成一片,不分彼此,若非有老人在前面引路,齐玄素都要担心自己一脚踩空掉落下去。 再走一段,虹桥终于开始往下,脚下的虹桥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待到离开虹桥,终于脚踏实地,老人一挥手,眼前的雾气向两旁退去,显现出一座巨大的宫门和连绵的城墙,通体以黑色巨石构筑,观其格局,与其说是一座内城,倒不如说是一座宫城,高有近十丈,城门上书“午门”二字。 戏文里常有“推出午门斩首”的说法,说的就是这座门了。 齐玄素一惊,这里果真是复刻了一座帝京城? 老人指着午门道:“当年的皂阁之主号称‘幽冥天子’,所以在鬼国之中复刻了整座帝京城,这里被道门之人称作‘幽冥帝宫’。如果没有这些雾气,无论身在城中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能清晰看到这座内城,与帝京皇城颇为相似。” 齐玄素问道:“这些雾气是什么?” 殷九阴说道:“这些雾气是道门搞出来的,至于具体原因和作用……你很快就能知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出午门之后,继续往南而行,便是承天门,往东是太庙,往西是社稷坛。 老人没有出承天门,而是往社稷坛而去。 社稷坛始建于前朝太宗年间,与太庙相对,分别位于承天门的一左一右,对应“左祖右社”的说法,除去社稷坛之外,还有拜殿、戟门、神库、神厨、宰牲亭等。社稷坛分为太社坛、太稷坛,供奉社神和稷神。社神即是土地神,稷神即是五谷神。 齐玄素随着老人走入社稷坛。 天为阳向南,地为阴向北,社为土地,属阴,所以坛内建筑均以南为上。最北为戟门,也是主门。 过戟门、拜殿,拜殿之南即是太社坛。 不过太社坛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座雄伟大殿,高有三十丈,若非白雾遮挡,只怕在午门就能看到。 这座大殿十分奇怪,四四方方,屋顶十分平整,没有屋脊,也没有瓦片,就像个凳子。 事实上,这座大殿的确是一个凳子。 因为一个巨人正坐在“凳子”上面,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 这也就罢了,仔细看去 ,虽然这个巨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似乎是用无数尸体堆砌拼接而成,异常渗人。 巨人低垂着脑袋,不知是死去多时,还是正在沉睡。 殷九阴在巨力巨人和大殿还有百余丈距离的时候就停下脚步,似乎是怕站得太近,巨人瞧不见自己。 殷九阴开口道:“万师傅!” 齐玄素只觉得一声惊雷在自己耳畔炸响,层层激荡开来,使得周围氤氲的雾气翻滚不休。 巨人缓缓醒转过来,堪比城门洞的幽深眼窝中燃红色的光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尊巨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不断喷出黄中泛绿的尸气。随着巨人的一举一动,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好似尘埃。 饶是齐玄素见过许多死人,仍旧被这等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白骨如山鸟惊飞”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无论是尸气,还是尸体,与白雾接触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齐玄素终于知道这些白雾是做什么的了。 “老鬼,搅我清梦,所为何事?”巨人轰然开口,语气不重,可嗓音太大,压迫力十足。 “最近胃口怎么样?”殷九阴随口问道,如熟人闲聊一般,不过从两“人”的称呼来看,的确是熟人。如果不是熟人,这样的问话却是有些挑衅的意味了,因为专门把人叫起来,就问一句胃口怎样,要么是闲的,要么就让人觉得有“尚能饭否”之意。 巨人语气平静地回答道:“上个月刚刚吃了五百,现在还不算饿,鬼国里剩下的尸体还能维持百年,暂时不必发愁。” 齐玄素闻听此言,又是一惊。 这个被称作“万师傅”的巨人竟然是以鬼国内的无数尸体为食,那么先前殷九阴所说的道门清理尸体,主要就是靠这个巨人了?毕竟在这等地方,阴气太重,尸体只怕是千年不腐烂,指望化作尘土是不可能了,土埋火烧也不大现实。至于把尸体运出去,更不可能,道门好不容易让北邙山恢复原貌,运出去不等于是前功尽弃了吗? “甚好,甚好。”殷九阴点头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向万师傅借一样东西。” 万师傅坐直了身子,仅仅是坐着,就已经超过五十丈。若是站起来,岂不是百丈之高。 它盯着蝼蚁一般的殷九阴看了一会儿,问道:“那件东西?” “是。”殷九阴点头道。 第九十章 白夫人 万师傅摇头道:“那件东西,不在我这里。” 殷九阴问道:“在白夫人那里?” “是。”万师傅点头道。 殷九阴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万爷爷。”就在这时,小丫头朝着巨人跑去,殷九阴也不阻拦,显然十分放心。 “是你这个小不点,怎么就是长不大呢?”齐玄素竟然从巨人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笑意,不过因为巨人的脸庞是拼接而成的缘故,并没有表情可言。 小丫头笑道:“为什么要长大?我才不要像万爷爷一般,吃了睡,睡了吃。” “你这个小丫头,气人的本事倒像你爷爷。”万师傅嘿然一声。 说话间,万师傅缓缓伸出一只巨掌,轰然落在地上,激得白雾又是一阵翻滚。 小丫头手脚并用地爬上巨大的指头,小跑着来到掌心位置。 然后万师傅缓缓将小丫头托举到自己的面前。 齐玄素不由在想,如果是自己近距离面对万师傅的尊容,多半做不到面不改色。可这个小丫头却是半点不怕,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不能是一只百年的小鬼。 殷九阴高声道:“丫头,你在这里陪你万爷爷说话,爷爷去见白夫人。” 小丫头的笑声传来,算是回应。 殷九阴转而对齐玄素道:“小友请随我来。” 齐玄素赶忙答应一声,他可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委实是这位万师傅的压迫感太强,真是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他,还有不断掉落的尸体残骸,落地之后似乎还会活过来,至于那些尸气,就更不用说了,只怕是沾到就死碰着就亡。 殷九阴领着齐玄素转身离开此地,又重新回到午门前。 从始至终,万师傅都没有注意跟在旁边的齐玄素,不知道是没有看到,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还有一种可能,是“死之玄玉”遮掩了齐玄素的气息,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对齐玄素视而不见,而齐玄素也没了心跳、脉搏、呼吸,就像个死人。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殷先生,那位白夫人就在皇城之中吗?” 殷九阴说道:“正是。” 齐玄素抬头望向巍峨午门,只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他只是去一趟龙门府而已,竟然会遇到如此光怪离奇之事,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只要他带着“死之玄玉”途径“鬼关”,就是必然。 想到这里,齐玄素忽然反应过来。 这一切该不会是出自七娘的安排吧? “死之玄玉”是七 娘给的,去龙门府的人镖也是七娘交代的,甚至裴小楼也受制于七娘为了还债不得不帮七娘做事,这才有了齐玄素手中那块出入“鬼关”的令牌。 如果说是七娘安排了这一切,倒说得通。 不过齐玄素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像一个串珠子的阴谋,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全盘皆错。如果齐玄素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不曾跟着盐帮的人出去,就不会招惹“天廷”,也就不会引来风伯的追杀。没有风伯的追杀,齐玄素便不会遇到裴小楼,自然没有令牌,无法走“鬼关”的近路。 如果七娘费的一切安排要立足于齐玄素的临时起意,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齐玄素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见殷九阴缓缓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按在城门之上,以一己之力缓缓推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仅仅开启一线,可供两人穿过,呼啸的阴风从这一线缝隙中汹涌而出,险些把齐玄素吹个跟头。 毕竟现在的齐玄素只是个普通人。 殷九阴站在阴风中,衣衫猎猎作响,不为所动,齐玄素却不得不伏低身子,顶风艰难前行。 两人穿过午门,进入到皇城之中。 到了里面之后,虽然还可以感觉到阴气的流动,但是已经无法形成阴风,而且此地的阴气之浓郁,远胜外面,所以殷九阴开门的时候才会如同开闸放水一般,使得阴气全部涌向一线缝隙。 好在齐玄素此时如死人一般,并不受影响,否则便要“溺”死在这阴气之中。 过了帝宫午门之后,是一个类似瓮城的所在,四面皆是黑色的城墙,脚下是以白玉铺地,黑白交错,仿佛阴阳交汇,倒是显现出道门的特点。 再过瓮城,便是重重殿宇,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贯穿整体,左右对称,真是与帝京皇城的布局一般无二。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此时这里却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休说道门的灵官或者道士,便是鬼魅活尸等物事,也不见半个,竟似是一座空城。 殷九阴往三大殿行去。既然此地是仿造了一座帝京城,那么按照帝京皇城的布局,三大殿分别是:太圣殿、上圣殿、中圣殿,其中太圣殿最大,中圣殿最小。 皇帝在太圣殿举行盛大典礼,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千秋、新年、冬至等节日,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除此之外,还在太圣殿举行新科进士的殿试。至于皇帝上朝的地点, 其实不在太圣殿,而是选在太圣门,又称御门听政。 此处帝宫也仿造了三大殿,殷九阴首先来到的便是最大的太圣殿,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金銮殿”。 刚入殿门,便听得一声轻笑:“殷先生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所来为何?” 李玄素循声望去,只见在最深处的龙椅上坐了一人,身材窈窕,穿了一身白衣,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几乎透明一般,没有半分血色,面容姣好,右半边的脸被长长的黑发盖住,看不清真容。在她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想来这位就是万师傅和殷九阴提起的白夫人了。 殷先生、万师傅、白夫人。 刚好三人。 齐玄素不由想到,道门还真是偏爱“三”这个数字。 太上道祖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故而又有三清道祖的说法。 三清之下有天官、地官、水官等“三官”大帝。 玄圣设置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天师、地师、国师,世人称之为“三师”。 这鬼国之中,也是三“人”。 就在这时,白夫人似乎注意到了跟在殷九阴身旁的齐玄素,轻轻咦了一声:“还有外客?真是罕见。” 齐玄素感觉到白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若实质一般,而且还带着森森寒意,让他几乎冻僵,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哆哆嗦嗦地低头行礼道:“晚、晚辈见过白夫人。” 不是吓得,而是被冻得。 “这位公子不必多礼。”白夫人莞尔一笑,“抬起头来说话。” 齐玄素依言抬起头来。 刚好看到坐在龙椅上的女子将遮住另外半张脸庞的黑发撩起。 只见她的另外半张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嘴中逸散开来。 齐玄素强自冷静,不敢露出异容。他倒是听过半面妆的故事,不过眼前这位女子的半面妆,实在让人无福消受。 虽然白夫人语气中一直带着笑意,但神态却是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她麾下的疆域。 齐玄素不由心中暗忖,三人之中唯有这位殷先生正常一点。 白夫人似乎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是没见过殷先生的本来面貌,才会这么想,其实就属他没有人样。”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发寒。 第九十一章 案子 一个实力雄厚的邪教据点,在天罡堂面前,就像风中的火苗一般,挣扎不了几下,便迅速熄灭。 “应龙”战船再次起航,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满载而归。 不是人人都能被押回玉京。在此之前,天罡堂已经作出了分类,也就是张月鹿所说的甄别。 大部分的庄园客人都留给了地方道府和官府合作处置,道府并不干涉具体事务,只是起到督促监视的作用,防止前脚抓后脚放的情况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官府一般都会定罪,从羁押劳役到流放不等,同时也处以数额不等的罚银,并剥夺士绅身份。 在大玄初立的时候,就借着一扫天下的大势推行了改革新政,主要是摊丁入亩。 所谓摊丁入亩,说白了就是取消丁税,并入地税。丁税就是人头税,不按照人头数收税,而是按照名下土地的数量收税,地少的少缴税,地多的多缴税,有利于人多地少的穷苦百姓,不利于地多人少的士绅地主。 士绅们自然要反对,可当时儒门和大魏溃败,道门和大玄勋贵们的重心早已不在田地,而在于海贸,自然是无对无效,反而又被顺势废除了士绅的种种特权。 虽然并没有完全废除士绅的特权,比如士绅仍旧不负担徭役,不纳税。但做出了明文规定,只限于士绅本人,士绅无法再去庇护他人,他的家人仍旧要服徭役。至于不纳税,过去是不纳丁税,现在丁税已经取消,是人人不纳税了,可地税还是要缴的。 如果剥夺了士绅的身份,那么紧接而来的就是各种徭役,也是一种变相的惩罚。 庄园中的邪教妖人,除了被当场斩杀的,其余人全部押回玉京,接受北辰堂的审判,如果有道门弟子牵扯其中,风宪堂也会参与进来。 玉京毕竟是寸土寸金,只有重犯要犯才有资格被关押在玉京城中,这些人会被关押在玉珠峰上,那里可是冰天雪地,甚是受罪。 再有就是涉案的赃款,这么一个销金窟,仅仅是没有被转移的太平钱就高达二十余万。 要知道一场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数百人被牵连,涉案金额也才几百万太平钱而已,二十余万的太平钱已经是很大的数额了。 按照慈航真人的指示,这些赃款悉数封存,运回玉京,交由度支堂处置。部分赃款会作为奖励下拨到天罡堂,这就是齐玄素也曾享受过的特殊补贴。如果没有赃款,就会由度支堂出个保底。 那座庄园则交给了地方官府处理,地方官府不会就此销毁,而是另做其他用途,比如当作普济堂、育婴堂,亦或是当作书院、仓库,实在不行,当作义庄也是可以的。 张月鹿作为这次行动的首脑,在“应龙”中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独立书房。 因为是临时的书房,所以没有太多私人物品,只有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些都是从庄园搜出来的,以账本为主,因为天罡堂的突袭没有任何征兆,让这些邪教妖人猝不及防,还有一份相关人员的花名册得以幸存。 张月鹿此时就在翻看那本花名册,发现其中不乏士绅之流,而且还是全家都入邪教,让她不甚感叹,什么叫人心不足?这就是了。 至于这些名单上的人,自然是照会地方道府,照着名单捉人,不能放走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没有余地可言。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敲门。 张月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名册上,头也不抬道:“进。” 沐妗快步走进来,手中拿着许多公文,欲言又止。 “应龙”上自然也有“讯符阵”,用以消息联络。 “说。”张月鹿又翻了一页。 沐妗这才说道:“无墟宫那边传来消息。想请我们天罡堂协助破案。” “破案?那不是北辰堂的差事吗?”张月鹿这才抬起头来,“我们只管剿灭隐秘结社,不管其他,是不是有人请托什么了?想要公器私用?” 沐妗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怀疑此事与隐秘结社有关。” 张月鹿伸手接过沐妗手中的纸张,快速看过一遍。 “万修武……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张月鹿微皱眉头。 沐妗道:“此人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弟子,所以无墟宫那边比较重视,据说是小掌宫潘粹青亲自出面处置的。” 如果师徒、师兄弟姐妹、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同在一堂、一府、一宫之中,地位又是一高一低,那么就会有“大小”之说,比如在天罡堂中,慈航真人是当之无愧的掌堂真人,张月鹿便被人在私下称作“掌堂小真人”或者“小掌堂”。 虽然张月鹿并不喜欢这种说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能够十分准确简单地点出此人的具体地位。 沐妗只需要说一个“小掌宫”,而不必说什么掌宫真人的大弟子、亲近心腹、无墟宫的第几辅理,张月鹿便明白潘粹青在无墟宫的地位了。 张月鹿也想起来了,在全真道的真人们造访云锦山的时候,她曾与此人在上清宫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齐玄素还在她身边,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天之后,竟然就是天人永隔。 想到此处,张月鹿的情绪低落下来,手中还拿着那张公函,久久没有说话。 “青霄?”沐妗轻声道。 张月鹿回过神来,收拾心情,略微沉吟道:“不管是不是小掌宫出面,我只问一句,此事确实与隐秘结社有关吗?” 张月鹿手中的这张纸只是一封公函,十分简略,关于案情,另有详述的公文。 “从无墟宫的陈述来看,应该有关。”沐妗又取出一份被装订在一起的详细案宗。 张月鹿接过迅速浏览一遍:“他们怀疑是死于风伯之手?简直荒谬。且不说时间根本对不上,以风伯的天人修为,杀人哪里用这么麻烦。” 沐妗道:“可除了风伯这条线之外,毫无线索。” 张月鹿问道:“有没有查过万修武的人际往来和各种关系?” “查过了,万修武最近没有结下什么仇家。”沐妗回答道。 张月鹿淡淡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只查最近,要往前查,他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有没有结下仇家?” 沐妗神色古怪,没有说话。 作为张月鹿的亲信,许多公文都是她看过之后才会转到张月鹿这边,起到一个筛选的作用,她自然早已看过。 张月鹿也刚好看到了最后一页。 万修武在万象道宫的确有一个仇家。 姓名:齐玄素。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五岁。 品级: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天罡堂摇光司执事,下落不明,疑似身亡。 张月鹿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其心可诛。” 这便是沐妗别别扭扭不敢直言相告的原因所在,她当然知道齐玄素是张月鹿心中的一根刺,所以摇光司上下都很有默契,轻易不会提起齐玄素。 这段时间以来,张月鹿几乎是一刻不得闲,让自己把心思放在大小事务上,倒是没有太多异样。 可现在让张月鹿去查齐玄素,这不是往张月鹿的心口上捅刀子吗? 张月鹿缓缓道:“他们……不知道天渊是我的朋友吗?让我来办这个案子,是想表达什么呢?看我的笑话?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沐妗赶忙说道:“其实他们是报给了天罡堂,之所以转给副堂主,是掌堂真人的意思。” “师父的意思?”张月鹿一怔,随即陷入沉思之中。 沐妗不敢多言。 良久后,张月鹿道:“我知道了,处理完这件事后,我会去无墟宫一趟。” 第九十二章 帝柳 殷先生的真身是什么样子? 从他自称一只千年老鬼以及万师傅和白夫人的只言片语来看,恐怕真是一只千年的厉鬼。 就算没有千年道行,只有几百年,同样十分骇人,鬼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殷九阴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单刀直入道:“白夫人,万师傅说那件东西在你这里。” “那件东西。”白夫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鬼国洞天并非昆仑洞天,贫瘠得很,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一点家当,你现在想要拿走它,我必须知道你打算要做什么?” 殷先生轻声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虽然不止百岁,但总要为日后计。” 白夫人陷入沉默之中。 齐玄素就像一个在看大人说话的小孩子,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只能等待结果。不过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也许与他有关,或者说与他手中的“死之玄玉”有关。 良久之后,白夫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殷九阴看了眼齐玄素一眼:“还要着落在这位小友的身上,现在只是一个设想,具体该怎么做,以后才能知道。” 白夫人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跟我来。” 说罢,她当先转身向大殿旁的侧门走去。 殷九阴与齐玄素跟在白夫人的后面。 出了大殿,是层层叠叠的殿宇,若是不熟悉道路,只怕要迷失其中。 不过白夫人在此地住了不知几百年,已经是再熟悉不过。 一路穿廊过殿,往宫城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阴气越是浓重,最后竟然下起雨来。无数细密雨丝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可偏偏又悄无声息,似是一场随风入夜润无声的春夜喜雨。 凡是精通捉鬼驱邪之人都明白一件事情,若是阴气弥漫之地,必会有潮湿之感,阴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甚至可以化为实质的水滴,此时阴气化雨,其中蕴含的阴气之重,足以将一位先天之人直接逆转生死,泯灭真灵,化为活尸。 这已经是绝对的生人禁区,不过齐玄素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只能说是多亏了“死之玄玉”。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劣马,因为这偌大宫城中除了白夫人外空无一人的缘故,自然不像真实的皇城那般规矩繁琐,所以齐玄素一直牵着自己的劣马,就这么行于各大巍峨殿宇之间。 不得不说,这家伙虽然体力不怎么样,不抗冻,似乎年纪也挺大了,但真是有几分灵性,不仅在刑场上知道接应齐玄素,而且此时也知道轻重,紧紧跟在齐玄素身旁,不敢打半个响鼻,生怕惊动了殷先生和白夫人这两个绝世阴物。 至于白夫人和殷先生,在此地自然是如鱼得水。 齐玄素虽然没有去过皇宫,但皇宫的布局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也知道皇宫分为前朝和后宫。 承天门后是端门,端门后是午门。过了午门是太圣门,太圣门后是太圣殿。 太圣殿与上圣殿、中圣殿并称三大殿,此三殿被称为前朝,与后宫区分。 过了三大殿是“后三宫”,通俗来说,就是皇帝书房、皇帝、皇后居处所在。 三大殿和后三宫同处于中轴线上。 不过当齐玄素跟随白夫人来到后三宫时,却发现此地的后宫似乎与真实皇城的后宫很不一样。 因为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宫殿之说,除了宫墙,就只有一方极大的湖泊,足足占据了半个皇宫。 这也在情理之中,这里毕竟只是复刻帝京城,而非真正的帝京城,道门自然想怎么改建就怎么改建。 不过让人惊诧的是,湖泊之中也不是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之所以说是血水,而不是鲜血,是因为不似真实鲜血那般粘稠,甚至还有几分清澈的感觉,甚是诡异。 湖面上弥漫着浓重的白雾,远处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看不分明。 白夫人挥了挥手,滚滚白雾向两侧分开,由近及远,依次散去,好似拨云见日。 只见在血湖的中央有一座岛屿,不过并非是泥土岩石筑就,而是以无数尸体堆积而成。 这可真是尸山血海了。 齐玄素震惊难言。 殷九阴解释道:“道门进驻鬼国洞天之后,将洞天内遗留的所有尸体都集中在这里,统一处理,所以这里也是万师傅‘用膳’的地方。” 齐玄素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巨人趟过血河,来到岛屿旁边,慢慢蚕食“岛屿”。 这也就罢了,在岛屿正中还有一棵巨大的柳树。 大到何种地步? 柳树仿佛一根通天巨柱,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湖泊,垂下的柳条足有成年男子的腰肢粗细。 桃木为阳,柳木为阴。 故而桃木有驱邪灭鬼的作用,而柳木则可以让鬼魅寄宿其中。 这样一棵阴木,生于幽冥鬼国之间,扎根于尸山血海之上,这是人间无论如何都无法见到的壮阔景象。 殷九阴抬手一指:“此树名为‘帝柳’,是道门造物的大手笔。先前我曾对小友说过。当年皂阁宗以无尽尸气强行腐蚀出一线裂缝,连同九幽,使得阴气扩散,弥漫至整个北邙山,让北邙山几乎化作鬼蜮。道门为了填补这处裂缝,便由全真道在此种下了这棵异种帝柳,以阴气为生,以血水尸骸为食,茁壮成长,二百年间已有二百丈之高。” 齐玄素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都说人定胜天,一人之力的确难以做到,可集合万万人之力,却是可以做到。 白夫人说道:“其实认真算起来,我们三人也算是道门中人,各有职司。因为越是靠近这座血湖,阴气越重,就连道门的灵官也很难长久停留。所以我的职责是镇守此地,不容许外人靠近‘帝柳’。听起来责任重大,可这里一年到头也不见半个人影,实在无趣得很。” 殷九阴接口道:“万师傅的职责就不必多说了,主要是清理这些尸体,丫头说他吃了睡,睡了吃,倒也不算冤枉他。至于老夫,算是个联络人,可以自由出入鬼国和鬼关之间。”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而已。 这还仅仅是一座鬼国洞天,真不知道号称天下第一洞天的昆仑洞天,又该是何等景象? 白夫人道:“你要的东西,就在‘帝柳’之上。” 第九十三章 平天冠 殷九阴伸手在血水中一搅,血水化作一艘血色的小舟。 齐玄素忍不住道:“我的马怎么办?” “无妨。”殷九阴一挥袖,白色的雾气涌来,化作一座芦篷,将阴气阻隔在外。 齐玄素拍了拍劣马,让它去芦篷之中等候,然后他跟随殷九阴登上了血水化成的小舟,殷九阴又一挥袖,小舟无风自动,朝着血湖中央的尸岛驶去。 越是靠近尸岛和帝柳,越是感觉震撼。 在远处的时候,齐玄素还能大概看到帝柳的全貌,可到了尸岛边缘的时候,便只能看到帝柳的巨大树干和垂下的纸条,全都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不见阴森,反而有几分缥缈神秘之感。 至于尸岛本身,没什么好说的。 正如殷九阴所言,鬼国洞天内部阴阳颠倒,阴气过重,就连火器都无法正常使用,其中的尸体更是千年不腐,想要通过正常手段去清理这些尸体,已经无法做到,只能用一些不在常理之中的造物。 造就一座粪坑不难,清理一个粪坑就很难了。 二百余年过去,道门还在为当年的皂阁宗收拾残局。 小舟靠岸之后,齐玄素踏上了尸岛,只觉得脚下黏黏软软,好似踩在某种泥地上。到了此地,就连帝柳的树干都无法一览全貌了,就好似面贴墙壁站立一般。 殷九阴直接向帝柳的树根走去。 树根庞大,好似死去的巨蟒蛟龙。 走近之后,齐玄素才发现竟然有一个树洞,平心而论,这个树洞很大,可与帝柳的庞大身躯相较,就显得十分渺小了,好似一个微不足道的蚂蚁窝。 齐玄素随着殷九阴走入其中,发现树洞之中竟然有木质楼梯,一直蜿蜒螺旋向上。 殷九阴说道:“因为帝柳克制阴气,又有道门设置的阵法,不能直接飞上去,还是一步一步走上去吧。” 齐玄素本也不会飞,自然没有意见。 楼梯一眼望不到尽头,并不规则,而是依照帝柳的脉络走向修建,有一部分楼梯在帝柳内部,还有一部分楼梯在帝柳外部,仿如蜀道的结构,行走起来自然是相当刺激。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供人停留歇息的小型树屋,其中栖息着许多“草人”,身披藤甲,手持各种兵器和弓箭,仿佛忠诚的卫士,更有体型堪比虎豹的巨大飞虫,盘旋飞行。 这些应该也是守卫帝柳的造物,如果是齐玄素自己前来,多半要被这些草人飞虫当场斩 杀,不过有殷九阴领路,那就不一样了,草人和飞虫对于两人完全视若无睹。 起初的时候,齐玄素来到外部楼梯时,还能看到下方的尸岛和血湖,齐玄素甚至可以看到血湖中其实有许多屋顶飞檐,说明这里原本是有建筑的,也许就如真正的皇城一般,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缘故沉入血湖之中,只剩下部分高层建筑还能露出一星半点。 及至后来,随着越走越高,向下望去,就只能看到白雾茫茫,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皇宫前朝的殿宇,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到最后,就只剩下茫茫白雾,就连帝柳本身都若隐若现。 当走到楼梯尽头时,齐玄素发现原来在树冠上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木质平台,大小堪比太圣殿,在平台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类似祭坛的所在,在祭台前则守着一只巨大的漆黑怪鸟,三丈之高,黑羽如刀,展开双翼足有十丈,鸟喙如钩,双眼之中满是凶厉。 不过见到殷九阴之后,怪鸟立时收起了展开的双翼,变得温顺起来。 殷九阴领着齐玄素来到祭坛前,只见上面放着许多盒子和一方平天冠。 所谓平天冠,也就是帝王冠冕,垂有珠帘,被称作“旒”,总共是十二旒。 这大约便是殷九阴所说的“那件东西”。 殷九阴望着平天冠,缓缓说道:“当年的鬼国主人自称‘幽冥天子’,建造地上鬼国,组建鬼军,甚至仿造了一座帝京城,这顶平天冠便是他的遗物,可以说汇聚了当年皂阁宗的气运所在。” 气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因山河龙脉而生,一部分因人心所向而生,两者合而为一,便是气运。 山河龙脉被称之为地气,人心所向被称之为香火愿力。 每每王朝末年,人心尽失,丢城失地,自然也就气运已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气运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神力,兼顾地仙和神仙之长,远高于古仙们的各种神力,甚至可以抗衡天道伟力。 殷九阴继续说道:“随着皂阁宗灭亡,这顶平天冠中凝聚的气运也不断流失,只是因为地上鬼国仍旧存在,所以还不曾彻底消亡。又因为平天冠不能离开鬼国洞天,所以道门没有将其带走。或者说,对于掌握了天下半数香火和昆仑龙脉的道门而言,这些许气运实在算不得什么,于是就留给了我们,这便是白夫人所说的为数不多的家底之一。” 齐玄素心中已经有所预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殷九阴 走上前去,双手捧起平天冠:“这顶平天冠原本由万师傅负责保管,大概是万师傅觉得太麻烦吧,毕竟按照道门的说法,万师傅更接近武夫,对于这类东西不怎么感兴趣。而且万师傅的确有些马虎大意,便交给了白夫人保管,没想到白夫人竟然把它藏到这里来了。” 齐玄素也看得出来,如同巨人的万师傅怎么看也不像是画符念咒的角色,不抡胳膊挥拳头都对不起他这么大的块头。至于殷九阴,从他方才展露的手段来看,应该是一名方士,擅长以虚化实,弄假为真。 殷九阴将手中的平天冠送到齐玄素的面前:“我想,这件东西对于小友会有用处。” 齐玄素没敢直接伸手去接,而是望向殷九阴,问道:“既然是为数不多的家底之一,那么殷先生为什么要送给我?” “问得好。”殷九阴笑道,“我也还是那句话,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不止百岁,眼前也的确没有什么难处,可总得往后看,想一想百年之后。” 齐玄素忽然想起,万师傅曾经说过,此地的尸体还够百年之用。再往远处想,道门曾经有人主张毁去鬼国洞天。如果有一天鬼国洞天不存在了,那么万师傅、殷先生、白夫人难免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道门的安排上面。 这大概就是白夫人只问干什么、怎么干却不反对的原因。 殷九阴只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先给了,然后才知道怎么干。 换而言之,殷九阴也不知道去路在何方,倒像是临时起意,赌上一把。毕竟一百年太远,谁也无从预料。 齐玄素苦笑道:“殷先生这般看得起我吗?” 殷九阴笑了笑:“说句不怎么好听的话,小友本身只是平平无奇。可这块‘玄玉’却是不俗。如果是小友无意中得来,那就说明小友是天命所归之人,有大机缘在身,日后前途无量。如果是长辈赠予,那就说明小友身后牵扯甚广,日后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无论是哪一点,都足以让我们三只孤魂野鬼赌上一把,若是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只是一顶注定要消亡的平天冠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谓是极为诚恳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道:“不知殷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只是一个人情而已。”殷九阴仍旧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在必要的时候,请小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拉我们一把,仅此而已。” 第九十四章 契约 齐玄素还是有些顾虑。 普通百姓之间借钱尚且要打个欠条,这些盘踞鬼国洞天的绝世阴物们总不会把东西送了就算完事,总要有些防备他赖账的手段,否则他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可没地找他去。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直接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也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殷先生就不怕我赖账吗?” “怕,当然怕。”殷先生不以为意,“所以我想与小友订立一个契约。” 齐玄素正要开口说话,殷先生摆手道:“小友先不忙拒绝,不妨听我把话说完。既然是契约,自然要双方都满意才行,不存在强迫一说。小友听完之后,如果同意,就将这顶平天冠收下,如果不同意,再拒绝也不迟。” “殷先生请讲。”齐玄素只好道。 殷先生道:“虽然我们并非生而为人,但我们却是因人而生,或者说,我们生前也曾是人,所以还是习惯自称为人。我们三人因人而生,却也是因鬼国洞天才得以重生。可以说我们三人与鬼国洞天息息相关,如果小友愿意收下这顶凝聚了鬼国洞天部分气运的平天冠,便与鬼谷洞天以及我们于冥冥之中建立了某种联系,自此之后,我们同乘一船,便是契约的根本所在。” “这种契约以及联系是双向的。地师徐无鬼曾经与大天师张静修订立心魔誓言契约,后来徐无鬼借留仙台之力成就一劫地仙,无人能制,最后关头由张静修出面,借助两人曾经订下的契约,强行兑子,拖着地师提前飞升离世。哪怕当时的地师已经强过天师,仍旧无法扭转,这便是契约的力量。所以小友不必担心订立了契约便会受我们所制约,或者说小友的确受我们所制约,而我们同时也会受到小友的制约,双方互相制约,这是十分公平且毫无疑问的。” 齐玄素有些心动,问道:“那么要如何建立契约?” “我是诚心结交小友,所以不想欺瞒小友。”殷先生稍稍举高手中的平天冠,“契约的本身就是神力,小友收下平天冠,以手中的‘玄玉’汲取神力,再将‘玄玉’化为己用,如此便缔结了契约。”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殷先生的确是极有诚意,他完全可以用欺瞒的手段,却选择开诚布公。 当然,若是往坏处想,也不能排除殷先生忌惮齐玄素背景的可能。毕竟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大可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拿到这块“死之玄玉”,多半是有人相助,殷先生在不清楚齐玄素底细的情况下,不好贸然用强,反而是释放善意更为稳妥。 为人处世,不必把人想得太坏,却也不能把人想得太好。 齐玄素又问道:“缔结契约之后会怎样?” 殷先生道:“如果我们三人不幸死去,小友没有性命之忧,却会修为受损。损失多寡,因小友的境界修为高低而定,对于现在的小友而言,很容易就能弥补,可如果小友走到了很高的位置,比如说伪仙,那就是很难承受的损失了。” “当然,也需要小友做一个权衡,如果小友觉得帮助我们所付出的代价远超过损失的这部分修为,那么小友完全可以袖手旁观,这就是我先前所说的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拉我们一把。若是力所不及,我们也不会责怪小友。” “如果小友未能走到那等高度,而是蹉跎一生,或是先我们一步而去,那么这个契约自然是作废。” “再有就是,我们也可以适当帮助小友,不过有较大的局限。” 齐玄素听得很仔细,凭他的江湖经验来看,最起码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破绽,还是比较合乎情理的。至于所说的“适当帮助”,齐玄素也比较感兴趣。 齐玄素问道:“殷先生所说的‘帮助’,能否详细讲一下?” “可以。”殷先生仍旧是举着手中的平天冠,“其实说白了就是像‘阴阳门’那样开辟一条阴阳缝隙,只要调用这部分神力就可以了。” 说罢,殷先生做起了示范。 只见他手中的平天冠发出淡淡的光芒。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齐玄素瞬间在背后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一道略显虚幻的门户缓缓开启,门内雾气茫茫。 片刻后,白夫人从门户中走出。 殷先生解释道:“我们三人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浑然一体。一般而言,不会是固定某个人,我们三个人谁有空谁去。”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发现白夫人其实是一半人身一半白骨,从中一线分开。人身的那部分是个极美的女子,肤如凝脂,欺霜赛雪,还带着几分病态之美,白骨的那一半就十分可怕了,不仅是脸庞,还有手脚,都是光滑的白骨,只是被衣物遮挡了,所以看不分明,只有行走时才能看到一二。难怪叫白夫人,原来是白骨夫人的意思。 白夫人看了眼殷先生手中的平天冠,没有说话。 殷先生解释道:“不过这种方法有很大的局限,只能在部分地方开启‘阴阳门’,最好是阴气浓郁的地方。如果是阳气重的地方,很难开启门户,比如洞天福地、人烟稠密的大城镇,都属于阳气很重的地方。” 齐玄素又问道:“殷先生和白夫人还都好说,万师傅那么大的身躯,这扇门户,恐怕容不下万师傅吧。” 殷先生笑道:“小友不必担心,到时候就知道了。” 齐玄素也只好点头。 到了如今,他似乎没有像拒绝的理由了。毕竟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听殷先生所言,最起码要到伪仙的境界之后才有了还债的资格,说句不好听的,他又不是张月鹿,够呛能走到伪仙境界。 总体而言,还是殷先生他们承担的风险更大,往好处想,这是下闲子、烧冷灶,眼前没有用处,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不妨提前投注。往坏处想,那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殷先生将手中平天冠再次递到齐玄素的面前:“小友,今日我们把这份气运送给了你,自是希望你能鹏程万里。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接过了这顶平天冠。 一瞬间,汹涌神力向齐玄素手中的“死之玄玉”涌去。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齐玄素的意识逐渐模糊,仍旧攥紧了手中的“死之玄玉”。 然后齐玄素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又来到了老地方,还是熟悉的场景。 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 齐玄素二话不说,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不同的是,这次少了两个人影,在火堆后面只剩下九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九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缺少的身影大概就是“生之玄玉”和巫阳了。 虽然齐玄素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因为这九道身影还是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九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显露真容。 齐玄素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灰白色的长袍,赤足而立,白发如雪,一直垂落至后腰位置,皮肤苍白,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灰白泛黑,人面鸟身,青蛇为伴。 第九十五章 圣胎 齐玄素睡了很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帝柳,也不在宫城,正在能够看到鬼国洞天门户的地方,也就是他在鬼国第一次见到殷先生的地方。 就在此时,传来小姑娘的咯咯笑声:“骑大马咯,骑大马咯。” 齐玄素坐起身来,就见不远处,小丫头正骑在自己的那匹劣马上面,这家伙虽然体力不好,可极有眼力,知道惹不起小丫头,走得十分平稳,不时还会扭过头来朝着小姑娘打个响鼻,露出一排整齐牙齿,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真是人老奸马老滑。 齐玄素再低头一看,手中的“死之玄玉”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赶忙入定,内视自身状态。 原本齐玄素已经突破至第十八截脊椎,还剩下六截脊椎和一个玉鼎关,才能跻身圣胎境界。 如今他已经彻底打通了二十四截脊椎龙虎关,突破玉鼎关,进入上丹田,正式跻身散人的圣胎境界。分别对应炼气士的炼神境界、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方士的雷动境界、巫祝的金身境界,也就是统称的先天之人归真阶段,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这本是意料中事,算不得什么,就算没有“玄玉”,齐玄素也能通过“血丹”跻身归真阶段,无非是早晚的问题。如果“玄玉”只是提升境界修为,那也不值得太平道大费周章,对于李家而言,这种提升修为的丹药要多少有多少,从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玄玉”的关键在于能补全散人的缺陷。 众所周知,散人是什么都会,五大传承均有涉猎,却什么都不精通。 可齐玄素得了“生之玄玉”之后,就补全了武夫传承,得了“血肉衍生”的神异,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气血壮大,甚至能修炼武夫特有的拳意。 这才是“玄玉”的玄妙所在。 齐玄素现在的感受就是神魂得到空前的壮大,甚至有一种可以脱离身体束缚的感觉,似乎只要一个念头,便可以挣脱樊笼,飞上九天。 毫无疑问,这是方士的神魂出窍。 换而言之,“死之玄玉”帮助齐玄素补全了方士的传承,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用“阴阳眼”的半吊子,可以学习更为高深的法术。 当初去剿灭迪斯温的时候,齐玄素就见识过灵泉子的手段,能操纵他人,让他十分羡慕。还有殷先生,挥手之间便是弄假为真,好似凭空造物,更是玄妙。从这方面来看,武夫的强势只能体现在打人和抗揍上面,远不如方士这般灵活和便利。 不过绝大多数法术都像武夫的拳意和身神那般,需要主动学习修炼,不是天生就有,补全方士传承,也只是让齐玄素有了学习修炼的基础而已。 就好比学习一套锤法,要先有拿起锤子的力气和长时间挥舞锤子的体力,否则学习修炼便无从谈起,所以许多技击之术都有基本功一说,先不教具体招式,先去打熬气力和磨砺体魄。 “玄玉”就省去了这部分过程。 正如“生之玄玉”将齐玄素的气血化作血气,“死之玄玉”也将齐玄素的念头化作法力,与真气、血气截然不同,类似于神力,不过神力是别人的念头愿力所化,而法力是自身的念头所化。 更让齐玄素惊喜的是,“死之玄玉”还附带了一些小法术,就好像佛门的灌顶之法一般直接灌注入了齐玄素的脑海之中,拓印于神魂记忆之中。 这让齐玄素有些头昏脑涨,好处是能直接使用,而不必修炼学习。 这些法术没有具体名字,齐玄素将第一个法术称之为“鬼刀”。 其实就是召唤出那把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的鬼头刀,似虚似实,诡异无比。如果遇到活物,就是锋锐无比的砍头刀,如果遇到死物,就如同一个虚影一般。还有信以为真的神异,若是觉得挡不住齐玄素的一刀,就必然挡不住,因为自己的真气、神力会随着挡不住的念头反杀自己。再配合上“大衍灵刀”,可谓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不过这个法术也有很大的局限,首先是不能在阳气浓重的地方使用,而且会被武夫的血气克制。齐玄素之所以对这把鬼头刀无可奈何,也是因为他暂时失去了武夫神异的缘故,如果不在鬼国之中,齐玄素不会被逼到生死一线的地步。 其次是对于法力消耗很大,很难长时间使用。如今齐玄素的法力大约相当于方士的雷动境界。 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到了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 以雷动境的法力驾驭鬼刀,大概可以持续三炷香的时间。随着他的境界提升,法力增长,持续时间自然也会随之变长。 第二种法术被齐玄素称之为“牧鬼”,取自牧羊之意,就像放牧羊群那样驾驭鬼类。说白了就是召唤鬼魂,也不是凭空硬造出来,而是先前被齐玄素吸入“死之玄玉”中的各种鬼魂,有项家堡中的女鬼,也有鬼国洞天中的鬼卒。 从此之后,齐玄素便可以捉鬼养鬼了,严格来说,殷先生同样可以被捉拿驾驭,不过所需要的境界修为极高极高。 第三种法术是“阴阳门”,就是开启一道阴阳缝隙,绕过阳世的距离。齐玄素先前误入鬼国深处,虽然是误打误撞,但已经有“阴阳门”的雏形。 这个法术对于齐玄素没什么直观的用处,普通方士只修炼神魂念头,体魄气血十分虚弱,甚至因为炼精又不补充的缘故,体魄枯槁,气血衰败,阳气极弱,自然可以进入“阴阳门”。可齐玄素的体魄却是实打实的武夫体魄,气血旺盛到可以修炼拳意,鬼邪不能靠近,“阴阳门”根本无法承受,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骑马赶路。 不过也不能说全无用处,因为契约的缘故,齐玄素可以沟通鬼国洞天,请殷先生、白夫人、万师傅三者之一出面。 只是局限极大,必须是阴气重阳气弱的地方才行,关于这一点,殷先生已经说过。 齐玄素主要还是与人打交道,又不翻山卸岭摸金,所以这个看似很有用的用途其实也不太有用。 而且“阴阳门”本身并不稳定,与人激斗时无法使用,只能提前开启或者事后开启。打到一半的时候再想请殷先生或者白夫人出面,也是行不通的。或许等到齐玄素的法力更为精深、念头更为壮大的时候可以做到。 除此之外,还有方士本身的神异“神魂出窍”,这与武夫的“血肉衍生”一样,是一种神异本能,而非神通法术技艺,所以不必修炼。 对于正统方士而言,这是斗法的根本所在,既可以进入他人梦中,也可以附体他人,还可以施展法术、驾驭法器、画符念咒等等,摆脱了体魄的束缚之后,反而效率更高。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可以飞了,无影无形,能够穿墙,用来侦查潜入倒是不错。不过没了体魄的庇护之后,神魂十分脆弱,要注意规避武夫的血气和儒门的浩然正气。 再有就是散人到了圣胎境界后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出窍术”就不说了,与方士的“神魂出窍”类似,还不如方士,只是个简化版本,已经不需要了。 “望气术”则是“仙人望气术”的简化版本,无非是看破别人境界修为的概率低一些,追踪寻气的距离短一些,能够分辨气息的种类少一些,消耗的真气多一些,无法勘破障眼法,无法看破鬼魅行迹,无法识破妖类的变化之术,除此之外,也差不太多。 关键是“先天神算”。 “出窍术”和“望气术”都是简化版本,唯有“先天神算”与谪仙人的“紫微斗数”各有千秋,是散人真正的看家本领。 首先,“先天神算”可以凭借人力计算各种变数来预测趋势走向,而非以冥冥天意来预测未来,故而“先天神算”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大幅增加脑力,表现在记忆力和悟性有所增强。 其次也可以应用到与人斗法交手之中,颇类似于掐指一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神通修为、身形动向、兵刃变化,甚至是光照强弱、地形高低、气流变化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出手无不中的。 若是修炼到高深处,甚至可以料敌先机,而且省却屈指计算的过程,乍一看去,就像对手主动凑过来挨打一般。若是能修炼皇室的“太上忘情经”,摒弃七情六欲,则可将“先天神算”变为“天算”,当真是无所不算,攻则料尽一切先机,守则没有半分破绽。 不过“先天神算”的缺点是对于脑力、心力消耗极大,所以要到归真阶段才能修炼。 这便生出一个问题,“先天神算”是需要学的,齐玄素如今不在道门,说不得还要求助七娘。 第九十六章 恍然如梦 齐玄素尝试了下自己新学会的法术,先是召出“鬼刀”,整体还是鬼头刀的模样,不过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他随手挥舞了几下,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同时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法力飞快流逝。 齐玄素又召出了几名鬼卒。 这些鬼卒身着类似于衙役狱卒的服饰,脚踏皂靴,头戴方帽,脸上敷着白色的粉底,神情木然。再加上齐玄素手中的“鬼头刀”,倒显得齐玄素像个主掌行刑的刽子手了。 便在此时,小丫头骑马来到齐玄素身旁:“你醒了。” 齐玄素挥手收起鬼刀和鬼卒,望向小丫头:“小妹妹,怎么只有你在这里,殷先生呢?” “爷爷很忙的,那个凶巴巴的灵官有事找他。”小丫头说道。 殷先生能自由出入鬼国和鬼关,是两者之间的联络人,而鬼关中有一位道门的一品灵官亲自坐镇,多半就是这位一品灵官有事找殷先生,也许是鬼国洞天的异常惊动了他,不过想来殷先生可以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殷先生不在,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此地,只得又问道:“小妹妹,我该怎么离开鬼国?” “爷爷走的时候交代过,你怎么来到此地,就可以怎么回去。”小丫头从劣马的背上跳了下来,又拍了拍它的腿。 劣马投桃报李,用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小丫头。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也就是原路返回了。”齐玄素略微沉吟,然后抱拳道,“多谢。” “不谢不谢。”小丫头笑着说道。 齐玄素翻身上了劣马,用出自己的第三种法术,也就是打开“阴阳门”,开启一条幽冥之途。 一道门户随之出现。 齐玄素打马上前,临进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小丫头。 小丫头用力挥手:“再见了。” 齐玄素不由一笑,挥了挥手,劣马也回头打了个响鼻,好似告别。然后一人一马进到门户之中。 穿过门户,齐玄素再次回到了那条苍白且千篇一律的长街。 这一次,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没有被封禁,而且曾经沧海难为水,就连主导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都见过了,些许小鬼便不算什么了。 事实上,这些小鬼就像齐玄素的劣马,很有眼力,根本没有“人”不开眼地招惹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 这段路程难免无趣枯燥,不过齐玄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变化之中,现 在齐玄素体内有三股力量,分别是炼精化气得来的真气,纯粹气血所化的血气,念头所化的法力,分别对应散人、武夫、方士三种传承。 三者三足鼎立,散人的真气和方士的法力都是归真阶段,按照道理来说,武夫的血气只是玉虚阶段,不过“澹台拳意”弥补了这一点,因为“澹台拳意”并非道门的正统功法,而是道门旁支澹台云所留,所以其中包含了部分修炼的法门,其中的效仿天地之势正是对应了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三者相加,让齐玄素的归真阶段修为异常强大,如果再对上白永官、万修武等人,那么自然是轻松取胜,半点不费力。 不过这不意味着齐玄素一个人就等同于三个归真阶段之人,因为他的武夫和方士传承并不十分完整。 虽然齐玄素的血气和法力都达到了归真阶段的程度,但这只是基础部分,再往上,归真阶段的武夫已经开始凝练身神,这是通向见神不坏境界的必经之路。归真阶段的方士也开始将壮大念头,为后来的中阴境界做准备。 见神不坏境界已经无需多言,就是将全身上下最为重要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全部凝练身神,连成一体之后,金刚不坏。 方士到了中阴境界之后,除了法术脱虚入实之外,阴神也会成就中阴之身。 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 “中阴之身”是指亡者已断气,魂魄开始离体,但还未完全脱离躯壳的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特殊阶段。所谓“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前阴已谢指此期寿命已尽,后阴未至意谓魂魄尚未归于天地。这种状态下魂魄会流连于尸体旁,观看自己生前躯体。此时三尸未现,业力未形成,故极其自由、轻灵、敏锐,念头清晰无碍,觉知力为生前七倍,这一生的经历都会在灵台中闪现。 平常人死后的中阴状态,只有七日之期,也就是头七之说。但方士的中阴之身却能将这种特殊状态长期保留下来,借此让自身处于一种介于阴阳之间的状态,秘不可言,匪夷所思。在这种状态之下,每一个念头稍有污损,都能恢复纯净。到了这种境界的方士,已不怕一般尸气、秽气、血气,或者狂热的香火愿力。 相较于阴神,中阴之身无疑是向前一大步,从如同鬼魂一般变为介于阴阳之间,再往后就是阴神化作阳神,可以直面武夫和天雷而不受丝毫克制。 可以说,武夫的见神不坏是体魄的极致强大,方士的中阴之身是 神魂的极致强大。 这都是齐玄素缺少的。 归真阶段也有强弱之分,强如张月鹿,单枪匹马连战数名归真阶段的高手且胜之,弱如万修武,被还未跻身归真阶段的齐玄素正面击败。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有一个极大的劣势,就是没有什么厉害的神通,只有一个“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反观张月鹿、谢秋娘这些人,至少有一门大成之法傍身,张月鹿甚至会两门大成之法,所以真要对上这些天之骄子,齐玄素还是败多胜少。如果张月鹿动用半仙物“无相纸”,齐玄素绝对是必败无疑。 不过齐玄素仍旧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他愈发笃定“玄玉”就是补全散人的关键所在,只要他能拿到足够的“玄玉”,总能彻底补全散人,画龙点睛,也如张月鹿那般,成为一位谪仙人。 只要成为谪仙人,他就能得到道门的认可,那么被传授大成之法并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思绪开始发散。 现在看来,他的长期计划已经很明确了,收集“玄玉”,提升境界,争取早日成为谪仙人,同时谋求重返道门,迎娶张月鹿,佩慧剑,跻身道门的高层,走上人生巅峰。 中期计划就是,提升境界修为,攒一些太平钱,同时伺机复仇。如今万修武已死了,还剩下四人,分别是:岳柳离、衍秀和尚、赵福安、风伯。前两者对于齐玄素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只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后两者,现在的齐玄素还不是对手,不过齐玄素相信距离那一天不会太远。 至于短期计划,很简单,就是稳固自己的境界修为,同时熟悉的方士的手段运用,学会“先天神算”,在有限的条件下可以尝试学一些不算太过高深且实用的法术。还有就是,去往龙门府,完成那趟人镖。 其实对于齐玄素而言,跻身归真阶段之后,就算不用“长生酒”,也可以勉强服用“血丹”,不过人无信不立。他既然答应下来,人家也已经等了他一个月,总不能半路撂挑子不干,让人家临时再找人,这是坑了人家,也让七娘难做。 所以齐玄素还是要继续去往龙门府,完成这趟差事。 想着这些,齐玄素悠悠过了西市刑场,出了长街。然后是片刻的恍惚,等他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在“鬼关”之中。 不远处就是“鬼关”的另一个关口,过了这个关口,便正式进入中州境内。 鬼国的经历就好像大梦一场。 第九十七章 象牙筷子 一场春雨落在西京城,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落在青瓦上,不会发出暴雨的激烈声响,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好似是蚕食桑叶的声音,又似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西京城中也有东西二市。东市中有一座湖,名为放生池,靠近常平仓。 放生池虽然名为“池”,实则面积不小,东市有两坊之大,放生池占据了东市二十分之一的面积,又有河流连通大名鼎鼎的曲江池。 此时潘粹青正带人站在放生池的岸边。 他本是按照惯例向天罡堂上报关于隐秘结社之事,顺带提了一句万修武被杀之事。并非真指望天罡堂来接手这个案子,毕竟天罡堂是出了名的忙碌。可出乎潘粹青的意料之外,天罡堂这次竟然回应了,而且还是掌堂真人慈航真人亲自回应。 这让潘粹青有些受宠若惊,毕竟慈航真人是有望竞争大掌教的三位参知真人之一,如果能够成功当选,就会创造历史,成为道门中兴以来第一位女子大掌教。就是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见了慈航真人,也要毕恭毕敬,更何况是他。 不过出乎潘粹青的意料之外,慈航真人竟然让她的心腹传人张月鹿接手这个案子。 这让潘粹青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岳柳离的怀疑,难道万修武之死真与张月鹿有关?若果真如此,那么张月鹿此来的目的就不必多言了。只是如此一来,未免太着痕迹。 不过潘粹青转念一想,就算张月鹿年少轻狂不知轻重,慈航真人是多少年的参知真人了,历经大风大浪而不倒,怎么会不懂这样浅显的道理,绝不会放任张月鹿如此行事。 难道是岳柳离失言,将自己的怀疑宣扬了出去? 慈航真人听到些许谣言,便把弟子派来,让她澄清事实,顺带找出散播谣言之人,严加惩戒。 可还是说不通,毕竟此事发生没有几天,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玉京去。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道无墟宫中有人想要通过岳柳离先打自己,再通过自己去打师父,想要斗倒他们师徒二人? 潘粹青思来想去,始终是摸不准慈航真人的真正用意,可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绝不拖延,转眼就要抵达西京府,他也只能带人等候在此地。 春雨还在下,自有人给潘粹青撑伞,哪怕潘粹青的修为完全不需要以伞挡雨,反而是撑伞之人修为不高,无法隔绝雨水,可结果却是一把大伞把潘粹青遮挡得严严实实,撑伞之人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湿透。 这大约就是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太上道祖已然将天理人性看得明明白白。 岳柳离站在潘粹青身旁,面带忧色。 她总有一种感觉,这位张副堂主只怕是来者不善。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两个女子算是同病相怜,毕竟万修武和齐玄素都已经死了,可偏偏万修武和齐玄素曾经在明面上结仇。当年的事情,其实是是岳柳离藏在幕后,不知内情之人并不清楚她把齐玄素推出去送死,只是知道齐玄素差点死在万修武的手中。 心神不宁的岳柳离靠近了潘粹青,轻声道:“纯卿,我们这次只怕是烧香引鬼,这位张副堂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潘粹青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岳柳离的话语,“不管怎么说,她是慈航真人派来的,是天师的侄孙女,受地师的青眼,是上差,我们不能把她怎么样,只能是见招拆招。” “破财免灾?”岳柳离下意识道。 潘粹青摇头道:“江南大案就是张月鹿参与破获的,她这些年来也是素有清名,像她这样的人,最是爱惜羽毛,直接给太平钱,不会要!” “那怎么办?”岳柳离问道。 潘粹青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是弄清这位张副堂主的来意。” 岳柳离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她只觉得天心难测。 这还只是慈航真人,往上还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一艘“应龙”在雨雾茫茫中降落在放生池中,因为船身太过庞大的缘故,几乎占据了整个放生池的水面,再也容不下其他飞舟。 放生池上荡漾起层层水波,甚至溢出堤岸。 一道舷梯放了下来。 潘粹青精神一振,脸上已经有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他这一动,其余人也随之而动。 张月鹿第一个出现在舷梯上,身着四品道士的正装,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没有人撑伞。 其后是沐妗和田宝宝两名女子,然后才是孙永枫、灵泉子、许寇等人。 那位刚刚斩杀了一名天人的二品灵官没有露面,他不觉得有人敢在无墟宫内把张月鹿如何,所以他就留守在“应龙”之上。 张月鹿走下舷梯,按照道门礼节与前来迎接的潘粹青相互见礼。 一位是无墟宫的小掌宫,一位是天罡堂的小掌堂,虽然道士品级上有差别,但实际上却是地位相当,甚至张月鹿因为师承家世的缘故,再加上九堂高半等、上三堂高一等的不成文规矩,还要略高一筹。 所以潘粹青十分客气:“还要劳烦张副堂主亲自跑一趟,罪过罪过。” “职责所在,潘辅理不必客气。”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却开门见山,“在来无墟宫的路上,我已经把案卷 看了一遍,大概有所了解。尸体在哪里?我想先看一看尸体。” 潘粹青脸色微微一僵,复又笑道:“案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我已经让人备下了宴席,为张副堂主和一众道友接风洗尘,等到明天再看尸体也不迟。” 张月鹿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她自己可以不在意什么接风洗尘,跟随她的天罡堂道士却不能都像她一样,她要顾及属下们,也只好点头道:“也好,那就多谢潘辅理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应当的。”潘粹青脸上的笑意更加热情。 这接风宴都是精心安排的,因为放生池连同曲江池,所以潘粹青干脆就找了几艘上等的画舫游船,飘在河道上,与庞大的“应龙”相比,这几艘画舫显得分外渺小,可胜在精巧雅致。 其中都准备好了,宴席以江南菜口味为主,刚从地窖取出来的三十年女儿红花雕黄酒,主菜是一条养在无墟宫里的河豚,专门请金陵师傅做的,还有两道特意请吴州师傅做的吴州上清府名吃,以及三道普陀岛的素菜,都是为张月鹿特意准备的。 除此之外,考虑到张月鹿是女子,所以那些莺莺燕燕一概不要,清倌人也不行,俗气,而是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又相貌清雅的良家女子,以作助兴。在一旁服侍伺候的也是无墟宫的道姑,都是相貌姣好之人。 试想,乘舟听雨,顺流飘向曲江池。春雨中,曲江池一片烟雨苍茫,船内珍馐美味,船外水天一色,听雨声,听乐声,是何等美景享受。 就是醉了也不妨事,就在画舫中安歇。等到酒醒时,雨也停了,又是星河满天,倒映满湖。 正是“醉时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才是风雅,才能彰显盛世气象。 平心而论,肚子里没有点墨水,还真想不出这些,难怪潘粹青可以做到无墟宫的小掌宫,可见是个极为擅长伺候人的人。 孙永枫、许寇、灵泉子等人被安排在另一艘画舫,其中就有些知情趣的风月女子了,没有那么雅,略微有点俗,却能让男人们会心一笑。就算顾忌张月鹿,不敢取用,也能助兴。 这便是看人下菜碟了。 试问,又有几个人能够抵受? 这还是开胃小菜。 正戏还在后面。 所以多少道士没有死于刀光剑影,却死于温香软玉。 张月鹿登上画舫,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可目光中却透出几分不以为然。 象牙筷子能配粗茶淡饭吗? 习惯了这样精致的画舫,还能忍受普通道观吗? 可见立身不正。 第九十八章 步月 出了“鬼关”,进入中州境内,不远就是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宫,如今中州道府所在。 鬼国洞天和“鬼关”其实就是处于秦州道府和中州道府之间,如果再拉大距离,则是位于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和龙门府万象道宫之间。 要不怎么说是地处道门的核心势力范围,让风伯倍感绝望,直接选择在西京府出手,毕竟在西京府只需要面对秦州道府和无墟宫,到了北邙山境内,还不知要面对多少道门势力。 对于齐玄素而言,中州算是第二故乡了,因为万象道宫位于中州境内,他就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至于第一故乡,那就天知道了。或许万象道宫也知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档案是否还有留存。就算有留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调出查阅的。 其实齐玄素对于自己的身世没什么执念,这缘于后天的环境。 如果齐玄素没有被万象道宫收养,而是流落街头,那么周围的人都有父母,唯独他没有父母,他便是异类。不由会扪心自问,生我者何人? 可万象道宫内都是这样的孩子,都是同类,没有异类,所以谁也不会去问这个问题,似乎他们生来就在万象道宫,教习是严父,照料他们生活起居的女冠是慈母,道门是天,万象道宫是地,一切都理所当然。 进入道门之后,道门注重师徒传承,师徒如父子,三道之一的全真道更是以出家道士居多。意味着将近三分之一的道门弟子都是孤身一人,除了师徒关系外没有多余羁绊。 如果齐玄素没有跟随师父齐浩然加入正一道,多半要被归入全真道之中。 许多人的执念其实都是扎根于少不更事之时,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怎么会有对身世执念?真正的执念反而是重归道门,不仅仅是张月鹿的缘故,也是道门带来的归属感和认同感,道门就是他的家族。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可七品道士的身份是真的,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能光明正大地拿出箓牒,就像一个离家远游的游子,想回去的时候随时可以回去。如今,齐玄素成了黑户,道门的身份不能用了,就像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孤儿。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和感受。 这种情况对于朝廷而言,则是十分可怕的。这么多的道门弟子,生在道门,长在道门,甚至是死在道门,道门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的家,更是他们的一生,他们眼中的天下其实就是道门,不仅是不知父母,更不知朝廷,不知君父。 虽然道门和朝廷配合无间、俱为一体,但也难免间隙日生。那么朝廷趁机介入道门 的大掌教争夺几乎就是必然之事。朝廷和道门就像一对夫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总要决出一个一家之主。 齐玄素此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想着早日去往龙门府,再去看一眼承载了自己童年和少年记忆的万象道宫。 齐玄素十分低调地来到避暑行宫的宫门前,只见得道士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正门两侧是八字排开的明官,披甲执锐,气势迫人。 严格说起来,万象道宫的前身是万象神宫,与避暑行宫是同一时期的建筑,都始建于明空女帝时期,故而建筑风格十分相似,颇有盛齐遗风。 齐玄素翻身下马,驻足片刻,不由想起了阔别多年的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占地极大,囊括了整个紫微城。龙门府曾经是大齐东西二京中的东都,与西京府并列,而紫微城就是东都的宫城。其中的大朝正殿名为“明堂”,即“明政教之堂”,也就是无数四品祭酒道士都曾去过的上宫。 在上宫范围之外的大半个紫微城,便是下宫所在,加上教习和女冠,其中少说也有数万之众。不过真正能经过两次考核成功结业的,每年只有千余人,其余人都成为普通道民,道民虽然能转为道士,但上限就是七品道士,不能再高了。而这千余人中能从九品道士走到四品祭酒道士的,可能连一百人都不到。真正能走到二品太乙道士的,不足一手之数。 岳柳离和万修武就是齐玄素那一届中的佼佼者,如今才五品道士而已。齐玄素在有七娘和张月鹿这对贵人帮助的情况下,不过是个六品道士。结果万修武还中途夭折在齐玄素的手中,齐玄素本人在道门的记录中也属于中途夭折,死于灵山巫教之手。 回想当年往事,真是各种滋味在心头。 不远处是一处望台,许多登山踏青的男女聚集此地,指指点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齐玄素牵马随着人流走去,原来在此地可以眺望龙门府,此时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这还多亏了道门,才能有这般美景。二百年前的时候,这里可是阴气森森,别说傍晚了,就是午时三刻阳气最重的时候都不敢过来。 齐玄素独自站在无人角落,轻轻抚过劣马的鬃毛,感慨万千。 劣马摇头晃脑,打了个响鼻。 跟随齐玄素经历了鬼国一遭,劣马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最起码没有那么体弱了,现在一口气跑个三百里路,不喘大气,也不蹄子发颤,而且身上隐隐带着一股阴气,毛色深沉发黑。 关键是,齐玄素觉得这家伙其实是通人性、懂人话的。 齐玄素忽然道:“要不,给你取个名字吧?” 劣马似是听懂了,跺了跺马蹄。 “叫什么好呢?”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用毛色取名这种事情,我是绝不会干的,太容易重名。” 劣马不住点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魏无鬼怎么样?”齐玄素道,“跟我同名。” 劣马晃了晃脑袋,显然不怎么认可。 齐玄素自顾道:“玄是黑色,素是白色,你这一身黑毛,正应了一个‘玄’字,可道门又称玄门,国号更是大玄,人名用‘玄’字也就罢了,让你也用一个‘玄’字,未免太不把我道门和朝廷放在眼里,不妥,不妥。” 劣马下意识地以前蹄缓缓刨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都说人老奸马老滑,它也是算是一匹老马了,有些阅历,总觉得齐玄素在憋什么坏水。 “有了,萝卜怎么样?”齐玄素终于想出了一个十分威武霸气的名字。 劣马狠狠跺了三下马蹄,表示不满和抗议。 齐玄素又道:“那么葡萄呢?” 劣马把头摇得飞起。 它才不想用这种鬼名字。 齐玄素还是不怎么死心:“对了,我还有一个西大陆的朋友,叫亚瑟,我跟他学了一些西大陆的语言,要不给你取个西洋名字,比如托雷特,怎么样?” 劣马狠狠翻了一个白眼,这也就是齐玄素没在它的背上,否则它指定给齐玄素来个人立,让他知道什么叫“立钦踭”。 齐玄素第一次知道马的脸上能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 “好罢,好罢,大玄的马不用西洋名字。”齐玄素只得安抚劣马,然后苦思冥想取名的问题。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词牌名,因为欠了很多外债,所以词牌名是“金错刀”,也就是钱的意思,他完全可以用个词牌名,省时省力不说,关键是文雅。 齐玄素道:“人用三字词牌名,你是个畜生,就用二字词牌名。让我想想,八归、丁儿、三台、天香、六丑、九日、出塞、踏月、步月、禁烟,这可都是古代文人名士们想出来的词牌名,不是我编的,你觉得如何?” 劣马这次没有反对,连连点头。 齐玄素笑道:“你还知道好坏,真是成了精了。也罢,我帮你选一个。你陪我走了一次阴路,走是步行,月为太阴,就用‘步月’这个名字吧。” 劣马打了个响鼻。 好似在说,这还差不多。 第九十九章 端倪 一场接风宴,持续到深夜。 张月鹿喝了几杯黄酒,却没有醉。 不是她修为如何高深,纯粹就是酒量惊人。而且她也没怎么喝,只是推辞不过去,才喝了几杯。她喜欢杯中之物不假,却也分得清场合,不会将自己的喜好置于公事之上。 当然,她可以不领潘粹青的面子,让他撤掉酒席,现在就领她去看尸体,她占着理,潘粹青只能照办。可结果呢,就是没有必要地树敌一人。别人也会觉得她太过自以为是,得理不让人,那她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甚至有人会从她身上看到五代大掌教的影子,对她打压提防。 她想要更进一步,就要学会忍耐,并隐瞒自己的部分意图,甚至在有些时候要和光同尘。 夜半时分,雨停了。 张月鹿走出画舫,一片漆黑中,只见得漫天繁星和远处灯火一起倒映在曲江池的湖面,当真是星河在天又在水。 好景色。 也是繁华盛世才能有的景象。 不过繁华之后,却也是暗流涌动。 巍巍盛齐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便在这时,岳柳离也从船楼中走出,来到张月鹿的不远处。 在宴席上,潘粹青几次试探张月鹿的来意都是无功而返,没有办法,只能让岳柳离出面,想着同样是女子,也许能有些收获。岳柳离心中发虚,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单独面对张月鹿。 “岳姑娘。”张月鹿首先开口道,用了一个很不道门的称呼。 岳柳离则是用了标准的道门称呼:“张副堂主。” 张月鹿看了眼岳柳离的身后:“自云锦山上清宫一别之后,三个月的时间转眼而过,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多的事情,还望岳姑娘节哀。” “多谢张副堂主关心。”岳柳离无论是道士品级还是职务,亦或是出身师承,都要远低于张月鹿,所以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张月鹿接着问道:“岳姑娘有事吗?” 岳柳离轻声道:“只是没想到张副堂主会亲自过来,受宠若惊,特意前来道谢。” “原来是这样。”张月鹿点了点头,话锋陡然一转,“方才在席上,我见岳姑娘与潘辅理的关系似乎有些非同一般。” 岳柳离一惊,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强笑道:“潘辅理毕竟是师兄,万师兄的后事也是他一手料理,所以这段时间,我和潘师兄的接触多了一些。” 张月鹿笑了笑,不置可否。 齐玄素能几次骗过张月鹿,一来是齐玄素师从七娘,装模作样的确有一手 ,二来是张月鹿也很少去琢磨齐玄素的言行。可岳柳离不一样,既没有齐玄素的本事,也不能让张月鹿不去琢磨她,些许猫腻立时便藏不住了。 事实上,张月鹿通过在北辰堂积累的经验,最怀疑的便是岳柳离和潘粹青,自古以来,通奸杀人从不是什么稀奇事,都可以归于情杀的范畴之中。在张月鹿看来,岳柳离无疑是嫌疑最大。不过张月鹿只是怀疑,不会妄下结论,污人清白,具体情况还要看过尸体再说。 岳柳离被张月鹿用言语将了一军,方寸已乱,只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便狼狈退走。 相较于经历了各种的风浪的张月鹿,岳柳离稍显稚嫩。毕竟万象道宫内的孩子算计,远不能与真正的道门内斗相提并论。张月鹿可是见识并亲身经历了江南大案,可谓是斗争经验相当丰富了。 正如万修武和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的确不是万修武的对手。可离开万象道宫之后,齐玄素先是在江湖中跟随七娘摸爬滚打,刀口舔血,后又跟随张月鹿直面各路邪教妖人,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万修武则是在无墟宫中过起了安逸日子,两人再度交手,自然是万修武被齐玄素轻松拿下,哪怕万修武在境界修为上有一定的优势。 次日一早,张月鹿要求立刻查看尸体。 仅就万修武之死而言,潘粹青还真就是问心无愧,自然没有推脱,亲自领着张月鹿去查看了尸体。 张月鹿并不懂验尸,不过随她来的天罡堂道士中有人专门负责这个,上前再次查验尸体。 最后得出结论,万修武是死于一枚普通的破甲弹丸,以弹丸的贯穿伤口来看,可以还原出被人抵住脑门开铳的情景,与无墟宫提供的案卷一致。 可以确定,这种弹丸是出自天机堂。不过天机堂每年不知生产多少破甲弹丸,无法确认弹丸的来历,而且不能排除弹丸流入黑市的可能。 再有就是万修武的尸体,虽然可以被烈火灼烧严重,但仍旧可以辨认出部分打斗的痕迹,最后较重的几处伤势都是被拳头打出来的,所以无墟宫才会认定凶手是一名武夫,但还有一部分并不致命的细微伤口,是刀伤。 仵作对张月鹿道:“副堂主,尸体上是被烧得不成样子,可是落刀的位置却是变不了,还有部分伤口已经伤到了骨骼,在骨头上留有痕迹,这是火烧不掉的。” 张月鹿不发一言,亲自查验了那部分刀伤。 结果让张月鹿大为震惊。 这是“大衍灵刀”的痕迹。 虽然“大衍灵刀”号称无迹可寻,但那是对于面对“大 衍灵刀”之人而言,实际上任何套路招式都是有迹可循,张月鹿自己本身就会“大衍灵刀”,自然一眼就辨认出来。 在道门之中,用剑是主流,用刀的人很少,甚至少到和奇门兵刃差不多的地步。人的精力有限,很少有人会刀剑并用。张月鹿是因为“无相纸”可以千变万化且自身资质足够才兼修了一门“大衍灵刀”。 换而言之,在道门中会用“大衍灵刀”之人不算多,而且天人之前不能自行修炼其他神通,除非是师父传授,天人之下且会“大衍灵刀”之人就更少了。而且如果是天人出手,那么万修武不会抵抗如此长的时间,只会被一刀割下人头,这也是一个佐证。 凶手疑似武夫,可以熟练使用火铳,会用“大衍灵刀”,境界修为不会超过天人,大概在玉虚阶段到归真阶段左右。 一个人的形象跃然而出。 原本张月鹿还不会联想到齐玄素,可偏偏潘粹青在案卷中提了齐玄素与万修武在万象道宫的旧怨。 仅仅是巧合吗? 张月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别人看来,张月鹿只是不发一言,若有所思。可张月鹿内心已经是翻江倒海,两个念头不断对碰。 一个念头是,齐玄素没有死,他活了下来,在无墟宫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万修武,然后扬长而去。 另外一个念头是,有人知道齐玄素与万修武有旧怨,于是冒充齐玄素杀了万修武,混淆视听。毕竟齐玄素是她亲眼看着掉落下去,对于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她知根知底,根本没有存活的机会。 无论是哪个想法,都有一定的可能性。 过了许久,张月鹿缓缓说道:“会用火铳、刀法精湛、武夫,道门内符合这三个条件之人,不多。不过朝廷中人却比比皆是,尤其是青鸾卫和黑衣人。” 潘粹青轻声道:“张副堂主的意思……凶手是朝廷中人?” 张月鹿示意沐妗拿过地图,指着地图说道:“你们怀疑凶手是隐秘结社之人,不可能逃往西京府和‘鬼关’,只会逃往其他方向。可如果凶手并非隐秘结社之人,而是一名朝廷中人,又恰好有过关的令牌……” “‘鬼关’!”潘粹青瞪大了眼睛,“他就可以通过‘鬼关’,大摇大摆地从我们眼皮子底下离开,就算我们负责搜捕的灵官从他身旁经过,也看不出什么。甚至他还可以折返回西京府,就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跟我们玩一个灯下黑。” 张月鹿沉声道:“查一查‘鬼关’最近的过关记录。” 第一百章 抽丝剥茧 按照道理来说,不涉及隐秘结社的案子应该由北辰堂负责,不过张月鹿现在尚不能完全确定,她只是提出了一个猜想,还需要相关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观点。再有就是,天罡堂的职责是对外,这个概念十分宽泛,严格来说,只要不是针对道门自己人,天罡堂都可以插手。所以就算张月鹿证实了凶手并非隐秘结社之人,只要她还要想查下去,别人也不好反对。张月鹿还能给出一个十分合乎情理的理由,来都来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总不好白跑一趟吧。 至于张月鹿本人的想法,当然是继续查下去,无论是冒充齐玄素,还是齐玄素没死,都让她生出查下去的动力。 因为有“讯符阵”,所以“鬼关”那边的通关记录很快便送到了张月鹿的面前,又因为“鬼关”的位置特殊,过关之人其实不多,从万修武死的前一天算起,直到今天,满打满算也就一百人左右。 这一百人查起来并不算难,按照条件一一排除。 很快,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最终,张月鹿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面。 魏无鬼。 这个人十分符合以上各种条件,携带“神龙手铳”、双刀,武夫。 身份是楼兰将军秦无病麾下的亲兵,持有秦无病的腰牌和万寿重阳宫二品太乙道士裴小楼签发的通关令牌。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各种线索在她的脑海中沉沉浮浮。 秦无病,西州都护府副都护,未来的江陵郡王,与已经亡故前天罡堂副堂主上官敬关系密切,两人曾联合清剿雍州措温布西戈壁的隐秘结社,而在上官敬遭遇巫罗袭击的时候,秦无病选择了按兵不动,不过通过事后勘察,发现秦无病曾在上官敬死前与他有过联系,其中应该是涉及到了道门的内斗,有人让秦无病按兵不动,秦无病出于朋友情义,给上官敬透露了些许风声,可上官敬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秦无病与巫罗无关。 裴小楼,万寿重阳宫的辅理,本人只是平平,可他的兄长却是执掌紫微堂的东华真人,实打实的全真道第二号人物,与她的师父慈航真人地位相当。当初她在上清宫因为齐玄素的缘故曾与裴小楼有过一面之缘。 齐玄素与裴小楼相识,魏无鬼也与裴小楼相识。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可裴小楼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喜欢结交年轻人,不能因此就断定两者之间存在什么必然联系,需要其他佐证。可凭她如今的地位,还没资格去查问一个二品太乙道士,这需要金阙的授权,或者慈航真人亲出面。 可就算是慈航真人,也必须慎重,如果有十足把握还好,如果仅仅是猜测,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查出什么也就罢了,若是什么也没查出来,裴小楼和他背后的东华真人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就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之中,不仅案子查不下去,甚至会被金阙问责。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张月鹿有了真凭实据,只要不是涉及到隐秘结社,也需要慎重。最好还是转交给风宪堂,毕竟是二品太乙道士,并非寻常之人,所谓的平平,也只是相较于其他真人。 裴小楼这条路不通,也不好直接从魏无鬼身上着手,因为他是朝廷的人。 道门和朝廷有一个盟约,这个盟约并非简单几句话,而是一大篇条文,经过道门和朝廷反复磋商之后,最终由玄圣和大玄高祖皇帝确认。只是因为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玄圣和大玄高祖皇帝并未形成白纸黑字,而是口头协议,所以又被视作不成文的规矩。可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道门,还是朝廷,都是认可这个口头盟约的,并且严格遵守。 先前张月鹿缉拿邪教妖人时就曾提过这个盟约,只要涉及到隐秘结社,道门可以全权处理。其中还有一条,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张月鹿不能直接缉拿魏无鬼,这会让道门陷入被动之中,尤其是当下这个紧要时候,朝廷正想插手道门内政,张月鹿不能在此时给朝廷送去把柄。 虽然魏无鬼只是个小小的亲兵不算什么,但张月鹿却是慈航真人的传人。如果张月鹿果真这么做了,秦无病将此事上报朝廷,那么朝廷肯定会大做文章。低品道士或者没有担任明确职务的普通高品道士私下行事,道门还可以推脱说此人不能代表道门,只是他个人行事,可是一位副堂主,又动用道门公器,已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道门了。无论道门事后如何定罪处罚,哪怕是把人直接杀了,在明面上都是推脱不过去的。 这意味着,她不能直接审问魏无鬼,要绕个圈,先去与秦无病沟通协商,请秦无病协助。 再有就是,魏无鬼是秦无病的亲兵,意味着他曾经去过措温布的西戈壁,从西戈壁到西京府,这一路上一定会留有部分踪迹,可以查一查这部分踪迹。 还有一点十分奇怪,这个魏无鬼的入关记录和出关纪录相隔了两天之久,说明他不是路过那么简单,而是在“鬼关”停留了一段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措温布,西戈壁,“应龙”遇袭,巫罗,秦无病,裴小楼,云锦山,飞舟坠落。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联系,可张月鹿又迟迟不能把握住这种联系,好像少了些什么。 潘粹青也看到了魏无鬼的名字,讶然道:“这个人……” “潘辅理认识此人?”张月鹿问道。 “此人不知怎么招惹了‘天廷’,竟然惹得‘天廷’的风伯一路追杀到西京府,此人倒是有几分急智,引爆了一枚‘凤眼乙三’,惊动了‘小天罡’的人手,这才保住性命。” “不过‘小天罡’的人也是跋扈惯了,大概是此人不大会说话,惹到了他们,非要定性成私斗,结果被万寿重阳宫下来巡查的裴真人抓了个正着,好生狼狈。此事之后,裴真人与这个年轻人倒是有些投缘,不过这也符合裴真人的性格。” 潘粹青属于无墟宫,不属于秦州道府,两家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难免磕磕碰碰,此时自然不会替秦州道府遮掩,不仅当着正统天罡堂故意一口一个“小天罡”,还把“小天罡”欺压别人的破事给抖搂了出来。 “小天罡”固然名头不小,毕竟隶属于地方道府,受秦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管辖,对于朝廷而言,其中成员还没到代表道门的地步,都是些小人物,与朝廷中人发生摩擦,不至于被朝廷小题大作,换成那位副府主还差不多。 正如朝廷各个部衙之间,每到年关,忙着运送稅银贡品入京,大小船只堵塞河道,官吏们怕误了时辰,争抢运河的河道,动手械斗也是常有之事,只要不是部衙堂官们亲自下场,就不算什么大事。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片刻后,张月鹿吩咐道:“田执事,以我的名义去函询问西州都护府的副都护秦无病,确认魏无鬼的身份。如果确有其人,那么请求秦将军协助我们查清案情,必要时请朝廷派人传讯问话。如果身份确系捏造……” “并非朝廷中人。”张月鹿加重了语气,“则立刻通知中州道府、‘鬼关’驻守灵官,请求他们协助缉拿魏无鬼。” 田宝宝领命而去。 潘粹青抚掌赞道:“张副堂主不愧是曾经破获江南大案的年轻才俊,这么快就有了进展,佩服,佩服。” “潘辅理过誉了。”张月鹿并不自得。 潘粹青话锋一转:“不过据我所知,此人与裴真人有些交情,要不要通知裴真人一声?” 张月鹿不置可否道:“先看秦将军是如何回应吧。” 第一百零一章 相见欢 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已经来到了无墟宫,更不知道张月鹿通过各种线索推断出一个十分接近真相的结果。 不过就算齐玄素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他对上万修武,境界修为不占优势,不可能放着“大衍灵刀”不用。若不是他以“大衍灵刀”不断消耗万修武的气血,最后近战的时候,不会占据那么大的优势。 当然,如果是现在的齐玄素再对上万修武,那么可用的手段就多了,能在不用“大衍灵刀”的情况下解决掉万修武。可错过了那个机会,未必再有万修武离开无墟宫落单的机会。 所以说,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机会。如果万修武一直躲在无墟宫中,或者与其他人一起行动,那么齐玄素就很难有动手的机会,总不能潜入无墟宫中杀人。 经过此事之后,岳柳离多半也有了防备,齐玄素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对岳柳离出手的机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齐玄素这次没有重蹈上次的覆辙,他以“龙睛乙三”烧毁了万修武的尸体,同时也将他留下的各种痕迹全部毁去,让无墟宫之人缺少介质,无法像风伯那样追踪他的踪迹。 此时的齐玄素已经离开了北邙山,骑着“步月”继续朝着龙门府前进。 如果不是被鬼国的经历耽搁了大概两天左右的时间,他此时已经到了龙门府。可就算如此,龙门府也越来越近。 龙门府素有“牡丹花城”之称,说不定齐玄素还能赶上一场牡丹花会。 北邙山和龙门府的府城之间,有一座县城,名叫北芒县。 齐玄素来到此地,住了一夜。 当夜,齐玄素再次经历了那个陪伴他多年的梦境。 大约是因为第二块“玄玉”的缘故,梦境有了新的变化。 在梦中,齐玄素又来到了那座黑沉大山的山路上,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梦,所以他开始尝试探索梦的边界在哪里。 齐玄素发现在山路周围其实有很多宫殿,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不过这些大殿已经残破不堪,周围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齐玄素再往下望去。 那里有一处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无数栩栩如生的冰雕,仍旧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还有许多虚幻的人影,面无表情地站在山路上。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 这些身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他们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齐玄素尝试着向周围的宫殿和下面的战场走去,却发现周围有无形的墙壁,将他拘束在固定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内,他只能沿着小径上山,只能来到火堆之前,下方的战场也好,或是藏在黑暗中的高大宫殿也罢,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背景。 不过可能是齐玄素十分清醒的缘故,也或许是“死之玄玉”的缘故,虽然他出不去,但可以透过这些无形的屏障和周围的黑暗看清楚大山的部分真容。 这是一座濒临崩解的山,山路上看不出什么,风轻云淡,可山外却有数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和雷霆,不断摧残着大山的山体,部分山体已经出现了崩裂,不过因为某种诡异的力量,这部分山体并未直接剥落脱离出去,而是保持在原来的大概位置。 之所以说是大概位置,是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裂缝,也许在极远处的地方,看不到裂缝的存在,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些动辄十几丈的裂缝已经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天人当然可以直接飞过去,不过考虑到外面那些可以让这座大山分崩离析的巨大风柱和雷柱,只怕也是十分危险。 齐玄素的第一印象是,这就像一面摔成碎片的镜子又被人强行拼接在一起,破镜难圆,难掩镜面上的裂痕。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第一印象,因为他又发现许多或大或小的碎石保持着崩裂溅射的状态凝固在空中,不下坠,也不移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这就好像大山已经开始崩碎,然后有人以大神通定格了一切,使其维持在将要破碎又没有破碎的这一刻。唯独齐玄素脚下的山路和山顶的火堆是个例外,山路和火堆不仅没有定格,且时常变化,而齐玄素不能踏足的地方,则是彻底静止不变的。 山外的龙卷和雷光是活的、动的,而大山却是死的、静止的。 一动一静之间,形成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不过因为齐玄素身在此山中的视角问题,无法一窥全貌,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齐玄素顺着山路来到山顶位置,这里仍旧生着好大一堆火,只剩下一个高大的、漆黑的、双目位置闪烁着红光的身影。 在这个身影背后的黑暗中,藏着无数与常人差不多高的黑影,他们双手摆出祷告祈求的姿势,口中诵念巫祝祷词。 这一次,高大身影没有看齐玄素,而是扭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 齐玄素顺着高大身影的目光望去。 在那里,两个人正在激斗。 他们无惧接天连地的龙卷风柱,游走于一道道雷光之间,无数凝固不动的碎石被他们交手的余波击碎,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甚至打破了部分山体的凝滞状态,使其轰然向下落去。 其中一人不断挥出弯月状的剑气,纷纷如雨落,剑气甚至暂时地斩断了风柱和雷光。 另外一人则是召唤出大片大片的森冷火焰,乍一看去,这些火焰竟然好似生就了一张人脸,焰尾就像头发,不断堆叠,遮天蔽日一般。 剑气与火焰交错,充塞了齐玄素的视线,再也看不到其他,只能从转瞬即逝的缝隙之中,看到风柱和雷光。 齐玄素不由惊叹,这是何等境界修为?恐怕放在天人之中,也是佼佼者。 就在这时,观战的高大身影发出了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下一刻,齐玄素猛地惊醒过来。 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还在客栈的客房里。 齐玄素坐起身,等待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太清楚这个梦境究竟代表了什么?两人打斗的时候,那些风柱和雷光已经存在了,意味着并非两人的交手导致了大山的分崩离析,这不是一个揭露大山由来的梦境,难道这是一个预示着未来的梦境? 齐玄素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头绪,索性不再去想。 他离开客房,出了客栈,然后再离开县城,继续往龙门府行去。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齐玄素的目光掠过道路两旁的农田,心情逐渐开阔。 万象道宫不欢迎离开的孩子们重返万象道宫,只有一种情况例外,便是那些孩子们衣锦还乡,以准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 齐玄素的那一届中,还没有任何一人有幸成为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自然也没机会返回万象道宫,不过这次重新回到龙门府,就算不能进入万象道宫,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也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齐玄素骑着“步月”悠悠而行,不知不觉间,龙门府的府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十三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齐玄素驻马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虽然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但是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 齐玄素不由感慨万千,同时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龙门府,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第一百零二章 同窗少年 龙门府城内最大的客栈原本叫明升客栈,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 不过万象学宫被道门改为万象道宫之后,明升客栈也被道门改为太平客栈,仍旧生意兴隆。 齐玄素进城之后,就直奔这座最大的太平客栈,因为在客栈二楼,刚好可以看到紫微城的东南侧门,侧门后就是下宫所在。 下宫的孩童、少年们平时不允许离开紫微城,偶尔出去,也是走侧门。只有那些准四品祭酒道士才能从正门出入,那里只有一条路,直接通往上宫明堂所在,反而与下宫隔绝。 虽说是直奔太平客栈,但齐玄素走得并不急,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过去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慢慢涌上心头。 孩童时代还好,不过是循规蹈矩。到了少年时代,胆子大了,开始尝试着逃离紫微城,倒不是说脱离万象道宫,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就是单纯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甚至不是憧憬江湖,仅仅是见识下龙门府的府城而已。对于他们来说,玉京、帝京、金陵太过遥远,龙门府已然是花花世界。 虽然紫微城的城墙很高,但万象道宫的少年们可不是普通人,其中的佼佼者已经快要摸到先天之人的门槛,再借助些工具,一座城墙还真拦不住他们,所以龙门府中经常见到教习们出来捉人的。 被抓住之后,自然要受罚,多是体罚。 如果是初犯,就轻一些,比如罚站、不许吃饭、做工等等。 如果是屡教不改,那就要重一些,直接上鞭子,而且是极为特殊的鞭子,不会留下什么明显伤痕,但特别疼,特别长记性。 还有打板子的,打得血肉模糊,挺吓人,不过不伤筋骨,涂上药半个月就好了,还不留疤痕,这种一般是杀鸡儆猴的。 不过就算如此,少年们还是乐此不疲。他们不是花圃里的娇嫩花朵,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皮实,顽强,这些许体罚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也谈不上什么心理阴影。许多人还以受罚为荣,毕竟成绩差一些,想出去都难。 齐玄素当年在万象道宫不算是风云人物,也算是出类拔萃,否则也不会被岳柳离记恨,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得罪人也是需要资格的。 齐玄素自然干过这类事情,不过都是跟别人搭伙,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那些狐朋狗友已经多年不曾联系,不知如今身在何方,就算再见,多半难以再续当年的同窗情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子母符”,如果没有清平会每月下发“子母符”,齐玄素现在也用不起。 这大约便是缘来缘聚,缘去缘散。一生之中,朋友不在于多,能有一二知交,便是 幸事了。 至于这些老友、旧相识中,有几人能出人头地,齐玄素并不看好。 他们这些人中最为出彩的岳柳离和万修武,龙虎社的两位首领,被无墟宫掌宫真人收为弟子,如今也才是五品道士而已,连个高品道士都算不上,更何况是其他人? 七娘作为齐玄素的引路人,她曾给齐玄素详细讲过道门的升迁。 靠什么往上爬? 是能力功勋、人脉关系、上层推荐、下层基础、贵人机遇、苦劳资历综合后的结果。而在这其中,人脉关系起重要作用,甚至是根本性作用。 道门内部的顶尖家族有两个,分别是张家和李家,原本秦家也算一个,是三足鼎立,不过随着秦家成为皇室,已经不算在其中。这类顶尖家族的特点是传承有序,几乎把持了一道,比如张家把持正一道,李家把持太平道,且家族内部真人数量太多,李家号称一门七真人,这里仅仅是指玄圣和东皇传承自李道虚的嫡系一脉,旁支、女婿、义子并未算上。如果算上,远不止七人。 次一等的大家族有十二个,每个家族内部都有三位以上的二品太乙道士。小家族有近一百个,家族中最少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 万象道宫出身的弟子不属于这些家族,他们没有任何背景可言,他们只能看师承关系。可师父只有一个,师兄弟又那么多,真正能接过师父传承的,还要看运气。 七娘曾经做过一个大概的统计,道门虽然有停年制度,但这个制度实际上是制约世家子弟的,对于普通弟子而言,几乎没有人能在停年之前达到晋升的标准。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齐玄素的六品道士升五品道士就遇到了停年限制,需要一年后才能晋升,因为他在七品道士这个阶段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在七品道士打转转的时候,万修武和岳柳离已经在六品道士积累资历,自然不存在停年的限制。后来齐玄素的升迁又太快,差不多是直接跳过六品道士,才会遭遇这个瓶颈。 可其他人的现实是,停年只需要一年的时限,可积累功勋却要五年以上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停年没有任何影响,几乎没有人能紧紧卡着停年的时限完成晋升。 七娘得出的结论是,平均来看,从九品道士到八品道士需要九年,从八品道士到七品道士需要三年,从七品道士到六品道士需要七年,从六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需要七年。 也就是说,一个及冠年纪离开万象道宫的普通年轻人进入道门成为一个九品道士,二十九岁晋升为八品道士,三十一岁晋升为七品道士,三十八岁晋升为六品道士,四十五岁成为五品道士,已经失去了成为高品道士的可能,这辈子就止步于此。只有极个别人能侥幸成为四品祭酒道士,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同样是五十岁,万象道宫出身的弟子只是一 个五品道士,而世家出身的弟子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甚至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 可这还是十分顺利的状态,更多人止步于九品道士或者七品道士,一辈子都是个九品道士的也大有人在。 一个寒门子弟苦熬二十年,可能是从这个堂转到那个堂,把许多堂口都转了一遍,结果一直在原地踏步,而同一时间的世家子弟早已跨过四品祭酒道士的门槛,进入高品道士的行列。 其实每一品都是一个门槛,其中隐藏着数个甚至十几个隐形的阶梯,因堂口、府宫和职务而异。有些堂口和职务更容易升迁,比如天罡堂的摇光司执事,有些职务难以升迁,比如祠祭堂的安魂司执事。 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可以短短几年内完成跳跃,最后成为道门新秀,跻身副堂主、副府主、辅理这等高位,最少也是三品幽逸道士的品级。张月鹿则是因为停年的缘故,才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务,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张月鹿升为三品祭酒道士是迟早之事。 到了此时,他们的对手不再是普通的寒门子弟,而是同样有背景的世家子弟,以及部分能力超群的寒门子弟,所以大部分人的晋升变得缓慢,甚至会止步于此,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脱颖而出,跻身二品太乙道士的行列,真正踏入道门的高层。 不过如果有背景,又有能力功勋,还有机遇,那么必然是前程远大。比如说张月鹿,她参与破获江南大案后,入了地师的法眼,很快便被破格提拔,带来一连串的反应,使得她从一众师姐妹中脱颖而出,被慈航真人定为传人,成为别人口中的小掌堂,前途无量。 至于齐玄素,他本也没什么希望。转折在于七娘帮他进了天罡堂,上三堂可不是说着玩的,晋升本就快,又遇到了张月鹿这个好上司,自然平步青云。如果他没有因为意外离开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已经是稳了,而且作为张月鹿的嫡系,等到张月鹿成为参知真人之后,他大概能也能鸡犬升天,成为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担任张月鹿的副手。比如张月鹿担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他担任首席副堂主或者次席副堂主。 他此后的命运便与张月鹿牢牢绑定,如果张月鹿能够成为大掌教,那么他也有望登上参知真人的宝座。 这就是机遇了,可遇不可求。 又有几人能遇到七娘和张月鹿? 齐玄素从不觉得自己如何命运悲惨、苍天负我,那太矫情,其实他也算是个幸运儿,或者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玉崒派来的刺客没能杀死他,让他遇到了七娘,就好似卒子过了河,虽然还是有进无退,但好歹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所以齐玄素的那些同窗们,多半还在苦熬,也未必熬得出头。 齐玄素望向万象道宫的方向,心中感慨,不知会不会遇到当年的老朋友。 第一百零三章 司空嵩 黑衣人已经从西戈壁撤军,不过还未返回楼兰,仍旧驻扎于雍州境内。 仍旧是秦无病领军。 “将军,道门天罡堂的公函。”一名身着武官常服的黑衣人大步走进中军大帐,将一张公文笺递到秦无病的手中。 秦无病有些莫名心虚:“天罡堂……不会是兴师问罪来了吧?不应该啊,他们知道这事不赖咱们,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内斗的缘故。对了,是哪个司?不会是新任掌堂真人吧?” 参将犹豫了一下,说道:“是第八司。” “第八司?”秦无病一怔。 “就是原来的第九司摇光司,和上官真人的原第七司整合一处变为第八司,现任副堂主是慈航真人的爱徒张月鹿。”参将解释道。 秦无病点了点头,望向手中的公函。 字数不多,很快便能看完。 秦无病皱起眉头:“我的亲兵中没有叫魏无鬼的,不过这个名字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参将提醒道:“将军,那个救了县主的人。” 秦无病忙于军务,不可能把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记在心上,经参将这么一提醒,立时想起来了:“是他,我给了他一块牌子。” 然后秦无病用手指弹了下手中的公函,有些哭笑不得:“听张月鹿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小子拿着我给的牌子招摇撞骗去了?甚至还惊动了道门天罡堂。” 参将苦笑道:“当初此人就曾强行闯关,本就是胆大包天之辈,还杀了我们一名甲士,只是我们理亏在先,又有县主的面子,这才没有计较。” 秦无病拿着公函来回走动:“张月鹿找他做什么?是不是要做我们的文章?关键是他犯了什么事,公函上面是一字无有。” 因为张月鹿只是猜测和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再加上朝廷和道门毕竟隔了一层,需要留有余地,所以田宝宝未曾在公函上言明万修武的事情。 此时大帐中还有一名白发老者,此人身份不俗,乃是两代江陵郡王的谋主,名叫司空嵩,出身儒门。参将进来之前,秦无病正在与司空嵩下棋。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空嵩些开口道:“若是寻常小事也就罢了,可如果是牵扯到道门内斗的大事,在这个敏感的关键时刻,我们便万万不能牵扯进去,甚至连半点瓜葛都不能有。” 秦无病停下脚步:“先生说的没错,上官敬的事情,已经把我们卷了进去,我们不能再卷得更深了,否则就真没办法脱身了。”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司空嵩缓缓道:“道门讲无为,最起码在明面上讲无为,所以没有不可一日无君的说法,大掌教之位空悬个十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当家也不是不行。不过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毕竟年事已高,飞升之期将近,所以看这架势,大掌教推举在即,早 晚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了。三位候选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张月鹿是慈航真人的心腹传人,她在这个时候找我们,恐怕所谓的魏无鬼只是个由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无病若有所思道:“请先生说得再明白些。” 司空嵩压低了声音:“陛下见了清微真人,这是不言而言,意思要插手道门的内政了。可朝野上下也不是铁板一块,许多阁老不敢在明面上反对,暗地里都持反对意见,表面上是反对李家。归根究底,当今陛下颇有当年道门五代大掌教的遗风,只是因为有道门在侧,才略有收敛,若是将道门和朝廷都握在掌中,不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是阁老们也只剩下跪地磕头的份,那才是真正的乾纲独断,内阁如同虚设,这是阁老们不愿意看到的。” 秦无病顺着说道:“再有就是,李家与皇室牵扯很深,几位阁老则与正一道、全真道交好,甚至可以说是利害一体,同进共退。” “正是如此。”司空嵩轻声道,“如今看来,陛下插手道门内政有四种结果。” “第一种结果,陛下成功拿下道门,身兼大掌教和皇帝,天无二日,国无二圣,这无疑是陛下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却也是最难的。” “第二种结果,陛下扶持李家登位,双方联起手来全面压制其他势力,秦李二家联合执掌天下,就如玄圣和高祖当年。不过因为是李家有求于陛下,还是要以陛下为主,李家居后,继而形成道门低朝廷一头的格局,百年之后,世人都要称赞一句陛下压服了道门,反观前朝帝王,被儒门拿捏于股掌之间,如同傀儡,落水而死之人不知几何,不可相提并论。” “第三种结果,虽然陛下和李家都未能夺取大掌教尊位,但是维持现状,使得道门内部三足鼎立,朝廷居中调停,虽然朝廷不能完全掌控道门,但道门各方势力都有求于朝廷,使得朝廷处于相对超然的地位。不过居中平衡实非易事,陛下在世时还好,再往下几代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必有如此手段,能否维持这等局面就很难说了。” “第四种结果,也就是最坏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陛下彻底失败,道门反而因此整合一处,推举出一位强势大掌教,全面反击朝廷。” 秦无病问道:“这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司空嵩轻声道:“勋贵一派一向以江陵郡王为首,老郡王如今少理政事,可将军却已经出仕,虽然未曾登阁拜相,但不可小觑,在别人眼中,将军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勋贵一派的风向。” “道门的张月鹿,我素有所知,出身正一道张氏,又被地师青眼,再联系到全真道真人造访云锦山一事,可见正一道和全真道已经不是结盟而胜似结盟,如此一来,张月鹿便是个十分关键的人物。如果全真道和正一道日后在大掌教的人选上达成妥协,说不得还要 着落在她的身上。一方面,她是张家的子孙,另一方面,她并非张家嫡系,而是旁支,却是地师亲自提拔,这便是知遇之恩,等同再造。这样一来,全真道和正一道都会将她视为自己人,如果真到了不惜一切共抗太平道的那一天,让她出来做个傀儡大掌教,两边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对声音。” “至于那个救了县主的小人物,将军是亲眼见过的,一个玉虚阶段的武夫而已,无关轻重,就算真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又能如何?哪怕是古仙降临,也影响不到大局,所有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此时此刻,张月鹿竟然拿着这样一件小事来询问将军,难道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秦无病的目光变得幽深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回复张月鹿?如果说魏无鬼手中的牌子是我们送出去的,便等同于被张月鹿抓住了痛脚,很是被动。来一个抵死不认?” “不可。”司空嵩断然道,“将军送出去的那块牌子是真的,何时送出,送于何人,都有明确记录。如果这个人落到了道门的手里,那块牌子一查就知,我们便会陷入被动之中,而且无可辩驳。说不定还会因此与张月鹿结怨,实非明智之举。更重要的是,此举很可能会让张月鹿的背后之人形成误判,认为我们打算站在陛下那边。我们不是不能站在陛下那边,却不是非要站在陛下那边不可,现在还不到下场站队的时候。” 秦无病望向司空嵩,问道:“那么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 司空嵩抚须道:“官场上惯用一个‘拖’字诀,大事可以拖成小事,小事可以拖到不了了之。我们这次不妨用一个‘拖’字诀,先不给明确答复,就说需要查证,等到事情明朗之后,最起码搞清楚张月鹿的真正意图之后,再决定如何答复她。” 司空嵩顿了一下:“还有上次北辰堂的事情,他们拿着隐秘结社做文章,让我们见死不救,虽然并非我们的本意,但也间接得罪了正一道。我们不能背这个黑锅,不妨拿来做个借口,让他们自己斗去。天罡堂和北辰堂打官司,我们便可以把自己择出去,收拾好此事的首尾。” 秦无病笑道:“先生高见。” 秦无病又望向参将,吩咐道:“给张月鹿回函。西州都护府副都护秦无病致天罡堂摇光司张副堂主月鹿台鉴:久视四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来函敬悉,我部非一地之军,另有客军千人,是否有魏无鬼其人,尚需时间调查。调查之具体结果,另外去函告知。又,久视四十二年正月,北辰堂曾声言,此次进入雍州境内之数千西州客军,有隐秘结社清平会之核心人物潜藏其中,意图不轨。事后我部清查上下,并未发现隐秘结社成员。北辰堂何以获得如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天罡堂今日询问之事是否与北辰堂之情报有关?张副堂主月鹿当有以教示。秦无病。” 第一百零四章 菩萨蛮 到了繁华闹市,骑马不便,齐玄素干脆下马牵马而行。 正走着,齐玄素忽觉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以齐玄素如今的境界修为,又得了方士的部分传承,灵觉敏锐,哪怕是身在闹市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近身拍了下肩膀而毫不自知,却是没有这般道理。 齐玄素惊讶间回头一看,是个大约知天命年纪的老者,白发白须整整齐齐,神色略显古板严肃。 “金错刀?”来人低声问道。 齐玄素恍然,这是主顾找上门来了。 “阁下是?”齐玄素问道。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老人当先朝不远处的太平客栈走去。 齐玄素略微犹豫,跟在老人的身后。 到了客栈,自有伙计帮齐玄素照料马匹,齐玄素跟着老人径直上了二楼。 老人似乎是这边的熟客了,对伙计打了个手势:“老规矩,两个人。” “得嘞。”伙计高高应了一声,噔噔下楼去了。 二楼是雅间,都被隔开,也不必担心别人打扰,老人开门见山道:“你可以叫我‘菩萨蛮’。” 说话间,老人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紫鱼符,证明身份。 齐玄素仔细看了金紫鱼符,问道:“阁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七娘曾给我看过你的留影,所以我认得你。说来也是巧了,我每天都要到这里吃酒,远远看着像你,没想到真是。”老人回答道。 齐玄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的留影,还在七娘手里,不过七娘瞒着他干的事情太多,已经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 菩萨蛮又道:“你来得比我预料得要晚。” 齐玄素坦然道:“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也是怪我,招惹了‘天廷’的人,被那个风伯一路追杀,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菩萨蛮闻言上下打量了齐玄素一番:“可你还是好好的,能从风伯手底下逃生,想来是有些真本事,又是七娘推荐的人,这趟人镖对你而言,应是不难。” 齐玄素问道:“关于这件事,七娘已经跟我说过了。事关江南大案,不敢马虎大意。不知是不是‘客栈’那边的刺客?” “‘客栈’也是七娘跟你说的?”菩萨蛮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齐玄素如实道:“我遇到过‘客栈’那边负责收尾的刺客。” 菩萨蛮点了点头,沉吟道:“这件事本与‘客栈’没什么关系,不过幕后之人大概是害怕留下痕迹的缘故,不敢贸然动用自己的人手,只是不断雇佣‘客 栈’的刺客。这些刺客也不是‘客栈’成员,不过是一些在‘客栈’中讨生活的江湖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与刺杀张月鹿的情况都能对得上。 正说话间,伙计开始陆续上菜。 齐玄素随意扫过一眼,都是些简单的下酒菜,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酒,这可不是江南那边流行的黄酒,也不是西洋盛行的红酒,而是正宗的白酒,已经开了泥封,辛辣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不会喝酒的人,闻一闻就要醉上一分。 用的不是酒盅,而是大碗。 这是张月鹿的最爱,却不是齐玄素的最爱,如果齐玄素不靠真气抵御酒劲,甚至会醉。不过在他有了武夫体魄之后,酒量倒是大涨,不说千杯不醉,几斤还是不在话下。 菩萨蛮亲自给齐玄素倒上一碗酒。 然后菩萨蛮又给自己满上一碗,朝着齐玄素一举。 齐玄素也只好端起酒碗,与菩萨蛮一碰,将碗中之酒一口吞了下去,只觉得火烧火燎一般,蔓延至整个胸腹之间,而且还辣嗓子。 菩萨蛮也一口干了,笑道:“好,好,好,痛快。” 齐玄素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就听隔壁房间乒乒乓乓一阵声响,然后一个人大叫一声,似乎从窗户摔了出去。 齐玄素顺势起身朝窗外望去,就见一人正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没什么伤势,就是有些灰头土脸。 然后就听这人朝楼上叫骂道:“好你个周瘸子,不讲武德,来偷袭我。” 隔壁响起一个声音:“不服气么,有本事上来再打过。” 底下的那人显然是吃了亏,不肯上去,大声道:“你怎么不下来?” “你上来。” “你下来。” “你有本事就上来。” “你有本事就下来。” 齐玄素不由摇头失笑。 便在两人拉扯的时候,客栈的伙计终于出面了,大声道:“你们要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别的酒楼客栈,当然没有这么大的口气,可这里是太平客栈,是道门的产业,遍布天下各大府镇,就连玉京和帝京也不例外,太平客栈的总掌柜一职通常由一位二品太乙道士担任,地位不低,自然有这等底气,就连伙计们也不怕这些豪客。 不过今天却是遇到了硬茬子。 那人不敢上楼,却不把一个小伙计放在眼里,一下便跃到伙计的面前,伸手抓住伙计的肩膀。 虽然太平客栈是道门的产业,但道门还至于让有了品级的道门弟子做客栈伙计 ,一般都是让道门弟子担任掌柜,而且是公认有钱无权的差事,升迁艰难,所以这伙计只是个普通道民,并无修为在身,立时动弹不得。 那人用手掐住了伙计的后颈,把他的头强行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恶语道:“爷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太平客栈吗?很了不起吗?你这就可以去万象道宫告状,让他们调灵官来灭了爷们。” 伙计有些怕了,又被后掐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的话已十分不利索了:“你、你……” “我什么我!”这人松开伙计的脖子,反手狠狠打了伙计一个耳光,将这伙计打得原地转了三转,然后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瞧这一巴掌的力道,最起码耳膜是保不住了。 原本一直在喝酒的菩萨蛮猛地将手中酒碗往桌上一磕:“哪里来的鸟人?我本以为只是聒噪,没想到还是只恶鸟。” 说罢便要起身。 齐玄素叹了口气:“老哥暂且喝酒,我去处理一下。” 不等菩萨蛮回答,齐玄素已经从楼上一跃而下。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他总要在主顾面前露上两手,才能让人家放心把人交给自己,眼前正是个机会。 那人见到齐玄素出头,也不以为意,说道:“怎么,毛头小子想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话本看多了吧。”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 “想要摸一摸我的底?记好了,爷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龙门府徐昌武,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在龙门府这一亩三分地,谁不知道我徐昌武?”话音未落,徐昌武已然动了,身形腾空而起,左腿扫出,如有飓风掠过。 围观众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疾风陡止,定眼再看,徐昌武的一脚已经被齐玄素空手攥住。 平心而论,徐昌武敢于嚣张,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一脚威力着实不小,堪比当初诸葛永明的一拳,不过齐玄素早已今非昔比,归真阶段的修为,哪怕没有武夫和方士的部分传承,仅凭散人的真气,也可以轻松接下。 散人是弱,可还没弱到不如一个玉虚武夫的程度。 徐昌武没料到自己的一腿竟被齐玄素信手接住,不由怪叫一声,身形拧转,右脚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奋力劈下。 结果却是被齐玄素双手分别握住双腿,整个人被架在了半空中。 齐玄素淡淡一笑,双手画圆发力,将徐昌武直接丢了出去,只见得徐昌武身如陀螺,骨碌碌地成了滚地葫芦。 待到停下,徐昌武脸色煞白,眼中透着恐惧之色。 第一百零五章 “三教”九流 无论是徐昌武本人,还是旁观的菩萨蛮,都看得出来,齐玄素根本没用真本事,就如大人打孩童。 就在这时,客栈的掌柜也来了,已经有伙计与他说了前因后果。 严格来说,这是一位二掌柜,或者说副掌柜,真正的大掌柜并不露面,也未必就在客栈这边。 掌柜先是拱手朝齐玄素道谢,又望向徐昌武,怒道:“你明知道万象道宫不管这些事情,张口就来,我今日不去万象道宫告状,只是请你随我去青鸾卫的百户所走上一遭。” 便在这时,徐昌武口中的“周瘸子”终于在二楼窗口处现身了,手中拿着一根铁杖充作拐杖,大概这便是他被称作“周瘸子”的原因所在。他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地之时,他手中铁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稳稳立住。 此人站在了徐昌武旁边,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阁下是有真本事的,少说也是归真阶段。” 齐玄素并不否认:“你又是何人?” “我姓周,人家都叫我周瘸子。”周瘸子笑了笑,伸手朝徐昌武一指,“希望阁下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齐玄素道:“放过他可以,伤人的事情……” 周瘸子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徐昌武。 徐昌武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从怀里掏出一把太平钱,大概六七个的样子,丢给那伙计:“药钱,应该够了吧?” 掌柜冷笑一声:“我们太平客栈缺这几个太平钱?” 齐玄素道:“掌柜说的在理,这不仅是打人的问题,还是踩了客栈的脸面,若是此例一开,别人有样学样,反正只要赔上几个太平钱就可以,那这生意也没法做了。” 徐昌武只能又忍痛拿出一张大票:“这总该够了吧?再多,不如直接把我打死好了。” 一百太平钱可不是小数目,只要省着点花,足够一个人一辈子的开销。 掌柜这才脸色稍稍和缓,也不能真把人打死,示意伙计上前收钱。 太平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却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后会有期。”周瘸子朝着齐玄素一拱手,然后一把抓起徐昌武,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齐玄素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便在这时,掌柜来到齐玄素面前,双手奉上那张大票:“这位朋友,多谢你方才仗义出手,这一百太平钱,权作谢礼,不成敬意。” 齐玄素一怔,虽然很想拒绝,但考虑到并不富裕的钱袋子,还是厚着脸皮收了下来。如果不算散碎零钱,那么他身上还有六百太平钱,加上这一百太平钱,就是七百太平钱。 这当然不是钱变得好赚了,而是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变高了。换成以前的齐玄素,杀不了蛇妖,卖不了妖丹,没办法轻描淡写地击败徐昌武,也 就赚不到这一百钱。 说白了,若非他这一身归真阶段的修为,那个周瘸子会这般好说话?客栈掌柜也未必会这般慷慨大方,竟然把一百太平钱全都拿出来。 有些时候,行侠仗义也得量力而行。境界修为够了,可以得到一切能够得到的,包括感激、尊重、敬畏等等,境界修为不够,容易弄巧成拙,甚至会被恩将仇报。 所以江湖上没有那么多侠义之事,更多还是各扫门前雪,毕竟行侠仗义也会得罪别人,断人财路,树下仇家,只有部分顶尖的江湖人才有如此闲情逸致。 如今的齐玄素虽然不算是顶尖的江湖人物,但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偶尔为之,不能说是自不量力。 大约这便是江湖人的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了。 齐玄素返回二楼,菩萨蛮的脸上已经有了些笑模样,感叹道:“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修为,着实不简单,不愧是七娘培养出来的才俊。” 齐玄素道:“七娘说过,老哥要考校我一番,看我本事如何,我便借着这个由头,露上一手。不知老哥以为如何?” 菩萨蛮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说着,伙计又敲门进来,说是为了聊表谢意,掌柜特意送上一壶好酒。 齐玄素请伙计代为谢过掌柜,又与菩萨蛮一起喝酒。 男人喝酒,时间短不了。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齐玄素和菩萨蛮还算不上知己,但也绝不是话不投机,两人都是老江湖,边喝边聊,不谈其他,只说这些年来的江湖见闻、奇人异事,也是好几个时辰。 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偌大的太平客栈还是灯火通明,不过周围的许多街道已经被黑暗笼罩。 一名游方道人独自行走在黑漆漆的街上,瞎了一目,用黑布包裹着,手中打着一杆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背后还带了一口剑。 “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数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真心话,全凭三寸烂舌头,马屁拍得他腿抽筋,老虎嘴上揩点油,东南西北混饭吃,坑蒙拐骗最拿手。” 游方道人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太平客栈是龙门府最大的客栈不假,可也不能只有一家客栈。 城内客栈酒楼,大的有七八家,一般的有十几家,小的就更多了,怎么也得几十家。 在龙 门府的西北角上就有这么一家酒楼,二层结构,看着上了年头,红漆斑驳暗沉,梁柱也起了皮,一楼有个书场戏台,供说书唱戏,二楼不封顶,是个“回”字结构,直通屋顶。 此时这家酒楼却是灯火通明,楼上楼下,坐了好些人,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那尊大菩萨可是真菩萨,等闲不敢招惹,这钱只怕是拿着烫手。” “这话却是好笑,什么钱不烫手?本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哪里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再者说了,这次也不是那位大菩萨亲自出面,我们只要对付那个年轻的。” “嘿,那年轻的也不是个善茬,一身杀气做不得假,还有几分未散的妖气,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精怪撞在了他的手上。” “咱们那位霹雳法师怎么还没到?” “谁知道呢,该不会趁着大菩萨喝酒,他直接下手了吧?” “不会,那栋宅子邪性得很,有好些机关阵法,贸然闯进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对了,我听说常三爷失手了。” “何止是失手,而是差点栽了,死得就剩一个人。我听人家说,那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动起手来比我们这些江湖人还要凶狠,哪里像个千金小姐,简直是一个母老虎、母夜叉。” “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娶了这位,可有得受了。” “这就不劳你老兄忧心了,一家女百家求,多少道门俊杰想娶,还没这门子呢。” 周瘸子和徐昌武也在其中,两人还是坐在同一桌上,周瘸子的铁杖斜斜靠在桌上,正自斟自饮,徐昌武却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蓦地,一股冷风卷起,酒楼的大门开了一线,一个书生快步走了进来,径直来到说书先生的位置上。 原本嘈杂的酒楼立时为之一静 “诸位。”书生团团抱拳,“有礼了。” 众人声音并不十分整齐道:“见过宋先生。” 看来这书生就是话事人了。 这位宋先生正要说话,又听门外响起一声拉长了音调的“无量天尊”。 酒楼的大门再次开了,正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道人。 不少人纷纷起身:“霹雳法师到了。” 也有坐着不动的,显然跟这道人并非一路人。 书生朝着道人拱拱手,道人则是还了个稽首,便算是见礼了。 霹雳法师环顾酒楼上下,道:“和尚呢?今天三教聚首,来了书生,又来了我这个道士,唯独少了和尚,这可不行。” “灯花大师好像去了紫仙院。”有人说道。 紫仙院乃是龙门府首屈一指的行院。 “无量天尊。”霹雳法师又拉长嗓子,阴阳怪气。 书生也是无奈摇头。 第一百零六章 书生道士和尚 龙门府历来就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地方。如果说玉京是道门的国都,那么龙门府就曾是儒门的国都,紫微城和明堂大约就相当于紫府和金阙。虽然道门击败儒门之后,强迫儒门让出万象学宫,并将万象学宫改为万象道宫,但儒门仍旧在龙门府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后来道门和佛门反目开战,道门为了镇压佛门,放宽了对儒门的种种限制,使得儒门摆脱了战败之人的命运。为了表示诚意,道门虽然没有将紫微城和明堂还给儒门,但却将中州道府迁至北邙山中。 除此之外,佛门与道门议和,地点也是定在龙门府。双方重新划定界域,佛门承认道门在西域的主导地位,道门则将龙门府城外的静禅寺还给了佛门。 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神都城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的鬼国洞天,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无日不夜城说的是道门的“天乐桃源”,位于山腹之中,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故而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中原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所以龙门府除了道门和儒门势力之外,还有佛门势力,被齐玄素记在黑名单上的衍秀和尚便是出身于静禅寺。 势力一多,间隙便多,越发容易浑水摸鱼。所以各路江湖人士和隐秘结社都十分偏爱龙门府,可谓是鱼龙混杂。 换而言之,道门对于龙门府的掌控力是远不如西京府的。 虽然龙门府地处各路道门势力的重重包围之中,很难有隐秘结社在此兴风作浪,但因为道门的掌控力下降,各种小打小闹是免不了的。许多被道门缉捕之人,也会偷偷来到龙门府隐居,倒不是说到了龙门府,道门就不敢抓人了,而是抓捕力度会小许多,只要自己改名换姓,低调小心,多半不会有事。 这便是这些江湖人敢于公然在此处酒楼聚会的原因。 这次聚会,领头的有三人,分别是书生宋落第、道士霹雳法师、和尚灯花大师,刚好对应儒道佛三教,不过三人都并非正统的儒门、道门、佛门弟子,只是些江湖异人。本来还有一位常三爷,不过前段时间栽了跟头,不仅自己受了重伤,而且一伙结义兄弟更是死伤殆尽,可谓损伤惨重,如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没有露面。 包括常三爷在内,四人都是天人之下的佼佼者,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在如意榜上无名。不过不可小觑,这些人在江湖上专门做捞偏门的生意,和齐玄素一样,都是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与人交手经验丰富,绝非万修武这种初入归真阶段的年轻人可比。 又因为他们是捞偏门的,难免触犯王法,也与各路隐秘结社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所以受到道门和朝廷的双重通缉,使得他们不会在某个地方长时间停留,而是不断在各州之间来回流窜。 一般来说,这些人也算是广义上的江洋大盗,江湖绿林上的人物,有别于镖局等江湖白道。 不过他们又与齐玄素、菩萨蛮等人不同,他们虽然与“客栈”关系密切,但并非“客栈”的正式成员,顶多算是编外人员,而齐玄素不管如何不愿意承认,他都是有隐秘结社的正式成员,有编制的,只不过齐玄素心心念念的就是摆脱这个编制罢了。 “先不等那个花和尚了。”霹雳道士开口道,“姓宋的,你不是派人去盯梢了,盯得怎么样?” 书生宋落第望向周瘸子和徐昌武两人:“周兄弟、徐兄弟。” 周瘸子站起身来,说道:“有些朋友已经知道了,有些朋友还不知道,那我就再说一遍,这位大菩萨有个习惯,每天都去太平客栈吃酒,我和徐兄弟本是按照惯例去蹲点盯梢,却没想到今天有了意外收获,那位大菩萨找的帮手到了,两人一起喝酒,我们便想试探一二,结果……” “结果如何?”霹雳法师问道。 周瘸子苦笑一声,伸手朝着旁边萎靡不振的徐昌武一指:“给太平客栈赔了一百太平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徐兄弟没在人家手底下走过三招。”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先前闲聊,他们已经从周瘸子口中知道了那位大菩萨找了帮手,十分棘手。因为周瘸子还懂一些观人望气之术,甚至知道那个年轻人一身杀气。可具体的经过是怎样,却是知之不多,万没想到会如此棘手。 徐昌武虽然是个前朝宗室破落户,但本身是有些真本事的,在龙门府的各路地头蛇中算是有一号的人物,在座的许多人说不定还不如他,结果徐昌武在人家手底下没走过三招。换成自己上去,多半也是被三招两式打发的下场。 这毕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看徐昌武的样子也不像夸大其词。 宋落第沉吟道:“是个棘手的角色,还要再让几个兄弟去踩盘子,探一探他的底细。” 霹雳法师却是不以为然:“好虎怕群狼,我们人多打人少,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大伙并肩子上,那小子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宋落第没有反驳。 霹雳法师说的不错,这又不是比武较技,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更多是以多取胜。 不过如此一来,少不得要搭进去不少人命。 霹雳法师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故意如此,毕竟多死一个就少一个分钱的。 果不其然,霹雳法师话锋一转:“合吾,今天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新上跳板,我就直说了。这次上线开爬,不是个小数目,最少也有这个数。” 霹雳法师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太平钱?”有人道。 “瞧你那点出息,两千太平钱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霹雳法师嗤笑一声,“两千无忧钱!” 酒楼内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两千无忧钱也就是两万太平钱。 就算几个领头的拿大头,其他人分润下来,也是好几百太平钱的进账,足够小半年的逍遥快活。 霹雳法师望向宋落第,说道:“这两万太平钱,应该怎么分润,不妨先说清楚,最好拿出个章程来,这才是正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宋落第的身上。 宋落第心思几转。 常三爷的那桩买卖,也就这个数。一个小丫头何德何能与慈航真人的爱徒相提并论?竟然让幕后的雇主开出两万太平钱的高价?这里面自然是有些隐情的。 …… 齐玄素把菩萨蛮送出了太平客栈,两人约定好明天见面,正式谈一谈人镖的事宜。 只是这一送,又送出了半条街。 倒不是两个大老爷们黏糊,而是两人都有些喝高了。毕竟不是应酬酒局,自然没有用真气抵御的道理,自己花钱喝酒,再用真气抵御酒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干脆不喝好不好。所以两人此时难免话多,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待到作别之后,齐玄素独自一人往客栈走去。 “嘿,难怪张青霄喜欢喝酒,这醉酒之后,别有一番滋味,天不是天,这地不是地,这人……也不是人……”齐玄素脚步踉跄,都说酒壮怂人胆,齐玄素本就胆子不小,再喝了酒,此时竟有效仿古代狂士高歌的冲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身影朝着齐玄素迎面走来。 齐玄素停下脚步,大喝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高大身影猛地停下,似乎被齐玄素这嗓子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诵了一声佛号:“无量寿佛。” 齐玄素笑道:“无量光、无量寿,是西天教主,你是佛门弟子。” 道门以太上道祖为尊,太上俗家姓李,被人唤作李老祖。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分别是太上道德天尊、上清灵宝天尊、玉青元始天尊,合称三清祖师,太上即是三清,三清即是太上。 太上道祖高居于三十三天,乃是道门弟子飞升后去处。而昆仑玉京则是太上道祖在人间的道场,这些年来,李家时常宣扬,自家不仅是玄圣后人,也是太上后人,一个是中兴之祖,一个是开创之祖,李家乃是真真正正的道门正统嫡出,就好似那儒门的衍圣公。 佛门那边也大体相当,世尊佛祖又被称作释尊,佛门也因此被称作释门,正如道门又称玄门。世尊佛祖有法身、报身、应化身,以及发怒的 “忿化身”,故而不动尊是佛祖,释迦是佛祖,无量光也是佛祖。在婆娑世界,世尊便是释迦,在西天佛国,世尊便是无量光。 故而道人口称“无量天尊”,僧人口称“无量寿佛”。 高大身影缓步从黑暗中走出,竟然是个胖大的和尚,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双掌合十,口中道:“无量光照尽十方世界,尽十方世界自性光明,尽十方世界在我光明中,尽十方世界无一人不是我。” 第一百零七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齐玄素和胖大僧人相对而立,顿时酒醒几分,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腰间的“神龙手铳”,他已然看出,眼前这个和尚不是寻常人,只怕是来者不善。 不过这倒是齐玄素想多了。和尚因为今天还有一场聚会,所以没有在行院过夜,从行院出来后,正往龙门府的西北角走去,结果半路遇到齐玄素,还被齐玄素吓了一跳。 和尚法号灯花,本是城外静禅寺香积厨中负责烧火的头陀,因为香积厨的知事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修为,出手自重。灯花几次被打得惨不忍睹,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静禅寺的技艺。 佛门虽然效仿道门改制,但毕竟不如道门的各种制度规矩完善,要潜心偷学,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然跻身昆仑阶段的修为。但他深知静禅寺内高手如云,他这点微末道行实在算不得什么,便寻觅了个机会逃下山去。 灯花和尚下山之后,不敢在中州境内久留,一路跑到了西域境内。这是西域佛门所在,与中原佛门并不一路,大约就是太平道和全真道的区别,一个提倡双修,一个主张禁欲,他本就是和尚,又有一身修为,便拜在了一位西域佛门上师的门下,修炼“大欢喜禅”。 只是西域佛门也不是那么好混的,除了人皮鼓、人骨念珠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法器之外,弟子服侍师父更是比中原佛门苛刻了无数倍,中原佛门受道门和儒门的影响,其实与两家相差不大,可西域道门的种种习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灯花和尚叫苦不迭,因为上师相当于道门的高功法师,也就是三品幽逸道士,还是佛门的次座,等同道门的副堂主、副府主,权势极大,他不敢贸然逃走,只能苦熬。 如此数年,还真让他等到了机会。原来这位西域佛门的上师与西域道府的一位副府主有宿怨,双方几次三番赌斗都不分胜负,灯花和尚知晓此事之后,寻觅机会,成了那位副府主的内应,最终成功暗算那位西域佛门的上师,让其死于西域道府的副府主手中。他则趁此机会,卷了师父的法器秘籍,逃离西域,又重返中原。 灯花和尚身兼中原佛门和西域佛门两家之长,尤其是“大欢喜禅”,堪比道门的诸多“房中术”,让他境界修为一路突飞猛涨,跻身了归真阶段。 不过灯花和尚没了师父之后,自行修炼,佛门功法博大精深,他并非玄圣这等天纵之才,又岂能学得周全,难免有错漏之处。这些年来自号“灯花”,到处采阴补阳,汲取了数量极为庞大的元阴,可炼化出了问题,不仅无法跻身天人,而且气血精元虽然旺盛,却不凝练,无法做到藏而不露,使得他的身形越来越胖大,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此时灯花和尚也心虚得很,他不知眼前之人的来历,不过在龙门府中敢如此招摇的,说不定就是三教弟子。 尤其是当齐玄素从斗篷下面露出“神龙手铳”的象牙握柄时,灯火和尚也是一惊。他当然不是怕火铳,而是江湖上捞偏门之人很少有用“神龙手铳”的,多是官府之人和道门之人使用。 难不成遇到了道门之人? 就算道门对于龙门府的掌控比起其他地方略有不如,在这个地方与道门弟子起正面冲突,也殊为不智,更何况这个道门弟子的修为相当不弱,自己竟是有些无法看透,少说也是归真阶段的好手。 正因如此,灯花和尚才会装出宝相庄严的样子,想要冒充佛门弟子,蒙混过关。 “这位法师可是万象道宫的弟子?”灯花和尚仍旧双手合十。 齐玄素缓缓松开火铳的握柄,轻咳一声:“禅师好眼力,在下的确是万象道宫出身,这次回来是去上宫走一遭的。” 道门四品祭酒道士要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并非什么秘密,灯花和尚立刻合十道:“恭喜,恭喜法师更上一层楼。” “多谢。”齐玄素还礼后又问道,“禅师是城外中岳静禅寺的僧人?” “正是。”灯花和尚点头。 齐玄素道:“我与贵寺的衍秀禅师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禅师可认识衍秀禅师?” 灯花和尚只觉得后背有冷汗渗出,脸上却是丝毫不显:“衍秀师叔大名鼎鼎,如何不识?” “不知衍秀禅师可曾返寺?待我从上宫明堂回来,也好去拜访一番。”齐玄素此言并非试探,而是看走了眼,认为灯花和尚真是静禅寺的僧人,想要从他那里套取关于衍秀和尚的消息。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灯花和尚虽然叛逃,但的确是佛门弟子,也曾在静禅寺中待过一段时间,都是真实经历,这就好像扯谎,九真一假最难分辨。 同理,齐玄素若是撇开假死不谈,也的确是道门道士,故而灯花和尚同样分辨不出来。 这正是两个假货撞在了一起,想得都是怎么骗过对方。 灯花和尚心思急转,口中道:“实不相瞒,贫僧奉师命前往西域佛门,如今刚刚返回龙门府不久,关于衍秀师叔的行踪,却是不知,还望法师见谅。” “无妨,无妨。”齐玄素也不如何失望,“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告辞了。” “法师慢走。”灯花和尚把姿态放得很低,自从佛门战败之后,道门就是三教之首,其他两家弟子遇到道门弟子要低上一头,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作别之后,相背而行。 …… 张月鹿接到秦无病的回函之后,表情似恼似怒,让沐妗没敢贸然开口说话。 也是阴差阳错,张月鹿因为这个案子似乎与齐玄素有关,这才大动干戈,不惜亲自照会秦无病。可秦无病却不知道里面的缘由,只觉得莫名其妙,联系到张月鹿的敏感身份,难免就想得多了,不仅用出了官场上的“拖”字诀,而且还把北辰堂的事情也抖搂了出来。 想要在无形之中转移张月鹿的注意力。 上官敬遇袭身死有猫腻是肯定的,这不奇怪,可张月鹿没想到竟然是北辰堂亲自出面给秦无病施压,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现在秦无病问她今日询问之事是否与当日北辰堂情报有关,她还能说什么? 自然也无从追问魏无鬼的事情。 潘粹青负责此事,也是想要看看这个魏无鬼到底何方神圣,闻听消息之后立刻来见张月鹿。结果张月鹿直接将手中的公函给了潘粹青,让他自己去看。 潘粹青看完之后,表情十分精彩,变化不定,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复。 “这、这……这……”潘粹青连说了三个“这”字,却始终也说不下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与上官敬的事情有关,牵扯到道门上层争斗,张月鹿是局内人,无所谓牵扯不牵扯,他可不一样,一步踏空便万劫不复。 不得已,潘粹青只能转开话题:“这个案子……” “现在看来,秦将军无病恐怕是脱不了干系。”张月鹿道。 潘粹青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张月鹿道:“很简单,如果魏无鬼果真与秦无病无关,秦无病直接一句话否认就是了,何必东拉西扯,什么需要时间另行调查,不过是敷衍外加拖延罢了。无非是他把握不准我的用意,也不知道魏无鬼做了什么,怕牵扯到他,又不敢否认,因为魏无鬼手里的那块牌子就是秦无病签发的,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潘粹青缓缓点头:“如此说来,这个魏无鬼果真是秦无病的亲兵了。” “那也未必。”张月鹿摆了摆手,“亲兵即是心腹,如果魏无鬼真是秦无病的亲兵,那么没有秦无病不知道魏无鬼做了什么的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肆意妄为的心腹?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是蹊跷,秦无病无法掌控魏无鬼,却给了魏无鬼一块令牌,这是什么道理?可见两人多半是合作的关系。什么人有资格与朝廷之人合作?一种就是我们道门之人,另一种就是隐秘结社之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张月鹿继续说道:“对了,魏无鬼还有一块牌子,是裴真人签发的,真是好大的面子,朝廷的副都护,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都跟他有关系,他到底是什么人?” 潘粹青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这个案子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道门高层内斗,隐秘结社,朝廷将军,都牵扯了进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个万修武的事情了。 他干笑一声:“张副堂主言重了吧,若此人真有了不得的背景,怎么会被风伯追杀?” 张月鹿反问道:“风伯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如果只是个无关轻重的人物,值得风伯亲自出手吗?而且还是冒着风险一路追杀到西京府城内,就在无墟宫的眼皮子底下。风伯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从侧面佐证了这个魏无鬼的不一般?” 潘粹青无言以对。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我要亲自捉拿此人。” 第一百零八章 柳湖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离开了太平客栈,前往他与菩萨蛮约定好的地点。 龙门府镇守总兵官府。 在正儿八经的朝廷武官序列中,镇守总兵官仅次于只在战时授予的大将军和提督军务总兵官,相当于秦无病这位副都护。不过龙门府地处中原腹地,太平日久,在领兵数量方面,却是远不如西州的将领。 菩萨蛮并非本地的镇守总兵官,他只是镇守总兵官梅如林的幕僚。虽然没有半点品级在身,但这位总兵官对他十分倚重,不仅仅是引为心腹那么简单,平日里相处,并非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是以朋友关系相处。 这次菩萨蛮离开龙门府,梅如林几番挽留,只是菩萨蛮去意已决,梅如林也是无法,只能好聚好散。 镇守总兵官的府邸并不难找,到了之后,齐玄素报上菩萨蛮的名字,十分普通,多半和“魏无鬼”这个名字一样,都是杜撰出来的假名字。 不一会儿,菩萨蛮从总兵府中出来了,解释道:“最近都在总兵府这边交接手头上的各种事宜,除了吃酒,片刻不得闲。”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吃酒和不得闲,怎么看也不挨着。可在菩萨蛮的口中,就是如此自然,合情合理。 “跟我来罢。”菩萨蛮转身进了总兵府。 齐玄素跟在菩萨蛮的身后,值守的黑衣人也不阻拦,甚至不曾开口询问一句,可见菩萨蛮在总兵府中的地位,几乎与半个主人无异了。 菩萨蛮道:“梅家并非世代勋贵之家,而是近百年来才发迹的后起之秀,几代忠臣良将,都是允文允武的栋梁之才。到了梅如林这一辈,以‘如’字为辈分范字,因为怕犯李家的忌讳,所以第二个字都是木字旁,如林、如松、如柏,不但没有半点青黄不接,反而是人才济济,故而如今朝野上下都有个说法,梅家好大一棵树。” 齐玄素道:“李家好生霸道,又不是同姓,辈分范字也要管?” “李家倒是没说什么,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菩萨蛮淡淡道,“李家行事古怪不是一日两日了,‘东海怪人’的名号也流传了几百年,他们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天塌了的丑闻,发生在李家身上,就觉得平淡无奇,谁不怕?”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看来恶名也有恶名的好处,不为虚名所累,便能为所欲为。” “不能这么说。”菩萨蛮并不完全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李家也不全是恶名,应该叫毁誉参半,毕竟出了一位中兴道门的玄圣,再往远处说,太上道祖也姓李,还没人敢公然说李家的家风如何,至多是在背后议论一二。”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辩驳。 他对于李家的认知只是停留在很浅显的层次,无非是玄圣很厉害,东皇很霸道,如今的李家势力庞大,行事狠辣,家主李长庚是太平道大真人,清微真人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有个叫李天贞的李家公子十分跋扈,抛弃了张玉月的李命煌是李家义子,还有个叫李长歌的天才,疑似是被李家用“玄玉”堆起来的。 除此之外,也就没了。 齐玄素跟着菩萨蛮来到一座小院,许多总兵府的仆役和书办正在进进出出,有的抬箱子,有的将书架上的各类档案卷宗取下,分门别类后再装到箱子中。菩萨蛮所谓的“不得闲”也就是看着这些人干活而已,需要他亲自动手的实在不多,可这里的许多档案卷宗都不能出半点差错,不盯着又不行。 菩萨蛮吩咐道:“你们先把已经装好的箱子送到库房去,剩下的明天再整理。” “是。”几名仆役应了一声,不再去动书架上的剩余卷宗,改为去抬箱子。 齐玄素不由道:“老哥掌握一府之机要,这次走得如此匆忙,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难处谈不上,是多年前的一个仇人又露面了,我这次便是去找他报仇的。若是顺利,用不了多长时间。若不顺利,那就很难说了,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几年。至于更坏的情况,便是一去不返,谁又说得准呢?”菩萨蛮语气平淡。 齐玄素虽然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但听到菩萨蛮如此说,也不免感到几分悲凉,难怪菩萨蛮要通过七娘将自己的义女送走,说得好听些,是以防万一,说得难听些,便是在提前安排后事了。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再把义女接回来就是了。如果他不能回来,也不至于让义女流落街头。 菩萨蛮略微交代之后,最后道:“若是早早完事,你们就歇着去,剩下的等我明天过来接着干。” 众仆役齐齐应声领命。 然后菩萨蛮领着齐玄素出了总兵府的侧门,往自己的住处行去,与总兵府只是相隔了一条街,是个两进的院子,除了菩萨蛮本人之外,就只有他的义女和两个老仆。 菩萨蛮决定离开龙门府后,就已经将两个老仆遣散,每人一百太平钱,足够他们在外面安身立命,如今宅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 来到宅子外,菩萨蛮伸手画了个齐玄素不认识的符箓,大门上光华一闪而逝,似乎是解除了某种阵法,然后才推门而入。 一名少女迎了出来,大概十四五岁而已,谈不上什么美人胚子,中人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眼眸十分灵动。 “义父。”少女先是喊了一声,目光又落在齐玄素身上,有些好奇,又有些惧怕。 菩萨蛮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叫他……” “魏无鬼。”齐玄素主动开口道,“我年长几岁,你可以叫我魏大哥。” “见过魏叔叔。”少女行了一礼。 齐玄素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十岁的差距,还真是叫哥哥也行,叫叔叔也行。 菩萨蛮道:“若是从七娘那里算起,你们的确是一辈人,可咱们各论各的,你叫我一声‘老哥’,她自然叫你一声‘叔叔’。” 齐玄素也只能点头。同时心中感慨,再过几年,就不好整天以年轻人自居了。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四十不惑之后就能自称“老夫”。三十而立之年,为人夫,为人父,成家立业,三十岁之前以无须为风尚,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可以蓄须了。 齐玄素不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妻子、孩子,他是一样也没有,这才被七娘说是小光棍。如此算来,相较于那些十几岁就嫁人的女子,张月鹿的年纪也不算小了,难怪澹台琼急着为她张罗婚事。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张月鹿被慈航真人确定为传人,已然是前途远大,不必再为婚事发愁。 菩萨蛮招手示意少女过来,向齐玄素介绍道:“她姓柳,单名一个‘湖’字,因为年纪还小,没有表字,你是长辈,叫她柳湖就行。” 齐玄素点了点头,然后进入正题:“我需要把柳湖送到哪里去?” 菩萨蛮道:“去北边直隶,找点绛唇。” 齐玄素讶然道:“李青奴?” 菩萨蛮有些意外,道:“看来你认识她,那也省得我多费口舌了。这趟人镖,共分为三段,第一段由你负责,从中州到直隶。第二段由李青奴负责,从直隶到幽州。第三段则由辽东那边的人负责。” 齐玄素轻轻点头,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江南道府的前任府主在江南大案后,就是被调往了辽东。 第一百零九章 我的钱 齐玄素决定于三月十五动身启程。之所以选定这个日子,是因为他要参加一次“梦中会”,见一见七娘和李青奴,确定之后的具体行程和见面地点,总不能指望着到了直隶之后,也能碰巧遇到李青奴。 到了三月十五的子时,齐玄素布置好阵法, 悠然入梦,再次来到“梦中会”。 迄今为止,齐玄素一共去了三次“梦中会”,这是第四次,剩余的材料还够用六次,倒是不急着购买新的材料。 七娘还是老样子,忙忙碌碌,生意兴隆。 不同的是,七娘身旁多出了一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依稀可见身姿婀娜,应该就是李青奴了。 待到七娘的生意告一段落,齐玄素才走了过去。 “你们两个,不必我再去介绍了吧?”七娘开门见山。 “当然不必。”李青奴语气平静,似乎她从未和齐玄素产生过冲突。 齐玄素便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拱了拱手。 七娘道:“这趟‘人镖’是菩萨蛮拜托我的,为此他几乎是倾家荡产,人手也是我安排的,你们两个可不要让我失望。” “这是自然。”李青奴微微点头。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是菩萨蛮没攒下多少家当,然后想到一个问题,李青奴是李家一手捧起来的当红花魁人物,卖艺不卖身且有极大自由,可以说是最为清贵的那种了。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不缺钱才对。 齐玄素如此想的,便也如此问了。 李青奴的语气中有些诧异:“我实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谓的不缺太平钱,只是维持个体面罢了,若想要购置丹药或者法器兵刃,也难免囊中羞涩。你大概听人家说我是李家的摇钱树,可挣来的大头都是李家的,我只能分到很少一部分。我这些年花销不小,如今积蓄也就一万太平钱出头,这趟买卖已经相当于我的一半积蓄,就算除去人脉关系上的花销,也能入账三千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沉默了。 七娘也沉默了。 李青奴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她有十几万太平钱的身家吗?这莫不是把她自己的价格也算进去了。因为前段时间,有人扬言要出二十万太平钱把她买走,结果被李家挡了回去。 想到这里,李青奴也有些难言的委屈,她又不是李家的嫡出小姐,顶多算是李家的半个义女,还是不记名的那种,也就是表面光鲜,穷一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有必要这样吗?做给谁看呢? 过了片刻,齐玄素深吸一口气:“七娘……” 七娘轻咳一声,仍旧沉默。 “合着你又吃了回扣了!”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我说菩萨蛮的身家怎么才这么一点,三千太平钱就倾家荡产,原来大头都在你那里!人家拿五千太平钱,我才拿一千太平钱,我的钱!” 李青奴一怔,望向七娘。 七娘缓缓道:“菩萨蛮一共出了两万太平钱,五千太平钱是给我这个中人的,其余一万五千太平钱,分别给具体办事的三人。关于这一点,青奴是知道的。” 李青奴点了点头,她此时已经有些明白了,略带同情地望向齐玄素。 七娘摆出长辈的架势,语重心长道:“至于你,一来是年轻,二来是还没成家,这么多钱,怕是把持不住,难免误入歧途,赌了,嫖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是我帮你攒着,留着娶媳妇用。” 齐玄素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李青奴,意思是你怎么不帮她攒着。 七娘笑道:“虽然青奴的年纪不比你大多少,但见的世面多,知道轻重,我很放心。再者说了,青奴不好亲自出面,需要动用一些人脉关系,这也是要花钱的。” 齐玄素还要说话,七娘把脸一沉:“既然你不想让我帮你攒着,那咱们可要明算账了。” “攒着好,还是攒着好。”齐玄素立刻认怂。 七娘的脸上又有了慈爱的笑意:“这才对,为娘也是为了你好。” 齐玄素整个人都木木的,他在想着,如果当初自己不是说缺一千太平钱,而是说缺两千太平钱,那么自己这次应该能拿到两千太平钱吧? 他当然知道这是七娘没把自己当外人的缘故,四千太平钱跟一块“死之玄玉”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可他真的很缺钱,看看人家李青奴,一万太平钱的身家,就是买件宝物也够了。 他甚至想着,还不如不知道,只当自己赚了一千太平钱,而不是损失了四千太平钱,也挺好。 七娘拍了拍手,示意两人都看自己:“咱们说正事,天渊从龙门府出发,出中州,过芦州,入齐州,抵达直隶,然后在直隶的渤海府与青奴见面,具体碰面地点,由你们两人商议。” 李青奴显然早有腹稿,直接说道:“李家在渤海府开设了一家梧桐院,有李家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来此闹事。烟花之地本就鱼龙混杂,人员来往频繁,容易避人耳目。我们就在这里碰面,如何?” “可以。”齐玄素没有其他意见。 七娘望向李青奴,嘱咐道:“青奴,你不能亲自出面,安排的人手一定要可靠。谁出了问题,一分一厘都得给人家退回去,我还得赔偿人家。” “七娘放心。”李青奴点头道。虽然此时看不清李青奴的面容,但从语气来看,与那个花魁形象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免不得带上几张不同的面具,齐玄素自己也不例外。 齐玄素斟酌了一下,说道:“七娘,两万太平钱的大买卖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那个小姑娘,绝不是你说的那么普通。” 上次“梦中会”,七娘对齐玄素说过,柳湖的父亲只是个小角色,早在北辰堂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就被自己人灭口了,甚至没能活着看见风宪堂的大门。此人发妻亡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自己似乎早有预感,所以提前把女儿托付给了菩萨蛮。 可如今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第一,菩萨蛮并非常人,齐玄素甚至看不透他的虚实,柳湖的父亲能与菩萨蛮相交,未必是大人物,却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第二,菩萨蛮不惜花费两万太平钱保护柳湖的周全,菩萨蛮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他肯花这么多钱,就意味着他认定会有人对柳湖出手,而且十分棘手。在“客栈”,一个县令的性命,也才一千太平钱而已。 第三,菩萨蛮要将柳湖送往辽东,而江南道府的前任府主如今也在辽东,其中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玄素可以不知道这其中到底牵扯了什么秘密,但他要对可能遇到的敌人做到心中有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七娘道:“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说,不会有天人出手。第一,无论是道门还是隐秘结社,天人大多位高权重,不会干这种捞偏门的行当。第二,天人都是有名有姓的成名人物,目标太大,容易引起道门的注意。不过也绝不会是一两个归真阶段的高手那么简单。” 齐玄素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有一种感觉,七娘似乎算准了自己会在见到菩萨蛮之前跻身归真阶段,所以在自己还是玉虚阶段修为时就将这个差事交给了自己。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毕竟“死之玄玉”是七娘给自己的,七娘能估算出自己的境界修为进度也在情理之中。 说过了这些,齐玄素匆匆结束了这次并不愉快的“梦中会”,返回现世。 第一百一十章 启程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一片深蓝,只是在天际尽头隐约可见一抹鱼肚白。 柳湖已经收拾完毕,抛弃了较为繁琐的女子装束,而换上了一身改良后的男装,简单利落,便于骑行。这也是如今的风气之一,去乌戈山离的时候,张月鹿和沐妗都是一身改过的男装。然后柳湖又在外面加了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可以抗风,也可以挡雨。 菩萨蛮取出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分别交给两人,说道:“虽然易容改装未必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但好歹聊胜于无。” 齐玄素接过这张面具,只是略微端详,便十分熟稔地覆盖到脸上,然后用了个小法术,唤出一面水镜,对着镜面细细地抹平面具的褶皱,转眼之间,齐玄素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与齐玄素的本来面目相比,此时的齐玄素在眉宇间多了几分阴沉,颇有城府机心的样子,再加上齐玄素的眼神中本就有几分果决和狠厉,两相结合,倒是让新面容更为契合“魏无鬼”这个名字,让人一看就觉得此人不是个善茬,不敢贸然招惹,颇有威慑作用。 柳湖拿着面具,微微张嘴,惊讶地看着齐玄素。 “丫头,你以为行走江湖就是与人打架?哪有那么容易,里头学问多着呢。骑马狩猎、火器药理、处置伤口、易容改装、望气寻路、风水地理、黑话切口,都得有所涉猎。”菩萨蛮笑道,“看到你魏叔叔刚才是怎么用面具的了?你也学着自己戴上。” 柳湖应了一声,跑回自己的房间。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柳湖去而复返,同样变了模样。原本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好歹还能偏上一点,现在干脆是偏下了,不过绝对谈不上丑,看来菩萨蛮深知无论美丑都会引人注目的道理,平平无奇才是正经,不过一双眼眸仍旧灵动。 菩萨蛮又望向齐玄素:“你是老江湖了,如何去直隶,想来不必我去多嘴,只有一条,万望小心。” 齐玄素郑重地点了点头。 “义父……”柳湖轻轻唤了一声,既有不舍,也有悲恸。 菩萨蛮本想伸手摸下柳湖的头顶,不过刚到中途又戛然而止,最终长叹一声:“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缘来缘聚,缘去缘散,你我父女缘分已尽,若是有缘,日后自当还会相见。” 柳湖正色敛容,双膝跪地,朝着菩萨蛮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向自己这位义父拜别。 齐玄素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菩萨蛮受了柳湖的大礼,仰头望天:“趁着天早,快些走吧。” 柳湖缓缓起身,跟着齐玄素向外走去。 门外除了齐玄素的“步月”,还有一匹马。从中州到直隶,路途遥远,不骑马是不成的,这也是柳湖特意换了一身骑装的原因,而且柳湖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父母都是道门中人,能被牵扯到江南大案之中,甚至被“自己人”灭口,不会是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低品道士,少说也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她的义父菩萨蛮就更不必说了,就连齐玄素都看不透他的虚实,显然不是寻常人等,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柳湖不可能是个弱女子。 柳湖如今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先天之人,齐玄素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境界修为,甚至在去年的时候,齐玄素也只是昆仑阶段而已。当然,同样的境界修为,与人厮杀搏斗的经验,还有各种江湖经验,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先是朝着菩萨蛮一拱手,然后翻身上马。柳湖又最后看了自己的义父一眼,也跟着上马。 菩萨蛮站在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远去,透出几分萧瑟。 此时城门未开,不过但凡龙门府这种大城,都会留出供人夜间出入的小门,只是寻常百姓是走不得的,需要有相关的凭证才行。菩萨蛮是总兵府的幕僚,当了总兵府的半个家,给柳湖弄一张出入城门的凭证还是轻而易举。 两人从小门出城之后,一路北上。 柳湖是个内敛的性格,不怎么喜欢说话,只是沉默。 第一天平安无事。两人从天还未亮出发,到了傍晚将近入夜的时候,也还未走出龙门府的地界,在一家地处野外的太平客栈落脚歇息。其实到了归真阶段,齐玄素已经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不过柳湖不行,而且路途不短,少说也要走上一两个月,齐玄素终究还是要休息的。 虽然太平客栈一直以安全而著称,除非是风伯那样的大高手,否则很少有人敢冲入客栈行凶,但齐玄素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了两间紧挨着的客房,又在柳湖的房间中布置了些小机关,如果有人潜入客房之中,立时就会发出响声,这才各自睡去。 齐玄素刚睡着不久,就做了一个梦。 对于齐玄素而言,做梦真是再平常不过了,每次都是黑沉沉的大山、火堆、黑影,从最开始的惊异,到如今已经是见怪不怪。不过今天这个梦却与以往不同,没有大山,也没有黑影,反而是幽冥阴间。 在齐玄素的面前有一条不见首尾的大河,河上一桥,桥上还有一名老妪,怎么看都像是传说中的奈何桥。 在桥的对面,浓重雾气之后,隐约可见一座城池,似乎就是传说中的酆都,东西长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间诸狱皆设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阎罗,统管冥间吉凶,发落死魂罪恶。 在道门的记载之中,的确有三界之说。上为天,飞升登仙去处。下为地,九幽亡魂归处。百姓想象着天上地下也有类似朝廷官府的存在,便说上有天庭,是朝廷,下有地府,是官府。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根据道门的记载,这两处所在与人间大不相同。 所谓的天界,阳之极致,鸿蒙方广,无边无际又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至此,如寂灭深定。唯有身怀开天辟地大神通之人方能在此地开辟出一方世界,故而太上道祖开辟出三十三天,世尊佛祖开辟出佛国三界,还有天帝开辟出天庭。一入此界,再也无法返回人间。正因如此,不愿飞升之人不在少数,只是畏惧于百年一次的天劫,不得不飞升。 所谓的幽冥,阴之极致。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实则都是进入此地,最终一起化作混沌,唯有三尸四散游走,滞留人间,化作鬼魅。皂阁宗曾经以无边尸气在现世之中腐蚀出一道缝隙,直通九幽,其实就是沟通了此方世界。而此方世界污秽至极,除了少数几位特殊的仙人,就是其他仙人都不愿涉足,更不必说在此地构建地府主掌轮回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三界就好像一座极大极大的城,天上是最高处的塔楼殿宇,登顶的道路既险且阻,只有少部分人能去,而且上去容易下来难,只能俯瞰城池,无法干预。地下就是错综复杂的下水道,各种污水都被排入此地,污秽黑暗,常人难以生存,没人会在下水道里长时间居住,就算管理下水道,也用不了太多人,更不会有人去审定这些“污水”的善恶功过。所谓的善恶有报,更多还是世人无力反抗现实的自我慰藉。 主体还是城池本身,无论上层塔楼,还是下水道,都要依托于城池存在。 自从玄圣中兴道门之后,十分反对故作神秘蒙蔽世人,故而在通识课程上,这些内容都是写得明明白白,从不遮遮掩掩。 正因如此,齐玄素深知自己如果真正来到了九幽之下,且不说有没有奈何桥,只怕是第一时间就被无边阴气腐蚀得渣子都不剩一点。 这个梦却是蹊跷。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梦中斗法 齐玄素来到桥前,如果此桥是奈何桥,那么桥下就是传说中的弱水了,鹅毛不能漂浮其上,飞鸟不得而过。 不过齐玄素此时心中已经有所计较,也不惧怕,直接迈步上了石桥。 一瞬间,汹涌雾气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动挤压过来,白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桥通向何处,连来处也隐没了。 唯一可见的就是桥上的老妪,手中端着一个钵盂,其中传来阵阵香气。 便在这时,老妪突然抬起头来,朝着齐玄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这老妪不知几许年纪,已经是白发返黑,脸上皱纹如同沟壑,一双眼睛既不黑白分明,也不浑浊发黄,而是透出碧绿颜色,让人瘆得慌。 “喝了吧。”老妪举起手中的钵盂,声音飘飘渺渺,惑人心神。与此同时,钵盂中散发的香气也直往齐玄素的鼻子里钻。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接过钵盂。 老妪脸上露出笑容,声音越发慈爱:“喝了吧,喝了之后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齐玄素问道:“好喝吗?” “当然好喝,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喝的东西。”老妪蛊惑人心。 齐玄素说了一个“好”字,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捏住这老妪的后颈,将她给提了起来。 老妪显然没有料到此等变化,方才的慈爱荡然无存,一双碧眼中凶光大盛,可此时受制于人,不仅无法动作,反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只见齐玄素举起手中的钵盂,将里面盛的汤一股脑全都灌到了老妪的嘴里,同时还说道:“好喝你就多喝点。” 待到一钵盂灌完,老妪已经是痴痴傻傻,只知道嘿嘿傻笑。 齐玄素也不管她,随手丢在一旁,大步向前。所过之处,雾气退散。 便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怒喝:“大胆!” 话音落下,一条铁链穿破雾气,朝着齐玄素激射来。 齐玄素伸手接住锁链,缠绕在手掌和手腕上,然后反手一拉,铁索瞬间绷直。 然后就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雾气中现身,身高两丈,马头人身,通体赤红,身披甲胄,手中持有铁链,与齐玄素形成争夺角力之势,不过刚才却是被齐玄素拉了一个踉跄。 紧接着,又有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现身,同样是身高两丈,同样是身披甲胄,不过是牛头人身,通体幽蓝,手中持有一把碧绿的芭蕉扇。 这一红一蓝,竟然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 牛头举起手中的芭蕉扇,猛地一扇。 狂风裹挟着火焰,如同一个龙卷,朝着齐玄素席卷而来。 若是以前, 齐玄素还真要束手无策,可如今他已经得了方士的传承,虽然并不完整,但仅以念头和法力而言,好歹是相当于方士的雷动境界,而前一个境界正是入梦境。 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许多传说中,某人在梦中遇到世外高人或者神仙鬼怪,给予指点或者传授法术,这并非是杜撰,多半就是遇到了入梦的方士。 也有那居心不良之辈,有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究其根本,就是幻术骗过梦境主人,故而法术在脱虚入实之前,本质上其实骗术,无非是比戏法更为高明。信了就灵,不信不灵。 齐玄素也有入梦境的修为,他不仅不信,还要让来人有来无回。 齐玄素猛地发力,将那巨大的马面拉向自己,顺势躲在马面身后。 牛头的火焰落在马面身上,立时将马面炸成了一具焦尸,点点暗火未灭,忽明忽暗。 牛头显然没有料到此等情况,发出一声沉闷的哞声,一头朝着齐玄素顶了过来。 齐玄素躲开这一撞,然后一招手,在牛头周围出现一群头戴方帽、脚踏皂靴的鬼卒,这些鬼卒手中也拿着铁链,如同套马一般,将铁链套在牛头身上,转眼之间,已经将牛头五花大绑。 不必齐玄素招呼,鬼卒们已经将牛头押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伸手:“取我的刀来!” 又有两个鬼卒将齐玄素的鬼头刀抬了过来。 齐玄素拿起鬼头刀,没有二话,直接就是手起刀落。 一个硕大的牛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 距离客栈大约百里的地方有一处营地,生着篝火。 在篝火旁边围坐着三人,个个闭目凝神,好似假寐。 在不远处,则是一伙手持兵刃的汉子,为三人护法。 突然之间,一人猛地睁开双眼,面露痴呆之色,嘿嘿傻笑,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到胸口,已经是傻了。 紧接着,第二人的身上莫名燃起汹汹火焰,将他烧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转眼之间只剩下一具焦尸。 最后第三人闷哼一声,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然后整个脑袋骨碌碌滚落下来,好似被刽子手砍了脑袋。 见此情景,护法的众人不由脸色大变。 虽然他们不是方士,但也知道这是斗法败了,受到反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点子扎手。”有人轻声道,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在篝火不远处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其中盘膝坐着一名书生,正是宋落第。此时他双眼紧闭,同样入梦去了。 既然是梦中幻术,自然不能与现世的法术等同视之。在梦中,凡人也能飞天遁地,可在现世之中,先天之人也无法做到。 既然有人能在齐玄素的梦中幻化出一方幽冥酆都,那么齐玄素也可以将几个鬼卒变成一支鬼军。 在我自己的梦里,还能让你一个外人给欺负了? 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齐玄素一挥手,只见得鬼卒们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直至无穷无尽。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鬼卒接天连地一般,竟是一眼看不到头。只见得旌旗招展,气势浩荡,而且也不再是方帽皂靴的衙门公人打扮,而是身披铁甲的黑衣人,甚至还有部分鬼卒骑上了黑头大马,或是推着火炮。 弱水再宽,也要被鬼卒填满了。 什么叫投鞭断流? 齐玄素一挥手。 鬼卒大军汹涌而动,直奔梦中酆都而去。 火炮轰鸣,蚁附攻城。 随着城门轰然倒塌,鬼卒大军如激浪奔流一般涌入城内。 一夜激斗,这座酆都鬼城彻底陷落,化作虚无。 百万鬼军也随之消失无踪。 齐玄素缓缓醒转过来,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户进入房内,刚好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起身出来房间,敲了敲柳湖的房门。 柳湖打开房门,已经是梳洗完毕,柔声道:“魏叔叔。” “昨晚没什么异常吧?比如做噩梦什么的。”齐玄素问道。 从昨晚的情况来看,有人想对柳湖下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只是不敢贸然进入太平客栈,要知道,如徐昌武一般在客栈耍酒疯闹事是一回事,大队人马夜袭太平客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当下风声正紧,道门正借着上官敬之死的由头大力整治各种乱象,夜袭太平客栈几乎就是自己往铳口上撞,所以只能用些鬼蜮手段。 齐玄素还真怕柳湖着了道,梦游一般走出客栈去,自投罗网,那他可没脸去见菩萨蛮和七娘。 柳湖摇了摇头。 “那就好。”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 柳湖犹豫了一下,背过身去,从领口中提出一块玉坠,然后转过身来,说道:“这是义父给我防身的,说是可以避开天人以下的鬼邪附体,魏叔叔不必担心我。” 齐玄素看了眼那块玉坠,被雕刻成观世音菩萨的样子,灵气浓郁,最少也是灵物,彻底放下心来:“很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越来越近 张月鹿这次离开玉京的主要任务就是清剿隐秘结社,慈航真人给了她极大的自主权力,没有指定目标,也没有划分地域。换而言之,张月鹿可以自行决定去什么地方,打击什么隐秘结社,而在天罡堂的招牌下,各地道府都必须予以协助。 现在张月鹿应邀来到无墟宫,也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开始给手下的主事们安排差事。 最开始的时候,她的手下只有两位主事,符合道门的规定。 不过这些年来,许多规矩已经成为虚设,比如每个副堂主手下固定两个主事这条规矩是在玄圣年间定下的,那时候的道门不像今日这般庞大,两个主事足够处理各种事务。 可随着道门的不断发展,两个主事逐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又不好贸然改变结构,比如在副堂主和主事之间再增加一级职位,于是各副堂主、副府主们想出个折中的策略,不断增加麾下主事的数量,通过主事的排名形成看不见的等级。 一般而言,只有新晋的副堂主才会只有两个副堂主,首席副堂主的主事会有九个之多。 张月鹿在接收了上官敬的旧部之后,包括孙永枫和灵泉子在内,麾下已经有五位主事。许寇在前不久也跻身了归真阶段,被张月鹿不计前嫌地升为主事,总共是六位主事。不逊色许多实权副堂主,也难怪被人称作是小掌堂。 事实上,主事的任命和增减还是要经过掌堂真人的许可,不是副堂主说任命就能任命的,只是慈航真人在这方面同样给了张月鹿极大的自主权力,上报掌堂真人变成了走过场,说是张月鹿任命也无不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慈航真人怕张月鹿的威权压不住几名原本听命于上官敬的主事,毕竟上官敬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而如今的张月鹿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差了两级。所以慈航真人将人事权交给了张月鹿,谁敢挑战张月鹿,就要做好被张月鹿免职的准备,同时表明了她的态度,最起码在天罡堂内,慈航真人是无条件支持张月鹿的,想要打官司,就只能去金阙了。 这次,张月鹿将麾下的六名主事全部派了出去,命令他们各自率领麾下的道士和灵官相机剿灭小股隐秘结社势力。她本人除了居中调度指挥之外,只是带了几名直属于自己的执事,继续调查万修武的案子。 潘粹青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毕竟万修武只是个五品道士,连高品道士都不是,不可能让整个摇光司围着他一个人转。当初飞舟遇袭,天罡堂也只是出动了一个司而已。 在将人手撒出去之后,张月鹿离开了位于西京府的无墟宫,来到“鬼关”,拜访了此地的驻守灵官。 这位灵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一品灵官,地位超然。以 张月鹿的道士品级,自然无法与其平等对话,可道门内部还是讲职务的,以职务而论,张月鹿绝对算是位卑权重,已经身死的上官敬也是副堂主,就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刚好能够对应一品灵官。 正因如此,这位灵官没有将张月鹿拒之门外,不过又没有太过热情,距离把握得刚刚好。 事实上,在道门内部,因为灵官是被道士创造出来的,所以被视作工具人,不许干政,可偏偏大多数灵官都嗅觉敏锐。 这种情况看似矛盾,却又贴合实际。 因为道士们的境界修为来自于自身,哪怕是败了,大不了做个逍遥散人,或是退居二线,更有甚者,一怒之下离开道门,一身境界修为仍旧无人敢惹。可灵官们的一身境界修为来自于道门,如果不小心站错了队,很有可能会一无所有,哪怕是一品灵官,也不例外。所以灵官们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也是灵官天生低道士一头的根由所在。 张月鹿并非想要拉拢这位灵官,只是询问最近的鬼国洞天有无异常。 一个隐秘结社成员来到“鬼关”,而且在“鬼关”停留了两天,目的是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针对鬼国洞天。 毕竟司命真君早就觊觎鬼国洞天多时了。 张月鹿说明来意之后,这位一品灵官却是被吓了一跳,因为前不久的时候,鬼国洞天的确出现了些异常。为此,他还专门见了殷先生。 没想到,玉京这么快就知道了,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说玉京在“鬼关”安插了人手,这是否意味着玉京已经不再信任自己了呢? 一时间,这位一品灵官已经开始猜测,张月鹿是不是身怀特殊使命,所谓清剿隐秘结社只是个幌子。 聪明人大多如此,以己度人,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 于是张月鹿很轻松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鬼国洞天最近的确有过异常,根据阵法显示,鬼国洞天与现世的重叠有所加深,可这种重叠一般只会发生在每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过影响不大,可能只是洞天的正常变化,“鬼关”已经加强了戒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的踪迹。 而鬼国洞天发生异常的时间刚好可以与魏无鬼路过“鬼关”的时间对应起来。 张月鹿对于有“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的说法不置可否,不过她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证明她的思路和推测没有错,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魏无鬼,果然有问题。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万修武的事情了。 张月鹿离开“鬼关”之后,又来到了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号的道观,同样提供驿站的职 能,不过对于道士品级和职务有一定的要求,寻常道士无法入住。 张月鹿在自己的住处,将这些天来得到各种线索一一罗列出来,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开始进行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魏无鬼进入鬼国洞天的目的是什么? 在鬼国洞天内部有三个传承久远的阴物,早在玄圣时代,他们就已经存在于洞天之中,是洞天的上任主人留下的造物,也是鬼国洞天的半个主人。 鬼国洞天发生了异常,三大阴物却没有主动上报,而是等到镇守此地的灵官询问之后,才回复说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洞天的正常变化。 第一种可能,三大阴物真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问题是“鬼关”中的阵法都已经发现了鬼国洞天中的异常,与洞天俱为一体的三大阴物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洞天内的异常。 那么就是第二种可能,三大阴物察觉了鬼国洞天内的异常,却选择向道门隐瞒。 他们为什么要隐瞒? 由此可以引出一个猜测,魏无鬼进入鬼国洞天会不会与三大阴物有关?或者说,他进入鬼国洞天就是为了见三大阴物。 如此一来,三大阴物向道门隐瞒洞天异常就说得通了,他们在遮掩自己曾与魏无鬼见面的事实。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魏无鬼与三大阴物见面后都发生了什么? 是三大阴物生出了二心,想要与外人里应外合?还是魏无鬼代表某位古仙向三大阴物开出了某种条件? 都有可能。 张月鹿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杀人案会牵扯出这么多内情。 朝廷的西州副都护秦无病,道门二品太乙道士裴小楼,还有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无论哪一个,都不能算是小人物。 还有风伯,隐秘结社之间也谈不上铁板一块,甚至经常内斗,风伯不惜冒着风险潜入西京府追杀魏无鬼,也大有蹊跷。 这些人像一个个珠子,魏无鬼像一条线,将这些珠子串联起来。 在这些人物面前,万修武反而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很难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这让张月鹿对于自己的部分推测产生了动摇。 难道万修武的被杀只是一个意外? 其实魏无鬼与万修武并没有仇怨,也许是万修武无意中发现了魏无鬼的真实身份,然后被魏无鬼杀人灭口。也许两人只是单纯产生了冲突,就像“小天罡”欺压魏无鬼那样。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魏无鬼就与齐玄素没有任何关系。 是谁想把魏无鬼和齐玄素联系在一起? 想到此处,张月鹿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人。 岳柳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紫仙山 张月鹿背负双手,来回踱步。 潘粹青不可能知道万象道宫的旧事,就算查案,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查到那么久远的时候,正常情况应该是随着案情的进展慢慢排查过去。 是谁在第一时间向潘粹青提供了齐玄素与万修武有旧怨的信息? 联想到岳柳离过去与万修武的关系,以及岳柳离现在与潘粹青的关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是岳柳离将齐玄素与万修武有旧怨的事情告诉了潘粹青。 岳柳离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齐玄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张月鹿认为是做贼心虚,同时也回忆起两人在无墟宫见面时的情景,岳柳离的确是有些不自然,张月鹿当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岳柳离似乎有些惧怕自己。 这便十分明了,万修武与齐玄素有旧怨,岳柳离同样也牵扯其中,所以万修武死了之后,岳柳离才会恐慌大过悲痛,第一时间怀疑是齐玄素,甚至因为她和齐玄素的关系怀疑到她的身上来了。 那么当年发生了什么? 虽然她与齐玄素算是生死之交,但毕竟相识时间较短,还谈不上知根知底,许多事情,她只知道一个大概。 张月鹿回神,吩咐道:“沐妗,你以天罡堂的名义给万象道宫去函,请求调阅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的相关卷宗档案。” 沐妗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张月鹿又来到书案前,开始将自己的诸多推测形成文字。 无论是秦无病,还是裴小楼,亦或是鬼国洞天内的三大阴物,都不是现在的她可以贸然调查的,她只能上报给自己的师父慈航真人。 不过因为都是推测,没有切实证据作为支撑,所以张月鹿不打算以公函的形式发给慈航真人,而是写了一封长信。 然后张月鹿将长信交给田宝宝,嘱咐道:“不要发天罡堂的‘讯符阵’,发掌堂真人的私人‘讯符阵’,记好了。” “是。”田宝宝郑重应下。 随着张月鹿的地位攀升,事务增多,必然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分担部分案牍工作和杂务,如今沐妗和田宝宝就是担着此职,以沐妗为主,以田宝宝为辅,朝廷和道门称之为“秘书”,得名自古时的秘书省,三人都是女子,也比较方便。 做完这些之后,张月鹿开始重新思考魏无鬼的问题。 到了如今,万修武一案牵扯的已经不仅仅是万修武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追查下去。 接下来,她 会前往龙门府。 一则是要前往万象道宫查阅相关的卷宗。 二则是种种迹象表明,魏无鬼离开“鬼关”之后又去了龙门府。 其实她也想过直接通过中州道府缉拿魏无鬼,或者干脆由她派人去搜捕魏无鬼,但思来想去,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并非迂腐之人,没有证据只是原因之一,关键在于她想看看魏无鬼接下来的动向,也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至于魏无鬼本人,或者说齐玄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张月鹿盯上。 此时他已经带着柳湖到了石安县,中州四城中的无日不夜城就坐落于此。 道门号称三千大道、八百旁门,有御剑之道,有符箓之道,有丹鼎之道,有占验卜算之道,有饲鬼养尸之道,也有阴阳谶纬之道等等。 除此之外,道门之中还有房中术一道,操持皮肉生意,又称娼门。 娼门就在这紫仙山中,或者说紫仙山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更甚于江南和帝京等繁华之地。 早在前朝明雍年间,道门还未一统,还是四分五裂,娼门便花费人力财力无数,将整个紫仙山的山腹挖空,在其中建造了一座城池,别有洞天,男女多是姿色姣好,精通文墨音律,除了一众娼户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这儿的主人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天乐教主”和“紫仙王”之称。 这座巨大无比的行院,被他命名为“天乐桃源”。 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对于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而言,是个足以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可是对于那些苦命人而言,是可进不可出之地,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难了。 其中不仅是女子,也有男子,专门负责接待女客。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俊俏男女,也遭了毒手,被绑到此地。不管是何种出身,来到此地之后,就只有一种身份,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玄圣中兴道门之后,取缔了此地,下令妥善安置其中的男女。 只是出乎玄圣的意料之外,许多人不愿离开紫仙山,甚至苦求玄圣不要取缔紫仙山。 有些人是因为只剩下自己一人,无处可去。还有些人已经习惯了紫仙山的生活,衣食无忧不说,而且收入不菲,反倒是离开此地之后,不知应该如何立足。 而且外面的粗茶淡饭如何比得了此地的锦衣玉食?自立 更生又如何比得过此地有人伺候? 再加上各种利害纠缠,许多道门元老也持反对意见。最终,玄圣作出了一定的妥协,仍旧保留了紫仙山,不过加了各种规矩,不得以诱骗、强迫等手段逼良为娼,且来去自由,若有人违犯,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说来也是怪了,紫仙山并未因此而衰落,反而越发兴盛,每年都有许多俊男美女自愿来到紫仙山,也没什么怨气可言。 只因紫仙山足够大方,这些男女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在这里一年挣的太平钱,抵得上外面一辈子。趁着青春年少,挣够太平钱,再把衣裳一穿,谁又知道? 寻常人可没钱来这等地方,自然也无从知道这里面的勾当。 男的娶个良家女子,富足体面。女的找个老实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 那就是正经人家。 若是运气好,还能成为那种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焉的清贵花魁或者优伶名角,那可是往来无白丁,接触的都是一等一的权贵人物,大富大贵指日可待。 诗魔有一首《琵琶行》,其中的琵琶女嫁作商人妇之后,也算是从良,却是满腹牢骚,缅怀过往,只是感叹韶华易逝,门前冷落鞍马稀,并不觉得沦落风尘是什么坏事。可见从古至今,乱世盛世,都是笑贫不笑娼。 这便是紫仙山存在的道理。 在齐玄素看来,这等地方,鱼龙混杂不假,也被道门重点关注,若是大队人马行动,立刻就会引来道门的注意,若是几个人暗中出手,他自己足以应付。所以齐玄素决定从石门县走,让那些藏在暗处之人无从下手。 毕竟这件事是见不得光的,藏在幕后之人甚至不敢派自己的人手出马,就已经可见一斑。 不过齐玄素刚到石门县,就发现自己似乎打错了算盘。 因为此时的石门县聚集了大批的青鸾卫和捕快,青鸾卫们暂时封锁了石门县,正在排查一系列连环案件。 齐玄素和柳湖也被滞留在此地。 幸运的是齐玄素还发现了一个老熟人。 第八天养,青鸾卫副千户,曾经在盐泽的飞龙客栈与齐玄素有过交集,两人联手击杀了“天廷”的两名高手,后来在西平府分道扬镳,齐玄素去了措温布的西戈壁。 没想到第八天养竟是又被调到此地查案,不过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想要升官快,就要“动”起来,若是总在一个地方不挪窝,那就很难了。 没有办法,齐玄素只能显露真容,去见第八天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七千户所 在前朝时,青鸾卫是密探细作,是杀手刺客,还是护卫狱卒。 不过到了本朝,青鸾卫的职能发生了许多变化,介于黑衣人和捕快之间。 虽然青鸾卫还保留了天子亲军的名头,但不再负责皇宫的护卫,除了仍旧保留部分天子耳目的职责之外,主要是针对隐秘结社、江洋大盗、江湖豪强,纠察各种杀人、劫掠等不法之事,各地千户所、百户所的主要职责是维持稳定、打击盗匪,等同是拿走了部分属于刑部和提刑按察使司的职权,而地方提刑按察使司则主要负责民事案件。 从兵器配备上来说,三者也有明显区别,黑衣人以各种重火器为主,屠城灭地也不在话下。捕快们则以铁尺、锁链、腰刀为主,最多配备一把手铳。 青鸾卫介于两者之间,配备大量火器,不仅有手铳和佩刀,关键是配备了甲胄、强弩、长铳、连发铳、大铳等等,甚至还有骑兵。 要知道,在火器还未兴盛之前,私藏弓弩和盔甲要被视作谋反,如果放在古代,青鸾卫已经可以算是军队了,不过放在如今世道,因为缺乏黑衣人攻坚的大型火器,面对成建制的大队黑衣人时,根本不是对手。不过青鸾卫的成员多数身怀绝技,有些类似于江湖人,单打独斗的冷兵器造诣相当不低。 正因如此,青鸾卫的名声有所好转,而且时常看到他们的身影,遍布天下各地,甚至得了个“青衣人”的雅称,不过因为黑衣人的名声太盛,青鸾卫的历史也太过长远,所以青衣人的称呼并不怎么盛行,世人还是习惯称呼为青鸾卫,只有与前朝青鸾卫区分时,才会称呼为青衣人。 当然,有所好转,也只是相较于前朝凶名卓著的青鸾卫而言,其内部同样存在不小的问题,比如凤台县的那伙青鸾卫,就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说杀就杀,灭人满门,那么还指望他们会善待百姓吗? 其实青鸾卫扮演过去的密探角色也好,扮演如今的捕快角色也罢,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都不算什么。百姓们总觉得过去无孔不入的青鸾卫是洪水猛兽,什么有逮捕、审理、处决之权,似乎有改天换日的本事,可事实上权贵们畏惧的不是青鸾卫,而是青鸾卫背后的皇帝陛下。如果有朝一日,皇帝陛下抛弃了青鸾卫,那么这个看似庞大的特殊机构,敌得过黑衣人吗? 这就像一把刀,刀本身没什么可怕,关键是持刀人。 很显然,如今的皇帝陛下对于青鸾卫并不十分重视,也不想掀起大狱,这就导致青鸾卫在朝堂之上没什么存在感, 再无青鸾卫首领与阁老平起平坐的局面,只能在地方上活跃。说得难听些,就像一只在奋力表现自己的猎犬,希望主人再次注意到自己。 这便是青鸾卫屡屡打击隐秘结社的缘故,不论战果,仅论热情,甚至更胜天罡堂。 不过这种比喻也仅仅是对于真正的大人物而言,对于普通人小人物而言,青鸾卫还是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比如现在的齐玄素。 青鸾卫封锁了石门县,如果齐玄素孤身一人,倒是能偷偷溜走,就算强行闯关,也不是不能,可再加上一个柳湖和两匹马,那就很难做到了。更何况齐玄素此时还要防备强敌,不能再无缘无故地招惹青鸾卫。 齐玄素露出本来面目,远远就看见第八天养正在给一伙青鸾卫训话,脸色不是很好看。 齐玄素带着柳湖朝第八天养走去,刚走到一半,就被两名青鸾卫力士拦下,面相甚为凶恶。 齐玄素不慌不忙地取出自己的两块牌子:“我与你们家大人是旧识,劳烦通禀一声,就说故人魏无鬼来访。” 两名力士被这两块牌子震了一下。 要是个布衣百姓跑过来说自己是他们上司的故交,他们指定不信。可眼前这位又是黑衣人,又与道门有关系,显然不是一般人,他们不敢不信,就算不是上司的故交,他们也招惹不起,立时换了一副和善面孔,一边请齐玄素稍等,一边赶忙去通禀第八天养。 没过一会儿,第八天养匆匆过来,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魏无鬼,示意两名力士接过齐玄素两人的马匹,然后道:“魏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在第八天养的带领下,齐玄素和柳湖来到一处宅院,此地被青鸾卫临时征用,进出都是身着青色武官袍服的青鸾卫,见到第八天养后纷纷避让行礼。 来到一处客厅,分而落座。 第八天养笑问道:“魏兄何时加入了黑衣人?” 齐玄素反问道:“难道只许第八兄高升,不许我谋个出身?”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如果第八天养还在地方千户所,那么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魏兄说笑了。”第八天养连连摆手,“什么高升,不过是平调罢了。” 齐玄素道:“话不能这么说,若论升迁,帝京总比地方要快一些,而且也不能只看品级,关键是职务。” 第八天养没有否认,道:“魏兄所言不错,兄弟刚刚被调入了第七千户所,虽然还是副千户,但日后的路的确是更好走了。” 青鸾卫的总部是位于帝京的亲军都尉府,其中分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对内,北镇抚司对外。其中北镇抚司之下又有数个并不驻守地方的千户所。 第一千户所从事老本行,监察百官。在以前是最为要害的部门之一,不过还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既然皇帝陛下不重视青鸾卫,那么这个千户所就是个摆设,虚应故事罢了。 第二千户同样是涉及情报,与第一千户所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二千户所主要是对外,向敌国派出细作密探,与黑衣人关系密切,经常合作,也是青鸾卫中名声最好的一个部门。 第三千户所负责监察天下一十九州的官吏,过去大权在握,如今与第一千户所是差不多的命运,成了摆设。 第四千户所,因为谐音“死”字,所以负责暗杀等事宜。不过这些年来,业务寥寥,再养着庞大的业务人员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一再精简,为数不多的业务大多都外包给了“客栈”。 第五千户所,同样大名鼎鼎,被称作提刑千户所,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各一人,又称刑官,负责诏狱,行使狱卒的职能,关押、拷问犯人,各种骇人听闻的酷刑都是出自这个千户所。 第六千户所,负责宿卫皇宫和皇帝仪仗,现在同样成了摆设。 第七千户所,算是新设的后起之秀,专门负责各种大案要案。青鸾卫的案子分为两种,一种是涉及庙堂的,这种案子没什么技术难度,主要是揣摩上意。另外一种与庙堂无关,不过影响颇为恶劣,而且破案难度极大,比如大户人家的灭门惨案,亦或是王公显贵被飞贼光顾等等,第七千户所主要负责后一种案子,算是青鸾卫中比较出彩的部门。 第八天养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湖,试探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道:“这是我的侄女,她爹与我是故交,托我把她送到直隶她姑姑那里去。” “说起来,我被一纸文书调到第七千户所后,还未来得及前往帝京述职。”第八天养道,“可惜如今公务在身,却是无法与魏兄同行了。” 齐玄素顺势问道:“第八兄似乎遇到了什么难处?” 第八天养精神一振:“说到此事,我还想请魏兄助我一臂之力。” 齐玄素道:“若有能帮到第八兄的地方,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第八天养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出现在石门县,是因为这里发生了连环杀人的大案,地方百户所破不了案,上报给了我们。”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乐桃源 齐玄素问道:“紫仙山?连环杀人案?” “是。”第八天养点头道,“已经连续发生了十二起,只有一人侥幸生还。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凶手至今还没有罢手的意思,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继续杀人,活生生打我们的脸面,没奈何,我只能下令暂时封锁石门县,逐个排查。” 齐玄素问道:“你们如何确定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第八天养道:“因为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与紫仙山有关,或者说与‘天乐桃源’有关。” 齐玄素奇道:“既然涉及到‘天乐桃源’,那么应该由道门出面才对,天罡堂、北辰堂,还有地方道府,都可以插手此事。道门的方士不在少数,无论是回溯地气,还是占验卜算,甚至是通灵亡魂,想要破案应该不算难事。怎么会推到你们这里?” 第八天养苦笑一声:“这些人只是与‘天乐桃源’有关,却不是‘天乐桃源’中在册的道士,对于紫仙山而言,只要死的不是在册的道士或者灵官,那就都可以压下来,所以紫仙山方面不愿出头,把案子推给了我们。你也知道,如今的青鸾卫不比当年那般权势显赫,在朝堂上没什么声音,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地方的打击盗匪上面,所以亲军都尉府的意思是,不但要接下这个案子,而且还要限期破案,我们的压力也很大。”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明白了。既然受害之人不是紫仙山的道士,难道是?” 第八天养点头道:“没错,他们都是在‘天乐桃源’中讨生活的人。” “这个说法有些委婉。”齐玄素看了眼满脸茫然的柳湖,“我记得道门在这方面有相应的规矩才是。” 第八天养叹息一声:“坏就坏在这个规矩上面了。玄圣中兴道门之前,紫仙山将这些人视作自己的私产,若是出现这种事,等同断人财路,紫仙山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可玄圣定下新规之后,要求来去自由,不能强迫。紫仙山是不禁锢这些人的自由了,可也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了。按照紫仙山的说法,你给我干活,我给你钱,是合作关系,不是从属关系,钱货两讫,至于其他,一概不管。紫仙山不肯出头,总不能我们去通知天罡堂或者北辰堂,不合规矩。” 齐玄素不知该如何评价,道门和朝廷各有各的弊端,岂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 “在紫仙山中讨生活的人,多半有些积蓄,难道是为了求财?”齐玄素还是回到案子本身,没有把话题扯远。他本想请第八天养通融一下,放他们离开,现在看来,是要先帮第八天养破了这个案子才行。 “不是。”第八天养摇头道,“我们已经仔细排查过了,被害之人的财物都完好无损,倒是有几个发死人财的青皮无赖,不过与凶手却是没什么关系。”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你说还有一个幸存之人,在哪里?” 第八天养回答道:“这是一个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那种,以唱腔闻名,有好几个词人专门为她写词。若是平常时候,想要听她一曲,少说要十个太平钱。正因如此, 紫仙山对她颇为重视,安排了护卫,才没有让凶手得手,现在已经被紫仙山派人保护起来了。” 齐玄素问道:“能见她一面吗?” 第八天养又叹了口气:“有些困难,紫仙山主事道士的态度很是恶劣,不过其他人还是好说话的,只要有太平钱。” 齐玄素并不意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道门中有张月鹿,也有李天贞。那些洁身自好的道士不是没有,不过不会被分配到紫仙山来。不过紫仙山的态度着实有些可疑,不知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第八天养又补充道:“而且这个清倌人并非是毫发无伤,如今还昏迷不醒。” “我想见一见这个清倌人。”齐玄素沉吟道。 第八天养想了想,点头道:“好罢。” 然后他又看了眼柳湖,欲言又止。 齐玄素道:“就让她跟着吧,我这位侄女家学渊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昆仑阶段的修为,未必能帮上忙,却不至于拖后腿。” 第八天养点了点头,不再有异议。 三人离开这处青鸾卫的据点,往紫仙山行去。 紫仙山就在石门县的城外,出了县城,大概十余里路程便进入紫仙山的范围,过去的紫仙山力求隐蔽,如今却是光明正大做生意,所以进入山腹的入口十分显眼,不仅铺设整齐山路直通山脚,而且还造了个牌坊,上书“天乐桃源”四个金色大字,生怕别人找不到。 入口乍一看去,像个山洞,不过里面的道路、墙壁、穹顶都被仔细打磨平整,甚至还绘有各种壁画,并镶嵌夜明珠,上方悬挂大红灯笼,一眼望去,如同一条火龙,且看不到头。像这样的入口,总共有八个,取自笑迎八方客之意。 此地有紫仙山的守门人,显然认得第八天养,痛快放行。 穿过这条长长的通道后,就进入了紫仙山的内部,来到大名鼎鼎的“天乐桃源”。 齐玄素过去只是久闻大名,还是第一次来到“天乐桃源”的内部,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齐玄素大受震撼。 因为位于山腹内部,所以这儿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难怪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上方穹顶漆黑一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营造出繁星满天的景象。 坐北朝南的山壁上有无数的楼阁傍山而建,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连接成一片。乍一看去,仿佛一座金灯万盏的巨大楼阁,小楼阁就像是巨大楼阁的窗口,一直延伸到上方的“星空”之中,最高处只剩下点点灯火摇曳,好似天上仙宫一般。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琼楼’了,最高处原本是紫仙王的居处,道门接管此处之后,再也没有紫仙王,主事道士又不敢私自使用,便彻底空置了。不过对外开放,一天的租金就要两千太平钱。”第八天养道。 至于其他楼阁是干什么的,不必第八天养说,齐玄素也能猜出来,只是碍于柳湖 在旁边,两个男人没有深谈。 柳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不由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 琼楼下方就是一座小城,各种楼阁鳞次栉比,如同棋盘。此时三人正位于一条街道上,也是高挂大红灯笼,入眼所及,深红一片,昏暗中透出几分暧昧意味。不过距离“琼楼”还有相当距离。 第八天养接着说道:“那位清倌人因为不能接客,所以不在‘琼楼’,就在不远处,跟我来。” 在第八天养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一栋同样挂着白色灯笼的二层建筑前。白色的灯笼与周围的暗红色调格格不入。 第八天养推门走入其中,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医馆。 第八天养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轻车熟路,而且医馆的人也认得他。 不一会儿,一名白发老者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副千户大人。”同时又将目光移向了齐玄素和柳湖,其实只有齐玄素的话,他也不觉得如何,可再加上个半大少女,就很奇怪了。 第八天养淡淡道:“这是我的同僚,刚好路过此地,所以只是穿了便装。” 青鸾卫和黑衣人都是向皇帝陛下效忠,说是同僚没有任何问题。 老者没有多说什么。 女青鸾卫很少见,也不是没有,在搜集情报和刺杀这方面,女子有天然的优势,就像男子在正面厮杀上更有优势一般。 “清音姑娘还没醒吗?”第八天养随口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 第八天养取出一个小钱袋:“领我们去见清音姑娘。” 老者默不作声地接过钱袋,在前面领路。 这位清音姑娘被安排在二楼的单独房间,门口还有专门的护卫,不过显然已经被收买了,没有任何阻拦。 房中摆着一张大床,上面躺了一个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女子,头上还缠着纱布,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齐玄素走到旁边,仔细看过伤势,没有说话。 老者说道:“幸运的是,清音姑娘只是被打斗的余波波及。不幸的是,清音姑娘的后脑被撞了一下,颅内出血。” 齐玄素轻轻叹了一声:“如此说来,清音姑娘很难熬过去了。” 老者道:“寻常医术当然不行,不过化生堂可以保住清音姑娘的性命,只是清音姑娘没有修为在身,体魄孱弱,很多手段无法用上,化生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清音姑娘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就只有天知道了。另外,我也不知道主事道士的耐心还剩下多少,如果清音姑娘被扫地出门,只怕活不了几天。” 齐玄素是知道化生堂的厉害的,他自己能活到现在,就多亏了化生堂。 他问道:“既然是受到波及,那就说明当时的护卫已经与凶手正面交手,护卫呢?” “死了。”第八天养接过话头道,“尸体也在‘天乐桃源’,要看吗?” “好。”齐玄素点头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主事道士 停尸房距离医馆不远,这也在情理之中,医不好的,直接就送到这边来。两者都在化生堂的分堂名下,受化生堂分堂和“天乐桃源”的双重领导。 按照规矩来说,就算第八天养是青鸾卫的副千户,在未得到允许的前提下,也不能到道门的停尸房中验尸,正如道门中人不能跑私自到青鸾卫的诏狱中提审犯人一样。 不过规矩是规矩,再大的规矩也是人定的,最后还要靠人来执行,钱能通鬼神,尤其是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之中,太平钱才是真正的利剑,所向披靡。 第八天养轻而易举地买通了停尸房的守卫,带着齐玄素来到停尸房中。 这里的护卫并非是有品级的道士,他们连同各种行院经营人员,都是外判的,由“天乐桃源”自行招募。毕竟让正式道门弟子去光明正大地做这种营生,道门的脸上无光。至于有没有道门弟子在暗地中做此类行当,比如给上司引荐、进献美貌女子等等,那就只能说人性如此,很难完全杜绝。 至于外判,又叫外包,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就连“客栈”都有编外人员,青鸾卫的暗杀业务甚至外包给了“客栈”,道门如此大的基业,不可能事事亲为,将部分脏活累活交给别人去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依赖道门吃饭之人,未必就比道门之人少了。道门吃肉,他们喝汤。 隐秘结社的成员常常会称呼道门之人为“道门狗”,而这些跟随道门喝汤之人则被蔑称为“二狗子”。 来到尸体前,齐玄素接过第八天养递来的一双手套,开始检查尸体。 柳湖并不如何害怕尸体,不过对于齐玄素的“博学”很是惊讶。 江湖人需要懂这么多吗? 其实不是江湖人必须学这些,而是环境逼迫他们什么都要精通一点,就拿处理伤口和精通药理来说,孤身一人走江湖,与人打斗是在所难免,如果不懂这些,一旦受伤,又是在荒野无人之地,多半就是等死的局面。不懂的都死了,能活下来的自然都懂。 验尸也是这个道理,都说江湖之人快意恩仇,且不说是否快意,只说恩仇,想要寻仇,要先知道谁是仇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通过尸体的死因判断杀人之人的来历路数。这需要一定的江湖阅历和经验,而且杀人多了,什么样的兵器和招式会造成怎样的伤口,不同的法术或者毒药会造成怎样的死状,都能大概有数,与“久病成良医”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也是天罡堂偏爱“野道士”的原因之一。 在细节上,齐玄素肯定不能与专业的仵作媲美,只能说勉强够用,而在部分见识上,却要比许多仵作更强。 比如刀伤,仵作可以把出刀的角度、力道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连什么刀都能推测出来,可很难说清具体是什么刀法,继而通过刀法去探究用刀之人的身份,这已经是青鸾卫的职责。毕竟仵作大多不会专门习武,就算习武,也不会去行走江湖。可齐玄素这些江湖人只要见过此类刀法,大概就能辨认出来,这 便是江湖经验了。 当然,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这个年纪,懂得确实有些多了。关键在于齐玄素有七娘这个领路人,省去了很多弯路,再加上齐玄素悟性本就上佳,只是根骨不好,仅仅是学这些理论上的东西,十分之快。 有了足够的理论知识之后,再独自行走江湖,两相对照,自然就懂了。换而言之,系统性地学习要远胜过自己慢慢摸索。 第八天养道:“死者的致命死因是被人徒手挖出了心脏,手段十分狠辣。除此之外,死者双臂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全身多处肌肉也有不同程度的撕裂拉伤。” 齐玄素点了点头,大概能想象出这名护卫是怎么死的,说是毫无还手之力也不为过,说明凶手最起码比死者高出一个境界以上,而且是方士、巫祝、梵士、文士的可能性较小,反而是武夫、比丘的可能性较大。 齐玄素问道:“死者是什么境界修为?” “这种风月场所,最容易有人闹事,所以护卫们大多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可以说相当不俗。”第八天养回答道。 齐玄素沉吟道:“昆仑阶段,那么凶手最少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甚至是归真阶段,有些棘手。” 第八天养道:“还有几个被害之人的尸体也在这里,要看吗?” 齐玄素不由问道:“为什么青鸾卫和紫仙山各自持有一部分被害人的尸体?” “没办法,死在石门县的,归我们管,还有死在‘天乐桃源’的,就不归我们管。”第八天养苦笑道。 齐玄素摇头道:“都已经发展到在‘天乐桃源’行凶了,可这里的主事道士仍旧不肯上报天罡堂,着实蹊跷。” 第八天养领着齐玄素来到另一具尸体前。 齐玄素继续上前验尸。 第八天养复述仵作验尸的结果:“心脏被挖出,在原本心脏的位置放了雷公壶。” “雷公壶?”齐玄素讶然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种东西不耐寒,只在岭南和婆娑洲、婆罗洲才有。” 第八天养解释道:“没错,不过雷公壶的囊可以入药,许多药店中都能够见到的。” 齐玄素沉思道:“如此说来,这似乎是某种仪式杀人,通常是隐秘结社血祭古仙时会用的手段。可无论是知命教,还是灵山巫教,亦或是其他隐秘结社,都没有用雷公壶的习惯。看来关键就在雷公壶上面,难道有什么特殊寓意?” 说到这里,齐玄素轻轻抽动鼻翼,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臭味。 第八天养显然也闻到了,说道:“是雷公壶的气味,白天有淡香,夜晚有恶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残留这么长的时间。” “原来如此。”齐玄素也看出来了,第八天养毕竟是专业人士,查得很仔细,这次求助于自己,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名护卫匆匆走了进来,面带忧色,低声道:“不好了,两位主事道士到了。” “天乐桃源”有两位主事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一位掌管“天乐桃源”,一位掌管化生堂的分堂,至于为什么紫仙山会专门设立化生堂的分堂,理由也不复杂,化生堂不仅仅是治病救人,也有各种其他药物,比如用于床笫之间,让男人重振雄风等等,利润颇丰。 还有一点,这里的主事道士与玉京的主事道士,还是有些区别的。 许多万象道宫的佼佼者去了玉京之后,进入九堂,道士品级提升很快,六品道士、五品道士比比皆是,但是不怎么值钱,唯有成为高品道士之后,才算真正有了实权,不过考虑到玉京的大人物太多,真正的实权也相当有限。 但地方的四品祭酒道士就不一样了,比如“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和各处分堂的主事道士,手握大权,如同土皇帝一般。只是这种位置相当有限,可能是几十人挑一个,甚至是百里挑一。 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安魂司的主事道士的手下可能只有几十号人,可“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却管着数千人的生计命脉,两者品级相同,权力地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至于副堂主一级,三品幽逸道士是标配,张月鹿只是个例,只等停年期限一到,立时就会升为三品幽逸道士。 不过不能说品级完全无用,起点高的玉京也有好处,那就是如果有办法调动到地方担任实职,因为品级高,立刻就能手握实权。 比如孙永枫这位主事道士,把他从天罡堂调到“天乐桃源”担任主事道士,是完全合乎规矩的,谁也挑不出不是,实权要远胜过他在天罡堂担任主事道士。 只是地方的道士们也希望往上更进一步,同样会盯着这些位置,所以地方一般不欢迎从玉京空降的高品道士。 一般情况下,除了部分前途远大的年轻俊彦需要放下去历练一二,玉京九堂的道士不会随便调到地方。 总而言之,“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品级不算很高,可是能坐稳这个位置,能量绝不会小,不但有靠山,而且靠山不小。 第八天养怎么会不明白此中道理,不由露出头疼的神态。 片刻后,两名道士走了进来,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岁左右的相貌。 第八天养轻声道:“男的叫刘复同,是‘天乐桃源’的主事,在此地作威作福惯了,脾气暴躁。女的叫苏染,本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刚调来不久,我不太了解。” 被第八天养买通的护卫跟在两人身旁,满头大汗道:“主事,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同时极为隐晦地向第八天养使了个眼色。 刘复同没有理会这一茬,冷哼一声:“第八副千户,我已经警告过你,没有我的许可,不许你再来这里查案。” 接着,刘复同的视线又转移到齐玄素的身上,语气愈发严厉:“你又是什么人?” 齐玄素脱下手套,取出裴小楼给自己的令牌:“这是裴真人亲自签发的令牌,你说我是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雷公壶 “天乐桃源”如此规模,在名义上由一位三品幽逸道士负责管理,只是这位三品幽逸道士长年不在此地,所以刘复同这个主事道士就成了事实上的话事人。可无论刘复同如何大权在握,终究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已,绝对无法与一位二品太乙道士相提并论,搬出背后的靠山还差不多。 刘复同微皱眉头:“哪位裴真人?” 齐玄素道:“万寿重阳宫的裴真人。” 刘复同立时知道是谁了。 裴小楼,兄长是执掌紫微堂的东华真人。 就算他搬出自己身后的靠山,也招惹不起。 刘复同沉默了片刻,色厉内荏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马上给我离开。” 齐玄素与第八天养对视一眼,向外走去。 经过两人身旁的时候,齐玄素顿了一下,望向名为苏染的妇人。 苏染微微一笑,并无太多敌意。 齐玄素也报以一个点头,然后跟随第八天养离开了此地。 出了停尸房之后,第八天养问道:“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道:“刘复同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要把此事压下来?” 第八天养迟疑了一下:“我听到一些风声,好像是有人看上了刘复同的位置,所以我推测,他怕这个案子曝出去之后,别人会以此为由头将他调走,这才将此事压了下来,死的那些人,他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在‘天乐桃源’内部下令封口,不许议论,也不许外传。” 齐玄素有些不以为然:“如果那个凶手作案之后就此销声匿迹,他想要把案子压下来,那也不是不可能。可如今凶手仍旧在继续行凶,这个案子只会越闹越大,他能压到几时?” “谁说不是呢。”第八天养赞同道,“关心则乱,他多半是昏了头,才出了这么一个昏招。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那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竟然也同意,她应该与此事无关才对,刘复同更管不到她,难道是刘复同在她这里使了太平钱?” 齐玄素闻听此言,喃喃道:“是了,出了这种事情,责任是刘复同的,她为什么要站在刘复同这边?不过两人共事,有些见不得人的利害牵扯也说不定。” 三人顺着原路离开了“天乐桃源”,结果刚刚回到石门县,就有一名青鸾卫百户前来禀报,第十三个死者出现了。 第八天养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尸体呢?带我去看尸体。” 青鸾卫百户领着三人来到青鸾卫设在石门县的停尸房中,死者是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还是同样的死法,被掏心而死。 青鸾卫百户道:“ 死者是镇上的卖酒娘子,不过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天乐桃源’中待过一段时间。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时,初步断定,是死于昨天夜里。” 齐玄素审视着尸体:“死者大约四十岁左右,这行当又是青春饭,所以她年轻时最少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凶手怎么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谁也不会把这种过往经历整日挂在嘴上。” 第八天养道:“魏兄觉得,凶手是‘天乐桃源’的人?” 齐玄素示意那名百户给自己一双手套,然后他轻轻分开死者胸口位置的一线伤口,从已经没有心脏的胸腔中取出了一个雷公壶的叶笼。 柳湖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脸色有些苍白。 齐玄素仔细打量着手中的叶笼。 雷公壶的叶子呈长椭圆形,全缘,中脉延长为卷须,末端有一小叶笼。 叶笼为小瓶状,瓶口边缘厚,上有小盖,成长时盖张开,不能再闭合,笼底能分泌粘液,以气味以引诱昆虫,虫子一旦落于笼内很难逃出,终被消化,许多入药的雷公壶中常常有昆虫的碎片,先前齐玄素闻到的气味也是来源于此。 齐玄素发现这个雷公壶的叶笼是闭合的,于是用手指轻轻掰开盖子。 叶笼中竟然有一张卷起的小纸条。 齐玄素立刻取出纸条,展开后,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花绮。 站在齐玄素身旁的第八天养看到这个名字,皱眉思索了片刻:“这好像是‘天乐桃源’中一个很有名的花魁,难道这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是挑衅吗?” 齐玄素摘下手套,取出怀表看了时间,说道:“我们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是申时初,卖酒娘子是昨天夜里死的,那么凶手多半快要动手,或者已经动手,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八天养道:“可花绮在‘天乐桃源’里面,我的人手进不去。” 齐玄素道:“第八兄,你帮我照看好我侄女,我自己过去,便于行动。” “也只能如此了。”第八天养只是思索刻片刻便同意下来,“一切就拜托魏兄了。” 齐玄素来到柳湖面前,嘱咐道:“小湖,你跟着这位副千户,不要乱跑,知道吗?” 柳湖轻轻点头。 齐玄素又对第八天养低声道:“实不相瞒,有些仇家盯上了我这位侄女,所以第八兄切勿大意。” 第八天养脸色一肃:“魏兄放心,石门县太大,人太多,我们的人手照看不过来,让那凶手屡屡得手。可护住就在我们跟前的人,还是没什么问题。因为这桩案子的缘故,弟兄们都携带了火 器,只要不是天人,准叫他有来无回。” 齐玄素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此地,一路出了石门县,重新来到紫仙山的入口处。那些护卫本想阻拦,不过看到齐玄素手中的令牌后,立时没了阻拦的胆子。 一位真人亲自签发的令牌,他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 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地重新回到“天乐桃源”,直接往“琼楼”而去。 琼楼是由无数小型楼阁组成,层层叠叠,守备森严,如果是外人,绝对很难闯进去,可如果凶手就是“天乐桃源”的人,那就很容易了。 至于齐玄素怎么上去,那也简单。 齐玄素除了装模作样之外,还会狐假虎威。一路行来,他凭借的不过是一块秦无病给的牌子,现在他能依仗的自然是裴小楼给的牌子。 齐玄素手持令牌,摆出天罡堂道士查案的架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朝“琼楼”闯去,此地的许多护卫被齐玄素的气势震慑,竟是不敢上前,就算偶尔有几个没被震慑住的,敢上来盘问,齐玄素只有一句话:“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万寿重阳宫吗?” 这些人便也不敢再做阻拦。 毕竟他们都是小人物,一个月也就十几个太平钱的例银,拼什么命啊。 七娘教给齐玄素的装模作样,不仅仅是装小,也能装大。 齐玄素沿着琼楼的廊道向上行去,行至中途,齐玄素看到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立时叫住那名妇人,将手中令牌在她眼前一晃,开门见山道:“万寿重阳宫道士奉命查案,花绮姑娘在什么地方?我们得到线索,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花绮姑娘。” 管事妇人一怔,下意识道:“花绮姑娘最近不大舒坦,正在她自己的房间。” “带我过去,若是耽搁了查案,治你一个从犯的罪名。”齐玄素冷声道。 管事妇人被吓了一跳:“这位法师,冤枉,冤枉,小妇人可什么都没干……” “闭嘴!”齐玄素喝了一声,拔出腰间的手铳,“带路。” 管事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过身去在前面带路,小碎步走得飞快。 很快来到了花绮的房门外。 齐玄素示意管事妇人上前敲门。 管事妇人乖乖上前照做,可无论她怎么敲门,里面都没有半点反应。 齐玄素脸色一变,伸手拨开管事妇人,直接一脚踹开房门。 房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下一刻,一道黑影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想也不想,直接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扣动扳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狐脸面具 火铳的响声和管事妇人的尖叫声先后响起。 齐玄素可以断定,自己没能打中黑影。 惊鸿一瞥之间,齐玄素看到这黑影戴着一张毛茸茸的白狐脸面具,狐狸的眼睛狭长,好像眯起,嘴尖,似是讥讽。 就在这一铳之间,戴着白狐脸面具的身影已经近到齐玄素的面前。 如此仓促的时间,如此近的距离,齐玄素来不及拔刀,不过他还有拳头。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从袖中探出一只手来,晶莹修长,宛如羊脂玉雕,以食指点向齐玄素,只见指尖上生出一簇如烟如雾的豪光,似是剑气。 齐玄素不敢大意,丢掉手铳,以手刀运转“大衍灵刀”迎上这一指,刀气凛冽。 两者一触即分。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化指为掌,一掌斜斜拍下。齐玄素见此掌竟无丝毫破绽,只能以守为主,戴白狐脸面具之人见齐玄素守备森严,也不以为意,省却了诸般后续变化,与齐玄素直接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后退几步,似是不分胜负。 不过齐玄素低头一看,掌心位置却是一个血洞,正在缓慢愈合。 “好一个‘万华神剑掌’!”齐玄素脸色凛然,这路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不仅掌中藏有剑气,而且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乃是李家子弟必学掌法,不过这路掌法上手不难,精通不易,若是剑法不精,掌法便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可如果剑术高明,这路掌法便也水涨船高,当年玄圣就凭借这套掌法独步天下,败在玄圣双掌之下的高人不知其数。 只见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然后无数掌影合作一处,笼向齐玄素。 仅就招式而言,齐玄素并非此人对手,休说拆解,就是守住都不能。不过齐玄素与人交手经验丰富,转眼之间便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不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齐玄素双臂一振,用出“澹台拳意”,任凭或虚或实的掌影落在自己身上,拳头直奔此人面门。 既然防不住,就不防了,以伤换伤。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不愿跟齐玄素以伤换伤,掌影骤然一收,转而主动迎上了齐玄素的拳头。 只听得一连串金石之声响起,却是如刀剑碰撞一般。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双手并出,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齐玄素深谙“澹台拳意”的要义,绝不以一个“拳”字束缚自己,而是忽拳忽掌,忽爪忽指,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逸散气机,就连脚下的廊道都没有伤到。 所谓“归真”,取自返璞归真之意,一掌下去开山裂石不算什么,能做到收放自如而不伤外物分毫,那才是真正的高明。 毫无疑问,两人都是归真阶段的高手。 齐玄素在激斗之时,仍旧有余力开口道:“久闻太平道以剑术闻名天下,却没想到拳掌功夫也是这般精深。”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声音好似多人重叠:“竟是‘澹台拳意’,少见。” 话音未落,戴白狐脸面具之人手上招数一变,探向齐玄素的面门。齐玄素一惊,左掌翩然迎上,右掌化拳亦是击向戴白狐脸面具之人面门,意图抓下他脸上的白狐脸面具。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掌袖齐飞,化解齐玄素十余掌,反而是抓住齐玄素露出的一个破绽,一把捉住了齐玄素的手腕。 齐玄素感觉手腕蓦地一紧,挣脱不得,方才他手段用尽,均被此人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反而他的手腕被人家拿住,可见此人的拳脚技击之术要在齐玄素之上。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一向追求的是如何迅速击败对手,能用火器不用刀剑,能用兵器绝不用拳脚,自然要弱上几分。 不过齐玄素也有应对,袖口鼓荡,一道黑雾弥散开来,却是被他收入“死之玄玉”的女鬼。 严格来说,这已经属于神通范畴,超出了拳掌的范围,可此时毕竟不是比武较技。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只得松开齐玄素的手腕,食指忽屈,弹指不停,将那团黑雾打散,使其暂时无法聚拢。 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齐玄素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真气畅通,立时重整颓势,又是一拳打出。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一掌推出,剑气含而不放。 拳掌相交,齐玄素再次被剑气所伤,不过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也是周身一震,被拳意直透内里。 齐玄素自恃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不顾伤势地化拳为手刀,劈向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面门。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齐玄素,轻轻一点,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绕指而动,点向齐玄素的手腕。 齐玄素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齐玄素稍逊一筹,被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点中手腕,不过齐玄素自有一番狠劲,反手也将拳意劲力逼入对手体内。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刚刚化解齐玄素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 齐玄素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面前,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再次用出“万华神剑掌”,掌影翻动。不过这次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被齐玄素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陡然一震,转身就逃。 齐玄素趁势追击,却不想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其实是耍了个拖刀计,反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中剑气纷纷,吞吐不定,齐玄素一惊,只能双臂一封,挡下了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一掌,却被剑气攻入体内,直逼气海丹田,身形凝滞。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趁机翻过栏杆,直接从十余丈之高的“琼楼”上跃下。 待到齐玄素化解了体内的剑气,快步来到栏杆旁边,向下望去,只见得一片暗红的灯火光影,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与此同时,此地的响动也惊动了护卫,分别从楼下和楼上涌了上来。 齐玄素不给这些护卫怀疑自己是凶手的机会,直接高举令牌,先发制人:“凶手逃了,戴着一张白狐脸面具,快追!” 护卫们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那名被吓得六神无主的管事妇人终于回神,尖声道:“没听到这位法师的话吗?凶手,刚才那个从花绮姑娘出来的人就是凶手,你们快追啊,愣着干什么呢?” 护卫们纷纷掉头去追,乱成一片。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手铳,收回女鬼,然后叫住几名护卫:“你们跟我进来。” 面对齐玄素的反客为主,几名护卫还真被他给震住了,乖乖跟着齐玄素进到花绮的房内。 管事妇人点燃了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位久负盛名的花魁娘子被吊在自己的房内,赤条条,不着寸缕。 不过在场的男人的目光中没有半点异样,只有凝重,甚至几名护卫还流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因为这位花魁娘子也与其他死者一样,被开膛破肚,取出了心脏。 这已经是第十四个死者,而且还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人,然后扬长而去。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吩咐道:“把尸体放下来。” 几名护卫面面相觑,不过见齐玄素凛然生威,竟是不敢忤逆,乖乖上前将尸体放了下来。 齐玄素拿过烛台一照,果不其然,在尸体的胸腔中有一个碧绿的雷公壶叶笼。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天 齐玄素外放真气,将雷公壶的叶笼吸入掌中,放下烛台,打开壶盖,里面果然也有一张卷起的纸条。 与此同时,齐玄素再次闻到了那股雷公壶特有的气味。 纸条上写着一个名字:月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齐玄素将这张纸条收入袖中,转身望去。 只见门外一盏灯笼从走廊飘了过来。 “都给我围住。”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刻使四处都寂静了下来,紧接着灯笼径直进入了屋内,灯笼后是“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刘复同和几个随从。 不必齐玄素开口,刘复同的目光已经锁在了齐玄素的身上:“又是你!来人,给我拿下。” “谁敢!”齐玄素一声大喝,让几个刚要有所动作的护卫都站住了。 齐玄素目光直视刘复同:“刘主事,你就这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拿人?抓人容易,放人可就难了。”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眯眼望向齐玄素,森然道:“就算你是裴真人的人,也不能在‘天乐桃源’公然杀人。” 齐玄素却是笑了:“刘主事,你想把这个屎盆子扣到我的头上?只怕是打错了算盘。我从西京府无墟宫启程,出西京,过鬼关,再到龙门府,每一处都有过关纪录,一查便知,说我杀人,时间根本对不上,更何况还有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给我作证。你红口白牙就想说我是凶手,真把上面的高功、真人当傻子了?还是说你能把道门的天遮了?” 齐玄素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刘主事,叫你的人下去。” 一众随从护卫面面相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刘复同虽然恼怒,但知道齐玄素说的有理有据,因此只能强压怒火:“好,好……是我一时失言,误会了你。退下去。” 原本准备拿人的护卫如蒙大赦,赶忙退了下去。 “可我也告诉你!”刘复同那份装出来的道士儒雅这时已经没有了,两眼露出了凶光,暴躁脾性显露无疑,“就算人不是你杀的,凭你不经许可闯入‘天乐桃源’并大闹‘琼楼’,意图不轨,我现在就可以去把你押到万寿重阳宫,交由裴真人发落。” 齐玄素仍旧是不惊不慌:“刘主事,就在刚才,杀人凶手在你眼皮子底下公然行凶,然后扬长而去。现在这个案子闹到这一步,已经压不住了。我奉劝你一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趁着还没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全力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最起码不会担上一个失职的罪名,说不定还能功过两抵。若是等到上面知道了,追究起来,只怕不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说不定还要去风宪堂中走一遭!” 刘复同的脸色有些发白,甚至嗓音都有些颤抖:“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齐玄素淡然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刘主事你心里明白。‘天乐桃源’主事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盯着,又有多少人想要取而代之,刘主事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今天可以把我拿下,可你能把那些人也拿下吗?” 死寂一片。 谁也不敢说话。 刘复同的脸上透着肃杀:“我听阁下话语中的意思,是要给我指一条明路?我洗耳恭听。” 齐玄素平静道:“我来破案,刘主事你过了关,我得了功劳,我们各取所需,说不定还能结个善缘。” 刘复同这时露出了杀伐决断,没有过多犹豫思量:“好,你来破案,我允许你自由出入‘天乐桃源’,停尸房中的尸体也随你查看,不过我只能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若是还破不了案……” 齐玄素打断道:“三天后,我定会给刘主事一个交代。” 刘复同冷哼一声,丢了一块牌子给齐玄素,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一众随从和那盏灯笼也随之飙然而去,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眼花绮的尸体,也离开了此地。 等到齐玄素返回石门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不过这里的青鸾卫都都认得齐玄素,赶忙引他去见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见齐玄素回来,立刻问道:“怎么样?”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包括他与那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交手,以及刘复同的反应。 第八天养道:“如此说来,凶手竟是太平道之人?” 齐玄素摇头道:“不敢贸然下定论,‘万华神剑掌’并非什么密不外传的绝学,只是李家子弟的基础掌法而已,就算外传也不稀奇,难保不是凶手故意混淆视听。” “魏兄所言极是。”第八天养点了点头,“那么依魏兄之见,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齐玄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又将那张写有“月怜”的纸条拿了出来,与写有“花绮”的纸条并排放在一处。 “笔迹上看不出什么,以前的雷公壶中有没有这样的字条?”齐玄素问道。 第八天养十分肯定道:“绝对没有。” 齐玄素沉吟道:“也就是说,凶手最近才开始如此行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挑衅?还是另有所谋?” 第八天养看了眼纸条。 齐玄素问道:“这个‘月怜’是什么人?也是花魁吗?” “曾经是。”第八天养在此地查案,虽然时间不算很长,但功课做得很足,“不过她年纪大了之后就洗手不干,如今在‘天乐桃源’中做管事,很受刘复同的倚重。” 齐玄素取出刘复同给的牌子道:“看来还要再去一趟‘天乐桃源’,第八兄,你挑几个好手,我们一起过去,不能再让他跑了。” 第八天养很快便挑好了人手,总共四人,三个昆仑阶段的修为,一个玉虚阶段的修为,再加上齐玄素、柳湖、第八天养三人,只要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不是天人,就绝不可能是对手。 一行人趁着夜色再次来到“天乐桃源”,因为有刘复同给的牌子,这次畅通无阻,也不需要齐玄素狐假虎威,直接来到了“琼楼”。 经过先前的一番闹腾,许多人已经认得齐玄素,尤其是刘复同都被他顶得够呛,还无可奈何,只当齐玄素是从上面下来的大人物,所以不仅不阻拦,反而主动问好。 齐玄素随手指了个领头的护卫:“领我去见月怜管事。” 这个护卫顿时面露难色。 只是齐玄素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带路!” 其实在很多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很像,只是更多时候,齐玄素没有张月鹿的底蕴去锋芒毕露。 护卫只能应了一声,领着齐玄素等人一路往“琼楼”最高处走去。 “琼楼”最高处是一座大殿,曾经是紫仙王的居处,历代主事道士不敢随便使用。 大殿极大,共用十二根漆红大柱撑起,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 入殿之后,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地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其中可见鱼儿蜿蜒游动,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上绘有一副声势浩大的《天师登仙图》,只见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 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天师登仙所作。 在这架屏风的后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高不过三寸,上面正中位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如棋盘的小桌子,皆是以紫檀木打造。在小桌左右摆有一套炉瓶三事,香炉和箸瓶是大晋官窑所制,绘有青花,素有“家财万贯不如一片”的说法,其中所焚香料乃是绝品龙涎香,一寸一金。 桌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旁边是一名成熟妇人跪坐,身着轻纱,美妙酮体若隐若现,低眉顺眼,正以黄金长箸轻轻拨动炉内香块。 第一百二十章 刘复同 在这座地下之城中,不见天日,所以越是繁华人多的地方,所悬挂的大红灯笼也就越多,不过越是往“琼楼”的顶层行去,路上的大红灯笼却是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根红烛,火光跳跃不定,使得行走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个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分外吓人。 最终,齐玄素等人来到了一座位于最高处的大殿之前,大殿孤立于断崖之上,与“琼楼”的主体部分以一座装饰华美且张灯结彩的拱桥连接。 拱桥上设有阵法,此时阵法开启,拒绝他人进入。 齐玄素驻足而立,眺望对面,然后问道:“月怜就在这里?” “是。”领路的护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第八天养接过话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处天乐宫每天租金高达两千太平钱,今天是哪位贵客在此?还有,月怜不是已经不接客了吗?难道又重操旧业了?” 护卫脸都白了,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没有贵客,是刘主事在里面。” 天乐宫中,刘复同缓缓走过那条铺着红色地毯的笔直通道,直道两旁的水池中倒映出他的影子,水波荡漾之间,光影错乱,明暗不定。 跪坐的薄纱女子伏在地上,向刘复同行礼。 刘复同不发一言,只是张开双手,薄纱女子赶忙起身,为他宽衣解带。 这间天乐宫,接待过李家的公子,也接待过宗室亲王,别的主事道士不敢使用,刘复同却敢用。不是因为他刘复同有三头六臂,仅仅是胆大而已。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什么两千太平钱一天,他一个太平钱也不花,如果这也算赚钱的话,那么他已经赚了几十万太平钱了。 还有这里的诸多男女,名义上他们都是紫仙山的人,可在实际上,却与他的家奴无异。他个人和紫仙山,有必要分得那么清吗? 刘复同坐在小桌旁,端起酒杯,里面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产自西洋,且上了年头,其本身就价格不菲,再加上万里海路,抵达东大陆后,已经是天价。 毫不夸张的说,仅是这一壶葡萄酒的价格就抵得上张月鹿一个月的例银。而且张月鹿并非普通的四品祭酒道士,她有副堂主的职务补贴,有天罡堂的特殊补贴,甚至还有一份来自张家的例银。 其实许多张家子弟都很羡慕李家,因为许多时候,李家子弟不在乎名声如何,可以毫无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欲望。可张家弟子无论心里怎么想,安贫乐道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大约便是真小人与伪君子的区别吧。 刘复同对于这壶价格昂贵的葡萄酒却是毫不在意,甚至无所谓细细品尝,而是一杯接着一杯牛饮。 便在这时,女子缓缓起身,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脸便显得更加雪白,似乎抚平了岁月留下的些许痕迹。 然后女子舞了起来,满头乌黑秀发随之飘了起来。如蝉翼一般的薄纱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肢体在蝉翼中若隐若现。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在袅袅烟雾和青丝间隙间,缥缈不可方物。 刘复同仍旧喝着酒,目光紧紧锁在女子的身上。 此地虽无乐工,但有留声符阵。 琴声和笛声流泻而出,拥满了整个大殿。 女子的舞动越来越快,乐声也越来越急,一浪高一浪,直往天上去,似翻山越岭,愈翻愈险,愈险愈奇。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好似瀑布倾泻。顷刻之间自山巅之上落于深谷之中。从此以后,愈来愈低,愈低愈细,乐声渐渐的就听不见了。女子的舞姿也随之越来越舒缓轻柔,随着乐声渐渐停下。 一曲舞毕,薄如蝉翼的轻纱飘落在地。 刘复同也喝完了哪壶葡萄酒,脸色微红。 不着寸缕的女子慢慢走了过去,爬上了那张大床,跪在刘复同的身旁。 两人是坦诚相见了。 刘复同忽然捏碎了手中的酒杯,变得暴躁起来,猛地伸手抓住女子的长发,迫使她仰起脸望着自己。 月怜吃痛,闷哼了一声,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刘复同本就是脾气暴躁之人,齐玄素的目中无人更是让他怒火中烧。 毕竟是土皇帝做惯了,若论架子之大,许多久在玉京的三品幽逸道士都不见得有他大,毕竟那些道士的地位高则高矣,每天却要面对地位更高之人,哪里像他这般逍遥自在。 我可闭于核桃壳内,而仍自认是个无疆限之君主。 刘复同自认是这座不夜之城的城主帝王,他也早已融入到这座城中,与这些城中的客人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喜爱美酒,喜爱女子,胸膛里装着如何也填不满的欲望,他早已忘了青山碧水是什么样子,也忘了蓝天白云是什么光景,只剩下黑红二色。 大殿的门外,齐玄素已经走上拱桥,行至中段,被一道蓝色光幕挡住去路,可见光幕上有无数符箓篆文流转不定。 齐玄素没有尝试破开阵法,而是问道:“确定月怜就在这里吗?” “是。”那名领路的护卫硬着头皮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好了,你去吧。” 护卫先是一怔,随即如蒙大赦,赶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齐玄素伸手触碰光幕,激起阵阵涟漪,并浮现出一个蓝白色的道门双鱼标志。 因为天乐宫会招待特殊客人,所以此地阵法的等级相当高,就算齐玄素已经跻身归真阶段,仍旧无从破阵。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的时候,一个女子声音响起:“第八副千户,你们不该到这里来。” 齐玄素和第八天养同时循声望去,苏染从阴影中缓步走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 这位女子正是“天乐桃源”唯二的主事之一,负责化生堂分堂。不过刚调来不久,第八天养对她了解不多。 齐玄素对于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妇人记忆深刻:“苏主事。” “还未请教。”苏染与刘复同不同,态度温和,谦恭有礼。 齐玄素道:“魏无鬼,跟随万寿重阳宫的裴真人做事,这次只是路过本地,应第八副千户的邀请,参与破案。” 苏染点了点头:“既然两位要查案,怎么查到了天乐宫?我听下面的人禀报,说是一伙人去了天乐宫,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我这才匆匆赶来,还望两位能给我一个说法。” 齐玄素取出两张纸条:“那个连环杀人的凶手留下了两张纸条,一张写着花绮姑娘,已经死了。花绮姑娘身上留下的纸条则写着月怜,据我所知,月怜此时就在天乐宫中,所以我们不得不来,还望苏主事能够谅解。” 苏染从齐玄素手中接过纸条,认真看过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第八天养顺势问道:“苏主事,你能帮我们开启阵法吗?若是苏主事信不过我们,不妨与我们一起进去。” 苏染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 说罢,她取出一枚方方正正的古怪钥匙,走到齐玄素身旁,举起钥匙。 下一刻,钥匙上绽放出光芒,象征道门的双鱼标志开始转动,原本密不透风的光幕上随之出现了一道门户。 齐玄素看了眼身旁的苏染,鼻翼微动,闻到一股暗沉的幽香,竟是让他脑子有些发胀。 苏染收起钥匙:“走吧。” 齐玄素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在苏染的带领下,一行人走过拱桥,来到孤立于断崖的大殿门前。 因为有阵法的缘故,殿门没有锁上,只要力气足够,就能推开。 在入殿之前,齐玄素回头望去。 这里是“天乐桃源”的最高处,可以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和纸醉金迷。 无数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滚烫的鲜血和满城的大红灯笼,映得人脸是红的,又像是凝固的鲜血和灯笼照耀不到的角落。 红与黑,这就是不夜城,这就是“天乐桃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染 两名青鸾卫好手缓缓推开了天乐宫的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铺着红毯的笔直通道,两侧波光粼粼的水池,以及那面绘有《天师登仙图》的巨大屏风。 此时大殿内的留声符阵已经停了,所以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十分清晰。 那是一种青鸾卫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他们在审讯犯人时经常可以听到,并不稀奇。关键是,他们听到这种声音时,经常是伴随着犯人的惨叫、哀嚎和求饶。可今天不一样,没有惨叫和哀嚎,只有女子压抑的呻吟声音,痛苦中夹杂着某种喜悦。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第一个上前,其余人都跟在他的身后。当众人绕过屏风,立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一名女子赤条条的,被人吊了起来,一张面孔憋得通红,甚至有些发青,可从神态上来看,却是愉悦的,似乎马上就要登上极乐巅峰。 这与花绮的死状十分相似,只是还未被开膛破肚。 还有一名男子,同样是不着寸缕,手持带有荆棘倒刺的皮鞭,正奋力抽打着眼前的美妙躯体。 此人正是“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刘复同。 苏染转过身去,同时不忘用手遮住柳湖的双眼。 跟随苏染一道而来的几名道士脸色尴尬,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 其余青鸾卫则是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有官身的,最低也是个试百户,当然是吃过见过,如果仅仅是男女欢爱,根本不会如何大惊小怪。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主事道士不愧是主事道士,花样之繁多,实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场面真没见过。 第八天养出身不俗,对于这类事情,有所耳闻,不过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 吃过见过的青鸾卫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齐玄素了。 齐玄素同样震惊于眼前的场面,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刘复同正沉浸于“游戏”之中,对于一众人的到来毫无所觉。 最终还是齐玄素打破了沉默:“刘主事!” 刘复同手中动作一停,猛地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一众人时,整个人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蔫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的胯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原状,甚至比平时还要小上几分。 背对着刘复同的苏染淡淡道:“我想刘主事会给我们一个解释。” 刘复同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抛开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不谈,道门摆在明面上的道德标准极高,诸如废黜奴隶和人口买卖制度、废黜一妻多妾制度、废黜凌迟连坐等酷刑、不允许在玉京开设行院等风月场所等等,力求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之道德,使道门中人以玉京为荣,而鄙夷帝京,私下里称呼后者为野蛮之地。 在这种背景下,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便是万钧之重。 当初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凌虐仆人,曝出来之后,当即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且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刘复同今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月怜自愿,还是受到强迫,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最起码“天乐桃源”主事道士的位置是很难保住了。 齐玄素捡起地上的散落衣物,丢给刘复同。 第八天养也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两人上前,将快要窒息而死的女子放了下来。 直到此时,苏染才转过身来,望向狼狈穿衣刘复同,脸色平静。 对于一位供职于化生堂的主事道士而言,所谓的男女身体,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死后都是一块烂肉,甚至因为业务的缘故,他们是否还有正常的男女性趣,都十分值得商榷,这与佛门的白骨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染之所以转过身去,不过是象征性地男女避嫌而已,并非什么女子娇羞。 等到刘复同穿好中衣之后,苏染看了眼遍体鳞伤的月怜,缓缓开口道:“刘主事,你从化生堂拿走了价值高达九千太平钱的祛疤药物,原来是为了这种事情。” 刘复同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因公受伤,化生堂会免费医疗救治。 如果不是因公受伤,那么化生堂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不追求盈利,主要是维持成本,不至于造成亏空。同时也会按照道士品级进行优惠减免,一品天真道士能完全免去所有费用,二品太乙道士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三成费用。 除了品级的固定减免之外,还有另外的减免。越是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减免的力度也就越大,而美颜驻颜一类,不会减免。 刘复同如今只是四品祭酒道士,祛疤又被划分在驻颜美颜一类,减免份额聊胜于无,所需的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严格来说,化生堂的分堂只是受那位长年不在此地的三品幽逸道士节制,苏染与刘复同平级,所以刘复同必须亲自出面才行,不存在刘复同写个便条就能让化生堂听令行事。 换而言之,刘复同从化生堂拿药的事情,是被化生堂分堂记录在案的。 苏染继续道:“看来刘主事是无话可答了,那我就当是刘主事默认了此事。还有一件事,你是不是作下连环杀人大案的凶手?” 刘复同顿时脸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染拿出那张写有“月怜”的纸条,淡淡道:“这是从花绮的尸体上发现的,上面写着杀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正是我们来到此地的原因,而我们刚进来就看到刘主事在凌虐月怜,刘主事当有以教示。” “冤枉!这是诬陷!”刘复同脸上再无血色,不过习惯使然,嗓门仍旧极大,把大殿震得“嗡嗡”作响。 第八天养开口道:“并非我们故意怀疑刘主事,而是刘主事一再阻挠办案,让我们不得不怀疑。” 刘复同习惯地把头猛地扭过去望向第八天养,可就在目光一碰间,他立刻气馁了。 不是第八天养的修为多高,而是此时他只有孤身一人,亲近心腹没有一个在跟前,如何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刘复同只能把目光转向了齐玄素:“魏法师,你答应要破案,你应该知道我是冤枉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你那块牌子。” 齐玄素没有肯定苏染和第八天养的说法,痛打落水狗,也没有为刘复同辩驳,只是说道:“我们还是听听刘主事怎么说,然后再下定论也不迟。” 第八天养从齐玄素的态度中,察觉出几分不寻常,点头道:“也好。” 苏染见齐玄素和第八天养迅速统一了意见,也没有坚持,道:“那就请刘主事教示吧。”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我与月怜……是有不正当关系,这一点,我认。可要说我想杀了月怜,还有那十几个人都是我杀的,实属冤枉。” “哪里冤枉?”齐玄素问道。 刘复同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人,已经是冷静下来:“凶手留下纸条说下一个目标是月怜,那么你们大概率会来寻找月怜,如果我是凶手,就该玩一出调虎离山,等你们来找月怜的时候,趁机去杀别人,而不是被你们堵在这里,可见是凶手有意把你们引到这里来。这是第一条冤枉。” “再有就是,造下命案对我有什么好?上头追责下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这个主事道士,轻则职位不保,重则还要去风宪堂走一遭,哪有自己挖坑自己往里面跳的道理?这是第二条冤枉。” 苏染淡淡道:“说不定刘主事是反其道而行之,想要玩一出灯下黑。” 刘复同猛地望向苏染:“苏主事,同为道门弟子,相煎何急?” “什么叫相煎?”苏染语气转冷,“你若是洁身自好,不做出这样的丑事,谁能煎你!” 刘复同不敢再与苏染对视,低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不信,那就交由诸位高功裁决。魏法师,你也要替我辩冤!”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根本不看他,转而望向苏染:“苏主事,刘主事所言不无道理,这里面颇多蹊跷之处,恐怕凶手另有其人,还是先将刘主事看管起来,从长计议。” 苏染慢慢望向了齐玄素:“那就依魏法师所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怀疑 刘复同被苏染就地关押在天乐宫中,如此一来,刘复同与他的心腹手下隔绝,这边孤身一人,那边群龙无首,就算想要来个鱼死网破也无法做到。 一间位于“琼楼”的签押房中,齐玄素凝神坐在那里,第八天养却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忽然停下,望着齐玄素:“魏兄,你说杀人凶手不是刘主事,那会是谁?” 齐玄素道:“刘复同不是凶手,这是一定的。他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动机不足。而且在此之前,凶手从来没有留下纸条,只是最后两次行凶留下了纸条,倒像他早就知道刘复同和月怜的丑事,故意把我们引到那里,抓刘复同的现行。无论刘复同是不是凶手,都保不住主事的位置。给人一种感觉,先前不过是铺垫,最后才是图穷匕见。” 第八天养沉默了少顷:“魏兄所言不错,如此说来,倒像是道门的内斗,既然刘复同占着位置不肯挪窝,他们就用些手段让刘复同挪窝,只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还算什么修道之人。” 齐玄素摇头道:“当年儒门为天下主时,儒门弟子纷纷出仕,有人说官做大了就没有书生。今日道门亦然,进了名利场、是非地,哪里还有什么修道之人。”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想起了张月鹿,又改口道:“我不是说道门中都是这样的人,只是无论为善为恶,都已经与太上道祖的修道本意背道而驰了。” 第八天并不十分认可道:“那也未必,苏主事说的好,如果刘复同洁身自好,谁又能煎他?幸亏还有苏主事站在我们这一边,没了刘复同阻挠办案,再加上苏主事的协助,还是能找出凶手。” 齐玄素反问道:“苏主事会站在我们这边吗?” 第八天养一怔:“应该会。她毕竟是‘天乐桃源’唯二的主事道士,而且对她而言,找出凶手也是大功一件。” 齐玄素望着第八天养慢慢摇起了头:“第八兄,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你不该在青鸾卫,应该来道门做个道士。” 第八天养正色道:“是魏兄把人想得太坏了,青鸾卫的名声的确不怎么好,可也不能一竿子把一船人打死,如果按照魏兄所说,好人都离得青鸾卫远远的,那么剩下的人没了制约,更是肆无忌惮。” 齐玄素不置可否:“我们暂且不讨论青鸾卫的好坏,只说眼前这个案子。刚才我已经说了,刘复同多半是遭了别人的算计,如果这个算计他的人就是苏主事呢?” 第八天养这才真正吃惊了,好久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齐玄素轻声道:“道理很简单,谁得利最大,谁的动机和嫌疑就最大 。” 第八天养震惊中有些领悟,愣在那里。 “第八兄,你仔细想想,现在的局面是怎样的?刘复同被看管起来了,苏主事暂且掌握整个‘天乐桃源’的大权,甚至有可能接替刘复同的位置,到底是谁得利最大?” “还有,先前刘复同从化生堂拿药,以及阻挠办案,苏主事明明与刘复同平级,为什么不争?不但不争,为何还采取了合作支持的态度?” “原因只有两条,一是苏主事初来乍到,根基不稳,纵然想要抗争,也有心无力,只能和光同尘。二是她所谋甚大,表面的合作态度其实是在麻痹刘复同,为的就是一举将刘复同置于死地。” 第八天养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苏主事方才的表现来看,我料定她绝不是和光同尘。如果她真是和光同尘之人,就不会在言语之间将刘复同逼入绝境,逼得刘复同甚至说出了‘相煎何急’的话语。可见她先前的种种举动都是在麻痹刘复同,所谋甚大。”齐玄素思路清晰,徐徐道来。 不得不说,七娘是个好老师,她手把手教导出的齐玄素,未必就比地师和慈航真人教出来的张月鹿差上多少,只是齐玄素没有张月鹿的根骨资质和施展拳脚的舞台罢了。 旁听的柳湖眼神一亮,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中满是钦佩。 第八天养思索着:“就算如此,苏主事和刘复同应该还是有所不同,就算要将刘复同置于死地,也只是顺水推舟,而非故意为之。” 齐玄素继续道:“难道你不觉得苏主事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过巧合了吗?我们进了‘天乐桃源’之后,没有任何耽搁,直奔‘琼楼’而去,结果我们前脚刚被阵法阻住去路,苏主事后脚就出现了,而且刚好有天乐宫的钥匙,她说是听到了下面的人的禀报,什么人的禀报如此之快,能让她与我们前后脚赶到?只有一个解释,她早就知道刘复同的行踪,也一直在盯着天乐宫,所以我们刚到‘琼楼’,她立刻就知晓了。” “这位苏主事机心如此,你说她只是顺水推舟,而非故意为之,着实让人难以信服。如果是苏主事有意为之,就算她不是凶手,凶手也一定与她大有干系。你说她会配合我们把案子查下去吗?” 第八天养的脸上顿时透出几分灰败,喃喃道:“如果这位苏主事真是这样的人,那这个案子也就根本查不下去了……” 齐玄素话锋一转:“不过这些仅仅只是我的推测,具体真相到底如何,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不定。” 第八天养诧异地望着他。 齐玄素道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刘复同这次栽了跟头,是因为他被我们抓住了现行,无可辩驳,苏主事可不是刘复同,红口白牙污蔑一位道门主事,只怕要惹上一身骚。” 第八天养被他说得有些发懵,在齐玄素对面的位置上缓缓坐了下去,陷入沉思之中,想了一阵倏地又抬头望向齐玄素:“魏兄,你打算怎么办?” 齐玄素取出裴小楼给的牌子,在手中轻轻掂量:“因为这块牌子的缘故,刘复同和苏主事都把我错当成一位万寿重阳宫的四品祭酒道士,我呢,干脆将错就错,认下了这个身份,所以刘复同高喊着让我给他辩冤,苏主事也对我颇为忌惮,我想借着这个身份,去与苏主事谈一谈。” 第八天养沉默了片刻,道:“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齐玄素一摆手:“若是去的人多了,难免要让苏主事生疑。不要忘了,如今她才是‘天乐桃源’的掌权人,就算短时间内无法掌控刘复同的属下,但还是能够调动不少人手。真要不小心起了冲突,我们不是对手。” 第八天养只能点头表示认可。 齐玄素又望向柳湖:“至于小湖,还要拜托第八兄。” 第八天养道:“这是自然。” 说罢,齐玄素不紧不慢地拔出自己的手铳,退出里面的普通破甲弹丸,换上了一发威力最大的“龙睛乙二”,重新插回腰间。 然后他才起身离开了房间,往苏染的签押房走去。 苏染是此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她的签押房自然位于化生堂。 化生堂远离“琼楼”,位于下方城池的西北角,相对其他地方而言,比较僻静,而且占地广阔。 当齐玄素来到此地时,刚好看到几名化生堂道士在搬运药材。 是雷公壶。 这种产自岭南、婆娑洲、婆罗洲的植物可以入药,且有特殊的气味。 齐玄素目光一闪,高声道:“苏主事在吗?” 不等几名道士回话,一名执事道士远远走了过来,他是跟着苏染前往天乐宫的几人之一,认得齐玄素,问道:“魏法师有什么事情吗?” “是关于案子的事情,我又有些发现,想与苏主事当面谈一谈。”齐玄素回答道。 执事道士道:“主事不在签押房,这会儿应该在库房清点药材。” 齐玄素微微诧异道:“这种小事还要苏主事亲力亲为?” “没办法,这是主事的习惯。”执事苦笑一声,又问道,“魏法师需要我引路吗?” 齐玄素摇头道:“不必了,只要给我指个大概方向就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狂信 既然是库房,自然不小。所以那名执事道士给出一个大概方向之后,齐玄素很容易就找到了具体位置所在。 从外面看,这座库房有两层楼那么高,但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二楼和一楼都被打通,靠墙摆放的木箱一直堆砌到屋顶。 不过木箱并不算多,使得占地广阔的库房略显空旷。 此时的库房中只有一人,身着主事鹤氅,背对着站在入口位置的齐玄素,正是掌管此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苏染。 齐玄素关上库房的大门,鼻翼微微抽动:“苏主事,你用的什么香囊?还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香水?气味真是特别,让人头昏脑涨。” 苏染没有转身,淡淡道:“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而是我们化生堂特有的熏香,最早是用来除臭的,尸臭。后来用以掩盖各种异味,毕竟在化生堂总要接触各种奇怪物事,难免沾染异味。这种熏香的味道是刺鼻了些,却也不算太过难闻。” “原来如此。”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这种熏香也能掩盖雷公壶的气味了。” “这是自然。”苏染的声音仍旧平静,“化生堂有很多雷公壶,因为雷公壶的茎叶可以入药,以叶先端之囊状体为主。秋季采收,切段晒干。性味甘凉,清肺润燥,行水,解毒。治肺燥咳嗽,百日咳,黄疸,胃痛,痢疾,水肿,痈肿,虫咬。内服煎汤,一到二两,也可以捣烂外敷。” 齐玄素抚掌道:“苏主事不愧是化生堂出身,业务精深熟练,让人佩服。” 不知什么缘故,在这座库房中竟然有一座大约两丈高的太上道祖雕像,正对着库房的入口,两侧是层层叠加的木箱,苏染在背对齐玄素的同时始终仰头望着太上道祖,平静道:“你绕来绕去,无非是想问我,那些被害之人胸口中的雷公壶与化生堂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默然。 苏染道:“我可以回答你,有关,不仅有关,那些被塞入胸口用以替代心脏的雷公壶,本就是来自于化生堂。”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是雷公壶?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姑且算是寓意吧。”苏染平声静气道,“雷公壶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猪笼草’,因为叶端的叶笼很像猪笼。而在江南那边,有一种私刑叫作‘浸猪笼’。就是把犯人放进猪笼,在开口处捆以绳索,吊起来,放到江河里淹浸,轻罪者让其头部露出水面,浸若干 时候。重罪者可使之没顶,淹浸至死,通常是处刑偷情通奸的人,无论男女。”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死的人都是与‘天乐桃源’有关之人,他们都被施以变相的浸猪笼之刑。” “可以这么说,其实就算我不解释,你也可以想明白。”苏染还是背对着齐玄素,“我不得不承认,我低估你了,你差点就当场抓住我了,还看穿了我栽赃给刘复同的用意。” 苏染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没有下最后的定论,也没有完全推测出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如果你知道了,不会一个人来见我。” 齐玄素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苏染,化生堂的主事道士。”苏染淡淡道,“一位货真价实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你这样的冒牌货。” 齐玄素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沉声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仅仅是为了对付刘复同吗?我觉得以你的城府手段,刘复同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你这是恭维我了。”苏染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笑意,“不过女人总是喜欢恭维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多说一些,毕竟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不能对别人说起,也是很苦闷的。” 齐玄素问道:“你为什么杀人?残害这些无辜的人?” “无辜吗?”苏染的嗓音逐渐转冷,“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他们都是该被浸猪笼的人,本就该死,至于针对刘复同,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倒也不算冤枉了他,他干的那些事情,足够他死上好几回。” 齐玄素皱眉道:“如果你说杀人是为了争权夺利,我不认可你的行为,却能明白你的想法,无非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你现在说针对刘复同只是顺手为之,而杀人才是你的真正目的,我便无法理解了。” 苏染极有耐心地解释道:“这也很简单,我不认可‘天乐桃源’,这里是无日之城,是不夜之城,也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堕落之城。这里的人,从高高在上的主事道士到最低贱的普通娼妓,都忘记了道德和规矩,所以我要提醒他们一下,并适当地施加惩戒手段。” “世俗的欢愉和欲望的罪孽,永远是道德的敌人。内在心灵的腐朽永远是从外在身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戒律的沦丧永远是从欲望的不加节制开始的。看看这座城吧,看看这些人吧,他们就像腐烂尸体上的蛆虫,毁坏着这个世道 的根基,终有一天,会毁灭这个世道,吞噬所有的生灵,直到开启一个新的轮回。”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扭转世道人心,但我还是做了。以杀止杀,以毒攻毒。我要慢慢地、用我的后半生毁掉‘天乐桃源’,抹去这个留在玄圣鞋面上的污点。” “想想我挑选的那些目标,一个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间的花魁,一个自视清高又憎恨道门的清倌人,一个勾引有妇之夫的从良老妓,还有逢迎上司自甘堕落的月怜,哪个不该死?” “他们不配活着,但是他们的死却能让活人警醒,吓阻活人,让活人远离此等堕落之地,重归道德戒律的藩篱。” 说话时,苏染张开了双手,似乎正沐浴在太上道祖的光辉之下。 齐玄素的回应很简短,只有两个字:“歪理。” 苏染收回双手,笑了起来:“至于你,你的眼中没有道德戒律,你的一身杀气也说明你是个藐视规矩之人,你这样的人,更应该被千刀万剐。” 齐玄素双臂交错,双手分别握住了腰间双刀的刀柄:“想要杀我的人很多,可他们大多都已经死了。我杀人不在少数,可行走江湖本就是生死有命,而且我从不胡乱杀人,更不会滥杀无辜。至于你,无论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如何崇高,都不是你大开杀戒的理由。” 苏染终于转过身来,面朝齐玄素,背对着身后的太上道祖雕像。 她的脸上戴着那张毛茸茸的白狐脸面具,狐狸的眼睛狭长,好像眯起,嘴尖,似是讥讽。 上次两人交手,未分胜负,也都未尽全力。 “我本也没想要说服你。”苏染脸上的面具没有喜怒,只有讥讽,“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干,我不在意别人是否认可,是否赞同,那太麻烦了。与其扭转一个人的想法,倒不如直接把那些异见之人全部清理掉。” “无可救药。”齐玄素缓缓拔出了双刀。 随着真气的注入,刀刃变得通红,继而燃起了熊熊火焰,光影在昏暗的库房中错乱不定。 毫无疑问,既然道门信奉太上道祖,崇拜偶像,那么道门内部也必然存在某种狂热信徒,哪怕太上道祖的无为理念与狂热并不沾边,也不免有人按照自己的臆想把经念歪。 与其辩经,倒不如以兵器进行最直接的批判。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和苏染倒是所见略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是人是妖 齐玄素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苏染的面前。 苏染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道羽毛状的暗器激射而出。 此乃道门的特殊暗器“七凤羽”,本身杀伤力只是寻常,关键在于羽刃淬毒,虽然不能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但也能以气机为牵引,改变方向。本是炼气士的手段,不过随着飞剑的兴盛,逐渐被炼气士抛弃,反而成为散人克敌制胜的手段。 齐玄素也会用暗器,只是碍于财力的原因,用不起这等昂贵的暗器,只能用十分简陋的铁锥替代。 既然会用,自然会防。甚至看不清齐玄素是如何出刀,只见火光闪烁,刀势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苏染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苏染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极乐针”,也是道门的有名暗器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相比起淬毒的“七凤羽”,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苏染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齐玄素的双刀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真气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苏染,一刀当头劈落。 苏染以真气牵引收回“七凤羽”,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齐玄素在一刀下劈的同时,另外一刀上撩,上下夹击,生生崩散了苏染手中的“七凤羽”,并使其向后退去。 一瞬之间,齐玄素双刀齐出,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库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苏染毕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对于苏染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她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十指上下翻飞,便将这些刀气悉数挡下,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认得这种手段,名为“玄阴屠”,只要花钱,七娘就教。除此之外,还有“冷月锯”、“缠心丝”、“流烟刺”,一脉相承。 齐玄素嘴上说,又是指甲,又是头发的,太女子气,不乐意 学。实际上是七娘要价太高,齐玄素承担不起,总之是没学。 然后就见苏染掌中烟雾缭绕,汇聚一处,化作一把峨眉刺,虚实不定。 “流烟刺”。 苏染伸手握住“流烟刺”,直刺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也不客气,手中双刀一挡,却不曾想“流烟刺”似虚似实,刚刚与他的双刀相交,便立即散开,继而再凝聚一处,如此却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双刀。 不过齐玄素也不惊慌,猛然一个后仰,腰肢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避开这一刺的同时,以脚跟为立足所在,似倒非倒,半是倾斜,身形一个摇摆画圆,顺势一刀斩向苏染的小腹。 苏染脚尖一点,身形竟是扶摇而起。虽然不能长时间悬停空中,但是短暂悬停还不算什么难事,她一手“流烟刺”,另一手用出“万华神剑掌”,掌中蕴含剑气,一掌便是一剑。 齐玄素只得单刀一挡,却被这一掌打飞了手中的刀,不得不空手用出“澹台拳意”,与“万华神剑掌”相击。 平心而论,“万华神剑掌”的关键在于虚实变化,若是正面硬拼,天然弱于“澹台拳意”,立时被齐玄素扭转了局面。 苏染果断散去手中“流烟刺”,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太平道的又一门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之道,以剑气代替飞剑。 如果说仅凭“万华神剑掌”还不能妄下定论,“龙遁剑诀”一出,就差不多可以下结论了,苏染就是太平道的核心弟子。 说来也是荒谬,分明是全真道最为推崇各种清规戒律,太平道最藐视规矩礼法,到头来却是一个太平道弟子为了各种清规戒律魔怔,不惜大开杀戒。 齐玄素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向后退去。 身在半空中的苏染凭借剑诀继续滞空,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 齐玄素手中只剩下单刀,不敢硬拼,只能左躲右闪。齐玄素有个长处,多年的江湖厮杀经验让他不拘泥于形式,擅长临机应变,他此时直接用出“大衍灵刀”,身形飘忽不定,不求伤人,只求自保。 苏染见如此无功,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 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如此僵持半炷香的时间之后,齐玄素被逼到死角,已然无处可躲,被汹涌剑光吞没。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铳响。 一道火光在重重剑光中格外刺目,转瞬即逝。 几乎同时,苏染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再也无法维持滞空,飘摇落地。 虽然苏染是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但因为齐玄素提前换了“龙睛乙二”的缘故,仍旧是没能挡下这一铳。 漫天剑光自然无以为继,骤然一收。 不过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齐玄素身上已经多了不少细微伤口,可见剑诀的威力之大。 好在齐玄素有武夫体魄,血肉衍生,这些细小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齐玄素丢掉只能装填一发弹丸的“神龙手铳”,手持单刀,朝着苏染狂奔而去。 苏染刚刚起身,就见齐玄素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当头一刀劈下。 这一刀谈不上如何巧妙,关键势大力沉,分明是薄刃短刀,却举轻若重,仿佛厚背重刀一般。 苏染躲闪不及,只能双臂护住面门,硬接这一刀。 两人修为相当,有无兵刃的差别自然极大,苏染双袖破碎,双臂血肉模糊,隐现焦黑之色,甚至可见白骨。 齐玄素顺势一脚踢出,正中苏染胸口,就见苏染双脚离地,平平向后飞出,最后扑倒在地上。 苏染艰难地撑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齐玄素持刀走到苏染的面前,没有急于痛下杀手,毕竟苏染还有官面上的身份,贸然杀了她,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苏染抬头望向齐玄素,嗓音如多人重叠,又似层层回声:“竟然是道门的‘龙睛乙二’……这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买到的东西……难道我猜错了,你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眯眼望向苏染的胸前伤口。 那处伤口正在飞快愈合,这也就罢了,还有白色的毛发生出。 与此同时,苏染的双手上也生出雪白的毛发,不断变大,伸出寒光闪闪的利爪,已然是一双兽爪。 转眼之间,苏染全身上下都生出无数白色毛发,除了兽爪之外,还显化出各种兽类特征,除了那件鹤氅,已然变成一个兽人,或者说是一只直立行走的兽。 是人?是妖? 第一百二十五章 皈依者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 苏染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一爪拍向齐玄素的后脑。 齐玄素以单刀回防,与兽爪相交,力道之大,竟是让齐玄素险些握不住刀柄。 齐玄素向后飘退的同时,五指张开,松开了手中单刀。 单刀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齐玄素握住,仍是刀身微微颤动,刀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苏染,一闪而逝。 驭剑术。 只见一道刀光掠过,刺入苏染的胸口之中。 只是苏染化作兽身之后,气血极为夸张,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头巨像被人射了一箭,哪怕羽箭可以破开皮肤,刺入血肉,会痛,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苏染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脚下地面。 单刀被生生“挤”出,激射刺入太上道祖的雕像之中。 然后苏染朝着齐玄素迅猛扑来,齐玄素只能拔出自己的短剑“青渊”,主动迎了上去。 齐玄素与苏染撞在一起,在巨力撞击之下,齐玄素轰然后退,不过齐玄素的剑气也在苏染的双臂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白色兽毛,只是苏染此时的自愈能力极为恐怖,伤口两侧的肌肉不断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丝毫不逊于武夫。 有些人天赋异禀,生来就有金刚神力,就算不是武夫传承,也有武夫神异。 齐玄素不敢再与苏染正面角力,开始游斗。不过久守必失,还是被苏染抓住一个破绽,一爪拍在胸口。 齐玄素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落地之后,左腿弯曲,右腿后撤支地,以手中短剑刺入地面,犁出两道丈余之长的沟壑,才堪堪止住退势。 苏染紧随而至,一爪拍向齐玄素的天灵,若是拍实,只怕要让齐玄素脑浆迸裂。 齐玄素拔剑而起,以手中短剑当下这一爪,只是如此一来,苏染的兽爪固然被锋锐剑芒切割开一线伤口,可齐玄素也被这一爪所蕴含的巨力震退出去。 苏染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又是贴身而进,爪上带出凌厉煞气,猛攻不停。虽然齐玄素不断出剑格挡,但他毕竟不曾凝聚身神,握剑的右手已经开始微微震颤。 不过苏染也不好受就是了,同样是遍体鳞伤,浑身浴血。 再这样下去,就算苏染能勉强打杀了齐玄素,自己也多半活不成了,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齐玄素 也明白这一点,猛地变招,用出“澹台拳意”中的虎势,这也是拳意中唯二不效仿天地的招式。 只见齐玄素左臂青筋暴起,如老树之根浮出地表,又似细小蛟龙环绕。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齐玄素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堪比五虎之力。 一只成年猛虎体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五虎之力便是万斤之重。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如此重的力道,苏染的手臂被直接震断,软软垂落下去。 齐玄素右手仍旧握着短剑“青渊”,顺势刺入苏染的胸口之中,然后奋力一搅,剑气炸开。 苏染仰天怒啸,身上的鹤氅彻底撕碎崩裂,她不再站立,化作一只巨大白狐,体型堪比犀牛大象,四肢着地,身后有四条毛茸茸的巨大狐尾。 先前苏染化作兽人,齐玄素只当是某种特殊神通,可齐玄素如何也没有想到,苏染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 关键是这只狐妖不仅堂而皇之地成为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且还为了维护所谓的道德戒律,在“天乐桃源”中大开杀戒。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荒诞意味。 这让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一番话:“……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鬼国洞天中有三大阴物,“天乐桃源”中有狐妖苏染出任四品祭酒道士。 原来是这么个仁者见仁。 化作白狐的苏染怒吼一声,猛地扑向齐玄素。 原本致命的伤口,对于巨大白狐而言,已经不再致命。 齐玄素不敢硬接,向旁躲闪,同时劈出一剑,砍在苏染的前肢上,可它对此浑然不觉,又以身后狐尾扫来。 狐尾如钢鞭一般,呼啸破空,不逊于归真武夫的棍棒,齐玄素以“青渊”挡下狐尾,剑身被震得颤抖不止。 齐玄素每次与苏染交手,固然能在她身上留下不轻的伤势,使得她的白色毛发上血迹斑斑,可齐玄素也被震得气血翻涌,胸口发闷。 不 得已之下,齐玄素只能以巧取胜,毕竟他手中还有“青渊”这把利器。 又是一次互换伤势之后,齐玄素佯装不敌,转身逃走,浑身浴血的苏染自然猛追,在苏染高高跃起扑来的时候,齐玄素猛地屈膝蹲下,上身后仰,同时高高举起“青渊”,任由苏染从自己的头顶越过,“青渊”顺势刺入柔软的腹部之中,将它的肚子整个剖开。 然后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合身扑上,随即被苏染扑倒在地,只是此时的苏染因为被剖开了腹部的缘故,力气大为减弱,没能一下按住齐玄素,被齐玄素以双腿撑住,苏染只能张口朝着齐玄素的脖子咬来。 齐玄素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握着“青渊”的右手直接刺入狐口之中。 无论是人,还是兽,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永远是外强内弱。 当齐玄素的一剑从刺入苏染的嘴中,原本还在竭力咬合的苏染骤然一僵。 剑气在苏染的体内猛然爆发开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本就受创不轻的苏染再也支撑不住,四肢一软,轰然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齐玄素从苏染的口中抽回手臂,向后坐倒在地,整条手臂已经是鲜血淋漓,唯有被他死死握着的“青渊”不曾沾染半分血迹,剑气隐隐。 齐玄素也是强弩之末,若非苏染太过托大,没有防备他的“龙睛乙二”,死的很可能就是他了。 名为苏染的狐妖半睁双眼,喃喃道:“玄圣有教无类,自老祖苏蓊与玄圣定约结盟,我青丘山一脉便成为道门一员,后东皇入主青丘山,成为青丘山主人,由此我青丘山被划分入太平道中。我青丘山一脉崇道之诚,向道之坚,冠绝太平道……死不足惧,生不足惜,只恨未能使‘天乐桃源’覆灭……” 齐玄素艰难地站起身来:“人妖殊途,你身为妖属,本该藐视人的规矩礼法,可你一个归化道门的狐妖,竟然比人更狂热,更虔诚,为的是什么?” 苏染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声音越来越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此身可死。叹我道门,忧患实多……” 片刻后,这只狐妖彻底没了声息,一张面皮从她的脸上脱落下来。 齐玄素伸手捡起这张面皮,竟是先前苏染戴着的白狐脸面具,眼长嘴尖,似是在笑,又透出几分讥讽。 不知为何,齐玄素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看了眼苏染的尸体,没有去搜刮她的遗物或者妖丹,只是收起了这张面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跑路 齐玄素得到两块“玄玉”之后,还赢得如此艰难,其实并不奇怪。 归真阶段是天人前的最后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跨度颇大,所以同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也有强弱之分。 强者已经十分接近天人,对上天人不能言胜,最起码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弱者刚刚跻身归真阶段,只比玉虚阶段高出一线,还有大部分都是不上不下的普通归真阶段。 苏染在归真阶段中就算不是顶尖,也是出类拔萃,并非那个在遗山城被齐玄素打死的书生可比。一来是修为上的差距,二来是苏染身为太平道的核心弟子,所学神通远胜普通江湖人。 不过最关键的一点,苏染是妖类。 鬼类天生精通幻术法术,是天生的方士;僵尸天生体魄强健,是天生的武夫。除了草木成精,成了气候的妖类大多气血旺盛,拥有武夫的部分神异,而且狐族又是妖类中最为精通变化幻术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齐玄素身兼散人、方士、武夫三家之长,但对上苏染并不占优势。甚至因为苏染的气血太过强盛,齐玄素连“鬼刀”等方士手段都无法使用。 事实上,在天人之前,同样的境界修为,除了谪仙人、隐士、佛子等特殊传承之外,人大多不是妖的对手。直到天人之后,两者才趋于相当。不过天人再往上,来到仙人的范畴之后,妖类就逐渐落于下风之中。 正因如此,苏染在明知道齐玄素同样是归真阶修为的情况下,仍旧敢独自面对齐玄素,固然有轻敌大意的因素,却在情理之中。只能说齐玄素太不讲道理,就算无法媲美谪仙人,也差不多算是半个谪仙人了,再加上齐玄素胜过苏染的临敌应变,这才活到了最后。 齐玄素收起白狐脸面具,环顾四周,可见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 在他进来后不久,整座库房就被阵法隔绝,这便是两人激斗多时却没人前来查看的原因,也是他被“龙遁剑诀”逼入死角后无法破墙而出的原因。 而阵法的关键核心就在于不远处的太上道祖雕像。 毕竟在库房中放置一尊太上道祖的雕像,太过突兀了。谁会跑到库房中祭拜太上道祖? 所有看上去不合情理的事情,其内在都有合理的逻辑解释。 齐玄素收起“青渊”和单刀,捡起神龙手铳,顺带也把散落一地的“极乐针”和“七凤羽”收入囊中,然后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跟前,伸手拔出被插在雕像上的另一把单刀,放回腰间的刀鞘之中。 雕像的手掌是可以活动的,一般的太上道祖雕像,双手交叠于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掌心相接。而此时的太上道祖雕像,却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且掌心并不接触。 齐玄素隔空一掌,真气激发之下,就见雕像的手掌开始自行移动,逐渐恢复原状。 库房四周笼罩的白色雾气渐渐散去。 齐玄素离开库房,没有看到其他道士的身影,大约是这里的人都被苏染提前支开,倒是给了齐玄素方便。 死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另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被关押了起来,这样大的变故,必然要惊动道门上层,甚至会惊动玉京。 换而言之,事情闹大了,已经超出了齐玄素可以掌控的范围,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跑。 赶紧跑。 如果不跑,就等着去北辰堂喝茶吧。 至于这个烂摊子,只能交给第八天养了。 齐玄素就像西大陆传说中的魔鬼,他实现了第八天养关于破案的愿望,却是以一种极为扭曲的方式实现了愿望,并附带极为可怕的后果。 不过走到这一步,并非齐玄素的本意,谁能料到? 齐玄素迅速回到签押房中。 第八天养还等在此地。 在回来的路上,齐玄素考虑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不要把经过结果如实告诉第八天养? 如果告诉了第八天养,第八天养怕无法承担后果,强行扣留他和柳湖向道门抵罪,怎么办? 如果不与第八天养推心置腹,等到道门派人来查问的时候,第八天养必然会泄露自己的关键信息,这也不比第一种情况好上多少。 关键就在于第八天养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玄素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决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将一切如实告知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见齐玄素满身是血的回来,不由一怔。 不等第八天养发问,齐玄素已经开口道:“果真让我们料中了,凶手就是化生堂主事道士苏染。她要杀我,我为自保,不得不把她给杀了。” 第八天养浑身一震,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魏兄应该立刻离开此地,” “‘天乐桃源’的两个主事道士,一个被关押在天乐宫中,一个被杀。这两件事都与我们有关,我这一走,只剩下你一个人,道门那边查问起来,你担得住吗?”齐玄素问道。 第八天养苦笑一声:“担不住也得担,毕竟此事因我而起,若非我请魏兄帮我查案,也不会惹出这样的乱子。再有,刘复同肆意妄为,苏染胡乱杀人,都是铁证,道理毕竟在我们这一边。而且我们都是朝廷之人,就算要处置,也要行文内阁,再由内阁下发钧旨,所以道门至多是给内阁施压,不能直接把我们怎么样。” 齐玄素袖中握起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松了一口气,叹道:“第八兄,我不如你。” 第八天养沉声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魏兄还是尽快离开。” 齐玄素道:“且不忙,我先把具体经过告知于你,你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第八天养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于是齐玄素就从自己进入库房开始说起,他如何质疑苏染,苏染如何坦然承认,苏染解释为何杀人,接下来图穷匕见,直至苏染现出真身,以及濒死时的遗言。 听到此处,不仅是第八天养,就连柳湖也忍不住一声惊呼。 堂堂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化生堂主事,竟然是一只四尾狐妖?而这只四尾狐妖杀人的原因更是匪夷所思,不是为了吃心,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卫道? 齐玄素道:“我们想不通,道门中肯定有人想得通,就不必我们多想了。” 第八天养点了点头。 齐玄素嘱咐道:“第八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天乐宫和那处库房。” “第一,不能让刘复同出来。公门之中,官场倾轧,除非一击致命,否则少有撕破脸的时候。要么不得罪,要么就得罪到底,不留后患。若是打蛇不死,必遭反噬。我们已经得罪了刘复同,如果让他脱困,那么他为了脱罪,很有可能会借着苏染的事情栽赃或者杀人灭口。” “第二,不要让人接近苏染的尸体,这是铁证。也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有关苏染的内情,免得事态扩大,最好只有第八兄自己知道,等到道门来人之后,由他们处置。” “第三,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如今两名主事道士都不能理事,道门众弟子群龙无首,这就给了第八兄介入‘天乐桃源’控制局势的契机。可由第八兄的青鸾卫出面控制局势,难免会遭到道门弟子的反对,所以第八兄应该以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的名义行文道门,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八天养眼神一亮:“魏兄所言极是,受教。” 其实还有一招险棋,那就是把刘复同放出来,双方达成妥协,互相遮掩,把罪责全都推到已经死了的苏染的头上,坐实苏染为争权夺利而设局杀人。如此一来,刘复同过关,齐玄素也过关,万事大吉。 只是齐玄素想起苏染的遗言,却是不忍心这么做了,最终他还是决定,只留下一个真相,让道门去评判苏染的对与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收拾残局 张月鹿来到万象道宫之后,受到了破格的接待。毕竟是慈航真人的接班人,未来有望跻身参知真人的行列,万象道宫方面不好怠慢。 这里的破格并非是物质上的规格待遇,万象道宫不会轻易留这种把柄,主要是由谁出面接待的问题。虽然掌宫真人没有露面,但却是次席副宫主亲自出面。 万象道宫也是众多道宫中唯一设有副宫主职务的。 张月鹿在此地查阅了齐玄素的有关档案,得知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简单概括,就是那一届的龙虎社,岳柳离挟私报复,齐玄素被岳柳离算计,差点死于万修武之手。 这印证了张月鹿的部分猜测。 可还有许多事情无法解释。 就在张月鹿打算继续追查的时候,张月鹿收到了天罡堂的公函。 “天乐桃源”的两名主事道士一死一囚,金阙怀疑有隐秘结社的妖人参与其中,下令由天罡堂彻查,刚好张月鹿就在附近,所以天罡堂决定由张月鹿主持此案。 张月鹿立刻动身前往紫仙山。 从第八天养以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的名义照会道门,再到道门层层上报,最后到玉京形成决议,用去了不短的时间。 张月鹿抵达紫仙山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 此时的“天乐桃源”已经暂停营业,所有人不许出入。 如今掌控“天乐桃源”局势的竟然是第八天养这个外人。在过去三天的时间里,不是没有道门的执事提出过反对,可第八天养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他已经上报道门,用不了多久,道门就会派人来处理此事,考虑到两位主事道士都牵涉到这起杀人大案之中,紫仙山之前又屡次阻挠办案,所以在此之前,所有“天乐桃源”的道士都不得妄动。若是连区区三天时间都无法等待,便要让人怀疑,是否与此案有关? 谁也不想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牵扯其中,再加上第八天养只是封锁了“天乐桃源”的出口、天乐宫、库房等寥寥几处,并未将谁关押囚禁,所以便也认可了第八天养的做法。 至于被囚禁的刘复同,那不是第八天养关起来的,而是苏染关起来的。 张月鹿见过第八天养之后,迅速接管了“天乐桃源”,并从第八天养那里初步了解案情。 虽然第八天养不知道张月鹿正在追查魏无鬼,但出于朋友义气,还是故意淡化了魏无鬼的存在,以十分模糊的“黑衣人同僚”作为替代,也不再是魏无鬼孤身击杀苏染,而是合众人之力。 张月鹿初到此地,还未熟悉情况,倒也没有深思。她在初步了解案情之后,没去管被囚在天乐宫中的刘复同,而是先去查看了苏染的尸体。 当张月鹿在库房中看到巨大的白狐时,也是吃了一惊,再联想到第八天养所说的情况,不由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授业恩师慈航真人曾经提起过一种现象,大概意思是刚刚皈依的新教徒,反而比原本的老教徒更为狂热、更为虔诚。 其中原因并不复杂,一是“赎罪”心理,二是为获得新团体的认同所以加倍示好、想与过去划清界线所以不希望过去群体“过得好”。 而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宗教,也适用于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过去曾经有中原人叛逃去了金帐,他们对待自己的同族比金帐人更狠辣,对待汗王比金帐人更忠诚,因此被金帐的汗王宠信倚重,反而成了中原王朝的大患。 青丘山一脉,被玄圣吸纳入道门,成为被人认可的一员,已经有二百余年,着实不短了,可相较于道门的数千年历史,就有些不值一提,大概就落入了此等窠臼之中。 不过凡事无绝对,比如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这三位同样是归顺道门的异族,就完全不在意这些,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后路。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由感慨万千。 其实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查的,苏染是道门中的保守派,视“天乐桃源”为道门的污点,来到此地之后采取过激的手段,顺势布局拿下了刘复同这个道门败类。结果青鸾卫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苏染的所作所为,苏染决定杀人灭口,结果却是失手被杀。 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且没有明显的漏洞。 张月鹿认同苏染的部分理念,却不认可她的做法。 道德与律法不能混为一谈,当年道门与儒门争夺天下,就批判过儒门的礼教吃人,放纵私刑,如果道门为了清规戒律而鼓励私刑,那便是自打脸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些人果真有罪,也绝对罪不至死。玄圣当初批判过“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那一套,明确要求道门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来谈,如果这些在“天乐桃源”中出卖色相皮肉之人有罪,那么“天乐桃源”背后的道门更是有罪。 苏染觉得这些人有罪就随意杀害这些人,如果道门认可了这一点,那么意味着,古仙们觉得道门有罪而攻击道门是正确的,因为两者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苏染是错的。 这大约便是张月鹿比齐玄素高明的地方,齐玄素只是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张月鹿却能明确指出到底哪里不对。 不过张月鹿无意与苏染的观点辩论,毕竟苏染已经死了。 此事的难点在于如何收拾残局。 不管怎么说,苏染明面上的身份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如果闹出四品祭酒道士残害无辜的丑闻,无疑会严重损害道门的声誉,无论是谁想要公开此事,上面的真人们都不会同意。 至于青鸾卫和朝廷那边,倒是不必担心,两者在这方面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皇帝陛下只是想掌握道门,而不是毁掉道门,而且李家也是道门之人。 若是隐瞒下来,无疑会助长这种风气,这也是道门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不施加惩戒,日后又有人效仿苏染,那还得了? 怎么把此事处理得当,就十分考验张月鹿的政治智慧了。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恍然大悟,什么怀疑有隐秘结社参与其中,不过是个托辞了,实际上是对她的一次考验。 毕竟张月鹿马上就要升为三品幽逸道士,真正步入道门上层,不仅要看境界修为,还要看能力手腕。 在道门的真人们看来,两位主事道士一死一囚之后,众多道门弟子群龙无首,“天乐桃源”的局势已经趋于失控。这一来一去的时间,苏染的事情多半已经传遍了“天乐桃源”,甚至是流言满天飞。事态颇为严重,如何迅速平息事态,不使情况进一步恶化,是个颇具难度的挑战。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因为齐玄素提前交代的缘故,第八天养迅速控制了“天乐桃源”的局势,除了第八天养和他的几名心腹之外,再无他人知道苏染的事情,最多隐约知道苏染死了,至于其他更多,就不知道了。 其实情况远比道门真人们预料的要好得多。 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无意中为她扫清了诸多困难,她具体了解情况之后,发现她要面对的困难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这个名为第八天养的青鸾卫副千户行事之老练,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心中初步有了想法,一方面,关于苏染之死,对外低调处理,对内则要引起重视,严厉处置,警示道门弟子。另一方面,从严从重处置刘复同,并将结果昭示天下,以刘复同的案子来淡化苏染的案子,力求使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接下来,张月鹿又仔细查看了苏染的尸体,发现了“龙睛乙二”的痕迹,这不奇怪,毕竟是青鸾卫。可苏染身上部分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却让张月鹿心中一动。 这似乎是“大衍灵刀”的痕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问案(上) 张月鹿用了一天的时间去掌控局势、了解情况、熟悉案情、查验尸体。 验尸结束之后,张月鹿没有急于动作,又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仔细查看了“天乐桃源”的历年账册和临时整理的卷宗,然后才邀请第八天养去了天乐宫,在此地直接审问刘复同。 天乐宫的奢华,张月鹿并不在意,只是格外留意了那幅《天师登仙图》,毕竟说起来,画中人物还是她的祖辈。 然后张月鹿让人在屏风前设了一张桌案,她坐在桌案后的主位上,第八天养坐在左边旁听的位置上,右边有一张稍小的桌案,供沐妗使用,负责记录。 没有惊堂木这种东西,张月鹿也不在意,直接用手一拍桌面:“带刘复同。” 两名道士将刘复同押了出来,刘复同被苏染戴上了特殊的囚具,一身修为被封,他又不是武夫出身,面对两名道士,竟是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只见一名道士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左肩上掰,另一个道士捏着他的右腕从背后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咔咔”作响。 刘复同不得不身子蜷曲,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不过两只凸出的眼兀自抬望着坐在大案后的张月鹿和旁边的第八天养。 这个样子自然吓不到张月鹿,不过让张月鹿稍感不满,开口道:“还未定罪,谁让你们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松开!” 两名道士立刻松开手,束手立在一旁。 刘复同得以喘息,又望向张月鹿。 此时刘复同自然没有了土皇帝的那种居高临下,可也没有待罪之人常有的恐惧和乞怜,眼神灰暗又平静。 张月鹿是北辰堂和天罡堂出身,都是与人厮杀争斗的堂口,她本是个杀气极重的人,这时目光中却没有应有的严厉,只是平静如水。 刘复同也是道门老人了,二十岁离开万象道宫,成为九品道士,从九品道士到七品道士,再从七品道士到五品道士,这便是二十多年的光阴,直到后来攀附上了靠山,这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的行列,成为了“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 道门中的各种规矩和隐秘,他都是一清二楚,这时本以为会被张月鹿站在道德高地上雷霆斥辱一番,却没想到这位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并未如此,虽然谈不上平易近人,但她的身上并没有那些世家千金们的自以为是和理所当然,也没有自认为站在道德正义高地上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不食烟火。 这反而让刘复同有些不自然了。 也让刘复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猛将发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 这次上面让张月鹿下来处理这件事情,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也许过不了多久,可能是一两年,也可能是三四年,张月鹿就会进入地方道府进行实职历练,从排名相对靠后的辅理、副府主做起,直到次席、首席,最后独当一面,再调回玉京,便是大器已成。至于最后能否问鼎副掌教或者大掌教之位,那就要看时运如何了。 张月鹿示意旁边的道士搬一把椅子过来,让刘复同坐下。 刘复同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张月鹿终于是开口道:“刘主事,在紫微堂的正式命令下来之前,我还称呼你一声主事,下面我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无论是苏染,还是齐玄素、第八天养,在刘复同失势之后,都改为直呼其名,唯独张月鹿是个例外,这让刘复同有些异样,既有感动,也有警惕。 这个女子不好对付。 “好。”刘复同应了一声。 张月鹿取过一本卷宗:“苏主事之所以关押你,直接原因是你与‘天乐桃源’的管事月怜有不正当之关系,有月怜的证言,青鸾卫的第八副千户也可以作证,你是否认罪?” “认罪。”刘复同低声道。 他已然想好了,在各种罪责中,只有这一条最是无关紧要,他只要咬死了这一条,其他一概不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很好。”张月鹿点了点头,不必她吩咐,旁边的沐妗已经开始提笔记录,除了文字记录之外,还有专门的留影符阵和留声符阵。 张月鹿继续问道:“当时你和月怜就是在这座天乐宫中被人抓了现行,是否属实?” 刘复同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还是点头道:“属实。” 张月鹿将卷宗翻过一页:“谁允许你使用这处天乐宫的?” 刘复同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没有人许可,是我私自使用。” “几次?”张月鹿的语气仍旧平和。 刘复同沉默了。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回话。” 刘复同道:“只有一次。” 张月鹿并未反驳,只是说道:“只用了一次,就刚好被人抓到了现行,看来刘主事的运气不怎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月怜的供词与刘主事的回答不能对上,你们二人到底是谁说了谎?刘主事是否要与月怜当面对质?” 刘复同的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张月鹿继续道:“还有,根据化生堂分堂的账目记录,刘主事从化生堂拿走了价值九千太平钱的药物,有祛疤的,也有壮阳的,还有春药,说来也是巧了,我们刚好从天乐宫的偏殿中发现了部分剩余的药物,不知刘主事如何解释?” 刘复同只得道:“大约是十几次,我记不太清了。” 沐妗提笔记录不停。 张月鹿道:“如此说来,你是滥用职权。” 刘复同脸色一白,下意识道:“冤枉!” “冤枉?”张月鹿淡淡道,“这个‘十几次’难道是我说的吗?化生堂的账目难道是假的吗?月怜为何委身于你?是你博学多才?还是你英雄气概?月怜的供词在此,你要不要看?” 刘复同被问住了。 张月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的案卷上,直到此时才将目光投向刘复同,因为两人都是坐着,所以不存在居高临下,只是对视而已。 张月鹿道:“刘主事,你还说自己冤枉吗?你觉得哪里冤枉,可以一条条陈列出来,为自己辩冤,也可以与证人当堂对质,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 刘复同不敢对上张月鹿的目光,低头道:“不冤。” 张月鹿放下卷宗,又取过一本账册:“这本账册是从你签押房的暗格中搜出来的,我大概翻看了一下,是‘天乐桃源’近三年来的收支明细。我想,刘主事应该有话要说。” 刘复同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重重锤了一下,目光一下子虚了,坐在那里发怔。 张月鹿道:“怎么,刘主事没有话要说?” 刘复同抬起手,微微颤抖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竟然会手抖,竟然会出汗,就算被封了修为,也不该如此。 这一切都被张月鹿看在眼里,她继续说道:“既然刘主事不愿意说,那便由我来说。” “‘天乐桃源’每年的净利润中,大约有七分之一左右被你投入了一个名为‘雁青’的商会之中,这个商会是做海贸的,与刘主事一样,运气不好,年年沉船,年年亏损。可刘主事却是不忘初心,年年都往里面投太平钱,仅在三年的时间中,就亏损了大约二十五万太平钱。”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意上的事情,风云莫测,神仙也看不准。” 张月鹿道:“既然看不准,为什么要投钱?是谁逼你的吗?” 刘复同又被问住了。 张月鹿沉声道:“回话!” 刘复同躲不过去了,回答道:“没有人逼我,我只是……想为道门多赚些太平钱,也是立功心切。” 张月鹿道:“好一个立功心切。若是在沙场之上,你因为立功心切,轻敌冒进,导致全军覆没,事后也是一个立功心切能遮掩过去的?战场上打了败仗要撤职杀头,现在你这里出了问题,说你玩忽职守、渎职失察,你是否认罪?” 刘复同哪里敢回这个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月鹿道:“你不敢回话了?那好,我来说。” “除了账册,我们还发现了地契房契,我已经行文无墟宫和万寿重阳宫,进行彻查。据查,你在石门县、龙门府、西京府等地置办宅邸十余处,总价值约合九万太平钱,其中还安置有美貌女子,个个自称你的外室情人,有两个女子,腰腹粗大,已身怀六甲,还有两个女子已经有了孩子。这些女子不仅穿金戴银,珠翠满头,而且都是雇佣仆役服侍,平日里锦衣玉食,一应日用开销,比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可要好得多了。算上这些开支,便要十万太平钱往上。” “我大概算了下,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就算你三百圆太平钱。再考虑到你平时在‘天乐桃源’中,一应俱全,没什么开销,一分钱不花,也就是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十年是三万六千太平钱,要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么多太平钱。这些宅邸,这些女子,是哪里来的?” 刘复同的头低得更下了,胸腹上下起伏,喘息粗重。 张月鹿道:“刘主事,说你贪污、挪用约二十五万太平钱,你是否认罪?” 刘复同脸色骤变,猛地抬起头来:“我是从账上拿过钱,拿多少我认,能退多少我退。可张副堂主说我贪墨有二十五万之巨,实属冤枉!我三年一共也就拿了十万太平钱,都用来置房养女人了,张副堂主若是不信,打死我也是这个数。” 张月鹿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剩下的十五万太平钱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问案(下) 张月鹿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刘主事能解释清楚十五万太平钱的去向,我自然相信。” 刘复同再一次沉默了。 张月鹿也不着急,吩咐道:“给刘主事上茶,让他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 立时有一名道士用托盘送来一碗热茶,茶碗是天乐宫中的物件,大有玄机,不仅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而且在碗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只是刘复同此时的心境如何也不能与“清心”二字挂钩。 刘复同伸手拿过茶碗,微微颤抖。 茶碗有天地人之分,盖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应是捧着“地”,用“天”拨开“人”中的茶叶,慢慢呷,细细品。可刘复同一手便把盖碗全都握住,小指、无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夹住“天”,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经常喝茶之人。 就在前不久,刘复同也曾在这里喝茶。重重帷幕,昏昏烛影,美人在畔,富贵迷人,他就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花王牡丹,浑身上下都是贵人的做派。 可转眼之间,他已经是跌落马下,沦为阶下之囚。 他把茶送到嘴边,也不品,如牛嚼牡丹,就这么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喝入腹中。 张月鹿合上手中的卷宗,说道:“苏主事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世俗的欢愉和欲望的罪孽,永远是道德的敌人。内在心灵的腐朽永远是从外在身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戒律的沦丧永远是从欲望的不加节制开始的。” 说到这里,张月鹿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为严厉:“为了钱,为了你的那些情人们,还有她们为你生的儿女,你连自己道门弟子的身份都忘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不回答我,你也可以继续存有侥幸心理,等着你背后的靠山给你脱罪,没有关系,我已经行文江南道府去查雁青商会,只是由我亲自查出来,和你主动说出来,那就是两码事了。” 刘复同脸色雪白,额头上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 整个天乐宫都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刘复同才缓缓说道:“我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只是一个主事,在我上面有一位三品幽逸道士,还有二品太乙道士,有本事你问他们去。” 张月鹿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对沐妗道:“很好,记录在案。” 沐妗记录完毕,将十几页的问话记录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浏览了一遍,确认无误,总结道:“与多名女子保持不正当关系,滥用职权,贪污渎职。” 刘复同整个人已经瘫在了椅子上。 张月鹿轻声道:“今天先问到这里,画押吧。” 刘复同手掌剧烈颤抖,竟是握不住笔。 旁边的道士拿过他的手,在供词上摁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张月鹿吩咐道:“带下去,派遣我们天罡堂的灵官亲自看押,不要为难他,也不要让别人见他。” “是。”两名道士架起刘复同离开了此地。 从始至终,第八天养始终不发一言。 他忽然有些畏惧这位道门天罡堂的小掌堂。 张月鹿站起身来,示意沐妗下去,然后对第八天养道:“第八副千户,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已经见识过张月鹿手段的第八天养一惊,有些心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张副堂主请问。” 张月鹿态度温和,却直接开门见山:“道门中人喜欢用剑,用刀的不多。不过朝廷不同,因为高祖皇帝的缘故,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不乏刀法高手,我先前查验苏染的尸体,发现上面有‘大衍灵刀’的痕迹,不知这位使‘大衍灵刀’的高手现在何处?” 虽然张月鹿的态度温和,但第八天养却觉得如芒在背,他心里如明镜一般,只能干笑一声:“此人是我的一位故交,并非青鸾卫中人,只是刚好路过此地,看在朋友的情面上,这才出手助我一臂之力,破案之后,他就离开此地继续赶路了。” 张月鹿目光一闪:“这位不图名利,倒是高义,不知姓甚名谁?” 第八天养哪里还不明白,张月鹿刚过来的时候,各种情况不摸,所以被他糊弄过去,现在已然是回过味了,能够拖延五天的时间,已经是他的极限。 第八天养有心强硬一回,说自己是朝廷之人,张月鹿这个道门之人无权审问自己,可在张月鹿的目光逼视之下,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两人沉默片刻,张月鹿冷不丁道:“第八副千户与魏无鬼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就在雍州……”第八天养下意识道。 刚说到一半,他猛然惊醒,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他。” 第八天养头皮发麻:“张副堂主与魏兄认识?”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也许吧。” 第八天养不敢多言,生怕多说多错:“若是张副堂主没有其他事情……” 张月鹿点头道:“第八副千户自便就是。” 第八天养忙不迭离开此地。 若是魏兄在此,说不定还能与这位张副堂主过上两招,他自认不是对手。 张月鹿背负双手站在原地,望着第八天养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疑似隐秘结社成员,跑到“天乐桃源”,帮助青鸾卫破获了一起因与道门主事有关的连环杀人案,顺带牵扯出了一个蠹虫。 动机是什么? 张月鹿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有一点,第八天养失口说出了两人在雍州相识的事情。 对于张月鹿而言,雍州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她甚至不用地图,就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出雍州的地形。 以星宿海为中心,往东是扎陵湖,往西是昆仑山口,往南是通天河和遗山城,往北则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盐泽。 张月鹿在抵达“天乐桃源”之后,几乎没有停歇分毫,不仅查案,空闲之余还查过第八天养的底细,就像别人很容易就能知晓张月鹿的升迁轨迹一样,第八天养的升迁轨迹也是一目了然,曾在雍州的千户所任职,参与过剿灭“杀鹰屠犬大会”,而组织“杀鹰屠犬大会”之人正是曾经在西京府追杀过魏无鬼的风伯。 除此之外,第八天养之所以顺利升为第七千户所的副千户,是因为他在飞龙客栈击杀了两名“天廷”妖人。 飞龙客栈位于盐泽,穿过盐泽,便是西平府。 魏无鬼从秦无病手中得到了黑衣人的腰牌,而秦无病也曾驻军于雍州境内的西戈壁,距离西平府并不算太远。 如此一来,一条隐约的脉络就逐渐浮现。 盐泽,西平府,西戈壁,西京府,北邙山,龙门府,紫仙山。 盐泽靠近星宿海,这里是她和齐玄素遇袭的地方。 西戈壁靠近措温布,这里则是上官敬遇袭的地方。 张月鹿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 不过可惜的是,张月鹿并非坐在天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她再一次被误导了。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与灵山巫教有关。 她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灵山巫教。 就在这时,田宝宝来到张月鹿身旁,手中拿着一封信。 张月鹿回过神来:“谁的信?” 田宝宝低声道:“是掌堂真人的,不过用的是掌堂真人的私人‘讯符阵’。” 张月鹿曾主动给慈航真人写信,走的也是慈航真人的私人“讯符阵”,所以并不惊讶,接过回信,直接拆开看了。 慈航真人在信中否决了张月鹿关于调查裴小楼、三大阴物的提议,不过在信的末尾点了一句。 她对张月鹿提到的魏无鬼有些印象,曾在措温布的湖畔见过此人,此人自称江湖人,却身怀道门功法,所以让她印象深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魏无鬼竟然是应龙坠落的见证人! 张月鹿心头一震,只觉得一切都连起来了。 魏无鬼与第八天养在盐泽的飞龙客栈相识,合力击杀“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参与了“杀鹰屠犬大会”,然后去往西戈壁,见到秦无病,又出现在措温布的湖畔,与慈航真人有过一面之缘。 魏无鬼离开措温布后,大概因为击杀“天廷”之人的缘故,遭到“天廷”风伯的追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西京府,魏无鬼借助道门的力量逼退风伯,又遇到了裴小楼。 魏无鬼离开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万修武,对万修武痛下杀手,然后凭借裴小楼的令牌进入鬼关,见到了三大阴物。过关之后,魏无鬼来到龙门府,又很快离去,最后出现在紫仙山的“天乐桃源”,再次遇到第八天养,并帮助第八天养破案。 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这个魏无鬼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其实这两个问题是一个问题,只要知道了魏无鬼要到哪里去,就可以抓住魏无鬼,自然也知道了他是从哪里来。 张月鹿的思绪飞快转动。 魏无鬼离开“天乐桃源”已经有五天的时间,他会去往哪里呢? 第一百三十章 去江陵(上) 离开“天乐桃源”后应该去哪里,齐玄素的确有过一番思量。 也怪他口风不紧,曾经对第八天养提起过他要把柳湖送到直隶去,就算第八天养主观意愿上想要帮他保守秘密,也难保不会被人套话。 凡事往最坏处去想,齐玄素只能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从中州去往直隶,最快的路程自然沿着长河顺流而下,抵达齐州之后,再顺着大运河北上。其次就是走陆路,直接进入直隶境内,虽然不如水路快,但路程最短。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那么这两条路便不可行了。只要道门一声令下,就能让齐玄素成为瓮中之鳖。 齐玄素思来想去,决定玩一出灯下黑,以退为进。 也就是从紫仙山去往中州的北阳府,然后取道湖州的江陵府,再顺大江而下,过金陵府,从普陀岛出海,然后走海路北上,直接绕过芦州、齐州,抵达靠海的渤海府。 五天的时间,已经足够齐玄素马不停蹄地从紫仙山赶到北阳府。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湖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 不过齐玄素对于北阳府没什么兴趣,甚至连府城都没去,带着柳湖直接绕过府城和几个大小县城,避开了大小道观,一路只在偏僻村镇歇脚。 在离开紫仙山的第七天之后,齐玄素和柳湖抵达了位于中州与湖州交界处的井子镇。 这个镇子因何得名,齐玄素已经无从知晓,只是镇子四周遍植桃树,正值春日,桃花盛开,春风一动,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柳湖毕竟是少女心性,已经是看得痴了。 两人没有入镇,而是骑马沿着一片巨大桃林边缘的道路前行,走出一段后,发现一块巨大石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齐玄素驻马在石碑前,将石碑上的文字看了一遍,终于明白这里种植桃林的原因。 前朝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有邪魔来到井子镇后方的东山,将东山村的村民屠戮殆尽,杀人拘魂,修炼邪术,使得井子镇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年轻的玄圣和唯一的外姓大天师颜飞卿路过此地,前往东山驱除了邪魔,又用桃木为薪柴,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引燃,把已经化为鬼蜮的东山村烧成飞灰。 当时山下的镇子里还有许多尸体,大天师嘱咐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怠慢,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将尸首烧去。 又因为邪魔布下阵法,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会形成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 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 正因如此,颜飞卿又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未雨绸缪,以防生出煞地。 此地百姓牢记仙师教诲,代代种植桃树,二百多年之后,已经漫山遍野都是桃树,甚至发展成了一门营生,时常有道门中人来到此地购买桃木,一来是这里不乏百年以上的桃木,随砍随种,不会坐吃山空,二来是与玄圣和颜大天师有关,讨个彩头。 柳湖看完石碑上的内容,讶然道:“假的吧?” 齐玄素道:“据说玄圣年轻时喜好任侠事,而且与颜大真人相识很早,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柳湖问道:“魏叔叔也喜好任侠事,多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在紫仙山给魏叔叔立一块碑?” “也许会,不过前提是我能成为大真人,最好是桃李满天下的那种。”齐玄素笑道,“人丁兴旺,子孙争气,当祖宗的才能脸上有光。你想,如果玄圣离世后不久,道门就分崩离析,然后儒门卷土重来,道门变成了逆贼,那么玄圣还会有今日这般崇高地位吗?” 柳湖砸了咂嘴:“大真人……那可是一品天真道士,难。” 齐玄素叹了口气:“的确不容易。” 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来井子镇购买桃木,所以齐玄素和柳湖彻底打消了去镇子里落脚的想法,继续沿着巨大桃林的边缘道路前行。一路上满眼都是桃花缤纷,算是看了个够。 过了井子镇,就进入了湖州境内,再有两天的路程,就是江陵府。 从道门的划分来说,这里仍旧属于太平道,而直隶境内的渤海府则属于太平道,可谓是南辕北辙。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就算有人能识破他的小伎俩,也需要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他已经与柳湖乘船出海。而且不会乘坐道门的海船,而是以黑衣人的身份乘坐朝廷的官船,这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齐玄素想得很好,却疏忽了一点。 他起初装作秦无病亲兵的时候,打出的旗号正是奉了秦无病的命令前往江陵,因为秦家是世袭罔替的江陵郡王,王府就位于湖州江陵府。 既然要冒充秦无病的心腹亲兵,自然要与王府挂上关系,假称被秦无病派去位于江陵府的王府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且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询问,毕竟涉及到王府的私事。 现在,他真要去江陵府了。 另一边,张月鹿处理完天乐桃源的事情之后,决定用“应龙”将刘复同和苏染的尸体全部送往玉京,因为影响重大,又涉及到刘复同背后的那些人,本应由张月鹿亲自押送,并向慈航真人面陈案情,不过张月鹿并不想就此返回玉京,于是决定让跟随自己的许灵官亲自负责押送,沐妗和田宝宝负责转陈案情。 至于其他几名主事则继续剿灭小股邪教妖人,事后从各地道府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天罡堂报销往返费用。 尽管许灵官等人都持反对意见,无奈张月鹿不仅是天罡堂的副堂主,还是金阙和慈航真人任命的处理“天乐桃源”之事的“钦差”,谁也忤逆不得,只能遵命行事。 张月鹿之所以不愿就此返回玉京,主要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已经近在眼前的魏无鬼。 不过有一个问题,虽然她理清了魏无鬼的行踪轨迹,但对魏无鬼接下来会去哪里并没有太多头绪。第八天养已经怕了她,避而不见,三缄其口。张月鹿也没什么办法,一则第八天养是朝廷中人,而非道门中人。二则第八天养没什么把柄,张月鹿总不能不讲道理地用强硬手段逼他。 所以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会去直隶的渤海府。 可张月鹿却知道魏无鬼自称是秦无病的亲兵,声称奉秦无病的命令前往江陵府。 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张月鹿决定往江陵府走上一遭,就算扑了个空,她也可以顺道查一下关于雁青商会的后续进展,那个与刘复同牵扯极深的雁青商会主要在江南道府的辖境活动,总号却位于湖州的江陵府。 此时距离齐玄素离开紫仙山已经过去了七天,按照道理来说,基本无法追上。不过张月鹿可以调动“应龙”,虽然她并不打算返回玉京,但可以让“应龙”将她载到江陵府,然后她在江陵府下船,“应龙”和其他人继续返回玉京。 如此一来,张月鹿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用,反而要比齐玄素先到江陵府。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江陵(下) 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齐玄素顺便研究了下从苏染那里得来的白狐脸面具,发现这是个好物件。 如今的齐玄素距离天人只剩下一个大境界,眼界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寻常灵物已经入不得他的眼,比如那对双刀,对于齐玄素而言,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算不上称心如意,不过这个面具却让齐玄素颇为满意。 从品相上来说,这个白狐脸面具同样是灵物品相,不过却是灵物中的极品,十分接近宝物的品相,只是没有“半宝物”的说法,所以它只能算是灵物。 其主要作用并不体现在与人交手斗法上面,算是偏向于辅助一类的灵物。 第一个妙用,可以增加灵感,即使不用“阴阳眼”、“通明法眼”等神通,也可以看到鬼魂等物事,并能识破一些幻术和障眼法。 第二个妙用,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就算各种神通法术也无法勘破,包括散人的“望气术”和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术”。如果齐玄素早早有这个“面具”,就不至于被风伯以法术发现行踪。 第三个妙用,则是狐族的看家本领,改变自己的面容和身材。苏染意在震慑他人,所以只用白狐脸面具隐藏自己的气息,防止暴露身份,却没有改变自己的面容,反而用了面具的本相,也就是人脸轮廓的白狐模样。 不过白狐脸面具毕竟只是灵物,而非宝物,所以能够改变的面容相当有限,就好似脸谱一般,已经固定,齐玄素只能在几张“脸谱”中选择一张,而不能根据自己的心意自行发挥。现存的三张脸谱分别是年轻英武的青壮男子,妩媚多情的少妇,还有仙风道骨的老人。 简单总结,这三副面容也很有狐族的特点,无一不俊美,男的剑眉星目,女的眉眼如画,十分适合勾引别人。 除此之外,白狐脸面具也有缺点,这件灵物需要以法力催动,谪仙人的真元也可以,炼气士的真气和武夫的血气却不行。这也就罢了,因为面具的变化面容并非幻术,而真正改变面容,所以对于体魄有相当的要求,体魄孱弱之人,无法承受面具变化面容带来的细微损伤,时日一久,容易变成面瘫。 这就有些矛盾了,在道门的传承中,除去谪仙人这个特殊存在,有法力的体魄孱弱,体魄强健的没有法力,倒像是给谪仙人专门准备的。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个面具既不是给谪仙人专门准备的,也不是给齐玄素专门准备的,而是为狐妖一族量身打造的,妖类中只有狐妖既天生体魄强大,又精通法术幻术,擅长变化,不过是谪仙人和齐玄素刚好契合了狐妖的特点而已。 齐玄素戴上白狐脸面具之后,只觉得面具本身好似与自己的面皮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然后催动法力,激活面具,选择了第三副面容。 只见齐玄素的两颊渐渐凹陷下去,继而生出皱纹,眼神变得浑浊,下巴和嘴唇上生出白须,一直垂至胸前,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白狐脸面具上的雪白狐毛随之变长,化作白发,遮住了齐玄素本来的头发、 然后齐玄素脱下斗篷,换上一身略显老气的道袍,又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与柳湖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爷孙。 柳湖看到齐玄素这副尊荣,不由笑道:“魏叔叔,你现在就像个行走江湖的老骗子。” 齐玄素摸了摸白色长须,嗓音竟也变得十分苍老:“不能叫魏叔叔了,改叫爷爷才行。” …… 当巨大的“应龙”在江陵府外的湖泊中降落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很快,城内许多实权人物已经知晓了张月鹿的到来。 虽然张月鹿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但江陵府上下还没人敢不把张月鹿放在眼中,毕竟哪个四品祭酒道士能光明正大地乘坐“应龙”? 天下二京,一个位于东边的帝京,一个位于西边的玉京,要时时注意,刻刻注意,大意不得。如今玉京的形势趋于明朗,三位大掌教候选人各自选出了自己的衣钵传人,在这三位年轻俊彦中,以张月鹿名气最大,最近已经有风声传出,张月鹿只等停年的年限一到,便可升为三品幽逸道士,很快就要转入地方实职历练。 如果不出意外,张月鹿会先在吴州道府任职,毕竟这里是张家的核心地盘,没有自家人不照顾自家人的道理,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上面有大真人府和上清宫,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待到张月鹿熟悉地方道府的各种事务,再做到吴州道府的次席,就会转入全真道的无墟宫或者万寿重阳宫担任首席辅理。 先是一府,然后是一道,不过都是副职。最终张月鹿会转入江南道府,到了那时候,慈航真人要么是成为大掌教,要么是成为副掌教大真人,最不济也是平章大真人,那么张月鹿就能顶替慈航真人留下的参知真人位置,真正执掌一府,担任掌府真人。 当年慈航真人就是从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位置上升上去,这也算是师徒传承。 走到这一步,那便是进退自如。退,如清微真人那般深耕地方,等待合适时机。进,则以掌府真人的身份进入玉京成为一堂之主,准备角逐大掌教尊位,就算争夺大掌教失败,张月鹿毕竟姓张,还有一个天师和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在等着她。 这便是无数人口中所说的前途无量,绝非一句恭维而已。 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谁也不敢保证中途是否会发生变故,也不乏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中途夭折的例子。 再有就是,紫仙山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外人不知道苏染的事情,只当张月鹿是因为刘复同贪污渎职的案子才去了紫仙山,毕竟张月鹿就是靠着参与破获江南大案才入了地师法眼,这也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这让许多人不免心虚,毕竟雁青商会牵扯甚广,不少人急于从张月鹿那里探听口风。 张月鹿前脚下榻于位于江陵府城内的神霄观,后脚就有士绅登门拜见。 张月鹿以旅途劳顿为由推了,请神霄观的观主代为接待,那些人多少听说过张月鹿的脾性,也不恼怒,只是留下一张请柬,名义上是为张月鹿接风洗尘,而且是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的面子,请张月鹿一定赴宴。 这些年来,道门为了压制表面恭顺实则怀有二心的佛门,一直扶持儒门,并大力宣扬儒道两家友好,力度堪比当年联手佛门共抗儒门,既然有一位儒门大儒的面子,却是让张月鹿不好拒绝。 等到那伙士绅离开之后,张月鹿见了神霄观的观主。 这位观主名为陈守臣,已经是花甲年纪,因为神霄观是大观,所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 两人品级相当,陈守臣面对张月鹿时却十分恭敬,处处以下属自居。 张月鹿打量着那张烫金请柬,问道:“陈观主,这位袁崇宗老先生,是个什么官?” 虽然儒门有三位大祭酒,等同于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但儒门并未像道门那般改制,所以大祭酒之下,等级高下不像道门这样一目了然。不过儒门中人大多出仕为官,根据官身品级,也能差不多对应,比如当朝的正一品阁老,大约就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陈守臣回答道:“这位袁老先生并未出仕为官,不过桃李满天下,很是了不起。在江陵府,人人都要敬他三分,都说他和老郡王是一文一武,坐镇江陵。” 张月鹿直接问道:“他与雁青商会有没有关系?” 陈守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不敢妄下断言,只是袁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官场上许多门生故吏,好些个官吏都要听袁家的差遣,成了袁家的鹰犬。江湖绿林上的好汉们,也指望着从袁家那里挣太平钱,成了袁家的走狗。再加上袁家本身有儒门的背景,与湖州道府的几位真人交好,最起码在江陵地界,是无人敢惹。” 张月鹿点了点头,轻声道:“好一个袁家。” 第一百三十二章 袁家(上) 齐玄素和柳湖是三月十五从龙门府动身启程,转眼间已经来到春末夏初。 湖州地处南方,已经略有几分暑热,来往行人纷纷换上了轻薄衣物。 前朝时,《大魏会典》对士农工商的衣着做了详细规定,比如商人不能着绸缎,百姓只能穿平头的鞋,而不能穿翘头的履,也不能穿靴。只有儒生才能穿道袍,道士才能穿法衣。普通百姓只有在成亲的时候,男子才能穿九品官服样式的大红吉服,女子才能穿诰命的凤冠霞帔,如此等等。 不过到了本朝,将这些规矩全部废除,只在衣着颜色上做了相应的规定,不许随便使用黑色,也就是玄色,只有朝廷和道门之人可以使用,反而是过去象征帝王的明黄色被放开限制,随意使用。黑衣人的称呼由此而来。 又因为时值太平盛世的缘故,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绫罗绸缎,不乏有人一身明黄颜色招摇过市,也有人穿着官服样式的服饰,只是没有象征品级的禽兽补子,又不能使用黑色,倒也不至于被认错。 仔细看去,其中还有些高鼻深目的色目商人,也穿着中原的士绅服饰,多少有些滑稽。 这与乱世时尸山血海、易子而食、满目破败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 这才是道门和大玄朝廷坐稳了天下的真正原因。 张月鹿乘坐马车离开神霄观,往太平客栈行去。 太平客栈名为客栈,实则是酒楼和客栈一体,主楼为酒楼,后面是客栈。 今天,江陵府中顶尖的大士绅袁崇宗包下了太平客栈的主楼,大宴宾客。 这本也不稀奇,不过今天的这场宴席却是“素”得很,过去这样的宴席,总是少不得邀请几个当红女子来“活跃气氛”,说不定还要请上一位花魁献艺,可今天不见半个风月女子,只有特意从金陵府请来的昆曲班子,权作给贵客助兴。 除此之外,作陪的也都不是寻常人等,本地知府、通判、青鸾卫副千户,还有江陵府的一众士绅、富商、清客名流。 不过是辰时末,太平客栈的大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因为本朝提倡畜力代替人力,所以取缔了轿子,年轻人和武官们喜欢骑马,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老先生们,自然是乘车了。 这些马车也不是寻常马车可比,受到西大陆风气的影响,如今盛行双马四轮的马车。马车的体积增大之后,如同一座小阁,雕梁画栋,镶金嵌玉,四个檐角悬挂铃铛,行走之间,清脆作响。内里则如一个房间,各色陈设一应俱全,甚至可以读书写字,处理公务,还有各种茶具火炉,被特制卡扣固定,哪怕偶有颠簸,也不必担心倾倒。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奢华马车,齐聚一处,更不必说那些神骏名马,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满溢出来的富贵风流。 相较于这些宝马雕车,张月鹿乘坐的马车就颇为不起眼,并没有引起注意。 孤身赴宴的张月鹿走下马车,环顾四周,自语道:“好大的阵仗。” 太平客栈的大堂已经被清空,迎面是一扇特殊屏风,如孔雀开屏,铺设西域地毯,并不设宴,而是用来迎客。绕过屏风之后,是去往二楼的楼梯,甚是宽阔大气,可供六人并行而不显拥挤,正席被设在了二楼。 不过此时二楼除了侍候的仆役,并没有其他人,赴宴众人都在一楼大厅,这里也设有座椅茶几,不耐久站的,便坐着喝茶,边喝边等。 因为两位正主还没到。 一位是袁崇宗这位主人,还有一位是今日的主宾,张月鹿。 今天张月鹿没有穿着道门正装,就是一身普通女子便装,虽然略显保守,但也没弄个面纱戴上。张月鹿实在瞧不上这个,有些女子面纱,戴了和没戴也差不多少,不能遮挡面容不说,反倒是深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要义,若隐若现的,到底是遮脸呢?还是勾人呢?实在可疑。 在她看来,要是不方便见人,就不要戴纱,用面具更好,要么就大大方方地见人。 今天到场的女客不多,不过还是有的,自从理学式微,心学兴盛,再加上道门有意进行去儒门化,打击儒门礼教,女子抛头露面已经是常态。 张月鹿来到大门前,随手将请柬交给此地待客的袁府管家。 管家本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过打开请柬后,不由怔住。 这也怪不得他,见过张月鹿真容的本就没有几个,大多是久闻大名。在众人看来,,一个乘坐“应龙”来到江陵府的道门小掌堂,这排场能小了?就算神霄观的道士全体出动也不奇怪,可谁也没想到,张月鹿就这么一个人来了。 片刻后,管家回过神来,扯开嗓子高声道:“张副堂主到。” 大堂内正在闲谈等待的众人不由一怔,然后纷纷起身。 与此同时,管家微微躬着身子,引着张月鹿进了一楼大堂。 张月鹿环视一周,不仅没有半点怯场,反而似要在气场上压倒众人,反客为主。 许多人心中不由一凛。 来者不善,这位张副堂主小小年纪就能身居高位,不是“命好”二字就能解释得通的。 张家那么多子弟,凭什么是一个旁支出身的女子出头上位? 江南大案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是她活到了最后? 慈航真人那么多的弟子,又为何选中了她? 可见不好对付。 袁崇宗不在,可他的儿子袁尚道却在,只是不等这位袁家老爷开口,张月鹿已经问道:“恕我眼拙,不知哪位是袁老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袁尚道拱手道:“家父年老体弱,来得晚些,还望张副堂主体谅。” 张月鹿笑了笑:“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却不在,这待客之道……罢了,毕竟要尊老,我自然体谅。” 说罢,张月鹿径自举步朝二楼走去。 似乎她才是本地主人。 并非她不懂此中的礼数,而是她早就明白一件事,她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得罪人的。 剩下一楼的众人,跟随张月鹿上楼也不是,留在原地似乎也不是。 许多人皱起了眉头。 这位张副堂主未免太过托大,也太过倨傲! 袁崇宗能有今日的地位,那是用了大半辈子熬出来的,是用偌大的名声和无数的人脉堆出来的。 可你张月鹿才多大年纪? 不管你如何前途无量,现在终究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只是个后起之秀,还没到你可以目中无人的时候。 这就好比皇子,有望登基称帝,不意味着现在就能以皇帝自居,不把朝廷重臣放在眼里。 在袁崇宗年纪大了之后,袁尚道已然是袁家的家主,这次本该是由他迎接张月鹿。 袁尚道比张月鹿年长许多,与张拘奇差不多的年纪,虽然不能以长辈自居,张月鹿也不会认,但平辈论交,张月鹿总不好拒绝。 如此一来,张月鹿就成了袁崇宗的晚辈,等到袁崇宗来了之后,再以礼数和人情面子裹挟着张月鹿一起去迎接袁崇宗,无形之中,坐实了长幼次序,袁崇宗拿捏着长辈的身份,许多话也就好说了。 只是没想到,张月鹿这般不按规矩出牌,让他的一番算计落了空。 除此之外,袁尚道本还想替父亲袁崇宗试探一下张月鹿,道门中能以星宿为名之人,屈指可数,大名鼎鼎的国师李长庚珠玉在前,袁尚道也想看看张月鹿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天上星宿下凡,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袁尚道伸手招过管家,耳语几句。 没过多久,就见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 众人纷纷出门相迎。 张月鹿站在二楼,凭窗而望。 “好大的气派。” 第一百三十三章 袁家(下) 因为没穿斗篷,又不是在野外荒郊,所以齐玄素将不好遮掩的双刀放在马鞍包中,只随身带了一把火铳和短剑。 临近城门,齐玄素和柳湖都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进城的时候,齐玄素还是出示了黑衣人的令牌,如此便省得再去多费口舌解释火铳的由来。守城的甲士见齐玄素带着火铳和令牌,身边的“孙女”小小年纪已经能够骑马,只当是将门世家,痛快放行。 两人来到江陵府之后,没去大名鼎鼎的太平客栈,免得招惹是非,而是找了家小一点的客栈,就是那种二楼住人一楼吃饭的客店。 齐玄素给了柳湖一个太平钱,让她去办住店的手续,他则牵着两匹马来到后面的马厩,他发现“步月”这家伙其实能听懂人话,于是拍了拍它身上的马鞍包:“要是丢了东西,我拿你是问。” “步月”打了个响鼻,表示齐玄素放心就是。 齐玄素这才去了客栈大堂,柳湖已经开好房间,一手拿着两把钥匙,一手拿着一把零钱。 齐玄素只接过钥匙,然后挥手示意柳湖自己拿着那些零钱。 一个太平钱而已,他可不是七娘。 柳湖倒是没推辞,直接将零钱放入自己的荷包里。 在外人看来,更像一对爷孙了。 两人跟随伙计去了二楼客房,安置好厚又回到一楼,要了些饭菜。 柳湖下意识问道:“不喝酒吗?” 齐玄素立时想起嗜酒的菩萨蛮,不由摇头笑道:“出门在外,还是算了。” 柳湖点了点头,专心吃饭。 过不多久,就见门外一队人马呼啸而过,虽然是一闪而过,但依稀可见为首之人是个年轻公子,锦衣玉带,显然出身不俗。 马队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一片慌乱。 客栈掌柜见此情景,摇头长叹。 齐玄素顺势问道:“掌柜的,刚才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头?竟然在城中闹市纵马狂奔,视王法为无物。” “客官是外地人?”掌柜没有立刻回答。 齐玄素点头道:“路过此地。” 掌柜露出了然的神态,这才说道:“刚才那位出身本地大族袁氏,是太岁一般的人物,我听说今天袁老太爷在太平楼设宴招待贵客,这位公子多半是急着赴宴。” “太岁一般的人物。”齐玄素咂摸了下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心中有数。 便在这时,又听得马蹄声响,朝着客栈这边而来。 掌柜一怔,下意识地向外望去。 过不多时,就见刚才的马队去而复返,直接停在了客栈门口。 为首的那名锦衣公子翻身下马,大步进了客栈。 掌柜赶忙从柜台后面出来,主动迎了上去,结果没到跟前,就被那公子的随从伸手一拨,滚到了旁边,撞翻一张桌子,半天爬不起来。 伙计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动弹。 这位公子径直朝着齐玄素和柳湖走来,目光却是紧紧锁在柳湖的身上。 齐玄素不是瞎子,自然明白遇到了什么戏码。只是有一点没想明白,如果他身旁坐着张月鹿,那也就罢了,毕竟张月鹿是才貌双全,不仅是齐玄素喜欢张月鹿,好些个世家公子也觊觎张月鹿,说明齐玄素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不奇怪。 可柳湖只是中人之姿,而且这年轻公子应该是吃过见过的,不至于如此才对,难道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 年轻公子名叫袁奉禅,出身袁氏,父亲是如今的袁家家主袁尚道,祖父是大儒袁崇宗。都说书香门第之家,家教极严,可也不尽然。所谓的礼数、家风,还是要看人,在朋友师长面前,自然是谦恭有礼,让人挑不出不是,可在“下人”面前,就没必要如此了。 说白了,在这些世家子看来,礼是对人讲的,不是对“牛马”讲的。 人上人能否把普通人当人?这就值得商榷了。 “牧民”二字,可见其心态。 刚才袁奉禅骑马路过客栈,无意中惊鸿一瞥,刚好看到了齐玄素和柳湖这对“爷孙”,只记得柳湖的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好似星辰,生平仅见,竟是有些忘不掉了,所以走出一段后,又忍不住调头回来。也正如齐玄素所料那般,他吃惯了大鱼大肉,想要尝尝清粥小菜了。 齐玄素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打算说话。 袁奉禅已经开口道:“在下袁奉禅,敢问姑娘芳名?” 齐玄素淡淡道:“这位公子,不妥吧。” 袁奉禅没有说话,他的一名随从则是急公子之所急,上前一步,伸手去推齐玄素。 “老家伙,我家公子没问你,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齐玄素任由此人伸手推在自己身上,纹丝不动,反而是生出一股反震之力,直接将此人的手腕震断。 此人脸色立时雪白一片,倒退几步,仍旧维持着推人的动作,不敢动弹。 齐玄素伸手掸了掸衣衫:“老朽和你家公子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其余几名随从脸色一变,立时围了上来。 齐玄素脸色平静,问道:“这是要……强抢民女?” 一名扈从冷冷道:“哪有什么民女,只有两个贼人。” 齐玄素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说对了。 他还真是个贼人。 刚刚杀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贼人。 因为道门大力镇压隐秘结社的缘故,鼓励江湖人举报隐秘结社的成员。有些江湖中人怕隐秘结社事后报复,没胆子得罪真正的隐秘结社,可借着此事去诬告旁人的胆子不仅有,而且很大,甚至掀起过一阵诬告风,与谁有仇,便向道门举报此人是隐秘结社的妖人。 当时有一个说法,当别人说你是隐秘结社妖人时,你最好真是隐秘结社的成员。 放在此时此地,同样如此。 别人说你是目无法度的贼人时,你最好真的无法无天。 柳湖默不作声。 一路行来,她对这位魏叔叔也算有些了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谈不上心慈手软,甚至有些狠辣。 一个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说杀也就杀了,更何况是这些家奴走狗之流。 那名扈从不敢太过大意,沉声道:“在江陵府的地界上,还没人敢对我家公子无礼。” “哦?”齐玄素不置可否,“老朽也算去过不少地方,送你们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 扈从勃然大怒,伸手拔出腰刀,寒光森森。 几名客栈伙计吓得抱头躲在一旁。 下一刻,这名扈从不敢动弹了。 因为一把火铳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齐玄素手持“神龙手铳”,击锤已经压下:“你说对了,老朽还真是个贼人,隐秘结社的成员,今天你敢动老朽,明天我们灵山巫教就敢去你们府上大开杀戒。你们也不必拿朝廷、道门来吓唬老朽,要是害怕朝廷和道门,还算什么隐秘结社?” 扈从沉默了片刻,似乎又有了底气:“你敢开铳吗?”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不敢开铳,瞎举什么……”扈从猛地出手,就要夺过齐玄素手中的“神龙手铳”。 一声铳响。 扈从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血洞。 他双目圆瞪,向后重重倒地,死不瞑目。 “老朽胆小,受不得惊吓。”齐玄素面不改色地重新装弹,连眼皮都没跳一下。 这次没人再问齐玄素敢不敢开铳的问题了,甚至连阻止齐玄素装弹的勇气都没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不紧不慢地给“神龙手铳”装好弹药。 齐玄素重新举起手铳,这次直接指向了袁奉禅,语气温和道:“滚。” 袁奉禅脸色一沉,稍稍后退一步,却又咽不下这口气。 在自家门口,他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不过他也有些害怕。 如果是普通江湖人,他自是不怕的,越是奉公守法,有家有业,越是不必担忧,就怕这老儿真是隐秘结社的成员。 在众多隐秘结社中,以灵山巫教最是可怕。 灵山巫教有仇必报,灵山巫教虽远必诛,道门可是刚刚死了一位真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袁崇宗 袁崇宗不愧是养一口浩然气的儒门大儒,虽然年过七旬,白发白须,但精气神极佳,满面红光,甚至没有多少皱纹。 这位大儒士绅走进太平楼的时候,当真是众星捧月一般,大小官员、士绅、富商按照地位高低,自发地形成一个套着一个的圈子,越是靠近袁崇宗的圈子,身份地位也就越高,十分直观地体现了江陵府士绅圈子的层级,哪个是核心人物,哪个是边缘人物,一目了然。 很快,一众人便上了二楼。 张月鹿并未入座,而是负手站在窗边,正在看街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正好与走在最前面的袁崇宗对上了目光。 “这位就是张副堂主吧?老朽袁崇宗,来得迟了,让张副堂主久等,恕罪。”袁崇宗停下脚步,他这一停,跟在他后面上楼之人便也只能跟着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不上不下。 张月鹿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拱手道:“张月鹿见过袁老先生。” 虽然行礼,但张月鹿丝毫没有想要上前搀扶老人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不要叫副堂主,叫我的表字青霄就行”的话语。 她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想居于晚辈的位置,想要在她这里倚老卖老,行不通。 再者说了,袁崇宗虽然年迈,但明显是有修为在身,别说几级台阶,就是三丈高墙,也挡不住他,哪里就需要旁人搀扶了。 袁崇宗的养气功夫还是有的,并未面露不悦恼怒之色,慢悠悠地上了二楼,来到最大也是椅子最少的圆桌前,朝着张月鹿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动作:“张副堂主,请入席吧。” 张月鹿走到圆桌的主宾位置,同样伸手道:“袁老先生请。” 待到两人一同入座,其余人才敢落座。 “袁老先生今日专程为我接风洗尘,月鹿先行谢过。”张月鹿端起酒杯。 袁崇宗也端起酒杯,笑道:“张副堂主太过客气了,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张月鹿话锋陡然一转:“只是这等场面,未免太大了些,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我张月鹿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实在是不敢当。” 袁崇宗微笑道:“张副堂主自谦了,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上一个能在张副堂主这个年纪就做到副堂主的,还是六代大掌教,张副堂主之前途实不可限量。” “袁老先生过誉,月鹿愧不敢当。”张月鹿目光一闪,“月鹿区区萤火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 这让本还心中忧虑的袁尚道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是老爷子面子大,这位倨傲的张副堂主总算没有更出格的举动,虽然不愿以晚辈自居,但少年得志,难免心比天高,也在情理之中。 袁崇宗笑容和蔼:“当年衍圣公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张副堂主出身上清张氏,与拘成真人是一家,说起来,老朽与拘成真人是多年的故交了。” 张月鹿微微挑眉:“我应称呼一声伯父,只是这位伯父事务繁忙,我不过是旁支出身,没资格住在大真人府中,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后来我去了玉京,见得就更少了。” 袁尚道微微色变。 在座都是老狐狸,谁都能听得出张月鹿的话外之音,就差明说她与这位伯父不熟了, 想要拿这位伯父压她,只怕是不能。 不过仔细一想,张月鹿这一路走来,张家还真没出多少力。破获江南大案,是慈航真人出手保住了张月鹿。破格提拔副堂主并赐下半仙物,那是地师玉口金言。最近的几次的提拔,也是慈航真人出力。虽然慈航真人同样是正一道,但毕竟不姓张。 再加上张月鹿是旁支小宗出身,说不定还要招来大宗的提防,生怕张月鹿以小宗入主大真人府,夺取天师之位。 如此说来,张月鹿与张拘成不亲,倒也在情理之中。想要用张拘成来压她,这步棋却是走得有些孟浪了。 袁崇宗微微停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言。 张月鹿主动开口道:“刚才袁老先生引用了衍圣公的一番言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原话是: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而且还有后半句: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钟离徐是前朝皇室,且不去说他,这个上清张,道士气,却不怎么像夸人的话。不过那时候玄圣还未出世,道门还未中兴,衍圣公瞧不上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却是诛心。 在座之人无不色变,却又反驳不得。 毕竟是事实。 张月鹿淡淡道:“诸位今日大摆宴席,恐怕不仅仅是为我接风洗尘那么简单,我不喜欢兜圈子,更不喜欢故弄玄虚,有些事情,还是摆到明面上来说为好。” 众人面面相觑。 这位张副堂主莫不是个愣头青?这种事情哪里能放到明面上来说?放到明面上还怎么留三分余地? 张月鹿不是不懂这些,可懂得不意味着她就必须遵循这些陈腐且不成文的规矩。 张月鹿环视一周:“看来诸位都不想说,那便由我来说。” 众人又是一凛。 张月鹿缓缓道:“紫仙山出了大案,主事道士刘复同已经落网并被押送玉京,其案牵涉到了雁青商会,该商会总号就位于江陵府,于是我便来到这江陵府。只是没想到,我刚下飞舟,就有这么多人前来拜访,要为我接风洗尘,这不免让人生疑,难道诸位都在雁青商会有股?”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张月鹿还真就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来意,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袁崇宗不得不说话了:“雁青商会的事情,与我们是不相干的,我们只是久闻张副堂主的大名,这才设宴相邀,结个善缘而已。就算张副堂主不愿结这个善缘,也不必出言谤我等。” “不相干就好。”张月鹿的目光转向了他,“我已经行文江南道府,请他们彻查此事,想来不日就会有初步结果。仅紫仙山一处,在三年的时间里就被挪用贪墨达二十五万太平钱之巨,往前追溯,以及还未查出的,不知道有多少。玉京肯定会一查到底,等到案情大白的一天,不管是谁牵扯其中,都不会放走一个。” 袁崇宗的脸色一变。 袁尚道的脸色也一变。 其余人更不必多说,一个个大惊失色。 道门富可敌国,打道门主意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不过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自家人暂且不说,外人谁敢动贫道的钱,贫道就敢让他去镇魔台上走一遭,尝一尝雷刑的滋味,而且一分一厘都要吐出来。 道门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钱,就可以掩盖、压下绝大多数矛盾,只要没钱,所有的矛盾都会一股脑地爆发出来,最终万劫不复。 不过财帛动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年来始终有人前赴后继打道门的主意,只是更为隐蔽,且大多是里应外合,事后分赃,七成是道门之人,三成才是外面的人。 张月鹿缓缓站起身来,便打算离席。 整个二楼真像死一般沉寂。 在座之人神色各异,甚至有人脸上透着肃杀。 可他们又不敢贸然做什么。 毕竟不是儒门的时代了,而是道门的时代。 若是张月鹿在江陵府遇到了什么意外,在这个敏感时刻,无疑会被道门视作挑衅,必然招惹来道门的雷霆之怒,不说正一道和全真道,就是太平道,也会迫于道门内部的汹汹民意,赞同进行报复。 灵山巫教是亡命徒,不惧一死。今日在座之人,可都是有家有业的,到时候谁也跑不掉,立时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就在此时,忽听一楼传来声音:“裴真人到。” 第一百三十五章 怒意 张月鹿一怔,目光转向楼梯口。 不多时后,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名黑衣道人走上二楼,两撇八字胡,正是裴小楼。 包括袁崇宗在内,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裴小楼只是潦草地抱拳还礼。 “张姑娘,上清宫一别,近来可好?”裴小楼用大指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子,径直朝着张月鹿所在的这张圆桌走来。 张月鹿压下心头震惊,道:“有劳裴真人挂念,还好。” 裴小楼走到一名士绅旁边,用手敲了下桌子:“劳驾,让个位置。” 这名士绅不敢怠慢,赶忙起身,把椅子让给了裴小楼。 裴小楼一屁股坐下,道:“既然还好,看来我那位齐兄弟在张姑娘心中也没什么位置。” 话音方落,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寒意。 张月鹿脸挂寒霜,死死盯着裴小楼:“裴真人,不要拿天渊开玩笑。” 其他人则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两人的只言片语来看,两位明显是认识的,还牵扯到一个“齐兄弟”,似乎叫齐天渊,能跟堂堂真人称兄道弟,似乎还与张月鹿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多半也是道门中了不得的人物,不过听张月鹿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已经死了。 这里头说不定又要牵扯到道门内斗,波谲云诡,还是不知道为好。 裴小楼伸手示意张月鹿坐下,说道:“我还以为张姑娘会以泪洗面呢,看来是我想错了,张姑娘不是那等只晓得哭哭啼啼的软弱女子,我自愧不如。”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下。 魏无鬼的事情,她还没去找裴小楼,反倒是裴小楼主动上门来了。 虽然两人职务相当,但慈航真人与东华真人平辈论交,她和裴小楼差着辈分,道士品级上,裴小楼更是二品太乙道士,却是她所不及,按照道门的规矩,她不能对裴小楼无礼。 关键是,她不清楚裴小楼的来意。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开门见山道:“裴真人怎么来江陵府了?” “张姑娘来得,我就来不得吗?”裴小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张姑娘身上有金阙的差事,我身上也有万寿重阳宫的差事,巡视全真道境内各处宫观道府,湖州是最后一处。” “原来如此。”张月鹿望着裴小楼,“裴真人可曾听说紫仙山的事情?紫仙山也在全真道境内,归属于万寿重阳宫管辖,而此案又牵扯到了江陵府的雁青商会,不知道裴真人要如何处置?” 裴小楼正色道:“自然是从严、从重处置,不能放走一个。” 张月鹿道:“如此就好。” 裴小楼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天渊他……” 张月鹿目光一闪,忍不住问道:“天渊他怎么了?” 此时两人口中的“天渊”,也就是齐玄素,已经把袁奉禅的随从全部打倒在地,只剩下袁奉禅一人还能站着。 齐玄素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分别按住双膝,其中一只手还拿着“神龙手铳”。 除了恫吓意味更重的第一铳之外,齐玄素没再开铳,只是把手铳充当锤子,把几名随从打得脑浆迸裂。 他本意是拿出手铳吓跑这个公子哥,然后便溜之大吉,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是没想到袁奉禅和他的随从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先是出手夺铳,齐玄素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开了铳,打死一人。只是死了人还吓不住袁奉禅,于是就成了现在这般局面。 齐玄素也很头疼。 他想一走了之,又怕牵连这个无辜店家,便在此地等着官府的人过来,他好把官府的人引开,也算给这个店家脱了干系。 齐玄素有些自嘲,自己真是中了张月鹿的毒,竟是做起善人来了,过去的他,哪有这般婆婆妈妈! 齐玄素望向袁奉禅:“我该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坐井观天呢?有些时候,该退则退,日后再讨还回来就是,我要是像你一样,早死八百回了。你才是真正的愣头青。” 袁奉禅脸色苍白,却还算是镇定,他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老家伙。 要知道,他的那几名扈从都是好手,已经摸到了昆仑阶段的边,结果被这人三下五除二就给收拾了,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人去通报官府。只是那个报官之人却是齐玄素主动派出去的,而且还是这个客店的伙计,如此一来,才能把客店的干系彻底撇清。 落在袁奉禅的眼里,这便是齐玄素气焰张狂没了边,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柳湖已经收拾好行李,又去牵着两匹马来到客栈门外。 再有片刻,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传来。 袁家公子被歹人劫持,本地官府自然不敢怠慢,尤其是自家老爷还应袁老太爷之邀前去赴宴,所以一面派出官差救人,一面派人去通知老爷和袁家。 这些官差自然无法黑衣人相提并论,比之青鸾卫也差得远了,齐玄素一把抓起袁奉禅,跃上“步月”的马背,就这么单手提着袁奉禅,一夹马腹,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柳湖毕竟也有昆仑阶段的修为,丝毫不惧,紧随齐玄素其后。 这些官差本就拦不住,更何况袁奉禅还在齐玄素的手中,就更不敢拦了。 因为事出仓促,城门仍旧大开,再加上江陵府承平日久,又是光天化日之下,被派去守城门的自然不是什么精锐,让齐玄素和柳湖轻而易举就冲出了城外。 袁奉禅被齐玄素单手提在手中,动弹不得,惊惧交加。 自己被贼人裹挟,已然成为人质,稍有不慎就要丢了性命,焉能不惧? 另一边,裴小楼只是说了一句“天渊命苦”之后就再无下文,惹得张月鹿怒气盈胸。 就在这时,知府衙门的人硬着头皮来到气氛诡异的二楼,找到自家老爷,轻声耳语几句。 知府大人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一瞬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知府大人的身上。 知府大人定了定神,与袁尚道一个眼神交汇,又轻咳一声。 其实在座之人,已经有人听到了耳语的内容。 裴小楼揉了揉耳朵,故作讶然道:“袁家的小公子竟然被一个邪教妖人掳走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袁崇宗猛地扭头望向知府大人,再无平日里的和蔼,只有凌厉和煞气。 这位知府大人苦笑一声:“是。” 张月鹿也听到了耳语的内容,道:“那人为什么要掳走袁公子?总要有个缘由。” 知府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来人说得很清楚,是袁公子主动招惹人家,结果踢到了铁板,到底是不是邪教妖人,也有待商榷。 事关自己的儿子,袁尚道顿时有了火气,喝道:“邪教妖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张副堂主怎么不问问灵山巫教为什么袭击飞舟?” 张月鹿算不得好脾气,否则也不会扭断许寇的一只手,今天一再被人触碰逆鳞,终于不再忍耐。 许多人会觉得人影一闪。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捏住了袁尚道的喉咙,仅凭单手之力,便将他提了起来,使其双脚离地。 袁尚道身为儒门之人,也有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可面对张月鹿,竟是没有还手之力,被张月鹿以“六虚劫”一招擒拿。 抛开谪仙人和“六虚劫”的因素,这也是初入归真阶段和马上跻身天人的差距所在。 张月鹿寒声道:“我们的人可没做亏心事,你的儿子到底什么德性,你自己清楚,也配跟……我们道门弟子相提并论?” 袁崇宗脸色一变,便要出手救下儿子,只是他刚想起身,就被人一把按住肩膀,又坐了回去。 袁崇宗不掩怒意地扭头望去,竟是裴小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一只手掌正按在他的肩膀上。 裴小楼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自顾喝了一口酒:“袁老哥,年轻人的事情,做长辈的就不要去撸袖子挥拳头了。要是你想活动下筋骨,兄弟我就舍命陪君子,如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金老先生 普通的子母符只能显示半身像。 更高级的子母符不仅能显示全身,而且连其周围的环境也能投影成像。 一道最上等的子母符形成了投影,分明是相隔万里,却仿佛共处一室,只是隔着一道光幕,分出左右。 光幕右边是一把空着的椅子。 左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名老人,身旁还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物。 老人受西学影响,穿着东方的鹤氅道袍,却用着西方的烟斗,腰间挂着东方君子的玉佩,胸前佩着西方绅士的怀表,还戴了一副上好墨晶磨成的墨镜。 管家则是中规中矩的打扮,头戴方帽,身着道袍,只是戴了一副花镜。 因为对面的人还没来,老人在吞云吐雾的同时,不免开始追思往事:“多年之前,我还很年轻,奉命去金陵府,住在城内最大的道观之中,紧挨着真武湖。可刚刚住了两天,就被道观给请出去了,说是一位参知真人要来。大概傍晚的时候,来了一队灵官,检查道观内部,然后设置各种阵法,最后来了一艘飞舟,降落在真武湖中,偌大一艘飞舟,只有一位参知真人和他的几名随从。那参知真人从飞舟的舷梯上走下来,所有人都给他行礼,那可真叫气派。当时我就立志,大丈夫当如是也。” 管家上身微微前倾:“虽然只有道门才有飞舟,但您有一艘铁甲舰和无数的商船。” 老人吐出一口烟雾:“当年四代大掌教从玉京去帝京,道门出动了一支舰队,四艘‘应龙’负责护卫,随行人员足足坐了三艘飞舟,而大掌教本人还有自己的座船,能够媲美仙物。” 管家轻声道:“您若出海,我们也能派遣一支海上的舰队,纵然比不上大掌教的排场,也相去不远了。” “你这是抬举我了。”老人咬着烟斗,微微一笑,“大掌教何许人物,岂是我能相比的。能与大掌教相比的,只有皇帝陛下。” 管家躬身道:“是。” 老人靠在椅背上,用手拿着烟斗:“记得我刚到南洋的时候,什么铁甲舰,那都是没影子的事情,只有几块破舢板罢了,那时候的南洋比今天还要混乱,除了朝廷的水师,太平道的船队,正一道的船队,还有大小海盗的船队,西洋人的船队,各种海妖,一个月三十天,最起码有二十八天是提心吊胆,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管家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因为如此,您才能有今日的大业。” “大业。”老人笑了一声,“真的大吗?”管家道:“如今的皇室秦家,当年也只是一方诸侯而已。” 便在这时,光幕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身影,直接坐在那把空着的椅子上面。 “想要见李公子一面,实属不易。”老人望向光幕另一边的身影。 “临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分身乏术。毕竟两位长辈都不在家中,去了玉京,还望金老先生见谅。”李公子态度闲适,并无半点拘谨。 “玉京是个好地方,玄圣在蓬莱岛长大,可他在人间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玉京度过。”老人再次把烟斗咬在嘴中。 李公子问道:“金老先生去过玉京?” 老人悠悠道:“何止是去过,我在玉京做事的时候,李公子还没出生呢。” 李公子笑了笑:“如此说来,金老先生也曾是道门中人。” 老人叼着烟斗笑了笑:“是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是五代大掌教的天下。” “冒昧问一句,金老先生在道门时,用的是哪个名字?”李公子试探问道。 “肯定是真名。”老人道,“不过在道门的花名册中,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敢问金老先生的师父是?”李公子又问道。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也是一个站错了队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离开玉京,远走他乡。” 李公子稍稍调整了下坐姿:“金老先生是怎么去的南洋?” 老人眼皮微垂:“李公子应该知道,五代大掌教曾经废黜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又扶持了三位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如今在台上呼风唤雨的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新人上位,必然要启用自己的人,打压老人,就算新上位的副掌教大真人不愿意这么做,五代大掌教也会逼着他们这样做,否则五代大掌教何必更换副掌教大真人?家师是一位被废黜的副掌教大真人的心腹,自然会被牵涉进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逃得掉?” 说到这里,老人自嘲一笑:“李公子有些烦了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毕竟是旧时的人物,不好与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了。” 李公子摇头道:“不烦。” 老人微微一笑:“既然李公子不烦,那我就多说些。人的观念,基本在及冠之年就定型了。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否则很难改变。我年轻时在玉京见的大人物多了,便有‘大丈夫当如是’的念头,既然在道门内部无法实现,那我只好去道门之外找寻了。” 李公子问道:“金老先生去了南洋之后,都做了什么?”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南洋不仅仅是指狭义上的南海,正如西洋不仅仅是指狭义上的西海,还囊括了整个西大陆。同理,南洋也囊括了婆娑洲和婆罗洲。当时的婆娑洲和婆罗洲一片乱象,乱世才能出头,太平盛世,就没了出头的可能。至于我到底做了什么,不过是摸爬滚打,九死一生。” 李公子没有说话。 老人取下烟斗,笑道:“当然,你们这些世家子例外,无论乱世还是盛世,你们总能出头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不好与你们比的。” 李公子道:“摸爬滚打,九死一生。短短八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老人轻轻摩挲着烟斗:“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时也命也。” 李公子坐直了身子:“金老先生,我们谈正事吧。” 老人道:“我本不想亲自出面,不过李家很重视这件事,堂堂国师发话,我也不敢不从。而且国师有意让我与李公子亲近一下,日后打交道的机还很多。” “不敢不重视,这个紧要关口,不能授人以柄。”李公子轻叹一声,“当年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调走了一位参知真人,一手之数的真人被问责记过,两手之数的三品幽逸道士被降职调职,至于其余被自己人灭口的,被北辰堂处决的,更是数不胜数。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老人道:“我的渠道很安全。” 李公子上身微微前倾:“过去安全,不意味着现在安全,更与未来安全没有必然联系。我希望金老先生能壮士断腕,切断所有线索,不留半点痕迹。” 老人不置可否道:“一个雁青商会而已,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 李公子反问道:“不知金老先生是否听说过‘张月鹿’这个名字?” “有所耳闻。”老人想了想,“好像是道门的后起之秀。” 李公子稍稍加重了语气:“当年就是她参与破获江南大案,这才入了地师法眼,青云直上。”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老人将烟斗放在一旁,“为什么不把她处理掉?难道因为她是个女人?想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怜香惜玉要不得,更不能‘情’字当先。” 李公子道:“无关其他,只是太敏感了。现在的张月鹿,比天师的嫡孙女还要金贵,杀了张月鹿,无益于平息事态,只会引火烧身。所以我们只要让她无功而返就好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老人沉默片刻,认可了李公子的说法:“我会安排人妥善处置这件事的,请李公子放心。” 李公子站起身来,郑重拱手行礼道:“那就有劳金老先生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埋伏 齐玄素本以为出城会有些困难,所以特意带了袁奉禅这个人质,却没想到出城远比他想象得要简单。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西北等地多有战事,又有隐秘结社肆虐,无论是黑衣人,还是青鸾卫,都是精锐百战之士,反应迅速。而繁华江南却是承平已久,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如游方道士和花圃道士一般,不能一概而论。 如此一来,袁奉禅就有烫手山芋之嫌,袁家不会善罢甘休,官府定会紧追不放。 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 只是现在看来,不能杀袁奉禅,杀了袁奉禅就会与袁家结成死仇,不死不休。 若是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如今齐玄素受人之托,护着柳湖北上,一面有道门的压力,一面还要防备那些“客栈”杀手,若是再招惹个地头蛇,三面临敌,不仅误了别人的托付,还要把性命葬送在此地。 可也不能就这么随便放掉。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名道人,瞎了一目,用黑布包裹着,手中打着一杆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背后还带了一口剑。 “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真心话,全凭三寸烂舌头,马屁拍得他腿抽筋,老虎嘴上揩点油,东南西北混饭吃,坑蒙拐骗最拿手。” 齐玄素猛地勒马而立,将手中的袁奉禅丢在地上。 道人行走很快,缩地成寸一般,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两人不远处。 齐玄素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道人稽首一礼:“无量天尊,贫道霹雳法师是也。” 话音方落,道路两侧,又出现了许多身影,逐渐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一头扎进了别人提前布好的口袋阵中。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一瞥,还发现了两个熟人,正是那日在龙门府太平客栈闹事的徐昌武和周瘸子。 齐玄素立时明白得不能更明白,虽然他改变了面容,几乎是没有半点破绽,但柳湖却没有白狐脸面具,只是简单易容。他们只要盯死了柳湖,齐玄素伪装得再怎么巧妙,也无济于事。 不过齐玄素的本意也不是骗过这些“客栈”杀手,而是瞒过道门之人,虽然他并不知道张月鹿在调查自己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引来道门的注意,魏无鬼这个用以伪装齐玄素本尊的假身份还需要再套上一层伪装。 除此之外,这些江湖绿林的人物,有自己的情报途径,遍布底层,要说找人跟踪,甚至比青鸾卫和道门还要便利。 齐玄素本就是江湖出身,对此深有感触。比如凤台县的事情,太平道李家得到了消息,清平会同样得到了消息,甚至是,清平会知道李家的动向,而李家并不知道清平会的动向,最终被清平会得手。 “原来是‘客栈’的杀手到了。”齐玄素淡淡笑道,看不出半点惊慌。 霹雳法师笑道:“既然你猜到了,那也不必多费口舌。” “舌”字话音将落未落,就听一声铳响。 齐玄素没有废话,举手就是一个点射,一人应声倒地,被“龙睛乙三”打烂了脑袋。 然后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当作暗器掷出的同时,双手一翻,指缝间已经多了六支“七凤羽”,左右各三。 这是齐玄素从苏染那里得来的暗器,有灵物品相,可重复回收使用,可以灌注真气,羽刃淬毒。 苏染能用暗器,齐玄素当然也能用,只是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想要像齐玄素那般接下“七凤羽”,就有些难度了。 齐玄素从开铳到取出袖中的“七凤羽”,可谓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待到这些“客栈”杀手有所反应时,齐玄素的“七凤羽”已经出手,无一落空。 虽然六支“七凤羽”未能命中要害,但因为羽刃淬毒的缘故,稍一触碰,便动弹不得,这些中招之人已然对齐玄素没了威胁。 转眼之间,齐玄素解决七人,所谓合围之势也就变得稀稀疏疏。 齐玄素从来不怕这种围攻,尤其是这种围攻之人的境界修为弱于他的。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从马鞍包中取出自己的双刀。 霹雳法师脸色凝重,缓缓拔出背后的长剑:“我倒是小看了阁下,难怪宋书生在你手里吃了苦头,只是你既有方士的手段,又有炼气士的本领,实在有些说不通,难不成你也是谪仙人的传承?可若是谪仙人的传承,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法力、血气、真气、神力并不相通,可谪仙人的真元却是近乎于无所不能,既可以当作法力、神力使用,也可以当作真气、血气使用,转化自如。故而谪仙人身兼其他四大传承之所长,别人不能修炼的,谪仙人可以修炼,别人用不了的,谪仙人可以用,是为各大传承之首。 齐玄素的情况与谪仙人并不完全相同,他是同时兼有法力、血气、真气,并不能互相转化,可能出现真气枯竭而法力充沛的局面,有利有弊。 拿张月鹿和齐玄素作比较,张月鹿只有真元,无论是凝聚法相,还是激发剑气,都是消耗真元,以一元演化万象,上下如一。 齐玄素却要繁琐许多,召唤鬼卒时,消耗的是法力,激发拳意时,消耗的是血气,用“驭剑术”时,消耗的是真气。一码归一码,若是法力消耗殆尽,想要让真气去救个场,那是万万不行,就算“友军”已经油尽灯枯,我这边也是岿然不动。 齐玄素握住双刀,没有说话,只是从“步月”的背上跳下。他并不怎么擅长骑战,还是更习惯步战。 柳湖抿了抿嘴唇,还是端坐马上。 下一刻,齐玄素向前猛冲。 霹雳法师一手持长剑,一手还拄着那杆长幡,却不曾想,他手中长剑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其实是藏在长幡之中。 只见得长幡微微一摇,一抹碧绿的飞剑虹光瞬间掠出。 齐玄素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不过他无动于衷,在血肉衍生的神异之下,伤口立时开始愈合。 趁此时机,齐玄素已经近身到霹雳法师面前丈余处。 “武夫?真是谪仙人?”霹雳法师脸上满是诧异,手中长剑却是毫不含糊,与齐玄素的双刀斗在一处,同时以真气拉扯飞剑,从后方掠向齐玄素。 只是对上齐玄素双刀,还敢分神御使飞剑,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转眼之间,齐玄素以左手刀磕开霹雳法师的长剑,右手刀直直刺入霹雳法师的小腹之中。 虽然飞剑也再次伤到齐玄素,透肩而过,鲜血淋漓。不过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神异的齐玄素而言,影响并不是很大。 霹雳法师被齐玄素一刀刺入小腹,下丹田气海受损,真气运转不畅,无法再去驾驭飞剑。 与此同时,其余人朝着齐玄素杀来。 他们看得清楚,若是去捉柳湖,就算抓到了,只要杀不死齐玄素,他们也无法带着柳湖离开此地,多半要死在齐玄素这个煞星手中。可如果先配合霹雳法师斩杀齐玄素,柳湖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齐玄素猛地拔刀,手中双刀燃起熊熊烈火,归真阶段的真气激荡不休,绝无半点遭受重创的气象。 齐玄素转身与众人斗在一处,火光飞舞,刀气纵横。 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两人横尸在地,让人胆寒。 天人已然是颇为不得了的大人物,仅次于天人的归真修为,放在江湖上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些“客栈”杀手的主要头领也不过是归真阶段的修为罢了,若是能像常三爷那般,有数个归真阶段的帮手,就敢去截杀张月鹿了。 可围攻齐玄素的“客栈”杀手虽然人多势众,但归真阶段却只有霹雳法师一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掌心雷 徐昌武只觉得寒风扑面而至,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微微侧头,躲过要害,随即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 好快的刀。 “大衍灵刀”并非快刀,却神出鬼没,出人意料,在观感上更甚于快刀。 齐玄素一刀得手之后,并不停留,而是身随刀走,又出现在周瘸子的背后,反手一刀划向周瘸子的后颈。 周瘸子只觉得后颈发凉,寒毛耸立,不敢回头,猛地向前一个翻滚。饶是如此,还是被刀刃上的火焰点燃了头发,后背衣物被刀气横向撕开一线,留下一道焦黑伤口。 齐玄素就像一名刺客,出手之后,无论中还是不中,都会立刻游走离开,绝不贪刀。徐昌武和周瘸子算是佼佼者,能勉强躲过,不至于被一击毙命。可这种对上修为更高之人的战斗,更多还是看生死一线的临机应变和多年的经验反应,有些反应稍慢一线的,或者惊慌失措的,立时就死在的齐玄素的刀下。 经验多寡与年龄并无直接关系,就算同样是江湖人,有些人一辈子都是成群结队行动,看似刀口舔血,实则没几次生死一线的经历,那么其经验机变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白了,黑衣人的百战精锐也好,经验丰富老辣的江湖人也罢,除了一身艺业不俗,运气也不能差,毕竟是生死一线,一半是生,一半是死,若是死了,万事皆空,也没什么经验可言了。 齐玄素如此威猛,让所有参与埋伏之人都心生惧意。 此人是实打实的归真阶段修为无疑了,且不说能不能杀了此人,就算能杀了此人,也不知要丢下多少尸体,谁敢保证这些尸体里没有自己?太平钱再好,也得有命去花才行。 自觉胜券在握的时候,众人自然是个个奋勇争先,可一旦受挫,乌合之众的缺点立时显现出来,个个踟蹰不前,只盼着别人去送死,自己好跟在后面捡便宜。 只是他们犹豫不决,齐玄素却不会犹豫,出刀不停,又有三人横尸倒地。 好在霹雳法师终于喘息一口气,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 霹雳法师以“真阳涎”在右手掌心画了一个符箓,每一个笔画都熠熠生辉,隐隐有风雷之声。 这一抹璀璨光芒,十分引人注目。 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霹雳法师名中有“霹雳”二字,自然不是说他的飞剑如何厉害,那是常三爷的拿手好戏,他真正的本事其实是雷法。 地仙传承作为天仙传承的下位,在五仙传承中排行第二,号称道门的中流砥柱,实是不容小觑。五仙之中,唯有人仙不能使用法术,其余四仙都能使用法术,又有一门法术是天地二仙独有的,便是雷法。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至阳至刚,正一道天师一脉的看家本领“五雷天心正法”便是雷法中的正宗。 也正因为雷法至阳至刚,破除一切虚妄,所以最精通法术的方士和仅次于方士的巫祝反而无缘于此法,除非到了阴极阳生的阳神境界,否则无法修炼。在此等至高境界之下,唯有阴阳相衡、中正平和的谪仙人和炼气士方能修炼此法。 不过上乘雷法大多被张家所垄断,正如上乘剑术大多被李家所垄断,其余散落在外的雷法大多不成体系,或是有所缺失并不完整,或是形似而神不似的旁门左道,若是贸然修炼,不得其法,必有反噬。 八卦分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分别属五行。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五行中,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坎属水,离属火,坤艮属土。 之所以会有两个都属于木,是因为后天八卦以坎离为标准,因此坎离单个,其它都是一阴一阳。坎离虽然单个,但是互为阴阳,因此最后还是一阴一阳,符合阴阳之道。巽属于东南,震属于正东,正位为阳,震为阳而巽为阴。 故而雷属木,且为阳木。 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修炼雷法不当,必然伤肝。雷法每练一次,自身肝脏便受一次损害,每深一层,肝脏受到的伤害便也深一层。 肝经积热,外传于眼,睛生白膜,两眼昏昏,终致失明。 霹雳法师当然没有正宗雷法传承,只是偶然得了不成体系的零碎残篇,强行修炼,这才瞎了一目,若是再修炼下去,另外一只眼睛也保不住。 其实他得到的残篇中已经明言,若非修炼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万万不可贸然修炼雷法。但雷法号称天下法术之尊,威力奇大,他刚到玉虚阶段,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其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一直修炼到了归真阶段,早把残篇中的警示之言抛诸脑后。 更何况江湖人朝不保夕,谁也不知道何日就死,与其担心日后的隐患,还是先提升自己的实力更为稳妥。 至于张家的雷法,且不说“五雷天心正法”是祖天师得自太上道祖的大成之法,代代传承下来,早已摸索出了完整体系,什么境界修为应该修炼到哪一步,为何不能贪功冒进,乃至于如何消弭隐患等等,都再详细不过,自然没有什么反噬可言。 玄圣在集合道门之力编撰五大传承的根本法门时,也将这些经验作为注释加入进去,无奈霹雳法师是个冒牌的道士,并非道门弟子,自然无缘得见。 霹雳法师此时用的这一招名为“掌心雷”,既是法术,也有与之配套的掌法,而且是张家的基本掌法之一,与李家的“万华神剑掌”相当,都是门槛不高,上手简单,不过随着修为越来越高,威力也越来越大,因人而异。 不同的是,李家是掌中藏剑气,剑术修为越高,“万华神剑掌”造诣也就越深,而张家则是掌中藏雷霆,雷法修为越高,“掌心雷”的造诣也就越深。 齐玄素已经在苏染的手中领教过李家的“万华神剑掌”,今日又见张家的“掌心雷”,自然不敢小觑。 霹雳法师一掌拍出之后,才大喝一声:“让开。” 所有人都忙不迭向四周躲去。 一道雷光直奔齐玄素而去。 齐玄素也想躲闪,却不想这雷光如有灵性一般,竟是锁定了他,无奈之下,只能双刀齐出,选择硬挡。 一瞬间,就见雷光沿着齐玄素手中双刀传导至他的身上,仿佛一张雷电所化的渔网将他笼罩其中,“呲呲”作响,火花四溅。 观战的柳湖忍不住惊呼一声。 待到雷电散去,齐玄素只觉得周身麻痹不堪,电流过身,虽然没有刀砍斧劈之痛,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齐玄素立刻收起会导电的双刀,改用双拳近身作战,毕竟血气化作拳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隔雷电,不让雷电入体。 霹雳法师见齐玄素近身过来,大喝一声:“小子,纳命来!” 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 话音未落,霹雳法师不退反进,踏上几步,右手朝着齐玄素的头顶拍下,掌心位置雷电隐隐,凌厉至极。 齐玄素身形一侧,并未正面硬拼,轻飘飘地让了过去。 霹雳法师一掌无功,第二掌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 齐玄素斜身又向左侧闪避。霹雳法师第三掌、第四掌、第五掌连续击出,电光涌动,霹雳法师仿佛变成了一条雷龙,飞空急舞,将齐玄素压制得无处躲闪。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齐玄素横身飞出,右手衣袖化作飞灰,右臂裸露,现出一个漆黑的手印,甚至还残留有点点电芒,隐隐传出焦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阴神出窍,箭无虚发 齐玄素站定之后,只是随意握拳。 随着握拳,小臂肌肉自然绷紧,那个漆黑掌印就如血痂一般寸寸碎裂,烧焦的血肉一去,其下的新鲜血肉便随之不断再生。 “果然是武夫的血肉衍生。”霹雳法师脸色凝重几分,又纵身过来,威势非凡。 李家的“万华神剑掌”在于虚实不定,变化万千,而张家的“掌心雷”要旨端在凌厉朴拙,不求变化繁多。不过这霹雳法师练得不到家,出掌收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 齐玄素先前让了数招,甚至不惜吃了个暗亏,就是为了瞧出此中弱点,看清之后,自然是朝着霹雳法师的薄弱处猛攻。 只见两人斗在一处,齐玄素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极尽变化之能事。这便是“澹台拳意”的妙处所在,名为“拳意”,却并不拘泥于形式,只见齐玄素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陡然一轮急攻,使得霹雳法师一时只能勉力守御。 两人越斗越快,旁人看得眼睛也花了,有人也曾想要上去帮手一二,结果被齐玄素抓住当了人肉盾牌,直接毙命于霹雳法师的掌下。 自此之后,就再没人敢于胡乱插手了。 再有片刻, 霹雳法师已经彻底落入下风之中,他的“掌心雷”固然让齐玄素不好受,可齐玄素意志坚韧,能忍受雷电加身之苦痛,又有武夫体魄,能够恢复伤势。可霹雳法师却不敢硬抗齐玄素的拳掌,逐渐就攻少守多。 齐玄素一掌一拳地向他劈将击打过去,每一掌每一拳都似大斧大锤一般,威势惊人。霹雳法师全然处于下风,只守不攻。突然之间,齐玄素一声大喝,双拳疾向对方胸口砸去。霹雳法师也双掌推出,双拳双掌相交,一声巨响,霹雳法师脚下地面开裂,脸上涌现一抹不正常的血红,拳掌却不分开。 霹雳法师能在江湖绿林闯下偌大名声,自然是个杀伐果断的厉害人物,拼着受伤硬接齐玄素的双拳之后,立时调运全部真气注入肝脏经脉之中,未曾伤人先伤自己,将雷法催运至极致,透过自己的双掌,将滚滚电流导入齐玄素体内。 一瞬之间,齐玄素全身麻痹僵硬,动弹不得。 虽然霹雳法师也大耗真气,脸色惨白,再无余力出手,但此地还有他人。 徐昌武反应最快,当先冲向齐玄素,心中冷笑,打烂你的脑袋,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血肉衍生。 不过就在此时,又有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从已经麻痹僵硬的身体中飞出,并非易容后的老者模样,而是齐玄素的本来面目。 此乃方士入梦境的神异,神魂出窍,阴神出游,就如血肉衍生一般,火候一到,不言自明。而到了雷动境之后,阴神已然无惧天光,可以白日出游。 先前一番激战,齐玄素只用散人和武夫的手段,使得旁人都快忘了他还身兼方士神异。 齐玄素阴神出窍之后,手中还持有一柄巨大的鬼头刀,举重若轻,轻飘飘仿如无物。 齐玄素的阴神与徐昌武错身而过。 徐昌武面露惊骇之色,脖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红线,继而脑袋一歪,骨碌碌滚落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齐玄素的阴神以手中鬼头刀杀了徐昌武之后,又转身朝着霹雳法师杀来。 霹雳法师心中大骇,暗道失算,自己怎么忘了此人疑似还有方士神异。 这次“客栈”杀手总共有三位首领,除了道士打扮的霹雳法师之外,还有书生打扮的宋落第,以及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的胖大和尚,法号灯花。 两人一直藏身在侧观察形势,书生宋落第摇头道:“我早就提醒过道士,那人不可小觑,无奈他一意孤行,不知要赔进去多少性命。” 灯花和尚微微一笑:“这不是正好吗,死人多了,分钱的人就少了。” 这个大和尚是一位比丘,类似于道门的武夫,没有武夫的极致纯粹,血气也不如武夫凝练,却能用些神通,不似武夫那般彻底与神通绝缘。 宋落第叹道:“常三爷能闯下偌大名头,固然与他的一身艺业分不开,可更关键的是他还有一伙结义兄弟,个个都是好手,这才让人不敢招惹。若是他孤身一人,我们单独一人也许不是对手,可你我联手就能取了他的性命。常三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刺杀张月鹿失手之后,常三爷彻底不见了踪影,这才让我们后来居上。若是我们死人过多,固然是分钱的人少了,帮手也少了,如果只剩下我们三个光杆,亦或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能接到这等大买卖吗?就算能接到,我们还有底气去干买卖吗?” 灯花和尚脸色一肃:“此言有理。如此说来,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尽快解决了那个谪仙人,他身上的灵物,我们三个人平分,然后我们三人再拿出些太平钱去料理后事,也算是收拢人心了。” 宋落第点头道:“正当如此。” 和尚咧嘴一笑:“老宋你能说会道,拿着太平钱去安抚那些没了顶梁柱的寡妇老小,和尚我亲自做法事,给死去的弟兄超度往生。” 宋落第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局已定,但我们还是不能大意。就算杀了这个谪仙人,也要防备其他同行黑吃黑,想要从我们手中抢走那个小丫头。” 灯火和尚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齐玄素阴神出窍的景象,大叫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和尚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他方才站立的树枝还在微微摇晃。 速度之快,身形之迅捷,与他庞大的体型极不相符。 齐玄素的阴神正要结果了霹雳法师,忽觉一股庞大血气扑面而来。 血气克制阴神,齐玄素第一次出窍,也不如何熟练,竟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血气直接逼回了体内。 灯花和尚出现在霹雳法师的身前,将他挡在身后。 霹雳法师长长松了一口气,艰难道:“和尚,你再晚来一步,老子这条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至于。”灯花和尚呵呵一笑,如笑口常开的东来佛祖。 然后灯花和尚望向齐玄素。 他们也算是归真阶段中的好手,可自认任何一人单独对上齐玄素,都是被杀的下场,没有半点胜算。 不过江湖争斗可不是道门的大考,不讲究什么公平较技,从来都是人多打人少,以众欺寡。算你小子倒霉,孤身一人,连个帮手也没有。 灯火和尚身形一动,便要取了齐玄素的性命。 然后就见寒光一闪,和尚的胸口位置多了一支“七凤羽”。 “七凤羽”名中有个“七”字,顾名思义,一套七支,齐玄素方才只用了六支,左右手各三,还剩下一支,以备不测。 他毕竟是武夫体魄,恢复速度极快,虽然此时还有麻木凝滞之感,但已经可以行动,和尚自大,他便顺势给了和尚一记“七凤羽”。 灯花和尚低头一瞧,胸口有黑血渗出,还伴有阵阵麻痹之感,自是暗器淬毒,不过他体魄强健,气血旺盛,还不至于被一支“七凤羽”放倒,七支全中还差不多。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封住三处穴道,不让毒血上行,心中暗道:“区区毒镖,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 灯花和尚打定主意,聚精会神,再次向齐玄素掠去。 齐玄素不敢大意,一边搬运气血,继续化解身体的麻木凝滞之感,一边凝神以待。 两人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对方身上。 可接下来一幕,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一箭仿佛自天外而来,正中灯花和尚的眉心。 灯花和尚因为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齐玄素的身上,毫无防备,直接被一箭穿颅而过,当场毙命。 这是一支白色纸箭。 齐玄素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扭头望去。 女子持弓,箭无虚发。 周瘸子、霹雳法师相继毙命于纸箭之下。 齐玄素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他如何也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第一百四十章 疑罪从无 虽然大玄朝廷相继废黜了大部分卫所、内廷二十四衙门等前朝旧制,但也承袭了相当一部分制度,比如路引制度。 所谓路引,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衙门发给一种类似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是为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 随着海陆贸易兴盛,人员流动频繁,这本该是个被废黜的制度。不过因为隐秘结社的兴盛,朝廷和道门为了便于缉拿隐秘结社成员,仍旧保留了路引的制度,无论是进城,还是住店,都需要出具路引,若是没有路引,或者与路引信息不符之人,客店必须立刻报官。 黑衣人、青鸾卫、道士、有功名的读书人等不需要路引,可以自由来往各地,但需要出示身份证明,比如道士的箓牒、黑衣人的腰牌。 齐玄素入城住店,用的还是魏无鬼这个身份,知府衙门很容易就查到了这一点,迅速报到了太平楼,张月鹿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至于张月鹿与袁尚道的冲突,在裴小楼的斡旋之下,双方各退一步。 张月鹿得知魏无鬼的行踪后,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却也没有忘记,正是裴小楼给魏无鬼颁发了那块通行令牌,裴小楼刚好出现在此地颇为蹊跷可疑,所以她并没有在裴小楼面前表现出对魏无鬼的兴趣,而是找了个借口,提出帮袁家救回袁奉禅,算是赔礼。 袁尚道倒是没有拒绝,其实被张月鹿落了面子,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来张月鹿的地位身份摆在那里,她的脾性也都有所耳闻。二来有李天贞珠玉在前,就连堂堂李家公子都忍了,其他人有什么不能忍的?难道自己还比李天贞更尊贵不成? 于是张月鹿就这么离开江陵府,全力奔行之下,速度甚至比疾驰的骏马更快几分,终于追上了被埋伏的齐玄素。 张月鹿不像齐玄素那般喜欢火铳,她更喜欢古老的弓箭,而且射术相当了得,此时以“无相纸”化作弓箭,先是一箭射杀灯花和尚,又是按照境界修为高低,先后射杀霹雳道人和周瘸子。其余人便不足为虑。 这其实算是偷袭得手,若是正面交手,灯花和尚纵然不是张月鹿的对手,也不至于一个照面就丢了性命,无奈灯花和尚没有丝毫防备,正如当初在通天河畔,张月鹿不防之下,也被两个修为不高的灵山巫教女子伤到,齐玄素更是靠着偷袭击杀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 不过张月鹿没有对她眼中的魏无鬼痛下杀手,在她看来,魏无鬼身上牵扯甚广,必须要活捉。 其余人见此情景,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四散而逃。 一直藏身暗处的宋落第也毫不犹豫地用出土遁之法,瞬间不见了踪影。 唯有齐玄素还停留在原地,转过身来,望向张月鹿,好在戴着墨镜的缘故,遮挡住了眼神中的惊诧和复杂。 张月鹿手持长弓朝着齐玄素缓缓走来,射出的纸箭如有灵性,自行飞起,回归本体。 齐玄素有些紧张,虽然他不知道张月鹿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单纯的巧合,他仍旧记得张月鹿通过几页档案察觉出他的过去有些问题,逼得他不得不半真半假地说出了师父被杀之事,这才勉强遮掩过去。 前车之鉴,难保这次是不是又被张月鹿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 张月鹿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手中长弓化作一绺纸条,缠绕在手腕上。 两人对面而立。 张月鹿的双眼中有紫气流转。 此乃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术”,若是寻常易容手段,只能改变形貌,无法隐藏气息,自然要被张月鹿一眼识破,不过齐玄素此时戴着苏染留下的白狐脸面具,隐藏了所有气息,使得张月鹿无功而返。 “你就是魏无鬼?”张月鹿终于开口问道。 齐玄素的声音苍老:“在下魏无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齐玄素认得张月鹿,魏无鬼却不认得张月鹿,这是魏无鬼第一次见到张月鹿。 在极短的时间里,齐玄素已经冷静下来,他暂时压抑了种种复杂情感,没有干出一口叫破张月鹿名字的蠢事,装作不认得张月鹿。 张月鹿打量审视着齐玄素,回答道:“我叫张月鹿。” “原来是张法师,道门最年轻的副堂主,久仰大名。”齐玄素立刻“恍然大悟”。 张月鹿不奇怪魏无鬼听说过自己的名字,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万修武?” 齐玄素反问道:“万修武是谁?”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魏无鬼有这么老吗?” 齐玄素摘下自己的墨镜,露出一双昏昏老眼:“我不明白张法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盐泽到西平府,途中结识第八天养,见了秦无病,然后又去了西京府、‘鬼关’、龙门府、紫仙山,见过你的人不在少数,都说你是个年轻人,怎么会是个老人呢?”张月鹿盯着齐玄素的双眼,意图通过齐玄素的眼神变化来判断齐玄素心中所想。 齐玄素心中震惊难言,万没想到张月鹿已经掌握了他的一路行踪,他微微低下头去,低眉敛目,回答道:“不过是行走江湖时惯用的易容改扮罢了,算不得什么。” “易容改扮能够骗过如此多的人,可见是高明得很了。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是不是易容改扮呢?”张月鹿忽然上前了一步。 齐玄素身子骤然绷紧,随之后退了一步:“张法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不想与张月鹿相认,而是不能现在相认,裴小楼已经承诺,会通过东华真人的关系让他光明正大地重返道门,到时候自然能与张月鹿相见。那么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暴露真实身份? 张月鹿冷冷一笑:“做贼心虚?” 齐玄素沉声道:“我不知其中有什么误会,可既然张法师说我是贼,总要拿出证据才行,在这方面,道门有过明确规定,疑罪从无。” 张月鹿目光一闪,这正是她为难的地方,疑罪从无,谁主张谁举证,她通过许多蛛丝马迹推测出了魏无鬼的行踪,怀疑魏无鬼是隐秘结社成员并杀了万修武,可缺少真凭实据来佐证,就拿第八天养来说,张月鹿用了点小伎俩从第八天养口中套出了话,可第八天养绝不会作为证人指认齐玄素,更不会画押证词,等同于没有证据。 那么推测就只是推测,不能正式缉拿魏无鬼。 也许有人会说张月鹿迂腐,以她的身份地位可以直接下令,让各地道观捉拿魏无鬼。且不说此举对于道门律法之公正威严的损害,只是从可行性上来说,也不怎么现实。 如果只是寻常人,那也不是不行,可在明知道魏无鬼背后靠山是裴小楼的情况下,张月鹿凭什么认为能在全真道境内通过道门的力量去捉拿魏无鬼? 全真道的道士是认可东华真人的兄弟呢?还是认可正一道出身的张月鹿呢? 虽说张月鹿被地师青眼,但东华真人却是全真道中仅次于地师的二号人物,有望竞争大掌教,就算竞争大掌教失败,也能继承地师之位。而且疏不间亲,张月鹿并非地师亲传,裴小楼却是东华真人的亲兄弟。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最后只能是张月鹿亲自出手。 齐玄素的目光始终不离张月鹿手腕上的一绺纸条,双手向后探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手段尽出 两人同时出手。 齐玄素从后腰拔出双刀,燃起熊熊烈火。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没有用剑,同样将“无相纸”化作两把纸刀。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的长处在于用剑,其余刀枪弓箭,不能说弱,可相较于她的剑术,就成了短处,这时候用刀不用剑,属实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好生自负。 齐玄素是看不得这个的,他信奉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心想要不是自己境界修为不够,否则定要给她长长记性,改了这个毛病不可。 下一刻,两人各持双刀,斗在一处。 不约而同,两人用的都是“大衍灵刀”,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玄素的“大衍灵刀”是张月鹿教的,可张月鹿传刀的时候,却不藏私。 初学的时候,齐玄素的确不是张月鹿的对手,可随着齐玄素的境界提升,以及齐玄素一路行来,不断通过与人交手磨砺刀法,逐渐烂熟于心,融会贯通,再加上张月鹿的重心不在刀法上面,根本还是剑术,所以仅就刀法而言,齐玄素已然不逊于张月鹿。 只见两人交手了十余招,刀都没碰上一下,不断变化,竟是各自预判了预判的预判。 教会徒弟未必饿死师父,互相抢生意是真的。 齐玄素当然不是有意相让,在张月鹿面前,他还真没这个底气,已然是全力以赴,能维持平手,殊为不易。 张月鹿想要活捉魏无鬼,故而未尽全力,有所保留,却也对齐玄素的刀法之精湛大感惊诧,会用“大衍灵刀”的人不多,而魏无鬼的“大衍灵刀”要远胜于齐玄素。 两人相斗之间,逐渐偏离了官道,靠近灯花和尚和宋落第之前藏身的树林。 一时之间,不少树木受到波及,纷纷被拦腰斩断。 数十招之后,张月鹿向后一跃,退出战局,道:“都是‘大衍灵刀’,破不了招,不如用些别的招数。” 齐玄素并不说话,只是双刀齐出,当头直劈。 张月鹿斜身闪开。齐玄素圈转双刀,拦腰横削。张月鹿纵身从刀上跃过。齐玄素单刀反撩,疾刺她的后心,这一刀变招快极,纵然张月鹿已经察觉,可身在半空,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刀挡架也已不及,却见她手中纸刀拍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面,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大树之后。 齐玄素紧随而至,双刀刺入大树,没至刀柄位置。 刀刃上燃烧火焰,瞬间引燃了树干,而刀尖和树后的张月鹿的鼻尖相距不过数寸。不过张月鹿动也不动,显然料准了双刀伤不到自己。 这已经不是“大衍灵刀”中的路数,而是齐玄素与人争斗磨砺出来的刀法,不成套路,无非是攻敌要害,随机应变。 齐玄素先前与霹雳法师相斗,只是一个照面,便一刀刺入霹雳法师的小腹,此时连环三刀,凌厉狠辣,却奈何不得张月鹿分毫,可见差距。 齐玄素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双臂用力,猛地从树干中拔刀,左右一分,顺势将大树拦腰斩断。 两人相对而视,张月鹿未伤分毫,淡淡道:“好刀法。” 齐玄素还是不说话,又是一刀刺出,张月鹿向左闪避,齐玄素侧身向右,双刀斜挥,突然回头,刀锋猛地倒掠,正是“大衍灵刀”刀法中一招妙着,与回马枪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月鹿举刀挡格,齐玄素刀势从半空中顺势而下。张月鹿仍是挥刀挡开。齐玄素又是连攻两刀,张月鹿只守不攻,没有半点破绽。 不过张月鹿看似轻描淡写,到底是被齐玄素逼出了最拿手的本领,已经开始以纸刀用剑术。 两人如此交手十余招,齐玄素一味猛攻却又久攻不下,不免气势衰竭,张月鹿看准时机,突然反守为攻,右手纸刀以刀招直劈齐玄素的面门,左手纸刀以剑招点向齐玄素的手腕。 齐玄素左手横刀一挡,手中单刀毕竟只是灵物,承受不住,直接被张月鹿的纸刀断成两截,右手又被纸刀点中手腕,鲜血涔涔而下,手中单刀当啷落地,火焰随之熄灭。 再看张月鹿手中纸刀,刀尖上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不染白纸分毫。 齐玄素向后跃出,脸色凝重:“张法师好生厉害的剑术。” 说话之间,齐玄素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 张月鹿目光一闪:“血肉衍生。” 齐玄素不愿让张月鹿将魏无鬼和齐玄素联系一处,故意道:“难道张法师没听说过以后天人力弥补天生不足而造就谪仙人?散人不过是残缺不全的谪仙人,在下这点微末本事,比起张法师这等天生的正统谪仙人,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月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这等道门密辛?” 齐玄素一笑道:“密辛?张法师是否知道,此时此刻,李家正在暗中以人力造就谪仙人,而且那人日后可能会是张法师的大敌。” 张月鹿并不说话,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魏无鬼没有指名道姓,但她已经知道魏无鬼说的是谁。 李长歌。 与国师李长庚同辈的李家小祖宗,这里的“小祖宗”可不是什么贬义词,而是名副其实的辈分摆在那里。 齐玄素又道:“张法师携带半仙物,比拼兵刃,我万万不是对手,不知张法师可敢与我徒手技击?若是张法师胜我,那我自是如实道来。否则就算张法师擒住了我,也休想让我开口。” 张月鹿没有犹豫,手中纸刀化作一张白纸,挂在腰间,倒像是一方手帕。 道门的确有搜魂之法,不过因为太过残忍,所以有着严格限制,等闲不能轻用。齐玄素真要打死不说,张月鹿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 齐玄素摆出“澹台拳意”的架势,左手龙势,右手虎势。 张月鹿也不废话,已然抢到齐玄素的面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藏八卦变化,齐玄素不论向哪一个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点向齐玄素的左肘。 齐玄素举左拳封格,却是个虚招,实则是以暗器偷袭,右手射出一蓬白茫茫的“烟雨”。 这是齐玄素从苏染那里得来的“极乐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而得名。 张月鹿时和他近战,闪避不及,急忙一振衣袖,真气鼓荡,直接拨开。若不是她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实难挡开。 齐玄素发针不停。 张月鹿于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侧头,两枚“极乐针”从张月鹿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张月鹿又向后斜闪,两枚“极乐针”挟着劲风从她双耳之旁越过,当真是险到了极处。 张月鹿躲开“极乐针”后,生出几分怒气,用出张家的正宗“掌心雷”,风雷之声大作,朝着齐玄素当头拍下。 齐玄素当下左拳往她掌心攻去,右拳跟着往她肩头击落。两拳本已迅捷沉猛,兼而有之,可是他右拳击出之际,同时又自袖中发出两枚“极乐针”,射向张月鹿胸腹之间。 这袖里藏针的手段,也算是齐玄素通过“驭剑术”自创出的招数,谈不上高明,却十分阴毒。方才灯花和尚的注意力都放在齐玄素的身上,结果被张月鹿一箭穿颅,此时张月鹿提防他的双拳,哪料得到他能在出拳的同时突发暗器,出拳不过是个障眼法。 张月鹿缩回左掌,托向齐玄素的右腕,化开了他右拳的进攻,右掌想要揽雀尾,但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终究迟了一步,“极乐针”透衣而没,射入了张月鹿体内。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追逃 “驭剑术”名为驭剑,实则为驭器,以此发射暗器也不是齐玄素首创,散人多是如此,尤其是在没有飞剑的情况下。 “极乐针”并不致命,关键在于消解真元,产生幻象,所以效果具体如何,因人而异。 张月鹿中针之后,没有性命之忧,可修为受制却是一定的了。这便是齐玄素毫不留手的缘故。如果张月鹿全力出手,齐玄素万不是对手,方才被张月鹿轻易打落双刀,便是明证,无奈张月鹿偏偏想要活捉齐玄素,未尽全力,这就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 齐玄素以“极乐针”得手之后,双拳齐出,张月鹿竟没有被“极乐针”彻底制住,一挥袖子,两股劲力当空交接,齐玄素身子一晃,连退三步,气血翻腾不说,奇经八脉均有麻痹之意,而且与电流过身的麻痹截然不同。 不过齐玄素本就了解张月鹿,立时知道这是张月鹿的另一门大成之法“六虚劫”,据说是地师所传,当初许寇就是被张月鹿以这门绝学一招拿下。 张月鹿趁机疾退,去势无比惊人,转眼间已经没入密林之中。 齐玄素却不得不追,此时张月鹿修为受损,若是落在他的手中,他当然不会把她怎样,可要被客栈的宵小所乘,害了性命,他可要悔恨终生了。 齐玄素进入密林之中,狂奔七八里,前面豁然开朗,就见一个小潭,上方一条瀑布垂下,如同白练。 齐玄素刚刚靠近,就见潭水和瀑布水流化作一面水墙,腾空压来。 原来是张月鹿藏身瀑布之后的缝隙之中,在齐玄素追来的时候,忽然出手。 齐玄素纵身跃起,双拳齐出,因为澹台云身兼地仙人仙两大传承之长,故而“澹台拳意”并不纯粹,可以真气血气并用,一起迎向水墙。 只是水墙之中凝聚真元,精纯远在真气之上,武夫的身神才能与之抗衡,血气却是万万不及,故而齐玄素的双拳有如撞上铜墙铁壁,不由自主向后跌出,落地之后,双腿陷入地面,没至膝盖位置,只觉气血上涌,胸口发闷。 瀑布分开一线,张月鹿现出身形,却不乘胜追击,而是打算继续逃跑。 齐玄素立时明白,张月鹿并未化解“极乐针”,立刻拔出双腿,飞身赶上,一拳打向张月鹿,意在逼停张月鹿。 张月鹿勉力闪开,这一拳劲力击中一棵大树,直接将其拦腰打断,内里年轮经络被暗劲震得粉碎,劲风掠过张月鹿脸颊,隐隐作痛。 齐玄素又是一拳,张月鹿无奈,左掌送出一记“掌心雷”,风雷之声大作,齐玄素不敢大意,闪身让过。 张月鹿趁机双袖一振,襟袖凌风,如大鸟飘摇直上,又在岩壁上借力轻点几下,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来到瀑布上方。 齐玄素虽然没有这等花哨本领,但手脚并用,沿着瀑布旁边的岩壁向上攀爬,速度比猿猴山羊还快,转眼之间,也追了上去。 齐玄素上了崖顶,眼见张月鹿奔行在前,尚未去远,当下纵身赶上,用出“澹台拳意”的山岳势。 兵圣兵法有云:“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劫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澹台云也曾是打江山之人,对于兵法颇有涉猎,她拳意中的山岳势既有不动之意,又有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之意,根本还是在于防守。 此时齐玄素以山岳势进攻,有违不动要旨,就好似用盾牌砸人,向张月鹿表明自己并无伤她性命之意。 张月鹿躲闪不得,反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却见张月鹿拳劲及身,只是身子一晃,随即无事。 齐玄素暗惊,又变山岳势为江河势。 这一势的要旨在于效仿江河涛涛,无穷无尽。 张月鹿一旋身,复又闪开,只是齐玄素后续一拳接着一拳,行云流水又绵绵不绝,逐渐压缩张月鹿的躲闪空间,张月鹿不得不右手探出,勾住齐玄素左腕,齐玄素只觉六股真气钻入体内,直透经脉。 齐玄素来不及多想,双拳并出,一拳用山岳势,一拳用江河势,合作山河势。张月鹿未能全然化解拳意,一晃身,纵身后掠,血气上冲,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齐玄素试出张月鹿修为果然未复,方要乘胜追击,不料真气一动,血气刚行,奇经八脉蓦地腾起一股酸软之意,身子不由一晃。 齐玄素脸色一变,强行催动真气、血气,双拳击出,与张月鹿双掌相交,齐玄素陡占上风,张月鹿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 可正当齐玄素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张月鹿的掌中又涌出六股奇异真气,使得齐玄素的真气血气倏然崩解。齐玄素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不由露出了震惊之色。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身形掠至齐玄素的面前,运掌拍来。 齐玄素但觉张月鹿掌中风雷大作,急急挥拳抵挡。拳掌未交,张月鹿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齐玄素的眉心,齐玄素只得左掌劈出,使得张月鹿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齐玄素心中凛然,立时全力出手。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又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奇经八脉中酸软酥麻又生,这一招仍然不能发出。 霎时间,齐玄素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御六气之辩,阴、阳、风、雨、晦、明,这便是‘六虚劫’的厉害所在?” 为了印证心中所想,他拳劲再出,张月鹿应势而退,齐玄素再次察觉到六股奇异真气,这一拳又是半途而废。 张月鹿毕竟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又是正统谪仙人,中了“极乐针”之后还有一战之力,不过也不是全无影响,张月鹿不得不分出大半修为压制“极乐针”,此时与齐玄素交手,一身修为只余半数,什么法相剑阵,都用不出来。 偏偏齐玄素放在归真阶段之中也不能算是弱手庸手,“澹台拳意”迅猛无比,张月鹿无奈之下,唯有使出“六虚劫”,可惜张月鹿练得不到家,只能暂时制住齐玄素,劫力不能在齐玄素体内长存。若是地师用来,劫力便扎根体内,如附骨之疽,以宿主气血真气为食,不死不休,终其一生,不能摆脱。 一时间,齐玄素受制于“六虚劫”,张月鹿受制于“极乐针”,二人各有忌惮,遥相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齐玄素深知“极乐针”对张月鹿的影响会越来越弱,等到张月鹿恢复了全部修为,自己必败无疑,不能再拖延下去,要么现在退走,要么奋力一搏,尝试擒住张月鹿。 齐玄素略一犹豫,再次与张月鹿斗在一处。 齐玄素经验丰富,干脆不用血气、真气,改用“澹台拳意”的虎势,只凭体魄力量出拳。张月鹿体魄不如齐玄素,“六虚劫”对她的消耗也是极大,不能反复动用,惟有凭借巧劲妙招应对齐玄素的疾攻。 只见两人进退如风,拳来掌去。如此斗了几十回合,忽见齐玄素双拳奋力,打出五虎之力,张月鹿抬臂一挡,身子摇晃,看似被这一拳之力击退,实则是以全真道绝学“无极劲”化解,然后借势一个翻身,钻入不远处的林中,消失不见。 齐玄素不料一拳打到张月鹿身上,仿佛落在空处,又见张月鹿毫无受伤之态,当即赶上。 齐玄素刚入林中,不见张月鹿的踪迹,立时心生警兆,不及转身,身后劲风已然压来,齐玄素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掌相接,张月鹿掌中雷电森森,直往齐玄素体内猛钻。 齐玄素忍不住闷哼一声,向后倒退,浑身麻痹不堪,气血翻腾。张月鹿却借一掌之力,没入林中,真正不见了。 齐玄素不由苦笑,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亏得自己自诩经验丰富,没想到着了张月鹿的道。 7017k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对峙 齐玄素见张月鹿自保无虞,又想到柳湖还在外面,生怕“客栈”之人去而复返,将柳湖挟走,不再去追张月鹿,转身原路返回。 当齐玄素跃下瀑布的时候,忽觉背后寒气森然,虽然勉力躲闪,但失去了平衡,直接一头扎进下方的小潭之中。 齐玄素狼狈地从水潭中爬出,浑身湿透,举目望去。 只见张月鹿正站在瀑布上方,却没有跃下,而是转身离去。 齐玄素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张月鹿逐渐化解“极乐针”,要反守为攻了。 齐玄素不敢停留,一路往林外奔去。回到原地,见柳湖安然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两人交手激斗的时候,柳湖已经将齐玄素的七支“七凤羽”、四枚“极乐针”、“神龙手铳”、双刀全都收了回来,交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讶然道:“中了‘七凤羽’的人呢?” “死了。”柳湖言简意赅道。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双刀,断刀不必多说,已经废了,那把完好的单刀上却是鲜血涔涔,立时明白。 柳湖毕竟是菩萨蛮一手教养出来的女儿,虽然沉默寡言,但绝不是连鸡都不敢杀的娇娇小姐。 齐玄素将完好的单刀和“神龙手铳”放回腰间的本来位置,再将“七凤羽”和“极乐针”放到便于发射的地方,最后只剩下那柄断刀。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形如鬼魅,借助树林的掩护,悄然而至,正是张月鹿。她目视齐玄素所在,眼中亮光一闪而没,身子犹如木石,已得几分天人合一之玄妙,齐玄素竟未能察觉。 如此短的时间,以张月鹿之能,也未能将体内的“极乐针”逼出,只是恢复了部分修为,不过她不愿就这么放魏无鬼逃走,不等完全恢复,又追着齐玄素的足迹跟了过来。 起初是张月鹿追齐玄素,刚才变成了齐玄素追张月鹿,现在又回归了张月鹿追齐玄素。 齐玄素正要离开此地,忽觉“步月”有些躁动不安,望着某处,前蹄刨地,打着响鼻。 齐玄素不动声色,轻轻抚摸“步月”的鬓毛,似是安抚,如此片刻之后,齐玄素冷不丁地身形忽转,扑向张月鹿的藏身所在。 这让张月鹿始料未及,只得主动迎上。两人正面相击,齐玄素是蓄势待发,张月鹿本就修为受损,又是仓促应对,立时向后倒掠而出,拦腰撞断一棵大树,去势稍缓,撞到第二棵大树时,才止住退势。 齐玄素已经攻至,张月鹿抱住树干,身形绕树飞旋一周,绕至大树的身后。齐玄素双拳所至,树干如遭斧劈锤砸,木屑纷飞,喀擦一声,直接居中折断,树叶纷落。 张月鹿大袖一挥,狂风陡起,千百树叶如同无数暗器,激射向齐玄素,锋利如刀。 齐玄素被叶阵一拦,去势顿缓,用出“澹台拳意”的山岳势,双手一推,将所有叶刃挡下。 不过这只是个障眼法,张月鹿趁机来到齐玄素面前,一掌拍下,无俦劲气凌空下压。 齐玄素翻掌一挡,二人手掌相交,张月鹿再运转“六虚劫”,陡占上风,使得齐玄素的山岳势倏然甭解。同时,张月鹿的六道真气顺他身子疾走,要让他动弹不得。 齐玄素嘿然一声,再发“极乐针”。 不过张月鹿这次有了防备,“无相纸”化作纸伞,挡在自己的面前,伞面一转,将“极乐针”全部挡开。 与此同时,齐玄素身子翩折,凌空飞来,张月鹿身形飘忽莫测,两人互换一招,齐玄素被张月鹿一掌拍中胸口,雷电入体,气息为之一窒。 张月鹿飘然落地,微微喘息,她的半数修为用以压制体内的“极乐针”,若是真元真气损耗过度,“极乐针”就会开始发作,让她眼前幻象纷呈,此时她便隐隐有眩晕之感。 她转眼望去,但见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取出“神龙手铳”,正指着她。 张月鹿以伞代盾挡在身前,并不如何害怕,就算是“龙睛乙一”,她的“无相纸”也能挡下。 齐玄素原本还剩下五发“龙睛乙二”和十发“龙睛乙三”,因为缺少补充途径,所以用得十分节省。对付苏染用去一发“龙睛乙二”,刚才对付客栈杀手用去一发“龙睛乙三”,先前击杀万修武后毁尸灭迹用了一发“龙睛乙三”,此时还剩下四发“龙睛乙二”和八发“龙睛乙三”,可以说是十分充裕了。 一人持伞盾,一人持火铳,面对面,相隔三丈左右,眼神互相锁定对方,脚步不停,因为谁也不敢贸然出手,结果就兜起圈子。 “张法师,你奈何不得我,我奈何不得你,咱们就此罢手,好不好?” “魏无鬼,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放你一马。” “我有什么好交代的?我安分守己,奉公守法,反倒是张法师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出手,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再者说了,到底是谁放谁一马,还说不定呢。” “既然如此,我们便手底下见真章。”“说得好,不过我也要提醒张法师一句,我们再斗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那伙‘客栈’杀手想要我的性命,可张法师也是他们的目标,正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若是被他们捡了便宜,岂不成千古之恨?”齐玄素虽然用手铳指着张月鹿,但不想真与张月鹿生死相搏,只能循循善诱。 张月鹿没想到魏无鬼如此棘手,此时便有些进退两难。而且不得不承认,魏无鬼所言有理。 张月鹿略微沉吟,问道:“‘客栈’为什么要杀你?” 齐玄素道:“自然是与江南大案有关。” 张月鹿不由心中一动。 刘复同与雁青商会之间的勾当并未被人发现,是他与月怜的事情被人抓了现行,后续搜查才发现了其中内幕,而这一切都与魏无鬼有关。 难道这都是魏无鬼有意为之? 如果推测成立,那么是否说明刘复同的案子与江南大案存在某种联系? 张月鹿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凛然。 齐玄素继续说道:“江南大案事发之后,北辰堂出动两位副堂主和大批灵官抓捕了原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方林候。押送回玉京。在金阙议事上,东华真人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可最后只是死了一个方林候。” “因为那是一道铁幕,凿不开的,就算把楔子凿折了,也休想看到半点缝隙。” “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事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 “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甚至不奢求保住自己的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却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风宪堂,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舍弃掉十万太平钱,是因为还有几十万乃至于上百万的太平钱。” “方林候只是被人抛出来的弃子,他有些份子,却谈不上大头。这件事,无论风宪堂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家人,方林候也有家人,说了之后,他未必能活,可他的老婆孩子一定会死,所以杀了他,他也不敢说出来。” “张法师,你说方林候死了,他的那些份子应该归谁?” 张月鹿脸色愈发凝重,沉声道:“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这些道门密辛?” 7017k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惊变 齐玄素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七娘告诉他的,他不过是将七娘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故弄玄虚罢了。 不过张月鹿不知道他的底细,自然要被他唬住。 这与脑子无关,不是齐玄素比张月鹿高明多少,只是信息不对等,就拿朝廷来说,文武百官没几个蠢人,却还觉得伴君如伴虎,天心难测,是皇帝的城府心机远高于百官吗?那也未必,更多还是因为皇帝地位更高,知道得更多。 面对张月鹿的问话,齐玄素反问道:“当真是道门密辛吗?我还以为道门密辛是东华真人所说的幕后之人。” 这话不掩讥讽,张月鹿却也无言以对。 一个江南大案,不能说查如未查,只是声势不小,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可以相信我。”齐玄素此刻当真是真心诚意了,“在对付江南大案幕后之人的态度上,我们是一致的。” 两人还在不住地缓步绕圈子,张月鹿一直在尝试逼出体内的“极乐针”,齐玄素并非一无所觉,不过他没有贸然动作,“龙睛乙二”可不是闹着玩,虽然张月鹿手持纸伞,但真给张月鹿开个血窟窿,可没地后悔去。要是故意打不中,便吓不住张月鹿,就算张月鹿修为受损,只要她以“无相纸”用出“慈航普度剑典”,齐玄素必败无疑。 从头到尾,齐玄素用出各种手段,包括言语、偷袭,都是在限制、削弱张月鹿,根本原因在于,齐玄素打不过张月鹿,只能以智取胜,这才维持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之际,忽然一声尖锐鸣镝。 然后便是马蹄声响。 齐玄素脸色一变,用眼角余光望去。 只见一队人马奔驰而至,少说也有好几百人。 好大的阵仗。 齐玄素不认得领头的之人,张月鹿却是认得,正是袁尚道,她顿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然后就听得袁尚道悲呼一声:“我的儿!” 先前齐玄素将袁奉禅丢在地上,与“客栈”的杀手斗在一处,没空再去管袁奉禅。 此时袁奉禅竟是死了,因为地上还有许多“客栈”杀手的尸体,袁奉禅的尸体混杂其中,齐玄素心思又都放在张月鹿和柳湖身上,竟是没有注意,只当袁奉禅已经趁乱逃走。 袁尚道狠狠望向三人,阴冷道:“一个不要放过。” 张月鹿的不安终于应验了。 死了一个袁奉禅,还不至于让袁尚道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来杀张月鹿,对于这种世家大族来说,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家族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那么袁尚道的举动就十分蹊跷了。 尤其是张月鹿还是道门的“钦差”。 这让张月鹿想起了自己上次当“钦差”的经历。 江南道府,绵里藏针,笑里藏刀,图穷匕见。 几乎是一样的经历。 杀人灭口。 这些念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张月鹿立时有了决断:“帮我逼出体内的‘极乐针’!” 就如心有灵犀一般,齐玄素没有任何犹豫,将手中“神龙手铳”丢给柳湖的同时,已经来到张月鹿身后,伸手按在她的后腰位置,注入真气。 张月鹿本就快要逼出体内的“极乐针”,得了齐玄素的一臂之力之后,两枚“极乐针”立时激射而出。 下一刻,一排火铳已经对准了两人。 柳湖接住“神龙手铳”的同时,就已经跃上“步月”的后背。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步月”是一匹当之无愧的老马,见情形不妙,立刻载着柳湖一头钻入树林之中,进了林子之后,什么火铳都不好使。 张月鹿则是在逼出体内“极乐针”的同时,将“无相纸”所化的纸伞再放大一倍,将两人的身形全部挡住。 火铳声响,破甲弹丸和“龙睛乙五”落在伞面之上,如急促雨点。虽然纸伞毫发无损,但剧烈震动,连带着张月鹿持伞的双手也不断颤抖。 待到铳林弹雨稍歇,张月鹿将手中纸伞一收,化为一把等人高的大弓,横着持弓,搭箭十二。 十二支纸箭激射而出, 不止十二人应声落马。 有些纸箭穿心而过后,去势不止,也将后面的人射死。 齐玄素只剩下一把单刀,短剑“青渊”不好暴露,“凤眼乙三”早已经用完,不过就见他双手虚握,黑色雾气凝聚成一把似虚似实的鬼头大刀。 齐玄素以这把鬼刀用出“大衍灵刀”,比起双刀更为诡异,一刀掠过,好些大好头颅凌空飞起,无不是面露惊骇之色。 张月鹿以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不由略感惊讶。没想到此人方才竟未出全力,还留有此等手段,若是突然用出,自己不防之下,说不得要吃个大亏。 不过袁尚道等人毕竟人多势众,死了二十几个人,也不算什么,立时把两人团团围住。 张月鹿长弓化作纸剑,齐玄素枭首杀人之后回到原地,立时变成了两人背靠背的局面。 两人配合得行云流水,在袁尚道等人看来,就像提前演练过一般。 袁尚道冷冷道:“没想到张法师竟然与隐秘结社的妖人有勾结。” 张月鹿没有说话,甚至没去问袁尚道为什么动手,无非是雁青商会的事情牵扯到了袁家,这本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有一点她没想明白,前不久的接风宴上,袁家显然没有鱼死网破的意思,甚至连句威胁的话都没有,分明还在试探的阶段。 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让袁家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是那个幕后之人下了死命令?还是那个幕后之人给袁家吃了定心丸,保证道门事后不会报复?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 不过当下的处境让她无暇细想深思,她明白一件事,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果两人都死在此地,自然就是邪教妖人魏无鬼杀了张法师,然后众人合力将邪教妖人魏无鬼击毙,为张法师报仇。 先活下来再说其他。 因为地形限制,几百人不可能一拥而上,只能是十几人一起进攻,不过都是袁家豢养的江湖好手。 其中三人持刀,以三才阵势掠向齐玄素,不怎么把齐玄素放在眼中。就见齐玄素随意一挥手中鬼刀,刀锋好似隔空而击,三人持刀手掌立时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刀一齐掉在地下,三人抱着断掉的手腕惨叫哀嚎。 另一边,足有八人攻向张月鹿,显然更重视张月鹿,只见这八人均是手持长枪,从各个方向朝着张月鹿攒刺,这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枪阵,本该是占据四面八方,每个方向各一人,只是齐玄素与张月鹿背靠着背,他们便只能以扇形攻向张月鹿。 只见双枪刺向张月鹿的胸腹,双枪掠地击张月鹿的胫骨,双枪向张月鹿的脸面双目刺击,还有双枪刺向张月鹿的肋下,无处不是杀手。 这八名江湖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张月鹿交手,那是极为凶险之事,不敢有丝毫留手大意。 就见张月鹿猛地上前一步,身形滴溜溜一转,好似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金风激荡,剑影闪烁,结成一张杀生落网。 只听得一阵连绵不绝的金石碰撞之声,八根长枪的枪头竟是被全部削断,枪杆震颤不止,八人握枪双手更是鲜血淋漓,差点握不住长枪。 然后就见张月鹿大袖一卷:“撒手!” 八根没了枪头的枪杆被她强行夺过,接着反手一掷,没了枪头的长枪立时朝着原来的主人激射,立时透体而过,鲜血布满枪杆,滴滴答答滑落。 谁说没有枪头就刺不死人? 7017k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围杀(上) 这十一人刚败,立时又有人补上。 这次变成了六人围攻齐玄素,六人围攻张月鹿,想来是先把齐玄素击杀,然后再集中全力去对付张月鹿。 对付齐玄素的六人都是左手持盾,右手使刀,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齐玄素的脚边,以刀砍他下盘。若是齐玄素以鬼头刀回击,他们便藏身盾牌之下,盾牌下的单刀陡伸陡缩,而且盾牌的表面有倒刺,边缘有刀刃,同样可以伤人,十分难缠。 只是齐玄素的鬼刀却不是寻常兵刃,遇到活人,就有实体,遇到死物,便如虚影一般,这些人想着以盾牌护住自己,却是打错了算盘。 鬼头大刀虽然是刀,但比起长兵刃也不短多少,一寸长一寸强,齐玄素不等他们砍自己的下盘,已经手起刀落,鬼刀直接穿过盾牌,砍在这些人的身上。 当初齐玄素面对鬼刀都差点着了道,更何况是这些人?凡是中刀之人无一不是双目圆瞪,面露惊恐之色,继而身上出现伤口,当场暴死。 另一边,围攻张月鹿的六人都用锤类兵器,有流星锤,有金瓜锤,还有链子锤。对上张月鹿之后,有人近攻,有人远攻,倒是配合默契。 锤类兵器势大力沉,就算张月鹿出手抵挡,也要受到反震之力。这些人不敢言胜,只求拖延一二。 张月鹿干脆不去接触这些锤类兵器,以“无相纸”化出白色的纸莲花,隔空相击,那些“纸莲花”锋锐难当,旋转不停,每次相击,都如刀削果皮,层层剥落。转眼之间,几人的兵器已经小了好几圈,原本西瓜大小,只剩下甜瓜大小,十分滑稽。 这些人心生退意,张月鹿却不肯放过他们,手中纸剑施展开来,剑影缭乱,立时取了这六人的性命。 如此一来,死伤已经超过半百之数,纵然还有好几百号人,毕竟不是黑衣人,已经是人人胆寒,人心浮动。 袁尚道脸色阴沉,对身旁一人拱手道:“还要劳烦几位出手。” “好说。”在袁尚道身旁站着三人,不曾骑马,都是普通百姓打扮,短衣斗笠,衣袖和裤腿向上挽起,露出手臂和小腿,穿着草鞋。 只是从袁尚道对待三人的态度来看,这三人却不是庸手。而且袁尚道亲身领教过张月鹿的厉害,仍旧对三人报以信心,可见三人的厉害。 三人越众上前,为首的炼气士拱手道:“见过张法师。” 张月鹿并不说话,只是双眼中有紫气流转。 齐玄素有白狐脸面具,隐藏气息,可以抵御张月鹿的“仙人望气术”,这三人却没有这等本事,立时被张月鹿看透了虚实。 这三人与遗山城的灵山巫教首领林振元相较,有所不如,不过占据了人数优势,也许还擅长合击之术,倒是不好小觑。 若是这三人也如魏无鬼那般诡诈,更是棘手。 想到此处,张月鹿望向三人中的方士,决意先发制人,蓦地抬起手中纸剑,徐徐点出,不知为何,那方士只觉得这一剑虽然很慢,但牢牢锁定了自己,无论自己如何躲闪,都不能让开破绽,一时间不及多想,飘身疾退。 张月鹿随之向前跨出一步,纸剑陡然转疾,瞬息间,距离方士眉心不过数寸。 便在这时,红光迸射,一道红色光幕出现在张月鹿身周,缚住她的身形,同时背后剑气凛然。 张月鹿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正中身后急掠而来的一道白色烟光,那条白烟光气宛如活物,扭曲几下,显出真容,竟是一柄白色飞剑。 张月鹿未曾持剑的左手结成一个手印,周身隐约可见白色莲华,外放真气层层叠叠,似莲花绽放,将意图束缚自己的红光生生震碎。 文士闷哼一声,真气混乱,脸色刷地雪白,忽觉肩头一痛,一朵纸莲花带走了他的一块血肉。 张月鹿又向方士攻去,方士未看清她如何动作,张月鹿便已抢到,“五气烟罗”化作一道长练束住方士左臂,一股无俦真气透脉而入,以破竹之势直透丹田,方士双颊涨红,几欲沁出血来。 “喝!”一声大喝,声如雷霆,炼气士同样以离体真气缚住方士右臂。 两人以方士为媒介,隔空角力。 一刹那,方士吐出一口鲜血,张月鹿虎口剧震,遽尔脱手,不觉咦了一声。 炼气士大喝一声:“结阵!” 三人身形变化,站定三才三光阵。天地人,是为三才,日月星,是为三光。 炼气士修为最强,是为天日;方士次之,是为地月;文士最末,是为人星。 三人的传承也大有讲究,地仙传承的炼气士号称道门第二,其真气最为包容博大,炼精化气与武夫的气血相通,炼气化神也与方士的念头相通,炼气士的归真阶段正是炼神境。 文士是儒门的气学一脉,一个“气”字,就可见一斑,其实与炼气士大同小异,不过是因为儒道之别而强分彼此。若非要说有什么明显区别,炼气士更偏向于武夫,擅长近身作战,文士更偏向于方士,擅长神通。 如此一来,三人便能通过炼气士连接一处,自成循环,强弱互补。 若说天人一石,张月鹿已得九斗,这三人各自只有三斗,结成阵势之后,相互叠加,竟然也有九斗。 不过张月鹿并不惧怕,三人始终连在一处,境界修为自然循环互补,但若姿态一变,气机即变,对上张月鹿,立时便有败亡之患。 张月鹿一抛手中纸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在她身后如孔雀开屏般依次排列展开,然后她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不仅将三人全部笼罩其中,就连周围之人也不免受到波及,几十名站得靠前之人被剑气搅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其余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靠近。 不过结阵三人却是稳如磐石,任凭剑气风吹雨打,不伤分毫。只是想要以此拿下张月鹿,还尚有差距。 张月鹿也不急躁,只是出剑不停。方才与齐玄素相斗,她处处受制,空有一身气力,却发挥不出几分,十分憋屈。此时对上这三人,终于可以随意发挥。 百剑之后,张月鹿不给三人喘息时间,百剑归一,变成了一把双手使用的巨剑,然后直逼境界修为最高的炼气士而去。 炼气士脸色一变,召出自己的飞剑,借另外两人的相助,迎向张月鹿的一剑。 一声轻响,张月鹿侧剑一拍,使得飞剑轨迹偏移,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然后张月鹿又以剑指向方士,剑尖离他只有三尺。 方士捏碎两道符箓,化作三面盾牌环绕周身。 张月鹿持剑不动,正面相击,将迎面的盾牌打成碎片,四下飞散。 方士向后急退,张月鹿巨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剑,方士的其余两面盾牌也随之碎裂。 主要还是因为“无相纸”乃是半仙物,否则张月鹿修为虽高,但也不能发出如许威力。 文士手中出现一方烛台,真气催动,烛台上的一豆火焰似火上浇油,化作丈许火舌,如同长鞭,朝着张月鹿的剑上卷去。 张月鹿眼见火鞭卷到,任由白纸巨剑被火鞭卷住,文士心中一喜,运劲便夺。只是张月鹿端凝屹立,哪里撼动得她分毫? 这时文士看得分明,“无相纸”不愧是半仙物,纸是木属,木生火,但火鞭的火焰在剑身上划过,剑身毫发无损,半点焦痕也无。 便在此时,炼气士再次召过飞剑,朝着张月鹿的胸口直扎过去。 与此同时,文士喝道:“撒剑!”全身真气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张月鹿当真依言撒手,侧身躲过飞剑的同时,挺剑送出。但张月鹿却是将真元灌注其中,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文士万想不到来势竟是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又不敢再去接剑,只得双掌奋力推开,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站定,脸如白纸,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既不敢运气,也不敢移动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张月鹿身形一闪,接住倒飞的巨剑,轻轻一抖,那条缠绕剑身的火鞭便烟消云散,已经毁了,再一挥剑,将去而复返的飞剑挡开。 7017k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围杀(下) 另一边,齐玄素打定主意擒贼先擒王,在那三人离开袁尚道身边之后,他就朝着袁尚道一掠而去。 袁尚道虽然被张月鹿一招擒拿,但也只是认为张月鹿太强,而且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而不是自己太弱,见齐玄素朝他攻来,也不躲闪,主动挥掌迎出。 不料招式未交,齐玄素手掌猝翻,一拳击中袁尚道小臂。袁尚道只觉齐玄素拳劲所至,奇痛彻骨,护体真气竟如虚设。 袁尚道心中大惊,赶忙全力运转儒门的“浩然气”,举手抬足之间,浩瀚真气磅礴涌出。 齐玄素身经百战,身兼三家之长,初时碍于“儒门浩然气”的威名,不敢全力施展,斗了数招,便觉袁尚道真气虽然可观,但直来直去,少有变化,立时放下心来,双拳龙虎并用,山河交相变化。 斗到十招开外,袁尚道已经渐觉不支,齐玄素忽然用出“澹台拳意”的“沧海势”。 雷小环虽然对裴小楼疾言厉色,甚至破口大骂,如同乡野泼妇,但毕竟是将门出身,又久在道门熏陶,故而在齐玄素这个外人面前,却是颇有名师风范。 雷小环曾对齐玄素说过:“‘澹台拳意’就如李家的‘万华神剑掌’、张家的‘掌心雷’一般,境界修为才是根本。” “澹台云当年凭借双拳横行天下,少有抗手,固然是她已将这套拳意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可她那一身长生修为也是功不可没。境界不同,同是一门剑法拳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澹台拳意”自也一般。” “你纵然学得了“澹台拳意”,倘若使出时拳意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真正的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再跻身天人,便可凭此和真正的高手一较长短了。” 齐玄素心知肚明,自己最起码要到天人的无量阶段,方能将“沧海势”用得圆满如意,若是境界修为不足而强行使用,难免露出破绽,对手境界越高,破绽也就越多,故而齐玄素对上张月鹿的时候,根本不敢使用此招。 不过袁尚道不能与张月鹿相提并论,齐玄素窥破他的虚实之后,毫不犹豫用出这招尚不纯熟的“沧海势”。 因为澹台云曾经在地仙和人仙两大传承之间反复横跳,故而“沧海势”同时兼具拳意劲力和真气之长。 袁尚道顿时感觉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隐隐生出漩涡吸力,他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所发真气劲力便被吸收过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翻转之力也就越大。 可如果不出手,齐玄素本身发出的层层劲力也会挤压于他,就好似潜入深海之后,仅仅是水压,便让人难以承受。 如此情况,似乎只能以力破巧,所发之劲力大过“沧海势”可吸收转换的上限,自然能够破去,不过修为最起码要高出齐玄素许多才行。 其实此时齐玄素用出的“沧海势”有着极大破绽,只是被巧妙隐藏起来,若是找到破绽,不必以力破巧,只要攻击破绽,就能轻松破去齐玄素的沧海势。 可袁尚道平日里养尊处优,这一身归真阶段的修为真就是为了强身健体,与人交手经验相当欠缺,自然无从看出破绽所在。 一时间,袁尚道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劲力真气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海啸时掀起的滔天巨浪,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若有无数拳掌的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周围江湖人更是分不清虚实,只见得好些个齐玄素来回奔走,怕伤到袁尚道,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手。 如此又斗了十数个回合,齐玄素蓦地一拳如雷霆击下,正中袁尚道胸口,袁尚道身形巨震,动弹不得。齐玄素瞬间又来到袁尚道身后,一拳打在他的后心,袁尚道向前窜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正要擒下袁尚道,突然从人群中杀出一人,朝着齐玄素攻来,疾风浩荡,逼得齐玄素气息一窒。 齐玄素吃了一惊,“沧海势”变招,配合“山岳势”,变为“山海势”。 这便是“澹台拳意”的精妙所在,重神意而轻招式,故而名为“势”而非“式”,各势之间又能互相组合,比如“龙势”和“虎势”,可以组合成“龙虎势”,“山岳势”和“江河势”,可以组合“山河势”。 还有几个招式:“虎跃山林”、“虎啸山河”、“龙游江河”、“龙吟大海”,分别是“虎势”和“山岳势”、“虎势”和“山河势”、“龙势”和“江河势”、“龙势”和“沧海势”。 “山海势”取“山岳势”和“沧海势”之长,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人如山,不动如如,不随境转,拳势如海,绕山而动,潮起潮落,深谙道门的太极之道,刚好能弥补齐玄素因为“沧海势”尚不纯熟而产生的诸多破绽。 两人拳劲掌力相触,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双方真气劲力交相摩擦,发出气爆锐啸。 齐玄素不得不化拳为掌,继而双掌画圆,身子一转,将袭来的巨力拨开,饶是如此,齐玄素仍是觉得胸口发闷,双臂发颤,不由自主地身形一晃,不得不后退两步卸力,每退一步,便留下一个深深脚印。 齐玄素心中惊骇,来人修为似乎不在张月鹿之下。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意榜有着年龄限制,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能登顶,只能说明他们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潜力无限,却不能说明他们在归真阶段中没有对手。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被卡在天人门槛之前,但积累深厚,着实不可小觑。 齐玄素凝神望去,来人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面露几分讶色,似乎对齐玄素能接下自己的一招也颇为惊奇。 齐玄素稍定心神,不退反进,主动进攻。这次他以“龙势”和“江河势”用出“龙游江河”,直奔来人面门,拳劲至半,倏地转折,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如九曲十八弯,以无厚入有间,前劲未消,后劲又至,似蛟龙翻江,掀起千叠浪。 白发老者嘿然一声,直接伸手来接齐玄素的拳头,任凭齐玄素的劲力一浪接着一浪,巍然不动,甚至隐隐生出一股反击之力。 齐玄素只觉得老者的真气、劲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这让齐玄素再吃一惊,难不成此人竟是天人修为? 只是不待他去深思,老人喝了一声,一掌横扫。 齐玄素不敢硬接,向后退去,同时用出江河势,如水网密布,护住周身。 老人哈哈一笑,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朝着齐玄素隔空一拨,好似抽打陀螺一般,齐玄素身形顿时不由自主地旋转一周,待到齐玄素稳住身形,老人又是一掌拍下,掌力如五岳压顶,轰然砸下。 齐玄素避无可避,只能挥拳迎上。 砰的一声,两人正面硬碰一招,齐玄素喉头发甜,向后疾掠,欲要化解老人的掌力,不料老人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退势更疾。 齐玄素不及落地,便觉巨力奔腾,齐玄素只能双拳一封,却不想老人掌法诡奇刁钻,倏地绕过齐玄素双拳,正中胸口。 齐玄素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平平飞出。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觉腰间一紧,一根白纸长索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接着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了齐玄素的自然是张月鹿,她与三人激斗时,也在留心齐玄素的情况,见他被突然杀出的不知名高手击败,当即将“无相纸”化作长索,卷了他往外狂奔。 先前张月鹿百剑一出,许多人都吓得向后退去,包围圈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紧密,再加上没了袁尚道的指挥,张月鹿立时便突破了人群,带着仿佛风筝一般的齐玄素冲入密林之中。 7017k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疑云 因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在树林中追逃过一次的缘故,张月鹿对于此地的地形却是颇为熟悉,径直往小潭奔去,也不知是不是她存心报复,如同风筝一般跟在后面的齐玄素,不断撞在树木枝干之上,虽然不至于受伤,但狼狈不堪。 齐玄素毕竟是武夫体魄,没有被当场打死,缓过一口气之后,自己下地跑路还是不难。齐玄素伸手抓住一棵大树的树干,略微固定身形,然后几个纵跃,奋力追上张月鹿,不至于再被张月鹿拖着在林中乱撞。 两人并肩奔行,张月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若无其事地收起“无相纸”所化的长索,问道:“伤势如何?” 齐玄素回答道:“暂时死不了,只是那人……似乎是天人。” “不奇怪,没有天人压阵,他们也不敢杀人灭口。只是我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袁家的胆气。”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调匀气息,随口说道:“李家。” “你是如何知道?”张月鹿不掩讶异。 齐玄素如实道:“自然是随便猜的,道门中有如此通天背景势力的,屈指可数。张法师出身张家,总不会是自家人杀你灭口。全真道那边,派系众多,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但毕竟有地师的面子,嫌疑着实不大。那么就只剩下太平道的李家了,就算不是李家直接授意,也与李家脱不开干系。” 张月鹿有些失望,道:“虽然有些道理,但不好如此武断……” 就在这时,身后远远传来声响,两人不再说话,提气疾奔。不过一路行来,却不见“步月”和柳湖的踪影。 不多时,那方小潭已经近在眼前,两人猛地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在瀑布上方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是打伤了齐玄素的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两人。 后发而先至,是御风而行的天人无疑了。 张月鹿低声道:“你我二人联手,未必不是此人的对手。” 齐玄素不否认张月鹿的说法,毕竟张月鹿距离天人已经不远,再加上齐玄素,的确是有一战之力。 齐玄素指了下身后,道:“后面还有追兵,人家才是人多势众。” “依你说来,那该怎么办?”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束音成线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对于我们没有多大杀意,否则以他的境界修为偷袭于我,绝不是打伤我那么简单,是完全有可能经我置于死地。” 张月鹿目光一闪:“有蹊跷。” 齐玄素沉声道:“换个方向跑。” 张月鹿略一犹豫,决定听从齐玄素的意见,两人调头朝着西北方向跑去。 果不其然,那老人只是负手而立,却不出手阻拦,目送两人远去,态度诡异。 两人一路狂奔,逐渐出了密林,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 后面的人似乎知道若不能将张月鹿杀掉灭口,而是让张月鹿活着回到玉京,死的就是他们了,所以个个紧追不放,呼喊之声不绝。这些人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张月鹿,但齐玄素毕竟有伤在身,速度略慢,张月鹿又要迁就齐玄素,不免慢了下来。 不多时,周围已经生出雾气,可见两人所在已经很高了。 再走片刻,前方出现一道深渊,雾气弥漫,深不见底,其上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桥状通道,不过中间断掉,大约相隔三丈距离,对于齐玄素和张月鹿来说,自然不算什么,轻易就跃过这处断裂缺口。 过桥之后,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停下,隐藏身形。 齐玄素立时明白张月鹿要干什么了,先前他追张月鹿的时候,张月鹿就喜欢杀个回马枪,此时自然是故技重施。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追来。 只是因为山路狭长,追兵们的速度有快有慢,互相之间逐渐拉开距离,第一时间追上来的人并不多,只是四五人而已,不过都是精锐好手。他们也瞧见了这处断裂石桥,并不在意,只当张月鹿和齐玄素已经逃远,脚步不停,便要跃过区区三丈距离。 不必张月鹿提前交代,潜藏此地的两人同时出手,正合兵法中的半渡而击。 这几名好手身在半空之中,无法扭转身形,无从躲避,又不能像天人那般御风而行,直接被张月鹿和齐玄素打落山崖,只听得几声惨叫,愈来愈远,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 两人并不急着离去,又伏在原地等了片刻,第二批人手赶到。这次人数就多了,足有十好几人,而且这批人要谨慎许多,先是观察了四周,然后才依次跳过。 在大概半数人跃过三丈距离的断桥后,齐玄素突然一声大吼,声震山谷,正在半空中的两人一个失神,直接一头栽入下方的深渊之中。 只听得二人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继而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已经过来的几人也是身形摇晃,同样有了片刻的失神。 与此同时,张月鹿现出身形,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根长索,却又绷得笔直,然后往前一扫,这些人顿时立足不稳,向后跌向深渊。 只听得这些人的惊叫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渊中传上来。还未过桥的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都退开几步,生怕自己也跌落下去。 张月鹿和齐玄素没有急着离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僵持半晌,众人逐渐回过神来,纷纷取出弓弩、火铳、飞剑、暗器等物事,对准两人激射。 张月鹿和齐玄素见此情景,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这些人眼见两人离去,却怕其中有诈,不敢贸然上前,等在原地,直到第三批追兵赶到,才敢尝试过桥,可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走得远了。 这处深渊其实就是两座山之间的界限,齐玄素和张月鹿从一边上山,过了深渊石桥,另一边自然就是下山的路。 两人一路狂奔,张月鹿问道:“你与裴小楼到底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闭口不答,生怕被张月鹿套话。 张月鹿又道:“你和裴小楼先后来到江陵府,是否与江南大案有关?” 齐玄素这才知道裴小楼也来到了江陵府,只是出现这等情况,裴小楼又去了哪里?难道是被什么人拖住了? 是了,对方既然能派出一名天人高手给袁尚道压阵,自然也能派出一名天人高手缠住裴小楼。 只是那名天人高手为何要到最后关头才动手?动手之后留手,他的态度又实在让人想不通。 这其中迷雾重重,让人迷惑。 …… 太平楼。 张月鹿离去之后,裴小楼也告辞离开,只是他没去城外,而是留在了城内。 裴小楼走后不久,两名老人来到太平楼,与袁崇宗、袁尚道父子二人去了三楼的雅间密谈,不多时后,其中一名老人与袁尚道匆匆离开太平楼,开始召集人手。 另一名老人则与袁崇宗去了城内的袁园。 袁家是世家大族,其宅邸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引水入府,亭台楼阁,没有太多表面的奢华和富丽堂皇,底蕴总是在不经意的细节之间。 比如客厅中一水的紫檀座椅,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以及一色的大理石地面,每块上面都镶着云石碎星。 正中主位左右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各坐着一名老人。 左边的椅子上坐着袁崇宗,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白发老人,只是这名老人相较于儒雅的袁崇宗,身材魁梧,带着江湖气息,一看便是江湖上的豪强人物。 袁崇宗面带忧虑:“若是失手……” 白发老人淡淡道:“袁兄,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起这些疑心?那可是金老祖的亲笔信,用‘讯符阵’传过来的,盖着他老人家的私章,你是确认过的。” “不是起疑心,只是心里不踏实。”袁崇宗深吸了一口气。 白发老人道:“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是不成的。” “那么事后……”袁崇宗又道。 白发老人端过盖碗,嗅了一口茶香,轻声道:“事后……自然就到此为止。” 7017k 第一百四十八章 江陵郡王 裴小楼出现在江陵府,当然不是巧合。他不是来给张月鹿或者齐玄素保驾护航的,而是另有要务在身。 虽然裴小楼很想学同为全真道弟子的季道人,做个挂名不任实职的逍遥闲人,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家族,他才有今日的地位,他自然要回馈家族。尤其是在兄长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尊位的关键时刻,更是不能限制。 至于裴小楼去了哪里,并不难猜。 郡王府。 近些年来,袁家号称与郡王府是江陵府的一文一武,属实是有些高抬袁家了,或者再加上一句,铁打的武人,流水的文人。 武人自然是指世代为将的郡王府,文人则是指袁家这样的地方豪族。自大玄立国以来,江陵郡王府的地位从未改变过,虽然不是藩王,但二百多年的经营,属实不可小觑。 袁家这类世家大族,传承固然久远,甚至能追溯到前朝,可是从一众士绅中脱颖而出的时间却是不长。换而言之,袁家从普通士绅成为大士绅也就几十年的时间。 若论影响力,袁家远不如郡王府。 只是郡王府一向行事低调,很少展现自己的影响力,而且其重心早已不放在江陵府一隅,更多放在帝京的庙堂之上,老郡王致仕还乡,小郡王秦无病出仕,就是奔着入阁去的。 勋贵们在内阁最少也要有一个席位,是从高祖年间传下来的惯例。相较于代表儒门的文官,勋贵才是皇帝陛下的自己人,就算不能形成平衡,也要形成牵制,不能让文官一家独大。儒门文官想要大权独揽,皇室不会同意,道门也不会同意。 虽然道门放松了对儒门的控制,但并没有彻底放下对儒门的戒心。在这一点上,道门与勋贵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故而在帝京也有一座郡王府,老郡王致仕之前,一家老小都是住在帝京郡王府的,这座坐落于江陵府的老宅反而是没有一个正经主人。 裴小楼来到郡王府,门前有护卫亲兵,依次排开,披甲执锐。 不过见裴小楼身着道士鹤氅,也不敢强硬阻拦,一名哨官主动迎上前来,抱拳问道:“敢问这位道长有何贵干?” 裴小楼身为二品太乙道士,再去出示箓牒就有些跌份了,只是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来访。” 能在郡王府做哨官,眼力自然是有的,见识也是不缺,哨官神色一肃:“原来是裴真人,恕小人失礼,请真人稍等,小人这就前去通禀。” 裴小楼并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人,拱了拱手:“有劳了。” 哨官转身进了郡王府,没过多久,郡王府竟是大开中门,一名身着石青色常服的老人大步走了出来。 裴小楼心中明白,今日这中门,有一半是给自家兄长开的。 他主动迎上去:“礼重,礼重,裴某受宠若惊。” 老人正是老郡王秦公辅,也是秦无病之父。 严格来说,没有什么老少郡王或者大小郡王之说,只有一位江陵郡王秦公辅,秦无病其实是郡王世子,等同国公。 秦公辅头发花白,不苟言笑,身材魁梧,身上仍旧残留着许多黑衣人的习气,腰杆挺得笔直,龙骧虎步,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成不变。 这并非毫无缘由,老人的整个青年时代和大半个中年时代都是在军中度过,而这正是一个人习惯、观念定型的关键时刻,所以老郡王一看便让人知道是个老黑衣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老郡王不仅是勋贵中的柱石人物,也在黑衣人中有着很深的影响力。所以说袁家与郡王府相提并论,的确是高抬了。 秦公辅侧身伸手,淡笑道:“礼应如此,裴真人请。” 两人进了郡王府,来到正堂,分出主客落座,自有仆役奉茶。 秦公辅曾任兵部尚书,与东华真人有过交集,此时自然先聊东华真人,然后再转入正题。 “实不相瞒殿下,裴某这次来江陵府,是担着万寿重阳宫的差事,这次拜访殿下,也是因为这趟差事,有求于殿下。”裴小楼并不掩饰自己的来意,可以说是开门见山,“毕竟朝廷道门,俱为一体。” 这倒让本不想蹚浑水的秦公辅不好直接拒绝,只得道:“裴真人请讲。” 裴小楼道:“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江南大案?” “此案牵扯甚广,老夫当然记得。”秦公辅微微点头。 裴小楼道:“只是那个案子……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没能水落石出,最近又有线索,牵涉到了此案,与本地的雁青商会有关,所以……” 话不必说尽,秦公辅已然明白。只是明白归明白,他实在不想牵扯到道门的内斗之中,更不想贸然站队。若是正一道和全真道胜了,自然念他这个情分,可若是太平道胜了,以李家锱铢必报的性子,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身上黑衣人的习气很重不假,可终究已经离开军伍多年,不再是黑衣人,而是江陵郡王。 官做大了,就没有书生,也没有道士,同样没有黑衣人。 秦公辅的反应在裴小楼的意料之中,他又说道:“这个案子毕竟牵扯到道门,殿下不好贸然插手,裴某也不会强求殿下去对付那些不守法度的道士,毕竟不合规矩。只是如今有一大户,甘当帮凶,侵吞道门钱款,又与地方官府沆瀣一气,其中关系盘根错节,若是贸然动他,只怕要生出乱子,我思来想去,只有老郡王出面才能镇住局面。” 秦公辅问道:“不知这个大户,到底是谁?” 裴小楼沉声道:“袁家。” 身为江陵府最大的地头蛇,不能说郡王府对整个江陵府了如指掌,只能说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郡王府,秦公辅当然知道雁青商会的底细。 不直接牵扯道门,甚至不对那个雁青商会出手,只是针对一个袁家,的确不算什么大事。 秦公辅沉吟道:“原来是袁家,不知裴真人可有证据?” 裴小楼道:“当然有证据。” 秦公辅没问证据到底是什么,说道:“既然如此,本王这就去见本地巡抚和镇守总兵官。只是儒门那边,还要真人出面。” 裴小楼站起身来,再次抱拳道:“这是自然,有劳老郡王。” …… 袁崇宗独坐在自己的书房中,一言不发。 有人轻轻敲门。 袁崇宗开口道:“进来。” 一人推门进来,是袁宅的大管家。 “事情怎么样了?”袁崇宗的沉声问道,虽然袁崇宗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但语气中却难掩几分急躁。 管家的表情十分僵硬,透着几分惶恐,硬着头皮道:“少爷他……少爷他……没了。” 袁崇宗眼皮微微一跳,没有说话。 管家愈发惊恐了。 孙子没了,老太爷竟然无动于衷,是自己说错了?还是老太爷没听清楚。 于是管家嗓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 袁崇宗终于说话了:“知道了,不必再说第二遍。” 管家屏住了声息,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再有片刻,袁崇宗问道:“老爷呢?” 管家道:“回老太爷,老爷还在带人追杀那位张法师。” 袁崇宗脸色稍稍和缓几分:“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出岔子,老爷半点皮都没伤到,就是那位张法师太过滑不留手,还未得手,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管家赶忙回答道。 “孙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只要袁家还在,就不算什么。”袁崇宗松了一口气。 …… 那位打伤齐玄素的天人负手而立,神态冷漠。 他的背后还站着许多江湖人,个个噤若寒蝉。 在他脚边并排摆放着两具尸体。 袁尚道,袁奉禅。 7017k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雷二老 裴小楼离开郡王府后,没有去见儒门之人。 道门之人办事,还需要儒门认可吗?事后照会一声也就是了,没必要提前打招呼,而且儒门结构松散,就像个筛子,提前知会他们很容易打草惊蛇。 当然,裴小楼也没有知会本地道府,万寿重阳宫办事,同样不需要湖州道府允许,同样是事后知会一声,免得走漏风声。在这一点上,地方道府倒是结构紧密了,不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事情就坏在这上面。 鄱阳街蟠龙胡同,有一座大宅院,是袁家名下的产业,可袁家之人却从不住在这里,这里住的都是袁家招募的江湖之人,宅子占地规模不小,容纳数百人丝毫不显拥挤。 除此之外,昆仑阶段的精锐好手另有单独的居处。至于玉虚阶段的高手,则被奉为供奉客卿,可以居住在袁园之中,并且有专门的丫鬟仆役服侍,什么也不缺,十几年赶下来,能攒下不小的家当。 虽然是寄人篱下,看起来不如齐玄素这样的江湖人自在,也不如常三爷、宋落第等人身家丰厚,但关键是不必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去刀口舔血,更多时候还是仗势欺人。齐玄素这样的江湖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丢了性命,朝不保夕,这等生活只适合那种艺高胆大之人,大多数人还是乐意投身于世家大族的门下,找个靠山,过安生日子。 至于围杀张月鹿这种堪比杀官造反的“大活”,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次,真要遇到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袁尚道把人带走之后,这里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人看家。 裴小楼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宅邸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唯有一处客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留守此处宅邸的人手正聚集一处,吃酒耍钱。 裴小楼径直来到此处客厅之中,手中持有一根竹杖,先是乱敲几下,然后开口问道:“谁是管事的?” 这些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各自去拿兵刃,甚至有人取出了连发长铳,这是朝廷严令禁止的兵器,就好似古时候禁止的弩箭甲胄。 还有人取出符水一类的物事仰头灌下,整个人就好像充了气一般,变得十分魁梧雄壮,体表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都是江湖上常见惯用的手段,算是法术和巫术的粗浅应用。简单来说,信则灵,不信不灵,只要相信,就可以力气大增,并在一定程度上无视自己的伤势,哪怕遭受重创,也能继续作战,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刀枪不入。 “天廷”闹事的时候,惯用此类手段。 不过在裴小楼面前,这等手段便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裴小楼只是举起手中竹杖,轻轻顿地,立时便如地动一般,所有人都站立不稳,纷纷倒地。 “谁是管事的?”裴小楼又问了一遍。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裴小楼随手一挥手中竹杖,立时有一人脑浆迸裂。 “谁是管事的?”裴小楼看都不看一眼,继续望向活着的人问道。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先是一两个人,然后是四五个人,最后一起指向其中一人。 裴小楼来到此人面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直接道:“我叫裴小楼,道门二品太乙道士。” 这人本还想扯一扯袁家的虎皮,闻听此言,立时把话咽了回去,挤出几分谄媚笑容:“小人见过真人,真人吩咐。” 裴小楼问道:“这里有没有比较紧要的文书?” 这人面露犹豫之色,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没有立刻回答。 裴小楼也不着急,只是举起手中的竹杖。 “有,有,有,不过都锁在箱子里,我没钥匙。”这人忙不迭说道。 裴小楼顿了顿竹杖:“带我过去。” 片刻后,裴小楼离开此处宅邸,手中多了一本厚厚的花名册,记着袁家招募的所有江湖人,并附有档案,不过是副本,正本在袁园。 这些江湖人,没几个干净的,大多都有案底,这份花名册无论是落到了朝廷官府的手中,还是落到了道门的手中,都是个把柄。只要想发作,就是罪过。几百号背着案底的江湖人,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不算冤枉。 不过这些只是个开胃小菜,关键是袁园。 …… 袁府大管家披着斗篷,戴着兜帽,遮住面孔,从袁园后门悄然离开。 只是没走出几步,就被一根凭空伸出来的竹杖绊了个跟头。 大管家也不是普通人,身怀修为,双臂一撑,已经站了起来。他心中凛然,环顾四周,刚好看到了身着黑衣的道人。 大管家认得此人,只觉得手足发冷,不敢动弹。 裴小楼拄着竹杖,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袁封。”大管家老实回答道。 裴小楼又问道:“宴席散后,袁崇宗见了什么人?” 袁封欲言又止。 裴小楼举起手中竹杖,搭在袁封的肩头上:“想好了再说。” 袁封只觉得自己肩膀上仿佛压了千钧之重,赶忙说道:“是江南绿林上的豪强人物,人称‘风雷二老’。” 裴小楼脸色略微凝重:“竟然是他们。” 裴小楼听说过此二人的名号,是一对兄弟,壮年时在江南绿林上横行一时,闯下偌大的名头,又创下不小的基业,算是一方豪强人物,半黑半白,亦正亦邪。 再到后来,“天廷”势力扩展到江南一带,两人加入了“天廷”,位列四大元帅,与风伯雨师等人也算是并列齐名。 “天廷”的四大元帅分别是风、火、雷、电,兄弟二人分别占据了“风”和“雷”的名号,因为是兄弟二人,所以江湖上称其为“风雷二老”。 裴小楼又问道:“风雷二老呢?” “风老跟随老爷去围堵张法师,雷老在袁园保护老太爷。”袁封回答道。 裴小楼顿感忧虑踌躇。 雷小环的脾气是不怎么好,可在打人这件事上绝不含糊,如果她在旁边,风雷二老还真不算什么,她一个人就能打发了。 可惜雷小环此时并不在此地,只有裴小楼一个人。裴小楼不是兄长东华真人,境界修为不高,保命的本事很强,却不擅长与人争斗,对上两人,必败无疑,就算单对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袁园,是不能贸然进去了。而且分身乏术,张月鹿那边也顾不过来。 原本他去见秦公辅,只是为了找个保险,现在看来,还真要着落在这位江陵郡王的身上。 …… 袁家之所以能招募这么多江湖人,除了袁家的财力之外,风雷二老可谓是功不可没,其中许多人本就是他们的属下。 若无风雷二老出面,这些江湖人未必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围杀张月鹿。 其中的风老正是打伤齐玄素的那人,却又对齐玄素手下容情。 齐玄素并未对袁尚道痛下杀手,因为他本意是擒住袁尚道来要挟一众江湖人等。袁尚道也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不至于被齐玄素两拳打死。 可袁尚道此时却死了,就像袁奉禅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当时一片混乱,张月鹿带着齐玄素逃走,众人纷纷追赶,竟是没几个人留意袁尚道,待到有人反应过来,袁老爷已经没了声息。 风老望着两人的尸体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凑上前来,问道:“元帅,还要追吗?” 风老没有回答,反而大笑一声,然后一振双袖。 汹涌真气如狂风一般横扫而过。 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人等立时如倒伏的麦子一般,躺了一地,无一活口。 7017k 第一百五十章 销踪灭迹 一本一本账册扔向大火之中。 热气扑面。 东方历法与西方历法有所不同,两者大约相差一个月左右。按照东方历法,如今已经是四月,刚过立夏不久,湖州江陵府又地处江南,哪怕是夜里,也颇见暑热。如此天气,又烤着火,人人额头上都见了汗。 只是谁也不敢怠慢,好几大箱的账册,翻开一本确认了,然后扔到火里,又翻开一本看了,再扔到火里,循环往复。 这样一本一本烧着,已经烧了大半夜,账册还剩下好些没有烧完,汗也不知道流了几身,烟灰粘着汗,脸都黑了。 这些账册是雁青商会十几年来的账目明细,远比刘复同手里的账册更为详细,其中牵涉的也不仅仅是刘复同一个人,更不仅仅是一座紫仙山,若是落到道门的手中,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远处后堂屋檐下,摆着两把躺椅和一张小茶几,坐着两名老人,正是袁崇宗和风雷二老中的雷老。 “情况已经到了这般危急地步?不是说只要干掉张月鹿,就万事大吉了吗?”多年的浮沉让袁崇宗还能保持镇定,不过也有几分不安。 雷老倒是态度悠然:“说的是啊,只要解决了张月鹿就万事大吉,关键是没能解决掉,让她给跑了。虽然好几百号人还在搜山,但也未必能找到,要是真让她跑回玉京,那便是毁家灭族的祸事,所以我们不能大意,还是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袁崇宗皱眉道:“一位天人坐镇,那么多的好手,怎么会让一个小女子跑了?” “张月鹿可不是什么小女子,据我所知,张月鹿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又带着半仙物,就算有天人坐镇,也未必就能杀她,而且这次还有变数,张月鹿身边多了个帮手,是归真阶段的好手,打乱了我们的安排。”雷老从茶几上端起盖碗,轻轻撇去茶沫。 袁崇宗有些急躁了:“你先前说过的,万无一失。” 雷老淡淡道:“两个天人杀一个张月鹿,的确是万无一失。可你怕裴小楼来找你的麻烦,执意让我留在这里,我只好答应下来,给你看家护院,护你周全,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袁崇宗无言以对,沉默下来。 雷老揭开茶盖,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不由吸了一口茶香:“好茶,顶尖的上品。” 火焰跳跃,人影错乱。 袁崇宗眯起眼睛,望向雷老。 雷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紧不慢喝着茶。 …… 风老御风而行,开始搜山。 不过搜寻的却不是张月鹿和齐玄素,而是那些随着袁尚道一道来围杀张月鹿的人。 除了部分直接听令于风老的人手,其余人一个不能放走。 很快,这片山林便成了一处修罗场。 这些人如何也没有想到,没死在张月鹿的手中,竟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就如袁尚道和袁奉禅一般。 袁家能招募如此多的江湖好手,多亏了风雷二老,双方是合作多年的关系。这些江湖好手里有将近半数曾经是风雷二老的属下,在这半数中又有半数一直是直接听命于风雷二老,不过在表面上听从袁家的命令,平日里潜藏其中,算是风雷二老对于袁家的某种制约。 风老查看袁尚道、袁奉禅的尸体时,这些直接听命于风老的人手并未跟在风老身边,而是已经全部撒了出去,开始猎杀过去的同伴。 那些跟在风老身边的人,虽然知道风老的身份,但不是风老的嫡系,自然是无一幸存。 这次围杀张月鹿,的确是杀人灭口,不过杀人灭口的目标并非张月鹿,而是这些给袁家效力的“家奴”们。 所谓的“围杀”,只是个过程,而非结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其实是个鱼饵,而非要钓起的大鱼,所以就算多了魏无鬼这个变数,也无关紧要,并不影响大局。 也正因为如此,风老才会故意逼着张月鹿和齐玄素往西北方向的山上逃去,那条山路狭长险峻,会把队伍拉得很长,上方是一处断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要守住两端,这条山路就是一条绝佳的不归路。 至于张月鹿,自然是不能死的,毕竟李公子有过交代,现在的张月鹿,比天师的嫡孙女还要金贵,杀了张月鹿,无益于平息事态,只会引火烧身。所以只要让她无功而返就好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具体要怎么无功而返,自然是壮士断腕,切断所有线索。 …… 那边杀人,这边烧账册,已经渐渐到了尾声。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袁崇宗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警惕之色。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禀老太爷,张中丞和胡将军登门拜访,说一定要见老太爷。” 袁崇宗的脸色顿时变了,望向雷老。 雷老也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给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袁崇宗定了定神,问道:“他们深夜造访,有什么事情吗?” “他们没说,小人也没敢问。”门外的声音回答道。 袁崇宗说道:“告诉他们,就说我不在!” 门外的声音道:“小的这样说了,他们就是不走,硬逼着小人到处去找老太爷和老爷。” 袁崇宗有些急了:“挡住,全都给我挡住,谁让他们找到这里,我就要谁的脑袋!” “是!”门外应了一声。 袁崇宗再也按捺不住了,没了平日里修身养气的模样,猛地站起身来,兀自恨恨地说道:“这就是万无一失!这就是奋力一搏!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找上门了。” 雷老平静道:“总督是地方上的一把手,提督军务总兵官是二把手,那么巡抚和镇守总兵官就是三把手和四把手,能请动这两位实权人物,不会是一般人物。” “是秦公辅,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袁崇宗立时反应过来。 雷老自问自答道:“秦公辅致仕之后,最起码在表面上一直都是不问政事的姿态,那么又是谁请动了秦公辅呢?是裴小楼。” “这位裴真人的背后是东华真人,是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秦公辅不敢冒着得罪全真道的风险拒绝裴小楼,又不想亲自出面得罪我们背后的靠山,这个老滑头便让巡抚和镇守总兵官出来做个姿态,两边面子上都过得去。所以你也不要乱了方寸,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在我看来,只要你说自己不在,他们不会撕破脸皮硬闯。” 听到雷公如此说,袁崇宗的脸色稍稍和缓,又重新坐了回去。 过了片刻,袁崇宗再度开口道:“无论如何,江陵府是不能久留了。” “金老祖有吩咐,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水师那边的关节,也都打通了。至于去哪里,去东洋,去凤鳞洲。去南洋,去婆娑洲,去婆罗洲。就是最远的西洋,也不是不行。随便挑。”雷老说道。 袁崇宗忽然沉默了。 雷老也不催促,只是慢慢喝着茶。 袁崇宗缓缓说道:“白天的时候,我还是江陵府一等一的士绅,不过一天的功夫,我就成了丧家之犬吗?这偌大的家业……” 雷老轻声打断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袁崇宗盯着雷老,强压怒气道:“两手准备。” 雷老放下盖碗:“这就叫万无一失。” 袁崇宗伸手指着雷老,微微颤抖着:“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你不明白。”雷老轻声打断道,“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有客人到了。” 7017k 第一百五十一章 壮士断腕 手持竹杖的裴小楼出现在这处隐蔽后院之中,环顾四周:“好热闹啊。” 雷老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抱拳道:“见过裴真人。” 裴小楼望向雷老:“‘天廷’双雷,雷公和雷元帅,‘天廷’双风,风伯和风元帅,风雷二老,威震江湖,久仰大名了。” “实不敢当。”雷老甚是谦逊。 裴小楼微微一笑,不再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竹杖,绽放出无数流光,好似细小流星,拖曳着尾痕回旋飞舞。 雷老挡在袁崇宗的身前,吩咐道:“送袁老先生离开此地。” 两人从阴影中走出,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打扮,腰间挂着短刀,来到袁崇宗的身旁。 袁崇宗神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随着两人离开了此地。 之所以选择在此地焚毁账册,是因为此地后堂中有一条离开袁园的地道,直通城外。 袁崇宗与两人来到后堂之中,一块巨幅浮雕《太上道祖出关化胡图》映入眼帘,太上道祖和座下青牛与真人真牛一般大小,栩栩如生。 袁崇宗径直来到浮雕之前,只见得道祖座下青牛摇头摆尾,他伸手按住青牛的牛角,这浮雕的牛角竟然如表针一般可以转动。只听得“咔咔咔”机关声响,地面翻转,露出一个向下的洞口,可见一条通往地下的石质楼梯。 袁崇宗当先走入其中,两人紧随其后。 另一边,雷老随手拍开朝着自己激射而来的细小流星,身上衣袍鼓荡,无数黑气向上汇聚。 他虽然是“天廷”四大元帅中的雷元帅,但本身所学却是与雷法无关,不过是硬凑名头罢了。 只见雷老头顶上方生出一片黑云,隐约可见一条十余丈之长的黑色孽龙,完全由云气、水气凝聚而成,惟妙惟肖,张牙舞爪。 沟通天地之桥,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天人。 黑龙携带着浩荡天威轰然下落,直撞裴小楼。 裴小楼晃动手中竹杖,几十道拖曳着流光尾痕的细小流星齐动,来去穿梭旋绞,激射在黑龙身上,透体而过,激起无数涟漪,最终两者一起消散不见。 雷老在地面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影如一道长虹,来到裴小楼的面前,一掌推出。 裴小楼反手一杖,带起呼啸风声。 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裴小楼动作丝毫不停,以手中竹杖顿地,轻声道:“起!” 一道手臂粗细的流光破土而出,如虹如龙。 雷老不闪不避,一脚将这条流光踏碎,炸裂成无数游散细小流星,那些负责烧账本的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这些逸散的流光洞穿身体,死得不能再死。 裴小楼脸色略显阴沉,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飘然而动,瞬间来到雷老面前,以竹杖猛击雷老的面门。 早有预料的雷老变掌为爪,直取裴小楼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裴小楼在雷老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雷老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杖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将竹杖折断毁去,却不料裴小楼在刹那间松开杖柄,左手按在杖首上猛然向前一推。 雷老索性不再去管竹杖,顺势一肩撞山,要将裴小楼的胸膛撞烂。 裴小楼任由竹杖落地,以太平道绝学“无极劲”硬接下雷老的一撞。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两人再次分开。 雷老向后滑退,在坚固的青石板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 裴小楼也不好受,受到雷老的气机反震,向后飘退,点出一连串的真气涟漪。 雷老踩猛地一顿,踩踏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接着身形激射而出,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裴小楼,一臂横扫。 裴小楼虽然挡下了这记横扫,但还是被雷老手臂上蕴含的巨力震得侧飞落地,雷老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裴小楼胸口。最后关头,裴小楼向下拍出一掌,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雷老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丈余距离。 雷老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裴小楼手中掐诀,离手的竹杖瞬息而至,把雷老撞得侧飞出去,将一段院墙直接撞塌。 虽然两人并没有完全放开手脚,但交手余波还是几乎将此处小院夷为平地,那些账册的飞灰漫天飞舞,再也看不出上面写着什么。 雷老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烬,笑道:“裴真人,你这次办案不力,致使案犯自杀,账目销毁,大量赃款下落不明,不知应该如何向地师交代?” 裴小楼脸色一变,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地道之中,袁崇宗走在当中,一人在前面开路,一人负责殿后。 毕竟这条地道挖通后就没有人走过,道路崎岖,就连袁崇宗也不熟悉。 袁崇宗的脸色阴沉。 自从裴小楼出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袁家完了,他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因为裴小楼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而是全真道的态度,再加上代表了金阙态度的张月鹿,说明道门上层在表面上已经态度达成一致,就算袁家能躲过这一次,也躲不过下次。 万幸的是,他对这一天也有预料,这些年陆续开始转移家产,在南洋也置办了些产业,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袁崇宗开口道:“两位,犬子那边……” 在前面开路的人回答道:“请袁老先生放心,我们也安排好了,袁老先生很快就能见到袁先生。” 袁崇宗稍稍放心几分,思绪转移到已经多年未去的南洋上面。 就在此时,袁崇宗忽然感觉后心一痛,缓缓低头,只见胸口透出一截刀尖,鲜血滴滴答答落下。 负责殿后之人的声音传来:“袁老先生,您马上就能去黄泉路上与袁先生、袁公子相聚了,祖孙三代同堂,这多是一件美事。” 袁崇宗双目圆瞪,毕竟是归真阶段的高手,还未死去,仍有余力挣扎。 就在此时,前面负责开路之人也转过身来,如同一抹鬼魅影子,撞入袁崇宗的怀里,又是一刀,透心而过。 袁崇宗一身真气开始迅速流逝。 临死之前,袁崇宗终于知道雷老为什么会说“你不明白”。 他的确是不明白,风雷二老口中的“万无一失”的确是送走他,却不是出海去南洋,而是去九幽之下。 雷老的两名心腹属下本就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以二敌一,又是偷袭,自然轻易得手。 不过两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连续补了几刀。 死寂的地道之中只听得刀锋刺入体内的声音。 最后伴随着沉闷声响,袁崇宗的尸体重重倒地。 其中一人取出烈性火油倾倒在尸体上面,然后直接点燃。 几乎就在同时,袁园各处也燃烧起了熊熊烈火。 湖州巡抚和镇守总兵官都身怀不俗修为,区区火焰自然伤不得他们,很快便离开了火场,可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谁也没想到事态变化竟然如此之快,而且恶化到了这般地步。 两人走出袁园的大门,转身望去,热浪扑面而来,大火已经从屋檐的房顶上冲天燃烧起来,照亮了大半个夜幕。 因为两位封疆大吏就在现场,所以城内各个衙门的反应极为迅速,上至巡抚衙门、提刑按察使司,下至知府衙门、县衙,还有青鸾卫千户所、黑衣人兵营,纷纷出动,迅速赶来。 可这次大火是有意为之,而非失火。其中不仅有提前准备好的火油,还有各种符箓助长火势,火势蔓延极快。就算官府反应迅速,也扑灭不得,只能选择拆房,形成隔离带,不使其继续向外蔓延,然后等待袁园的大火自行熄灭。 火海之中,雷老和裴小楼还在对峙。 雷老比划了一个断腕的动作,笑道:“你以为我们还会像上次那样当断不断吗?” 7017k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事后(上) 袁园引水入宅,后花园中有一方小湖,上有水阁,是唯一没被大火波及的地方。 许多身影借着大火的掩护来到湖上水阁,这里有一道早已开启的“阴阳门”,这些身影依次进入其中,撤离袁园。 袁家背后的靠山,能扶起袁家,也能踩死袁家,关键是控制袁家。 袁家毕竟不是李家、张家这等呼风唤雨的世家大族,传承时间不短,可真正发迹也就几十年的光景,家族的核心成员只有祖孙三人,家生子也不多,其余人都是几十年来陆续招揽的,这里面有多少沙子,可想而知。 现在这些沙子终于发挥了作用。 正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在这些人撤离之后,那道“阴阳门”迅速缩小,最终变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只听得一声爆响,有些木质结构的建筑开始坍塌。 裴小楼挥动手中竹杖,无数拖曳着流光尾痕的细小流星凭空生出,细密排列,如同箭雨朝着雷老激射而去。 雷老周身有两条雾气凝聚而成的黑龙环绕,将这些流星悉数挡下、打飞。 这些流星看起来并不“凶恶”,甚至十分好看,可威力不容小觑,所过之处,火焰被分开,砖石被洞穿,堪比飞剑。 “裴真人,尊夫人不在,只凭你,怕是奈何不得老朽。”雷老双掌一推,两条黑龙呼啸而出。 裴小楼脸色微变,身形挪移,避开两条黑龙。 雷老趁此时机,身形冲天而起。 天人与先天之人最为直观的区别就是能否飞天。若能飞天,熊熊烈火和江陵府的城墙都不能阻挡,更不需要什么地道。 裴小楼打散两条黑龙之后,没有去追,而是挥动竹杖分开烈火,快步进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后堂。 袁崇宗等人进入地道之后,便从里面关闭了地道入口,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裴小楼显然没有慢慢寻找地道入口的耐心,直接以手中竹杖狠狠顿地,所有地砖凌空飞起,地道的门户轮廓便显现出来。 裴小楼一脚踏碎了紧闭的门户,径直走入其中。 整个地道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具焦尸,不仅身上的血肉、衣物、毛发都被烧了个精光,就连魂魄和三尸都已经消散了。 手段十分狠辣,又不得不说,的确是干净利落。 再联想到雷老所说的“案犯自杀、账目销毁”,裴小楼立时猜出此人的身份,袁家的老太爷袁崇宗无疑了。 想到此处,裴小楼不由一声长叹。 “光明正大”地杀人灭口。 平心而论,这对道门而言,不算什么,只要道门想查,总能查出来。 关键是道门只是表面上意见统一,内地里暗流涌动,袁家的证据就是为了堵住那些明面赞同暗中反对之人的口,没有足够的证据,就算明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这个案子也很难继续查下去。 李家不能杀张月鹿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如果杀了张月鹿,会给正一道和全真道口实,事态会进一步扩大。 因为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铁板一块,许多人怀有侥幸,故而内部存在相当大的反对声音,主张保持克制,不与太平道展开全面对抗,甚至可以接受一位太平道出身的大掌教。 不过这些反对声音能够存在的前提是三道抗衡都在规矩之内,如果张月鹿死了,那就是坏了规矩,反而会间接帮助正一道和全真道整合内部,压倒反对声音。 到那时候,正一道和全真道就会以张月鹿的死大做文章,甚至可以理所当然地打破一些潜在的规矩,比如保证商贸稳定为先等等。 裴小楼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不担心张月鹿的安危,他真正在意的是袁家,已经第一时间对袁家动手,可还是迟了一步。 袁家身后的那些人动作更快。 另一边,雷老来到城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风老。 “都处理干净了?”雷老问道。 风老回答道:“我亲自查看过了,只剩下几个不知内情的小角色,查不出什么。” “很好。”雷老点了点头,“我那边也处理好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风老回头望去,哪怕是身处城外,也能看到城内冲天而起的火光。 “付之一炬,毁于一旦。”风老感叹道,“袁家,我们辛苦经营几十年,就这么放弃了,一夕之间,化作灰灰,仔细想想还是怪可惜的。” 雷老道:“没办法,这是李公子的意思。” “人家的靠山都是遮风挡雨,咱们这位靠山倒好,要求我们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还要自断一臂,美其名曰壮士断腕。那位张法师我也见了,是有些本事,不过真要杀她,也不是不能。”风老心里多少有些憋屈,说着气话,“要我说,一刀杀了张月鹿,一了百了,还有那个裴小楼,也一并打杀了。” 雷老脸色一沉,斥道:“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打杀了?真有胆,你现在就去杀,你看张家和裴家会不会放过你,或者看李家会不会保你。再不济,回去向金老祖复命的时候,你把这番高见当面跟金老祖说。” 风老顿时泄了气。 雷老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我们是听令行事,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告诉你,我们两个在江湖绿林上还算是个人物,可在那些道门大人物的眼里,你我和死了的袁崇宗没有两样。” 风老彻底没话说了,他虽然是兄长,但自小到大都是听兄弟的。 雷老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说起老袁,算是我们的老熟人了,不算个蠢人吧?他见到裴小楼和我们一前一后来到江陵府,就觉得事情不对,哪怕我出示了金老祖的亲笔信,他也是将信将疑,只让他的儿子去追杀张月鹿,自己躲回袁园,还要让我陪着他。期间几次试探我,可见他也察觉出事情不对,只是他怀有侥幸,觉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离开江陵府,怎么也想不到金老祖已经决定灭口。其实老袁猜出来又能怎样,他那个袁家都是我们的人,怎么也逃不掉的。这就是棋子的可悲了,只能看到身前一小块地,无法纵览全局,生死皆不由己。” 风老想了想,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把袁家灭口有什么关系?” 雷老无奈道:“还要怎么明白?紫仙山的变故是个意外,太平道没有防备,被人家抓住了痛脚,又没办法补救,只能壮士断腕。” “你是说那个死了的苏染?”风老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也逐渐反应过来。 雷老长叹道:“苏染是太平道的人,刘复同是我们的人。换句话来说,紫仙山两个主事都是我们的人,紫仙山本该如铁桶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谁能想到两个自家人内斗?” “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我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苏染把刘复同拿下,夺了紫仙山的大权,这也就罢了,我们只当是内部倾轧,无非是换个人来掌控紫仙山,结果她又暴毙身死,偌大个紫仙山群龙无首,让张月鹿钻了空子。苏染的身份似乎有些敏感,道门那边讳莫如深,可刘复同的那些烂事全被张月鹿翻了出来,这才一路追查到我们这里。” 风老皱起眉头:“我听说刘复同是光着身子干那事的时候被苏染拿下的,连个销毁账本的时间都没有。李家那边也是,什么人不好派,非要派个苏染过去。” “李家与秦家、苏家、陆家、沈家都有姻亲关系,亲戚情分摆在那里,疏忽之下才派了个疯婆子过去。”雷老缓缓道,“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必然是大大出乎太平道的意料之外,正一道和全真道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施加压力,从李公子那里就开始乱了阵脚,他们不敢动张月鹿,只能动自己的人。说穿了,区区一个袁家算什么,就当是破财消灾。” 风老终于想明白了,又随口问道:“对了,苏染到底怎么死的?” 7017k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事后(下) 苏染是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中。 虽然齐玄素已经预料到击杀苏染会引起极大的风波,但绝对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间接导致了袁家被灭满门。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齐玄素和张月鹿冲出重围之后,发现追兵越来越少,最后再也不见半个追兵。 两人自然是察觉出蹊跷之处,不再逃跑,而是在原地隐藏起来,等了许久,仍是不见追兵赶来,略微商议之后,又折返回去。 待到两人重新回到断裂的石桥位置,顿时吃了一惊,这里有好些尸体,皆是被一招毙命。 张月鹿虽然不喜欢魏无鬼,但两人此时同乘一船,也只好问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蹲下身去查看伤口,神色凝重道:“我觉得是天人亲自出手,这些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是说那个阻住我们去路的天人。”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站起身,跃过石桥上的断裂缺口,来到对面。 张月鹿也随之跃过,两人的神色愈发凝重。 只见山路上满是尸体。 “这……”饶是齐玄素见过许多江湖厮杀,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当先迈步走去,两人顺着狭长险峻的山道一路往下,就见山路上倒满了尸体,从服饰和兵刃上来看,应该都是先前追杀他们的人。 这条山路便如修罗场一般。 张月鹿来到一具尸体跟前,蹲下身去翻看了一下,发现尸体上的致命伤口是由火铳造成的,说道:“看来不仅是那位天人大开杀戒,还有其他人从旁协助,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内讧。” 齐玄素又检查了其他几具尸体,认可了张月鹿的说法:“看来是了,好狠辣的手段。” 张月鹿想了一阵,倏地站了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天人根本不是想要杀我们,而是要把这些人杀人灭口,所有他才会只伤你而不杀你,才会拦住我们的去路,把我们逼向这边的山路,这是把我们当成了鱼饵。” 齐玄素点头道:“说得通,这些人都是袁家的人,那么袁家……” 张月鹿叹了一声:“不是死了,就是已经逃了。不过裴真人还在江陵府城内,也许会有转机。” 齐玄素提议道:“既然有裴真人坐镇江陵府,那么我们倒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再找找看,也许还有幸存之人。” “也只好如此了,在水潭那里碰头。”张月鹿没有拒绝,姑且是暂时相信了齐玄素。 两人分头行动,倒是找到了几个幸存之人,不过都已经伤重难治,回天乏术,自然没什么收获。 两人再次碰头之后,沿着原路往回走,又在路上看到了袁奉禅和袁尚道父子二人的尸体。 袁奉禅没什么可说的,袁尚道之死却让两人颇感吃惊。 齐玄素大概查看了袁奉禅的尸体,说道:“是被人以暗劲震断了心脉而死,十分隐蔽巧妙,我当时分明有所留手,绝不会将袁尚道置于死地。” 张月鹿道:“既然是袁尚道死了,那么说明一件事,袁家多半也要被人灭口。”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良久,张月鹿才开口道:“好快的动作,只怕紫仙山那边刚有结果,这边就已经开始布局行动。对了,是你杀了苏染?” 齐玄素沉默不语。 张月鹿没有深问下去,是谁杀了苏染,就像是谁把袁家灭口一样,关键不在于答案,而在于证据。 并非道门多么尊崇律法,事事都要讲究证据,而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律法、道德、大义就变得重要起来,谁也不想在道义上陷入被动。 在这方面,齐玄素不能与张月鹿相提并论,不过在张月鹿看来,魏无鬼也是有靠山的,靠山就是裴小楼。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张姑娘,我们也该分别了。” 张月鹿问道:“你不去江陵府见裴真人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孙女不见了,我得去找她。” “孙女?我看未必。”张月鹿显然不认为魏无鬼是个老人,“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齐玄素倒也没有一味嘴硬,只是说道:“别人托付给我,让我护她周全,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张姑娘,你就看在我们携手御敌的情谊上,放我离去吧。”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不置可否。 …… 柳湖骑着“步月”冲入密林,没走多久,就发现不知何时竟是起雾了,白茫茫的大雾,逐渐笼罩了整个树林,再有片刻,四周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不辨东南西北。 不过“步月”却是轻车熟路,载着她一路狂奔,只能听到“步月”清脆的马蹄声。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隐隐传来了喧闹之声。 待到白雾彻底散去,柳湖发现自己竟是来到了一处闹市长街所在。 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绸缎庄。 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不少楼阁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可仔细看去,这些人无不是脸色惨白,就好似纸人一般。 长街的入口立着一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着“鬼街”二字,乍一看去是黑色,可仔细一看,却是仿佛鲜血凝固后的红黑色,这两个字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 柳湖只觉得头皮炸开,几乎要晕过去。 不过“步月”却是半点不怕,光明正大地走入长街之中,这些“人”对柳湖和“步月”视若无睹,只当一人一马不存在一般。 柳湖紧紧伏在马背上,握紧了齐玄素的“神龙手铳”,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被这些魑魅魍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很快,“步月”来到了空荡荡的菜市口,不见犯人、鬼卒和刽子手。 就在这时,柳湖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是谁?” 柳湖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刑架上有一个绳套,应该是用来执行绞刑的,一个比柳湖还小许多的小姑娘正把这个绳套当作秋千,来回悠荡着,分外诡异。 “步月”却是认得这小姑娘,甩头摆尾,并跺着前蹄,透出几分谄媚意味。 小姑娘不等“秋千”停下,便飞身下来,来到“步月”面前,摸了摸它的马头:“咱们又见面了。” …… 袁园付之一炬,什么也没剩下。 裴小楼从地道出来之后,又去了郡王府。 秦公辅不愿过多牵扯到道门的内斗之中,多少有些不悦,不过还是见了裴小楼,只是言语中便透出几分强硬:“裴真人,你要彻查袁家,我把巡抚和镇守总兵官都给你请来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裴小楼的态度却是十分客气,说道:“不敢当‘吩咐’二字,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郡王殿下。” 秦公辅却是听出来了,这次无关道门内部倾轧,应该只是裴小楼的私事。 既然是私事,便是人情往来,秦公辅的态度立时缓和下来:“真人请讲。” 裴小楼将秦无病送给魏无鬼一块令牌以及魏无鬼冒充秦无病亲兵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道:“这个魏无鬼,与我有些干系,若是有人问起他的来历,还请殿下帮忙圆上一圆。” 秦公辅沉吟了片刻,虽然觉得有些风险,但既然是秦无病送出的令牌,郡王府本就脱不开干系,又有裴小楼的情面,便点头答应下来。 7017k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人(上) 袁家被灭门,一切线索被销毁,甚至袁家的部分家财也早已被转移到了南洋,但雁青商会名下的商铺等产业却跑不掉。 只是雁青商会的产业大多在江南道府的辖境之内,那里不属于全真道的管辖范围。裴小楼要等张月鹿回来联合办案。 按照道理来说,江南道府应该属于正一道,事实上因为江南繁华,江州金陵是道门海贸的中心,三道势力在此交汇,所以江南道府与昆仑道府一般,直属于金阙,道府内部也是三道成员皆有。 不过慈航一脉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在江南道府的势力最大,影响最深,几乎每代慈航真人都出任过江南道府的府主。 张月鹿的一位师姐如今就在江南道府担任首席副府主,只是年纪与慈航真人相差不大,等到慈航真人飞升的那一天,她也垂垂老矣,除非慈航真人能成为大掌教而提前放弃慈航真人的名号,否则她注定很难继承慈航真人的衣钵,不过这不是慈航真人选择张月鹿的唯一理由。 这又要牵扯到天师之位的继承,这是慈航真人的天然弱势所在。清微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可以继承国师之位,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也可以继承地师之位。唯独慈航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很难继承天师之位。 虽然玄圣已经废除“非张姓不可继承天师”的规矩,但张家内部对此仍旧抱有极大执念,尤其是张家的大宗嫡系,对于张家旁支尚且怀有防备,更何况是外姓之人。 这也是张家始终不如李家的缘故,李家可以容忍义子、女婿执掌门户,代代有强人,哪怕被玄圣打压限制,仍旧发展迅速,如今几乎完全掌握了太平道,没有第二个声音。张家却连旁支都容忍不了,仍旧主导正一道,却被慈航一脉分去了许多权柄。 唯一的外姓天师颜飞卿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既是上代老天师的心爱弟子,又是玄圣的知交好友,夫人苏云媗还是那一代的慈航真人。若是再往上算,苏云媗的师父嫁给了大玄高祖皇帝,成为玄圣夫人的继母,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与玄圣还是连襟。再加上张家刚刚被玄圣废黜了一位天师,元气大伤,颜飞卿这才成为唯一的外姓天师。 细算下来,当年的外姓天师颜飞卿有师徒传承的名分,有玄圣的支持,有正一道中举足轻重的慈航一脉的支持,甚至还有皇室的支持,再加上正值张家元气大伤,方能压倒张家的反对声音,夺得天师之位。如今的慈航真人万万不能与当初的颜飞卿相比,继承天师位置的希望十分渺茫。若要强争,很可能会造成正一道的内斗和分裂。不过对于张家来说,也是一个隐患。本代天师在世时尚且好说,能镇得住慈航真人,可等到天师飞升离世,新任天师上位,未必就能压服慈航真人,正一道很可能形成双“王”并立的局面。如此一来,双方必须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仔细想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张月鹿,她是张家子弟,又是慈航真人的弟子,如果选择她成为下下代天师的继承人,可以同时兼顾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利益。唯一的不足,张月鹿是张家旁支,并非大宗出身,不过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 这次金阙派遣张月鹿彻查此案,主要就是慈航真人的意思,虽然国师才是轮值大真人,但一个紫仙山的案子还不至于让轮值大真人亲自过问。国师更不可能主动过问,那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事实上金阙议事也有等级,不一定非要所有参知真人和平章大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参知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以及三十六人的“大议”。 这次紫仙山大案就是到了“小议”这一级,主持这次“小议”的正是慈航真人。 张月鹿行文江南道府,其实代表的是慈航真人,所以江南道府那边已经开始彻查雁青商会,只是江南道府内部盘根错节,进展缓慢,不过随着袁家老小“畏罪自杀”,查抄雁青商会已成定局。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能走成,被张月鹿半是强迫地带回了江陵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不偷袭不用奇招,那么齐玄素暂时不是张月鹿的对手。不过张月鹿也并非不近人情,回来之前,她帮齐玄素将那片树林搜索了一遍,仍是不见柳湖的踪迹,甚至连马蹄印都没有半个,似乎柳湖根本没有进入树林。 两人回到江陵府后,直接去了神霄观。 裴小楼也下榻在这座江陵府最大的道观,听道童说张法师回来,立刻出来相迎。 张月鹿见到裴小楼的一句的就是:“裴真人,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裴小楼并不认得易容后的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对此早有准备,张月鹿话音方落,他已经主动行礼道:“魏无鬼见过真人。” 裴小楼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过来,微微点头道:“老郡王还问起过你呢。” 齐玄素惭愧道:“在下无能,有负所托。” 张月鹿一挑眉,这俩人还演上了。 如果魏无鬼真是秦无病的亲兵,那么秦无病回函的时候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现在去查,肯定查不出什么,这几个人多半已经统一口径。 张月鹿没有当场点破,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紫仙山的案子。 “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张月鹿当先往正堂走去。 裴小楼与齐玄素一个交换眼神,笑道:“对,正事要紧。” 三人来到客厅,分而落座,裴小楼和张月鹿分别坐了正中主位的左右,齐玄素坐在裴小楼那边的下首。 因为齐玄素也是知情人,所以两人没有避讳他,将各自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齐玄素听得心惊,袁家背后竟然牵涉到了“天廷”,这次为了销毁证据,“天廷”一共出动了两位天人。如此算来,他已经见过“天廷”的风元帅和风伯。 风元帅属于风雷火电四大元帅,风伯与雨师、雷公、电母并列齐名,这就是八位天人。“天廷”还有三大天官、四大天师,已经超过双手之数的天人,其实力甚至超过了部分实力较弱的地方道府,难怪敢号称“天廷”。 齐玄素也从两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天廷”的总坛之所以设在岭南,是因为“天廷”还要兼顾南洋,“天廷”老祖甚至是几个南洋小国的护国大真人,位比国师,他麾下的几位元帅也并非自吹自擂,在那些南洋小国都挂有兵马大元帅的虚名。 两人交换了各自所知的情况后,张月鹿对于裴小楼的观感大为改变,裴小楼平日里总给人不靠谱的感觉,说得好听些叫玩世不恭,说得难听些就是没有正形。不过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裴小楼还是把持得住。 张月鹿问道:“接下来主要是去江州清查雁青商会名下资产,裴真人是否同去?” 裴小楼点头道:“自然同去。” 张月鹿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齐玄素,齐玄素却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微闭双目,似乎正在假寐。 张月鹿轻声道:“魏亲兵。” “嗯。”齐玄素倏地睁开了眼睛,状若茫然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问道:“魏亲兵,你要不要去江州?” “本来是要去的。”齐玄素回答道,“不过小湖不见了,我得先找她。” “小湖,就是那个小姑娘?”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又望向裴小楼:“裴真人的意思呢?” 裴小楼道:“要我说,此事本也与老魏无关,正所谓击鼓卖糖,各干各行,我们去查案,他去找人,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张月鹿心有不甘,却没有阻挠齐玄素找人。 7017k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寻人(下) 在裴小楼的掩护下,齐玄素成功逃出张月鹿的“魔爪”,开始寻找柳湖。 不过齐玄素没有漫无目的地胡乱寻找,而是先理清思路。 如果是天人劫走了柳湖,就算天人会飞天遁地,也不可能连半点马蹄痕迹都不留下,毕竟天人不大可能把马一并掳走。 若说是某种挪移法术,也不大可能,这种法术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不太可能临时起意,必然是有的放矢,那么又是如何预料到柳湖一定会进入树林? 所以这两种可能都可以排除。 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步月”出了问题? 原来的“步月”就是一匹普通的老马,有些小聪明,体力不大行,不抗冻。可随着他走了一趟“鬼国洞天”之后,“步月”就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仅不见老态,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子阴气。 齐玄素想到此处,不由想起了自己得自“死之玄玉”的神通,可以打开一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阴阳门”,虽然他因为自身血气的缘故,不能穿过“阴阳门”,但不意味着其他“人”无法穿过。 想到此处,齐玄素又耐心等到入夜,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之后,悄然离开江陵府,然后在一无人之地召出那只被他收服的女鬼。 女鬼的灵智不低,天然对于阴气的感知十分敏锐,在女鬼的引领下,齐玄素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坟地,甚至可以看到几点鬼火。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施展此类神通,倒是不必画符念咒,也不必踏罡步斗,不过对于法力的损耗有相当要求。或者说消耗法力的多寡与环境有极大的关系,若是阴气浓郁的地方,比如鬼国洞天的帝柳位置,消耗就微乎其微,可若是正常地方,就会大损法力。如果是阳气浓郁的地方,甚至会无法打开门户。 此处坟地纵然有些阴气,不过靠近江陵府这等人烟稠密的大城,也相当有限,所以齐玄素在开启门户之后,只觉得将近半数的法力瞬间一空。 然后就见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门户之中荡漾起层层涟漪。 按照道理来说,这道门户可以召唤三大阴物之一,不过看这个架势,却不像三大阴物降临阳世人间。 片刻后,一个马头从门户探了出来,看到齐玄素后先是眨了眨眼,然后打了个响鼻。 齐玄素不由松了一口气,还真让他猜对了。 然后就见“步月”整个从门户中走出,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稍大的姑娘自然就是柳湖,稍小的姑娘也算半个熟人,正是殷先生的孙女。 齐玄素至今也想不明白,千年老鬼哪来的孙女。 “你好呀。”殷小姑娘主动向齐玄素招了招手,“你戴面具了?真有意思。” 大概只有齐玄素才能开启这道门户,所以哪怕是齐玄素戴了可以遮掩本身气息的白狐脸面具,仍旧瞒不过殷小姑娘。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比如殷小姑娘可以看破表象,也说不定。 “殷姑娘,你好。”齐玄素拱了拱手,又望向坐在殷小姑娘身后的柳湖。 柳湖脸色微白,这次“过阴”,虽然时间不长,但让她受惊不小。好在殷小姑娘安慰她说很快就可以离开,她这才稍稍安心下来。现在看来,倒是没有骗她。 柳湖从马背上下来,来到齐玄素身旁,轻声道:“魏叔叔。” 齐玄素微微点头,十分淡定,倒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故意把柳湖送入“鬼国洞天”去避难。 齐玄素又把目光转向“步月”,伸手拍了拍马头:“你竟然还有穿行阴阳的本事?见势不妙就跑到‘鬼国洞天’,倒是有些意思。” “步月”晃了晃脑袋。 殷小姑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齐玄素道别:“我该回去了,你以后要是有事,就开这扇门。对了,你的马也可以寄存在这里,它能自己过来,我会帮你代为照看。” 齐玄素闻言看了“步月”一眼,道:“那就多谢殷姑娘了。” 殷小姑娘转身走回门户之中,这道由齐玄素开启的门户迅速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齐玄素收起女鬼,只剩下“步月”和柳湖。 柳湖问道:“魏叔叔,我们接下来还去江州吗?” 齐玄素沉吟道:“张青霄和裴真人要去江州继续查案,我们不好与他们同行。可这个案子与太平道有关,若是从陆路经过太平道的地盘去往直隶,风险也着实不小。却是两难。不过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沿着大运河乘船北上,一路都在船上,可以不进城不住店。” 齐玄素与其说是在与柳湖商量,倒不如说他在自问自答。 水路,海路,陆路。条条大路通直隶。 经过了紫仙山一事之后,齐玄素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太平道到底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可以调动几百号江湖好手的袁家,说灭就灭了,上午还大宴宾客,晚上就付之一炬,甚至不必太平道或者李家亲自动手,只是李家的外围势力出面收拾残局。 现在要他从太平道和李家的核心势力范围横穿过去,说不心虚,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齐玄素也有优势,那就是目标小,太平道不太可能注意到他这个小人物。 哪怕正是他这个小人物搅动局势,抢走了“玄玉”,杀了沈玉崒,杀了苏染,间接导致紫仙山大案爆发,可太平道并不知情。 想到此处,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三件事,都与七娘有关。 现在回想起来,凤台县争夺“玄玉”,着实是蹊跷,太平道竟然只派了一群普通青鸾卫和两个试百户,再没见到其他太平道之人。就算太平道有着不想引起正一道和全真道注意的考量,也还是不太合理。 如果没有七娘暗中保驾护航,那么齐玄素是否就能见到太平道的高手了?还是说,七娘不止杀了诸葛永明一人? 沈玉崒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那是齐玄素第一次杀人,而且还是七娘手把手教的。 至于紫仙山一事,似乎与七娘无关,可一手促成这笔“生意”的正是七娘。 齐玄素早就知道七娘不简单,却又没想到七娘这么不简单。 如果说七娘代表了清平会,那么参照“天廷”与太平道的关系,清平会又是谁的外围势力?正一道?还是全真道?亦或是这些年来始终沉寂的儒门? 齐玄素没去深思,也不想去深思。 就算七娘有些谋划,可没害他,更没有强迫他如何。 且不说七娘是他的救命恩人,若非七娘,他早就成了人家的刀下亡魂。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没有七娘的帮助,不要说给师父报仇,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没有七娘,他不会有今日的一身玄通和光明的前途,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游方道士,张月鹿是天上可望不可即的天上仙子,裴小楼和雷小环是不会正眼看他的大人物,岳柳离和万修武更是他一辈子也难以追上的年轻俊彦,当年的那些仇怨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 什么叫恩同再造?这就是了。 亲娘对待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从不肯去深思七娘种种举动背后的深意。 想出来又能如何?本来仿佛母子的两人生出隔阂,然后做个孤家寡人? 没什么意思。 齐玄素收敛思绪,最终有了决定:“我们走大运河的水路。” 7017k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冷与热 齐玄素把“步月”赶去“鬼国洞天”,带着柳湖来到渡口。 说是渡口,倒像是个港口,规模相当不小,不仅停靠了许多客船和货船,而且岸上有酒楼、客栈、酒馆、茶铺、妓院、货栈、仓库。除此之外,在这里还有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挂着好几块牌子,有朝廷市舶司的,也有道门市舶堂的,还有某某商会,半公半私,既管理来往货船,也管理岸上的客店仓库,还兼顾客船的业务。 齐玄素和柳湖来到此处小院,直接去了挂着“客船”牌子的偏厅。 这里自然不能与售卖飞舟船票的宽敞厅堂相比,不过也还算不错,与当铺有些类似,高高的柜台,木质的栅栏,一个又一个的小窗口,有些窗口后面站着人,有些窗口则空无一人,挂着“已卖完”的牌子。 与张月鹿短暂相处之后,齐玄素发现老人的相貌可能不太适合自己,虽然白狐脸面具可以改变声音,但齐玄素毕竟是个年轻人,举止、神态、行为习惯都不像真正的老人,反正张月鹿是打死也不信魏无鬼是个老朽。 于是齐玄素干脆换了个年轻的面容,十分俊秀,因为先前打斗,衣袖被毁,又花了十个太平钱给自己换了身质地不错的新衣裳,看上去也是气度不俗,像个体面的士绅。 东方叫士绅,西方叫绅士,一个低于真正权贵又高于普通百姓的阶层。 齐玄素来到一个窗口前,问道:“有没有去渤海府的船票?不要海船,走大运河的,最好是马上开船,不要等太长时间。” 里面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见齐玄素衣着不俗,顿时露出了笑容:“这位公子,刚好有一艘,不过是铁船,船票有些贵。” 自从西洋的铁甲船技术传入东方之后,不仅海上有了铁甲舰,内河也有小一号铁甲船,说是铁甲,实则并没有防御火炮的装甲,只是从木船变为铁船,不靠风帆,不靠人力,靠烧煤,不仅可以逆流而上,而且速度更快。 不过受制于每年的钢铁产量,又要优先供应水师建造巨型铁甲舰,所以这种铁船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船票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纵然比不得道门的飞舟,普通百姓也是万万坐不起的,只有士绅出行才会选择这类铁船。 齐玄素直接问道:“多少?” 男人介绍道:“铁船的房间有甲乙丙三等,价格自然不同,丙等是三圆太平钱,乙等是五圆太平钱,甲等是十圆太平钱。甲等房有专门的伙计伺候,十二个时辰热水,一日三餐都是由专门从金陵府雇来的厨子负责,像公子这样的体面人……”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一下,望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又带了女眷,最好是甲等房。” 齐玄素想了想,取出两张小票:“两间甲等房。” 男人动作麻利地收起两张小票,然后交还给齐玄素两张印刷精美且残留着点点油墨香气的船票,交代道:“黄字号码头,挂着‘甲三十六’旗子的铁船就是。”说着他又看了眼座钟:“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开船,公子千万记好,不要耽搁了时辰。” 齐玄素拿过船票,脸上云淡风轻,实则有些心疼。 他花费两千五百太平钱买来的双刀被张月鹿打断了一把,那就是一千二百五十太平钱,说没就没了。 他又不能跟张月鹿去算这笔账,且不说他还没洗脱自己的嫌疑,就算洗脱了嫌疑,也从张月鹿手中要到了赔偿,然后呢?日后他还是要面对张月鹿的,魏无鬼的身份不可能瞒住张月鹿一辈子。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张月鹿又想起这一茬,齐玄素就有乐子瞧了。 除此之外,虽然齐玄素得了一套“七凤羽”和几枚“极乐针”,但“神龙手铳”的弹药也消耗不小,不算普通的破甲弹丸,还剩下四发“龙睛乙二”和八发“龙睛乙三”,“凤眼乙三”已经消耗殆尽,一进一出,算是持平。 如今齐玄素没有道士身份,更不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能去天机堂补充弹丸,可如果从黑市补充,价格最起码要翻一倍,就凭齐玄素如今的身家,买不了多少。 所以齐玄素不得不精打细算,尽力把这一路的开销控制在五十圆太平钱之内。 平心而论,五十圆太平钱并不算个小数目。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才三十六圆太平钱。若是以最低限度标准来算,十圆太平钱够一家三口一年的普通开销。 五十圆太平钱,已经是五年的开销。就算不按最低标准,也抵得上两年开销。 由此可见,灵物是何等昂贵,更不必说灵物之上还有宝物,动辄便是上万太平钱,而且数量不多,半仙物更是有市无价。 也可见刘复同贪墨十万太平钱为何会被视作大案,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一百年才一千圆太平钱。以此推算,十万太平钱是一万年。 根据刘复同自己的供述,十万太平钱主要用来买宅子、养女人、养私生子,除去购置宅子的钱,花在这些女人和私生子身上的也有几万太平钱,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齐玄素这个在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好几遭的准五品道士都拿不出来,甚至没见过。 说句不好听的,齐玄素这个没见过钱的土鳖,也就最近大半年才有了点身家,如果陡然而富,除了买灵物宝物和火器丹药,或者购房买地,只是单纯享乐,都想不出这么多钱该怎么挥霍。他的想象力还停留在出门坐飞舟、出入行院上面。 齐玄素和柳湖离开此地,来到黄字号码头,一眼就看到了那艘唯一的铁船——实在是太显眼了,相较于周围的木船,就如鹤立鸡群一般,异常庞大,能承载数百位乘客。 铁船,顾名思义,通体钢铁建造而成,很少有木质结构。因为是内河,并非航海,所以没有装备火炮,也没有风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烟囱。 以美观而论,烟囱自然不如漂亮的风帆。多少让人有些不习惯、不适应。却又不得不适应,不得不习惯。 这是一个“冷热并存”的时代。 一方面,黑衣人手持火铳,乘坐铁甲舰纵横四海,真理只在火炮的射程之内。 另一方面,陆地还是骑兵和冷兵器为尊,在法术符箓的加持下,出现了可以抵御火铳的铁甲,虽然增加了骑兵的成本,但“铁骑”二字变得名副其实,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兵,在战场上当真是横冲直撞,不仅可以顶着火铳冲锋,而且寻常拒马根本无法阻挡,若是天人武夫亲自披甲冲阵,寻常城门也可以一冲而破。 道门方面同样如此。 一方面,道门天机堂致力于研发各种威力可怖的火器,“龙睛”和“凤眼”系列名满天下,又有飞舟舰队,称霸天空。化生堂则是研发各种造物,废材变天才,只在于想不想,或者值不值,而不在于能不能。就是普通人,只要一身灵官甲胄,也可以拥有大神通,可谓是夺天人之造化,更不用说各种阴物以及传说中的造神工程。这些变化将道门推上了巅峰,从西域到东海,从婆娑洲到凤麟洲,道门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另一方面,主导道门的道士们还是看重自身的境界修为,偏爱宝物和仙物,不怎么使用火器,修炼到极致之后,不必造神,他们本身就是神,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挥手造物,移山倒海,无所不能。以一人敌万人,并非虚妄。所以在有着火器、灵官等捷径的情况下,仍旧有许多人热衷于修道求长生,古老的刀剑、弓弩、符咒、法术仍旧能发挥作用。 这是一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世道,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道。 7017k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铁与火 铁船从江陵府出发之后,沿大江南下,然后从大江转入大运河,沿着大运河北上。 三天后,铁船已经离开了湖州境内,转入了大运河的芦州段。 对于齐玄素来说,芦州是半个福地,他就是从这里开始“转运”的,不过走大运河还属于首次。 今天阳光明媚,大运河经过这几年的清淤治理,清澈许多,河面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柳湖站在甲板上,眺望两岸。田野之间不时可见巨大的作坊,滚滚黑烟升起,直冲天际,好似狼烟。 这些作坊都是近百年来兴起的新鲜事物,主要以熔炼钢铁为主,虽然各地建筑仍旧以砖石木质为主要材料,但火器、铁甲舰都需要大量的钢铁,有需求,这些钢铁作坊便应运而生。 说来也是巧合,无论是火器,还是熔炼钢铁,都与火有关,偏偏大玄起于北方,乃是水德,正是“冷热并存”。 齐玄素站在柳湖旁边,同样在眺望那些喷吐出滚滚黑烟的钢铁作坊,西北各州地广人稀,略显贫瘠,各州多的是各种矿场。作坊主要集中在东部,又分南北。江南作坊以“轻”为主,江北的作坊就以“重”为主,这也算是江北的特色。 这些作坊,约有半数属于朝廷,部分属于道门,只有极少部分属于个人,也都是实力雄厚的士绅之流,绝非普通人可以经营。 齐玄素并非第一次来江北,以前之所以没有见到这么多作坊,是因为作坊选址要考虑运输、人力、原料等成本,所以这些作坊大多靠近矿山产地、人烟稠密的城镇、便利的交通枢纽。关键还是交通运输,无论是原料的运进,还是成品的运出,都决定了船运是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无非就是水运和海运,那么沿着大运河一线存在大量钢铁作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世道在变化,很多士绅都放弃了代代相传的田地,开始涉足商贸,有的委托他人参与海贸,有的成为了作坊主。作坊是需要人手的,部分没了土地的百姓和城镇的百姓,便走入作坊做工。 齐玄素忽然想起在万象道宫中学过的“屠龙术”。 玄圣曾经说过,我们常常为了解决某个问题创造出某种事物,或是一种规矩,或是一种方法,当解决了问题之后,我们所创造出的这种新事物,规矩也好,方法也罢,又会生出新的难题。 作坊就是最好的例子,“商”和“工”的兴起,解决了部分“农”的问题,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 这些作坊不是善坊,虽然收容了失去土地的百姓,降低了出现大规模流民和发生大规模饥荒的可能,但极度的劳累和恶劣环境会极大摧残身心,鲜有人能活到五十岁,贫穷和饥饿也常伴左右,一日不做工便没有一日的口粮,几天不做工,全家都要饿死,这种情况下,许多半大孩子不得不提前出来做工,而过度的劳累又会造成孩童少年的夭折。 这还不包括疾病的威胁,虽然有化生堂,但高昂的收费总是让人望而却步。 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说清。 这也是隐秘结社大为兴盛的原因之一,人是要有念想的,如果现世中求不得,就只能向来世或者死后去求,隐秘结社宣扬的种种理念恰恰满足了人们对于念想的需求,哪怕这个念想是虚假的,永远不可能实现,仍旧有人为之痴狂。 道门对此并非没有预料,当年初代地师徐无鬼和玄圣有过一场争论。 徐地师认为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就像一张饼,最开始的时候能吃到六成,渐渐只有五成,最后只剩下三成、两成,难以维持。 贪婪是人性,想要从人性上入手来解决问题,做到天下大同,基本是不可能的,儒门在这个圈子里兜兜转转上千年,也未见得天下太平,更没见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么道门又凭什么胜过儒门的千百年之功?所以非要另辟蹊径不可。 徐地师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饼做大,让这张饼可以养活所有人,那么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只要饼足够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权贵们也能尽享荣华,这大约便是盛世气象,天下太平。 现在看来,徐地师的办法只能解决部分问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饼再大,不改变分饼的方式,仍是有问题的。 想要改变这些问题,也许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变革,也许会再次落入儒门的窠臼之中,兜兜转转,不见出路。 齐玄素并没有深思,他能看出其中的部分问题,不意味着他能产生深刻的共情,得益于万象道宫的教导,他拥有一身在无论乱世还是盛世都能活下去的扎实本领,他经历过生死,却没体会过真正的贫困。 齐玄素的穷,是相较于士绅、富商、官员权贵、高品道士而言。相较于普通百姓,身家好几千太平钱的齐玄素是个不折不扣的体面人。他过得最惨的时候,几十个太平钱还是拿得出来,从没为吃饭发过愁。虽然其中有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原因,但江湖凶险也不必多说,稍有不慎,死得比那些身心受到生活极大摧残的百姓还要更快些,绝大部分人都不愿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齐玄素的大部分太平钱都来路不正,但相较于某些士绅之流,倒是更干净些。 其实齐玄素没什么天大的志向,他知道改变世道人心这种事情,他做不来,所以他只是想迎娶张月鹿,晋升二品太乙道士,带着真人的名号以道门宿老的身份退隐享清福,以后金阙大议的时候,能有个旁听的席位,此生就算是圆满了。 正当齐玄素出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多年磨砺出来的警觉让齐玄素瞬间回神,转身望去,并不着痕迹地护住身旁的柳湖。 看到来人的相貌,齐玄素不由一怔。 竟然是个熟人。 许寇。 如今的许寇已经升为主事,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是五品道士,不过因为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这些年来不断升升降降,品级不高,资格却老,所以升为主事,倒也没引起太多争议。 不过许寇今天没有身着道门的正装,而是一身便服,不像有公务在身的样子。 他怎么在这里? 齐玄素不动声色,只是略微打量,便收回了目光。 许寇之所以出现在这艘船上,只能说是巧合,张月鹿给出的命令是,完成既定任务之后,各主事自行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许寇完成了手头的差事之后,通过地方道府的“讯符阵”请示张月鹿,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返回齐州老家探亲,张月鹿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答应下来。 于是许寇先搭市舶堂的顺风船到江陵,然后换乘客船走大运河,刚好与齐玄素同乘一船。 齐玄素打量许寇的时候,许寇也在打量齐玄素。 他当然看得出这对兄妹颇为不俗,且不说男子有些让他看不出深浅,那个小姑娘行走之间,呼吸吐纳,竟似是一位先天之人,这可就十分惊人了,放在道门中也不算常见。更何况男子并不掩饰自己腰间的“神龙手铳”,明晃晃的象牙握柄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 许寇犹豫了一下,抱拳道:“许寇。” “小阎罗?”齐玄素淡笑道。 许寇不掩脸上讶异:“你听说过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曾听青鸾卫的朋友提起过许兄弟。” 7017k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位岳母 许寇曾经做过青鸾卫的百户,后来转入了齐州道府,又从齐州道府转入了天罡堂,升迁路线一目了然。不像齐玄素,从师父死后到进入天罡堂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 许寇问道:“不知是哪位青鸾卫朋友,也许还是我的旧相识。” “第八天养,不知许兄听说过没有?”齐玄素早就想好了说辞。 许寇想了想:“第八这个姓氏却是罕见,不过我有些印象,在亲军都尉府的确有一位姓第八的指挥同知,阁下的这位朋友大约便是这位同知大人的晚辈。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齐玄素道:“在下魏无鬼,如今在黑衣人任职,最近算是休沐,处理些私事。” “巧了,我也是趁着休沐处理些私事。”许寇笑道,“说是私事,实际上是回老家看一眼。自从我去了天罡堂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家。虽说道门已经下发了安家费,在玉京有个住处,可总觉得那里只是个临时的窝,不是叶落归根的地方。兄弟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进了安魂司,能回来的时候还是尽量回来一趟。” “说的是啊,‘应龙’坠落的时候,我就跟随将军驻扎在距离措温布不远的地方,算是亲眼见证,好些人说没就没了。事发之后,我特意去了湖畔一趟,还见过一位真人呢。”齐玄素说着九真一假的话语,反正他的这些经历已经被张月鹿掌握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许寇知道。 许寇迟疑了一下:“魏兄弟,你说的这位真人是男是女?” “女的。”齐玄素道,“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很是和蔼。” 许寇轻咳了一声:“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真人应该就是我们天罡堂的新任掌堂真人,也是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的三位参知真人之一,慈航真人。” 齐玄素眨了眨眼,似是没有反应过来:“慈航……真人?” “对,慈航真人,我至今都无缘得见一面。只是听说上官真人遇袭的时候,是恰好返回玉京的慈航真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许寇毕竟在天罡堂做主事,涉及到的又都是天罡堂的人,消息比流落在江湖的齐玄素要灵通许多。 道门内部,男性真人的确占据了多数,可女性真人也不算少,再加上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所有真人都是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着装、差不多的仙风道骨,再加上齐玄素并未见到慈航真人托举“应龙”落地的景象,所以还真没往慈航真人那方面去想。毕竟参知真人和真人的区别还是挺大的,分量更是天差地别。参知真人之间,排名靠前与排名靠后的区别同样很大。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自己那日在措温布见到的那位女性真人竟然是排名前三的参知真人。 说震惊也震惊,可毕竟已经过去了。 他转而想到一件事,慈航真人是张月鹿的师父。 他立时明白张月鹿是怎么掌握自己的行踪了,原来是这里出现了问题。本就是师徒,又都是女子,肯定要交流的,说不定交流还很频繁。一交流,就把魏无鬼这小子给揪出来了。 齐玄素又想到一个一直存在却被他忽视的问题,师徒如父子,自然师徒也如母女,如果自己真想迎娶张月鹿,是不是还得过慈航真人这一关?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可真命苦,人家都是一个岳母,凭什么他是两个岳母? 一个澹台琼,他尚且对付不了,还来个位列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的慈航真人,要是慈航真人真成了七代大掌教,张月鹿又水涨船高,那他仅仅成为一个普通二品太乙道士就有些不够看了,难不成就这么一路奔着参知真人的目标去了? 那可是参知真人,一府之主,一堂之主,一宫之主,位子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除去飞升离世、坐化身死以及晋升为参知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等情况。大多数情况下,有人想上去,就得有人下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断人权路,那是灭人满门的血仇。 就算有人因为离世或者晋升空出了位置,那些位置也早就有了人选,比如慈航真人的位置,就是给慈航一脉留的,代表了整个慈航一脉的利益,别人抢不走。同样的还有东华一脉、清微一脉等等。 或者许多人盯着,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十几个真人争夺,必然牵扯到道门内部庞大的派系斗争,又是腥风血雨。 这可不是夸大,齐玄素从袁家的下场,已经初步见识了道门内斗的可怕,难怪七娘会说,江湖上的那点刀光剑影与道门内部的争斗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江湖上是干吆喝灭你满门未必就敢动手,道门是灭完满门也绝口不提半个字。其中区别,江湖更在意过程,道门更注重结果。 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那是江湖才有的浪漫。道门讲究留三分余地,除非能一击致命,不然不会撕破脸皮结下死仇。反过来说,一旦决定撕破脸动手,那就再无挽回余地可言。 若是没有前人铺路,孤身一人冲杀,就算有境界有修为,也是一条遍布鲜血的荆棘之路。 齐玄素的本愿只是做个体面的普通真人而已。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的思绪渐渐飘远,直到许寇又叫了一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没想到竟然是慈航真人,还有幸与这样的大人物说过话,实在是受宠若惊,让许兄见笑了。”齐玄素歉然道。 “人之常情。我要是能见到这等大人物,多半也会如此。”许寇被张月鹿教训了一次之后,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玉京生活,倒是收敛了许多暴躁和戾气,毕竟能有资格在玉京耍脾气的人,实在不算多。 许寇的目光转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问道:“这是令爱?” 道门的道士们个个如老乌龟,活个八九十岁轻而易举,突破百岁的不在少数,一生漫长。可如今世道,普通人的寿命仍旧不算长,七十古来稀,四十岁可称老夫,故而二十岁不到就生儿育女的也大有人在。若是十四五岁就生孩子,不到三十岁有个十几岁的女儿,也勉强说得通。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光棍子一个,哪有这么大的女儿,是一位老哥哥的女儿,托付我把她送到她姑姑那里,这孩子叫我一声叔叔。” 柳湖没有说话,向许寇行了一礼。 “袍泽兄弟。”许寇感叹了一句。天罡堂道士、青鸾卫、黑衣人,在这一点上,都是深有感触。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无论他们是好是坏,情谊都是真的。 齐玄素没有去解释他和菩萨蛮的关系,乐得许寇自己误会。 齐玄素是光棍,许寇也是光棍,许寇曾经有过老婆,不过已经过世了。两个光棍站在甲板上聊天,放眼望去,这船上多的是拖家带口之人,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好些孩子正在甲板上嬉戏打闹,一派安宁祥和,让见惯了打打杀杀的两人有些感慨和伤怀。 “这时候有酒就好了。”许寇靠在栏杆上,下意识地做着摇晃酒杯的动作。 齐玄素道:“怎么,许兄这是触景伤情,然后想要借酒消愁?” “我经常在想,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拼死拼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许寇似是在问齐玄素,又似是在问他自己,“飞升长生,太过渺茫,到头来还是人生百年。如果仅仅是活着,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辛劳。可要说为了享乐和前程,享乐总有腻烦的那一天,孤家寡人,前程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至于为了道门或者为了天下苍生,那是玄圣的境界,我实在没有这等觉悟。” 齐玄素道:“这个问题……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寇叹道:“所以要有个念想才行。” 齐玄素若有感触道:“的确,人活着是得有个念想。” 7017k 第一百五十九章 倭寇 内河航行不同于海航,海航总是充满危险,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妖兽,也会遇到杀人如麻的海盗。如果是远海,甚至会遇到已经在陆地近乎绝迹的蛟龙,蛟龙们可以在海上掀起风暴巨浪,哪怕是铁甲舰也有被掀翻的可能,而内河唯一需要在意的是各处厘关。 若是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这些厘关就成了难以逾越的关卡,仿佛一道道闸刀,切断江洋大盗们的所有希望。 因为裴小楼和郡王府的关系,无论是朝廷,还是道门,都没有下令缉捕魏无鬼,所以齐玄素现在还算是清白之身。不是女子清白的清白,而是没有案底在身的清白。 说话之间,一道厘关已经近在眼前,过往船只要在此缴纳商税,关卡也驻扎有捕快、青鸾卫和黑衣人,根据各种海捕文书对过往船只进行盘查。 至于为什么到处都有青鸾卫,则不得不提到地方青鸾卫的职责。 一是负责监察地方,搜集情报。二是负责监视各种身份敏感的海外来客。三是负责缉拿隐秘结社成员。四是负责缉捕盗匪和侦破各种比较特殊的案子,比如地方官吏贪墨、河堤失修、稅银被盗、连环杀人。 至于需要和普通百姓打交道的各种案子,如行窃、抢劫、通奸杀人、打架斗殴,青鸾卫是不管的,那是地方提刑按察使司的职责。事实上,大案要案终究是少的,反而是这种普通案子多如牛毛,又与百姓利害密切相关。 而青鸾卫和提刑按察使司也没有太多交集,青鸾卫的品级不高,却属于亲军都尉府,号称天子亲军,直属于皇帝,就是内阁也不能过问。提刑按察使司则与刑部对接,刑部又听从内阁的号令。 不过有些时候,为了应对某些大案要案,双方也会联合办案,一般由青鸾卫主导,从地方上抽调的捕头捕快听从青鸾卫的指挥,而在这段时间内,普通捕快也临时拥有青鸾卫的身份和权力,可以暂时穿着一身青衣,跨境办案捉人。 一般而言,同样的品级和资历,青鸾卫的待遇要好许多,这让许多捕快都想调入青鸾卫中。青鸾卫也会适当吸纳部分经验丰富的老捕快。不过青鸾卫最喜欢的还是黑衣人,如今的青鸾卫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从黑衣人中退下来的,许多黑衣人想要由武转文,也将青鸾卫视作中间的跳板。 放在前朝,文武泾渭分明,粗鄙武人还想做文官?那是万万不能。不过道门击败儒门之后,打破了许多儒门订立的规矩,刻意淡化文武之别,推崇出将入相,这也成了常态。 青鸾卫和捕快互不统属,却存在一些暗暗的高下之分,从来都是地方捕快想要调入青鸾卫的,很少有青鸾卫想要做捕快的。黑衣人和青鸾卫倒是不分高下,人员流动频繁。 至于黑衣人和青鸾卫的关系,黑衣人并不听从青鸾卫的调遣,也不比青鸾卫低一头,不过经常会协助青鸾卫处理一些棘手的敌人。大概就是青鸾卫搜集情报,确定目标,发现打不过,于是申请支援,然后黑衣人出面,重火器和重骑兵下场,摧枯拉朽,所以两家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故而经常可以看到捕快、青鸾卫、黑衣人三家联合行动,若是牵涉到隐秘结社,甚至还要加上道门的道士和灵官。朝廷之人加入道门,或者道门之人转入朝廷,很多就是因为这些联合行动而产生的契机。 许寇便是例子。 好巧不巧,今天过厘关的时候就遇到了青鸾卫的检查,铁船靠岸之后,手持火铳的黑衣人站在岸上,青鸾卫带着捕快来到船上,开始逐个盘查。 很快便排查到齐玄素和许寇这边,领头的青鸾卫试百户看到齐玄素携带火铳,原本还如临大敌,待到两人分别出示了黑衣人的腰牌和天罡堂的腰牌,顿时变得态度和煦。 都是自己人。 许寇顺势递出一支西洋传过来的纸质烤烟,问道:“怎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连黑衣人那边都惊动了?” 青鸾卫试百户接过烤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稍稍压低嗓音:“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是闹倭寇了。”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我大玄水师纵横四海,唯有西方诸国方能与之争锋,区区倭人,如何能成气候?” “嗨,说是倭寇,其实就是海贼,头头脑脑都是我们中原人,雇佣了好些倭人浪客,充当打手帮凶,平日里横行海上,打劫商船。这次被我们的水师围住,成了瓮中之鳖、笼中之雀,他们昏了头,竟然往陆地逃来,刚刚登岸,就被黑衣人击溃打散。”试百户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烤烟,“只是这伙海贼不像那些色目人,和我们长得都差不多,被打散之后,往人堆里一钻,躲藏起来,着实不好分辨。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慢慢排查,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齐玄素和许寇对视一眼,顿时明了。 这本就是黑衣人的差事,只是倭寇海贼混进百姓之中,黑衣人难以分辨,这就需要青鸾卫和捕快出面,尤其是各地捕快,不仅经验丰富,关键是对于地方的情况十分熟悉,三教九流都有交集,还有自己的线人耳目,找人并非难事。 就在此时,前面一艘同样是靠岸接受检查的货船上响起喧闹之声,紧接着就见一名赤着上身的汉子纵身一跃,跳入运河之中。 紧接着便是手持火铳的黑衣人出现在成箱的货物上面,居高临下地朝着滚滚河水开铳。 不一会儿,河面上便泛起了血水。 然后就是手持强弩的青鸾卫朝着河水中射出带着绳索的弩箭,配合渔网,将被火铳打伤的汉子从河水中捞了出来。 “老兄,你们今天不算白等。”许寇笑道。 青鸾卫试百户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不管多大的鱼,总比空手而归要好。我们要是一直毫无收获,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齐玄素问道:“话说回来,这要抓到什么时候?” “据说这伙海贼中有一条大鱼,还没找到。只要找到那条大鱼,我们差不多可以交差了。”试百户吐出一口烟雾,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这伙海贼不简单。 能被朝廷水师兴师动众围剿,又能冲破水师的包围,在陆地登岸,虽然转瞬就被黑衣人击溃,但还是有部分人逃出生天。 这不是普通海贼能做到的。 再联想到“大鱼”的说法,水师之所以针对这伙海贼,恐怕不是为了剿匪那么简单,而是因为这伙海贼中有重要人物。 大玄朝廷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三十六位镇守总兵官、近百位协守副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分别是北海水师、东海水师、南海水师,分别受辽东、京畿、江南三位总督节制。 芦州刚好位于东海水师和南海水师的交界位置,只是不知此次海上剿匪是东海水师出面,还是南海水师出面。 东海水师与太平道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东海水师的前身就是李家的船队。 南海水师则与正一道慈航一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前身是慈航一脉的船队。 这也让齐玄素想到一个可能。 这次剿灭海贼会不会与雁青商会的案子有关? 7017k 第一百六十章 海客与清酒 铁船共有三层,众多甲字房就在三楼。在二楼有一个小厅,类似于酒楼的布局,有各种酒类和吃食,不同于固定提供的一日三餐,不过需要额外收费。 许寇说想要喝酒,便去了二楼,齐玄素倒是不介意小酌几杯,不过考虑到柳湖,他还是决定先把柳湖送回房间,然后再去找许寇喝酒。 齐玄素和柳湖刚上楼梯,就与一个人走了照面。 此人一身士绅打扮,透着几分怪异,从其外表来看,皮肤略显粗糙,甚至有些发黑,这都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与养尊处优的士绅相去甚远。不过也并非绝对,有些家境优渥的士绅喜欢游历四方,甚至是亲自出海,糙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门时代了,而是贵乎自然的道门时代。 行走四方也是自然。 齐玄素在打量此人,此人也在打量齐玄素两人,目光扫过齐玄素身旁的柳湖,落在了齐玄素腰间的“神龙火铳”上面,脸色微微一变。 “神龙火铳”是游击及以上的黑衣人将领才能配发,其他人想要“神龙手铳”就只能花钱购买。不过敢公然把手铳佩戴腰间的,大多都有朝廷或者道门的背景,否则很容易引祸上身。 此人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这位兄台是黑衣人?” “正是。”齐玄素点头。 “难怪,难怪。”此人点了点头,“陆地上敢公然携带火铳的人,着实不多。”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问道:“陆地……难道海上人人携带火铳?” “差不多吧。毕竟远离陆地,没有官差,只能万事靠自己,不仅要防海贼,有时候还要防备自己人,火铳刀剑都不能缺。”此人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实不相瞒,我也算是多年的老海客了,没想到回来之后,朝廷不允许随意携带火铳,那些陪我多年的老伙计只能放在家里,还是挺不习惯的。” 过去是私藏强弩和盔甲被视作谋反,如今甲胄强弩和明黄颜色一样都得到了解禁,主要限制各种火器。 至于可以抵挡火器的符箓甲胄,工艺要求极高,是道门天机堂的得意手笔,与化生堂的灵官甲胄并列齐名。能被朝廷禁令限制的人仿造不出这种甲胄,能仿造这种甲胄的人根本不在乎朝廷的禁令。 齐玄素笑了笑:“在下魏无鬼,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王报岳。”此人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根纸质烤烟递给齐玄素。 “抱歉,不会。”齐玄素摆了摆手,颇有兴趣问道,“兄台说自己是老海客了,都去过什么地方?” 其实齐玄素对于海外的事情还是挺感兴趣的,江湖上也有过一阵出海热潮,说新大陆有金山银山,再加上好些出海的人的确是发了财,弄得齐玄素心里也挺痒痒的,毕竟他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孩子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兄弟,七娘更不必他去担心,着实没什么牵挂。再加上那时候齐玄素还没有返回道门的契机,孤身一人,去哪里也是去,便动了出海的心思。 只是后来齐玄素才知道,如今不比早年,出海是要本钱的,购进一批货物,带着上船,然后去西洋、去新大陆,这样才能发财。若是孤身一人,就只能做些水手船员的活计,挣个辛苦钱。 年轻人总是志气和傲气并存,齐玄素不肯去做个任人摆布的水手,又穷得叮当响,没有本钱,便想要找七娘借贷,结果被七娘毫不客气地训斥、嘲讽、教导、责骂了一番,说他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还是老老实实待着,等她找找门路,兴许能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差事。 齐玄素骨子里并没有那种非要跟长辈、天意拧着来的性子,被七娘骂了一顿之后,便收了出海发财的心思,结果七娘还真没骗他,几经周折,让他进了天罡堂,由此结识张月鹿,有了光明的前途和未来。至于遭遇意外,不得不隐匿身份,都是后话了。 齐玄素想起这个过去的梦想,还是颇有感触,对于海外世界,仍旧怀有憧憬。 王报岳的确是老海客了,将自己去过的地方大概说了一遍,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凤麟洲的倭刀、黄金,婆罗洲的木料、橡胶,婆娑洲的纱丽、香精,西洋的火器、船舶,还有新大陆的烟草、白银,让齐玄素甚是神往。 齐玄素甚至想着,如果自己不能返回道门,倒也可以出海,说不定也能混成一个身家丰厚的大海商。 两人谈得兴起,齐玄素提议道:“相逢就是缘分,二楼有个小厅,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那里喝酒,要不咱们去凑一桌?我请客。” 王报岳摆手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下次。” 齐玄素却是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 王报岳道:“魏兄弟的朋友未必就是我的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算了吧。若是魏兄弟当真想喝酒,不如去我房里,我刚好带了一瓶凤麟洲的清酒,与咱们的黄酒、白酒,还有西洋的红酒相比,不好说孰优孰劣,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齐玄素略微思量,拍了拍柳湖,说道:“小湖,去告诉许叔叔,让他自己喝吧,我就不陪他了。然后你回自己房间,不必等我。” 柳湖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王报岳的脸上有了笑意,伸出一只手:“魏兄弟,请。” 王报岳的房间同样是甲等房,甚是宽敞,分出内外,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一间小客厅,有桌有椅,还铺着地毯,甚是精致。 两人分而落座,王报岳取出一只时兴的青绿色玻璃酒瓶和两只蛇眼杯,笑着解释道:“其实‘清酒’的说法还是从我们中原传过去的,《天官酒正》有云: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事酒,有事而饮也。昔酒,无事而饮也。清酒,祭祀之酒。传到凤麟洲后,却是变了模样,虽然还叫清酒,但与我们中原的清酒已经不是同一种酒。清酒这东西,怕光,见光久了就会变色,所以倒出来之后,最好是一气喝光。” 说话间,王报岳给齐玄素倒满了一杯。 齐玄素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倒还真是清澈如水,不见浑浊。 王报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底有螺旋条纹的蛇眼杯:“魏兄弟,请。”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没喝过这种倭酒,还是颇有兴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也将杯底一照。 至于口感,略带清香,还有丝丝甜味,女人和孩子也能喝一点。提到女人,他又不免想到张月鹿,她多半不喜欢这种酒,太软,她更喜欢酒气凛冽的烈酒。 “魏兄弟痛快。”王报岳又给齐玄素满上一杯,两人推杯换盏,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王报岳继续给齐玄素讲着海上的故事,一瓶清酒很快见底。 齐玄素没有故意抵挡酒力,享受着微醺的感觉,不小心把筷子碰到了地上,俯身去捡。 然后齐玄素发现地毯上有些许深红近黑的颜色,寻常人也许不会在意,可对于齐玄素这个老江湖来说,这种颜色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血的颜色。 清酒见光久了会变色,血同样如此,时间久了,颜色就会发黑,从发黑的程度来看,似乎不是很久之前。 齐玄素顿时清醒了几分,缓缓直起身子。 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铳口。 他经常用火铳指着别人的脑袋,可被别人用火铳指着脑袋的经历,实在不多。 7017k 第一百六十一章 海贼与手铳 “这是干什么?老哥喝醉了,火铳可不能乱指人,小心走火。”齐玄素仍旧保持镇定。 王报岳抿起嘴唇,脸上再无和善的笑意,反而显得极为冷峻:“我给过你机会,是你非要跟我喝酒,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那也怪不得我了。” 齐玄素抬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与王报岳来一场拔铳对决。 王报岳手中的手铳并非“神龙手铳”,甚至不是天机堂或者神机营出品,反而带着极为浓重的西洋风格,口径很大,从他握铳的姿势来看,是个极为老练的铳手,未必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有着相当丰富的杀人对敌经验。 王报岳并没有因为齐玄素抬起双手便放松警惕,已经压下击锤:“魏兄弟,你身上有股子我很熟悉的杀气,应该是黑衣人中的好手,手上也有人命,绝非那些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可比。约莫是舒坦日子过多了,失了警惕之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丝毫异动,王报岳都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虽然情况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但齐玄素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有两点顾虑,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用神通,单凭反应和速度,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躲开,而且他不清楚王报岳手中火铳用的是什么弹丸,普通弹丸倒也罢了,破甲弹丸便有些危险,若是“龙睛”系列,就有性命之忧。 虽说他有副心,有血肉衍生,但脑袋毕竟不比其他部位,不好贸然尝试。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这里不是海外,这里是内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你拿住了我,又能逃得到几时?” 王报岳并没有否认齐玄素的说法,茫茫大海,广阔无边,无论是朝廷,还是道门,亦或是西方的圣廷,都难免鞭长莫及,所以大海是无法之地,多的是法外之徒。可内陆就不一样了,这里的规矩比天大,半点不由己。 不过规矩再大,也有漏洞可钻,只是这些就没必要对齐玄素去说了。 就在此时,房门再次打开,又进来三个人,虽然都穿着仆役的衣裳,但不掩凶悍之色,而且手中也提着火铳。 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这些人就是青鸾卫们要找的倭寇,只是青鸾卫被货船上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反而放过了真正的大鱼。 齐玄素忍不住叹道:“青鸾卫真是一群废物。” 直到此时,王报岳才放下手中的火铳,改为站在齐玄素背后的三人用火铳指着齐玄素。 “带到里屋去。”王报岳吩咐道。 齐玄素站起身来,被三人推搡着去了里屋。其中一人从齐玄素的腰间拔出了他的“神龙手铳”,同时忍不住赞叹道:“好家伙,这玩意可不便宜。” 在里屋,是一具赤条条的尸体,蜷缩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笼子里面,已经死去多时。王报岳身上的那套衣裳多半就是来自于这具尸体。 齐玄素只是瞥了一眼,并不如何惊惧,神色淡然。 一个汉子用火铳抵住齐玄素的后腰:“鹰爪孙,胆量不错。”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你们是海贼吧,想来在海上做了不少案子,不过从古至今,陆地永远都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一具尸体而已,算不得什么。” 话音落下,又有一人用火铳抵住了齐玄素的后脑:“你不怕尸体,那你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死。”齐玄素说道,“可你敢杀我吗?” “鹰爪孙的嘴还挺硬。”那人似乎被齐玄素激怒,立时压下了击锤。 就在此时,王报岳的声音响起:“不要冲动。” 王报岳似乎威严极重,三人立时露出畏惧之色,不敢再有异动。 海贼们从来都是畏威而不怀德,能成为海贼的首领,都是把畏惧刻进了属下的骨子里。 齐玄素始终背对着三人,神态平静,毕竟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要说几个海贼就让他手足无措,那是扯淡,再狠的海贼,总不能与折断飞舟的巫罗相提并论。 王报岳走了进来:“兄弟,你方才说,还有个朋友在下面喝酒,能不能把他也叫上来呢?” 齐玄素笑出了声:“你想用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蒙混过关?” “魏兄弟很聪明,士绅的身份能糊弄一时,糊弄不了一世,黑衣人的身份可比士绅的身份好用多了,接下来的几道厘关都不用发愁了,不仅不用发愁,还能从青鸾卫和黑衣人的嘴里套出些有用的消息。”王报岳不紧不慢地道出了他不急着杀齐玄素的理由。 齐玄素道:“我的那位朋友是道门天罡堂的人,你们不怕引火上身?” “要是害怕,还做什么海贼?安心做良民百姓岂不是更好?”王报岳淡然道。 齐玄素又道:“要是我不愿把他叫上来呢?”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王报岳脸色微冷,亲自用手铳指着齐玄素的脑袋。 齐玄素沉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摆明了没有活路,我又何必配合你们?最好是鱼死网破,谁也别想活着。你要是真有胆的,现在就开铳,把我的脑袋打个稀碎,要是没胆的,怕惊动别人,就收起手里的烧火棍。” 王报岳脸上戾气一闪,猛地扣动扳机,铳口喷吐出火光。 正在一个人喝酒的许寇猛地放下酒杯,脸色凝重:“铳声?” 齐玄素的脑袋并没有被这一铳打得粉碎,而是他整个人都破碎开来,化作一团消散的雾气。 “‘蝉蜕术’?!”王报岳失声道。 几乎同时,齐玄素已经出现在那个夺走他“神龙手铳”的人身后,毫无花哨的一拳。 这人的脑袋直接被打得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齐玄素拿回自己的“神龙手铳”,看也不看,凭着感觉一个点射,将刚才用手铳顶着自己后脑之人的脑袋打穿,一股血箭飚射出来,染红了地毯和木质的墙壁。 直到死,这人的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根本没能反应过来。这个看似是自投罗网的黑衣人,根本不是落网之鱼,而是一头可以把网挣破的恶鲨。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齐玄素已经拉过最后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王报岳也举起自己手中的火铳,对准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将整个身子缩在最后一人的身后,王报岳想要打齐玄素,得先把自己的这名手下打死。 “‘神龙手铳’只能装填一发弹丸。”王报岳仍旧冷静,只是眼神中透出几分亡命徒的凶狠和狰狞。 齐玄素语气同样平静:“你想试试我的拳头吗?” “玉虚阶段的武夫?被打中脑袋,同样得死。” “铳声已经惊动了我那位朋友,等他过来,你大可试试能不能以一敌二。” “在他过来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那你怎么不动手?” 两人说着没用的废话,成对峙之势,缓缓绕圈踱步,谁也没敢贸然动作。 齐玄素发现,虽然此人手铳中的弹丸不是“龙睛”系列,但手铳本身威力并不逊于“龙睛乙三”,而且能够连发,应该是西洋那边的火铳。齐玄素曾凭借火铳胜过好些对手,比如颜明臣,所以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王报岳也有些忌惮齐玄素,毕竟能一拳把自己手下的脑袋整个打碎,说明这个黑衣人的近战实力相当不弱,他并非武夫,实在不好逞强。 至于那个被齐玄素的制住的海贼,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是满脸惊恐。 下一刻,异变陡生。 王报岳猛地开铳,连发的火光直接将最后一名海贼打得四分五裂,而藏在海贼身后的齐玄素早已不见了踪影,出现在王报岳的身侧,袖间寒光一闪,一支“七凤羽”激射而出,刺向王报岳的手腕上。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能伤及灯花和尚的“七凤羽”竟然没能刺入王报岳的手腕,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被直接弹飞。 王报岳咧嘴一笑,黑洞洞的火铳再次对准齐玄素。 7017k 第一百六十二章 炼金奥术(上) 众多火器中,火铳无疑是最为常见且最为实用的火器,在火铳的发展方向上,东方和西方并不一致。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密切,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正因如此,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甚至部分弹丸本身就是符箓。 这也与道门的符箓理念有关,最上等的符箓并不拘泥于符纸的形式,而是会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比如阵法就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符箓,而顶尖的符箓甚至会产生灵性,就如活物一般,甚至还能在人体内植入符种。道门对于弹丸的理念正是延续了自身的符箓理念。 故而“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甚至“神龙手铳”本就是为了更好适配“龙睛”系列才被研发制作出来的。缺陷则是因为“龙睛”系列的威力太大,只能一发装填,而无法做到连发。 西方的术士并没有“符箓”的概念,自然也不会将弹丸视作必不可少之物,反而是不断尝试取消弹丸的存在,并且卓有成效。 比如有些顶尖的西方手铳就会直接射出没有实体的火焰或者飞弹,也许威力上比起以实体承载符箓的弹丸要弱上许多,但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 王报岳手中的火铳并非不需要弹丸的顶尖手铳,却可以连续发射,虽然威力不如装填“龙睛乙二”的“神龙手铳”,但省去了装弹的时间,在与人短兵相接的时候,反而更占优势。 齐玄素面对王报岳手中的手铳,已经来不及躲闪,干脆纵身扑上。 一声铳响。 火光闪烁。 齐玄素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齐玄素的前冲之势,而且在前冲的同时,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短剑。 因为齐玄素此时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士绅打扮,长袖甚至可以盖住手掌,所以袖子里完全可以藏下一把短剑。 王报岳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武夫的血肉衍生只是恢复伤势极快,并非不受伤势的影响。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武夫断了一条腿,可以在短时间内恢复伤势,不过恢复伤势之前,仍旧是个瘸子,不可能断了一条腿还健步如飞。 在王报岳想来,他的手铳威力堪比许多威力巨大的长铳,齐玄素被他近距离一铳正中胸口,也就是心脏位置,应当会产生一个比正面弹孔大上十几倍的星芒状伤口,也就是前面一个小洞,后面一个大坑,形成贯穿。就算武夫体魄强横,不至于当场身死,也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若是普通人,在巨大冲力之下,甚至会产生腾空。 可齐玄素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近乎于没有受到影响。 手铳的弹丸也没有形成贯穿,而是被肌肉死死卡住。再过不久,在肌肉的挤压之下,这枚弹丸就会被原路“吐”出来。 这不是玉虚武夫才有的本事。 这是归真武夫才有的本事。 其实就算齐玄素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昆仑阶段,这一铳也要不了他的性命,因为他还有“副心”,这种价值数万太平钱的金贵玩意可不是一把手铳就能毁坏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齐玄素被“凤眼甲六”烧成了灰,“副心”也能完好无损。 王报岳冲着齐玄素的心脏开铳,算是踢到了铁板。 然后就见剑光闪过,王报岳持铳的手掌整个掉落下来。 “七凤羽”射不动,不意味着齐玄素砍不动。“青渊”被齐玄素灌注了真气,生出剑芒,又有武夫劲力的加持,就算是实心的铁块,也能生生劈开。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还真是铁块。 “当啷”一声,铁手落地。 王报岳的这只手掌其实是一只义手,不知以何种材质的金铁铸造而成,难怪齐玄素的“七凤羽”不能伤及分毫。 这也就罢了,断手落下之后,随之显露出来的的并非一截血肉断臂,而是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王报岳竟是将自己的这条义肢改造成了一门小型火炮。 下一刻,炮口中绽放出火红的光芒。 一声巨响。 整艘铁船仿佛摇晃了一下。 滚滚黑烟升起。 房间的墙壁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可见外面的涛涛运河。 “这是西大陆的‘炼金奥术’,如何?”王报岳俯身用另外一只手捡起自己的手铳。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这一炮,却震惊不小。 他是个老江湖,经验丰富,无论对上什么对手,不说游刃有余,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仅仅局限于东大陆。 对于西大陆的许多物事,齐玄素就一窍不通了,遇到迪斯温的时候,多亏有亚瑟这个猎魔人,才能直指要害,顺利击杀元气大损的迪斯温。 所以“炼金奥术”这种东西,齐玄素真没见过。 手臂即炮,自然是如臂指使,王报岳再次指向齐玄素。 西方没有符箓,却有炼金术。 在西方术士的观念中,炼金术与奥术本是两不相容之物,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上层构造,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不过后来有大贤者发现,两者可以在人体之中得到融合,并达到某种平衡,于是“炼金奥术”应运而生,并且迅速发展,由奥法议会直接掌握。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圣廷掌握的“神纹”,虽然圣廷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奥法议会也不容小觑,有些类似于道门和佛门的关系。 王报岳的手臂被改造成火炮,与人体相连,如同活物,故而不需要任何弹药,直接消耗真气、法力、气血。 相较于画符念咒的法术,这种攻击无疑是更为直接迅捷,而且火炮本身也有增幅的效果,同等消耗的情况下,一炮的威力远胜于普通的剑气、拳意。 只是这种“炼金奥术”造价不菲,将花费的鹰洋换算成太平钱,要五位数以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得起的,而且还要付出一条手臂的代价。 齐玄素本来想要生擒王报岳,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痛下杀手,却没想到王报岳竟有如此手段,反而落入被动之中。 轰隆隆的炮声响彻大运河上方,滚滚黑烟升起。 齐玄素从缺口中一跃而出,落入下方的河水之中。 王报岳的身影出现在被炸出的船舱缺口位置,再次举炮朝着齐玄素射击。 河面炸开巨大的水花,白色的雾气弥漫,不见齐玄素的身影。 就在此时,许寇也终于赶到,一脚踢开房门,直接朝着站在缺口边缘开炮的王报岳攻去。 王报岳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不敢丝毫大意,转身朝着许寇当头一炮。 千钧一发之际,许寇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天躺倒,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去。 不过这一炮也连门带墙一并炸毁,巨大的气浪使得铁质门框都为之扭曲变形。许寇更是受气浪席卷,被猛烈甩飞出去。 好在许寇同样是武夫,些许伤势倒是没有大碍,只是待他起身举目再看,烟气灰尘之中,已经不见了王报岳的身影。 7017k 第一百六十三章 炼金奥术(下) 几声惊天炮响之后,原本处于航行状态的铁船已经停下。 齐玄素收起短剑,从河水中慢慢升起,变为踏波而行。 虽然王报岳的几炮威力巨大,但都被他躲了过去,没有受伤,不过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世道在发展,西方的术士们不再是只会拿着法杖念咒的古老形象,他们发展出的“炼金奥术”,是不逊于道门造物的物事。 如果二百多年前,玄圣没有整合道门,也没有力排众议在前人遗留的基础上开启造物工程,而是固步自封,继续如儒门那般轻视火器造物,视为奇技淫巧,纵然有各种法门流传,但修行全凭个人,既看资质,也需时日,那么今日面对西方,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纵然高端战力相差无几,在底层基础上却是天差地别,刀剑对火铳,骑兵对火炮,如何取胜?那时候的圣廷还会是道门的朋友和贸易伙伴吗?他们还会这般彬彬有礼吗? 齐玄素可是听说过,西洋之人在新大陆大肆屠戮,土著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要么沦为奴隶,要么被直接灭族。 可见这些色目人并非什么善男信女。若是如今的中原还像大魏末年那般羸弱不堪,西方人会好好说话吗?只怕已经是大军开进中原,真正的山河换颜色了。 便在这时,许寇从上方探出半个身子:“没事吧?” 齐玄素回过神来,纵身一跃,跳上甲板。 许寇也从三楼的缺口一跃而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齐玄素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好嘛,芦州的青鸾卫都是吃干饭的。”许寇摇了摇头,“不过也算他们走运,躲过一劫,如果是他们查出了此人,只怕是性命难保。” 许寇话锋一转:“话说回来,魏兄一身本领着实不弱,换成其他人,早就死在此人手中了。” “许兄过誉。”齐玄素转开话题,“对了,小湖呢?” 齐玄素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这与齐玄素是否看破王报岳的身份无关,而是一种习惯使然,他去喝酒之前,让柳湖去找许寇,便是存了让许寇帮忙照看下柳湖的心思,反正许寇只是单纯喝酒,不是借酒消愁,举手之劳而已。再有就是,许寇算是齐玄素的旧相识了,还是有所了解,比较放心。 “小姑娘还在二楼小厅,很听话。”许寇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主在许多船员的簇拥下匆匆过来,脸色难看。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天罡堂的面子更大,就有劳许兄了。” 许寇微微点头,待到船主走近之后,不等船主开口,许寇已经取出自己的道士箓牒和天罡堂腰牌:“立刻靠岸,并通知本地青鸾卫百户所,不得有误!” 两个时辰之后,船上会客厅。 船主陪坐,宾主尽欢。 青鸾卫千户所远在府城,所有本地只有百户所。闻讯而来掌印百户气势汹汹登船,没有半点好脸色,不过得知许寇的身份之后,立时换了一张面孔,临时征用了船主的会客室,香茗伺候,态度十分和煦地与齐玄素、许寇谈话,绝对没有半点审问的意思。 虽然许寇只是五品道士,但职务上是天罡堂的主事,绝不是什么小人物。 “如此说来,此人就是海捕文书上要求缉拿的海贼首领?”青鸾卫掌印百户放下盖碗。 齐玄素道:“此人身上有西洋人的‘炼金奥术’,这种东西在我们中原很是少见,也就是那些常年在海上的海贼们才有可能接触到。” “有理。”掌印百户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有一名试百户走进会客室,看了眼其他人,欲言又止。 掌印百户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试百户轻声道:“三具尸体中有一具尸体损坏严重,不过从另外两具尸体上的刺青判断,确定是海贼无疑了,至于现场……的确是炮击的痕迹,只是没有发现弹片。” 掌印百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此獠已经跳船逃亡,但运河一线都有黑衣人搜索巡逻,他应该不会跑得太远,多半藏在某地。” 许寇忽然问道:“船怎么样了?” 船主面露几分迟疑,看了掌印百户一眼,这才道:“毕竟遭受了炮击,需要几天检修,许多客人受到了惊吓,也需要安抚,暂时是走不成了。” 许寇笑了一声:“该不会是要让我们帮着抓人吧?” 掌印百户轻咳一声:“如此最好,毕竟是一家人。” 许寇未置可否,转而望向齐玄素,问道:“魏兄以为如何?” 齐玄素想了想,他之所以乘船,就是为了避开陆地上可能遇到的太平道之人,此时自然不好弃船登岸,若说帮着缉拿逃走的王报岳,也不是不行。他其实对所谓的“炼金奥术”还是挺感兴趣的,正如他对出海很感兴趣一样。 “所谓的‘炼金奥术’,到底是什么东西?”齐玄素问道。 许寇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齐州道府待过一段时日,经常有西洋海客到访齐州,所以我对于西洋的‘炼金奥术’还是略知一二。” “提到‘炼金奥术’,就不得不提到西洋的奥术。奥术是什么?用西方术士自己的话来说,是某种奥秘引出的法术,是为‘奥术’。其根本力量来源于知识,有些类似于儒门的读书养气,又不完全相同。术士们认为通过对于知识的积累和研究,继而推导出某种规律和法则的应用,比如念出咒语,并配合某种手势和对应材料,可以施展对应的奥术,与我们的法术颇有相通之处。” “不过与我们的法术不同的是,奥术又有所谓的神秘学,术士们称之为‘秘密知识’,或者是‘隐瞒起来的知识’,术士说秘密知识无法解释,不能理解,大概就是我们说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我毕竟是个不修法术的武夫,不是十分明白,据说有扭曲真实和规则的力量。” “与奥术相对应的是神术,神术是沟通神灵而得到的力量,与我们的巫祝有些类似,都是借助外力。还有所谓的魔法,意思是魔鬼的法术,其实与神术并无本质区别,根本在于借力的对象不同,所以魔法被认为是借由魔鬼的力量使用的法术。在圣廷的打压下,魔法已经式微,只是魔鬼不死,魔法不绝。就像古仙信徒与道门灵官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在立场上有所区别。” 齐玄素微微点头。他并不奇怪许寇知晓如此多密辛,如果说张月鹿是得了地师青眼,那么许寇就是得了清微真人的青眼,甚至与李天贞有所交集。这也是他当初敢于挑衅张月鹿的底气所在,不过没打过张月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寇继续说道:“炼金术和我们化生堂的炼丹术颇有相通之处,最终目标都是长生不老药,我们东方的皇帝炼丹求长生,西方的皇帝国王信奉炼金术求长生,殊途同归。所谓‘炼金奥术’就是炼金术和奥术的综合,与化生堂的造物工程十分相似。不过因为炼金术和奥术只能在人体上共存平衡,所以衍生出两个方向。” “一是改造人体,以特定的炼金物品替换人体的对应部位,术士们称之为‘补全’。那个海贼首领便是用火炮代替了自己的手臂。”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一跳。 他想起了自己的“副心”,又想到了散人的“画龙点睛”。 “二是创造生命,直接通过炼金术造就新的生命,然后以奥术赋予其灵魂。按照术士的说法,这是一道经由死亡、复活而完善的过程。” 齐玄素又想起了隐秘结社八部众,三大阴物,以及传说中的造神工程。 7017k 第一百六十四章 喝酒 齐玄素是个俗人。 俗人都是爱钱的。齐玄素虽然没有掉进钱眼里,但对王报岳的义手和西洋手铳十分感兴趣,所以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只是提出一个条件,青鸾卫共享情报,若是他们抓到了王报岳,人归青鸾卫,其他东西归他和许寇,至于他和许寇怎么分,抓到之后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青鸾卫的掌印百户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太平钱是好东西,可这世上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总要有取舍。 至于寻找王报岳的行踪,掌印百户还是颇有自信。 杀人不是青鸾卫的强项,那是黑衣人的拿手好戏,青鸾卫的长处在于寻人、刺探、破案、搜集分析情报等等。这次搜查,他们就是锁定了过关的船只,认定海贼们藏身于过往的船只上,意图蒙混过关。从结果来看,倒也没错,虽然具体搜查的时候出了纰漏,没有发现海贼,但不能说他们的情报和判断是错的。 再有就是,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这并不算难,可是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没有丝毫破绽,就很难了。朝廷和道门之所以不废除路引制度,就是为了这种情况,王报岳没有路引,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很难在某个地方一直潜藏下去,只能不断流窜,可青鸾卫和黑衣人已经布下罗网,并有擅长地气寻踪的方士跟随其中,层层收缩,他的活动范围只会越来越小。 要担心的反而是王报岳困兽犹斗,毕竟上面的意思是抓活的,不好动用威力巨大的重火器。至于有能力生擒王报岳的天人们,就是所谓的“上面”,不会亲力亲为。 至于掌印百户为何不等慢慢收网,而是要请许寇和齐玄素协助,主要还是担心王报岳逃到其他百户所的辖境,煮熟的鸭子飞了,功劳没了,他还要落个办案不力的罪过。 说定之后,因为暂时还没有相关消息,许寇又是个闲不住的,便领着齐玄素、柳湖离船登岸,来到万安县的县城之中,说是要找点乐子。 许寇先前无论是做青鸾卫,还是转入齐州道府,主要活动范围就在江北各州,曾经来过此地,颇为熟悉,带着齐玄素和柳湖在县城中兜兜转转,很快来到一座扎着彩门的三层楼阁跟前。 “不好吧,有孩子呢。”齐玄素抬头看着那块意思简单直白的牌匾。 “只是喝酒,不做别的。”许寇不以为意道,“最多找两个姑娘给我倒酒,我自己倒酒嫌累。” 齐玄素无奈道:“我都不想点破你。” “我一个鳏夫,这个年纪,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且合理的事情吗?”许寇无所谓道,“我又不是齐天渊,瞎了心看上个母老虎。”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许寇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无意提起,脸上不动声色:“齐天渊是谁?” “一个朋友,也是同僚,这小子和我们上司看对眼了。本来年轻人嘛,也不算什么,可魏兄弟不知道,我们的那位上司活脱脱一个母老虎,没点道行是降服不住的,真要娶回家门,不知要受多少气。小齐还是年轻。”许寇随口说道。 自从齐玄素为救张月鹿而“身死”的事情传开之后,关于齐玄素攀高枝的说法就少了许多,不过许多人还是不看好他和张月鹿,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家世前途,都差得太多了。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许兄的上司不会是慈航真人的高足张月鹿吧?” “对,就是她。”许寇下意识地活动了下手腕,“魏兄听说过?” “不仅听说过,先前在江陵府还有过一面之缘。”齐玄素玩笑道,“人不错,就是不大好说话。下次有缘再见到张法师,定要把许兄的高论说给她听。” 许寇轻咳一声:“不说她了,我们喝酒。” 齐玄素劝了一句:“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上至参知真人,下至低品道士,在男女之事上面栽跟头的大有人在,重则身败名裂,轻则惹上一身骚。有的是确有其事,比如前不久的紫仙山刘复同,有的却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就算最后能证明清白,坏名声也传扬出去了。许兄如今身在玉京,不比过去在地方道府,还是稍微注意为好。” “多谢魏兄提醒。”许寇收敛了笑意,“不过我许寇被人叫做‘小阎罗’,身上的把柄比牛毛还多,哪里需要什么捕风捉影和栽赃陷害,都是确有其事。我这种人最不怕什么坏名声,真人们用我,用的就是一个‘狠’字,拿我干脏活,就像一块抹布,名声注定没有更坏的余地。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随他去吧。” 齐玄素略微诧异地看了许寇一眼,没想到他倒是看得明白。 许寇径自走在前面,齐玄素略微犹豫,带着柳湖跟在后面。 柳湖倒是没什么害羞,只有好奇。 许寇显然是此道常客,轻车熟路,随手丢给龟奴一个小圆。 龟奴立马谄媚殷勤起来,他早就看到这三位客人了,两个男子一看就是公门中人的做派,只是不清楚带个小丫头是什么意思,便没敢贸然上前,此时见许寇主动给赏钱,这才上前伺候着,领着三人往里面走。 许寇随口吩咐道:“要个僻静的雅间,爷们今天吃素,不要荤的。来俩,没过二十的不要,若有三十左右的,那就更好了。再随便来些酒,就按三个太平钱的标准。若是拿我当冤大头,可别怪我不饶你们。” “客官放心,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公道,从不干亏心买卖。”龟奴笑道,至于喜欢年纪大的,在这行当里也不算少见。 在龟奴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一处包间坐下。龟奴出去安排姑娘和酒。 许寇随意打量着四周,同时说道:“方才魏兄提醒我小心在男女之事上面栽跟头,我很领情,也投桃报李一回,给魏兄说些这里头的道道。如今不比以前了,笑贫不笑娼,好些个干这行当的女子都是自愿,而非生活所迫。不过许多时候,她们还会编个好听的故事哄你,都是老套路,不外乎是‘父死母病弟读书,丈夫好赌又借贷。一家老小全靠我,无奈入行时不长。’欢场上的话,大多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可别让她们套进去了。” “受教。”齐玄素笑着点头,与柳湖坐在一旁。 不多时,两名比齐玄素还要大上几岁的女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姿容尚好,只是难掩几分岁月痕迹。 许寇抬手示意两人坐下。 两名女子脸上带笑,目光却扫过齐玄素和柳湖,带着孩子逛青楼的,实在少见。 柳湖也在瞧着两人,她无聊时看过许多话本,里面总少不了这种场所,作者们常说,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小姑娘不免有些不切实际的憧憬。 这话对也不对,有性情之人不假,却绝谈不上一个“多”字。 所以柳湖很快就失望了。 两名女子各有分工,一人给许寇倒酒,另一人带着琵琶,轻轻弹唱。 许寇一边喝酒,一边与齐玄素说着闲话,交流些拳法心得以及江湖见闻。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两人的话语随之一停。 柳湖眼神一亮。 话本里说还说了,这等烟花场所总是容易生出是非,果真不假。 “不会是逼良为娼的戏码吧?”齐玄素忽然说道。 “客官言重了,多半是有人醉酒闹事。”给许寇倒酒的女子眼光毒辣,早已看出两人是公门中人,赶忙说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起身来到门外。 喧闹声来源于另外一个包间。 7017k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种普通春楼并非大型行院,占地不大,也没有什么独栋院子,包间都集中在主楼。 齐玄素顺着走廊来到传出喧闹声音的包间外,门前站着两个高大汉子,起初见齐玄素衣着不俗,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铳,倒也没想招惹他,只是见齐玄素止步不前,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了。其中一人开口道:“这位朋友,里面有人了。” 齐玄素失笑道:“这么大的动静,我当然知道有人了,里面是怎么回事?” “这位朋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汉子语气中暗含威胁,却没敢动手动脚,毕竟敢在腰间携带手铳的,不会是什么普通百姓,甚至身份低些的青鸾卫和黑衣人都没这个资格。真要起了冲突,被人家一铳崩了脑袋,算谁的? 齐玄素反问道:“我要是非管不可呢?你能怎的?” 汉子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并非两个汉子算什么好人,委实是“神龙手铳”太吓人。 便在这时,门从里面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方帽的差人,吆喝道:“谁在外面闹事?” 齐玄素道:“外面没人闹事,我倒是觉得里面有人在闹事。” 差役见到齐玄素,没有太过畏惧,上下打量着,目光落在腰间手铳上面:“黑衣人?” 齐玄素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差役冷笑一声:“就算你是黑衣人,我也劝你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万安县的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话音未落,屋内又传出女人挣扎哭喊的声音。 齐玄素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他不大爱管闲事,可真要发生在自己面前,也不能真就坐视不理。 那差役还要说话,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抓着差役的脑袋直接朝门上一撞。 这差役立时满脸是血,软软倒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许寇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柳湖跟在他身边,眼睛亮亮的,隐隐透着几分兴奋。 那两名女子则是站在许寇的包间门前,有些不知所措。 许寇冷冷道:“什么龙的虎的,你有什么靠山,就直接报名号,说这些废话。” 两名守门的汉子一愣,竟是不敢出手,而是发了一声喊。包间里还有其他人,立刻又出来七八个短打扮的汉子,身高体壮,刺青画虎,没有废话,直接朝着齐玄素和许寇一拥而上。 平心而论,齐玄素与许寇还是有所不同,齐玄素杀人从不手软,可不杀人的时候,齐玄素还是挺好说话的,甚至因为习惯装模作样的缘故,还有点好欺负的样子。许寇则不然,他不仅杀人不手软,而且平常时候也不好说话,只对他看得顺眼之人才好说话。至于对待敌人的手段,许寇更是堪称狠辣,他的诸多记过降职原因中就有凌虐犯人致死一项,可见一斑。 再有就是,许寇让王报岳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心情也不怎么好。 只见许寇伸手抓住一人的头皮,随意一扯,一块带着头发的血淋淋头皮便被生生撕扯下来。 那人一声惨叫,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虽说柳湖曾手刃数人,也见过不少死人,但见此血腥场景,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 不过其余几人见此情景,不仅不怕,反而掏出牛耳尖刀,甚至还有人拿出一把火铳对准了许寇。 许寇狞笑一声,瞬间来到取出火铳之人的面前,伸手握住火铳的铳管,随手一拧,这支手铳立时如扭曲的麻花一般,然后他夺过火铳,硬塞进此人的嘴里,搅碎满嘴牙齿。 许寇抬脚一扫,顷刻之间便躺了一地,个个筋断骨折,只能躺在地上哀叫,站都站不起来。 即便如此,这些人也仍旧是不依不饶,一人嘴里叫道:“狗儿的,有种的留下姓名,让你知道我们老爷的厉害,你就等着死吧!” 若是这些人就此服软,许寇也不会和这些小角色过于计较,可这些人一叫,反而激起了许寇的脾气,他反手提起此人,只一巴掌,此人小半个脸都塌陷下去,又吐出十几颗带着鲜血的牙齿,耳孔中更是汩汩冒血。 接着,许寇捏住此人的一条手臂,轻声道:“我耳朵不大好,你不妨再说一遍。” 说话间,许寇竟是将此人的手臂一点点捏碎,那人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大半个春楼。如此景象,自然无一人敢上前劝解,只敢远远看着。这个汉子的其他同伴更是寒气大冒,哪里还敢多嘴半句。 至于齐玄素,已经带着柳湖迈步走入包间之中。 这个包间要比许寇的包间大上许多,当中放着一张圆桌。一个女子正仰面躺在这张桌子上,四肢摊开,被布条分别绑在圆桌的桌腿上,若是没看错的话,这些布条应该就是女子的衣物。 此时女子身上只剩下半解的中衣,露出许多春光和伤痕,又被淋了酒水,紧紧贴着身体,尽显苗条曲线。 还有个年轻人,同样是衣衫不整,袒胸露腹,本来趴在这女子的身上,见有人进来,这才下来,恶狠狠地望着齐玄素,眼中满是狰狞和戾气。 “你们都这么会玩吗?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底蕴吗?”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天乐宫的刘复同。 上次在天乐宫,柳湖还没看清,就被苏染捂住了双眼,此时不由睁大了双眼。 “你是什么人?”年轻人冷冷问道。 齐玄素笑了笑:“自然是找你麻烦的人,还能是什么人?”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面相愈发狞恶:“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齐玄素说的是真心话,“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免不了今天这顿揍。除非你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开始活动手腕,同时朝着这年轻人走去。 这年轻人也不是个善茬,不肯坐以待毙,立时一个飞脚朝着齐玄素踢来,意图先发制人。 齐玄素伸手接住这年轻人的飞脚,然后顺势往下一摔。 这年轻人顿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便在这时,许寇也走了进来,袍角上还沾着点点血迹,一脚踩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只要稍稍发力,此人便性命不保。 “老魏,你跟他废话什么,先打了再说。”许寇没有半点客气。 齐玄素道:“这不成了不教而诛吗?” “有理,那么现在就教,他爹娘不教,我们教。”许寇从善如流。 那年轻人再也忍受不了,有些歇斯底里道:“你们他妈到底是什么人?老子玩个女人,她家里人都没意见,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他妈算哪门子的大尾巴狼?” 许寇用脚尖一碾,淡淡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训你吗?不是因为你玩女人,你就是玩男人,我也没意见,而是因为你小子大呼小叫,搅扰到我喝酒,这就碍着我的事了,懂吗?”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感慨。 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就是了。 齐玄素拍了拍柳湖的肩膀:“去把人放下来。” 柳湖应了一声,上前给那女子解开束缚手脚的布条。虽然柳湖只是个小丫头,但昆仑阶段的修为做不得假,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便把那女子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齐玄素其实不太乐意掺和这种事情,都说好人做到底,仅仅是把纨绔打上一顿,然后一走了之,未必就是救人,说不定还会害人,想要妥善解决,麻烦着呢。 只是事到临头,又不好袖手旁观。 却是两难。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的时候,此处春楼的老板终于出现了,是个半老徐娘,满脸苦笑,又不敢说什么,这两位分明就是过江强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许寇扭头望向老鸨:“该搬靠山了吧?尽管去搬,我就在这里等。” 7017k 第一百六十六章 沈家父子 齐玄素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大概冒充黑衣人的时间久了,也多少有了些大马金刀的感觉。 柳湖站在齐玄素身旁,仍旧是一贯的沉默不语,只是双眼亮晶晶的。 特殊的经历造就了柳湖特殊的性格。 同样是没了父母,同样是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 柳湖与齐玄素又不完全相同。。 齐玄素不算是好人,却也算不得恶人,他是个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缩影,复杂又矛盾。善我者善,恶我者我,对我有利的,我就认同,对我不利的,我便不认同。 很简单的例子,齐玄素是信奉规矩和正统那一套的,所以他心心念念的是离开清平会、返回道门、在道门内攀爬,而不是浪荡江湖或者在清平会内部晋升。可遭遇困境之后,齐玄素又对规矩持怀疑态度,更倾向于自己越过规矩解决问题,比如击杀万修武,齐玄素从没想过通过风宪堂解决问题,从始至终,他都是想亲自手刃万修武。 这就是齐玄素的矛盾所在。 这也是齐玄素的过往经历造成的,将近二十年的万象道宫经历,再加上师父齐浩然的教导,造就了齐玄素对道门的强烈认同感。可师父的死和七娘的影响,又让齐玄素对于道门的规矩抱有极大的不信任。 齐玄素不是张月鹿,他从没想过去改变这种境况,他更多是和光同尘,若是不能和光同尘,就暴力打破规矩。 万象道宫的教导惯性让齐玄素偶尔会行侠仗义,可这种所谓的侠义并非齐玄素如何感同身受,更多是习惯使然,所以齐玄素的打抱不平并不深刻。而江湖的经历又让齐玄素变得冷酷无情,动辄取人性命。 这就让齐玄素有两行面孔,正如齐玄素的双重身份、两个名字。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相比,张月鹿是一条十分清晰明了的直线,齐玄素是一条飘忽不定的曲线,他的善恶界限总是随着环境形势的改变而改变,以生存为第一要义。而张月鹿在有些时候是将理念置于第一位的,比如当年的江南大案,张月鹿能无惧生死,一查到底。可如果是齐玄素去处置,那么他未必就能坚持到最后。 柳湖相较于齐玄素,更为偏激。齐玄素在师父身死的时候,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师父的死对他而言是个打击不假,可这个打击不足以摧毁他在过去多年形成的种种观念,而且他也可以理清其中的因果。 可柳湖只是个小姑娘,而且江南大案过于复杂,她想不明白,难免走入死胡同,变得偏激。乖巧和听话只是浮于表面,内在却是不逊于齐玄素和许寇的冷漠,从柳湖面不改色地手刃数人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齐玄素和许寇未必能说得出来,却能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故而两人都不讨厌柳湖,甚至还有些喜欢,因为三人在本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从这一点上来说,柳湖也是一条直线,只是相较于张月鹿的实线,柳湖是一条虚线,因为柳湖有太多的困惑和迷茫,未能贯彻如一。 这便不得不说齐玄素和柳湖的领路人,看似不靠谱的七娘其实教给齐玄素许多,看似靠谱的菩萨蛮却是有些放任自流的意思。 正因如此,柳湖此时没有什么同情或者激愤的情绪,更多是得以效仿话本故事的好奇和兴奋。 齐玄素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在柳湖的帮助下,她已经穿戴完毕,只是失了魂似的,呆呆发愣。 另一边的年轻人则已经被许寇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再无半点嚣张气焰,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怨毒。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回过神来,低声回答道:“小女子赵英。”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英却又沉默了。 许寇神色漠然,不以为然。 就算这女子出于某种顾虑,比如家人的安危,说自己是心甘情愿,反咬他和齐玄素是多管闲事,他也丝毫不会奇怪。 反正他已经明说了,打这小子,与其他无关,只是因为这小子搅扰到他喝酒了,就这么简单。在他看来,什么道理大义,不过是个壳子,本就是弱肉强食。 齐玄素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 片刻后,赵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朝着齐玄素跪下:“两位好汉还是快些走吧,再过片刻,官军上门,两位就走不得了。”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们不是什么绿林好汉,我们就是官军。” 赵英一怔。 不仅是赵英怔住,那个年轻人也有些发怔。 齐玄素满脸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都不大信的官话:“强抢民女,该当何罪?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大玄的天给遮了。至于官军上门,那再好不过了,他们放任不管、助纣为虐,可不是一个失察就能说得过去的。” 许寇拆台道:“是否强抢民女,这话说得尚早。” 齐玄素又望向赵英。 赵英这才望向那个年轻人道:“这位沈公子,我兄弟欠了他的钱,我想请他宽限几天,他却让我来这里见他。我过来之后,他便……” 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望向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对了,你叫什么?” 年轻人好似没有听到,故意不答。 许寇稍稍加重了嗓音:“问你呢,聋了?” 年轻男子不敢再装听不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许寇打人,伤势不重,却痛入骨髓,都是狱卒酷吏的手段, “沈玉贵。”年轻公子低声道。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个人,沈玉崒。 过去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浑身浴血的师父奋力冲出重围,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 他已经被吓得傻了,下意识地掉头就跑,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一个黑影迅速追了上来,却又不急着取他性命,一直到他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 他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黑影的胸膛。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之中。 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仇人的底细,正是沈玉崒。 接下来就是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沈玉崒,被他一剑刺入胸口。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时隔数年,他又遇到了沈家子弟。不过仔细一想,芦州本就是沈家所在,倒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不会因为一个沈玉崒就将所有沈家之人都视作仇人,可对于沈家的恶感却也不必掩饰。 沈玉贵辩解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兄弟可是欠了三百太平钱,我纵然宽限你十年,你就还得上吗?让你用身子还债,就算闹到官府,也有说法。” 赵英急道:“你、你、分明是你设局害人,那些人都是你安排好的。” “你有证据吗?就凭你红口白牙污蔑别人?”沈玉贵大声道。 正在说话间,外面人声大作。 齐玄素知道这是正主到了。 一个脸上挂着笑模样的锦衣男子走在前面,人过中年,两鬓斑白,后面簇拥着许多人,有头戴方帽的差役,有家丁打扮的壮汉,还有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所幸,没有黑衣人和道士。 齐玄素站起身来,与许寇并肩而立。 男子的出场做派是个十足的地方豪强,甚至还有几分绿林人物的意味,可身上的气质却颇为儒雅,就像一位儒门名士。 男子示意众多随从等在外面,独自走进包间,目光略微扫视一周,然后落在了齐玄素和许寇二人的身上。 齐玄素开口道:“好气魄,知道凶徒在此,还敢孤身进来。” “这位军爷说笑了,这里没有什么凶徒,都是朋友。”男子拱手道。 齐玄素问道:“未请教?” “姓沈,沈明书。”中年男子笑容和煦,伸手朝着沈玉贵一指,“这是犬子。” 许寇忽然插话道:“养不教,父之过。” “阁下是?”沈明书转而望向许寇,并未动怒,仍旧是面带微笑。 “许寇。”许寇没有故意用假姓名,倒也符合他的做派。 沈明书略微思索,已经是记了起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小阎罗,看来是一场误会。” 许寇不置可否,只是道:“是误会吗?” 沈明书目光转向沈玉贵,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玉贵似乎很惧怕这位父亲,低下头去:“误会,这女子欠了银钱,说好卖身抵债,结果又半路反悔,大喊大叫,这才惊动了两位大人。” 许寇问道:“既然提前说好,为什么要半路反悔?” 沈玉贵偷看了父亲一眼,干笑道:“她兄弟欠了三百太平钱,我只同意免去一百太平钱,死娘们贪心不足,竟然要我把三百太平钱全部免去,我自是不肯,她便反悔了。” 赵英泪珠儿滚滚而下,颤声道:“我没、没卖身抵债,就是求他宽限一段时日,没想到他、他……” 沈玉贵脸色变了几变:“三百太平钱,宽限一段时日就能还得起了?你不过是打着这个旗号故意接近我罢了。我平日里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若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庸脂俗粉!” 赵英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问道:“她为什么要向你借三百太平钱?有什么抵押没有?” 沈玉贵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借钱,至于抵押,当时看他们可怜,便没有要抵押。” 齐玄素继续道:“不问为什么借钱,也不要抵押,就直接把钱借了出去,你就不怕成了坏账?还是早就打量着让人家卖身抵债?” 沈玉贵还要说话,忽然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天旋地转,顿时说不出话来。 打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明书。 他缓缓收回手掌,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冷冷望着沈玉贵。 沈玉贵双腿一软,不自觉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7017k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前教子 沈明书看着沈玉贵,冷声道:“不要抵押,不问缘由,只管借钱,是不是还要九出十三归?我问你,这是不是放贷?” 沈玉贵趴在地上:“爹……爹……我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遭吧!” 沈明书怒斥道:“不肖子,我是缺你吃穿用度了?还是不给你银钱了?你要用这等下作手段敛财而置我沈家脸面于不顾?” 沈玉贵看来是十分惧怕沈明书,伸手就给自己两个耳光,一边打,一边道:“是我不对,我给沈家丢脸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沈明书不理会沈玉贵,看了眼赵英,说道:“这位姑娘,你还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有两位大人在此,自然会替你伸张,我也绝不会包庇自己的儿子。” “爹,爹,您看在娘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沈玉贵抱住沈明书的大腿,声泪俱下。 沈明书见他这般出丑,脸上闪过一抹厌恶,想要再骂两句,终是觉得没意思,重重叹了口气,挣脱开沈玉贵,然后转身向齐玄素和许寇拱手道:“沈某家教不严,搅扰了两位大人,甚是羞愧。沈某不敢徇私,明日定将这畜生送县衙法办,还请两位大人做个见证!” 齐玄素和许寇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 许寇皮笑肉不笑:“人前教子,背后教妻。沈先生好家教,许某佩服。” 沈明书满脸羞愧,拱手道:“逆子平日里被他母亲宠坏,沈某又疏于管教,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职责,让两位大人见笑,沈某在这里给两位大人和这位姑娘赔罪了。” 赵英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齐玄素倒是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是道:“沈先生,你是士绅,送不送官,我们不管,毕竟我们不是本地县令,也不是督察院的御史。我只是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待到我们走后,令公子不要为了找回脸面再为难这位姑娘和她的家人,不知沈先生意下如何?” 沈明书正色道:“逆子素日就有劣迹,酿成今日之祸,皆是沈某纵容之错。沈某无颜自辩,只是请两位大人放心,今日之后,沈某定当严加管教,绝不会再放任逆子胡作非为。” 许寇忽然伸手提起沈玉贵,守在门外的家丁顿时一阵骚动,不过见沈明书无动于衷,又都安静下来。 许寇没有动手打人,而是帮沈玉贵掸了掸胸前的灰尘,说道:“沈公子,我叫许寇,祖籍齐州北海府,现居玉京海蟾坊,你要真想找回面子,大可直接找我,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去‘客栈’雇佣杀手也好,去风宪堂告我也罢,只要让我栽了跟头,我都认了。” “不敢,不敢。”沈玉贵挤出一个笑容。 许寇伸手一推,沈玉贵踉跄几步,刚好倒在了沈明书的怀里。 沈明书面无表情地一招手,立时有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仆快步走了进来,从他怀中接过沈玉贵。 齐玄素抱拳道:“沈先生,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有缘再会。” 沈明书脸上复又露出和善的笑容:“两位大人以后再经过万年县,沈某定当摆酒设宴,与两位大人把酒言欢。” 门外众人分开一条通路,沈明书大步走了出去,其余人也随之转身离去。 齐玄素看着沈明书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这穿着鞋子的,终究还是害怕光脚的。” 柳湖有些不明所以,问道:“魏叔叔,刚才那个人不是好人吗?” 齐玄素还未说话,许寇已经笑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大奸似忠吗?你知道什么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吗?像我这种人,拼了命去杀人,又能杀几个,只配做块破抹布。像他这种人,大家族出身,在一县甚至一府之内翻云覆雨,一手遮天,金贵着呢,瓷器怎么能和瓦器玉石俱焚?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柳湖毕竟年纪小,阅历少,听得半懂不懂。 齐玄素解释道:“一个男人,有家室和没家室,有家业和没家业,区别是很大的。有了家室和家业,顾虑就多,就少了意气冲动。不巧的是,我们两个都没有家室,也没有家业,又身怀武艺,在沈明书的眼里,我们和亡命徒没有太大区别,他跟我们硬拼有什么好处?杀了我们,他不会赚到一个太平钱,反而会惹一身骚,要是一不小心失手,没杀掉我们,你说我们会不会报复?难道我们像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样子吗?欺软怕硬,两相权衡,倒不如服个软,主动退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柳湖轻轻“啊”了一声:“他怎么知道你们是单身汉?”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对于沈明书这种人而言,看人识人是最基本的能耐,而且他也听说过许兄的名号。许兄还是有高堂在世的,不过属于齐州道府名下的道士眷属,没人敢去惹是生非。就算道门内斗,对道士眷属下手也是大忌。” 许寇补充道:“还有一点,多亏了我们两个的官家身份,要没有这层身份,他不会亲自出面,只会借官家的刀来杀人。我们要敢反抗,那就是对抗朝廷,是造反的逆贼。可不巧的是,我们偏偏有这层身份,他便没法借官家的刀,也没办法扣帽子杀人。”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们这边刚有动静,他立刻就赶了过来,可见耳目之敏锐,消息之灵通。他儿子干这些烂事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会不知道?我是不信。他要真是好人,就不会只提放贷的事情,什么强占民女都绝口不提,还有这位姑娘说的设局害人,这些都不提了,这叫避重就轻。再有,你瞧他的那个阵仗,本地的差役和青鸾卫都好似他的家奴一般,什么送往县衙,只怕连罚酒三杯都算不上,却显得他大义灭亲。这就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机心如此,这样的人能做出怎样的事情,可想而知。” 柳湖若有所思。 “人家主动退让一步,这是给我们脸呢。我们不能不接着,要是让沈先生的脸面掉在了地上,我们两个也讨不到好去,毕竟我们是外乡人,势单力孤,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许寇随手拿过一瓶酒,仔细端详片刻,“好家伙,正宗的久视二十三年西洋红酒,一瓶就要二十个太平钱,抵得上我小半个月的例银了。” 齐玄素转而望向赵英,轻叹一声:“我们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斗不过树大根深的沈家,只能做这么多了。沈明书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但他底下的人却是难说,你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 赵英轻咬嘴唇,朝三人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许寇已经拔开红酒的木塞,一气灌了小半瓶:“要是张副堂主遇到此事,那就有的瞧了,只怕沈明书装孙子都不管用。”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有一种冥冥的预感,他和沈家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柳湖主动扶起赵英,带着她往外走去,送她离开此地。 齐玄素没有阻拦,柳湖毕竟是昆仑阶段的修为,他在昆仑阶段的时候,早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许寇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说道:“老魏,虽然咱们俩分析得一套一套的,但沈明书就这么认栽,我还是觉得没这么简单。” 齐玄素沉吟道:“这对父子相处也有些奇怪,沈明书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人,竟然会养出一个纨绔子弟,多少有些虎父犬子的意思。” 7017k 第一百六十八章 背后教妻 沈明书带着沈玉贵出了春楼,外面早已有一辆普通马车等候。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其余人都是步行,那个黑衣老仆则充当车夫。 都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辆马车却是反了过来,外表普通,其实内里别有洞天,以檀木贴壁,相当奢华,甚至还有一名低眉敛目的美貌侍女,跪坐在一张固定的低矮小案前,动作娴熟地摆弄一套紫砂茶具。 沈明书与沈玉贵相对而坐,沈明书随手从车厢的小书架上拿过一本书,放在自己的双膝上。 这是一本儒门经典,不是被道门推崇的心学经典,而是被道门批得体无完肤的理学经典。 沈明书随手翻开一页,如僧人念经一般默诵目中所见的圣人箴言,愈发心平气和。 沈玉贵双膝并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后,沈明书终于开口道:“有些事情,我不计较,不意味着别人不计较。以后遇到事情不妨多想一想,敢主动找你麻烦的人,会是一般百姓吗?就算要耍威风,也要等到摸清人家的底细之后,再量力而行。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干的烂事,正经生意不做,就知道偷鸡摸狗,设局放贷?逼良为娼?就这么点出息?” 沈玉贵低声道:“没出息还能活得长一些,有出息只怕是死得更早,沈玉崒到底是怎么死的,至今还没个说法。” “沈玉崒太张扬了,早晚会惹到不该惹的人,有如此下场本就在情理之中。”沈明书淡淡道,“既然你提到了沈玉崒,那我不妨给你透个底,沈玉崒是死在了清平会的手里。我说过,我们是正经的士绅,或者是有箓牒的道士,不要与那些亡命徒、疯子、妖人一般见识,更不要与他们赌一时的意气。瓷器怎么能和瓦器硬碰硬?你做到了吗?人家已经进来了,你问也不问,直接一脚踢出去,你当别人是任凭你打骂不敢还手的奴仆吗?你看不到他腰间挂着的‘神龙火铳’?” 沈玉贵不奇怪沈明书不在现场却对这些细节一清二楚,只是问道:“爹,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明书掀起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淡然道:“其中一人似乎是黑衣人,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另外一人叫许寇,世袭青鸾卫出身,后来离开青鸾卫,转入了齐州道府,又从齐州道府跳去了天罡堂。有些名气,人称‘小阎罗’。你知道他为什么能活着离开青鸾卫吗?是因为清微真人发了话。你总该知道清微真人是什么人。”沈玉贵不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清微真人是什么人。 那是真正的大人物。 就算许寇不是清微真人的心腹,只要跟清微真人有那么点关系,就没几个人敢动他。 沈明书合上那本儒门经典,轻轻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去找那个姑娘的麻烦,心胸开阔一些。” 沈玉贵一连声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沈明书不说话了,只是柔和地盯着沈玉贵看。这目光让沈玉贵心里一阵发毛。 “要改,要好好改。”良久,沈明书开口了,“明天起,你住到县衙的大牢去,没有我发话,不得离开半步。” 沈玉贵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沈明书的话后,跪在地上抱住沈明书的腿:“爹,爹,儿子不去大牢。” “起来。”沈明书又露出了威严。 “爹……”沈玉贵哆嗦着爬了起来。 沈明书淡淡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马车在一座华阔府邸门前停下, 沈玉贵乖乖下了马车,回到家中。 他今晚回家收拾准备一下,第二天一早就要去县衙大牢。 沈明书却没有下车,继续乘车前行。 一直沉默不语的侍女终于开口道:“王报岳没有走掉。” “怎么回事?”沈明书皱起眉头。 侍女说道:“第十一关那边是老钱的人,老钱安排他们在第十一关分别上了一艘货船和一艘客船,然后到第六关下船,没想到在我们这边的第九关出了纰漏,除了王报岳,其他人都死了,如今已经惊动了黑衣人,布下重重罗网,王报岳没有办法,只能来找我们。” 从金陵府到帝京城,运河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又称“厘关”,大玄朝廷为方便漕运衙门管理,也是受到道门影响,从帝京开始算起,第一个钞关为第一关,依次以数字代称。 沈明书没有说话。 侍女继续说道:“这件事要怪王报岳他们自作主张,先是杀了一个士绅,后来又遇到一个黑衣人,王报岳想冒用这个黑衣人的身份,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不仅没有得手,反而暴露了身份。” “黑衣人。”沈明书喃喃道,“该不会是那个与许寇同行之人吧,难道他们在试探我们?” 侍女迟疑了一下,说道:“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不能确定这两人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伙海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沈明书冷哼一声,“王报岳在哪里?” 侍女道:“暂时安排在城隍庙。” 沈明书微微点头:“去准备一下,先看看能否把他从陆路送走,如果不能把他送走,那就做好让他留在芦州的准备,绝不能让他活着落到南边那些人的手里。” 侍女轻声应下,不必马车停下,直接起身离开了马车,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声音。 沈明书稍稍抬高了嗓音,向外面驾车的老仆吩咐道:“去城隍庙。” 城隍庙位于城外,一来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待到马车从城隍庙返回城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至于沈明书去城隍庙做了什么,只有充当车夫的老仆一个人知道。 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在齐玄素和许寇面前十分平易近人的沈明书对众多低头行礼的仆役视而不见,穿堂过廊,径自来到自己的书房。 此时书房中已经等了一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旧可见年轻时的美貌。 再看周围人的恭敬态度,这位妇人的身份并不难猜,正是沈明书的正妻、沈玉贵的生母。 仅从相貌而言,沈明书两鬓斑白,气态儒雅,与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站在一起,不说年轻时是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如今年纪大了,仍旧是珠联璧合。 只是沈明书对于这位正妻的态度颇为冷淡:“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要把贵儿送到县衙的大牢去?你到底想干什么?”妇人厉声质问道。 沈明书示意仆役侍女全都退下,然后淡淡道:“慈母多败儿,我这个做父亲疏于管教,被人说是‘养不教,父之过’,我也该略尽为人父的职责,所以让他去牢里好好思过一番。” 妇人强压怒气道:“仅仅是两个外乡人,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二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吗?” 沈明书神色不变,似乎没有听到这番侮辱言辞,平静道:“妇人之见。你知不知道如今道门争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两边都想拿住对方的痛脚,大人物们在上面拿着刀斗,却刀刀砍向底下的人,江陵府的袁家就是前车之鉴,我们沈家和李家是姻亲不假,可真要出了什么纰漏,谁也保不住我们,懂吗?” 妇人仍不甘心,还要说话。 沈明书猛地一巴掌摔过去,不仅让妇人马上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也把妇人扇得整个人扑在地上。 沈明书居高临下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 7017k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张百户 许寇牛饮了一瓶久视二十三年的西洋红酒后,终于在老鸨的强颜欢笑之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地。 这样一瓶红酒,要二十个太平钱,放在平时,许寇是舍不得喝的,不过今天是沈玉贵买单,他便无所谓了。 其实许寇还是估算少了,二十太平钱只是进货的价格,放在酒楼中售卖就要翻一倍,而春楼行院此类场所,怎么也要翻个两三倍,所以这样一瓶红酒少说要一百太平钱。许寇要想买一瓶,那就不是小半个月的例银问题,而是要把各种补贴也搭进去。 当然,一个主事级别的道士真想要敛财,区区一百太平钱还真不算什么。如刘复同那般丧心病狂之人,三年就是十万太平钱,纵然有紫仙山主事是肥缺的原因,也可见主事这一级的权力之大,只要不是安魂司这种清水衙门,其他位置上的主事道士,一年几千太平钱的额外收入还真不是什么难事,胆子大的甚至能年入五位数的太平钱。 齐玄素清点了自己身上的各种物事,一把“神龙手铳”,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普通破甲弹丸若干,一把灵物品相的单刀。 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青渊”,不过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好贸然使用。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七凤羽”,六枚“极乐针”,可以出奇制胜。 如果再对上王报岳,齐玄素仍旧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其生擒,却有九成的把握将其击杀。毕竟第一次交手的时候,齐玄素多少有些轻敌大意,又被炼金奥术震撼,除了用了“澹台拳意”以及开了一铳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用,这才让王报岳轻易逃走。 不过这只是齐玄素独自一人的情况,如果再加上一个许寇,那么生擒王报岳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许寇见齐玄素像个准备进山的猎人,不由道:“我们两个捉拿那个海贼,不算什么难事,关键是青鸾卫那边能否确定海贼藏身的位置。” 齐玄素把单刀挂在腰间,说道:“许兄,你说王报岳在本地会不会还有其他同伙?” 许寇一怔:“老魏,你把话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道:“我总有个感觉,黑衣人和青鸾卫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仅仅是为了缉拿一个海贼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这个海贼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此大的阵仗,竟然能让一个离海登陆的海贼头目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走,就更匪夷所思了。要说这个海贼背后没人接应,我是不信的,到底是谁要捉拿王报岳?又是谁要保住王报岳?” 许寇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魏兄所言极是,事到如今,绝不是缉拿海贼那么简单,倒像是两大势力之间的较量。如果说王报岳有同伙接应,那么他的这个同伙必定在此地有不小的势力,你是怀疑沈明书?” “不好妄下断言,不过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齐玄素说道,“沈明书应该是太平道沈家的旁支之一,沈家又与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真是他,那么许兄还要牵扯到其中吗?” 许寇道:“都已经答应下来了,总不好食言而肥,我倒是不怎么在意两方势力的倾轧,只是那个海贼轰了我一炮,我是个不喜欢吃亏的人,总要讨还回来。” 齐玄素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所见略同,我是个锱铢必报之人,王报岳想要杀我,我也不想就这么算了。” 许寇笑道:“就该如此。” “你说青鸾卫会怎么找人?”齐玄素问道。 许寇想了想:“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们手里还有一个活口,我觉得他们会用这个活口做文章。” 齐玄素自然也有印象,还有个海贼藏身货船之上,为藏身客船的王报岳做掩护。那么多海贼要么死在了海上,要么就是登陆之后被黑衣人击溃,只剩下这几人随着王报岳逃了出来,可想而知,都是王报岳的心腹之人,以青鸾卫刑讯逼供的手段,说不定还真能逼出不少东西。 两人正说着,柳湖已经回来了。 许寇道:“我们先去驿站歇一晚,等明天的消息吧,反正就是这几天了,如果青鸾卫没有线索,那也怪不得我们袖手旁观。” 齐玄素自无异议,三人一道去了万年县的驿站。 一夜无事,不过青鸾卫们却是一夜无眠,待到次日,那位张姓青鸾卫掌印百户来见两人的时候,难掩疲倦之意。 许寇直接问道:“这是有结果了?” 张姓掌印百户屏退了其他人,回答道:“突破了一宿,我们算是把毕生所学都用上了。黑衣人那边也把网收紧了,可以确定王报岳没有逃远。” 许寇本就是青鸾卫之人,哪里还不明白突破是什么意思,更知道青鸾卫的毕生所学意味着什么。 “那个海贼活口是个硬骨头,不过再硬的骨头也能磨成骨头渣。”掌印百户接着说道,“他不知道王报岳的具体藏身地点,却知道在本地的一个联络人。” 许寇直接问道:“那个联络人是谁?” 掌印百户道:“本地的一个盐商,在城外建有一座庄园,不过我们怀疑盐商只是个假身份。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我们这边还没有动作。” 齐玄素忽然问道:“张百户,你与本地大户沈明书熟悉吗?” 张百户一怔,随即反问道:“魏兄弟怀疑我是沈明书的人?”齐玄素的怀疑倒不是空穴来风,沈明书出场的时候,身后可是跟着几名青鸾卫,让人很难不生出怀疑。 张百户不急不忙道:“我姓张,出身吴州上清张,沈明书姓沈,乃是芦州怀南沈,我们怎么可能是一路人?不过沈明书在此地经营多年,好些青鸾卫与他都有来往,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玄素顿时明了。 道门中人出仕也不是稀奇事,他在凤台县遇到的李三辛就是太平道弟子转入了青鸾卫。 张家人,代表的自然是正一道,还与张月鹿是一家人。不过张家太大,传承太过久远,这位张百户应该是旁支中的旁支,这才离开了道门,进入青鸾卫中。 在青鸾卫中,掌印百户和普通百户还有所不同,若论实权,比部分副千户还要略高,远高于普通百户,虽然受掌印千户的节制,但掌印千户并没有人事任免或者羁押之权,只有参奏之权,这就导致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是太平道的人,也不意味着整个芦州青鸾卫就是铁板一块。 仅就万年县而言,张百户背靠正一道,又是掌印百户,算是能与沈明书抗衡的一股势力,不过劣势也有,那就是沈家在此地经营多年,哪怕是百户所中,也有好些人暗中听从沈明书的命令行事,张百户大概不会是沈明书的对手,这才要请齐玄素和许寇援手。 齐玄素想通这一点,恍然道:“我原以为张百户是为了功劳,原来是牵涉到了道门内斗。” 说到这儿,齐玄素伸手一指许寇:“许兄可是太平道出身,太平道与正一道的关系如何,想必不用我去多说。” 张百户正色道:“我本不想提起此事,既然魏兄弟说到了这里,我便不得不说了。实不相瞒,我在事后又用子母符联系了刚好就在金陵府的天罡堂张副堂主,她得知是两位之后,十分放心,说两位都是可以信任。” 齐玄素和许寇顿时有些不大自在,一人轻咳,一人低头看地。 许寇还好,他更多是想起自己背后说张月鹿坏话,有些许心虚而已,其实就算张月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除了齐玄素之外,张月鹿对待属下,颇为克制,既不过分亲近,也不会刻意疏远,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还是好说话的。 齐玄素就不一样了,如果说许寇是心虚,那么他就是亏心。毕竟前不久,他还跟张月鹿交过手,说良心话,他没吃亏,反而是让张月鹿吃了点小亏。要是让张月鹿知道了真相,会有怎样的后果,齐玄素想都不敢想。而且张月鹿对待齐玄素,大约是不会克制的。 齐玄素收敛思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道过去吧。” 7017k 第一百七十章 密道 张百户知道青鸾卫百户所并非铁板一块,走漏风声是注定之事,所以力求一个“快”字,争取在对手有所反应之前,抢先行动。 只是等他们来到位于城外的盐商庄园时,还是迟了一步,此地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庄园。 张百户虽然难掩失望,但也谈不上如何愤怒急躁。他得到消息之后,还未去见许寇和齐玄素,就已经派出自己的心腹盯着此地,没有看到大队人马离开庄园,那就说明另有通道,大概率是地道。 至于阵法传送,不是不行,关键是临时阵法成本太高,就像子母符一样,若非十分紧急,轻易不会动用。这种县一级的据点,也不会建造需要不断维护的永固阵法,因为维护阵法不仅花钱,而且还要消耗人力,玉京为了维持那个四季如春的阵法,每年要花费一百万太平钱以上,其中至少有三十万太平钱是人力花销。这还是道门,不缺方士和炼气士,换成其他组织,花费只会更大。 张百户下令让属下在庄园内四处搜索。 抄家算是青鸾卫的看家本领之一,其中关键就是找出藏匿的财物,所以对于青鸾卫而言,寻找密室、机关、暗格、地窖、地道,也是拿手好戏。 很快,青鸾卫的搜查便有了结果,这里的确有地道,不过没法找到入口。如今时间紧迫,并且缺少器械火药,也没办法直接开挖。 许寇也是青鸾卫出身,并没有袖手旁观,同样在四下搜索密道入口所在。 齐玄素和柳湖就跟在许寇身后,看着他四处查看,又敲又听。 不一会儿,许寇锁定了一处所在,是一口位于后宅的水井,并非枯井,里面还蓄有井水,略显浑浊,不知几许之深。 张百户也带人来到此地。 柳湖趴在井沿上向下望去,好奇道:“这里怎么会有地道,他们就不怕井水倒灌吗?” 许寇解释道:“入口未必在井底,可能在井壁位置,井水与入口平行而非上下,如此一来就不会有倒灌之虞。” 张百户闻言点头道:“许主事所言有理。” 许寇说道:“我先下去看看。” 说罢,许寇直接跃入了井中,激起一阵水花,立时不见了踪影。 不过他是归真武夫,其他人也不担心。 再有片刻,许寇的上半身从水中浮出,说道:“这里面果然有一道门户。” 齐玄素说道:“我这就下来。” 许寇再度潜入水中,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有些跃跃欲试的柳湖,一起进入了水井之中。 两人沿着井绳缓缓下降,大概下潜三丈之后,就见井壁上有一道翻转门户半开。齐玄素当先进入其中,柳湖紧随其后。 门后有梯级向上,水势渐浅,走了十几级,便已出水。出水之后,四周寂寂,一片漆黑。蓦然亮起一道火光,却是许寇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 许寇已经用炽热血气蒸干了衣物,并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说道:“小心些,这里可能有些机关。” 齐玄素和柳湖也有样学样,以真气蒸干衣物,至于火铳和弹丸,都有防水的设计,倒是不必担心。齐玄素随手把“神龙手铳”交给柳湖,让她拿着防身,他则是拔出仅剩下的单刀,注入真气,刀身上燃起火焰,倒是可以替代火把。 这条密道颇为宽阔,足够两人并行而不显拥挤,所以齐玄素和许寇并肩走在前面,柳湖跟在两人身后。 如此走出一段之后,已经出了庄园的范围。 这条甬道却是极长,仍旧没有到头。三人只好继续前行,如此又走了数里之地后,忽见两道紧闭石门。 要知道这地道乃是笔直前行,不必绕路,放在地上,着实不算短了,这两道石门的位置已经十分接近县城。 许寇说道:“魏兄,你记不记得我们出城的时候曾路过一座城隍庙?” “记得。”齐玄素点头道,“从距离和方位上了来算,我们现在应该在城隍庙附近。” 许寇走上前去,伸手在石门上一推,竟是没有推动。 许寇脸色微变,再度发力,他是归真阶段的武夫,除了气血旺盛之外,气力也十分惊人,只见许寇的手背上已经青筋暴起,可石门只是微微颤动,并发出轰隆声响,却不开门。 齐玄素见状,也出手相助。 合两名归真武夫之力,石门终于轰然开启。 其实这石门必然有开启的机关,只是齐玄素和许寇没工夫去寻找机关,直接以力破巧了 石门后是一道向上的台阶,沿着阶梯一路向上,最终来到一处死路。说是死路,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死胡同,而是一路向上,结果台阶一直延伸至上方穹顶,最后站在台阶上已经不能直腰。 很显然,这里应该有一道可以开启的门户,因为此时他们位于地道之中,那么这道门户应该是位于地面之上。 许寇借着火光开始四下摸索,这天底下的机关都是大同小异,片刻后,就听许寇说道:“有了。” 然后就听得机关声响,上方的穹顶缓缓分开,变为一个出口。 许寇当先走出,齐玄素和柳湖紧随其后,三人来到了一座偏殿之中,但见门户紧闭,略显昏暗。 齐玄素环顾四周:“这里应该就是城隍庙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想来是机关开启的声音惊动了此地的守卫。 紧接着,门被从外面踢开,一道剑影如长电裂空,径直劈下。 齐玄素持刀迎上。 就见两道身影一交而没。 然后齐玄素翩然落地,分毫无损。另外一人手持长剑,两眼发直,喉间钉着一枚“七凤羽”,喉中咔咔有声,一缕血水绕过衣襟,滴落脚前,竟是一招殒命。 齐玄素并不停留,继续向外杀去,手中单刀火光忽明忽暗,诡异莫测,所过之处,必有一人倒地身死。 眼看着无一人是齐玄素的一合之敌,忽而迎面风起,一柄长枪刺来。齐玄素但觉有异,挥刀劈出,谁知这一枪劲力沉雄,沛然莫当。齐玄素一刀未能劈开此来的长枪,只得闪身避过,定眼瞧去,来人身材高大,面容凶恶,手中长枪的枪头如一个锥子。 齐玄素不与此人缠斗,而是运起“大衍灵刀”,连续七刀,砍翻七人,其余人惊惧不已,蓦地发一声喊,齐齐后退,势成圆阵,将齐玄素围住,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这时,许寇也杀了出来,他并不用兵刃,而是只凭拳脚伤人,这也是武夫惯用的对敌手段,拳头就是最好的兵刃,但见许寇用出青鸾卫的独门武学“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血气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许寇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 这些人自然也无一是许寇的对手。 就在此时,一名方士闻声而至,立在墙头之上,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箓,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许寇冲来。 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箓,正是“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坚韧无比,很难打破。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许寇乃是武夫,却是天然克制方士的符箓和法术,所以许寇丝毫不惧,径直迎了上去,磅礴血气滚滚而出。 7017k 第一百七十一章 城隍庙中 这些木人本身就是符箓,并没有所谓的要害可言,就算打碎躯干头颅,仍旧可以在法力驱动下继续作战,十分棘手。 只可惜遇到了许寇这位武夫,天人之下,方士未能脱虚入实,各种符箓法术最是被武夫的血气克制,只见许寇一拳一脚打过去,血气笼罩木人,木人身上的符箓纹路竟然开始溶解,就如墨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淡去,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没了符箓之后,木人立时变为普通木人,被许寇的拳头打中,直接断成两截,但见内里已经被震碎成齑粉,而外在除了裂口位置的大部分表皮还是完好无损,显然是极为高明的隔山打牛。 方士见状大惊,胡乱丢出一沓符纸之后,然后转身就逃。 这等漫天花雨的手法不像是扔符,倒像是撒纸钱,符箓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 许寇冷笑一声,直接追了上去。凡是挡路之人,都被他直接一拳打死。 另一边,包括长枪客在内的三人对上了齐玄素。 三人俱是玉虚阶段的炼气士,没有明显弱点,虽然没有飞剑,但各持兵刃,一人用长枪,一人用大戟,一人用双斧。 齐玄素当先出手,以手中单刀刺中大戟,然后顺势一带。大戟将只觉得虎口发热,巨戟竟险些脱手,只怕齐玄素趁虚而入,当即纵身后跃,谁知齐玄素并不追击,立地陡转,刷的一刀,劈向双板斧。 金铁交鸣,双板斧的左斧间不容发挡下来刀,大喝一声,右斧下击,正中刀身,单刀当啷落地,齐玄素却不进反退,用出“澹台拳意”的“龙势”,一拳正中双板斧面门。 双板斧顿被打得倒飞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个翻身,双斧拄地,勉强站稳,脸色血红,鼻子已经整个塌了下去。 齐玄素足尖挑起单刀,重新握在掌中。 齐玄素与人交手经验丰富,善于审敌,一见三人,便瞧出大戟将最弱,双板斧次之,长枪客最强。故而先击弱敌,又突施变化,将目标转为双板斧。 双板斧却也了得,竟能左斧挡刀,右斧砸刀,万不料已在齐玄素算中,是故大斧一落,齐玄素直接弃刀出拳,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便在这时,大戟呼地挥出,拦腰劈来,齐玄素举刀挑开,忽觉身侧风响,双板斧面容狰狞,一斧扫至。 斧大力沉,齐玄素不便硬接,使开“大衍灵刀”,势如狂风,专在大戟、双斧间觅隙抢攻。 二人不料他能使出如许快刀,心中大为凛然,手中兵刃只守不攻,偏偏大戟、双斧又极沉重,被齐玄素顺势挑带,往往收势不住,显露破绽,若非两人相互救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人步那用剑之人的后尘。 如此以快打快,单刀轻灵,游刃有余,戟、斧沉重,渐觉不支。长枪客却始终枪尖点地,冷眼旁观。忽见齐玄素露出破绽,一刀飙出,刺向大戟将左肋,大戟将竭力闪避,齐玄素刀尖顺势拖回,改变目标,在双板斧的胁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直冷眼旁观的长枪客手中长枪一抖,猛地刺向齐玄素左腿。齐玄素运刀一拦,枪上劲力极大,竟是没能拦住。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疾转手腕,顺着枪势画了一个大圆,这才将劲力化解。 长枪客得势不饶人,只见得如钻头锥子的枪尖震颤不止,枪劲如水银泻地,专寻齐玄素破绽攻入。 与此同时,大戟颤响,向齐玄素后颈割来,刀刃未至,劲气已然压体。齐玄素不由得沉喝一声,反手一刀逼退大戟将。 长枪客立时抓住机会,当即长枪直入,猛地刺向齐玄素心窝。 齐玄素任由一枪刺中自己胸口的副心位置,扬手就是三支“七凤羽”,长枪客勉强躲过两支,还是被一支刺在肩头,转眼之间,脸上便涌起一股幽幽绿气,已经中毒。 齐玄素又将手中单刀奋力掷出。双板斧抢上一步,一斧磕飞单刀,右斧劈面砸来,齐玄素一拳送出。斧拳相交,二人同时一震,双板斧胸口一热,喷出一口鲜血,跌将出去。 道门中人都有一共识,那便是不算外物的情况下,以三敌一,便可弥补一重境界上的不足。换而言之,三个玉虚阶段之人对上一个归真阶段之人,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理论上可以做到有来有回。只是具体胜负如何,还要看双方机变、经验等各种因素。 齐玄素面对三人围攻,胜得看似轻松,却是他多年经验所致。过去齐玄素的境界虽然不高,但只要没有进入天人范畴,所有的厮杀争斗并无根本上的不同,再加上齐玄素一路行来,遭遇强敌不在少数,所以齐玄素往往可以通过经验快速做出正确的判断,饶是这三人也是多年行走江湖之人,仍旧败下阵来。 如今长枪客中毒,双板斧被齐玄素的拳意所伤,只剩下一个大戟将还有一战之力,却被惊得魂飞魄散,也如那方士一般掉头就逃。 齐玄素自不肯放过他,捡起单刀追在后面。 那大戟将本就修为不如齐玄素,又披着重甲,没跑几步,就被齐玄素追上。他猛地转身,手中大戟猛地横扫。 先前有另外两人牵制,齐玄素并不愿意缠斗,以免落入被动。可此时只剩下一名大戟将,齐玄素便不客气了,不退反进,身形掠入横扫的内圈,单手接住大戟,然后一刀朝着大戟将的面门劈去。 大戟将想要抽回大戟,却发现齐玄素的五指如铁铸一般,任凭他如何发力,大戟都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大戟将只能松开兵器,向后疾退。 只是齐玄素的“大衍灵刀”更快,后发先至,刀锋绕过大戟将的铁甲,直接刺入他的咽喉。 齐玄素抽刀后撤,带出一簇血花,大戟将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踉跄数步,仰倒在地。些许残血在刀上火焰的烧灼之下,转瞬便化作青烟。 齐玄素转头望去,发现柳湖已经完成补刀,用“神龙手铳”结果了中毒的长枪客和重伤的双板斧。 从始至终,柳湖都十分平静,不曾有半分惊慌,一点也不像是个小姑娘,倒像个久经阵仗的老江湖。 这不由让齐玄素感叹,他在柳湖这个境界的时候,的确要比柳湖强上许多,可他在柳湖这个岁数的时候,却是万万不如了。 假以时日,柳湖未必不能走到很高的位置上,纵然比不了得天独厚的张月鹿,却也不逊于岳柳离这等道门俊彦。不过前提是,柳湖能安然活到成人,不会因为各种意外而早早夭折。 齐玄素一招手,以真气收回三支“七凤羽”,环顾四周,在长枪客、大戟将、双板斧三人相继败亡之后,其余人已经被吓得胆寒,四散而逃。 另外一边,许寇追星赶月一般,紧追方士不放。 方士大骇,方士与武夫近战无疑是自寻死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不断丢出价值不菲的符兵,意图拖住许寇的脚步。 符兵落地化作一个个白纸甲士,就算是普通火铳也难以伤及这些符兵,可武夫的血气却是此类物事的克星。许寇奋起双拳,血气奔涌,转眼之间,已经有数个符兵被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个残破的纸人落在地上,灵气消散。 不过方士也趁机准备好自己的法术,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 此乃道门入梦境方士的神通“八门遁甲”,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许寇。 许寇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滚滚血气自许寇口中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 方士的所有法术触及到这团血气,立时悉数消散。 许寇趁此时机,欺身近前,一拳打在方士的胸口。 一瞬之间,方士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方士,胸口凹陷下去,双眼无神,直直倒地。而另外一个方士身形略显虚幻,没有半点伤势,飞上空中。 方士体魄本就脆弱,与武夫体魄相比是天壤之别,此时方士的体魄接连遭受重创,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没了体魄的支撑之后,出窍的神魂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方士的阴神立时变得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不过若能离开此地,无论是夺舍,还是化作鬼魅之流,都还有一线生机,苟且偷生总好过身死万事空。 只见阴神化作长虹,便要逃离此地。 许寇高高跃起,又是大喝一声,体内气血随之而动。 蕴含着浓郁血气的滚滚气浪奔涌而出。 方士的阴神没有体魄的庇护,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这一声大喝,仿佛风中柳絮,直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就此魂飞魄散。 7017k 第一百七十二章 焦炭 许寇望向齐玄素,心头有些震动。 他已经十分高估魏无鬼,却发现还是低估了魏无鬼。此人并非普通武夫那么简单,还兼修真气,甚是少见,若是两人正面交手,他的胜算不会太大。 齐玄素没有想这么多,说道:“一个小小的城隍庙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好手,果然大有蹊跷,看来王报岳多半就是藏在这里了。”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住人,动作要快,不能再让王报岳逃了。”许寇收敛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 便在此时,张百户也带着一众青鸾卫从偏殿的密道中走了出来,看到满地的尸体,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半惊讶于城隍庙中藏着如此多的人手,一半惊讶于齐玄素和许寇的悍勇,仅仅两人,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杀了个尸横遍地。 他不由有些庆幸,幸亏找了这两个强援,换成他自己带人前来,说不定就要折在此地。 齐玄素道:“张百户,我和许兄先去寻找王报岳,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张百户正色抱拳道:“有劳两位。” 两人展开身形,跃上屋顶。 下一刻,一拨箭雨激射而来,其中还夹杂着火铳的弹丸。 两人都是武夫,倒是不怕这种局面,各自出拳拨开、挡下弹矢。许寇用“大玄武手”,齐玄素用“山岳势”,守得滴水不漏。 只挨打不还手,并非齐玄素的性格,他在挡下一拨弹矢之后,一套“七凤羽”悉数洒下,立时有七人倒地,毒素入体,眼看是不行了。 齐玄素再以真气牵引,“七凤羽”重新回到手中,仿佛一把展开的羽毛折扇。 许寇则趁机一跃而下,直接冲入敌阵之中,作为纯正武夫,他已经开始凝聚身神,而武夫凝聚身神必是从双拳开始,再由双拳到双臂,循序渐进。许寇双拳凝聚身神,依稀可见其中穴窍熠熠生辉,每个穴窍中都有一个极小的许寇,许寇出拳,穴窍中的身神同样出拳,使得双拳威力大增,碰到就死,沾到就伤。 两人都是经验老道之辈,相互配合,转眼之间便将这伙人彻底击溃。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闪出,双目赤红,脸色狰狞,正是王报岳。 王报岳见到齐玄素和许寇二人,脸色愈发狰狞:“阴魂不散,你们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齐玄素并不废话,一扬手,七支“七凤羽”朝着王报岳劈头盖脸地射去。 王报岳吃了一惊,顾不得形象,就地一滚,勉强躲过六支“七凤羽”,不过还是被一支“七凤羽”击中胸口。 不过王报岳毕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受到的影响较小,他直接伸手拔出那支“七凤羽”,脸上刚刚浮现出一股绿气,转瞬便被他以真气压了下去。 许寇并未急着出手,喝道:“王报岳,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谁也容不得你了,倒不如让我给你一个痛快!” 王报岳闻听此言,仿佛困兽一般,大声道:“许寇!你怕我落到正一道的手里是不是?实在逼得走投无路,我他妈的直接去见南边的人,把所有的人都供了!通了天,我是一条命,你们这些人也是一条命,大不了一起砍头!” 许寇无动于衷:“这个‘你们’是谁?太平道可没掺和到这些烂事之中,你与‘天廷’做买卖,就算供出来,又能震动得了谁?” 齐玄素心中一动,许寇似乎知道些许内幕。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许寇本就是太平道出身,曾经供职于齐州道府,职位不高,却能接触到清微真人和李天贞。 王报岳也就是嘴上一说,他当然不会束手待毙,话音未落,他已然举起手中的火铳,朝着两人猛烈开火。 齐玄素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喝道:“王报岳,你能逃到哪里去?” 王报岳并不说话,暂时逼退两人之后,转身就逃。 齐玄素和许寇立刻跟上。 王报岳纵身跃起,然后朝着后方开了一炮。 这一炮既是阻击齐玄素和许寇,也让他借着反震之力,短暂滑翔了一段距离,已然飞出了城隍庙。 王报岳双脚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逃去。 他来到城隍庙的第一件事就是勘察周围地形,做好行踪暴露之后立刻逃跑的准备,所以王报岳在发现自己不能抵挡来敌之后,就果断逃离城隍庙。 穿过一片树林,王报岳来到一处河畔,这条河直通大运河,他环顾四周,打算在这里伪装出顺着河水逃往大运河的假象,然后反其道而行之,逃往万年县,来一个灯下黑。 可就在此时,他发现河对岸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王报岳先是一惊,可当他看清来人的相貌之后,却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王报岳开口问道,仍旧保留了一分警惕。 来人正是沈明书,他望向城隍庙的方向,答非所问道:“来者不善,我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手,就是归真阶段的好手,也要栽在此地,却没想到一桌饭菜来了两桌客人。” 王报岳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沈先生亲自出马,那我们是先行离开?还是回头与他们做过一场?” 沈明书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就算你我联手,也没有必胜把握,还是先行离开此地,再从长计议。” 王报岳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然后就见沈明书一招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套机关傀儡,自行“舒展”开来,化作仙鹤模样,在翅膀之上刻有许多晦涩难懂的符箓云纹,背上位置十分平整,可容纳一人盘膝而坐。 在王报岳惊讶的目光之中,沈明书伸手在它头顶轻轻一敲,这只仙鹤瞬间活了过来,振动双翼,并非依靠翅膀腾空,而是从翅膀和身下喷出一股浩大气流,以机关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王报岳感觉自己好像站立在狂风之中,睁不开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听沈明书道:“王兄弟有西洋的‘炼金奥术’,这是我们太平道特有的机关傀儡术。” 王报岳的一炮的确让齐玄素和许寇阻了一阻,待到两人跃出城隍庙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巨响,是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接着便是滚滚黑烟升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往林中冲去。 爆炸发生在树林的另一边,远远就能看到一片焦黑,无数树木化作焦炭,远处的许多树木也在巨大的冲击之下,被拦腰折断,一条穿林而过的河流更是形成了短暂的断流。 齐玄素和许寇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难道王报岳在此地遇到了强敌? 两人穿过那些焦炭一般的树木残骸,看到了一个身影。 王报岳。 两人之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发现王报岳,是因为其衣着、血肉俱已化作焦炭,与周围化作焦炭的树木并无两样,漆黑的骸骨上出现了许多裂缝,裂缝之下则是深沉的暗红颜色,就如燃烧的木炭一般,忽明忽暗。 若非那条被改造成火炮的义肢还算保存完好,齐、许二人都不能确定王报岳的身份。 转眼之间,这位屡次逃脱黑衣人、青鸾卫追捕的大海贼就这样死在了两人的面前。 对于齐玄素而言,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杀人灭口。 一个袁家都死绝了,也不差一个王报岳。 再往远处说,“应龙”可坠,真人可死,一个王报岳又算什么?! 两大势力相互倾轧,大人物们在上面拿着刀斗,见血的却是底下的小人物。 7017k 第一百七十三章 点到为止 齐玄素查看了尸体,大概可以断定王报岳是死于“凤眼”系列的手段,而且威力要超过“凤眼乙三”,可能是“凤眼乙二”或者“凤眼乙一”,甚至可能是“凤眼”甲字系列。 道门对于“龙睛”和“凤眼”的甲字头系列管制极严,等闲不会流落在外,能动用此类物事杀人之人,绝对与道门有着极深的渊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齐玄素更感兴趣的是王报岳的义肢。 因为王报岳的衣物和血肉都被焚烧殆尽的缘故,齐玄素这才发现所谓的“炼金奥术”并非单纯的义肢那么简单,义肢与义手连接的一端是炮口,另外一端则有许多类似人体经脉的金属细管,可以通过肩膀的连接位置一直延伸至王报岳的体内。 齐玄素推断,这些由义肢末端延伸出来的金属细管应该是与内脏连接,不过因为王报岳内外俱焚,内脏不存,只剩下这些金属细管,所以无法得知这些细管如何连接内脏,也无法判断具体哪根细管连接哪个部位。 这意味着,旁人得到义肢之后,在不得其法的情况下,很难直接使用。大概类似于齐玄素的“副心”,就算有人杀了齐玄素,从他体内挖出这颗价值不菲的“副心”,也不敢贸然给自己换心,就算侥幸换心成功,也未必能发挥作用,反而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不过化生堂应该会收购此类物事,以此来研究“炼金奥术”的种种奥秘,继而进行破解或者仿制。而且在如此剧烈的爆炸之下,这条义肢还能整体保存完好,可见其材质不俗,哪怕是回炉重造,也是极好的。 除此之外,就是王报岳的手铳也没有被损坏,这把带着浓重西洋风格的火铳同样让齐玄素记忆深刻,与专门为了适配“龙睛”系列而研发制造的“神龙手铳”不同,这是一把连发火铳,虽然威力上有所不如,但可以形成火力压制。 其他的就没有了,都被烧成了灰,也许王报岳的身家不是个小数目,可他不会带在身上,多半藏在了某个地方,或是存在某处,不知会便宜了谁。 至于须弥宝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更多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当初在上清宫的竞买,倒数第二个出场的压轴是大真人府拿出的一枚朱果,已经处理完毕,可以放心服用,底价是五千太平钱。最后出场的大轴是一件须弥物,品相上等,底价是一万太平钱。最后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大轴的须弥物则是拍出了一万五千太平钱的价格,被张拘书拍下。 一万五千太平钱的高价,且不说有几个人能拿得出来,就算拿得出来,能否进入上清宫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时参与竞买的,都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的核心弟子,齐玄素是沾了张月鹿的光,这才能进入上清宫,否则他连门槛都看不到。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说穷也穷,说富也富。 说穷是因为她不贪不占,只靠例银和补贴过日子,家里清贵却没有各种产业进项,手里实打实的太平钱并不多,住在玉京,开销又大,平日里甚至会捉襟见肘。 说富是因为她名下的许多东西价值连城,比如位于太上坊的住宅,身上的须弥宝物,还有半仙物等等,真要能够变卖,少说也是几十万太平钱。只是这些东西名义上都是属于道门,不能变卖,若是张月鹿犯下过错,还有可能被收回。 张月鹿之所以能对钱财报以淡然态度,固然有此心光明的缘故,可这些物质上的保障也是功不可没。齐玄素没有这等物质基础,便总是对太平钱斤斤计较。 齐玄素扭头望向许寇,道:“这两样物事应该值不少太平钱,许兄选一件吧。” “我选火铳。”许寇没有客气,直接拿起那把西洋火铳。武夫的拳意也好,血吼也罢,距离都相当有限,缺乏远程攻击的手段,通常会配备一把火铳,其实天罡堂也曾下发手铳,只是“青鸟手铳”的威力有限,许寇瞧不上,四品道士才会配备“神龙手铳”,所以许寇一直没有携带手铳。 这把西洋手铳倒是可以满足他的要求。 齐玄素虽然也很喜欢这把手铳,但他除了“神龙手铳”之外,还有“七凤羽”和“极乐针”,倒是不那么需要这把手铳。 既然许寇选择了手铳,那么齐玄素只能选择义肢,他凭借归真武夫的气力,直接将义肢从尸体上撕扯下来,仔细端详。 除了那些金属细管之外,就是一条手臂的样子,倒是不难携带。对于齐玄素而言,就算不能自用,也意味着一笔数目不小的太平钱,说不定还能从化生堂换到一些只供给道门道士的好东西。 只是化生堂的分堂一般只设在一州首府,或者某些地位重要的府城,放眼整个芦州,只有首府怀南府中设有化生堂的分堂。说到怀南府,齐玄素也算是熟悉,离开凤台县之后,他就是从怀南府坐上了去往玉京的飞舟,开始了他的道门之行,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经历。 不过怀南府并不顺路,齐玄素还是以护送柳湖前往渤海府为重,好在渤海府作为地位重要的府城,同样有化生堂的分堂。 就在此时,张百户也带人赶到了此地,见到此地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扛着义肢,言简意赅道:“被灭口了。” 张百户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有个交代。” 说罢,他便吩咐属下小心收殓已经变成焦炭的尸体,力求能完整送到上司面前。 齐玄素和许寇不再关心此事。 许寇本就立场暧昧,齐玄素在缺乏激励的情况下,也不乐意牵涉到这些道门内部倾轧之中。说句不好听的话,懂得点到为止,才能活得长久,毕竟张月鹿只有一个,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往无前又善始善终。 张百户自然也懂得见好就收,王报岳身死,既是杀人灭口,又何尝不是对其他人的一个警告。 …… 万年县,沈宅,书房。 沈明书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品着清茶。 书房中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身着广袖道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正是太平道四品祭酒道士江别云。 同样是四品道士,亦有高下之别,比如张月鹿和孙永枫,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无论是手中权力,还是日后前途,都不可同日而语,江别云就属于四品祭酒道士中的佼佼者,很快就能升为三品幽逸道士。 另外一人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沈明书放下手中盖碗,缓缓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老弱,十年少小,还有五十年。五十年再分成日夜,还剩下二十五年的光景,再除去风霜雪雨、三灾六病,便没剩下多少日子。我,还有两位,都是知天命之人,剩下的好日子,屈指可算了。” 这话却是一语双关。 江别云和赵光霁都听懂了。 袁崇宗,袁尚道,王报岳,一个接着一个死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轮到自己。 毕竟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片刻后,江别云开口道:“沈先生多虑了,有国师在,有朝廷在,我们都是长命百岁。” 沈明书笑道:“说得好,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喝茶。” 赵光霁忽然说道:“说到喝茶,我上次去齐州的时候,还见过许寇,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去了玉京做主事道士,这算什么?”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江别云淡淡道,“有朝一日,要么是他,要么是我们,总得有人成为阶下囚。” 三人都沉默了。 并非他们对太平道失去了信心,相反,他们对太平道充满了信心,只是他们对自己没有信心。 随着紫仙山大案愈演愈烈,他们有些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太平道取胜的那一天。 就在此时,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沈明书道:“进来。” 跟随沈明书的老仆走了进来,禀报道:“老爷,那些人已经带着王报岳的尸首离开了。” 沈明书问道:“魏大人和许大人呢?” “也一并离去了。”老仆回答道。 沈明书想了想,说道:“把人手撤了吧。” 老仆应声离去。 赵光霁叹了一声:“可惜了王报岳的家当,不知被他藏在哪个荒岛上。” 7017k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裴玄之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天罡堂为用兵中枢,道门的兵是灵官,所以天罡堂是统领灵官最多之堂。 既然灵官是兵,那么道士就是官了,用官之枢机则是紫微堂,故而掌握人事大权的紫微堂是为九堂之首。 各堂都位于玄都之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紫微堂,位于紫府之中,不与其他八堂直接往来,而且距离金阙最近。仅此也能看出紫微堂的超然地位,要令其他八堂侧目相看。 因为紫府相当于帝京的宫城,是玉京的中心,不仅有象征道门最高权力机构的金阙,还有大掌教居处紫霄宫,位在真境别院、大真人府、万寿重阳宫之上,紫霄宫和金阙双星并耀,紫微宫自然不能喧宾夺主。所以仅从外观来看,紫微堂不能说是简陋,可放在仙气逼人的玉京,就显得十分普通,远不能与其他八堂相比,比之许多地方道府、道宫,也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一座普通道宫。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却决定了数十万道士的命运。 雷小环徒步走入紫微堂,沿着一条小径缓步慢行。一路上都有身着法衣的道士伫立,这也是九堂中唯一用道士替代灵官的所在,无一处不体现出紫微堂的超然。 雷小环加快步伐,这些道士显然都认得雷小环,并未阻拦。 雷小环来到正堂前,上悬一方牌匾“声闻于天”,有一个青年道士等候在这里,见到雷小环过来之后,无声地引着雷小环往后面的值房行去。 相较于天罡堂的值房,紫微堂的值房还要小许多,里面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了一把椅子放在书案后面,其余椅子都是左右靠墙摆放。 雷小环进来之后,就看到一幅中堂:“天下太平”。 据说是玄圣亲笔所书,已经悬挂了二百年。 桌后坐着一人,眉宇间与裴小楼有几分形似,可气态却是半点也不像,没有裴小楼的猥琐油滑,只有仙风道骨,又透出几分逼人的威严,便是雷小环,也不由得神色肃穆,不敢有半分怠慢。 青年道士领着雷小环进来之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书案后之人没有起身相迎,甚至没有抬头,仍旧在提笔批字。 雷小环便也不开口,只是站着等待。 片刻后,道人终于批完了字,这才抬起头来,嗓音低沉浑厚:“弟妹不必拘谨,请坐吧。” 雷小环这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道人正是裴小楼的兄长、紫微堂的掌堂真人、全真道的第二号人物,东华真人裴玄之。 “之”字用在名字中,意思是道门信徒,类似于佛门的“释”、“法”、“昙”用在名中。所以许多时候,世代奉道的人家,父子的名中都有一个“之”字,而没有所谓的避讳说法,比如大名鼎鼎的书圣一家。 裴玄之名中有个“之”字,裴小楼却不叫裴楼之,那便是兄弟二人的态度,裴玄之至今没有成婚结亲,日后的裴家还要着落在裴小楼的身上,雷小环也就是裴家的主母,裴玄之对待这位弟媳还是颇为客气。 裴玄之问道:“你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是。”雷小环点头道。 裴玄之点了点头,从桌上堆砌的案卷中取出一份手令,确认之后,放在桌上往前一推。 雷小环赶忙起身接过。 裴玄之说道:“他的档案,我看过了,除了停年有些问题之外,其他都没什么问题。至于停年,只要是四品之下,也可以在规矩之内解决。只是有一条,你们要怎么解释他没有死这件事?如果解释不清,那就是露在外面的把柄,有人会以此来做文章。” 雷小环犹豫了一下,说道:“麟阁的意思是,以兄长的名义……” “麟阁”是裴小楼的表字,只有在裴玄之的面前,雷小环才会用这种称呼。 “对外宣称,是我救下了他,只要我认,那么此事到这里也就打止了,是这个意思吗?”裴玄之并不意外。 雷小环点了点头。 裴玄之不置可否,转而道:“全真道的未来不在于地师,也不在于我,而是在于年轻弟子。说到年轻人,不仅仅是一个姚裴那么简单,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我们需要大量的、优秀的年轻人。他的资料履历,我全看了,资质不好,可心性不错。资质可以后天弥补,心性却是天生的。这样的人,万象道宫出身,本该是我们全真道的弟子,结果稀里糊涂去了正一道,是我们全真道的损失。不得不说,张月鹿还是有些眼光,张月鹿看不上他反而是不正常的。” 雷小环没想到裴玄之身为紫微堂的掌堂真人,会这样详细地了解一个低品道士的过往经历,更显用心之深,不由试探问道:“兄长的意思是,让他重归全真道?” 裴玄之道:“袁家被灭门,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海下的冰山不知有多大。金阙已经决定,由紫微堂牵头,联合天罡堂、北辰堂、风宪堂、度支堂、万寿重阳宫、江南道府,成立一个临时的调查组,进行深入调查。成员里,由麟阁代表万寿重阳宫,由张月鹿代表天罡堂,紫微堂这边还缺个代表,就由你出面,把他归在你的名下,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雷小环垂手回答道。 裴玄之摆了摆手:“那就这样。” “是。”雷小环恭敬地退出了此处值房。 …… 齐玄素和许寇重新登上铁船,继续沿着大运河北上。 义肢被齐玄素用布帛裹好,背在身上,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又过了三道钞关,在第六关,铁船暂且靠岸,补充了些燃煤,齐玄素也顺带下船买了一份道门的邸报。 虽然是道门邸报,但由青萍书局负责刊印,并明发天下,谁都可以购买,只是数量有限,有些时候未必能买得到。今天算齐玄素运气好,刚好买到一份。 齐玄素第一眼就看到,金阙做出了针对紫仙山案成立临时调查组的决定,不过并未公布成员的名单。这也是道门的风格,在大方向上从不隐瞒,不过在具体细节上出于保密等考虑,常常会进行模糊化处理。齐玄素推测,张月鹿和裴小楼肯定都是其中一员。 再有就是,长年看邸报之人都会明白一个道理,字数越多或者字数越少,事情越大。字数多到长篇累牍的地步,那就檄文,用于整合人心,占据大义名分和道德高地。而字数越少,十分精炼,没有任何评论或者详细的解读,则说明事态的严重性。 齐玄素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在紫仙山击杀苏染之事,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若是事情暴露出来,不知多少人想要将他置于死地。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都有些后背发寒。 除此之外,邸报上还公开了刘复同的罪行和破案经过,对张月鹿大书特书,若非齐玄素了解张月鹿的为人,都要以为是张月鹿花钱雇人吹捧她自己。 至于刘复同的下场,虽然还未最后定罪,但大约是难逃一死,那些财产也要没收充公。至于他的家人,包括那些外室和私生子,道门不会牵连,却也不会可怜同情他们,从此以后就不是什么夫人、公子、小姐了,要自力更生。 最后,就是一些普通消息。齐玄素一眼扫过,发现了一条由无墟宫发布的消息,悬赏杀害无墟宫弟子万修武的凶手,只要最后证实无误,提供消息者,奖励一千太平钱。捉拿或者击杀凶手者,奖励五千太平钱。 说实话,齐玄素自己都有些心动。 7017k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作别 第六关位于归德府境内,地处楚州、芦州、中州、齐州四州接壤之地,北倚天微湖,西连彭府,东临云上府,南接楚州宿宁府,大运河从中穿过,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之地。 过了归德府就是齐州境内。 齐州是太平道的核心区域,自道门中兴以来,这里就是太平道的根基所在,历任齐州道府的府主都是出身于太平道,从未有过例外。 现任齐州道府掌府真人是前任北辰堂掌堂真人,之前一直是清微真人亲领齐州道府,等同是两人互换了位置。 虽然真境别院和青领宫并不位于齐州,而是悬于海外三仙岛,但李家的祖宅却位于齐州,好些李家族人仍旧散居在齐州境内,是当之无愧的齐州第一大族,还要压过儒门的圣人后裔一头。 哪怕抛开底蕴势力不谈,只谈传承历史,李家也不逊于圣人府邸,太上道祖和玄圣可都姓李,大齐王朝的皇族也姓李,李家一直以道祖后裔、前朝皇族、本朝后族自居。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儒三教之间的一个笑话,佛门的佛祖只是婆娑洲的小国之主,儒门至圣也只是被追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道门的太上道祖可是被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先天太上皇帝”,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正因如此,李家内部私下会称玄圣为“圣祖”,称太上道祖为“大圣祖”。不过在正式场合,还是要称呼“玄圣”和“太上道祖”。 如果有得选,齐玄素是不想踏足齐州半步的。 他觉得自己可能和李家犯冲。先是在凤台县,他坏了李家的好事,虎口夺食,拿走了“玄玉”。然后他得了张月鹿的青眼,算是间接与李天贞为敌。接着又是紫仙山一事,他杀了苏染,导致紫仙山大案爆发,就算刚开始的时候,他没能想明白,现在也看出来了,这个案子与李家有关,逼得李家不得不壮士断腕。 无论是哪一条,齐玄素都觉得自己是在找死,三条加起来,其后果是真不敢想。 只是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转眼之间,铁船已经来到第五关,许寇的这次探亲之旅也马上就要抵达终点,他会在第五关下船,从陆路前往北海府。待到探亲结束,他也会从北海府直接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可以说是来时路长去时短了。 齐玄素和柳湖还要继续乘船北上,一直到第二关所在的渤海府。 两人来在第五关作别,一人船上,一人船下。 许寇拱手道:“祝一路顺风。” 齐玄素抱拳道:“代我向令堂问好。” 两人都不是黏糊的性子,就此别过。 铁船在第五关停留了两个时辰的时间,除了部分乘客下船之外,也有部分乘客上船,这些乘客多半是前往帝京和渤海府。 按照西洋的说法,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几乎是小半天的时间,齐玄素便带着柳湖来到岸上的酒楼, 酒楼是个夫妻店,老板娘是个干瘦女子,不丰腴妩媚,不风骚撩人,就像千千万万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女子,充当伙计和账房,掌柜则在后厨忙活,充当厨子。。 齐玄素要了壶米酒,不醉人。又要了些牛肉佐酒。如今粮食产量远超历代各朝,所以不能擅杀耕牛的禁令有所松动,牛肉不再那么稀罕。 柳湖大概是受了许寇的影响,看着被端上来的米酒,有些意动,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杯,微笑道:“酒好不好喝,总要自己亲自尝过才知道,不妨尝一下。” 柳湖眼神一亮,也拿过一只酒杯。 齐玄素给她倒满一杯。 然后齐玄素举起手中酒杯,与柳湖轻轻一碰,然后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 喝酒,其实也看气氛。一人独酌,冷冷清清,是一种气氛;两人对饮,举杯相碰,尽在不言之中,是一种气氛;众人喝酒,吆五喝六,嬉笑怒骂,也是一种气氛。 齐玄素不馋酒,却喜欢这种喝酒的气氛。 正当两人对酌的时候,从门外来了四个汉子,个个面相不善,不似善类。 江湖不是善地,整日打打杀杀,不管用什么样的理由杀人,杀人总归是杀人,说不出花来。故而江湖中人,少有良善之辈。固然有义薄云天、侠义心肠的侠士,更多的还是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四人环视一周,径直朝着齐玄素和柳湖走来。 齐玄素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想带着柳湖离开。 见齐玄素和柳湖想要离开,其中一人闪身上前,阻住二人的去路。 这汉子带着几分猥琐之色,目光一直停留在柳湖的身上,虽说柳湖只是中人之姿,但那是相较于张月鹿而言,相较于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是不同,而且少女初长成,身段已经略显起伏,这汉子只觉得女子身段窈窕,极是诱人。 齐玄素好似没有看见此人一般,径直向前,一挺肩头,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汉子直接被齐玄素撞飞出去。 其他几人原本还在看戏,见自家兄弟吃亏,又有两人纵身上前,抢在齐玄素和柳湖面前,拦住二人的去路。 齐玄素继续迈步前行,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两人一般。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一起伸出双手,往齐玄素双肩猛力抓去。眼见二人双手手指刚要碰到齐玄素肩头,突然之间,两个汉子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 倘若齐玄素经过蓄势之后,再将二人击飞,倒也不算什么,奇在齐玄素缓缓走近,并无任何发力举动,却陡然间将两人震飞,这就十分骇人。 领头的汉子见齐玄素不动声色地将两人震飞,大为骇然,知道是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高人。 与此同时,柳湖已经举起齐玄素暂借给她的“神龙手铳”,对准了摔倒在地的三人,便要痛下杀手。 自从在江陵府开了头之后,又有齐玄素和许寇做“榜样”,她便不惮于杀人。 就在此时,齐玄素伸手按下了铳管。 柳湖抬头望向齐玄素,有些不解。 齐玄素只是摇了摇头。 柳湖噘嘴不乐,却也没有任性,还是收起了火铳。 齐玄素有些头疼,柳湖这个性子,再大一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人看到柳湖拿出火铳之后,已是魂飞胆丧,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向门外逃去。 齐玄素没有去追,而是走到柜台前,找受到些许惊吓的老板娘结账。 待到两人离开酒楼,已经不见这几个江湖人的身影。 柳湖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放过他们?”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从律法的角度来说,他们罪不至死。从利害的角度来说,杀了他们没有半个太平钱,还要惹上人命官司,不值当。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现在招惹的麻烦够多了,最好不要再去多生是非。” 柳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四人连滚带爬离开酒楼之后,来到一家客栈的客房,有里外两道隔间。 一名书生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正是接了“客栈”买卖的宋落第,还有几名侥幸逃过一劫的江湖人,没了霹雳法师和灯花和尚之后,宋落第已经成了这伙人当之无愧的首领。 “宋先生,那人根本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我们兄弟几个差点就碎在那人的手里了。”领头的汉子开口就是叫苦,瓮声瓮气。 宋落第置若罔闻,陷入沉思:“不上当么?” 7017k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七人 金陵府,真武观。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桌上堆了许多卷宗, 她眼睛看着,同时耳朵听着,一心二用。 裴小楼在接着念金阙刚发来的公函:“……该调查组由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北辰堂副堂主李命乘、风宪堂副堂主陆玉书、天罡堂副堂主张月鹿、紫微堂副堂主雷小环、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江南道府副府主白英琼组成。调查组以雷小环为首,其余人等当密切配合,勿稍懈怠。裴辅理小楼、张副堂主月鹿览函即复。金阙于玉京。” 裴小楼拿着公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也不再浏览卷宗,抬起头来,与裴小楼对视。 裴小楼把公函放到张月鹿的面前,说道:“李命之、李命乘这对李家兄弟,再加上个陆家出身的陆玉书,都是太平道之人。张姑娘和江南道府的白副府主是正一道之人,我和拙荆则是全真道之人。这像极了当下的局势,太平道一家独大,我们两家只有联起手来,才能压下太平道一头。” 张月鹿不置可否道:“当初我在北辰堂做主事道士,李命乘就是我的上司,不过我们两人相处得并不怎么好。至于白副府主,是我的师姐,只是我们年岁相差较大,她长年居于普陀岛,在江南道府任职,而我则是居于玉京,平日里见面不多,也谈不上感情深厚。” 裴小楼问道:“那么张姑娘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只怕最后陷入扯皮之中,弄得这个案子办如未办,最后不了了之。” “张姑娘多虑了,毕竟再拙荆是金阙任命的领头人,我们又是四对三,想来太平道的三人掀不起什么大浪。”裴小楼倒是底气十足。除了人数差距之外,关键在于雷小环,二品太乙道士,还是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就是许多参知真人,也就是这等境界修为,必要时候,雷小环完全能够以力服人。 张月鹿并不认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三个,成事不易,坏事却不难。” 她毕竟已经参与了一次江南大案,也是与江南道府有关。上次查案,慈航真人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在暗中却是出了不小的力气,再加上江南道府是慈航一脉经营多年所在,最后还是推进困难,未尽全功,更何况是这次。 裴小楼没有因为自己比张月鹿年长、品级更高就轻视张月鹿的判断,而是说道:“事到如今,我们七人联合查案之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还是等他们过来再从长计议。” …… 玉京城外的飞舟渡口。 这里停泊着一艘巍峨的飞舟,衬得负责警戒的灵官格外渺小。 几辆道门特有的鹿车从城内驶来,在飞舟的舷梯不远处停下。 一名灵官打开第一辆鹿车的车门,身材高大的雷小环走了出来。 后面的灵官也依次打开其他鹿车的车门,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三人而已陆续下车。 其实李命之和李命乘都是张月鹿的老熟人,当初赤明宫议事,李命之和李命乘都曾出席议事,分别代表度支堂和北辰堂,由当时的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主持议事,商议的正是张月鹿担任天罡堂副堂主的有关问题。 李命之略带几分儒雅气和商人的市侩气,而李命煌则略带几分阴鸷。两人的气态也完美体现了度支堂和北辰堂的不同。 至于陆玉书,则是一名女子,看上去与慈航真人仿佛年纪,浑身上下都透出大家闺秀特有的端庄,又略带几分刻薄尖锐。 说起来,这次七人联合查案,有四人倒是女子,分别是:雷小环、张月鹿、陆玉书、白英琼。 此时张月鹿、裴小楼、白英琼已经身在金陵府,另外四人现在就要乘坐飞舟前往金陵府与三人会合,彻查雁青商会。 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三人站在一处,与雷小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雷小环倒是没想太多,反而是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不管怎么说,雷小环是这次查案的主导之人,而且品级和境界修为又都在其他人之上。 无论是三人如何想,脸上都是露出几分客气的微笑,纷纷回应。 李命之回头看了眼玉京,感慨道:“说起来,我有好些年没离开玉京了,都说金陵府是花花世界,不知较之玉京如何?” 陆玉书淡淡道:“放心,玉京再好,终究是没有十里秦淮,江南道府也比度支堂有风。” 李命之被陆玉书一句话顶在那里,有些尴尬。 这却是无关乎阵营,只关乎男女。 雷小环自然也听到了,也跟了一句:“我们是去查案的,可不是去享乐的。” 说罢,雷小环当先登上舷梯。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命乘这时望向了李命之,语气中有几分幸灾乐祸:“道门的女人,个个都是母老虎。” 李命之深以为然道:“说的是啊。” 陆玉书不再搭理二人,第二个登上了舷梯。 李命之和李命乘对视一眼之后,也先后走上了舷梯。 待到四位大人物全部登船,飞舟收起舷梯,缓缓升空。 …… 这次查案,阵仗很大,不逊于上次的江南大案。所以江南道府这边也十分重视,特意清空了整个真武观。 说起真武观,也是名声不小,不仅是金陵城内最大的道观,而且还背靠真武湖,景色极佳,接待过许多道门的大人物。甚至那位藏在幕后的金老先生也曾来过此地,并在此立誓要在日后出人头地。 整个真武观占地约十亩左右,有房两百余间,亭台楼榭,都是典型的江南园林,花香鸟语拱围之中。七人各有单独一所院落入住。因为七人也有部分属下一同随行前往,只是这些属下的具体名单只掌握在雷小环一个人的手中,其余六人只知道自己的属下名单,而不知道别人带了哪些属下。 此时张月鹿和裴小楼已经提前住了进来。其余四人也在赶来的路上。 七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白英琼,她作为本地的地主,这里虽也安排有住处,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道府那边,只是具体议事的时候,才会赶过来。 张月鹿来到真武观后,大多数时间都在翻阅各种卷宗材料,经常是通宵达旦。 虽然调查还未开始,但张月鹿无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任何走过场,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过张月鹿这一关。 7017k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伪灵官 大约是灯下黑的缘故,也或许是齐玄素想的多了,总之途径齐州的这一段大运河,无风无浪,齐玄素甚至没有见到一个齐州道府的人。 不过齐玄素在遇到那莫名其妙的四个江湖人之后,也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所以此后的行程中,没有再离开铁船,大多数时间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练气。 就这般,铁船过了第五关、第四关,来到了第三关。 这里已经是齐州和直隶的交界所在,只剩下最后的两个钞关,也就是位于渤海府境内的第二关和靠近帝京的第一关。 齐玄素选择在第三关下船,从陆路前往渤海府。 虽然他被动地卷入了道门内部倾轧、隐秘结社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但他没有忘记,对柳湖威胁最大的并非这些人,而是“客栈”的杀手。 如果这些人贼心不死,那么第二关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便灵机一动,临时改变路线,毕竟是临时起意,他自己都无从预料,旁人怎么能预料? 如果这些贼人已经知难而退,那么无非是多走几步路而已。 柳湖对于齐玄素的这等举动,已经有些了解,说白了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当初紫仙山一事之后,齐玄素就玩过一手,不过效果不好,不仅没有躲过张月鹿,反而阴差阳错地卷入了袁家的事情之中。 所以柳湖对于齐玄素这次又故技重施,并不看好。只是她并没有提出异议,毕竟她只是个没有什么江湖经验的小姑娘,这种事情还是看看江湖经验丰富的魏叔叔怎么做吧。要是不小心翻车,也不是她没面子。 两人下了铁船,也不骑马,徒步赶路。 柳湖虽然有昆仑阶段的修为,但较之当初昆仑阶段的齐玄素却是差得远了,耐力不济,齐玄素没奈何,只能把张月鹿送的甲马暂借给她。 这也让齐玄素有些思绪恍惚,都是昆仑阶段和归真阶段的差距,半年前还是他用甲马才能勉强跟上张月鹿的脚步,现在却成了柳湖用甲马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竟是有两代人的错位感。可事实上才刚刚过去半年而已,张月鹿和柳湖也就是十岁左右的年龄差距,搞得好像薪火相传一样。 两人一路奔行,反倒是比坐船还要快上几分。 如此跑了大概二百里地,齐玄素和柳湖就被两人截住。 柳湖并不如何意外,取出“神龙手铳”的同时,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呐。” 齐玄素不由老脸一红,没有说话。 来人正是宋落第,他先前让那四人去找齐玄素的麻烦,的确是给齐玄素设了个套,可惜齐玄素没有上当。 只是齐玄素料错了一点,齐玄素以为宋落第等人还会像上次那样设伏,可宋落第自己心知肚明,上次折了霹雳法师和灯花和尚,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已经没了胆气,指望一帮乌合之众能够众志成城地截杀齐玄素,那是痴人说梦,只怕他刚提出这个计划,就要有人作鸟兽散。 所以宋落第只是让属下们死死盯住齐玄素的行踪,他则是找了一个帮手,许诺把霹雳法师和灯花和尚应得的那部分太平钱分给此人一半,然后准备在渤海府的府城外,再截一次,毕竟这次没了张月鹿搅局,齐玄素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宋落第同样没有想到,齐玄素会临时起意改变路线,这也多少打乱了计划,紧赶慢赶,最终只有两人追上了齐玄素,形成二对二的局面。 不过在宋落第看来,柳湖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根本不算什么,实际上就是二对一,不管怎么说,还是优势在我。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在打量着宋落第请来的帮手。 这是一具高有八尺的魁梧身影,身上披着玄色甲胄,密不透风,周身上下散发着摄人的浓郁煞气。 齐玄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见过类似的人。 道门灵官。 在齐玄素看来,这就是个仿制版的道门灵官,据说朝廷也有类似的“工艺”,没有道门九品到一品那么复杂,只有三种,一种是青鸾卫使用的“十三太保”,一种是禁军用的“大玄将军”,还有就是黑衣人边军使用的“夜不收”。 没想到江湖上还真有类似的仿品,不过再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过去的时候,朝廷严禁民间私藏甲胄,但也有能工巧匠能够锻造甲胄,换成是如今的灵官甲胄,也是一样的道理。 其实齐玄素还真没猜错,这身甲胄的确是灵官甲胄的仿制品。虽然道门对这类工艺管控极严,但无奈有部分人叛出了道门,同时也带走了许多珍贵的道门工艺。 这些人正是如今的隐秘结社八部众。 这身仿制的甲胄正是出自八部众之手,不过八部众拥有的都是早期工艺,在他们离开之后,化生堂又作出了许多改进,再加上各种原料都掌握在道门的手中,所以八部众的灵官甲胄不能与道门的上三品灵官相媲美,大概只是相当于四品灵官,也就是归真阶段,道门称之为“伪灵官”。 伪灵官因为戴着密不透风的面甲的缘故,说话时瓮声瓮气:“外乡人,我叫洪朗,来自八部众。这次宋兄弟找到我,说是有有笔大买卖,我便来了。我一直觉得,江湖上的事情都可以商量,所以想与你打个商量。” 宋落第右手捂着嘴巴轻咳一声,然后敛袖施礼:“宋落第有礼了。” 齐玄素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宋落第轻声道:“在下此来,不是要与阁下为敌,而是想向阁下讨要一个人。” 齐玄素不动声色,问道:“你想要谁?” 宋落第抬手指向柳湖身旁的柳湖。 “如果我不交人呢?”齐玄素冷冷道。 对于齐玄素的答复,宋落第并不意外,只是道:“同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我们这些小人物又何苦互相为难呢?”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握起双拳。 宋落第死死盯着柳湖,缓缓道:“既然阁下不愿商量,那在下也只好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洪朗轰然而动,一拳直击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双拳一封,用出“山岳势”,身形不摇不动,巍如山岳。 旁观的柳湖猛然惊觉自己的脖子一凉。 就在洪朗出拳的那一刹那,宋落第身形也随之消失,不过他没有攻向齐玄素,而是瞬间来到柳湖身旁,冰凉的手指点在她的脖子上。 柳湖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瞬间僵住。齐玄素恍若未见,向前踏出一步,“山岳势”变为“虎势”,一拳打伪灵官的胸口上,将伪灵官的高大身躯打得不断向后退去。 洪朗一直向后退出六七步才堪堪止住退势,胸口处的甲胄上多出了一个拳印。 伪灵官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一头红了眼的斗牛,朝着齐玄素横冲直撞而来。 齐玄素用出“江河势”,以柔克刚,不断卸力挡下了洪朗的这一撞,就好似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 齐玄素顺势以“龙势”和“江河势”合为“龙游江河”一式,柔中带刚,层层反震。 洪朗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近十丈,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双拳齐出。 “龙虎势”。 趁着洪朗被震得身形僵直的时机,齐玄素的双拳狠狠砸在洪朗的身上,后者体内随之响起阵阵沉闷响声,踉跄向后退去,身上甲胄上出现裂纹。 齐玄素又是向前踏出一步,一拳砸出,激荡风雷声。 “风雷势”。 灵官之所以不如道士,就是因为其一切境界修为都是靠着外力得来,比之散人还略有不如,不管怎么说,散人的境界修为都是自己修炼得来的,就好像与生俱来的手脚,自然是如臂指使。可凭借外力得来的境界修为,就好似是义肢,再怎么使用熟练,始终差了一层。 虽然齐玄素的部分修为也是得自“玄玉”,但本质上是齐玄素将“玄玉”化为己用,两者合为一体,不分彼此。而灵官们不一样,他们无法化为己用,更不能合为一体,失去了那身甲胄,立时就失去一身修为。 简单来说,齐玄素通过“玄玉”得来的境界修为,就是断肢再生,需要适应的时间,好不过好歹是心神相连,总要强过根本就是死物的义肢。 所以洪朗对上齐玄素,同样是归真阶段,却被齐玄素压着打,齐玄素可以做到不浪费每一分拳意,不可谓不细,洪朗对于一身修为的运用就十分粗糙。 这就好似行军打仗,齐玄素这边排兵布阵,谁主攻,谁佯攻,谁包抄,谁偷袭,奇正相合,都明明白白,另一边什么也不管,就是一股脑往前冲。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谁胜谁败,已经是不必多言。 走了灵官这条路,也注定没有太多神通可言,就像黑衣人军中,长枪兵不需要什么花哨枪法,大多时候只要精通刺击就行了,至于守,那是盾兵的事情。 道门当初创建灵官便是基于这种理念。 齐玄素的一拳轰然砸中洪朗的胸膛。 灵官甲胄上的裂纹又加深了几分。 洪朗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 齐玄素如影随形。改用“虎势”,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齐玄素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足有五虎之力。 洪朗一退再退。 甲胄的缝隙中有鲜血渗出。 齐玄素最后一拳重重打在洪朗的腹部,直接将其打飞出去。 7017k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旧账 宋落第万万没有料到洪朗败得如此之快,脸色难看,用手扼住了柳湖的喉咙,大喝道:“住手。” 齐玄素望向宋落第,道:“我从不受人胁迫。” 宋落第眯起眼:“你就不怕这个小姑娘就此一命呜呼?” 说话间,他扼住柳湖喉咙的五指微微发力,柳湖立时脸色通红,呼吸困难。 齐玄素不为所动。 他不信宋落第会杀人,这一路走来,如果仅仅是想杀柳湖,那么机会太多了,就说江陵府的一战,齐玄素陷入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那时候就能对柳湖下手,此时也是,宋落第想要杀人,直接痛下杀手就是,没必要再去胁迫齐玄素。 既然宋落第没有痛下杀手,那就是要抓活的。 既然是抓活的,那么齐玄素就没必要因为担心柳湖的安危而乱了自己的阵脚。 宋落第本以为用柳湖做威胁,会让齐玄素投鼠忌器,甚至束手束脚,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根本没有影响到齐玄素,倒不如一开始就与洪朗联手围攻齐玄素。 此时再想后悔,却是已经晚了。 宋落第脸色骤变。 下一刻,宋落第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的双眼变成了两个幽深血洞。 他瞎了。 就连宋落第自己都没看清齐玄素到底是如何激发暗器,只知道是两枚“极乐针”射瞎了他的双眼。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所以不仅刺瞎了他的双眼,也破去了他身为方士的“通明法眼”。 宋落第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将柳湖的脖子扭断。 不过齐玄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射出暗器的同时就已经抽出单刀,直接用出了“大衍灵刀”。 宋落第的右手被齐玄素一刀斩断,方寸拿捏恰到好处,不伤柳湖分毫。 宋落第被逼到了绝路,再也顾不得柳湖,全力出手。只见他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正是方士神通“八门遁甲”,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不同于武夫的普通血吼,此乃“澹台拳意”中的“虎啸山河”。 不仅可以激发血气破除法术,还能将体内真气一并吐出。唯有澹台云这般在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之间反复横跳之人才能创出如此特殊的武夫血吼。 一瞬间,不仅宋落第的各种法术被归真武夫的血气一扫而空,还有一道螺旋状的白色气劲正中宋落第的胸口。 宋落第闷哼一声,软软倒地。 齐玄素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将他制住:“上次在江陵府让你逃了,没想到你财迷心窍,自己送上门来,那也怪不得我。” 宋落第双眼已瞎,又被齐玄素以“极乐针”破去了“通明法眼”,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如坠深渊之中,惊惧交加,忍不住叫喊道:“难道你真是谪仙人?怎么可能?” “你别管我是不是谪仙人,我且问你,你想不想活命?”齐玄素问话的同时不忘看了眼柳湖,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收回视线。 宋落第闻听此言,心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想到自己耗费心力召集了这么多的人手,筹划这次的大买卖,最后却血本无归,甚至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不由心中一酸,竟是将那股惊惧之情消解了几分,反而镇定下来:“想活命如何?不想活命又如何?” 齐玄素道:“想活命,就回答我的几个问题。不想活命,你也可以不答,我不会勉强。” 宋落第沉默了片刻,说道:“请问吧。” 齐玄素直接道:“我知道‘客栈’的规矩,我也不问你是受谁人之托,我只问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宋落第又沉默了。 齐玄素也不催促,静静等待。 过了良久,宋落第方才开口道:“不知阁下是否听说过一个人。” 齐玄素问道:“谁?” 宋落第道:“江南道府的方林候。”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你是说那个因为江南大案而被道门明正典刑的原江南道府副府主方林候。” “是他。既然阁下知道此人,那我也就不再去多费口舌介绍了。”宋落第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虽然方林候人已经死了,但帐还没有算清。当初那个案子,在某些人的眼里就是一桩买卖生意,方林候在其中占了两成的股,这么多年下来,少说也有几十万太平钱,甚至更多。” 齐玄素的脸色稍稍缓和了,这与张月鹿、七娘所说的情况大体都能对得上。 齐玄素又问道:“为什么人已经死了,而账没有算清?” “因为牵涉到了太平钱庄。”宋落第把心一横,全都说了出来,“太平钱为什么叫太平钱?因为前朝末年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于是玄圣和高祖皇帝决定改革币制,推行统一新币。一则有利于民生,二则改善税收。而第一批试制的新币就由太平钱庄负责铸造,故而以太平为名。后来全面推行新钱,也是由太平钱庄一手操办。” “太平钱庄名为钱庄,实则与道门的度支堂、朝廷的户部平起平坐,负责钱币铸造和发行,汇聚天下之财,由道门和朝廷共同管理,总共有七位辅理。这七位辅理有三位出自道门,有三位出自朝廷,一位出自皇室,这七个人全都是身居高位的要人,每五年轮换一次。” “想要从太平钱庄查账,除了大掌教或者皇帝陛下亲自下令的特殊情况之外,最少要有其中四人的同意,看起来容易,其实十分不易。三位道门之人分别属于太平道、正一道、全真道,不是一条心,三位朝廷之人有两人来自儒门,还有一人来自勋贵,再加上一个皇室代表,其中关系错综复杂。” “江南大案涉及到的股份都是从太平钱庄走账,而且是不记名的账户。当然,这也不全是方林候一个人的股份,还包括他手下分钱的那些人,只是统一挂在方林候的名下。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分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方林候已经死了,他的属下也死的死,抓的抓,剩下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敢提起此事。这笔钱至今还躺在太平钱庄的户头上。” 齐玄素大概听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情。 财帛动人心,上到一国,下到升斗小民,没有能够例外。 齐玄素问道:“可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个“她”自然是指柳湖了。 宋落第道:“方林候身为堂堂二品太乙道士,位高权重,事务繁忙,要负责江南道府的许多事情,也不精通经济之道,自然不可能亲自管账,所以有一个人专门为他管账。”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是她的父亲。” 宋落第点了点头:“人已经死了,她是唯一的活口。所以委托是把她抓回去,而不是杀了她。” 齐玄素完全明白了。 江南大案的幕后之人与张月鹿是有仇,恨张月鹿搅了他的财路,所以痛下杀手。柳湖则是关系到几十万太平钱的去向归属,所以要捉拿活口。 齐玄素松开方林候,转身来到洪朗面前,伸手按在洪朗的后心上,真气吞吐,震断了他的最后一丝生机。 宋落第踉踉跄跄地便要离开此地。 就在此时,一声铳响。 宋落第应声而倒。 齐玄素猛地回头。 开铳之人正是柳湖。 齐玄素脸上露出几分怒意:“我答应不杀他,你怎么把他杀了?” 柳湖神色平静:“魏叔叔答应了,我可没答应,他该死。” 7017k 第一百七十九章 善始善终 齐玄素怒视柳湖,柳湖毫不相让地与齐玄素对视。 一大一小僵持片刻,最终还是齐玄素选择主动退让一步。 齐玄素并非心慈手软的善人,他这一路行来,殒命于他手中的人不在少数,说是恶人还差不多。 他之所以不愿杀掉宋落第,不是因为他心软了,而是他先前许下承诺,只要宋落第老实回答问题,他就放了宋落第,现在宋落第回答了齐玄素的问题,结果却死了,就算不是齐玄素亲手所杀,也算是间接失信。 齐玄素恼怒的不是柳湖杀人,也不是宋落第死了,而是柳湖让他失信于人。这算是他的原则,一诺千金重,否则他没必要为了一千太平钱冒这样大的风险。 至于放走宋落第的后果,齐玄素也不在意,裴小楼亲口许诺,他马上就要重返道门,可以预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份是前途光明的预备祭酒齐玄素,不再是“金错刀”魏无鬼,随便你去寻仇,只要你找得到魏无鬼。 当然,齐玄素也不是迂腐之人,如果他觉得会放虎遗患,或者觉得宋落第的性命比内幕更重要,那他也没必要问什么想活想死,直接痛下杀手就是。 只是人已经死了,而且柳湖说的也有些道理,她可没答应不杀宋落第,宋落第刚才挟持她,想要取她性命,她反杀回来,也是合情合理,齐玄素总不能把柳湖杀了,所以只能主动退让一步。 “下不为例。”齐玄素不再跟柳湖置气,丢下一句话,算是给自己的脸面找补一下。 柳湖没有说话。 齐玄素正打算转身去扒洪朗身上的伪灵官甲胄,又想起身什么,说道:“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到了渤海府之后,自有别人管你。” 柳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似悲似怒:“爹爹不要我了,义父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这个所谓的魏叔叔,假的。相貌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江湖萍水相逢,相逢未必相识,相识未必能相逢,实不知你我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柳湖仰头望向齐玄素,双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感,她还太小,不懂得这个,倒有几分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兄的依恋。毕竟一次次的生死患难,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而齐玄素和柳湖在性情上的部分相似,也让柳湖很喜欢与齐玄素相处,只是柳湖一向的沉默寡言,让她从未表达过此类情感。 齐玄素不曾为人父为人兄,无法得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关系,不过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同身受,毕竟他是万象道宫出身,是不知父母何人的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从挎包中摸出一张符箓递到柳湖面前。 “这是什么?”柳湖看了一眼,闷声闷气地问道。 齐玄素道:“这是子母符,你拿着母符,子符在我这里,你就可以联系到我。” 柳湖眼神一亮,伸手接过了这张母符。 齐玄素感慨道:“感谢道门,不至于一别之后杳无音信。” 齐玄素暂时离开道门之后,道门那边的例银和补贴便已经停发,不过清平会这边却是照旧,虽然太平钱和无忧钱都被七娘扣下,但是丹药和子母符还是照常送到了齐玄素的手中,丹药都被齐玄素服用了,用来增益修为,谁让他资质不好,仅靠自行修炼,进展缓慢,只能走些捷径。 子母符方面,大部分都是齐玄素和七娘相互联系的,不过七娘也留给齐玄素一套完整的子母符,用来和他人互留联系方式。 柳湖小心收好这张符箓,双眼中的雾气变成了闪亮的光,说道:“我帮你。” 说罢,她直接转身来到宋落第的尸体旁边,将尸体翻转过来,不顾肮脏,从双眼中拔出两枚“极乐针”。 齐玄素自己都差点忘了,她却还记得。 齐玄素则是继续剥下洪朗身上的伪灵官甲胄,抛开最顶尖的上三品灵官甲胄不谈,八部众的工艺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许多关键材料都被道门严格管控,八部众不得不使用次一等的材料进行替代,这就使得伪灵官甲胄的质量有些不足,这才被齐玄素打得出现裂纹,换成正宗的道门灵官甲胄,不会如此脆弱。 不过就算伪灵官甲胄已经出现碎裂缺口,想来也值不少太平钱。实事求是的说,就算没有七娘许诺的一千太平钱,齐玄素这一路走来,也攒够“长生酒”所需要的太平钱了。 唯一的问题是,这身甲胄分量不轻,体积不小,携带起来有些困难。齐玄素只能以把已经破碎的部分剔除出去,只留下还算保存完好的部分。如此一来,价钱上肯定不如一套完整的伪灵官甲胄,差不多只能卖个“废铁”的价钱。不过齐玄素也不贪心,多少是多。 另一边,柳湖不仅把齐玄素取回了两枚“极乐针”,还从宋落第的身上找到两张没来得及使用的符兵和几张官票。 齐玄素一共有六枚“极乐针”和七支“七凤羽”,他示意柳湖收下这两枚“极乐针”,留着自己防身,然后两张符兵一人一张。至于那些官票,大概有二百多太平钱,齐玄素也没有要,同样留给了柳湖。不过甲马得还给齐玄素,那是张月鹿送的,意义非凡。 柳湖本想要拒绝,并非她故意客气,而是真不打算要,不过齐玄素说道:“穷家富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得很。李青奴那边,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这些太平钱就用来打点人情吧。” 柳湖不擅言辞,也不会来回推让,便收下了齐玄素的好意。 齐玄素收起符兵,又挖了个大坑,让宋落第和洪朗入土为安,不过本着不浪费的想法,齐玄素将宋落第的道袍脱了下来,充作包袱皮,将洪朗的甲胄打了个包,背在身上。 两人继续上路,齐玄素找了一处阴气较为浓郁的坟头,打开“阴阳门”,连通鬼国洞天,又将“步月”招了出来,然后齐玄素就不必自己背着包袱了,直接放在马背上。反正“步月”经过“脱胎换骨”之后,再无半分老态,精力旺盛得很。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再无波折,平安无事。 渤海府城这座临海而建的城池,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 三大龙脉之中的北龙,起于昆仑,途径南山、中岳、五行山、帝京,最终抵达渤海府,由此出海。帝京是北龙的龙眼,那么渤海府就是龙口。 帝京城周围各个府县,并不归属于哪帝京城周围各个府县,并不归属于哪一州,而是直接听命于朝廷,故名直隶。在直隶设一总督,总督衙门便位于渤海府。 当年秦李二家相约进攻帝京,李家舰队炮轰渤海府,兵临城下,后又兵分两路,一路沿白河进逼帝京,一路南下,驶入大江入海口,截断漕运,使得大魏末代皇帝和儒门只能坐困愁城。 若论历史底蕴,渤海府也许不如龙门府、金陵府、西京府,可论重要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齐玄素和柳湖是三月十五从龙门府动身启程,转眼间已经是五月初,历时一个半月,自中州龙门府始,到渤海府府终,最初的时候只齐玄素和柳湖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齐玄素柳湖两人。 按照齐玄素和李青奴的约定,李家在渤海府开设了一家梧桐院,有李家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来此闹事。烟花之地本就鱼龙混杂,人员来往频繁,容易避人耳目。两人就在这里碰面。 7017k 第一百八十章 渤海府 齐玄素带着柳湖刚刚来到城门前,就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摆满了站笼,每个站笼里都站着一个囚犯,站笼上方的圆口卡着他们的脖子,手被拷在脖子两旁,口中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 周围站了好些青鸾卫,刀枪火铳,一应俱全。比青鸾卫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百姓,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隐隐的兴奋。不时有青鸾卫驱赶看热闹的百姓,让他们退到线外去,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这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习俗,看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台,用以监斩。 按照前朝规矩,从来都是文官负责监斩。不过本朝取消了这一规定,统一交由青鸾卫执行。 负责监斩的是一名青鸾卫百户,挎刀而立,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他这是在看时辰。 已经是午时初,天青如洗,白日高悬。好些等待观刑的百姓,这时也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负责行刑的青鸾卫没有用刀。事实上,近些年来,朝廷已经逐渐减少斩首、腰斩等刑罚,凌迟更是近乎于废黜,更多是执行绞刑。又因为今天行刑人数太多,所以没有用绳套的那种绞刑,而是囚笼绞刑。 所谓囚笼绞刑就是: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活活卡死。 至于铳毙之刑,一般用于军中。 齐玄素没想到初到此等繁华重镇,就看到这么一幕,不由好奇,也朝着人群走去,刚好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人群外的一块石头上,正在摆弄水烟袋。 “老丈,怎么这么热闹?”齐玄素来到老者身旁,开口问道。 老者停下手中动作:“你不会看吗,当然是杀人了。” 齐玄素不以为忤:“我知道是杀人,就是不知道杀的是什么人。” 老者“咕噜噜”抽了口水烟,说道:“杀的都是倭寇。” “倭寇。”齐玄素不由一怔。 如果说芦州还是位于江南和江北的交界地带,那么渤海府就是绝对的江北腹地,这里是东海水师的势力范围,东海水师受李家的影响,与受慈航一脉影响的南海水师并非一路人,怎么也开始杀倭寇了? 老者感慨道:“说是倭寇,其实都是些雇佣倭人的海贼,咱们的水师有铁甲舰,这些海贼根本无法登岸,甚至不敢出现在近海,主要就是打劫海上来往的商船。大伙都没见过倭寇,听说这次杀的是倭寇,便都赶过来看个热闹。不过我听说倭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头目其实还是我们中原人。官府下了命令,见一个抓一个,在哪里抓到,就在哪里就地正法。” 齐玄素诧异道:“就地正法?” “对,就地正法。”老人来了精神,“这话听着就提气,这些海贼祸国殃民,问什么口供,立什么案卷,纯属浪费时间,就该今天抓到,明天就杀头。” “不问口供,不立案卷,直接勾朱杀人?”齐玄素拖长了声音,装出惊讶且疑惑的语气。 老者暂缓手中的动作,颇有得色:“没错,要的就是一个干净利落。” 齐玄素有些想明白了。 严格来说,南海水师是在抓倭寇,要活口,东海水师这边则是杀倭寇,不留活口。 归根究底,还是两大势力相互倾轧。 齐玄素想明白这一点后,没了兴趣,起身离开此地,与柳湖入城。 虽说如今在“闹倭寇”,检查要严上许多,但齐玄素有黑衣人的身份,还是畅通无阻,那身甲胄也被解释成黑衣人的甲胄。 梧桐院,好大的名头,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分成许多独栋小院,庭院深深,幽静雅致,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出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此举也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乃是大士绅们的最爱,可谓是名士风流必不可少的做派。 这等地方,自然不难打听。不过正值午时,不会开门营业,除非在此地包下了一个院子,梳拢了粉头,否则是进不去的。 齐玄素一个外地人,也不是什么士绅,自然不会在此地包下院子,而梧桐院有李家的背景,齐玄素更不想贸然登门,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所以齐玄素决定先去城内的化生堂分堂,将身上的零碎处理一下。 虽然渤海府很大,但化生堂的分堂并不难找,位于城内最繁华的地段,门面极为气派,与天机堂分堂比邻而居。 齐玄素背着伪灵官的甲胄和王报岳的义肢进了化生堂的大门,不等化生堂的道士开口发文,主动道:“被打烂的伪灵官甲胄,外加西洋‘炼金奥术’的物件,要不要?” 站在柜台后面的道士先是一愣,然后说了一句“稍等”,直接转身去了后堂。 不一会儿,此处的主事道士亲自迎了出来。 这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四十岁左右的相貌,女子。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将那套伪灵官甲胄摊放在地上。 这位主事道士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八部众的物件,本就不值钱,又有残缺损坏,只能算是破铜烂铁,三百太平钱,不能再多了。” 这也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王报岳的义肢才是大头。 他解开包裹,显露出那条手臂。 主事道士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不过看到那些如同人体经络的金属细管之后,目光一凝,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冒昧问上一句,这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女子问道。 齐玄素道:“我与一位天罡堂的朋友联手击杀了一名海贼,从海贼的尸体上拆下来的。” 女子不愧是化生堂出身,没有露出半点嫌弃神色,反而蹲下身去,用指尖轻轻划过义肢的表面。 要知道这义肢表面本来覆盖有一层类似皮膜的物事,使其与真正的手臂在外表上并无二般,只是后来连同衣物一起被火焰焚烧殆尽,这才显露出本来的金属质地。 女子先是仔细端详,又上手检查,喃喃道:“以金属模仿人体,又融汇火器之长,勾连五脏,以人体精气为弹丸火药,实在是奇思构想,让人佩服。” 齐玄素问道:“还未请教法师尊姓大名?”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道:“我叫苏晏。” 虽然当初玄圣决定由全真道负责造物,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有许多正一道弟子和太平道弟子参与了造物工程,正如全真道弟子也没少参与人间事务一样。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另外一位化生堂主事道士。 苏染。 联想到两人都姓苏,多半是同族。 这也让齐玄素有些心虚。 齐玄素轻咳一声:“苏主事,你觉得这样物事作价几何?” 苏晏这才从义肢上收起目光,望向齐玄素:“西洋的‘炼金奥术’虽然稀少,但道门也不是没有,所以我只能在自己的权限内给你开出两千太平钱的价格。” 齐玄素对于这个价钱不是十分满意,转而问道:“能不能以物易物?” “可以。”苏晏的回答十分痛快,“等价交换,所换物品可以按照道门内部价格折价。”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玄玄罐子 道门内部价格一般特指四品祭酒道士享受的优惠特价。 意思就是同样一份“长生酒”,对外售卖的价格高达一千五百太平钱,而道门内部价格只需要一千太平钱。 这意味着齐玄素除了可以换一份“长生酒”,还有一千太平钱的额度。 苏晏之所以给出这样的“优惠”,是因为她给出的价格的确有些低了,要知道这种“炼金奥术”造价不菲,将花费的鹰洋换算成太平钱,少说也要一万太平钱,现在她只开出两千太平钱的价格,等于只有原价的二分之一,就算是二手的,也有些偏低了。 这倒不是她吝啬,而是她这个主事道士的自主权限就是两千太平钱,再高就要向总堂书面申请,十分麻烦。 当然,苏晏也可以像刘复同那样违规行事,别说是两千太平钱,就是两万太平钱的高价也不算什么,只是青丘山一脉的风气向来很好,很少有成员会做这等勾当。 苏晏不愿意坏了规矩,又不想书面申请自找麻烦,便只能开出两千太平钱的价格,不过按照道门内部价格折价却在主事道士的权限范围之内,并不属于违规。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同意下来:“那就这样吧,我要一份‘长生酒’,至于剩下的额度,不知苏法师有没有推荐。” 苏晏又仔细看了眼破碎不堪的伪灵官甲胄,轻轻咦了一声:“好厉害的拳意,阁下是一位归真武夫?” 齐玄素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还真有些推荐。”苏晏说道,“不过我要再确认一遍,你确定要交易吗?化生堂不是菜市场,不存在来回讨价还价。” 化生堂不是不能讨价还价,却不能来回拉扯,不存在什么假装反悔趁机加价。 齐玄素明白这里头的道理,点头道:“没有异议。” 苏晏抬手示意旁边的道士将东西收起来,说道:“伪灵官甲胄的三百太平钱可以直接兑成现钱,也可以算在的内部价格的额度里。” 齐玄素道:“要现钱吧。” 如果是以前,齐玄素还真就选择算在额度里面,毕竟一个外人从化生堂拿到道门内部价格的机会,还是十分珍贵的,一定要精打细算,争取利益最大化。 不过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他马上就要返回道门,五品道士触手可及,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还有张月鹿,代为购买这种事情,道门只是不提倡而已,却从未明令禁止。毕竟谁都有亲戚晚辈,就当是自己购买之后再转赠他人,很难杜绝。 至于利用权限大批量地倒买倒卖,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了,自有风宪堂和北辰堂负责处理。 苏晏道:“我们这里没有现银,只有太平钱庄的官票。” 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来,早就知道这里头的规矩,直接道:“三张大票就好。” 苏晏冲着一名女冠点了点头。 女冠转身去了柜台,不一会儿便返身回来,将三张还带着些许油墨香气的崭新官票递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如此一来,不算零钱,这三百太平钱加上齐玄素本就有的七百太平钱,算是凑了个整数,刚好一千太平钱。这还不算七娘的一千太平钱,以及天罡堂下发的一千太平钱安家费。 三千太平钱,这是何等的巨款。 齐玄素甚至想着要不要买一把飞剑了,不过距离能买得起宝物和须弥物,还差得老远。 “请随我来。”苏晏转身往后堂走去。 齐玄素赶忙跟在后头,柳湖则留在外面,这里自有座椅和茶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设在各地的化生堂分堂的布局有些类似于钱庄,前面是柜台,后堂是各处签押房所在,过了后堂是一个院子,这里便是库房所在。 此时院子中站了好些个灵官,守备森严,除此之外,还有阵法。 见到苏晏进来,众灵官纷纷行礼。 苏晏领着齐玄素走向库房大门,一名四品灵官立刻跟了过来。 两人同是四品,不过道士节制灵官,所以苏晏是这名灵官的顶头上司。 苏晏吩咐道:“开门吧。” 灵官沉闷地应了一声,走到库房大门前,取出一把特制的钥匙,插进了第一个锁孔。 苏晏掏出了另一把特有的钥匙插进了第二个锁孔。 两把钥匙同时转动,又有两个灵官一边一个,缓缓地推开了两扇不知几千斤重的铁门。 苏晏领着齐玄素走了库房,大门又被灵官从外面缓缓拉过来,关上了。 库房里面灯火通明,除了地上这一层外,地下还有三层,都有门户相隔,最贵重的物品都被放在最下面,而苏晏只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了最外面的一层,也就是地上一层。 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就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或大或小的架柜,摆满了各种瓶、罐、坛、盒。 且不说许多他不认识的物事,仅就他认得出来的东西而言,这里不仅有成套的正宗灵官甲胄,还有仿制烛龙血、仿制穷奇血、蛟龙血脂、狸力血脂、腓腓血脂、长生酒、返魂香、各种说得出名字和说不出名字的丹药、各种瓶装的药剂,被浸泡在不知名液体中的妖类内丹、各种兽类的皮毛骨架、各种标本,分门别类,整齐排放。 苏晏介绍道:“那件来自西洋的物事经过处理之后,也会存放在此地,我们每三个月就会清理一次库房,通过飞舟将部分库存运往总堂。你现在可以随意观看。” 齐玄素点了点头,就在此间转悠起来。 苏晏不再多言,只是跟在齐玄素身后。 齐玄素先是来到“长生酒”的架子前,这里足足摆放了上百瓶“长生酒”,瓶子有高有低,瓶身越是细高的,品质越高,价钱越贵。瓶身越是矮胖的,品质越低,价钱也就越是便宜。 齐玄素看了身旁的苏晏一眼,见她微微点头后,伸手取了一瓶最便宜的“长生酒”。 接着,他又来到另一排架柜前,这里摆放着各种丹药。 有用瓷瓶的,也有用玉瓶的,甚至还有玻璃瓶的。一般而言,玻璃瓶是较为廉价的,图个好看而已,玉瓶是较为珍贵的。 苏晏忽然道:“这些玉瓶就不必看了,哪怕是道门内部价格,也远超一千太平钱。” 齐玄素从善如流,立刻收回视线,只看那些瓷瓶。 因为是库房,所以没有标注价格,齐玄素只能不断询问苏晏。 苏晏倒是业务熟练,每样物品的价格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没有丝毫不耐烦。 最后,齐玄素看到许多罐子,用符纸封了罐口,罐身上也刻着符箓,被堆放在一处。 齐玄素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苏晏的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神色:“这是‘玄玄罐子’。” “玄玄罐子?这又是做什么的?”齐玄素愈发好奇。 苏晏沉默了好一会儿,憋出两个字:“抽奖。” 齐玄素这次听明白了,又问道:“里面都有什么?” 苏晏介绍道:“这是我们化生堂某一任掌堂真人的兴起之作,取自‘玄之又玄’之意,通过符箓造就只能使用一次的临时须弥物,然后在其中放入各种垃……物品,里面可能有价值上万太平钱的宝物,也可能只是保底的一百太平钱,甚至是一场空,如果对自己的运气有信心,可以尝试一下,赌一把,说不定能骡子变宝马。” 齐玄素听着苏晏如同背书一般毫无感情起伏的语气,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7017k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臭罐 不知何时起,齐玄素开始相信七娘所说的“运气守恒”,大概意思就是遭了恶运之后接下来就会遇到好运。 用古话来说,那就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福祸相依。 齐玄素之所以相信,与他的经历有关,比如说在盂兰寺,他被衍秀和尚暗算,险些丧命于巫罗神力之下,这是恶运,可紧接着他就因祸得福,开启了“玄玉”,这无疑就是好运了。 齐玄素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运气不怎么好,也许好运就在眼前的“玄玄罐子”之中。 于是齐玄素犹豫了片刻之后,对苏晏说道:“先来一个试试水。” 苏晏淡淡道:“玄玄罐子本就是只在道门内部售卖,所以没有所谓的优惠价格,五百太平钱一个,随便挑。” 齐玄素哪里挑过这种玩意,只能像挑西瓜一样,先是掂量一下分量,然后用手指敲一敲,听个动静,最后选中了一个相对来说并不怎么起眼的罐子,大约是放置的时间长了,封口的符纸上面都积了一层灰。 苏晏见齐玄素挑好了玄玄罐子,说道:“把罐口上的符纸揭掉就行。” 老实说,她也有些好奇这些玄玄罐子中到底有什么东西,毕竟在她成为此地的主事道士之前,这些玄玄罐子就已经堆放在这里了。自她担任主事道士以来,只开过五个罐子,都是高品道士找乐子开的,无一例外,都是垃圾。 有个玄玄罐子里面装了一只女鬼,还是伤人性命的那种厉鬼,刚离开罐子就张牙舞爪,结果被苏晏直接出手剿灭 还有一个玄玄罐子里面装了一道意义不明的符箓,在打开玄玄罐子的一瞬间,符箓将开罐子之人传送到了梧桐院中。 更可气的是,有个玄玄罐子里面又装了第二个玄玄罐子,第二个玄玄罐子中又装了第三个玄玄罐子,如此套娃五次,最后一个玄玄罐子里放了一颗价值不明、意义不明的变异血龙丹,十分恶劣。 那名开罐子的高品道士不信邪,直接吞下了这颗甚至连外表颜色都已经变得五彩缤纷的血龙丹,结果是的确增进了修为,却也身中剧毒,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在化生堂躺了小半个月的时间。 最值钱的反而是保底的一百太平钱,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玄玄罐子里的老版本官票已经停止发行,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可以卖到二百太平钱。 事实上,化生堂作为曾经造物工程的主要继承者,每年都会进行大量的探索,而在探索的过程中,既会有所收获,也难免会产生很多无用或者意义不明的东西,而化生堂又不像天机堂,在天机堂,大不了直接回炉,而化生堂的很多东西是无法逆转的,既有一定的危险性,又有一定的价值,不好处理。 于是某一任化生堂掌堂真人灵机一动,发明了“玄玄罐子”这种东西,将这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全部放到罐子中去,然后再在罐子中放上一两样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吸引别人来撞运气,以此缓解库房和财政的双重压力。 当然,玄玄罐子不会弄虚作假,说里面有宝物,那就绝对有宝物,堂堂化生堂还不至于玩弄这样的心机,只是能否拿到,就要运气如何了。 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很多人被这种新鲜物事所吸引,纷纷出手,着实是让化生堂大赚了一笔,每个化生堂道士都领到了一笔或多或少的补贴。 直到有一次,有位二品太乙道士不知是上头,还是较劲,当众一口气了开了将近十万太平钱的玄玄罐子,结果开出一地的垃圾,十万太平钱变一千太平钱,就连太上坊的住宅都转让出去了,可谓是赔了个血本无归,这才让开罐子的风潮被稍稍遏制。 再后来,又有豪客挑战玄玄罐子的宝物概率,一掷千金,二十万太平钱从玄玄罐子开出了三件宝物,其中一件还是上品宝物,价值高达五万太平钱,总共算下来,回本八万太平钱,亏损高达十二万太平钱。 紧接着此事之后不久,风宪堂介入调查,将这名“一战成名”的豪客捉拿归案。原来二十万太平钱的巨款系此人挪用道门度支堂钱款。很快,这位豪客认罪伏法,被没收全部家财。风宪堂又去化生堂追缴赃款,可罐子都已经开了,化生堂自然不同意退款,两家又打起了官司,一直闹到金阙,最终不了了之。 此事之后,玄玄罐子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人称“臭了罐了”。 鉴于此等情况,谁还开这些玄玄罐子,谁就是冤种。于是这些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玄玄罐子始终堆积在这里,无人问津,自然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在不远处就有张桌子,齐玄素拿着选好的玄玄罐子来到桌前,将罐子放在桌上,缓缓揭开罐子口上封着的符纸。 一瞬间,整个罐子开始崩解碎裂,一团柔和的光芒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照亮了齐玄素和苏晏的脸庞。 片刻之后,光芒渐渐散去下。 桌上多了一件衣服。一件女人的衣服。 上袄下裙,通体以白色为主,领口为青色,在裙摆和袖口上还效仿古时的“绣镼”,装饰着打褶的淡青色的荷叶边。齐玄素脸上的表情似怒似笑,似苦似乐,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化生堂还做裁缝活吗?” 苏晏的表情也不大自然,轻咳一声:“化生堂不做裁缝,不过在仿制衣类宝物以及设计甲胄的时候,会涉及到裁缝工艺,这件衣服可能是练手之作,工艺还算不错。” 齐玄素还有些不死心:“既然是练手之作,那么灵物品相总该有吧。” 苏晏又仔细看了眼那件女装:“我说的练手,是裁缝的练手,不是仿制宝物的练手。” 齐玄素脸色一僵:“也就是说,这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 虽说玄玄罐子在道门老辈人那里已经“臭了罐了”,但对于年轻人和道门之外的人来说,还是十分神秘的,苏晏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不能说是普通,材质还是相当不错的,最起码不怕水洗虫蛀,而且我可以保证,玄玄罐子里没有二手物品,都是新的。” 齐玄素气笑道:“崭新的普通衣裳。” 苏晏没有说话。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五百太平钱就当给张月鹿准备礼物了,毕竟张月鹿送了他一件斗篷,他却没送过张月鹿东西,这次算上补上了。 而且说实话,不考虑五百太平钱的价格,那么这件衣服还是相当漂亮的,穿在张月鹿的身上一定好看。 如此想着,齐玄素总算是勉强平复了心情。 不过紧接着,不甘、后悔又涌上了心头。 那可是五百太平钱啊。 干什么不好? 哪怕是给玉京家中置办几件像样的家具,也比买了一件远不值五百太平钱的衣裳要强得多。 齐玄素又回头望向那堆玄玄罐子,运气守恒的说法渐渐占据了脑海。 先有恶运,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好运了。 如果他就这么放弃,那么岂不是与好运失之交臂?等于白亏了五百太平钱。 还有五百太平钱的额度…… 于是齐玄素再次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要不要再找补一下? 找补一下,不仅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 不找补,白亏五百太平钱,不过能及时止损。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心头好似有两个声音不断交织。 定力,一定要忍住。 运气守恒,下次一定是好运。 如此片刻之后,齐玄素下定了决心:“再来一个。” 苏晏并不意外,只是道:“祝好运。” 7017k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久赌必输 齐玄素来到成堆的罐子前,不再挑挑拣拣,而是直接随便拿了一个玄玄罐子。 既然相信自己的运气,那么就相信到底。 齐玄素将罐子放在桌子上。 苏晏好心提醒道:“不忙开罐子,只要罐子还未开启,随时都可以反悔。” 齐玄素点了点头,道:“我不喜欢反悔。” 说罢,他直接揭开了罐口上的符纸。 与刚才的景象一样,一瞬间,整个罐子开始崩解碎裂,一团柔和的光芒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再次照亮了齐玄素和苏晏的脸庞。 齐玄素眼睛不眨一下地望着这团光芒散去。 苏晏看清楚之后,忍不住惊呼一声:“怎么会?” 齐玄素心中一动。 这是成了? 他凝神望去,只见桌上多了一个钟形的半透明罩子,呈现金红二色,外壁上有九龙交纽盘绕,炽热之气扑面而来。 “这是……”齐玄素也吃了一惊。 苏晏定了定神,说道:“这是‘九阳离火罩’。” 齐玄素不由一惊。他听说过这件宝物,倒不是他见多识广,而是这件宝物经常出现在道门的故事传说中,名气极大。 据说此宝物最早出现在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后来张静修将其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颜飞卿,也就是道门中兴之后的首位正一道大真人、唯一一位外姓天师。 当年紫光真君、司命真君、巫罗联手偷袭玉京,玉京中只有东皇一人坐镇,关键时刻,颜飞卿赶到,便曾使用此宝物攻击紫光真君。 在故事的描述中,是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如山岳之大,将紫光真君彻底罩住,其中火海滔滔,九条火龙齐出。 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这件宝物不是应该被收藏在大真人府吗?” 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化生堂胆子这么大吗?这种意义非同寻常的宝物也敢当作彩头? 苏晏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齐玄素,没想到此人对道门宝物颇为了解,不过没有深思,解释道:“这当然不是原物,而是我们化生堂和天机堂根据原物进行仿制的宝物。因为是仿制品,所有算是次品宝物。”齐玄素一时无言。 原本灵物也好,宝物也罢,只有四个品相,极品、上品、中品、下品,不过自从道门开始尝试仿制各种宝物之后,又多出一个品级,那就是次品。顾名思义,这是个介于极品灵物和下品宝物之间的品级,通常有重大缺陷,一般而言,仿制的宝物大多都是这个品相。 苏晏继续说道:“此物要以真元或者法力催动,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攻守不能混淆,小心把自己烧死。” 齐玄素伸手伸手拿起“九阳离火罩(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是运气守恒,七娘诚不欺我。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个真品与仿品又有什么区别?” 苏晏道:“真品被我道门祖师祭炼多年,已经算是半仙物,只要使用之人法力最后,甚至可以化作山峰大小,就是百丈金身,也能罩住炼化。至于仿品,最多就是三丈高、三丈宽。” 齐玄素冰倒是没有如何失望,对于他而言,次品宝物也是宝物,仿品总比血亏五百太平钱要好。 齐玄素请教道:“苏法师,你说攻守不能混淆,那么该如何使用呢?” 苏晏道:“与此物配套的还有一门‘三丙三丁起火法’,既是用火之法,也是这件宝物的使用之法。” 齐玄素又问道:“如何才能学得‘三丙三丁起火法’?” 苏晏正色道:“你不是道门弟子,不能习得此法。” 齐玄素还不死心:“那花钱买呢?” 苏晏摇头道:“你几时听说过道门会卖神通法门?” 齐玄素略感失望,心想只能日后请教张月鹿、七娘、裴小楼等人。 便在这时,苏晏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肯定,既然这件宝物被放在了这些玄玄罐子里,与之配套的‘三丙三丁起火法’也一定在里面。” “当真?”齐玄素将信将疑。 苏晏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 齐玄素一狠心,一咬牙,取出自己刚到手的三张还飘着油墨香气的崭新大票,再加上自己的本就有的两张大票,总共五百太平钱。 “再来一个。” 刚刚得手的齐玄素此刻信心十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要好事成双。 自从齐玄素开出了“九阳离火罩(仿)”之后,苏晏方才对齐玄素的些许同情和不好意思便一扫而空,只剩下亏本的难受,此时微微一笑,道:“祝好运。” 齐玄素还是直接拿了一个罐子。 “直接开?”苏晏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直接开。” 说罢,齐玄素直接将手中的玄玄罐子往桌上直接一磕,然后直接伸手揭开封口的符纸。 又是罐子碎裂,光芒闪过。 桌子上多了一本书。 齐玄素心情顿时高涨到了极致,上前拿起这本书。 封皮上赫然写着“女剑仙”三个大字。 众所周知,这是玄圣夫人的代表作,自问世以来,一直由青萍书局刊印发行,二百余年以来,足足发行了一百万册以上。 换句话来说,十分常见,烂大街。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 他忍不住问道:“裁缝也就算了,这本书又该怎么解释?” 苏晏从齐玄素的手中接过这本《女剑仙》,仔细看了片刻,说道:“这是一本发行于太平二十年的珍藏版《女剑仙》,价值不菲,放到市面上,若是遇到识货的行家,大概能卖三百太平钱以上。” 齐玄素道:“就算价值不菲,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化生堂?它与化生堂有什么关系吗?” 苏晏不说话了。 当年玄玄罐子臭了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 待到齐玄素收好这本《女剑仙》,苏晏又问道:“还要开吗?” 齐玄素犹豫了。 片刻后,齐玄素说了一句很有高人风范的话语:“我平生最信缘分,我还剩下最后的五百太平钱,如果还没有我要的东西,只能说,我和它有缘无分了。” “祝好运。”苏晏笑得如同狐狸。 半个时辰之后,身无分文的齐玄素黑着脸,提着一口手提箱子离开了化生堂分堂。 久赌必输,十赌九诈。 古人诚不欺我。 7017k 第一百八十四章 糊里糊涂 雷小环等四人乘坐飞舟抵达金陵府后,受到了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亲自迎接,然后雷小环、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前往真武观,与早已等候在此地的张月鹿、白英琼、裴小楼会合,正式开始查案。 这些天来,关于雁青商会的案子,进展还算顺利。虽然袁家覆灭,大量账册被毁,但雁青商会经营多年,牵扯甚广,真要去查,还不至于无从下手。 这是雷小环第一次与张月鹿共事,以前只是久闻其名而已。几天接触下来,雷小环不得不承认,张月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 仅就态度而言,他们六个老人都比不上张月鹿这个新人。到了天人之后,通常以练气、冥思、入定等方式来代替睡眠,不过还是习惯性地称为入睡。通常是他们准备入睡的时候,张月鹿的房中还亮着灯光,待到他们清早起身,张月鹿还未休息,连着好几天通宵达旦,就算有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也不好这般拼命。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雁青商会有深仇大恨呢。 其实张月鹿自己清楚,她跟雁青商会没什么深仇大恨,虽然齐玄素说她的心是光明的,但多少有些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她不是圣人,有私心,有私念,更是个年轻人,远没有到心志如铁的地步。 齐玄素的死对张月鹿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可张月鹿也明白,她不能像个娇小姐那样整日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她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考验,凭什么你能位居高位? 往低了说,天罡堂是道门的利剑,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作为天罡堂的副堂主,肩上担负着偌大的干系,要是死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 往高了说,道门大掌教肩负着整个道门的命运,若是道门和圣廷交战,圣廷将大掌教的情人捉去,大掌教就冲冠一怒为红颜,拉着整个道门去拼命,这是渎职,也是对道门不负责任,无疑是不行的。 大掌教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不是大掌教的道门。 对于道门之人来说,感情用事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个极大的减分项。 如今清微真人、慈航真人、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尊位,若是哪位闹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就等同于主动退出大掌教争夺。 道门中人可以接受一位乾纲独断的帝王式大掌教,可以接受一位太上忘情的圣人式大掌教,也可以接受一位垂拱而治的无为大掌教,唯独不能接受这种感情用事的软弱大掌教。 张月鹿太过耀眼,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如果她还想贯彻自己的理想,那么她便不得不掩饰自己的软弱和悲伤。 于是张月鹿想出一个办法,那便是通过各种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各种事务之中,暂时忘却悲伤。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孤身一人的她又忍不住想起齐玄素。 其实她也有些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对呢? 不是盖世英雄踩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吗? 不是同舟避雨送伞吗? 这些都没有的。 仔细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兵器铺子,真正产生交集则是阴差阳错被人误会成一对道侣,被拉去参加婚礼,一起喝酒。 不浪漫,不写意,却有趣。 接下来因为档案的事情,两人再次产生了交集,看得出来,那时候的他并没有什么想法, 更多还是防备。她倒是有了些兴趣,不过也仅仅是兴趣而已。 然后是同堂共事,去西域,杀迪斯温。 这些事情之后,她对他颇有好感,可要说多么喜欢,又谈不上。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好感,让她萌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也就是带他回家去,堵住母亲的嘴。 现在看来,这是个馊主意,不过她又很难说清楚,当时的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仅仅是为了堵住母亲的嘴吗?其实她还可以求师父慈航真人的,在她的婚事上,师父同样有着说话的权力,而且因为慈航真人的特殊地位,分量还不轻。只要师父出面,母亲一定会妥协退让的。 那么,这份好感在其中又占据了多大的比重? 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结伴踏上归途,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都预示着这趟行程注定不会有个好结果,可两人都不信这个,一路走来,几经生死。 可也正是这几经生死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她觉得,其实她还是挺喜欢他的。 为什么不喜欢呢? 难道非要是世家出身、境界高绝才值得喜欢吗? 于是她想要反悔了,她想要向他道歉,并中止这个荒谬的计划,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去她的家中,只是被他拒绝了。 当然,她能感觉得出来,他也变了,不再抱有防备,变得热切,又有几分主动的迎合。起初她误以为这种迎合是因为两人志同道合,后来她逐渐想明白了,这种迎合大约只是因为喜欢。 如果不是喜欢,他不会去招惹灵山巫教,不会去遗山城冒险,也不会在白帝城被人打断了胳膊。 一个老江湖,必然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只是男女之间的冲动才让人变得盲目冲动。 只是他很克制,不愿意无底限地迎合而失去了自我。 终于,两人抵达了上清府,回到了位于云锦山的家中。 堂姐张玉月和母亲澹台琼的态度,在意料之中,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她始终抱有几分侥幸。两人彻底击碎了她的侥幸,让她大为恼怒。 反而是他十分平静,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还笑得出来。 正因如此,张月鹿并不想在家中停留,年节一过,便要返回玉京。 这便成了她最大的憾事、悔事。 这趟行程还是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最后关头,齐玄素的奋力一跳,把最后的生机送给了她。 事到临头须放手,可做起来又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她不喜欢后悔,但又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她没带着他回家过年,如今会是什么景象? 大约一切都还是好的,她会提拔他做主事,他一定很高兴,因为主事有额外的补贴,他对太平钱总是敏感又斤斤计较的。 她也不会主动要求离开玉京清剿隐秘结社,两人便会有更多的时间相处,闲暇时可以逛一逛太清市,可以看新戏,或是玩玄圣牌。 亦或是这次查案,她便不会是独自一人,自然也不会如此拼命。他们大可在歇息闲暇之余,四处走一走,领略金陵的风光,去圣人庙、大报恩寺、燕子矶、羽化台。 而不会像今日这般,她极少离开真武观,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是捉人拿人。 她也相信他的能力,终有一天能佩慧剑,如果那时候再一起回家,也许就是另外的光景了。也许母亲乐意摆出还算和善的脸庞客气几分,也许他能和父亲成为一对忘年交,也许两人也能一起走进大真人府,前去拜见天师,而不是她独自一人去见天师,他只能在外面等着。 夜深了,熄了灯,水银一般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 张月鹿推开桌面上的各种卷宗,留出一小块空地,然后趴在桌上,把嘴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因为嘴巴被埋住了,所以就有些瓮声瓮气:“我的脾气不好,不会温柔可人,不会善解人意。我知道,好多人都在背后说我盛气凌人,说我装模作样。要是抛开各种身份,又有几个人乐意跟我打交道?恐怕没有几个吧。” 她眨了眨眼:“你呢,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 她便自问自答道:“说不上来吧?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说不清楚,糊里糊涂,是不是?” “要是有得选,我倒是宁可没有遇到你,那你就不会陪我去云锦山。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你呀,就是天底下第一号糊涂蛋,为了一个不讨喜的女子,拼什么命啊?活着不是比天大吗?” 7017k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武会 齐玄素带着柳湖离开化生堂分堂之后,来到太平客栈住宿,因为齐玄素只剩下一点零钱,所以柳湖主动付了房钱。 来到客房,齐玄素打开苏晏送的那只手提箱子,里面放了一瓶“长生酒”,一只金红色的“钟”,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漂亮女装,一本珍藏版的《女剑仙》,还有一瓶酒。 这就是三千太平钱。 要说亏,真是不亏。 仅仅是“九阳离火罩(仿)”,怎么也能值个七八千太平钱,无论怎么算,齐玄素都是赚的,不过齐玄素总有一种亏了的感觉,主要是因为最后的一千太平钱,齐玄素觉得这一千太平钱的损失本能避免的,结果还是没有把持住。 虽然总体上是赚的,但是赚的少了就像亏了。 相反,苏晏无疑是亏了的,可在最后的一千太平钱找补回来,心情就变好许多,还送了只箱子。 至于所谓的珍藏版《女剑仙》能卖三百太平钱,前提是能找到识货的行家,什么叫有价无市啊? 最后一个罐子,齐玄素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开出一瓶酒,当时的失望心情可想而知,也懒得问了,直接拿东西走人。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算好好端详这瓶酒,仅从外表来看,高度与西洋的红酒瓶差不多,不过红酒瓶是个细长的“凸”字形,而这个酒瓶却像是个被拉高的酒坛,比起普通的酒坛,更高,腰身也更细了,通体碧绿,并不透光。 可以说,仅从外表来看,这瓶酒并不起眼。 齐玄素又前后上下看了一遍,瓶身上除了一个浮雕的“酒”字之外再没有任何字迹,瓶底和封口也没有任何标志,就像一瓶私酒,随便找了个瓶子。 齐玄素又嗅了嗅,密封很好,没有任何气味可言。 这让齐玄素有些无奈,早知道问一问苏晏了,就算要卖,总得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若是卖亏了,难受的还是自己。 齐玄素也不能打开尝一尝,因为这种密封手法颇为特殊,打开之后多半就封不上了,且不说一手和二手的区别,仅仅是保存的问题就让他头疼。 他本来还想给张月鹿准备一件礼物,毕竟他骗了张月鹿,难免心虚,有些把握不住张月鹿得知他死而复生后的反应,若是她发怒生气,固然不会因为礼物就放过他,好歹聊胜于无。 虽然已经有了衣服,但齐玄素觉得衣服这种东西,作为礼物,又是在男女之间,多少有些敏感特殊,最好是找一个合适恰当的时机再送。张月鹿曾经送过斗篷不假,却是有合适理由的,因为他刚好少一件斗篷,当时天气正冷,斗篷是必备的御寒衣物,合情合理,可齐玄素并不觉得张月鹿会缺衣服,这就不好贸然强送了。 送礼物,讲究一个投其所好。 想到此处,齐玄素心中一动。 张月鹿的爱好不就是喝酒吗。 齐玄素拿定主意,反正也没钱了,就拿这瓶酒当礼物。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算是被七娘带偏了。 在大事上不含糊,七娘救齐玄素,一掷千金,没有半点犹豫,齐玄素也敢豁出性命去救张月鹿。可在小事上又斤斤计较,七娘把齐玄素在清平会的每月例银全部扣下,齐玄素给张月鹿送礼物就突出一个不走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和七娘在为人做事上,像极了师徒母子。 接下来便是等天黑了,等到梧桐院开门营业。 不过又有一个问题,梧桐院是有门槛的,门槛是要太平钱的,可齐玄素偏偏没有太平钱,只有一些零钱,去个茶馆还行,去大名鼎鼎的梧桐院就要让人笑话了。 好在柳湖表示她身上有钱,去个梧桐院还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倒是不打肿脸充胖子,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待到天黑,两人离开太平客栈,去往梧桐院。 此时的梧桐院再无半分冷清,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之人,非富即贵。 在此之前,齐玄素取下了自己的白狐脸面具,用回本来面目,然后把白狐脸面具交给柳湖使用,柳湖再换了一身衣服,便成了个清秀少年。 两人如此再去梧桐院,就不引人注目了。半大少年,在长辈的带领下,来此地见见世面,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这等最顶尖的行院,经常会举办一些诗会、文会,众多风流雅士一边喝酒,一边吟诗作赋,切磋学问,其间又有当红的女子点缀陪衬,算是上千年来的保留项目。 不过今天的梧桐院却是例外。 这里竟是在举办一场武会。 因为梧桐院占地极广,所以里面开辟有一个校场,别说是比武,甚至可以跑马。纵然渤海府比不得帝京那般寸土寸金,地价也绝难称得上便宜,能在梧桐院开辟如此大的空地,不建房屋,可见李家的财大气粗。 这场武会,由大花魁李青奴举办,胜出之人能单独见到李青奴,至于能否共度良宵,李青奴说了不算,这要看李家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李青奴名声在外,就算不能一亲芳泽,只是单独见上一面,也不算亏,算是赚足了面子,日后有了向别人吹嘘的本钱。 这样的武会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的,就算是观战,也要一百太平钱,抵得上一张飞舟的船票了。 齐玄素和柳湖进入梧桐院就已经每人花了一百太平钱,再去参加武会,又是每人一百太平钱,里外里便是四百太平钱,齐玄素自己的酬劳才一千太平钱,这笔账怎么算怎么亏。 齐玄素大感踌躇,反倒是柳湖不大在意,直接拿出两张大票交给那龟奴。 龟奴引着两人来到校场,又给了两人一块通行的牌子,凭借此牌可以在中途随意出入。 只见此地青砖铺地的部分大约百丈见方,周围是一圈如茵草地,因为时值夏日,大多数人都是在草地上露天而坐,周围挂满了灯笼,将偌大个校场照得亮如白昼。 前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人,两人在后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左下。 柳湖轻声道:“魏叔叔,我们该不会要打擂台吧?”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打擂台,这次武会既然是李青奴出面举办的,那么她总要露面的,她是认识我的,我们只要等她现身的时候前去相见就是了。” 说到这儿,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束音成线道:“李青奴曾经说过,她的目标太大,不能亲自护送你去辽东,而是会安排其他人手送你去辽东,这娘们举办武会该不会是在物色人选吧?这娘们靠谱不靠谱啊?” 柳湖一时无言。 7017k 第一百八十六章 龙五济 齐玄素的旁边座位上坐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烟杆,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主动道:“在下龙五济,有礼了。” 齐玄素抱拳道:“魏无鬼,有礼。” 如果换一个地方,两人多半不会这般文绉绉地说话,而是直接上黑话切口,这个蔓,那个万,只有江湖绿林人物才听得懂。 不过在梧桐院,哪怕是举办武会,也要文雅几分。 柳湖则是一贯的沉默不语,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龙五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魏无鬼。 齐玄素说的是正宗官话,倒也不怕口音露馅,道:“湖州江陵府人士。” 不管怎么说,裴小楼交代过,他这个身份已经得到了江陵郡王的认可,只要郡王府认,谁也查不出什么。 “湖州是个好地方。”龙五济点点头,“魏兄弟也是来见李花魁的?” “不敢奢求,不过是看个热闹。”齐玄素随口应付。 龙五济倒是个消息灵通的角色,又说起了最近的袁家被灭门一事。 “袁家,也算是一方豪强,号称跟郡王府一文一武坐镇江陵府。结果呢,一把大火,把偌大的袁园烧成了白地,一个人也没逃出来。”龙五济感慨道。 齐玄素道:“什么一文一武,袁家太高抬自己了。” “这话没错。”龙五济点头赞同道,“郡王府号称勋贵之首,老郡王致仕不假,可小郡王却前途无量,拜相入阁当在不远。袁家凭什么跟郡王府相提并论?换成袁家背后的人还差不多。” “老兄话里有话。”齐玄素看了龙五济一眼。 龙五济哈哈一笑:“不过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齐玄素道:“袁家是咎由自取,给人家做手套,享受好处,就要有脏了之后被人家随手丢掉的觉悟,不是吗?” “魏兄弟不愧是从江陵府来的,连这等秘事都知道。”龙五济叹道。 就在此时,观众中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都朝入口方向望去。 只见两人并肩走了进来。一个是身高八尺的大汉,威武雄壮,正值壮年。一个是黄衫女子,身姿婀娜,年纪不大。 齐玄素和龙五济便也把目光转向了两人。 不必齐玄素开口发问,龙五济主动介绍道:“左边那个汉子是风雷盟的盟主,姓张,单名一个‘冯’字,横练武夫,据说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拳脚十分了得,风雷盟在渤海府也算是响当当的大帮派。至于那个黄衫女子,姓黄,单名一个‘宁’字,名头比张冯还要大上许多,在江湖中素有‘风荷仙子’之称。” 齐玄素笑了笑,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他是江湖人,但骨子里却是道门之人。 道门之人总是对江湖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和不屑。 就算最顶尖的枭雄豪强金公祖师,比之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又如何?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 龙五济看出了齐玄素的不以为然,又道:“这位黄仙子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名列如意榜。” 如意榜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 齐玄素有了几分兴趣,问道:“这位黄姑娘排名几何?” “第二十。”龙五济倒是无所不知。 平心而论,这个排名不算低。 张月鹿也才排名第五而已,第一则是李家未来掌门人、小祖宗李长歌。 齐玄素曾经与张月鹿有过交手,在张月鹿不用“无相纸”和“慈航普度剑典”的情况下,齐玄素用尽手段,又是偷袭,又用奇招,勉强小胜一筹,却也奈何不得张月鹿。 由此,齐玄素大概可以推断出自己在如意榜上的排名,也就在二十名左右。 至于如意榜上为何没有魏无鬼的名字,是因为齐玄素行事低调,颇有些锦衣夜行的意思,没有几个人知道魏无鬼做了什么。哪怕是张月鹿,也不敢说全都知道。 这就是齐玄素的双面人生。 齐玄素必然是光明的,立足于道门。魏无鬼必然是黑暗的,藏身于清平。两个身份一阴一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刚好构成一个完美的道门双鱼。 齐玄素道:“我瞧这位姑娘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天赋异禀,是谪仙人?” “道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谪仙人,如果她是谪仙人,那么她现在就不会是‘风荷仙子’,而应该是五品道士。”龙五济说道,“不过隐秘结社例外。” 齐玄素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还真没见过道门之外的谪仙人,至多就是佛门的佛子和儒门的隐士,相当于谪仙人,毕竟不是谪仙人。 只是外人不知道,道门除了尽收天下谪仙人,还能人力造就谪仙人。 龙五济继续说道:“我听说这位黄姑娘运气不错,遇到仇家,跌落悬崖,结果非但没死,反而遇到了一场龙蟒斗,大蟒战幼蛟,最终两者同归于尽,内丹也都破碎,不过还有蛟龙血,黄姑娘喝了蛟龙血,凭空得了一身归真阶段的修为,还有许多蛟龙神通,有人说她身上生鳞甲,头上有犄角,甚至能腾云驾雾。这等机遇,怪异乱志话本倒是常见,江湖中却当真出现了这么一位。” 齐玄素感慨道:“就算如此离奇,也只是排在第二十位而已。” “天数不敌人力?”龙五济若有所思。 齐玄素没有说话,却认为事实上的确如此。 放在以前,这等奇遇的天之骄子,必然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第一流人物。 可到了如今,世道发展变化,在财大气粗、底蕴雄厚的道门面前,着实不算什么了,李长歌足不出户,无惊无险,就能稳坐如意榜第一人的位置,靠的就是如海的太平钱。甚至不必做什么,一个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如探囊取物,凭的就是如山的权势。 如山如海,不服不行。 至于齐玄素,他不全是靠运气,也不全是靠自己,七娘至关重要。“生之玄玉”是靠运气,“死之玄玉”就是七娘的赠予了。没有七娘,就算齐玄素找到了白玉堂,也拿不到“玄玉”。更何况没有七娘,他根本找不到白玉堂。 齐玄素又问道:“她一个女子来凑什么热闹?” 龙五济笑道:“女子怎么了?女子和女子就不能欢好吗?再者说了,没有李家点头,谁也近不得李青奴的身,只是喝茶聊天,男女又有什么区别?” 齐玄素转念一想,倒是在情理之中,当初李青奴去吴州,张月鹿也特意去见了她一面,不管是纯粹的好奇,还是带着几分争强好胜,都说明这位大花魁对于女子有着相当的吸引力。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大花魁恐怕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无助可怜,尤其是在江北,借李家的势力,不敢说翻云覆雨,呼风唤雨应是不难。 正说话间,张冯和黄宁已经入座,有一名彩衣女子敲响了铜磬。 有两人离开座位,走上了青石铺地的部分。 其中一人手持竹杖,另外一人则是手持长剑。 两人也不废话,直接开始动手。 用剑之人手中长剑向上微提,剑尖斜向上方指出,似是取向对手肩膀,却是去势甚慢,飘忽不定,实际上已经把对手周身罩尽。 用竹杖之人却也不是庸手,手中竹杖看似随意地一摆,竟然刮起凛冽劲风,呼啸作响。 这两人一柔一刚,正是棋逢对手。 用剑之人不愿正面力敌,以剑画出一个个光圈。另一边,用竹杖之人则是声势大作,杖影层层叠叠,主动攻去。 以境界修为而言,这两人竟是与宋落第在仿佛之间,不是好手那么简单,而是一方名家了,就算到了道门,不敢说四品祭酒道士,最起码能混个五品道士。 今天这场武会,不是噱头,是真正有些东西的。 7017k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年轻男女 只见那用剑之人手中一把长剑不住画圆,一个光圈套着一个光圈,守得密不透风,在无数杖影中如同一叶扁舟,随着滔天浊浪上下起伏,时隐时现,似乎随时都会倾覆其中。 “这是道门全真道神霄一脉的‘无极剑’。”龙五济轻声道,“‘无极剑’擅长防守,擅长久战,那杖法看似强猛霸道,不过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注定难以持久,若是久战不下,只怕……” 齐玄素自然也看得出来,换是他遇到这门“无极剑”,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当,只怕“大衍灵刀”也不能占到多少便宜,不过他可以直接召出“鬼刀”,任你守得天衣无缝,却也挡不住这视死物如无物的“鬼刀”,再加上有心算无心,只怕是一刀之间便能分出生死。 这便是江湖拼杀和擂台较技的最大不同所在,这也是许多江湖人轻易不敢展露绝招的缘故,若是别人有了防备,就很难一招建功。 齐玄素坐在龙五济的左手边,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年轻人在龙五济的右手边坐下。 龙五济似乎与这青年颇为熟识,也不打招呼,直接问道:“你怎么才来?” “路上有事耽搁了。青奴还没出来吗?”青年随口问道。 “还没有。大花魁的架子大,哪有这么容易现身。”龙五济摇头道,“你小子也是鬼迷了心窍,那么多名门淑女,你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个风月女子。” 青年低声道:“青奴虽然沦落风尘,但却是清白之身,出淤泥而不染,倒是比某些千金小姐还要干净些。” “哈!”龙五济笑了一声,不掩讥讽,“李青奴是处子之身又如何?不过是李家待价而沽罢了,将来把身子给谁,也由不得她!” 青年苦笑不语。 龙五济恨铁不成道:“那日在帝京城中,有人开价二十万太平钱,结果怎样?直接被李家拒之门外。李家是要用李青奴这个鱼饵钓起一条大鱼,不是我小瞧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纵然有些成就,还入不得李家的法眼。” 齐玄素听得分明,不由感叹。 他被无墟宫悬赏通缉,身价也就一万太平钱。李青奴直接是二十万太平钱的身价起步,李家还不卖,有市无价。再有,不说她背靠李家这棵大树如何呼风唤雨,便是这裙下之臣,也不在少数。 她在七娘面前委委屈屈,好像个身不由己的柔弱女子,原来都是装模作样罢了。 亏他还差点信了。 现在看来,李青奴身不由己是真,却半点也不弱。真要说身不由己,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是身不由己?齐玄素有家难归,想要脱离清平会而不得,是不是身不由己?往大了说,六代大掌教受制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几人能由得自己了?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湖忽然说道:“这位少侠如此人品相貌,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行院女子,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柳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龙五济和青年为之一怔。 随即龙五济开怀笑道:“这位小友所言极是。” 青年却是好脾气,也不恼怒,只是摇头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柳湖学着话本里的年迈长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柳湖喜欢看话本,终究是几分孩子心性,总喜欢模仿话本的人物情节,上次在万年县教训沈玉贵,就数她最上心,倒也不失几分可爱。 不过这话说教意味太重,换成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来说,倒是不算什么,换个小孩子来说就有些失礼了, 齐玄素只好打个圆场:“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的,还望见谅。” 正在说话的时候,交手的两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正如龙五济所说,用竹杖之人虽然攻势迅猛,但难以持久,若不能一鼓作气,便会再而衰三而竭,最终被用“无极剑”之人击败。 就见用剑之人后退一步,手中长剑斜斜指地,而手持竹杖之人手中竹杖显然是一件不俗的灵物,并未被长剑斩断,可他本人却是脸色发白,气喘不止,无论是真气,还是体力,都消耗极大,已无再战之力。 用竹杖之人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纠缠,转身离开。用长剑之人面带几分得色,朝四周致意之后,方才离开。 那名彩衣女子又敲了一声铜罄。 青年缓缓起身,足尖轻轻一点,已经掠入场中。 紧接着,黄宁同样起身,莲步轻移,翩然来到青年的面前。 齐玄素问道:“龙老哥,这位黄姑娘在如意榜上排名第二十,你那位小兄弟有几成胜算?” “伯仲之间。”龙五济道,“我这位小兄弟姓苏,单名一个‘愁’字,在如意榜上排名第十九位。” 齐玄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龙五济忽然问道:“魏兄弟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老哥何出此言?” 龙五济哈哈一笑:“自然是猜的。” 其实龙五济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且不说那种对江湖人的不以为然,哪怕是两位如意榜上排名二十之人,也没有让此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叹。 这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此人境界修为很高,与两人在仿佛之间,甚至比两人高出一筹。第二种可能,此人颇有来头,也就是道门中人。 道门弟子的天然优越感,是学不出来的,那是被长久浸润出来的。哪怕一个玉虚阶段的道门弟子,也敢瞧不起一个归真阶段的江湖人,无他,只因其背后有道门。 齐玄笑道:“老哥猜错了,我是朝廷中人,来自郡王府。” “原来是这样。”龙五济点了点头,不再深究。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苏愁和黄宁已经动起手来。 两人都是徒手相斗,黄宁五指成爪,朝着苏愁当面抓去。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不过眨眼之间,手指已触到苏愁的面颊。 苏愁此时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黄宁的胸口,却不想黄宁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刁钻已极。 苏愁只须缩腿一让,黄宁左手就会挖去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黄宁左手拿在掌中,却也被击中环跳穴上,腿上一麻,立足不定,跪倒在地。 苏愁正要乘势扭断黄宁的手腕,只觉所握住的女子手掌温软柔滑,心中一软,却没下重手,转而提起黄宁往外甩去,却被黄宁反手一掌打在胸口,脸色微白。 齐玄素看得清楚,摇头道:“临敌交手,可不能因为对手是女子就心软留情,会死人的。” 龙五济轻哼道:“情种?孬种!”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黄宁同样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选择手下留情。 齐玄素有些咂摸出味道了:“这位黄姑娘该不会对苏兄弟有意思吧?” 龙五济扯了扯嘴角:“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谁知道呢。” 在校场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阁,最上方的露台被装饰成花园的样子,不仅有各种名贵花草,而且还有以藤蔓编织的吊篮,吊篮旁边摆着茶几,上面放置有炉瓶三事,燃烧有特制的驱虫熏香,还有冰镇的酸梅汁和各种精致吃食。 吊篮里一名女子屈膝而坐,罗袜尽脱,一双赤足,轻纱半笼,两弯雪臂,正是李青奴。 她正举着单筒“千里望”观察校场那边的情况,除了看人交手之外,同时还不忘在观众席乱扫,结果三扫两扫,刚好扫到了齐玄素。 李青奴微微吃了一惊:“这家伙来得好快。” 7017k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又见李青奴 齐玄素不想打擂台,不过看人家打擂台倒是很有意思,尤其是还能指指点点,甚是惬意。 到了这会儿,他也看出来了,那位黄姑娘不是来见李青奴的,而是不愿让苏愁去见李青奴,换句话来说,她是来抢男人的。 这算什么?黄宁喜欢苏愁,苏愁又单恋李青奴? 乱,真乱。 便在这时,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快步走到齐玄素身旁,轻声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齐玄素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没有问侍女口中的小姐是谁,起身对柳湖道:“走了。” 柳湖沉默着站起身来,不问去哪里。 齐玄素不忘与龙五济道别,此人显然不是寻常的江湖人,若是平常时候,倒是可以结交一番,可现在有正事在身,那就算了。 龙五济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没有多言,只是拱手作别。 在侍女的引领下,齐玄素和柳湖上了一条长廊,雕梁画栋,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七转八绕,过了一方小湖,这才来到那座三层楼阁的门前。 侍女在此止步,轻声道:“公子,小姐就在楼顶露台等你。” 齐玄素点了点头,领着柳湖走入楼中,但觉得红光满屋,原来一楼客厅悬挂了好大一盏红灯笼,各种装饰又以红色为主。 齐玄素绕过屏风,沿着楼梯登上二楼。又是一变,二楼悬挂银灯,满屋银白,因为正值盛夏,屋内色调以白色为主,无论是屏风,还是悬挂的画作,都以雪山、冰湖、寒梅为主,让人望之便生几分寒意。 一楼和二楼相较,就好似冰火两重天,用心巧妙,让齐玄素好生羡慕,不知要花多少太平钱。 再来到三楼,只有半边是房屋,是更衣的地方,另外半边就是如花园一般的露台。 齐玄素刚刚走进露台,吊篮缓缓转动,竟是能调整方向。 但见李青奴盘坐在吊篮里面,赤足藏于裙下,不过双肩仍旧裸露在外,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又白又亮。 李青奴微微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 有些美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风情万种。有些人双眼无神,纵然皮相再美,也如一块木头。 李青奴毫无疑问是前一种。 柳湖目不转睛地望着李青奴,面露好奇之色。 平心而论,李青奴是毫无疑问的美人,否则也不能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再加上这等若隐若现的装束,任谁也要多看几眼,不过齐玄素定力还是有的,很快便收回了视线,而且由两个白亮的肩头莫名联想到了张月鹿。 张月鹿一向保守,从来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看不到几分,不知她家居日常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李青奴见齐玄素走神,顿生不悦,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在前,你竟熟视无睹,反而去想别的,哪个女人都要生气的。 “想什么呢?不会是想张法师吧。”李青奴忍不住开口道。 齐玄素回过神来,没有否认,转开话题:“这里没有鸨母吗?” 李青奴随意挥舞着一把团扇,说道:“我既是此地的鸨母,也是此地的头牌姑娘,只是不能卖身,算是个清倌人。” 齐玄素笑了笑:“如此说来,这里是你说了算?” “可以这么说。”李青奴微抬下巴,“在吴州的时候,你可以威胁我。在这里,你却是奈何不得我了。” “只要不是你欺人太甚,我威胁你做什么?”齐玄素并不在乎李青奴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毕竟有七娘,他相信李青奴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果不其然,李青奴只是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去多说什么。 齐玄素转而问道:“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好,正在物色人选。”李青奴又调转吊篮的方向,拿起单筒的“千里望”朝着校场望去。 此时苏愁和黄宁已经分出了胜负,最终还是苏愁小胜一筹,勉强取胜。 黄宁也不停留,负气离去。与黄宁一道前来的风雷盟张冯也随之离去。由此看来,张冯不是来见李青奴的,而是陪着黄宁一起过来的。 齐玄素只能看个大概,不过也认出了苏愁,不由问道:“那个叫苏愁的,你认识吗?” “认识。”李青奴淡淡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他喜欢你,你也知道?” “知道。”李青奴顿了一下,“他是个好人。” 齐玄素叹了一声:“你若不喜欢他,不妨与他说明,免得他整日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李青奴冷冷一笑:“我喜不喜欢他管什么用,关键是我背后的李家喜不喜欢他。还有,我曾与他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他自己想不开,我也没办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便也无话可说,而且他本也不喜欢管这样的闲事,不过是提上一嘴罢了。 李青奴从吊篮上起身,赤脚站在地上,转而望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问道:“这就是七娘说的人镖?不是个姑娘吗?” 齐玄素示意柳湖取下白狐脸面具,用回本来面目,然后介绍道:“她就是柳湖。” 接着,齐玄素从柳湖手中接过白狐脸面具:“小湖,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李青奴李姐姐。” 柳湖沉默着朝李青奴行了一礼。 李青奴稍稍打量着柳湖,没有说话。 齐玄素还是忍不住交代几句:“你上些心,我们拿不到太平钱还在其次,关键不要让小湖遇到什么意外。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七娘也会难做。” 李青奴本就与齐玄素关系不好,立刻顶了回去:“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上心?我不用你教我做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苏愁已经对上了那名“无极剑”高手。苏愁只是对黄宁手下留情,对这名“无极剑”高手却是毫不容情了,不再徒手,取出了自己的兵刃,是一把单手长剑。 “无极剑”擅长以慢打快,却不想苏愁的快剑凌厉无比,无孔不入,更胜先前那个使用竹杖的高手,两人激斗百余招,那名“无极剑”高手修为不济,一剑封得慢了,被苏愁寻到了“无极剑”的破绽,一剑刺中肩头,输了一招。 这次武会终于出现了赢家。 李青奴对齐玄素道:“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更衣。” 说罢,不待齐玄素回答,她便离开露台返回了房中。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之后,李青奴返身回来,一身白衣,衣饰严整,仪态端庄,气态略带几分清冷,好似画中美人落在人间,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与先前判若两人。 7017k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是非多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柳湖来到二楼。不一会儿,在侍女的引领下,苏愁和龙五济也来到了此地。 龙五济并不意外齐玄素会在这里,早在侍女来请齐玄素的时候他就有预料,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原本少年模样的柳湖变成了个少女。 苏愁却有些惊讶,甚至还有几分不可与人言说的关心则乱。 自己喜欢的姑娘的身边突然多出个陌生男子,难免要紧张几分。 此时的李青奴又变回了那个八面玲珑的大花魁,不再是不在乎自身形象并在齐玄素面前随意发泄情绪的李青奴。 任何人都是复杂的,都有两幅面孔,甚至更多的面孔。 坚强如张月鹿,也有夜深人静时脆弱的一面。 柳湖既会冷酷地用火铳补刀杀人,也会如孩子般模仿话本的故事角色。 李青奴自然不例外,此时的她俨然一个大家闺秀,一举一动无不合乎规矩,又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拒人千里之外。 因为李青奴早就与苏愁相识,所以短暂的寒暄之后,李青奴直接转入了正题:“青奴此次之所以举办武会,并非消遣取乐,实是遇到了难处,故而有个不情之请。” 苏愁正色道:“李姑娘但讲无妨。” 李青奴微笑着朝柳湖招了招手。 柳湖看了齐玄素一眼,然后来到李青奴身旁。 李青奴仍是坐着,用手扶着柳湖的肩膀,说道:“这丫头是我的侄女,只因为家中出现了些许变故,所以要把她送到辽东大伯那里。只是我因为身份的缘故,不方便亲自送她过去……” 龙五济忽然开口道:“方才这个小姑娘叫这位魏兄弟叔叔,那么魏兄弟与李姑娘什么关系?” 齐玄素早有准备:“我们是结义的兄弟姐妹。我行三,青奴行四,小湖的义父是我们的二哥。至于其他,恕我不能奉告。” “理解,理解。”龙五济点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李姑娘竟然这般交游广阔。” 李青奴微笑不语。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们的这位二哥其实比我和青奴年长许多,所以在江湖上结下了不少仇家,难免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小湖的身上。实不相瞒,我这一路行来,也遇到了些绿林人物,不过已经被我打发了。按照道理来说,我该好人做到底,亲自把小湖送到她辽东大伯那里,只是我刚刚得到消息,二哥那边出了些变故,我得提前赶回去,所以接下来的这段路程就只能交给四妹了。” 李青奴接过话头:“我自然也想亲自护送自家侄女去辽东,无奈身不由己,只能请人代劳,于是我举办了这场武会,既然是苏少侠取胜,那么苏少侠意下如何?” 苏愁便要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被龙五济按住。 龙五济道:“李姑娘,听你们兄妹二人话中意思,此去辽东可不是一帆风顺,使唤人没有白使唤的道理。” 苏愁面露不耐,甚至恨不得倒贴钱也要帮忙,不过被龙五济死死按住。 李青奴微笑道:“此去山高路远,我自会略备盘缠,请两位放心就是。” 苏愁终于按捺不住,道:“些许小事,举手之劳,哪里需要什么盘缠。” 齐玄素总算知道龙五济为什么会恨铁不成钢了。 “亲兄弟明算账,一码归一码。”齐玄素开口道,“苏少侠还是收下。” 李青奴不着痕迹地瞥了齐玄素一眼,凡事就怕有内鬼,她本还想省点太平钱,现在看来多半是省不下了。 齐玄素不是见不得别人好,不是因为他拿一千太平钱,就要李青奴多出血少拿钱,而是觉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苏愁和龙五济拿了太平钱就能更上心些,不会出什么纰漏。 龙五济也道:“魏兄弟说的是情也是理,我们一码归一码,不该拿的我们一分也不多要,该拿的自然一分也不少。” 苏愁还要说话,龙五济急眼道:“要不你自己去?” 苏愁就要一口答应下来,龙五济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我看你有什么面目来见李姑娘。” 苏愁不说话了。 太平钱还是小事,关键不能让李姑娘失望。想要稳妥,他还真少不了龙五济。 李青奴一直微笑不语,到了此时终于开口道:“苏少侠就不要推辞了。” 对于苏愁而言,李青奴的一句顶得上别人的千万句,立时答应下来。 接下来便是交代细节了,具体去辽东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如何找,给多少太平钱,除了苏愁和龙五济之外还有什么人一起过去,这都是李青奴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说与齐玄素无关,也着实关系不大。 齐玄素便没去掺和。 正说着,李青奴的贴身侍女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之色,打断了谈话,径直向李青奴身边走来。 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贴身侍女绕到椅子背后,在李青奴耳边低声说道:“小姐,陆家来人了。” 李青奴倏地站起了。苏愁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先望向那贴身侍女,又望向李青奴。 太平道有三大家族,李家居首,然后就是陆家和沈家,三家之间互有姻亲关系。虽然在外人看来陆家和沈家是李家的附庸,但陆家和沈家并不逊于全真道的裴家、齐家,着实不可小觑。 陆家既是李家的附庸,又是李家的姻亲、盟友,相较于沈家,陆家更是早在道门中兴之前就已经与李家同进共退,甚至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黄巾起事的时候,那时候的正一道还叫天师教。所以在许多时候,李家不得不迁就陆家,以安抚为主。 李青奴背靠李家,可以不惧怕很多人,可陆家的人算是个例外。 只是她不能先乱了阵脚,立刻故作轻松说道:“我知道了,你去请他们稍等片刻。” 说着她又望向苏愁和龙五济:“我得先失陪了,还请稍等片刻。” 苏愁立刻说道:“我陪你过去。” 李青奴正要拒绝,齐玄素也开口道:“这里就你一个人,自己说了算,却要独自支撑,不好应付,还是一起过去。” 李青奴想了想,点头应承下来。” 虽然她不喜欢齐玄素,但也承认,齐玄素实力还是有的。毕竟有七娘的渠道,她对齐玄素的了解更多一些。 一行人离开楼阁往外走去,刚至中途,忽听有人道:“李青奴。” 话音落下,就见一行人朝着这边行来,居中是一乘抬舆,上面坐着一人,面白无须,白衣玉带,头戴金冠,手中折扇轻摇,十足的贵公子作派。 李青奴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陆公子。” 抬舆迤逦而来,在距离张月鹿大约还有三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下,簇拥着抬舆的众人也依次排开,个个都气态不俗,不是庸手。 这便是陆家之人。 陆公子端坐抬舆之上,丝毫没有下地的意思,仅仅是坐直了身子:“李青奴,我几次邀你过府一叙,你全都拒绝了,还得我亲自过来请你,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是李家的大小姐了?” 李青奴淡淡道:“陆公子可以请,我也可以不去,没有陆公子相邀而我就必须去的道理,莫非陆公子把自己当成是李家的大公子了?” 陆公子脸色晦暗,目光又扫过齐玄素、苏愁等人:“听说你在举办武会,这就是你挑选出来的裙下臣?” 李青奴答非所问道:“你要如何?” “不如何。”陆公子冷笑道,“仅仅是比试一二,如何?” 7017k 第一百九十章 比拳 李青奴看了齐玄素一眼。 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那位陆公子,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的身上,显然把齐玄素当成了这次武会的胜出之人。 齐玄素自然有理由相信,李青奴是有意为之。 这娘们,还挺记仇。 不过他没什么意见,毕竟还要靠李青奴、苏愁等人送柳湖去辽东,由他出头也没什么问题。 陆公子合起手中的折扇,虚点齐玄素:“你是这次武会的胜者?想来是有些本事。这样罢,我这里有几个家人,一个练过些太平道的入门剑法,一个会些拳掌,一个会些法术。无论是谁,只要你能胜个一招半式,我便赏你一千太平钱,你觉得如何?本公子在渤海府是出了名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敢不敢?” 话音落下,三人向前一步。 只见一人是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鹤氅,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方面阔耳,天庭饱满,怀抱一口带鞘的长剑。在剑首上竟是挂了两支剑穗,一红一黄。脸上的表情甚是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位剑术名家,而不是陆家的家仆清客。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个身份本也不冲突。 第二人是个精壮结实的汉子,赤裸着上身,胸口、后背尽是龙虎纹身,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是武夫无疑了。 最后一人是个干瘦老者,头发花白,蓄有山羊须,满脸皱纹,愁眉苦脸,似乎遇到什么天大的伤心事情,已经在落泪的边缘徘徊。 李青奴轻声道:“此人名叫陆云风,陆家大宗出身,豢养了不少高手,不要大意。” 齐玄素心中大概有数,此人应该类似于张家的张玉月,虽然本身能力不怎么样,但天生命好,手中权势并不小。 至于张玉月,她能送给张月鹿一套太上坊的住宅,也能在云锦山钟楼设局陷害齐玄素,其权势可见一斑。只是张玉月并不似陆云风这般招摇,又受了情伤,所以乍一看去,张玉月好似个受人欺负的可怜女子,没什么危险性。 齐玄素上前一步,抱拳道:“陆公子,这三位都是归真阶段的高手,想要斗败,着实不易。在下只能勉力一试,如果在下侥幸取胜,那么在下不要陆公子的赏钱,就请陆公子不再踏足梧桐院吗,不知陆公子以为如何?” 陆云风眯起眼,盯着齐玄素:“赢了再说,咱们先比比拳脚罢。” 说罢,那精壮武夫踏上一步,脚下地砖立时寸寸碎裂,这本不算什么难事,可还有裂纹如蛛网一般不断蔓延开来,一直延伸至齐玄素的脚下,这才戛然而止。 武夫抱拳道:“陆牛,请了。” 齐玄素拱了拱手,微笑道:“好说,好说。只是有一点要说明,我这人是野路子出身,没打过擂台,不懂得什么点到为止,而且还擅长用些下三滥的手段,经常下重手,若是我一个收不住,伤了这位陆牛兄弟,却是罪过。” 不必陆云风开口,陆牛已经瓮声瓮气道:“你放心好了,拳脚无眼,生死有命。你有什么手段尽管都使出来,真要打伤了我,或者打死了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不过你要是死在我的拳下,也不要有什么怨言。” “这是自然。”齐玄素走上前去。 苏愁本想要说话,却又被龙五济按住。 龙五济轻声道:“莫急,这位魏兄弟不是寻常人等,那人未必是魏兄弟的对手。” 苏愁又见李青奴神色淡然,柳湖也没有露出担忧之色,便放下心来。 陆牛当下屏息凝神,周身骨骼噼噼啪啪,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 齐玄素则是摆出了“澹台拳意”的起手式。 下一刻,陆牛脚下猛地蹬地,本就已经碎裂的地面几乎化作齑粉,魁梧身形瞬间来到齐玄素面前三尺处,迅猛一拳朝着齐玄素胸口打到,神速如电。 齐玄素并不躲闪,而是五指伸张,要以掌心包住这一拳。 陆牛拳到中途,忽生变化,转而撞击齐玄素的面门,招数诡异,出人意料。 只是齐玄素的变招更快,右掌已搭住他手腕,然后猛地一带。 陆牛身不由主地向前一冲,跨出三步,方始站定。只觉得自己这一拳中的层层劲力犹似打入了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反而被带得斜移两步。 这正是“澹台拳意”中的“沧海势”。 陆牛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无俦巨力磅礴涌出。 龙五济和苏愁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暗忖换成自己应对,多半要手忙脚乱。李青奴向来不擅长与人争斗,若是落入被人近身的局面,那是有败无胜。至于柳湖,境界修为相差太大,更不必多说。 只是齐玄素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并不慌乱,只是以“沧海势”护住全身上下,以守为攻。 如此相斗数十招,陆牛只觉得周身各处反被齐玄素的拳掌笼罩,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隐隐生出漩涡吸力,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所发真气劲力便被吸收过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翻转之力也就越大。 可如果不出手,齐玄素本身发出的层层劲力也会挤压于他,就好似潜入深海之后,仅仅是万钧水压就让人难以承受。 如此一来,陆牛便陷入了困兽犹斗的局面之中,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能选择孤注一掷,右拳猛击,其中穴窍大放光芒,隐约可见身神,与陆牛相貌一般无二,同样向前出拳,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 齐玄素猛然一收“沧海势”,变为“虎跃山林”一式,纵身而起,同样一拳对从正面对上了陆牛的一拳。 虽然齐玄素不是真正武夫,没有身神,但有真气,这也是“澹台拳意”的奇妙之处,能调运真气融入其中,换成其他没有真气的武夫来用,根本无法发挥出最大威力,反而是齐玄素最为契合“澹台拳意”。 两个拳头轰然相撞。 只见齐玄素的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而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真气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 这一拳击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只听得两人的拳头上都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继而手臂也咔咔作响,骨骼碎裂。 陆牛面露痛苦之色,几乎有些狰狞。齐玄素却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这也在情理之中,陆牛虽然看着凶悍,却是在陆家这棵大树的阴凉下养尊处优,偶有出手,也是仗势压人,很少有生死相搏。 反观齐玄素,行走江湖,几经身死,仅仅是半年的时间里,遇到衍秀和尚,被齐根斩断一手;遇到赵福安,一条手臂被打得粉碎;再遇到风伯,整条手臂被风伯的剑气齐根斩断。这区区小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两人这一拳只是平分秋色,可两人的反应却已经分出高下。 齐玄素趁势而进,已经转到了陆牛的身后。 陆牛的注意力被断臂之痛影响,终究是慢了一线,就听齐玄素一声大喝,拳如雷霆击下,正中陆牛后心位置。陆牛向前踉跄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喷出一口血雾,接着腰脊间又是两痛,立时真力尽泄,瘫软在地,好似一滩烂泥。 齐玄素三拳废了陆牛,并无得色,只是不顾疼痛地五指舒张,以血肉衍生的神异,加速骨骼愈合。 7017k 第一百九十一章 刀剑 齐玄素望向剩余两人:“你们二位,谁来指教?” 抱剑的中年男子向前一步,缓缓说道:“还是我来罢。” 说话间,中年男子已经拔出了长剑,将剑鞘丢在地上,抖了个剑花,剑尖斜斜指地:“在下陆虎,手中长剑名乌桥,乃天外寒铁所铸,剑长三尺六寸,净重七斤七两,请赐教。” 齐玄素随手拔出自己的单刀:“此刀系黑衣人剿灭隐秘结社缴获得来,作价大约一千太平钱。” 陆虎皱了皱眉头,显然不太喜欢齐玄素的随意态度。 一名剑士要极于剑,剑就是自己最好的伙伴,怎能用太平钱来衡量? 若不能极于手中兵刃,如何能将剑术臻至化境? 齐玄素若知道陆虎此时心中所想,多半就只有一个念头。 扯淡。 他不否认一把兵器用得久了之后会更加顺手,可他觉得若是换了把兵刃,就会有失水准,那么手上的本事就十分可疑了。 至于极于剑,无论是极于剑器,还是极于剑术,都大可不必。 就算他把这把刀当成亲儿子、亲祖宗,碰到张月鹿的“无相纸”,该断还是断。 哪怕是当年的玄圣,对上儒门魁首,也没用陪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而是毫不犹豫地用了攻伐第一的仙剑“叩天门”。 简单而言,齐玄素是绝对的实用主义,不大喜欢虚头巴脑的那一套,能用火铳不用弓箭,能用火炮不用抛石机,有铁甲舰不用木帆船,就这么简单。 死物就是死物,扯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所以在他眼中,衡量兵器,太平钱反而是更为直观。 齐玄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握刀,注入真气,刀身上燃烧起火焰。他本就是用双刀,左手刀没有任何问题。 陆虎一抖掌中长剑,开口道:“进招罢。”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向前掠出,“大衍灵刀”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单刀已经触及了陆虎的咽喉位置。 陆虎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挡下了这一刀,不过握剑的手掌还是微微一颤,陆虎这才惊觉齐玄素的修为之高。 齐玄素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陆虎也没有完全捕捉到齐玄素的出刀轨迹,只能凭借直觉连出十数剑,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大衍灵刀”完全施展开来,陆虎一时不知单刀要攻向何方,只得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齐玄素出手快极,陆虎后跃退避,单刀又已指向他身前,笼罩住了陆虎前后左右,令陆虎绝无闪避躲让之处。 陆虎眼见齐玄素招数越来越是凌厉,只得全力运转手中长剑,护住周身上下。 忽然之间,齐玄素手中单刀横掠,画出一个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陆虎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陆虎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齐玄素持刀手臂刺出。 齐玄素回刀圈转,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 齐玄素再次上前,手中单刀中宫直进,不住颤动,刀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陆虎以不变应万变,一剑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这却不是什么太平道的剑法,分明是儒门的剑法,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这一招虽平平无奇,但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破绽,从空中疾劈而下,有开山裂石之势,将儒门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刀剑再次相触,齐玄素反而没有占到便宜,只得继续凭借“大衍灵刀”的优势,继续游斗。 儒门剑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不留破绽,正是久战长斗之策。虽然齐玄素攻势迅猛,但陆虎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齐玄素以已经愈合大半的右掌猛击而出,这一掌却是用了“澹台拳意”中的“风雷势”,又快又猛,笼罩了陆虎的周身要害,陆虎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刀伤。 陆虎长剑圈转,向齐玄素腰间横斩。齐玄素竖刀挡开,左掌加运真气,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让陆虎避无可避,陆虎只得反转左掌一托。 两人双掌相交。 齐玄素的这一掌中既有真气,又有拳意,身为武夫的陆牛都抵挡不住,更不必说陆虎了,立时被打得向外倒飞出去。 不过齐玄素的掌心也是一痛,已经被陆虎的“万华神剑掌”所伤。 齐玄素不为所动,身形前掠,一刀劈下,势大力沉,陆虎仓促举剑格挡,手中长剑直接被震飞出去。 不过陆虎并不认输,大袖一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双袖所至,剑光缭乱。 这次是正宗的太平道剑法了,而且是不用剑的剑法,“龙遁剑诀”。 齐玄素早在苏染手中见过此门剑诀,并不慌乱,主动迎上大袖剑光,将剑气一一打散。 陆虎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齐玄素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就在这时,陆虎忽地贴近了齐玄素,空手猱身而上,双手出掌挥袖,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正应了“龙遁剑诀”中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的妙义。 一时之间,纵然是齐玄素,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龙遁剑诀”共有十八重十八式,虽然能够通过不断排列组合而千变万化,但变化再多也终有穷尽之时,若将招数从头再使一遍,便失却了出其不意。 陆虎刚刚用完“龙遁剑诀”的十八式变化,齐玄素立刻开始反击,一刀横扫而出。 陆虎只得向后飘退,招手一引。 方才陆虎被打飞了手中长剑,长剑冲天而起,然后又直直落下,剑尖刺入地面。此时被陆虎真气一引,长剑自行拔出地面,好似出鞘,径直飞入陆虎的手中。 陆虎握剑之后,止住退势,迎上齐玄素的单刀。 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陆虎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真气生出剑芒剑气,出极精妙招术,寒光荡漾,剑气弥漫,观战众人只觉得似有一团风雪肆虐,发出蚀骨寒气。 齐玄素立时将刀势收缩至身前三尺,圆润凝练,守得极是严密,任凭陆虎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刀剑碰撞,但见无数细小剑气四散激射,在坚硬的地面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见剑气之威。 只是如此一来,陆虎的真气也急剧消耗,很快便无以为继,剑势渐渐变缓。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陆虎心中一喜,手中长剑直刺齐玄素胸口而来。 此时陆虎的剑势已经远不能与先前相比,颇有些强弩之末的意思,齐玄素突然伸出右手,握住长剑的剑身,左手单刀向他右臂斩落。 陆虎想要运力回夺,可长剑被齐玄素五指握住,虽然鲜血横流,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 当此情景之下,陆虎除了撒手松剑,再无他途可循。可陆虎自诩极于剑,却是在这等关头犹豫了一下。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陆虎的一条手臂已被齐根斩断,断臂虽已离体,但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长剑。 陆虎脸色苍白,俯身捡起断臂,已无再战之力。 齐玄素收起单刀,抱拳道:“承让。” 李青奴微微一笑,故意火上浇油:“三哥威武。” 齐玄素懒得计较李青奴那点祸水东引的小心思,朝着陆云风伸出两根手指:“陆公子,你若不走,那就是两千太平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陆云风脸色铁青。 7017k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轮战 齐玄素两战两胜,手段狠辣。 不仅是对敌人狠辣,也是对自己狠辣。 这两战取胜的关键都在于齐玄素选择了以伤换伤,俨然就是生死相搏的手段。而且齐玄素提前说过,他不打算点到为止,是要下重手的。 既然陆家人不反对,那也怪不得齐玄素。于是陆牛被打得如同烂泥,陆虎被砍断一条手臂。 龙五济见此情景,不由神色凝重,束音成线道:“这位魏兄弟不是寻常人等,你怎么看?” 苏愁嘴唇微动,缓缓道:“比拳胜过武夫,比剑胜过炼气士,着实不可小觑,也着实让人看不透。我若对上了他,境界修为上倒是相差不大,可看他临敌应变,分明是身经百战之人,又果决狠辣,我未必就是对手。只是有一点,这等人物,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如意榜上也没有这一号人物。”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江湖上的确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龙五济点头道,“我觉得‘魏无鬼’未必是真名,也有可能是化名。” 苏愁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立时明白过来,望着龙五济,讶然道:“你的意思是……” “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隐秘结社的成员,第二种可能就是道门中人。”龙五济早就对魏无鬼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我更倾向于他是道门中人,因为那种独属于道门中人的优越感,是学不来的,也很难遮掩得住。至于为何没听说过此人的名号,倒也不难理解,道门的水太深了,往前两年,你我也不知道李长歌和姚裴到底何许人也,可如今正是这两人高居于如意榜的榜首。” 苏愁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虽然他在李青奴的面前总是十分盲目,甚至显得有点傻,但只要不涉及到李青奴,他还是那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苏少侠,不乏机敏。 李青奴的身份已然相当不俗,李家的养女、梧桐院的主人、名满天下的大花魁,那么魏无鬼作为李青奴的三哥,也绝不会是一般人。 说不定就是道门中的天之骄子,只是身份太过敏感,这才化名出行。 至于他们两人曾经提到过的二哥、大哥,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等。苏愁忽然想到魏无鬼刚才说过,他之所以不能亲自护送柳湖去辽东,是因为二哥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他忽然又联想到了最近沸沸扬扬的道门大案。 苏愁猛地一个机灵,他们所谓的仇家寻仇,该不会是道门内斗吧? 那可太刺激了。 便在这时,陆云风终于开口说话了:“区区两千太平钱,算不得什么,我还有一位家仆,你若胜得了他,我给你三千太平钱。” 不等齐玄素答话,李青奴已经开口道:“连续三场,一人连战三人,按照道理来说,这是车轮战,你们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陆云风望向李青奴,已经没有了先前风花雪月的心思,喝问道:“你要怎得?” 李青奴微微一笑:“很简单,得加钱。毕竟陆公子不差钱,区区两千太平钱都算不得什么。” 陆云风被李青奴用话架住,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他能连胜三人,我不仅按照约定给三千太平钱,而且再也不来你这梧桐院。” “好。”李青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不是她亲自上阵。 “先别着急答应。”陆云风话锋一转,“若是你的人输了,那两千太平钱,我还是照付不误,不过你得跟我走一趟。我知道,你是李家大姑姑李天月辛苦栽培出来的摇钱树,我要是坏了你的身子,这位大姑姑绝饶不了我,所以我可以跟你说明白,我只要你去我府上陪我一夜,我也不坏了你的身子,至于其他,你个风月女子,应该比我更明白。” 李青奴脸色变了变。 涉及到她自己,她就没有那么果断了。 也正如陆云风所说,她自小就在风云场所,耳濡目染,若说半点不懂,那是扯淡。可正是因为她懂,所以才会心生犹豫。 人性之扭曲可憎,总是体现在两件事上,一件事是杀人,一件事就是男女之事。 在不坏她身子的情况下满足自己的欲望,能做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苏愁上前一步,沉声道:“我来!” 陆云风瞥了一眼:“既然李姑娘说车轮战,那么中途换人,就不是车轮战了,刚才的条件便都不作数了。” “还是我来。”齐玄素终于是开口道。 李青奴轻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看在七娘的面子上,我总不会让你掉进虎狼窝。” 李青奴稍稍安心几分。 陆云风见两人轻声交谈,顿生不悦:“考虑得如何了?” 李青奴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了,你要是输了,以后不能再梧桐院半步。” 陆云风脸上有了笑意:“好啊,好得很。” 他目光放肆地向打量着李青奴:“我只要你去我的府上,对梧桐院没什么兴趣,而且我这个人一向大方,你的这几个裙下臣也不妨同去,咱们共度良宵的时候,让他们在旁边好好观摩观摩,这也算是我吃肉他们喝汤,如何?” 便在这时,一支羽毛划空而过。 钉在了一名给陆云风扛着抬舆的轿夫胸口,这轿夫闷哼一声,脸上顿时笼罩了一股绿气,然后软软倒地。 这原本是四人扛起的抬舆少了一人,顿时失去平衡。陆云风再也不能稳稳坐在抬舆上面,笑声戛然而止,不得不飘然落地。 陆云风瞥了眼轿夫胸口上的羽毛,脸色冷了几分:“‘七凤羽’,你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单手握着六支羽毛,依次展开,仿佛一把折扇,隐隐瞄准了陆云风,说道:“陆公子,‘七凤羽’的毒并不致命,解药也很常见吧,陆公子不会不舍得一点解药吧?” 陆云风眯眼望向齐玄素:“你在威胁我?” 齐玄素以真气牵引回这支“七凤羽”,淡淡道:“我只是提醒陆公子,不要高兴得太早,可别没带够太平钱。” 陆云风冷哼一声,对最后一名家仆道:“看你的了,不要让我失望。” “是。”老人应了一声。 齐玄素也收起“七凤羽。” 老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陆龙,有礼了。” 齐玄素并不答话,只是举起左手,五指间有黑色阴气缭绕。 老人的双眼越来越亮,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 方士神异,入梦。 7017k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斗法 无形涟漪所过之处,生出淡淡的雾气,有如夜雾一般,朦朦胧胧。 齐玄素可以躲,却没有躲。 昏暗的夜色中,相隔着若有若无的雾气,陆龙和齐玄素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陆龙的双眸变得幽暗深邃,一双眼瞳如漩涡转动,其中仿佛有星辰幻灭。齐玄素的视线被吸纳到这方漩涡之中,挣脱不得。 接着,这个漩涡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大,大到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恍恍忽忽之间,齐玄素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待到齐玄素再度回神时,眼前的陆龙已经消失不见,在他眼前出现一片好大的桃林,红艳如锦绣铺地,东风一过,漫天落花如雨。 随着东风飘洒开来,十里花雨,如梦似幻。 入梦境的方士能够进入他人梦中,雷动境的方士却能强行让人入梦。 虽说武夫无梦,但陆龙经验老辣,一眼就看出齐玄素并非纯粹武夫,未能灵肉合一,所以通过一件灵物,将齐玄素拉入梦中。 进入梦中,便是神魂相斗,任你体魄如何强横,真气如何雄厚,都没了用武之地,一向偏重神魂的方士自然大占便宜,这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齐玄素并非第一次入梦,却也不惊慌,只是随意挥袖,挡下了纷纷桃花。 便在这时,纷纷桃花中隐约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漫天花雨中手撑纸伞,忽隐忽现。 齐玄素眉头微皱。 这道身影朝着齐玄素徐徐走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真切,只是脸庞被纸伞遮挡,看不真切。 齐玄素却觉得这女子十分熟悉,已经警觉起来。 眼前女子莫不是张月鹿。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听自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霄!”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去,就见一人朝着撑伞女子快步走来,身着道门的正装鹤氅,相貌与自己一般无二。 齐玄素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些捉摸不定。 正琢磨着,另一个“齐玄素”已经与齐玄素擦肩而过,看到没看他一眼,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齐玄素这才明白过来,那个疑似张月鹿的撑伞女子不是朝着自己徐徐走来,而是朝着另一个“齐玄素”走来。 便在这时,一男一女已经走到了一处。 女子收起纸伞,正是张月鹿的模样。 “青霄,我好想你。” “齐玄素”一把握住了“张月鹿”的手。 “张月鹿”的态度却是冷淡,缓缓抽回手掌:“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齐玄素”的神色骤然一僵:“我、我……” “你什么你?” “张月鹿”眯起双眼:“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齐玄素”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后退几步,慌乱道:“我没有骗你,我真没有骗你,你要相信我。” “张月鹿”冷哼一声:“我相信你,北辰堂会不会信你?我问你,从齐浩然死后到你返回道门的这几年时间,你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齐玄素”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冷笑道:“齐浩然,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他死了,你凭什么能活?沈玉崒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凤台县李宏文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从李宏文那里拿走了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躲过巫罗的神力?巫罗折断飞舟,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唯独你没有死?” “齐玄素”被逼到了死角,不再唯唯诺诺,怒道:“我师父死了,我就该死吗?沈玉崒是死有余辜!李宏文是怎么死的,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太平道。我齐玄素生在天地间,顶天立地,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你要怎得?” “张月鹿”又是一声冷笑:“既然如此,你敢不敢与我算个细账?” “齐玄素”大声喝道:“有何不敢?!” 话音落下,东风浩荡,无数桃花随风飞舞。 乱花迷人眼。 “张月鹿”一招手,一具尸首凭空出现,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 齐玄素见到这具尸体,脸色一沉。 万修武,曾经与岳柳离差点害死齐玄素,在西京府城外被齐玄素击杀,又烧毁了尸体。 “张月鹿”一指尸体:“虽然他害过你,但你还好好活着,你却杀了他,是何道理?” “齐玄素”沉声道:“他想杀我,只是没能杀掉我罢了,并非他手下容情。之所以是他死了而我还活着,无非是他技不如人,怪不得我。” “张月鹿”再一招手,又出现一具尸体,是一只如同小山的巨大白狐,四条尾巴满是伤痕。 “苏染是道门主事,你却杀了她,就算她犯下大罪,也应交由风宪堂审讯定罪,然后明正典刑,你没有杀她的权力。” “齐玄素”脸色阴沉,缓缓道:“是她先动杀念,我不过是为了自保,难道我要站着不动任她打杀?而且你们道门内部官官相护,把她交给风宪堂,只怕是罚酒三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月鹿”轻轻发笑:“好一个‘你们道门’,露出尾巴了不是?就算万修武和苏染情有可原,那你暗中加入隐秘结社,也有的辩吗?” “齐玄素”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结结巴巴道:“什么隐秘结社,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张月鹿”轻轻拍手。 只见两名灵官架着一名妇人走了过来,留下一路血迹,那妇人抬起头,正是“七娘”。 此时“七娘”身上血迹斑斑,显然遭受了一番拷打,气若游丝道:“天、天渊。” “齐玄素”双眼通红,双拳紧握。 “张月鹿”紧紧盯着“齐玄素”,沉声道:“经查,此人系隐秘结社清平会成员,人称‘七娘子’,齐玄素,你认不认识!?” “齐玄素”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张月鹿”举起手中纸伞指着齐玄素:“你若不认识,那就一刀杀了此等妖人,以证清白,你我还是朋友。你若认识,那你就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我便代表道门杀你,或者你把我杀了。” 杀七娘,还是杀张月鹿,却是两难。 抛开其他不谈,老婆和老娘该帮谁,也是个亘古难题了。 这一刻,齐玄素与“齐玄素”仿佛变成了一个人,这个抉择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齐玄素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他害怕张月鹿知晓一切,他害怕自己要在张月鹿和七娘之间做一个选择。 而现在,梦境将这一切都挖掘了出来,并真真切切地展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陆龙作为始作俑者,因势利导,让齐玄素陷入到自己构建的樊笼之中。 稍有不慎,便不能自拔。 樊笼未破之前,无论是齐玄素,还是陆龙,都不能离开。 就在此时,齐玄素左手五指间缭绕的黑色阴气终于成型,化作一把黑色鬼头刀。 杀意大作。 万幸,齐玄素也算半个方士,拥有武力破局的能力。 一瞬间,“张月鹿”和“七娘”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有些慌张了,柔声道:“天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能与过去做个切割,我还是相信你的,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 “七娘”含泪道:“天渊,当年是我救了你,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久,你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吗?” 齐玄素缓缓闭上了双眼,表情归于平静。 他发现,铡刀抬起还未落下的时候,是最可怕的,当它真正落下的时候,反而不可怕了。 其实恐惧也是如此,很多事情未发生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让人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真正发生了,反而能平静面对了。 “青霄不会这样逼我,七娘也不会这样求我。” “我很喜欢一句话,男儿到死心如铁。” “虚妄泡影,也想乱我心神?” 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举刀砍了下去。 无数桃花黑压压飞过,覆盖了一切,仿佛要将齐玄素彻底埋葬于此。 齐玄素又有了一抹恍惚,大梦初醒。 他还是在梧桐院。 没有七娘,也没有张月鹿。 齐玄素望向陆龙。 老人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似是在假寐,胸口多了一道伤口,鲜血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 齐玄素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7017k 第一百九十四章 红颜祸水 齐玄素暗道一声“好险”。 武夫克制方士,并非是说武夫可以在梦境中胜过方士,而是武夫灵肉合一,神魂与体魄紧密相连,如同一体,无法入梦,方士的一身梦中本事也就无从施展。 可换成其他传承,却容易在梦中栽跟头。 如果齐玄素没有方士的传承,那么在梦境中只能根据陆龙制定的规则去扪心自问,只有做出正确的选择才能破局而出。可陆龙没有想到的是,齐玄素也有方士神异,选择直接打破规则,陆龙不防之下,被齐玄素在梦中反杀。 虽然法术在脱虚入实之前讲究信则灵,但陆龙主动入梦,已经身在局中,就像戏台上的戏子入戏,信与不信,并无区别,故而梦中所受伤势,也会悉数作用在现世的身上。 于是陆龙就这么死了。 在旁人来看,则是两人一动不动,互相对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陆龙的胸口突然出现刀伤,便分出了胜负。 李青奴本就是方士,却是瞧得清楚,方才两人分明是以神魂梦中斗法,比之拳脚刀剑更为凶险,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最后竟然是齐玄素赢了。 这小子不是散人吗?就算懂一点方士手段,如何胜得了正牌方士? 一时间,李青奴有些惊疑不定。 龙五济忍不住道:“这位魏兄弟竟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难道真让我们猜中了,是道门中的谪仙人?” 苏愁道:“应该是了,道门中的谪仙人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位魏兄才要化名出行。其本来身份大约是不逊于张月鹿、姚裴等人的道门俊彦。” 龙五济想了想,觉得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天下谪仙人尽入道门彀中,魏无鬼身上的道门习气,从未听过“魏无鬼”这一号人物,都能解释得通了。 齐玄素抱拳道:“陆公子,你的这三位家人的确厉害,我若不全力以赴,只怕还胜不了他们,所以无法留手,还请陆公子不要介怀。” 陆云风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陆虎拿着自己的断臂,看到瘫软在地的陆牛和气绝身亡的陆龙,忍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意,却又无可奈何,三人轮战一人,结果两伤一死,除了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虎走到陆云风身前,躬身说道:“公子,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陆云风对他全不理睬,只是对齐玄素说道:“好,很好。” 陆雁冰此番前来,除了陆龙、陆虎、陆牛和四名轿夫之外,还有六名随从。 话音未落,六人中有一人突然闪身而出,一拳疾向齐玄素胸口打来,拳头未至,齐玄素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江河势”,挡下这一拳。此人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拳一拳地打出,劲力雄浑无比。 齐玄素发现他的拳法和陆牛是一派,不过修为稍逊,见他一拳击到,便也一拳击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取巧的余地,双拳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接着,两人第二拳再度相交,又是砰的一声,那此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齐玄素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原地。 此人本以为齐玄素连战三场,已经是强弩之末,在他双拳之下,根本接不住三招两式,此时蛮打硬拚,却被齐玄素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拳齐出,同时向齐玄素打去。 齐玄素同样双拳迎上,一声巨响,此人连退三步,胸口气血翻涌。 只听此人周身骨节发出响声,然后就见他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齐玄素体内真气流转,双掌挥出,用出“沧海势”,将对方劲力尽数反转回去。 这人大叫一声,身子巨震如筛糠,其双臂的臂骨已经被生生震断。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齐玄素连战三场的情况下,还有如此余力。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齐玄素并不是真正的谪仙人,而是同时兼具归真武夫的血气、归真散人的真气、归真方士的法力,就拿第三场斗法来说,齐玄素只是消耗法力,而第二场消耗真气,第一场消耗血气为主真气为辅。如此一来,哪怕是连战三场,齐玄素仍旧是所剩余力颇多,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就在此时,又有两人纵身跃出,齐玄素只觉得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左右袭到,速度极快,齐玄素一惊之下,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相持不下,陡然间齐玄素左胁右胁又同时被两人打了一掌。 齐玄素一声闷哼,向后退出,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双拳难敌四手了,两人各出一掌牵制齐玄素双掌,余下一掌立刻就拍到了齐玄素的的身上。 苏愁和龙五济见此情状不再犹豫,扑上前去。那两个人只得暂且放弃齐玄素,分别迎上苏愁和龙五济,仍旧是正面硬拼,苏愁和龙五济身子只是晃了一晃,那两人则是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还是吃了些亏。陆云风见此情景,知道最后一点面子也找补不回来,冷着脸一挥手:“走罢!” 两人退了回去,另外三人和三名轿夫分别抱起陆龙的尸体、瘫软在地的陆牛、中毒的轿夫和被废掉双臂之人,不说满目凄惶,却再没有来时的气势。 就在此时,李青奴娇喝一声:“站了!” 陆云风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头望向李青奴:“我不会再来梧桐院。” 李青奴微微一笑:“陆公子贵人多忘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太平钱。一个人一千太平钱,三个人就是三千太平钱。” 陆云风脸色黑得吓人,他这种贵公子,不会随身携带太平钱,可先前狠话已经放出去了,又不能临时反悔,最后只能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丢到地上,冷冷道:“这块玉佩是我花了五千太平钱买的,足够抵得上三千太平钱,现在赏给你了。” 齐玄素没有弯腰去捡,而是一跺脚,以劲力将玉佩震得飞离地面,然后再一伸手,以外放真气将玉佩吸入掌中。 刚一入手,齐玄素就知道陆云风没有说谎,这块玉佩竟是一件灵物,握在掌中,有宁心安神之感,大概是专门防备方士的灵物。 对于普通人来说,在太平钱有限的情况下,购买灵物首先是兵器,比如齐玄素就是这样,其次是较为通用的灵物,比如甲胄。 如这种专门为了应付某种情况的灵物,很少有人专门购置。就拿这块玉佩来说,对付方士很好用,可对上武夫就半点用也没有,普通人不能寄希望于只遇到方士而不遇到武夫,就需要再去准备对付武夫的灵物,开销过大,难以维持,所以只有太平钱充裕的世家子们才会随身携带这样的灵物。 齐玄素掂量了一下,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转手卖掉。 陆云风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带着人转身离去。 李青奴来到齐玄素身旁,轻声询问道:“没事吧?” 齐玄素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李青奴道:“今天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你有什么感想?” 齐玄素无所谓道:“没什么感想。” 李青奴好奇问道:“你就不怕日后陆云风找你的麻烦?” 齐玄素道:“不怕。” 李青奴忽而笑道:“是了,你连李天贞都不怕,怎么会怕陆云风?”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道:“若非要说有什么感想,四个字,红颜祸水。” 7017k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服药 陆云风之所以不一开始就群起而攻之,关键还是忌惮梧桐院。严格来说,是忌惮梧桐院背后的真正主人李天月。 谨道如法,长有天命。国师李长庚的“长”字辈,是李家现存之人中最为年长的一辈,算是第一代,那么“天”字辈就是第三代。 相较于“命”字辈的第四代,“天”字辈的第三代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凡是奉道之人,大多是二品太乙道士,甚至不乏参知真人之流,是真正的大人物。而没有在道门任职之人,也大多是“一方诸侯”,独当一面。 这也是李家的一向的习惯,并非所有家族成员都会加入道门,而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游离在道门之外,李天月就是其中之一,专门负责一些不大光彩的生意,毕竟道门必然是光明的,容不得这样的污点。 正因如此,李家成员在家族内部的地位高低并非完全与其在道门内部的地位高低挂钩,如李天月这等,连道士都不算,可在李家内部的地位,比好些身为三品幽逸道士的家族成员还要高上许多,堪比许多身为二品太乙道士的家族成员。 正因如此,陆云风还真不敢得罪李天月。 除此之外,梧桐院中也不是只有李青奴一人,只是陆云风来的时候,李青奴刚好在和齐玄素等人谈事情,所以只带了这几人过来,显得她好像孤身一人,没有半个属下。再加上李家和陆家的关系,梧桐院中的护卫也没有第一时间露面拦路。 可如果陆云风打算直接动手抢人,坏了规矩,这些护卫就不会顾忌陆家的面子了。毕竟李家迁就陆家的前提是陆家不能损害李家的利益。 说白了,也就是陆云风看准了李天月不在,这才来耍威风。如果李天月在此,他是万万不敢来撒野的。 待到陆云风离开向梧桐院后,齐玄素向李青奴要了个房间。 李青奴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梧桐院别的不多,就是各种房间多,甚至她还不怀好意地问齐玄素,要不姑娘,无论是卖身的红倌人,还是卖艺的清倌人,只要齐玄素开口,她一定满足他。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顺着李青奴的话说,让李青奴这个大花魁亲自陪他,你说的嘛,一定满足我,这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多半能让李青奴吃瘪。 不过齐玄素想了想,决定谨言慎行,若是李青奴这个娘们不安好心,故意把这种话传到张月鹿的耳朵,齐玄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齐玄素还是不去冒这个险,为了一呈口舌之快,不值向当的。 齐玄素坚持只要一间僻静房屋,不要任何姑娘,也不要让人来打扰。 李青奴大概猜到了齐玄素打算干什么,不再跟齐玄素嬉皮笑脸,让侍女领着齐玄素去了她的闺房。 倒不是李青奴对齐玄素有什么暗示,而是因为梧桐院仍旧在正常营业,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真正安静又绝对安全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青奴的住处,另一个李天月的住处,李青奴总不能把齐玄素安排到李天月的房中,若让李天月知道了,李青奴也要被狠狠责骂。 在李青奴贴身侍女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李青奴的闺阁,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会客,二楼是书房和卧室。 齐玄素没去看看李青奴的卧室到底是什么样子,而是来到占地更大的书房,推门而入,就见地面上铺着一张西洋地毯,以一架道祖出关化胡图的屏风隔开内外。外间自然是书案、书架等物事,书架上不乏名贵珍本善本,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也相当不俗,齐玄素随意看了一眼,都是大齐、大晋年间的款,无一不是古物。 这就是李青奴赖皮的地方了,委委屈屈说自己只有一万太平钱的身家,可平日里的享用,以及能够支配的太平钱,却远远不止一万太平钱。不像齐玄素,有多少太平钱,就能调配太平钱,多一分都没有。 内间是一张单人贵妃榻,上有竹席和凉被,应是用以小憩。旁边还有一座法台,上面有个蒲团,周围还摆着各种香炉,里面还有些残香,应该是李青奴平日里打坐冥思的地方。 就在齐玄素打量李青奴书房的时候,李青奴的贴身侍女也在偷偷打量齐玄素,她实不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多了个三哥,可瞧两人的关系,又不像是假的,毕竟没几个外人来过小姐的闺阁,难道此人是小姐的情郎,又怕老主人知道生气,所以才故意如此? 侍女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同时又可怜起那位苏少侠,也是一表人才,可惜太过无趣,见了小姐之后就唯唯诺诺,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似一个仆人,自然入不得小姐的眼。 正当侍女越想越远的时候,齐玄素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侍女赶忙收敛思绪,将齐玄素要的琉璃杯放在法台旁边的小案上,转身离开了此地。 齐玄素脱下外袍和上衣,随意搭在屏风上,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已经不见那些陈年疤痕,只不过在两胁位置却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 不得不说,陆云风的仆从也不是什么庸手,抓住机会就对齐玄素痛下重手,不知是何种手段,竟然使得阴气入体,好在齐玄素自从鬼国洞天一行之后,就有了驾驭阴气的能力,对于旁人来说十分棘手的阴气入体,对于齐玄素而言却不算什么难事。齐玄素在法台上盘膝坐定,血气、真气、法力三管齐下,就见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 化解了体内的伤势之后,齐玄素又取出珍藏许久的血丹和买好的“长生酒”。 齐玄素拿过侍女留下的那只琉璃杯,先将“长生酒”倒入其中,然后再将“血丹”放入酒中。 就见“血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融化在“长生酒”中,大概一炷香后,杯中便只剩下如血一般的浆液,甚是粘稠。 药力能够吸收多少,决定了最终的结果如何。如何恰到好处地服用丹药,其实是一门学问,用的多了,药力无法化解,不但会损伤经脉、穴窍和丹田,甚至有直接爆体而亡的危险。用的少了,效力不明显,而且浪费丹药。 齐玄素略微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一瞬间,齐玄素的脸庞上笼罩了一层血光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丹药的药力。 “血丹”的药力已经被“长生酒”化散大半,齐玄素提起体内真气进一步化解药力,使得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真气,游若江河,绕着体内经脉和穴窍盘旋游曳。药力随着气血不断游走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三大丹田、一百零八大的穴窍,三百六十五小的穴窍,终是扩散至全身百骸。 此时齐玄素一身真气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中单田位置、小腹的下丹田位置,以及眉心的上丹田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眉心上丹田如骄阳,胸口中单田似明月,小腹下丹田如繁星,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齐玄素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7017k 第一百九十六章 九重楼 李家内部也分许多派系,尤其是游离在道门之外的一方诸侯们,各有自己的人马。 李天月的麾下少有男子,多是女子。 倒不是李天月对男人有什么偏见,而是李家认大齐皇室为祖,李天月最是敬佩平阳公主,史料记载,大齐高祖皇帝起事之初,第三女平阳公主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起兵以应高祖,营中号曰“娘子军”。 除此之外,当年金帐汗国有一位小阏氏,容貌姣美,聪明机敏,能歌善舞,武艺超群,通兵略,知权谋,曾辅汗王执掌政事,成功地消弭了中原与金帐之间的多年战事,实现了边境互市。其出行常带一支女兵,时人谓之“娘子军”。 李天月虽然郁郁不得志,既不能驰骋疆场,也不能庙堂开阖,但因为年轻时的志向情怀,还是效仿古人行事,重用女子,组建了一支只听命于她个人的“娘子军”。 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只是因为主帅是女子而被称作“娘子军”,李天月组建的“娘子军”却是更类似于小阏氏的“娘子军”,从主帅到兵卒都是女子。 正因如此,此处梧桐院的护卫并非男子,而是女子,便于伪装成清倌人和各种丫鬟,很难让人分辨。 这些女子都是从小就被李天月收养,然后因材施教。如李青奴这种美人胚子,就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境界修为不过是添头,除了驻颜之外,真就是强身健体了。而容貌一般之人,便练气习武,成为李天月麾下“娘子军”中的一员。 至于李青奴,最早的时候,李天月只是觉得奇货可居,不想轻易送出去,总想着再留一留,结果时间久了,反而有了几分感情,舍不得送出去了。 李天月一生未嫁,膝下无子无女,便将李青奴视作半个女儿,而且她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也要找个合适的人选继承自己的位置,于是李青奴便成了李家的义女,只是因为李天月还未下定最后的决心,所以李青奴现在只是不记名的义女。 待到李青奴正式成为李家的义女,那就大不一样了,最起码陆云风不敢再去公然威逼李青奴,因为记名就意味着上了族谱,陆云风再说什么陪他一晚的话语,便是打李家的脸面了,敢于打李家里面的人不是没有,可陆云风绝对不在其中。 至于李天贞与张月鹿的矛盾,除了李家和张家地位相当的原因之外,关键还是李天贞主动挑事,在“门当户对”的情况下,还是要讲道理的,不占理就是不占理。 此时李青奴的闺房外,便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守着。 “老主人不在,她倒是大模大样地装起主人了,又是办武会,又是结交江湖人士,还支使起我们了。”一个梳着垂挂髻的丫鬟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青丝,口中抱怨道。 “阿绫,你就少说两句。”另一个丫鬟看了她一眼,“以前只有‘主人’,从来没有什么‘老主人’。现在有了老主人,自然就有少主人,你自己都一口一个‘老主人’,事情早已经是明摆着了。” 阿绫叹了口气:“小红,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她凭什么?就凭她长得好看吗?” “够了。”小红冷冷道,“这个话说到这里就打止,什么叫就凭长得好看?你要是有胆,当面跟小姐说。或者,等老主人回来,你去跟老主人说。” 阿绫顿时不说话了。 小红放缓了语气:“美人年年有,可是能名满帝京的又有几个?有人生下来就是谪仙人,有人生下来就是人上人,有人生下来就是倾国倾城,这就是人家最大的依仗。羡慕不来,也强求不来,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阿绫心里好生憋屈,可小红说的是情也是理,她又不好反驳,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她的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小红,你说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谁?”小红明知故问道。 阿绫朝身后的闺阁努了努嘴:“当然是里面那位了。” 小红还是装傻:“不是说了吗,结义兄妹。” “得了吧,我可不信。”阿绫嗤笑一声,“要我说,情人还差不多。如果不是情人,能那么拼命?甚至不惜得罪陆云风?对了,你说老主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红淡淡道:“老主人有什么不知道的。小姐敢这么大张旗鼓地举办武会、招待客人,像是要瞒着老主人的样子吗?” 阿绫本还想商量着将此事告密给老主人,听到此言,只能讪讪一笑。 是啊,这么大的动静,哪里还用她去告密,老主人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齐玄素已经从妄境中醒来。 一枚“血丹”的药力被他吸收了九成。 归真阶段是先天之人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通往天人的最后一道门槛,这就导致这个阶段的跨度极大,初入归真阶段与归真尽头相比,差距大到就像是两个境界。 在这一点上,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与天人的造化阶段却是十分相似。 造化阶段是天人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通往仙人的最后一道门槛,初入造化和造化尽头并无本质区别,只有修为深浅的差距,可跨度之大甚至衍生出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在天人造化阶段中的佼佼者被尊称为“伪仙”,意思是虚假的仙人,虽然略有贬义,但终究不是凡人了,已然是长生有望,得道在即。 归真阶段虽然不像造化阶段那样衍生出一个全新境界,但被分为了九个小阶段,称之为九重楼。 这些小阶段没有神通差异,没有神异区别,只是表明修为的深浅。 换而言之,归真九重楼会的神通,归真一重楼也会,归真九重楼有的神异,归真一重楼也有。区别只在于修为深浅。 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都是归真阶段九重楼,距离天人之人只剩下一步之遥。其实九重楼是个十分微妙的阶段,它在整个归真阶段中位置最高,却也最为短暂,凡是跻身此阶段之人,除了个别人,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就会顺利跻身天人。张月鹿因为各种俗务缠身,分散了许多精力,已经算是比较慢的了。 谢秋娘等人,没有九重楼,也有八重楼。陆云风的一众扈从,大多是一重楼、二重楼,其中陆龙修为最高,有三重楼左右。 至于齐玄素,情况十分复杂,仅论他的散人修为,十分稀松平常,也就是归真一重楼到二重楼之间,可如果算上不完整的方士、武夫传承,齐玄素便是身兼三大传承之长,又是身经百战之人,这就让他往往能发挥出堪比归真六重楼的战力,甚至是归真七重楼。 不过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大概是缺少了巫祝传承和炼气士传承的缘故,武夫传承和方士传承始终未能与散人传承融为一体,没有让齐玄素变为真正的谪仙人。更关键的是,这部分武夫、方士修为不能通过修炼或者服用丹药等常规手段进行提升,只能通过“玄玉”增益,这就十分要命了。 “玄玉”增益当然是好事,不仅能增益这些通过“玄玉”得来的传承,也能雨露均沾,提升齐玄素本身的境界修为,这便是齐玄素跻身玉鼎境和圣胎境的关键所在,可“玄玉”太过珍贵,不能完全寄希望于“玄玉”。 齐玄素想要晋升天人,还是要靠本命的散人传承,只有这部分是能正常提升的。 也就是归真一重楼的散人圣胎境。 不过“血丹”的效力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足足让他跨越了五个小阶段,从一重楼直接跳到了六重楼,再算上武夫和方士的传承,再对上张月鹿,两人全力出手,进攻不敢言胜,周旋一二应该不成问题。 修为大增之后,齐玄素六识愈发敏锐,将外面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好笑之余,又多少有些理解李青奴的处境,难怪她要加入清平会。 7017k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来函 便在这时,一人朝这边走来,不是旁人,正是李青奴。 阿绫已经主动迎了上去,恭敬中透着亲近:“小姐。” 小红态度却是淡淡,一板一眼地行礼:“小姐。” 这倒是与两人在背后时的态度截然相反。 “辛苦了。”李青奴问道,“情况如何了?” “一直没有动静。”阿绫立刻回答道。 李青奴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不必守在这里了,回去歇着吧。” 阿绫和小红对视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地。 两人走得远了,阿绫开口道:“小红,让我说中了吧,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事,这是要两人独处呢。” 小红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李青奴独自走入自己的闺房。 齐玄素已经从二楼的书房来到了一楼的客厅。 李青奴见齐玄素不似有恙,已经是放下心来,不过还是问道:“没有意外吧?” 齐玄素道:“一切顺利,有劳李姑娘挂心。” 李青奴径直走到客厅的主位上坐下,说道:“我不是关心你,只是你出了意外,我不好向七娘交代。” 齐玄素在李青奴斜对面的位置坐了,问道:“关于去辽东的事情,你们谋划得怎么样了?” 李青奴答道:“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除了苏愁和龙五济之外,我还会派遣一名心腹同去。三人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纵然比不得你,也差不多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方才阿绫与小红的对话,不由问道:“你的心腹可靠吗?” “你什么意思?”李青奴一挑眉。 齐玄素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里有些人对你似乎不大服气。” 李青奴一怔,破天荒地沉默了,没有反驳。 过了片刻,她缓缓开口道:“既然你提到这个,那我就直说了。的确有些人对我心中不服,不过不是所有人,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支持我的。这也算是义母的考验吧,只要我能压服众多反对声音,就能正式成为李家的义女。至于其他,我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许多人,达官显贵,三教九流,自认有几分识人看人的本事,不会走眼看错人了,既然是我的心腹,自然信得过。所以在这一点上,你放心就是。” 齐玄素听李青奴如此说,便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说道:“你故意屏退门外两人,想来是有些要紧事情。” 李青奴也不卖关子:“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这件事却是与我没有多少关系,我只是个传话的。我要提前恭喜了你,齐道长。” 齐玄素心中一动,对于他而言,喜事就是重返道门,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七娘、李青奴之外,只有裴小楼和雷小环夫妇二人。两相联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齐玄素问道:“与裴真人有关?”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青奴微微诧异,“裴真人先是把信给了七娘,七娘又用‘讯符阵’把信送到了我的手中。” 梧桐院财大气粗,日进斗金,拥有“讯符阵”并非什么稀奇事。子母符可以让人面对面交流,却不能传递文书。 李青奴从袖中取出一个道门专属的公函信封递给齐玄素,因为函笺不能随意折叠,所以函封要比普通信奉大上许多,背面封口上有烤漆封印,赫然印着“紫微堂雷小环”六字。 所谓烤漆封印,又称“漆封”,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上印。 谁发出的信,就盖谁的印。 换而言之,这是雷小环亲自寄来的。 要知道雷小环在道门的地位大约还要比裴小楼高上一些,虽然不是参知真人,但也是实权大人物。 齐玄素不由吃了一惊。 李青奴道:“漆封完好无损,我没看过。” 齐玄素拆开函封,除了一份崭新的道士箓牒之外,还有两张纸,一张是普通信笺,一张则是十分名贵的青藤纸。 青藤纸是道门撰写青词的专用纸张,所用材料十分珍贵,造价高昂,焚祭上苍的时候燃起的火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十分好看。 待到后来,道门的正式公函都是使用青藤纸。 齐玄素先是拿过普通信笺,是裴小楼的一封亲笔信,口气却是雷小环的,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先是问候了齐玄素的近况,然后实质内容只有一句,让齐玄素即刻启程去金陵府真武观报到,其他事情当面详谈。 至于什么疏通关节、东华真人、重返道门等等,信中一字未提,就算这封信不慎落入了其他人的手中,也不会落下半点把柄。 齐玄素又拿起那张青藤纸,是一张来自于紫微堂的公函,将齐玄素从天罡堂调入紫微堂,并从执事道士升为主事道士,协助紫微堂副堂主雷小环前往金陵府查案。 齐玄素着实震了一下,虽然天罡堂是为上三堂,但紫微堂却是九堂之首,而且从执事道士升为主事道士,这可是大大的提拔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又取出那份崭新的道士箓牒。 这东西有点像朝廷官服上的补子,品级变了,补子自然也要换,所以道门道士经常要更换箓牒。齐玄素之前一直在七品道士的位置上没有挪窝,自然没必要更换箓牒,后来他虽然攒够了功勋,可以升为六品道士,但他却始终没能返回道门,半路假死,自然也无从更换箓牒。 这次终于是更换箓牒了。 只见箓牒最上面赫然写着“太上道门”四个大字,中间是“五品道士齐玄素”七个中号字,在下方还用备注了“候补祭酒”四个小字。 齐玄素又惊又喜。 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他以为自己只能升为六品道士,却没想到紫微堂直接一步到位,让他升了五品道士。 若论功劳,齐玄素肯定是够了的,就是违反了停年制度。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紫微堂本就是主掌人事,考核升迁都是他们的分内事,要是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还管什么人事。 如此一来,齐玄素距离四品祭酒道士只剩下一步之遥。 按照七娘的说法,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都会被边缘化.。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提拔四品祭酒道士,都会优先考虑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齐玄素不仅是五品道士,还是候补祭酒,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齐玄素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他也快要跻身“年轻才俊”的行列了。 再有就是待遇了。 五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可惜没了天罡堂的特殊补贴,所以加起来每月能有七十圆太平钱的收入,一年下来就是八百太平钱左右。 不过在道门内部攀升,没有几个人是为了这点例银和补贴,关键还是道门的身份,有了道士身份,就有地位,才能掌权。有权之后,太平钱还算是事吗? 7017k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初尝权势 齐玄素又想到一个问题,要去金陵府报到,必然与张月鹿重逢,这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可张月鹿肯定会询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联系她。 齐玄素便有两个选择。 一是顺势坦白自己的双重身份,告诉张月鹿,齐玄素就是魏无鬼,魏无鬼就是齐玄素,那日在江陵府城外的人便是我。坏处是不好把握张月鹿的反应,可能会一笑而过,也可能会大发脾气,齐玄素尚不敢做乐观估计。 二是继续隐瞒下去,随便编个瞎话,就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养伤,刚刚伤愈归来。坏处是漏洞太多,很难自圆其说。比如为什么会被调入紫微堂,为什么会升五品道士和主事,还有为什么齐玄素和魏无鬼都会“澹台拳意”等等问题。 齐玄素思来想去,始终没有个结果,最后决定见机行事。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要做些准备。 主要就是他手头上的两件灵物,一件是陆云风的玉佩,齐玄素觉得对自己没什么用,准备折价卖出去,另一件是齐玄素的单刀,平心而论,这把单刀还不错,不过曾出现在魏无鬼的手中,杀万修武、杀苏染都与这把刀有关,目标太大,准备处理掉。 玉佩的来路十分光明正大,堂堂陆家公子的东西总不会是赃物,直接在化生堂出手就行,不怕有人追查。 倒是单刀需要好好思量,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毁了它,可齐玄素有些舍不得太平钱,最终还是决定走黑市的途径将其出手。黑市,黑市,一个“黑”字便概括所有。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又去了化生堂。 今天的化生堂中有不少客人,正坐在座椅上喝茶,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齐玄素跟着苏晏去库房的时候,柳湖就是坐在这里喝茶,所以齐玄素并没有太过在意。 事实上,齐玄素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他刚进化生堂,就被柜台后的女冠认了出来,女冠也不废话,直接转身去了后堂。对于化生堂分堂而言,出手阔绰的豪客不在少数,齐玄素也算不得豪客,关键是敢于挑战臭名昭著的玄玄罐子,让人记忆深刻。 没过一会儿,苏晏便一阵风似的出现在齐玄素面前。 齐玄素在心中暗骂一声“臭狐狸”,坑他的太平钱。 苏晏同样看齐玄素不大顺眼,让这小子拿走了一件宝物,就算是次品,也是宝物,也是亏了。 两人对峙片刻,竟是有些江湖夜雨狭路相逢的意思。 过了片刻,苏晏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问道:“又来开玄玄罐子?” “先不开罐子,想要出手一件灵物。”齐玄素取出了陆云风的玉佩。 苏晏看到玉佩后,脸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问道:“这块玉佩……是从何处得来的?” 便在这时,一直坐着喝茶的几名客人已经站了起来。 齐玄素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不过还是回答道:“与人赌斗得来的。” 一人忽然插口道:“赌斗得来?恐怕是偷来的吧。” 齐玄素扭头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在旁边喝茶之人。 “你是……”齐玄素已然明白了几分。 那人冷冷一笑:“在下陆家总管陆富安。” 说话间,又有几人站在陆富安的身后。 到了此时,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他被陆云风给算计了。 果不其然,就听陆富安道:“我家公子昨天丢了一块玉佩,价值五千太平钱,遍寻不获,怀疑是被贼人趁乱偷了,于是公子让我们到各处蹲守,若是贼人销赃,便能人赃俱获。不得不说,公子神机妙算,竟是抓了个正着。” 苏晏没有妄下定论,而是望向齐玄素,等待齐玄素的辩解。 齐玄素并不辩解,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陆富安的身上:“堂堂陆家公子,用这种下作手段,太掉价了吧?” 陆富安面无表情道:“有什么话,去千户所慢慢说,好好说,细细说,都可以说。” 话音未落,化生堂外已经响起脚步声。 齐玄素并不惊惧,只是道:“借官府的刀杀人。” 一队青鸾卫大步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是名副千户。 陆富安伸手一指齐玄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盗窃财物的贼人拿下。” 众多青鸾卫举起手中火器指向了齐玄素,为首的副千户沉声道:“快快束手就擒,对抗官府,对抗朝廷,是没有好下场的。” 平心而论,青鸾卫并非如何无敌,可扣上一个大帽子,就让许多没有靠山的江湖人顾虑重重。如果齐玄素依仗自身境界修为动手反抗,立刻就能给他扣上一个反贼的名头,接下来便是青鸾卫通缉,甚至出动黑衣人围剿,便是天人也未必能讨到好去。 齐玄素看了苏晏一眼。 苏晏并没有任何明显倾向,仍是恪守中立的态度。 不过苏晏的中立反而是助长了陆富安的气焰,他随手一掌拍在桌子上,加重了语气:“将此人拿下!” “谁敢!”齐玄素一声大喝,震得整个外堂都回声四起。 那个青鸾卫副千户和陆富安都被这一声大喝震住了。 齐玄素望向青鸾卫副千户:“若是道门中人犯事,只能由道门处理,朝廷不得干预,更没有缉拿羁押之权,叫你的人下去。” 说罢,齐玄素取出了自己的新箓牒。 青鸾卫副千户万万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是道门的五品道士,那他还真不能轻动,要是他敢越线,无论结果如何,他的乌纱帽都是保不住了。 副千户挥了挥手:“退下去。” 青鸾卫校尉们收起火器,退了出去。 陆富安却丝毫不惧,眯起双眼:“原来是一位五品道士。不过没关系,青鸾卫不敢动你,我亲自捉你,区区一个五品道士,还遮不了天。你若敢反抗,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说话间,跟随陆富安一道来的人已经填补了青鸾卫退走后留下的空缺。 苏晏皱起了眉头。 一个陆家的管家,却公然叫嚣打死道门的五品道士,这是哪里的道理?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取出了紫微堂的青藤纸公函:“我乃紫微堂主事道士,奉命参与调查紫仙山大案,代表金阙,代表紫微堂。江南大案殷鉴不远,你现在可以打杀我,可事后追究起来,最终也饶不了你和你背后的人。还有,你方才说打死我,这个罪你还担得起,真是奇了,不经风宪堂审讯,不经北辰堂调查,就能直接打死道门的五品道士,到底是谁只手遮天,我今日也许无法请教你,到时候总有人来请教你。” 陆富安的脸色白了。 他带来的人也大惊失色。 他的手颤抖着,指向齐玄素:“冒充道门主事,你知道是怎么定罪的吗?” 齐玄素直接将公函递到苏晏的面前:“是真是假,苏主事一看便知,苏主事是太平道之人,总不会偏向于我。” 苏晏接过公函,一字一字看过,当她看到最后的署名时,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 裴玄之。 东华真人裴玄之。 虽然一向是副堂主任命执事、掌堂真人任命主事,但掌堂真人一般不会以自己的名义任命主事,而是以整个堂的名义,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不会追责到掌堂真人的身上,也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类似于金阙做出决定,哪怕是错了,也不会具体追究某个人,因为是众人商议后做出的决定,法不责众。 不过有些破格提拔,不合规矩,便要具体责任到人。换而言之,能让一位掌堂真人甘冒风险,其分量已经不必多言。 “是真的。”苏晏又将公函还给了齐玄素。 陆富安倒是有几分急智,立刻道:“就算你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也不能偷窃财物!” “我不会自证清白,我也不屑与你争辩,有官司,让你的主子与我去风宪堂去打。若是不敢打,就闭嘴。”齐玄素淡淡道,“另外,我也给你提个醒,若无金阙授权,地方道府同样没有资格缉拿、羁押九堂道士。” 整个外堂顿时沉寂下来。 最终是苏晏打破了沉默:“陆总管,你不是到道门道士,而这位齐主事是由东华真人亲自任命,就算打官司,也应由你家公子亲自出面。” 陆富安方才并未细看公函,此时听到“东华真人”四字,不由一惊。 东华真人何许人也?是与清微真人并列齐名的三大参知真人之一,执掌九堂之首的紫微堂。 休说是陆富安,便是陆家的家主,也没资格跟东华真人掰一掰手腕。 能让东华真人亲自任命为主事道士,岂不是意味着眼前之人是东华真人的心腹或者晚辈? 陆富安这才知道踢到了铁板,一时间进退不得,再想用强是万万不能了,只能勉强补救,立刻扬起一个笑脸:“误会,都是误会。是我眼瞎,不小心看错了,这根本不是我们公子丢失的玉佩。冲撞了齐主事,给齐主事赔罪。” 说着,陆富安取出三张大票,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变脸比翻书还快。 齐玄素收起箓牒和公函,却没拿三张大票,反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前倨后恭的陆家管家。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权势的滋味。 “权势”二字的分量,不说真正握有它,仅仅是靠近它,便让人目眩神迷。 7017k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战玄玄罐子 齐玄素这次之所以没有落得刘复同那般下场,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苏晏保持了中立,没有像苏染那般贸然行事。 另一个原因,让人畏惧的不是五品道士的身份,而是那张由东华真人亲自署名的紫微堂公函,五品道士常有,东华真人亲自任命的主事道士不常有。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与张月鹿十分相似,都是低品级高职位,张月鹿是四品道士,被地师破格提拔为副堂主。因为东华真人比地师低一级,所以齐玄素也比张月鹿低一级,是五品道士,被破格提拔为主事道士。 一般而言,高品道士担任低级职务并不少见,二品太乙道士担任排名靠后的副堂主、副府主、辅理,就是高品级低职位,比如上官敬。 原因也不复杂,要么是金阙认为其能力不足,不足以担任与其道士品级相当的职位,所以向下安排。要么就是,某个职位特别重要,金阙特别重视,所以特意安排超出职位的高品道士来加强管理。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出现重大问题时,临时救急,金阙也会委派高品道士临时担任低级职位,凭借道士品级的优势,能一言独断,快速反应,省去许多没必要的扯皮,待到局面稳定,就会正常调整。 可低品道士担任高级职位就十分少见了,其中原因也不复杂,除了特殊紧急情况下的暂时代理,比如副堂主阵亡,主事道士临时代理副堂主指挥。其余情况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前程远大。 一般而言,都是四品道士担任主事职位,齐玄素却是五品道士担任主事职位,再加上是东华真人亲自任命,又安排参与查案,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入了东华真人的法眼,前途无量。再硬找麻烦,就是跟东华真人过不去了。 齐玄素如何也没想到,当初在凤台县的义庄,他随口说了一句“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本意是混淆视听,结果却是一语成谶,他竟真成了东华真人的人,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陆富安见齐玄素不收自己的官票,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带着自己的人灰溜溜地离开化生堂。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化生堂立时变得清净下来。 苏晏还是平常心,她也是九堂的主事道士,若论道士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筹,倒是没什么好怕的。在她看来,与全真道的东华真人有关系,又是姓齐,多半是全真道齐家子弟。 苏晏示意齐玄素跟随她去后堂的签押房堂,毕竟都是道门中人,签押房就不是什么禁地了。 苏晏的签押房布置十分简单,并不奢华,相较于刘复同的签押房却是差得远了,与普通的书房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些吊兰一类的绿植,给书房添加了一抹亮色。 两人分而落座,苏晏直接问道:“你不是姓魏吗?怎么又姓齐了?还突然变成了道门的道士?” 齐玄素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一直都是道门的道士,只是为了查案,这才化名易容改扮,如今我的差事暂告一段落,马上就要前往金陵府复命,便不必继续隐藏了。” “方便透露下案情进展如何吗?”苏晏问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位堂姐也被牵扯其中,却是已经死了。她刚刚调任紫仙山化生堂分堂主事不到半年,应该与雁青商会无关,到底是被人灭口,还是其他原因,至今也没个说法。” 齐玄素心头一紧,脸上却是神色不变:“苏主事应该知道规矩,在未曾结案之前,若无上面的授意,不能随意透露案情进展,还请苏主事见谅。” 苏晏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虽然不掩失望,但还是点头道:“理解,能够理解。” 她不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方才说的赌斗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 苏晏听完之后,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位陆家公子的确是挺下作的,不仅强逼女子,还心胸狭窄输不起,陆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齐玄素将玉佩放在苏晏的书案上,道:“还请苏主事估个价,只要差不多,我便卖了。” 在商言商,苏晏不跟齐玄素客气:“陆家人自己说了,这东西原价是五千太平钱,上品灵物的确值这个价钱,不过在我看来,适用性太低,也就是这种不差钱的世家公子才会去买,有些冤大头的意思。再加上是二手货色,所以我不可能按照原价收购,只能给两千五百太平钱的价格。” 齐玄素可以接受的价格是三千太平钱,立刻说道:“就算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灵物,直接从中腰斩也太过分了。再者说了,就算是二手的,那也是世家公子自用,不是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糙人可比。” 苏晏摇头道:“就是公主自用,那也是二手,不是新品。” 齐玄素道:“再加五百太平钱,凑个整数,三千太平钱,我便卖了。”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两人就这般围绕五百太平钱纠缠了半天,最终苏晏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样罢,我们各退一步,我出两千太平钱外加两个玄玄罐子,这也算是三千太平钱。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只能出到两千五百太平钱,或者你可以到黑市上看看行情。” 齐玄素也知道这种灵物不同于“火焰刀”,不好出手,有价无市,他又要动身前往金陵,哪里有时间去黑市耗着。到了金陵府之后,未必还有时间去黑市。 思来想去,齐玄素只能同意苏晏的提议,不过他也隐隐觉得,苏晏这娘们没安好心,又想清理玄玄罐子的库存。 只是齐玄素对自己的运气仍旧抱有期望,还是念念不忘“三丙三丁起火法”,毕竟空有宝物而无法使用,未免太煎熬了。 苏晏倒是没有骗他,这些玄玄罐子被运来的时候,附带有一本名册,大概记载了这批罐子里都有什么,只是具体哪个罐子有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苏晏会好奇齐玄素能开出什么的缘故。 见齐玄素答应下来,苏晏立刻让人送来约书,签约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又领着齐玄素去了熟悉的库房。 齐玄素随便挑了一个玄玄罐子,直接揭开封口的符纸。 一阵光芒之后,桌子上多了一张价值二百太平钱的老版官票。 “恭喜恭喜。”苏晏已经懒得掩饰。 齐玄素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默默收起这张老版官票,安慰自己,好歹不是血本无归。不过他不打算卖掉,而是决定留着当个纪念。 还有一个玄玄罐子。 齐玄素还是随便拿了一个,深吸一口气,再次揭开封印。 光芒闪过之后,桌上多了一本上了年头的线装书。 齐玄素一喜,凝神望去,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丙三丁起火法”几个字。 平心而论,这就是一门中成之法,又是能随便刊印的副本,如果只是此法的秘籍,齐玄素谈不上多么高兴,可在有了“九阳离火罩”之后,其价值就堪比一门上成之法了。 齐玄素忍不住抚掌笑道:“苏主事诚不欺我。” 这次轮到苏晏脸皮一跳:“总算遂了你的愿。” 齐玄素抱拳道:“同喜同喜。” 不多时后,齐玄素带着两千太平钱和一本《三丙三丁起火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处化生堂分堂。 回到梧桐院后,齐玄素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研究“三丙三丁起火法”,以他归真阶段的修为,修炼中成之法并不算什么难事,很快便初窥门径,虽然距离登堂入室还有相当距离,但驾驭“九阳离火罩(仿)”已经足够。 宝物不愧是宝物,有了驾驭之法后,能够缩小到普通铃铛大小,可以挂在腰间,再也不必放在箱子里面。除此之外,就算不拿来对敌,只要注入法力,就会发出光芒,还可以当作灯来使用。 这让齐玄素十分满意。 第二百章 黑市 齐玄素没有回梧桐院,又去了渤海府城内唯一的成衣铺子,买了三套成衣。 一套道袍常服,花了五十太平钱。一套正装鹤氅,花了一百一十太平钱。 毕竟要去见张月鹿了,总得换身新衣裳。再有就是,道门和江湖毕竟不同,尤其是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往来十分讲究体面,不得有丝毫马虎。在玉京,甚至有专门监督仪态姿容的祠祭堂道士,齐玄素总不能一身走江湖的打扮去面对一众上司同僚。可他先前因为玄玄罐子已经是身无分文,所以才要急着出手那块玉佩。 还有一套普通江湖人常穿的短打扮,广袖变窄袖,取消了略显繁琐的下摆,配没有鞋翘的平头长靴,一切都是为了行动方便,花了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离开成衣铺子后去了本地的太平客栈,用齐玄素的身份开了个房间。 来到房间,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另外两套衣服留在房间里,收起“九阳离火罩”,换上那套花费十个太平钱的衣裳,又戴上白狐脸面具,变为老人的模样。 入住太平客栈需要登记,不过客人离开客栈却不需要与任何人打招呼,齐玄素从客栈的侧门悄然离开,前往黑市。 黑市又名“山市”,背后是七宝坊,不能说天下各处都有,可渤海府这种大城是一定会有的,不过想要找到具体地点,需要引路人,也就是熟人互相介绍,形成一个稳定的圈子,外人愣头青很难闯进去。 对于齐玄素这种老江湖来说,寻找黑市并不算难。 很快,齐玄素便找到了一个本地的地头蛇,两人拉扯了一会儿之后,以二十太平钱的价格成交。地头蛇领着齐玄素七转八绕,在城内逛了小半天,最后来到了城外的一处棚户区。 众所周知,无论多么繁华的城镇,都会有贫苦百姓聚居的所在,这些地方有一个显著特点,乱。 这个“乱”,不仅是治安混乱,还有人员流动混乱、建筑布局胡乱、道路混乱。所以这个区域内鱼龙混杂,除了普通百姓,也不乏小偷、老千、流莺、拍花的、人贩子、私娼、江洋大盗、邪教成员,使得这里多少有些“法外之地”的意思。 此处贫民窟沿着城墙胡乱搭建着许多低矮的棚屋,建筑物极其密集,层层叠得,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走在其中,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空,光线昏暗。 渤海府城内有一整套下水道,城内的污水可以直接排入河中。不过城外是没有的,所以遍地污水,正值夏日,蚊蝇乱舞,又弥漫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相较于城内,自然是另外一方世界。 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各种作坊都集中在大城镇,许多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不得不离开家乡,向城镇汇聚,在各种作坊中做工。城内无法容纳这样多的人口,外来者们只能挨着城根用碎砖烂瓦盖起一个个遮挡风雨的小房,连缀成片就扩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地头蛇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一个位于这片棚户区西北角的巨大院子。 说是院子,并非城内大宅那样以围墙为边界,而是以一个个棚户充作围墙,好处是这个所谓“院子”变得四通八达,十分容易逃脱。 这就是黑市所在,就算青鸾卫或者道门突击检查,也很难建功,除非能将整个棚户区域全部围起来慢慢排查。不过黑市也会打点关系,疏通门路,所以青鸾卫和道门多半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地头蛇敲响了大门,门上开启一道狭长的方孔,只露出一双眼睛。 地头蛇道:“有客人。” 那双眼睛是主人说道:“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记得在茶马古道上的那个黑市入场费只要一个太平钱,此地却贵了十倍,看来黑市的入场价格与所在地繁荣与否密切相关。 地头蛇对齐玄素使了个眼神。 齐玄素递上一张小票。 方形方孔刷的关上,从里面开启了一道小门。 齐玄素这才发现大门上还开有一道小门,两扇大门同时开启,能够进出马车,只开小门,便是只供单人出入。 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现身,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看来是七宝坊之人的统一打扮。 “请跟我来。”此人引领着齐玄素往里面走去,地头蛇却没跟进来。二十个太平钱的费用,不仅仅是带路,还充当了担保人,如果齐玄素是来闹事的,或者是官府、道门派来的探子,事后他也要受牵连,所以这个钱好挣也不好挣,关键是长好了眼。 这个“院子”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方形,而是一个不规则的“凹”字形,所以要转上两个弯,然后齐玄素发现这里竟是别有洞天,在“凹”字的右上角位置有一座巨大的帐篷,更甚行军打仗时的中军大帐,堪比金帐王庭过去的汗王大帐,容纳数百人丝毫不成问题。 帐篷前站着十多个精干好手,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器和兵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那人领着齐玄素进了帐篷,里面倒是与茶马古道的黑市没什么太大区别,也是一个个摊位,有买的也有卖的。 除了这些自由买卖,负责组织黑市的七宝坊也会收购一些物件,或者出售一些物件,与化生堂有些类似。 齐玄素不打算自己去摆个摊子,直接来到帐篷最深处的柜台前,这也是帐篷内唯一的柜台,显示出与普通摊位截然不同的地位。 柜台后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与齐玄素易容后的年纪差不多,见齐玄素过来,主动开启一道阵法,形成一个独立的隔间,遮蔽视线,阻隔声音,然后开口道:“这位兄弟,有物件要出手?” 齐玄素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焰刀”放在柜台上:“估个价吧。” 老人扫了一眼,沉吟道:“八百。” “太少。”齐玄素摇头道,“一千一。” “这个价钱太高,买卖做不成。”老人也摇头道,“这样罢,我退一步,九百。” 齐玄素道:“我也退一步,一千。我买这把刀的原价是一千二百五十太平钱,去掉二百五十太平钱的折旧,一千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老人沉思了片刻,提议道:“一千太平钱是不可能的,不过从我们这里买东西,可以折价一千太平钱。” “可以。”齐玄素问道,“有没有更好的刀?” 老人脸上有了笑容:“还真有一把。” 说着,老人转身去了柜台后面,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带鞘的横刀。 当年李氏皇族的大齐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横刀一般长度在二尺到二尺半左右,很少有三尺之长,算不得长刀。柄与刃略有角度,单手直刀,类似于剑,又不是剑。在古时候,是不良人、千牛卫的佩刀,不适合沙场拼杀,却适合江湖厮杀。 再看这把横刀,长约二尺半,只比齐玄素的短剑稍长,装饰华丽,柄首有龙凤环,龙凤为皇家象征,应是与当年的大齐皇室有些关系。 齐玄素问道:“能上手吗?” “当然。”老人递过横刀。 齐玄素接过横刀,拔刀出鞘,只觉得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的脸皮有微痛之感。 老人继续介绍道:“这把横刀不能激发火焰,也不能凝聚寒霜,只有一个长处,那便是锋利,堪比许多宝刀,吹毛立断只是等闲,哪怕是个没有境界修为的普通人,只要手持此刀,也能轻易刺穿青鸾卫的‘囚牛甲’。唯一的不足之处,这把刀有些‘脆’,强韧不足,遇到真正的宝刀,容易折断,不擅长正面硬拼,所以只能算是灵物的品相。” “真有这么锋利?”齐玄素运转“护体真气”,然后用横刀在手指上一划。 刀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在齐玄素的指尖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伤口。 齐玄素讶然道:“是极品灵物无疑了,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多少太平钱?” 老人回答道:“此刀名为‘飞英’。” “飞英,飘雪,好名字。”齐玄素好歹读过几本书,“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 “正是,据说此刀本是一对,另一把就叫‘飞英白’,不过不在我们手里。”老人道,“至于价格,四千太平钱。如果客官想要,按照我们说好的折价一千太平钱,还需要补三千太平钱。”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 他身上总共两千太平钱,买衣服花去了二百太平钱,就只剩下一千八百太平钱,还差着一千二百太平钱。 齐玄素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是诚心想要,我们就不玩那些虚的了,直接给个实在价格。” 老人又是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做主减去五百太平钱,再多,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齐玄素算了一下,还需要补两千五百太平钱,除去他身上的一千八百太平钱,差着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想了想,将十八张大票和七支“七凤羽”依次排在柜台上:“若是老兄觉得合适,咱们就成交,若是觉得不合适,那我再去转转。” 老人的目光落在“七凤羽”之上,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好,成交。” 7017k 第二百零一章 试刀 化生堂收购东西,都会出具一份约书,十分正规。不过黑市没有这个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算是交易完成。 钱货两讫之后,齐玄素又变得身无分文,不过身上的东西换了一遍,少了火焰双刀和“七凤羽”,多了“九阳离火罩(伪)”和“飞英”,暗器还有四枚“极乐针,火器有“神龙手铳”,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普通破甲弹丸若干。 齐玄素之所以要把“七凤羽”交换出去,是因为苏晏的问话给他提了个醒,这东西是苏染的遗物,“极乐针”和“七凤羽”并非青丘山的独门暗器,可苏染有“极乐针”和“七凤羽”,齐玄素也有“极乐针”和“七凤羽”,如果他日后暴露了魏无鬼的身份,很容易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虽说他杀苏染并不理亏也不心虚,不管苏染本意如何,于公,她杀无辜之人,于私,她要杀齐玄素,于公于私,她都有取死之道,但齐玄素并不想招惹苏染背后的青丘山一脉,所以还是有必要遮掩一下。 将“七凤羽”出手之后,只剩下“极乐针”,这种暗器就像“神龙手铳”一样,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哪怕因为火器兴盛的缘故,用的人少了,散人携带这个也十分合乎情理。 至于能否遮掩过去,只能说是尽力而为,然后看天意。真要被人发现了,齐玄素也没办法。 老人降下用于遮蔽视线、阻隔声音的阵法屏障,黑市的喧闹声音立时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既然已经是身无分文,齐玄素自然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久留,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离开黑市,来到外面的棚户区,齐玄素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躲开一个个臭水洼,向棚户区的深处。 很快,几人以“望气术”沿着齐玄素留下的脚印尾随而去。 齐玄素走得很快,脚印在复杂的棚户区里七转八绕,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一条死胡同里。 跟踪脚印到此的人面面相觑。 然后就听有人说道:“你们是不是在找我?” 几人猛地转身,就见明明走在前面的齐玄素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杀人越货,干无本的买卖。”齐玄素手中握着带鞘的横刀,并不掩饰自己的杀机。 几人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亮出兵刃。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横刀“飞英”,缓缓拔刀:“正好,拿你们试刀。” 下一刻,其中一人就觉得自己脖子一凉,已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在他的视线中,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地在上,天在下,继而开始不断旋转。 在他的几个同伴看来,却是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自家兄弟的脑袋旋转着冲天而起,只剩下一具还在喷血的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齐玄素随手一甩手中横刀,刀身清亮,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不沾染半个血珠。刚才一刀,齐玄素甚至没怎么发力,更没有注入真气,只凭借横刀本身的锋锐,便轻而易举地砍下了此人的脑袋。 “好,杀人不见血。”齐玄素赞了一声,“没白花我四千太平钱。” 齐玄素不杀无辜之人,不杀普通百姓,对妇孺会网开一面。可杀这种有辜之人,还有同样手上沾血的江湖绿林人物,却是从不手软。 便在这时,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几人都是江湖上的老手,通过齐玄素有恃无恐的态度和刚才的一刀,已经判断出踢到了铁板,嘴里喊着“并肩子上”,实则是分头逃跑,两人直接跃上屋顶,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须臾奔出十丈。 齐玄素冷笑一声,一晃身,已经来到北边那人身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抡圆了胳膊,猛地掷出。此人如流星一般直往南边那人撞去,那人忽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两人轰然撞在一起,顿时化作滚地葫芦。 齐玄素将人掷出之后,又将手中“飞英”掷出,刀光一闪,直接将两人串了糖葫芦,然后齐玄素右手再往后一扯,“飞英”便原路飞回到手中。 这是“驭剑术”,比起正宗“御剑术”,“驭剑术”应该叫“驭物”更为合适,除了能用暗器之外,还能用离手刀,将刀丢掷出去之后,以真气为牵引,手中无刀,做出相应动作,离手之刀也能用出相应招式变化,好处是延长了手臂,坏处是不能与人硬碰硬,又没有飞剑的速度,很容易被直接打飞,遇到真正的强敌,还得亲手握刀才行。不过用来对付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却是已经足够。 齐玄素一动,便没人去堵住死胡同的路口,还有两人向巷子外亡命狂奔。只是两人没有想到齐玄素速度竟是快到了这等程度,转眼间便料理了从房顶逃窜的两人,又截住了他们。 其中一人反应颇快,惧极生怒,直接一刀劈向齐玄素的面门。 另外一人却没有上前夹击,而是继续狂奔,让出刀之人不由心中一寒。 不过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感慨,出刀之人一刀劈在齐玄素手中横着的“飞英”上,没有任何声响,他手中的刀直接从中断成两截,就好似纸做的。 正如齐玄素所说,他在试刀。 不过这些人想要杀人越货,也是咎由自取。 然后齐玄素随手一劈。 手中只剩下半截断刀之人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他从颈至胁,半个身子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最后一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复杂的小巷,惊骇中有些欢喜,他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这里身手最好的就是他,可是他从齐玄素出第一刀的时候就明白,他们今天看走了眼,绝不是对手。 所以他想的都是如何逃,他没有第一个逃,是怕铳打出头鸟,他也没有想过去殊死一搏,所以他趁着自己兄弟劈出一刀的机会,几乎是逃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齐玄素没有打算放过他。 不说江湖规矩,就算按照大玄律法,齐玄素也能以“自卫”的名义将这些人全都杀了而不受惩罚,毕竟王法不能只为安分守己之人而设。 就当他自认为逃出生天的时候,齐玄素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齐玄素都有些诧异的反应顺势一个滑跪,颤声道:“饶命,饶命,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话音未落,齐玄素伸手在此人的头顶上一按。 然后他整个人瞬间矮了半截,就如乌龟缩头一般,脑袋被生生压到胸腔里面。 尸体如烂泥一般软软倒地,从他袖中掉落出一把匕首,刀锋泛着蓝光,应是有毒。求饶只是个幌子,什么七十老母,都是让齐玄素分心的,不过齐玄素也是老江湖了,哪里会上当,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先一步动手了。 齐玄素本想翻一翻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物事,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然是道门的五品道士、候补祭酒、紫微堂主事,未来还可能是齐法师、齐高功,甚至是齐真人,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应该做一个体面人,于是他强忍了冲动,颇为潇洒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绕了几个圈子,返回了城内,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从侧门悄然回到太平客栈,脱下面具,换上一身常服道袍,带上“神龙手铳”,再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离开客栈,返回梧桐院。 一切准备妥当,该告别了。 7017k 第一章 白英琼 道德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认可的,一种是别人强加的。 自己认可的道德既是束缚,也是力量。 别人强加的道德就只是束缚。 道门有自己的道德准则。 有些人认可这些道德准则,那么这些道德准则就会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能从中得到力量,一往无前。 有些人不认可这些道德准则,便将这些道德准则视作枷锁束缚,身处其中,无一日不受煎熬,时时刻刻想着挣脱、改变。 到了如今,还有多少人认可,又有多少人不认可,实在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放到金陵府,大约是不认可的人更多一些,否则不会两次大案都牵扯到了此地。也或许是此地太过繁华,更容易榨出油水。 以体量而言,江南道府差不多可以算是道门的第一道府,其位置刚好处于三道势力交汇所在,东边是海,南边是正一道的楚州道府,北边是太平道的芦州道府,西边是全真道的湖州道府,所以哪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慈航一脉也无法掌控江南道府,只能是对江南道府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既然没有哪方势力能彻底掌握江南道府,自然不会出现强势的府主。 在这种情况下,江南道府有些类似于昆仑道府,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变得十分重要,甚至能与府主三足鼎立,而在某些府主强势的道府,首席和次席则只能唯唯诺诺,做个应声虫。正因如此,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金阙排名并不高。 白英琼如今就担任着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一职,从职位上来看,她是最接近恩师慈航真人的,无奈她的年纪也是最接近慈航真人的,说是师徒,反而更接近姐妹,等到慈航真人退位让贤的那一天,她也时日无多,干不了几年。 这种情况下,如果白英琼非要上位不可,那么她的对手并非师妹张月鹿,而是师父慈航真人。可现实是,慈航真人是正一道推举的大掌教候选人,与慈航真人为敌便是自绝于正一道,无论白英琼有没有这个想法,都只能选择接受现实。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她就知道这个结果,已经认命,而以她的身份地位,也决定了她必然会成为慈航一脉中举足轻重的名宿。 如果类比朝廷,将慈航真人的位置视作皇帝,那么她大约便是顾命大臣一类的角色,所以在慈航真人指定张月鹿为衣钵传人之后,她并没有要与张月鹿为难的意思,反而是决定主动交好这位过去并不算熟悉的师妹,提前铺路。 白英琼平日里并不住在真武观,她在金陵府有一处住宅,不算奢华,没有什么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引水入府,就是座二进的院子,十分低调,不过知晓白英琼身份的,都将此地称呼为“白邸”。金陵府城内自然不是只有白英琼姓白,可说到“白邸”,就是特指此处。 白邸后宅的小客厅,开启了制冷的符阵,挡下外面的炎炎暑意,甚至有些冷。 “冻死了!”白晓瑾嚷着,她只穿了一件丝绸质地的单衣,有些耐受不住符阵的寒意,毕竟这种符阵还是有些缺陷,不能将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难免太冷或者太热。 白英琼的笑意只有在心爱的女儿面前才如此自然由衷。不过她仍旧是正襟危坐,任由女儿摇着自己的手,只笑不动。 毕竟白英琼与慈航真人年纪相差不是很多,有个女儿并非很难想象的事情,而这个女儿也只比张月鹿小几岁而已,可以算得上少女了。 “还是将符阵关小些吧。”坐在白英琼对面的人开口说话了,正是张月鹿,她一身道门正装,颇见威严。 白英琼摇头道:“是我太放纵她了,让她在客人面前都没个正形。”她又对女儿道:“嫌冷就多穿些。” 白晓瑾咕哝道:“你们怎么不少穿些。” “晓瑾!”白英琼佯怒道。 “不妨事的。”张月鹿笑了笑,“我其实不热。” 白英琼一怔,随即讶然道:“难道说师妹马上就要跻身天人了?” 天人除了能御风而行之外,也能寒暑不侵。 “大约就是今年了。”张月鹿点头道。 白英琼笑道:“这可是喜事,师父她知不知道?” “知道。”张月鹿道,“师父经常来信。” 白英琼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们当年可没有这般待遇,不能比啊。” 张月鹿摇头道:“师姐取笑我了。” 白英琼十分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再继续说下去,就难逃阴阳怪气的嫌疑,主动转开了话题:“既然如此,还不谢过师姑?” 这话却是对女儿白晓瑾说的。 白晓瑾有些不大情愿,却没有忤逆母亲,脆生生道:“多谢师姑。” 说罢,她来到小客厅的角落,扭动一个木制机关,屋内的寒气立时少了许多。 今天张月鹿前来拜访,自然是与这位师姐搞好关系的,她相信道门的道德准则,却不迂腐,深刻明白朋友越多越好的道理,所以她必须要借助师姐的力量。 白英琼本就想要交好张月鹿,张月鹿又主动登门拜访,正是瞌睡送枕头,再加上两人师出同门的关系,自然是相谈甚欢。 不过两人并非市井妇人,再加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多的闲话可谈,很快便谈起正事。 “我听说又有一批人要过来?看来金阙这次十分重视。”白英琼作为地方大员,对于玉京的许多安排调动,并不如张月鹿那般消息灵通。 张月鹿道:“是有不少人要过来,毕竟有江南大案的前车之鉴,来的人少了,只怕又要重蹈覆辙。” 白英琼笑了笑,并无不悦。 江南大案正是她上位的契机,案发之后,原来的府主、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全部被调离,而以慈航真人为首的慈航一脉,在江南大案中扮演了相当正面的角色,这才促成了她接任首席副府主,所以她对江南大案并不避讳。 白英琼又问道:“你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吗?” “具体名单都掌握在雷真人的手里,我没有过问,不过听裴真人说起过,似乎是以全真道的弟子为主,毕竟如今是东华真人掌握着紫微堂,在人事上,还是占着主动。”张月鹿答道。 白英琼点了点头:“如此最好,这个案子起于紫仙山,雁青商会和被灭口的袁家又都在江陵府,那是全真道的地盘,由全真道出面查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沉吟道:“只是李家的两位副堂主和陆玉书副堂主,有些难缠。” 论起手腕,论起经验,张月鹿毕竟年轻,还是不如白英琼,今日前来,多少有些问计的意思,白英琼也没让张月鹿失望,直接给出了意见:“打鬼借钟馗,你不好对付他们,可以借别人之手来对付他们。” “借谁的手?”张月鹿立刻问道。 白英琼轻声道:“宁凌阁。”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白英琼继续说道:“三道之中,都说太平道实力最为雄厚,其实不然,实力最为雄厚的其实是全真道。只是太平道最为团结,内部声音最为一致,就好似五根手指握成了一个拳头,所以太平道最为强势,又背靠着朝廷,这才逼得另外两道结盟共抗太平道。” “玄圣未曾整合道门之前,道门一分为五,东南西北中,北道门入主帝京,成了皇室和勋贵。南道门成为正一道,东道门成为太平道,中道门成为全真道,西道门一分为二,有些人跟随澹台云远走他国,还有原阁皂道的人归入了全真道。从先天来说,全真道本就胜过另外两道。” “至于后天,正一道有张家,太平道有李家,好处是以家族姻亲为纽带,会格外团结,坏处便是门阀化,堵塞上升通道,难免固化,时日越久,弊端越发明显。反而是全真道没有这样的大家族,又有万象道宫输血,有教无类,情况要好一些,这些年来人才辈出。不过坏处也有,没有家族式门阀,却有以师徒为纽带的学宫式门阀,再有就是内部派系过多,无法整合一处,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握成拳头。” “宁凌阁是全真道出身,被李家人施展手段丢掉了天罡堂掌堂真人的位置,你说他有没有怨气?一位参知真人的分量,没有那么轻。他这一脉,在江南地界也有不小的势力。” 张月鹿有些明白了:“多谢师姐指点。” 正如话本里常说的一句话,贪官要奸,清官要更奸。 张月鹿想要在道门中杀出一条血路,没有手腕,没有机谋,仅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的道门,上有面子上的人情世故,下有不成文的各种规矩,礼数手段、人情往来、圈子人脉,一桩桩一件件互相勾连,交织成网。在这个环境里,想要干事情,就不得不在表面上按照这个规则去行事。 若是特立独行,讲究风骨,自然就会被这套体系排斥,最后只剩下了热血和理想。 说白了,如果不能从外部摧毁这套体系,就只能承认并且利用这套规则向上攀升,只有登顶才能改变。说白了,只有成为大掌教,才有资格谈论改变道门。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丈红尘,诱惑遍地,为了实现抱负理想而使用折衷手段,很容易便迷失其中,忘却初心。能够知世故而不世故,手段狠辣而内心光明,表面随波逐流内心却不肯和光同尘,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做得还算不错,未忘初心,却也没有锋芒毕露到让所有人都心生忌惮,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还是肯做事、认真。 7017k 第二章 去金陵 一艘飞舟行于九天之上,与普通飞舟有些不同。其内部是相通的,除了各个单独房间之外,还有一个小厅。如此一来,较之普通飞舟,载人数有所减少,却可以在小厅中召开临时议事。 很明显,这不是载客的飞舟,而是专供九堂成员公务出行的飞舟。前些时日,雷小环、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等人就是乘坐这艘飞舟去了金陵府,这已经是这艘飞舟的第二趟金陵之行。 此时小厅中并没有举行议事,只是三三两两坐着几人,没有副堂主一级的高品道士,大多都是主事道士一级,前往金陵府辅佐各自的上级。 其中一名女子,姿容妩媚,又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正在与一名老者交谈。 女子看了眼窗外的云雾,轻声问道:“焦老,这次又兴大案,你怎么看?” 老人捻须道:“这个‘兴’字不好,容易让人联想到又兴大狱,说得好像是有人借机发作,我倒觉得,又爆发了大案比较合适。”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儿咬文嚼字。”女子好气又好笑。 焦老语重心长道:“小林,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你要是不谨慎,早晚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被称作“小林”的女子名叫林右真,是北辰堂的主事道士,而焦老则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常在九堂之人,大多熟识,所以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林右真露出头疼的神情,道:“焦老,这些道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也不嫌烦,还是说说这次的案子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办,千错万错,奉命不错。”焦老缓缓道,“至于几位副堂主怎么角力,就不是我们能参与的了。” 道门规制,如果各级道士因公罪犯案,那么涉案下属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错万错,奉命不错”,因其必须按上司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不过也有个必要前提,给上司办事,一定要有上司亲笔手令,这才能证明自己是奉命行事,若是没有明令,事后追究起来,难免被上司当成替罪羊。 林右真长呼出一口气:“我听说,这个案子是越查越大,慈航真人、清微真人、东华真人都亲自过问,而最先查出此案之人正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当初江南大案,张副堂主也是参与其中,居功甚伟,这才被地师点名破格升了副堂主,还被金阙赐下一件半仙物。” 焦老听到这个,不由叹息一声:“也就是她了,一边是天师呵护,一边是地师青睐,还有慈航真人做师父,那件半仙物本就是慈航一脉代代传承的东西。换成别人,别说是查案了,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了。” 林右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轻叹一声。 焦老自顾说道:“想当年,六代掌教大老爷在世的时候,哪里会这般剑拔弩张,说到底,还得要一位掌教大老爷坐镇玉京才成。” 林右真没有说话,余光瞥见远处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人,身着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鹤氅,头戴对应五品道士的混元巾,脸上还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双眼。 此人就好似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在他们临动身的前一天,突然加入进来。这次去金陵府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就算不认识,平日里也打过几回照面,多少有个印象,可此人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生面孔,没人认识他,瞧他的样子,也是谁都不认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此人还与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分明就是野道士出身。 九堂道士久居玉京,养尊处优,好些地方道府的道士认为玉京就是个大号花圃,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过于精致,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戏称九堂道士为花圃道士。 九堂道士为了反击,就称呼地方道府的道士为野道士,明面上是路边野草的意思,经得起风吹雨打,却难登大雅之堂,又暗含野蛮、蛮夷的意思。 这就像文官瞧不起武将,世家子瞧不起寒门子弟,花圃道士也瞧不起野道士。 而那种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的游方道士,则是野道士中的野道士,蛮夷中的蛮夷,最是让人瞧不上。 林右真就怀疑此人是个游方道士出身,身上没少背负人命。也有铁证,此人身上竟是带了两把刀和一把火铳,正经道士谁带这么多兵器? 其实游方道士进入玉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花圃道士耍嘴皮子厉害,真正动手的时候又不济事,同样的境界修为,就是打不过别人。天罡堂不得不从地方道府挑选精锐道士填补空缺。 只是这些野道士大多集中在天罡堂和北辰堂,其余七堂中很少能见到此类道士的身影。 可此人竟是个紫微堂的主事道士,而且是以五品道士担任主事,候补祭酒,妥妥的未来可期。 众人不免有些猜测,有认为是某位真人的私生子,刚刚认祖归宗;有人认为是裙带关系;还有人认为与当下的紧张局势有关。 不过此人显然不大合群,并没有与他们打交道的意思,只是独来独往,视他们于无物,更让他们不悦。 一个野道士狂什么狂? 你以为你是张月鹿? 这位野道士自然就是齐玄素了。 他回到梧桐院之后,与李青奴、柳湖作别。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本也与李青奴没太大交集,说一声就是。至于柳湖,已经提前告过别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日后总有相见之期。 齐玄素本想从渤海府乘船走海路前往金陵府,不过裴小楼又临时通知他,玉京刚好有一艘飞舟要飞往金陵府。另外,因公乘坐飞舟,可以免费。 于是齐玄素直接改变主意,来到渤海府的飞舟渡口,出示紫薇堂的调令后,乘坐免费的飞舟回了玉京,刚好赶上马上就要去往金陵府的飞舟,他甚至连玉京都没进去,在城外的渡口刚下飞舟,又上飞舟,终于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行程。 说实话,经历过巫罗出手折断飞舟的事情之后,齐玄素对于乘坐飞舟是有些抵触的,不过转念一想,巫罗因为上次的事情遭受重创,不可能再出来兴风作浪,又是不要钱的,便放下心来。 至于同行之人的异样目光,齐玄素还真不当一回事。 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一些大世面了,慈航真人、雷小环、裴小楼、张月鹿、秦无病,甚至可以算上名满天下的李青奴,都没觉得野道士如何,只有这些高不成低不就之人才会对身份、血统如此在意,大约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抛开这些,他们便失去了优越的基石。 打个比方,同样是李家出身,玄圣的身份介绍必然是初代大掌教、三教共主、中兴之祖,没人会画蛇添足地添加上一个李家子弟的标签。李家以玄圣为荣,而不是玄圣以李家为荣。可有些人,一切都来自于李家,就只能死死抱住李家子弟的身份不放,才能有底气去高人一等,才能瞧不起别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瞧不起寒门的,瞧不起野道士的,紧盯着出身的,都是这些人。 这还与道门之人对待江湖人的态度不同,道门之人对于江湖人是不以为然,有些大人看小孩子打闹的意思,是出于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真要发生冲突,道门中完胜江湖人,一切实力说话。 而花圃道士对野道士的鄙夷就不同了,分明地位相差不多,真要动手,花圃道士多半不是野道士的对手,就愣是瞧不起,嘴硬中又透出几分焦虑和惶恐,其内在原因无非是害怕野道士取代他们。毕竟大半个天罡堂和小半个北辰堂已经“沦陷”为野道士的地盘了。他们无力扭转,就只能死抱着身份出身说事。 齐玄素有些小家子气不假,傲气也是有些的,不会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干脆不去搭理这些人。 齐玄素望向窗外,一拉鼻梁上的墨镜。 下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依山傍水,方方正正,各色建筑鳞次栉比,街道纵横,如同棋盘。 然后飞舟开始缓缓下降,水雾弥漫。 金陵府到了。 待到飞舟停稳之后,众人纷纷起身,依次来到外面甲板。 此时舷梯已经放下,舷梯下方是前来迎接之人。 为首之人是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二品太乙道士,这让众人有些受宠若惊。 主事道士们依次沿着舷梯下船,纷纷与这位真人见礼。齐玄素走在了最后,倒不是齐玄素故意拿大,而是担心张月鹿刚好过来,他走在最前面,两人来个不期而遇,他怕张月鹿接受不了,也怕自己承受不住。 至于到底承受不住什么,那就见仁见智了。 待到齐玄素走下舷梯,那位二品太乙道士竟是主动迎了过来。 “裴真人,不敢当。”齐玄素赶忙行礼。 来人正是裴小楼,摆手道:“你我之间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咱们先对下说辞,统一口径,见了张姑娘之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都不能说。” 齐玄素神色一肃,郑重点头。 说着,裴小楼领着齐玄素径直离开了此地。 这让一众主事道士有些惊疑不定。 以野道士的身份进入紫微堂,还让一位真人亲自迎接,这不是某位真人的私生子能有的待遇,最起码是某位参知真人的私生子。 7017k 第三章 统一口径 齐玄素跟随裴小楼来到真武观中。 “青霄不在?”齐玄素有些忐忑地问道。 “不在,出门访客去了。”裴小楼回答道。经过这段时日的共事,他真有些怕了这个晚辈,凡事就怕认真二字。 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他还没有完全做好见张月鹿的准备。 平心而论,齐玄素不是见了女人就唯唯诺诺的性子,也无意装什么惧内之人。他之所以害怕张月鹿,不是因为张月鹿地位更高,也不是因为张月鹿性格强势,而是因为他欺骗了张月鹿,自知理亏,着实是硬气不起来。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去见谁?” “你的顶头上司。”裴小楼随口答道。 正说着,两人来到了一处独栋的院子,门前守着两名灵官,见到裴小楼后,纷纷行礼,直接放行。 虽然他们是紫微堂的灵官,而裴小楼隶属于地方道府万寿重阳宫,但谁都知道这位真人的兄长和夫人都是紫微堂高层,不是紫微堂之人而胜似紫微堂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半分。 很快,齐玄素在书房见到了身材高大的雷小环。 齐玄素按照上下级的规矩向雷小环行礼。 “天渊,有些时日没见了。”雷小环摆了摆手,示意齐玄素不必多礼。虽然她的境界修为很高,但她有些类似于季道人,大多时候都是挂名,并不参与各种事务,偶尔充当东华真人的特使,并不太习惯这些规矩俗礼。 齐玄素道:“西京府一别后,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紫仙山大案。” 裴小楼嘿然道:“还要多亏了紫仙山大案,上次的江南大案让张月鹿入了地师的法眼,平步青云,这次的紫仙山大案则让你入了我家兄长的眼,若不是这个案子,你重归道门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见齐玄素有些迷惑不解,雷小环又补充道:“上次江南大案,东华真人就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可惜功败垂成。紫仙山大案,无疑是第二次机会。”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如此看来,早在江南大案的时候,两大派系的争斗就已经开始了,只是那时候还在桌面底下,顶多是暗流涌动,这次则是几乎要搬到明面上来了。 “好了,我们说正事。”雷小环坐到了书案后面,“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齐玄素在裴小楼的下首位置坐下了。 雷小环略微斟酌言辞,道:“我不喜欢兜圈子,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主要是六点。第一,从五月初五开始,你不再是正一道弟子,回归全真道,你有没有异议?” 按照惯例,万象道宫的道童进入道门之后,默认为全真道弟子,这正是白英琼说的万象道宫不断给全真道输血。不过并非绝对,为了平衡三道,正一道、太平道的高品道士也可以收万象道宫道童为弟子,如果师父是正一道之人,那么弟子被归入正一道,如果师父是太平道之人,那么弟子被归入太平道。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就是正一道之人,所以齐玄素也被归入了正一道。 不过齐玄素只是对师父有感情,对于正一道并没有执念,上次的云锦山之行更让他对正一道的好感消磨殆尽,反倒是全真道的裴小楼、雷小环、季道人都对他有恩,甚至还能再加上一个从未谋面的东华真人,相比之下,他反而对全真道更有好感。 虽然张月鹿是正一道之人,但张月鹿与地师关系不浅,她甚至动过加入全真道的念头,而且张月鹿在意的是整个道门,而不是一道一家一姓的利益,应该不会反对他加入全真道。 三道之中,真正与齐玄素有仇怨的是太平道,沈玉崒、沈明书、苏染、刘复同、陆云风、李天贞,还有“玄玉”的事情,都牵扯到了太平道。 齐玄素道:“只要不是加入太平道,我都没有异议。” “我们当然不会让你加入太平道。”雷小环笑了笑,“第二点,你已经知道了,你被调入了紫微堂。这一点上,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是有过沟通的,慈航真人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不过应东华真人的要求,慈航真人并未将此事告知张月鹿,我们决定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齐玄素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说,这些大人物还是知道体恤小人物的,不在于能不能,只在于想不想。 雷小环继续说道:“第三点,关于你升为五品道士。不得不说,多亏了张月鹿,这个小姑娘也是情深义重,哪怕你遭遇了意外,她仍旧力排众议,给你保留了职位,上报的是失踪而不是身死,除此之外,她还不忘给你请功,也不怕这些功劳都打了水漂。” “你们两个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你本就有了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凑足了三个‘玄字功’。如此一来,足够你从七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只是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你只能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 “不过你揭破紫仙山大案是大功一件,这个案子有些敏感,明里不好给你记功,只能暗里奖赏你点什么,于是紫微堂将你破格提拔为五品道士加候补祭酒的待遇。”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雷小环道:“第四点,你是如何活下来的。无论是谁问起或者查起,都只有一个回答,是东华真人救了你,而且是事后救了你,否则无法解释东华真人为什么不救其他人。若有人问具体细节,你就说不知道,只知道多了一颗‘副心’。因为你当时是昏迷的,不知道才是合乎情理,直接让他们去问东华真人。” 齐玄素了然道:“这个说法好。” 能查问齐玄素的人很多,可是有资格查问东华真人的人,几乎没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有这个资格,可他们都是日理万机,不会为了一个小人物去浪费时间。 “第五点,你被救之后,为什么不返回天罡堂。”雷小环瞥了眼提前写好的便笺,“因为东华真人给你安排了特殊差事,这个差事是绝密的,如果有人问起,让他们来问我,或者直接去问东华真人。”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青霄问起呢,也这么回答?”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裴小楼接话道,“你的特殊差事是调查‘暗中为隐秘结社撑伞的道门之人’,简称‘撑伞人’,你出现在措温布,是为了调查白玉堂;出现在西京府,并遭到风伯追杀,是为了调查‘天廷’;这些都是隐秘结社的范畴。至于紫仙山、江陵府、万年县、渤海府,则与太平道有关,属于撑伞人的范畴。因为紫仙山大案还未结案,这些算不得功劳,却能算是苦劳,这便是把你升为主事道士的原因。至于秦无病、秦公辅父子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无论谁去查,都是天衣无缝。” “少说大话,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唯你是问。”雷小环乜了他一眼。 裴小楼轻咳一声:“放心,放心。” 雷小环最后说道:“第六点,你为什么不能袒露身份。也可以推到东华真人和差事上面,不过怎么不让人家小姑娘伤心,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裴小楼帮腔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只是我们也不能包办一切,你总得出点力。” 齐玄素苦笑道:“这是自然。” 雷小环道:“依我看,张姑娘是个识大体的姑娘,心胸开阔,性子大气,对于这等小事,不会斤斤计较,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齐玄素叹了一声:“就算她不在乎,我也是在乎的。” 雷小环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有良心的,不像裴小楼这个杀胚。” “说人家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裴小楼急眼道。 雷小环不搭理他,接着说道:“在此之前,我与张月鹿张姑娘并不相熟,不过与她相处共事的这段时间,无论是做事态度,还是为人行事,都让我好生佩服。天渊,你可不能辜负人家,说句不好听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齐玄素正色道:“这是自然。” 雷小环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观你境界修为,虽然不如张月鹿,但已然到了归真阶段的六、七重楼左右,以你万象道宫的出身,没有家族助力,没有师承助力,孤身一人,纵然有七娘引路,又有些机缘奇遇,却也少不得九死一生的经历,说到底还是拿性命拼来的,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断了一条胳膊,十分凄惨。这么看来,着实不算差了。” 齐玄素只是道:“雷真人谬赞。” 雷小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抛开这些身外之物不谈,只说为人。我虽然是个粗人,但同为女子,也能察觉一二,她这般拼命,固然有做事认真的缘故,却也是心中忧郁之故,这份忧郁因你而起,可你舍命救她,也着实当得起她的情谊。这算什么?我不懂什么风花雪月,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作之合,澹台琼瞧不上你,是她瞎了眼,你只管做好自己,日后娶张月鹿为妻就是,张家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们偏来喝你的喜酒,怕个鸟。” 7017k 第四章 双调乔牌儿 雷小环是将门出身,一直就有说粗话的习惯,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只是在齐玄素的面前,一般比较克制,今天说得兴起,便顾不得这些了。 齐玄素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生受了这份好意,可心里十分明白,这是极大的恩情,他没有玄圣的境界,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飞黄腾达,少不得要涌泉相报。 裴小楼等太座大人说完之后,开口道:“对了,我还帮你想了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夫妻二人帮你把张姑娘请过来,给她一个惊喜。第二个办法,你自己去见她,我们不参与,你自己给她一个惊喜。” 齐玄素没有多想,道:“两位帮我良多,怎好再劳烦两位,还是我自己去见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裴小楼并不强求,乐得清闲。 …… 好些人都知道真武观来了一位张副堂主,年轻貌美,天赋绝伦,可谓是才貌俱佳,与李长歌、姚裴并列齐名。据说她还是天师的侄孙女,又被地师青眼,地位尊崇,于是引来了好些年轻男子,有江南道府的年轻道士,也有江南本地的世家子弟。 虽然江南道府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真武观,但这些年轻人都身份不俗,平日里嚣张惯了,并不把规矩放在眼中,时常守在门口,等着见一见这位张副堂主。因为他们没进真武观,所以灵官们也不好赶人。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女人,这些世家子弟,从来不缺女人,玩腻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对那些身份不俗的女人动心思,并且引以为傲,私下与狐朋狗友相聚,作为谈资,相互比较。 他们不奢求能拿下这位张副堂主,只是想着能套个近乎,有些暧昧,日后说出去,也有面子。 有句话说得好,发乎情,止乎礼。 男人好色,女人也好色。男人想要左拥右抱,女人就不想了吗?这边一个相亲相爱的夫君,那边还要有一个死心塌地的蓝颜,这也不是什么罪过,毕竟儒门礼教已经被打倒推翻了嘛。 这位张副堂主架子端得挺高,可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有必要,他们也可以对张副堂主死心塌地。 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有些耐心,与这些人好说好道,让他们不要来打扰自己。可张月鹿的克制被视作了柔弱,反而变本加厉。 若是不轻狂、不意气,还算什么年轻人?怕什么呢?他们又没作奸犯科,你还能怎样。 张月鹿的确不能怎样,只是不再理会他们,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个年轻公子被同伴起哄,主动上来说了几句颇有些调戏意味的俏皮话。然后张月鹿就让他们见识了下张副堂主的脾气,也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在玉京那么多年,没几个人敢往她跟前凑。 至于那个倒霉鬼,比当初许寇还要凄惨些。 于是张月鹿彻底清净了,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就在张月鹿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又有一人登门拜访,是个与张月鹿年纪相差仿佛的年轻男子,俊雅不俗。 苏青白。 道门内部有好几个苏家。青丘山一脉的苏家,属于太平道。慈航一脉的苏家,属于正一道。全真道还有个苏家,与裴家关系密切,裴玄之和裴小楼兄弟二人的母亲就是姓苏。 苏青白出身慈航一脉的苏家,同时也是金陵府的世家大族。 苏青白来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刚好与张月鹿走了个照面。 张月鹿下意识地看了白英琼的一眼。 师姐师妹互相对视,白英琼分明什么也没说,张月鹿却明白了,这不是巧合,而是白英琼的特意安排。 这并不奇怪。虽然两人在名义上是师姐妹,但从年龄上来说,白英琼更像是长辈。 上了年纪的长辈总是热衷于为年轻的后辈做媒拉纤。 白英琼并不例外,从她的角度来看,张月鹿多半要嫁人的,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肉烂在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过白英琼毕竟不是正经长辈,所以她不会像澹台琼那样用强,只是创造一个机会,至于能否把握住机会,就要看苏青白的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白英琼一个人的意思,其他慈航一脉之人也都乐见其成。 张月鹿并没有说什么。只要给她拒绝的权力,她就不会有异议,也不会翻脸。毕竟你介绍你的,我不能干涉,我拒绝我的,你也不能干涉,大家都好。 也有人不愿意给张月鹿拒绝的权力,比如张月鹿的母亲澹台琼,于是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白英琼淡淡一笑:“小苏也是咱们慈航一脉的自己人,只是青霄久在玉京,所以见得不多,日后可要多多亲近。” 张月鹿平静道:“这是自然。” 苏青白礼节性一笑,便不作声。 与那些在真武观门口的年轻公子哥相比,苏青白无疑是真正的世家公子,无论是修养,还是其他,都让他没有那么轻浮浅薄,反而在那些人的衬托下,显得他如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正如他的名字,青白。 白英琼顺水推舟道:“小苏,代我送送青霄。” “是。”苏青白轻轻应了一声。 张月鹿此来是与白英琼搞好关系的,不是来撕破面皮的,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不置可否,当先出门。 白英琼将两人一直送出了院门。 苏青白又回头看了白英琼一眼,刚好对上白英琼的目光,立时想起了白英琼的交代。 “小苏,这次见张青霄,只是初步交流一下,争取留个好印象,她这种女子,心高眼高命高,不能急,也急不来,太上道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白英琼的住处距离真武观并不远,所以张月鹿是徒步走过来的,并没有乘坐马车。 走出一段后,苏青白才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久闻张师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得见师姐仙颜,真是缘分。” 齐玄素很早前就说过,其实张月鹿有些阴阳怪气的天赋,此时的回应便带着几分凉意:“是缘分吗?都说缘分天定,我看是缘分人定才对。” 苏青白无言以对。 张月鹿始终快走几步,并不与苏青白并肩而行,淡淡道:“我知道回真武观的路,就不劳烦苏公子相送了。另外,最近雷真人安排的差事比较多,若是与案情无关,还是少些联络为好。” 苏青白欲言又止。 张月鹿不理会他,径直向前。 苏青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张月鹿的身后。他若是那种轻易打退堂鼓之人,也不会被白英琼委以重任。 张月鹿不再开口说话,这是她的第二阶段,视若无睹。第一阶段是好言相告,第三阶段则是动手不容情。 她是如此对待那些公子哥的,也打算这样对待苏青白。 说到底,张月鹿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的,她的脾气不好,虽然相貌不错,但也没到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地步,这些人如苍蝇一般围上来,为的是什么,大约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背景和日后的前程。 她能理解这份功利心思,却不认可,更不打算用自己去成全他们。 所以,统统滚蛋。 又走了一段之后,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唱歌之人大约是自学成才,时而有调,时而走调,愣是让人听出几分诗朗诵的意思。 苏青白是音律一道的行家,不由皱起眉头。 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却是猛地怔住,满脸不敢置信。 第五章 我想你 齐玄素想象过很多两人见面的场景,比如在交手的时候被打落了面具,比如在一个细雨朦胧的时节撑着伞在石桥上不期而遇,比如张月鹿陷入险境时他从天而降等等,唯独没有想过这等场景。 齐玄素离开雷小环的院子之后,知道张月鹿访友未归,便独自出了真武观,在道观门前的长街徘徊。 大约是心中忐忑的缘故,他忽然想起这首七娘很喜欢的《双调乔牌儿》,不由哼唱起来。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大。 无论儒门、道门、佛门,踏歌而行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反而颇受推崇,许多高人出场都是人未至声先至,慈航一脉中甚至专门有一门由此延伸出来的神通,名为“大慈雷音”,只是像齐玄素唱得这么有特点的,却是不多。 张月鹿听过这首曲子,那是在云锦山,两人刚刚离开上清宫,正准备返回上清镇。 忽而云聚风起,飘起雪花来,不一会儿,雪越来越大,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雪之象。 从上清宫到上清镇的距离着实不短,两人只能冒着风雪朝遥遥可见的上清镇走去。 当时的齐玄素便哼唱着这首曲子,其中词句让她感触颇多,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来很是后悔的决定。 “天渊,过完年我们就回玉京去。” 没想到,差点就是诀别。 当齐玄素转过一个拐角,看到了满脸惊诧的张月鹿。 齐玄素怔住了,也僵住了,一动不动。 两两对视。 良久,齐玄素终于回神,干巴巴道:“我……回来了。” 张月鹿低敛了眉眼,轻声道:“回来就好。” 齐玄素也想过许多两人相见时的反应,或是两人抱头痛哭,或是张月鹿横眉怒目,却没想到会如此的……平常。 就像一位游子远游归来。 积攒了多时的感情本该是热烈的,在这一刻反而是内敛了。 不过张月鹿远没有她表现的那般平静,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回来就好。” 齐玄素大步向张月鹿走去。 张月鹿站在原地没动。 在马上就能拥抱张月鹿的时候,齐玄素又生出几分怯意,好似近乡情更怯,双手在距离张月鹿的双肩还有大概半尺距离的时候停滞不前,最终慢慢放下。 张月鹿望着他,轻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好。”齐玄素点头道。 张月鹿主动握住齐玄素的手,拉着他往真武观走去。 在张月鹿停下脚步的时候,苏青白也随之停下了脚步。他远远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又看了眼那个对自己不假辞色却主动拉住另一个男子的手的女子,默默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这个难掩落寞的身影,都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这段路程,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显得这段路程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裴小楼提前安排的缘故,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什么人,甚至连灵官都没见到半个。 直到来到张月鹿的院子。 刚一进门就遇见了沐妗。 沐妗两眼瞪大,仿佛见鬼一般,伸手指着齐玄素,微微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低声道:“干你的差事去。” 不等沐妗反应过来,张月鹿已经拉着齐玄素走远了。 沐妗愣愣地转身望着两人的背影,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来到张月鹿的书房,因为门是锁着的,所以张月鹿在前面开门,齐玄素在后面等着。 刚一进门,张月鹿的身子便僵住了。 因为齐玄素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她。 张月鹿没有反抗,任由齐玄素抱着她,沉默不语。 齐玄素把头埋在张月鹿的青丝中,轻声道:“青霄,我很想你。” 张月鹿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嗓音格外轻柔,仿佛怕吓到齐玄素一般,又带着几分颤抖:“这段时日,你到哪里去了?我……我还以为你死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本也以为我死了,不过是东华真人救了我,给我装了一颗‘副心’,让我得以起死回生。” 张月鹿显然听说过“副心”的名头,不由道:“我听说一颗‘副心’就要几万太平钱,东华真人好大方。” 齐玄素顺着说道:“这世上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方,东华真人救了我之后,又给我安排了一项特殊的差事,所以我不能回来见你,也不能告诉你我还活着。” 张月鹿并没有怪齐玄素,第三次重复道:“回来就好。”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张月鹿,感受着张月鹿身上的清香。 他的话是假的,可他的心情是真的。 他的确很想张月鹿,总是会想到张月鹿,哪怕在梧桐院见到李青奴这位大花魁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张月鹿。 不知何时起,张月鹿的身影便铭刻在了他的心头,这与张月鹿是什么人无关,只与张月鹿这个人有关。 许久后。 “天渊。”张月鹿唤了一声,声音不再轻柔,却十分动情。 齐玄素轻轻嗯了一声。 张月鹿道:“手往下一点。” 齐玄素一怔,随即顺从地把手从肩头移动到了女子的腰间。 张月鹿得以艰难地扭转身形,齐玄素恍然,也配合地放松了环着女子腰肢的双手,留出足够的空间。 不多时后,张月鹿不再背对着齐玄素,变为两人面对着面,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更是呼吸相闻。 两人对视。 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抱着张月鹿,早在剿灭迪斯温的时候,齐玄素就抱过张月鹿,可如此亲密的拥抱,却还是第一次。 齐玄素也得以近距离地仔细端详张月鹿,只见她肤白似雪,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鼻尖上有点点汗珠,低垂了眼睑,睫毛微微颤动着。 她似乎有些……紧张?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毕竟是个没有嫁人的姑娘家,一开始还能强作镇定,在齐玄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片刻后,终于是有些经受不住齐玄素的目光,微微撇过头去。 可这一扭头,却是把耳朵露了出来,刚好可以看到从她的耳根到脖颈,都泛着可疑的微红颜色。 很难想象,那位脾气不算好且不近人情的张副堂主也会有这样小女子的一面。 齐玄素心头涌起万般思绪。 过去种种,太清市的初见,西域的风雪,从玉京到上清府的归途漫漫,飞舟的诀别,乃至于江陵府的再见面,直到今日的此时此刻。 从最开始的畏惧和戒备,再到后来的念念不忘。 张月鹿把头伏在齐玄素的胸膛上。 没有心跳,只有一片沉寂。 不知为何,张月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张月鹿伸手轻轻推开了齐玄素,稍稍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仔细打量着齐玄素全身上下。 齐玄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奇问道:“你看什么呢?” “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张月鹿回答道,“还不错,勉强算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齐玄素问道:“那么你呢,你最近还好吗?” “我?我当然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不好的。”张月鹿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会寻死觅活吧?那就不是我了。” 齐玄素道:“我听裴真人说,你很拼命,经常几天不眠不休。” 张月鹿没有接茬,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了,如今我是天罡堂的第八副堂主了,我还给你留了位置呢,你还回不回来?” 齐玄素低声道:“东华真人……把我调到了紫微堂。” “是这样啊。”张月鹿顿了一下,“那也不错,毕竟紫薇堂是九堂之首。” 两人之间又有了片刻的沉默。 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 “你先说。”张月鹿转开视线。 齐玄素忽然觉得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就像喝醉了酒,干巴巴道:“你……我想你了。” 张月鹿低着头:“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你想我吗?”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一字一字道:“我想你。” 第六章 醉生梦死 都说小别胜新婚,屈指算来,齐玄素与张月鹿已经分别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其中欣喜可想而知。 齐玄素又偷偷握住了张月鹿的手。 他不向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更喜欢江湖厮杀的生活,却很享受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 齐玄素转头望去,只见张月鹿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见齐玄素望来,她微微一笑:“我们出去走走?” 齐玄素自然不会拒绝,与张月鹿一道出门。 张月鹿所在的院子风景不错,与其他院子共用一座大湖,或者说几座院子本就是绕湖而建,都是半开放式的结构,临湖的一面没有院墙,而此湖又与真武湖相连。 湖畔不远处有座凉亭,以一条曲折水廊与堤岸相连,齐玄素拉着张月鹿来到亭中,两人依着亭子的“美人靠”坐下,双手仍是握在一起。 齐玄素看了眼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手抽回去呢。” 话音方落,张月鹿不动声色地把手抽走,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齐玄素道:“因为你给人的印象总是很严肃端庄。” 张月鹿哑然失笑道:“做事的时候当然要态度端正,这样才能让别人信服,可是在你面前,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齐玄素又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张月鹿的手掌翻转,也将齐玄素的手握住了。 双手相握,齐玄素只觉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张月鹿轻轻地靠在齐玄素的肩上,轻声问道:“天渊,这段时日以来,你都去了哪里?” 齐玄素神色有了瞬间的僵硬,随即说道:“这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套用话本里的一句话,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你出事之后,我就戒酒了。”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心中感动,故作惋惜道:“可惜,我还专门准备了好酒,看来你是无福消受了。” 张月鹿眼神微微一亮:“不可惜,你现在回来了,我自然也可以破戒了。” “你等我片刻。”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转身离开小亭。 不多时后,齐玄素便去而复返。 齐玄素花费两个太平钱专门定制了个精致的锦盒,还配了两只玻璃杯,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张月鹿好奇道:“这是什么酒?该不会是西洋的红酒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不懂酒,不过肯定不是红酒,你还是自己看吧。”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借过锦盒,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并没有太过在意,随手揭开盒盖。 下一刻,张月鹿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天渊,你是从哪弄来的?” 齐玄素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是好酒吧。” “当然是好酒。”张月鹿竟是有些激动,又有些感动,“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你还记在心上。” 齐玄素立刻开始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得益于散人的惊人记忆力,齐玄素很快就想起来了。 那是离开凤凰楼之后,他坐在台阶上醒酒,两人谈起了女儿红和状元红。 然后张月鹿说:“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这玩意就是传说中的“醉生梦死”?专供真人喝的酒?化生堂的这帮人连这种好东西也往罐子里装?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普通人喝了就会失忆,只有天人才能喝,必然有价无市,多半是卖不出去的存货。 齐玄素望向锦盒中的那瓶酒,压下心头震惊,玩笑道:“我当然记得,要不是那次萍水相逢,我也不能被大名鼎鼎的张副堂主垂青。” 张月鹿一时间不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问道:“你怎么叹气?是不喜欢吗?” 张月鹿赶忙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不过你为了这瓶‘醉生梦死’,应该费了许多心思吧?” 齐玄素如实说道:“没费心思,就是顺手得来,不算什么。” 张月鹿却不这么想,只当齐玄素不愿让她过意不去才故意这么说,其实是过程曲折,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却是没什么能送你的。” 齐玄素不免汗颜,赶忙道:“这件礼物其实是赔罪的。我不要你送我什么,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师父是谁,我齐玄素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是因为你是你,仅此而已。” 张月鹿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天渊,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呢?” 齐玄素正色道:“当然是真心话,我若是赌咒发誓,那才是哄你。” 张月鹿目光柔和,并无半分咄咄逼人之意,只是问道:“你说这件礼物是赔罪的,又有什么说法?” 齐玄素道:“那就要一边喝酒一边说故事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现在只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喝了‘醉生梦死’之后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吧?” “那倒不会,只要少喝就是了。”张月鹿取出锦盒中的两只酒杯摆在石桌上,又除去酒瓶的封口,分别倒满,酒液竟是呈现出剔透的琥珀之色,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煞是好看。 齐玄素端起一杯,放在鼻下轻嗅,立时便有了一分醉意。 张月鹿也端起自己的那一杯,十分斯文地抿了一口。 “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从哪里说起好呢?”齐玄素轻轻摇晃酒杯,望向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陷入回忆。 张月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不如从盐泽开始说起?”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缓缓僵住。 张月鹿又喝了一小口酒,接着说道:“或者从措温布说起也可以。” 齐玄素猛地咳嗽一声:“你都知道了?” 张月鹿微笑不语。 齐玄素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月鹿轻声笑道:“你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才真正知道的。” 齐玄素立刻明白自己上当:“好啊,原来你在诈我。” “起初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毕竟你已经‘死’了,还是我亲眼见证的。” 张月鹿仅是今天一天露出的笑容就比过去半年还多,此时她以手托腮,一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地望着齐玄素:“就算知道你没死之后,我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直到你说要向我赔罪,我就不得不多想了,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被我否定的猜测,我忽然发现过去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所以我就……” “你就顺势试探了我一下,我的反应刚好证实了你的猜测。”齐玄素苦笑接口道。 张月鹿笑了一声:“我该你叫你齐玄素呢?还是该叫你魏无鬼呢?” 齐玄素眨了眨眼:“当然是齐玄素。” 张月鹿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并无半分不悦,反而还有几分慵懒妩媚。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道:“是我杀了万修武。”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齐玄素奇怪道:“你不生气吗?我原以为你会大义灭亲,将我缉拿归案。” 张月鹿叹了口气:“天渊,谁都可以抓你,唯独我张月鹿不能抓你。”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 张月鹿紧望着他,轻声道:“我不做圣人,也不做小人。” 7017k 第七章 坦白(上) 既然张月鹿都知道了,那齐玄素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边喝酒,一边从头开始讲起。 当然不是从他在星宿海中醒来开始,而是从他被东华真人救下开始。 除了开头不一样,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齐玄素的亲身经历。 齐玄素先是讲了在盐泽的飞龙客栈遇到了第八天养,以及与“天廷”结怨。 然后又讲了“奉命”去了措温布的事情,调查白玉堂,并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应龙”坠落,也见到了慈航真人。 齐玄素不由感慨道:“我当时没想到,竟然会是慈航真人,我的身份之所以暴露,多半也是因为慈航真人的缘故。” 张月鹿并不否认,慢慢解释道:“我与师父书信往来的时候,师父在信中提过一句,她曾在措温布的湖畔见过一人,自称魏无鬼,却身怀道门功法,让她印象深刻。” “我当时只觉得一切都连起来了。你与第八天养在盐泽的飞龙客栈相识,合力击杀‘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参与了‘杀鹰屠犬大会’,然后去往西戈壁,见到秦无病,又出现在措温布的湖畔,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你离开措温布后,遭到风伯的追杀,去了西京府,借助道门的力量逼退风伯,又遇见了裴真人。” “你离开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万修武,对万修武痛下杀手,然后凭借裴真人的令牌进入鬼关,见到了三大阴物。过关之后,你来到龙门府,又很快离去,最后出现在紫仙山,再次遇到第八天养,并帮助第八天养破案。” “我说的对不对?”张月鹿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震惊不是假的,只能道:“厉害,佩服。” 张月鹿好奇问道:“我还有几点不明白,你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我也不会强求。” 齐玄素道:“但问无妨。” “那我可真问了。”张月鹿道。 “问就是。”齐玄素道。 张月鹿略微斟酌言辞:“你去鬼关做什么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知道道门的谪仙人补全计划吗?” 张月鹿一愣,若有所思道:“我有些印象,好像是与散人有关。” 齐玄素解释道:“道门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结果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 “按照道理来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你还记得盂兰寺吗?” 张月鹿是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了:“那次……我被谢秋娘缠住,你被衍秀和尚暗算,又遇到巫罗神力。我当时真怕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我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 “就在不久之后,你就成了玉虚阶段的修为,你所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你之后,你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齐玄素叹道:“当时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妖丹,而是一块玉,后来我才知道,那种东西叫作‘玄玉’,因为巫罗神力的缘故,‘玄玉’与我融合,让我的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 张月鹿挑了挑眉:“为什么骗我?” 齐玄素道:“因为与巫罗神力有关,我怕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然后被你大义灭亲。” 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齐玄素心中无奈又悲哀,不过他并不后悔,也没有后悔的余地,谁让他在认识张月鹿之前就已经是清平会的成员了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张月鹿知道他其实是清平会的成员,杀万修武是一回事,加入隐秘结社又是另外一个性质了,哪怕他并非真正自愿,他也不敢去赌张月鹿会如何反应。他相信自己总有脱离清平会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他就能堂堂正正地面对张月鹿,这些不堪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张月鹿轻哼一声,表示不满。 齐玄素又去握她的手。 张月鹿倒也没有躲闪,任由他握住,看来并不是真的生气,或者说不是十分生气。 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后来,我找到了白玉堂的所在,不是在措温布的西戈壁,而是在措温布的东绿洲,不过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人去楼空,唯独留下了这块‘玄玉’。” “我怀疑与措温布的化生堂作坊有关,你应该知道,上官敬真人之所以乘坐‘应龙’出现在措温布,就是为了镇压了作坊中失控的‘大阿修罗’。我当时为了调查此事,混入了‘客栈’的队伍,也在现场,还浑水摸鱼拿到一颗‘血丹’,那具‘大阿修罗’应该是被白玉堂的人操纵。” “对了,在‘玄玉’旁边还有一封信,是白玉堂之人留给清平会之人的,大概意思就是说这块‘玄玉’是两家早就说好要交给清平会。因为事情出现变故,被道门发现踪迹,白玉堂不得不提前撤退,便将‘玄玉’留在了此地,等着清平会的人登门自取。”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结果阴差阳错地被你截胡。” 齐玄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带着这块‘玄玉’离开措温布,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先是被风伯追杀,去了西京府,因为裴真人与东华真人、雷真人的关系,所以裴真人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在裴真人那里养伤,雷真人是我的顶头上司,还传了我一套‘澹台拳意’。” “后来,我离开西京府,路上与万修武狭路相逢。我们的恩怨,想必你也调查清楚了,我见他只有一个人,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与他来了场十分公平的生死相搏。大约是老万这几年享福多了,手艺生疏,结果死在了我的手中。” “我知道无墟宫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杀万修武的凶手,于是我就来了个反其道行之,去了鬼关,然后见到了三大阴物。” “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不是我主动要见他们的,是那块‘玄玉’,莫名其妙把我带进了鬼国洞天,然后我就见到了三大阴物,分别是殷先生、万师傅、白夫人。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玄玉’要以神力开启,是补全谪仙人的关键物事,他们帮我开启了‘玄玉’,却也要我帮他们一个忙。” 齐玄素老老实实把鬼国洞天的经历都和盘托出。 在他看来,也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三大阴物也是道门成员,与他们有所交集,并不是什么犯忌讳的大事。 果不其然,张月鹿听完之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7017k 第八章 坦白(下) 张月鹿这才明白师父慈航真人为何否决了她关于调查鬼国洞天的提议,一来是鬼国洞天的确重要,不好轻动,二来就是三大阴物与道门的关系微妙,若是贸然进行调查,很可能会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出现什么变故。 从争夺大掌教尊位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马蜂窝,在真正决出胜负之前,三位大掌教候选人谁也不会去主动捅这个马蜂窝。 “第二个问题。”张月鹿收回思绪,“那个小姑娘是谁?” 齐玄素轻声道:“她叫柳湖,是上次江南大案的幸存者。” 张月鹿一震。 齐玄素继续说道:“你是此案的亲历之人,应该还记得方林候,也还记得方林候名下的股份。江南大案涉及到的股份都是从太平钱庄走账,而且是不记名的账户,很难追查。而这些股份不全是方林候一个人的,还包括他手下分钱的那些人,只是统一挂在方林候的名下。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分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事发之后,方林候被杀,他的属下也死的死,抓的抓,剩下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敢提起此事。所以这笔钱至今还躺在太平钱庄的户头上。” 张月鹿问道:“柳湖是方林候的女儿?” 齐玄素摇头道:“柳湖不是方林候的女儿,而是方林候属下的女儿。方林候身为二品太乙道士,位高权重,也不精通经济之道,不能亲自管账,所以有一个人专门为他管账。这个人便是柳湖的父亲。早在案发之前,他就已经被灭口,柳湖是唯一的活口。”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道:“看来你这次隐藏身份查案,收获很大。” “具体如何,我也不是都知道。”齐玄素道,“我奉命护送她前往辽东,途中再次遇到了‘客栈’的杀手。” 张月鹿立刻想起来了:“我们上次遇袭……” 齐玄素点头道:“虽然不是一伙人,但大有干系,你断了幕后之人的财路,所以对你痛下杀手。柳湖则是关系到几十万太平钱的去向归属,所以要捉拿活口。据我所知,上次袭击我们的那伙人的头领人称‘常三爷’,是个狠角色,比我后来遇到的那伙人要厉害许多。”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江南大案爆发的时候,就是东华真人主张严查彻查,声言要以此为契机在黑幕之上凿开一条缝隙,最后却不了了之。如今看来,东华真人仍旧没有罢休,不过是由明转暗。” 齐玄素听张月鹿这么一说,再结合自身的经历,也有些回过味了。 第一,裴小楼显然知道柳湖的存在,却乐见其成。第二,按照张月鹿所说,东华真人主张严查江南大案。第三,张月鹿因为在江南大案中立下功劳,得了地师青眼,被提拔为副堂主。第四,收养柳湖的菩萨蛮是清平会之人,与七娘关系不浅,而七娘又与裴小楼、雷小环有着密切关系。第五,慈航真人并非一开始就参与到彻查江南大案之中, 而是在张月鹿遇险之后,才开始插手其中。 如此看来,局势已经逐渐清晰。裴小楼、东华真人、地师都是全真道之人,他们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从未有过改变。从慈航真人的态度来看,正一道最初似乎是秉持中立,或者说作壁上观,直到张月鹿这个愣头青入场之后,才不得不下场。 那么幕后之人是谁,似乎已经不必多说。总不会是远走西域的西道门或者已经成为皇室勋贵的北道门。 当然,涉及到利益,这个道那个道,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必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概率也有全真道之人参与其中,不过被以地师为首的全真道直接“大义灭亲”。甚至正一道在开始秉持中立,也是因为有自己人参与其中,只是局势变化,正一道为了大局考虑,也放弃了这部分人。 齐玄素问道:“青霄,上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方林候,是哪一道之人?”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齐玄素的意思,回答道:“上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全真道之人,方林候则是太平道之人。杀了太平道的人,太平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反手就以失察之罪将全真道的掌府真人调离了江南道府。” 齐玄素已经可以脑补出一场大戏,新任府主带着使命空降江南道府,与江南道府内部的贪腐势力明争暗斗,暗流涌动,敌我难辨,波谲云诡,又牵涉到上层的明争暗斗,最终两败俱伤。 齐玄素道:“这就对上了,我觉得把柳湖送去辽东,应该与这位前江南道府掌府真人有关。我之所以去龙门府,就是要接上柳湖。至于是谁把柳湖安排在龙门府,我也不得而知。” 张月鹿若有所思:“看来想知道此事的全貌,只能去询问东华真人了。” 齐玄素表示赞同。 张月鹿最后问道:“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紫仙山的事情。现在看来,紫仙山大案其实是江南大案的延续,两案并审也是早晚的事情。你去紫仙山也是东华真人的授意吗?” 齐玄素苦笑一声:“这其实是个巧合,若非为了躲避‘客栈’的杀手,我是不会走紫仙山的。到了紫仙山后才发现石门县因为连环杀人大案而被青鸾卫封锁,负责查案的人便是老熟人第八天养,我起初没有多想,只想着帮他破了案子。没有想到,这个案子越查越大,各种线索都指向了主事道士刘复同。” 张月鹿毕竟是此案的经办人,对于案情是了解的,道:“于是你们就联合另一个主事道士苏染把刘复同拿下了。” 齐玄素点头道:“若是没有苏染,我们连天乐宫都进不去,不过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因为苏染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所以事后我又去见了苏染。” “你把苏染杀了。”张月鹿自始至终就不相信是第八天养杀了苏染,只是没有证据。 齐玄素道:“准确来说,是苏染想要杀我。青丘山一脉的狐狸们实是太平道的异类,竟然是个卫道士,她认为紫仙山是道门的污点,意图将紫仙山毁去,所以刘复同是她的绊脚石,她要将刘复同拿下。我发现了蛛丝马迹,她也要将我灭口。可惜,她小瞧了我,结果就像万修武一样,死在了我的手中。” 张月鹿长长叹了口气:“经你这么一说,我差不多明白了。无论苏染的出发点是什么,这都是一场内斗,若不是他们内斗,这桩案子也不会暴露出来。不过你才是关键,如果不是你杀了苏染,那么紫仙山的局势不会失控,正因为你杀了苏染,事情闹大,这才遮掩不住,而且因为事发突然,紫仙山背后的那些人甚至来不及补救,只能匆忙灭口,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才是首功,东华真人把你升为主事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笑道:“分明是咱们两人通力协作,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月鹿举起酒杯,微笑道:“那……为了咱们的通力协作,我敬你一杯。” 齐玄素也举起酒杯,与张月鹿轻轻一碰。 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不愧是专供天人饮用的“醉生梦死”,齐玄素立时有了八分醉意,昏昏沉沉,不得不以修为化解酒力。 张月鹿的酒量要更好一些,修为也要更高一些,眼睛中闪着光,灿若星辰,脸上泛着红晕,明艳动人。 醉眼看美人,齐玄素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张月鹿放下酒杯,伸手在齐玄素的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当然是看你了。”都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齐玄素本就不是什么怂人。 喝了酒的张月鹿脸色通红,看不出有没有害羞脸红,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齐玄素只是盯着张月鹿看,不说话。 张月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头望向亭外湖水。 此时天色将近黄昏,夕阳西下,将整个湖面映成橘红颜色。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 他忽然有些伤感。 他向张月鹿的坦白了许多,可仍旧隐瞒了许多。他何尝不想开诚布公、以诚相见,只是…… 便在此时,张月鹿调整好了心情,又偷偷地瞟向齐玄素,却发现齐玄素怔怔出神,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初相识时的好奇又从张月鹿的心底翻涌出来。 他为何哀伤?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经历了什么? 只是不等张月鹿开口发问,齐玄素已经驱散了这些许忧伤——他本就不是喜欢伤春悲秋之人。 然后齐玄素发现了张月鹿的偷瞟,立刻扭头望去, 这已经不知道是两人的第几次对视。 从最开始的些许羞涩,到现在已经变得愈发熟练和坦然。 齐玄素用张月鹿的话问道:“看什么呢?” 张月鹿用齐玄素的话答道:“当然是看你了。” 7017k 第九章 醉酒 情人之间的独处时光总是短暂,一眨眼就过去了。 转眼之间,已经是月上中天。 好大的一轮明月挂在如洗的夜空之上,倒映出满湖的月色。 一瓶“醉生梦死”被两人喝了大半,哪怕两人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同时不断以修为化解酒力,仍旧是醉了。 齐玄素喝得少些,大约醉了五六分,张月鹿喝得更多,虽然她修为更高,但还是醉了七八分。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齐玄素玩笑道:“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张月鹿摇头道:“这是什么地方,让别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再有,你自己都站不稳了,还背我,我怕咱们两个一起滚到湖里去。” 齐玄素本就是玩笑之语,自然不会强求,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起往回走去。 张月鹿还不忘捎带上没有喝完的小半瓶“醉生梦死”。 万幸,张月鹿的书房位于整个院子的最深处,与前院隔着一道月亮门,若无的她的传召邀请,一般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十分幽静。所以这一路上竟是没有看到半个人,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来到书房门前。 说是书房,其实是内外三间,内两间就是张月鹿的起居室,外间充当办公的签押房和会客厅。 然后张月鹿有些反应过来:“你今晚打算住哪?你的房间应该在雷真人那边吧。”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什么住哪,我们不是要彻夜长谈吗?” 若是平时的张月鹿,自然不会同意,不过此时张月鹿醉得厉害,虽然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但脑子昏沉,竟是点头答应下来:“好,我们就彻夜长谈。” 两人进了书房,齐玄素去点蜡烛,张月鹿随手把“醉生梦死”放在桌上,转身去了内间。 她似乎忘了齐玄素的存在,因为她的动作十分自然,就如平时独自一人。她似乎又没有忘记齐玄素的存在,因为她还不忘随手锁门。 齐玄素只好坐在茶几旁的长椅上。 没过多久,齐玄素听到里面竟然响起了水声。从声音大小来判断,不是洗脸,应该是沐浴。 若论繁华,金陵府不逊于帝京或者玉京,真武观作为金陵府最大的道观,常常接待地位尊崇的要人,所以除了占地广阔之外,内里也是十分不俗。 就拿张月鹿的居处来说,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书案上面的纸笔墨砚显见都是上品,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都上等的细瓷,而且摆有花瓶、古玩。 虽然已经有了煤油灯,但许多人认为蜡烛更有格调。所以还有各色烛台,四个角落是等人高的立烛台,也有摆在桌案上并罩着灯罩的矮烛台,甚至上方还悬挂着垂有流苏的八角宫灯。若是全部点亮,大放光明,能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除此之外,就是庞大的管道系统了,真武观早已告别了人力提水,而是通过铁质管道直接引水入户,想要用水,只要打开水阀就行,自然可以随时洗澡,而不必像过去那样还要先去烧水。 当然,寻常百姓乃至于普通的富户,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齐玄素听着隐隐约约的水声,思绪不由开始飘散,想象着里面的景象。只是他的想象力着实匮乏,只能想象出水气弥漫和若隐若现的人影。 不知何时,水声停了。 齐玄素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此时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所有细微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齐玄素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应该是张月鹿在穿衣服。 再有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门闩被打开。 张月鹿再次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张月鹿沐浴之后,头发还带着淡淡湿气,随意披散下来,换下了那身正装鹤氅,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衣裙。 正所谓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道门十个女子中有半数喜欢穿白衣的,张月鹿却不太喜欢穿着白衣,或者说她不喜欢穿纯白色的衣裙,总要点缀些其他颜色,此时她的衣裙就是以青白二色为主,没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婉约温柔。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月鹿。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身旁,占据了长椅的另外半边,沐浴之后的她,醒酒几分,又没有完全醒酒,盯着探出裙摆的鞋翘,怔然出神。 齐玄素嘴上说着要彻夜长谈,可到了此时,反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张月鹿抬起头来,说道:“再说一说你离开江陵府后的经历吧。” “好。”齐玄素一口答应下来,嗅到张月鹿身上的幽香,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伸手取过桌上的小半瓶“醉生梦死”,喝了一小口。 接下来,齐玄素从坐船开始说起,如何遇到许寇,又如何遭遇倭寇,还有沈明书的所作所为等等。 张月鹿专心聆听,偶尔也会从齐玄素手中接过酒壶,喝上一小口——因为酒杯被留在了亭子中,所以两人干脆直接用酒壶喝酒了。 就这么一人说,一人听,共用一个酒壶喝酒,十分和谐。 直到齐玄素提及了李青奴。 “李青奴,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花魁?”张月鹿状若无意地问道。 齐玄素酒意上涌,没有听出这句话中潜藏的危险意味,随意说道:“我们在上清府见过的。” “我知道。”张月鹿似乎酒醒几分,思路变得清晰起来,“你和她很熟吗?我当时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她怎么知道你的身份?” 齐玄素一惊之下,同样酒醒几分,竟是生出几分急智:“其实是我大意了,我当时把面具给了柳湖,没有遮掩真容,不小心被她认了出来。好在她不是道门中人,不知道齐玄素当时是个‘死人’,我便将错就错。” “是这样吗?”张月鹿望着齐玄素,酒意又开始上涌。 “当然是。”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辞,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了白狐脸面具。 张月鹿接过白狐脸面具,翻看了几下,不置可否。齐玄素画蛇添足道:“我还跟她达成了一笔交易,我帮她对付陆家公子陆云风,她帮我把柳湖安全送到辽东。” “醉生梦死”不比凡酒,哪怕是千杯不醉的张月鹿也醉了,所以此时的张月鹿与平时大不一样,仿佛变了一个人,她闻听此言,嘿然一声:“英雄救美。” 齐玄素一下子酒醒了八成,赶忙撇清自己:“是公平交易。” 张月鹿露出一个深意笑容,朝齐玄素挑了挑眉头:“陆云风打李青奴的主意,有人帮李青奴出头。我就没有这等运气了,当初李天贞打我的主意,却没人帮我出头,我只能靠自己。” 齐玄素有些哭笑不得,平时的张月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再者说了,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张月鹿,什么出头,根本无从说起,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看来她是真的醉了。 齐玄素是这样的想的,却不能这样说。 他又转念一想,李天贞何许人物,李家正宗嫡系公子,在家族同龄人中,可能只逊于不同辈的李长歌。而那时候的张月鹿应该初到玉京不久,张家旁支出身,李天贞可以自由出入真境别院,她却不能随便进入大真人府,当时的她也不是慈航真人的钦定传人,而是众多弟子之一,更没得到地师的青眼。 她面对李天贞,除了那个姓氏,再没有其他助力了。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拿这件事来说明张月鹿如何背景深厚,连李天贞都不放在眼里,但其实是倒果为因了,对于张月鹿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果不是她心思过人,以言语架住了李天贞,让他同意赌斗,最终逼得他离开玉京,那么她的下场恐怕不会很好。 只是她生性要强,从不肯在别人面前显露半分软弱,更不会将心中的无助、委屈、惶恐等情绪付诸于口,永远都以强硬、坚韧、大气示人,好似她才是那个到死心如铁之人。 恐怕只有真正酒醉之后,又是在生死与共的齐玄素面前,她才会稍稍显露几分。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生出极大的怜惜之意,又生出一股豪气:“不就是一个李天贞吗,放心交给我,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找补回来。” 张月鹿笑而不语,只是小口喝酒。 “你不信?”齐玄素问道。 “我信。”张月鹿道,“我当然相信。” 齐玄素劈手夺过张月鹿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我说到做到。” 张月鹿又从齐玄素手中拿过酒壶:“然后呢,你帮李青奴对付了陆云风之后又怎样了?” “还能怎样,自然是赶着回来见你了。”齐玄素不敢再乱说话,“裴真人通知我之后,我一刻也没久留,归心似箭。” 张月鹿眨了眨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齐玄素斩钉截铁道。 张月鹿的眼神越发明亮,却低头浅浅喝了一口酒。 最终,两人都喝醉了。 在长椅上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7017k 第十章 春梦了无痕 齐玄素好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也好久没有睡得这般舒服了。 他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美梦,梦中没有黑沉沉的大山,没有诡异的黑影,也没有各种让他不明白的物事。 有的只是一段旅程,草长莺飞,日头正好,东风浩荡,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道路两旁是开得正盛的如雪梨花,又夹杂着绚烂的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两人走得不急,也不在意到底要去哪里,就是结伴而行。 似乎要走到天荒地老。 只是忽然之间,风云突变,从天际尽头,一线黑沉迅速蔓延过来,黑云压城,风起雨落,狂风骤雨扫落了无数桃花、梨花。 似睡似醒之间,齐玄素隐隐约约听到好大的雷声、风声、雨声。 虽说雨声好入眠,但齐玄素还是在轰隆隆的雷声和激烈的雨声中,从一场好睡中缓缓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是白色的纱帐。 然后他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八步床上,这种卧具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 齐玄素愣了片刻,很快便回想起来,昨晚他和张月鹿说是彻夜长谈,其实就是一起喝酒,喝到最后,谁也抵受不住“醉生梦死”的后劲,一起醉了过去。 不过他记得当时应该是在长椅上才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扭头床外望去。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再有就是用屏风隔开的小间,屏风上是山水草木和道门祖师们的诗文。 此时妆台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满头青丝仍是没有任何束缚地随意披散,背对齐玄素。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张月鹿。 瞧这架势,多半是张月鹿把齐玄素从外面的长椅上搬到了床上。毕竟张月鹿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醒酒更早。 张月鹿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怔怔出神,听到背后传来声音,转头望向齐玄素:“天渊,你醒了。” 齐玄素低低“嗯”了一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张月鹿看了眼怀表,答道:“大概六个时辰。” 齐玄素坐起身来,发现除了鞋子之外,外袍也被脱去了,只剩下里衣。 至于为什么在大夏天的天气里,齐玄素要穿内外两件,只能说到了归真阶段之后,已经不怎么怕热。 都说天人寒暑不侵,可境界修为带来的变化并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突变,而是缓慢积累的循序渐进,归真阶段已经有了部分天人神异,只要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极端天气,寻常的冷热变化都不算什么。 这就像两人喝“醉生梦死”,名义上是天人才能饮用的酒,可归真阶段也能喝,只是醉得更快一些,醒酒的时间更长一些。 再有就是,道门的风气如此。五代大掌教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道门中人什么时候都要仪容端庄,甚至是一丝不苟。 齐玄素感叹道:“不愧是‘醉生梦死’,名不虚传,我好久没有睡得真么舒服了。你呢,你又睡了多久?” 张月鹿扭过身来,面向齐玄素,板着脸道:“大概四个时辰左右,你让我错过了今天的副堂主议事。” 齐玄素怔了怔,小心翼翼道:“那岂不是说,我们的事情已经是公之于众了?”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窃喜?” “有吗?”齐玄素满脸无辜。 张月鹿还是盯着他。 就在齐玄素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张月鹿忽然一笑:“没有什么副堂主议事,前天的时候,雷真人已经交代过了,这几天主要是分头看案卷。” 说到这里,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雷真人该不会提前跟你通过声气吧?” 齐玄素哪里会承认,连忙摆手道:“我算什么人物,哪有资格让雷真人为我花费心思,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张月鹿也觉得齐玄素不大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没再继续追究,又扭过身拿起梳子,说道:“你不要打扰我。” 齐玄素从床上起身,穿好鞋子,就穿着一身中衣,推开一扇窗,外面的大风立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吹了进来。 夏日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晚月色还好,今天却是大雨倾盆,风声雨声雷声,声声激烈。 张月鹿正准备梳头,被大风一吹,发丝凌乱,立时糊了一脸,不由道:“天渊,你要跟我对着干是吧?” 齐玄素赶忙把窗户关好,四下望去,看到自己的外袍和腰带搭在屏风上,便去了屏风后面。 待到齐玄素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已经穿好外袍,正在系腰带。张月鹿也把披散的青丝简单挽成发髻,准备用一根簪子别住。毕竟不是已婚妇人,没必要用复杂的盘发,打理起来还是比较简单。 便在这时,沐妗推门进来,刚好看到眼前一幕,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因为张月鹿一直独居,过去这些天,张月鹿又经常通宵达旦,就算困了累了,也只是在椅子上小憩片刻。所以沐妗作为张月鹿的贴身秘书,还肩负了照料张月鹿生活起居的职责,可以自由出入张月鹿的居处。 沐妗今天一如往常地来到张月鹿的居处,进了外间,发现张月鹿并不在这里,便又进了内间。 结果就看到这一幕。 齐玄素在系腰带,张月鹿在梳头。 怎么看,都像是两人刚刚起床。 如果两人是夫妻,倒也算了,可关键是两人并非夫妻。 而且齐玄素的确是在这里过夜,的确是刚刚起床。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愣住了,两人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心态松弛,再加上大雨的掩护,竟是没能察觉到沐妗的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沐妗看看拿着发簪的张月鹿,再看看手按腰带的齐玄素,喃喃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原来是真的。” 齐玄素反应过来,匆忙把腰带系好,轻咳一声:“好久不见。” 沐妗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齐玄素道,“我其实没死,现在回来了。” 沐妗倒退一步,差点撞在门上:“那、那你们昨晚……” 齐玄素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言,可他不能不考虑张月鹿的名声。若是传扬出去,对他来说,颇有些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不损失什么。可他要的是堂堂正正迎娶张月鹿,不屑于通过这种下作手段与张月鹿绑定在一起。再有就是,如今看张月鹿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如果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那么对于张月鹿的前途颇为不利。 毕竟道门风气趋于保守,男女关系在道门之中是一把双刃剑,不小心也会伤到自己。 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虽惊不乱,颇有大将之风,将手中的簪子插好,沉静道:“天渊离开了将近半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所以我们彻夜长谈了一次。” 沐妗满脸写着不信。 彻夜长谈,结果就谈到床上去了? 我早就想到他是这样的齐玄素,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张月鹿。 张月鹿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让齐玄素去床上睡了。就算不忍心让齐玄素睡在长椅上,干嘛帮他脱了外袍和腰带,以他的武夫体魄,和衣睡一宿还会累着不成? 她本觉得两人没有发生什么,问心无愧,现在看来却是人言可畏。 失算。 张月鹿只得强行转开话题:“有什么事情吗?” 沐妗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取出一封公函递到张月鹿的面前,道:“掌堂真人来函。” 7017k 第十一章 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张月鹿接过公函,顺势从妆台前起身,来到外间。 沐妗自然也随着张月鹿一起来到外间。 于是只剩下齐玄素,不管怎么说,不再那么尴尬了。 齐玄素坐到张月鹿方才的位置上,发现自己的短剑“青霄”就被放在妆台上。 他在见张月鹿之前,先去了一趟雷小环给他安排的住处,将身上携带的行李、兵器都放在了住处,只带了一把从不离身的“青渊”,这也是他要回去拿酒的缘故。 想来是张月鹿帮他脱下外袍的时候,发现了被他挂在腰间的短剑,他甚至可以想象,张月鹿独坐妆台前轻轻摩挲短剑的样子。 毕竟这把短剑名为“青渊”,取“青霄”的“青”字,又取“天渊”的“渊”字,对于两人而言,意义非凡。 齐玄素收起“青渊”,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仪容,这才起身来到外间。 此时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那张公函被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齐玄素问道:“慈航真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关于你的人事调动而已。”张月鹿淡淡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正一道弟子,而是全真道弟子。” 齐玄素早就已经知道,并没有如何惊讶。 张月鹿看了他一样:“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 “你不高兴?”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师父显然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不告诉我,你的面子着实不小哩。” 齐玄素早就知道张月鹿心思缜密,想要糊弄她并非易事,放缓语气道:“还是不高兴了,大约是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提前沟通过吧,别人也没这个资格。至于我的面子,那可真是高抬我了,我连东华真人的面都没见过,与慈航真人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真人们有自己的考量,怎么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不可否认,齐玄素说的是情也是理,就算张月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原因,不过我总觉得东华真人有什么图谋,让你做了棋子。” 齐玄素心中不无感动,不过还是说道:“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哪里值得堂堂东华真人如此大费周章地算计。” 张月鹿心思缜密不假,无奈得到的信息严重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可能凭空推测出真相,道:“希望如此吧,你还是要多留心。” 齐玄素点头应下。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等到此间事了,我们返回玉京,师父想要见你一面。” 这可就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了,他不免一惊,然后便是心虚,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慈航真人……她老人家见我做什么?”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反问道:“你说做什么?” 齐玄素虽然曾经早就见过慈航真人,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慈航真人的身份,慈航真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正是无知者无畏。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知道慈航真人的身份,慈航真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还真有些怯。 “能不能不见?或者我就不回玉京了。”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加重语气,再次反问道:“你说呢?” 齐玄素无奈叹气:“你这边的亲朋长辈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个个身份不俗,十个里有九个对我不满意,我还得挨个见过去,实在是个苦差事。”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好当着张月鹿的面说这些话,不过张月鹿不仅没有在意,反而还表示赞同。 她柔声道:“没有办法,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抱怨之后,又自省己身:“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我自己的原因。” “当年纵横家祖师第一次游说秦王失败,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待到他一人佩六国相印 ,权倾天下,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其策。他路过龙门府,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 “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只因是位尊而多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说白了,还是我不争气,玄圣在我这个年纪,虽然还未整合道门,但也堪比副掌教大真人,我若有玄圣一半的能耐,万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玩笑道:“等你做了大掌教再去云锦山,我爹娘定会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到时候让张玉月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至于我,当然是侧目而视,倾耳而听。” 齐玄素笑道:“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笑而不语。 张月鹿子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脸色微红,啐了一口:“等你见了我师父再说其他。” 齐玄素喃喃自语:“说起来,我与慈航真人也算是旧相识……” 张月鹿打趣道:“那你见面之后,可以这么论交情,我不反对。” 齐玄素哪有这个胆子,讪讪道:“也就是在背后跟你说一说,见了慈航真人,我只有聆听教诲训示的份,至多说说咱们是如何情深义重云云。”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谁跟你情深义重?” 张月鹿平素一向是颇有威严,这般小女子的姿态可谓是十分少见,就连沐妗都觉得陌生,只是眼看着两人有开始腻歪的意思,一直旁观的沐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轻咳一声。 张月鹿想起沐妗还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又恢复正常语气:“若是没有其他事情……” 齐玄素主动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两人又是一个视线交汇,让沐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别看张月鹿平时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在感情一事上,还是个新手,再加上久别重逢的加持,此时的张月鹿俨然就是个恋情正热的小女子,哪里还有平日里张副堂主的样子。 待到齐玄素离开,沐妗就忍不住道:“青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张月鹿看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楚?” 沐妗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她还是败给了齐玄素。 不过与以前的不甘相比,这次却是有些心服口服,仅凭齐玄素敢为了张月鹿豁出性命,就已经胜过无数了。 另一边,齐玄素离开张月鹿的居处,总是有些做贼的感觉,好在四周无人,这才让他心安几分。 待到他离开张月鹿的院子,收拾心情,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万修武之死。 根据裴小楼所说,岳柳离的第一怀疑对象就是他齐玄素,只是因为他当时是个“死人”,这才强行洗清了嫌疑,可随着他重新出现,岳柳离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无墟宫多半要重提此事。 对于齐玄素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需要想个对策。 至于齐玄素为何不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这种事情,牵涉到了无墟宫,也不是齐玄素一个人能应付的。所以齐玄素决定去找裴小楼商量对策,毕竟这位真人对他知根知底,一切都可以谈,而且裴小楼是万寿重阳宫出身,也好介入此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直接往裴小楼的居处行去。 7017k 第十二章 自强 大雨倾盆,不过齐玄素将真气外放体外,也能抵挡风雨侵袭,一路出示腰牌,很快便来到裴小楼的居处。 恰好雷小环也在裴小楼这边,夫妻二人当然不会像张月鹿那么拼命,既没有翻阅卷宗,也没有讨论案情,而是在玩玄圣牌。准确来说,是裴小楼教雷小环玩玄圣牌,因为规则简单,雷小环已经初步上手,甚至能与裴小楼有来有回。 听到当值道士通禀说齐玄素请见,裴小楼丢了手中纸牌,让当值道士把齐玄素领进来。 齐玄素刚进来就听到裴小楼笑道:“好小子,昨晚竟然彻夜未归,是我看走了眼。” 说着,裴小楼挥手示意当值道士退下,然后又道:“看来你与张副堂主已经和好如初,甚至更胜往昔,不需要我们再去操心什么了。” 齐玄素只得解释道:“裴真人误会了,我与青霄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喝了一点酒,不小心醉到现在,刚刚醒来不久。” “什么酒能如此醉人。”裴小楼一怔,“该不会是‘醉生梦死’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醉生梦死’名不虚传,几两下肚,便睡了六个时辰。” 一直没有说话的雷小环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小家伙倒是好大的胆子,不到天人也敢偷喝‘醉生梦死’?我记得道门严格的禁售令,没有天人的境界修为,就是张月鹿也买不到‘醉生梦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是开‘玄玄罐子’得来的。” “好家伙,‘玄玄罐子’你也敢碰。”裴小楼啧啧道,“想当年,我还是个无知少年郎,被‘玄玄罐子’坑了六千太平钱,那可是我从小到大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就给了件一般灵物,总共回本两千太平钱,赔到姥姥家去了。”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没说自己中了一件次品宝物的事情,免得刺激到裴小楼。 裴小楼又问了些两人见面的细节。 齐玄素不好全说,又不好不说,只能简要概括了一下。至于那些独属于两人的细节,一概没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够了。 裴小楼听完之后,感慨道:“我至今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你了呢?难道真就是巧妇常伴拙夫眠?” 齐玄素并不生气,毕竟裴小楼帮了他许多,恩情深重,俨然就是半个长辈。再有就是,与张月鹿相较,齐玄素的确是不优秀的。如果两人能终成眷属,那么在其他人看来,必然是齐玄素高攀、张月鹿下嫁,甚至齐玄素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齐玄素没有在意,雷小环却不高兴了,斥责道:“有句老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你总是以己度人,自然想不通,想不明白。” 裴小楼早已习惯了的妻子的斥责,不以为忤,只是道:“夫人又有什么高见?” 雷小环道:“没什么想不通的。我且问你,让你去找媳妇,你是找个自己喜欢的?还是找个比自己厉害且能给自己安全感的?” 裴小楼来回打量着雷小环,欲言又止。 雷小环叹了口气:“说真心话,我不怪罪你。” 裴小楼这才道:“没几个男人乐意被人说是吃软饭的,自然是找个自己喜欢的,而不是找个比自己厉害的。” 他顿了一下,不忘补救道:“当然,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夫人,我只是就事论事。” 雷小环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道:“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想法,不怎么在意女人的能力,更关心自己喜不喜欢。没有能力,不优秀,这都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应付,能给家人遮风挡雨。” 齐玄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雷小环道:“男人之所以不在意所谓的安全感,或者说就算在意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是因为他们从小就被教导是门户的顶梁柱,要支撑家业,要为妻儿遮风挡雨,自然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表现出软弱,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是失败之人,什么地位、权力、名誉,都会失去。” 裴小楼和齐玄素对视一眼,谁也没出声否认。 这的确是现实,所谓支撑门户,所谓顶梁柱,所谓遮风挡雨,道德也好,责任也罢,都被加诸于男人的身上,所以世道要求男人要有阳刚之气,不能有丝毫软弱。 千百年来,说一个男人像个娘们,毫无疑问是一句颇具羞辱意味的话语。世道对女子是宽容的,允许女人软弱,却决不允许男人软弱。女子可以如水,男子却要到死心如铁。 裴小楼问道:“这与张月鹿看上天渊有什么关系?” 雷小环乜了他一眼,道:“我不否认,有些女人,十分在意男人的能力,在意所谓男人带来的安全感,如果把男人看作一棵大树,这些女人就是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只能依赖男人而活。可有些女人不肯这样,她们认为男人能做到的,她们同样能够做到,自立且自强。张月鹿就是这样的女子。” “你们只要将心比心就明白了,张月鹿是个自强的女子,不需要别人带给她所谓的安全感,也不需要别人给她遮风挡雨,更不需要找个男人当依靠。她选择道侣,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喜欢与否。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天渊比她强也好,比她弱也罢,有什么影响吗?势均力敌是最好,就算天渊比她弱,不如她,也没有关系,她认为自己可以应付,也可以给别人遮风挡雨,有什么不懂的?” 齐玄素大受震撼。 他过去只是隐隐有些感悟,却绝对说不出来。 裴小楼反应更快,已经抚掌笑道:“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道藏。张月鹿是这样的自强女子,夫人也是这样的自强女子,你们这是惺惺相惜。” 雷小环白了他一眼:“不需你溜须拍马。” 不过看得出来,雷小环还是颇为受用的,又补充道:“当然,天渊也不差,只是比起张月鹿差了几分,相较于其他人,是实打实的年轻才俊。老裴也是如此,虽然比我差了些,但比起其他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大约就是雷小环的认可和夸奖了。 裴小楼和齐玄素对视一眼。 然后裴小楼从齐玄素的眼神中看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戏谑。 这让他很是不悦,他很想告诉齐玄素,老子不是妻管严,也不是怕老婆,就是打不过,技不如人而已,懂不懂? 于是裴小楼轻咳一声,打算传授些过来人的经验来维持自己的形象:“天渊,你这次也是走运,青霄这个姑娘比较特立独行,不喜欢与其他女子抱团,是好事。” 齐玄素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裴小楼掸了下衣襟,徐徐道:“女人是喜欢攀比的,所谓的闺中密友之间,更是如此。打个简单比方,有两个姑娘,这个姑娘找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做道侣,那么另外一个姑娘找道侣也必然要求是四品祭酒道士,甚至更高,不然没戏。” 齐玄素毕竟年轻,经验不多,听得将信将疑。 裴小楼看了齐玄素一眼,仿佛在说小子还嫩,接着说道:“假如有这样几个姑娘,亲如姐妹,一个是皇室出身,一个是惊才绝艳,一个是国色天香,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平平无奇,若让你选,你觉得哪个更容易得手?”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平平无奇的那个。” “错。”裴小楼伸出食指如钟摆来回摆动,“在亲如姐妹、没有勾心斗角的前提下,这四个人的难度其实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你既要出身配得上皇室,又要天资过人,还要英俊不凡。” 齐玄素愣了半天,憋出三个字:“这四个女人有病?” “这只是其一。”裴小楼叹了口气,“其二,你不是和你追求的女子匹配,而是跟她那些闺蜜的道侣匹配,没办法,这就是攀比。其三,就算你赶在所有人的前头勾搭上了其中一个,没有其他男人与你比较,也不是高枕无忧了。这个时候,另外三个女子就会不拿你当外人,除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避嫌之外,其余时候,干脆把你当公用的,让你帮她们做这做那,她们姐妹义气,你来买单。你就会觉得很亏,明明只能娶一个,结果要伺候四个姑奶奶,要是四个都能收了,那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雷小环的拳头已经落在裴小楼的头上,皮笑肉不笑道:“裴小楼,没看出来啊,你和我成亲之前还有这等经历,玩得挺花啊?都是哪四位仙子,说出来也让我见识见识?” 裴小楼不敢反抗,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主要是让小齐知道人心险恶,哪有什么四个姑娘。” 雷小环冷笑不语。 齐玄素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有些庆幸,幸好张月鹿不喜欢与其他女子抱团,否则不用想也知道那些闺中密友是什么态度,张玉月就是最好的例子。 雷小环不再跟裴小楼扯淡,转而望向齐玄素:“天渊,说正事吧。” 7017k 第十三章 四个阶段 齐玄素不再纠结这些男女之事的问题,正色道:“是关于无墟宫。” 谈到正事,裴小楼也不再吊儿郎当,问道:“你是说万修武的事情?” 齐玄素点了点头。 裴小楼并不在意:“全真道这边,是我亲自负责这个案子。玉京那边,则是你的张姑娘负责。里外都是我们自己人,更何况还有我家兄长、夫人呵护你,你怕什么?” 齐玄素怔了一会儿,有些没反应过来。 曾几何时,他是被人用权势欺压的那一方,这一转眼的工夫,他也有靠山背景了? 不过齐玄素还是道:“可此事毕竟不合规矩。” 裴小楼冷笑一声:“天底下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谁又能计较得过来?当初道门反抗儒门,合不合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架空六代大掌教,合不合规矩?” 齐玄素哑然无言。 裴小楼又道:“真要论规矩,你可是七娘的干儿子,我就该把你立即送到北辰堂,以参与隐秘结社论处。然后我和夫人再去风宪堂领罪,以包庇、勾结隐秘结社论处,接着再把东华真人、地师全部供出。真要论规矩,偌大个道门,实不知还能剩下几个人。咱们从一开始就没讲规矩,就不要半路再去讲什么规矩了,这是张月鹿都明白的道理。说到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赢了的人就有资格去定义什么是规矩,到那时候,讲不讲规矩,谁讲规矩,谁不讲规矩,只在一念之间。”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正一道与全真道联盟,这是一艘大船,而他已经上船,随着大船逐渐进入到漩涡之中。 凡事都有利弊两面,如今的他有了背景和靠山不假,却也无法独善其身,摆在他面前有且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随着大船前进。若是正一道和全真道胜了,无论是慈航真人出任大掌教,还是东华真人出任大掌教,他都会跟着沾光,水涨船高。可若是正一道和全真道败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神色严肃起来。 裴小楼的语气反而和缓了,说道:“你一定要牢记一点。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能做不能说的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就是千钧重担。” “就拿你杀万修武这件事来说,你们之间有仇,动手杀人合情合理唯独不合规矩,规矩是摆在明面上的,只要你不被抓到把柄,谁也不能把你如何。可如果你被人坐实了罪名,那么谁也救不了你。这就是明面规矩之下的真正规则,除非你有实力打破它,否则就要遵守这个规则。” 齐玄素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对于这些道门争斗也有些理解,不存在什么大受冲击,很容易便接受了裴小楼的说辞。 雷小环接过话头:“无墟宫那边,你不必担心,就算有什么变数,也由我们处置。现在有个差事,我要交给你。” 齐玄素正色道:“雷真人请讲。” 雷小环道:“不知张青霄有没有告诉你,我最近让所有办案之人分头看案卷。” 齐玄素当然记得:“青霄曾经提起过。” “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雷小环问道。 齐玄素摇了摇头。 雷小环没有直接回答,又问道:“我们是来查案的,如果你是涉案之人,你会怎么做?” 齐玄素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下策是欲盖弥彰,中策是壮士断腕,上策是把水搅浑。” 雷小环的脸上有了笑意:“说的不错,开诚布公地把水搅浑才是破局之道。你们要查案,要线索,那我就给你们线索,仅仅是一个雁青商会的线索还不够,偌大个江南,这么多商会,这么多商人,这么多士绅,谁的屁股下是干净的?我把这些线索全都给你们。你觉得这些线索是假的?其实全都是真的,你们不是代表金阙吗?不是代表正义公理吗?不能坐视不管吧?你们要一条线索,我给你们十条线索,是不是吃撑了?” 虽然雷小环是以幕后之人的口吻说话,但齐玄素还是听懂了,不由吃了一惊。 雷小环淡淡一笑:“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好戏还在后面,我们七人查案,却是三个阵营。我、裴小楼、张月鹿是一个阵营,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是一个阵营,白英琼恪守中立。到了这个时候,另外三人便要发力了,他们会拿那些线索说事,不能不管。他们占据了道义高地,你还无法反驳他们,可那么多的案子,我们的人力有限,就像一个人吃撑了,是消化不了的,结果就是错过时机。对于那些幕后之人来说,只要不盯着雁青商会,其余的案子,要多少有多少。” 齐玄素真正有些震惊了。 裴小楼接口道:“与此同时,玉京那边也会有人散布言论,双管齐下。” “第一阶段,金阙派出调查组赶赴金陵府查案,各种线索浮出水面,进展神速,动如雷霆,一片赞扬之声。” “第二阶段,出现反转,因为各种线索牵扯甚广,所以案情进展缓慢。而且有人挟私报复,借金阙调查组查案契机,诬告他人,互泼脏水,形势逐渐复杂,随之而来的还有批评的声音。” “第三阶段,事态逐渐失控,查案已经影响到正常商贸。玉京有人提出要保证商贸为先,稳定为先,金阙调查组的权限受到限制,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第四步,事态彻底失控,民怨沸腾,人人自危。玉京有人开始‘秉公直言’,痛斥‘过火查案’不可取,迫于压力,金阙不得不召回调查组,我们坐着飞舟呼啸而来,又偃旗息鼓而去。没有任何调查结果,案子不了了之。到最后,骂名也是我们的。” 雷小环淡淡道:“因为事态发生了变化,一个贪墨的案子已经不算什么了,关键是保证商贸的稳定。” 裴小楼道:“道理也很简单,让你捉鬼,你就挖坟,过犹不及。想把一件事做好很难,但是想把一件事搞砸却很简单。” 齐玄素只听得背后发冷。 这才知道什么叫波谲云诡,什么叫暗流涌动。 不过看裴小楼和雷小环的态度,显然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玩玄圣牌,可见夫妻两人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齐玄素不由问道:“如今是第几个阶段了?” 裴小楼回答道:“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之间,马上就要迎来反转了。” 齐玄素又问道:“我的差事是?” 雷小环道:“你是个生面孔,关键还是清平会成员,我要你通过清平会的关系,查出那个‘好心’给我们提供大量线索的幕后之人。七娘不日就会抵达金陵府,她会主动联络你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沉声道:“是。” 他现在明白裴小楼、雷小环夫妇为什么会与七娘交好了,绝不是合伙做生意那么简单,他们是真正的盟友,所谓的合伙做生意反而只是点缀。 不过想到能见到七娘,齐玄素还是有些高兴的。 雷小环又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倒也不易。你不妨用回魏无鬼的身份,这个身份暂时只有我们几人知道。不过你也一定要小心,那些人敢打张月鹿的主意,自然也敢打你的主意,动手灭口的时候不会手软,还是以保全自身为重。” 就算雷小环不说,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也明白这个道理,郑重应了一声。 裴小楼最后补充道:“这个差事是绝密,除了我们二人之外,不要再透露给其他人。不过张月鹿是例外,毕竟全真道和正一道已经结盟,她又是地师看重的晚辈,再考虑到你们两人的关系,无论何事都可对她直言。对了,你还可以去天机堂领取些‘凤眼’和‘龙睛’,不要钱。” 齐玄素又应了一声。 …… 一道最上等子母符,映出了李公子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略显失真的声音仿佛笼罩着整个金陵府的上空:“不要怕乱,要是继续捂着,乱的是我们,可要说开诚布公,乱的就是他们。现在他们抓住雁青商会不放,如果我们不能把水搅浑,那就真是把最后一点胜算都丧失殆尽。这一点务必要头脑清醒。” 这边的一位二品太乙道士脸色凝重。 李公子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他们占据了道义的高地,那我们就要找更高的道义高地,看看到底是谁能更为居高临下。如今的局势,虽然刀刀砍向金陵,但决定胜负的却是玉京,玉京这边我来安排,你们那边要全力配合我的行动。” 二品太乙道士道:“雷小环和张月鹿已经联起手来了,白英琼也态度暧昧,似乎更倾向于他们。” 李公子淡淡道:“这时候不能心慈手软,必要时候可以请金老先生出手,雷小环不能动,张月鹿也不好轻动,可对待她们手下的主事道士却没必要客气。雷小环挡路就杀雷小环的属下,张月鹿挡路就杀张月鹿的属下。至于白英琼,她不是有个女儿吗?想办法制住她的女儿,让她有所顾忌。” “是。”二品太乙道士点头应下。 7017k 第十四章 准备 齐玄素去天机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金陵府的天机堂分堂与真武观距离不远,就隔着两条街。 与往常不同,齐玄素这次是以堂堂正正的五品紫微堂主事道士身份来到天机堂分堂,九堂道士本就比地方道府的道士高出半级,作为九堂之首的紫微堂道士又见人高半级,四舍五入就相当于四品祭酒道士,所以是此地的主事道士亲自出面接待。 在本地主事道士的接待下,两人直接来到了二堂,这里有一个小的会客厅,坐下之后,立时就有人送上热茶,别的不说,仅就这壶茶,就值一个太平钱。 不过齐玄素不是来做生意的,自从在渤海府的化生堂分堂入手了横刀“飞英”之后,齐玄素的身上就只剩下一些零钱,别说购置“凤眼”、“龙睛”,就连乘坐飞舟的钱都没有。可道门身份好就好在这里,只要条件满足,一切都能免费,免费坐飞舟,免费住道观,以及免费的“龙睛”、“凤眼”。 两人以同僚的关系略微寒暄了几句,不外乎是本地的主事道士赞叹齐玄素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主事道士,还是在紫微堂,升四品是早晚的事情,前途无量。齐玄素则要谦虚几句过奖,问些本地的风土人情,顺带再聊几句所有人都在关心的案情。 然后才切入正题。 齐玄素取出雷小环的手令交给主事道士。 主事道士接过手令一看就明白了,不必再问什么,更不必废话,唤过一名属下,将手令交给他,让他按照手令的吩咐去准备相应的物事。 这一幕,有些类似于药店伙计照方抓药。 主事道士并不动,仍旧与齐玄素喝茶聊天。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一名七品道士提着一只颇受西洋风格影响的手提箱子走了进来。 主事道士伸手指了下两人之间的桌子:“打开。” 七品道士将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并转向齐玄素那边。 只见箱子中有专门的卡扣固定结构,整齐排列着五枚“凤眼乙二”、三枚“凤眼乙一”、两枚“凤眼甲九”。 齐玄素望着“凤眼甲九”也是,感慨良多。 上次使用“凤眼甲九”还是在西域,他能杀掉元气大伤的迪斯温,“凤眼甲九”可谓是功不可没。 在一众“凤眼系列”的周围还有一圈略小的卡扣,总共放着十枚“龙睛乙一”。相较于“龙睛乙二”,“龙睛乙一”十分狭长,增加了射程和破甲属性,更为适合长铳,不过“神龙手铳”号称专门为了“龙睛”系列而研制,也可以使用“龙睛乙一”。只是其巨大后坐力,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单手驾驭的。 不得不说,真人特批,就是大气,直接“龙睛乙一”和“凤眼乙二”起步,可比齐玄素以前用的东西好多了。 齐玄素合上箱子,起身向两人道谢:“有劳了。” “应当的。”主事道士也随之起身相送。 齐玄素离开天机堂分堂后,直接回了自己在真武观的住处。在正式开始执行任务之前,他还要再准备一下。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所以不能将所有的“凤眼”系列全部带在身,除了两枚威力最大的“凤眼甲九”,“凤眼乙二”和“凤眼乙一”只能各带两枚,倒是“龙睛”系列体积较小,可以全部带上,而且齐玄素可以放弃普通的破甲弹丸,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十发“龙睛乙一”,富裕得很。 齐玄素甚至想着,之后再入手一把连发火铳。 连发火铳的原理并不复杂,“神龙手铳”之所以被设计成单发结构,是因为“龙睛”系列威力太大的缘故。不过在天机堂有一种“射日长铳”,虽然不能无间隔连续发射,但增加了弹仓,可以装填九发弹丸,不必开铳一次就装弹一次,极大节约了时间。 再有就是冷兵器,对于齐玄素而言,火器并非必须的,刀剑才是根本,他的短剑“青渊”和横刀“飞英”是真正的吃饭家伙,必须随身携带。 最后是暗器,“七凤羽”被齐玄素卖掉了,只剩下四枚“极乐针”,除非是正中要害,否则威力有限,关键在于能限制敌手的境界修为,就连张月鹿都曾中招。 火铳、横刀一左一右挂在腰间,短剑在腰后,“龙睛”和“凤眼”放在挎包中,暗器藏在袖间。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戴上白狐脸面具,从三张固定面孔中选择了年轻男子的面容,又换下刚穿了没几天的五品道士正装,不过没换价值十个太平钱的江湖人短打扮,而是穿了那身常服。毕竟在真武观中作江湖人打扮,太过扎眼。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雷小环手中讨要到了五百太平钱的“任务经费”,可以用于日常开销,也可以用来收买等等。 至于齐玄素过去几个月的道门例银和补贴,按照五品道士、五个月来算,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每月能有七十圆太平钱的收入,总共三百五十圆太平钱,不过要等到六月初一凑个整数,暂时还拿不到手。 还有就是,七娘的一千太平钱,齐玄素同样没能拿到手,要等七娘抵达金陵府后才能拿到。 此时天色已晚,夏日时节,金陵府又是繁华之地,到了这个时候,应是乘凉之人无数,夜市更是热闹无比,不过真武观周围却是寂静一片,加之偌大个真武观庭院深深,因为案情的缘故,气氛颇为严肃凝重,在这里便感觉不到半点热闹可言,除了幽静还是幽静。 齐玄素从自己住的院子出来,往真武观的后门走去。 大雨过后,挂着好大一轮明月,曲径边有昏黄的路灯,齐玄素如散步一般,距离道观的后门越来越近了。 “谁?”一名由江南道府派遣的灵官在暗处突然问道。 齐玄素并不惊讶,只是道:“天罡堂的执事,想要出去转转。” 负责守卫的灵官不止一人,都在不同的位置,一名灵官从暗中走出,主动行了一礼,说道:“请出示腰牌。” 一般而言,箓牒是给外人看的,道门内部更看重职务。 虽然齐玄素有了新箓牒和紫薇堂腰牌,但张月鹿并没有收回他的天罡堂执事腰牌。 齐玄素取出那块腰牌,递给灵官。 腰牌有一个好处,上面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可以通过这个编号去查询身份,却无法直接通过腰牌知道持有人的身份。毕竟执事、主事一级的调动相当频繁,腰牌为了防伪,都是特殊材质制造,必然是重复使用,不可能换一个执事就重铸一块腰牌,成本太高。 不过到了四品祭酒道士和副堂主这一级,就取消了腰牌,改为授箓,那就是每人独有而非重复使用了。四品祭酒道士初授“初真经箓”,三品幽逸道士升授“中极经箓”,二品太乙道士加授“上洞经箓”,参知真人授“太玄经箓”,一品天真道士授“太上都功经箓”,副掌教大真人授“太上道德经箓”。 灵官查验了齐玄素的腰牌之后,拿钥匙开了锁,又将一根好大的横门闩搬了下来,开了一扇门。 齐玄素趁着夜色出了真武观,就见真武观外面还站了许多灵官,全是身着灵官甲胄,靠墙一字排开,可见守备之森严。 齐玄素没有停留,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7017k 第十五章 丐帮 齐玄素在城内转悠了许久,确定没人跟着自己之后,来到了城内太平客栈。 因为金陵府是天下间有数的繁华之地,不仅有各路商贾,甚至还有海外来客,可谓是汇聚天南海北四方客,所以此地的太平客栈是十二个时辰营业,并无关门一说。 齐玄素来到太平客栈的时候,就见整个大堂灯火通明,柜台后站着值夜掌柜,旁边是伙计。 齐玄素也不废话,又换了黑衣人的腰牌,以魏无鬼的身份开了个房间,花费六十太平钱,包了一个月的时间。毕竟他开始执行雷小环交给他的任务后,若非必要情况,不能返回真武观,就需要一个落脚点,人员流动频繁的太平客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办好入住手续之后,齐玄素跟随伙计去了自己的房间,毕竟花费高达六十太平钱,说是房间,其实是个独栋的小院子。 进了院子,齐玄素对伙计道:“有事我会叫你,平时就不要进来了。” 这种要求并不稀奇,伙计见得多了,也不奇怪,直接答应下来。 伙计离开之后,齐玄素环视四周,在院门、房门、窗口位置做了些手脚,若是有人趁他不在时进入他的房间,他回来后能立刻察觉。 然后齐玄素在这里换上了江湖人的打扮,又等到了天亮,然后才从太平客栈的侧门离去。 齐玄素一路打听,来到一处早点铺子,要了一笼屉汤包和一碗鸭血粉丝汤,都是金陵府有名的吃食,又把横刀放在桌子上。 不一会儿,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也来到了此地,环视一周,径直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要了一碗鸡汤馄饨,并特意嘱咐加些香醋,丹徒府的香醋也是一绝。 齐玄素微笑道:“澹台兄。” 来人正是张月鹿,不过用的是澹台初的身份,正如齐玄素用了魏无鬼的身份。 既然裴小楼说了,无论何事都可对张月鹿直言,那么齐玄素当然不会隐瞒张月鹿,在去天机堂之前特意先去见了张月鹿。 张月鹿知道此事之后,态度是支持的,除了嘱咐齐玄素要小心之外,就是让齐玄素在这里等她,再慢慢详谈。 齐玄素来过金陵府,却谈不上熟悉,所以要一路打听才能找到这个早点铺子。说实话,味道是相当不错,也不知道张月鹿这个辟谷之人怎么找到的。 张月鹿猛盯着齐玄素的脸,似乎有些不大习惯。 齐玄素轻咳一声,转开视线。 张月鹿倒是没说什么,拿起汤匙撇了些许鸡汤,小口喝了。 齐玄素也低头吃汤包。 张月鹿忽然说道:“我曾经读过一句西洋的诗:‘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我不喜欢这句诗,我觉得夜晚和音乐必然是属于我们的,毕竟彩虹总在风雨之后。” 张月鹿忍不住笑了笑,然后道:“说正事,你打算从哪个方面着手?” 齐玄素老实道:“暂时还没有头绪,这才要请教你这个女中武侯。” “少贫嘴。”张月鹿道,“我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对的,只能给你一个提议。” “好,你说。”齐玄素摆出从善如流的态度。 张月鹿略微沉吟道:“我觉得从本地的丐帮着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上有许多帮会,这些帮会没有统一师承,干着各种各样的营生,比如靠大运河吃饭的漕帮便是其中之一,成员就是以百万漕工为主。而在各个大城之中,也有类似帮会,就是丐帮。 丐帮成员顾名思义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道门认为天下万物皆分阴阳,那么对于官府来说也是如此。正所谓皇权不下乡,想要治理下层百姓,官府有两条大腿,一条是缙绅,他们是阳,另一条是丐帮,他们是阴。如此阴阳相济,便是官府的治理下层百姓的手段。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除了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拍花子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除此之外,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提供,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再有就是充当打手了,乞丐多半无家无室,在械斗中毙命也无后患,抚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们生意开张的时候。 乞丐王拥有对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坐享群丐供奉,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而且还坐拥多房妻妾,几乎和缙绅大户无异。 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而丐帮的势力大小,与本地官府息息相关。官府越发强势,丐帮越发势弱。官府越是不作为,丐帮也就越容易坐大。 丐帮的势力在大魏末年的时候,因为饥荒、战祸、朝政混乱的缘故,一度达到了极点。不过在大玄朝廷夺得江山之后,就对丐帮进行了大规模的整治,众多丐帮彻底分崩离析,乞丐王被斩首抄家,身上有命案的一个不留,其余成员被悉数发配至辽州开垦军屯。 大玄朝廷的霹雳手段使得丐帮一度近乎于绝迹。只是近百年来,大玄朝廷已经不似开国之初的清明,故而丐帮死灰复燃,又成了官府的一条腿。 齐玄素作为久在江湖之人,当然知道丐帮的存在,只是他很少与丐帮打交道。 “这倒是个好想法。”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与隐秘结社相比,丐帮的势力着实不算什么,不过他们是真正的地头蛇,必然消息灵通。不过如今的形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我难辨,我不能随意暴露身份,又是外来人,如何能与这些地头蛇搭上线?”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慈航一脉在金陵府颇有些影响,我有一位师姐,姓白,她也许有些关系。” “首席副府主白英琼?”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头道:“是。不过我这位师姐的态度颇有些暧昧,虽然她是正一道之人,更是我师父的弟子,但扎根江南道府多年,少不了利害牵扯,我正在尽力争取她,想来变数不大,毕竟师父还在。” 这也在情理之中,除非慈航真人成功上位大掌教,否则白英琼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前途尽头,再怎么以大局为重,张月鹿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这就让白英琼丝毫没有冒险的动力,可不管怎么说,如今慈航一脉的宗主还是慈航真人,而非张月鹿,所以白英琼还是要有所忌惮,持中立态度。 齐玄素急剧思索了一会,道:“也只能如此了。” 其实齐玄素还有一条线,却不好对张月鹿明言。 那就是清平会。 清平会的人数很少,可每个成员都有多重身份,关键的人在关键的位置上,常常有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才是雷小环选择他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根本原因。只是七娘还未抵达金陵府,齐玄素也不好空等,倒是可以先从丐帮这边下手。 张月鹿最后说道:“我会再去见这位白师姐,长则三天,短则一天,就会给你消息。你也可以先去探探底。” 7017k 第十六章 乞丐 对于一个长年辟谷的人来说,吃饭并非享受,而是一种折磨。张月鹿只是喝了一匙鸡汤便将整碗馄饨推到了齐玄素的面前,意思很明显。 张法师有事,齐道长服其劳。 齐玄素自然不会拒绝,对于一位归真武夫而言,这点东西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据说天人武夫的食量更为惊人,一旬一餐,一餐九牛。 然后张月鹿就一言不发地看着齐玄素把一碗鸡汤馄饨、一碗鸭血粉丝、一笼屉汤包吃了个干净。 齐玄素吃完之后,打趣道:“澹台兄,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难免让人误会是龙阳之好。” 张月鹿轻哼一声,转开了视线。 经齐玄素提醒之后,张月鹿也记起她现在是澹台公子,不是澹台小姐。平时的她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只是在齐玄素面前,她总是容易“走神”。 齐玄素仔细打量着易容后的张月鹿:“我记得在上清府的时候,就是遇到李青奴的那次,你就是这个样子。” 张月鹿道:“你还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子?” “时间过去还不到半年,我也不是健忘之人。”齐玄素道。 张月鹿道:“我还当你忘了呢,所以在江陵府的时候才会认不出我。”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几声:“你一直不提,我还当你忘了,原来在这里等我呢。” “本来是忘了,不过昨晚做梦又想起来了。”张月鹿笑了一声,“看来我也不是健忘之人。” 齐玄素解释道:“其实,我当时低估你了。你中了‘极乐针’之后,我怕你没了修为,被那些‘客栈’杀手所乘,所以我想把你拿下,然后交给裴真人,却没想到你还有一战之力,我竟是拿不下你,我又怕你反过头来把我拿下了,只好全力出手。” 张月鹿脸上露出回忆之色:“当时我就奇怪,联手对付袁家人的时候,配合怎么如此默契。原来是你。” 齐玄素正要说话,张月鹿话锋一转:“我要走了。” 齐玄素道:“你要找我就去太平客栈,报魏无鬼的名字。” “知道了。”张月鹿已经起身离开。 待到齐玄素起身去结账的时候,才知道张月鹿已经结过账了,倒成了张月鹿花钱请他吃早饭,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还干看着,让齐玄素略微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齐玄素总不能再追上去把如意钱还给张月鹿,略微收拾心情,离开了此地。 要找本地的丐王,一般有两条路。一是找本地的地头蛇,就像齐玄素在渤海府寻找黑市,只要肯花太平钱,就一定能找到。二是顾名思义,丐帮肯定与乞丐有关,找本地的乞丐就是了,不过也要出血。 无论哪条路,都少不了太平钱开路,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也是齐玄素申请“任务经费”的原因。 齐玄素思来想去,觉得丐帮之人多狡诈,名声一直很恶劣,而且丐帮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不是黑话中的“合吾”,与他们直接打交道,恐怕有些麻烦,还是找个中间人为好。 偌大个金陵府,这类中间人不在少数。齐玄素离开早点摊子之后,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结果还没找到中间人,却被一个乞丐拦住了。 这乞丐是个壮年男子,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地方是干净的,衣衫破烂,分明是讨钱却理直气壮:“这位好汉,慷慨解囊,赏我一个太平钱吧。” 齐玄素没急着给钱,也没把他赶走,而是问道:“你有残疾?” “当然没有。”乞丐摇头道,“我的手是好的,腿也是好的,前几天,我还打死了一个人呢。” 齐玄素挑了下眉头:“徒手?” “是木棍,也怪那家伙倒霉,被我一棍子打到了后脑勺,当场就耳鼻淌血,当天夜里就没了。”乞丐语气平淡道,“不过也怪不得我,干我们这行的,拿了人家的钱,帮人家打架,就要有这个准备。今天是他被我打死,也许明天就是我被别人打死,下场都是一样,被人扔到阴沟里。” 齐玄素已经明白,这不是普通乞丐,而是个职业乞丐,也就是丐帮之人,经常会受人雇佣,参与械斗。既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他也不是非要找地头蛇不可。 齐玄素从袖中摸出一个太平钱,在乞丐眼前一晃。 乞丐眼神一亮,伸手便拿,不过被齐玄素躲了过去。 “想吃白食?”齐玄素冷冷道,“还是想要明抢?” 乞丐目光扫过齐玄素腰间的火铳和横刀,咽了口唾沫:“不敢,不敢。” 一般而言,丐帮不会主动招惹江湖游侠,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侠以武乱禁,这些游侠有时候就连官府之人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把官府的狗腿子放在眼里。 齐玄素缓和了语气:“我想找见一见本地的丐王。” “这……”乞丐故作犹豫,眼珠子乱转。 齐玄素道:“只要见到丐王,我许你十个太平钱。” 乞丐摇头道:“那可不成,以我的身份见不了丐王,需要跟上头请示,也要使钱打点关系。”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多少太平钱合适?” “五十太平钱。”乞丐伸出五根脏兮兮的手指。 齐玄素道:“我只能给你四十太平钱,我不管你留下多少花去多少,只要让我能见到丐王就行。” 乞丐思量了片刻,点头道:“成交。” 齐玄素收起那一个太平钱,取出两张小票:“这是定金,其余的事成之后再给。” 乞丐伸手接过。 然后又听齐玄素说道:“我也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把那套坑蒙拐骗的本事用到我的身上,这些太平钱就当给你买棺材了,那可比阴沟里舒服。” “不敢,请放心就是。”乞丐赶忙道,“分得清轻重,不会干那猪油蒙了心的勾当。” 齐玄素挥手道:“带路吧。” 在乞丐的带领下,两人一口气过了八个路口,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到一处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风月场所,也有高下之别。 上等行院就不多说了,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姿色姣好,精通文墨音律,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比如金陵府大名鼎鼎的十里秦淮,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通常只是接待熟客。说白了,经济上依赖情夫恩客,又不公开卖笑,通常还要摆出端庄正经的样子。 至于下等妓院,就差得远了。无论是背景,还是本钱,都是天壤之别。虽然也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但小本买卖,养不起花魁一级的女子,也没有那么多的仆役伺候,占地又小,是上流人物们不屑于去的地方,是小士绅和小商人喜欢光顾的地方。 还有一种最不入流,被称作“半掩门”的生意,没有任何情调,进门就干那事,收费不高,是普通百姓去的地方。 这处烟花之地就是下等妓院所在,举目望去,几十栋高高低低的彩楼,排列纷乱。比起齐玄素曾经去过的梧桐院差得远了,不过比起那些半掩门的生意要好上许多,因为此时天色尚早,所以十分幽静,若是入夜时分,只怕是丝竹之声缭绕其间,男女笑声此起彼伏。 乞丐这等身份,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路,引着齐玄素进了一条阴暗小巷,两侧只有些简陋的棚屋,黑压压的连接成一片,屋檐挨着屋檐,只剩下一线天光,屋隙堆满杂物,这等小巷自然是没有排水沟渠,污水纵横,异味不小。 乞丐偷眼去瞧齐玄素,只见他面无表情,并无掩鼻动作,不由心中一凛。 他是有眼力的,这种对于恶劣环境完全不在意的人,多半是真正的亡命徒,不好招惹。 乞丐带着齐玄素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窝棚前,敲开了门。 守门的汉子堵着门框,露着漆黑的护心毛,眼神不善地打量着齐玄素。 乞丐摸出了一把如意钱,塞到这汉子的手中。 汉子这才侧开身子。 门后别有洞天,并非是想象中逼仄、狭窄的房屋,而是一条类似于矿道的通道,光线昏暗,不知通向何处。 乞丐领着齐玄素走入通道之中,大概有半里左右,出来的时候已然身处一座城中之城。 说白了就是一处位于城内的棚户区、贫民区,无数棚屋连成一片,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又与外面的繁华城区泾渭分明。逼仄,混乱,暗无天日。 有人称其为另外一座金陵府,虽然位于地上,但仿佛地下之城,见不得光,真正的鱼龙混杂,没有律法,也不讲道义,不过有规矩,却不是朝廷的规矩。哪怕是青鸾卫,也不愿意踏足此地。 至于道门,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必不必要。若有必要,休说这些下九流的人物,便是上九流的大士绅也说灭就灭。 乞丐再次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横刀。 7017k 第十七章 城中之城 乞丐分别找了两个人,各送上一张小票。 齐玄素远远打量着,虽然这两人和乞丐是一路人,但身着纱衣,头戴黑纱罗的头巾,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纹身。 这两人大约是乞头,丐王的属下,收了钱之后,望向齐玄素,目光在齐玄素腰间的火铳上停留片刻,答应下来。 乞丐又回到齐玄素面前,眼巴巴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另外两张小票,全都给了乞丐。 乞丐眉开眼笑,继续带路。 这座城中之城如同迷宫一般,显然大有蹊跷,偶尔会听到痛苦嚎叫或者悲鸣哭泣的声音,让人不免想起臭名昭著的诏狱。 最终来到一座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大宅前,乞丐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齐玄素问道:“对了,还未请教,此地主人姓甚名谁?” 乞丐回答道:“丐王在官面上的称呼是‘团头’,姓叶,单名一个‘秀’字。” 齐玄素颔首道:“我就称呼一声‘叶先生’吧。” 乞丐笑着点头,上前禀报。 不一会儿,大宅开了一道小门,请客人进去。 客人,也就是齐玄素,走入其中,里面又有衣衫整洁的仆役负责引路。 这座大宅内里别有洞天,固然比不得真武观,却堪比一般士绅人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乞丐做到了头,也是一号人物。 至于齐玄素为何能顺利来到此地,并不奇怪。 丐王做不了正经的行院生意,那是真正的大户才能涉及的行当,谁敢伸手就灭谁。不过丐王可以做些下等妓院的买卖,积少成多,薄利多销,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再加上其他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丐王平日里也是十分忙碌,要处理各种事务,再加上丐帮的势力,每日有求于丐王的人不在少数。 仆役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处小厅歇息,上了茶水,让他稍等片刻,说是丐王正在会客。 齐玄素并不催促,也不喝茶水,只是耐心等待。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有人通知齐玄素,丐王有请。 这便是独自过来和白英琼让人传话的区别了,如果有白英琼的面子,绝不敢如此怠慢齐玄素。 齐玄素在仆役的引领下,从小厅来到一处大厅。 从外面看不觉如何,里头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靠北墙摆放一张长条案,清一色黄花梨座椅,士绅府邸不过如此。 在左边主位上坐着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 齐玄素抱拳道:“魏无鬼见过叶先生。”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齐玄素一眼,目光在齐玄素腰间的“神龙手铳”上微微一顿:“魏兄弟此来有何贵干?” 齐玄素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我听闻叶先生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我想要打听些消息。” “请讲。”叶秀朝着旁边的客座一伸手,“请坐,上茶。” 齐玄素坐下,说道:“叶先生知道真武观吧?” 叶秀正在抚摸狮子猫下巴的动作一停:“当然知道。” 齐玄素接着说道:“江南道府清空了真武观,从金阙来的调查组入住了真武观,共有七位副堂主、辅理一级的大人物。” “你想知道这七位大人物的消息?”叶秀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我对七位大人物没有兴趣,我只对他们的属下很有兴趣。” 叶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齐玄素道:“在众多主事道士中,有一个生面孔。据我说知,此人名叫齐玄素,原本是天罡堂的执事,后来被调入紫微堂担任主事,刚刚抵达金陵府不久,我想知道他的相关信息和最近在金陵府中的动向,越快越好。” 叶秀将怀中的狮子猫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说道:“一位主事道士的行踪,三百太平钱起。” 齐玄素还价道:“太贵了,我只能给两百太平钱。” 叶秀不置可否,注视着齐玄素:“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阁下是什么人?竟然敢查道门的主事道士。” 齐玄素亮出黑衣人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 “原来是官面上的人物。”叶秀脸上有了几分恍然,“那好,就二百太平钱,不过要付一百太平钱的定金。” 齐玄素并不废话,直接掏出一张大票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五百太平钱的经费已经花去了二百太平钱。幸亏花的不是齐玄素自己的钱,不然要心疼死——虽然他购买灵物常常是几千太平钱,但灵物可以转手卖掉,太平钱只是换了一个形式存在身边,可这种花销却是花就花了,毛也不剩半根。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要用自己去试探叶秀,道理也很简单。 主要是以试探为主,无论丐帮打听到什么消息,他立刻就能知道是对是错,以此来判断丐帮是诚信做事,还是敷衍糊弄。再有就是,他现在信不过丐帮,丐帮也信不过他,没有一开始就委托大生意的,此时还在接触的初始阶段,要做的是互相取信,算是为以后做个铺垫。 当然,如果丐帮能点破齐玄素的真实身份,那么齐玄素便可以直接向雷小环复命了,任务失败。 这就是张月鹿说的“摸摸底”。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有些事道门和官府未必能做得来。 叶秀看也没看那张大票,只是说道:“三天后,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给阁下一个交代。若是成了,阁下认可了,就请阁下结清尾款。若是没成,阁下并不认可,我会如数退还定金。” “有劳。”齐玄素起身告辞。 …… 张月鹿陪着齐玄素吃了早饭之后,又去见了白英琼,还是一身男装打扮,只是恢复了本来面貌。 这次见面地点不是白邸,而是一座位于城外的别院,典型的江南园林,是个避世修养的好去处,此地并不在白英琼的名下,可白英琼却经常到这里小住。 这就是张月鹿所说的利害牵扯。扎根江南道府多年,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 张月鹿过来之后,有一名管事亲自为张月鹿领路。 此地总共四进。 第一进是坐北居中,山石亭台,构成一个自然院落。西面抱厦中设“流杯渠”,仿书圣兰亭曲水流觞,颇有雅趣。 第二进垂花门内,仅立几块湖石为景,环境幽雅别致。 第三进是假山湖泊,一座小阁依山而建,满院山石,居高临下,挺拔秀丽。 最后一进,居中为园内最为崇高、华美的二层楼,以整座山石围其前院,又用庑廊联系阁后斋馆,形成不同的景致和趣味。匠心巧妙。 楼内以竹编为地,紫藤雕梅,染玉作梅花、竹叶,象征岁寒三友,挂檐以竹丝编嵌,镶玉件,四周群板雕百鹿图,隔扇心用双面透绣,处处精工细雕,令人叹为观止。 张月鹿进来后,环顾四周,赞道:“真是好地方。” “比起玉京差得远了。”白英琼正在摆弄一套茶具,手法娴熟,“这种地方再好,比不得玄都的一座普通宅邸,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 这就是意有所指了。 谁不知道,张月鹿就是住在玄都,而非玉京二十四坊。再进一步,就是紫府了。 张月鹿坐在白英琼的对面位置,淡笑道:“不过是租赁暂住。” 很快,白英琼给张月鹿斟满一杯茶。 张月鹿双手扶着茶杯,说道:“最近金陵府城内暗流涌动,诬告的事情层出不穷,师姐倒是好雅致,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 白英琼微微一笑:“层出不穷还谈不上,是师妹言重了。” 张月鹿又问道:“对了,师姐久居金陵府,与本地的许多地头蛇应该十分熟悉吧?” 白英琼永远是不温不火的姿态:“小苏就是本地的地头蛇。” 张月鹿只是“哦”了一声。 白英琼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听说过这个齐玄素,据说澹台夫人很不喜欢他,我本以为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头,与雷真人、裴真人都关系不错,似乎还与东华真人有些关系,这次被调往紫微堂就是东华真人亲自出面下令,该不会是全真道齐府主遗失在外的血脉吧?” 张月鹿干脆利落道:“不是,他只是万象道宫出身,本也不姓齐,只是跟着师父姓齐而已。” “原来如此。”白英琼道,“万象道宫出身却能在全真道出头的人物,不在少数。” 半个时辰后,一无所获的张月鹿告辞离去,白英琼一直送到门口。 白英琼目送张月鹿远去之后,转身回了屋内。 此时屋内多出一人,“天廷”风伯。他本是在雍州、凉州等地发展“天廷”分坛,最后因为招惹到雷小环,被一扫而空,他仅以身免,只身南返。 白英琼不再掩饰的恼怒,眼神阴沉地望着风伯:“你们把晓瑾如何了?” 风伯微笑道:“我们不敢把白小姐如何,只是请白小姐去做客几天而已。” 7017k 第十八章 诱惑 白英琼会怕风伯吗? 当然不怕。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白英琼都不怕风伯,不仅不怕,而且底气十足。毕竟这里是她的地盘,真要将风伯置于死地,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甚至不需要她亲自出手——江南道府首席副府主的身份不是摆设,更何况她还是慈航一脉的实权人物。 虽然在名义上,张月鹿是慈航一脉中仅次于慈航真人的第二号人物,但在实际上,论起树大根深,白英琼远胜刚刚被慈航真人确定为衣钵传人的张月鹿,是真正的第二号人物。尤其是慈航真人远在玉京的情况下,她差不多能调用慈航一脉的半数势力,休说是风伯一人,便是再加上风雷二老,她也不觉得如何。 可现在她却要耐着性子跟一个瞧不上眼的隐秘结社成员说话,只因投鼠忌器。 “你们坏了规矩。”白英琼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静。 说实话,是她大意了。因为道门内部争斗一直有些不可言说的默契,比如斗而不破,比如不能祸及家人等等。正是基于这些默契,再加上白英琼一直恪守相对中立的态度,所以她不认为有人会对女儿白晓瑾下手,并没有加强对女儿的保护,结果才会被这些人所乘。 风伯不紧不慢地说道:“坏了规矩的结果是什么?无非是白真人倒向张法师。可我们恪守规矩的结果又是什么?白真人还是要倒向张法师。既然我们无论怎么做,白真人都要倒向张法师,那么我们还有守规矩的必要吗?” 白英琼冷笑一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风伯绵里藏针道:“白真人所言极是,不过……我们只是听令行事,还望白真人谅解。而且我们不是道门之人,只是些江湖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白真人不谅解,也不怕什么‘其无后乎’。” 白英琼沉默了片刻,说道:“说吧,开出你们放人的条件,我若能答应自然会答应,可如果你们欺人太甚,那就请转告你们的主子,无非是一命换一命而已。” “白真人言重了。”风伯笑道,“我说了,我们只是请白小姐去做客几天而已,谈不上生死。” 白英琼哪里会信,只是沉默着。 风伯继续说道:“白真人的一片爱女之心,我们理会得。可话说回来,白真人如今正值壮年,就已经打算含饴弄孙,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白英琼目光一凝:“你想说什么?” 风伯道:“白真人是聪明人,难道真不明白吗?” “我明不明白是我的事情,我现在要你说。”白英琼的语气有些冷厉。 风伯沉默了片刻,用左手揭开了身边的茶碗盖,再伸出右手的中指在茶水里蘸了蘸,然后在案桌上写了“参知真人”四字。 白英琼的脸色立刻变了。 风伯这才开口道:“参知真人和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可其中的区别却是天差地别。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是玄圣亲自定下的规矩,一个萝卜一个坑,上来一个,就得下去一个,平章大真人虽无定数,但要先成为参知真人,才有望成为平章大真人,而且平章大真人地位固然是地位尊崇,却失去了竞争大掌教的资格,终究有些不足,所以参知真人的位置至关重要。道门三道,平均下来每道也就十二个位置。可每一道的真人却足有近百人,差不多是十个真人才出一位参知真人,难道白真人就不想要一个参知真人之位吗?” 白英琼面露讥讽:“就凭你,也配跟我谈参知真人?就是你背后的主子,也没这个资格,还是等清微真人做了大掌教之后,再来谈论此事也不迟。” 风伯并不恼怒,继续说道:“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虽然玄圣十分排斥世袭传承,甚至不惜将张家的‘大天师’改为‘天师’,并推出了一位异姓天师。但人性如此,非玄圣可以扭转,在玄圣离世之后,又逐渐恢复了老样子,如今的道门内部,有几个位置都是代代相承,比如张家的天师、李家的国师,以及东华一脉、慈航一脉、清微一脉等等。白真人,你可是慈航真人的弟子,本就有问鼎参知真人的资格,不需要谁去封官许愿,更不是其他普通真人可比。” 白英琼这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目光已然有些变了。 风伯察言观色,接着说道:“张月鹿,并非张家嫡女,不过是旁支的小门小户出身,就算被慈航真人收为弟子,也只是慈航真人的众多弟子之一,既不是开山大弟子,也不是关门小弟子,不上不下,泯然众人,她凭什么出头?还不是上次的江南大案,她舍命一搏,搏出了一个前程,将一位二品太乙道士拉下马,让东华真人在金阙议事上有了发难的由头,这才入了地师的法眼,先是破格点了副堂主,又赐下一件半仙物。因为地师的青眼,张家那边也重视起来,慈航真人没得选,只能顺水推舟地将她定为衣钵传人。” 白英琼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上方悬挂的一盏八角宫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论资历,论能力,论境界修为,白真人哪样不比她强?白真人才是慈航真人的开山大弟子,白真人拜师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论辈分,是师姐妹,可论年龄资历,实是两辈人。难道白真人就甘心居于其下吗?”风伯言语蛊惑人心。 白英琼沉默了许久,忽然道:“这套说辞,套到一些李家老人身上,似乎也说得通?” “不一样。”风伯也不再遮遮掩掩,“公子是李家嫡系出身,乃是老祖子孙。” 李家称太上道祖为“大圣祖”,老祖则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大剑仙李道虚。在玄圣牌中,李道虚与圣君澹台云、大玄高祖皇帝、玄圣之师徐无鬼一般,都属于天牌之列。 虽然李家的义子、女婿同样可以掌权,甚至成为家主。可近百年来,却一直是老祖李道虚一脉子孙掌握着大权,从国师李长庚到清微真人,再到李天贞,乃至于皇后娘娘,都是这一脉出身,使得本不讲究大宗小宗的李家有了正统嫡系的说法,反而是十分看重大宗正统的张家有些青黄不接,使得旁支子弟有了出头之日,大约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风伯才会有嫡系出身一说。 白英琼不置可否道:“挑拨离间,你觉得我会上当吗?” “白真人言重了。”风伯的态度又变得谦卑起来,“就当是给白真人提一个醒,张月鹿因为上次的江南大案,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升了副堂主,好些好事之人将其与李家小祖李长歌、全真道姚裴相提并论,言称七代大掌教出自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之中,八代大掌教则要出自这三人之中。试想,如果再让张月鹿立下功劳,那么就是升三品幽逸道士了,不到三十岁的幽逸道士是什么概念,想必不用我去多言。” 白英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端起来。 风伯一边观察着白英琼的神情态度,一边说道:“可如果张月鹿这次办案不力,那升三品幽逸道士的日子就要大大延后了。这一进一出的时间,就是一道年龄上的门槛。” 白英琼望着风伯:“损人不利己。” “当然不是。”风伯正色道,“如果张月鹿做不成参知真人,那么能做参知真人的只有白真人。在这一点上,我家主人不仅是乐见其成,也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许多事情,别人不去参与,还能在心中左右权衡,来回拉扯,形成一种平衡。可一旦有外力介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这种脆弱的平衡立时就会破灭,迅速倒向一边。 只是白英琼的城府不会让她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若是三言两语之间就被人套出了心中所想,那她就白做这么多年的副府主了。 白英琼道:“题外话以后再说,我们还是继续谈一谈放人的事情。” 风伯道:“调查组离开金陵府之后,令爱就会平安无事地回到白真人的面前,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 白英琼闭上双眼:“希望你们能言而有信。” 风伯笑着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扰了。” 只剩下白英琼一人之后,她睁开双眼,盯着那盏八角宫灯,喃喃自语道:“参知真人。” 另一边,风伯离开了此地,来到一处无人所在,燃烧了一道子母符,在面前形成一道光幕。 “老祖。”风伯态度恭敬,“白英琼没有表明态度,却也没有严词拒绝,应该是有些心动了。” 光幕的另一边传来声音,只有两个字:“很好。” 风伯又道:“在我来之前,张月鹿刚刚离开,是否要……” 光幕的另一边道:“杀人要分时机、分地点,张月鹿死在归家途中是个说法,那时候的她只是张月鹿而已。可张月鹿死在金陵府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这时候的张月鹿是金阙调查组的成员,贸然动她,会授人以柄,无益于事态发展。” “是。”风伯恭敬应道。 7017k 第十九章 探查 齐玄素离开叶秀的大宅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这处城中之城。 除了玉京之外,每个繁华城镇都有这样的贫民聚居所在,不因世道变化而改变。 玉京之所以例外,是因为玉京是纯粹的道士之城,里面只有三种人:道士、灵官、道民,道士和灵官就不必说了,道民也都是有一技之长之人,各有差事和生计,不敢说大富大贵,最起码衣食无忧,能维持最起码体面。 更关键的是玉京统一规划,在名义上,玉京的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没有私宅,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维护修缮,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 再有就是,玉京立于昆仑之巅,就算有人羡慕玉京的繁华,也爬不上去,道门可以轻易地调控玉京人口。 可其他城镇没有玉京的得天独厚,都是位于平原和通衢之地,天然汇聚人口,就很容易出现这种城中之城或者是渤海府城外的棚户区。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帝京也无法免俗。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从原本的“口”字形成了“凸”字形。“凸”字的下半部分便是外城,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终大魏一朝,另外三面虽然未曾建城,但仍旧有大批百姓居住。 待到大玄入主帝京,终于是补全了剩下的东城、西城、北城,将“凸”字形变成了“回”字形,也变成了今日外城以百姓为主而内城以勋贵官员府邸、各大官衙为主的格局。 相较于今日的帝京,玉京因为地形的缘故,反倒是还维持着老帝京的“凸”字形格局。“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至于金陵府,因为地形的缘故,十分不规则,不仅无法用具体某个字形容,与方正二字不怎么沾边,甚至没有明确的中轴线。 据说,这是按照三垣、二十八宿的星象,结合金陵府虎踞龙盘、依山傍水的地理格局,一改以往都城墙取方形或矩形的旧制而筑,成为堪舆天象和自然地理相结合的典范,独树一帜。 总的来说,金陵府旧城位于东南角,百姓密集,商业繁荣,大批作坊也设置在这里。权贵富商们的第宅、顶尖酒楼和行院则分布在旧城西南一带。 旧城也称内城,其外便是外郭城,相当于帝京的外城。其西北部分是黑衣人军营所在,集中了大片营房、粮仓、库房和军匠作坊,等闲不能入内,这座城中之城便是位于与军营与内城之间的位置,与整个金陵府一样,呈现出极为不规则的形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里其实也可以成为大宗货物的集散区域,甚至是得天独厚。这并非齐玄素胡乱猜测,而是有一定的道理。 大玄之前,海贸并不兴盛,故而金陵府的繁华地带主要集中在秦淮河一线,面向内陆,靠近大江的西北部分略显空旷,甚至沿海一线也谈不上繁华,多是渔村。 如今海贸变成大头,直接顺江出海更为便利,若是再走秦淮一线,反而有些费时费力,于是道门便将许多仓库设在定淮门一线,本意是毗邻黑衣人的军营,更为安全,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仓库距离此处也不算远。 想到此处,齐玄素顿时生出探索此处的欲望。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齐玄素先是假装离开了此地,然后又悄然返回。 先前来的时候,齐玄素就听到此地有许多哀嚎哭泣的声音,他重返此地之后,就来到了这些充当监牢的棚户之中。 里面狭小、逼兀、阴暗、潮湿,在走道两侧分布着无数用木栅栏隔出的狭小空间,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能看到暗中有细微闪烁光亮。只有走进细细观看,才会发现这星星点点的光亮竟然是一双双眼睛,不过这些眼睛中无有半分生气,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齐玄素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下,里面多是女子,衣着尚且完好,也谈不上骨瘦如柴,但还是面带菜色,蓬头垢面,每个人的脸上和眼神中除了麻木之外,还藏着深深的惊恐。早在祖龙定天下时,就已经大体上废黜了奴隶制度,其后的千百年间,虽然有卖身契的说法,但严格来说应该是奴仆,后来到了大晋朝时,也废除了活人殉葬制度。 到了大玄,又更进一步,彻底废除了贱籍制度。 籍被分为:军籍、民籍和贱籍,事实上大玄不仅是废除了贱籍,在废除卫所制度时连同军籍一并废除了。 可官面上废除了是一回事,实际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官府只承认一个正妻,其余皆是妾,可民间却盛行平妻的说法。所以哪怕是废除了贱籍,可仍旧有风月女子、奴仆。 这便是玄圣想要废除“天乐桃源”的原因之一,并非是玄圣见不得这种皮肉生意,而是行院和妓院的存在会无形中助长逼良为娼、诱骗良家女子等行为,后者是必须要杜绝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源头上解决。 齐玄素眼前所见,便是如此了。这里附近有大片的下等妓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齐玄素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这些长满了虫蛀的木栅栏,只要他轻轻用力,便可以将其打破,可他深知自己人微言轻,在暗流涌动的金陵府,自保尚且不易,实在没有能力去兼济他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响声。 齐玄素立刻跃上房梁,藏匿起身形。 一伙丐帮之人进来将部分女子带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男子,一起赶上了外面的几辆马车,马车四面挂着厚厚的青幔,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齐玄素心中一动,尾随在这些马车后面。 马车很快便离开了这处城中之城,进入到繁华的内城,七转八绕,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已经天色黯淡,这才来到旧城西南角的一条巷子里。 整条巷子两侧是两道长有百丈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在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大约因为平日里少有人来的缘故,十分冷清,天色刚一擦黑,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马车上下来一人,上前抓住大门的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击了四下。 不多时后,里面传来了问话的声音:“是叶老板的货物到了吗?” 门外的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与里面的人早已熟识,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顾忌:“知道还问?赶紧开门吧。” 片刻后,大门缓缓开启,把马车放了进去。 齐玄素远远望着,略微犹豫,毕竟这与雷小环的任务看起来并不相干,可他又觉得,此事也许与整个大案有关,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7017k 第二十章 司空错 司空错伸了个懒腰,仰头看着好大一轮明月。 月色不错。 他记得儒门学圣人有一个典故,叫什么月印万川,说是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 金陵府一面是江,一面是河,一面是湖,不知有多少个月亮。 便在这时,一名属下前来禀报,货到了。 司空错应了一声,吩咐属下点灯,然后大步向外走去。 此处是一处偏僻大院,严格来说,也在城中之城的范围之内,只是与棚户区又有些不同,这里的道路十分宽阔,可供车队驶出驶入。 此时大院外便是一列车队,大约有二十多辆,一直排到了视线之外,而且都是双马四轮车,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因为此处多是被压实的土路,而非旧城的青石板路,所以每辆马车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车辙,从车辙印的深浅可以看出,车里装载货物的分量相当不轻。 车队的管事从当头的第一辆马车跳了下来,提着一盏气死风灯,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再度确认地址无误,然后松了一口气。 这趟从松江府到金陵府的买卖着实不错,路程很短,委托人又大方,唯一的不足就是,委托人在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这批货物有些问题,最好避开道门市舶堂和江南道府的盘查,他们干这一行的时间不算短了,这类事情不知见过多少,心知肚明,也不以为意。如今天下太平,少有什么拦路的劫匪,没什么风险,官府和道门就成了最大的风险。好在顺利抵达,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其实按照规矩,这些大宗货物在进城的时候都要经过严格盘查,既是查走私,也是查有无危险物品。不过干这一行的,都与城门那边有着不浅的关系。金陵府十二座城门,只要舍得花太平钱,总有一座城门能打通关节,走货就从打通了关节的城门走,能省去许多盘查。 入城之后,各大仓库又有一次盘查,于是城中城这里就逐渐成了货物的集散周转之地。这种位于城中城的偏僻货栈,实在是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 接下来便是交接货物了,钱货两讫,这趟买卖就算是结了。 结了太平钱之后,就能去周遭的妓院快活一晚,接下来的几天也能好好歇歇,喝点小酒什么的,这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 管事如此想着,一眼就看到了司空错,确定了他是这里的主事人,便主动迎上去,还未开口说话,已经递上一支从西洋传来的纸质烤烟,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里,立刻又点燃了火柴候着,帮他点上。 司空错拿着点燃了的卷烟,却并不往嘴里去送,问道:“进城的时候,没受那帮道爷的为难吧?” 之所以问道门而非问朝廷,是因为道门掌握了相当一部分原本属于朝廷的职能,前朝大魏时,虽然设立有市舶司,但因为海贸不兴,所谓的市舶司反而有些摆设的意思。 不过在那个时候,还四分五裂的道门就已经开始大兴海贸,除了西道门开辟西域商路之外,南道门、东道门、北道门相继开辟了南海、东海、北海的海贸。当时的儒门号称最大的地主,道门则霸占了九成以上的海贸生意,拥有整个东方最强大的船队,所以儒道之争也被称作海陆之争。 在这种情况下,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对于海贸的税收等事宜,就不得不依赖道门,虽然大玄皇室和勋贵的前身就是北道门,可海贸的大头却是东道门和南道门,也就是今日的太平道和正一道。就如组建水师一般,没有道门的配合,大玄朝廷很难有所建树,所以双方达成妥协,道门分出以战船为主的半数船队交由朝廷,是为三大水师的前身,而朝廷则将海贸税收的大权交给道门管理。 道门由市舶堂建立海贸税务司,负责税收、统计、邮政、浚港、检查等。在这个基础上,道门享受免税或者减税的优惠,每年的税收除了维持开支的部分外,其余全部上缴朝廷国库。 这也是道门和儒门最大的不同,儒门是藏于幕后,由儒门弟子入朝为官,操纵朝政,朝廷即儒门,儒门即朝廷。儒门嘴上高呼天地君亲师,实则是肆意操纵皇帝,只要乖乖听话,垂拱而治,一切朝政交由朝臣,便被儒门吹捧是千古圣君,稍有不合心意,便使其落水而死、火灾而亡,死后还要被扣上昏君、暴君的帽子。到了后来,皇室与儒门的矛盾极为尖锐,皇室甚至不惜引道门势力来制衡儒门,册封以天师为首的五位道门大真人,甚至道门的地师徐无鬼本就是出身大魏皇室,这才给了道门击败儒门的契机。 道门有感于儒门的前车之鉴,则是采取了合作的态度,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分工明确。定好各自的分工之后,道门不去干涉朝廷,朝廷也不去干涉道门,这些年来倒是没有太大的矛盾。 这些货物在走陆路进城之前,是先走了海路,又从海路转水路,海路那边都归道门管,在这个过程中,市舶堂都要审核入册,才予放行。故而司空错有此一问。 听到他问起,管事掏出几页文书:“花费了些太平钱,就是走个过场,执事道士也没怎么细看,就随便抽查了两辆马车,手续都在这儿呢,一样不少。” 司空错接过文书,随意扫了一眼,着重看了下市舶堂海贸税务司的印章,透着几分讥讽道:“走过场,敷衍了事,很好。” 管事听到这话,心中不禁有些打鼓,这位该不会也是道门的道长,下来明查暗访吧? 好在司空错没再多说什么,吩咐道:“卸货吧。” 管事招呼了一声,马车开始依次进入大院,此时院内已经点燃了好些灯,照得通明,进一辆,卸一辆,走一辆,再进一辆,如此循环往复。 货栈里也有些伙计,把马车上的篷布掀开,这上面装的是一个个大木箱,十分沉重,就算四个壮年男子也未必抬得起来。 不过这些货栈里的伙计却是个个力大无穷,只要两个人便能轻而易举地抬起箱子。 司空错将卷烟吸尽,随意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一个个玻璃瓶,他伸手取出一个,大约有三尺高,少年人合抱粗细,玻璃少说也有两寸之厚,金属底座,密封得很好,里面的液体没有半点泄露,液体中则浸泡着某种好似人参又似是某种胚胎的物事。 司空错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很好。” 管事也瞧见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司空错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死人,回答道:“这是‘恩赐’。” “谁的恩赐?”管事下意识地问道。 司空错扯了扯嘴角:“是神仙的恩赐。” 管事干笑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司空错忽然笑道:“其实是上等人参药酒,这样罐装有助于保存药力,从辽东运到金陵,不用缴税,能卖上万太平钱,可不就是神仙的恩赐吗。” “原来是人参啊。”管事恍然大悟。 司空错也无意解释更多,托举着所谓的“恩赐”,等待卸车完毕。 大概一个时辰后,所有马车都卸车完毕,木箱堆满了小半个院子,管事搓了搓手:“是不是该把尾款结一下了?” 司空错点了点头,招手唤过一名属下,吩咐道:“解决一下。” 属下点了点头,朝管事望去,目光凶狠。 这一刻,车队的管事感觉到几分不对,转身想逃,却已经晚了。 司空错的属下伸手捏住管事的脖子,仅凭单臂的力量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然后五指发力,将这名管事的脖子直接扭断。 司空错仍旧托举着圆柱形状的玻璃瓶,专心欣赏其中的“恩赐”,对于眼前一幕视而不见。 灯光摇曳中,其他车夫也被惨遭屠戮,无一幸免,甚至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7017k 第二十一章 大力鬼王 齐玄素选了一处僻静死角,脚下一点,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这里应该是一处后院,远离灯火通明之处,除了零星几处灯火和巡视的护卫,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齐玄素贴着墙根快步疾走,避开其中的巡逻守卫,很快便寻到了那两辆马车的踪迹,只是此时马车已经空了,不见了其中女子的踪影。 齐玄素对于金陵府并不算熟悉,一时间也很难猜测出此地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几天事务繁多,又没来得及补全散人圣胎境的“望气术”和“先天神算”,一时间竟是无从寻找那些女子的去向。 就在齐玄素略感踌躇的时候,忽觉背后微风骤起。 齐玄素本就是身经百战之人,顿时一惊,来不及转身,顺势向前一个翻滚,躲过了背后的偷袭一击。 偷袭齐玄素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没料到齐玄素竟是躲过了他的偷袭,不由一怔,随即又五指如钩,朝齐玄素攻来。 齐玄素在向前翻滚的时候已经拔出腰间“青渊”,直接一剑刺出。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老人竟是以胸口抵住“青渊”的剑尖,仿佛金刚不坏一般,一掌则狠狠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齐玄素的头颅猛然后仰,额头上青红一片,不过同时手中一剑横扫,在老人的脖子上切割出一道深深血槽。 老人一歪头,以脖子夹住剑锋。 齐玄素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中的“青渊”,再拔出“飞英”,一刀刺出。 老人还是自负到不去躲闪,心底盘算着硬接下这一刀后,便直接将此人单手锤杀。 只是“飞英”作为顶尖灵物,锋锐程度不逊于宝物,“青渊”与之相较,都可以算是钝器。 待到老人发觉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为时已晚。 “飞英”就这般刺穿老人的胸口。 紧接着齐玄素推刀向前,使其双脚离开地面,整个人轰然陷入一面墙壁之中。 老人当场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收回刀剑,脸色有些凝重。 此人竟是一名归真武夫,如果齐玄素只是普通散人,又无趁手兵器,恐怕不易取胜。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一道身影紧随而至。 齐玄素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天廷”的大力鬼王。 倒不是齐玄素与此人打过交道,而是大力鬼王在江湖上名气不小,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其形貌十分特殊,额上生角,皮肤黝黑,便如话本中的牛魔王一般。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人曾经生吃了一只牛妖,虽然境界修为大增,但有了妖化特征,由此声名远扬,齐玄素也有所耳闻。正如齐玄素过去不在玉京,也知道有个年轻谪仙人被赐下半仙物的事情。 至于妖化一事,道门对此早有研究。上古异兽的鲜血,有各种妙用。 比如说“蛟龙血”,服用之后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则可以得到不死之身,有武夫的血肉重生之妙,十分玄奇。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至于服用“麒麟血”,则可以增进境界修为。 只是这些鲜血也好,血肉妖丹也罢,都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大力鬼王生出牛角便是副作用。 齐玄素来不及深思自己如何暴露了踪迹,提起手中的“飞英”,直指大力鬼王。 大力鬼王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齐玄素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齐玄素却是不为此掌所摄,一刀拖曳出一道长长刀气,朝着大力鬼王当头斩落。 大力鬼王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飞英”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齐玄素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抖,刀势席卷而至。 大力鬼王面无表情,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拳,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使得周围的地面和墙壁同时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有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刀锋与拳头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待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齐玄素握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大力鬼王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下一刻,大力鬼王再次出手,一拳瞬间化作百余拳,齐玄素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拳影。 齐玄素全力施展“大衍灵刀”,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雾气弥漫。一时间,尽是拳影和刀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齐玄素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大力鬼王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齐玄素一刀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飞英”刀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齐玄素抬脚踢在大力鬼王的胸口,而大力鬼王则是顺势抱住齐玄素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齐玄素丢掷出去。 只见齐玄素如投石车投掷出的巨石砸向墙壁,在中途半空强行扭转身形,变为双脚踩在墙面上,微微屈膝之后,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圈网状裂痕,然后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一来一去之间,不过一呼一吸。 大力鬼王一掌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齐玄素也以“飞英”的刀腹扇在大力鬼王的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然后再次双脚屈膝踏在墙壁上,顺势踩踏环形墙壁飞奔,留下一串脚印。 大力鬼王整个脸颊彻底红肿一片,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齐玄素在弧形的墙壁上奔行数丈,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飞英”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刀气,泼水似的砸向大力鬼王。 大力鬼王五指成钩抓出,试图直接捏碎这道刀气,只是小觑了这道刀气中蕴藏的真气,刚刚触碰之下就不得不松手,然后改为一记手刀当空劈下。 轰然一声,齐玄素飘摇后退。 大力鬼王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只听得大力鬼王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拳打向齐玄素。 齐玄素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拳直接打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刀在大力鬼王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 大力鬼王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拳对撞。 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以大力鬼王为中心,肉眼可见的血气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拳齐出。 齐玄素右手握住“飞英”的刀柄,左手抵住刀首,推刀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7017k 第二十二章 地牢 一瞬间,如狂风席卷而过,屋上瓦片哗啦啦跳跃有声,倏地一震,灰尘瓦屑簌簌而下。 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然后大力鬼王闷哼一声。 只见大力鬼王的胸口衣衫已经彻底粉碎,多出一道斜斜伤口,长约二尺,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大力鬼王眼底阴沉,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不如眼前之人,而是此人手中的横刀实在太过锋利,除了已经凝聚身神的双臂,他的武夫体魄竟是抵挡不住,此人刀法又诡异难防,稍有不慎,便会被寻到破绽乘虚而入。 齐玄素出手不留情,身形一掠,又是一刀当头劈下。 大力鬼王以凝聚了身神的双臂一封,交错成“乂”字,硬是挡下了这一刀。 不过两名归真高手的连续两次全力相击,使得大力鬼王脚下的地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破碎,出现一个坑洞,大力鬼王瞬间沉入其中。 齐玄素略一犹豫,也随之跃入其中。 然后齐玄素发现这里别有洞天,竟是一座地牢,难怪那些马车停在上面,马车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地牢狭长,过道两旁被分割成许多个小型隔间,每个房间只能容纳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悬挂有锦幄绣帐,布置得颇为华丽,而每个房间中都有一个女子,或坐或立,面无生气,神色木然。 在地牢最深处是一片环形区域,其中一间房屋内,白晓瑾瑟缩着身子坐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床上,身子已经有些发僵,只觉得这一天简直糟透了,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先是默默流泪,很快眼泪也流干了,只好坐着发呆,祈望噩梦快快醒来。 过去的时候,白晓瑾依仗母亲白英琼的权势,金陵府对她而言便如自家花园,所以她每每出行,只是带几个随从,这些随从的修为也不甚高,主要还是为了应付不认得白小姐的浑人,那些在金陵府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无论是江南道府的府主,还是总督大人,都是认得她的,就算与白英琼有什么不愉快,也不会找她这个小辈的麻烦。 今天一早,她乘坐马车出城,路过老国子监。此地民居作坊不甚密集,显出几分荒僻气象。马车行至一处路口时,突然出现一名老人拦住去路,打死了她的随从,将她掳上另外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四面挂帐的马车,迅速离开路口。 这马车上另有人手,将她双眼蒙住,那老人告诉她,只要好好听话,会送她去见白英琼。 白晓瑾听完这话,心已经是凉了,这人明知道自己娘亲是白英琼,仍旧敢将她掳来,那必然不是什么小毛贼,说不定也是道门中了不得的人物。 然后白晓瑾觉得马车颠簸了好久,似乎走在一段土路上,下了马车,进到某个地方。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又被带上了马车,白晓瑾只觉得左转右转,不知身在何方,一开始她还想记住东南西北,到后来便彻底放弃了。 再次下了马车,一路往下,蒙眼的黑巾被揭下,白晓瑾这才发现自己被关押在一处地牢之中,不过这里被关押的大多是女子,只要少数几个清秀男子。 正当她发呆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巨大声响,地动山摇一般。 她赶紧抬头看去,就见一个高大身影走了进来,头生双角,甚是可怕。 大力鬼王扫视地牢一周,对于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皆是一扫而过,唯独在白晓瑾的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很快,齐玄素也走了进来,手提“飞英”,半点不急,仿佛闲庭信步。 大力鬼王退无可退,伸手一抓,破开牢门,将一名女子吸摄到掌中,然后丢向齐玄素。 齐玄素皱了下眉头,却是不敢硬接,身形一转,避开了飞向自己的女子。 只听“砰”的一声,这名女子竟是凌空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血雾如雨,落在地面上,刺出许多类似针孔的小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力鬼王将自身的武夫血气强行灌注入这些女子的体内,若是方才齐玄素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去接,那么便要被大力鬼王的血气所伤,轻则被震成内伤,重则体魄也要被炸烂。 这便是江湖经验的好处了,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哪怕境界修为不弱于大力鬼王,也难免要吃个大亏,可齐玄素却是不同,虽然他还算年轻,但江湖经验丰富,直接避开。齐玄素但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都已经被大力鬼王所伤。 大力鬼王见此情景,眼底阴霾愈发浓重,不过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是全然落空,在齐玄素躲开这名女子的同时,大力鬼王已经来到地牢的最深处,将白晓瑾抓住手中。 大力鬼王伸手捏住白晓瑾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将女子的喉咙捏碎,厉声道:“若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妄动!” 大力鬼王显然是把齐玄素当成了白英琼的人,认为他是来救白晓瑾的。 齐玄素却不认得白晓瑾,甚至不知道白晓瑾被人绑架的事情,他的第一想法是:你随便抓个人就让我束手束脚,当我是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吗? 至于什么因他而死,都是扯淡,分明是大力鬼王动手杀人,却要怪他见死不救,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跟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一样不讲道理。 大约是欺软怕硬的缘故,世人总是苛责好人而宽容恶人,因为恶人真会来找他们的麻烦,所以齐玄素从来都不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齐玄素不为所动,继续提刀前行。 如此一来,反倒是让大力鬼王骑虎难下,真要让他杀了白晓瑾,只怕事后无法交代,白英琼震怒,上面总要给白英琼一个交代,那他必然成为弃子。 万幸,白晓瑾此时开口了,难掩惊慌:“别杀我,别杀我,我娘是白英琼,你们要什么,我娘都会给你们。” 齐玄素的脚步停下了。 白英琼是张月鹿的师姐。 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张月鹿也说过,要去拜访白英琼。 白英琼的女儿竟然被挟持到了这个地方? 一瞬间,齐玄素想明白了一件事——“天廷”已经开始针对调查组出手了。 就算齐玄素也知道这是坏了规矩的举动,必然会引发许多难以预料的后果。 见齐玄素犹豫,大力鬼王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思几转,眼前之人实在棘手,若是生死一战,自己未必能有十足取胜把握,还是待到同伴前来接应,自然不怕此人。 大力鬼王心中算计已定,忽见火光一闪,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胸口位置已经是剧痛钻心。 只见齐玄素手中多出一把手铳,趁着大力鬼王分神之际,突施冷手,直接一发“龙睛乙一”打穿了大力鬼王的胸口。 齐玄素可以为了张月鹿豁出性命,是因为他喜欢张月鹿,张月鹿也喜欢他,两人之间是过命的交情,不意味着随便一个女人都能让齐玄素拼命去救。 齐玄素还没那么怜香惜玉,他与大力鬼王的境界修为只在仿佛之间,并无十足取胜把握,如何敢再去分心救人? 所以齐玄素只是有了片刻的犹豫,便直接开铳。 反倒是大力鬼王以为齐玄素被他吓住,放松了警惕,被齐玄素偷袭得手。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丢掉手铳,又一挥手,两枚“极乐针”刺入大力鬼王的双眼。 大力鬼王眼前顿时一黑,痛极而呼,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中的白晓瑾。 7017k 第二十三章 白晓瑾 大力鬼王在瞬间连遭重创,已经乱了章法,齐玄素又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身形向前掠出,一刀捅入大力鬼王的小腹。 若是两人正面较量,齐玄素至多有六成左右的胜算,不过江湖中的生死之战与擂台上的胜负之战不同,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机谋、外物,所以江湖之上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境界修为固然重要,但也不可依仗境界修为而盲目自大。 此时大力鬼王双目已盲,又被“极乐针”影响,心神大乱,不再留手,胡乱出招,浩荡血气和拳劲喷薄之下,好些个女子立遭毒手。 齐玄素松开“飞英”,避其锋芒。 然后大力鬼王奋力一跃,要强行破开地牢穹顶,返回地面。 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齐玄素哪里会放他离去,身形一掠挡住大力鬼王,然后一掌“山岳势”当头拍下,如五岳压顶。 仿若没头苍蝇的大力鬼王此时面对这一掌自然是无法避让,被一掌拍中天灵,重新落回地面,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不过大力鬼王毕竟是归真武夫,直到此时,仍未完全死绝,犹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大喝一声如雷,凭借直觉一拳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运转用出“沧海势”,画圆卸力,然后改用“龙势”,拂袖如摆尾。 大力鬼王被这一袖扫过脸庞,整张面皮都险些被扫落下来,血肉模糊,极为骇人。 不过此时大力鬼王已经忘却了疼痛为何物,不管什么隐患内伤,拼命再出一拳,拼死也要让齐玄素为他陪葬。 齐玄素以法力具现鬼刀。 此刀无形无质,若是信以为真,则化虚为实,弄假为真。 若是平时,此刀定然无法斩杀大力鬼王,甚至因为武夫血气的克制,连近身都难,可此时的大力鬼王已经是身受重创,血气大损,气血和法力的关系就像水火相克,水能克火,可火强水弱,火也能克水。 而且大力鬼王的心神大乱,感受到“鬼刀”的气息之后,竟是露出惊惧之色,显然已经落入了信则为真的窠臼之中。 一瞬间,鬼刀由虚化实,大力鬼王立时感觉到腰间传来撕裂的痛楚,同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一刀掠过。 大力鬼王被腰斩成两段,毙命当场。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飞英”和“神龙手铳”,收回“极乐针”,顺带重新装弹,然后转身望向白晓瑾:“你说你娘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白晓瑾有些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 “快,快把我救出去,我娘好好会感谢你的。”白晓瑾立时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小姐气度。 按照常理来说,齐玄素应该借着此事与白英琼结个善缘,可齐玄素却不大喜欢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喝去,脸色一沉,低声喝道:“闭嘴。” 白晓瑾不由怔住。 不仅是因为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也是因为齐玄素刚刚杀人,身上带着一股杀气,极是迫人。 断成两截的大力鬼王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不怕。 齐玄素不急不躁道:“你既然是白真人的女儿,那么应该有些修为,待会儿跟在我的身后,我带你杀出去。” “杀出去?”白晓瑾有些疑惑,也有些震惊,然后举起双手,原来在她的双手上还戴着一副精致纤细的镣铐,不仅能阻碍行动,而且会凝滞真气流转。 齐玄素并不废话,挥出两刀,直接斩断腕铐却不伤白晓瑾的手腕分毫,左手又摸出两枚“凤眼乙二”扣在掌中,转身向外走去。 白晓瑾愣了一会儿,活动了下手腕,赶忙跟在后面。 先前齐玄素与大力鬼王的激斗已经惊动了此地的守卫,此刻正堵在大力鬼王砸出来的洞口外面。 齐玄素来到洞口的斜下方,也不废话,直接向上丢出一枚“凤眼乙二”。 一瞬间,传来巨大轰鸣,火焰烟气滚滚。 单对单是“龙睛”好用,群战却是“凤眼”更好用。 齐玄素待到火焰稍稍变小,一跃而出,又将手中的第二枚“凤眼乙二”丢了出去。 白晓瑾躲在下面,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得爆炸轰鸣之声,很快便归于安静。 然后就听齐玄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上来吧。” 白晓瑾这才壮起胆子,跃上了地面。 只见得洞口外遍地焦尸,不少尸体还有些许余火未灭,还有几人没有被“凤眼乙二”炸死,却趴在血泊中,显然是死于齐玄素的刀下。 白晓瑾再望向齐玄素,就只剩下畏惧了。 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可此人杀人之后却面不改色,真如修罗煞神一般。 齐玄素从一具还算完好的尸体上扯下半截袖子,缓缓擦去“飞英”刀身上的血珠,然后归刀入鞘,又望向白晓瑾:“走吧。” 白晓瑾一个激灵,不敢有半点反对意见。她此时真怕此人一刀把自己砍了,她可不傻,死在这个地方,此人一推二六五,说是那个头上有犄角的人下的毒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走在前面,白晓瑾乖乖跟在后面。 没走多远,又有一伙人朝这边过来,打着火把,远远就能看见。 齐玄素也不废话,又是一颗“凤眼乙一”丢了出去。 相较于“凤眼乙二”,“凤眼乙一”的范围变得更大。 火光瞬间照亮了夜幕,也照亮了齐玄素和白晓瑾的面孔,巨大的爆裂声响似晴天霹雳,气浪更是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这伙人在“凤眼乙一”所化的火焰风暴之中,变成了一个个火人,惨嚎不止。 齐玄素没有半点负担,私设地牢,囚禁女子,就连道门真人的女儿都敢绑架关押,难道还是什么无辜百姓不成? 待到火焰熄灭,齐玄素继续前行。 这次终于没人拦路。 待到两人顺着齐玄素来时之路离开此地,就听鸣镝之声大作,想来是先前的爆炸声响惊动了城中的青鸾卫千户所。 想来过不了多久,青鸾卫就会包围此地。 这也是齐玄素的用意,这么大的案子,青鸾卫压不下去,必然会彻查,那么地牢中幸存的女子多半能得救,也算是他的恻隐之心了。 在此之前,他要带着白晓瑾离开此地,显而易见,“天廷”之人绑架白晓瑾是为了逼迫白英琼就范,白晓瑾是他们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棋子,他误打误撞之下劫走白晓瑾,若不赶紧逃离此地,很可能会被支援而来“天廷”之人截住。 仅仅是一个“天廷”,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在金陵府肆意妄为,其背后定然另有其人,如今金陵府的局势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方势力犬牙交错。暂时看来,除了真武观之外,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 不过齐玄素并不打算亲自把白晓瑾送回白英琼身边,一来是他还有其他差事,二来是他分量太轻,收益不高。道理也很简单,白英琼丢了女儿,一个低品道士帮她找回女儿,她随手施舍些小恩小德就算报答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可如果是大掌教亲自帮她寻回女儿,那就不是能随意应付了,非性命不能报之,否则便是忘恩负义。 所以齐玄素的打算是让有分量的人去承接白英琼的人情,三个选择,一是雷小环,二是裴小楼,三是张月鹿。 其实前两个选择可以归为一个选择,齐玄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人情送给张月鹿,毕竟张月鹿日后要执掌慈航一脉,有了这个人情,更容易压服白英琼这个慈航名宿。 7017k 第二十四章 教堂(上) 张月鹿并非孤身出城,其实还有一名护卫,正是慈航真人调来的那名二品灵官,姓许,专事负责张月鹿的安全。 先前的时候,许灵官已经称作飞舟返回玉京,不过随着金阙正式成立七人调查组,许灵官又随着其他主事道士一道乘坐飞舟来到了金陵府,还是负责张月鹿的安全。 不过只要在旧城区域,许灵官一般都不会出面,且不说张月鹿距离天人只差一线,遇到天人也有一战之力,就算是白晓瑾,也不是在繁华的旧城被掳走的,所以直到张月鹿决定出城,许灵官才跟随左右。 出城的时候,无风也风浪。 这也在情理之中,张月鹿加上许灵官,少说要三位天人才能拿下,可五位天人交手,其声势之大,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能察觉,且不说雷小环、裴小楼夫妇,江南道府也不能熟视无睹。 如此一来,事情就彻底闹大。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正愁没有切入口,或者说现在的切入口还不够大,有了这样的口实,正中两位参知真人的下怀,这是另一方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点意外。 不是有人要对张月鹿如何,而是张月鹿在经过秦淮河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人。 风元帅。 那日在江陵府,雷元帅负责袁园和灭口袁崇宗,风元帅负责灭口袁尚道,所以张月鹿没见过雷元帅,却见过风元帅。 当时风元帅正在河中的一艘画舫中喝酒,身旁还坐着两个衣衫清凉的美人。 天人不是圣人,纵然境界修为高一些,也无法根绝人欲,总有些癖好。 风雷二老,好大的名头,他兄弟二人自幼到老,同退同进,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 只是不曾娶妻生子,不意味着不喜欢女人,风元帅年事虽高,但好色成性,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尤其是在南洋的时候,虽无正妻,但姬妾成群,可谓是无女不欢。这次来到金陵府,让他过起和尚的日子,哪里受得住?更何况金陵府的十里秦淮天下闻名,他左右无事,便花费重金包下一艘画舫,优哉游哉,刚好被张月鹿看到。 看似荒谬,不过仔细一想,又不荒谬。 天人不是被从小培养的死士,也不是被呼来喝去的奴仆,甚至不是一身修为系于别人之手的灵官。放在道门,是二品太乙道士。放在隐秘结社,也都是高层人物。他们可以听令行事,却不会委屈了自己。什么隐匿行踪、小心行事、蛰伏潜藏,那都是要求底下人的,风元帅身为主事人之一,哪里会遵守这些规矩?不去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就已经不错了,连女人都不让碰,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这就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各种规矩,只有奴仆丫鬟才要遵守,几时听过主人要遵守的,因为主人是订立规矩之人。 其实自古以来,这类情况从来都不会少,无论是道门朝廷,还是隐秘结社,都不能强求太多,只求不误事就好。 没办法,天人并非寻常人,真要逼急了他们,说反也就反了。在这一点上,道门有过许多先例,比如说八部众,便是因为对道门在造物工程上的种种决定不满而叛出道门。 说到底,道门内部风气不好,这些隐秘结社又能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性,谁又比谁更高尚? 张月鹿发现风元帅之后,没有二话,一边传讯给真武观,一边与许灵官一起掠上画舫,不让风元帅逃走。 风元帅见两人袭来,不由一惊,许灵官身披灵官甲胄,一眼就能辨认出身份,二品灵官做不得假,相当于一位天人。他也认得张月鹿,虽然不是天人,但相距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真要对上天人,纵然不是对手,也有一战之力。 此时他一人对上两人,必然是有败无胜。 所以风元帅想也不想,根本不与两人交手,直接向外掠去。 不过他也不敢贸然升空,毕竟这里是金陵府,名副其实的天下重镇之一,城内的天人少说有双手之数,他一升空,便等同于落入了所有天人的视线之中,再想脱身就很难了。可如果不升空,继续藏身城中,有各种建筑房屋、街巷、河流作为掩护,那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风元帅逃得极快,几乎是脚不沾地,贴地飞掠,张月鹿毕竟没有跻身天人,知道自己多半追不上风元帅,对许灵官高声道:“不要管我,追上去,不要让他逃了。” 许灵官也不犹豫,紧紧追在风元帅的身后。 张月鹿只能根据身上的灵佩远远跟在后面。 所谓灵佩,类似于玉佩,作用很简单,就是确定位置,其原理颇类似于子母符。许灵官毕竟是专事负责张月鹿的安危,总要知道张月鹿在什么地方,若连张月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谈什么保护。所以两人各携带一块灵佩,以此确定各自的位置。 三人一路追逃,虽然金陵府已经彻底废除了坊市制度,但旧城区还是残留了部分坊市的痕迹和规划,所以三人足足追逃了数坊之地,最终一路出了旧城,来到外城,过神策门,来到上元门附近。 金陵府人口将近二百万,是整个江南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镇,更是商贸中心,所以金陵府城中还有许多来自海外各国的商人、传教士、冒险家,大多聚居于上元门一带。 张月鹿赶到此地的时候,就见许灵官正站在一座教堂外,踟蹰不前。 所谓教堂,类似于道门的道观,是西方圣廷信徒祈福拜神的地方。 这座教堂的建筑风格与中原建筑迥然大异,有高耸的塔尖和拱形穹顶,还有彩色的玻璃花窗,仿佛在整个窗户上镶嵌一幅幅的图画。在教堂之前是一个宽阔广场,白石铺地,正中是一方喷泉,还有两尊雕像,高鼻深目,背生双翼。 整座教堂都氤氲着淡淡的光明气息,仿佛一层光雾。 可见不少金发碧眼的信众正进出教堂,几乎没有中原人。 张月鹿不由皱起眉头。 道门和圣廷最起码在表面上保持了相对和平的关系,道门允许圣廷在几处重要府城中设立教堂,不过道门不允许圣廷传教,这些教堂只供西洋信众礼拜,所以这里聚集的几乎都是色目人。 圣廷也允许道门在海外设立道观,都是差不多的规矩。其实圣廷对于这种事情一种是严防死守,之所以让道门例外,除了道门势大之外,关键在于道门中人对于传教一直都是兴趣缺缺,大体态度就是爱信不信。在这一点上,甚至不如佛门和儒门,佛门就不必说了,被称作西方教,是传入中原,而非土生土长。儒门则一向喜欢教化蛮夷,使其心慕王化。 所以这个地方有些敏感,若无必要,道门中人实不好贸然进入其中,容易产生纠纷。 此时好些信众望着身披甲胄的许灵官,面带惊骇。 许灵官轻声道:“张副堂主,那人进入了教堂之中。” “圣廷也牵扯进来了吗?”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一名身着白袍的首主教主动迎了上来,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甚至还带着几分金陵口音:“这里是圣廷教堂,若非信徒,不可擅入其中。”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初真经箓”:“我乃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天罡堂副堂主张月鹿,请见本地大主教,还请前去通禀。” 首主教脸色微微一变,却也无话可说。 根据圣廷和道门对等原则,首主教相当于五品道士,大主教相当于四品祭酒道士,所以张月鹿的请求合乎情理,他无法拒绝。 7017k 第二十五章 教堂(下) 其实以张月鹿的实际情况而言,就算她直接对话都主教,也是可以的。只是小掌堂这类说法,只是道门的自己人才熟悉,圣廷未必知晓,张月鹿也无意去解释什么,只是根据对等原则要求见此地的大主教。 不过这位首主教久在中原,经常与道门中人打交道,也知道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位是什么概念,不得已之下,只能前去禀报。 不过张月鹿并未等来此地的大主教,而是等来了枢机执事。 虽然大玄王朝并不设立副都,但金陵府作为天下间有数的繁华之地,隐隐有些副都的意思,是为整个江南的中心。所以圣廷对于金陵府十分重视,设立了两位都主教,负责统领金陵府的诸多教堂,每座教堂设一位大主教担任正手,一位首主教担任副手。在其上还有一位枢机执事。 这位枢机执事并非道门的执事可比,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当然不仅仅是管理教堂信众那么简单,他主要是负责商贸往来之事,上次地师和国师交接轮值大真人之位,唯独慈航真人未至,慈航真人给出的理由就是处置圣廷和道门的贸易纠纷,也就是慈航真人与这位枢机执事进行磋商。 不过慈航真人毕竟是参知真人,比起枢机执事高出一级,平时是不会管这些事务的。平常的时候,都是对接江南道府这边,若是涉及到重要的商贸交易,江南道府向来谨慎,就算掌府真人不会亲自出面,也会由首席副府主或者次席副府主出面。 张月鹿没有想到圣廷枢机执事竟然会在此地,只觉得事态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位枢机执事身着滚金边的洁白长袍,头戴软帽,腰间悬挂着一把金色钥匙,胸前佩戴圣徽,看面容竟然是颇为年轻,不过其实际年龄应该在五十开外。 张月鹿可以清晰感觉到此人身上隐隐传来的威压,虽然她不太清楚圣廷如何划分境界,但以道门的眼光来看,是天人无疑了。 张月鹿正急剧思索该如何面对这位品级远在自己之上的圣廷枢机执事,就听一声长笑,手持竹杖、身着二品太乙道士鹤氅、头戴莲花冠、佩慧剑的道人从天而降。 是裴小楼到了。 张月鹿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在第一时间就向真武观传递了消息,又一路留下记号,使得裴小楼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 枢机执事在金陵府待了许多年,与道门的许多位高权重之人打过交道,一看服饰就知道来人身份极高,是道门的真人,主动迎上前去。 两人各自施礼,互通了名姓。 这位枢机执事久居中原,也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原名字,叫作是施落嗣,多少有些音译的意思。 施落嗣还是第一次见到裴小楼,不过却知道如今金陵府的局势变化,早就知道金阙调查组进驻金陵府的消息,刚一听到裴小楼的名字,便已经此人代表的是金阙调查组,态度凝重了不少。 裴小楼徐徐开口道:“贫道刚刚得到消息,有隐秘结社之妖人潜入贵地,还望枢机执事行个方便,与我们通力彻查。” 施落嗣淡淡道:“我只见到信众在教堂礼拜,并未见到什么妖人。” 裴小楼道:“大约是看错了,还是查一查为好,这样也能安心。” “真人要擅闯教堂?”施落嗣一挑眉道。 裴小楼真要调集人手强闯教堂,并非什么难事,仅凭施落嗣一人,也拦不住。不过裴小楼无法承担擅闯教堂导致的严重后果。 当初道门和圣廷互相设立道观和教堂,就订立了一条规矩,教堂虽然立于道门辖境,却相当于圣廷之地,道门之人不得擅入。同理,道观虽然立于圣廷辖境,却相当于道门之地,圣廷之人也不得擅入。 这是一道红线,如果裴小楼未经许可擅自进入圣廷的教堂,那么会被视作道门挑衅圣廷,圣廷高层必然要向道门施压抗议,此事足以惊动大掌教,没有大掌教就要惊动轮值大真人,就算是东华真人也保不住裴小楼。 裴小楼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自然不会授人话柄,摆了摆手:“施枢机执事言重了,贫道绝无此意,这不是正商量吗?” “既然是商量,那我现在就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施落嗣冷淡道,“不能通融,还请真人见谅。” “当真不能通融?”裴小楼又问道。 施落嗣不再说话。 裴小楼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张副堂主,这名邪教妖人是什么身份?” 张月鹿会意,回答道:“是‘天廷’的风元帅,也是江陵府袁家灭门案的凶手之一。” 裴小楼又问道:“许灵官,你是亲眼看到这名妖人逃入了此处教堂之中?” 许灵官点头道:“回禀真人,是。” 裴小楼道:“很好,既然枢机执事不肯通融,那就算了,我这就将此事如实上报金阙。”正说话间,雷小环终于到了,与之一并前来的还有大批灵官和方士。 雷小环直接下令道:“将此地围了,不能放走一人。” 灵官们轰然领命,并不进入教堂范围,却在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施落嗣的脸色终于是变了:“你们要做什么?” 裴小楼笑道:“我们可没有擅闯教堂,只是为了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暂时在这一带实行戒严,还请枢机执事谅解一二。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戒严,圣廷总不能也要反对吧?” 雷小环大步走上前来,裴小楼顺势让开一个身位,就听雷小环道:“我已经通知江南道府,开启大阵,禁绝一切传送法术。” 道门在各大城镇都设有阵法,勾连地气,主要是针对各种传送挪移的法术。开启之后,不仅“阴阳门”无法开启,五行遁术无法使用,便是“讯符阵”和子母符也要受到一定的影响。这是为了战时而设,不过不能防御炮矢,也不能禁绝人员出入,真正阻挡大军,还是要靠城墙。 并非道门设计不出抵御火炮的阵法,而是消耗太大,除了玉京之外,没有哪座城池能够支撑阵法的庞大消耗。云锦山、蓬莱岛、地肺山的阵法当然可以做到,可这些地方相较于金陵府这样的大城,只能算是小地方,消耗自然也小。哪怕是帝京,也只能维持在皇城一隅,而不能将阵法覆盖整个城池。 这样庞大的阵法也会被分成许多“小块”,就如棋盘一般,雷小环只是开启了这一片区域的阵法,并不影响其他地方,所以十分迅捷,并没有过多扯皮。 至于地道,因为教堂位置特殊,算是圣廷的领地,如果教堂私自开辟了地道,在“领地”的区域划分上很容易产生分歧和争议,所以在这方面,道门会在教堂周围定期检查,杜绝此类情事发生。也就是说,教堂是没有地道的。 如此一来,风元帅就算是被堵在了教堂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裴小楼笑道:“久闻贵教之教义,有三善之说。我道门太上道祖则有三德。太上有言:‘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我希望,在有些事情上,枢机执事不要敢为天下先。这是道门和圣廷都不愿意看到的。” 施落嗣深深望了裴小楼一眼,没有说话。 张月鹿轻声道:“许灵官,这段时间便要辛苦你守在此地,千万不要让风元帅逃了。” 许灵官沉声应下。 7017k 第二十六章 冤家路窄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 一般的道观便是县观这一级,比如齐玄素曾经去过的碧山观、青白观,都是县观一级,安排执事道士,根据道观的位置和重要性不同,执事道士的品级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不等。 金陵府最大的道观真武观则是府观这一级,安排主事道士,其品级从五品道士到三品幽逸道士不等。 芦州道府的太平宫、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西域道府的大雪山行宫则属于州宫一级,放眼整个道门,州宫一级的宫观也就二十个左右,乃是各掌府真人和各副府主所在。 至于道宫一级,屈指可数,太平道的青领宫、真境别院,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上清宫,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无墟宫,以及紫霄宫、万象道宫。分别由大掌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三位参知真人亲领,规格最高。 圣廷的教堂也分为四级,分别是对应县观的小堂、对应府观的圣堂、对应州宫的座堂、对应道宫的圣殿。 上元门附近的教堂名为“玛丽大教堂”,规格不高,是圣堂的级别,不过正如府观级别的真武观云集了诸多高品道士,如今的玛丽大教堂中也有一位枢机执事和两位都主教,实在不可小觑。 双方对峙,自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亲自出面见了雷小环,虽然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参知真人,但雷小环代表了金阙,算是平起平坐,两人之间到底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从后续来看,江南道府显然是默认了上元门一带的戒严,那么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是什么态度,就无需多言了。 教堂的事情发生在白天,极大牵扯了双方的注意力,这才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误打误撞地救走了白晓瑾。 整个白天,齐玄素都在棚户区活动,对于教堂的风波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圣廷被牵扯进来,自然也不知道雷小环、裴小楼、张月鹿的精力全都放在了玛丽大教堂那边,一时半刻之间,都无暇顾及他这边。 齐玄素盘算着,先把白晓瑾带到太平客栈,然后通知张月鹿,让张月鹿过来领人。后续的事情,让张月鹿与白英琼去掰扯,不干他什么事了。他可以顺着叶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毕竟从现在已知的情况来看,是“天廷”的人绑架了白晓瑾,而叶秀又与“天廷”存在某种“贸易往来”。 现在还不清楚的是,叶秀知情与否。或者说,叶秀是否知道白晓瑾的身份。 如果叶秀明知道白晓瑾的身份还帮忙藏匿,那就是“天廷”的共犯,双方同乘一船,自然同舟共济,齐玄素便不需要再抱希望,因为此路不通。 若是叶秀不知道白晓瑾的身份,只当是普通女子,无意中帮忙藏匿,与“天廷”并非一条船上的人,则还有几分希望,也许能从叶秀那里知道些消息。 齐玄素正如此想着,忽然一惊,猛地停住脚步,按住“飞英”的刀柄。 因为齐玄素停得毫无征兆,跟在齐玄素身后的白晓瑾没有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了齐玄素的后背上,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头撞在墙上,忍不住捂住额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不会提前说一声吗?” 齐玄素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仍旧是背对着白晓瑾,缓缓拔出了“飞英”。 白晓瑾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几步,委屈道:“有话好好说,拔刀做什么?我错了还不行吗……” 先前白晓瑾一头撞在齐玄素的后背上,被齐玄素遮蔽了所有视线,好似一叶障目,可她这一退,视线瞬间开阔,立时看到在两人不远处站着一个老人,身着青衣,气态不俗。 “天廷”风伯。 冤家路窄。 这也是齐玄素的仇人之一。 恰好此地还是一处荒僻无人所在,不远处只有几个大门紧闭的空旷货栈。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刀。 风伯上次追杀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用的是本来面目,现在齐玄素却是戴着白狐脸面具,所以风伯没能认出齐玄素,问道:“是你杀了大力鬼王?好身手。” 齐玄素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比起大名鼎鼎的风伯,却是差得远了。” “你认得老夫?”风伯微微诧异,随即反应过来,“你是白英琼的人?” 这是齐玄素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惯会狐假虎威,从未见过东华真人,就敢用东华真人的招牌吓唬青鸾卫,此时便顺势道:“是白真人派我来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打白真人女儿的主意。” 风伯冷笑一声:“看来白英琼只是派人四处撒网,而不是真正知道了我们藏人的地方,否则她就该亲自前来。小子,仅仅是你一个人,恐怕不是老夫的对手。” 齐玄素沉声道:“走。” 白晓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不过刚刚跑出几步又停下脚步,扭头对齐玄素说道:“你也小心。” 说罢,白晓瑾这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风伯并未阻拦,任由白晓瑾逃走,待他料理了眼前的对手,这个境界平平的小丫头就是手到擒来。 “年轻人,你很不错,可惜今日要死在这里了。”风伯淡淡道,“可有遗言?” 话音未落,风伯已经飞身而出,速度之快,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一掌劈下。 齐玄素一刀扫出,凭借这件极品灵物的锋芒,生生破开了风伯掌间的天人真气。 风伯以掌心抵挡住“飞英”的刀锋,顺势以五指握住刀身,齐玄素干脆利落地松开“飞英”,反手拔出腰间的“青渊”顺势划向风伯的小腹。 风伯丢掉被握在掌中的“飞英”,徒手挡下这一剑。 如果说风伯是一头猛虎,先前的齐玄素是一只山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那么如今的齐玄素就是一匹野狼,固然不是猛虎的对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方之间的真实差距,远没有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青渊”与风伯相触,在风伯的手掌上切割出一线血痕。 不过这点小伤对于风伯来说,这只是略有瑕疵,无伤大雅。 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丢出一枚“凤眼甲九”。 风伯脸色微变,双掌平平一推,凝聚成一道丈余高、两丈宽、三尺厚的气墙,挡在自己的身前。 “凤眼甲九”轰然炸裂开来,滚滚焰浪席卷而至,如大河倾泻,似滚滚海潮,但是与风伯的气墙接触之后,如大潮拍大堤,大堤岿然不动,可大潮却碎裂成千层雪。 齐玄素借着火焰的掩护,一个翻滚,重新捡起自己的“飞英”,跃过这道看不见的气墙,一刀朝着风伯当头劈下。 风伯冷笑一声,挥出一道弯月形状的青色剑气,等人之高,要从正面将齐玄素劈成两半。 那日在西京府,齐玄素只是被这等剑气刮了一下,便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剑气一穿而过,这个齐玄素如镜花水月一般,瞬间溃散。 此乃散人玉鼎境的“蝉蜕术”,也是散人最为核心的两大神通之一,另一个神通是散人圣胎境的“先天神算”。 风伯微感诧异。 便在此时,齐玄素的真身已经出现在不远处,收起“青渊”,拔出“神龙手铳”,一发“龙睛乙一”正中风伯的眉心位置。 因为巨大的冲力,风伯的头颅猛地后仰,爆开一簇血花。 不过天人毕竟是天人,这枚“龙睛乙一”竟是没能击穿风伯的眉心,只是让风伯满脸鲜血,看起来甚是骇人。 7017k 第二十七章 追逃 齐玄素本可以借着用出“蝉蜕术”吸引风伯注意力的机会逃离此地,之所以不逃,不是齐玄素觉得自己可以与风伯掰一掰手腕,或者是杀了风伯,而是要拖延时间,让白晓瑾逃得更远一些。 不过这一铳也让齐玄素彻底如愿,成功吸引了风伯的所有仇恨。 风伯上次追杀齐玄素,不惜亲身犯险进入西京府,哪怕在无墟宫的眼皮底下,也要杀人,可见其性情,锱铢必报。 风伯伸手按住中弹的眉心位置,怒气勃发,只剩下一个念头,将齐玄素碎尸万段,一泄心头之恨。至于白晓瑾,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齐玄素也不是傻子,又丢出一枚“凤眼乙一”,转身就逃。 如此一来,他随身携带的两枚“凤眼乙一”和“凤眼乙二”都已经用完,只剩下最后一枚“凤眼甲九。” 齐玄素有武夫的体魄,又有散人的真气,两者并用,虽然不如天人御风而行,但也足下生风,快若奔马。 白晓瑾是朝着正南方向逃去,齐玄素则选择了西北方向。 风伯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放弃了白晓瑾,紧追在齐玄素的身后。 两人一追一逃,齐玄素毕竟不是天人,哪怕占了先发的优势,还是很快被风伯追上。 风伯也不废话,朝着齐玄素横向挥出一道弯月状的剑气。 齐玄素好似背后生眼一般,猛地转向,钻入了一条小巷之中。 然后就见这道剑气横扫而过,街道两侧原本丈余高的墙壁只剩下三尺左右的墙根,断口平滑如镜。 若是齐玄素躲闪不及,必然是被腰斩的结局。 齐玄素不敢回头,只能不断便变向,在各种小巷中钻来钻去。 风伯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不再使用剑气,只是紧紧追在齐玄素的身后,几次出手,不过齐玄素滑不留手,每次都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 金陵府作为天下间最为繁华的所在,并不轻易施行宵禁政策,虽然夜色已深,但街道上还是偶尔有几个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好似有两道身影飞掠过去,带起一口大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睁不开眼。 不过齐玄素也不是一味逃窜,在途径一座小庙时,突然回身反打,并引爆了最后一枚“凤眼甲九”。 这座小庙供奉着土地神,连庙墙也没有,开门即是横街,已经荒废了许久。被“凤眼甲九”直接炸塌,刚好将风伯埋在其中。 不过对于风伯而言,这些小伎俩不过是略微阻碍他的脚步而已,只见几道青色剑气掠过,便将埋住他的废墟扫平。 风伯显出身形之后,身上青衣略带几分焦黑颜色,袍角的位置还有点点余火,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当初“凤眼甲九”能杀死迪斯温,是因为迪斯温本就身受重伤,又误饮“黑血”,最后“凤眼甲九”在其体内炸开,才断绝了他的生机。此时面对实力状态完好的天人,实在难以建功。 趁此时机,齐玄素发力狂奔,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体内真气随着他的奔跑自行运转,使得他一步数丈,很快便来到旧城的城墙下。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想法逃回真武观,只是风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意堵住去往真武观的道路。齐玄素没有办法,只能“慌不择路”。 金陵府旧城的城墙高有近十丈,齐玄素双足一登,一股雄浑的真气起自足底,呼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三丈有余,然后踩踏城墙,稍稍借力,又向上跃起两丈有余,再次踩踏城墙借力,如此往复,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城头之上。 齐玄素不敢停留,穿过宽阔城头,一跃而下,好在不远处有一条河,齐玄素直接跃入河中,潜至河底,然后屏住气息,不求速度,小心翼翼地随波逐流。 如此行出数里,齐玄素感觉没有风伯的气息之后,才缓缓浮出水面,刚好位于一座拱桥下方,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 此时天色已黑,桥上桥下没有半个人影,周围夜色如墨,只能看到远处有点点灯火,如同繁星。 齐玄素缓缓爬上岸来,歇息了片刻之后,以夜色为掩护,沿着河岸前行,夜风阵阵,迎面吹来,让他稍稍安心几分。如此走了数里之后,两岸不再浓黑如墨,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之声,男女嬉笑之声。 如果他所料不错,他这是来到了大名鼎鼎的秦淮河畔。 因为秦淮河穿城而过,所以十里秦淮并非全都在旧城区,还有部分位于外城。 正当齐玄素犹豫着是否借着这片风月场所藏身的时候,一道身影趁着夜色从天而降,落在齐玄素的面前,正是风伯。 此时毕竟是深夜,而非光天化日,有夜色作为掩护,风伯直接短暂掠空,强行追上了齐玄素。 齐玄素不由大骇,转身就逃。 风伯看了眼不远处的诸多行院画舫,没贸然用出招牌剑气,也没再御风掠空,而是仅凭脚力追在齐玄素的身后。 很快,在风伯的有意驱赶之下,外城的城墙也已经遥遥可见。 见齐玄素打算向城外逃去,风伯乐见其成。 在城内,太过束手束脚,生怕惊动了道门或者朝廷的高手,可出城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放开手脚,随意摆弄这小子。 齐玄素如法炮制,再次翻过外城的城墙,来到城外。 风伯长笑一声,直接飞过城墙,立于夜幕之上,居高临下。 齐玄素脚步不停,只是埋头狂奔。 风伯笑了笑,因为脸上的鲜血,竟是有些狰狞。 他随手劈出一道弯月剑气。 齐玄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才勉强躲过这道剑气,十分狼狈。 风伯生出几分猫戏老鼠的戏谑心思,凌空飞行,不断劈出剑气,等着齐玄素真气、体力耗尽,然后再慢慢折磨齐玄素。 就在此时,一座大墓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那是一位前朝国公的陵墓。 封土如山,又有祭殿、陵园、神道等等。 关键是此地人迹罕至,阴气浓郁。 齐玄素猛地止住身形,抬头看了眼天色。 月至中天,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 齐玄素不再逃窜,举起一只手,全力催动法力,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慌不择路,他在发现不能逃回真武观之后,就决定用最后的手段来舍命一搏。 那是来自于鬼谷洞天三大阴物的馈赠。 风伯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不再留手,连续劈出几道剑气。 不过都被那道诡异门户吸入其中,只是激起点点涟漪。 风伯脸色一变,便要退走。 便在这时,他忽觉周围的环境骤然变化,眼前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好似冬天的玻璃窗时候会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此时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竟是无法退走。 那道门户终于成型,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风伯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一个拳头从这道门户中探了出来。 这是一个巨人的拳头。 齐玄素也就与拳头的拇指相差仿佛。 仅仅是这个拳头,便充斥了整个门户,不留半点缝隙。 在拳头之后是手腕、小臂、手肘,仔细看去,竟是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 当初齐玄素还曾疑惑,门户这么小,万师傅该怎么出手,现在他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出手。 一拳之下,风伯直接炸裂开来。 7017k 第二十八章 须弥物 造物“帝释天”是徐无鬼在阁皂道的基础上,融汇上古巫教、全真道之长的集大成之作,媲美仙人。 三大阴物则是阁皂道的巅峰之作,比起“帝释天”,三大阴物在力量上有所不如,不过三大阴物却拥有了灵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生灵了。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帮道门管理鬼国洞天,并且谋划自己的退路。而不必像“帝释天”那样陷入漫长的沉睡。 当然,“帝释天”不是不能拥有灵智,而是徐无鬼不愿意让它拥有灵智,最初的时候,徐无鬼是将“帝释天”当作身外化身使用,在其飞升之后,“帝释天”不知去向。玄圣命令万象道宫的初代掌宫真人宁忆远赴西域,寻回了“帝释天”。 “帝释天”最后一次露面,是在道门和佛门的战场上,所向披靡。玄圣之后,“帝释天”在名义上只有大掌教才能使用,不过从二代大掌教到六代大掌教,都再未动用过这件人形兵器,逐渐成为传说。 三大阴物不同,他们拥有灵智,归顺道门之后,虽然很少在人前现身露面,但不意味着他们的经历并像“帝释天”那样一片空白,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鬼国洞天内处理阴气、尸体,且有记录可查。 在这个过程中,三大阴物也在不断完善自身,就如道士们通过修炼提升自己的境界修为,虽然相较于道士们的修炼,他们的实力提升要慢上许多,但道士们在人间只有百年,他们可远不止百年。 二百年的光阴悠悠而过,三大阴物的实力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相较于二百年前的他们,必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没有想到,仅仅是一拳,便将风伯毙于拳下。 没来由的,齐玄素想起了一段不太好的经历,那是在凤台县的时候,他差点被一个叫诸葛永明的六品道士生生打死。 不过诸葛永明再怎么厉害,也没一拳打死齐玄素,只是打得齐玄素气闷吐血。从这一点上来说,万师傅与风伯之间的差距比诸葛永明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还要大一些。 一拳之后,这个拳头又原路缩回到门户之中。 自始至终,万师傅也没有真正露面,只是一拳而已。让齐玄素连道谢的机会也没有。 当万师傅的拳头彻底消失之后,以法力为媒介牵引、以阴气为根基承载形成的门户变得虚幻,开始慢慢溃散。 原本如潮如海的阴气也逐渐归于平静。 齐玄素举目望去,墓园没有任何改变。多亏当时的风伯飞在天上,而非立足地面,所以万师傅的一拳虽然威猛如山,但却是划空而过,没有伤到墓园的分毫。 这无疑省去了许多麻烦,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至于残留的尸气,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能持续很长时间,很快就会自行消散。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准备去“接收”风伯的遗产。 什么做一个体面人,与一位天人的遗产相较,可以暂且放到一旁,以后再做。 齐玄素来到风伯从空中坠落的地方,已经没有完整的尸体,只剩下一些断肢残骸,整个躯干和头颅直接变成了血雾,而剩下的断肢残骸又受到了尸气的腐蚀,变得面目全非。 甚至在其周围还弥漫着一部分肉眼可见的尸气,极具腐蚀性。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风伯身上带着官票、信件、子母符等物事,也会被腐蚀一空,最后只剩下较为坚固的灵物、宝物、须弥物。 齐玄素自然不敢贸然伸手,不过他也有办法,取出“九阳离火罩(仿)”,以最后的些许法力催动,化出一条火龙,将残余的尸气和风伯的断肢残骸全部焚烧殆尽,顺带消除痕迹。 烈火熄灭之后,灰烬中躺着一枚扳指。 齐玄素上前捡起这枚扳指,不是灵物,也不是宝物,而是一件须弥物。 虽然齐玄素没有须弥物,但在西域的时候用过张月鹿的须弥物,懂得基础用法。所以齐玄素立刻尝试着打开这件扳指外观的须弥物,结果发现这件须弥物竟然有“锁”,本质上是一种微型符阵,与须弥物一体,不知道正确解法,无法打开,如果暴力破解,须弥物与其中的物事玉石俱焚。 张月鹿的须弥物就没有“锁”,看来这些隐秘结社的妖人是做贼心虚,没有半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按照道理来说,风伯这样的天人,未必会有半仙物,最起码会有一件宝物傍身,可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见过风伯使用宝物。想来是追杀齐玄素不必动用宝物,杀鸡焉用牛刀。而面对万师傅的一拳,没机会用出宝物就被当场打死。 可到了现在也没见到宝物,让人不免失望,总不能是风伯出门走得急,忘记带了。 紧接着,齐玄素想到一个可能,宝物该不会被风伯放在了须弥物中。毕竟不是每件宝物都能如“无相纸”那般随意改变形态,也未必就能像“九阳离火罩”那般变化大小,如果宝物是一张大弓,总不能风伯每天都背着一张大弓出入,那也太扎眼了,也不符合风伯的身份。如果宝物是一杆大戟,出门转身都不方便。现在想来,这种在须弥物上设锁的方式有利也有弊,好处不必多言,坏处是难免繁琐,哪怕是自己用的时候,也要经过一道开锁程序。平常时候也就算了,可如果是与人交手的关键时刻,那就很误事了。风伯最后关头都没能用出宝物,未必不是这个原因。 齐玄素掂量了下手中的扳指。 有些犯愁。 凭他自己的本事,万万解不开须弥物的锁,凭道门的本事,则一定能解开须弥物的锁。 关键在于,他无法向道门解释须弥物的由来。 须弥物哪里来的? 从风伯那里得来的。 一个先天之人,凭什么杀天人? 是因为三大阴物之一的万师傅亲自出手了。 “天廷”的风伯不是神话传说中的风伯,“天廷”的大力鬼王也只是一介凡人,反而万师傅更符合大力鬼王这个称呼。 万师傅亲自出手了,一个普通天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凭什么能让三大阴物出手?你又是怎么进到鬼国洞天的? 这就聊不下去了。 难道让齐玄素承认他有“死之玄玉”?还是承认他与措温布的事情有牵扯?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裴小楼两人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并不知道整件事的全貌。张月鹿知道齐玄素与三大阴物有交集,还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却不知道齐玄素可以在某些特殊场合下请三大阴物出手。 不是齐玄素非要瞒着张月鹿不可,而是少说一点就少些破绽,张月鹿总是擅长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真要和盘托出,他的清平会身份多半就瞒不住了,他还不想这么早与张月鹿摊牌。或者说,齐玄素压根没想与张月鹿摊牌,而是打算一瞒到底——这样便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至于裴小楼。 齐玄素也有些犹豫。 都不是万象道宫的道童,不可能事事都推心置腹,总要留有些余地。 不过还有一个人。 七娘。 她是齐玄素的救命恩人、引路人,恩同再造父母,知晓齐玄素的所有秘密,也是齐玄素最信任的人。 七娘神通广大,多半会有办法。 当然,也有坏处,七娘是无利不起早,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会免费相帮齐玄素,见面分一半还是少的,齐玄素能分到多少,要看七娘的心情。 可话又说回来,少分些也好过干看着拿不到。 齐玄素收起这枚扳指,迅速离开了此地。 7017k 第二十九章 一夜 白晓瑾从没想过,她这一天的经历会如此波折。 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天,结果早上出门被人绑架,先是被关在一个又潮湿又闷热的地方,出了一身臭汗,后来又转移到一个地牢中。 正当她又惊又怕的时候,一个煞星从天而降,杀了好些人,竟然把她救了出去。 她本以为霉运到此为止,结果两人在逃跑的路上,遇到一个青衣老人,就是那个掳走她的老家伙,十分厉害,那个煞星也不是对手,让她独自逃命,她又成了一个人。 她只好拼命地逃跑,顾不得思考太多,生怕再被那个老家伙给捉回去。 齐玄素是假装慌不择路,白晓瑾就是真真正正的慌不择路了。 再加上夜色深沉的缘故,过了没多久,白晓瑾就彻底迷路了。 她站在一个陌生的路口,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方。 她到底在哪?这是什么地方?她这个土生土长的金陵人怎么从没有来过这里? 她第一次知道,金陵府竟然这么大,路这么多。原来金陵府不仅仅有华美的楼阁殿宇,也有低矮破旧的棚户,不仅有青石板铺就、下水道完备的宽阔大路,也有臭气熏天、污水纵横的泥泞小巷。 人上人所见的金陵,普通人所见的金陵,是两个样子。 白晓瑾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不再奔跑,改为缓步而行,同时不住左右张望,努力辨别道路。只要她能确定身在何地,那就好说了,就算道路再多,她只要一直朝着白邸的方向走去,总能回家。 走出一段之后,几个乞丐朝着白晓瑾迎面走来,见到白晓瑾之后,不由一怔。 说来也巧,他们竟是认得白晓瑾。 白天的时候,白晓瑾被关押在棚户区,乞丐们见过白晓瑾,因为白晓瑾衣着华贵,所以记忆尤为深刻。 这几个乞丐对视一眼,悄悄跟在了白晓瑾的身后。 平心而论,白晓瑾作为白英琼的女儿,再怎么疏于修炼,各种资源不缺,有白英琼亲自指点,境界修为也不会太差。她其实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只是一直被白英琼庇护在羽翼之下,从未经历过什么风浪,比花圃道士还要花圃道士。如果此时是齐玄素或者张月鹿,早已察觉到异常,可白晓瑾却是恍然未觉,自顾前行。 乞丐们没有贸然动手,一边跟着白晓瑾,一边悄悄召唤同伴。他们记得清楚,这个小娘皮是被上了镣铐的,一般女子可没有这般待遇,再有,她能逃出来,也可见厉害。他们贸然动 (本章未完,请翻页) 手,恐怕拿她不下,还是要依多位胜。 待到乞丐们汇聚到十余人的时候,他们这才一拥而上,将白晓瑾团团围住。 白晓瑾早已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护住胸前,尖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乞丐们面露淫邪之色,一人嘿然道:“你这个小娘皮,竟然逃了出来,识相的,乖乖地跟我们回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这人便要上来扯白晓瑾的衣袖。 白晓瑾躲闪开来,高声道:“你们知道我娘是谁吗?” “怎么,你还要把你娘介绍给我们吗?”一众乞丐淫笑起来。 白晓瑾大怒,怒气又化作胆气,直接一拳打了过去。 因为白晓瑾不喜欢携带兵刃,所以白英琼专门教了她一套炼气士的拳法,名为“百花绣拳”,其中招数煞是好看,而且都是以花名为招数名字,若说玄圣最喜欢用“万华神剑掌”,那么玄圣夫人就是最喜欢这套“百花绣拳”,故而白晓瑾学得还算用心。 不管怎么说,白晓瑾毕竟是白英琼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一拳还是颇有法度,大概能发挥出五成实力。虽然“百花绣拳”变成了花拳绣腿,但这些乞丐也不是什么好手,比普通青鸾卫力士还要弱上许多,也就能欺压普通百姓。 那领头的乞丐没有反应过来,被一拳正中鼻梁。 一瞬间,他的鼻梁彻底塌陷下去,哼都没哼一声,当场身死。 白晓瑾有些反应过来了,她打不过那个青衣老头,也打不过头上长角的大汉和用刀的煞星,却打得过这些乞丐。 想到此处,白晓瑾顿时有了胆气,怒道:“我娘是江南道府首席副府主、堂堂二品太乙道士,就凭你们,也敢抓我!还敢出言不逊!” 说罢,她又是一拳打了过去。 一名乞丐躲闪不及,被她打中胸口,被直接打飞出去,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不活了。 白晓瑾胆气大壮,出拳不停,口中道:“你们竟敢拐卖女子,我要让我娘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把脑袋挂在城门上。” 转眼之间,几个乞丐倒了一地,其余乞丐无不惊惧,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四散而逃。 白晓瑾算是将今天受的各种委屈发泄了一番,只觉得舒服许多,不打算赶尽杀绝,任由群丐逃窜。 不过她又想起一事,快跑几步,不顾形象地飞起一脚,将一个跑得慢的乞丐踢倒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厉声诘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本章未完,请翻页) …… “天廷”在金陵府有四位主事人,除了常驻金陵府的一人之外,另外三人都是最近才来到金陵府,分别是风元帅、雷元帅、风伯。 三人之中,风伯因为分坛的事情获罪,这次算是将功折罪,风元帅莽撞少智,从小到大都是听兄弟的话,唯有雷元帅多谋善断,所以由他负责掌控全局。 雷元帅只觉得噩耗一个接着一个。 风伯负责掳走白英琼的女儿白晓瑾,然后去见白英琼。 这件事倒是没出什么差错。 可没等风伯回来,风元帅好色误事,喝花酒暴露了踪迹,被张月鹿发现,一路逃窜,最终躲到了玛丽大教堂之中,结果被人家堵在里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雷元帅为了此事焦头烂额,多方沟通,由李家人出面,许诺各种好处,请动了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出面向雷小环施压,结果雷小环软硬不吃,这位掌府真人出身正一道,不愿撕破面皮,更不可能为了别人的事情下死力,选择退让一步,不了了之。 这边风元帅还未脱困,那边又传来消息,大力鬼王被杀,白晓瑾被人救走,不得已之下,雷元帅只能让风伯亲自把人截回来,可不仅白晓瑾没有追回来,就连风伯本人也没回来,一去便杳无音信。 直到老祖亲自通过子母符询问,为何风伯留在总坛的命灯无故熄灭。雷元帅这才知道,风伯竟是死了。 既要救出风元帅,又要找到白晓瑾,还要弄明白风伯是怎么死的,死于何人之手。 一时间,雷元帅生出左支右绌之感,身心俱疲。 他恼怒兄弟的好色误事,又恨大力鬼王和风伯的无能。却也明白,这时候再去置气已经晚了,关键要想出个办法,稳定局势,不至于全面崩盘。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要下个决断了。 他唤来一名心腹属下,吩咐道:“安排一下,我要与李真人见上一面。” 属下沉声应下。 “快寅时了。”雷元帅站了起来,继续说道,“在我去见李真人的这段时间里,若有什么事情,你们就去请示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正是“天廷”金陵府四位主事人中的最后一位,如果说风元帅是好色误事,那他就是好酒误事,平日里嗜酒如命,尤其喜欢道门的“醉生梦死”,实在很难让人信任。只是到了这个时候,雷元帅分身乏术,没有其他办法,不信也得信了。 属下道:“是。” 雷元帅大步向外走去。 (本章完) 7017k 第三十章 变化 齐玄素没有再去冒险翻过城墙,而是在城外等到城门大开,与排队等候的百姓一起进城。 昨晚的一场惊变,彻底打乱了齐玄素的计划,杀了风伯固然快意,可也不得不考虑有关善后事宜。 知道他遭遇了风伯的,只有白晓瑾。如果白晓瑾已经得救,那么他便要解释风伯之死。如果白晓瑾还未得救,那么暂时不会有人猜出风伯之死与他有关。 他当然可以用回本来面貌,恢复齐玄素的身份,来一个抵死不认。可如此一来,不仅白白少了一份功劳,“飞英”、“青渊”、各种火器也很难解释过去。 想到火器,齐玄素又想起自己昨晚一口气把身上携带的所有“凤眼”全都用了干净,还用了两发“龙睛乙一”,只能先返回太平客栈,带上最后的三枚“凤眼乙二”和一枚“凤眼乙一”,“凤眼甲九”已经用完。 齐玄素前脚回到太平客栈,张月鹿后脚就到了。 齐玄素来不及梳洗换衣,只能这么见了张月鹿。 张月鹿本是打算把白英琼的态度告知齐玄素,却没想到齐玄素满身灰尘血迹,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天廷’的人对你下手了?没事吧?”张月鹿暂且顾不得白英琼的事情,先关心齐玄素。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不过隐去了最后击杀风伯的部分,只说风伯遇到了仇人对头,两人交手,他才侥幸逃走。至于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便不知道了,当时天色太黑,两位天人又是凌空激斗,他顾着逃命,实在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对上了风伯。 张月鹿没有关心所谓的风伯对头,只是道:“你没事就好。” 齐玄素心中感动,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转开了话题:“你那边如何了?” “先不忙,我去给你打盆热水,你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张月鹿起身拿过脸盆走了出去。 不多时后,张月鹿返身回来,手中端了一盆热水。 齐玄素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张月鹿的面换衣裳。 张月鹿道:“总不能还要我伺候你更衣吧?” 齐玄素不敢作如此想,脱去外袍,只穿着中衣,来到脸盆前洗净双手和脸庞。 张月鹿这才说道:“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因为白晓瑾被绑架,所以我那位师姐的态度才会如此暧昧,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现在的关键是,白晓瑾去了哪里?如果她再次落入到‘天廷’的手中,那么我们再想找到她就很难了。”“不过叶秀和你说的地牢,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尤其是那座地牢,应该位于某座行院之中,可以直接下令严查,应该会有些线索。” “对了,昨天我在城中发现了‘天廷’的风元帅,就是杀了袁尚道的那个天人,我们与他照过面。他如今躲到了上元门附近的玛丽大教堂中,雷真人已经下令将玛丽大教堂围住,可此事牵涉到圣廷,事情性质就变得复杂,而且大教堂中还有一位枢机执事,风元帅固然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就这么僵持住了。” 齐玄素洗完了脸,张月鹿将脸巾递到他的手中,问道:“你怎么看?” “形势已经变得复杂了。”齐玄素把脸擦净,“这么闹下去,案情有了实质进展还好,若是没有实质进展,我们很快便要进入雷真人所说的第二个阶段,开始出现批评声音,对我们很不利。” 张月鹿道:“风险与机会从来并存,如今形势变得复杂不假,可这个变化也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反而给我们可乘之机,只要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甚至可以不去管那个暗中把水搅浑之人,直指要害。” 齐玄素倒是不否认张月鹿的说法:“关键要抓得住。” 张月鹿道:“玛丽大教堂那边,要看金阙如何与圣廷的枢机沟通,暂时是动不得了。不过叶秀这边,的确大有蹊跷,是个关键。” 齐玄素问道:“我打算去见叶秀,你要不要一起去?” “对了,你昨天去见叶秀,用了什么借口?”张月鹿好奇问道。 齐玄素道:“我让他帮我查一个人。” “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紫微堂五品道士齐玄素。” 张月鹿一怔,随即便想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忍不住笑道:“真有你的。”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换了身干净道袍,又将刀剑火器佩戴完毕。 齐玄素再次问道:“要不要一起去?” 张月鹿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她又补充道:“我倒不是非要过去不可,只是白晓瑾被救走,叶秀那边的情况说不定会有些变化,我与你一起过去,真要发生变故,也有个照应。” 不知为何,齐玄素总觉得张月鹿的这番说辞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却没有点破:“这是自然。” 两人离开了太平客栈,一道往叶秀所在的城中城走去。 齐玄素已经不是第一次过来,轻车熟路,不过张月鹿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中城,颇有些感触。 很快,两人便来到叶秀的大宅,门房对齐玄素多带了一个人表示不满,不过齐玄素给了十个太平钱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还是一样的流程,齐玄素和张月鹿等了小半个时辰后,见到了叶秀。 这位丐王双目通红,难掩疲惫,应该是一夜未睡,再没有上次见面时的从容。这也在情理之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睡得着,也从容不起来了。 “我说过,三天为限。这才刚刚过去一天,阁下未免太心急了吧?”叶秀的语气透着几分不耐烦。 齐玄素本来的用意是以此试探叶秀,到了如今,再去试探已经没什么意义,叶秀必然是有问题的,所以在来此的路上,齐玄素和张月鹿简单商议了一下,觉得可以尝试直接缉拿叶秀。 因为两人是临时起意,叶秀必不可能提前收到风声。 张月鹿还分析了叶秀的心态,白晓瑾不是在叶秀这边被救走的,叶秀也不知道齐玄素是从他这边跟着马车去了位于旧城的地牢,所以叶秀必然怀有侥幸心理,再加上他家大业大,在此地经营多年,不忍放弃是必然,几乎不可能直接逃走。更不必说叶秀还有不知情被人利用的可能。 现在看来,张月鹿所料皆中。 叶秀果然没逃,甚至没有藏匿起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说道:“三天?我只怕三天之后金陵府中已经没有丐王这号人物,只好提前过来。” 叶秀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堂堂道门二品太乙道士,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这可不是什么任人欺侮的小人物,你们敢打白真人女儿的心思,难道还想在金陵府中立足吗?” 叶秀脸色骤变。 见他这般神色,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断定叶秀是知情的,可以排除他不知情被人利用的可能。 既然叶秀知情,那么两人便要动手拿人了。 张月鹿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没用“无相纸”,而是将“五气烟罗”运到手上,朝着叶秀直接抓去。 她的手上功夫不弱,当初许寇这位武夫便被她拧断了手腕。 叶秀能做到丐王,实力相当不俗,虽然不是天人,但也相去不远,面对张月鹿的一抓,虽惊不乱,身形向后一掠,便要退走。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已经堵住叶秀的后路,用出“澹台拳意”的“江河势”。 叶秀只能以一敌二,口中发出一声尖锐厉啸,意图惊动外面的属下。 7017k 第三十一章 拿人 叶秀作为多年的丐王,着实不容小觑,随身携带两把连发手铳,这两把手铳并非制式“神龙手铳”,而是叶秀花费重金请能工巧匠铸造的特殊火器,长处是能够装填六发弹丸,连发不停,缺点是最多只能使用“龙睛乙六”,威力要小许多。 只见叶秀在辗转腾挪的同时,手中双铳不断响起,这已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手铳用法,倒像是某种剑术。或者说,叶秀将剑术融入到了火器的用法之中。 此时的叶秀不像是在用双铳,倒像是用双剑,剑术中的“刺”、“撩”、“劈”、“挑”被不同角度的开铳射击取代,而火铳射程要远长于剑身,除了有弹药数量的限制之外,反而比常规意义的剑术更为诡异厉害。 齐玄素算是十分喜欢使用火铳,也从未见过这种火铳用法,不防之下被一铳正中面门。张月鹿虽然躲闪开来,但也被暂且逼退。 值此间隙,叶秀的属下已经赶到。此处毕竟是丐帮的核心所在,好手不在少数,听闻叶秀的长啸之后,纷纷涌入。 正所谓上行下效,叶秀擅长使用火铳,他的属下们也不少人配备火铳,长的短的都有。 此时齐玄素靠近叶秀,张月鹿因为被躲避后退的缘故,更靠近门口。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多言,直接各自为战,张月鹿转身应对叶秀的属下,齐玄素则朝着叶秀攻去。 虽然齐玄素被一铳正中面门,但“龙睛乙六”较之“龙睛乙一”相去甚远,齐玄素又是归真武夫的体魄,甚至没能击穿骨头,转眼之间已经愈合了六七成 方才叶秀露了一手绝活,姑且称之为“铳剑术”,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双铳总共十二发“龙睛乙六”已经用完,齐玄素可不会给他重新装弹的时间,已然近到身前。 不得已之下,叶秀只能丢开手铳,徒手对上齐玄素的“飞英”,他的成名绝学名为“五方五行散手”,用出之后,只见双手翻覆如天上星斗,变化不定。 两人交手十余招,叶秀觅到一个破绽,屈指一弹,震开“飞英”,顺势点向齐玄素的胸口大穴。 只是当叶秀的指尖将要点中还未点中齐玄素的胸口时,骤然心生警觉,猛地收手,同时身形向后一退再退。 下一刻,寒光闪过。原来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拔出“青渊”,差一点便要削掉叶秀的手中。 叶秀不由一惊,要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有六七成都在双手十指之上,若是被断去一指,不仅无法开铳,难免要大损战力,而高手对招,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如此便算是分出了胜负。 叶秀不敢再去冒进,招数陡然一变,双爪便如刀斧一般,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劈忽拍忽抓忽拿,极尽变化之能事。 齐玄素也随之收起短剑,只用单刀,将“大衍灵刀”尽数施展开来。 数十招之后,叶秀渐渐落入下风,双手的手背和手心已经满是血痕,毕竟徒手对敌,终究比不过兵刃,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两尺便要被逼得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齐玄素手中“飞英”迅猛劈下,叶秀不敢硬接,飘然后退的同时,朝着齐玄素挥袖一掷。 齐玄素脸色一变,急速向后跃开。 可为时已晚,火光一闪,一颗“凤眼乙二”轰然炸裂开来,不仅震碎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也将他震得七荤八素,眼前阵阵发黑。 叶秀因为提前后撤,所以未曾被爆炸波及,乘胜追击,横臂拍向齐玄素的太阳穴。 齐玄素勉强扭转身形避开,不过还是被拍中肩头,身形侧滑出去, 齐玄素站稳身形之后,看了眼中掌的肩头,只见上头有五个漆黑的指印,仿佛被烈火烧焦一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这五个指印中升腾逸散。 叶秀得势不饶人,身形一闪而逝,再次来到齐玄素面前,双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拍下。 齐玄素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试这叶秀的手掌有多硬,身形向后一荡,躲开双掌的同时,顺势以“澹台拳意”中的“龙游江河”一式飞脚踢出。 叶秀避让不及,被扫飞出去,身形轰然撞在墙壁上。 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体内血气消耗不小。 过去都是他用火器暗算别人,今日却是遇到了对手,被人家用火器给阴了。 好在他有归真武夫的体魄,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血肉衍生的神异被进一步加强,伤势愈合更快,再有就是,叶秀毕竟不是道门之人,所用的火器还是逊色几分。 话说回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齐玄素以左手持刀,右手拔出“神龙手铳”,对准了叶秀。 另一边,张月鹿以一敌众,虽然她没用“无相纸”,但仅凭“六虚劫”,仍旧是虎入羊群一般,几乎没人是她的一合之敌。 张月鹿可不是白晓瑾这等娇娇小姐,也是从北辰堂和天罡堂杀出来的,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扫臂,就将一名丐帮精锐的胸膛打得塌陷下去,眼看是不活了,又顺势抓住此人胸前的衣襟,注入真气,将其当作一个大号暗器丢出去,两人躲闪不及,只能硬接,结果被砸了个半死。 张月鹿一击得手,并不停留,身形飘忽不定,让几铳都落在了空处。 张月鹿来到一个手持长铳之人的面前,随手一抓,那人下意识地以手中长铳格挡,长铳直接被扭成了麻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持刀从背后攻向张月鹿。 张月鹿好似背后生眼,平地转身,五指一抓。 一瞬间,老人的视线之中只剩下张月鹿的五指。 然后就见一截雪白皓腕如蛇蜿蜒盘绕,五指合拢,裹挟出一股螺旋劲风,如蛇跃起激射而至,将他四面八方的要害都笼罩其中。 老人只觉得体表的皮肤都为之一紧,若是换成普通人,未等手掌落下,仅仅是五指裹挟的劲风,便能将皮肤血肉全部绞落下来,如凌迟之刑,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不过老人有玉虚阶段的修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忙运气抵消七八分杀机。 可老人能挡得下外放的劲气,却挡不住五指本身。 张月鹿并非武夫,体魄并不强韧,所以她不敢如武夫那般直接以拳脚为兵刃,而是在手掌上笼罩一层“五气烟罗”,凝而不散,就见张月鹿的五指刺在老人的面门上,留下五个血淋淋的指洞,再看张月鹿的五指,却是滴血不沾。 另外几人见张月鹿出手如此狠辣,一时间竟是不敢上前,只是端着兵刃围而不攻。 张月鹿还记挂着齐玄素那边,却不跟他们客气,脚下一点,主动攻去。 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两人被张月鹿取了性命。 盖因“六虚劫”这门地师绝学太过霸道,有三种神异,其中一种神异便是无物不化,无论真气、血气、神力、法力,皆能使其化作虚无,这些人本就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对上“六虚劫”,惊觉自己的真气、血气转眼间已经是空空如也,惊骇之下,心神俱丧,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死在张月鹿的重手之下。 一声铳响。 叶秀虽然已经尽力躲闪,但还是被打中膝盖。“龙睛乙一”不是“龙睛乙六”可比,而且叶秀也没有武夫体魄,整个膝盖被直接打得粉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单膝跪地。 齐玄素将已经空了的“神龙手铳”当作暗器掷出,提刀杀至。 叶秀勉强躲开了旋转飞来的“神龙手铳”,却躲不开齐玄素手中的“飞英”,只能叫道:“饶命!” 齐玄素的手很稳,“飞英”的刀锋已经在叶秀的脖子上割开一道细细红线,却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深入下去。 “让他们停手。”齐玄素手上加了几分力道,那条红线立时有了变长的趋势。 叶秀不敢玩什么花招,立刻高声道:“都住手。” 围攻张月鹿的众人早已是被张月鹿打得胆寒,与其说是围攻张月鹿,倒不如说是勉强拖住张月鹿,闻听叶秀让他们助手,没有半点犹豫,忙不迭地向后退去,拉开与张月鹿之间的距离,生怕被张月鹿打死。 交手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地上已经躺了一地的尸体,都是死在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看也不看一眼,无动于衷。 张月鹿立志要改变道门,不意味着她是个慈悲圣人,如果她是那种性子,不仅救不了别人,就连自己都救不了,早已死了道门内部的激烈倾轧之中。 什么是改变?说白了就是重新分配权力和利益,已经到手的权力和利益,谁乐意拱手送出去?所以改变道门不是在金阙中坐而论道,而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伴随着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是一条有进无退的不归之路。 娇生惯养的花圃道士是做不了这种大事的。 只有齐玄素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野道士、泥腿子才能做到。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个眼神交汇,张月鹿走到叶秀身旁,伸手按在叶秀的肩膀上,运转“六虚劫”,将六劫之力注入叶秀体内,暂时封住他的一身修为。 齐玄素这才得空俯身捡起“神龙手铳”。 叶秀神色复杂:“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月鹿淡淡道:“叶丐王,跟我们走一趟吧,天罡堂请你喝茶。” 7017k 第三十二章 审讯(上) 若是调动大队人马缉拿叶秀,以叶秀之消息灵通,恐怕灵官们前脚出了真武观,他后脚就能得到消息,灵官们还没进城中城,他就已经溜之大吉,金陵府这么大,再想抓他就很难了。 想要抓住叶秀,人越少越好,越快越好。 张月鹿和齐玄素临时起意动手捉人,甚至两人谈论此事的时候,用的是魏无鬼和澹台初的身份,叶秀再怎么消息灵通,也无从得知。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青鸾卫最怕的案子不是什么精心筹谋、布置、安排的案子,环环相扣就像串珠子,一个环节出现问题,所有珠子就散落一地。越是蓄谋已久的案子,破绽反而越多。真正的悬案是随机杀人,临时起意杀人。 张月鹿和齐玄素这次捉人就有点这个意思,毕竟两人在昨天想的还是如何从叶秀这里探听消息,甚至今早临行前还未下定这样的决心,是在前往城中城的路上才做了捉人的决定,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就动手了。 不管叶秀如何老谋深算,也很难预料。 齐玄素以手中“飞英”挟着叶秀,张月鹿护着齐玄素,向外走去。 丐帮众人还是远远地围着两人,既不敢上前,又不愿就这么放两人离去。而且大宅外面已经聚集了好些丐帮之人,围得水泄不通。 张月鹿也不着急,动手之后,她就给真武观发了讯号,天罡堂的人应该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只见得一队骑兵飞驰而至,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阴云席卷而至,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震慑人心。 甚至不必如何呼喝,那些挡路之人就纷纷让开。 来到大宅的正门前,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把大门围成一个半圆。马腿林立,刀铳并举,马上的骑士全身披甲,通体黑沉,几乎没什么缝隙,正是道门的灵官。 面对全身披甲、压迫感十足的灵官,外面的丐帮之人根本没有阻挡的勇气。真要动起手来,休说是丐帮的乌合之众,就是精锐的黑衣人铁骑,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所以这些天罡堂的灵官并没有受到太多阻拦。 为首之人正是沐妗,没有披甲,而是道士打扮,翻身下马,带着灵官们进入大宅之中。 刚一进门,沐妗就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她是认得“澹台初”的,只是微微一怔,随即也猜测出了“魏无鬼”的身份。 她就知道,这两人准在一起。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将叶秀交给沐妗带来的灵官,灵官们取出类似于白晓瑾戴过的特殊镣铐,不过更为复杂,分别束在叶秀的双手、双脚上、脖颈上,又连接一体,阻断一切血气、神力、真气、法力,任你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要动弹不得。就算是武夫,也很难凭体魄力量挣断锁链。 因为叶秀被齐玄素用火铳打断了膝盖,行走不便,两名灵官干脆一左一右架起叶秀,向外走去。 叶秀的属下们就只能看着了,他们可不是古仙巫罗,怎么敢公然与道门对抗? 沐妗与张月鹿对视一眼后,转身离开此地。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没有与同行,两人单独离开,打算先卸去身上的伪装。 在真武观中有一座地牢,靠近真武湖,里面一半是普通牢房,一半是水牢,设有阵法,禁绝各类传送法术和遁术。 沐妗前刚带着灵官把人押到此地,就见李命乘从地牢的入口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好些北辰堂的道士。 最早的时候,张月鹿在北辰堂做主事道士,沐妗在张月鹿的手底下做执事道士,李命乘则是张月鹿的顶头上司。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命乘也算是沐妗的老上司了。 只是后来张月鹿青云直上,被地师点了天罡堂的副堂主,沐妗也跟随张月鹿一起去了天罡堂,待到慈航真人入主天罡堂,张月鹿成了小掌堂,沐妗也跟着水涨船高,做到了主事道士。从这一点上来说,跟对了人很重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见过李副堂主。”沐妗主动行礼道,毕竟是老上司。 李命乘看了眼叶秀,问道:“这是什么人?” 沐妗回答道:“是我们副堂主亲自缉拿的嫌犯。” “嫌犯。”李命乘点了点头,“那就辛苦沐主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吧。” 沐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李副堂主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审讯之事,应该由我们北辰堂负责。”李命乘语气平淡,“沐主事可以走了。” 沐妗有些畏惧李命乘,却也不肯退让:“李副堂主,我们副堂主说了,她要亲自审讯嫌犯。” “金阙让我们各堂之间协同办案,你们抓人,我们审讯,这叫协同办案。你们抓人,你们审讯,这就不叫协同办案。”李命乘慢条斯理道,“难道……张副堂主要违抗金阙的命令?”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沐妗哪里敢接,不过她也有几分急智,立时说道:“张副堂主绝无此意,不过协同办案,总要互通声气,李副堂主直接把犯人提走,我们无法向张副堂主交代,还是请李副堂主暂等一二,待到张副堂主到了,两位商议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之后,再行交接也不迟。” 李命乘面无表情道:“案情紧急,哪容得片刻耽搁拖延?误了大事,你可愿负这个责任?让开!” 沐妗后退一步,却不让开,高声道:“既然案情紧急,那么李副堂主为何不早早去捉拿犯人?却守着地牢,我们前脚回来,李副堂主后脚到了,倒是好灵通的消息。” 李命乘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他此来当然不是为了争功摘桃子,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却是不能说出来。 关键这里是真武观,不好用强,直接抢人理亏的是他,授人以柄。 便在这时,张月鹿终于到了,她因为换衣裳和卸去易容伪装的缘故,耽搁了片刻,却也不会耽搁太久。 此时的张月鹿身着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鹤氅,腰间挂着天罡堂副堂主的腰牌,手中还拿了一把雪白拂尘。在她身旁则是五品道士打扮的齐玄素,就没有张月鹿这么文雅了,手中拿着横刀,腰间挂着火铳,只有眉心位置的铳伤还未完全愈合。 张月鹿走进来:“李副堂主。” 李命乘猛地转身望向张月鹿,面对这个曾经的属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张副堂主。” 虽然张月鹿曾经是他的属下,但两人如今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张月鹿前程远大,一个参知真人是跑不了的,若是运气好些,甚至有望角逐八代大掌教,而他这辈子已经可以一眼看得到头,顶天一个真人之位,参知真人想都不要想。 至于真人之位,在李家实在算不得什么,所谓“一门七真人”可不是七位二品太乙道士,严格来说,这里的“真人”是指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包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 沐妗立刻来到张月鹿身旁,将方才的经过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一摆手中拂尘:“李副堂主要把犯人提走?” “按照规矩,北辰堂主掌刑名之事,理应由我们进行审讯。”李命乘的语气不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却也透着坚决。 张月鹿道:“此次赶赴金陵府查案,金阙下令要各堂之间联合办案。纵然是北辰堂主掌刑名之事,也并无独断专行的权力。” 面对张月鹿,李命乘并不像对待沐妗那般强硬,十分灵活,又换了一个说法:“那就联合办案,我们两家联合审讯,在审讯犯人这方面,还是北辰堂更专业一些。” 张月鹿不置可否道:“虽然是各堂联合办案,但也有主次之分,这次便是以紫微堂为主,齐主事。”后半句话却是对旁人说的。 “在。”齐玄素应了一声,望向李命乘,“启禀李副堂主,这次缉拿嫌犯是雷真人亲自下令,天罡堂的张副堂主也只是协助拿人。若是李副堂主想要联合审讯,不应询问张副堂主的意见,而应询问雷真人的意见。” 李命乘的目光转向齐玄素,语气微冷:“你是?” 齐玄素平静地与李命乘对视,不卑不亢道:“在下是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隶属于紫微堂雷真人。” “可有雷真人的手令?”李命乘还是不甘心。 齐玄素当然没有手令:“只有雷真人的口令,若是李副堂主不信,可以亲自找雷真人求证。” 李命乘当然不可能去找雷小环求证,只能深深看了枷锁在身的叶秀一眼。 叶秀则是有几分庆幸。 真要落在了李命乘的手里,他可能活着离开此地,也可能直接丢了性命,风险太大,两相比较,还是天罡堂更为稳妥一些,最起码不会危及性命,天罡堂还要让他作证呢。 地牢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终李命乘打破了沉默:“走。” 北辰堂的人沉默着跟随李命乘离开了地牢,李命乘回头看了眼地牢的大门,冷冷地哼了一声。 7017k 第三十三章 审讯(下) “做得好。”张月鹿用手中拂尘帮沐妗扫了扫身上的些许尘埃。 沐妗笑了笑,没有如何受宠若惊。虽然两人在地位和身份上高下有别,但私底下的关系很不错,也算是习以为常。 田宝宝为张月鹿送上了一本案卷,这是关于青鸾卫查封那座囚禁白晓瑾的行院的具体情况。 张月鹿翻开卷宗,一目十行,然后往地牢的刑讯室走去。 不必她吩咐,自有灵官架着叶秀紧随其后。 所谓刑讯室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案。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张月鹿和齐玄素从小门来到里间,这里面同样是桌椅俱全,甚至还有几分雅致。面对外间的那面墙壁以某种茶色水晶构成,虽然略显暗沉,但十分清晰,能将整个外间一览无余。 外间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叶秀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叶秀固定。 石椅周围是各种刑具,随手可取。虽然看情况,已经有些年头没用,但谁也不怀疑其中的威力。 齐玄素讶然道:“你还会用刑?” “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张月鹿反问道。 齐玄素道:“我当然没忘你曾在北辰堂任职,不过你出身不俗,又是做主事道士,北辰堂还不至于让你亲自掌刑吧?” 张月鹿只好承认道:“你猜对了,我的确不会用刑,也没掌过刑,不过沐妗懂一些。” “她?”齐玄素发现沐妗的确从一开始就没跟张月鹿的身旁,而是直接从大门去了外间。 齐玄素透过从水晶墙望去,就见沐妗已经脱去了外面的鹤氅,内里是一身裁剪合身的雪白长袍,被一条玉色腰带束住,凸显出前后两道优美的曲线,并不过分高低起伏,也不一马平川,十分平滑,恰到好处。 当初张月鹿提拔齐玄素做执事的时候,沐妗就吃了不少飞醋,生怕齐玄素取代自己的位置,所以齐玄素与沐妗的关系算不上好,甚至没怎么仔细观察过她,竟没注意到这女子还是挺不错的。 齐玄素又扭头望向张月鹿,一身宽大的鹤氅,手持拂尘,飘逸不假,却也有坏处,就是太宽大了,什么也瞧不出来。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啐道:“看什么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坐到张月鹿。 外间中,沐妗从灵官手中接过一条鞭子,可见鞭身上缠绕满了各种诡异符箓和铜钱,与普通符箓相较,这些符箓的笔迹鲜红,张牙舞爪,透着一股戾气。至于铜钱,自从大玄推出新钱之后,就已经很少见了。可见铜钱上有“明雍”的字样,那是前朝世宗的年号,距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时间。 沐妗挥舞了一下鞭子,说道:“叶丐王见多识广,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如果叶丐王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叶丐王,这叫‘勾魂鞭’,名字俗套,却很恰切,打在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不疼,不说叶丐王这样的老江湖,便是寻常妇孺也承受得住。” “只是这条鞭子既然叫‘勾魂鞭’,自然有它的道理,若是一鞭子打在身上,便等同是一鞭子打在神魂上面,这魂魄之痛,可比什么皮肉之苦都要难捱。当初我也审过一些隐秘结社的妖人,个个都是宁死不屈,可挨上一顿鞭子之后,只剩下一句话,但求速死。” “其实叶丐王的运气不错,许寇不在,回家探亲去了。此人有个江湖诨号,叫作‘小阎罗’,曾经凌虐犯人致死,被罚降级,如果让他亲自掌刑,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沐妗的语气轻柔,不像在审讯犯人,倒像是小意劝解,只是叶秀也不是什么孩子,他没有被沐妗的话语吓住,却也从沐妗的眼神中看出,她是认真的。 齐玄素并不奇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像庸俗妇人的沐妗还有这样的一面,北辰堂和天罡堂被誉为道门的两只拳头,一内一外,是毫无争议的暴力机构,怎么可能斯斯文文,怎么可能讲究仁恕之道。 沐妗能在北辰堂和天罡堂立足,必然是有些手段的。 齐玄素只是杀人很多,对于这些刑讯手段却不怎么精通,如果让他逼问,至多就是不说杀了你,此时便只能看着沐妗发挥。 沐妗的语气一变,不再平和温柔,反而透出几分森然:“我觉得叶丐王不会想试一试。” 叶秀沉默了,没有撂下什么狠话。 这一切都被沐妗看在眼里。 如果是叶秀手下的某些人,沐妗没有信心撬开他们的嘴,但叶秀不同,不管早年如何悍勇,养尊处优这么多年,那股血勇之气早就被荣华富贵消磨得差不多了,从他们身上突破,要简单得很。 沐妗不再说话,猛地一鞭子抽在叶秀的身上。 正如沐妗所说,这条鞭子打在身上的威力实在寻常,连条血印子都没留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叶秀的瞳孔猛然收缩,双眼中有了片刻的茫然。 沐妗没有丝毫停留,又一鞭子抽在了叶秀的身上。 叶秀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叫道:“我说。” 沐妗已经举起的鞭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手同样很稳。 下一刻,齐玄素发现自己面前的这道水晶墙竟然是可以升降的。 不知张月鹿扳动了什么机关,水晶墙缓缓沉入地下,如此一来,里间和外间再无阻隔,被固定在石椅上的叶秀刚好与张月鹿面对着面。张月鹿在水晶墙降下之前,就已经戴上了一副上等的手工水晶墨镜,这也是墨镜的本来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让犯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因为沐妗负责掌刑的缘故,齐玄素只好站起身来,走到负责记录的桌案旁边,由他负责记录。 其实不必张月鹿开口,叶秀也知道张月鹿想要知道什么,直接承认了帮忙关押白晓瑾的事情。 张月鹿问道:“是谁捉了白晓瑾?” “‘天廷’风伯。”叶秀回答道,“他亲自把白晓瑾送到我们这里来,毕竟是一位天人,又背靠着‘天廷’,我招惹不起,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张月鹿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老相识了,否则风伯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人质送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叶秀只得承认道:“是,我们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什么生意?”张月鹿不给叶秀喘息的余地,紧接着问道。 叶秀迟疑了一下,说道:“是行院上的生意。” 张月鹿道:“金陵府大小行院不下百家,都有幕后老板,哪家行院是‘天廷’的产业,你不妨全都说出来,我这就派人将其查封。” 叶秀沉默了。 沐妗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回话。” 叶秀不得不开口道:“是位于平阳街的雪月院。” 张月鹿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就是从这座行院救出了白晓瑾。这分明是你名下的产业,或者说,是你背后那位真人名下的产业,难道你想说,那位真人也是‘天廷’之人吗?” 叶秀脸色一变,赶忙道:“这、这、我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我给你一次重新招供的机会。” 然后她又对沐妗道:“打他三鞭子。” 沐妗毫不客气,接着就是三鞭子,打得叶秀面无血色,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滚落。 张月鹿望着叶秀,语气平静道:“说罢。” 叶秀缓缓低下头去,不敢与张月鹿对视,缓缓说道:“我们是关于大宗货物的生意往来,船都是‘天廷’的,我们就是帮忙从中周转而已。” 张月鹿上身微微前倾:“这些大宗货物是从哪里来的?” 叶秀道:“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张副堂主应该去问风伯。” 7017k 第三十四章 口供 便在这时,负责记录齐玄素开口说话了:“这话不对吧。” 叶秀望向齐玄素,问道:“有何不对?” 齐玄素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砚台上,说道:“据我所知,今年正月的时候,西平府有一伙邪教妖人在九瓦岗举办所谓的‘杀鹰屠犬大会’,正是‘天廷’风伯一手操办,算上准备的时间,可见风伯早在去年就已经抵达了西平府。二月份的时候,风伯在西平府活动,组织人手,开设分坛。二月末三月初,风伯又出现在西京府,与无墟宫之人交手。三月、四月,我紫微堂副堂主雷真人亲自追杀风伯,捣毁‘天廷’在西平府设立的各处分坛,风伯仅以身免。直到将近五月末,风伯才出现在金陵府,绑架了白真人的女儿白晓瑾。” 叶秀的脸色变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有记录可查,有证人可问,甚至我就是当事人之一。我想请教叶丐王,风伯最起码有半年不在金陵府,你们是怎么有生意往来的?难道你们的生意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还是说和你做生意的另有其人?” 叶秀又沉默了。 沐妗开口道:“叶丐王,我提醒你一句,我们还有搜魂的手段,搜魂之下,何求不得?只是搜魂之后,人也废了,轻则又痴又傻,重则如同槁木。虽然此术因为太过残忍而被限制,但叶丐王仍旧这般冥顽不灵、蓄意对抗,我们也不是不能破例一次。” 叶秀脸色变化不定。 其实沐妗不可能对叶秀用搜魂之术,纯粹是在吓人而已。 搜魂当然好用,不过局限性很大。除了只能使用一次且无法逆转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搜魂得来的信息无法变成书面公文。 换而言之,如果是血亲复仇,不必讲究什么证据案卷,直接以搜魂之术找出仇人,然后手刃仇人,没什么问题。可如果是道门争斗,双方地位相当,背后势力相当,就必须讲规矩、证据,搜魂之术的作用便没有那么大了,因为很多时候,不用搜魂之术,也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关键不在于结果真相,而在于如何证明这个真相。 张月鹿最后开口道:“只要叶丐王老实配合,我不敢保证其他,却可以保证叶丐王性命无忧。” 叶秀缓缓道:“张副堂主,还有两位主事,你们这样问,小人自然无话可说。可有一点,三位应该知晓,小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实情就是上面怎么说,小人就怎么做,没有资格推三阻四,更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齐玄素道:“现在我们没有问你该不该这样做,也没有问你是不是身不由己,我们是问你,你口中的‘上面’到底是谁。” 叶秀顿时被问住了。 就这一条不好回答。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不敢说。 说了之后,便是毁家灭族的泼天大祸。 齐玄素加重了语气:“回话!” 沐妗又举起了手中的鞭子,故意一个停顿之后,在叶秀以为鞭子不会落下而稍稍放松的时候,冷不丁地抽了下去。 叶秀只觉得其中疼痛就好似无数蚂蚁在自己的骨头里爬,啃食骨髓,他被打得受不了,只得道:“‘天廷’不是风伯一个人的‘天廷’,还有那么多的人,‘天廷’的人听谁的,这个‘上面’就是谁。” 齐玄素道:“你口中所说的‘天廷的人’,是指普通‘天廷’成员?还是整个‘天廷’?如果仅仅是普通的‘天廷’成员,他们的上面自然就是风伯、风雷二老这些‘天廷’高层,可如果是包括风伯等人在内整个‘天廷’,他们又是听谁的命令行事?” 这一回不只是叶秀的脸色变了,就连沐妗都微微色变。 这便是李命乘想要把叶秀提走的原因所在。 叶秀的目光一下子虚了,哪里敢回这个话。 张月鹿接口道:“你帮一位真人管理产业,包括雪月院等行院生意,你刚才说是上面让你这样做的,我且问你,是不是那位真人授意你与‘天廷’做生意的?” 叶秀的喘息沉重起来:“你们有本事就问那位真人去!” 不必张月鹿吩咐,齐玄素已经迅速记录完毕,起身交到张月鹿的手中。张月鹿仔细看过之后,道:“让他看一看,若是确认无误,就画押吧。” 齐玄素拿着记录和朱砂来到叶秀面前,举着让他一页一页看了。 叶秀不知是因为受刑的缘故,还是恐惧的缘故,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 沐妗拿过叶秀的手,蘸了朱砂,在记录上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 李命乘如一阵阴风走进了李命之的签押房。 李命之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一本案卷。 两人都是李家人,辈分相当,职位相当,品级相当,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 “叶秀落到了张月鹿的手里。”李命乘开门见山道。 “落到张月鹿的手里就落到张月鹿的手里……”李命之一怔,“谁?叶秀?” 李命乘道:“那个丐王,号称金陵府的地头蛇,消息灵通,狡兔三窟,只要躲藏起来,就是天人也找不到他,结果被人家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事先竟没收到半点风声,什么狡兔三窟,一窟都没用上,真是个废物。” 李命之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李命乘接着说道:“我想把人提出来,结果被张月鹿顶了回来,你也知道,如今是雷小环做主,我们奈何不得她。” 李命之背负双手,缓缓地踱步:“能不能让他直接去见阎王?” 李命乘道:“江南道府的灵官只负责真武观外围的境界,如今地牢那边都是天罡堂的灵官,这些灵官是慈航真人特意从西域调来的,不仅与江南这边没什么牵扯,便是与玉京的牵扯都不算多。很难办。” “难办也得办。老祖宗把我们派到江南来,就是要守住这个家。你是北辰堂的,办这样的事情有经验,有没有别的主意?”李命之道,“” 李命乘犹豫了片刻,说道:“事到如今,就只能走一步险棋了。” 走到签押房的门口,对外面吩咐道:“你们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现在都不让进来。” 门外的人应声离开。 李命乘环顾左右,并无他人,又设下一道禁制,这才轻声道:“劫狱。” 李命之瞪大了眼睛,脸色都有些白了:“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李命乘低声道:“当然不是我们劫狱,让他们去。” “他们会去?”李命之有些疑惑。 李命乘道:“叶秀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真要抖搂出来,谁也讨不到好,由不得他们不去。” 李命之想了好一会儿,有些心动:“然后呢。” 李命乘接着说道:“仅仅靠他们,当然成不了事。所以我们这边也得想个办法,把真武观的人都调出去,最起码雷小环和裴小楼不能在真武观中。” “把雷小环和裴小楼都调出去。”李命之说道,“倒是不难,就让施落嗣出面,要求谈判。如此一来,裴小楼和雷小环至少要去一个人。然后再在其他地方弄出些动静,把另外一个人也引开。” 李命之顿了一下:“关键是事后的影响太恶劣了,必然会惊动金阙。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正愁没有借口大规模介入,若是闹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肯定要大做文章,甚至会以此为借口亲自下场,到那时候,就很难收场了。” 李命乘沉声道:“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事情已经闹大了,一旦叶秀招供,就不是慈航、东华有了借口那么简单,而是案情有了重大进展,玉京那边安排的的手段,全都用不上了。可凡事都有两面,如果成了,固然给了慈航、东华大做文章的借口,却也侧面表明案情进展缓慢,仍旧可以从玉京那边给雷小环施压,慢慢限制调查组,乃至于两害相较取其轻吧。” 李命之又是沉思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望向李命乘:“生死攸关,此事一定要干净,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到时候死无对证,就是他们有借口大做文章,也做不到我们身上。” 李命乘沉声道:“这是自然。” “都是他们逼的,只能这样了,干吧。”李命之长叹一声。 7017k 第三十五章 司徒星乱 司空错坐在一个大木箱上,点燃了一根纸质烤烟,夹在二指之间,却不往嘴里去送,只是任由其慢慢燃烧,烟雾袅袅升腾。 如此一来,烤烟不像是烤烟,倒像是一根线香。 一名属下走了进来。 司空错的面庞隐藏在烟雾后面,模糊不清:“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属下回复道,“是道门天罡堂的灵官抓人,抓的是本地的一条地头蛇,应该与我们无关。” “与我们无关就好。”司空错点了点头,“天罡堂算是老熟人了,都小心些,不要被他们察觉。” 属下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属下没有一皱,径直走了过去,从门上小孔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披斗篷的人,斗篷上有连体的兜帽,将面容完全挡住。马上就要六月了,正所谓六月流火,这样大热的天气里,披着这样的斗篷,实在怪异。 属下隔着门轻声问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 “冥锁即至,生魂难逃。”外面的人回答道。 暗号对上了,属下将门打开,把他放了进来。 来人将斗篷上的连体兜帽掀开,露出一张年纪不大的面孔,有着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应该有些西域人的血统。 “我是司徒星乱。”来人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又有几分天真,像个大男孩。 司空错的那名属下名叫吴脉,他从没见过司徒星乱,只知道此人在金陵府蛰伏了许久,也算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是他对司徒星乱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相貌也就算了,毕竟金陵府中不乏色目人,这等相貌也不算如何惊世骇俗,可终究还是有些引人注目,大夏天又是这样的打扮,就更是让他不满。 吴脉满脸警惕道:“东西呢?” 司徒星乱伸手向腰后抹去,吴脉整个人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拔出一把弯刀,刀锋上闪烁着森冷的蓝光。 “不要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司徒星乱仍旧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说着他从腰后取出一个竹筒模样的物事,然后像风车一般旋转着。 吴脉看得眼皮一跳,如果这就是他们需要的东西,那么比他们的性命还要珍贵,却被这小子随手当作个玩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脉脸色阴沉,正要发作,司空错终于是开口说话了:“进来说话。” 司徒星乱也不等吴脉答应,直接绕过他,走入了院子之中。当他看到满院子的打木箱,不由眼神一亮。 “这就是‘恩赐’?”司徒星乱走到一个大木箱旁边,用手拍了拍木箱。 司空错应了一声:“对,这就是‘恩赐’,走海路运来的,没什么波折,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太干净也不见得是好事,你们把人杀了,可那些人还有亲朋,失踪一天不奇怪,失踪两三天,就很奇怪,他们的亲朋就会四处寻找,就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仍旧会引起青鸾卫或者道门的注意,所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司徒星乱絮絮叨叨地说道。 司空错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司徒星乱继续说道:“仅仅有‘恩赐’还是不够的,关键还要‘赐福’,两者合为一体,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司空错的目光落在司徒星乱手中的竹筒上:“这就是‘赐福’?” “嗯。”司徒星乱用鼻音应了一声,将竹筒塞到司空错的手中。 司空错愣了一下,然后开始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竹筒。 很显然,这个竹筒只是遮掩,姑且能算是个容器,关键是里面的东西。 便在这时,司空错两指之间的那支考验也终于燃烧殆尽,只剩下些许烟灰。 司徒星乱从怀里摸出一把烟叶,放在嘴里,直接用嚼的。 司空错先是看了下竹筒上的印记,确认没有被打开过之后,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把特制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剔开了竹筒上的封印。 司徒星乱努力嚼着口中的烟叶,用西洋人的咏叹语调一本正经道:“主上降下恩赐,泽被苍生。主上赐福信徒,化载万物。” 不知为何,司空错从司徒星乱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戏谑的意味,这让他很是不满,不过考虑到此人的身份,他没有发作。 反倒是司徒星乱自己有些绷不住了:“要我说啊,就是故弄玄虚,说白了就是个引子,没有这个引子,好些事情就做不成了。” 司空错强压了不满,还是默不作声,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手中的竹筒上面。 没了封印之后,竹筒就是个普通竹筒而已,司空错只是稍稍用力,便将竹筒竖着分成两半。 竹筒里的物事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 “这是……”司空错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块奇怪的玉璧,脸上竟是透出几分狂热。 司徒星乱吐掉嘴里的烟叶残渣,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折扇,“啪”的一声展开,呼呼扇风:“没见过吧?没用过吧?没见识了吧?” “你!”吴脉又要发作,不过被司空错抬手制止,然后就听司空错道:“还请指教。” 司徒星乱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按照道门的说法,这玩意叫作‘玄玉’,意思也很好理解,玄而又玄,道门又自称玄门,如今的朝廷也叫大玄,至于玉,就更不必说了,这玩意是玉质的。” 吴脉额头青筋一跳。 竟然将“赐福”叫作“这玩意”,这无疑是天大的亵渎。如果不是此人在接下来的计划中至关重要,他不介意亲手将此人制成一件“藏品”。 司徒星乱似乎看出了吴脉的想法,若有所指道:“我劝你不要动歪脑筋,论地位,我可是在你之上,就算这位司空老兄,也只是跟我平级,还不能对我指手画脚。至于动手嘛,我一只手就解决你,你信不信?” 吴脉怒气勃发,脸色通红,正要有所动作,就听司空错高声道:“够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 吴脉喘着粗气,显然被气得不轻。司徒星乱还是无所谓的样子,一边摇扇子,一边仰头望天。 司空错又问道:“‘玄玉’该如何使用?” 司徒星乱合起折扇,随意插在后领中,说道:“‘玄玉’的用途很多,据说有人用它来提升修为,不得不说是暴殄天物,‘玄玉’的关键是可以承载神力,这块‘玄玉’已经被主上激活了,只要将它与准备的‘恩赐’放在一起,然后我们就能看到一……” 司徒星乱用双手做了个开花的动作:“一朵美丽的花。” 司空错脸上重新有了笑意,轻声重复了一遍:“一朵美丽的花,照耀人间。” 司徒星乱又摸出一把烟叶放入嘴里,含糊不清道:“想要开花,得先播撒种子,然后浇水,‘恩赐’就是种子,让你们的人赶紧把这里的‘恩赐’都放到预定的位置,然后由你亲自浇水。” 司空错下意识地问道:“你做什么?” 司徒星乱反问道:“开花是为了什么?” 司空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司徒星乱自问自答道:“开花是为了结果。” “你负责浇水,我负责摘果子。懂了吗?”司徒星乱望着司空错。 尽管有些不情愿,司空错还是点了点头。 司徒星乱拍了拍手:“很好。” 司空错最后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司徒星乱淡淡道:“这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道门。” 7017k 第三十六章 议事(上) 今天有一次调查组临时议事。 调查组的七人全部到齐,主持议事的是雷小环。因为此次联合调查是由东华真人大力推动,代表东华真人和紫微堂的雷小环便成了调查组的主事人,坐在主位上。 由于牵扯到隐秘结社“天廷”,专事负责镇压、打击隐秘结社的天罡堂是仅次于紫微堂的,所以代表天罡堂的张月鹿坐在雷小环的左边。 而这起案子本质上还是一场发生在道门内部的贪墨大案,对内绕不过北辰堂去,所以代表北辰堂的李命乘坐在了雷小环的右边。 如此一来,正好是上三堂的格局。 风宪堂和度支堂名义上是协助查案,各有职司,只负责一方面,这次又没有调派灵官之权,所以在上三堂之下。代表风宪堂的陆玉书坐在张月鹿的旁边,代表度支堂的李命之坐在李命乘旁边。 因为此次大案牵涉到了江陵府和金陵府,分别对应江南道府和湖州道府,这两家便有些尴尬,既有参与调查之权,又有失职渎职之嫌。 因为湖州道府隶属于全真道,由全真道万寿重阳宫垂直管理,而江南道府则属于玉京直辖,所以江南道府是直接参与,湖州道府则置身事外,由万寿重阳宫代为参与。故而代表了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堂主白英琼和代表了全真道万寿重阳宫的辅理裴小楼坐在了最后。 白英琼挨着陆玉书,裴小楼挨着李命之。 仅从座次来看,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犬牙交错。 除此之外,效仿金阙议事,还设了旁听的席位,说是旁听,也是为了方便,若是有什么琐事需要差遣,总不能让七位副堂主亲力亲为,到了这种时候,旁听之人的用处便凸显出来了。 此时在旁听的席位上,坐着不少人,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负责议事记录之人,这个记录之人不是天罡堂的,也不是北辰堂的,而是来自于紫微堂,李命乘有些印象,是那个跟在张月鹿身旁的五品道士,好像叫齐玄素,直属于雷小环。 这一点细节就让人感到,直接组织这次调查的是紫微堂。说穿了,一切调查最后只向一个人负责,那个人就是东华真人。当然,所谓的各种手段,也不是向金阙施加压力,主要还是向一力主导此事的东华真人施加压力。 “开始议事吧。”雷小环目光扫过众人。 另外六人都无异议,于是议事正式开始。 雷小环取出一份口供,道:“这份口供,有些人已经看了,有些人还没有看,不管看过还是没有看过,都再看一遍,传阅一下。” 说罢,雷小环将手中口供递给了张月鹿,这本就是张月鹿审出来的,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翻看了一下,接着就交给陆玉书。 陆玉书是第一次看到这份口供,所以看得十分认真。接下来是白英琼、裴小楼、李命之、李命乘,刚好转了一圈。最后由李命乘又交还到雷小环的手里。 “都看过了,不知诸位是什么意见?”雷小环接过供词,再次环视众人。 说是众人,其实雷小环的目光直接略过了张月鹿和裴小楼,落在白英琼、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四人身上,可后三者态度早定,说句难听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所以雷小环的目光主要集中在白英琼的身上。 白英琼自然有所察觉,更何况她还是当事人,只得第一个开口道:“小女失踪多时,没想到竟是被‘天廷’妖人掳走,实不相瞒,这几日我一直为小女之事烦忧,竟是无心他顾,实是失职。” 张月鹿道:“此乃人之常情。只是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师姐也不与我们通声气,就这么闷起头来一个人找,未免太过见外了。” 白英琼道:“查案才是首要大事,我因为小女之事而无心他顾,已然是因私废公,如何再好去劳烦他人?” “此言差矣。”张月鹿望向白英琼道,“‘天廷’之人绑架白师姐之女,其用意很明显,不外乎是要挟白师姐阻碍调查,这就不是白师姐的私事了,更不能说不关我们的事情。” 白英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毕竟白晓瑾失踪后不久,张月鹿就来见过她,她却只字不提,反而是婉拒了张月鹿关于叶秀的请求。如今叶秀被缉拿,根据叶秀的口供来推算,她婉拒张月鹿的时候,白晓瑾刚好就在叶秀的手中。 这可真是个极具讽刺意味的黑色笑话。 与此同时,包括雷小环在内,所有人都望向了白英琼。 白英琼不得不解释道:“关心则乱,是我昏了头。” 张月鹿这时却没有去看白英琼,而是习惯性地斜望向坐在旁听席上的齐玄素。 齐玄素朝着张月鹿笑了笑,又眨了眨眼。 在公众场合,张月鹿要顾忌自己的形象,没有与齐玄素眉目传情,面色平静地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也不再看白英琼,只是低头翻看自己带来的一本案卷。 不过张月鹿的视线刚刚挪开,雷小环的目光就移了过来:“天渊,是你发现了白真人的女儿,你把当时的情况再说一遍。” 齐玄素立时站起身来,又按照先前的说辞说了一遍,如何发现不对,如何跟踪马车,如何击杀大力鬼王,又如何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风伯,隐去了最后击杀风伯的部分,只说风伯遇到了仇人对头,两人交手,他才侥幸逃走。至于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便不知道了,当时天色太黑,两位天人又是凌空激斗,他顾着逃命,实在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对上了风伯。 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会突然抓捕叶秀。 众人听完之后,看待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变化了。 如果此人所说为真,那他便是头功,无论是击杀大力鬼王,还是从风伯的手中逃脱,都说明此人不可小觑,年纪轻轻,年少有为。 雷小环抬手示意齐玄素坐下。 便在这时,张月鹿又补充道:“根据齐主事所言,我派人去了城外的那处大墓,的确发现了一些痕迹。” 裴小楼问道:“都是什么痕迹?” 张月鹿回答道:“一些血迹,一些破碎的血肉和骨头碎片,一些衣衫残骸,还有一只眼珠。” 虽然齐玄素做了一些处理,但当时风伯是被万师傅一拳打得炸裂开来,有些“零件”难免飞溅得到处都是,反而没被尸气腐蚀,再加上齐玄素的注意力主要都在须弥物上面,有所遗漏也在情理之中。 裴小楼又问道:“可以确定身份吗?” 张月鹿道:“我们只能确定,这些鲜血来自于一位天人,可能是风伯。” 道门将人分为四等,无关乎阶层出身,只与境界修为有关,从上到下依次是仙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 之所以如此区分,并非道门非要强分阶级,而是因为其生命本质已经大不相同。 举个例子,仙人可以长生不死,可以破空飞升,可以呼风唤雨,普通人就绝对做不到,这与身份无关。虽然仙人还都是人的形貌,但内在已经全然不同,什么内丹、身神、阴神,都是后天得来,而非先天就有。说得难听些,仙人与寻常人之间的区别,甚至比人与机关人之间的区别还要大。 另外三类人也是如此。 后天之人,始也不悟大道,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终究难逃一死。 先天之人,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 天人,半仙半人。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服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所谓面生异骨,体有奇毛,说的便是天人武夫,盖因武夫跻身天人之后,有了真身一说,显出真身后,连最基本的人形都不能维持了。其他的炼气士、方士等等,也有种种变化,只是不表现于外。 传说故事中,吃了佛门大德的血肉能够延寿,其实天人的血肉的确有些类似好处,甚至能提升修为。只是天人们生前大多地位尊崇,死后自有专人去料理后事,比如道门的安魂司,不至于让宵小之徒亵渎遗骸。 正因为如此,天罡堂很容易就辨别出这些血迹、血肉来自于一位天人。不过道门内部没有风伯的血样,所以无法确定这位天人到底是不是风伯。 张月鹿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一只眼珠,通过溯源法术,大概还原了这只眼珠最后所见。” “是什么?”这次变成了雷小环亲自开口发问。 张月鹿道:“因为眼珠并不能算是完好,所以还原出来的景象十分模糊不清,难以分辨方位和远近,还有许多错位重影,大概辨认之后,似乎是一个拳头。”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一个拳头充斥了视野,在模糊不清且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很难分辨是这个拳头太大了,还是这个拳头太近了。 7017k 第三十七章 议事(下) 所有人都沉默了。 众所周知,风伯并非武夫,而是一名炼气士,擅长使用剑气,而非拳头。 那么这只眼珠的主人大概率就是风伯了。 换而言之,风伯在临死前看到了一个拳头,接下来便被人家一拳打得四分五裂。 张月鹿继续说道:“从现场的痕迹来看,风伯不是死于法术,如果是死于剑气,那么尸体残骸的断裂处应该较为平滑规则,而不会呈现出这种不规则的破碎状态,所以我们认为风伯死于一名武夫之手。初步还原后,应该是两人当空交手,风伯被人一拳打碎,在巨力的作用之下,各种残骸四散激射,所以尸体残骸才会如此分散,甚至部分血肉相距十余里之远。” 说话间,张月鹿将她刚才就在翻阅的那本卷宗交到了雷小环的手中。 不仅仅因为雷小环是主持议事之人,也因为她是在座之人中唯一的武夫。 雷小环接过卷宗,迅速看了一遍,里面夹杂着大量的影印件,既有现场的图片,也有通过法术还原的场景,又通过符阵拓印出来。 雷小环缓缓说道:“逍遥阶段的武夫无法飞行,双方能当空激战,说明最起码也是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风伯只是逍遥阶段,那么被人打死也在情理之中。” “无量阶段的武夫。”李命之下意识地侧头,望向旁边的李命乘。 李命乘脸色凝重:“无量阶段的武夫,这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必然有着不小的名头。只是纵观各大隐秘结社,大多以巫祝、方士、炼气士为主,很少有武夫,只因武夫对于香火愿力的依赖最低,反倒是黑衣人中的武夫极多,几大提督军务总兵官都是货真价实的无量阶段武夫,难道是朝廷中人出手了?” 这是道门内很基本的共识,武夫与隐秘结社天性不合,巫祝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雷小环道,“毕竟最讨厌‘天廷’的不是道门,反而是朝廷。” 这话却是若有所指了。 李家与朝廷的关系很好,朝廷与“天廷”常有冲突,这并不矛盾,各大势力之间没有好到穿一条裤子的说法,在某个方面利益相同,互相合作,在另外某个方面利益冲突,明争暗斗。斗而不破,和而不同,磕磕碰碰,互相妥协,才是常态。 李命乘和李命之不约而同地轻咳一声,没有发表看法。 对于道门内部的大案,朝廷恪守着玄圣和高祖的约定,不参与,不过问,保持中立。 所以就算是朝廷之人出手,打的又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承认就是自己做的,免得惹上一身骚。 张月鹿忽然道:“虽然隐秘结社之间很少有武夫,但不意味着没有武夫,各大隐秘结社之间并非铁板一块,甚至连结盟都算不上,他们互相之间也是抢地盘,争香火,多有积怨。不能排除是不是其他隐秘结社之人出手。”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玉书却是接过了张月鹿的话头,道:“张副堂主所言极是,谈到隐秘结社,总要联想到香火愿力,联想到香火愿力,自然就是那老三家: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可据我所知,还有一家隐秘结社,实力雄厚,未必弱于以上三家,却对香火愿力不感兴趣。”“哪家隐秘结社?”雷小环望向陆玉书。 陆玉书扫了眼雷小环面前的卷宗,说道:“清平会。”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垂了视线,在议事记录上写下了“清平会”三个字。 从七娘和裴小楼、雷小环的交情来看,清平会应该与全真道有些往来,正如“天廷”与太平道。 谁还没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陆玉书这话同样是意有所指,且直指全真道。 雷小环的确想过打鬼请钟馗,借助清平会的力量来对付“天廷”,可七娘还没到,风伯就已经死了,这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就算是清平会做的,她也不会认,更何况不是清平会做的。 雷小环淡淡道:“可有证据?” 陆玉书道:“只是猜测之言。” “那就是没有证据了。”雷小环道,“若是如此说,还有八部众、七宝坊等等诸多隐秘结社,总不能全都牵扯进来。” 齐玄素手中记录不停,耳中听得分毫不漏,他也没想到,错误的推断,得出了一个相对正确的结果。 风伯是万师傅杀的。 可万师傅却是齐玄素请来,真要把风伯的死算在齐玄素的头上,也是合情合理。 齐玄素恰恰是清平会的成员。 从这一点上来说,陆玉书倒是没有说错。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余光观察张月鹿,想要看一看她对清平会的态度。 张月鹿虽然代表天罡堂,但无意在隐秘结社上面纠缠,说道:“风伯到底死于何人之手,并非关键。” 李命之问道:“依张副堂主看来,什么才是关键?” 张月鹿指了指叶秀的供词:“供词最后牵涉到的那位真人。” 李命之深深地望了一眼张月鹿:“张副堂主的意思是不是要调查组请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李真人出面说明一些问题?” 张月鹿坦然道:“照章办事罢了,若是李真人不愿意来,我们也不能强求。” 便在这时,雷小环道:“我同意张副堂主的提议。” 然后她又对白英琼道:“白真人,你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与担任次席副府主的李真人是同僚,就请你代为通传,请李真人来一趟。” 白英琼没有拒绝,起身道:“好。” 接下来便是一段等待的时间。 所有人都沉默着。 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怔怔出神,也有人低头看着卷宗和各种文书。 裴小楼最是过分,掏出一个香柏木盒,从中取出一支来自新大陆的特殊烟草,大约有成年男子的手指粗细,因为其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所以被取名为“雪茄”,十分形象生动。 裴小楼用指甲剪开一头,也懒得用什么火柴,直接在指尖上生出一簇小火苗,将雪茄烟身在火焰上不停且有规律地转动略烤,再均匀地点燃雪茄头。 最终裴小楼吸了满满一口,呼出来时,会议室立刻浮起了一层烟雾。 若非有雷小环的注视,他差点就把双脚也翘到桌子上。 海贸不仅带来了西洋的货物,也带来了西洋的风气,被称之为“西学”,便是道门中人,也受到影响。齐玄素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不大习惯这种西洋货,因为七娘不喜欢,七娘还是喜欢烟锅子,自己装填烟叶。 因为齐玄素离得裴小楼较近,所以这团烟雾也把齐玄素笼罩了,这便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得以光明正大地盯着张月鹿看。 此时的张月鹿若有所思,目光定定地只望着前方。 过了不知多久,白英琼当先推门进来。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裴小楼手里的烟也停在那里,然后用手指直接捻灭。 “李真人到了。”白英琼道。 雷小环缓缓站起身来,其余人也随之起身,毕竟都是平级同僚,起身相迎也是礼数。 在白英琼之后,一位身着二品太乙道士正装、头戴莲花冠、佩慧剑的二品太乙道士走了进来,当先向众人稽首一礼。 包括雷小环在内,又都向此人还了一礼。 这位李真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了一声:“不敢当。”走进了这处议事所在。 七位副堂主加上这位李真人分而落座之后,包括齐玄素在内的其余旁听之人才坐下。 白英琼与李真人是同僚关系,因此由她介绍:“在座诸位,有些早就认识李真人,比如说两位李副堂主,也有人是第一次见面,比如说张师妹。我介绍一下,李真人在李家是天字辈的大辈分,上天下澜。我这位师妹是家师最喜爱的弟子,也是天师和地师都看重的才俊。”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张月鹿率先道:“久仰,李真人。” 李天澜微微一笑:“幸会。” 毫无疑问,李天澜是那种绝对的老资格,资历厚重,从李命之和李命乘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哪怕是在李家,他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至于他为何只是次席,而白英琼是首席,原因也很简单,江南道府要的是三道均衡,如果把李天澜放在府主或者首席的位置上,凭借他的资历威望,未免太过强势,那就打破了平衡。把他放在次席的位置上,通过职位上的打压,来平衡他本身的资历威望,反而能形成三道均衡。 而李天澜和张月鹿也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一个老朽,一个年轻,就像改变道门,总要是年轻的一派对老朽们下狠手。 不过老朽和年轻之间还有壮年一派,雷小环和裴小楼便是这一派中的佼佼者,此时便由雷小环开口了:“我们之所以请李真人过来,想必白真人已经向李真人说明清楚了,李真人当有以教示。” 李天澜慢慢回答了:“老夫的确认识这个叫叶秀的,他也的确帮老夫打理一些产业。毕竟玄圣未曾中兴道门之前,李家就已经是大家族,老夫身为李家子弟,靠着祖上传下的家产,手里有些闲置的太平钱,用来在金陵府置办些产业,不偷不占不抢不贪,应该不算坏了规矩吧?” “当然不算。”陆玉书立刻开口了,她代表风宪堂,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 李天澜又道:“至于叶秀又和其他人做什么生意,有什么勾当,那老夫就一概不知且无从去管了。毕竟叶秀不是老夫的家奴,我们道门也不兴这种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老夫和叶秀只是合作的关系,他帮老夫打理产业,老夫给他一些分红,仅此而已。” 7017k 第三十八章 老奸巨猾 李天澜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自己撇清,实是在雷小环的意料之中。 越是老家伙,越是滑不留手,毕竟不滑手的或是早早退下去了,或是死了,或是郁郁不得志,剩下的都是大浪淘沙筛选出来的。 雷小环对此并不意外,她的用意也不是靠着一份简单的供词就要把李天澜定罪,而是要打草惊蛇。 世人常说,不要打草惊蛇,小心打草惊蛇。雷小环这次是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打草惊蛇。 李天澜这条老蛇一直蛰伏在草丛深处,藏在暗中。雷小环便是要将他给惊出来,放在视线可见范围之内,总要好过让他继续藏在草丛中。 李天澜从幕后来到了台前,虽然伤不到他,但也让他陷入被动。 这个时候,李命之开口了:“李真人说的都是实情,不知雷真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雷小环站起身来,说道:“我没什么疑问了,不过金阙还有些疑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李命乘下意识地坐直了,李命之也变了脸色,不大好看。 张月鹿倒是一直不露声色,这时候目光望向齐玄素。 刚好齐玄素的目光也望来,两人的视线一碰,又迅速分开。 雷小环取出一道子母符,化作一道等人高的光幕。 光幕的另一边只放着一把椅子。 片刻后,裴玄之的身影出现在光幕中,就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通过子母符,好像东华真人也来到了会场一般。 所有人都站起身,向东华真人行礼。 且不说参知真人本就比普通真人高出一级,就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也有排名前后,东华真人是毫无疑问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首。清微真人只是排在第二位,慈航真人则是排在第三位。 更何况此刻的东华真人还代表了金阙。 谁也不敢怠慢。 东华真人环视一周,开门见山道:“那份供词我看过了,李真人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那么又是谁的责任?难道是调查组的责任?请李真人答我。” 李天澜不敢不回话,也不敢再去打太极,沉声道:“叶秀丧心病狂,我有失察之罪,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 东华真人望着他:“职位品级不能世袭,太平钱却能代代相传,用自家的祖产购房置地、做生意做买卖,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差错。身为次席副府主,忙于公务,还要兼顾自身修为,没有时间亲自打理产业,雇佣他人来帮自己打理,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 李天澜道:“虽然我道门不兴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但道门之外却未必如此,叶秀平日里打着我的牌子,不知做了多少枉法之事,此事因我而起,我对此没有及时察觉,更没有亡羊补牢,也是过错。我一定 (本章未完,请翻页) 配合调查组,彻查此案。” 东华真人不再看他,转而望向了张月鹿:“青霄。” “青霄”是张月鹿的表字,东华真人称李天澜为“李真人”,却称呼张月鹿的表字,固然是亲疏有别,可多少还有些长辈的意思。 “在。”张月鹿应了一声。 “你做得很好,做得很不错。”东华真人赞了一句,“这次查案,你当属首功。” 张月鹿赶忙道:“东华真人过奖了,月鹿不敢当。” 这是张月鹿的真心话,在她看来,首功其实应该是齐玄素,是他误打误撞杀了苏染,才牵扯出刘复同的大案,也是他发现了白晓瑾,只是这些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东华真人道:“这话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认可了的。” 所有人都是一惊。 张月鹿也是脸色微变。 地师嘉许,天师赞赏,这不奇怪,可国师怎么也认可了张月鹿? 是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的表态倒逼国师不得不附和?还是国师觉得区区一个张月鹿无关大局,以此来表明自己支持查案的态度?亦或是国师有其他用意,是他们暂时没有想到的? 东华真人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继续说道:“这个案子的牵扯很大,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先后过问,金阙十分重视,若有人敢从中阻挠破坏,严惩不饶。” 东华真人这话说完之后,又突然望向了齐玄素:“天渊。” 谁也没想到,东华真人竟然会主动与一个小小的五品道士说话。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知道齐玄素底细的人倒也罢了,许多认得齐玄素的人不由生出恍然之感。 比如李命乘,原来这小子不仅仅是雷小环的属下,还与东华真人有关系,难怪敢绵里藏针地顶撞自己,原来是有靠山。 还有沐妗,她一直奇怪齐玄素怎么突然去了紫微堂,此时便恍然大悟,原来是攀上了东华真人这棵大树。她的第一反应是,齐玄素这个叛徒,可转念一想,张月鹿对此并无不悦,两人的关系反而更亲密了,再联想到张月鹿是因为地师的青眼而青云直上,也是与全真道大有关系,她忽然觉得,说不定张月鹿对此是乐见其成。 林右真和焦老也在旁听席上,起初见到齐玄素负责记录已经十分惊讶,再见到东华真人先问张月鹿再问齐玄素,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野道士好大的来头! 难道是她看走了眼,此人不是野道士,而是某个特立独行的世家子?否则东华真人怎么会认得他?是了,全真道有一位参知真人就是姓齐。 林右真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而且她还隐约听说过,张月鹿曾带着一个齐姓男子去了大真人府,该不会就是这个齐玄素吧? 齐玄素也颇感出乎 (本章未完,请翻页) 意料,不过还是应道:“在。” 东华真人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你的事情,麟阁都与我说了,很好。” 齐玄素微微低头:“愧不敢当。” 东华真人这样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在这等场合与齐玄素长篇大论,只是点了一下便转向别处:“最后关于圣廷的事情,金阙已经与枢机交涉,达成了统一意见,具体如何处置,我已经告知雷真人,就请雷真人宣布吧。” “是。”雷小环应了一声。 子母符形成的光幕渐渐散去。 雷小环的神情十分严肃:“主要有两条。” “第一,施落嗣的行为并不代表圣廷,更不代表枢机,如果他继续包庇邪教妖人,金阙授权江南道府可以强行进入玛丽大教堂,所造成的一应损失,由枢机执事施落嗣承担。” “第二,经枢机许可授权,金阙委派的调查组有权力在圣廷之人的陪同下,搜查圣廷名下的所有仓库,并有权力查核江南道府的所有账目,调查结果直接向东华真人汇报,江南道府的白副府主英琼、李副府主天澜需全力配合调查组的调查行动。具体公函,很快就会通过‘讯符阵’送达。” 一片沉寂。 谁也知道这两条意味着什么。 李命之、李命乘的目光都望向了李天澜。 论辈分,他是天字辈,两人是命字辈,是两人的族叔。论品级,他是二品太乙道士,两人只是三品幽逸道士。论职位,他是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与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鼎足而三,两人只是排名靠后的副堂主。 李天澜才是金陵府的擎天一柱。 李天澜不得不开口了:“圣廷给了我们道门面子,我们不能不给圣廷面子,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合作伙伴,而且以后还要继续合作下去,不好把事情做绝,让圣廷太过难堪。” “李副府主的意思是?”雷小环立刻望来,眼神锐利,如苍鹰一般。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一致地望着李天澜。 李天澜不急不缓地说道:“老夫的意思很简单,查是一定要查的,不过为了维持商贸的稳定,也是为了维护道门和圣廷多年的情谊,应该来一个先礼后兵。先与施落嗣把话讲明白,这是尽了应尽的礼数。如果施落嗣明白事理,同意退让,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施落嗣还是冥顽不灵,那也怪不得我们,再动手不迟。” 话音方落,陆玉书立刻出声赞同道:“李真人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李命之、李命乘也随之附和。 雷小环与裴小楼对视一眼,竟是不好辩驳,毕竟商贸为重,经济为重,这话放到金阙议事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好点头道:“那就先礼后兵。” 至于人选,既然东华真人将此事交付给了雷小环,那她当然是责无旁贷。 (本章完) 7017k 第三十九章 一石三鸟 议事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无论是哪一方势力,都是心事重重。 齐玄素是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层次的道门议事之中,大开眼界之余,也不免有些感叹。 这与江湖争斗可是大不相同,不见半点刀光剑影,又处处都是刀光剑影,三语两语便是腥风血雨,上面的几句话,下面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所以说,权势和地位可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就能一言定人生死,没有它就只能被别人一言定生死。 甚至是非对错也扭转了。 不说别人,就说李天澜这个老狐狸,面对叶秀的供词,三言两语便推了个干净,句句占着道理,谁也奈何不得,可东华真人出面之后,还是那些话语,他又要承担部分责任了,仍旧是句句有理。 要不怎么说,官字两个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 张月鹿故意走在了最后,甚至支走了沐妗,显得形单影只。 沐妗当然知道张月鹿打了什么主意,只能道一声重色轻友,却也无可奈何。 齐玄素快走几步,与张月鹿并肩而行。 “想什么呢?”齐玄素见张月鹿眉头微皱,不由开口问道。 张月鹿回答道:“我在想那个杀了风伯的天人。” 齐玄素心中一紧,脸上不显:“雷真人不是说了吗,应该是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出手,最大的可能还是朝廷中人,毕竟朝廷与‘天廷’多有间隙,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说道:“雷真人的判断没什么毛病,不过陆副堂主的说法也不能算错。” 齐玄素又回想起了第二次见到张月鹿时的那种紧张感觉,故作讶然道:“你是说那个十分神秘的清平会?” 张月鹿微微颔首道:“没错,清平会。‘天廷’以人数取胜,麾下信众弟子以数十万计,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颇有些乌合之众的意思。清平会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其人手贵精不贵多,人数很少,却没有泛泛之辈,我们在盂兰寺遇到的谢秋娘就是清平会的成员,甚至只是乙等成员。” 齐玄素能说什么呢,什么叫甚至只是乙等成员? 他是道门升上不去,清平会也没升上去,只是个丙等成员。 见齐玄素没有开口,张月鹿自顾补充道:“据我所知,清平会的成员分为甲、乙、丙、丁四等,乙等成员已经不低了,不过甲等成员才是清平会的核心,人数极少,却无一不是真正的大人物。” “我并非 (本章未完,请翻页) 怀疑雷真人的眼光,只是我觉得能把风伯打成这个……样子的人,不是无量阶段的武夫那么简单。如果是许多拳才把风伯生生打死,那也就罢了,无量阶段的武夫的确可以做到。可如果是一拳把风伯打得粉碎,那就绝非无量阶段能够做到的。” “我觉得,以雷真人的眼光,不是看不出此中的玄机,只是不想在这个关头多生是非,如果是无量阶段的武夫,范围较大,不好确定具体目标,没有线索,便可以暂时搁置不提。可如果是造化阶段的武夫,屈指可数,范围就很小了,很容易确定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有这等境界修为之人,哪个不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真要牵扯进来,事情就复杂了。雷真人是不想把水搅浑。” 齐玄素轻咳一声:“造化阶段的武夫,没有那么夸张吧?”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一点不夸张,从风伯眼珠中还原的景象来看,风伯面对这一拳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避让的动作,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拳头打向自己,这说明什么?总不会是他心生死志。不是他不想躲,而是躲不开,所以出拳之人的境界修为可想而知。放眼整个江南,只有江南提督军务总兵官有这等境界修为,可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把自己卷到漩涡里去。” 齐玄素有些尴尬:“所以你觉得出手之人是个清平会的甲等成员?” 张月鹿点了点头,喃喃道:“一位清平会的大人物参与到金陵府的局势之中,意欲何为? 齐玄素在心中默默回应道:“作为清平会的大人物,我只是无奈自保而已,没什么意欲何为。” 关于各种内幕,张月鹿知道的远比齐玄素要多,其实三道都有一些专门做脏事的人,不能说清平会就是全真道的属下,可清平会与全真道有些关系是一定的。 这次彻查紫仙山大案,主力并非正一道,而是全真道,面对屡屡出手的“天廷”,全真道让清平会出手对付“天廷”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思绪转动,眸光闪烁。 齐玄素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又开始大胆假设了,赶忙开口搅乱她的思绪:“你似乎有些头绪了?” 张月鹿回过神来:“暂时就只能想到这些,不过眼下的关键是继续突破叶秀,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 齐玄素顺势把话题转移到叶秀的身上:“我怕有人会找机会将叶秀灭口。” 张月鹿点头赞同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这是一定的,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你、我都留在地牢这边,以 (本章未完,请翻页) 防不测。” 齐玄素点头应下。 …… 另一边,李天澜大步走在前面,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都跟在他的身后。 李天澜说道:“东华真人忍不住亲自下场了,这是好事。看来金阙那边给出的压力已经初见成效,东华真人最起码不能再稳坐钓鱼台。” 李命之低声问道:“六叔,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天澜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叶秀这个祸根不能留了,除掉他,然后把罪责推到隐秘结社的头上,只要我们不留把柄,就算东华真人亲至金陵府,也不能随便杀人。” 三人同时点头。 陆玉书又道:“看这架势,应该是雷小环亲自与施落嗣谈判,裴小楼那边怎么办?” 李天澜沉默了少顷,说道:“好办,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欲要取之,必先予之,透出一点线索给他,这里涉及到江南道府,由我亲自安排。” 三人又是点头。 这是要丢出一个弃子了。 至于是哪个倒霉鬼,不需要他们去操心。 李天澜问道:“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命乘回答道:“北辰堂的人手已经被我调到外城去了,主要是缉拿叶秀的丐帮余孽,这伙乞丐横行不法,欺压良善,也该管一管了,杀他一批,以儆效尤。” “很好。”李天澜眯了眯眼,“这个所谓的丐帮盘踞金陵府多时,为非作歹,我听说在他们那里挂号的乞丐少说有好几千人,已经是金陵府的一个脓疮了,普通百姓不敢招惹他们,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一定要杀在明处,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让金陵府的百姓也看看,到底是谁在为民伸冤,是谁在为百姓主持公道。又是谁把好好一个金陵府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谁弄得四方不宁、人心惶惶。只要抓住了人心,就没谁能扳倒我们。” 李命乘的脸上有了笑意:“再有就是,事后我们也有说辞,我们可不是袖手旁观,只是无暇分身,这才让真武观被贼人钻了空子。” 其他两人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杀丐帮之人,既是灭口,也是邀名,还能撇清自己,实在是一举三得。 李天澜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临大事,有静气。不要只会耍嘴皮子功夫,要把事情落到实处,尤其是执行的时候,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三人脸上的笑意一收:“是。” (本章完) 7017k 第四十章 今夜无眠 玄圣想把道门打造成一个标杆,可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玄圣想要一个上下一体的道门,可因为佛道之争的缘故,三道融合戛然而止,待到佛道之争结束,已经错失了整合三道的最佳时机。 玄圣想要废除许多陈规陋习,比如奴仆制度,虽然在明面上成功废黜了奴仆制度,也就是李天澜所说的“道门不兴这种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但道门内部还存在大量的世家,这些世家扎根立足于道门,又不完全属于道门,还有许多家族成员不是道门弟子,这就有了漏洞,所以许多道门世家内部仍旧是呼奴唤仆,那种修为不俗又忠心耿耿的老仆并不少见。 玄圣想要禁绝皮肉生意,无奈内部阻力巨大,而在玄圣整合道门的过程中,紫仙山一脉从始至终都是坚定站在玄圣这一边的,这让玄圣很难抉择,最终达成妥协,保留了紫仙山的存在,只是限制玉京不能有行院的存在。 还有就是用刑了,前朝的青鸾卫可谓是臭名昭著,各种酷刑尤为出名。公门中又有一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意思也很简单,严刑逼供之下,想要什么口供就能得到什么口供。 不可否认,严刑逼供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在部分时候效率极高,坏处是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玄圣之所以要限制严刑逼供,与心慈心善没什么关系,与风气有关。 最开始的时候,可能案子已经查明九成,只剩下最后一人的关键口供,于是不得已用些手段,成功破案。 可人是有路径依赖的,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下次就是案子查明了八成,用些手段。以此类推,七成、六成、五成,到了最后就会陷入到杀良冒功的可怕局面之中。毕竟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可比捉拿个普通人要难多了。 玄圣当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很难做到完全禁绝,但在道理和规矩上必须严厉禁止。否则,一旦像青鸾卫那样赋予其合法性,那么“不得已”很快就会变成“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 有些事情就是该禁止,就算做不到杜绝,态度上必须是要否定的,这便是正风气。 为此,玄圣做了两方面的努力。一个方面是定下规矩,重物证而轻口供,口供在结案的比重上一再下降。另一个方面是以明文禁止各种酷刑。 正因如此,许寇凌虐犯人致死,哪怕那个犯人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作恶多端,许寇仍旧被降级。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玄圣着实低估了后人的聪明,玄圣明文禁止各种酷刑,甚至列了个条目,主要还是各种传统手段,以肉刑为主,却不禁止各种恐吓手段,比如佯装要施加酷刑对犯人施加心理压力,这算是正常的审讯手段,是一种心理战术,不算刑讯逼供。 于是后来的北辰堂就发明出了“勾魂鞭”这种东西,绕过体魄,用刑之后,没有半点伤痕,自然不属于肉刑,既然不在玄圣的禁绝范围之内,那就可以用。 因为“勾魂鞭”的本质是幻术,信则灵,不信就不灵了,所以沐妗用刑之前要絮絮叨叨半天,就是在不断暗示叶秀,加深叶秀的恐惧,迫使叶秀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幻术算是骗术,有个“骗”字,所以北辰堂将“勾魂鞭”归类于佯装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审讯手段,这已然是道门内部的共识,哪怕是张月鹿也不能免俗。 玄圣的未尽全功也造成了道门之人的特殊心态。一方面,道门之人自诩文明,将道门之外的人视作野蛮。另一方面,道门中人又干着和他们眼中的“野蛮人”所作所为差不多的事情。 不得不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张月鹿赞同玄圣的观点,所以她并不滥用刑罚,而是慢慢与叶秀对质,若是叶秀无法自圆其说,或者沉默不语,才会让沐妗上手段,作为惩戒。 张月鹿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人家都开始杀人灭口了,如果这边还死守着规矩不放,那活该要输。 不过从第一次的下马威之后,张月鹿不再对叶秀用刑,只是当面对质。 “李真人就是这么说的,叶丐王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会来捞你了。真要有人来,那也是来灭口的。”张月鹿就坐在叶秀的对面,身前放了一张书案。 这一次,没有“勾魂鞭”打在叶秀的身上,可叶秀的双眼比上次挨鞭子的时候还要黯淡,没有半点神采。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也许叶丐王要疑心是我编造的,我不去证明什么,只说一句话,李真人的为人如何,手段如何,叶丐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叶秀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张月鹿等待了片刻,方才说道:“叶丐王,你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弃暗投明,方有一线生机。” 另一边,齐玄素此时正在地牢外面,背靠着一棵大树,将裴小楼送他的一根雪茄放在鼻下轻嗅,犹豫着要不要尝尝味道。 虽然夏日的白天时间更长,但戊时过半,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好大的一轮月亮挂在夜幕上,月色极佳,是个比较适合赏月的日子。 西洋人喜欢夜宴,或者叫晚宴,施落嗣要举办晚宴招待雷小环,所以雷小环还未归来。 裴小楼暂时无事,便来“视察”下审讯的进展,张月鹿不愿让裴小楼干扰她,便打发齐玄素陪着裴小楼说话。裴小楼也没打算指手画脚,两人来到地牢外,说起各种西洋货,裴小楼便分了齐玄素一根雪茄,让他尝一尝,据说这一根雪茄就要三十个太平钱。 正说着,有万寿重阳宫的道士前来禀报,他们得到消息,有一个江南道府的主事道士打算乔装改扮乘船潜逃海外,此时已经乘着夜色离开了金陵府,关键这个主事道士还是李天澜的属下。裴小楼立时来了兴趣,不再跟齐玄素闲扯,直接带人去捉拿那个打算潜逃的江南道府主事道士。 于是就只剩下齐玄素一个人,还有那根雪茄。齐玄素对于审讯没太大兴趣,也不想回地牢,左右月色不错,干脆在这里赏景。毕竟不远处就是真武湖,月光洒落在真武湖上,波光粼粼,又映出好大一轮水中月。 真武湖位于城内,真武观便是背靠真武湖而建,整个真武观面向真武湖的那一面都是没有围墙的,只有一条湖堤以及部分延伸出去的水阁、水廊、凉亭等建筑。若是平常时候,还可以驾着小船在湖上往来,便是“夜乘小船诣之”的雅趣了。 地牢修建在真武观的最深处,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不好建造在显眼的地方,而真武观是背靠着真武湖,其最深处自然就是真武湖边上,所以地牢一半是普通地牢,一半干脆是建造在湖下的水牢。 齐玄素此时就在眺望着真武湖,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有人袭击真武观,真武湖这边岂不是不设防吗?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多虑了,真武观位于金陵府城内,而非城外,设防不设防,又有什么区别。更关键的一点,因为临湖风景极佳,所以诸位副堂主的住宅都紧挨着真武湖,若是从湖上来袭,可比正面强攻要难得多。 至于杀人灭口。 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确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着重防备的还是那种悄然混进来的“孤狼”,而非大规模的狼群。 这便是思维误区了,谈到灭口,下意识地以为要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反过来想,为什么要密?现在还有保密的必要吗?关键是消灭一切证据。没有证据,你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虽然齐玄素觉得不可能有人从湖上来袭,但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多年的生死经历,让他对危险有着天然的直觉。 从裴小楼离开之后,他就有些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安就愈发强烈,周围的环境,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 片刻后,齐玄素反应过来了,到底哪里不对了。 太安静了。 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蛙声一片。 蛙类大部分的时候都安安静静地躲在暗处,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和同类接触。但到了繁殖期,就会成群迁入水域进行繁衍子孙,发出鸣叫,不分日夜都很活跃,尤其下雨天的时候更是兴奋。 时值夏日,正是青蛙的繁殖期。 不好! 齐玄素心中的不安终于达到了定点,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掌仅仅攥住了齐玄素的心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便在这时,天空的明月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紧接着,这个黑影越来越大。 有人踏月而至。 另一边,湖面的水月中升起一个身影。 齐玄素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取出“神龙手铳”。 这时候,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影子从水中冒头,如水鬼一般朝着岸边涌来。 齐玄素朝天开铳示警。 今天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7017k 第四十一章 天蓬元帅 一般情况下,在各大城镇中,天人不会轻易飞行。太过招摇,而且很容易被认为是图谋不轨,不然飞那么高做什么?尤其是各种需要隐藏身份的隐秘结社之人,就更是如此。 不过也并非绝对,比如借着夜色进行短暂飞天,还是不难。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有恃无恐,有所依仗,不怕别人发现,便无所谓了。 今天的情况,既是有夜色掩护的缘故,也存在有恃无恐的原因。 金陵府中的天人不在少数,可这些天人,要么是身在局中,要么是作壁上观,牵扯到道门的内部倾轧,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除了局内人,谁也不会贸然出手。 甚至就在议事开始的前一天,就已经有几人暂时离开了金陵府。 比如那位江南提督军务总兵官,以巡视地方防务的名义离开了金陵府,这会儿已经到了钱塘府。 还有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发生了雷小环下令包围玛丽大教堂的变故之后,就直接去了玉京,随之一起离开的还有数位副府主。这次金阙与圣廷枢机达成妥协,掌府真人也是从中出了力的。 至于江南道府的具体事宜,自然是交给了首席副府主白英琼和次席副府主李天澜。 除此之外,江南总督前往江南水师驻地,在江南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的陪同下,开始为期半月的巡视海防。 夏日多雨,汛期将近,主管民政的江州巡抚已经带人开始巡视江防堤坝,一时半刻之间是不会返回金陵了。根据钦天监的测算,今年的洪峰要远超去年,所以在这方面,几位镇守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也会进行协助。 再有一些闲云野鹤的人物,没什么牵扯,甚至连借口不需要,直接离开就是了。 如今的金陵府,看起来仍旧是守备森严,实则已经是外强中干。 就如现在的真武观。 真武观本来是戒备森严,主要有四部分组成,分别是江南道府的灵官,负责外围警戒。内部则由北辰堂、天罡堂、紫微堂的灵官分别负责。 如今,紫微堂的灵官分别被雷小环和裴小楼带走,北辰堂的灵官则被李命乘调走,只剩下天罡堂的灵官。 齐玄素在开铳示警之后,立刻想明白了这一点,一股深深的恐惧便涌上心头。 他想也不想,掉头就往地牢跑去。 另一边,地牢中与外界隔绝,仅仅是一声铳响,很难惊动地牢中的人,所以地牢还是与先前一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张月鹿仍旧坐在书案前,看着新到手的口供,刚刚读了几行,便觉得心中不宁。道门中人的确有心血来潮的说法,尤其是修炼了“紫微斗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感到未来。据说佛门佛子修炼“宿命通”,也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 张月鹿不止一次有过心血来潮,而且一直都预感很准。 张月鹿将那份口供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示意两旁的灵官将叶秀带下去,然后随手取过自己的拂尘,如男子抚须一般轻轻捋着拂尘。 叶秀被突破,交代了新的供词,包括与“天廷”的生意往来,以及他为李天澜做的各种事情。虽然这个老江湖还未彻底绝望,还是有所保留,生怕全部交代之后就被弃如敝履,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金阙与枢机沟通完毕,枢机同意交人,最早明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三天,就能进入玛丽大教堂缉拿风元帅。没了圣廷的支持,枢机执事施落嗣翻不起什么大浪。 裴小楼得到消息,李天澜的一名属下疑似是承受不住压力,准备潜逃,裴小楼已经亲自前往缉拿。他临走前,还不忘让人知会张月鹿一声。 无论怎么看,都是形势一片大好,用不了几天,案情就能取得重大突破。到那时候,什么施压手段都不管用了。这就像战场打仗,只要能够取胜,就能压下一切的矛盾,那些都不算什么了。反之,如果败了,那么压下的各种矛盾都会通通爆发出来, 不过张月鹿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 因为这些事情,无论是的供词,还是缉拿风元帅,还有捉拿那个准备潜逃的主事道士,都是胜利在望,却没有一件事已经尘埃落定盖印封存。 换个说法,还存在这翻盘的可能。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恰恰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齐玄素的一铳还是惊动了周围负责境界的灵官,只是这些灵官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突如其来的火铳齐发射倒一片。 灵官甲胄十分坚韧不假,可火铳也不寻常,用的都是“射日长铳”,配的是“龙睛乙一”。 这样的火铳,这样的弹丸,当然是防水的,被这些人背在身上,潜水过来。 齐玄素正要与其他灵官退入地牢之中,一个身形从天而降,堵住了地牢的门户,正是从水月中升起的那人。 只见此人身材高胖,黑压压好似一座小山,身着黑色鹤氅,却不着中衣,敞着怀,袒胸露腹,面阔耳大,满面红光,又满脸骄横之气。胸前挂着一串念珠,被雕琢成人头模样,拳头大小,又镶嵌各色宝石,十分可怖。不过真正让齐玄素感到吃惊的不是此人的扮相,而是此人周身的气血已经庞大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都说一腔热血,气血似火,在出窍阴神的视角中,浓郁的气血就如炽烈太阳一般,不过在正常情况下,气血不会如此。 可此人仅仅是往这里一站,就让齐玄素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周围的温度似乎都上升了几分。 这便是气血外溢的表现。 不过这是十分不合情理的,按照道理来说,天人武夫的体魄千锤百炼,气血更是凝练无比,其体魄号称无缺不漏,怎么会出现气血外溢的情况? 此人的气血虽然旺盛,却不凝练,所以无法做到藏而不漏,松松散散,导致他的体魄如此胖大。毕竟在正常情况下,天人控制自己的体型并非难事,若是控制不了,其中必有原因。 “好教你们知道,某家乃是‘天廷’天蓬元帅,今日到此,便是想要试一试道门的斤两。”天蓬元帅声如雷震,随手一挥,一众灵官悉数飞了出去。 齐玄素还要好些,身形后掠,只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 只是如此一来,地牢的入口便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变得可望不可即。 天蓬元帅轻轻“咦”了一声,有些惊讶齐玄素竟然不是不堪一击。 齐玄素也是果决之人,立刻转身往另外方向逃去。 不管这个天蓬元帅的气血是否凝练,天人的境界修为做不得假,他不是对手,只能暂避锋芒。可惜此地的阴气不重,他不可能请动三大阴物出手。 天蓬元帅皱了下眉头,没有亲自去追,而是挥了挥手。 自有属下前去追杀。 他转身望去,此时地牢的入口已经封闭,并从里面开启了阵法。 地牢毕竟不是寻常地方,在建造之初就设计了阵法,而且建筑本身所用的材质十分不俗,仅仅是封闭出入口的石门便足有丈余之厚。 想要打破这样一座石门,哪怕是天人,也要耗费一些力气。 天蓬元帅呵呵一笑,走下台阶,来到石门前,奋力击出一掌。 只听得轰然一声,仿佛周围的地面都猛地摇晃了一下,石门上随之出现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掌印,以掌印为中心,又向裂痕周围蔓延开来。 这一掌的威力不可谓不大,只是与丈余厚的石门相较,还是差了许多。 “好家伙,乌龟壳。” 天蓬元帅并不惊慌,也不急躁,向属下们吩咐道:“肃清真武观内的灵官,安放‘凤眼甲八’。” 7017k 第四十二章 惊变(一) “龙睛乙一”的威力如何,可以说因人而异。虽然打在风伯的身上,只是蹭破点皮,至多伤到血肉,却无法击穿骨头,但如果是打在普通人身上,一铳过去,只怕整个人都要被打成一团血雾。 这有些类似于小马过河的故事,松鼠觉得深,老牛觉得浅,到底是深是浅,却是要自己去试一试了。 齐玄素试了一下,又没全试。 一枚“龙睛乙一”擦着齐玄素的脸颊飞掠过去,可不是留下一道长长血痕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撕开了一道口子,甚至可以看到牙齿。 这还是齐玄素,有护体真气,还有武夫的体魄,换成个体魄孱弱的方士,只怕是整个脸皮都保不住了。 齐玄素只能闷头逃窜,苦于没有合适的掩体,无法第一时间反击,“龙睛乙一”搭配“射日长铳”,除非是经过符箓加持的特殊墙体,否则就是丈余厚的墙壁,也能一铳射穿。若是遇到精擅使用火器之人,通过预判位置进行隔墙击杀并非什么难事。 就算齐玄素有血肉衍生神异,不会被一铳毙命,也不想平白挨上一铳,蜿蜒蛇行,好在真武观如园林一般,亭台长廊、楼阁殿宇、假山竹林,虽然挡不住“龙睛乙一”,但阻隔视线、遮蔽身形却是不难,在齐玄素不断移动的情况下,追击之人也很难做到隔墙预判齐玄素的位置。 如此一来,齐玄素很快便消失在一座偏殿之中。 这次突袭太过顺利,号称戒备森严的真武观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再加上齐玄素一路逃窜,没有任何还手的意思,让追击之人无形中生出几分轻忽大意,也没有想多想,直接追了进去。 一行人刚进偏殿,迎面就是一刀,走在前面的那人惊呼一声,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其他几人二话不说,抬铳就射,可都落在了空处。 原来齐玄素进了偏殿之后,就直接立在了门框的上方,既然名为殿,其门框极高,足有一丈半左右。在这伙人进门的时候,齐玄素以双脚勾住门框,瞬间倒挂下来,直接就是一刀毙命。 一刀之后,齐玄素只是稍稍借力,再加上双脚的力量,便使得自己复归原位,躲开了其余人的火铳。 他不需要比火铳更快,只需要比这些人的反应和开铳更快就够了。 至于如何以双脚的力量带动全身,对于寻常人来说实是难以做到,可是对于一位归真武夫来说,再简单不过。 这便是气血凝练的好处了,武夫的气力堪比龙象,体型和重量却还是普通人的样子,远不能与龙象相比,以龙象的气力去带动普通人的重量,可谓是轻而易举。 与武夫相反的是比丘,同样是注重气血,却不凝练,导致他们的体型十分庞大,气血越是旺盛,体型越是庞大,而且十分沉重。在先天之人的阶段,还不算什么,可到了天人之后,甚至如小山一般。 如果齐玄素不是武夫,而是比丘,那就很难做到如此动作了,不是力量不足,而是门框支撑不住如此体重。 齐玄素先前遇到的灯花和尚,还有刚刚遇到的天蓬元帅,都是比丘。 这些人不敢再贸然入殿,“龙睛乙一”又太过昂贵,不好乱扫一通,只能排列阵型,以长铳对准上方,小心翼翼地进入殿中。 趁着这个空当,齐玄素早已不见了踪影。 为首之人只觉得气恼无比,却也不敢再去轻敌冒进,只能命令属下接下来要谨慎前行。 于是这些人立时变成一个圆阵,举着“射日长铳”,每人对应一个方向,甚至正中位置还有一人专门负责警戒上方,如此徐徐前进。 齐玄素此时就藏身于上方梁柱间的阴影中,眼神中满是凝重。 这些人可不像是“天廷”收拢的江湖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更不必说“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这是齐玄素都想要的好东西,这一套下来,就算是成本价,少说要上万太平钱,可见这次是下了血本,当真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一击毙命。 如果齐玄素如今有天人的境界修为,他大可顶着“射日长铳”杀出去,可惜他与天人还有相当的距离,只能取巧。 想要对付火铳,尤其是长铳,最好的办法贴身近战。 齐玄素等到这伙人来到自己正下方的时候,猛地跃下。 虽然有一人专门举着长铳指向上方,他也在看到齐玄素的第一时间就扣动扳机,但因为太过突然,再加上齐玄素呈现下坠之势,这一铳只是击中了齐玄素的肩头。 下一刻,齐玄素从天而降的一刀将这个开铳之人从上到下劈成了两半。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好处在整个圆阵的正中圆心位置,周围都是“天廷”之人。 其他人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将铳口对准齐玄素,可齐玄素这个位置,如果一铳不中,多半要误伤同伴。就算打中,以“龙睛乙一”的强大穿透力,很可能透体而过,仍旧能误伤同伴。甚至众人同时开铳,齐玄素必死无疑,他们也要死伤过半。 所以谁也没敢在第一时间开铳,而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就是这一犹豫之间,齐玄素已经动手,一刀便将正对自己的那人捅了个对穿,顺势一拧刀柄,将其心脏搅碎。第二人反应过来,调转铳口,可如此近的距离,被齐玄素直接握住了铳管,“射日长铳”所用的材质不俗,齐玄素无法将其扭断,可齐玄素只是向上一抬,立时便成了铳口朝天,放了空铳。 齐玄素再顺势一拉,将此人当作盾牌挡在身前。另外一人干脆用铳托来砸齐玄素,可他着实小觑了齐玄素,齐玄素只是一歪头,便夹住了砸来的铳托,使其动弹不得,然后一抬脚,正中男人要害,能不能活尚不好说,可男人是铁定做不成了。 便在这时,一声铳响。为首之人也是果决,直接开了铳。这一铳,直接将那个被齐玄素当作盾牌的同伴连带着藏在后面的齐玄素,射了个对穿。 那人的腹部直接炸开一个大洞,甚至可以透过这个大洞看到其背后的齐玄素,十死无生。 有了这一道阻隔,“龙睛乙一”的威力削弱不少,只是在齐玄素的身上留下一个手指粗细的血洞。 为首之人还不放心,又要再补一铳,不过“射日长铳”虽然有弹仓,可以装弹多发,省却了装弹的时间,但无法连发,两次开铳之间不免有些间隔。 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齐玄素在中铳之后,直接将手中的“飞英”当作暗器丢掷出去,只见得刀光一闪,为首之人的上半个脑袋直接被削飞出去。 齐玄素动作丝毫不停,丢开已经被打成两截的“盾牌”,朝着距离自己较远之人丢出一枚“凤眼乙一”,逼得他们纷纷躲闪,然后向距离自己较近之人欺身而进,挥拳便打。“澹台拳意”悉数施展出来,酣畅淋漓。 贴身近战,长铳的优势根本无法发挥,就算想要瞄准齐玄素,齐玄素只要随意动作,或肩靠,或肘击,或勾手,就可以将铳口打歪,这时候的“射日长铳”与烧火棍也没太大区别,至多是坚硬一些,不易被打断。 也有人尝试开铳,却没有打中齐玄素,反而打死了一名同伴,便不敢再贸然开铳。 对他们来说,不怕误伤同伴,怕的是误伤同伴却没伤到对手,那就是罪过了。 转眼之间,便有两人招架不住,被齐玄素打倒在地,齐玄素看不也看,直接两脚,一脚踏碎一人的胸膛,一脚踏碎另一人的脑袋。 到了现在,算上那个被齐玄素一脚踢碎下身的倒霉鬼,包括为首之人在内,已经死了八人,还剩下三人。 十则围之,都是先天之人,十把“射日长铳”,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此人突围逃脱,怎么会落得被人反杀殆尽的局面? 7017k 第四十三章 惊变(二) 到了此时,剩余三人再无其他想法,只剩下开铳。 齐玄素的速度是无法与火铳弹丸相比的,可他只要比这些人开铳的速度更快就够了,只见得齐玄素身形飘忽,还是蜿蜒蛇行,最终三铳只中了一铳。 好巧不巧,这一铳正中齐玄素的胸口。 那里正好是“副心”所在。 哪怕是“龙睛乙一”,也未能伤到“副心”,齐玄素只是身形微微一顿,然后便来到了三人的面前。 三人心知再无开铳的机会,不约而同地丢掉手中的“射日长铳”,拔刀迎向齐玄素。 结果就是齐玄素拔出自己的“神龙手铳”,一个点射,正中一人的眉心。只剩下的两人,对上齐玄素,不过三招两式,便被齐玄素取了性命。 至此,追杀齐玄素的十一人,全部毙命。 齐玄素捡回“飞英”,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又捡起一把“射日长铳”,打开弹仓,检查了下里面的弹丸,都是金黄色的“龙睛乙一”,不过并未把弹仓填满。 很显然,这些人也没富裕到全用“龙睛乙一”的程度,也要省着用,齐玄素将其余“射日长铳”的弹仓都检查了一遍,勉强用“龙睛乙一”填满一把长铳的弹仓,然后背在身上,离开了此地。 这个时候,整个真武观中铳声不绝于耳,除了追杀齐玄素的这队人外,还有其他人正在与真武观内的灵官交战,并四处安放“凤眼甲八”。 齐玄素刚出偏殿,就见远处一座大殿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无数火焰从瓦砾砖石之间迸射出来,无数火星飞舞缭绕,然后化作巨大火舌,瞬间吞没了大殿,转眼之间,整座大殿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火炬。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方向也有火起,倒像是烽火传讯一般。伴随而来,自然是滚滚而起的黑烟,幸而正值夜间,并不明显,如果是白日,恐怕整个金陵府都清晰可见。 不过就算如此,冲天的火光也照亮了夜空。 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真武观就要毁于一旦。 齐玄素神色严肃,喃喃道:“真是大场面。前朝时儒门中人刺杀世宗皇帝,火烧行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与此同时,司空错和司徒星乱正在眺望火光升起之处。 司徒星乱笑道:“我早就说过,何时动手,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他们,只要等着他们给机会就好了。” 司空错点了点头。 道门如此内斗,可见是气数要由盛而衰了。 司徒星乱歪了歪头,问道:“动手吧?” 司空错重重点了点头:“动手!” 说罢,他高高举起一只手。 在两人身后,是无数黑影。 地牢阻挡住了天蓬元帅等人,可张月鹿并不轻松。 因为地牢在阻断外敌的同时,也与外界彻底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张月鹿一无所知。更关键的是,阵法开启之后,子母符和讯符阵等手段也被暂时隔绝了,她无法联系天罡堂或者江南道府。 这无疑是极为被动的局面。 张月鹿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好似缩起头来的乌龟壳,一切都听天由命。 灵官们来回穿梭,检查地牢的各处防卫,力求没有遗漏处,而且维持阵法也是需要人手的。若是阵法运转出现差错,可以及时补救。 张月鹿脑中急速思索着。 如今雷小环、裴小楼都不在真武观中,是真武观最为虚弱的时候,那么来人的用意就很分明了,只有一个叶秀。 张月鹿立刻问道:“叶秀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最深处的水牢之中。”沐妗回答道。 张月鹿脸色一变,快步向外走去:“去水牢。” 沐妗和一众灵官立刻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水牢位于地牢的深处,以一条地道相连。 张月鹿进到地道之中,走出十余丈后,便是一道铁门,自有狱卒以钥匙开门,门后的道路十分潮湿,已然是来到了真武湖的下方。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只容两人并行,越向前行,狱卒停步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钢铁铸造而成的大门。 叶秀就被关押在这道钢铁大门之后,若是想要从外面强攻救走叶秀,可以说是十分不易了。 张月鹿停下脚步,示意开门。 另一名担任狱卒的灵官取出一把特殊的钥匙,开启门户。这也是规矩,只有两人同时到场,才能开启所有的门户,。 只听“咔咔咔”的声响,铁门缓缓升起。 门后除了一条走道之外,就是一排钢铁栅栏。这里说是水牢,意思是建在水下的牢狱,与真正的水牢却是大大不同,除了潮湿一些,并没有把人泡在水里。此时叶秀正坐在一张靠墙的榻上。 见张月鹿进来,叶秀也站起身来,有些诧异。 毕竟张月鹿刚刚提审了他,没道理接着审他。就算是张月鹿又想起什么要问,也该是把他提出去,而不是张月鹿亲自来到这里。 张月鹿缓缓说道:“叶丐王,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什么意思?”叶秀一怔。 张月鹿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们已经攻进了真武观,正在攻打地牢,你说他们是来救你的?还是把你杀了灭口?” 叶秀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算个什么人物,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救他出去?不必多说,必然是要杀人灭口。 张月鹿轻声吩咐道:“放他出来,下了镣铐。” 然后她又对叶秀道:“叶丐王,不为别人,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叶秀正要说话,他身后的墙壁轰然破碎,湖水涌入,有一只手臂生生破墙而入,从后面抓住了叶秀的脑袋。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如此惊变。 下一刻,抓住叶秀头颅的五指发力,直接将叶秀的脑袋捏了个粉碎。 这位乞丐王就这么死在了守卫森严的牢狱之中。 地牢有阵法,不过阵法的根本是地气,所以孤悬于湖下的水牢部分其实是个薄弱环节。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北辰堂的牢狱,在设计之初,认为真武湖是天然的屏障,不认为有人会潜入湖底打破水牢。 张月鹿考虑到了这一点,这才要将叶秀带出去,只是在最后关头大意了,稍稍慢了一步,而且在她和叶秀之间还隔着一道铁栅栏,就是她想要出手相救,也来不及了。 那条破墙而入的手臂捏碎叶秀的脑袋之后,没有缩回去,而是奋力一划,在墙壁出生生开出一道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或者说门户。 越来越多的湖水涌入,转眼间便已经漫过脚面。 一个人影从这道临时开辟的“门户”中走入水牢,周身真气流转,起到了阻隔湖水的作用,使得外面的湖水只是涌入,却还未形成倒灌之势。 来人正是雷元帅。 在袁园之后,他再次亲身入场。 “你们先走,我来殿后。”张月鹿神情平静地吩咐道。 “副堂主。”沐妗神色微变。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走。” 沐妗不敢忤逆,与众人一起退入地道之中,按照原路返回。 水牢中只剩下张月鹿和雷元帅二人。 雷元帅神态悠闲,抱拳道:“张副堂主,久仰。” 张月鹿并不惊慌:“风雷二老中的雷老?” “正是在下。”雷元帅微微一笑。 张月鹿一摆手中的拂尘:“人,你已经杀了,还要如何?这里是金陵府,不是荒郊野外,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有人驰援,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时间不多,却已经足够了。”雷元帅缓缓道,“今日除了杀叶秀之外,还要就是……想请张副堂主跟我走一趟,有位贵人想要见一见张副堂主。” 张月鹿冷冷一笑:“就凭你?” 雷元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对,就凭我。” 7017k 第四十四章 惊变(三) 真武观内的各种建筑分布极为讲究,规矩繁琐。 讲究和规矩一多,也就意味着复杂,初次进入其中,若无旁人引路,甚至有可能迷路。 这无疑给齐玄素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穿行于各色建筑之间,以阴影和夜色为掩护,开始反向猎杀来袭之人。 齐玄素爬上一座还算完好的偏殿的屋顶,趴在屋脊后面,架起刚刚到手的“射日长铳”。 虽然“射日长铳”上并未配备千里镜,但齐玄素却可以阴神出窍,以阴神探明具体位置,然后发铳,阴神的一来一回就在一念之间,不能说百发百中,十发九中还是有的。 齐玄素一铳之后,远处的一名“天廷”之人应声炸裂,确切来说,是整个人的上半身四分五裂,血雾弥漫,唯有下半身的双腿还直挺挺地站在地上。 这便是“龙睛乙一”的威力。 缺点就是动静太大,实在不太适合偷袭。 齐玄素一铳得手,绝不停留,立刻收起长铳,转向下一个地方。 果不其然,齐玄素刚刚滑下屋顶,他方才的位置就被一铳击中,半个屋顶都被掀开。 齐玄素弓着身子,从偏殿后方的夹道一掠而过,翻过一道山墙,来到一座小院之中, 此处小院中栽种了一片小小的竹林,月光映照下,竹影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为雅致。 在竹林中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此时石桌旁边有一名灵官坐在地上,背靠竹子,腹部的甲胄破碎,血肉模糊,呼吸粗重。 见齐玄素进来,这名灵官奋力去捡身旁的长枪,想要拼死一搏。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自己人,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 灵官见到令牌,猛地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长枪,艰难道:“齐、齐主事,请恕我无法行礼了。” “不要乱动。”齐玄素走到灵官身旁,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灵官苦笑道:“齐主事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灵官不比道士,没有一身修为,若是没了这一身甲胄,也就是个后天之人而已,我、我是不成了。” 齐玄素默然。 这灵官伤得极重,如果现在就送到化生堂,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的局势,危机四伏,哪里去得了化生堂? 灵官喃喃道:“齐主事是紫微堂的道士,想来是没去过边塞。我们是边塞的灵官,不能说看破了生死,也早已是习以为常,我的……我的许多袍泽兄弟,都死于异道之手,血染疆场。” 说到这里,他又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我侥幸活了下来,没死在西域戈壁,却死在了繁华的金陵。不过……” 齐玄素轻声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不过……”灵官终究是没有把话说完,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 最终,他停止了呼吸,仍旧睁着双眼,透过竹林,望向高远的夜空。 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过去的袍泽兄弟。 现在,他们团聚了。 齐玄素沉默着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个江湖人出身,像离群的孤狼,从未有过袍泽,更无从体会这种感情,可在这一刻,他却有些伤感。 齐玄素向院外走去,一路上还有许多尸体,有灵官的,也有“天廷”之人的。转过一个拐角,有一座花厅,此时两个“天廷”之人正在安放“凤眼甲八”。 齐玄素没有开铳,而是拔出“飞英”,瞬间近身了两人。 正在安放“凤眼甲八”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直接被齐玄素一刀砍了脑袋,鲜血如喷泉一般,染红了他手中的“凤眼甲八”。 负责警戒之人大吼一声,便挥刀向齐玄素砍来,齐玄素随手一刀刺入他的嘴中,一穿而过。 两具尸体倒地。 齐玄素看了眼“凤眼甲八”,与“凤眼甲九”截然不同,并非一手可握的圆珠模样,而是方方正正,像个盒子,似乎需要专门的手法引爆,不太适合丢掷出去,携带也不方便。 于是他将两具尸体压在“凤眼甲八”上面,转身离开了此地。 其实真武观中本不该如此人少,只是因为迎接调查组的到来,江南道府特意清空了真武观,使得偌大一个真武观十分幽静,许多殿宇楼阁都是空的。 再加上真武观占地堪比王府行宫,所以在最开始的突袭激战之后,无论是进攻的“天廷”之人,还是防守的道门灵官,逐渐分散到真武观各处,变成了捉迷藏,这也是“天廷”之人不断放置“凤眼甲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用这种激烈手段,到了天亮,他们也无法肃清真武观上下。 之所以说是原因之一,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消灭证据。 玄圣为了杜绝刑讯逼供造成的各种恶劣影响,规定在各种案件的审判中,降低口供的比重,更为注重物证。 这次调查组查案,案情的进展也不仅仅是叶秀的口供那么简单,只能说叶秀的口供只是关键的突破点,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物证。 比如雁青商会的全部账册、紫仙山和江南道府的部分账册,乃至于市舶堂的进出关记录、各处厘关的往来记录、各处仓库的进出仓记录,以及各种其他案卷,比如张月鹿交给雷小环的那份关于风伯死因的案卷、袁园大火的事后调查案卷、其他证人的证言等等,不胜枚举,有了这些物证的存在,才能佐证叶秀的口供,而这些证据还未归纳整理完毕,数量太过庞大,足足有几屋之多,谁也无法随身携带在须弥物中,都被放置在了真武观中。 这也是江南道府清空真武观的原因。 “天廷”之人不知道这些证据具体放在什么地方,可只要把整个真武观都毁掉,那么这些证据也就不复存在了。 人证要灭口,难道物证就不需要“灭口”了吗? 齐玄素连杀十余人之后,又看到几处大殿失火。 齐玄素心知自己杀人再多也是无用,早晚要葬身火海之中,最正确的选择是现在就离开真武观,可他又放心不下张月鹿那边,不知她怎么样了。于是齐玄素略微犹豫之后,调转方向,又折返回地牢那边。 不过齐玄素的运气不好,折返回去之后,发现天蓬元帅还守在地牢门外,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不过周围已经没有道门灵官的存在,也没有其他“天廷”之人,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两人的距离很远,但天人修为不是假的,就在齐玄素远远看到天蓬元帅的同时,天蓬元帅也一眼就发现了齐玄素。 天蓬元帅还记得齐玄素,此时齐玄素独自回来,而不见他派出去的手下,那么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他倒是小觑了这个小道士。 也罢,就由他亲自出手,权当是活动筋骨了。 天蓬元帅念起之后,脚下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大鸟一般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在诸多传承之中,武夫是个特例,在天人的逍遥阶段,仍旧不能御空飞行。比丘与武夫十分相似,只是并不纯粹,气血庞大却不凝练,不过不纯粹也有不纯粹的好处,比丘不像武夫那样完全禁绝法术,在逍遥阶段便可以御空而行。 齐玄素见天蓬元帅朝着自己掠来,心中一惊,举起手中的“射日长铳”就是一铳。 比丘的体魄远没有武夫那么坚固,这一铳直接天蓬元帅的身上留下了一个血洞。 可比丘的气血太过庞大,甚至体型也太过庞大,这小小的血洞,不能说堪比蚊子叮咬,却也谈不上什么伤势,甚至他身上的血肉只是微微晃动,血洞便消失不见。 也就在这一铳的时间,天蓬元帅已经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7017k 第四十五章 惊变(四) 天蓬元帅伸出大手,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齐玄素丢掉手中的“射日长铳”,拔出“飞羽”。 刀光一闪,天蓬元帅的指尖被割开一道口子。 不过与那巨大的手掌相比,这点口子倒像是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蹭破点皮,实在是微不足道。 齐玄素心中一惊,猛地向后掠去。 天蓬元帅咧嘴一笑,一记“大手印”朝着齐玄素当头砸下。 齐玄素堪堪打滚躲过,他方才立足所在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掌印,甚至掌纹都清晰可见。 两人拉开距离,天蓬元帅笑道:“就这点本事吗?” 齐玄素道:“你们犯下这样的大罪,道门不会放过你们,至于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也会把你们当作弃子。” 天蓬元帅嗤笑一声,懒得辩驳,说道:“正好,反正左右是个死,多拉几个垫背的岂不是正好?” 话音未落,天蓬元帅又是毫无征兆地伸手去捉齐玄素。 齐玄素也早有防备,向后躲闪的同时,他的手突然挥出,但见两枚“凤眼乙二”飞向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嘿然一声,顺势将两枚“凤眼乙二”接在手中,不等炸开,直接塞进嘴里。 只听得轰的一声,从天蓬元帅的嘴角、鼻孔中逸散出许多火星和烟气,在一瞬间,他的双腮似乎大了些许,就像鼓起双颊,可也就仅限于此了,转瞬又恢复如初。 天蓬元帅张开大口发笑,可见牙齿被熏黑些许,却一颗没碎,笑得齐玄素有点毛骨悚然。 天蓬元帅一步一步向齐玄素走过来,口中仍旧有黑烟逸散升腾,笑道:“小子,你还有几颗‘凤眼’?一齐使出来吧,正好我还没吃饱呢。” 齐玄素背后生出几分寒意,天人比丘简直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实在是无从下手。 下一刻,天蓬元帅身形再度前掠,虽然比丘的体型庞大,但并不笨重,仍旧十分灵活,他打定主意要将齐玄素抓到手中,然后将其活活捏死。 齐玄素凭借着自己身形灵活,有散人和武夫的双重优势,左躲右闪,倒是没有被天蓬元帅捉到手中,甚至还抓住机会,给了天蓬元帅几刀。 只可惜,“飞英”利则利矣,刀身长度有限,几刀下去,别说伤到骨头,连骨头都见不到,除了血肉,还是血肉,而且很快就能愈合。 反而是天蓬元帅一鼓肚皮,生出层层叠的反震之力,直接将齐玄素震飞出去。 齐玄素落地之后,双脚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清晰脚印。天蓬元帅狠狠踩踏地面,留下一圈如同蛛网的裂痕,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着齐玄素掠来。 砰! “龙睛乙一”高速旋转着从“神龙手铳”的铳管中激射而出,弹身上的符箓纹路依次亮起,连接成一道完整的符箓,激活了“龙睛乙一”,除了弹头之外,其余部分开始崩解,露出内部如同耀阳一般的白炽光芒。 迅猛前扑的天蓬元帅不闪不避,任由自己的一只眼珠炸裂开来,身形只是微不可查地一顿,然后便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这一次,齐玄素没能躲过,被天蓬元帅一记手刀切在持铳的手腕上,剧痛传来,整只手掌高高飞起。齐玄素的瞳孔猛地收缩,凭借武夫的强大体魄,经脉和肌肉猛地收缩,强行抑住了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再度向后退去。 天蓬元帅没有一击致命,手中拿着齐玄素的断掌,然后用自己粗大的手指慢慢掰开握铳的手指,将断手丢在一旁,把玩着那把“神龙手铳”。 “神龙手铳”的威力大小取决于弹丸,“龙睛乙一”还是能伤到天蓬元帅的,打在其他部位,只会留下一个血洞,无关紧要。所以齐玄素刚才瞄准了天蓬元帅的眼窝,直接打爆了一颗眼珠。 不过天蓬元帅却不如何恼怒,仔细看去,他的眼窝中有无数“碎片”正在不断蠕动,先是将“龙睛乙一”的碎渣挤出眼眶,然后逐渐组合成眼珠的模样,虽然还蒙着一层血色,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复原完毕。 武夫有血肉衍生,比丘也不遑多让,所以比丘又有一个“武僧”的称呼。 天蓬元帅笑道:“像这样的糖豆,就算射上一百发,也打不死我。” 说罢,天蓬元帅直接“神龙手铳”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神龙手铳”不可谓不坚硬,不仅能承受“龙睛”系列的巨大反震之力,而且还可以当作暗器砸人,可在天蓬元帅的铁齿钢牙之下,却如同小孩子的糖人一般,很快便成了一堆残渣。 然后天蓬元帅略显艰难地吞咽一下,喉头一动,一把“神龙手铳”就被他吞入了腹中。 这一幕,不可谓不骇人。 荒古巨兽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脸色苍白地望向天蓬元帅,另一只手还握着“飞英”,却有些绝望。 据说玄圣号称同境无敌手,意思是同等境界之下,没有人是玄圣的对手,甚至玄圣在归真阶段就可以挑战天人,当玄圣走到人间尽头时,那他就是天下无敌手。 齐玄素不是玄圣。 玄圣在及冠之年就已经能挑战天人,以一己之力挑战三个张月鹿这种携带半仙物的归真九重楼。而齐玄素在玄圣这个年纪,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别说挑战天人,遇到个玉虚阶段都费劲,甚至被诸葛永明打得狼狈不堪。 “玄玉”能够补全散人不假,可两块“玄玉”也只是让齐玄素从洼地深谷中爬到了平地上,距离登上山顶,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 此时他对上天蓬元帅,不能说没有还手之力,挣扎一下不难,想要取胜,则是千难万难。 天蓬元帅的目光重新落在齐玄素的身上,露齿一笑。 这会儿工夫,他被熏黑的牙齿已经恢复原状,白森森的,十分渗人。 “小子,很抗打啊,你是武夫吗?”天蓬元帅的笑容有些狰狞,“武夫最好了,肉质劲道,有嚼劲,我要把你吃了,骨头都不剩半根。” “也不怕崩了你的牙。”齐玄素怒喝一声,猛然后跃的同时,最后一枚“凤眼乙二”也丢了出去。 天蓬元帅张口吸入这枚“凤眼乙二”,然后倏忽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两人撞在一起。 齐玄素一刀扎进天蓬元帅的心口,天蓬元帅则是一巴掌糊在齐玄素的脸上。 齐玄素差点以为脸皮便要离自己而去,不过鼻子仍旧塌陷下去。 幸而齐玄素还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只要不死,总能恢复如初,甚至不留丁点疤痕。 只是想要生离此地,又是何其难。 天蓬元帅低头看了眼心口上的“飞英”,故意道:“可惜,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碰到我的心脏了。” 话音落下,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一拳正中天蓬元帅的面门,使得天蓬元帅的五官全部向中间凹陷进去,不过齐玄素也感觉到自己的这一拳就好似打在了棉花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将齐玄素的拳头弹了出去。 齐玄素的拳头离开之后,天蓬元帅凹陷下去的脸庞立刻弹了起来,又复原如初。 “有意思。”天蓬元帅无甚诚意地赞叹了一声,再次出手。 一个又一个布满蛛网状裂痕的坑洼凭空出现,两人不断交手,没有任何法术,只有纯粹的体魄劲力,朴实无华。只是天蓬元帅的巨大压迫感,让齐玄素的反抗越来越无力,若非天蓬元帅想要吃活的,齐玄素恐怕早已被他打死。 一次拳对拳的正面硬拼之后,齐玄素被打飞出去,变成了滚地葫芦。 天蓬元帅嗤笑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刚来,谁是蜉蝣?谁是大树?” 7017k 第四十六章 七娘驾到(上) 天蓬元帅先是一惊,然后缓缓转身,看到出现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一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号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脚踏同色绣鞋,衣服和鞋上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 在她腰间挂了许多小玩意,除了香囊、玉佩和大小挎包之外,左边别着一根长烟,或者说叫“拦面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装烟叶的荷包,有些年头。右边挂了一个小巧的算盘,通体金色,也不知是纯金打造,还是镀了一层金。 天蓬元帅有些惊疑不定,沉声问道:“你是谁?” 来人道:“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一声七娘,清平会乙等成员。” 天蓬元帅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个乙等成员。” 他不知道七娘是谁,却知道清平会的乙等成员意味着什么。 清平会总共分为四级:甲、乙、丙、丁,丁等成员是外围成员、非正式成员,丙等成员是转正的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是精锐成员,甲等成员是核心成员。 从境界修为上来划分,一般丁等成员都是后天之人,丙等成员是普通的先天之人,乙等成员就是归真阶段之人,甲等成员是天人。 虽然天人也分许多阶段,但甲等成员实行排名制度,也就是类似于道门的参知真人制度。 从品级待遇上来说,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是平等的,可在实际情况中,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有人仅次于副掌教大真人,甚至比平章大真人还要重上几分,有人却是个花架子,只比普通真人高上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排座次也就应运而生。比如东华真人,是公认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第一位,被称作首席参知真人;清微真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第二位,被称作次席参知真人;慈航真人排在第三位,被称作第三参知真人,以此类推。 不过这只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到了十名开外,就不会太过细分,毕竟谁也不想做第三十六参知真人,继续细分下去是会得罪人的,参知真人可没有哪个是好惹的,所谓的花架子也只是相较于其他参知真人而言,大概心中有数就是了。 清平会也是如此了,到了天人之后,就是甲等成员。只是甲等成员之间,也有先后之别,说不定还有参知和平章这种分级,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不管怎么分级,那都是甲等成员的事情了。 如果七娘说自己是甲等成员,那么天蓬元帅还会忌惮几分,毕竟逍遥阶段的天人是甲等成员,造化阶段的天人也是甲等成员——清平会有造化天人的话。 可只是个乙等成员,至多就是个归真阶段九重楼,着实没什么好怕的。 天蓬元帅咧嘴一笑,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轻蔑。 无论是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拳头大就是硬道理。当年大齐王朝,太宗宫变,杀兄屠弟,大齐的高祖皇帝还不得乖乖去做太上皇?什么君臣父子,什么礼法规矩,都是虚的。 放到崇尚武力的江湖和道门,天蓬元帅如何会去尊重一个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 七娘朝着天蓬元帅走来,还顺手从往嘴里放了快薄荷糖,说话难免有些含糊:“看在大家都是隐秘结社的情分上,给个面子好不好?” 天蓬元帅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出声,伸出肥胖粗大的手指遥遥地点了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说道:“同是隐秘结社的情分?有句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我们‘天廷’与你们清平会什么时候成了一路人,我们两家之间哪有什么情分可言?” 七娘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天蓬元帅嘿然一声,继续说道:“再者说了,你算什么个东西,让我给你个面子,你也配?” 七娘停下脚步,吐掉嘴中的薄荷糖:“你再说一遍。” 天蓬元帅讥讽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 七娘伸手去摸腰间的“拦面叟”,平淡道:“不过是佛门的大欢喜禅罢了,似乎还不是正宗,是金帐佛门的变种,汲取了那么多女人的阴气,又胡吃海塞,才有了这一身血肉,只是华而不实,欺负小孩子还成,难道还奢望着凭借这点微末道行横行天下吗?” 天蓬元帅脸色剧变。 七娘伸手画了个圆:“坐在井里看天,天就只有这么大。” 天蓬元帅冷冷道:“倒是好眼力,只是不知道你手头上的本事如何?” 七娘右手拎着“拦面叟”,左手伸出两根手指:“交出两万太平钱,我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此地。” 天蓬元帅怒极反笑。 七娘又收起中指,只剩下一根食指:“如果没有两万太平钱,只有一万太平钱,那也行,我让你活着离开此地。对了,我也接受各种物事折价,可以现场估价,童叟无欺。” 天蓬元帅起初还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听到这话之后已经断定这个疯婆娘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冷笑道:“如果我一个太平钱也不愿意给呢?” 七娘收起了最后一根手指,变成握拳的姿势:“那就没得谈了。” “谈?你拿我的性命跟我谈钱,这不叫做生意,这叫空手套白狼,这叫明抢。”天蓬元帅没有急着动手,还有几分闲情逸致与这个疯婆娘逗趣。 七娘认真说道:“我命由我,可你的命却不由你,你的性命在我的手中,那就是我的,这不叫明抢,这叫买命钱。你用你的卖命钱来买命,合情合理。” 天蓬元帅放声大笑。 声浪滚滚,震得树木摇晃,震得真武湖上水波层叠。 七娘站着一动不动。 笑声稍歇,天蓬元帅径直走向七娘。 看似慢行,实则眨眼之间便来到了七娘的面前,一巴掌朝着七娘的脸上扇去。 下一刻,天蓬元帅瞪大了眼睛。 七娘单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竟是动弹不得了。 在齐玄素的视线中,天蓬元帅那如同小山的庞大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缩小,就像一块肥肉放在煎锅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点油渣,百姓们称之为“炼油”。 此时的天蓬元帅就是如此,那一身小山般的血肉,还有庞大的血气,都在飞速流逝,或者说在飞速燃烧着,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失去了光泽,暗沉灰黄,还出现了无数的褶皱,皮肤下方的血肉不再饱满坚实,变得空空荡荡,而天蓬元帅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惊恐绝望,仿佛看到了绝世凶物。 只可惜,他看不到七娘的双眼,只能从黑色镜片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再有片刻,天蓬元帅已经瘦得脱相,原本如东来佛祖的方面大耳,此时双颊干瘪,眼窝深陷,满脸“皱纹”,袒露的胸口上更是可以看到清晰的肋骨。 原本扎在他身上的“飞英”,没了血肉的挤压之下,竟是当啷一声,直接落地。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 七娘松开手,天蓬元帅跌倒在地,蜷缩起来,就像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 原本他穿的那件敞怀鹤氅便好似一个大口袋,把瘦小的身躯包裹在里面,有些滑稽。 七娘双指一搓,点燃烟锅,然后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就连西州都护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你算老几,也敢跟我大吼大叫?” 7017k 第四十七章 七娘驾到(下) 七娘拽下那串被雕刻成骷髅模样的流珠,掂量了一下:“你要是拿这东西折价,我能给个一万太平钱,就算不足以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可保住性命也够了,你不听啊。” 说着,七娘将这串流珠收入怀中。 齐玄素对于方才的一幕,震惊又不震惊。 他很早就知道七娘不简单。能跟西州都护做生意,与裴小楼、雷小环有交情,让白玉堂不敢毁约,随手送出一块三大阴物都十分重视的“死之玄玉”,将李家一手培养出来的大花魁李青奴当作属下,在清平会中人脉广阔。齐玄素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把七娘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他不震惊七娘能解决天蓬元帅。 他感到震惊的是,七娘解决天蓬元帅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似乎与打杀诸葛永明也没多大区别,那么七娘的境界修为该有多高? 与雷小环在仿佛之间?还是与万师傅在仿佛之间? 齐玄素主动迎上前去。 七娘打量了下齐玄素,无奈摇了摇头:“惨。” 此时的齐玄素的确凄惨,鼻子塌了,断了一只手,还有被“龙睛乙一”打出的铳伤和天蓬元帅拳脚留下的淤青红肿。 齐玄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腕,不知该说什么。 七娘注定不是个慈母,轻轻踢了齐玄素的小腿一脚:“傻站着干什么,自己去把手接上,难道还等着我给你接手?”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断手,用完好的手掌拿着断手对准断裂的位置,重新拼接在一起,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血肉衍生。 七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絮絮叨叨:“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这么毛躁,你是不是还挺委屈的,要不要我哄你啊?” 齐玄素干笑一声:“不敢。” 七娘一脚踢开已经变成干尸的天蓬元帅,道:“天渊,咱们娘俩许久不见,有没有给我准备点见面礼?雷小环应该早就告诉过你,我要来金陵府。” 这一脚也彻底断送了天蓬元帅最后的一点生机,仿佛骷髅的脑袋脱离了身体,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不仅死得不能再死,便是现在送到玉京的化生堂,也救不回来,而且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蓬元帅。 齐玄素举起正在愈合的断手和握着断手的好手,表示自己腾不出手来。 七娘从随身的挎包中摸出一个瓶子,扒开塞子,将里面的药液倒了一半在齐玄素的手腕断口上,然后又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齐玄素的鼻子上。 说来也怪,这药液配合武夫的血肉衍生,齐玄素的伤势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手腕已经初步愈合,虽然暂时还不能发力,但活动手指已经不成问题。 七娘又伸手帮齐玄素捏了捏鼻梁,鼻子也得以恢复原状。 齐玄素伸手从怀里摸出裴小楼送他的雪茄。 七娘望着雪茄,沉默好一会儿,憋出两个字:“就这?” “就这。”齐玄素点头道,“这可是新大陆的上等雪茄。” 七娘伸出两根手指捏起这根已经略微有些变形的雪茄:“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西洋货,但也谈不上多么讨厌,只不过……你就算要送,好歹有些诚意。我知道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奔三十的人,连个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混上,老婆也讨不到,所以我不奢求你送一整箱,最起码也要送一整盒吧,送一根算怎么回事?这玩意还零卖吗?” 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倍感扎心,也不忘分辩道:“我身上只剩下一点零钱,还有就是五百太平钱的公款经费,不能乱动,所以只买得起一根。” 七娘将这根雪茄收起,可怜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有什么?出身没有,修为没有,职位没有,品级没有,太平钱没有,太上坊的房子也没有,就这还想讨老婆?吃软饭比较现实。” 齐玄素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反驳。 换成别人这样说,齐玄素要么不以为意,要么急眼,自家人这么说,就只有惭愧了。 七娘见齐玄素这个样子,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了,稍稍缓和了语气:“好了,我知道你起步晚,追上别人需要一点时间,现在贫苦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这样了。” 齐玄素又抬起头来,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一扫颓丧。 对于七娘会来金陵府,齐玄素并不意外,因为雷小环早就说过,要请七娘和清平会来对付“天廷”,关键是齐玄素没想到七娘的境界修为如此之高,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七娘,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 七娘隔着墨镜乜了他一眼:“肯定比你高就是了。” “这是自然。”齐玄素道,“我是问,具体是什么阶段?逍遥阶段?无量阶段?还是造化阶段?” 七娘把脸凑到齐玄素的面前,墨镜中倒映出齐玄素的样子,然后伸手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你不是会猜吗?你可以猜一猜我到底是什么境界。” 齐玄素知道此路不通,只好换了一个问法:“七娘,你这么高的境界修为,怎么才是乙等成员?我连清平会都没去过几次,我可猜不着。” 七娘道:“清平会的确有规定,必须是天人才能成为甲等成员,可没有规定天人必须是甲等成员,更没规定天人不能做乙等成员,我就乐意做个乙等成员,扮猪吃老虎,不行吗?” 齐玄素哑然。 行,当然行。 天蓬元帅这不就上当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指着地牢的方向说道:“对了,七娘,青霄还在里面呢,你能不能……” 七娘白了他一眼,啧啧道:“还没成亲呢,这要是过了门,实不知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 “怎么敢。”齐玄素讪讪道。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齐玄素略一犹豫:“坏消息。” “坏消息是,‘天廷’好像派了两个天人,一个天人就是死的这个,还有一个已经从水底进去了。”七娘以左手托着右肘,右手优雅地平端着烟杆,半点也不急。 齐玄素倒是有些急了:“那么好消息呢?” 七娘淡淡道:“好消息是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话音落下,真武湖轰然炸开一个大浪,无数水花四溅,好像下了一场小雨。 两个身影从水下一冲而起。 齐玄素举目望去,其中一人正是张月鹿。 只见她身披月白法衣,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纸剑,周围还环绕着许多细小纸剑,组成剑阵。 七娘主动介绍道:“那身衣裳是慈航一脉有名的‘太乙云衣’,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飘带可以使不是天人之人也自如凌空御虚。算是顶尖的宝物,与‘九阳离火罩’相差仿佛。” “至于跟你的张姑娘交手的人,则是‘天廷’的高手,位列风雷雨电四大元帅,人称‘风雷二老’中的雷老,雷元帅。” 齐玄素一怔:“原来是他。” 他没见过雷元帅,却听说过雷元帅,袁园的灭门惨案便是出自他手。 这位在“天廷”中举足轻重的老人,位置甚至还在风元帅和天蓬元帅之上,气势浑厚,声如洪钟:“慈航真人倒是舍得,竟然将‘太乙云衣’都传给了你,那她有没有把‘妙法莲华’一并给你?” 7017k 第四十八章 斗剑(一) “妙法莲华”是慈航一脉代代相传的仙剑,本来只是某代宗主的佩剑,固然不俗,也只是顶尖宝物的品相范畴,不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历代慈航之主开始不断增益此剑,使其成为半仙物的品相,也是慈航之主的信物,如今在慈航真人的手中。 若是慈航真人将“妙法莲华”也交给了张月鹿,那就意味着张月鹿成为新一代的慈航真人。很显然,此时的张月鹿还没有这个资格,就算慈航真人愿意给,她也接不住。 “无相纸”相较于“妙法莲华”,虽然杀力有所不如,但长于变化,可攻可守,而且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不高,就算不考虑“妙法莲华”的特殊意义,以张月鹿的境界修为,也很难发挥出其全部威力,反而不如“无相纸”。 当然,凡事都有利弊两面,到了天人之上的仙人境界之后,门槛较高的“妙法莲华”尚且有些作用,可门槛较低的“无相纸”不免就沦为小孩子的玩意儿,有意思,却没什么大用。 雷元帅明知道张月鹿不可能持有“妙法莲华”,故意如此说罢了。 张月鹿无动于衷,竟不防守,而是主动进攻,只见她身形一掠,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条纸鞭,朝着雷元帅横扫而去。 雷元帅伸手去抓纸鞭,本是想强行扯过鞭子,却不想纸鞭之锋利不逊于纸剑,毕竟是半仙物,所谓的小孩子玩意,那是对于仙人而言,天人远没有这个资格。 一瞬间,纸鞭从雷元帅的掌中溜走,并在雷元帅的手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此同时,原本环绕在张月鹿周围的细小纸剑也趁机飞掠而来,若论速度,不如火铳发射弹丸,可若论威力,却不逊于“龙睛乙一”。 雷元帅脸色凝重几分,掌中凭空出现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剑刃上雷电森然,仿佛一条紫蛇在不断游走。 甚至在此剑现世之后,随之响起如同夏日闷雷的轰隆声响。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件宝物,相当不俗。 只见雷元帅随手几剑,就将袭来的细小纸剑悉数扫落。 其剑术竟然十分不俗,没有丝毫花里胡哨,异常精准。 观战的齐玄素一直拿眼神瞥七娘,意思十分明显,七娘已经杀了一个天蓬元帅,不妨再杀一个雷元帅,反正要得罪“天廷”,干脆得罪“天廷”到底,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七娘何等心思,白眼道:“急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你的张姑娘了,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名门出身,又有半仙物和顶尖宝物,若是连个逍遥阶段的天人都对付不了,还算什么谪仙人?” 齐玄素道:“关键是在江陵府城外……” “打你都费劲?”七娘忍不住笑道,“人不能自满,却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毕竟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比之张月鹿、李长歌、姚裴之流自然是差了许多,可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你刚才不是还与那个天蓬元帅过了几招?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不算差了。再者说,张月鹿与你过招的时候,还是收着的,连半仙物都没用。” 齐玄素愣了一会儿,问道:“七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青霄交手细节的?” 七娘推了下墨镜,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齐玄素懒得去问,反正问了也没结果,转而说道:“就算如此,未必会败,也未必能够取胜,不如七娘你亲自出手,一了百了,关键是省事。” 七娘一伸手:“要我出手?可以,拿钱来。我也不要多了,上次杀玉虚阶段的诸葛永明,要价一百个太平钱,三个玉虚阶段算一个归真阶段,三个归真阶段算一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这次杀逍遥阶段的雷元帅,要九百太平钱,不过分吧?你能拿出九百太平钱,我这就出手。换成是别人,我少说要两万太平钱。对了,只要现钱,不要实物抵押。” 齐玄素无言以对。 七娘一直就有这个规矩,倒不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九百太平钱也着实不多,甚至是再便宜不过,传扬出去,请七娘杀人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可偏偏齐玄素拿不出九百太平钱,算上雷小环给的经费,也远远不够。 七娘见齐玄素的反应,不由笑了一声:“你就这点好,从来不骗我、不瞒我,没钱就是真没钱。也罢,为娘跟你说几句实在话。” 齐玄素静听下文。 “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临大事有静气,不要毛躁。你做到了吗?”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问你,我若出手解决了雷元帅,你事后怎么跟张月鹿解释我的身份?” 齐玄素一怔,正所谓关心则乱,他还真遗漏了这一点。 说话间,七娘伸出五指,天蓬元帅的尸骸缓缓化作齑粉,随风飘散,就连那身鹤氅也不例外,什么也不剩下。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他还真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换成是旁人也就罢了,张月鹿心思细腻,很难骗过她去,更何况张月鹿知道七娘的存在,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七娘继续说道:“我若出手,你的这段姻缘,前途未卜,这道门的前途也要断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出手为好。再看看吧,你的张姑娘未必会输,说不定能赢。” 既然七娘都这么说了,那么齐玄素也只好静观其变。 七娘仰头望着空中两人相斗:“诸多兵刃,以剑为尊,清微一脉、慈航一脉、阴阳一脉都是佼佼者。对了,东华真人虽然是东华一脉,但尽得阴阳一脉的真传,毕竟各宗各派各脉同归道门,早已没了所谓的门户之别,就是想要全学,也没什么不行的。之所以分出派系,关键还是师父的教导指点,毕竟李家人学自家的东西,有的是人去教,可若学全真道的绝学,就没有人教了,只能对着书本独自摸索。” “道门又有四大剑典,分别是‘慈航普度剑典’、‘北斗三十六计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太阴十三剑’,你的这位张姑娘,学的就是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得了慈航真人的真传,已然登堂入室。” “倒是雷元帅,毕竟江湖人出身,剑术固然厉害,可说到底是一人摸索总结,还比不得凝聚了十几代人智慧的‘慈航普度剑典’。” 这些话自然是说给齐玄素听的。 齐玄素听过之后,也的确稍稍心安几分。 七娘都如此说了,想来张月鹿的确有一战之力,而非逞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雷元帅对上张月鹿,已然感觉到几分压力,若非他的境界修为高出一筹,早已伤在张月鹿的剑下。 本来天人最大的优势就是能飞天遁地,任你再精妙的剑法,往天上一飞,也奈何不得。可惜张月鹿身上有“太乙云衣”,不仅能够使人凌空飞行,而且还是一件护身宝物,彻底抵消了天人的优势。 虽然他手中的长剑也是顶尖宝物,但除非是剑锋真正触及张月鹿,仅凭剑身上的雷电,根本伤不到张月鹿,都被张月鹿身上的“太乙云衣”悉数挡下。 雷元帅心知自己不能久留,若是短时间内拿不下张月鹿,及早退走才是正确选择,张月鹿无论如何也留不下他,只是真要这么退走,他又着实不甘心。 雷元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全力出手,不管怎么说,还是他占据主动和上风,优势在我。 7017k 第四十九章 斗剑(二) 雷元帅抖了抖手中古剑,双眼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下一刻,雷元帅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张月鹿当空而去。 张月鹿飘然而动,白色云履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只见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张月鹿的剑痕为白色,雷元帅的剑痕为紫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漆黑夜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雷元帅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剑上的雷电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挥舞手中的纸剑,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雷剑打散,。 雷元帅身上衣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那柄一直悬于雷元帅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天人炼气士的“御剑术”,自然不是先天之人可比,甚至不必苛求飞剑,哪怕是三尺长剑,同样可以当作飞剑如臂指使。 雷元帅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仙人“千里飞剑斩人头”的境界,但也绝对不可小觑。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速度之快,只见一道剑光,其后雷电留痕。 面对这一剑,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将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任凭“御剑术”再快,也无机可乘。 就在一瞬之间,雷元帅的古剑与张月鹿所发出的剑气碰撞不下百次,虽然“御剑术”的速度已经超出手持长剑的限制,且凌厉无俦,但张月鹿只需要守住身前三尺,不必如飞剑那般盘旋环绕,以不变应万变,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雷元帅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真气注入古剑,化作滚滚雷电,使其如一条雷龙,再次当空而去。 夜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张月鹿不闪不避,松开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使其自行悬空,周身泛出七彩光芒,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 张月鹿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纸剑。 此乃“百剑观音”。 相较于其他三门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张月鹿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 不得已之下,雷元帅不得不再次握住长剑,天人的浩瀚气海开始发力,如海潮激荡,以力破巧。 剑幕漫漫。 雷元帅手持长剑,不住画圆,如同铁幕,任由似真似幻的百剑层层蜂拥激射,撞击在剑幕之上,不断湮灭消散。 剑气与闪电交织,哧哧作响。 观战的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要无功而返,不曾想百剑之后,又百剑归一,化作一剑,生生击溃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幕,刺在雷元帅的胸口,爆开一团血花。 雷元帅惊怒交加,不顾伤势,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剑芒一闪而逝,雪白法相崩碎,化作漫天流萤,似萤火虫飞舞,如飘摇大雪落下。 张月鹿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雷电如小蛇蜿蜒游走。 张月鹿一振身上的“太乙云衣”,再度举起手中的纸剑,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雷元帅。 此时的雷元帅也不好受,先前张月鹿的一剑并非是慈航一脉的手笔,而是运用上了“六虚劫”的神通,落地生根,六劫之力自雷元帅胸口位置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雷元帅不得不全力镇压,幸而他境界高出一筹,一力降十会,还能勉强压制,不过仍旧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只见他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不愧是天罡堂的小掌堂,厉害,老夫佩服。” 张月鹿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纸剑,劈出一道剑气,逼得雷元帅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雷元帅受制于“六虚劫”,修为受损,而张月鹿手中的纸剑要比雷元帅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名师指点,此时两人交手,雷元帅不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雷元帅的语气便不再硬拼,专心化解自己体内的“六虚劫”。 张月鹿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青丝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气,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纸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如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又是一剑飞掠而至。 雷元帅身形向下急坠而去。 张月鹿的剑芒又衔尾而至,雷元帅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纸剑又是联系相击十余次,好似十余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十余剑,雷元帅几乎全部挡下,只是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还是有一剑未能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 不过雷元帅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下方的真武湖落去。 7017k 第五十章 斗剑(三) 已经成为天人的雷元帅竟然选择主动退去? 雷元帅落在真武湖的水面上,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却未曾沉入湖中。 张月鹿也随之从空中降下身形,双脚却未曾触及湖水,距离湖面约有三尺左右。 雷元帅的目光一扫,只看到了远处岸上独自站着的齐玄素,却不见天蓬元帅的踪影,心中不由泛起几分疑窦。 继而便是怒意。 总不会是这个小子杀了天蓬元帅,定是天蓬元帅耐不住寂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金陵府的这帮人,包括自家兄弟风元帅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不说让他们出谋划策、总掌全局,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也是错漏频出,一个个都是自由散漫,执行力之低下,实在令人发指。 此次大事若败,不是谋划不成,而是能力不足。 齐玄素感受到雷元帅扫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七娘。 七娘还是举着烟杆,不时地吸一口,说道:“雷元帅定的计划大概是前后夹击,此时他找不到堵住前门的天蓬元帅,自然要心生疑虑。瞧这架势,他们不仅要毁了真武观,而且还要把张月鹿带走。” 齐玄素立时想到一个人,脱口而出:“李天贞?” “情敌是吧。”七娘戏谑道。 齐玄素抗辩道:“青霄可不喜欢此人,应该说十分讨厌才对。”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说道:“对于李天贞这种人来说,女人喜不喜欢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关键是他要觉得有意思,这位李家公子大概是玩腻了百依百顺的女人,就喜欢带刺的玫瑰。” “这不是犯贱?”齐玄素道。 “这个说法有意思。”七娘差点被烟呛到,忍不住用手中的烟杆点了点齐玄素,“没错,就是贱皮子,等着有一天,你去割他几两肉,让他长点记性。”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齐玄素冷冷道:“割肉怎么够?若有机会,我要手刃此人,以此人所作所为来看,也是死有余辜。” 七娘赞许道:“这才是我的好大儿,就该这样,让李家老鬼哭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多是一件美事。” 两人吃的是江湖饭,干的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还是清平会的成员,无论怎么看,都与好人不沾边,自然也不会讲仁恕之道。 从这一点来看,娘俩才是一路人,分外和谐。 另一边,雷元帅将目光转回到张月鹿的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雷小环被施落嗣拖住。 裴小楼被李天澜拖住。 白英琼只会作壁上观。 就算没了天蓬元帅,也是他在境界修为上占据优势,他总不能真让一个小丫头打得抱头鼠窜,且不说事后要被上面责罚,若是传扬出去,他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雷元帅缓缓开口道:“小掌堂不愧是小掌堂,果然厉害,只是天人炼气士能沟通天地之桥,一身真气绵绵不绝,你还能坚持到几时?” 一直面无表情的张月鹿突然笑了笑,说道:“你莫要欺我没有见识,天人御风而行,不再受大地束缚,得以逍遥天地之间,正应了南华道君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故称逍遥阶段。要到无量阶段,才算真正打通了天地之桥,如同湖泊连通大海,周流不息,真气源源不绝,浩瀚无量,故称无量阶段。你若是无量阶段的天人,我早已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哪里还会与我说这些废话?” 雷元帅针锋相对道:“就算如此,你手段尽出,又能奈我何?被我毁了法相,也折损了不少修为吧?” 张月鹿答非所问道:“若论年纪,你比家父还年长许多,差不多要比我高出两辈,一甲子的苦修,若是败在我这个小姑娘的手中,想来是很不甘心。” 雷元帅脸色阴沉,手中古剑颤鸣不止。 张月鹿不再说话,周身的云气越来越多,几乎将她的身形彻底遮掩。 雷元帅将手中古剑刺入脚下湖水之中。 一瞬间,无数雷霆沿着湖水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肉眼可见的雷电游走于湖面之上,在延伸至所能达到的尽头之后,雷电跃出湖面,化作藩篱。以雷元帅为中心,竟是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雷池”。 仔细看去,雷电延展的路径并非一味杂乱无章,而是暗合阵势,这方雷池似是一方放大了许多倍的符箓。 这便是雷元帅落回湖面的用意。 八卦分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分别属五行。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五行中,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坎属水,离属火,坤艮属土。 之所以会有两个都属于木,是因为后天八卦以坎离为标准,因此坎离单个,其它都是一阴一阳。坎离虽然单个,但是互为阴阳,因此最后还是一阴一阳,符合阴阳之道。巽属于东南,震属于正东,正位为阳,震为阳而巽为阴。 故而雷属木,是为阳木。风属木,是为阴木。 五行之道,博大精深。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稼穑。 水向下,火向上。力量相冲突,必然就会相互博弈,最终力强者胜。这种相搏,彼此消耗,就是克制,故而水克火。 金曰从革,是指收敛之意,木曰曲直,则是舒张之意。两者同样相互克制,故而金克木。 以此类推,木生火。 阳木为雷,从来都是雷火齐动,因为雷霆而引发的火灾不计其数。阴木为风,风涨火势,风越大火势越大,煽风点火。 水生木,自然能助长雷电的威力。 雷元帅借助真武湖的满湖之水,造就一方雷池,便是应用地利之助。 如果此时再来一场雷雨,则是天时。 故而与人争斗,不是境界越高就一定取胜,还要看天时、地利、机谋应变、身外之物、功法神通。 先前张月鹿虽然境界弱于雷元帅,但在机谋应变、身外之物、功法神通等方面占据上风,反而是以弱胜强。 雷元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一味自大,而是主动落到真武湖上,占据地利。这也是张月鹿降下身形却不落在真武湖上的缘故。 七娘指着真武湖上的一方小雷池,对身旁的齐玄素道:“五行之道,阴阳之理,这是道门的根本,你要好好看,好好学。” “不过可惜了,他们要火烧真武观,特意选了一个不会下雨的日子,少了天时,只有地利,这座小雷池只能算是完成一半,不能发挥全部威力。” 齐玄素是第一次见到天人层次的斗法,心中恍然,难怪要加一个“天”字,的确是开始大规模引用天地之力,而非单纯的人力,武夫和比丘这等专注于自身的传承还不怎么明显,炼气士却是尤为明显。 雷池一成,雷元帅又有了必胜的底气,虽然境界修为不是全部,但境界修为是一切的根基,没有境界修为作为支撑,那么身外之物也好,功法神通也罢,亦或是天时地利,机谋应变,都是空中楼阁。 他的境界修为高出张月鹿,便是最大的底气。 “苍雷”能让从未学过雷法之人,也可招雷引电。如果是学过雷法之人持有此剑,则能更上一层楼。 雷元帅之所以被称作雷元帅,自然学过雷法,而且造诣相当不低,没有落下半点残疾。 反倒是张月鹿,虽然出身号称天下雷法第一的张家,但因为师承的缘故,没学过多少雷法,只停留在“掌心雷”的层次,若论雷法的造诣,还不如雷元帅。 雷元帅一挥袖,雷池湖水中飞出一个硕大的、由雷电构成的“飞花”,六角,有些类似于雪花,足有普通马车的车轮大小,朝着张月鹿所在的云气掠去。 所过之处,云开雾散,重新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影。 张月鹿脸色凝重,不敢轻慢,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把撑开的纸伞,如盾牌一般挡在自己的面前。 雷电所化的“飞花”轰然撞在伞面上,使得张月鹿周身一震,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分。 雷元帅再一挥袖,又有两朵“飞花”自湖水中跃出:“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张月鹿不言不语,仍旧以纸伞抵挡飞花。 两声轰隆雷震,“无相纸”所化的纸伞毫发无损,不过伞后的张月鹿脸色苍白,持伞的双手已经颤抖不止,使得纸伞也在微微颤抖。 雷元帅冷笑道:“诚如你所言,我尚未能完全沟通天地之桥,化天地之力为己用,可用这满湖之水化作雷霆,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如果没有其他的本事,这座真武湖就是你的沉尸之地。” 到了此时,雷元帅也明白,再想活捉张月鹿已经不大现实,不由杀心大起。 以前不杀张月鹿,是因为怕事情闹大。 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那便没了顾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趁此时机杀了张月鹿。 三朵“飞花”在湖面上徐徐绽放,雷电森然。 观战的齐玄素猛地望向七娘。 七娘还是不动如山,淡然道:“再看看。” 就在这时,张月鹿松开手中的纸伞,任由其自行悬空,然后双手摊开,似乎在拥抱天地。 可见一个光点自她喉间迅速下沉,最终停在胸腹之间。 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以她为中心,无数天地元气汇聚而来,如龙卷倒挂而下。 七娘吐了口烟气:“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7017k 第五十一章 斗剑(四) 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句的出处。 出自《悟真篇》: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这就像儒门的千字文,人人会背。 可能够做到,却是没有几人。 齐玄素自然知道“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 道门中兴之后,造物工程重新仿制了“灵丹”和“大药”,效力有所下降,造价昂贵,齐玄素服用的“血丹”其实就是半成品“灵丹”,或者说走了歪路的“灵丹”,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嫌疑,效力有限。 张月鹿所用的却是最正宗的化生堂“灵丹”,没有半点副作用。 这种“灵丹”不会对外出售,就是道门内部,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使用,不过张月鹿手中有一枚“灵丹”却在情理之中,因为慈航真人在出任天罡堂掌堂真人之前,正是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 若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都无权调用“灵丹”,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张月鹿本想靠自己的本事慢慢跻身天人,只是到了此等关头,也不得不用了。 好在张月鹿距离天人只差最后一步,也不需要像齐玄素那般入定化解药力,可以直接晋升天人。 三朵雷电“飞花”眨眼之间来到了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不躲不闪,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一朵“飞花”,触碰之下,无数形如六角雪花的细小电花四散而飞,周围随之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张月鹿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在掌心闪烁着残余紫电和些许焦痕,很快便恢复如初。 张月鹿如法炮制,将另外两朵“飞花”捏成粉碎。 以人力挡天威,也不过如此。 雷元帅早已跻身天人多年,算是老牌天人,也曾亲手斩杀过其他天人,可见此情景仍旧是心中起伏得厉害。 这就是号称道门五大传承之首的谪仙人吗? 一入天人就对其他传承呈现出绝对的碾压态势,尤其天仙还是地仙的上位传承。 齐玄素也大受震撼,刚要发问,七娘已经开口道:“在玄圣之前,道门名义上有五仙之说,实际上只有三大传承,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原本是有的,不过失传了,只剩下一些古仙苟延残喘,后来玄圣整理细分传承,这才又从故纸堆里把濒临失传的神仙传承找了回来。不过算上神仙传承,也只是四大传承,不足五仙之数。” “少的那个就是天仙传承。你应该发现了,在玄圣时代,好像没有天仙和谪仙人的说法,无论如何惊才绝艳,玄圣也好,李道虚、徐无鬼也罢,都是地仙。那时候的天仙只能是由地仙晋升而来,可如今的道门却有了直指天仙的谪仙人,你不奇怪吗?” 齐玄素点了点头:“的确奇怪。” 七娘接着说道:“因为天仙传承本就是由玄圣和东皇这对兄弟造出来的传承,或者说他们把地仙分为了两类。一类是普通地仙,没什么好说的。一类是玄圣、东皇这样的地仙,博览众家之长,可谓全才,他们以自身为范本,创造出一个新的传承,得其余四仙之长,凌驾其余四仙之长,省却了成就地仙之后再羽化天仙的过程,可以直接成就天仙,代价是失去了地仙的‘先天五太’。” “于是道门就有了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传承的门槛太高了,高到让九成九的人都望而却步,如果道门不曾成为天下之主,汇聚天下英才,还是以前四分五裂的景象,早就失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谪仙人也算是道门兴盛的表现。不过道门是不满意于此的,所以道门之人又从故纸堆里把失传的尸解仙给挖了出来,加以改进,有了后来仿制谪仙人的散人补全计划,散人这个传承也就应运而生。” 齐玄素好奇问道:“先天五太是什么?” 七娘回答道:“地仙境界才能使用的五种神通,威力极大,毁天灭地,正一道的云锦山便是被玄圣以此种神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密辛的?”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齐玄素无奈道:“就算是敷衍,好歹也换个说辞。” 七娘直接用烟锅猛敲齐玄素的脑袋:“小子敢教训我了?还敢学我说话,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嗯?” 齐玄素胡乱挥手,想要挡住七娘烟锅,结果一下也没挡住,被敲得眼冒金星,只好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 七娘这才停手,不过最后还是用烟杆在齐玄素的屁股上来了一记。 齐玄素只能庆幸没有被张月鹿看到,否则烟锅敲头与鸡毛掸子打屁股有什么不同?他这么大的人,半点脸面都没有了。 此时的张月鹿自然没有闲暇去看其他地方,重新握住“无相纸”,化作纸剑,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雷元帅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这正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有佛讲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在“慈航普度剑典”中化作两式精妙剑招,一式主攻,一式主守。 雷元帅被刺中十余剑,浑身浴血,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不过一剑之势终有穷尽之时,待到张月鹿一剑用尽,他立时一振大袖。 整个“雷池”都激荡不休,湖水沸腾一般,无数雷电升腾而起,纵横交织,从四面八方向张月鹿挤压而去。 张月鹿立时从“天花乱坠”变招为“地涌金莲”,一朵朵金莲凭空绽放,与周围的无数雷电抗衡。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金莲朵朵飘散,环绕在张月鹿周围的无数雷电尽数消失不见。 张月鹿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摧金断玉也只是等闲。 雷元帅只得拔出作为阵眼的古剑“苍雷”,以剑术将这些纸莲花击落。 纸莲花无功,张月鹿也没指望能依此建功,已然近身到雷元帅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雷元帅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雷元帅值此生死关头,竟是爆发出远胜平时的剑术修为,以古剑“苍雷”与张月鹿以攻对攻,勉强不落下风。 不过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许多本不能用的招数也可信手拈来。 忽然之间,一阵雷音骤然响起,缺不震慑人心,而是如当头棒喝,使人杀意消散,戾气顿消,要放弃一切抵抗之意。 在此等浩大雷音之下,便是雷元帅也觉得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不由气血翻涌,心神恍惚。 “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慈雷音剑’!”雷元帅立时明白过来,运功抵抗,只是略有恍惚便彻底回神,只是如此一来,他原本周密不漏的防御便有了一线缺漏,张月鹿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雷元帅的咽喉位置。 千钧一发之际,雷元帅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层层绽放,旋转如轮,直接将刺向咽喉的纸剑拿住。 一瞬之间,张月鹿未曾持剑的左手用出“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一掌拍向雷元帅的胸口,掌劲犹如海啸山涌,充斥四方,弥盖八极,空中隐隐出现无数紫色雷霆,使得四周天地元气全被掌力吸扯带动。 “掌心雷”与“万华神剑掌”一般,其威力都是随境界修为而变,此时张月鹿以天人修为催动“掌心雷”,威势自然不同以往。 雷元帅看似避无可避,任由张月鹿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上。 下一刻,张月鹿的脸色骤然雪白,她这一掌已是用出了全力,却发现自己的真元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雷元帅体内,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张月鹿神色微变:“竟然是‘蚀日大法’?” 雷元帅嘿然一声:“‘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近身接触不可,小掌堂,你若一味用剑,我还没机会用出这‘蚀日大法’,你偏要打我一掌,那可是作茧自缚了。” 7017k 第五十二章 斗剑(五) 齐玄素已经不再试图靠自己的能力去理解局势变化,而是改为看七娘的脸色。 比如现在,七娘的神情在平和中透出几分戏谑,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既然没什么问题,齐玄素也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七娘,‘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是什么?” 归真武夫耳聪目明,就算隔着一定的距离,在没有其他杂乱声音干扰的情况下,也能将雷元帅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七娘回答道:“是道门禁术,‘蚀日大法’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吞月大法”是真气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真气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自身真气灌注到对方的体内,得不偿失,凶险莫甚。” “‘蚀日大法’却是不将真气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真气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真气,不能使真气融合为一,便有真气反噬之险。而且‘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近身相触不可。”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好像是专门针对炼气士的神通。” “不奇怪,炼气士才是支撑道门的柱石。”七娘道,“不过对谪仙人和散人同样适用。” 齐玄素又问道:“青霄会有破解之法吗?” 七娘道:“你自己看。” 张月鹿的一掌拍在雷元帅的胸口上,雷元帅全力运转“蚀日大法”,张月鹿的真元犹如河堤溃决,直涌进来。 只是张月鹿从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已经归于平静,任由自己的真元进入雷元帅的体内。 突然之间,雷元帅脸色骤变。 只觉得六股异种真元进入体内,与自身真气融为一体。 他却是忘了张月鹿的“六虚劫”,在他以“蚀日大法”汲取张月鹿真元的时候,张月鹿干脆是将计就计,便让他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而且大力催运“六虚劫”,将六劫之力急速注入对方体内。 “六虚劫”并非门槛极高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简化后的版本,六劫之力有三种神异,到了天人之后,便可自行衍生出第二种变化,不再是将对手的真气、血气、法力、神力化作一空,而是能融入其中,使其自相残杀,以对手的真气攻杀对手本身。 雷元帅以“蚀日大法”对上“六虚劫”,若是境界高出张月鹿,还能说是开门揖盗,若是境界与张月鹿持平,那就是引狼入室了。 雷元帅感觉到六股异种真元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掌心竟是生出一股吸力,使得他根本挣脱不开。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让他大吃一惊,若是仅仅折损真气,倒也罢了,毕竟恢复真气并非难事,就怕透支真气,以至于损了本源,那可就是实实在在损失修为了,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性命不保。 地师徐无鬼当年之所以创出“逍遥六虚劫”,便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真气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真气。 于是地师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逍遥六虚劫”,不吸对手真气,专事消人真气,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 只是“逍遥六虚劫”乃地师徐无鬼应对强敌为自己量身打造,而非为了传于后世,理论上要到仙人境界才能修炼,后来玄圣将其简化为“六虚劫”,门槛降低,只剩下三种变化。 雷元帅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元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不惜大损修为,直接自毁中丹田,强行中断了“蚀日大法”,关闭了自己主动开启的“门户”。 出乎雷元帅的意料之外,此举非但没能阻断六劫之力,已经进入体内的六劫之力反而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张月鹿又是一掌推向雷元帅的胸口,雷元帅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六劫之力又突然出现,搅乱雷元帅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雷元帅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被震成了八瓣。 不过雷元帅毕竟是天人,仍旧以真气延续生机,未曾当场身死。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 雷元帅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元,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六劫之力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打飞了掌中古剑,紧接着又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雷元帅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张月鹿一剑斩去雷元帅的头颅。 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雷元帅也算是一个人物,修为不弱,也有谋略,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死于七娘这个变数。否则按照他的安排,有天蓬元帅堵住前门,就算张月鹿跻身天人,最多也就是突出重围,狼狈而逃,绝不是两位天人的对手。 齐玄素正要与七娘说话,忽然发现身旁空空如也,七娘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有一阵夜风吹起,卷起地上的灰尘,在齐玄素面前的地面上凝聚成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我去见个老朋友,先走一步。” 张月鹿捡起雷元帅的古剑“苍雷”,身形一掠,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天渊,你没事吧?” “我没事。”齐玄素回过神来。 几乎就在张月鹿过来的同时,夜风一吹,地上的字迹便彻底消散无踪。 张月鹿顺着齐玄素刚才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齐玄素,只是迫于雷元帅的压力,没有闲暇与齐玄素打招呼,在她看来,从头至尾都是齐玄素一个人站在那里观战,根本不曾有其他人的存在。 齐玄素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转而道:“你晋升天人了?” 张月鹿点头道:“幸好有师父送我的一枚‘灵丹’,让我在最后关头跻身了天人……不过仅仅杀一个雷元帅,只怕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扭头望去,除了他们这边,其余地方都是大火冲天。 整个真武观已经化作一片火海。 齐玄素叹息一声:“那些‘天廷’之人配备‘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仅凭真武观的灵官,是挡不住的。” 说罢,齐玄素又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七娘击杀天蓬元帅的部分,只说他折返回来之后,就已经不见天蓬元帅的踪影。 张月鹿听完之后,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7017k 第五十三章 畏罪自尽 距离金陵府大约五百里便是一处大港,是重要的货港之一,距离这处大港大约三十里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渡口。 这里是一处不在官府和道门管控之下的渡口,算是一处黑渡口,从这里可以偷偷出海,走私货物还在其次,关键是偷渡出海。 此时一名身着便服道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这处黑渡口的栈桥上焦急等待。 前方是一片黑沉沉的海面,不见半点灯光。 他名叫东方曜,是李天澜麾下的主事道士,早在调查组进驻金陵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前些天又有“好友”向他透了些“风声”,说是调查组步步紧逼,上面已经顶不住了,打算丢出几个倒霉鬼去堵调查组的口,他不幸就在这些倒霉鬼之中。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东方曜当然不愿坐以待毙,虽然风宪堂和北辰堂都在太平道的掌握之中,但太平道可不会帮替死鬼脱罪,要不怎么叫替死鬼?风宪堂和北辰堂只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替死鬼的头上,然后让替死鬼闭嘴等死。 所以东方曜决定逃离金陵府,什么主事道士的身份,都不要了,带着这些年来积攒的钱财,乘船出海,逃到海外去。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调查组应该不会兴师动众地捉拿他,太平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他能安然离开陆地。 就在此时,黑沉沉的海面上亮起一点灯光。 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当然不能指望这艘小船穿越大洋,真正的客船正停在海上,以防被南海水师发现,这艘小船只是载着客人去客船的。 东方曜上前几步,一只手拎着一口木箱,另一只手朝着小船奋力挥动。 “东方主事,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声音忽然在东方曜的身后响起。 东方曜整个人猛地僵住,挥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片刻后,东方曜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身后站了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道人,脸上满是绝望。 在迎接调查组莅临金陵府的欢迎仪式上,他见过这位道人——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 裴小楼拍了拍东方曜的肩膀,顺手从他的手中拿过那口手提的木箱。 阴影中又出现许多灵官,沉默着走到裴小楼的身后。 裴小楼将那口手提木箱交到一名灵官的手中,由灵官双手端着,然后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放了一套伪造的身份证明,一套衣裳,一沓官票,还有许多鹰洋。 裴小楼拿起一枚鹰洋,仔细观摩。 这也是一种银币,不过与太平钱不同,这种西洋银币上没有字,而是双头鹰的图案,据说这是西方一个古老帝国的徽章和旗帜的图案,原本是单头鹰,后来为了体现帝国横跨两个大陆,又改成了双头鹰,虽然到了如今,帝国已经崩溃,但帝国的继承者们仍旧使用着这种双头鹰的标志。 随着东西方交流逐渐频繁,大量外来银币进入中原,这种有着单头鹰或者双头鹰标志的西洋银币被百姓们简称为“鹰洋”,也算是十分贴切了。甚至朝廷和道门也被影响,默认了鹰洋的说法。 “这么多的鹰洋,真是准备充分。”裴小楼将这枚鹰洋丢回到箱子之中,望向东方曜。 东方曜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儿,裴小楼忽然发现那艘小船竟然没有逃走,仍旧是靠了过来。 离得近了,就见小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人,仪态不俗,正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李天澜。 “李真人。”裴小楼脸色微微一变。 李天澜面带笑意,拱手道:“裴真人。” 裴小楼问道:“李真人怎么会在这里?” 李天澜跃上栈桥,道:“我接到消息,有人畏罪潜逃,故而前来捉拿。” “巧了,我也是。”裴小楼嘴上说着,却在观察着李天澜的神态。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名叫东方曜的主事道士身上有着许多秘密,李天澜肯定不希望他落到调查组的手中,如今双方狭路相逢,李天澜不该如此才对。可从李天澜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意外会遇到裴小楼,难道这也在李天澜的意料之中? 想到此处,裴小楼试探道:“此人干系重大,应交由调查组审讯,不知李真人意下如何?” 李天澜道:“就连我本人都要接受调查组的质询,更何况是他,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 “只是什么?”裴小楼用眼角余光看向东方曜。 只见东方曜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额头上不断有豆大的汗珠落下。 裴小楼不由有些奇怪,这人好歹是主事道士,就算比不得齐玄素,也不该如此不济事吧?这还没去风宪堂和北辰堂呢,更没去战场前沿,未免太过花圃道士。 不过裴小楼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东方曜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距离颤抖起来,双眼布满血丝,向外凸起,十分骇人。 李天澜道:“不好,他要畏罪自杀。” 裴小楼赶忙伸手去抓东方曜,却为时已晚,就见东方曜软软倒地,面色枯槁,双眼无神,已经是不活了。 裴小楼竟是没能发现李天澜何时在东方曜的身上动了手脚,不由怒视李天澜:“李真人,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天澜看了眼东方曜的尸体,惋惜道:“他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也是个踏实能干的年轻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忘记了道门对他的培养,枉顾了玄圣的教诲,丧失了身为一个道门之人应有的操守,当引以为鉴。” 裴小楼冷冷道:“一死了之。” “是啊,一死了之。”李天澜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有错,是失察之过,竟没能及早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没能及时补救挽回,使得他一错再错,最终不仅枉送了性命,也给江南道府带来了重大的损失,这都是我的过错。” 裴小楼沉默了片刻,说道:“东方曜是由李真人一手提把,这应该叫作知遇之恩吧,也可以叫作恩同再造,是等同于救命之恩、父母生养之恩的天大恩情。” 李天澜眯了眯眼:“裴真人这话,老夫有些听不明白。” 裴小楼缓缓道:“人生除死无大事,东方曜畏罪自杀,连死都不怕,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他是想要遮掩什么?还是想要维护什么人?” 李天澜的神色一冷:“裴真人的意思是,东方曜是为了维护老夫,报答老夫的知遇之恩,所以才选择畏罪自杀,是这样吗?” 裴小楼沉声道:“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想请李真人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天澜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 裴小楼也没有催促。 毕竟两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职位上也没有高下之别。 过了片刻,李天澜道:“这样罢,我愿意接受调查组的调查,包括我的宅邸、签押房,调查组都可以搜查,这就是我给出的解释,裴真人满意吗?” 反而是裴小楼沉默了。 李天澜接着说道:“如果我果真与东方曜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我就是东方曜的幕后靠山,那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可如果我是清白的,与东方曜之死无关,那么还请裴真人给我一个交代。如何?” 裴小楼陷入到骑虎难下的两难局面之中。 就在这时,一名灵官快步走到裴小楼身旁,欲言又止。 李天澜主动避让开来,走向栈桥的另一边,面朝大海,负手而立。 这名灵官才低声道:“真武观出事了。” 裴小楼以为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灵官又重复了一遍:“刚刚传来的消息,真武观出事了,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裴小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冲过二十四截脊椎,过风池穴,在他的头皮上炸开,让他头皮发麻,如芒在背,但他很快就压抑下震惊,极力保持平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灵官低头道:“据说是隐秘结社袭击了真武观。” 裴小楼立时明白过来,再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李天澜,咬牙道:“好算计。” 李天澜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裴小楼的话语。 裴小楼顾不得跟这个老狐狸纠缠,扭头就走:“走!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驰援真武观!” 7017k 第五十四章 火海 火势形成之后,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黑龙,盘旋于夜空之上。 火海之中不断有火舌升腾起伏,好似蛟龙跃出水面,又不时传来阵阵轰鸣炸裂之声。 这便是此时的真武观。 部分侥幸存活下来的灵官们正在撤出真武观,他们个个狼狈不堪,几乎人人带伤。 如此大的动静,也惊动了其他人。 首先赶到的是兵马指挥司,其职责是巡捕盗贼、梳理街道沟渠以及囚犯、火禁等事,所以救火本就是兵马指挥司的分内之事,只是面对此等大火,最先抵达的救援人手太少,区区几部水车实在是杯水车薪。 灵官们撤出之后,汇聚一处。 江南地界承平日久,负责外围警戒的江南道府灵官不能说刀枪入库,却也很少经历这样的变故,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天罡堂的灵官却是从西域边境调来的“边军”,身经百战,虽然在“天廷”的突袭之下损失惨重,但此时并不慌乱,已经开始组织救治重伤员,并进行戒备,防止二次突袭。 按照天罡堂的规矩,若是指挥体系被打散,由品级最高的灵官或者道士进行指挥,此时负责指挥的就是一位三品灵官。 这也是道门品级制度的作用之一,让被打散的道门弟子可以迅速整合一处,重新恢复组织和战斗力。 这也是佛道之争时,佛门全面溃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双方曾有过一次极为重要又不在双方计划内的遭遇大战,因为地形等原因,当时双方打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编制都被打散,将不知兵在哪里,兵也不知将在哪里,形势混乱到了极点,可道门就是凭借品级制度迅速整合一处,逐渐以人数优势分割、消灭各自为战的佛门之人,最终取得胜利。 在这个过程中,佛门之人自然也尝试过重新整合,只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谁都不服谁,这个说自己的师承是谁,如何出身尊贵,那个说他的境界修为最高,那还如何组织?仅仅是扯皮就把战机贻误了。 反观道门这边,玄圣把规矩定死了,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什么境界修为,品级就是最有用的东西。 当然,也存在高品道士不如低品道士的情况,比如高品道士缺少经验,不精通指挥等等。可还是那句话,恢复不了稳定,完不成重新组织,根本谈不上指挥,所以最有效的方案,就是迅速向品级最高之人靠拢,两害相较取其轻,必须把规矩定死了。 完成收拢残兵之后,高品道士完全可以授权擅长指挥的低品道士代为指挥,如此完成临时整编。 完成初步的整合整编之后,接下来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许多失散的中高品道士都会迅速靠拢,然后根据品级高低各司其职,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一盘散沙的佛门自然是必败无疑。 此战直接导致佛门开始效仿道门进行改制,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这场大火惊动了所有的官署。在兵马指挥司之后,青鸾卫也赶到了,只是青鸾卫对于这场大火同样是束手无策,只能疏散部分前来围观看热闹的人群。 好在真武观是一座比较独立的建筑,一面临湖,其余三面都是街道,不与其他建筑相邻,火势不会蔓延。 便在这时,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人马俱是黑色,骑士们的甲胄几乎覆盖了所有部位,却又不像黑衣人重骑那样沉重压迫,倒像是一队骑马的重步兵,一看便知道是隶属于江南道府的精锐灵官。 一身道士正装的白英琼在十几名高品灵官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管白英琼是怎么想的,都不能作壁上观了。 白英琼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真武观的火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名随从喃喃道:“这可是真武观,接待过大掌教的真武观。” 白英琼轻声道:“派人救火,抢救伤员。” 众随从轰然应是。 白英琼深吸了一口气,吐气时竟微微有些颤抖。 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有的只是惊怒。 刚才手下已经找到几个幸存的灵官问话,根据这些灵官的描述,偷袭真武观之人竟然配备了“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所以真武观内驻守的灵官才不是对手。虽然天罡堂也有“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但这种火器只会在战前才会发放,平时是不会配备的。 白英琼听完之后,只有惊和怒,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坏了规矩? 这次偷袭,刚好选在了真武观防卫空虚的时候,可以说恰到好处,若说没有里应外合,鬼都不信。 同时白英琼也看到了太平道的巨大野心和决心,尤其是实现野心的决心,是正一道和太平道远不能比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与张月鹿的那点小纷争,已经算不得什么,毕竟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若是正一道这棵大树倒了,就算能成为慈航真人,也没什么意义了。 一个家天下的道门,对于非李嫡系之人,可以算是噩耗。 就算不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仅仅就事论事,他们今天敢对张月鹿和真武观动手,敢对她的女儿下手,那么明天呢?就不敢对她下手吗? 白英琼想到这里,五指紧紧握住拂尘的握柄,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就在这时,一名灵官来报:“启禀真人,我们找到张副堂主了。” 白英琼一怔,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失落,立刻道:“张副堂主在哪?带我去见她。” “不必劳烦师姐了。”一个声音说道,就见一队保存完好的天罡堂灵官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张月鹿。 在张月鹿身后分别是齐玄素和沐妗,尤其是齐玄素,因为东华真人的缘故,让白英琼记忆尤为深刻。 然后白英琼发现张月鹿手中还提着一颗人头,死不瞑目。 白英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大约是心情复杂的缘故,她甚至不想再去假惺惺地演戏,询问张月鹿有没有受伤,索性直接开口发问:“师妹,这是谁?”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人头:“‘天廷’的雷元帅,被我斩杀。” 白英琼一惊。 风雷二老的名头并不算小,白英琼也有所耳闻,没想到雷元帅竟然死在了此地,且还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她随即意识到一件事:“师妹跻身天人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 白英琼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道:“师妹果然是天纵英才。” 张月鹿却是没什么喜色:“‘天廷’出动了两位天人,另一个天人天蓬元帅暂时不知去向,我也是运气好才能斩杀雷元帅。” 便在这时,又有人从真武观中撤了出来,抬着一个重伤之人。 齐玄素第一个望去,眼神一凝。 只见此人大约不惑年纪,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此时腹部一片血污,甚至肠子都流了出来,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他认得此人,还是一位曾经共事的故人。 当初张月鹿刚刚上任,任命了六位执事,此人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 这次也来到了金陵府,却没想到死在了真武观。 周柏勉强睁开双眼,眼珠微微转动,虚弱地朝张月鹿望去,口中一张一合。 张月鹿也认出了周柏,主动上前,俯身前探,轻声问道:“周执事,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半晌才传来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我、我只有一个女儿……还未成人……幼年失母,今又丧父,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请副、副堂主……照看一二……” 张月鹿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放缓声调道:“你放心。” 周柏慢慢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呼吸便戛然而止。 张月鹿站起身来,向遗体行礼。跟随张月鹿而来的天罡堂众人也随之行礼。 沐妗蹲下身去,拿出手帕为周柏擦去脸上的灰尘。 7017k 第五十五章 小世界 在大火之下,部分建筑开始坍塌。 江南道府的方士们也到了,他们开始准备法术和符箓,这要比水车灭火更为效率。还有化生堂的道士们,负责将重伤员送到本地的化生堂分堂进行救治。 有白英琼现场坐镇指挥,倒也没有太大混乱。 张月鹿望着火海,心情沉重,缓缓说道:“那么多的证据,全都被付之一炬,叶秀也死了,多日的辛劳,与这真武观一样,毁于一旦。” 齐玄素站在她的身旁,接口道:“好歹让他们留下了一个天人的脑袋。” 张月鹿扭头看了眼不远处。 那里放着一个圆柱模样的玻璃罐子,大约有水桶粗细,里面灌满了不明液体——这是刚刚从化生堂讨要来的,便于保存尸体或者标本。 罐中是一个头颅,白发杂乱,死不瞑目,双眼中仍旧透着惊恐。 雷元帅。 倒是不好说雷元帅和天蓬元帅谁更凄惨一些,一个死无全尸,一个尸骨无存。 张月鹿没有用敌人首级当作战利品的古怪癖好,只是不得不这样做,以防日后有人拿着此事大做文章,把罪名强行安在张月鹿的头上。 事情是他们做的,最后再给张月鹿安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这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这颗人头,张月鹿就会主动许多,毕竟她一个小小的归真,能力斩一名天人,已经是极限,论罪便论不到她的头上。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行军打仗,面对十万人,只给一万人,让一万人守城是比较合理的。可如果让这一万人出城与十倍于己的敌军进行野战,还必须大获全胜,做不到就要论罪,那便成了欲加之罪,不能让人信服。 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对雷小环发难,毕竟雷小环才是调查组的主事人。 张月鹿收回视线,又看了眼手中的“苍雷”,这是雷元帅的遗物,算是顶尖的极品宝物,哪怕是对于天人而言,也是极大的助力。 “天渊,我刚才就在想,天蓬元帅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呢?这是擅离职守,无论道门,还是隐秘结社,都是大忌。”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是有第三方势力横插一手?”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敏锐洞察力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也不惊慌,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也许有人把天蓬元帅引开了,或者干脆是把天蓬元帅杀了。” 张月鹿轻轻扶额:“假如有第三方势力的存在,那么有没有第四方势力?我真害怕有人趁火打劫,趁着局势混乱,道门又内斗,开始兴风作浪。” 齐玄素没有说话,也在思索。 七娘说要去见个老朋友,可以理解为她现在还不想与张月鹿碰面,不过以七娘的性子,不想见面就直接离开,不必刻意找个借口。那么这个老朋友到底是谁?是雷小环、裴小楼这样的老交情?还是某个仇敌?毕竟在江湖上把多年的对手、敌人称作“老朋友”,也是十分寻常。 如果将七娘视作第三方势力,那么她口中的老朋友会不会是第四方势力? 如今的金陵府太虚弱了。 对于某些心怀不轨之人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 雷小环从未如此恼怒过,却又无可奈何。 她知道枢机执事施落嗣设下晚宴不怀好意,甚至是一场霸王夜宴,不过她自忖在道门的地盘上,圣廷之人不敢做得太过分,便也带人坦然赴宴。 只是没想到施落嗣还是动手了,将她困在了此地。 此时雷小环位于一个小千世界之中,这是源于佛门的说法,对应所谓的大千世界,后来道门也采用了这种说法,简称为小世界。 用西方术士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依托于真实世界构建又相对独立于真实世界之外的亚空间。 脚下的地面被分割成棋盘一般的方格,却并非围棋的纵横十九道,也不是象棋的楚河汉界,而是一个个黑白相间的方格。横纵各八个格子,交错排列,总共六十四个方格。 一共有三十二个棋子,同样分为黑白两组,各十六个,由对弈双方各执一组,分为两种,分别是一个国王,一个皇后,两个战车,两个主教,两个骑士,八个禁卫军。类似于象棋中的车、象、马、兵。 雷小环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西洋棋,不由想起了全真道的一位魏姓祖师,他就有一件类似的宝物,可以强行开辟一座小世界,将人容纳进去,除非能强行打破小世界,或者等到宝物的灵气耗尽,否则就只能下一局围棋并且取胜才能离开。 这件围棋宝物出自地师徐无鬼之手,对于仙人而言,自然是小孩子的玩意,可对于一般人而言,乃至于天人,却是个极为有用的宝物——前提是对于自身的棋艺极有自信。 那位魏姓祖师就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地师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这才成为道门之人。 雷小环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也明白这个小世界的运行原理,甚至生出几分感慨,看来古今中外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将这类宝物伪装成棋盘,最容易让人上当。 这不,她就上当了。 所不同的是,一者是围棋,一者是西洋棋罢了。 雷小环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无法打破这个小世界后,便有些绝望了。毕竟她只是武夫的千变万化的境界,还未到破碎虚空境界。若是同等境界的方士,术业有专攻,倒是有可能破解这个小世界。 至于为何感到绝望,道理很简单,她知道西洋棋,却不会下西洋棋,想要取胜,那是痴人说梦。 只能等着时间一到,小世界自行溃散,她才能脱困而出。 可她也明白一件事,她被困在此地,固然性命无忧,可足够外面发生很多事情。施落嗣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总不会是看上了她,要跟她好好交流一下。 她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有数。 再有,就算施落嗣犯了失心疯,其他人也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必然有所动作。 知夫莫若妻,以她的经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裴小楼都不算是一个很靠谱的人,否则裴玄之不会让他只做一个辅理,这次调查组也没让他领头。 张月鹿倒是很靠谱,却是太年轻了,资历经验和境界修为都有些不足。如果她有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那就差不多了。 至于齐玄素,只能说是未来可期。张月鹿有的不足之处,他全都有,张月鹿没有的不足之处,他也有。比如职位品级更低,缺少师承家族助力,威望不足,缺少统筹调度的经验等等。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七娘及时赶到,挽回局势。可七娘是个不稳定的变数,她完全有把事情做好让人把心放到肚子里的能力,可她也经常干些坐在岸上观船翻的事情,这要取决于太平钱给得够不够。 如果木已成舟,那么不管她事后如何拿施落嗣泄愤,也都于事无补。毕竟施落嗣是圣廷的人,她又不能真杀了施落嗣。 只能怪她自己,太过大意。 一身白袍的施落嗣坐在一把黄金铸成且镶满宝石的高背椅子上,手肘抵住扶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雷小环。 相较于雷小环的恼怒,这位枢机执事十分平静,蓝色的眼眸就像一方静湖。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原因很简单,他也被卷到了这个漩涡之中,为自保计,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7017k 第五十六章 知命教 大火冲天,本该是忙碌到了极致。 张月鹿和齐玄素反而有点闲。 有白英琼亲自坐镇指挥,有专业的灵官、道士、兵丁、青鸾卫,有组织,有调度,配合有序,不必他们两个外行人去帮忙,哪怕张月鹿是个天人。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白英琼同样是天人,也没有亲自下场,只是负责协调指挥而已。在许多事情上,众人之力是远胜于一人之力的。 张月鹿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享清闲,却不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大可不必为了忙而忙。正如许多人,总是表现得很努力、很勤奋的样子,却只是做个样子,最后感动了自己,可从根本上来说,徒劳无功而已。没有目标,用努力缓解焦虑,以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张月鹿不想做这种样子,不想感动自己,也不想讨好谁,只想把事情做好。 她认为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弄清楚天蓬元帅去了哪里,继而沿着这条线搞明白是否有其他势力入场。 对付道门内部的蛀虫固然重要,却也不能疏于防备外部敌对势力。 齐玄素当然知道天蓬元帅去了哪里,被七娘化成灰灰,随风飘散,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吹到真武湖里,真正的毁尸灭迹。 可他不能对张月鹿明言,正如七娘所说,他无法解释七娘的身份。 一个能轻松杀掉天蓬元帅的天人,可不是普通天人,无论放到哪个组织,都是毫无疑问的高层人物。 难道齐玄素对张月鹿说七娘是清平会的高层,而他是清平会安插在道门的一枚棋子? 张月鹿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受了欺骗或者背叛?会不会认为齐玄素接近她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另有所图? 齐玄素可不敢去赌,更不想去考验二人的感情,只能选择打死都不说。 于是齐玄素换了个说法:“天蓬元帅去了哪里并不重要,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 “什么思路?”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我们假设有人想要趁火打劫,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我们是这伙人,我们应该怎么做?如何动手?” 张月鹿微微眯了下眼:“这就要看是哪路人马了,不同的隐秘结社,行事风格也有不同。” 齐玄素顺着说道:“我猜不会是紫光社,她们向来是喜欢润物细无声,不会明火执仗地动手。” 张月鹿点头道:“没错,她们喜欢渗透道门和朝廷,喜欢策反我们的人变成她们的人,却不喜欢正面交手。” 齐玄素继续说道:“其实也可以排除七宝坊,因为他们是商人,商人们要的是稳定,并不喜欢混乱。”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也不会是‘天廷’,更不会是清平会。”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天廷’本就是局内人,将‘天廷’排除在外是情理之中,可为什么把清平会也排除出去?”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苦笑一声:“‘天廷’是谁养的,已经不必我去多少说。那么全真和正一两道,就那么干净吗?” 齐玄素故意沉吟了一下:“你是说……清平会与全真道有关系。” “当然。”张月鹿并不因为齐玄素入了全真道就将他视作外人,“三道之间,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只是内部派系太多,无法整合一处,这才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可太平道也有自知之明,他们没有自大到能稳压其他两道,所以才要把朝廷引进来。既然太平道可以养出一个‘天廷’,那么体量比太平道更大的全真道养不出一个‘清平会’吗?” 齐玄素并不认同:“可清平会内部却不仅仅是全真道的人。” 张月鹿道:“难道‘天廷’内部都是太平道的人吗?难道‘客栈’内部都是朝廷的人吗?当然,清平会比较特殊,它未必完全听令于全真道,就好比做生意,全真道是东家之一,除了全真道之外还有其他的合伙人,所以双方更多是合作,而非命令。这些都是极为隐秘的事情,我也是成为所谓的‘小掌堂’之后,才从师父那里得知的。” 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可了:“如此说来,很有可能就是清平会之人杀了天蓬元帅。可话说回来,‘天廷’也好,清平会也罢,分别从属于道门内部相斗的两方,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独立的第三方势力。你要找的那个第三方势力,是有自己的谋求、利益、计划,且与以上二者没有太多瓜葛的局外人。” 张月鹿点了点头:“对,局外人。排除了‘天廷’和清平会这两个局内人,再排除不会砸自己饭碗的‘客栈’,就还剩下八部众、灵山巫教、知命教三家的嫌疑最大。” 齐玄素忽然问道:“青霄,你方才说,三道之间都不干净,太平道有‘天廷’,全真道有清平会,那么正一道呢?” 张月鹿默了一下,说道:“正一道当然也有,不过谈不上属下,只能说是盟友。” “谁?”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你可以猜一下。” “七宝坊?”齐玄素觉得七宝坊和八部众最有嫌疑,不过八部众与主持过在造物工程的全真道显然要关系更为密切。 张月鹿摇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可惜没有猜对。” 齐玄素想了想,实在没有头绪,也不发愁,他可以请教七娘。七娘大约是知道的。 不过从这方面也能看出三道的行事风格或者实力对比,太平道强势霸道,“天廷”已经为太平道死了三个天人。全真道和正一道就要逊色许多,爱惜羽毛也好,实力不足也罢,纵然与隐秘结社有些联系,也大约维持在盟友的关系,齐玄素不认为清平会为全真道死三个天人,说不定七娘还要收钱才肯办事。 齐玄素忍不住想到,这便是团结的力量吗?全真道空有庞大的体量,无法整合一处,便要被太平道压过一头。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在这三家之中,八部众要逊色于另外两家,灵山巫教强则强矣,却因为措温布的事情刚刚被道门重点打击过,就连巫罗都受了一定的伤势,现在正处于蛰伏阶段,不太可能出来兴风作浪,那就只剩下知命教。” 齐玄素喃喃道:“知命教。” 许多关于隐秘结社的事情都是张月鹿告知他的,知命教也不例外。 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死而复生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知命教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当初齐玄素不知道副心的存在,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改造成了僵尸。 其实齐玄素早就与知命教有过接触,剿灭迪斯温的刺木特堡中就有司命真君的神力痕迹,还有齐玄素和张月鹿在飞舟上遇到的那名老道人,也是因为被灌注了司命真君的神力,才会怎么也打不死。 只是相较于灵山巫教的飞扬跋扈,知命教显得十分低调。一般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要搞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出来。 简而言之,会咬人的狗不叫。 齐玄素轻声道:“假设是知命教,他们惯会散播致命诅咒,曾经有过献祭一城的行为。” “如果我们就是知命教之人,趁着道门内斗,已经潜入了金陵府,那么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应该如何动手?”张月鹿接着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水源。” 7017k 第五十七章 太乙云衣 张月鹿站起身来,说道:“各处水井且不去说,关键的水源有三处,一处是城外的大江,一处是城中的真武湖,还有一处是穿城而过的秦淮河。” 齐玄素顺着张月鹿的思路说道:“真武湖是不可能的,那里太敏感了,位于道门眼皮子底下的腹心位置,就算是灯下黑,也没有这个可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至于大江,现在正值夏季丰水期,其水流量之大,自净能力之强,是一年中的巅峰。再有,今年的雨水很足,甚至还有发生洪灾的可能,各地都在准备防洪事宜,所以此时的大江流量又是近十年来的巅峰,想要在大江动手脚,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那就只有秦淮河了。”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份金陵府的平面地图,将其摊开:“作为供水来说,最为理想的是泉水或者井水,只是金陵府作为仅次于帝京的大城,人口有数百万之巨,对于水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仅凭泉水和井水,根本无法满足。而秦淮河贯穿了内外两城,流量较大,有比较好的自净能力,是仅次于大江的水源。” 因为风伯的缘故,齐玄素前不久刚刚去过秦淮河,对此有些印象,与地图印证之后,已经心中有数。 秦淮河的确是绝佳的动手地点。 关于水源的防护,道门和朝廷都会布置相应的人手,如果是平常时候,那是绝无下手的机会,可如今的金陵府却是最空虚的时候,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巡抚、镇守总兵官、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都不在金陵府城内,而此时又是一场大火,牵扯了江南道府、青鸾卫、兵马指挥司的大部分精力。 实在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动手时机了。 齐玄素问道:“是否要上报金阙?”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反问道:“证据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总不能两人单凭一番推测去上报金阙,寄希望于金阙因此形成决议。 两人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假设,而这种假设的前提又来自于张月鹿的直觉和担忧。不是说推测不行,换成大掌教或者某位大真人就差不多了,他们两个的分量太轻。 张月鹿又说出了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要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局内人。上自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下到九堂各道府,都知道我们的立场是什么。同样的话,有人能说,有人不能说。” “如果是局外人,没有太过明显的利害牵扯,这个时候站出来担忧金陵府的安危,有私也无私。” “我们作为局内人,被牵扯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在这个关键时候站出来说什么金陵府安危,还是真武观刚被一把大火烧了个七七八八的局面,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不会认为我们真正担忧金陵府的安危,只会认为我们在转移视线、推脱责任,甚至包藏祸心,这就叫无私也有私。” 齐玄素默在那里。 他并非愚笨之人,已经听明白了张月鹿话语中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缓缓说道:“因为我们身陷党争,从上到下都会把我们看成党争之人,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从党争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道门、百姓的利益出发,再正确的做法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口号、遮挡,那么我们想做的事情就得不到支持,反而还会被阻挠。现在,无论我们说什么,上面都不会听了,就算听,也会陷入到互相扯皮的境地之中。是这个道理吗?” 张月鹿沉默着点了点头。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们还可以尝试着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们。”张月鹿眼神坚定,“我不能公开上报金阙,却能私下通知师父,做好相应准备。如果我们的推测不幸成真,那么道门也不会猝不及防,可以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齐玄素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一点:“我们先去这个地方。” 齐玄素随之看去,只见在张月鹿手指的地方标注着四个小字:“水堂作坊”。 在普通的地图上,是不会标注这个地方的。因为张月鹿手中的地图是道门内部的特殊地图,所以才会标注了这个地方。 水堂作坊归属于江南道府的名下,是一座半地下结构的作坊,这里是金陵府最大的净水作坊。 按照道理来说,河水应该是比较清洁的,不过中上游居民太多,会使得水质下降,藻类、各种寄生虫都会大量增加,直接饮用,会造成各种病害。 道门便设置了许多作坊进行水质净化,工序并不十分复杂,主要是三步:沉淀、过滤、消毒。需要修建沉淀池、过滤井、消毒池、水渠等许多设施,占地不小,因为水源安全是重中之重,所以此地并不在地图上标注,且有专人负责。 毫无疑问,从这里下手,要省事许多。 张月鹿并非有什么线索,而是设身处地去想,如果她是知命教之人,那么多半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 齐玄素没有异议,又问道:“带多少人?” “就我们两个人。”张月鹿收起地图,“人多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人少便于行动。不过要知会其他人一声,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 齐玄素点了点头,开始检查身上携带的各种物事。 “神龙手铳”被天蓬元帅吃了,各种“龙睛”和“凤眼”也消耗一空,虽然还有一把捡来的“射日长铳”,但弹药用尽,也没来得及补充,被齐玄素暂时丢给了一名灵官。所以此时齐玄素只剩下顶尖灵物“飞英”,上品灵物“青渊”,次品宝物“九阳离火罩(仿)”,外带四枚“极乐针”。 至于张月鹿,可比齐玄素阔绰太多了,一件半仙物“无相纸”,两件顶尖宝物“苍雷”和“太乙云衣”。 张月鹿较之年轻时的初代慈航真人苏云媗,无论身外之物,还是境界修为,都配置更高。而齐玄素较之年轻时的大真人颜飞卿,无论哪方面,都是妥妥的低配,更不必说与玄圣相提并论了。 此时两人正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凉亭中,靠着真武湖,又可以看到真武观那边的局势。张月鹿想了想,将外面的“太乙云衣”脱了下来,露出本来的衣裳,然后把“太乙云衣”递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我不能做主送你,就当是借给你的。” 齐玄素摆手拒绝道:“不管怎么说,我是武夫体魄,更抗打一些,你就算天人,也未必有我结实,还是你穿着吧。” 张月鹿根本不去反驳齐玄素的借口,只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啰嗦,我让你穿上就穿上。” 若论抗揍,齐玄素被人打死了,她的“五气烟罗”也未必会破,毕竟是五气朝元境界的谪仙人,绝非不完整的归真武夫可比。 而五气朝元本是成就地仙之后的高妙境界,却被玄圣拿来命名谪仙人的天人逍遥阶段,足可见天仙凌驾于地仙之上的超然地位,对于张月鹿而言,“太乙云衣”已经用处不大。 可齐玄素也不是怕老婆的人,仍旧拒绝道:“我记得五代大掌教曾经说过,如果女戴男冠,男着女裙,甚至男子涂抹胭脂,以女妆为美,以龙阳为好,那便是盛极而衰之相,所以他几次下令整顿风气。我不是五代大掌教,管不了别人,只能管自己,我身为男子丈夫,不穿女衣。” 平心而论,这件“太乙云衣”在慈航一脉代代相传,而慈航一脉又历来是女子当家做主,就拿这一代来说,无论是慈航真人,还是张月鹿、白英琼,都是女子,所以齐玄素说“太乙云衣”是女衣,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本就是对襟广袖的鹤氅样式,又不是宫装,哪分什么男装女衣?”张月鹿抖了抖手中的“太乙云衣”。 齐玄素指了指披帛。 所谓披帛,就是常说的飘带,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站立时披帛自然下垂如潭水静谧,走动时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动静相得益彰。这也是“太乙云衣”能够使人飞行的关键所在。 一般而言,已婚妇人所用披帛较短,而未婚女子所用披帛较长,“太乙云衣”上的披帛都有一丈之长了,所以在慈航一脉还有不成文的规矩,慈航一脉的真人们成亲嫁人之后,“太乙云衣”必须传给未婚的弟子,如今慈航真人虽未成婚,但境界修为太高,用不到这种小玩意,便传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一时无言。 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更不会搞无理取闹那一套。 最后,张月鹿只能道:“大不了,把披帛当腰带系在腰上,也是可以的,只要能飞就行。” 说着她主动把披帛拆解下来。 张月鹿都如此退让了,齐玄素也不好再去拒绝,只能接过没了披帛的“太乙云衣”,披在身上。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袭雪白鹤氅,不染尘埃,云气自生,倒也衬得齐玄素仙风道骨,宛如神仙中人。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张开双手,亲手把一条轻薄如蝉翼的披帛在他的腰上缠绕系好,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齐玄素小声道:“会不会有点暴殄天物?”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那缠在臂弯里?” 齐玄素想到自己如佛门飞天的模样,还是打了个寒颤:“还是缠在腰上好,利落。与人动手也方便些。” 说罢,齐玄素干脆将“青渊”和“飞英”一左一右别在腰间,再带上挎包、腰包,甚至还在腰间挂上了铃铛模样的“九阳离火罩”——既然不伦不类,那就离谱到底了。 7017k 第五十八章 水堂作坊 张月鹿没有直接知会白英琼,而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沐妗,并交代沐妗,等到白英琼主动问起的时候,再转告白英琼。若是白英琼不问,那便不必说了。 沐妗不由问道:“查案呢?就这么算了?” 张月鹿回答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只能二选其一,我宁可暂且放过那些道门败类,也要先救金陵。” 沐妗沉默了,再未多说什么。 事分轻重缓急,如果张月鹿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自然是金陵府更重,查案更轻。 张月鹿交代好之后,向旁边等待的齐玄素微微一抬下巴:“走吧。” 不等齐玄素回话,张月鹿已然身形一跃,飞至空中。 齐玄素往“太乙云衣”中注入真气,只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向上升腾之力,继而“太乙云衣”周围生出云气,使得周身上下骤然一轻,然后便如鹅毛一般被这股升腾之力托举着飞起。 平心而论,如果是将披帛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形成的升力便可均匀托举全身上下。此时齐玄素将其缠在腰间,便多少有些重心失衡,摇摇晃晃,可见被设计成披帛样式自有其道理。 好在齐玄素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没有御风而行的经验,却有过短暂滞空的经验,很快便控制住身形,随着他心念一动,开始向前飞掠。 此时夜色已深,就算金陵府没有宵禁,也没多少人还在户外活动了,两人借着夜色飞掠了小半个金陵府,然后在一条热闹长街的不远处降下身形。 这条长街便是鼎鼎有名的十里秦淮了。 没有办法,十里秦淮是沿着秦淮河两岸而建,已经有几百年的传承,净水作坊也不可能远离秦淮河,所以两者是紧挨在一起的。 传说秦淮河道开凿者是祖龙,共有两个源头,东源位于容华山,南源位于水庐山,两股水道在江宁府汇合成干流,向金陵府流去。在通济门,秦淮河一分为二,一支为“内秦淮河”,从东水关入城,流过老城南后从西水关出城,全长约十里,即“十里秦淮”;另一支在城外绕着城墙流淌,发挥护城河的作用,在水西门附近与内秦淮河合二为一,最终在三汊河汇入大江。 “十里秦淮”两岸就是金陵府最繁华的所在,百业云集、市廛兴盛。一水相隔河两岸,北岸是江南贡院,南岸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在南岸,哪怕是时值深夜,仍旧热闹非凡,不仅是灯火通明,而且人来人往。 两人并肩徒步而行,穿过这条长街之后,便可抵达水堂作坊。 四周高悬彩灯,琴瑟喧嚣,人影晃动。 齐玄素与张月鹿行走其间,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齐玄素收敛起了“太乙云衣”自生的云气和身上的杀气,显得十分低调。张月鹿还是道士的装扮,只是先前激斗的时候,头冠已经破碎,所以满头青丝随意披散下来,甚至遮住了部分脸庞,也不怎么显眼。 两人有意行走在灯火阑珊的阴影之中,借着夜色,遮蔽身形。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走神,思绪从查案和隐秘结社上短暂脱离开来,目光转到了身旁齐玄素的身上。 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就像他这个人,从来都不是光明的,可也谈不上如何黑暗,而是黑白交错。 如果不是她,齐玄素大概不会主动参与到这些事情之中。许多人都觉得齐玄素与她在一起,是贪慕虚荣,是想要从她身上谋求什么,可仔细想来,齐玄素果真得到了什么吗?恐怕未必,反而是险些搭上性命。 如果他不在她的身边,那么他此时应是会独善其身。他不会在逃走之后又折返回地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去补救真武观,而是来到水堂这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一直在追求“齐家”,而非“平天下”。 她如此想着,不由轻声哼起那首《双调乔牌儿》,虽然张月鹿并不精通音律,但相较于某人的荒腔走板,最起码都在调上。 声音虽低,但萦绕二人周围,还是传到了齐玄素的耳朵中。 张月鹿发现,齐玄素还是目视前方,却嘴唇微动,似乎在无声地合着拍子。 张月鹿不由轻轻一笑,也不说破,继续哼唱着,感觉莫名轻松了一些。 两人就这么穿过了这条热闹繁华的长街,来到了一处冷清所在。 张月鹿抬手一指:“那就是水堂作坊了。” 齐玄素随之望去,只见一座类似寺庙的建筑静静地伫立于黑暗阴影之中,高墙黑瓦,门户紧闭。正门的檐下挂着四个大红灯笼,从右到左依次书写“天”、“下”、“太”、“平”四个大字,灯笼的光线却只及门前数丈,其他地方还是一片黑暗。远远望去,好似一头黑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怎么是一座寺庙?”齐玄素不由问道。 张月鹿回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府有寺庙不是什么稀奇事,道观反而不算多。不过当年佛道两家撕破脸皮,道门查封收缴了许多寺庙,部分寺庙被改成道观,部分寺庙被直接拆除,另作他用,这座水堂作坊便是由寺庙改造而来。” “怎么进去?”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略微沉吟道:“潜进去。如果我们料错了,那么再退出去就是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如果我们没有料错,也不至于打草惊蛇。” 齐玄素没有异议,左右环视一周,径直往旁边的小巷行去。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在这方面,齐玄素的经验要比张月鹿更为丰富。 进到小巷之中,没有半点灯光,只有月光,齐玄素看准一个死角,轻轻一跃,已经翻过了墙头。 张月鹿紧随其后。 翻墙入内,这里本该是个被围起来的小天井,不过许多建筑被拆,天井与外面的院子连成一片,变成了一大片空地。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荒芜景象,杂草丛生,因为时值夏日,靠墙的杂草几乎有半人高,十分容易隐蔽身形。 张月鹿解释道:“水堂作坊的主要设施都集中在地下部分,地上部分只是个遮掩,在不明就里之人看来,就是座荒废的寺庙罢了。” 齐玄素点点头,问道:“我们怎么去地下部分?” 张月鹿催动“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紫气流转,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走去,齐玄素跟在张月鹿身后。 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偏殿,这里就是地下部分的入口所在。 推开虚掩着的门户,张月鹿顿了一下,低头望去,就见好大一滩未干的水渍。 齐玄素则是抽动鼻子:“真难闻,好像是化尸水的味道。” 所谓“化尸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尸体及活人只要被化尸水沾染上,极短时间即会被此毒水化成一滩液体,甚至连骨骼、衣物都被同样被溶化成液体,如同蜡烛一样的溶化。这种东西不算难弄,不过价格不菲,齐玄素这种穷小子有所了解却从未用过。 张月鹿一只脚跨过门槛,轻轻拧动鞋尖,果然感觉到脚下地面略有轻微的凹凸不平感觉,这应该是腐蚀的缘故,使得原本平整的地面如同被雨打后的沙地。 从水渍的面积来看,被化去的尸体应该不在少数。 难怪此地静悄悄。 张月鹿低声道:“看来我们没来错。” 齐玄素拔出腰间的“飞英”。 7017k 第五十九章 活尸与神力 这处偏殿比较空旷,除了一座佛像之外,就是一道直接开在地面上的门户,可见其中向下的台阶。 此处作坊的地下部分当然不止一个进出口,可只有这个入口是开启的,所以会被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看到气息流动。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身影从门户中缓缓走出。 这是一个穿着破烂鹤氅的道士,肌肉虬髯,因为体型暴涨的缘故,生生撑破了身上的鹤氅,出来的时候,甚至要低头矮身,周身皮肤呈现出青紫之色,脸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更为渗人的是,这名道士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亮起两点红芒,好似两个小灯笼。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是一名道门的道士,被人以邪术变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十分契合知命教的惯用手段。 道士走出门户之后,就见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个道士依次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闪烁红光。只是比起第一个道士,体型要小上一号,身上的鹤氅未被撑破,还算完好。 看这情况,应该是把普通道民杀死,将尸体化作浓水,却把有修为的道士变成了活尸。 张月鹿手持“苍雷”,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将几名道士活尸拦腰斩断。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光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这些道士活尸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齐玄素持刀一步踏前,眨眼之间掠到巨大道士活尸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刺耳声响,这个巨大道士活尸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只是被割开一道口子,踉跄后退,后背撞在佛像的底座上,撞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齐玄素紧随而至,以“虎势”一拳砸在巨大道士活尸的胸膛上,拳劲立时透过巨大道士活尸的体表,及至内腑,劲力来回震荡,使得巨大道士活尸体内响起阵阵沉闷声响,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黑血渗出。 齐玄素没有任何停滞,又是高高跃起,以“山岳势”一掌拍在它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巨大道士活尸双膝跪地。 齐玄素手中的“飞英”一抹,将偌大的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巨大道士活尸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将那些普通道士活尸斩杀殆尽,提着“苍雷”来到齐玄素的身旁,轻声道:“这些活尸不是用来阻敌的,而是用来警戒的,我们恐怕已经惊动他们了。” 话音方落,又有一个身影从这道门户中走出,见到齐、张二人并无惧色,只是道:“道门狗的鼻子就是灵。” 齐玄素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刀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刀气的去路,最终使得这道刀气砰然碎裂开来。 张月鹿接着又是一剑。 天人出手,自然与先天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一剑之下,任凭中年男子身前的涟漪翻滚如沸水,凛冽剑气仍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偏殿在这一剑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梁柱、佛像、屋顶,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在男子的视线中,尽是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 男子在这一剑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剑。 躲过一剑之后,那男子也取出一把白骨剑,朝着张月鹿攻来。 张月鹿想要捉个活口,故意留手几分,随意挥剑,剑气轻轻扫过男子的咽喉,剑锋没有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男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张月鹿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张月鹿急促而落。 张月鹿持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张月鹿看来,这名男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熟悉之后,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她的对手,关键是其体魄十分诡异,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将其拿下了。 张月鹿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苍雷”斜撩而起,剑锋与骨剑铿锵撞在一起,将真元灌注长剑之中,一力降十会。 男子周身一震,手中骨剑颤抖不止。 张月鹿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未等一掌落下,男子胸口的衣衫已经寸寸碎裂,继而裂开,变成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两侧肋骨化作森森尖牙。 不过张月鹿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真元顿时倾泻而出,使得男子倒摔出去。 男子落地后仍旧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 张月鹿紧随而至,因为想要活捉的缘故,并未用剑,而是以催运“五气烟罗”的一掌狠狠拍在男子的胸膛上。 男子的胸口的血盆大口狠狠一咬,却没能破开“五气烟罗”,被张月鹿的真元炸得血肉模糊。 不过男子对于自己的伤势全不在意,甚至没有任何影响,反手一剑,反而暂且逼退了张月鹿。 张月鹿脸色略显凝重,方才的一番交手,让她想起了飞舟上遇到的老道人。 那时候的她虽然不曾跻身天人,但有天师赐下的一道护身符箓,对于天师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不过对于天人之下,却是意义重大,几乎是碰上就死,刮着就亡。 张月鹿记得很清楚,就算她动用了这等符箓,也未能击杀老道人。 只因那老道人被灌注了司命真君的神力,哪怕最后在雷霆之下,已经不成人形,如同焦炭,仍旧不曾死去。 此时看来,这人身上应该也有司命真君的神力。 就在这时,那座佛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撞向张月鹿。 如此重量,就算先天之人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佛像,张月鹿不闪不避,直接一剑将这尊佛像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就在张月鹿一剑劈开佛像的时候,男子抓住这个时机,飞身而起,以骨剑斩向张月鹿的头颅。 张月鹿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一剑,然后顺势抓住这男子的胸前衣襟,扭转身形,将其按在地上,然后运转“六虚劫”。 “六虚劫”号称无物不化,除了真元、法力、真气、血气,也包括神力,如今张月鹿已经跻身天人,“六虚劫”威力大增,而这男子体内蕴含的神力也远不如那个被司命真君亲自赐福的老道人,体内的神力被迅速化去。 神力一去,此人连同手中骨剑立时溶化成一滩烂泥,并非形容之词,而是真正的一滩烂泥,如泥浆般流淌了一地,甚至还可以看到眼球等物事混杂其中,恶心无比。 张月鹿虽然一直以“五气烟罗”包裹手掌,还是下意识地甩了甩手,无奈道:“可惜,不能抓个活口。” 齐玄素晃了下“九阳离火罩”,使其变成一盏灯,当先走入门户之中。 7017k 第六十章 沉淀池 这里毕竟不是被知命教妖人经营多年的老巢所在,所以除了外面的那些道士活尸之外,就再无其他活尸,也不可能有机关等物事。 齐玄素将发光的“九阳离火罩”挂在腰上,手中只提了一把“飞英”,没了火铳,还略微有些不习惯,他虽然身怀法力,但没学符箓之道,十分缺乏远程进攻的手段,暗器的关键还是在于偷袭,这种情况下,火铳是个极好的补充。 张月鹿快走几步,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她可不是需要被人护在身后的弱女子,换成她站在齐玄素面前还差不多。 齐玄素问道:“都说知命教擅长散布诅咒,他们是怎么散布诅咒的?” 张月鹿回答道:“当然不是凭空散布诅咒,而是通过一种被他们命名为‘恩赐’的物事,类似于我们道门的‘龙睛’和‘凤眼’,有很多种,不知道他们这次用的是哪一种。” 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其本质与行军打仗的投毒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还是有些区别的,中毒无非一死,可知命教的诅咒却能让人求死不得。”张月鹿道,:“虽然我不是十分清楚其‘恩赐’的具体分类,但我还是大致知道一些,比如我们刚才遇到的道士活尸,就是被赋予了可以让人活尸化的‘恩赐’,还有一种‘恩赐’致死力极强,几乎碰到就死,沾到就亡。更有‘恩赐’会让人化作活死人,成为他们口中所谓的祭品,林林总总,各有不同。” 齐玄素又问道:“知命教造就的活尸,与化生堂、八部众的炼尸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三者颇有相通之处,起源都与古阁皂道的养尸之法有关,由地师徐无鬼发扬光大。后来地师传人上官祖师主持造物工程,全部继承了徐祖所学。只是徐祖此人,亦正亦邪,所传之法中不免有过于残忍、有伤天和之处。玄圣出于各种考量,禁绝了这部分法门,于是便有了八部众的分裂。八部众脱离道门之后,与各大隐秘结社均有往来,这些法门又传入了知命教中。” 齐玄素问道:“所以三者相差不多?” 张月鹿摇头道:“三者同出一源,却又分成三条方向不同的支流,因为侧重方向不同,结果也大不相同。” “道门的侧重并不在于‘养尸’,而在于其中涉及的阴阳转化之道,太上道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门不满足一,志在万物,使其应用范围更广,比如灵官甲胄,就应用了部分阴阳转化的道理。道门可谓是成就最广最博。”“八部众剑走偏锋,手段残忍,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复刻‘帝释天’,以人力造就仙神,姑且称之为最纯。” “至于知命教,其侧重在于生死变化之道,化生为死,化死为生,又将神力的应用化入其中,别出心裁,自成一家,司命真君更是执掌生死性命的古仙,巅峰时并不逊于当年徐祖,他亲自将其发扬光大,相较于博而不精且自断一臂的道门和先天不足的八部众,反而是成就最高。” “总而言之,除了八部众还死守着传承不放,道门和知命教都已经偏离了本来的徐祖传承,走出了另外的道路。” 齐玄素问道:“说道门自断一臂和博而不精,我能理解,玄圣禁绝了部分法门,就好比自断一臂。发展的方向太多,多头并进,自然不如专精一路。可为什么说八部众先天不足?” 张月鹿道:“因为道门有在世仙人,知命教有古仙,八部众却是没有的,没有仙人作为支撑,许多研究便无法进行下去,比财力不足还要致命,这便是最大的先天不足。” 齐玄素早就猜测道门内部有仙人的存在,却从未证实过,自从道门改制之后,讲的都是职位和品级,很少有人再整天把境界修为挂在嘴上。 就拿张月鹿来说,外人看重她的谪仙人传承,年纪轻轻就有望天人。道门内部却看重她年纪轻轻就官至副堂主,马上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甚至未来有望争夺大掌教。 这就说明了道门内外的区别。 道门之人之所以会更看重身份地位而非境界修为,并不是说境界修为不重要,而是如果境界修为没有高到可以改变局势的程度,那么单独的个人都是弱者。 蛟龙的力量逼近仙人,甚至部分老蛟可以媲美仙人,却被道门屠戮殆尽,是什么原因? 简单来说,是道门以多欺少。说得复杂些,道门的力量来自于组织。 人是群居的。无论什么情况,有组织的一定比没有组织的更为强大。 寻常江湖人,境界修为再高,就算是伪仙的境界,对上道门这样的庞大组织,也翻不出什么水花。除非境界修为高到能够以一己之力撼动道门,否则意义不会太大。所以对于道门之人来说,境界修为当然重要,重要在于境界修为高低是道门内部的进身之阶,道门内部的身份地位却更为重要。 就算成就仙人,至多是个古仙之流,哪里比得上大掌教? 齐玄素思绪飘远。 他已经开始想着晋升四品祭酒道士的事情了,虽然有停年制度,但玄圣有感于的当年儒门的青黄不接,留下了重用年轻人的祖训。这条祖训针对低品道士,表现为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特殊优待,针对高品道士,表现为没有停年的限制。 换而言之,只要他能在三十岁前跻身天人,就可以无视停年的限制。现在的他也算是有靠山门路了,不对,应该叫有背景资源了,三品幽逸道士也是手到擒来,好生运作一番,那就是副府主、副堂主这一级,真正手握大权,什么房子问题、太平钱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说道:“到了。” 齐玄素举目望去,这条向下的通道已经到了尽头,有一扇铁门,已经被打开。 张月鹿轻轻挥袖,以袖风推开铁门,当先走入其中。 铁门后是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铁门开在南墙上,东墙上是各种推拉式的开关,西墙靠墙放着许多铁柜子和桌椅,放着各种类似账册的记录,北墙上则是一个个玻璃窗户和一扇铁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沉淀池和各种管道。 张月鹿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记录,翻看了最新的一页,发现记录到酉时末为止,知命教的妖人应该就是在这个时间动手的。 从椅子的数量来看,这个房间一共配备有八名道民和道士,负责整个工序,可这八个人已经全部毙命,连同上面负责警戒守卫的道士灵官一起,大概在二十人左右。这二十人中身怀修为之人,都被知命教化作了活尸。 齐玄素也提着“九阳离火罩”,仔细检查了整个房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看来不是强攻,甚至不是偷袭,倒像是下毒一类的手段。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记录,来到东墙前,关闭了入水口,然后走向那道开在北墙上的小铁门,齐玄素也跟在后面。 这道小铁门通向沉淀池。 两人穿过小铁门,来到沉淀池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的沉淀池已经变成了养鱼池,里面挤满了各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有些像鲶鱼,又长满了鱿鱼的须子,满满当当,不住蠕动,让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随着水流,这些怪鱼分批进入管道之中。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一眼。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苍雷”,刺入水池之中,注入真元,剑身上雷电大作,水生木,瞬间将沉淀池化作雷池,部分怪鱼直接被电成焦炭,还有部分怪鱼跳出沉淀池,依靠触手四散而逃。 齐玄素则往手中的“九阳离火罩”注入法力,生出九条手臂粗细的火龙,围绕沉淀池不住游走,将那些跳出沉淀池的漏网之鱼烧成灰烬。 7017k 第六十一章 总水闸 清理一个沉淀池并不难,可偌大一个水堂作坊却远不止一个沉淀池。 张月鹿直接燃烧了一道子母符。 不多时后,慈航真人的半身虚影出现在了张月鹿的面前。 “师父,恐怕真让我不幸言中了。”张月鹿开门见山,“我们不仅遭遇了知命教的妖人和活尸,而且在水堂的沉淀池中发现了大量的怪鱼,应该就是他们所谓的‘恩赐’。唯一的好消息是,应该没有打草惊蛇。” 慈航真人毕竟是久经风浪之人,并不惊慌,略一沉吟后问道:“江南道府的情况如何了?” 张月鹿道:“不能说一片混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江南道府负责的是整个江南,关键是海贸,那么多的府县和港口、仓库,不可能全都驻守在金陵府,又经变故,说实话,如今的金陵府实是外强中干罢了。” 慈航真人曾经执掌江南道府,当然知道此中情况。 各大道府之间的战力也有强弱之分,比如昆仑道府,素有拱卫玉京的职责,所以战力冠绝各大道府之上,还有西域道府,地处边境,时常发生战事,同样战力雄厚。此二者就像禁军和边军,要强于普通的地方驻军。 可江南道府不在此列,若论实力、论地位、论重要程度,都在道门内部名列前茅,可这个实力很大一部分都是经济实力,仅以战力武备而论,江南道府并不强于其他道府,甚至有些偏弱。 道理也不复杂,自古花花世界最是消磨人心,道士们毕竟不是黑衣人,不可能以军法约束,身处繁华江南,难免耽于享受,所以江南道府是仅次于玉京的花圃道士重灾区。再有就是,江南道府位于核心腹地,承平日久,又有黑衣人驻军和江南水师,没必要在此地安置太多的灵官。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诸位副府主,关心的都是海贸,很少有人去关心武备如何,甚至可以说是武备废弛。这也就罢了,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几位副堂主还不在金陵府,如果出现重大变故,指望江南道府独自平息事态,相当不现实。就算江南道府能平息事态,恐怕也已经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无论是人命伤亡,还是财产损失,都不可估量。 慈航真人缓缓说道:“我会传信于白英琼,你们师姐妹两人商议一下,尽力稳定住金陵府的局势。我这边会尽快召开一次议事,形成决议。” 张月鹿直接问道:“大概需要多久?” 慈航真人微微摇头道:“不好说,在此之前,我先去见裴真人,听听他是什么意见。” 张月鹿道:“那也只好如此了。” 慈航真人中断了子母符的联系。 张月鹿又取出一道子母符,这次却是联络沐妗了,让沐妗现在就传达她的命令,调集所有一切可用人手前往水堂作坊。 按照道理来说,调动江南道府的人手来处理水堂作坊应该是最为合理的,首先是名正言顺,其次是江南道府的武备再怎么废弛,处理一座水堂作坊还不是难事。只是张月鹿并非江南道府的副府主,不能越俎代庖,再转一道手,难免有所延误,而且江南道府内部情形不明,敌我难辨,倒不如直接调动自己的人手更为得心应手。 至于江南道府那边,还是等慈航真人与白英琼通气之后,再做计较。 待到张月鹿结束了与沐妗的通讯之后,齐玄素才、开口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有很多怪鱼进入了水道之中,只是我不明白,这些怪鱼怎么散播诅咒?总不会有人去吃这些怪鱼。” 张月鹿解释道:“这些怪鱼其实就是污染之源,它们不必做什么,只要沿着水流分散出去,所过之处,水就已经被污染,与在水源中投放病死动物的尸体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那么城内的各处水井多半也保不住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捏了捏眉心:“这处作坊中应该有一座总水闸,先把总水闸关闭,然后再慢慢清理此地的‘恩赐’,同时传信本地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封锁水井,关键是要尽快确定那伙妖人的位置,将其消灭或者控制,不能任由其在城内继续肆意妄为。” 说到这儿,张月鹿从袖中取出一沓子母符,可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金陵府没有多久,根本没有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的联系方式,黑衣人那边也是如此,而且黑衣人的最高主官并不在城内,道门是调不动黑衣人驻军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月鹿握了握拳头,“想要调动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还是要江南道府那边出面与官府商议。” 说什么来什么,一道子母符亮起。张月鹿将其取出,上面正是标着白英琼的名字。 “看来慈航真人的动作很快。你先与白真人沟通,我去关闭总水闸。”齐玄素立刻有了决断,慈航真人与白英琼通气,其实就是慈航真人单方面的交代一两句话,所需要的时间自然很短,可张月鹿和白英琼要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就需要不短的时间了。 张月鹿只是稍一犹豫,便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因为此地的地形相当复杂,所以都有专门的标识指路,齐玄素倒也不需要地图,按照标识走就是了。 众多沉淀池之间都有或短或长的铁桥相连,其余沉淀池也如第一个沉淀池那般,挤满了怪鱼。 顶多就是几个时辰的时间,天知道这些东西怎么长得如此之快,堪比武夫的血肉衍生了。 齐玄素不再去尝试清理这些怪鱼,只是往总水闸的方向走去。 沉淀池之后就是过滤池。齐玄素发现,过滤池这边情况也不乐观,那些怪鱼牙尖嘴利,已经撕破了过滤铁网,除了部分继续盘踞过滤池之外,其余已经前往下一个工序,也就是最后的消毒池。 齐玄素不认为消毒池能解决这些怪鱼,还有清污两部分蓄水池也多半已经沦陷,关闭总水闸的确是唯一可行之路。 在这一路上,齐玄素还发现了几个类似的大房间,进去之后,同样已经没有活人,所有开关都被推起,使得水道畅通无阻,还有些活尸在徘徊游荡,只是没有那种巨大活尸,也没有身怀不死神力的知命教成员,被齐玄素轻易解决。 不过齐玄素也算见识了知命教的手段。 这才几个时辰的时间,一座数百人的作坊就已经变成了活尸遍地的死域。 这不免让齐玄素想起措温布的那座作坊,也是知命教的妖人暗中撒布诅咒,最终使得其中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为了避免尸潮进一步扩大,不得不选择动用“凤眼甲三”,将整个作坊连同活尸一起毁去。 时隔多年,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不过其中仍旧有部分活尸游荡。倒也奇怪,这些活尸似乎杀之不绝一般,年年剿,年年有,就像田地里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以说是遗祸至今。 若是金陵府也闹出这样的事情,那就要天下震动了。 终于,齐玄素来到了总水闸的所在位置。 齐玄素看着巨大蓄水池上方那道堪比城门的巨大闸门,以及被故意毁去的开关,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算还有绞盘和连接闸门的铁链,齐玄素也不觉得自己能轻易放下闸门,且不说水桶粗细的漆黑铁链,就是绞盘本身,也有普通磨盘的十倍之大。 想要转动这样大的绞盘,哪怕是归真阶段的武夫,仍旧力有不逮。 只是此时已经别无他法,齐玄素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朝着绞盘走去。 7017k 第六十二章 埋伏 齐玄素双臂上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当真是用出了吃奶的力气,甚至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了两个坑洼。 巨大的绞盘响起“咔咔咔”的声音,一点点转动起来,巨大的水闸开始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落下。 归真武夫力有不逮,齐玄素便将归真散人的真气一并用上,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推动了这个大到有些夸张的绞盘。 就在这时,闸门下方的蓄水池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扑向齐玄素。 这下便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知命教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还布置了如此诡异的后手,他认不出这黑鱼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观其浓重的阴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活物。 转眼间,这条黑鱼已经距离齐玄素只有不足丈余的距离,看其大嘴,完全可以把齐玄素一口吞下,齐玄素甚至可以嗅到其中逸散出来的腐臭味道,就好像是烂鱼堆积腐臭的咸腥味。 齐玄素不敢再去推动绞盘,直接一刀劈出,刀气排空而出,锋芒毕露,触物而发,轰震如雷。 这奇怪的黑鱼被齐玄素迎面一刀,又以跃出时的轨迹倒落回河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齐玄素也不好受,被震得手掌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飞英”。不过他也一下子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与那些怪鱼并无本质区别。 这应该与先前所见到的那个巨大道士活尸是一样的道理,都是知命教的特殊“恩赐”,所以体型才会如此庞大。 就在这时,地面轰然震动一下,原来是那只黑鱼见奈何不得齐玄素,便从蓄水池撞击堤岸,若是堤岸破碎,身怀“太乙云衣”的齐玄素倒是不怕,绞盘却不行。若是绞盘扭曲变形,或者被卡住,齐玄素力气再大也是没办法了。而且水闸并非单纯以铁链吊起,无论升降,都是以铁链拉动其中的机关。 齐玄素不由怒喝一声,催动“九阳离火罩”,化作九条火龙,掠向水下的黑鱼。 此火并非凡火,入水不灭,立时将黑鱼缠住,使其身上燃起熊熊火焰。 黑鱼并非是梭形,而是如海龟一般体形扁平,仅仅是略有弧度,没有鱼鳞鱼鳍,吃痛之下,在其后背上竟是浮现出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人脸,神色狰狞扭曲,张开嘴巴,从中吐出生有双翼的怪鱼,有麻雀大小,比起生有触手的怪鱼又生变化,密密麻麻,朝着齐玄素飞掠过来。 齐玄素操纵九条火龙,绞杀这些双翼怪鱼。 这怪鱼竟然不是全无灵智,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趁此时机,不敢造次,立时潜伏入至水底,再不敢露面。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朝他直奔而来。 只见他的双手一分,从中泼洒出一大片幽蓝色的火焰,竟是一名方士。 齐玄素继续催动“九阳离火罩”,以九条火龙迎上汹涌而来的蓝色尸火。 两者刚一接触,便如沸水烹油,炸裂出无数红蓝二色交织的火花。 除此之外,蓄水池对岸也出现了几名知命教成员,举起手中弩机,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弩箭与火器相较,有许多不足之处,好处是可以淬毒。火铳的弹丸当然可以淬毒,可在发射时产生的巨大热量,难免会使淬毒效果大打折扣。 齐玄素不敢用体魄硬接,只能一心两用,一手托举着“九阳离火罩”,继续操纵火龙,另一只手用“飞英”将弩箭格挡开来。 …… 另一边,驰援水堂作坊的天罡堂灵官也与一伙知命教成员狭路相逢,瞬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天罡堂灵官和一名知命教弟子互换一招,天罡堂灵官被一掌拍在胸口,七窍流血,而知命教弟子则是被一剑穿喉。 有两人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数招,然后两人同时下落,还未来得及落地,一枚“凤眼乙二”炸开,双双殒命。 有灵官一刀砍去敌手的头颅,然后整个人身形一转,手中火铳发射,一名来不及躲闪的知命教成员直接就被打烂了脑袋。 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名知命教弟子在他身后出手,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脑浆流了一地。 有知命教成员被乱铳打死。 也有天罡堂灵官中了知命教的毒雾暗算,脸色漆黑,立毙倒地。 双方互相绞杀,尽是瞬间生死立判的搏命厮杀。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鬼魅骤然出现在一名天罡堂灵官的面前,两只白骨手掌并拢刺入天罡堂灵官的胸腹,然后双手分别往左右一分,就将这具天罡堂灵官撕成两半。 白影仿佛是食人的厉鬼,又掠向另外一名天罡堂灵官。 “孽畜尔敢!”许灵官大喝一声,身形一掠而出,挡下了白影。 这个白影竟是一具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不着寸缕,皮肤上覆盖鳞片,被许灵官一掌拍中额头,直接倒飞出去,落地之后,毫发无损,竟是不分敌我,起身之后顺势将不远处的一名知命教成员的头颅摘下,身形再一闪,又将另外一名知命教成员的心脏挖出,触目惊心。 周围的知命教成员不敢上前,纷纷后退,可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又扑杀至一名天罡堂灵官的面前,两根白骨手指同时伸出,狠狠刺入此人的双眼之中,然后就见手指猛然伸长,刺破头颅,从脑后探出。 许灵官有了几分怒气,再次掠至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的身旁,一拳直接将头颅打成血雾。 没了头颅的雪白活尸仍旧不死,只是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无论是知命教的成员,还是天罡堂的灵官,都纷纷后退。 …… 与齐玄素斗法之人并非巫祝,而是方士,所以没有古仙的不死神力,又没有宝物,很快便抵不住齐玄素的火龙,被烧成了灰烬。 解决了此人之后,齐玄素又去解决那几个持弩之人。 这些人倒也干脆,丢掉手中弩机,迎上齐玄素。 一名知命教成员两只手掌生出鳞甲,指甲如钩又如刀,足有尺余之长,身形鬼魅地冲向齐玄素,一出手便是掌影缭乱,将齐玄素周身上下的几处要害全部笼罩,只是齐玄素一眼便看破其破绽所在,直接一刀斩下他的双手。 此人被吓得肝胆俱裂,掉头就跑。 只可惜他跑得不够快,被齐玄素几步追上,然后一刀刺穿后心,这位也算不俗的高手,就这么气机溃散,命丧当场。 另一名知命教成员趁此时机,双掌狠狠拍在齐玄素的后心上,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非但没能让齐玄素身形动摇分毫,反而自己受到真气反震,双手颤抖。 这位知命教成员心中震惊到了极致,此人分明不是天人,为何会有如此浩大的气象?他同样是归真阶段,怎么连此人的护体气机都无法破去? 他只是漏算了一点,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不假,可齐玄素身上穿着“太乙云衣”,除了能使人飞行之外,还能生出云气护体。张月鹿与雷元帅相斗时,就是雷元帅这位天人,也要先打散云气才行,不能将这些云气视为无物。 天人尚且如此,先天之人又如何能一掌破开“太乙云衣”的护体运气? 不等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反手持刀,调转刀尖朝向自己,然后刀锋穿过腋下,分毫不差地刺入他的心口之中,使其死得不能再死。 解决了这些知命教成员之后,齐玄素重新回到绞盘前,用出全身气力推动绞盘,缓缓关闭巨大水闸。 7017k 第六十三章 上下左右 金陵府城中最高的建筑是琉璃塔。 琉璃塔位于大报恩寺内。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 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号称天下第二高塔。 第一高塔则是位于玉京紫府的通天塔,共三十三层,寓意太上道祖的三十三天,又是立于玉虚峰最高处,传说连通了玉京上方的昆仑洞天。 正因为如此,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就算大魏覆灭,大报恩寺也并非归入佛门名下,其与佛门的关系,甚至不如儒门,这寺内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最初的意思是,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佛门。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并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通过学佛来逃避现实,即逃至佛门。 一字之差,两重意思。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关系。 总而言之,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名下的寺庙,也不属于道门,算是属于儒门。所以在佛道相争的时候,此地得以幸免,未被道门查封。 此时琉璃塔灯火辉煌,司徒星乱坐在塔顶,背靠着塔尖,俯瞰整个金陵府。 司空错站在他的身旁,衣衫头发都被夜风吹动。 司徒星乱指着下方,说道:“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不得不说,道门的确厉害,正面对抗,我们的人手再多一倍,也不是对手。可惜……” “可惜道门自己乱了,或者说内斗。”司空错冷冷地补充道。 “没错,内斗。”司徒星乱笑了起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来,“如今的道门有两大矛盾,一个是横向的矛盾,一个是纵向的矛盾。” “什么是横向?什么是纵向?”司空错问道。 司徒星乱伸手在身前虚画了横竖四条线,形成一个“井”字,然后说道:“所谓纵向,就是上下。所谓横向,就是左右。” “举个例子,道门的大掌教在左边,圣廷的教宗在右边,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物,也就是上面这条横线。同理,道门的底层道士在左边,圣廷的底层教士在右边,同样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也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也就是下面这条横线。” “道门的大掌教和道门的低品道士,都站在同一边,他们是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左边这条竖线。圣廷的教宗和圣廷的低级教士,在同一边,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也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右边这条竖线。” “以横线区分,大掌教和教宗是一类人,是为统治者。低品道士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被统治者。尊卑有别,上下有别。” “以竖线区分,大掌教和低品道士是一类人,是为道门之人。教宗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圣廷之人。道门在左,圣廷在右。” 司空错有些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不必他开口发问,司徒星乱已经继续说道:“说白了,阵营和层级。你是什么人,既取决于你所在的阵营,也取决于你所在的层级。” 司空错的神色有些肃然了,他嗅到了大不敬的狂妄味道,这是道门、儒门、佛门、圣廷、朝廷,乃至于知命教等隐秘结社,都不会允许的大逆不道之语。 若以层级划分,信众就会质疑神明和教主,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司徒星乱仍旧自顾说道:“道门的横向问题,其实就是阵营问题,也就是正一道、全真道联手对抗太平道。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我们之所以有如此良机,也是因为三道内斗的缘故,说白了,是道门统治者之间的内斗。” “可隐藏在横向问题之下的纵向问题,才是导致道门问题恶化的关键所在,也就是上下之争。下面的底层道士们对于高层道士不满已久,虽然高层道士拥有轻易镇压底层道士的力量,但底层道士却是整个道门的基石,如果地基不稳,再辉煌巍峨的上层建筑,也会成为空中楼阁。” “就好比我们身下的这座琉璃塔,只炸毁最顶层,不过是损失了一层塔楼而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已,剩下的部分还在,很容易就能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可如果炸毁地宫呢?整座高塔就会轰然坍塌,只能从头建起。” “当然,道门内部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主张通过改变道门来缓和、消弭上下矛盾,这便是变革。比如那个张月鹿,便是这一派中的人物,我将其称之为少壮派,对应那些顽固到底的老派人物。” “你知道变革是什么吗?不需要那么多废话,两个字就足以概括:‘让利’。‘让’是让出去,‘利’是利益,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上层肯让渡利益给下层,那么矛盾就能得到缓解。” “可‘让利’二字说起来容易啊,做起来又是何其难。说白了就是用刀子割自己的肉,那是什么境界?是佛祖割肉饲鹰的境界。所以西方人说,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东方人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谁又肯让利呢?自己割肉下不去手,别人代为割肉更是万万不可。” “所有的变革,最后都是革自己,变自己,向死而生。谁有这样的魄力呢?就算有这样的魄力,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根深蒂固,又岂是随便说说?所以能力够吗?少壮派们迟早会与老派一战,我却不看好结果,年轻人们多半会死得很惨。” 司空错脸色并不好看,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徒星乱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司空错一怔。 司徒星乱眯起眼:“你是想毁掉一座金陵府就心满意足,还是想毁掉整个道门?” 司空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叫胆大包天? 哪怕他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已经把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仍旧觉得司徒星乱胆大包天,甚至大胆到异想天开的程度。 司徒星乱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又怎么能做到呢?” 过了良久,司空错才缓缓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与其高谈阔论,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司徒星乱扯了扯嘴角:“当然,当然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尽管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但他们还是小觑了我们,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弱小不是生存的最大的障碍,傲慢才是。还是有些道理的。” “水堂作坊只是个障眼法,我已经准备好了,只待你一声令下。” 司空错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就让道门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本章完) 7017k 第六十四章 全城皆动 天幕渐渐由漆黑变为深蓝,天际尽头浮起一抹鱼肚白。 夏天日头长,再过不久,就要天色大亮了。 此时的金陵府十分闷热,甚至一丝风也没有,有些百姓已经早早起了,出来打水。 不是所有的金陵百姓都吃秦淮河或者大江的水,金陵府中还是有许多水井的,通常是十几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平时排队打水,所以有时候会赶个大早。 此时好些人正围在井前议论纷纷,后来之人见了,凑上前去,就见从井中提出的井水中竟有一只怪鱼,通体漆黑,又生有四肢,似是四脚蛇,又像是蟾蜍,皮肤上满是疙瘩,有些恶心渗人。 就在这时,一个青鸾卫挎刀奔来,背后还插了一根小旗,让这些百姓吓了一跳,纷纷散开。 这名青鸾卫来到水井前,看了眼水桶,顾不得喘息,大声道:“县衙有令,有贼人在城中水井投毒,暂时封闭水井,不得使用!” 金陵府乃是三位一体,既是州城,又是府城,府城之下还有附郭县。换而言之,县衙、府衙、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同在一城。亦即知县与知府、布政使、巡抚、总督同在一城。 官场上有句话,叫作: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其他知县是百里侯,附郭知县却像个仆从丫鬟,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官场中人都认为附郭县令太难当,当不得。所以才说前生作了恶的人才当附郭县令呢,这是报应,作恶多,报应也重。 此时与小民百姓打交道,便要县衙出面,故而青鸾卫传的是县衙命令。 百姓们闻听此言,又是唬了一跳,议论纷纷,有年长者开口问道:“敢问这位上差,那什么时候才能用水呢?咱们也不能一直不喝水,就这一口井,我们这儿距离水堂又远。” 青鸾卫回答道:“水堂的水也暂且不能用了,等道长们过来净水,他们说能用,那就行了。” 说着,青鸾卫取出两道衙门的封条,贴在了井口上方,形成一个“乂”字,又在不远处的墙上贴了早已准备好的告示。 做完这些之后,青鸾卫又马不停蹄地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百姓们聚拢到告示前,自有识字之人站出来大声诵读告示。 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功德,识字之人比起前朝时多了十几倍,基本上人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十个数字,用于日常生活已经是足够了。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个满头大汗的道士跑了过来,身上挂着大小挎包,手里提着木箱,身后背着类似书生书箱的大箱子,看了眼水井上的封条,停下脚步,将大小箱子放下,从中取出符箓和各种瓶瓶罐罐,开始准备净除知命教的诅咒。 道门与知命教为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对于知命教的许多手段都有破解之法。这也是道门应尽的职责,否则道士们凭什么受人敬重,凭什么地位超然手握大权,就是要在关键时候能站出来护佑一方平安。 只是金陵府承平日久,花圃道士太多,这次骤然遭遇变故,却是不免手忙脚乱,无论是上面负责调度指挥的高品道士,还是下面具体行动的低品道士,都不免忙中出错,也不乏偷闲摸鱼之人。 对于江南道府而言,老城这边还好,算得上井井有条,情况很容易就能摸清。难的是棚户区等地,那里本就鱼龙混杂,除了人员成分复杂,环境地形等情况也十分复杂,就是与各方势力都有交集的衙役和青鸾卫们,同样很难说清。 不幸中的万幸,李命乘将北辰堂灵官大批调入棚户区,名义上是缉拿丐帮之人,算是歪打正着,反而间接维持了此地的局势,没有变成最坏的情况。 不过就算如此,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外城一处低矮杂乱的棚户区中,一个汉子正在打水,这口井十分简陋,连个轱辘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慢慢往上提,没有力气还真干不了打水的活计。可就算如此,还是比去秦淮河那边背水要省力许多。 也正因为这口井太过简陋了,就连兵马指挥司都不知道其存在,根本没有人过来贴上封条。 片刻后,汉子终于把木桶提了上来,搁在井沿上。 就在这时,一条生有双翼的怪鱼从木桶中一跃而出,一口咬在汉子的肩头上。 汉子惨叫一声,伸手一把扯下怪鱼,却不想这怪鱼生就了一口尖利牙齿,生生撕下了汉子的一块血肉,伤口中立时流淌漆黑的鲜血。 此时老城的一条街道上,两个兵马指挥司的兵丁正在撬开街道两侧暗渠的上方石板,两个道士在不远处站着,虽然是清晨,但也有了几分暑热,这两个道士修为不够,汗水不住从额上流下,忍不住用袖子充作扇子,忽忽扇风。 一个道士道:“这个老天,我听说别的地方都在加固堤坝,防洪水。咱们这儿倒好,不刮风,也不下雨,可真是两重天。这也就算了,昨晚大火,真武观烧成了白地,今早又闹妖人,什么世道。” 另一个道士轻声道:“闭上你的臭嘴,什么世道?当然是太平世道,让人听见了,今天再出什么乱子,挨骂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两个兵马指挥司的兵丁也在小声嘀咕,他们不算是正宗的黑衣人,归在辅兵的行列之中,战时负责运送粮草、挖掘工事、各种杂务,太平时节的职责中就有疏通沟渠这一项。金陵府的下水道十分庞大,分为暗渠和明渠,错综复杂,具体图册掌握在兵马指挥司的手里,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兵马指挥司就传下命令,要配合江南道府疏通沟渠。 照规矩是每年清沟,三年修缮,今年刚刚清了一次,怎么又要清?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只是没办法,上头的命令违背不得,只能大清早来跟臭水沟较劲。 一人小声道:“老许,你说清沟就清沟吧,怎么又跟这帮道爷扯上关系了?这帮道爷平日里可都是鞋底不沾泥的主,哪里会管这些事情,以前见到我们清沟都是躲得远远的,这次怎么主动往跟前凑?” 另一人有气无力道:“肯定和咱们一样,都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呗,否则他们乐意在这里当监工?” “是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上面的老爷们又想干什么,难道是皇帝陛下要来金陵行宫?”先前那人忍不住猜测道。 “不要乱猜了,赶紧干活,要不一会儿太阳出来,那可有罪受了。” 正说着,厚重的石板终于被撬开,露出了下方的暗渠,一股潮湿之气夹杂着臭味随之涌了上来。 两人定睛一看,顾不得臭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暗渠中竟是有好些怪鱼游动,生有触须,又不是鱿鱼。 两名道士迈步过来,看到暗渠里的怪鱼后,也是脸色凝重起来。 定淮门江南道府仓库的大门被好几个人推着,沉重地开来。 一名主事道士大步走入仓库之中,环顾一周,立时大骂道:“你们这帮混蛋,不是配置了‘小龙珠’吗?怎么不用?等着起火吗?” 也不怪他,大夏天本就炎热,仓库里堆满了各类物资,进来后如入蒸笼,汗如雨下,这位主事道士又刚刚在副堂主那里受了一肚子的气,自然一点就着。 跟着进来的执事道士被主事道士骂了,立刻回头去骂看守仓库的道士:“仓库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必须保证‘小龙珠’十二个时辰开启,谁关的‘小龙珠’?” 所谓“小龙珠”,就是道门的仿制龙珠,分成好几个型号,暂时还不能驱动飞舟,却能有效降低温度,有防火的作用,不过同样需要“玄黄”作为补充。 另一名执事道士接言道:“这个月的‘玄黄’用完了。” “玄黄司那边的报账怎么都是顶格的?我看你们是穷疯了!”主事道士又骂道,“连‘玄黄’都贪,就贪吧,干脆接根管子,直通真武湖,连水费也省了!” 执事道士毕竟心虚,也不敢还口,又扭头斥责属下:“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启动‘小龙珠’?” 立时有道士去启动‘小龙珠’。 主事道士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准备赈灾物资,用不到是最好,若是有需要,立刻就能运出去。要是缺斤少两,想来不必我多说什么,调查组可就在金陵府呢。” 两名执事道士赶忙应下。 主事道士见两人还是平日里那副应付神态,猛地抬高了音调:“我这次说的是正经事,你们不要想着敷衍了事,我告诉你们,这是掉脑袋的大事,你们要是干不了,或者不想干,赶紧提前说出来,让别人去干。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两名执事道士赶忙端正了面容,唯唯诺诺地应下。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金陵府各个地方,可以说,除了黑衣人之外,所有能动的人手全部被动员起来。 7017k 第六十五章 隔绝内外 白英琼坐在书案后面,以手撑着额头,不掩疲倦之态。 昨晚先是真武观的大火,她要指挥救火,平息事态,还要想着给上面一个交代,最起码把自己撇清了。紧接着便是远在玉京的师父慈航真人传信,告知她关于知命教的事情,要她与张月鹿商议对策应对,她本还有几分侥幸心理,可联系张月鹿后,得知水堂作坊已经失守,并有大量所谓的“恩赐”,便知道劫数来了。 这是金陵府的劫数,也是她和江南道府的劫数,一个处置不当,便是天大的祸事,什么更进一步,不被押送玉京,就谢天谢地了。 事关自身前途,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于是她一夜未睡,忙着与张月鹿商议对策,又要联络各个衙门,统筹兼顾,居中调度。江南道府承平日久,连遭剧变,上下应对不足,处置不当,办事不力,她少不得要亲自过问。偏偏掌府真人和几位副堂主未归,所有事情都要她这位首席副府主拿主意,大事小情,纷纷扰扰,心力消耗之大,堪比一场生死之战,就算她已经是天人,仍旧感到身心俱疲。 好在,大概丑时的时候,裴小楼回来了,能替她分担一部分,由裴小楼接手处置真武观那边的后续事宜。 这会儿,张月鹿还在水堂作坊那边,带着天罡堂的人手清理水堂作坊内部的大量“恩赐”。 只是还不见雷小环和李天澜的踪影。 雷小环也就罢了,她不是不想回来,多半是无法回来。 只是李天澜,他可是自由得很,藏在幕后,翻云覆雨。 白英琼不由生出几分怒意,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吗? 可她也无可奈何。 此时水堂作坊中,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齐玄素乖乖坐定,两条大袖被高高挽起,露出光溜溜的双臂。只见他的双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细小的青色蛟龙,这是用力过猛而伤了内里之故,并非纯粹的皮肉伤,就是武夫的血肉衍生也不好迅速愈合。 张月鹿手里拿了一葫芦化生堂的浓稠药液,用清水化开,先是倒了一点在齐玄素的胳膊上,然后用手帕蘸着药水给齐玄素轻轻地来回擦拭。 如此重复几遍之后,暴起的青筋便没有刚才那么肿了,齐玄素尝试握了下拳头,除了那只刚刚接好的断手之外,已经能正常发力。 张月鹿将最后一点药水全部倒出来,用手抹了一下,又拍了拍齐玄素的胳膊:“好了。” 齐玄素仔细观察着手臂上的青筋,有点像孩童般高兴:“你别说,还真管用。” “那是自然。”张月鹿替他放下袖子,又顺手抚平褶皱。 说起来,“太乙云衣”也是所托非人,在历代主人中,齐玄素算是最不讲究的一个了。 不过齐玄素能以一己之力强行关闭总水闸,便是许灵官都觉得吃惊,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说起来,他这也是因公受伤。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沐妗推门进来,不掩喜色:“副堂主,许灵官将那条大黑鱼给擒杀了。” 大黑鱼就是在齐玄素关水闸时曾偷袭他的那条怪鱼,天罡堂的人手赶到之后,根据张月鹿的指挥,开始分头处置各大蓄水池、沉淀池、过滤池、消毒池内的怪鱼,由许灵官亲自负责那条大黑鱼。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开始也各自领着一队人四处清理,后来齐玄素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大约是透支了劲力的缘故,双臂酸痛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些用不上劲,应是伤了内里。 张月鹿便领着齐玄素过来上药,算是片刻的忙里偷闲。 沐妗这个大灯笼进来之后,短暂的独处时光宣告结束。 张月鹿拧好葫芦,向外走去。 沐妗看了齐玄素一眼,不掩嫉妒,紧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知命教的“恩赐”毕竟与化生堂同宗同源,虽然知命教每次都会推出不同的“恩赐”,但道门截获这些“恩赐”之后,都会将样本送往化生堂。一般而言,化生堂很快就能破解,研制出对应的“解药”,这也是各地设立的化生堂分堂的职能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天罡堂除了暴力清除之外,也负责收集样本,送往金陵府中的化生堂分堂。 齐玄素起身离开此地,来到外面。 这里距离总水闸和蓄水池不远,入眼便是巨大的鱼尸,显然已经毙命于许灵官的手中。 齐玄素走到两人身旁,就听张月鹿说道:“许灵官,你说潜入水下的时候,发现五行遁术中的水遁已经失效。我刚刚试了一下,地气混乱,土遁也变得凶险起来,若是遁术半路失效,可能会被活埋在地底。剩下的火遁、金遁、木遁,多半也靠不住了。” “由小观大,若是五行遁术失效,那就意味着五行错乱,地气失控,接下来就是阴阳倒错逆转,若是内外气息隔绝,我怕‘讯符阵’也好,子母符也罢,都会被中断联系,金陵府成为孤城,无法联系玉京,甚至无法联系周围的其他府县,局势就殊为难料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知命教这次是有备而来,绝不是撒布诅咒那么简单。”许灵官同样是忧心忡忡。 张月鹿右手握拳,轻轻敲击左手掌心:“这也在情理之中,去年道门与萨满教开战,也是第一时间切断所有通信。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是最可靠的。许灵官。”“在。”许灵官沉声应道。 张月鹿道:“你准备一下,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直接离开金陵府,去江宁府或者钱塘府,那里的道观里也有‘讯符阵’,总不能整个江南都被隔绝了。” “那……副堂主呢?”许灵官迟疑道。毕竟他是被慈航真人指派来保护张月鹿的。 张月鹿断然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经跻身天人,又有半仙物,就算打不过,自保还是不难。可看眼下这个情况,出城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除了我和几位真人,唯你有十足把握能够出去,换成旁人,多半要凶多吉少。再往高了说些道德大义,偌大一个金陵府的百万生灵与我一个张月鹿相较,孰轻孰重?” 许灵官闻听此言,不再犹豫,点头应下。 张月鹿一挥手:“各司其职。” 众人纷纷领命。 只剩下齐玄素还站在原地。 他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天罡堂里没有他的职司,只能张月鹿专门安排。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就跟着我吧。” 齐玄素没什么不乐意的。 论境界修为,论职位高低,乃至于论能力强弱,都是张月鹿更高,女强男弱,当然要妇唱夫随,无关乎什么怕不怕,这是能者上庸者下的客观规律,在客观上还轮不到他来做主,也难怪七娘说他吃软饭更现实些。 张月鹿往地上方向行去,齐玄素跟在后面。 此时整个水堂作坊已经被全面戒严,来到地上,同样是灵官林立。 张月鹿望向东方,却是不见半分霞光,甚至原本的几分鱼肚白也消失不见,整个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 “这……”齐玄素吃了一惊。 张月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改换天时,这次绝不仅仅是在水中散布诅咒那么简单,知命教所谋甚大。我先前向师父汇报的时候,还是把情况说得轻了,只怕会让师父他们产生误判。” 说着,张月鹿又取出一道子母符。 这一次,子母符所化的光幕中只有如同湖光交织的错乱光影,却不见半个人影。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联系七娘的子母符。 正当张月鹿打算挥手散去光幕的时候,光幕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不过不是慈航真人,而是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有着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 “张法师、齐道长,久仰久仰。”年轻人抱拳道。 齐玄素沉声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又有几分天真,像个大男孩:“我叫司徒星乱,来自知命教。” 7017k 第六十六章 挑衅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没有想到,这次的幕后黑手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不仅是对他们二人的挑衅,更是对整个道门的挑衅。 “你要做什么?”齐玄素问道。 “难道你不会看吗?我的齐道长。”司徒星乱的语气中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嘲讽的意味。 齐玄素道:“我当然会看,我是问阁下,你主动见我们,意欲何为。” “原来是问这个。”司徒星乱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两位知道,我等今日来到这金陵府,便是为效仿蜉蝣,撼一撼道门这棵大树。” “倒是好大的口气。”齐玄素立时就想起天蓬元帅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天蓬元帅把他自己放在了大树的位置,而司徒星乱却是把他自己放在了蜉蝣的位置上。 司徒星乱笑了笑,没来由说了一句:“不思量,自难忘。” 一直没有开口的张月鹿忽然道:“你倒是个极为特别的知命教之人。” “此话怎讲?”司徒星乱将目光转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据我所知,知命教之人一向务实,不求虚名,只求献祭生灵来取悦司命真君,挑衅道门求取名声是灵山巫教喜欢做的事情,你不像个知命教之人,倒像个灵山巫教之人。” 司徒星乱又是咧嘴一笑,不吝赞美:“张法师好眼力,不过说的不对。” 张月鹿也不如何失望,甚至不再说话。 齐玄素复又开口道:“我们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司徒星乱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我们待会儿见。” 话音落下,子母符所化的光幕就此消散。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难怪你说知命教这次所谋甚大,原来对手是个疯子。他不像要对司命真君尽忠,倒像要借知命教的手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张月鹿深有同感道:“他是冲着道门来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甚至更好,道门总比寻常百姓更结实,正如这个司徒星乱所言,道门是一棵大树。既然是大树,那么不仅能抗住风雨,也应该为他人遮风挡雨。” 齐玄素又提出了一个补充的观点:“我们道门内部派系林立,这些隐秘结社也不会是铁板一块,那么知命教内部会不会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要为司命真君攫取更多的祭品,另一种声音则要针对道门,因为过去这么多年以来,知命教和道门早已是血海深仇,所以第一种声音无法压制第二种声音,甚至不敢公然否定第二种声音的正确性,否则人心便要散了,于是他们达成妥协,既要攫取祭品,又要针对道门。” 张月鹿认真想了片刻,认同道:“你说的很对,两个方面不能轻忽大意。” 至于司徒星乱这类人,也不奇怪。野心家、疯子、狂人可以混入道门,自然也可以混入知命教。庙大香火多,菩萨也多。小庙香火少,菩萨也少,说不定能出头。 而且有句老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许那些底层信众还肯为了所谓的神明献出身家性命,可高层们却是多半不肯的,就算以前肯,登上高位之后也不肯了,人性如此。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就是权力会异化扭曲人性云云。 张月鹿与齐玄素向门外走去,顺便跟齐玄素说起了那些诅咒传播之后的情况:“一般就是肚子会渐渐膨胀如鼓,虽然不会立刻死去,但是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而且死状凄惨,直接腹部炸裂,各种虫子四散而出,所有内脏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此时再去检查,不说魂魄,就是三尸也被啃食一空,这便是知命教口中的献祭。” “只剩下一个空壳之后,知命教留下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或者说鸠占鹊巢,使得尸体化作活尸。”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手段都已经回天乏术。当初知命教在西域、北庭、南荒等地兴风作浪,有部分村镇的情况非常严重,男女老少无一幸免,甚至有村因此死绝。” 齐玄素听完之后,心中还是有些震动,与这些邪教的手段相较,江湖的厮杀反而不算什么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却不做这种灭人满门、让人死了都不得安宁的绝户事。 齐玄素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张月鹿道:“司徒星乱连通子母符的时候,还是露了底细,看他身后的背景,我当时就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待到子母符结束之后,我就想起来了,是大报恩寺。” “你以前去过大报恩寺?”齐玄素随口问道,心中却在想别的,就张月鹿这个敏锐的洞察力,万幸现在的她十分相信他,不去多想,若是她开始怀疑他并琢磨他,那可有的瞧了。 张月鹿点头道:“在我小的时候,爹娘带我来过一次。” 齐玄素又道:“司徒星乱认得你不奇怪,毕竟你名声在外,可他还认得我这个无名小卒,却是有些奇怪了,可见他是知己知彼的,如果他故意露出破绽,其实在大报恩寺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呢?”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齐玄素有不如张月鹿的地方,也有强于张月鹿的地方。张月鹿遭遇过不少艰难险阻,可这些艰难险阻都是集中爆发的,过去这个坎之后,大部分时候还是太平日子。齐玄素则不然,大多时候都要提心吊胆,常常在生死关头打滚,对于危险已经有了一种天生的直觉,他此时便觉得心绪不宁,只怕是稍有不慎,这金陵府便要成为葬身之所。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到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太多选择。”张月鹿叹了口气,“你……” 她本想说,你若不愿去,也可以不去,可她忽然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激将的嫌疑。她又不想强求齐玄素陪她去,那有用道德和感情绑架齐玄素的意味。无论怎么说,都难免伤人,反而不知道该开口了。 齐玄素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说的是,那也只好闯一闯了。” “你不怕吗?”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反击道:“看不起谁呢?我经历过的生死难关,可比你多。上次陪你回娘家,要不是我,你就阴沟里翻船。” 张月鹿轻啐一口:“什么叫陪我回娘家,说得好像我已经嫁……人似的。”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没敢继续讨嘴上便宜,惹急了张月鹿,她可是会讨手上便宜。 因为大报恩寺位于聚宝门外,所以两人一路出了老城,来到外城。 大报恩寺所在之地颇为僻静,平日里就少有行人往来,今日更是不见半个人影,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脸色凝重,直接飞过山门,落在寺门前。 就在这时,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百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涌出滚滚的黑色雾气,其中有黑影不断闪动。 然后就见黑雾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头皮光溜溜的,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张月鹿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张月鹿爬来。 张月鹿再一挥袖,几朵纸莲花旋转飞出,所过之处,如同利轮,将其悉数搅烂。 7017k 第六十七章 命官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齐玄素尝试了一下,刚刚伸手触及寺门,立时激起一阵涟漪,随即门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符箓虚影,正中位置是一只由日月组成的眼睛,黑白交错,乍一看去,竟是有些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这是知命教的符号。 张月鹿取出一道符箓,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滚滚黑雾被撕裂开一道口子。 张月鹿和齐玄素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飞过庙门。双脚才落地,符箓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张月鹿又取出一道符箓,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燃烧,甚至符箓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张月鹿只好将符箓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此时偌大一个寺庙都弥漫着黑雾,不见半个人影,却隐约传出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没有佛门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夜间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山门殿类似于门房所在,殿内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此时两尊神像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阴森可怖。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 只见在钟楼内,一口大钟自鸣不绝。鼓楼内,两只鼓槌自行敲击。 不见半个人影。 突然之间,黑雾中出现一道高大身影,迅速接近两人,然后一拳轰出,悄然无声,半点微风也未带起。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齐玄素如临大敌,以“龙虎势”打出一拳,两个拳头撞在一起,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覆盖住整张脸孔,仅从外表而言,竟是有些类似于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张月鹿的剑气十分凌厉,甚至不必催动“苍雷”的雷电,凡是与“苍雷”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霜遇到了火焰,嗤嗤作响,向两边退散开来 这一剑直接将周围的黑雾撕裂开来。 身披漆黑铁甲的身影将双臂交错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剑。 “苍雷”的剑锋与披甲相触摩擦,电光闪耀。 黑影的臂甲尽皆破碎,甲胄下的身体呈现灰白颜色,半点不似活人。 不过仔细一想,正在情理之中,知命教本就擅长此类手段,这身甲胄下多半也是一具活尸。 披甲活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张月鹿。 张月鹿横剑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如蜻蜓点水,落足位置荡漾起一圈圈莲花状的涟漪。 一步一莲花。 披甲活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将“苍雷”横于身前,一瞬之间与披甲活尸的拳头相触九次,分为九次抵挡,不仅将这一拳的劲力悉数化解,而且还生出反击之力,将披甲活尸震退出去。 因为速度太快,声音连成一线,仍是一声沉闷声响,好似是寺庙撞钟。 就见披甲活尸一直倒退出十余丈的距离,才堪堪停下。 张月鹿趁此时机,已然出现在披甲活尸的身后,一剑劈在其后心位置,毕竟是逍遥阶段的谪仙人,不可同日而语,一剑之下甲胄炸裂,剑气透体而入。 可见甲胄之下的灰白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不过披甲活尸乃是知命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转身,朝着张月鹿扑来。 张月鹿飘然后撤。 披甲活尸穷追不舍,将它与张月鹿之间的一线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张月鹿后退的身形骤然一停,再次将“苍雷”横于身前。 披甲活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苍雷”的剑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苍雷”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张月鹿仍旧保持横剑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持剑的右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然后“苍雷”猛然绷直,披甲活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此时,齐玄素出现在了披甲活尸的身后,因为其后背的甲胄已经被张月鹿打碎,所以齐玄素凭借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加上“飞英”之锋利,直接给它来了一个透心凉。 齐玄素再顺势一划,开了个“十”字口,然后将“九阳离火罩”塞了进去,以法力催动的同时拔刀后撤。 一瞬间,这具披甲活尸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小小“太阳”,无数光芒透过皮肤,从甲胄的缝隙间迸射出来。 张月鹿趁此时机,注入真元,“苍雷”剑身上雷霆大作,又是一剑劈下,无数雷蛇在甲胄上扩散开来,游走不停。 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两面夹击之下,这具甚至比归真九重楼还要难缠几分的披甲活尸没能挣扎多久,轰然倒地,躯体被雷火烧成焦炭,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甲胄散落一地。 齐玄素收回“九阳离火罩”,火焰一洗,不留半点污秽,然后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点像道门的灵官,又有点像黑衣人的铁骑?” 张月鹿回答道:“这是知命教的灵官,不过他们不叫灵官,叫命官,技术应该是从八部众那里得来,所以类似于道门的灵官也在情理之中。灵官的根本在于香火愿力,若论这方面的底蕴,知命教万万不能与道门相比,所以命官的数量也很少,平常很难见到。这次知命教连命官都出动了,看来是对金陵府志在必得。” 齐玄素想起来了,他曾遇到过一个伪灵官,正是出自八部众的手笔,不过八部众拥有的都是早期工艺,在他们离开之后,化生堂又做出了许多改进,再加上各种珍贵材料都掌握在道门的手中,所以八部众的灵官甲胄不能与道门的上三品灵官相媲美,最高只是相当于四品灵官,也就是归真阶段,道门称之为“伪灵官”。 如今看来,知命教得了八部众的技术之后,又做了改进,添加了知命教的相应特色,于是伪灵官变成命官,虽然不及天人,但已经超出普通归真阶段,介于两者之间。如果是齐玄素单独对上,只怕要手忙脚乱,不敢轻易言胜。 至于香火愿力的多少问题,那没什么好说的,道门曾经财大气粗地直接招安了一位不逊于司命真君的古仙,使其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大真人之位。 道门的底蕴之厚,可想而知。 …… 司徒星乱坐在琉璃塔的檐角上,双脚悬空,悠悠荡荡,十分闲情逸致。 “还真找来了。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儒门的一位大宗师就是陨落于此,还是张家天师亲自动手,可以说是风水极佳了。” “生不能共衾,死却能同穴。我可真是个大好人” 此时已经不见司空错的身影。 在司徒星乱身后是五尊阴气森森的知命教命官。 7017k 第六十八章 我的名义 白雪玉山,巍巍昆仑。 玉京屹立于玉虚峰上,依山而建,由低到高。 玄都高出玉京,紫府又高出玄都,金阙几乎是位于玉京的地面最高处,也就是玉虚峰的最高处。 金阙由玄圣创立,是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大掌教和副掌教大真人们的角力通常发生于此,五代大掌教通过金阙废黜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后来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通过金阙架空了六代大掌教。在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各种角力也都发生于此。 谁掌握了金阙,谁就掌握了道门。 仅从外观来看,金阙并不简陋,十分符合世人对于仙家宫阙的想象,可放在殿宇林立的玉京之中,就谈不上多么出彩了,也算不上如何雄伟,最起码不能与它的名气相符,可就在这座殿宇之中,决定了多少人的此起彼落。 事实上,玄圣建立金阙之初,单纯就是把它当作一个议事场所看待,从未想过赋予它什么神圣色彩。只是时日久了,一切政令皆出于金阙,在旁人的眼里,金阙就变得高高在上和神秘莫测起来。 今日的金阙迎来了一场中议,有二十四位参知真人参与。而先前的紫仙山大案,也仅仅是一场小议而已,只有十二位参知真人参与。 因为这场议事来得有些突然,所以部分参知真人无法及时赶回玉京,只能通过高等子母符进行远程参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与会的参知真人也会选择随大流,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近几年来,三道矛盾愈发突出,想要随大流已经越来越难,不得不选边站,站队是有风险的,站对了还好,站错了便要万劫不复。这让好些没有那么大野心的人开始怀念五代大掌教,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道门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 一般而言,大议必定由一位副掌教大真人主持,有些时候甚至是由大掌教亲自主持,而中议则是由一位平章大真人主持,或者是首席参知真人主持,所以今日的中议便由东华真人裴玄之亲自主持。 金阙内部很大,一眼望去,除了椅子还是椅子。 虽然椅子的前身是胡凳,并非中原人的传统,靠背椅子更是从西域传来,中原的传统是跪坐,但上千年以来,椅子已然取代了跪坐,所以玄圣在金阙设立之初,否定了席地而坐、蒲团盘坐、坐榻的提议,改为更为方便简洁椅子。 只要入得金阙,没有跪礼,除非接受质询,不必站立,人人有座,是为坐而论道。金阙的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此刻空着。 大掌教座椅两旁稍低的位置又左右各有三把椅子,分别对应大掌教夫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若是没有夫人,平章大真人的数量超出或者不足,也可以视情况进行增减,并无定数。 大掌教的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这把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之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此时三张属于大真人的座椅也空着,只有十三个位置上零散坐了十三位参知真人,其中就包括慈航真人、暂时赋闲的前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还未返回金陵府的江南道府掌府真人、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天机堂的掌堂真人、度支堂的掌府真人等等,只是不见清微真人的踪影。 再有片刻后,又陆续有十个略显虚幻的身影出现在空着的座椅上——这是无法赶回玉京只能远程参加议事的参知真人。 再加上主持议事的东华真人本身,刚好二十四人。 东华真人作为主持之人最后到场,并未落座,而是在大掌教座椅旁边站定,一只手扶着座椅的椅背,象征其代大掌教主持议事的主导意义。 这次金阙中议就在空着的大掌教座椅前召开了。 裴玄之环视四周后直入主题:“开始议事吧,今天的议事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于知命教在金陵府图谋不轨一事,至于许多人关心的真武观大火一事,改日再议,今日暂且不议。截止到昨晚,金陵府中已发现了多处知命教妖人和其散布诅咒的痕迹,天罡堂击溃了小股妖人,江南道府也已经开始组织人手进行清除诅咒。”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立刻起身:“此乃我失察之罪……” 裴玄之抬手打断道:“现在还不是论罪担责的时候,我们议的是如何解决此事。”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要顾忌三道平衡,所以金阙从不会把一个强势的参知真人放到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位置上,这样才能维系均衡。 就在此时,慈航真人开口道:“我刚刚得到消息,金陵府的通讯已经中断,成为孤城,由此可以推断,情况已经进一步恶化,必须要及时早出决定了。” 偌大一个金阙也变得沉寂起来。 倒不是说参知真人们被知命教给吓住了,而是因为这是突发状况,所以参会的诸位参知真人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乍一听到此等消息,很难立刻作出反应,或者说不敢贸然作出反应。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三个和尚没水吃,更何况这么多人,又都是老狐狸,所有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这也在意料之中,裴玄之再次望向众人,提高了声调:“我以为,为金陵府负责,为金陵府城内的百万生灵负责,为江南道府负责,应该立刻派遣天罡堂驰援金陵府,镇压知命教,平息事态。”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反对道:“金陵府并非西域,直接派遣天罡堂会不会太过操切?”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缓缓道:“西域包括西州,西州却不能包括西域,所以我们在西域做什么,朝廷不仅不会反对,反而还会支持,可金陵府不一样,这个地方太敏感了,江南之中心,被誉为副都,如果没有得到认可,也许会让道门和朝廷之间产生许多误会。” 裴玄之沉声道:“根据玄圣和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的盟约,道门的灵官进入金陵府,不需要谁的认可。” 整个金阙再次沉寂下来。 裴玄之见无人反对,便开始安排具体事宜:“慈航真人,就请调动两艘‘应龙’,由天罡堂的第五司和第七司赶赴金陵府,协助江南道府镇压知命教,除恶务尽,不使其有漏网之鱼。” 两人早就通过声气,慈航真人此时当然不会反对,甚至在慈航真人的授意之下,天罡堂已经开始提前动员准备,最迟不超过今天,就能动身前往金陵府。 裴玄之又道:“如果诸位没有异议,就开始准备,天罡堂需要各种火器,由天机堂负责,还有应准备的符箓丹药,由化生堂负责。度支堂启动预算,建立账目,事后一并进行审计。还有,江南道府的诸位副府主应立刻赶回金陵府。” 裴玄之伸出一根手指:“力求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让知命教从金陵府中消失。” 就在这时,一位老真人开口问道:“以谁的名义?” 裴玄之猛地加重了语气:“以道门的名义,以金阙的名义,以我的名义。” 7017k 第六十九章 登塔 齐玄素不知道东华真人的声音正响彻金阙,入眼所见,只有愁云惨淡。 大报恩寺已然成为一处鬼蜮,让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鬼国洞天。 如果不是张月鹿在身边,他甚至想尝试着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招来三大阴物。上次是万师傅出手,这次会是殷先生?还是白夫人? 不过齐玄素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没有张月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直接召出三大阴物,一来人多眼杂,二来道门入场是必然,只是早晚的问题,天晓得道门会不会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此时张月鹿正在运转“紫微斗数”,推算着方位天时、地脉流向,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齐玄素自然就是担着护法职责,这也是张月鹿希望齐玄素能陪她来的原因。她的确需要个帮手,不过她更希望是齐玄素自愿前来。 片刻后,张月鹿回过神来,叹了一声:“不仅是改换天时,而且地气错乱,只怕是金陵府的阵法也要受到影响,看来这伙知命教的妖人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只是缺少一个时机罢了,这次道门内斗正好给了他们机会,内忧必然招致外患,此话果然不假。” 齐玄素问道:“继续去找那个司徒星乱?” 张月鹿点头道:“过香水河,去琉璃塔。” 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 两人此时所在的地方,距离香水河已经不远。 待到两人来到香水河前,不由吃了一惊。 此时的香水河倒还清澈,没有变成血河,也没有漂浮尸体等物事,可变成了灰白颜色,让人不免想起传说中的三途河,上方的拱桥也好似成了奈何桥。 此时奈何桥上站着一尊高大的披甲身影,堵住去路。 张月鹿皱了下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一个送死,让我们玩闯关的把戏吗?” 正说着,桥上的知命教命官看到两人之后,竟是一扭头跑了,转眼间便消失在黑雾之中。 齐玄素笑了一声:“不是闯关,原来是个放哨的。” 张月鹿摇了摇头,当先迈步走上拱桥。 过了这座拱桥,进入后寺。齐玄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一桥之隔,大报恩寺前后,实是已成两重天地。 头上是漆黑无比的夜空,黑暗又浓稠,似乎随时都会滴落下来。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湖泊。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有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齐玄素的脚腕。 张月鹿抖了抖袖子,以剑气斩去这些手掌, (本章未完,请翻页) 神色愈发凝重。 后寺本就遍植树木,郁郁葱葱,此时这些树木已经枯死,树干扭曲盘结,并非笔直,而是呈现出极为古怪的形貌,就像一个个正在挣扎哀嚎的人。树干上开裂的口子,就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正择人欲噬。 在更远处,便是浓稠的黑雾,不知有多少个黑影正在来回徘徊,透出点点红芒,好似一双双血瞳,数也数不过来,正死死盯着跨过香水河的两人。 齐玄素见此情景,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觉。 是了,那个梦。 他在梦里,那座黑色的大山,登山的路上,山顶的火堆旁边,经常被好些藏在黑暗中的黑影血眸盯着,相较于梦中的那些黑影,此时的这些黑影反而不算什么了,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知为何,又觉得轻松许多。 这大约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张月鹿走在前面,以手中“苍雷”开路,齐玄素跟随在后面,“飞英”利则利矣,却不能像“苍雷”那样召唤雷电,对付这种虚实不定的鬼魅之流,却是不怎么好用,于是他专心以法力催动仿制的“九阳离火罩”,从旁策应。 两人联手,雷火并用,便如劈风破浪一般,朝着大报恩寺深处杀去。凡是敢于靠近的黑影,都被雷霆烈火悉数绞杀。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也如黑夜中的明灯一般,不知吸引了多少黑影的目光,就见远处的黑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各种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似笑似哭,似悲似乐,起初极小,继而不断变大,就如溪流汇聚成大河,最终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仅仅是声音,便可让寻常人心智崩溃。就算齐玄素身怀不俗修为,仍旧觉得有轻微的头晕目眩之感,只能咬一下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同时也以“太乙云衣”的云气将自己团团护住。 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尚且如此,首当其冲的张月鹿所受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不过张月鹿毕竟已经跻身天人,对于这些诡异声音充耳不闻,始终只用“苍雷”,并没有用“无相纸”。 这些黑影是在阴阳倒错、地气躁动之后,由逸散的错乱地气生出,无形无质,伤人无形,不仅伤人体魄,也伤神魂和修为,实在是马虎不得。 不过到了这时候,谪仙人的优势就体现出来,真元较之真气,更为凝实,也更为纯粹,号称是只要修为足够,就没有破绽,没有弱点。此时也是如此,这些黑影丝毫竟是近不得张月鹿身周三尺,都被“五气烟罗”悉数挡下。 在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五气烟罗”也发生了变化,愈发云淡风轻,若有若无,却是丝毫不逊于“太乙云衣”的自生云气。 如此一路急行,不消片刻,琉璃塔已经遥遥可见。按照道理来说,琉璃塔号称天下第二高塔,应是还未进入寺门便可见得此塔,只因此时绝大部分塔身都被黑雾笼罩,所以直到此时,才勉强见得真容。 此时的琉璃 (本章未完,请翻页) 塔已经不复往日里七彩璀璨,通体暗沉,如同一座死塔。 张月鹿加快步伐,越来越快,手中“苍雷”上的雷电越来越盛,蔓延不散,如同一条粗壮雷龙向前奔涌。 又有九条稍显细小的火龙紧随其后。 那些黑影虽然来势不小,但都是些乌合之众,顿时四散溃败。 张月鹿根本没想过层层登塔,一声清啸,身形拔地而起。 齐玄素有“太乙云衣”,也紧随其后,扶摇而起。 穿过重重黑雾,两人终于见到了司徒星乱以及他身后的五尊命官。 司徒星乱已经站起身来,抚掌道:“张法师、齐道长,厉害呀。” 张月鹿没有半句废话,落在塔顶上,一剑劈向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动也不动,在他身旁的两名命官各自递出一剑,在他身前交错成个“乂”字,挡下了这一剑。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命官举起手中的巨斧朝着张月鹿劈下。 张月鹿单手持剑,纹丝不动,眼见巨斧迎面劈下,未曾持剑的左手上氤氲“五气烟罗”,直接伸手抓住了巨斧的锋刃,看似纤弱的五指不少分毫,反倒是巨斧去势戛然而止,在张月鹿的手中的颤抖不止,却无法前进分毫。 就在此时,另外两名命官也动了,不过还有齐玄素,他心知对付这样的铁龟壳,利不如钝,所以不用“飞英”,而是徒手对敌,出手便是“澹台拳意”中的“风雷势”,拳势又急又快又猛,绕着第一个靠前的命官游走不定,从各个方位出拳,这命官更胜归真九重楼几分,且甲胄坚韧,想要打死他,着实难以做到,可它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完整的灵智,颇为迟钝,自然谈不上随机应变,被齐玄素打得顾此失彼,踉跄后退。 紧接着齐玄素迎上稍迟一步的第二个灵官,招数变为“江海势”,这是“澹台拳意”中极为困难的一式,诸般变化如层叠之浪,前后劲力九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敛,或旋转不定,或直来直往,重叠相生,极难化解。 这名命官更是不济,被齐玄素以回旋巧劲打得滴溜溜转了几个圈,立足不稳,直接一头从塔顶栽了下去,死是不会死,甚至不会受伤,可再爬上来却要花费不少时间。 趁此时机,张月鹿运转真元,手中“苍雷”顷刻间光华大作,生生震开了架住自己的两名持剑命官,她左手又是一紧,那持巨斧的命官正想抽回巨斧,却不料张月鹿的五根手指如同铁铸一般,任凭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 张月鹿也不去追击那两名持剑命官,转一剑刺向这名持斧命官。 这一剑似慢实快,“苍雷”带起一串霹雳,如春雷乍现,使得巨斧命官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苍雷”洞穿胸口。 那命官滞了一滞,周身光泽消退,甲胄顿时没了支撑,散落一地,继而沿着塔顶的倾斜角度坠落下去。 两名持剑命官见机不妙,直接退到司徒星乱的身旁,摆出防守的架势。 (本章完) 7017k 第七十章 真身 从始至终,司徒星乱都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施为,最后目光锁定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心有所感,也望向司徒星乱。 两个大男人互相对视,当然不会是含情脉脉。 虽然司徒星乱一直在笑,但齐玄素却从笑意中感觉到了一点冰寒,那是并不掩饰的杀机。 齐玄素甚至懒得去思考司徒星乱为什么对他动了杀机,只是凝神以待。 此时张月鹿倒是没有闲着看戏,只是被三个命官拖住,还有一个掉下去的命官正在奋力爬楼。 虽然都说三个顶尖的归真之人联手能够抗衡一个天人,却并非绝对,天人之间也有强弱之分,关键还是看人。 毫无疑问,从正面堂堂正正击败了雷元帅的张月鹿绝非弱者,天人阶段的谪仙人仍旧是五仙之首,就算三位命官联手,也奈何不得张月鹿。 不过司徒星乱没想着靠三个命官就把张月鹿如何,只要能暂且拖住就够了,待他解决了齐玄素,只剩下一个张月鹿,便都好说了。 司徒星乱沉声道:“死。” 一瞬间,一道淡淡的黑气直接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身上的“太乙云衣”光华一闪,周身云气不住翻涌。 与之同时,齐玄素也催动法力,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司徒星乱当头落下。 司徒星乱嘿然道:“我今日就领教一下道门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司徒星乱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司徒星乱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司徒星乱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齐玄素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齐玄素也有防备,立刻运转所有武夫气血,张口长啸,声如同炸雷,却又被压缩在塔顶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齐玄素还是气血最为真实强盛的武夫,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只见红光大盛,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不是阴物鬼魅之流,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血气,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白色符纸席卷而至,白茫茫一片,好似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弥漫视线,又似是无数白色蝴蝶。 所有的纸钱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化作飞灰,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如无数黑雪涌向齐玄素。 齐玄素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转攻为守,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其不能近其分毫。 就在此时,那名一头栽下去的命官终于是回到顶楼,探出窗口,伸手勾住檐角,一跃而上,径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双拳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齐玄素的周身。 齐玄素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另一边,张月鹿已经将三个命官压在下风之中,手中“苍雷”有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虽然张月鹿主修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但毕竟是张家子弟,雷法乃是自小修习的基础必修课,诸如“掌心雷”等手段都是出自“五雷天心正法”。张月鹿的雷法较之许多张家高手,那是大大不如,毕竟术业有专攻,可较之江湖上的许多半吊子雷法,却是高出太多,也正宗太多。 “苍雷”极大弥补了张月鹿的雷法,张月鹿的正宗雷法也将“苍雷”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可谓是相辅相成。 雷法是万法之尊,克制天下一切邪祟。 如果是道门的灵官,甚至是八部众的伪灵官,都不会被道门的雷法克制,可偏偏知命教用死人来当灵官,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命官,自然是大受克制。 如果没有其他变数,那么三位命官几乎不可能战胜张月鹿。 忽然之间,张月鹿一扬手,始终不曾出手的“无相纸”自袖口飞出,化作一条纸鞭,将两名命官暂时阻住。使得在极短的时间内,只有一名命官独自面对张月鹿。 张月鹿再次将手中“苍雷”催动到极致,一剑斩出。 分不清雷光还是剑光。 这名命官颓然倒地,一颗戴着头盔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 下一刻,张月鹿不再去管那两名灵官,又是一剑倏忽而动。 便是司徒星乱,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司徒星乱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神力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齐玄素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法力,再次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火龙将那名攻击他的灵官逼退,然后身形欺近,对着司徒星乱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了他的散人真气和武夫劲力。 司徒星乱立时七窍流血,单膝跪地,只是仍旧伤而不死,笑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我现出真身。” 说话之间,司徒星乱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齐玄素脸色微变,向后急急退去。 只见司徒星乱衣衫破裂,身形暴涨,转眼之间已经是二丈之高,其裸露在外的皮肤则是变成了麟甲的样子,生有漆黑倒刺,闪烁着幽深的光泽。双手则如龙爪一般,漆黑的指甲好似匕首。更为诡异的是他的面孔,左半边脸有皮无肉,皮包骨头,右半边的脸有肉无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牙床,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 那一剑的伤势自然也愈合如初。 这副尊荣,不像是武夫的现出真身,倒像是知命教以“恩赐”造就出的怪物。 司徒星乱仰头长吼,滚滚黑气激荡开来。 张月鹿双眼中的紫气大盛,“仙人望气术”运转到极致。 在她看来,此时的司徒星乱体内仍旧是神力聚集,气血寻常,更没有身神,说明他只是一个巫祝,并非武夫,可所谓的现出真身之后,其体魄却堪比武夫。 难道他给自己使用了“恩赐”? 那可真是个疯子。 7017k 第七十一章 争一分是一分 面对现出真身的司徒星乱,张月鹿和齐玄素不约而同地飞起,离开塔顶。 如此一来,几名命官纵然还能用些简单法术,却不足以突破张月鹿的“五气烟罗”和“太乙云衣”的云气。 司徒星乱虽然显出真身,但还保留着神智,并未就此发狂,只见他奋力一跃,自塔顶朝着空中的齐玄素扑去。 显然他认定了齐玄素才是软柿子,打定主意先解决齐玄素。 “九阳离火罩”虽然是仿制品,但毕竟是宝物品相,对于法力要求颇大,再加上“太乙云衣”的消耗,已经使得齐玄素的法力去了大半,换成寻常方士,便是强弩之末的局面,可齐玄素还有散人的真气和武夫的血气,仍旧保持了相当的战力,从长劲上来说,齐玄素的确能以一当三。 面对扑杀而来的司徒星乱,齐玄素毕竟不是真正的天人,御空的状态下很难做到身随意动,躲开的把握不大,干脆来了一次正面对碰。 随着金石碰撞声音,齐玄素一声闷哼,只觉得一股阴暗晦气冲入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使得他五内如焚,六感被封,耳中嗡鸣不已,眼前骤然一黑,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出去。 幸而有“太乙云衣”的云气托举,齐玄素还维持着浮空状态,反倒是司徒星乱一跃之力消失殆尽,开始下坠,随之飘出许多血珠,洒落当空。 原来司徒星乱朝着齐玄素扑杀而至的时候,张月鹿也不是就这么干看着,而是刺出了一剑,强行破开司徒星乱的鳞甲,留下一道尺余长的伤口,这才是司徒星乱下坠的原因。 不过张月鹿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掠至齐玄素的身后,伸手抵住齐玄素的后背,帮他止住倒飞后退之势。 司徒星乱显然是一名天人,在还未触及地面的时候,便强行止住了下坠之势,然后调整身形,变为虚立于半空的姿势,仰头望向上方的男女两人。 张月鹿一只手托着齐玄素的后腰,将自己的真元送入齐玄素的体内,同时轻声说道:“此人恐怕是在拖延时间。” 齐玄素得张月鹿相助,能够重新视物,耳中也可以听到声音,只是感觉声音仿佛自极遥远处传来,而且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司徒星乱缓缓落地,举起一只手,原本站在塔顶的三名命官一跃而下,轰然落在司徒星乱的身后。 张月鹿道:“到了此时,只能是争一分是一分了。” 话音落下,张月鹿将齐玄素轻轻一推,然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后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齐玄素被张月鹿一推,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是将体内的秽气给逼了出来。 在司徒星乱的视线之中,昏暗的天地间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似是雷光的剑光仿佛惊雷一般从天而落,他没自负到对这一剑视而不见,还是做了个防御的姿态。 只是这一剑并未攻向司徒星乱,而是自他旁边一名命官的头顶没入。 这名命官猛地僵住,甲胄从上到下出现了一线细细裂缝,继而自裂缝中迸射出耀眼光芒,然后一分为二,一半向左倒去,一半向右倒去,就像被人从中劈开的木柴。 张月鹿显出身形,右手持“苍雷”,不见“无相纸”的踪迹。 司徒星乱微微笑道:“谪仙人不愧是谪仙人。” 张月鹿冷哼一声,手中“苍雷”一举,向司徒星乱当头斩下。 最后的两名持剑命官急急抵挡,可张月鹿却身形骤然一轻,仿佛飘荡的落叶遇到了迎面的一口风,前进势头忽然变为后退飘荡,反而让两名命官的拦截落了空,随后张月鹿迅疾上前,手中“苍雷”攻向左边的灵官。 正如司徒星乱盯准了齐玄素要捏软子,张月鹿的用意也很明显,要先剪除羽翼,也就是先将一众命官灭去。 司徒星乱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直接伸手去抓“苍雷”的剑锋,此时他的手掌同样覆盖鳞片,似如龙爪,已经可以当作兵器使用,而现出真身之后,自愈能力大增,堪比武夫的血肉衍生,张月鹿先前留下的那道剑伤此时已经愈合了小半。 “苍雷”与司徒星乱的手掌相触,立时迸射出一连串的电光火花,司徒星乱捉住“苍雷”,以此限制张月鹿,两名命官则趁机攻向张月鹿。 便在此时,张月鹿左手一抖,“无相纸”化作的纸鞭穿梭而出,虽然张月鹿的身形站在原地不动,但纸鞭却环绕一周,如护城河,阻挡住两名命官。 另一边,齐玄素吐出那口浊气之后,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稍微恢复法力。 在遇到天人高手之后,反而是宝物品相的“九阳离火罩”最为有用,这是需要法力的。 就算不用“九阳离火罩”,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同样要有法力作为支持。 不过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此时的金陵府已经成为绝境,就连子母符的消息都传不出去,那么传送一类的法术,岂不是也被阻隔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赶忙调运不多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法力,尝试开启一线门户。 然后就见齐玄素召唤出了几缕黑气,围绕他的手掌盘旋不休,却迟迟无法凝聚成型,别说门户,连个窗户也没有。 果然被封门了。 说到底,齐玄素并非正统方士,他的思维更偏向于炼气士和武夫,如果是正统方士遇到此类情况,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这种可能。 事实上道门与佛门或萨满教大规模开战,都会在第一时间禁绝传送类的法术,第二时间禁绝传讯类法术,如果有可能,还会在第三时间通过修正某些规则来禁绝火器。 禁绝火器的方式是出自一位道门的天才方士之手,他既精通符箓法术,又精通火器,有感于火器的日渐成熟,专门研制了一种名为“辟火符”的特殊符箓,将大量的辟火符布置成阵后,便可禁绝一切火焰的产生。在阵法影响范围之内,所有“龙睛”和“凤眼”便如受潮的火药的一般,无法被直接引爆。 除非是某些特定的仙物或者仙人的境界,否则很难突破这些限制。不过若能让道门连续完成三重禁制,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尤其是最后的禁绝火器,大多数时候只存在理论之中,很难见到。 此等情况下,齐玄素算是没了退路,眼见着张月鹿以一敌三,他再度取出“九阳离火罩”,催动法力,化作九条火龙,当空扑杀而至。 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战力之强,还要胜过赵福安、风伯、雷元帅等人,再加上不能以常理论之的齐玄素,反而能够占据上风。 毕竟齐玄素身怀两块“玄玉”和两件宝物,就是未曾跻身天人的张月鹿对上了,也很难轻易取胜。 九条火龙落下,如同锁链绳索一般缠绕在一名命官的身上,使其身形猛地停滞。 张月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中纸鞭随之而动,如灵蛇一般在这名命官的脖子上缠绕一周,而“无相纸”所化纸鞭之锋锐更胜“苍雷”,就连雷元帅的天人体魄都抵挡不住,就见张月鹿一拉一扯,一颗戴着头盔的头颅便如陀螺一般高速旋转着飞离了身体。 齐玄素随之从空中降下,拔出“飞英”,对上最后一名命官,使得张月鹿得以专心对付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对于一众命官的战死无动于衷,仍旧不慌不忙,甚至可怖的脸庞上还挂着那种无害的笑意。 让人不由感叹,疯子的心思果然难以揣度。 另一边,先一步离开大报恩寺的司空错已然出现在真武湖之畔。 (本章完) 7017k 第七十二章 水生万物 从这个位置,真武观的主殿看得十分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浓烟滚滚。 昨天白天的时候,这里还是金陵府城内最大的道观,曾经接待过众多道门大人物,更有两位道门真人亲自坐镇,众多灵官把守,就算是天人,也很难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混进来。 短短一天的时间,这里已经沦为一片火海废墟。 哪怕是站在真武湖的旁边,仍旧可以感受到从火场那边传来的灼热高温,许多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更是格外迅猛。 虽然道门已经组织人手灭火,但因为又发现了知命教在城内撒布诅咒,不得不分出大量人手去清除诅咒,所以大火还未熄灭,而且灭火是由外向内,真武湖这边位于整个真武观的最深处,外面的道门中人一时半刻还无法来到这边。 如此一来,反而给了司空错借着火势潜入其中的机会。 这便是司空错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多亏了道门的内斗。 司空错望着黑沉沉的真武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最后一个“恩赐”,也是最为重要的“恩赐”。 从形貌上来说,其他“恩赐”都像是胚胎,只要将其放入水中,便可在极短的时间里培育出各种怪鱼,开始撒布诅咒。 而司空错手中的“恩赐”中却仿佛一块琥珀,透过半透明的晶体,隐约可见其中是一个婴孩的形状。 这个“恩赐”是主,其他“恩赐”是奴,以主驱奴,方能将那些遍布全城的“恩赐”连接在一起,使其成为一个整体。 司空错手捧琥珀,有风自起,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然后就听他喃喃诵道:“主上降临人间之时,天空化作混沌,蕴含无限之伟力,当生死逆转之时,主上掌握伟力,统御万物。” “主上降临人间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大地,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统御无上威力之主,掌握万物生死之主。” 随着司空错的诵唱,他手中的琥珀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与此同时,在真武湖的上空响起了滚滚雷声,紫色的雷电好似一条条长蛇掠过天际,乌云汇聚,似乎要有一场大雨落下。 司空错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缓缓浮现出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 不知何时,再无流火时节的暑气,也无大火的灼热高温,取而代之的是彻骨寒意,更甚于数九隆冬。 一瞬间,司空错捧着琥珀的双手皱纹横生,只剩下皮 (本章未完,请翻页) 包骨头,不过司空错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好似花开花谢,生死枯荣,循环往复。 如此片刻后,司空错松开双手,琥珀自行飞起,一直到湖面正中位置,才缓缓沉入水中。 水生万物。 他们将“恩赐”放入水源之中,不仅仅是为了便于传播,也是为了使其能更快成长。 入水之后,琥珀外层的结晶开始崩解,如同冰雪消融, 其中原本抱膝蜷缩沉睡的婴孩则慢慢舒展开来。 司空错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偌大的真武湖,又似是在全身心地感受神威。 不过异变也惊动了坐镇此地的裴小楼。 原本在真武观外围指挥救火的裴小楼直接拔地而起,横掠过大半个已经化作火海的真武观,落在了司空错的不远处。 裴小楼手中仍旧拿着竹杖,那是一件不逊于“苍雷”的宝物,却没有贸然出手。 因为司空错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仅仅是逍遥阶段,而是无量阶段。 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没有点真本事,哪里敢来谋划金陵府。就算金陵府怎么空虚,也不是几个先天之人就能拿下的,必然要天人出手。 平心而论,裴小楼并不以打斗见长,或者说得更严重一些,与兄长裴玄之相比,他有些不成器,其本质还是花圃道士。就是与雷小环相比,也是典型的女强男弱,否则裴玄之不会把调查组的事情交付给弟媳,大约是对这个兄弟有些失望的。长兄如父,裴玄之为裴小楼定下了这门亲事,也是想着有个强势的宗妇日后好支撑门户。 裴小楼颇有自知之明,倒也不去想些有的没的,平日里就是挂个辅理的名头混日子,有事听兄长的,没事就听媳妇的,唯一自作主张就是与七娘合伙做生意,最后血本无归,自此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也被雷小环剥夺。 当然,与普通人相比,裴小楼并没有那么不济,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些手段,更有天人的修为。只是让他单独直面知命教的凶悍妖人,还是难免心里发怵。 “天廷”的妖人是什么性质?打个真武观还要瞻前顾后,这也不敢杀,那也不敢动,生怕把事情闹大,生怕招来报复。说得不好听,上面的人拿着刀斗,却都把刀砍向下方,对于真人这个级别来说,危险性的确不大。 知命教的妖人又是什么性质?区区一个真武观根本不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要的是整个金陵府,“天廷”至多灭掉袁家满门几百人,金陵 (本章未完,请翻页) 府城内却是百万生灵。至于道门的报复,打的就是道门,杀的就是真人,坠落的应龙,折断的飞舟,上官敬身死,还有碧落湖畔的作坊废墟,都是明证。要是害怕道门,他们也不干这一行了。 两者的区别就像小贼和悍匪的区别,同是隐秘结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尤为凶悍,多是亡命之徒。哪怕其高层不再像普通信众那般随意献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可相较于道门的高层,仍旧是十分凶悍且少有顾虑的。 一个穿鞋的富家公子,一个光脚的亡命之徒,不是谁都有张月鹿那般坚定意志,毕竟意志来自于理念和信仰。 至于齐玄素,他没什么理念和信仰,可本质上也是个光脚的亡命之人,别说什么家族,他连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富贵更是只听过没见过,一穷二白,大家都一样,谁又怕谁呢?所以他想也没想就陪着张月鹿去了大报恩寺,白让张月鹿犹豫半天,这大约便是齐玄素能被张月鹿青眼的原因之一。如今的道门,花圃道士太多了,没有理念和信仰的人也太多了。 司空错猛地转过身来,望向裴小楼:“裴真人,可惜啊。” “可惜什么?”裴小楼如临大敌。 司空错笑了一声:“可惜你来晚一步,可惜来的不是另一位裴真人,如果是另一位裴真人在此,那么我现在已经是阶下之囚了。” 裴小楼不以为忤:“若是另一位裴真人在此,你们还敢来吗?” “对,我们是不敢来了。”司空错笑了一声,“所以才要可惜。” 话音未落,裴小楼视线中的司空错开始迅速老化,身形如无数枯叶飘散而去,只剩下一个轮廓影子,同时周围的景象则好似一幅被火焰从中间开始灼烧蚕食的画卷,起始位置就是司空错留下的那个轮廓影子,灼烧的边缘呈现焦黄之色,被燃烧吞噬之后的黑暗部分迅速扩散开来,如同一张正在不断变大的巨口,将裴小楼吞入其中。 司空错没有杀死裴小楼,就算他的境界修为高出裴小楼,也不可能一招就将其置于死地,他只是暂时把裴小楼困在了一个临时造就的小世界之中,使其不能来干扰自己,这就够了。 其实更让他担心的还是那个张月鹿,晋升了天人的谪仙人,哪怕是逍遥阶段,也不可小觑。好在有司徒星乱主动请缨将其拖住,在这件事上,司徒星乱还是比较靠谱的。 司空错又取出一样物事。 道门称之为“玄玉”,知命教称之为“赐福”。 (本章完) 7017k 第七十三章 大雨 司空错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玄玉”,口中的吟诵声音由高转低。 其实“玄玉”也有大小之分,这里的大小当然不是指“玄玉”的体积大小,而是“玄玉”的品相,只是“玄玉”太过少见,没有十分明确的标准。 这些“玄玉”就像众多大小不一的碎片,散落人间,只是这些碎片不能以常理而论之,大小不以其外在的体积来区分,而是以其内在可以承载神力的多少来确定。 简单而言,齐玄素得到的两块“玄玉”,“死之玄玉”大于“生之玄玉”,而司空错手中的“玄玉”又大于齐玄素的“死之玄玉”。 能够承载的神力越多,作用也就越大,小块的“玄玉”,对于天人的作用已经很小,齐玄素想要跻身天人,必须要大块的“玄玉”,越往上走,对于“玄玉”的要求也就越高。 如果想要以此跻身仙人,不仅需要质量,还需要茫茫多的数量。 当然,“玄玉”越大,激活所需要的神力也就越多。 不过这块“玄玉”已经被激活,对于一位古仙而言,神力并不是问题。 “玄玉”渐渐亮起,肉眼可见的光芒沿着“玄玉”中的“血丝”逐渐充斥了整个“玄玉”。 一座宫殿的虚影随之浮现在真武湖的上空。 这座宫殿呈现上下对称的镜像两部分,一正一倒,底部相连,上半部分有些类似于陵墓的祭殿,下半部分类似于地下的陵寝。 地上的祭殿是给生人用的,地下的陵寝则是给死人用的,正是对应了生死之道。 在上方正殿之中,悬着一轮白日,而颠倒的逆殿之中,悬着一轮黑月。 白日下沉,黑月上升,两者组成一只眼眸,远远望去,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 这个眼眸符号刚好与司空错眼底深处的符号对应吻合。 “玄玉”开始大放光芒,不过光芒又不逼人,就像柔和的月光,而司空错的手中仿佛托举了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明月。 司空错随之松开双手,将其放飞。 就见“玄玉”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飞至真武湖的中心上空,也就是“恩赐”之主入水的地方,然后也随之沉了下去。 在湖水之中,“恩赐”之主将与“玄玉”合而为一,完成最后的步骤。 司空错的神色愈发肃穆,分明是邪教妖人,却透出几分圣洁庄严的气态。哪怕其信仰是错的,可是其虔诚,倒是更胜许多走在正路上的人。 轰然一声,一个炸雷照亮了昏暗的天幕。 转眼间便是大雨倾盆,雨势激烈,在真武湖的湖面上绽放出万千涟漪。 白英琼副手站在廊下,望着纷纷的大雨,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灰暗。 因为各种通讯手段失效,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瞎子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很难把自己的意图传递出去,只能通过最为原始的人力方式进行传讯。 而且这场大雨着实有些蹊跷。 很快,一名被大雨淋湿的道士快步走来:“启禀真人,水堂作坊有消息了。” “如何?”白英琼挥了挥手,示意这名道士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道士回答道:“张副堂主麾下的天罡堂已经顺利肃清了作坊,根据天罡堂的主事道士所言,张副堂主离开了水堂作坊,前往大报恩寺,而许灵官在张副堂主的命令下,已经突围离开金陵府,联系玉京。” 白英琼怔了怔:“她倒是临危不乱,你说她去了大报恩寺?” “是。”道士恭敬回应道。 白英琼思索了片刻,吩咐道:“难道大报恩寺还有什么蹊跷,派一队灵官过去,支援张副堂主。” 道士领命而去。 白英琼来回踱步几遭,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真武观那边如何了?” “裴真人还未传信过来。”有道士回答道。 白英琼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加重了语气:“立刻派人去问。” 道士领命而去。 正说话间,一名灵官匆匆进来,难掩惊慌道:“真人,真人,裴真人出事了。” 白英琼一震,喝道:“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灵官站在廊外的雨幕中,任由雨水流淌在甲胄上,回答道:“裴真人说真武观内部有异变,独自进入了真武观中,却迟迟不见出来……” 白英琼脸色一变,大声道:“去真武观。” 说罢,她已经一步踏出,身形飞起,先一步朝着真武观方向掠去。 此地的道士和灵官们则冒着大雨徒步赶往真武观。 大报恩寺,琉璃塔下。 齐玄素从空中扑杀下来,如苍鹰扑兔,以双脚踩在命官的双肩上,身形半躬,双膝微屈,狠狠将手中“飞英”刺入命官的面甲之中。 虽然这名命官的境界修为高出齐玄素,但从综合战力而言,却是齐玄素更胜一筹的,毕竟只要应对得当,合力利用外物、神通、地利等因素,同样能以弱胜强,就算是张月鹿,在大意之下,也曾被齐玄素取得上风。 这名命官是个死人,灵智并不完整,又如何能胜得齐玄素? 齐玄素猛地一蹬,借着这一蹬之力,拔刀的同时,整个人向后倒跃出去,一个漂亮的后空翻,飘然落地。 被“飞英”刺穿了的头颅的命官轰然倒地。 至此,司徒星乱带来的六名命官被全部灭去,无一幸免。 齐玄素扭头向另外一个方向望去。 只见张月鹿正与司徒星乱斗在一处。 此时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面莲花模样的圆盾,边缘锋锐,还能自行旋转,一手持“苍雷”,竟是剑盾兵的架势。 司徒星乱则是仅凭双爪,勉强不分胜负。 从这一点上来说,司徒星乱也不是等闲之辈,也许比风伯还要更胜一筹。 张月鹿轻喝一声,以手中纸盾向前一顶,将司徒星乱撞得向后退去。 趁着司徒星乱立足未稳,她又是一剑劈下。 这一剑势大力沉,直接将司徒星乱的一条手臂斩断。 司徒星乱借着这一剑之力,向后急急退去,大笑道:“主上已经降世,我还要留待有用之身去服侍主上,可不能死在此地。” 说罢,他竟是头也不回地向外逃去,速度之快,竟是让齐玄素来不及阻拦。 7017k 第七十四章 斗法 白英琼来到真武观废墟的上空,一眼就看到了司空错。 司空错自然也看到了白英琼。 “玄玉”与“恩赐”的融合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他必须守在这里,寸步不能离开。 白英琼并不废话,直接一挥衣袖,驱散瓢泼大雨,继而生出一朵巨大的莲花,一个略显虚幻的白英琼脚踏白莲,缓缓升空。 司空错的脸色凝重几分,也做了类似的动作,同样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飞出,却并非人形,而是化作恶兽,有青牛大小,有几分像狗,耳朵极大,挂着青蛇,身上是暗黄的毛发,每根毛发都散发着幽冷的光泽。 它的双眼中浮现出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脸庞还是人的脸庞,正是司空错的相貌。 这是奢比尸的样子。 也是知命教的象征之一。 司空错没有小觑白英琼。 白英琼是慈航真人的大弟子,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名义上与张月鹿一辈,从年龄上来说却是雷小环的同辈人。 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江南道府,难免变得世故圆滑,甚至有些软弱。可从境界修为上来说,却半分不弱。如果她仅仅是天人逍遥阶段,那么面对一个小自己许多且马上就要晋升天人的谪仙人师妹,又如何能生出一争高下的心思? 所以白英琼是无量阶段的天人,与雷小环相差仿佛。 不过不同于雷小环,白英琼是方士。 “慈航普度剑典”作为大成之法,包容万象,共有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所以“慈航普渡剑典”是为玄门正道之法,而非旁门左道之法。 无论何种传承,都能修习,且各有所得,无非是侧重不同,诸如炼气士注重化气为剑的千剑手段,武夫侧重成就无垢真身,巫祝侧重凝聚观音法相,谪仙人则是兼容并蓄,全部拿下。 至于方士,有各种法术,其中最为厉害的一门神通名为“度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也就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好似偷梁换柱。 白英琼当然未曾修成“度世佛光”,却也得了佛光神通,毕竟慈航一脉本就是佛门出身,后来归顺道门,号称佛道兼修,其剑道偏向于道门,而法术则多与佛门有关。在这一点上,以前的道门不好说,中兴之后的道门可谓是兼容并蓄,不存门户之见,诸如巫祝传承就吸收了上古巫教的精华,炼气士也吸收了儒门的养浩然气之长。 就见白英琼阴神出窍之后,脚踏白莲飞至空中,一挥袖,天上云层下垂,大雨短暂停歇,一道巨大金光透过云层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这道佛光落在司空错的身上,将其定住,金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中又生出红莲状的妖艳火焰,朵朵绽放,让人目眩神迷,此为“红莲业火”。 这是堪比“三昧真火”的顶尖法术,能焚烬一切杀戮、戾气、愤怒与怨念,以罪业为薪柴。 司空错这等人,手上杀戮不知几何,齐玄素与之相比,无疑是米粒之光与皓月争辉,不值一提,其罪业自然也庞大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对于寻常人收效甚微的“红莲业火”,拿来对付司空错是格外好用。 所谓“罪业”是佛门的说法,按照道门的说法,则应称之为戾气、杀气、怨气,这三者是为体内三尸之食,若是杀性过重,又无从化解,必然会造成三尸过于壮大,甚至不等人死,三尸便反客为主,吞噬三魂,鸠占鹊巢,这便是走火入魔。 许多入魔之人,暴戾无常,杀戮成性,行事与厉鬼无异,在外人看来是性情大变,其本质便是被厉鬼夺取了躯壳。所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是身怀不俗修为,并非被外来的厉鬼夺舍,只因三尸壮大,而是被“内鬼”夺舍,正是家贼难防。 “红莲业火”即是引燃三尸,若是熬得过去,自然少了负累,等同斩却三尸,修为大进,境界大增,就如地仙渡过天劫之后,反而能借助天劫铸就金刚不坏身。 只是想要熬过去,又是谈何容易。古往今来,少有地仙敢于尝试渡劫,大多都是百年期满,即刻飞升,除了玄圣之外的诸位道门大掌教也不例外。故而想要熬过这“红莲业火”,也是希望渺茫,毕竟三尸与自身一体,引燃三尸等同自焚己身。 天火焚物,阴火焚气,业火焚魂。一通业火下来,只怕是只剩下一个躯壳。 严格来说,业火一类应当属于神道手段,不过自古以来鬼仙和神仙就并称鬼神,可见是难分彼此,就如天地二仙不分家,很多神通手段是共用的。 白英琼此等手段不可谓不狠辣,也尽显道门的雄厚底蕴。 司空错同样是无量阶段的方士,此阶段的方士境界名为“造物境”,意为造物之主,虽然距离一念一世界尚有距离,但已经能凭空开辟临时的小世界,道门称之为“画地为牢”,类似于炼气士的“袖里乾坤”和谪仙人的“太虚幻境”,又不尽相同,后两者要到造化阶段才能修成。先前司空错将裴小楼禁锢,便是用了此类手段。 另外,既然是“造物”,也不仅是“画地为牢”,还有诸如“撒豆成兵”、“点石成金”一类的手段,的确是凭空造物,放在寻百姓的眼里,是仙家神通无疑了。 两人境界相当,又都是方士,司空错还不至于被一招击败,只见他周身毛发大张,喷出大团大团的秽气,这些秽气色作暗黄,凝而不散,任由“红莲业火”落在秽气之上,嗤嗤作响,一时间好似无数红莲绽放,接天莲花无穷赤,却无法伤及躲在秽气之下的司空错。 司空错趁此时机金蝉脱壳,脱离了佛光的范围,朝着白英琼一口咬来。 两人此时都是阴神出窍,少了体魄和气血的压制,更容易运用法术,省却了踏罡步斗、画符念咒等繁琐步骤,几乎是心念一起,法力 (本章未完,请翻页) 便随之而动。可弊端就是没了体魄的庇护之后,格外脆弱,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毁的下场。若是让这一口咬实了,白英琼立时就要神魂受损。 就见白英琼手中出现一把虚幻的长剑,并非实物,而是纯粹法力凝聚而成,接着她竟是手持长剑迎向司空错,剑招与张月鹿一般无二。毕竟各传承侧重不同不意味着白英琼不会,她年少时同样是苦学剑招,此时也算是剑诀的另类应用了。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了十余招,不得不说“慈航普度剑典”之精妙,白英琼不但没有受伤,反而给司空错留下了两道剑伤,没有鲜血飘洒,只有点点流萤随风消散。 司空错扬天怒吼,又分化出九个司空错,同样是人脸兽身,嘴中叼着由法力凝聚的璀璨利刃,带着长长尾痕,从四面八方朝着白英琼扑来。 白英琼干脆是化出千百手臂,每只手掌都握有长剑,如同孔雀开屏,继而整个人如陀螺飞速旋转,不留半点破绽。 不断有司空错的分身在利剑之下化作虚无,不过白英琼也被司空错所携带的秽气污染,周身光华随之变得黯淡。 白英琼斩杀一只司空错后,脚下白莲闪烁,载着她拉开距离,散去法力所化的手臂和长剑,又招来一道佛光,从天而降,足有近百丈粗细。 近距离斗剑并非她所长,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也很少有过与人近身厮杀,难免有些手生,还是远程法术更好用。 佛光再次笼罩了司空错,然后迅速收缩,转眼之间由百丈粗细变为不足十丈,远远望去,就好似一根巨柱变为一线。 司空错被束缚其中。 白英琼正要再来一次“红莲业火”,彻底引燃司空错的三尸,正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她倒要看看司空错有多少秽气可以抵挡,毕竟“红莲业火”只是引燃业力,相当于个火折子,司空错的三尸才是火药库,所以对于白英琼的消耗不大,可司空错的秽气却是实打实的法力消耗,很难不断使用。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惊雷,仿佛一道利剑划破天幕,照亮了天地。 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染上了一层紫红之色,其中雷火涌动。 暂时停歇后复又落下的大雨变得如烟似雾,不过不同于平常的白色雨雾,而是漆黑一片,落地之后,升腾弥漫开来。 正如司空错所颂那般,主上降临人间之时,雷霆响彻天空,黑雾降临大地。 司空错根本不抵挡“红莲业火”,大笑道:“主上已经降世,白真人,就算你胜了我,也是无济于事了。” 白英琼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此时的真武湖已经化作一块巨大的冰晶,透过冰层,可以清晰看到水中的游鱼还维持在最后一刻的姿态。 与其说它们是被冰封,还不如说它们的时间被停滞住了,根本看不出半点寒冰对生命造成的摧残。 这些被冰封的游鱼组成了一个图案。 若是从上空俯瞰,整个玄武湖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其中线条交织,绘作白日黑月交映。 (本章完) 7017k 第七十五章 神降 雷火涌动,黑雾弥漫,此等景象实在骇人。 金陵府城内的百姓早已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在城内负责清除“恩赐”的道士们则忍不住仰头望天,说不出话来。 任谁也看得出来,金陵城内出了天大的变故,已经不是知命教妖人散布诅咒那么简单了。 白英琼十分肯定,这的确是神降。 身为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白英琼虽然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列,但有列席金阙的资格,在可以旁听的一百零八人之列,已经跻身道门的上层,所以知道许多密辛。 道门口中的“古仙”,意思是古时候的神仙。 至于为什么是神仙,而不是天仙、地仙、人仙、鬼仙或者尸解仙,是因为神仙是唯一能久留人间的仙人。 至于其他仙人,百年期满便要渡劫,渡得过去,就能再在人间停留百年,渡不过去,就要身死道消。若是没有把握,还是在天劫来临之前,尽早飞升离世为好,于是这世上有长生死不死之人,却少有能久留人间的长生之人。 就算渡过了天劫,下一个百年之期的第二次天劫会更加凶猛,而第三次天劫又比第二次天劫还要凶猛,总有熬不过去的时候。如果将人间或者天道看作一个人,其意图大约是十分明显的,人间不允许有长生之人的存在,要么走,要么死。 唯一例外是神仙。 神仙是唯一能久留人间的仙人,也是唯一不能飞升离世的仙人。 神仙是五仙之中的异类,借外在愿力化作神力,铸就金身,在世称神,继而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 不过神仙也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只能苟延残喘,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 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千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与其他仙人各有利弊,其他仙人都是出世之法,修的是自身,神仙则是入世之法,修的是他人。 没了香火愿力,神仙们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管如何强大,终究有陨落的那一天。 这又牵扯到一个问题——这些古时候的神仙为什么要与道门作对。 因为古仙们都是死而复生的归来之人,他们称霸人间时,道门还未兴盛,待到他们重回人间时,道门已经一统天下,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为了争夺香火,他们不得不与道门为敌。道门也无力将所有古仙都进行招安。 神仙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 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 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 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巫罗也好,司命真君也罢,只是第一重死亡,也就是金身腐朽崩坏,而神国尚存,进入了假死状态之中,千百年后,他们又因为某些契机重塑金身,再次重现人间,时值佛道相争,不但停滞了玄圣整合内部三道的过程,也让这些归来的古仙趁机发展壮大,甚至佛门为了掣肘道门,还在暗中支持古仙,可谓遗祸深远,许多道门之人谈起佛门,都是咬牙切齿,若不是佛门,哪有今日这么多的内忧外患。 至于为什么是佛门暗中相助古仙掣肘道门,而不是道门支持这些古仙去对抗佛门,是因为神道一途在道门中已经没落,反而在佛门发扬光大。佛门在神道的造诣上要远胜道门,为了牵制道门,佛门亲自出手帮助古仙们度过了最困难的前期,古仙们也投桃报李,帮助佛门对抗道门。 正因如此,道门才在佛道之争的过程中重新发展神道,确立了巫祝的传承,并壮大了灵官的群体。 在神道造诣上,佛门为了保证神国不朽,将信众的魂魄收入自己的神国之中,使其在神国中获得重生,并随着神国长生不死,有看似得长生,实则不得自由。只是普通信众多愚,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认为这是莫大的恩赐。 于是佛陀的佛国之中总有数不清的佛子,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恒河沙数。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维持神国不会衰落,也不断加固佛陀的金身。 不过神国内永恒不变,无论是信众也好,还是佛子也罢,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难免麻木不仁,麻木则无所谓虔诚,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于是佛门又创造出了六道轮回,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活力,自然就不会麻木不仁。这便是极乐世界。 婆娑世界更进一步,能够使信众以鬼仙夺舍的方式降生人间,在人间历练百年后再重归佛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部分人往往都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之人,重归佛国之后,也不再是普通佛子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佛陀的从属,甚至能够成为金刚、罗汉之流。 故而佛门中人相信来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来生,只是这种来生与永世不得解脱,又有多少区别,那就见仁见智了。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中人从不相信转世一说,要么是鬼仙的夺舍,要么是佛门的轮回,何来转世?所以道门始终认为,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而能够主动斩去三尸,则是了不得的大神通。 说回神道一途,因为人间不允许长生之人长久存在,所以无论是佛门的佛陀,还是道门的神仙,虽然可以久留人间,但同样需要遵守部分百年期限的规矩,即百年期满之前,还能随意现世,可过了百年之后,也不能随意干涉人间,每次出手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便是许多教派的神明在创教之初常常展现神迹,可越到后期神迹越少的缘故。 司命真君既然是古仙,自然早就过了百年之期,所以想要从神国中降临人间,必然要进行浩大的神降仪式。 根据神降仪式的规格高低,神仙能降临人间的力量也有区别。 比如在遗山城盂兰寺,便是最低层次的神降,巫罗只是降下了些许神力。而在昆仑山口,神降的层次就高了一筹,巫罗借助山河轮廓显化投影,随手折断了飞舟。再到了措温布,巫罗降临的力量更多,已经不再借助山河轮廓等外物显进行投影,直接以神力凝聚神躯,摧毁了“应龙”,并杀死了上官敬。 至于这次司命真君降临金陵府,其规格只是稍逊于神仙金身直接降临人间和神国显化人间,位于第三个层次,也就是借容器在人间现身。 能够承载神仙的容器,多种多样。 可以是人,比如与神仙本身命格极为契合之人,修为越高越好,如果是死去的仙人遗蜕,那就更好不过了。 也可以是物,比如仙物,或者某些特殊的半仙物,都可以作为容器使用,如果是神仙曾经用过的仙物,效果最好。 容器的质量也决定了神仙降临后所能发挥的境界修为。 知命教这次选择的容器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恩赐之主”和遍布满城的“恩赐”,以真武湖为孕育所在,以“玄玉”为引子。 如此降临的司命真君所能发挥的力量要远胜于措温布的巫罗。 7017k 第七十六章 现世 齐玄素和张月鹿飞在半空中,看到真武湖的方向忽然浮现滚滚黑雾,然后迅速向外蔓延,天空中的雷云也随之扩大到整个金陵府的上空,齐玄素觉得有些发闷,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张月鹿眼中的紫气忽明忽暗,仿佛是风中残烛,她的语气愈发沉重:“果然是‘神降’。” “‘神降’?”齐玄素问道。 他知道什么是“神降”,他只是不太清楚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怎样的“神降”。 张月鹿同样知道古仙的各种隐秘,便将她知道的部分大概说给了齐玄素。 不幸中的万幸,神降的同时,也会打破金陵府的封禁,使其不再是一座封闭孤城,就像一个封闭的罐子被打开了上方的盖子,道门援军会以更快的速度抵达。 齐玄素听明白了,知命教的妖人撒布诅咒,只是个障眼法,想来他们也明白,就算金陵府再怎么防卫空虚,作为东南重镇,也有足够的力量消灭这些诅咒,使其不会酿成大祸,事实上从水堂作坊开始,道门的确初步限制住了“恩赐”的传播。所以知命教的根本目的是进行‘神降’,让司命真君直接降临在金陵府城中,那么对于缺少天人坐镇的金陵府是极为致命的。 张月鹿轻声道:“天渊,你回水堂作坊固守待援,我过去看一下,师姐她们应该已经到了。” 齐玄素直接拒绝道:“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去。” 对于齐玄素的回答,张月鹿并不意外,毕竟齐玄素早就用实际行动证明过他会如何选择,而且张月鹿也了解齐玄素,这家伙多少有点吃软不吃硬,于是她放缓了语气说道:“有些人认为,力所能及很好,力所不及却奋不顾身会更好。似乎没有理智、不要性命才能体现的情感的真挚。我是不认可这一点的,天渊你不要意气用事。” 齐玄素摇头道:“我没有意气用事,我不想感动自己,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更不是那种婆婆妈妈之人,若论生死关头的经验,你不如我,我陪你过去自有我的道理。” 张月鹿定定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毫不避让地与张月鹿对视。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是那种“你快走我不走”的婆妈之人,真要说起生死一线的经验,张月鹿远不如他,他更不是唯命是从之人,张月鹿说的对,他自然不会反对,不会强求自己做主,可如果他觉得张月鹿不对,那他就要反对。 至于他的底气,正是张月鹿提到过的一点,此时的金陵府就像一个封闭的罐子,可神降的时候,必然要打开这个“罐子”的盖子,让司命真君进入其中,那时候的金陵府就不再是隔绝内外。 换而言之,齐玄素可以在这个时候借助满城的阴气开启鬼国洞天,请动三大阴物出手,就算三大阴物不是司命真君的对手,保住他和张月鹿应是不难。 只是这个道理,齐玄素不能对张月鹿明言,还要想个借口。 张月鹿没有生怒,而是进行了短暂的反思。 她在想,她这次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了。诚然,齐玄素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她,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齐玄素也有他的长处。而且两人是交过手的,在江陵府城外,她虽然成功找到了齐玄素假扮的魏无鬼,但也差点阴沟里翻船,栽在齐玄素的手里。总而言之,齐玄素并非一棵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却也不是要被她挡在身后的小孩子。 两人应是并肩而行的同伴,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张月鹿没有问齐玄素的道理是什么,直接说道:“那好,我们一起过去。” 齐玄素一怔,没有料到张月鹿这么好说话,他刚才想了半天的借口直接成了无用功。 说罢,张月鹿降下身形,改为徒步前行。 齐玄素赶忙也跟着落回地面。 越是靠近真武湖,雷火也就越发密集可怖,当空飞掠并非明智之选。 此时的真武湖已经不再是真武湖。 整个真武湖逐渐高出堤岸,巨大的冰晶中迸射出黑白二色的光芒,黑月和白日的图案开始旋转,从中逸散出无数阴气,如果说司空错等人所用的秽气只是腐蚀血肉,那么这些阴气便可腐蚀阳世,到了极致之后,甚至可以在人间腐蚀出一线缝隙,沟通幽冥。 上空雷云不断有闪电和天火落下,将整个天幕映照成紫红颜色,这些雷火并非攻击,似是在庆贺。 哪怕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有一段距离,也可清楚看到正在升起巨大的冰晶,就像一座完全由寒冰构成的悬空岛屿。 这是何等伟力。 就在此时,天地间一声轰鸣,似乎整个金陵府都震了三震,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道裂痕缝隙,不断向外张开,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不少百姓因此遭殃,一时间惨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齐玄素和张月鹿暂时也顾不得这些,如今关键是那边正在降临人间的司命真君,如果这位古仙成功降世,恐怕整个金陵府都保不住。 因为大报恩寺位于城南,而真武观位于城西,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并未经过真武观的废墟旧址,而是直接从南边来到了真武湖的湖畔不远处。 真武湖彻底干涸,湖水悉数化作寒冰升空。 然后就见这座寒冰岛屿开始从边缘位置碎裂,由外而内。碎屑并未变回湖水,而是就此消散,似乎被汲取了所有的灵气,然后一个身形缓缓现世,由小到大。 起初只有寻常的婴孩大小,接着是少年人大小,再是成年人大小,继而如佛像大小,最后足有琉璃塔之高,顶天立地一般。 这个身影身着黑色的十二章服,即绣有十二种纹样的帝王冕服,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头戴平天冠,系白玉珠为十二旒。 “那就是司命真君吗?”齐玄素仰头望去。 “是。”张月鹿点头道,“与道门内部流传的司命真君画像十分近似,在诸位古仙中,巫罗还是上古巫教的古巫形象,而司命真君则是帝王装扮,寓意其为幽冥帝王。” 很显然,司命真君拥有随意改变容器形貌的能力,没有因为容器变成长着触手翅膀的怪鱼,而是十分威严的帝王形象,这也十分符合中原百姓对于神明的想象,得益于儒门理学一派的天理概念,将天道具象为老天爷,中原百姓多半是天神不分,天就是神,神就是天,而皇帝是天子,哪有儿子不像老子的?自然皇帝是什么样子,神明就是什么样子。 因为珠帘遮挡了面容,所以看不清司命真君是什么模样,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蓄着的短须,微微上翘,就像一把刀子。 这让齐玄素知道司命真君是个男子,而巫罗是个女子,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两位古仙的真容了。 就在这时,司命真君似乎感受到了齐玄素的目光,他分明没有任何动作,更不曾转头,仍旧是以侧脸对着齐玄素,可齐玄素却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位古仙对上了视线,眼前出现了两只眸子,一只映着白日,一只映着黑月,登时脑中轰的一声,耳中嗡鸣,眼前一黑,鼻中流下两道血线。 他又感到有一股冰寒阴冷之意侵入身体,四下蔓延,一路夺取着他对身体的控制权,要将他强行夺舍。 齐玄素一惊,不敢大意,赶忙运转体内真气全力抵御,使得这股阴冷之意为之一顿,继而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副心中涌出一股热流,将这股寒气彻底化去。 齐玄素不由几分后怕,不愧是古仙,都没正眼看他,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难怪张月鹿不让他跟来。 7017k 第七十七章 血祭 司命真君并没有过多理会齐玄素,或者说神仙有万千念头,刚才只是其中一个念头稍稍针对了下齐玄素,就好似随手打了个蚊子,打死最好,打不死也没什么紧要,司命真君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金陵府上。 他费尽千辛万苦降临人间,当然不是为了抖搂威风,更不是为了与道门为敌,而是为了以血祭壮大自身。 只见司命真君张开双手,两只袖口好似有不可限量之大,深不可见其底,无穷无尽的阴气从中滚滚涌出,先是弥漫其身周百丈方圆,继而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昏天地暗,如坠九幽。 这等场景,放到寻常人的眼中,已经不亚于传说中的阴间幽冥,即便是道士灵官,也要心生恐惧,遍体发寒。 张月鹿神情凝重,伸手以两指捏起一缕黑色雾气,在指尖轻轻捻动,分辨这些阴气与人间的阳气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人间为阳,幽冥为阴,在人间造就幽冥鬼域,注定为人间排斥,天道难容,故而不能持久,这也是司命真君极少亲自出手的原因之一。 若是从上空俯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真武湖为中心扩散开来。 阴气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地面龟裂,呈现出沙化的趋势。甚至秦淮河也被汲取了水分,水面一降再降,显露出河中的怪鱼。 城内百姓凡是沾染了“恩赐”之人,只要被阴风一吹,都会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皮包骨头的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有风一吹,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生魂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阴风之中,悉数向真武湖的方向汇聚而去。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丝毫不逊。 转眼之间,真武观及其方圆几十里的地域,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枯败死域。 司命真君双手左右张开,大袖飘摇,任由双袖之中黑色阴气呼啸。 阴气裹挟着无数生灵的魂魄和血肉元气汇聚入司命真君的体内,然后又从袖口中化作更多的阴气滚滚而出,大有继续向外蔓延不停休的架势,转瞬间已经覆盖了大半个金陵府城。 司命真君竟是要将整个金陵府城化作一座死城。 除此之外,阴气又化作层层铅云,取代雷云笼罩于金陵府的上空,不断下压,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其中没有雷霆呼啸翻滚,却有无数似有似无的阴魂畅游,时隐时现,让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压抑。 随着阴气越发浓郁,在阴气弥漫范围之内,哪怕没有沾染“恩赐”之人,其皮肤血肉也开始缓缓干瘪,体内魂魄渐有离体之征兆。 不过根据距离远近也有所不同,距离司命真君较近的人,已经僵硬不能动弹,而距离司命真君稍远一些的人,还只是失魂落魄,若是能及时脱离这摄魂夺魄的阴气,还有一线生机。 黑气蔓延如海,许多人正拼命向城外逃去。有城内权贵,也有江湖人,甚至还包括部分道士和灵官。 一名武夫走得稍慢了一些,顿时被阴气困住,他不得已只能竭力运转血气,强行锁住血肉和神魂不被阴气摄走。 不过阴气却是无穷无尽一般,好似暴风雨时节的大海,惊涛骇浪,即便是通晓水性之人,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待到精疲力竭,便是沉底之时。 随着黑气不断冲刷,这名武夫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黯淡,似是风中残烛,他整个人便像是海浪大潮中的落水之人,随时都会被吞没其中。 他拼命咬牙坚持,竭力继续向外走去,可此时却像在河水中逆流而上,又像是陷入沼泽泥潭之中,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下一刻,磅礴阴气如同一个大浪打来,瞬间将其吞没,片刻之后,阴气又好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一具干尸。 一名炼气士正快步疾走,忽然之间,一口阴风迎面吹来,他没有防备,被掀了个人仰马翻,一路翻翻滚滚,直到撞上了数丈外的围墙,才算止住了冲势。饶是炼气士的体魄仅次于谪仙人和武夫,远胜于方士和巫祝,这么一撞之下也觉得头晕眼花,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要散了架一般。 他刚刚起身,就见从阴气中走出一名命官。 这些命官与大报恩寺中的命官又大有不同,除了密不透风的漆黑甲胄之外,在身后多了一个漂浮的半镂空圆盘,由黑月和白日组成,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缓缓旋转。甲胄的肩头、腰带、鞋翘等位置,也多了奢比尸的装饰。 这样的金属圆盘不能让命官成为天人,却有了飞行的能力。 它们是司命真君的亲卫,随着司命真君一同降临人间。 炼气士大吃一惊,转身想跑,命官向前一步,如同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炼气士的身后,手中青铜古剑掠过。 这一剑竟似是齐玄素的鬼刀,一掠而过之后,炼气士毫发无损,然而脸色一灰,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命官收剑之后,一个受到剑伤的虚幻身影被从体内生生拖曳了出来。 紧接着阴风一卷,遮掩了命官身形的同时,带走了魂魄,也将炼气士化作了干尸。 类似的情景上演在金陵府的各处。 对于司命真君而言,修为越高,其血肉魂魄带来的裨益也就越大,同样不能放过。 神仙们以香火愿力为食不假,可在远古的蛮荒时期,献给神灵的血祭同样兴盛一时,甚至在佛门之中,也不乏血祭行为,如人骨法器等等。 换而言之,神仙们也能以血肉为食,只是随着世道发展,血祭逐渐没落,与香火愿力相较,血祭最大的不足之处在于后患严重且难以为继,容易竭泽而渔。若是说得直白些,吃相太过难看,不为人间所容。 只不过司命真君现在是吃霸王餐,还管什么吃相不吃相。 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一口吃成个胖子。 司命真君的身躯一涨再涨,高有百丈,俯瞰金陵府,就像屹立于天地间的无上帝王。 无数亲卫命官以司命真君为中心,盘旋于金陵府的上空。 只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司命真君就能彻底榨干金陵府,而金陵府带来的巨大收益,也足以让他无惧道门的报复。 前提是他吃得下。 当然,在鲸吞整个金陵府之前,他要先把白英琼解决。 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算得上大补了。 至于造化阶段的天人,除非他直接以真身降临人间,否则不能奢求,毕竟打不过还能逃。不过以真身降临人间,就有了陨落的可能。 如果香火愿力储备不足,无法在神国内重生,那么就会陷入到第一重死亡之中,开始漫长的沉睡,何时醒来,不取决于他自己。关键是他在沉睡时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道门必然会趁此时机扫灭知命教。没了知命教,香火愿力被断绝,坐吃山空,神国迟早也会无法维持,很快就会进入第二重死亡,那便是沉睡变昏迷假死,距离真死只剩下一步之遥。 白英琼心中满是绝望。 换成慈航真人在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白英琼独自面对司命真君,却是十死无生。 司命真君不再维持着双手张开的姿势,伸出一只手掌,遮天蔽日一般朝着白英琼抓去。 7017k 第七十八章 共识 这一抓,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封锁了白英琼周围的所有空间。 白英琼不得不阴神回归体魄,然后便被司命真君抓在了手心之中。 佛门有个典故,心猿意马,心猿再怎么厉害,也逃不出佛祖的掌心。 此刻便是如出一辙。 纵然白英琼是无量阶段的天人,也逃不出司命真君的手掌心。 无数的阴气席卷向白英琼,仿佛要充塞整个天地,寻常人在此,眨眼之间就会化作枯骨。白英琼以符箓在身周形成一个莲花形状的阵法,阻隔阴气。只不过在阴气侵蚀之下,光华迅速变淡,原本盛开的莲花变成了合拢的花苞,法阵摇摇欲坠,只能是勉强维持。 司空错就站在司命真君的脚下,正饱受“红莲业火”的煎熬,这类手段十分难缠,只能依靠自己,同时他还要维持困住裴小楼的小世界。 张月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没有贸然动作,并非畏惧,而是她深知自己贸然冲上去解救白英琼,只能是白送一个,于事无补。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不能意气用事。 一个天人没用,两个天人没用,可如果是天人的数量足够多,那就有用了。 张月鹿轻声说道:“天渊,我们想办法把裴真人救出来。到了这个时候,李天澜、陆玉书、李命乘、李命之他们不会再作壁上观了,江南道府、天罡堂、北辰堂,集合所有人力,还能拖上一拖,等待援军。” 齐玄素疑问道:“他们会为大局着想?” “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是为了他们自己着想。”张月鹿语速极快地说道,“如果金陵府沦陷,百万生灵毁于一旦,损失千万之数的无忧钱,不是太平钱,是无忧钱,那么不是一颗二品太乙道士的人头就能交代的。” “也许在战乱的时候,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会如何。可如今承平日久,真要满城死绝,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太平道可以把朝廷引进来,因为朝廷的前身就是北道门,高祖皇帝是玄圣的岳父,也不乏有道门出身之人在朝廷任职,多家联姻,不仅是李家的女儿嫁入了皇室,全真道的雷真人也是出身朝廷将门,双方早已难分彼此,很难说是外人。至于‘天廷’之流,也都是暗中私底下。可是这件事不一样,摆在了桌面上,性质就全然不同了。” “假如说,师姐作为首席副府主战死,我们也死在了此地,他们固然去了心腹大患,可他们也要被直接问责。这样的大事,推给死人是说不过去的,而且为了人心考量,道门也不会把罪责安放在战死之人的头上。显而易见,三道会迅速达成共识,大开杀戒,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到时候李天澜也好,几位副堂主也罢,还有其他什么人,无论什么出身,只要有牵扯干系,都会被迅速抛弃,明正典刑。” “所以不为了满城百姓考虑,不为了道门的大局考虑,仅是为了他们自己考虑,也不能无动于衷。”张月鹿的思绪仍旧清晰。 齐玄素没有过多犹豫:“好,我们去试一试。” 另一边,诚如张月鹿所料,哪怕老谋深算如李天澜,也不能稳坐钓鱼台了。 他一边通知所有灵官和道士全力集结,构建阵法,组成防线,抵挡阴气,同时在城外开挖泄阴渠,分流庞大阴气,一边亲自来到了玛丽大教堂。 此时雷小环和施落嗣还在棋盘小世界中,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很显然,李天澜是此地的常客,一众主教、大主教都未曾阻拦。 身着黑色鹤氅的李天澜大步前行,轻车熟路,甚至不必他人领路,一众身着白袍的教士们跟在后面。 一个道士被一群教士簇拥着,颇有些荒诞。 “这个小世界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启?”李天澜冷声问道,此时的他虽然还算沉着冷静,但已经没了先前的淡然,语气中隐隐有几分对于局势失控的恼怒。 一位大主教用醇正的中原官话回答道:“午时。” “午时?”李天澜脚步一停,“那我们干脆等死好了。” 所有教士们也随之一停,鸦雀无声。 身为枢机执事的施落嗣不在,没人有资格与李天澜平等对话。双方合作多年,早已让他们明白李天澜的分量。 李天澜猛地转过身来,断然道:“现在就打开棋盘,把雷真人和施司祭两位都请出来。” 那位大主教迟疑道:“为了确保能够压制雷真人,棋盘已经与整个教堂连为一体,若是强行打破小世界,恐怕会对教堂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害。这座教堂,花费了很大心血,毕竟很多材料要从圣廷本部运送过来……” “金陵府都危在旦夕了,江南道府都危如累卵了,还谈什么教堂。”李天澜猛地拔高了声调,“我们东方有一句话,叫作‘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江南道府毁了,海贸受到影响,你们还能在这里优哉游哉地享福当大爷吗?难道你们想要离开繁华富饶的金陵,去蛮荒的新大陆做个传教士吗?” 没人敢于反驳。 新大陆,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华美的教堂,没有叮当作响的银币,没有虔诚的信众,没有慷慨的贵族,甚至没有稳定的秩序,只有异教徒、异端、罪犯、土著、恶棍,以及所谓的冒险家。 只有苦修士们,或者是那些怀有坚定信念的教士们,才会前往新大陆。 李天澜又放缓了声调:“放人,现在,立刻。” 大主教已经不再反对,却仍旧想说什么。 李天澜闭上了双眼,沉声道:“去。” “是。”大主教应了一声,立刻转身离去。 待到大掌教离开之后,一直闭着眼的李天澜重新睁开双眼:“诸位也为了金陵府,更是为了自己,尽些心力吧。”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齐声应下。 李天澜不再前行,转身原路返回,大步走出教堂的正门。 此时教堂外,已经站满了人。 有江南道府的灵官,也有北辰堂的灵官,这些灵官已经构建起一道防线,初步抵御了阴气的侵蚀,这也才让教堂内的圣廷之人没有感受到阴气大潮的可怖。 在众多灵官前面站着李命乘、李命之、陆玉书,还有一位来自江南道府的二品灵官,他是李天澜的心腹嫡系。 这些人都在等待李天澜。 到了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谁才是主持大局的主心骨了。 这与职位品级的高低有一定的关系,却没有必然的关系。李天澜只是次席副府主,这些人都是副堂主,虽然品级略低,但职位上并无统属关系,而且此时的道门还未被打散体系,远没到靠品级制度收拢整合残兵的时候。 可在这时候,这些人却没有半点异议,全部听从李天澜的调遣,这便是多年的威望了。 李天澜环视一周:“我们的人手都在这里了,不管想不想,都要舍命一搏了。” 众人尽皆沉默。 李天澜接着说道:“若是金陵府失守,变成一座死城,司命真君可以躲回神国之中,这么多的血肉,这么多的生灵,足够他百年无忧,甚至足够他迈出关键的一步。可我们不行,如果我们此时逃了,就会被当作替罪羊,事后会被押送玉京,以丢城弃地之罪论处,那就不是丢了前途这么简单,只怕性命也保不住。所以,不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也要竭尽全力。” 几人面色沉重地点头。 李天澜吩咐道:“我先带人过去。玉书,你留在这里,等雷真人出来之后,好好解释一下,让她以大局为重,不要置气。你们都是女子,也好说话。” 陆玉书正色道:“李老放心。” 7017k 第七十九章 羽化台 从金陵府内城出聚宝门,不远就是大报恩寺,过了大报恩寺,便是羽化台,距离金陵府外城十八门之一的凤台门极近。 羽化台是一座秀丽山岗,是为江南登高揽胜之地,据说曾有仙人在此羽化飞升,因此而得名。本来羽化台位于城外,不过在大魏初年,扩建外城,羽化台便来到了城内。此地风景秀丽,所谓“金陵十八景”中有两处就位于羽化台上。 此时的羽化台的山顶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如今这般黑云压城的景象,谁还敢在高处晃荡?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沿着石阶缓缓登山,衣衫猎猎作响,一边走一边吃烟,烟锅忽明忽暗。 很快,她登临山顶,径直来到山顶平台的边缘位置,朝着真武湖方向望去。 那里的积云最为厚重,仿佛被黑夜笼罩,黑云之下是一道擎天立地的高大身影。 此人正是说要去见个朋友的七娘,大约是见完了,刚刚返回金陵府。 七娘随手将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插在腰间,极目远眺隐隐可见的司命真君。 有浩荡阴风呼啸而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周围的松柏剧烈摇晃,绿叶化作黄叶簌簌落下。其中蕴含的阴气之浓烈,甚至凝结了水滴,就仿佛风中还夹杂着雨滴。 七娘伸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司命,司命,司的是谁的命?” 除了风声之外,没有人回答七娘的问题。 七娘伸手在腰包里摸了摸,取出一把看起来十分寻常的手铳,还有一堆零件,仔细看去,这些零件上都刻画着符箓的纹路。 然后七娘将这些零件不断组合到手铳上面,待到组合完毕,手铳已经变成了一把口径十分夸张的长铳。 七娘将长铳随手放到旁边,又从腰包中取出一堆大号零件,铺满了一地,其中就有一根十分显眼的炮管。 毫无疑问,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腰包其实是一件须弥物,而这些零件都以钢铁制成,显然是出自天机堂或者神机营之手。 七娘继续用这些零件组装长铳,再有片刻,长铳变成了一门中等大小的火炮,原本的手铳成了火炮的开关。很显然,这不符合火炮的正常结构,是七娘故意做成这样,她就是要享受扣动扳机的感觉,哪怕是火炮也不能例外。 什么火炮,不就是大号的火铳,为什么不能扣动扳机? 不过七娘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继续从须弥物中取出零件。有些零件甚至比七娘还大,却被七娘单手拿起,看起去分外滑稽。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可以为符箓充能的灵石,价值不菲。 天知道这个须弥物怎么如此之大,竟能装下这样多的东西,比张月鹿的流珠最起码大上十倍。 很快,火炮变成了巨炮,堪比铁甲船上达到舰炮,仿佛一头巨兽,雄踞于羽化台上。 七娘双手叉腰,来回审视几遍,觉得差不多了,最后取出一发半人高、圆柱形状的“龙睛甲三”。 认真说起来,喜好火器,擅用外物,这些习惯还是七娘教给齐玄素的,遇到强敌,当然要动用火器。 在“凤眼”和“龙睛”系列之中,甲一和甲二都是被道门严格管制,且是有数的,没有金阙许可,无法使用,也不存在外流,所以甲三已经是极限,而“凤眼甲三”的体积过于庞大,需要通过“应龙”投掷,所以“龙睛甲三”是唯一能随身携带的重型火器。 七娘将“龙睛甲三”装填完毕,开始校准,嘴中还不忘碎碎念道:“大司,这可是两万三千五百太平钱一发的好东西,还是成本价,对外售价要翻倍,你不亏。” 校准完毕,七娘扣动扳机,启动了这门融合机关与符箓两种顶尖技艺的特殊火炮。 一瞬间,无数天地元气开始向火炮汇聚而去,仿佛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下一刻,轰然一声。 整个山头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向四面八扩散开来,比起阴风还要猛烈,离得近的几棵松树承受不住,当场折断。 七娘无动于衷,除了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身子都没晃一下。她已经提前取出单筒千里望,眺望着这一炮的成果。 “凤眼甲三”无疑威力巨大,曾经将整个措温布作坊炸成废墟,可这里是金陵府,谁敢用这种火器? 凤眼是一面,龙睛是一点。 故而“龙睛甲三”是最好的选择,相较于范围巨大的“凤眼甲三”,其威力集中于一点,更容易破甲,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所谓的“一点”足以覆盖一整座三进的宅邸,应该是“一面”,但对于此时身躯庞大的司命真君来说,“龙睛甲三”更像一支利箭,就是“一点”。 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 “龙睛甲三”的速度并不算太快,远没到飞剑的程度——因为这类火器很少会以人为目标,更多是针对无法移动的固定目标。 很显然,虽然司命真君神威无量,但维系着覆盖金陵府的阴云和弥漫全城的阴气,暂时不能移动,就是个活靶子。 以七娘的境界修为,她完全可以不用千里镜,仅凭双眼就能锁定“龙睛甲三”的轨迹,甚至千里镜完全就是个累赘,其视野狭窄,还要移动视角,可七娘就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开铳必须扣动扳机,千里镜会让她想起在大海上当船长的日子。 这个世道的商人,哪有不出海的。七娘一直以商人自居,买过船,出过海,仗剑行商。 当然,“仗剑行商”是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做商人的同时再做些海贼的勾当,不过七娘对于劫掠普通商人没什么兴趣,她更喜欢黑吃黑。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除了出海,七娘还曾走过漫长的西域商路,因为巍巍昆仑也地处西域,所以七娘每次从西域商路返回中原,都会顺带去一次玉京,拜访朋友,也会在玉京小住一段时间。对于神通广大的七娘来说,进入玉京并不是难事,她甚至在太上坊中有属于自己的住宅,当然是挂在其他人的名下。 也就是在一次去往玉京的途中,七娘顺手救下了当时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齐玄素,把他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带在身旁。 对于七娘而言,当时并没有想太多,也就是一念之仁,就像齐玄素因为盐帮的事情招惹了风伯之后,跑路之前还不忘给客栈夫妇一百太平钱让他们去避避风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用意,也不会次次如此,只是偶尔做上一回。而一颗“副心”对于七娘来说,不是太大的数目,就当是发展清平会成员了。 在之后的时间里,七娘更多是在观察齐玄素,齐玄素什么也不知道,就跟在七娘身后混日子,听从救命恩人的教导,七娘怎么说,他怎么做。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数年之中,齐玄素只是从八品道士升到七品道士,也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 数年之后,七娘觉得齐玄素十分符合自己的心意,是个孝顺的、可以信任的好孩子,她决定栽培一下这个干儿子,不过她不会把饭喂到齐玄素的嘴里,就像小孩子想要零用钱,需要做些家务。 于是就有了齐玄素的凤台县之行,得以重返道门,然后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齐玄素从七品道士升到五品主事道士,候补祭酒,前途无量,而且距离天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齐玄素是个小卒子,与其他棋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也超过了世间的九成之人,因为绝大多数人连登上棋盘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七娘将齐玄素放到了棋盘上,可如果齐玄素不争气,也只会被别人吃掉。两者缺一不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七娘过去数年的教导,才让齐玄素登上棋盘之后能够厚积薄发。 七娘望着“龙睛甲三”的尾痕,喃喃自语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顺利过河,就看你自己了。” 7017k 第八十章 一铳和一刀 卒子过河与否,天差地别,虽然同样都是没有退路,但没有过河的卒子只能一往无前,没有第二条路,过了河的卒子就能左右摇摆,人称“小车”。 什么算河? 天人的门槛就是河,只有成为天人,才算过河,拥有无限的可能。 七娘手中还有一块“玄玉”,自凤台县得来,不过太小了,不足以支撑齐玄素晋升天人。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七娘做了什么,也没心思在这个紧要关头望去考虑过河的事情,他和张月鹿正在思索如何拿下司空错。 虽然司空错受制于“红莲业火”,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也是修为大损,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但司空错不是傻子,直接躲到了司命真君的脚下,想要在司命真君的眼皮子底下击杀司空错,是个难题。 正当两人有些踌躇无措的时候,就见一道火焰流星仿佛自天外而来,拖曳着长长尾痕,正中司命真君的面门。 阴气也能一定程度上起到“辟火符”的作用,不过对于七娘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 司命真君早就注意到了来自于羽化台的一炮,可他此时无法移动,只能调集部分亲卫命官,意图挡上一挡。 只是“龙睛乙三”的威力实在太大,所过之处,所有想要抵挡的亲卫命官全部化作飞灰。 司命真君被这一“铳”击中面门之后,不管如何神威无量,也是极为狼狈,巨大身躯轰然震动。 因为“龙睛乙三”不仅是火器巅峰,也是道门符箓的集大成之作,不存在击实不击虚的问题,就是千年的无形老鬼,一发下去,也保准魂飞魄散。 司命真君的平天冠直接化作无形,珠帘后的脸庞也面目全非,让人从始至终都未能见到他的真容,不过他的两只眼睛还是完好无损,同样的深邃如星空,左眼中有一轮正在熊熊燃烧的白日,右眼中高悬着一轮静谧的黑月。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也包括本来已经绝望的白英琼。 作为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真正的道门上层,白英琼自然认得“龙睛乙三”,不由又惊又喜,难道是黑衣人出手了? 不过她紧接着就想到,金陵府的黑衣人是不会配备“龙睛乙三”这种强力火器的,毕竟金陵府不是边境重镇,就算要防,也是防海上的敌人,那应该配备在江南水师。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金陵府的黑衣人有“龙睛乙三”,在提督江南军务总兵官、镇守金陵总兵官、协守金陵副总兵官全都不在的情况下,剩下的人没有资格使用这种程度的火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七娘改装了扳机结构,独此一例,正规的“龙睛甲三”发射火炮需要特殊符箓进行启动,而这些符箓通常由几位高品武官随身携带。 白英琼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人能随身携带火炮。 这不仅仅需要容量极大的须弥物,还需要宽广的人脉,可以从天机堂搞到“龙睛乙三”和用于发射“龙睛乙三”的火炮。而且徒手组装火炮,也不是境界修为高就可以做到的,还需要精通其中的原理,既要懂机关之道,也要精通符箓之道,这就让九成的道门真人望而却步,只有一成的真人有可能做到,可他们绝不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样不知道这一炮是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这一炮是何人所发,但他们明白这是绝佳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掠向司空错。 张月鹿在前,齐玄素在后。张月鹿在明,齐玄素在暗。 一瞬间,司空错就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虽然司空错作为无量阶段的造物境方士,本该不必惧怕境界低于自己的张月鹿,哪怕是个谪仙人,但此时的他受制于白英琼的“红莲业火”,一身修为倒有半数都用以抵抗“红莲业火”。 转眼之间,张月鹿已经来到了司空错的面前,手中“苍雷”直指司空错的眉心位。 司空错无法阴神出窍,只能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个简单符箓。 一面幽蓝色的墙壁出现在他的身前,阻住张月鹿的去路。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墙壁之中,使其出现无数裂纹,然后也不尝试拔剑,而是松开手中长剑,顺势合身一撞,将墙壁直接撞碎。 张月鹿丢了“苍雷”,将“无相纸”化作纸剑,顺势向司空错的脖子削去。 司空错慌张后退,他并非巫祝,也不想求死,所以体内并没有司命真君赋予的不死神力,若是被这一剑枭首,纵然阴神能够独活,也只能行夺舍之事,不仅一身修为要化作东流水,说不定还会有胎中之谜。 鬼仙传承的夺舍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直接夺舍他人躯壳,风险很大,若是不慎,容易被别人反杀。就算成功,也又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仓卒之际哪里能找得到合适的躯壳?不仅会导致修为倒退,而且还有诸多隐患,很可能从此之后修为再无寸进。 另一种是夺舍还未出生的胎儿,相当于转世重生,风险很小,却有胎中之迷,就是鬼仙在夺舍胎儿之后,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 当然,方士们也可以暂时附着在某种物事之中,然后寻找一个宿主,再以阴神的状态寄宿在宿主的身上,给予好处,培养宿主,充当一个前辈高人的角色。若是人品好的,就指望宿主能强大起来,帮他寻找合适的身体。若是人品不好的,就将宿主当作养分,或者日后直接夺舍,就像在培养一人形的株灵药。 许多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通常会认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奇遇,欣然接受。不过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同样很不划算,且风险不小。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方士会走夺舍的路子。 司空错同样如此,只是他堪堪躲过这一剑后,还未能拉开距离,张月鹿已然近到身前,只得硬着头皮去硬接张月鹿的纸剑。若论近战,方士在五仙中排名最末,甚至还不如散人,故而两人交手不过十余招,司空错已经落入到下风之中。 又是一剑之后,司空错向后飘退,脸上多了一道剑伤,从太阳穴位置一直延伸到嘴角。 张月鹿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持剑再攻。 司空错咬牙迎上。 正面交手,毕竟要压制体内的“红莲业火”,司空错渐渐难以支撑,只能且战且退,最终在交手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张月鹿一剑刺中司空错的眉心,伤及上丹田,使得司空错的法力不住流失。 张月鹿则被一个完全由法力形成的巨大拳头迎面击中,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在十余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当张月鹿勉强坐起身之后,体内真元絮乱,脸色苍白,额头又红肿一片。 这是方士的特殊法术,以方士对法力的操纵,形成一个巨大的法力手掌出招,最终形成了类似于武夫出拳的效果,就算有“万法不侵、水火辟易”的护身宝物,也无法抵挡这类偏向于物理层面的法术。 司空错暂时击退张月鹿,已经是强弩之末,正打算逃窜,忽然动弹不得了。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剩下呼啸阴风。 司空错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被鲜血染红。 接着从司空错的七窍、伤口中喷涌出无数鲜红火焰。 然后张月鹿看到从司空错身后歪出一张面孔。 正是齐玄素。 7017k 第八十一章 合力 司空错死了,并非死于齐玄素的偷袭一刀,而是死于体内的“红莲业火”。 在白英琼引动了司空错体内的罪业之后,司空错整个人就像一座即将失控的向火药库,不过他还能勉力维持,而张月鹿的一剑之后,使得这种维持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最终,齐玄素的偷袭一刀打破了最后的平衡,使得这座“火药库”彻底失控。 这一刀,哪怕刺穿心脏,对于一名无量阶段的天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可“红莲业火”全面失控,却是极为要命,业火并非寻常火焰,灼烧神魂,使得司空错连阴神夺舍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形神俱灭,死得不能再死。 白英琼,张月鹿,齐玄素,三人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将司空错这个造物之主境界的方士置于死地。 严格说起来,司空错甚至不是死于白英琼之手,而是死于自己。毕竟“红莲业火”本身没有太大威力,关键在于罪业的多少,因人而异,换成另外一个修身养性之人,所谓的业火可能只是清风拂面,这大约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司空错一死,他所维持的小世界也无以为继,被困在其中的裴小楼得以脱困而出。 与此同时,白英琼也没有看戏,而是趁着司命真君恢复神躯的时候,尝试挣脱司命真君的禁制,不管怎么说,司命真君并非金身降临人间,更不是直接将神国显化于人间,远没有到让无量天人都没有太多还手之力的地步。 原本已经收缩成一个花苞的莲花阵法重新绽放开来,光华大盛,立于其中的白英琼将全部法力运转到极致,同时施展出六道上等符咒,符纸无风自燃,化作六道惊雷。 天下法术以雷法为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雷法乃至阳至刚之法,是唯一不受克制的法术,包括武夫的血气,而且雷法还能反制至阴之物,包括阴气。 天下雷法以上清张为尊,这六道符箓便是出自大真人府的手笔,六道惊雷炸开之后,顿时将周围的阴气涤荡一空。 白英琼趁此时机舍弃一个“命定傀儡”,金蝉脱壳。 所谓“命定傀儡”,类似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和散人的“蝉蜕术”,不过相较于后者,前者的应用范围更广,名为“傀儡”,替死应劫只是作用之一,还能将阴神或者部分念头附着其中,使其成为一个简易的分身,有血有肉,言谈自如,甚至还能与人交手作战。 不过需要提前炼制,以数百年以上的阴沉木和雷击木为材质,再以心血浇灌,耗费修为,历时三月才能炼制成功。 这也是道门方士的一贯风格,同样是精通法术,巫祝依赖香火愿力,方士则依赖各种外物,尤其是符箓、草人、木偶以及各种施法材料,从境界低时的牛眼泪、黑狗血到境界高时的妖血、内丹等等,是需要成本的。 “应劫假身”和“蝉蜕术”却是无本的买卖,这便是天地二仙不讲道理的地方了,取天地之力为己用,天人合一的天人由此而来,散人则是作为仿造的谪仙人跟着沾光。 只见白英琼凭空出现在张月鹿的不远处,而司命真君的掌心中多了一个神色木讷的白英琼,片刻之后,外在的衣着毛发皮肤如同燃烧的白纸一般,化作点点灰烬随风而去,显现出木偶的本来面目,周身刻画着各种符箓,密密麻麻。 就在这个时候,司命真君的视线也随之望来。 只见天幕之上多了一轮白日和一轮黑月,正是司命真君的双眼,凡是他目光所及之处,立时阴气上冲,阴阳颠倒,五行错乱,所有的人境界修为都大受影响。 七娘的一记“龙睛甲三”的确重创了司命真君,可远远谈不上杀死司命真君,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司命真君已经恢复了大半。 不必司命真君吩咐,众多身后悬有镂空圆盘的亲卫命官齐齐朝着三人杀来。 白英琼一挥袖,从她的袖口中飞出许多巴掌大小的纸人,纷纷扬扬,迎风就长,转眼间化作等人之高,白盔白甲,身缠飘带,手中兵刃五花八门,刀枪剑戟金瓜锤,十分威武,像极了话本中的天兵天将。 这便是方士的“撒豆成兵”,未必非要用豆子不可,也可以用纸人代替,而这些纸人在本质上是精心准备的符箓。 平心而论,道门从不怕这些法术外流,就像道门并不在乎八部众窃取了灵官的技术一样,其核心关键在于太平钱,没有太平钱,就算学会了,也用不起。 这些纸人现身之后,立时结成阵势,颇有黑衣人的章法,然后朝着命官们杀去。 双方一黑一白,战在一处。这些纸人本质上都是死物,所以命官手中类似于鬼刀的青铜长剑便没有用武之地,虽然命官们个体实力强大,但架不住纸人数量更多,一时间竟是不分轩轾。 司命真君的右眼骤然一亮,从静谧的黑月中激射出一道漆黑如同弦月的寒光。 张月鹿将手中纸剑化作撑开的纸伞,主动迎上。 两者相交,无声无息,不过张月鹿的身形却是猛地一沉,将脚下地面踩出一圈裂痕,周身的“五气烟罗”也随之黯淡,忽明忽灭。 张月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好厉害,不愧是古仙。” 紧接着,司命真君的左眼又是一亮,熊熊燃烧的白日中落下无数苍白的火焰,仿佛下了一场火雨。 裴小楼举起手中竹杖,全力催运真气,化出点点星芒,随着竹杖挥舞,星芒连接成片,好似一条微缩的银河,勉强将这些苍白火焰挡下。不过裴小楼也脸色苍白,显然消耗不轻。 司命真君的右眼缓缓闭合,静谧黑月随之隐没不见,左眼中的白日越来越大,无数苍白火焰如疾风骤雨一般从天而落,洒向金陵府各处,加速自己汲取阴气的速度。 苍白火焰所落之处,房屋等死物完好无损,活人的身上却燃起火焰,以比阴气席卷更快的速度化作干尸。 在苍白的火焰落下之后,司命真君的左眼闭合,燃烧的白日随之隐去,右眼睁开,静谧的黑月再次出现,然后一道巨大波纹以司命真君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横扫整个金陵府。 这次却是针对身怀修为之人了,对于天人而言,只是觉得胸口一闷,有了片刻的呼吸困难,然后便安然无事,可修为寻常之人,却感觉仿佛溺水窒息,喘不过气来。 一时之间,好些修为不济之人都是一头栽倒在地。就算是齐玄素,也觉得十分难受,好在从他胸口的副心中不断涌出热流,帮他化解了这等憋闷感觉。 如此片刻之后,司命真君终于是两只眼睛同时睁开,日月当空。 有若实质的目光直直望向羽化台上的七娘。 正在拆卸巨炮的七娘以袖遮面:“看什么看,看看看,你还能看死老娘?” 对于寻常人而言,司命真君的一眼,的确是能看死人的,不过显然对七娘无法生效,在司命真君的视线之中,随着七娘的抬袖遮挡,整个羽化台顿时都变得漆黑一片,哪怕他的“日月洞虚真瞳”也无法窥破。 就在这时,李天澜率领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与之同来的还有驻守金陵府的黑衣人,虽然先前的波纹造成了不少减员,但仍旧保留一定的战力,更何况还有几位天人,再加上白英琼的部下,开始对真武湖进行合围。 再有片刻,雷小环和施落嗣也到了,甚至还有几个圣廷的大主教。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先前如何内斗,此时都要联合起来,先解决司命真君这个大敌。 7017k 第八十二章 援军 如此多的道士、灵官、黑衣人,天人就有将近两手之数,先天之人更是数百人,更不乏精良火器、符箓、各色灵物宝物,如此阵仗,就是个造化阶段的天人遇到了,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若要死磕,不能说必死无疑,却是胜算不大,就算赢了,也是惨胜。 可司命真君却浑然不惧。 虽然平天冠破碎,但仍旧是帝王威仪,两只大袖鼓荡飘摇,无尽阴气从中涌出,十二章服上的众多花纹仿佛活了过来,游走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脱离衣袍,化作实物。 合围形成之后,各色火器、符箓、飞剑如雨点般向司命真君打去,落在司命真君的身上,立时激起无数如水面波纹的涟漪,层层激荡,甚至模糊了司命真君的身形。虽然伤不到司命真君分毫,但可以消耗司命真君的护体阴气。 司命真君从羽化台收回视线,望向脚下的众多蝼蚁。 几名天人腾空而起,联手攻向司命真君。 司命真君一抖身上的十二章服,各种花纹便从上面脱落下来,化作实体,迎向一众天人。这些物事自然不是天人的对手,却是因司命真君而生,只要司命真君不曾死去,他们便可生生不息,不断地从司命真君的身上再生,杀之不尽。 司命真君从始至终都没有与道门正面交手的想法,并非畏惧,而是时间紧迫,他要将有限的时间全部用以汲取生灵之力,赶在道门援军赶到之前,尽可能地攫取最大利益,不仅把这次降临人间的花费弥补回来,还要大赚特赚,这才是主要目的。 就算灭杀了这些蝼蚁,却因此耽搁了正事,对司命真君而言,还是亏的。 趁着司命真君收回视线,七娘不再以袖遮挡,加快速度拆卸巨炮,再将拆解下来的零件放回随身的须弥物中。 其实仅凭一件须弥物,是装不下这么一门巨炮的,七娘却不止一个腰包,甚至还有一个大号的挎包,这可不是齐玄素的挎包,都是货真价实的须弥物。 按照七娘的估计,道门的援兵应该快要到了,要是不动作麻利点,让道门看到这么大的一门炮,着实不好交代。毕竟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那就打不住了。紫仙山的事情就是个例子。谁也不曾想到,紫仙山竟然撬动了偌大一座金陵府。 就在七娘将巨炮重新拆解成一把长铳的时候,如同夜幕的天空骤响一声霹雳。 然后就见一艘巨大的“应龙”战舰破开厚重铅云,缓缓下降。 道门的援军终于到了。 仅从外形而言,“应龙”不似神龙,倒像是传说中的鲲鹏,仿佛一座小岛漂浮于空中。 此时“应龙”的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黑色甲胄的灵官,随着一声令下,众多灵官依次跃下甲板,落向下方的金陵府。 伴随一起落下的还有许多大箱子,被施展了“羽落术”一类的法术,箱子中则是放置了各种“龙睛”和“凤眼”,供灵官们使用。 相较于江南道府的灵官,这些正宗的天罡堂灵官无疑作战意志更强,且纪律更好,动作整齐划一,其中不乏负责指挥的高品灵官。 这些灵官负责肃清金陵府内的命官和知命教妖人,消除知命教在城内的各种布置,使得金陵府不再是一座孤城的状态。 “应龙”在投放了数百名灵官之后,调转船头,对准了身高百丈的司命真君。 与此同时,第二艘“应龙”也破开云海,出现在金陵府的上空,同样开始投放灵官。 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就像天兵天将,无惧艰险,从天上降临人间。 在两艘“应龙”上方,是两个破开云海的巨洞,迟迟无法合拢。 司命真君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不得不停止了他的“收割”行为,望向两艘“应龙”。 两艘“应龙”各自启动阵法,一艘“应龙”招引天雷,另一艘“应龙”汇聚天火。 一声接一声的闷雷轰轰隆隆从空中传来,一时之间,漫天铅云化作火云,其中雷火涌动,甚是骇人,轮廓边缘已染上了一层深紫的颜色。 司命真君仰头望天,一直安稳不动的他只是轻轻跺脚。 随着一声震天巨响,整个金陵府顿时如地动一般震颤不止,大地龟裂,缝隙如同沟壑,无数烟尘升腾。许多房屋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轰然倒塌,甚至有一段城虽然不曾坍塌,但也扭曲变形,原本的笔直一线变成了高高低低、曲曲折折。 原本围攻司命真君之人立时倒了一片,死伤惨重。 白英琼和李天澜下令众人暂且撤退。 张月鹿握住齐玄素的手,也拉着他向后退去。 很快,天空中的雷云火云凝聚到了极致,忽地一亮,雷火激荡,整个天幕上的电光火雨涛涛如潮,轰然落下。 弥漫的阴气遇到雷火之后,便如初雪遇阳,纷纷崩解融化,转眼之间便已经被压缩到了司命真君的身周十丈。 再有片刻,护住司命真君的阴气终是崩解,降下的雷光火雨彻底吞没了司命真君的身形。 待到雷火稍歇,重新显露出司命真君的身形,身上的十二章服出现了许多焦痕,甚至还有许多未曾熄灭的余火,那些原本如同活物的花纹更是光华黯淡,再无半点动静。 不过遥遥望去,司命真君的双眼仍旧明亮,一轮白日,一轮黑月。 齐玄素握着张月鹿的手,两人在空中倒掠,目光一直盯着司命真君所在的方向。 这等程度的交手,不能说是毁天灭地一般,却也是摧城拔岳,不知他何时才能有如此境界修为。 齐玄素忽然又想到,大约花圃道士们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种情况。 玄圣因为见过人吃人的惨剧,所以立志救世,最终也因为这些原因,把玉京打造成了一座仙家之城,却带来了一个玄圣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造就了大量婴儿化、清流化、圣人化的花圃道士。 所谓花圃道士,出生就在玉京,一辈子大多数的光阴也在玉京中度过,好似温室中的花朵。 他们躲在玉京的温室之中,见不到真实,自诩道德,因为一名高品道士凌虐仆人,便可吵得天翻地覆,一个个感同身受,让道门上下皆知,进而倒逼金阙加重处罚那名高品道士。可他们却看不到玉京之外,别说是凌虐仆人,就是满门死绝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道理很简单,一个凌虐仆人的高品道士可能会欺压到他们头上,却没有人可以跑到玉京城中灭人满门。 他们所谓的道德是虚假的,所有的大义凛然只与他们认为的切身利益有关。 因为玉京的花圃道士们人数多,占据玉京的地利,故而声音最大,把持了道门的喉舌,所以他们关心的问题就成了道门必须要关心的问题,某些道门的大人物们也乐得如此,甚至将其作为武器,用以转移视线,攻击他人,比如前些时间攻击调查组,便异常好用。这便是清流化,空谈道德,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也做不到一死报道门。 这也导致了天罡堂不得不从地方抽调精锐,只因婴儿化的花圃道士实在是不堪大用,若是刚上战场,见到遍地死人的惨状,便大受冲击,继而哭天抹泪,那仗也不用打了。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又环顾四周。 尽是伤员,少有完好之人,死人更是不计其数。 花圃道士们不会见到这类场景,自然就要由其他人去面对。 包括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在内,便是那些其他人。 就在这时,司命真君的十二章服中又涌出滚滚阴气,熄灭了所有的余火,自黑月中射出道道幽蓝光芒。 7017k 第八十三章 镇压 两艘“应龙”配合作战的威力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其本质上大约是一加一等三。就如黑衣人的鸳鸯阵,各司其职,反而能以少胜多。 正因如此,此时的司命真君以容器降临人间,尚要强过措温布时纯粹以神力凝聚身躯的巫罗,反而落入了下风之中。 道道幽蓝光芒射向空中的两艘“应龙”,好似一场浩大的逆向流星雨, 两艘“应龙”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以某种轨迹缓缓移动着,化作一个旋转的阴阳双鱼,两艘“应龙”即是双鱼中的黑白两点。 幽蓝的光芒落在阴阳双鱼之上,便如雨落湖面,只是激起阵阵涟漪,并未能伤到其中的“应龙”。 司命真君的左眼又大放光芒。 只见无数苍白火焰化作一道巨大的龙卷,初始时只有十余丈粗细,越是往上,直径越粗,呈现出漏斗形状,待火焰龙卷延伸至“应龙”下方的时候,其直径已经有十余里的粗细,接天连地,搅动漫天火云都随之转动起来,仿佛一个本该出现在海面上的巨大漩涡。 便在这时,在阴阳双鱼的外围又出现了八卦的图案,阴阳双鱼呈正向旋转,八卦呈逆向旋转,任由苍白火焰如大浪一般拍打在阵法上,被不断消解,化作一道道巨大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一直蔓延至天际的尽头。 涟漪所过之处,黑云变淡,如冬雪遇夏阳,崩解融化。 巨大的火焰龙卷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后力不济,渐渐散去。 紧接着便是“应龙”的反击。 一瞬间,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司命真君的身上,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虽然司命真君仍旧屹立不倒,但身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又多了许多漆黑焦痕。 紧接着,又有一道有百丈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然后降落在司命真君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金陵府,不见“应龙”,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司命真君的身形。 片刻后,耀眼的紫光渐渐变弱,只见一道巨大光柱仍旧源源不绝地自九天之上落下,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身影。 齐玄素和张月鹿停在了一处高楼的屋顶上,十指紧扣,无言地望着那道巨大光柱,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得两人衣衫头发飘摇不定。 这道光柱足足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待到光柱渐渐淡去,司命真君的十二章服已经被全部毁去,庞大的身躯也有半数熔化销毁,变为金色的液体,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而司命真君左眼中的燃烧白日也黯淡无光,只剩下右眼的静谧黑月还散发着幽幽光华。 司命真君以容器降临人间,本就无法发挥全部实力,阴气又天然被人间的阳气克制,失去了地利,等于是老虎自缚四足跑到水中与巨鲨搏斗,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司命真君要败了?”齐玄素凝视着司命真君右眼中的静谧黑月,喃喃说道。 张月鹿看了眼两人紧握的双手,说道:“应该是了,可能司命真君也没料到我们道门的援军竟是如此之快。” 齐玄素忽然道:“青霄,你看司命真君的右眼,像不像‘玄玉’?” 张月鹿一怔,随之望去:“我没见过‘玄玉’,不过根据你的描述,的确是有些像。” 齐玄素道:“‘玄玉’有两种用途,就拿白玉堂的那块‘玄玉’来说,将其融合体内之后,给了我方士传承,可如果直接使用,却能操纵‘大阿修罗’。还有盂兰寺的那块‘玄玉’,。融合体内给了我武夫传承,可融合之前,却让佛像化作活物,仿佛成了精怪。知命教这次谋划让司命真君降临人间,会不会也使用了一块‘玄玉’?” 张月鹿认真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如你所言,武夫气血旺盛,能够血肉衍生,所以象征‘生’,于是那块对应武夫传承的‘玄玉’能让死物变为活物。方士不重体魄,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所以象征‘死’,于是那块对应方士传承的‘玄玉’能够操纵本质上是死物的‘大阿修罗’。如果司命真君身上的确有一块可以用于请神降世的‘玄玉’,那么岂不是对应巫祝传承?” 齐玄素神往道:“若是能补全巫祝传承和炼气士传承,我也是谪仙人了,能够跻身天人。” 张月鹿谈不上羡慕,毕竟她生来就是谪仙人,晋升天人之后,完胜同为天人的炼气士雷元帅,更不必说散人了。 她站在齐玄素的立场考虑,反而有些忧虑道:“想要拿到‘玄玉’,却是有些难。雷真人、裴真人定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可你也说了,李家同样在寻找‘玄玉’。”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向周围一望,眸中紫气翻滚,见四下里黑沉沉的一片,虽然半点异样声息也无,但经她的“仙人望气术”扫过之后,十余名亲卫命官立刻显现出来。远方还有许多黑影正在向这时聚拢。 虽然知命教在金陵府败局已定,但这些命官仍旧选择负隅顽抗,意图给道门造成更大的伤害。 张月鹿在先前围攻司命真君时,损耗不小,也不迟疑,立刻取出一道天罡堂的传讯烟火,直接一拉,一颗火焰弹飞上天幕,炸成绚烂烟花。 子母符也好,“讯符阵”也罢,好用归好用,可也容易遭到针对,反而是这些最古老原始的手段才是最可靠的。 烟花炸开后不久,远处即亮起数点光华,不一会儿便有一队灵官赶到,除了佩有刀盾之外,还额外配备“射日长铳”和“神龙手铳”,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为首是一名三品灵官,向张月鹿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微微点头,吩咐道:“你们先行肃清此地的命官,然后前往水堂作坊与那里留守的本堂人员汇合。” “是。”三品灵官高声领命。 就在这时,天幕上大放光明,已经稀薄许多的黑云被破开一个巨大缺口,从中斜斜落下金色阳光,刚好将下方的司命真君罩住。 司命真君身上立时燃烧起无数“太阳真火”,扑之不灭。司命真君尽显颓势,虽然还从口中喷吐出无数阴气,但也只是扑灭了脸上的部分“太阳真火”,其他地方却是无法顾及了。 任谁也能看出,司命真君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便是道门的威势了,甚至不必出动任何一位大真人,便镇压了司命真君的化身降临。 也难怪那么多的道门之人要奋力攀爬,想要位列金阙,更有三道为了大掌教之位大动干戈。 司命真君徒劳地抵御着“太阳真火”,只是上方黑云被越来越多的金色日光洞穿,这等景象就像雨过天晴,随之而来的阳气回潮,使得他所能够调用的阴气越来越少。 很快,他的整个身躯都被“太阳真火”化作灰烬,只剩下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此时他的左眼已经彻底闭合,再也不见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白日。虽然右眼还能勉强睁开一线,但也是半睁半闭,其中的静谧黑月早已黯淡无光。 只听司命真君沉沉叹息:“去恒干为四方……舍乐处而不祥……” 7017k 第八十四章 争抢 这是上古巫教十一位祖巫之一的巫阳为楚王招魂的祷词,大概意思是:离开躯体往四方乱走,舍弃安乐住处,便要遇上凶险。 对于司命真君而言,他的躯体是不灭金身,他的住处是天上神国。 这便是要回归神国了。 果不其然,司命真君的头颅开始自脖子位置缓缓崩解,碎裂成无数蓝色的细沙,随风飘洒。 转眼之间,下巴、嘴、鼻子也悉数消散,只剩下双眼仍旧高悬空中。 齐玄素心中一紧。 崩裂的趋势无法挽回,很快,双眼也消失不见,不过那轮黑月消散之后,却留下了一块玉石,漂浮空中,正是“玄玉”。 果真让齐玄素料中了。 张月鹿身形一掠,便要将这枚“玄玉”收入手中。 便在这时,也有一人迎面掠来。 张月鹿已经收回了“苍雷”,毫不犹豫地一剑斩去,那人手中也是一把长剑,同样一剑劈下。 两人还相隔了近百丈,剑气却先一步撞在一起。 空中骤起一声炸雷,到处都是游散的剑气和雷光,映得两人的面容忽明忽暗。 出手之人正是张月鹿的原上司李命乘,他能在北辰堂任职,修为相当不俗。只是未能成为二品太乙道士,却是时也命也。 虽然境界不能完全等同于品级,但也有相当的关系,一般而言,归真阶段对应四品祭酒道士,逍遥阶段对应三品幽逸道士,无量阶段对应二品太乙道士,造化阶段对应参知真人,伪仙对应平章大真人。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有部分参知真人只有无量阶段的修为,这便是不能完全以境界修为对应品级。又比如裴小楼只是逍遥阶段,却升了二品太乙道士,毕竟裴小楼的兄长是首席参知真人裴玄之,而裴玄之已经出家,注定由裴小楼接掌裴家,李命乘虽然姓李,但李家之人实在太多,自然比不得裴家独苗的裴小楼。 李命乘身形一震,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出了数丈才算稳住身形,不由心中骇然。谪仙人跻身天人之后,体内真气悉数转化为真元,更为纯粹凝练,炼气士的真气对上真元之后,数量相当,质量却万万不能相提并论,由此便拉开了差距。 便在这时,李天澜也显出身形,显然要争夺“玄玉”。 不过就在这时,就听雷小环一声怒喝:“李真人!” 这一声怒喝蕴含武夫血气,当真如惊雷一般,饶是李天澜也为之一震,动作有了片刻的迟缓。 然后就见雷小环踏空而至。逍遥阶段的武夫不能飞掠,雷小环却是无量阶段的武夫,也许不能遁地,飞天却不是难事。 李天澜没有理会雷小环,施落嗣主动迎上了雷小环。 武夫的逍遥阶段名为见神不坏,无量阶段名为千变万化。 只见得雷小环全身穴窍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 每处穴窍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宛若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雷小环,此即身神。 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金刚不坏,谓之见神不坏。 施落嗣伸手按在一本厚重圣典的封面上,满脸虔诚,圣洁庄严,以纯正的拉蒂诺语赞颂道:“赞美吾主。” 无数灿烂白色光芒亮起。 两扇有无数浮雕的洁白大门缓缓开启,无数光芒涌动,仿佛要燃烧起来。 雷小环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细小蛟龙。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方圆百里内的元气吸纳一空,肉眼可见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入她的体内,以她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螺旋状漩涡。 白色大门之后是白茫茫一片,只有让人难以直视的明亮光芒。 一柄满是斑驳血迹的老旧黑铁短矛自光芒中现世。 此为“圣矛朗基努斯”,又名“朗基努斯之矛”、“命运之矛”。 这当然不是其本体,而是一道被施落嗣召唤而来的投影。 雷小环周身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无数光芒被被这一拳击穿分开,直接与“圣矛朗基努斯”针锋相对。 虽然“圣矛朗基努斯”看起来十分破旧,但面对雷小环的一拳,却是没有分毫变化,仿佛并不存在于世间。 不过雷小环的一拳也是以实击虚一拳,最终还是对上了矛尖。 一瞬间雷小环的神魂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圣矛朗基努斯”被称作“命运之矛”,区别于被称作“审判之矛”的“圣矛俄赛里斯”,后者针对体魄,前者针对神魂。 传说“圣矛朗基努斯”可以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将他人的灵魂分成无数碎片,订立灵魂的契约。 只可惜武夫是灵肉合一,到了雷小环这等境界,体魄和神魂早已合为一体,再难分出彼此,针对于神魂便是针对体魄,而雷小环此时的体魄却是见神不坏。 见得身神,此身不坏。 两者僵持片刻之后,此时的“圣矛朗基努斯”毕竟只是一道投影,渐渐变得虚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雷小环去势不止,直撞施落嗣。 施落嗣已经尽力躲避,却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不过施落嗣也并未就此落败,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枚圣印,仿佛玉璧形状,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具体外观似三个圆环呈“品”字形排列,又相互交叠,比手掌略小,被他握在掌中,大放光芒。 又有一把通体金色的长矛现世。 此乃“圣矛俄赛里斯”,又名审判之矛、地狱审判官之矛。 雷小环仍旧是不闪不避,一拳打出。 只听得从她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拳势再生一股新力。 人仙之道虽然比不上天地二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人仙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地仙,与人仙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这一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声势之大,将雷小环面前一线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使得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不同于迎上“圣矛朗基努斯”的悄然无声,这次对上“圣矛俄赛里斯”,却是响起极为刺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片刻之后,金色长毛的矛身上出现无数裂缝,其中金光迸射。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亮。 雷小环和施落嗣的身形都被白光所淹没。 白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原本在施落嗣的右手食指上戴有一个铭刻了繁复法阵的指环,此时已经从中碎裂,这位枢机主事的脸色很不好看,显然是受到了一定伤势,受创不浅。 反观雷小环,整个拳头被“圣矛俄赛里斯”彻底凿烂,不过因为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再过不了多久,便可愈合如初。 虽然施落嗣拦住了雷小环,李命乘暂时挡住了张月鹿,但李天澜仍是没有拿到“玄玉”。 白英琼出手挡住了李天澜。 不管怎么说,她是正一道之人。她有些其他想法不假,可经过真武观一事后,她也醒悟过来,李家靠不住,必须要站在正一道和全真道这边。 7017k 第八十五章 私斗 几名副堂主、副府主一级的高品道士交锋,也有些年轻的道士或者灵官想要随之出手,不过立刻被更明事理之人按下。 道门内部并不禁绝私斗,毕竟让这么多身怀修为之人不用拳头说话,也不现实,正所谓堵不如疏,只要遵守规矩,比如不能死人、灵官不能参与私斗、必须双方同意等等,道门便不会干涉。当初张月鹿激将李天贞出手,就是私斗。 此时这些大人物交手,不管打成怎样,只要不出人命,事后都可以归结到私斗的范畴之内。可如果灵官和其他道士也参与进去,变成两伙人厮杀,那性质就完全变了,金阙必然要严肃处理,谁也讨不到好去。 交手的双方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人去偷袭,也没有以多欺少,而是各自放对,严守私斗的规矩,不给别人半点口实。 正一道和全真道这边,裴小楼并未出手。太平道那边还有陆玉书和李命之未曾出手,却是多出一人。至于天罡堂的两位副堂主,还要坐镇“应龙”,这个时候跑过来参与私斗,事后属实是说不过去,只能作壁上观。 本来七人小组加上一个李天澜,刚好八人,本该是四对四的局面,关键就是多了施落嗣这个变数,使得太平道那边多出一人。 李命之和陆玉书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定计,各自掠出。 李命之主动迎上了裴小楼,也未必要动手,只要拖住裴小楼即可,陆玉书则是径直往“玄玉”掠去。 到了此时,齐玄素只能一咬牙,凭借着“太乙云衣”凌空而起,主动对上了陆玉书。 “小子,你也敢挡我?”陆玉书轻喝一声。她认得齐玄素,知道是雷小环的下属,并非天人,自然不把他放在眼中。 齐玄素并不废话,当头就是一刀。 陆玉书屈指一弹,凭借单纯的指力震开齐玄素的横刀,然后长袖一卷,原本只有三尺长的水袖陡然延伸至三丈之长,如九曲长河,盘绕蜿蜒,彻底封锁齐玄素的躲闪空间,齐玄素的“飞英”劈砍在这长袖之上,竟是发出金铁相交之声。 陆玉书瞬间欺近,一掌拍出,齐玄素横刀格挡,一道刀气直冲陆玉书的面门,后者五指张开,指甲轻描淡写地刺入刀气之中,浑厚刀气在她身前炸开,绚烂无比。紧接着在刹那之间,陆玉书身如鬼魅,掠至齐玄素的身侧,一臂横扫。 虽然齐玄素已经迅速抬臂格挡,但还是被打得侧飞传去,撞碎了一道墙壁。待到齐玄素再度起身时,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院子之中,然后未等他观察四周环境,陆玉书已经紧随而至,五指直抓齐玄素的头顶,若是被抓实,必然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齐玄素凭借直觉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了这一抓。 齐玄素刀势一变,朝着陆玉书拦腰斩去,却被陆玉书挥袖挡下。 “飞英”狠狠砍在陆玉书的水袖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陆玉书随之还了一掌,却只是打散了“太乙云衣”的护体云气。 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齐玄素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刀前行,手中“飞英”画出一弧,一道如同弯月的刀气疾射而出。 陆玉书直接伸出双手正面硬撼,将这道刀气从中一分为二。 齐玄素脚尖一点,身形向前飘荡而出,一刀直指陆玉书的咽喉。 对此早有预料的陆玉书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刀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夺下“飞英”,却不料齐玄素在刹那间松开刀柄,左手按在刀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飞英”刺入陆玉书体内。 陆玉书不得放开“飞英”,侧身躲开,然后一袖扫出。 齐玄素任由“飞英”落地,以“山岳势”接住陆玉书的一扫,接着以“沧海势”借力打力,将她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齐玄素没有急着御回“飞英”,轻吸一口气,平复体内的沸腾真气,选择与陆玉书贴身近战。 齐玄素以“澹台拳意”起手,对着陆玉书就是当面一拳,陆玉书以陆家的“万化绕指剑”应对,一线剑气绕于指间,变化莫测。 双方交手十余招之后,陆玉书一指点在齐玄素的掌心,剑气一穿而过,爆开一簇血花。 紧接着陆玉书又是一袖横扫。 齐玄素躲闪不及,被扫飞出去,重重落地。陆玉书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齐玄素的胸口。 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手掌狠狠向下一拍,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陆玉书的一踏,再次向后退出数丈,勉强拉开距离。 陆玉书得势不饶人,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齐玄素在刹那间以“驭剑术”御回“飞英”,速度之快,甚至带出一片残影,一刀直刺陆玉书的后心。陆玉书毕竟不常与人争斗,下意识地反身拂袖,袖口与“飞英”相交,撞击出金石声响。 趁此时机,齐玄素伸手握住“飞英”,没有刻意收束刀势,用出“大衍灵刀”,人随刀走,一刀刺在陆玉书的胸口,若不是陆玉书有“护体罡气”,便要被一刀刺穿胸口。 这一刀宛若未卜先知,羚羊挂角。没有规矩束缚,从心所欲,天马行空。 陆玉书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齐玄素仍旧是身随刀走,于毫厘之间躲过陆玉书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 陆玉书的脸上浮现几分凝重之色,脚步一错,以硬抗一刀为代价,以五指握住“飞英”刀身,手上用力,使得“飞英”动弹不得,接着冷不丁一记指点在齐玄素的手腕上,使得齐玄素五指松开,“飞英”随之落入了陆玉书的手中。 齐玄素只能向后退去,陆玉书紧随而至,一刀如惊鸿掠影,强行破开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刺入齐玄素的咽喉之中,齐玄素在横刀刺入皮肉三分之后,终于是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刀,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刺喉一刀,换成寻常人早就死了,因为喉咙被刺穿之后,会大量出血,然后倒灌入肺部,形成窒息,就算没有窒息,在气管被切开之后,肺部呼吸的空气也会从咽喉处的伤口向外漏出,同时大量的出血也会使人失血而死。 不过对于武夫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真正让齐玄素难受的还是陆玉书又补上的一掌,太平道的“万华神剑掌”根本就在于掌中蕴含剑气,出掌如出剑,齐玄素被这一掌拍实,剑气渗入体内直逼心脉。 若非齐玄素有一颗堪比见神不坏的副心,换成其他人,立时就要被这一掌震伤心脉,轻则重伤,重则立毙当场。 陆玉书本以为轻易拿下齐玄素,已经自信收手,却又发现齐玄素安然无恙,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声音未落,陆玉书的身形一闪而逝。 齐玄素迅速举起手臂格挡,但仍是整个人倒撞向墙壁。 不过齐玄素在刹那之间强行拧转身形,使得原本应该后背撞墙的他,变为双脚蹬在墙壁上的姿势,同时双膝弯曲,卸去身上巨大劲道,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大片如同蛛网的裂痕,也趁此时机暂且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一番交手,虽然齐玄素未曾落败重伤,但毫无疑问落入了下风之中。 7017k 第八十六章 吴光璧 平心而论,陆玉书算是久疏战阵之人,平日里在玉京坐堂,多是在案牍之间打转转,很少出手,无论是经验,还是意志,都不能与雷元帅、风伯、天蓬元帅这些长年刀口舔血的江湖豪强相比,可就算如此,对上齐玄素还是占据上风,只因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这也多亏了齐玄素经验丰富,几次临机应变,不仅有“太乙云衣”,又有副心和“玄玉”等奇遇,这才勉强周旋,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归真散人,早已被陆玉书毙于掌下。 齐玄素拔出插在喉咙里的横刀,因为归真武夫对于身体血肉控制入微,竟是没有鲜血流出,然后就是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陆玉书一掌没能打死齐玄素,因为她并不知道副心的存在,所以只当是“太乙云衣”的缘故,不由道:“张副堂主可真是会疼人,连‘太乙云衣’都能送人,我记得这件宝物只有未出阁的女子才有资格用,如今看来,她也用不了多久。” 陆玉书这话本意是暗指齐玄素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不过齐玄素却不怒反笑:“那可要多承陆副堂主吉言了。” 陆玉书轻哼一声,朝着齐玄素缓步走来,颇有些猫戏老鼠的意思。 齐玄素心知自己绝不是陆玉书的对手,真要继续动手,难逃败亡的结局。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之时,忽觉副心内涌出滚滚热流,使得他的修为一升再升,转眼间已经来到归真九重楼之上,竟还不止歇,直奔天人大关而去。 这让齐玄素又惊又喜,先前面对司命真君的时候,副心内就不时涌出热流,帮他化解阴气,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此时又涌出热流,增益修为,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发现,这股热流增加的修为只是空中楼阁,就像暂时搭了个架子,把他送到高位上,实则他的根基并未改变,待到这股热流一去,他立时就要被打回原形。 只是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暂时的修为,应付眼前也是足够了。 转眼之间,陆玉书已经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喝道:“接招罢!”已然伸手拍出一掌。 陆玉书出掌无甚花哨精妙之处,不以肉掌伤敌,唯有至阴至寒,方圆数十丈内寒气森森,地面上生出白霜,就连空气中都凝出细小冰晶。 若是方才的齐玄素对上,难免要被一力降十会,此时齐玄素修为大增,却是不怕。 齐玄素直接一刀劈出,真气灌注之下,真气凝聚刀芒,破开寒霜,直接在陆玉书的掌心上割开一线殷红的伤口,一个又一个血珠滚落,滴滴答答流下。 陆玉书脸色一变,一挥长袖,使其不断延长,如同一条长龙,在齐玄素的身周环绕一圈,好似一条长河。 齐玄素又是一刀下劈,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长袖直接从中断裂开来。 陆玉书脸色大变,立时用出玄女一脉的绝学“九天云雨式”。当年陆家一位先祖迎娶了玄女一脉的传人,这门绝学也随之被带到了陆家,由三奇应克之数而化,火起风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风流云散。其招数婉若游龙,似轻烟薄雾,变化莫测。 连续三掌虚虚实实,精妙绝伦,一个不慎,便要伤在掌下。 齐玄素只是平平推出一掌,以不变而应万变,任由陆玉书三路来,我只往一路去,陆玉书无可奈何,只能与齐玄素的手掌对在一起。 此时齐玄素在副心的加持之下,暂时得了天人的修为,双掌相交,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齐玄素面露笑意,道:“陆副堂主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陆玉书脸色再变,手臂微微发抖,甚至全身骨骼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显然是受了真气反震。 齐玄素猛地发力,逼得陆玉书向后退去,立时转守为攻,又是一刀朝着陆玉书当头劈下。 陆玉书还未想明白齐玄素为何会修为大增,还当齐玄素是个归真之人,下意识地又一挥另外一只完好的袖子,护住全身上下。 “飞英”本就锋锐程度堪比宝物,只是坚韧不足,才被算作灵物品相,此时被齐玄素的修为加持,一刀之下,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这条袖子也被齐玄素斩断。 如此一来,陆玉书的两只袖子都被毁去,大袖变半袖短袖,露出两条白皙小臂,虽然没什么明显伤势,但显得甚是狼狈。 陆玉书又气又怒,她自忖修为,本以为能随手打发了这个张月鹿的姘头,一开始也的确压着齐玄素打,可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打不过了,落入下风之中。 这也就罢了,平日里的时候,与她地位相当的男子都会让她三分,这次就是李命之主动对上裴小楼,让她去拿“玄玉”,哪怕是地位更尊的李天澜,同样会让她留下来劝一劝雷小环,而不是直面司命真君,这便是道门和玉京的不成文规矩,对于女子总是要优待几分。所以陆玉书以往与他人比斗,纵然不敌,对手也是客客气气,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焉能不怒? 只可惜齐玄素是野道士出身,不懂得这种不成文规矩,与人相斗从来不会相让,张月鹿都不能例外,更何况是陆玉书,立时让陆玉书现了原形。 只是齐玄素暂且占据上风,不意味着他就彻底胜过了陆玉书,两人一番交手,已经远离了“玄玉”,此时再想去拿“玄玉”也是万万不能了。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黑衣人的军营方向飞掠而来,直奔“玄玉”而去。 齐玄素遥遥望去,此人一个光头,身着道门法衣,还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儒门高冠,这也就罢了,他脚踏木屐,胸前挂着圣廷的圣徽,手中拿着萨满教的木杖,杖身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 只有号称五教合一的“天廷”之人才会如此打扮。 裴小楼立时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吴光璧!” 齐玄素先是一怔,只觉得耳熟,随即便想起了此人的来头。 江湖中有金银铜三榜,分别是无忧榜、太平榜、如意榜,以无忧榜最高。 无忧榜不涉及那些高高在上的长生仙人,只有伪仙的排名,而且开篇就说天下三教鼎立,故而道门、佛门、儒门之人不入榜单,又说朝廷乃天下共主,同样不入榜单。除此之外,域外之人,如西方圣廷、金帐萨满教、凤鳞州、婆娑州等处之人,同样不列入其中。 如今无忧榜上评出了十位伪仙,“天廷”的太上教主金公祖师被评为金榜第一人。而‘天廷’的现任教主则刚好排在第十位。 吴光璧就是金公祖师的首席大弟子、“天廷”的现任教主,也就是无忧榜的第十人。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伪仙人物会突然出现在金陵府中。 吴光璧停在空中,环顾一周,朗声道:“诸位请了,吴某人有礼。既然诸位相持不下,那不如先由在下暂为保管此物。” 一片沉寂。 虽然吴光璧口称“在下”,但看他的态度,却是视在场之人为无物,对“玄玉”志在必得。 伪仙距离在世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虽然这一步可能一辈子也迈不过去,但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媲美的。要知道排名靠前的参知真人也不过是如此修为,若是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还要不如。 纵然司命真君这等古仙,如果不以真身降世,而是以容器降临人间,那也不过是伪仙的境界修为。 7017k 第八十七章 伪仙 伪仙不是仙人,而是一个十分笼统的概念,包括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造化天人、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仙人的身外化身等等。 在此之中,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造化阶段天人和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相当于双方都是二品官员,前者有望登阁拜相,另一个已经走到了仕途尽头,未来前途是天差地别。 在以圣廷和奥法议会为主导的西方语境之中,将天人称之为半神,意思是半神半人。将逍遥阶段的天人称之为准半神,将无量阶段的天人称之为真半神,将造化阶段的天人称之为传奇半神,而将伪仙这个阶段称之为神人,意思是有成神资格之人。 一般而言,在道门之中,跻身天人便有了晋升真人的资格,纵然现在不是,以后终究会是的,无非是熬资历罢了,若不犯错,最不济也能以真人的名号致仕退隐。 其他几教也相差不多,儒门称之为宗师,佛门称之为德士,圣廷称之为圣徒、奥法议会称之为贤者。在其之上,还有对应伪仙的称呼,道门的平章大真人、儒门的大宗师、佛门的尊者、圣廷的先知、奥法议会的大贤者等等。 施落嗣就是一位真半神,一位货真价实的圣徒,所以对上雷小环,并没有明显落在下风之中。 以这个东西方都比较认可的体系来看,伪仙与无量天人相差了两级,很难用人数来弥补,虽然还有两艘“应龙”高悬天空,但在先前的战斗之中,“应龙”消耗极大,很难再发动先前的攻势。 可以说吴光璧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无人能挡。 正当吴光璧打算将“玄玉”收入囊中的时候,一个略显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吴大教主,你一句话就想把东西拿走,未免太不把道门放在眼里了吧?知道的说你是‘天廷’的大道首,不知道还以为你是道门的大掌教呢,一句话就让这么多道门之人大气都不敢喘。”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这个声音听上去雌雄莫辩,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出这是七娘的声音,七娘有许多让人不能理解的怪癖,比如扳机和千里镜,以她的修为境界,真要模仿男子说话,也不是难事,可她就偏偏喜欢这种捏着嗓子的说话方式,尤其是阴阳怪气的时候。 齐玄素没少被七娘阴阳怪气,所以记忆尤深,一下子就听出了七娘的声音,换成别人,是决然听不出来。 紧接着齐玄素想明白了一件事,先前那道正中司命真君面门的火焰流星,还有副心内没来由涌出的热流,多半与七娘有关,毕竟七娘不在身边的时候,副心可从来不会涌出热流。 齐玄素又想到,七娘说要去见一个老朋友,该不会去见是吴光璧吧?看这架势,两人没有谈拢? 吴光璧脸色还算平和,语气却是冷了下来:“吴某人从未作如此之想,更未出如此之言,这位朋友不妨现身一见,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明白。” 七娘嘿然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只有你自己明白。至于现身一见,那就不必了,我这种无名小卒,哪里入得了吴大道首的法眼?” 吴光璧微微眯眼,猛地望向羽化台方向,喝道:“出来!” 这一声堪比惊雷,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气血为之震荡。 有若实质的音浪汇聚一线,直奔羽化台而去。 一直站在羽化台上的七娘立时现了身形,只是此时的她却是变了个模样,鬂发高高挽起,仅以一支玉簪别住,身着月白色织绵长袍,还学着某些仙子之流在脸上笼罩了一层薄雾,用以遮挡面容,算是更为高级的面纱,衣袂飘飘,竟是不见多少铜臭味。 吴光璧微微皱眉:“原来是姚坊主。” 七娘脚下生出白色的缥缈云气,朝着吴光璧飘来。 吴光璧毕竟是“天廷”的第二号人物,自恃身份,没有直接将“玄玉”收入囊中然后溜之大吉,而是静等着七娘过来。 正如齐玄素所料,七娘说去见一个老朋友,就是去见了吴光璧。至于吴光璧为何称呼她为“姚坊主”,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其余人听到“姚坊主”二字,再见吴光璧的态度,立时知道了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的来头,正是银榜第一人,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因为少有人知其真实名姓,只知道姓姚,故而称之为姚坊主。正如少有人知晓“天廷”太上教主的本来名字,便只能称其为金公祖师。 吴光璧是金榜的最后一人,姚坊主是银榜的第一人,两人的差距并不算大,甚至可以说势均力敌。 齐玄素自然也听到了“姚坊主”的称呼,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七宝坊的坊主身份,却也不由心中嘀咕:“七娘原来是姓姚吗?还是什么坊主?” 便在这时,张月鹿不再与李命乘交手,而是退到了齐玄素的身旁,说道:“没想到两大隐秘结社的首脑人物都来到了金陵府。” “隐秘结社?还首脑?”齐玄素怔了一下。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那个戴高冠的光头是‘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无忧榜第十人,‘大道首’是他们自己的说法,有故意模仿我们道门大掌教的嫌疑,所以我们一般将其称为教主。吴光璧口中的‘姚坊主’则是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太平榜的第一人。” 齐玄素这才明白过来,倒是不觉得太过意外,因为七娘早就说过,清平会成员大多有两重身份,比如齐玄素自己,既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也是清平会的丙等成员。七娘自然不会只有一个身份那么简单,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不止一次猜测过七娘的另外身份。 不过不意外是一回事,齐玄素的心情却是十分复杂。 这就好像过了十八年的苦日子,当娘的天天絮叨,家里多么不容易,要一个太平钱掰成两半花,要节俭,要攒钱,不然便娶不上媳妇。娘俩整天为了几个太平钱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忽然有一天发现,原来当娘的其实是个大人物,不能说富可敌国,那也是富甲一方,而且还位高权重,愣是算计他手里的几个太平钱,就那么一点例银,还全都扣下,这可太冤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男儿要穷养? 当然,齐玄素也只是感怀被七娘扣下的太平钱,并不认为七娘换了个身份,他就跟着水涨船高,七娘并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欠了七娘许多。 所谓母子的说法,可以当真也不必当真。在感情上,可以当真,不过牵扯到各种利益,还是不要过于当真。 正当齐玄素思绪纷飞的时候,七娘已经来到了吴光璧的不远处。 吴光璧嘴角一扯:“姚坊主,你非要与我为难不可?” 七娘继续用那种奇怪的嗓音说道:“有何不可?” 吴光璧一挥手中的木杖,立时雷声隆隆,有雨云汇聚,似乎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呼风唤雨。 吴光璧再一挥手中的木杖,雨云立时散去,晴空万里。 拨云见日。 吴光璧以此来显示他的超绝修为,纵然比不得降临人间的司命真君化身,也不会逊色多少。再考虑到司命真君的阴气天然被人间排斥克制,难免打个折扣,真要打起来,谁胜谁负,殊为难料。 七娘并不畏惧,只是淡笑道:“既然谈不拢,那也只好手底下见真章。” 7017k 第八十八章 姚坊主 七娘手中出现一个算盘,通体玉质,其形长方,内贯直柱,俗称“档”,档中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每个算珠都晶莹剔透,不同之处在于梁上两珠为黑,而粱下五珠为白,整个算盘好似一个不规则也不对称的黑白双鱼。 此物大有来头,乃是一件半仙物,上十二档为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十二地支。 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豪光隐隐,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周天星辰。 此时在七娘的催动之下,算珠自行而动,上应周天星辰之力,使得白日现繁星,天幕化作星空,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生出一副二十八宿星图,自成阵法。 星罗棋布。 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片刻之后,七娘和吴光璧已经是置身于一片星空之中。 吴光璧环顾四周,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各种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越来越弱不可闻,周围空间也越来越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吴光璧眼光毒辣,立时认了出来。这本是太平道的绝学,不过玄圣整合道门之后,已经是人人可学。 吴光璧略一沉吟,未曾持杖的左手向前一探,化出一只巨手朝着七娘当头抓下,只待七娘被定住身形,他便立刻攻向七娘,破去此阵。 只是吴光璧认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位于天元位置的七娘在这一抓之下寸寸碎裂,竟然只是一个虚影。 吴光璧立时知道上当,可为时已晚。 七娘在远处显出身形,一晃算盘,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与此同时,星空中的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 一时间,除了星辰之外的一切景物都彻底消失。不见天,不见地,阵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感知,整个世界唯有无数黑白星辰罗列。 一瞬之间,吴光璧竟是不能分辨前后左右上下。明明是向前,但随着四周星辰转动,反而变成了后退,就算他停下身形,因为星阵不断变化的缘故,不动也是动。 吴光璧直接朝周遭的星辰抓去,却发现根本抓之不动,吴光璧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此时大阵已成一体,他看似抓向一点,实则却是在抓摄整个大阵,此阵将吴光璧困于其中,就好似吴光璧身在船中却想要将船提起,无论力气多大,都是万万不能。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吴光璧立刻改变了策略,立足原地,举起胸前的圣徽。 无尽光明自圣徽中迸射出来。 甚至比施落嗣所招引的光芒还要纯粹、强烈。 漫天星辰顿时摇晃震动,不仅如此,更有一道光芒穿越茫茫星阵,降临在七娘的头顶之上。 七娘的身形顿时出现一阵扭曲,周围星光如雨,纷纷乱乱。 吴光璧喝道:“姚坊主,买卖不成仁义在,若是你继续一意孤行,从此再无相见余地。” 七娘随便拨弄算盘,说道:“说到声誉,你们‘天廷’还有什么声誉可言?付过几次尾款?和你们做生意,不给九成的定金都不敢发货,剩下的一成尾款,也不指望能要回来,要我说,不来往正好。” 虽然吴光璧的攻势惊人,但威势十之七八还是被阵法挡下,并未真正伤到七娘,所以七娘只是看似落入了下风之中。 随着七娘拨弄算珠,二十八颗星辰回旋飞舞,依次朝着吴光璧撞来,吴光璧挥动木杖将其打散,一道道光迹忽亮忽黯,星光湮灭又生成。 吴光璧又是挥动木杖打散一道射向自己的星光之后,向七娘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拿走这块‘玄玉’?” 七娘淡淡一笑:“我可不是为了什么‘玄玉’而来。” 吴光璧显然不信,只是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七娘收起算盘,又取出自己的烟杆,猛地一吹。 一瞬间,从烟锅中喷涌出数不清的雾气,遮天蔽日。 吴光璧的瞳孔一缩,就算以他的境界修为,也不能看透这滚滚烟雾。 难道姓姚的不顾身份要强抢“玄玉”? 不过吴光璧并不如何担心。 就算她拿到了“玄玉”,也逃不走,这“南斗二十八星罗阵”厉害不假,却是不能移动,没了这阵法,姓姚的可不是他的对手。 不出吴光璧的意料,待到烟雾散去,七娘已经将“玄玉”拿到了手中。 吴光璧大喝一声,一身修为悉数爆发开来,手中木杖顶端的红珠光芒大盛,红色的光晕越来越大,仿佛一轮烈阳在星阵中冉冉升起,照亮整个“南斗二十八星罗阵”,一时间星落无数,红光普照之下,原本的星空夜景迅速退去,重新显露出白日景象。 如此一来,七娘便不能继续颠倒方位,阻止吴光璧前进。 “拿来!”吴光璧欺身近到七娘的面前,手中木杖朝着七娘当头打去。 七娘举起手中的烟杆,架住这一杖。 吴光璧眼神阴沉,寒声道:“撒手!” 犹如言出法随,七娘手中的烟杆险些脱手而出,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不过紧接着七娘就止住退势,再次挥动素有“拦面叟”之称的烟杆,向吴光璧打去。 吴光璧横移数丈,以手中木杖挡下了七娘的一烟杆。 两人皆是江湖上有数的顶尖人物,这一番交手,却还不如寻常天人交手来得震撼人心。两人一个用木杖,一个用烟杆,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全无半点精妙招数可言,若非先前的星阵,实在很难让人将两人与天人、伪仙联系起来。 不过吴光璧每次挥动木杖,都会在空中留下一道尾痕,久久不曾散去,两人斗了片刻,这些痕迹已经交织成网,阻住了七娘的所有退路。 吴光璧喝道:“姚坊主,交出‘玄玉’!” “好。”七娘应得痛快,扬手一扔。 只见“玄玉”有若一颗流星,划过当空,劲力凶猛,所过之处,无论道士,还是灵官,无不躲避,有那避不开的,则直接被外在的气劲震飞弹开。 吴光璧在困住七娘的同时,也被七娘牵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玉”越飞越远,然后撞在一个年轻人的胸口上,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七娘笑道:“姓吴的,这次是你坏了规矩,我们事前谈好了谁也不干涉金陵府的事情,你不守信用,主动出手,那也别怪我礼尚往来。我可以不要‘玄玉’,你也别想拿到就是。” 吴光璧怒气勃发,便想对那年轻人出手,结果被七娘以“拦面叟”挡住去路。 吴光璧怒视七娘。 七娘道:“怎么,你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人?当着这么多副堂主、副府主的面杀害一位主事道士,这可是公然打道门的脸,他们想装没看到都不行。司命真君是仙人,不怕道门报复,你可不是,且想好了。” 吴光璧只能强压怒气,冷冷道:“好,好得很,姚坊主的手段,我今日领教了。 7017k 第八十九章 事后(上) 齐玄素被七娘丢过来的“玄玉”击中胸口,“玄玉”上所蕴含的气劲并未将齐玄素震飞弹开,反而“玄玉”本身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直接没入齐玄素的胸口消失不见。 齐玄素眼前一黑,直接向后倒去。 万幸张月鹿就在齐玄素身旁,直接伸手接住齐玄素,让他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齐玄素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好软。 然后齐玄素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再一次来到了老地方,还是熟悉的场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不再惶恐,反而有些熟悉亲切的感觉。 还是那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大山。 齐玄素二话不说,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也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上次来的时候,在火堆后有九个高大的身影,这次则变成了八个高大的身影。 这八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上次的九道身影给了齐玄素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这一次,齐玄素明显感觉到压力变小,而且善意变得更多,敌意减少。 接下来仍旧是不变的流程。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八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 齐玄素随即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仍旧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腰,皮肤白皙,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是一个诡异图腾,土黄颜色,人身蛇尾,生有九条手臂。 这个身影张开双臂,将齐玄素揽入怀中,就像慈母怀抱孩子。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悠悠醒转过来,已然不见黑色大山和那些仿佛巨人一般的女子,也不见满眼的血色,入目所及,是一盏悬挂式的明灯,散发出暖意融融的橘黄光芒,他再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没有桌椅等物。 齐玄素又闭上双眼,依稀可以听到屋外传来的雨声,雨丝落在鳞次栉比的瓦片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开始内视自身。 可以说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的是,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得到了第三个额外传承,巫祝传承。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跻身天人。 司命真君留下的这块“玄玉”,姑且将其称之为“神之玄玉”,区别于先前的“生之玄玉”和“死之玄玉”。 不得不说,这块“神之玄玉”不愧是大号“玄玉”,不仅将齐玄素的方士传承、武夫传承以及刚刚获得的巫祝传承都推至了归真九重楼,而且还将齐玄素本身的散人修为也推到了归真阶段的九重楼。 这当然不意味着齐玄素一个人可以顶得上四个归真阶段九重楼之人,毕竟齐玄素不能一个人同时施展四种截然不同的神通,也不能同时用四种兵器,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并不过时。可如果仅仅是单对单,齐玄素却是超出同境之人太多,哪怕是面对普通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除此之外,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和武夫传承仍旧不完整,方士没能凝聚念头,武夫没能凝聚身神,如果传承也分出高低,那么只有凝聚身神的武夫才能算是高品武夫,在此之前的武夫只能算是低品武夫,方士同理。 不过齐玄素也逐渐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的地方,通过“玄玉”补全的散人,似乎不能完全等同于谪仙人,最起码张月鹿就没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也没见过张月鹿阴神出窍,补全后的散人的确类似谪仙人,却又不尽相同。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可以与张月鹿好好交流一下。 齐玄素退出内视,重新睁开双眼。 便在这时,齐玄素就听张月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醒了。” 齐玄素循声望去,因为挂着帷帐的缘故,张月鹿坐在床头一侧,身影刚好被拢起的帷帐挡住,齐玄素竟是没能第一时间看到。 齐玄素干脆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 “三天两夜。”张月鹿起身绕到床前。 今天的张月鹿没穿正装鹤氅,换了一身滚湖色边的月白衣裙,青丝被一根玉簪挽起,清丽雅致,不像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 齐玄素默默欣赏了片刻,收回视线,又问道:“这是哪里?” 张月鹿道:“这里是金陵府的化生堂分堂。” 齐玄素冲她眨了眨眼:“你把我送来的?”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推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是一方池塘,雨雾茫茫,蛙声一片。 齐玄素察觉到张月鹿的心情不太好,不由加了几分小心,轻声问道:“金陵府的情况如何?” 张月鹿双手撑着窗台:“很不好。虽然击退了司命真君,但还是有许多人因此而死。如今的金陵府,不能说是家家戴孝,可差不多每十家就有一家办白事,这还不包括那些全家无人幸存的。初步估计,死者过万。” 齐玄素默然。 在乱世的时候,死千人,死万人,死十万人,死百万人,都是常见之事。因病疫而死,因饥荒而死,因兵祸而死。在那个时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不能说习以为常,却都已经麻木,对于王公贵族来说,那就是个数字,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朝不保夕,自己都不知能否保住性命,哪还有余力去同情别人? 可现在不一样,如今算是太平世道,承平已久,不见刀兵,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天罡堂出身的张月鹿,或是手上人命不在少数的齐玄素,也没见过。 难怪张月鹿的心情十分沉重。 根据张月鹿接下来的详细叙述,齐玄素终于知道了大概情况。 司命真君以阴气弥漫整个金陵府,汲取生魂和血肉。道门击败司命真君之后,司命真君的化身破碎,许多还未来得及“消化”的生魂得以重新返回人间,再次回到体内,又活了过来。 如此一来,这些人虽然会有失魂落魄的症状,但好歹性命保住了,可以慢慢休养。这部分人足有数万,多算在“伤”的行列之内。 不过那些沾染了“恩赐”之人却是无法挽回了,直接被司命真君吞噬,神仙难救。虽然江南道府已经尽力净除“恩赐”,但仓卒之际还是有许多无法顾及之处,棚户区算是重灾区,超过九千人死去。各级衙门和江南道府已经开始收拾残局,收殓尸体,继续净除剩余的“恩赐”,缉拿知命教的漏网之鱼。 还有千余人则是死在了司命真君造成的混乱之中,比如房屋倒塌,全家都被埋在了下面,亦或是直接就是人祸。这部分主要由府衙和县衙负责,该抚恤抚恤,该抓人抓人。 总督、巡抚、江南道府掌府真人和诸位副府主已经陆续返回金陵府,自有他们主持大局,倒是不必张月鹿这个天罡堂的副堂主去操心,所以她便留在化生堂这边守着齐玄素。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慨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7017k 第九十章 事后(下) 张月鹿收拾心情,转而道:“不说这些事情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说道:“‘玄玉’大有妙用,我感觉距离天人只剩一步之遥。” 张月鹿目光一转,打量着齐玄素:“天渊,你认识那位姚坊主?” “不认识,还是你给我介绍的。”齐玄素摇头道。 张月鹿认可这个说法,又问道:“那她为什么把‘玄玉’丢给你?”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也许是那位姚坊主看我顺眼?” 张月鹿啧了一声:“如此说来,你还挺有女人缘,竟然能入得堂堂姚坊主的法眼。” “不如你,你还能入得地师法眼呢。”齐玄素振振有词,“再者说了,我是被你青眼之人呢,这不刚好说明你眼光好,正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不要嬉皮笑脸。”张月鹿板起脸,“老实交代问题。”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觉得就是运气问题。当时你也看到了,姚坊主把‘玄玉’丢出去之后,我并非第一个接触‘玄玉’之人,各位真人、副堂主能躲都躲了,没躲过去或者来不及躲的,则是被撞飞出去,你总不能说姚坊主故意把‘玄玉’丢给他们。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我本该和其他人一样被撞飞出去,可发生了一点意外,‘玄玉’没撞飞我,反而融入了我的体内,这实是出乎姚坊主的意料之外,却不能说姚坊主故意送给我。” 张月鹿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的确说得过去,再加上她本也不怎么怀疑齐玄素,便认可了这个说法。 齐玄素接着道:“我得了‘玄玉’之后,又补全了巫祝的传承,可我总觉得用‘玄玉’补全散人与你这种天生的谪仙人不大一样。” 接着,齐玄素便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张月鹿听完之后,说道:“你说的血肉衍生和阴神出窍,其实谪仙人都可以做到,也不必假于外物,只要专门去学特定的功法。就拿人仙传承来说,武夫之所以能得到‘血肉衍生’的神异,是因为玄圣将这类功法直接编撰整合到了武夫传承的大成之法中,只要道门弟子依照修习,必然得此神异。这类功法对于气血要求极高,只有武夫能够修炼,炼气士、方士就修炼不了,不过谪仙人不受限制。我之所以不会,是因为我没学。也不是道门不许,而是精力有限,必须有所抉择。” 齐玄素顿时哑然。 他想了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张月鹿继续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说道:“反倒是这种补全手段,无法自己选择,一开始的时候更为全面不假,却是失去了各种可能,可能到了几十年后,反而不如正宗的谪仙人。” 齐玄素听明白了,张月鹿现在精力有限,可如果时间够多,她足够努力,博览道藏,总能全都补上。反而是通过“玄玉”补全自身,不是齐玄素努力就行的,关键在于“玄玉”,这就失去了无限的可能。 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通过补全的后天谪仙人就像是画匠,虽然技艺精湛,但规矩刻板,一切都被框柱了,不能逾矩半步。而先天谪仙人则是丹青圣手,能够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总能出人意料之外。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的本意就是批量造就谪仙人,必然要有个统一标准的“模具”,不可能让这些后天谪仙人去自行发挥。 齐玄素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道:“金阙那边是什么意思?死了这么多人,总要有个交代。” “还在议事。”张月鹿语气有些低沉,“七人调查小组除我之外,被全部召回玉京,还有江南道府的李天澜等人,也被勒令前往金阙接受质询。至于我为什么能够例外,是因为我们第一时间发现了知命教的阴谋,又立刻通知了金阙,算是有功,所以不必返回玉京接受金阙的质询。” 齐玄素道:“裴真人、雷真人他们……” “身在局中,谁又能脱出干系?江南道府失职是罪责难逃,可法不责众,再加上金阙不是某个人的金阙,所以有人说,金陵府之所以会有今日之厄,完全是因为调查组将查案扩大化之故。自然也会有人反驳,到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其用意也很简单,要么就一起受罚,要么就各退一步。”张月鹿缓缓说道。 齐玄素已经不觉得意外。 张月鹿继续说道:“本来你我的这个功劳也在两可之间,若是上面没人说话,功劳也能变成过错,最后是地师发了话,说我们有功,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不会因为我们两个小人物去驳地师的面子,其他人则没资格反驳地师,我们两个这才得以留在金陵府。” 齐玄素笑道:“那我是沾了你的光。” 谁都知道,地师青眼张月鹿,若非张月鹿姓张,恐怕地师早就将她收为全真道弟子了,张月鹿也是感念地师的知遇之恩,动过加入全真道的想法,最后还是顾及到父母师恩,选择留在了正一道。 张月鹿摆手道:“彼此彼此吧,你还是东华真人亲自认可的全真道弟子呢。对了,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们这次合力击杀知命教的高层头目,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你一个‘天字功’跑不掉,可能会像我那样被破格提拔为四品祭酒道士,而我大概会升为三品幽逸道士,算是职位和品级相当了。” 齐玄素眼神一亮:“当真?” 所谓破格,也就是无视停年制度,哪怕齐玄素还未跻身天人。 “八成左右。”张月鹿道,“既然认定了我们有功,自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论功行赏。” 齐玄素开始盘算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 便在这时,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大号信封,说道:“这是你过去几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截止到六月初一,按照五品道士、五个月来算,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每月有七十圆太平钱,合计三百五十圆太平钱,再加上一千圆太平钱的安家费,度支堂给你凑了个整,总共是一千四百圆太平钱。” 齐玄素接过信封,打开一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大票,还撒发着油墨的香味。 本来齐玄素已经山穷水尽,现如今这笔钱到手,转眼富家翁,这还不算七娘的一千太平钱和省下来的三百经费,如果全都算上,那便是两千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甚至可以考虑在中八坊物色一座租期在十年左右的新宅,并且配备一名仆役。 不过想要在太上坊置办宅邸,那还差得远。 张月鹿的名下有一座位于太上坊且租期长达百年的宅邸,是张玉月以天师的名义送的,价值高达十万太平钱,可见这些世家子弟之豪富。 齐玄素心满意足地收起这个大信封,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张月鹿借给他的“太乙云衣”,便要脱下还给张月鹿。 张月鹿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让齐玄素穿着这件衣裳招摇过市,岂不是等同于向所有人昭告他们两个人有私情吗?她毕竟保守,还是同意下来。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太乙云衣”,重新穿在身上——虽然她跻身天人,不必借助“太乙云衣”飞行,但“太乙云衣”的护体云气还是有防身之用。 张月鹿略微整理仪容之后,嘱咐道:“既然你醒了,那我也不必一直守在这里,你好生休养,我先去一趟江南道府,晚些再来看你。” 齐玄素点头应下。 待到张月鹿离开后不久,门又开了一线,探进来一张脸,戴着遮住小半个脸庞的墨镜。 “七娘!”齐玄素脱口而出。 (本章完) 7017k 第九十一章 明算账(上) 七娘推门走了进来,啧啧道:“这是什么世道,当婆婆的还要躲着儿媳妇,这要放在过去,她得在我跟前立规矩,我坐着她站着,我吃着她看着。” 齐玄素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什么婆婆儿媳,我和青霄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呢。再者说了,如今已经是道门中兴二百年,立规矩都是哪年的旧黄历了。” 过去儒门以忠孝治天下,一个“孝”字当头,故而媳妇进门之后,要侍候公婆,尤其是大户人家自有一番功夫要做,身为儿媳,除了处理家务,调理水火,还要服侍公婆丈夫,尤其是晨昏定省,更是重中之重,媳妇若是反抗,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便能压死人。故而多年媳妇熬成婆并非一句空话。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公主下嫁,婆婆是不敢拿大的,至多就是不必向公主行礼,绝不敢让公主服侍,只因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忠在孝前,公主是君而婆婆是臣,不能乱了次序,若是乱了次序,便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当然,道门取代儒门之后,把这些都扫进了故纸堆里,所以齐玄素才会说道门中兴二百年后这些都是旧黄历。 “旧黄历就不是黄历了?”七娘来到齐玄素身旁,“我想起来了,你这种情况,不属于娶老婆,属于入赘,所以人家不必来我跟前立规矩的,反倒是你要去你岳母那里立规矩。” 齐玄素想到澹台琼的面孔,赶忙转开话题:“如今是道门当家做主,没有所谓的‘立规矩’,咱们不聊这个。” 七娘狠狠拍下了他的胸口,“感觉如何?” 齐玄素只听得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一声十分实心的动静,苦笑道:“感觉好极了。” 七娘侧身坐在床畔:“天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 “好,亲娘也不过如此了。”齐玄素按着胸口说道。 七娘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护送柳湖的一千太平钱就当你孝敬为娘了,你有没有意见?” 齐玄素脸上表情一僵,不过还是说道:“人不能太贪心,我已经得了‘玄玉’,怎好再奢求更多。” 七娘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齐玄素默默算着,两千七百太平钱变成一千七百太平钱。 七娘继续说道:“对了,我听说你最近发工钱了?” “你都听谁说的?”齐玄素满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齐玄素就发现七娘手中多了个十分眼熟的大信封。 齐玄素赶忙去摸自己的胸口夹层,七娘已经起身打开信封,取出一沓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大票,五指一捻,使其变为张开的折扇模样,轻轻扇动:“这味道让人心旷神怡。”“给我……”齐玄素跳下床来,伸手便要把自己的血汗钱夺回来,结果被七娘轻松躲开,接着七娘伸手一点齐玄素的额头眉心,齐玄素立刻不能动弹了。 七娘用手里的大票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天渊,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的你不能抢,听明白没有?明白了就眨眨眼,不明白你就站着吧。” 齐玄素眨了眨眼。 七年再伸手一点,齐玄素又能自如行动了,悲愤道:“那是我的钱。” “你哪来的钱?”七娘问道,“你不是没发工钱吗?” 齐玄素气势顿时一弱:“我好歹是堂堂主事道士,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身上有点太平钱,不是合情合理吗?” “当然合情合理,不过你有钱是你的事情,你凭什么说我手里的钱是你的钱?你叫它,它答应吗?”七娘理反问道。 齐玄素抗声道:“这是死物,怎么能答应?” 七娘理直气壮道:“既然不答应,那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 齐玄素伸手一指装钱的信封:“这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呢。” “你凭什么在我装官票的信封上写你的名字?”七娘柳眉倒竖。 说话间七娘把这沓大票放进了自己的腰包之中,又把信封还给了齐玄素:“既然写了你的名字,那就送你了,不必谢我。” 齐玄素向后一倒,呈“大”字状躺在床上,干脆不说话了。 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就算七娘成了姚坊主,也还是要继续算计他那点微薄的太平钱,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过七娘给了一块“玄玉”,怎么算,齐玄素都赚大发了,齐玄素也不好指责七娘什么,更没底气、没资格去跟七娘算账,只能受着。这也算是齐玄素的优点了,他不会将七娘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不会像某些世家子弟那样,一边受着父母的供养,一边又跟父母大谈自由、独立云云。 七娘又坐在齐玄素身旁:“生气了?” “没有。”齐玄素闷闷道。 七娘笑道:“让你长个记性,你这点道行,也就骗骗小姑娘,想骗我?你忘了你这点本事都是谁教的了?” 齐玄素两眼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消失不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 七娘一拍齐玄素的大腿:“我来一趟不容易,还有没有要说的了?不说话我可走了。” 齐玄素想了想,还是坐起身,拿出风伯留下的扳指。 七娘看了一眼:“见面分一半。” 齐玄素道:“有锁。” “简单。”七娘从齐玄素手中拿过扳指,就见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扳指上骤然亮起一阵光华,接着便是好似冰块碎裂的声音。 “好了。”七娘将扳指抛起又接住,来回往复,唯独没有还给齐玄素的意思。 齐玄素倒也乖觉,直接问道:“你打算怎么分?” 七娘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这里面的东西归你,须弥物归我。第二个选择,这里面的东西归我,须弥物归你。选一个吧。” 齐玄素问道:“里面有什么?” “可能有一件半仙物,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七娘笑得像只老狐狸。 这也是七娘的老把戏了,二选一,比如早先时候,七娘就让他从重返道门的机会和“神龙手铳”中二选一。毫无疑问,重返道门的机会是千羊在望,“神龙手铳”是一兔在手,最终齐玄素选择了前者,也得到了一个更好的结果,可以说齐玄素选对了,可七娘不会每次都让齐玄素满载而归,偶尔有个空的,也情有可原。 齐玄素斟酌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保险点,我还是要须弥物吧。” 七娘也不废话,直接将扳指里的东西全都取了出来,一件件摆放在齐玄素面前,除了各种文书名册,就是十几张大票和几百个太平钱,最值钱的是一件宝物,羽扇模样,大约与雷元帅的“苍雷”相差不多,不过还算不上半仙物的标准。 七娘把其他东西收入自己的腰包里,唯独留下羽扇,然后又把已经空空如也的扳指还给齐玄素。 所谓扳指,并非西洋人喜欢的戒指,而是一种射箭工具,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作用是防止放箭时,急速回抽的弓弦擦伤手指。因功能类似扳机,故又称为“机”。 不过到了如今,随着火器盛行,扳指也逐渐成为了装饰,风伯的这枚扳指,通体碧绿玉质,甚至没有扣住弓弦的竖槽,一看就不是用来拉弓搭箭的。 齐玄素把扳指套在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此时已经是空空荡荡,比起齐玄素的口袋还要干净。 不过齐玄素已经很知足了,将各种物事都放了进去,包括寻找“玄玉”的罗盘、代表清平会身份的鱼符、最后的一点太平钱、短剑“青渊”、道士箓牒、主事令牌、丹药弹药、子母符等等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事。 替换下来的老挎包也没扔了,毕竟有感情了,一并放了进去。 最后,齐玄素只是随身携带“飞英”和挂在腰上的“九阳离火罩”,因为“神龙手铳”被毁,那把被私藏下来的“射日长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挂满兵器,有点高品道士的模样了。 7017k 第九十二章 明算账(下) 七娘拿着风伯的羽扇轻摇,感慨道:“收获颇丰呐。” 齐玄素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七娘,原来你姓姚?” “怎么,你想跟着改个姓叫姚玄素?”七娘乜了他一眼,“倒也不是不行,还挺好听的。” 齐玄素连忙摆手道:“姓齐挺好的。” 虽然七娘如同亲娘一般,但师父也是如同亲父一般,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谁让他先遇到了师父呢?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什么时候成了七宝坊的姚坊主?” 七娘倒也不藏着掖着:“我不是什么时候成了七宝坊的坊主,在我们相识之前,我就已经是七宝坊的坊主了。”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主要还是怕你败家。” “我败家?”齐玄素小声嘟囔道,“那也有得败才行,就这么点太平钱,去看李青奴跳舞都不够,还败家呢。” 七娘装傻充愣:“你想看李青奴跳舞?好说,只要你的张姑娘没意见,我可以让青奴单独给你一个人跳,花舞、剑舞、胡旋舞、十六天魔舞、霓裳羽衣舞、四方菩萨舞、五方狮子舞,让你一气看个够。” 齐玄素干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七娘促狭道:“不必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 齐玄素只得转开话题:“七娘,你和吴光璧交手,没事吧?” “区区吴光璧,岂能与吾相抗衡哉。”七娘一挥手中羽扇,大有挥斥方遒之意。 齐玄素有些分不清七娘到底是胡吹大气,还是确有依仗,又问道::“七娘,不仅你和吴光璧出手争抢‘玄玉’,李天澜也想要,显然这是个好东西,可我融合了这块‘玄玉’之后,怎么没能跻身天人?” 七娘对此早有预料,耐心解释道:“一般而言,‘玄玉’并不存在枯竭的说法,可这块‘玄玉’是例外,毕竟是一位神仙降临人间,所以直接使得这块‘玄玉’将近枯竭。好消息是,‘玄玉’可以自行汲取天地元气缓慢恢复。坏消息是,这块‘玄玉’大概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齐玄素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李长歌可等不了三十年,李家人肯定有办法缩短这个时间,否则他们不会争夺这块‘玄玉’。” 七娘赞许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说道:“这块‘玄玉’对应巫祝传承,所以办法就是用香火愿力代替天地元气,加速‘玄玉’的恢复。至于所需要的香火愿力数量,大约相当于一个三品灵官。” 齐玄素有些丧气道:“道门严格管制香火愿力,以李家的势力,弄些香火愿力是轻而易举,对我而言,却是千难万难了。” 七娘对于齐玄素一向是半放养,所以只是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你不是马上就要升四品祭酒道士了吗?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齐玄素眼神一亮。 去年这个时候,齐玄素还是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七品道士,如今却是马上晋升四品祭酒道士,一时间没能转变思维。 诚如七娘所说,齐玄素马上就是高品道士了,虽然无法与李家相比,但也不是布衣白身,香火愿力也没那么难弄。 七娘接着说道:“其实这块‘玄玉’也有好处,最起码帮你打通了天人大关,不知多少人被卡在天人的门槛上,怎么也迈不过那一步,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面前的门是关着的,不知前路何方。可对于如今的你而言,天人的大门已经开启,不存在门槛和瓶颈,张月鹿也不过如此。就算你没有足够的香火愿力,只要慢慢修炼,用个几年的时间,也能顺利跻身天人。” 齐玄素松了口气:“如此就好。” 七娘把羽扇收好,打算告辞离开。 齐玄素一把扯住七娘的袖子。 七娘扭头看了他一眼:“舍不得为娘?多大的人了。” 说话间,七娘又抖了抖袖子,想要把齐玄素甩开。 齐玄素紧抓不放,厚着脸皮道:“七娘,既然你是七宝坊的姚坊主,那我以后去黑市买东西,能不能报你的名号?” “不能。”七娘一口回绝,“就算你报了我的名号,我也是绝不会认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齐玄素仍旧不死心,又道:“那你能不能跟底下的人打个招呼,以后我去黑市的时候,给我个折扣,我不要半价,八折就行。” “想得美。”七娘一袖子把齐玄素甩开,“就算你是我的亲儿子,也得明算账,一个子也别想少给。” 齐玄素了解七娘就像七娘了解他一样,主动退了一步:“七娘,只要你给我一个折扣,我把省下的钱孝敬你一半,这总可以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七娘立时心动了,也不好再去拒绝,只得说了实话:“七宝坊名下的大小黑市足有上千个之多,若是我到了某个黑市,发一句话,下一道临时的命令,并不难。可如果想要让所有的黑市都给予折扣,那就必须下一道正式的命令,七宝坊实行轮值制度,只有轮值坊主才有权力下达这种命令。” 齐玄素问道:“多久轮值一次?” 七娘伸出三根手指:“三年一次。” 齐玄素的心立时凉了一半,七位坊主,三年一次,一轮下来就是二十一年,不过他还是不死心,问道:“七娘,你上次做轮值坊主是什么时候?” 七娘微微一笑:“我救你的那一年,刚好卸任轮值坊主。” 齐玄素的心算是彻底凉了,想要等到七娘再次成为轮值坊主,还要十几年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张月鹿估计都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说不定还有望成为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他最少也是个三品幽逸道士,做个二品太乙道士也不是不可能,哪里还在乎这点折扣。 齐玄素故意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无非是我再勒一勒裤腰带,再清苦一点。” 七娘完全不为所动。 齐玄素也不装了,转而道:“七娘,咱们不谈七宝坊,说一说清平会吧。以你的身份地位,绝不可能是普通的乙等成员,你在清平会的权力一定很大吧?” “你想干什么?”七娘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小心翼翼说道:“先前那些清平会的差事,都是你一言而定吧?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七娘似笑非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齐玄素道:“如果是,那我能不能脱离清平会?其实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总不能也要会主许可吧?” 七娘脸色骤然一变,怒道:“好啊,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愕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七娘道:“你千方百计摆脱清平会的身份,不就是因为张月鹿吗?害怕被她窥破这个身份,跟你翻脸,那你怎么就忘了这个身份是我给你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这话说得很重,齐玄素不敢再嬉皮笑脸,赶忙起身,乖乖站着。这要换成儒门当家的时代,他得跪着。 七娘摘掉墨镜,假意拭泪道:“你千方百计讨好张月鹿,为了她,连性命不要了,那你想过没有,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今天不要我给你的清平会身份,那等你日后发达了,是不是要把那颗副心挖出来,跟我这个隐秘结社的妖人彻底划清界限?然后你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你的道门真人,迎娶你的张家千金,只当从不认识我这么一个人。” 齐玄素脸色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从没这么想过。” 七娘重新戴上墨镜,起身欲走:“想过也好,没想过也罢,就这样吧。” 齐玄素赶忙抓住七娘的袖子:“我真没如此想过,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一茬了。” 七娘背对着齐玄素,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语气却还是十分沉重:“看你的表现。” 齐玄素看不到七娘的表情,满心惭愧,开始认真反思自身。 七娘收获满满地离开此地,哼着小曲:“小子,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7017k 第九十三章 《鬼狐传》 等张月鹿回到化生堂的时候,就看到齐玄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块木头,动也不动。 哪怕是看到张月鹿进来,齐玄素也只是眼珠子动了动,一副要死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有气无力道:“没怎么,就是有点身心俱疲。” 张月鹿也没多想,只当他融合了“玄玉”还有些不适应,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书放在齐玄素的胸口上:“若是闲得无聊,可以看看。” “这是什么书?”齐玄素随手拿起瞟了一眼,只见封皮上写着“鬼狐传”三个大字。 “写女鬼狐妖和书生的,我没看过,据说名气很大,青萍书局刊印了一百万册,还有儒门大宗师专门为其写诗。”张月鹿随口说道。 齐玄素来了些许精神,坐起身来,翻开封皮,筒子页上书一首七言绝句:“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因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身旁,也顺势把头凑过来,耳鬓厮磨。 齐玄素又翻到目录,就见写着《考城隍》、《耳中人》、《尸变》、《王六郎》、《丐仙》、《僧孽》等许多名目,都是一个个独立的故事,总共有二十四卷,文字也是半文半白,不过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阅读起来不算困难,毕竟许多道门典籍都是晦涩难懂,古文是必修课程。 既然都是独立的故事,便不必顺着次序从头看起,齐玄素随手翻了一页,章节标题是《伏狐》,就见写道:“太史某为狐所魅……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是脸色平常,可看到“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的时候,便皱了皱眉,再看到“进益勇”时,脸色已然古怪起来。 接着往下看去:“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韝,穿窗而出去……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乐就狎之”不算什么,可“衿襦甫解,贯革直入”却是有些让人接受不了,张月鹿脸色腾地红了。 这八个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刚刚解开衣服,还未脱下,某生就直接刺破裙裤,长驱直入。仅仅是联想一下,也是让人回味无穷。 至于作者最后的评价更是点睛之笔,这位某生当真是征服狐狸精的猛将,应该在门前挂个牌子,以驱狐为业。 齐玄素再无半点半死不活,来了精神:“有点意思。” 张月鹿却是不干了,愤而起身:“这都是什么?” 齐玄素十分无辜:“你买的书。” 说着齐玄素又翻了一页,章节名字是《犬奸》,说的却是妇人与狗做那等事情,狗因此生出嫉妒之心把丈夫咬死,事情败露后,官府派遣衙役押着妇人和狗上解部院,一路上有人想看人与犬相交的,就去贿赂衙役,衙役便会把狗牵来与妇人做些不可言状之事,所到之处,常有数百人观看,衙役以此牟利。 张月鹿劈手躲过书本,喝道:“不许看了。” 齐玄素从善如流:“不看就不看,我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以批判的眼光去看。”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沐妗敲门进来,见张月鹿手中拿着《鬼狐传》,不由道:“青霄,你也看这个?” 张月鹿有些心虚,含糊道:“我刚买的,还没看。” “我听说有人向祠祭堂检举了这本书。”沐妗并未多想,随口说道。 齐玄素迟疑问道:“因为……过于大胆?” 沐妗点头道:“是有些大胆了,不过我觉得作者本意也未必如此。” 齐玄素一怔:“这种事情还有什么本意不本意?” 沐妗道:“我也是听祠祭堂的朋友说的,《种梨》一章其实是讽刺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不过有好些人认为是慷他人之慨。” 张月鹿又翻开手中的《鬼狐传》,找到《种梨》一章,精悍短小,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乡下人进城卖梨,遇到一个道士向他讨一个梨吃,卖梨之人不肯。道士说:“你这一车梨有好几百个,贫道只讨你一个,对你来说没多大损失,为什么还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观看的人劝乡下人拿一个不好的梨给老道士,打发他走算了,乡下人坚决不肯。 有人看不过去,出钱给道士买了一个梨。道士用梨核做种子种在地里,转眼间就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开花、结果。道士从树上摘下梨子,分给围观的人吃。然后,道士砍断梨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道士走了以后,卖梨人发现他车上的梨一个也没有了,车把也被砍断,这才恍然大悟,道士刚才分的梨都是他的,道士刚才砍的那棵梨树就是他的车把。 这一次,张月鹿脸色平和许多:“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沐妗道:“有些人看了这个故事后说道士才是恶人,又说世风从来如此,道德也非今日沦丧,从古至今,慷他人之慨之人比比皆是,因为道士是我们道门之人,由此便有了抹黑道门的嫌疑,于是便向祠祭堂检举,要把这本《鬼狐传》给封了。” “作者的确借鬼狐讽刺世情不假,却与道门无关,依我看来,是有人借题发挥。”张月鹿又翻了几章,发现大约是她和齐玄素打开的姿势不对,那种情节其实占比很小,也不知怎么就让他们全都遇上了,难道是齐玄素这小子早就看过,故意为之?可张月鹿转念一想,看齐玄素的反应,着实不像曾经看过,也许真是巧合。 沐妗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好些人生活在玉京之中,不见真实,自诩文明,以今日之道德要求几百年前之古人,自鸣得意,实是不知所谓。” 齐玄素有些不满沐妗打扰他和张月鹿的独处,转开了话题:“沐主事,你是来看我的吗?” 沐妗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的信。” 说着她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抗议道:“既然是我的信,那你怎么给青霄?你们这些女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这个“你们”,自然也包括了擅自拿走他血汗钱的七娘。 沐妗理所当然道:“是个女人寄来的,让青霄检查下,看你是不是老实,有没有偷偷沾花惹草。” 张月鹿倒是没有擅自拆开齐玄素的信件,不过也有些好奇,于是她示意齐玄素自己拿主意。 齐玄素自忖持身正,七娘刚走,也不可能寄东西过来,于是说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青霄,你尽管看。” 张月鹿也不客气,将《鬼狐传》还给齐玄素,拆开信封,没想到竟然是一封请柬。 “同窗会,这是什么?”张月鹿将请柬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也是一怔,然后才说道:“因为同窗的‘窗’素有‘寒窗’之意,故而万象道宫出身的道门弟子将同一届之人视作同窗,所谓同窗会就是万象道宫出身的同窗聚会,玉京或者世家出身不能算是寒窗,自然没有此类聚会。” 张月鹿立时想起了齐玄素档案上的内容:“你是丙子年甲科。” 齐玄素望着张月鹿,若有所指道:“我有两个同窗,岳柳离和万修武,那日在上清宫,青霄是见过的。” 7017k 第九十四章 同窗 张月鹿明白齐玄素的言外之意。 沐妗道:“我记得万修武这个名字,好像是被隐秘结社的人杀了,我们还接手过这个案子,只是后来又出了紫仙山的案子,便暂时顾不得了,没想到竟然是你的同窗。” 齐玄素的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平静:“是啊,英年早逝。” 沐妗忍不住道:“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办案,这个案子,那个案子,动静比天大,不知最后能不能办成一个。” 张月鹿忽然说道:“沐妗,你去把这个案子的案卷整理一下,我要用。” 沐妗应了一声,没有多想,只当张月鹿要把这个案子捡起来,转身离去。 张月鹿当然不是要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只是把沐妗支开而已。因为齐玄素已经把前因后果合盘托出,张月鹿早已知悉其中内幕,虽然知道这不合道门的法度,但她最终还是选择支持齐玄素。 不仅仅因为私情,也有道理。 许多人以为的恶是: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其实不然。 许多的恶是藏于内在和规则之下,很少有人会公然作恶,可又确确实实作恶。 就拿齐玄素的事情来说,他袭杀了落单的万修武,从风宪堂的角度来看,齐玄素自然是错的,齐玄素就该被北辰堂捉拿归案,然后明正典刑。 可此事的起因是什么?是万修武和岳柳离联手将齐玄素置于死地,齐玄素也曾找万象道宫反映,可最终不了了之。在那个时候,风宪堂在哪里?北辰堂又在哪里?难道因为齐玄素大难不死,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 既然风宪堂在那个时候不说话,又凭什么在齐玄素报复回去的时候再说话? 万象道宫分明知情,因为齐玄素侥幸没死,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便选择把此事强压下来,一则是因为影响太坏,二则是因为万、岳二人那是那一届中的佼佼者,而齐玄素则相对普通,就算齐玄素死了,万象道宫也多半会选择保住两人。 齐玄素为什么申冤无门?因为他惊动不了上面,其次是万象道宫也用了手段,将其定性为意外,若是齐玄素再闹,就定个私斗,也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早有矛盾,两边都有错,作为受害之人的齐玄素也有不对的地方,别人都会认为齐玄素是自找的,便不会同情齐玄素,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对外有个交代。 说白了,如果万修武和岳柳离公然杀了齐玄素,那么万象道宫是断然不会徇私枉法,必然明正典刑。这就是许多人以为的“恶”。 可实际上,万修武和岳柳离只要稍微用一点糊弄鬼的手段,利用龙虎会的机会,就可以变为意外,从而逍遥法外。 至于到底是不是意外,齐玄素知道,万修武知道,岳柳离也知道,上面更是知道,可就是合乎道门的法度。 齐玄素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报仇,又该怎么办? 到风宪堂告状? 风宪堂当然不会像话本里那样直接不管,那也太小觑风宪堂。 风宪堂当然要管,也会立案,不过会问齐玄素几个问题,有证据吗?有证人吗?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同时风宪堂也会去万象道宫调查一番,看似公正,然后告诉齐玄素,你们属于私斗,没有死人,没有灵官参与,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你如果再闹,或者去金阙喊冤,那就是你的错了,要被北辰堂缉拿,留了案底,以后还想不想往上升了? 这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齐玄素还能如何,自然凭借手中刀剑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再用法度去指责齐玄素袭杀万修武,难道不可耻吗? 齐玄素不愿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在他看来,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齐玄素却是小觑了张月鹿,张月鹿并非庸碌之人,根本不会在坚持法度和维护齐玄素之间左右为难,而是很简单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直接表明了支持齐玄素的态度。 至于无墟宫为何会揪着不放,不是他们多么看重道门的法度,而是觉得杀万修武之人坏了规矩。什么规矩?许多潜在的不成文规矩。即,杀人可以,不过要在规矩之内杀人,栽赃陷害也好,借刀杀人也好,只要杀人不见血,不亲自动手,就都在规矩范围之内。可是直接拿刀杀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就坏了规矩,必须扼杀镇压,此风不可长。 这种恶,更为隐秘,看不到,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存在,若是去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比起那些明火执仗地为非作歹之人,更难除去。 这也是张月鹿立志改变道门的原因之一。 张月鹿缓缓说道:“无墟宫那边一直没有死心,他们多半是怀疑到了你的身上,再加上雷真人和裴真人如今无暇他顾,这次的同窗会可能是个圈套。” 齐玄素并不否认,只是说道:“可总要有个了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金陵府之事后,师父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我陪你去吧。” 齐玄素笑道:“别人要说我有意炫耀了。” 张月鹿没有心情说笑,问道:“在什么地方?” 齐玄素打开手中的请柬:“龙门府的太平客栈。” …… 就在齐玄素刚刚收到请柬的时候,岳柳离和潘粹青已经来到了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因为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所以不必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侧门就可以了。 进了侧门,就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有一方清澈池塘,上有小型水车和仅供一人行走的曲折小桥,又正值夏日,草木扶疏,颇有雅趣。 丙子年甲科,最后顺利成为九品道士的总共百余人,如今还剩下八十人左右,真正能来到龙门府的,也就半数左右。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能扎根玉京,大多数人都去了地方道府,亦或是如齐玄素那般,做了游方道人,再加上低品道士的死伤率一直不能算低,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有二十余人意外亡故也在情理之中,若非七娘,齐玄素也在这二十余人之中。 剩下的八十人中,有些人没混出个人样,不愿意来;有些人身上兼着差事,赶不回来;还有的人干脆离开了道门,或者出海行商,或者混迹江湖,据说还有人改换门庭去了儒门。这又是半数。 能赶到的龙门府的,大多都会提前赶到,然后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毕竟就算能乘坐飞舟,省却奔波之苦,也要好几百太平钱,自然不可能当天来当天走。 一座亭台中,两人正在闲谈,看到岳柳离和潘粹青后,主动起身致意,待到两人走远,其中一个七品道士才道:“岳柳离这是攀上了高枝,可怜万修武才死没几天。” 另外一个六品道士道:“这算什么,你记得齐玄素吗?” “齐玄素?”七品道士想了想,“有些印象,死了师父的那个?” “就是他。”六品道士点头道,“如今他才是发达了,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被张月鹿青眼。” “张月鹿?哪个张月鹿?” “还有哪个张月鹿,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据说张月鹿领着老齐去了云锦山,这可是岳柳离他们亲眼所见。” “好家伙,这是孔雀下嫁,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谁说不是,都知道这位张副堂主与地师关系不俗,有了这位张副堂主的关系,老齐又与万寿重阳宫裴真人搭上了线,我听说如今已经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什么狗命。” “这也是本事,咱们这种出身,没家世,没背景,想要修成正果,难免要走羊肠小径。再者说了,就算攀附上了这种大孔雀,也不知要受多少气,吃多少冷眼,不轻松。” “对了,他来不来?” “应该会来吧?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说不定我们还能沾光见到那位张副堂主。” “可话说回来,你还记得那年的龙虎会吗?” “自然是记得,你觉得齐玄素还没放下?” “没本事的时候,自然是放下了。可如今有本事了,说不定又会拾起来。” “说得有理。真要对上了,那位小掌宫未必就是小掌堂的对手。” “谁赢谁输,都不干我们的事情,我们只管看戏就好。” “是极,是极。” 7017k 第九十五章 李朱玉(上) 儒门当家的时候,以忠孝治天下。 道门取代儒门之后,虽然推翻了忠孝,但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替代,道门不是法家,不好以法治天下,道门讲的是无为而治,可治天下岂能无为?故而自道门中兴以来,众多道门先贤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在道门内部达成了一个共识,取太上道祖五千言的“道德”二字,以“道德”取代“忠孝”。 儒门时代,动辄给人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道门时代,则是给人扣上一个“无道失德”的帽子。 不过此“道德”非儒门之“仁义道德”。 儒门讲纲常,其实就是等级次序,故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道门要反对儒门,自然不能再去讲纲常,故而道门讲平等。 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华道君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天地对于万物一视同仁,万物本没有贵贱之别。 正因如此,大玄朝廷废除贱籍、军籍,不再对士农工商作出具体限制。道门内部严禁道士将道民视作奴仆、不允许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同时也废除了跪拜礼、多妾制度等等。 过去的时候,子女给父母请安要磕头,见了上司要磕头,见了师长要磕头,见了朋友的父母长辈也要磕头,甚至平辈论交,还要对拜互相磕头。到了如今,算是全都省了,只要站着行礼就行。所以七娘训斥齐玄素,他也只是站起来垂手听了,换成过去,他得跪着听。 当然,世上没有绝对的平等,只有相对的平等,所以道门内部仍旧有品级制度,许多新制度也只能在玉京落实,玉京之外仍旧受儒门的影响,道门想要以二百年的改制就彻底抹去儒门上千年的痕迹,还是十分困难。 如此一来,造成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是儒门仍旧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尤其是玄圣为了压制佛门而对儒门进行解绑之后,就更是如此。在对待儒门的态度上,在道门内部一直存在两条路线之争,一条是彻底去儒门化,一条是三教合一,双方争执不下,这就给了儒门一定程度的腾挪空间。 第二个后果,“失德”在道门内部是个极为严重的罪名,比如那位因为凌虐仆役而被降级的三品幽逸道士,如果放在道门之外,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在道门内部,却让一位高品道士的仕途就此断绝。再比如,狎妓对于儒门之人而言,是风流雅事,对于道门之人而言却是道德问题。 如今齐玄素马上就要跻身四品祭酒道士,不比从前的无名小卒,如此快的升迁速度,太过扎眼,难免会碍了别人的眼,亦或是招惹到什么人而不自知,尤其要小心这方面。若是不小心被人扣上一个“失德”的帽子,便要前途尽毁。 这类事也不必什么巧妙机谋,找个年轻貌美的女道士,与齐玄素产生点瓜葛,然后再找个笔杆子,写两篇让人共情的文章,罔顾事实,在私德上大做文章,在玉京造成舆论,以舆论倒逼决策,便可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阴沟里翻船,万劫不复。 故而张月鹿一路上都在对齐玄素耳提面命,无非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此时两人已经登上了返回玉京的飞舟,当然不是述职,此时金阙议事还未结束,两天一议,最起码还要小半个月才能有个结果。 两人是要从玉京转乘去往龙门府的飞舟,因为两人都是因为公务来到金陵府,所以返程的飞舟不必花钱,只要购买去往龙门府的船票即可。 这次返程无风无浪,顺利抵达玉京城外的港口。 张月鹿顺带回家一趟,齐玄素没有跟着回去,而是去买了船票。 虽然张月鹿不是那种喜欢让男子买单的女子,但这次是张月鹿陪齐玄素去参加同窗会,所以齐玄素很自觉地买了两个人的船票。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剩下最后的一百太平钱,他既不能去怪七娘,否则七娘又要说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又不能对张月鹿明言,这几个月的例银还是张月鹿亲手交给他的,他没法解释太平钱去了哪里,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齐玄素拿着两张船票,坐在等候区域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又取出了那本《鬼狐传》,随手一翻。 章节名《画皮》 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书生遇到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丽女子,把她带回家中,夜夜笙歌。后来一位捉鬼道士告诉书生遇到了鬼。书生半信半疑,晚上趴在女子的窗外窥视,看到房间中有一个丑陋凶恶的恶鬼正在画一副人皮,而人皮上的人像正是那名女子。 书生惊骇之下去找道士求救,但还是被恶鬼剖肚挖心。道士用桃木剑将狞鬼一剑斩得魂飞魄散,书生的妻子在道士的指点下去求一个疯颠的和尚,老和尚让妻子含下他吐出的痰,书生妻子照做,回到家里将痰吐到了书生嘴里,书生又长出了一颗心脏,死而复生。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别的不说,他也是换了一颗心。而这个故事无疑是告诫男子不要被美色所惑,以免被披着人皮的恶鬼所害。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朝齐玄素走来。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虽然如今是夏日时节,但昆仑之巅仍旧是寒意凛冽,女子如此打扮,无疑是极为扎眼,惹得好些过往行人注目。 女环顾左右,径直朝着齐玄素走来,然后坐在了齐玄素所在长椅的另一端。 刚刚被张月鹿耳提面命一番的齐玄素又看了眼刺目的“画皮”二字,忽然有点不自在。 不会这么巧吧? 齐玄素合起手中的《鬼狐传》,想要离开。 女子轻启朱唇:“久闻齐主事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齐玄素停下动作,这才仔细打量了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身材很高挑,比张月鹿还要好上几分。 女子见齐玄素望来,伸手撩了撩鬓边黑发,露出一截雪嫩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根红绳。 “未曾请教。”齐玄素谨慎道。 女子露齿一笑:“北辰堂,李朱玉。” 齐玄素问道:“尊驾是李家之人?” “是,不过只是不记名的义女,所以不序辈分。”李朱玉说道。 齐玄素早就听说过李家那数量庞大的义子义女,一般而言,比较重要的义子义女还是会序辈分的,比如抛弃了张玉月的李命煌,虽然是义子出身,但得了个辈分范字。另一个例子就是李青奴,虽然是“命”字辈,但无法与李命煌相提并论,故而名中没有辈分范字。 齐玄素心中暗暗惊讶,北辰堂好灵通的消息,他前脚回到玉京,后脚就被他们知道,不愧是上三堂。 不过齐玄素面上不显,又问道:“不知李姑娘有何贵干?” 李朱玉的眼睛眯成月牙,答非所问道:“在北辰堂,齐主事的卷宗本来只有一页纸,与天罡堂的那份档案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万象道宫的丙子年甲科出身,师父亡故,可如今却已经编成了三寸厚的一本,尤其是齐主事大难不死,更是让人好奇。” 齐玄素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他的这段经历的确有点离谱,张月鹿不是看不出蹊跷,而是她选择了相信齐玄素,李家之人却不会跟齐玄素客气,就算齐玄素没问题,他们都要做些文章,更何况齐玄素的底子本也不干净。 7017k 第九十六章 李朱玉(下) 齐玄素心中越是惊惧,面上越是平静:“李姑娘是代表北辰堂来查我的?” 李朱玉摇头道:“是也不是。” 齐玄素道:“还请李姑娘直言。” 李朱玉道:“金陵府大劫后,司命真君留下了一件物事,竟是引得隐秘结社‘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大打出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齐主事得了便宜,据说是姚坊主亲手将那件物事送到了齐主事的手中,我倒要请教,齐主事与这位姚坊主有什么渊源不成?” 齐玄素心中暗道果然来了,李家对于“玄玉”势在必得,若非他的背后还有全真道,只怕他就像《画皮》中的书生一般,要被开膛挖心。可就算有全真道做靠山,李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便开始拿着此事做文章。 齐玄素收起《鬼狐传》,徐徐说道:“道门并非大魏朝廷,北辰堂也不是前朝的青鸾卫,没有自行缉拿、审讯、羁押之权,李姑娘问我这些,还请先出示箓牒、腰牌以及问讯搜捕文书。” 李朱玉道:“没有文书,我这次来也不是代表北辰堂审问齐主事,只是代表李家而已。” 齐玄素笑了起来:“那就请李姑娘明言罢,你要如何?” 李朱玉道:“有人说,齐主事私下里与隐秘结社多有来往,此等行径若是为真,无论是张副堂主,还是裴真人、雷真人,都会为之痛心,我身为青霄故交旧友,实在不愿看到齐主事这般年轻俊彦,误入歧途。” 齐玄素不为所动,淡淡道:“这个‘有人’是谁?如果仅仅是听说,那我还听说李天澜李真人指使‘天廷’妖人夜袭真武观,毁灭证据,我也不愿看到李真人这般德高望重之人,晚节不保。” 李朱玉眯了眯眼:“齐主事,无端捏造,诬陷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你知道风宪堂是怎么定罪的吗?”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金陵府之变,‘天廷’精锐尽出,除了大道首吴光璧之外,总共有四位天人,分别是风元帅、雷元帅、风伯、天蓬元帅。雷元帅死于张副堂主剑下,他的佩剑‘苍雷’就在张副堂主的手中。风元帅趁乱从玛丽大教堂逃走,侥幸保住性命。至于天蓬元帅,大约是死在了姚坊主的手中。” 李朱玉面带笑意,意态闲适。 这些都是已知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一个风伯,只知道死了,可到底是怎么死的,却是无人知晓。”齐玄素话锋一转,同时举起了右手,露出大拇指上的扳指。 李朱玉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半点笑意。 齐玄素目光直视李朱玉,脸上透出了多年江湖经历的肃杀:“李姑娘,雷元帅和天蓬元帅死于袭击真武观一战,他们事前就有准备,所以并未携带须弥物,也没什么把柄可言。风伯却不一样,事发突然,没有丝毫准备,所以他是携带了须弥物的。你知道风伯的须弥物中有多少机密信件吗?刚才说‘无端捏造’,只怕不妥。” 李朱玉的脸色白了。 齐玄素不再去看李朱玉,直直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只留给李朱玉一个侧脸:“李姑娘说我勾结隐秘结社的妖人,若有什么证据,不妨现在就拿出来。我只有一句话,金陵府发生的事情,知命教固然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可在知命教之前,‘天廷’妖人袭击真武观,毁灭证据,也是有目共睹的实情,今天关于我的卷宗足有三寸之厚,可日后追查起真武观被毁一事,写成的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 李朱玉万万没有先到,竟然会遇到齐玄素这样一个亡命之徒,与那些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花圃道士截然不同,彻底收起了那份轻蔑。 齐玄素轻声问道:“李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朱玉玩弄着手腕上的一线红绳,脸色不明。 齐玄素则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风伯留下的扳指中的确有很多信件,可齐玄素并不知道这些信件中都写了什么,而且那些信件也不在他的手中,已经被七娘全部带走,以七娘的性情,多半会以此要挟吴光璧,从这位大道首的手中狠狠敲上一笔太平钱。不过在七娘的教导下,齐玄素早已练就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等闲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李朱玉的目光随之移到了扳指上面。 齐玄素挑了下眉头:“有风伯的前车之鉴,李姑娘觉得我会把那些信件带在身上吗?李姑娘不妨猜一猜,还有谁知道这些信。” 李朱玉轻哼一声,移开了视线。 如果她处在齐玄素的位置上,那么她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 齐玄素继续说道:“李姑娘方才提到了我大难不死,也许李姑娘应该向巫罗祈求,再折一艘飞舟。” 自始至终,李朱玉与齐玄素都相隔了足够安全的距离,两人分别坐在长椅的一端。 两人的眼睛都望着地上,好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李朱玉开口了:“既然齐主事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齐玄素双手握起拳头,忽然说:“李长歌也要用‘玄玉’补全自身吗?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才会稀罕这类物事。” 李朱玉怔了一下,接着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我倒是小觑齐主事了,没想到裴真人如此看重齐主事,连这等密辛也悉数告知。既然齐主事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妨明言,小祖宗的确不是天生的谪仙人,需要以‘玄玉’弥补先天不足,早在数年前,小祖宗就已经集齐了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四大传承,可‘玄玉’这种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就算已经补全,也可以用来提升修为,相较于各种丹药,没有任何隐患,是最好的选择。” 李朱玉的话让齐玄素肯定了自己的部分猜测。 如齐玄素所料,李家的小祖宗李长歌是一位后天谪仙人,有李家为依仗,其进度远在齐玄素之上。 不过李朱玉毕竟不是李长歌本人,对于后天谪仙人的了解并不十分透彻,还是有些地方说的不对。 齐玄素不认为李长歌已经完全集齐了四大传承,就拿齐玄素自己来说,虽然他有武夫传承,但武夫传承并不完整,不能凝聚身神,所以齐玄素猜测,也许李长歌的神仙传承同样不完整,少了某些特质,所以李家才会迫切地想要为李长歌拿到这块由司命真君遗留下来的“神之玄玉”。 李朱玉主动起身:“齐主事的手段,我算是见识了,唯有佩服。今天我只和齐主事说了些玉京趣闻,至于其他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齐玄素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李姑娘,‘玄玉’这种物事到底从何而来?” “呵呵。”李朱玉皮笑肉不笑地笑两声,眼波流转,“是谁把‘玄玉’的事情告诉了齐主事,齐主事就去问谁,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说罢,李朱玉不再理会齐玄素,袅袅婷婷地去了。 就在李朱玉离开后不久,张月鹿走了过来。 齐玄素这才明白这位李家义女为何主动离去,原来不是被他吓退,而是惧怕张月鹿,不管怎么说,张月鹿可是拳打李天贞,剑斩雷元帅,一般人还真不敢与她放对。 张月鹿望着李朱玉离去的背影,问道:“李朱玉,她怎么在这里?” 齐玄素将刚才的经过大概讲了一遍,又晃了晃拇指上的扳指。 “你是怎么杀了风伯?”张月鹿知道齐玄素与三大阴物有交集,还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却不知道齐玄素可以在某些特殊场合下请三大阴物出手。 齐玄素也想好了,既然七娘不许他离开清平会,那他就改变先前瞒住一切的策略,把一些秘密循序渐进地告知张月鹿,让张月鹿慢慢地接受,就先从三大阴物开始。 他将那个君子协定仔细说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齐玄素的解释之后,怔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三大阴物也是道门中的前辈,你请他们出手斩杀风伯,倒也没什么不对。” 7017k 第九十七章 仿若昨日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同登上了去往龙门府的飞舟。 虽然齐玄素买的是普通船票,但飞舟主事还是将两人安排到了一间二品太乙道士才有资格使用的“上房”之中,原因无他,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的副堂主,一位不到三十岁的主事道士,前途无量,不管他们愿意或是不愿意,总会有人主动送上一些特殊的待遇,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结个善缘。 两人没有道德洁癖,接受了这份“善意”。 相较于只能容纳一床一桌的普通房间,二品太乙道士的房间堪称豪华,是个内外套间,不仅有个小小的会客厅,还有书房和卧房。 这也是许多天人喜欢乘坐飞舟的缘故,自己飞天赶路,不仅要受风吹气寒之苦,还要消耗精力,哪有乘坐飞舟来得舒适?若是有差事在身,还能顺带处理公务。 如今两人都没有公务在身,齐玄素本想提议玩几把玄圣牌,不过张月鹿却取出了两块玉简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玉简,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道:“是‘先天神算’和‘望气术’。” 齐玄素一怔,这是圣胎境散人的两门神通,尤其是“先天神算”,更是散人的核心神通之一,他早就想学,以前是境界修为不够,等到跻身了圣胎境的时候,却一直没有机会,先是护送柳湖去渤海府,接着又是参与金陵府查案,一直没来得及去学。 到了如今,他都快跻身天人了,还是与这门神通没有缘分,甚至他自己都快忘却了,反而是张月鹿还记得。 齐玄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先前张月鹿回玉京就是为了拿这两块玉简。 念及于此,齐玄素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撇脸望向窗外:“咱们两个都不是婆妈之人,就不要搞无语凝噎那换一套了,赶紧学,然后记得把玉简还我,等我们下次回玉京的时候,我还得把玉简送回道藏司。” 齐玄素也不再废话,伸手握住那块标注着“先天神算”的玉简,沉浸其中。 相较于传统的书本,这种玉简的优点是更为直接,可以直接“拓印”入脑海之中,十分高效,且更容易理解,完美解决了很难言传的难题。 缺点就是每次“拓印”都会产生损耗,会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彻底废弃,且制作玉简的花费不算便宜,再有就是,使用玉简对于自身的境界修为有一定要求,门槛更高,若是修为不足,很容易被冲击神魂,轻则眩晕呕吐,重则神魂受损,产生失魂、离魂的症状。 齐玄素如今已经是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又有部分方士的传承,足以承受这种玉简的冲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使用玉简与融合“玄玉”还有几分相似之处,对于齐玄素来说,可以算是轻车熟路,不必张月鹿再去指点什么。 在齐玄素入定之后,张月鹿也不盘膝,就这么随意靠在罗汉床上,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神游物外。 就这么一路无话,待到飞舟抵达龙门府的时候,齐玄素已经勉强算是初窥门径,接下来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慢慢去熟悉这门神通,以求登堂入室,乃至于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飞舟缓缓下降,水雾弥漫,给此处港口带来了一阵清凉。 舷梯降下,乘客们开始依次下船。张月鹿准时从冥思中醒来,叫醒了还在入定的齐玄素。 因为真人的专属房间位于高楼层,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在了最后。 两人趁着众人排队下船的间隙,凭栏而望。 停泊飞舟的大湖名为“星野湖”,在月光星光之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故而得名。不远处就是万象道宫的一处风景形胜之地,名作“观星台”,山并不高,但胜在视野开阔,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每逢三元佳节,道宫中便组织弟子在此赏月同乐。 再往远处望去,就是巍峨连绵的万象道宫,俨然一座城中之城。 齐玄素忽然生出许多感触,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心情的细微变化,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齐玄素也不隐瞒,如实说道:“我第一次坐飞舟,还是大约去年这个时候,短短一年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就好像做梦一样。如果再把时间拉长一点,往前几年,我跟随师父第一次来到玉京,也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更往前,就是在万象道宫度过的时光了,可以说,在我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之中,万象道宫的经历占据了多半,无疑记忆深刻,我本该是十分熟悉这个地方,可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非要来形容,那就是恍如隔世一般。我没想到,人生的大起大落会如此之快。” 齐玄素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到好似在说其他人的故事,张月鹿听得认真,也很仔细,没有半点不耐烦或者不屑一顾。 齐玄素说道:“我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海贸商人,不是什么大商人,就是买一点货物,搭别人的船,小本买卖。他跟我说过一个《断头王后》的西方故事,里面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叫作‘那时候的她还太年轻,不知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我时常在想,如果真如这个故事所说,所有的馈赠都标注了价格,那么现在的我,能够遇到你,能够与你在一起,以及被雷真人、裴真人青眼等等机遇,应该算是赊账了吧?日后偿还起来,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说起遇到你,其实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挺怕你的,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势,就像太阳悬于当空,我这个小鬼就不敢出来见人,那时候的我别说想着日后与你并肩携手,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下子是想躲也躲不开了。” 张月鹿听到这里,不由莞尔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我不是圣人,就是个普通人,有私心,也会不守规矩,至于你说的什么势,我不觉得有,若硬要说有,那应该是其他人的衬托。” “我的出身,着实不能算低。我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没有太多的底层经历。我同样有许多你所说的命运馈赠,大约正因为这些,我对李天贞之流没有半点兴趣,不仅仅是道不同不相谋,也是因为他们有的,我也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需要谁为我遮风挡雨,更不需要谁为我带来所谓的安全感,我不需要什么依靠,我想要的是一个并肩同路之人。” “我对待这种事情的态度是顺其自然,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所以我们一路走来,历经艰险,互相扶持,甚至生离死别,再到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决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齐玄素此刻的心境平和也不平和。 张月鹿的话给了他很大的感触。 不是齐玄素拥有了张月鹿,也不是张月鹿拥有了齐玄素,而是两人互相拥有了彼此。 是的,张月鹿不是他的附庸,他也不是张月鹿的附庸,两人是漫漫旅途中结伴前行的同路之人。 7017k 第九十八章 老友 距离星野湖不远处就是专门的等候区域,等着乘坐飞舟的,或是来接人的,都在这里等候。 莫清第此时就坐在一条石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当下时兴的话本。对于他而言,这些话本实在没意思,这些个作者没什么深度,偏偏又爱在故事里掺杂些杂七杂八的说教,动辄道门如何,又或是高品道士如何,含沙射影,其心可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把那些无聊的说教去掉,再把大篇幅的介绍和重复内容删掉,那还是能勉强看一看的,最起码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他看话本,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主要是为了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争取自己也写一本出来——他可是听说了,只要能与青萍书局签约,写话本就能赚钱,若是写得好,写出了名气,在玉京的中八坊购房置产也不是梦。 至于上八坊,还是想想就算,那地方不仅要有钱,还得有身份才行。 莫清第又抬头看了眼等候厅内极为显眼的巨大钟表,发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收起膝上摊开的话说本,起身向外走去。 他不是来乘坐飞舟的,而是来接人的。 这次的同窗会可是阵仗不小,一个个混得不错的昔日同窗纷至沓来,而他要接的就是这次同窗会的一个重要人物。 之所以让他来,主要是两人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关系还算不错,也好说话。至于其他人,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当初他们是一个房间住着的伙伴,谈不上兄弟——他不想让“兄弟”二字变得廉价,可在其他人的衬托下,却是显得格外的不俗。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在万象道宫不显山不露水,离开万象道宫之后却是如鱼得水,先是得了道门最年轻副堂主的青眼,又攀上了万寿重阳宫裴真人的关系,要知道那位张副堂主背后牵着的是大真人府,裴真人的兄长则是执掌紫微堂的斗殴东华真人。有了这层关系,平步青云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据说他如今已经是五品道士,享受候补祭酒待遇,距离高品道士只剩下一步之遥,就是哪天他忽然晋升了四品祭酒道士,莫清第也半点不奇怪。至于职务,更是了不得,主事是一个很宽泛的职务,主持一个道观的是主事道士,担任副堂主的副手也是主事道士,据说他如今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那可是九堂之首,主掌考核升迁,前途无量。 谁也不曾想到,当初谁也不看好得罪了岳柳离和万修武的老齐,到头来反而是老齐走得最远。 都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人家是仕途一帆风顺,情场春风得意,他却还在这里琢磨着怎么写话本。 想到此处,莫清第不由沉沉地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嗓音在莫清第的耳畔响起:“老莫,没事叹什么气?是在悲天悯人?还是在怨天尤人。” 说话的是个女子,名叫石雨,一身七品道士的打扮,同样是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也算是少数几个与莫清第几个人关系不错的女子。 莫清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的齐主事还没到吗?”石雨道,“过去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我太怪了,才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你看人家岳柳离,就从来不搭理你们几个,只有我才整天跟你们混在一起。” “现在呢?”莫清第随口问了一句。 石雨嘻嘻笑道:“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不是我太怪,而是其他人有眼无珠,你看人家张副堂主,天之娇女,那是多高的眼界,还不是看上了老齐?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张副堂主是一类人,倒是远远胜过岳柳离了。” “说到岳柳离,她可是当年的龙社首领,她怎么说?”莫清第问道。 石雨闻言收敛了笑容,又带着几分戏谑:“还能怎么说,龙社首领已经是明日黄花,就连虎社首领都已经死了。正式进入道门之后,看的是职务和品级,两人都是五品道士,不分高下,可说起职务,反而是紫微堂更高一些,她也只能恭候大驾呗。” 莫清第刚想说话,忽然看到两道身影,迟疑了一下:“你看那是不是老齐。” 石雨随之望去,就见一男一女并肩走来。 居移气,养移体。齐玄素的相貌变化并不大,可气态上的变化却十分明显,多年的生死经历,不仅让齐玄素褪去了所有的稚嫩和青涩,更让他多了几分凛然的肃杀之气,甚至张月鹿初见他时就说他一身杀气,就像一把出鞘三分又没有完全出鞘的利剑。 此时的齐玄素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的齐玄素相较,判若两人。 甚至张月鹿都很难想象,齐玄素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时是何等惊慌失措。 齐玄素正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之间不断磨砺,才逐渐有了今日的坚韧心性。如果齐玄素还是当年的齐玄素,任凭七娘再怎么帮扶,也是扶不起来的。 石雨一时间也有点犹豫不定,看着像,可总也不能将其与记忆中的老齐对应起来。 正当两人踟蹰不前的时候,齐玄素反而先认出了两人:“老莫,石头。” 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大多数孩子都是没有正式姓名,不过有些表现优异之人会被高品道士提前预定为弟子,也就有了姓,比如齐玄素。还有些人,在进入万象道宫之前就已经有了姓名,也就是父母取了名字,结果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家道变故,父母亡故,这才被送入万象道宫,就不会随师父姓,比如岳柳离和万修武。 在这种情况下,万象道宫出身之人通常不称表字,而是以姓为称呼。 两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老齐,那么他身旁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张副堂主了? 两人赶忙迎上前来,下意识地想要帮忙接过行李,却发现齐、张两人都是空着手的,顿时恍然,莫清第感叹道:“老齐,连须弥物都有了?不一般,真是不一样。” 齐玄素微微一笑,指着两人说道:“青霄,他们两个都是我在万象道宫时的好友,他叫莫清第,前程莫问的莫,清水的清,门第的第。她叫石雨,石头的石,雨水的雨。” 张月鹿大大方方道:“你们好,我叫张月鹿,你们也跟天渊一样,叫我的表字‘青霄’就是。” “张副堂主大名,如雷贯耳。”莫清第在张月鹿面前有些拘谨,虽然张月鹿让他称呼表字,但他并没有当真,仍旧用了“张副堂主”这个尊称。 石雨瞥了莫清第一眼,不掩饰自己的鄙视,瞧你这个不济事的样子,然后甜甜笑道:“青霄姐姐。” 张月鹿哑然道:“如果你们与天渊同龄,那么应该是你更大一些。” 莫清第立时还了石雨一个鄙夷眼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雨只当没有看到,厚脸皮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张月鹿无奈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笑道:“随你们,你们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不许取外号。” 莫清第松了一口气。 四人一起离开此地,向外走去。 齐玄素问道:“人都到了?” “能来的都来了,都在太平客栈等着呢。”莫清第如是说道。 7017k 第九十九章 忆往昔 从星野湖到城内的太平客栈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莫清第专门雇佣了一辆仿西洋风格的四轮马车,可供四人同坐。 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莫清第与石雨坐在他们的对面。 说实话,张月鹿很少乘坐马车,因为马车太慢了,除非如齐玄素那般,刚回玉京的时候不认识路,才有乘坐的必要。偶尔乘坐马车,张月鹿也是独坐,所以她上车之后下意识地想要闭目养神,转而又想起,还有其他人,只是闭了下眼睛又立刻睁开。 齐玄素观察着马车内部的华美装潢,问道:“租这辆马车花不少钱吧?” 莫清第笑了笑:“几个太平钱而已,不算多。” 齐玄素轻拍了下车厢的内壁,竟是填充丝绒,道:“有心了,其实我走过去也无不可,虽说当初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没有多少能出去的机会,但我还记得从万象道宫去太平客栈的路。” 这是实话,就算齐玄素忘了,他前不久还来过龙门府,也记起来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从万象道宫偷跑出来,拼命玩上一天,回去之后免不得要受罚,轻则不吃饭做粗活,重则还要被打板子,所以我们回去之前都要去太平客栈大吃一顿,还戏称为‘断头饭’。回去之后,无论是饿肚子干活,还是挨打,肚里有食,便能扛得住。” 莫清第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那时候没钱,我们几个只能凑点如意钱买最便宜的宽面,每次都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就差舔碗了。那个味道,我至今都记得,待会儿到了客栈,还得再尝一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青霄,这样的经历,你大约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张月鹿微微一笑,并不否认。 石雨顺势问道:“青霄,你是第一次来龙门府吗?” 张月鹿摇了摇头:“不是第一次,其实就在前不久,我刚刚来过一次。”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侧目望了齐玄素一眼:“是应无墟宫之邀,调查万修武的案子。”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追着魏无鬼过来的。 石雨讶 (本章未完,请翻页) 然道:“老万的案子破了?” 说话时,她还是忍不住望向齐玄素。他们这些同窗都知道当年的事情,齐玄素与万修武有过节,张月鹿又与齐玄素是这等关系,齐玄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摇头道:“这个案子只是开了个头,然后我就被调到了紫仙山查案。” 这段时间以来,只要是道门中人,都听说了金陵府的事情,邸报上也大概说明了此案的起因和经过,虽然从实质上来说,这是数年前的江南大案的延续,但没有实质证据,却不能直接这么说,只能从紫仙山这里追根溯源。 石雨与莫清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青霄,你和老齐是从金陵府过来的?” 张月鹿点了点头。 莫清第又问道:“邸报上说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临,是不是真的?” 齐玄素苦笑一声:“我和青霄距离司命真君最近的时候,差不多只有二百丈左右。老实说,真是神仙威势,若不是天罡堂的援军及时赶到,最起码半个金陵府要化作死城。” 石雨忍不住咋舌道:“难怪你们升得这么快,这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齐玄素没有接话,陷入沉默之中。 莫清第转开了话题:“老齐,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倒不是说你发达了就不认老朋友,而是当年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虽然万修武罪有应得死了,但岳柳离还在,这次同窗会也是由她牵头。” 齐玄素并没有遮遮掩掩,直言道:“咱们都是老相识,有些话我也就直言了,如果是当年的我,当然不会来自取其辱,见了她岳柳离,说不定还要绕着走。可如今不同了,岳柳离疑心是我害死了万修武,我若是避而不见,倒是显得心虚,也不得不来。” 石雨心直口快:“岳柳离疑心你是凶手?” 齐玄素淡然道:“案卷中写得很明白。” 道门与儒门不同,一向是主张无罪推定,被告之人不负有证明自己无罪的义务,岳柳离怀疑齐玄素,却没有任何证据,反而是齐玄素有紫微堂和万寿重阳宫的证明,连个疑罪都算不上,天罡堂将这方面的内容告知齐玄素,并不违犯规矩 (本章未完,请翻页) 。 石雨无言以对。 她有点想不明白岳柳离怎么想的,跟张月鹿说齐玄素杀了万修武,这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有什么区别? 其实这也不能怪岳柳离,当时无墟宫以万修武可能死于隐秘结社妖人之手的理由把案子移送了天罡堂。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不大的案子,随便一个副堂主就能处置,当时张月鹿正好不在天罡堂,而是在外剿灭灵山巫教,是无法接触这个案子的,如此刚好绕过张月鹿,可谁能想到慈航真人不知怎么亲自过问了把这个案子,然后转交给了张月鹿。 这就变成了无墟宫这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清第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老齐,老万的事情……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与我无关。” “金错刀”魏无鬼杀的人,与我齐玄素有什么关系? 莫清第心情有些复杂,他是支持老友复仇的,却又不希望老友杀性这么重,最好是付诸正当途径,故而听到齐玄素的回答之后,有些如释重负。 这也怪不得莫清第,毕竟莫清第一直在道门的保护之下,又没参与到道门内部的倾轧内斗之中,没经历过风吹雨打,平日里握的是笔杆子,总会有些天真。 可齐玄素不一样,也不知该说他倒霉,还是该说他经历特殊,算是把那点阴暗的事情都经历了个遍,先是在龙虎社被岳柳离、万修武算计,险些身死,又经历了师父被人雇佣刺客围杀,至于后来的江湖经历,他握的是刀把子,更是满身泥泞,再往后诸如凤台县知县李宏文被灭满门、“客栈”刺客袭杀张月鹿、袁家被灭满门、夜袭真武观一类的事情不知见了多少,还让他怎么去相信所谓的规矩?两人的想法早已是天差地别。 说话之间,马车缓缓停下,太平客栈到了。 四人下来马车。 齐玄素望向站在门口等候的岳柳离,微微一笑。 其实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说得好听些,低调内敛,说得难听些,为人孤僻,其实人缘并不好,没几个真心朋友。若不是因为这位龙社首领,他还真不乐意来。 (本章完) 7017k 第一百章 怨憎会 岳柳离快走几步,主动迎了上来。 姿态放得很低。 除此之外,其余人也没托大到在里面等着,而是都聚集在门口外等着。 这份殊荣当然不是给齐玄素一个人的,更多还是因为张月鹿。 天师的侄孙女,地师喜爱的晚辈,慈航真人的传人,最年轻的副堂主,天罡堂的小掌堂,真正的未来参知真人,甚至有望在几十年后角逐第八代大掌教。 谁不想结个善缘? 至于齐玄素,不能说所有人,绝大部分人都将他视作张月鹿的附庸,俗称吃软饭的。众人虽然不好也不敢付诸于口,但心底多少都有些瞧不起齐玄素,不就是拽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吗?神气什么!换成是我,说不定比你爬得更高。 有人面上不动声色,只在心底里嘀咕。有人沉不住气,脸上已经带出几分。只是在场之人,除了齐玄素和岳柳离,其他人都不是五品道士,又当着张月鹿的面子,没人真敢去说什么。 出乎岳柳离的意料之外,齐玄素并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横眉冷对,而是扬起一个笑脸,颇为热情:“上清宫一别,近来可好?” 得益于七娘的教导,齐玄素哪怕是面对仇人,也能谈笑如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人在万象道宫时有过不浅的交情。不过岳柳离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笑里藏刀。 岳柳离微笑道:“应该我来问天渊才是。金陵府一场大劫,天渊是亲历之人,九死一生。” 说罢,岳柳离又向张月鹿见礼,齐玄素则与潘粹青互相见礼。 潘粹青望向张月鹿:“张副堂主,上次见面还是在无墟宫,然后就是紫仙山大案和金陵府大劫,恍如隔世一般。” 张月鹿神色淡淡:“潘辅理说的是那个案子,卷宗我已经带来了,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 齐玄素意有所指道:“总要让老万闭眼才行。” 岳柳离一怔,感受到几名同窗的异样目光后,立时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 齐玄素这话却是诛心,暗指万修武死不瞑目,再联想到岳柳离在万修武死后就与潘粹青关系暧昧,很难不让人把万修武之死与岳柳离联系起来。 自古以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赌近盗,奸近杀。因奸杀人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无论是与奸夫合谋害死亲夫,还是亲夫一怒杀奸夫淫妇,都比比皆是。 就连石雨和莫清第也都是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态,甚至莫清第已经开始思量着,该怎么把这个故事写到自己的话本之中。 岳柳离心中恼怒到了极点,可又不能翻脸发作,好生憋屈。 倒是潘粹青,毕竟是堂堂无墟宫的小掌宫,气量城府非常人可比,丝毫不为所动:“齐主事所言极是,万师弟还未下葬,总要给他个公道,让他入土为安。” 趁此时机,岳柳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打圆场道:“今天是同窗相聚的日子,且不说这些事情了,我们进去说话。” 吃与礼总是相关的。 接风宴,送行酒,成亲要吃酒,白事也要吃席,生了孩子还要大摆宴席。从出生到死亡,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吃”字。 民以食为天,所谓祭祀其实也是给神明供奉吃食。 各路人马到齐之后,自然就是酒宴了,宴席被设在一处花厅之中,四面来风,又悬挂轻纱,风一吹过,轻柔而动,如烟似雾,甚是写意。 虽然众人已经离开了万象道宫,但也还是些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对于普通人而言,七十古来稀,三十岁已经走过人生的一半,可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三十岁才是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年轻人”的称呼名副其实。 众人分而落座,齐玄素、张月鹿、潘粹青、岳柳离几人都在正中一桌。 潘粹青以三品幽逸道士的身份主动给齐玄素倒了一杯酒,齐玄素没有托大,双手捧起酒杯。 潘粹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我敬齐主事一杯。” 说罢,潘粹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一照。 齐玄素也将杯中之酒饮尽。 潘粹青这才道:“前些时日,我听岳师妹说,她与齐主事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有过误会。” 齐玄素顿了一下,明知故问道:“什么误会?” 潘粹青的眼底有了几分阴沉,不过还是接着说道:“就是龙虎社的事情,她当时并非有意,却因为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好在是有惊无险, (本章未完,请翻页) 齐主事没什么大碍。她面皮薄,不好意思向齐主事认错道歉,便由我这个做师兄的替她认个错。” 说罢,他又给齐玄素倒满了一杯酒:“还望齐主事宽容大量,一笑泯恩仇,喝了这杯酒。” 齐玄素端起酒杯,却迟迟不喝。 潘粹青的眼神愈发阴沉。 到了如今,任谁也能看出来,齐玄素崛起速度之快,让人咋舌,只说明一件事,他的背后也有靠山,不是一个张月鹿那么简单。那些眼皮子浅的人,觉得齐玄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张月鹿的缘故,可潘粹青作为无墟宫的辅理,却十分明白,张月鹿前途无量不假,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的张月鹿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甚至再加上裴小楼都不够,必然是真正的大人物开口发话了。 在金陵府大劫之后,七人调查组中的六人外加李天澜全部返回玉京接受金阙质询,唯有张月鹿是个例外,据说是地师亲自发话,由此可见,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晋升几乎是必然。 走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想再去纠结万修武是怎么死的,毕竟他跟万修武非亲非故,只是个便宜师弟而已,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去跟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结仇。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大家各退一步,若是能借着这个契机,化敌为友,那是再好不过了。 齐玄素忽然放下酒杯,问道:“若是我不喝呢?是不是就要撕破面皮?” 齐玄素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潘粹青的意思,可他不想这样轻轻揭过。没死是他运气好,可不是这些人手下留情。再者说了,岳柳离的认错也没什么诚意,说是认错,却透着几分居高临下,还有些以势压人的意思。 潘粹青脸色微变,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不为所动,殷勤地给身旁的张月鹿倒了一杯酒。放在别人的眼中,温柔小意,俨然就是那种愿意站在女人背后甘于寂寞的男人。 齐玄素给张月鹿倒了酒,脸上又有了笑容:“我还当什么事情,既然是误会,那就没有仇怨,何必道什么歉。所以这杯酒,我还是不喝了。” 潘粹青的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 菜还是热的,气氛却冷得不能再冷。 (本章完) 7017k 第一百零一章 又见秦无病 齐玄素的意思很明白,你若觉得是误会,那就没必要道歉,我也没必要接受并不存在的道歉。换而言之,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误会,若要道歉并让齐玄素接受道歉,先认错,再说其他,这也是最大的诚意。 诚然,若是所谓的大格局之人,绝不会为了私人恩怨耽搁前途,在正一道与全真道联手共抗太平道的大背景下,应该顺势退让一步,与潘粹青结个善缘,也是交好无墟宫一脉。反正岳柳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可齐玄素并非什么大格局之人,他不是将才,也不是帅才,只是个卒子,或者说一个误入道门的江湖人,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他转变思维,他不喜欢忍辱负重,也不想讲仁恕之道,他只想快意恩仇。说白了,就是出一口恶气。 潘粹青沉默了片刻,也大概想明白了此中关节,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野道士,到底凭什么被张月鹿和那些真人们青眼?难道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个口味,吃点清粥小菜? “齐主事果真不喝这杯酒?”潘粹青又问了第二遍。 齐玄素随手将酒杯中的酒泼在了地上:“既然岳姑娘认定了是误会,那就没有必要道歉。” 潘粹青只觉得怒火盈胸,一个小小的五品道士,竟敢如此嚣张,当自己是李天贞么?只是张月鹿就坐在旁边,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脸发作,只能强压了怒气,又望向张月鹿:“张副堂主,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张月鹿语气平淡:“这是天渊与岳姑娘的事情,如何决定都是他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也无权干涉。” 潘粹青本以为张月鹿会分得清轻重,却没想到张月鹿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性情古怪,不好相处,竟是由着这个野道士胡来。 潘粹青越发恼怒,若不是地师青眼,你个张家小宗的女子也配出头? 不过话说回来,性情古怪的张家小宗女子,不懂规矩的野道士,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好马配好鞍”。 齐玄素不按常理出牌,拿过酒壶给潘粹青的酒杯倒满了一杯:“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小掌宫大人不记小人过,喝了这杯酒。” 潘粹青深深地望着齐玄素,不再掩饰自己被冒犯的怒意。 齐玄素坦然与之对视。 其实很多人在谈笑叙旧之余,在也偷偷观察主桌上的情况,见两人陷入僵持之中,整个花厅也一下子陷入到极为古怪的寂静之中。 许多人以为是小掌宫和小掌堂斗法,两个当事人一边看着,却没想到是齐玄素自己对上了潘粹青,张月鹿从头到尾就像个局外人,除了齐玄素主动倒一杯酒,以及回答了潘粹青的问话之外,就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若非那一身让人看不出半分深浅的境界修为做不得假,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齐玄素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冒牌货。 便在这时,一伙客人从花厅外经过。 虽然这次同窗会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但花厅位置因为临湖的缘故,却算是半个公共区域,其他客人偶尔也会从旁边经过。 这本不算什么,可这伙客人的身份却有些特殊。 黑衣人。 而且不是普通的黑衣人,而是那种经过血与火淬炼的边军。 这伙黑衣人沿湖而行,所过之处,客人们交谈的声音都瞬间降低。 不过齐玄素他们这边是个例外,本也是寂静一片,没有再降低的空间了。 这古怪的场景甚至让几名黑衣人都有些诧异,不由扭头望来。 齐玄素怔了怔,竟然是个熟人。 秦无病。 秦无病也认出了齐玄素,毕竟当初两人相遇的时候,齐玄素可还没有白狐脸面具,用的就是本来面目。 两人目光一对,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当时他对秦无病说自己叫魏无鬼,根本没提本名,虽说裴小楼拍着胸脯保证已经与郡王府交代好了,保证万无一失,可受到雷小环的影响,齐玄素总觉得裴小楼有点不靠谱。 若是秦无病当着潘粹青的面叫破他就是魏无鬼,那可是大大的不利。 秦无病停下了脚步,转而朝着花厅走来。 齐玄素和潘粹青不约而同地一起身——潘粹青也认出了秦无病。 潘粹青主动开口道:“秦将军。” 从地位上来说,秦无病与天罡堂的上官敬平等论交,而上官敬则是一名二品太乙道士,所以就算是潘粹青这位小掌宫,也不敢小觑秦无病。 秦无病与潘粹青并无深交,只是道:“潘高功。” 然后他便将目光转向了齐玄素,道:“齐兄弟也在。” “秦将军。”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老裴还是靠谱的,就像七娘一样,只是看着不靠谱,或者说偶尔不靠谱。 便在这时,张月鹿也缓缓起身了。 秦无病不认得张月鹿,不过见她气度不凡,不由问道:“这位是?” 张月鹿微微一笑:“我与秦将军从未谋面,却也不能说是素不相识,上次秦将军给我来函,问我当有以教示,不知秦副堂主是否还有印象?” 秦无病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是张法师。” 说罢,他再望向齐玄素和张月鹿,欲言又止。 当时张月鹿要找魏无鬼,好像是魏无鬼拿着他给的那块牌子到处招摇撞骗,所以张月鹿给他致函,他因为摸不准张月鹿的用意,便使了个“托”字诀,后来收到老父来信,才知道这个魏无鬼是东华真人的人,名叫齐玄素。 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同席而坐?是张月鹿至今也不知道齐玄素就是她要找的魏无鬼?还是有其他什么误会? 只是秦无病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头藏着十八个弯弯绕绕,足够莫清第写上十几万字了。 不等秦无病开口发问,张月鹿已经抢先开口道:“当时的事情是个误会,关于北辰堂和上官真人的事情,我已经禀告家师,只是后来又接连出了紫仙山雁青商会大案和金陵府大劫,一时之间还无法给秦将军一个答复。” 张月鹿答得很巧妙,关于那份公函前半段的魏无鬼部分,只用误会一笔带过,而仔细明白地回答了后半部分,在其他人听来,就是两人在上官敬的事情上有过交流,这当然不能算错,却也的确产生了误导。 其实秦无病并不在意魏无鬼如何,他更在意也正是这后半部分,听到“上官敬”的名字,不由默了片刻,毕竟是多年的故交,片刻后才低声问道:“上官兄他……被葬在了何处?” 张月鹿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安魂司。” 秦无病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四人站在一处寒暄,其余人就能看出。 从对话内容来说,这位秦将军与三人都有过交集,不过他称呼潘粹青为“高功”,称呼张月鹿为“法师”,更像是久闻其名或者一面之缘,显然并不相熟,唯独齐玄素是个例外,从两人的交谈语气来看,应该是早就认识。 这不由好些人心中生出其他想法。 这位秦将军显然不是什么小人物,难道齐玄素不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否则不能解释齐玄素与这位秦将军相识,反而张月鹿从未见过这位秦将军。 秦无病正想告辞离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县主也在,齐兄弟若是有空,不妨与我一道过去见一见县主。” 齐玄素只觉得流年不利,他本想和潘粹青硬扛到底,结果这么多知道他魏无鬼身份的人都一股脑地出来了,让他很是被动。 齐玄素只好道:“是该见一见的。” 7017k 第一百零二章 “故人” 秦无病口中的县主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齐玄素救下的秦湘。也正因为这个关节,齐玄素才能从秦无病手中拿到那块黑衣人的腰牌。 秦湘自然也知道齐玄素的另一个身份,这让齐玄素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 齐玄素又看了眼张月鹿。事关其他女子,他还是要尊重张月鹿的意见,哪怕他心里没鬼。 张月鹿微微一笑:“秦将军不介意我同去吧?” 秦无病笑道:“自然不会,县主早就听说过张法师的大名,一定会欣喜之至。” 不过秦无病没有邀请潘粹青,因为两人的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潘粹青也不会厚着脸皮跟去,却总觉得被齐玄素强压了一头。 这个野道士! 潘粹青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目送齐玄素和张月鹿与秦无病一同离去。 其余人已经开始探究这位秦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其实也不难猜。如今的大玄朝廷并不设将军一职,只设总兵官,“将军”其实是类似于“部堂”、“中丞”一类的尊称,而能被尊称为将军的武官,最少也得是镇守总兵官一级,范围已经不大,姓秦,如此年轻,其身份便也呼之欲出——西域都护府副都护、镇守楼兰总兵官秦无病。 因为大玄朝廷并不一味打压武官,身为武官也可登阁拜相,故而秦无病是妥妥的未来阁老。 虽然这庸俗,但又不得不承认,老齐能与一位未来阁老相识相交,自有其过人之处。 总不能张月鹿和秦无病两个人都看走了眼。 反而是他们看走了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莫清第对身旁的石雨小声道:“老齐这是深藏不露啊。” 石雨同样低声道:“我早就说过,张副堂主是什么人?见过天师、地师这些大人物,又是慈航真人的弟子,更是拳打李家公子,谈笑有真人,往来无白丁,什么世面没见过,她还能看错了人?” 莫清第点了点头:“还是你看得准。” 石雨又道:“这样也好,老齐发达了,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也不必多了,他是紫微堂的人,那可是管人事考评的地方,谁敢不卖紫微堂的面子?我们不求升官发财,让他跟青萍书局那边打个招呼,总不过分吧?” 莫清第面露难色。 石雨训斥道:“你啊,就是太死板,还学了那些儒门书生的迂腐之气,人家都这么干,有关系找干系,有人脉用人脉,我们凭什么就要出淤泥而不染?” 莫清第叹息一声,面露愁容。 另一边,秦无病、齐玄素、张月鹿三人走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来到一处清幽所在。 相较于花厅,这里稍小一些,不能容纳太多客人,看来只是一次私宴。 秦无病抬手示意几名随从守在门外,然后推门而入。 里面只有一桌,除了秦湘之外,还有一男一女。 秦无病笑道:“县主,你看谁来了。” 秦湘随之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面露惊喜之色。 “齐玄素见过县主。”齐玄素抢先开口道,同时向秦湘眨了下眼。 秦湘也不傻,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齐……” “我当初身负上命暗中查案,不得不隐瞒身份,还望县主见谅。”齐玄素解释道,“我本名齐玄素,现任紫微堂五品主事道士。” 秦湘恍然道:“原来是齐主事,我听说道门不比朝廷,朝廷这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二十几岁的二品大员也不算少见,可道门有停年制度,很少有人能在三十岁就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李长歌、姚裴这些天之骄子也不过是五品道士。” 说着,秦湘又望向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却发现她正盯着那一男一女。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不由一惊。 他认得那个女子。 正是在盂兰寺层与张月鹿交手的谢秋娘。 当时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谢秋娘一手“太阴十三剑”与已经连战数场的张月鹿斗得不分胜负。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还是清平会的成员,还是轻轻拉了下张月鹿的袖子。 张月鹿收回视线,朝着秦襄歉然一笑:“张月鹿。” 秦湘惊讶地以手掩口:“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是我。”张月鹿有些无奈,她不常参与这种应酬,偶尔参与几次,玉京的多是前辈人物,也不会见到她就大惊小怪,大多是褒奖几句,可这次随着齐玄素来参与同窗会,接触的多是同辈人,还不是李天贞这种世家子弟,看待她就好似看待传说中的人物一般,让她很是不自在。 齐玄素正想继续寒暄几句,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扭头望去。 就见谢秋娘正直直地望着他。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谢秋娘等人在事后分析,认为是齐玄素拿走了“玄玉”,他们一直在寻找齐玄素,却苦寻不获,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齐玄素。 只是谢秋娘此时也不能如何,且不说张月鹿就在旁边,一位不足三十岁的五品道士,必然是进入了道门高层视野的年轻俊彦,不好随意轻动。不管怎么说,道门是兵,隐秘结社是贼。 其实齐玄素也不害怕,他已经知道七娘的身份,大不了让七娘出面调解一下。姚坊主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张月鹿与秦湘寒暄了片刻,大概就是秦湘好奇地问东问西,张月鹿耐心解答。 紧接着,张月鹿望向谢秋娘:“还未请教,这位姑娘是……” 秦湘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儒门的谢姑娘。” 张月鹿并不意外,当初在盂兰寺交手的时候,张月鹿就认出了谢秋娘的儒门身份,这次无疑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谢姑娘,遗山城一别,已经有半年了,近来可好?”张月鹿道。 谢秋娘自是不可认的,故作讶然道:“张法师何出此言?我与张法师初次见面,以前从未谋面,张法师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她是儒门之人,自从佛门与道门反目以来,儒门的地位便大幅度提高,道门对待儒门多以安抚为主,若是道门弟子与儒门起了冲突,道门也不会偏袒自己人,反而会偏袒儒门弟子,许多道门弟子对此颇有怨气,私下里常有人说恨不为儒门弟子。 就算张月鹿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也奈何不得她。 张月鹿笑了笑:“大约是吧。” 就在这时,齐玄素则望向了谢秋娘身旁的男子。 7017k 第一百零三章 搭手 齐玄素没有纠结谢秋娘的本来身份,望向一直默然不语的男子,问道:“未请教,这位兄台是?” 不必秦湘主动介绍,男子已经主动开口道:“西京府,赵宣庭。” 齐玄素立时想起一个人。 清平会的小秦王。 齐玄素第一次与李青奴见面,李青奴奉七娘之命就告诉过他一个消息:他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这伙人都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他的动静。 齐玄素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后来细想,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此人与谢秋娘一起,姓赵,是西京府人士。大玄之前死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大晋之前是大齐,赵姓是大晋的皇室姓氏,而西京府又是秦州的首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小秦王其人。 齐玄素面上不显,只是点了点头:“原来是赵兄。” 秦无病看出这两男两女之间多少有点不对劲,不过他作为在场之人中地位最高之人,还是不得不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家也别站着说话了,都坐吧。” 齐玄素和张月鹿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多说什么,入席坐下。 一张圆桌,六个人,三对男女,齐玄素自然与张月鹿坐在一起,张月鹿挨着秦湘,秦湘挨着秦无病,秦无病挨着赵宣庭,最后在齐玄素与谢秋娘这里完成闭合。 秦无病自然而然地主导话题,上次他救下了秦湘,自然不可能一直让秦湘留在军营之中,最终免不得要将其送回去。秦湘的家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自然要好好答谢一番。而且感恩的程度与身份地位息息相关,如果是个无名小卒救了秦湘,也许就是给些太平钱了事,可秦无病救了秦湘,那便是天大的人情。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正所谓人情往来,有了人情,便有了往来,一来一回之间,两家便结了善缘,甚至能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结成盟友。 这次是秦无病返家,路过龙门府,秦湘主动设宴招待秦无病,并邀请了两个朋友作陪,也就是谢秋娘和赵宣庭,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对于秦湘而言,自然是喜不自胜,两个恩人,竟是全都到齐了。 再加上传说中的谪仙人张月鹿,更是意外之喜。 可对于其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秦湘特意挨着张月鹿坐,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张月鹿对于心怀不轨之人总是不假辞色,可对待秦湘这种相对单纯的姑娘,却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只能无奈应付。 齐玄素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在观察谢、赵二人,赵宣庭如何,他尚不清楚,可谢秋娘的一身本事却让他记忆深刻,就是现在的他对上了谢秋娘,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若是赵宣庭比谢秋娘还要强上几分,那就是天人。 毕竟李青奴说了,两人都是乙等成员,要么身份贵重,要么修为高强。 当然,就在齐玄素观察两人的时候,两人也在观察齐玄素和张月鹿,多少有点麻杆打狼两头怕的意思。 秦无病将这些尽收眼底,却只当没有看见——他不想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而且两边的来头都不小,最好是谁也不得罪。 其实齐玄素的心态也很复杂,七娘早就告诉过他,清平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双方此时是隐隐的敌对关系,不过齐玄素又有顾忌,害怕因为这两人反而牵扯出了自己的清平会身份,毕竟在座的另外两人秦无病和秦湘都知道魏无鬼的存在。 就在这时,谢秋娘忽然道:“张法师声名在外,虽然年轻,但可以说是成名多年,最年轻的副堂主,前途无量。只是齐道长,却少有耳闻,不过齐道长能年纪轻轻就跻身五品道士,想来是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不傻,听得明明白白,这是要试探他呢,这伙人以“玄玉”为目标,现在故意问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想证实“玄玉”是否落到了他的手中。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谢姑娘这是质疑我了,谢姑娘不妨直言,用江湖上的话来说,请谢姑娘划下道来。” 谢秋娘淡淡道:“道门晋升制度一向严格,停年制度更是连李长歌、姚裴等天才俊彦也不能例外。想要破格提拔,非要立下大功不可,齐道长能升到五品道士,想来是功勋卓著,我一个身无寸功的小女子,怎么敢质疑齐道长呢?” 她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我平日里也跟随师长修习养气之道。虽然师长一再教导,养气并非为了与人争强斗狠,可我终是难以免俗,见到修为高强的同辈之人,总想要切磋一番。” 齐玄素道:“这话说得就有些虚了,如果养气不是为了争勇斗狠,那我道门诸多先辈也不会命丧儒门之手。” 此话一出,席上气氛骤然一冷。 张月鹿轻咳了一声:“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不利于儒道团结的话,还是不说为好。”齐玄素从善如流:“是我不对,自罚一杯。”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秋娘淡淡道:“其实我也认可齐道长的观点,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这一身修为,若证不得长生,自然就是用来打打杀杀,天下修道之人千千万,几个是奔着长生去的?甚至就是长生仙人,也有雷霆一怒,当年废天师张静沉暗算了玄圣夫人,玄圣雷霆一怒,一击之下便让偌大一座云锦山天翻地覆,这其实也是与人争斗。” 这话却是在理,除了极少部分的天之骄子,大多数人谁也不会以长生不死为目标,这就像做官,寒窗十年,都是有一个一官半职就心满意足,做了知县才会去奢求知府,做了知府才会奢求布政使,没有谁一开始就被奔着宰相去的。 谢秋娘接着说道:“朝廷养着黑衣人不是摆设,就是用来打仗的。剑不应是礼器,就是杀人器,剑术就是杀人术,这么多的神通道法,求不得长生,倒是能断人长生,说一千道一万,手底下见真章。所以我今日得见齐道长,想和齐道长搭搭手,不知齐道长意下如何?” 搭手即是较量,也是江湖的仪轨,搭手的本意是相互认同有差不多的实力,两人放开了打要两败俱伤,因此搭手试劲,以分高下。进一步就有了宣告的意思,老一辈公开和晚辈搭手,说明这个晚辈的修为已经足够,可以传其衣钵,昭告江湖同道知悉,是个立接班人的仪式。 齐玄素和谢秋娘没什么师承关系,自然就是单纯的较量,其实谢秋娘更想斗剑,只是碍于秦无病和秦湘的面子,所以才选择了搭手。 齐玄素道:“用道门的话来说,我是野道士出身,这个词很不好听,有野草、野蛮和野人的意思,意味着不懂规矩,不懂礼数,我平日里擅长的都是与人生死相斗,不懂搭手的规矩,倒要请教,如何搭手?” 谢秋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一根筷子应声飞起。 谢秋娘接住这根筷子,握住一头,将另外一头伸向齐玄素,说道:“当年佛门反对道门,两家在西域开战,道门称之为‘佛乱’。佛乱开始后的第二年,东皇代表玄圣造访社稷学宫,在酒宴上,东皇拿了一根筷子,让在座之人折断。在座之人都没有说话,反而在宴席散后同意了东皇关于道门和儒门联手平定佛乱的提议。当时东皇说,如果有人能折断这根筷子,那他立刻离开社稷学宫,赶赴西域。今日,我想以东皇的话问一句齐道长,你能折断我手中的这根筷子吗?” 7017k 第一百零四章 三剑对三境 齐玄素没有拒绝,也没有去看张月鹿的脸色,只是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露出手腕和部分小臂,握住了筷子的另一端。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毕竟是男子,胳膊明显比谢秋娘粗上许多,两人各自握住筷子一端,对比明显。 如果是掰腕子,齐玄素的手掌差不多能将谢秋娘的手完全裹住,这也是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力量差异。一般而言,成年男子对比成年女子有着绝对的力量优势,不过境界修为的存在,极大抹平了这种差异,天生的气力大小已无明显区别,最后还是要看境界高低和修为强弱。 谢秋娘说道:“我准备好了,齐道长可以发力了。” 齐玄素没有立刻发力,忽然问道:“对了,还未请教谢姑娘名字。” “谢槿。”谢秋娘的回答简单利落。 齐玄素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 融合了“神之玄玉”之后,齐玄素的武夫传承也被推到了归真阶段九重楼的高度,虽然并不完整,但力气却不比正宗的武夫小上多少,若再加上真气的助力,毫不客气地说,就算这根筷子是精钢铸成,在齐玄素的全力施为之下,只要折弯扳直再折弯,来回几次之后也能折断。 只是谢秋娘敢让齐玄素折断筷子,自然有所依仗,这根乌木制成的筷子在谢秋娘的手中,说不定比精钢还要坚韧几分。 话音落下,齐玄素陡然发力,几乎没有任何保留,打定主意要打谢槿一个措手不及,只见他的手背、小臂上绽起道道青筋,如同一根根细小的青色蛟龙。一瞬间,他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两个清晰脚印。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根筷子却是不动分毫,别说折断,就连折弯的弧度都不见半分。 再看谢槿,面容平静,甚至持筷的手都看不出发力的迹象。 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两人身上。 赵宣庭、秦无病、张月鹿三人都不逊于正在角力的两人,所以脸色还算平静,唯有秦湘看不清虚实,有些不明所以。 秦无病轻声解释道:“齐兄弟用的是实打实的武夫气力,谢姑娘却并非纯粹角力。” 这一点,不必秦无病说明,齐玄素也察觉到了,不是没有人能在气力上胜过齐玄素,可如此轻描淡写地让齐玄素无可奈何,最少也得是天人武夫才行,谢槿分明不是武夫,也不是天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谢槿根本没有与齐玄素正面角力,而是用了其他的手段。 谢槿眼神冰冷,缓缓说道:“齐道长技止于此了吗?” 齐玄素并不答话,开始注入真气。 这并非正确的破解之法,而是以力破巧。就像破阵,可以寻找阵眼,毁坏阵眼,也可以直接以力破之,当年玄圣破去云锦山的护山大阵“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就是以力破阵。 归真武夫的气力加上归真散人的真气,着实不可小觑。 谢槿的脸色终于是凝重几分,手中握着的筷子也渐渐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如果齐玄素是天人,那么还真就让他以力破巧了。可惜齐玄素并非天人,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也就到此为止了。 “厉害!”谢槿叱了一声,“不过轮到我了。” 话音未落,从筷子上生出一股巨力,又把那点细微弧度重新抹平。 张月鹿一挑眉:“‘太阴十三剑’的‘剑心太玄意’,借力打力。” 秦无病皱起眉头,继续向秦湘解释道:“i这是全真道的绝学,号称道门的四大剑诀之一,与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并列齐名,‘剑心太玄意’又是仅次于‘剑魔由我生’一式,就算谢姑娘未能将这一式的精妙之处悉数发挥出来,仅仅是得了三四成,那也极是不俗。我看这根筷子,是折不断了。” 齐玄素听得清清楚楚,又动用了神力,整条手臂上涌现出淡淡金光,好似通体鎏金,若是仔细看去,他的肌肤又似是透明一般,其中的经络骨骼清晰可见,同样散发着金色光芒。 赵宣庭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武夫的身神……是巫祝的金身境。” 迄今为止,齐玄素已经展现出三重境界。分别是武夫的诸天境、散人的圣胎境、巫祝的金身境。 “神之玄玉”残余的神力也足以让齐玄素凝聚并不完整的金身。 若非谢槿本身就是归真阶段的隐士,一身“浩然气”足够坚实,否则就算她有“剑心太玄意”,也要承受不住,毕竟借力打力的前提是自己能够有不差太多的气力,否则被人家的大力一冲即溃,还谈什么借力。 谢槿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右手继续与齐玄素角力,用左手拿起另外一根筷子。 筷子成双,两人用一根筷子角力,还有一根筷子闲着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然后就见谢槿的左手握住这根筷子,以筷代剑,朝着齐玄素的眼窝戳来。 齐玄素心中一惊,以指代刀,去挡这一剑。 若要论起剑术刀术的修为,齐玄素不如张月鹿,谢槿则是不逊于张月鹿。 只见谢槿手中的筷子向前一进,齐玄素以手指欲要削去筷头,却不想谢槿陡然变招,画了一个圆,不仅让齐玄素的一削落在了空处,反而顺势压在了齐玄素的手指上。 “太阴十三剑”之“阴阳两仪生”。 这一压看似轻描淡写,却让齐玄素身下的椅子怦然碎裂。 齐玄素仍旧维持着坐着的姿势,再度与谢槿过招。 两人在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一根普普通通的筷子在谢槿的手中飘飘渺渺,如蛟龙,似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形影莫辨。 如此斗了十余招之后,齐玄素终究是输了一招,被谢槿一筷子戳在眼角,留下一道伤口。 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的齐玄素的而言,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转瞬愈合。 谢槿仍旧握着那根沾染了齐玄素鲜血的筷子,以大拇指抵住筷身,然后缓缓发力,使其弯折。 与此同时,齐玄素正在角力的手臂也随着筷子的弯折开始颤抖,无法发力,甚至要握不住这根筷子。 若是筷子脱手,齐玄素也算是输了。 张月鹿见多识广,已然认了出来:“好一个‘仙剑化血诛’。” 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可以用自身之血,也可以用他人之血,若是用他人之血,便有含沙射影的妙用。 所谓含沙射影,是道门传承自上古巫教的魇镇之法之一,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就是指魇镇,通过毛发、指甲、鲜血、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 说白了,就是通过特殊媒介将死物与活人联系起来,毁物如同伤人。 方才谢槿戳了齐玄素一筷子,当然不是奢望着一筷子能把齐玄素如何,而是要沾一点齐玄素的鲜血,如此一来,这根筷子便与齐玄素本人产生联系,此时谢槿用手折这根筷子,便直接作用于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不得不用空着的那只手撑在膝盖上,全身血气涌动,脸色涨红,额头上已有汗水渗出。 谢槿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云淡风轻,头顶上有白气升腾,鼻尖上渗出汗珠,左手的那根筷子始终没有折断。 这根被施了魇镇之法的筷子就像一根杠杆,能够以较小的力气撬动沉重的物事,可省力不等同于不费力。此时齐玄素既有武夫体魄,又有巫祝金身,谢槿一边与齐玄素角力,一边发力撬动杠杆,就如齐玄素意图以力破巧,同样是力有不逮。 这也是魇镇之法的不足之处,用来暗算普通人,固然是防不胜防,可对上有修为在身之人,若无专门的宝物、仙物,就不那么灵验,很有可能出现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况。尤其是巫祝的金身和人仙的身神,最能够防备此类手段。 便在这时,秦无病终于开口道:“既然是搭手,不是生死相斗,那就到此为止吧。” 齐玄素和谢槿对视一眼,没有再坚持下去,各自收手。 就在两人松开那根筷子之后,筷子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直接化作飞灰,随风飘散。 至于那根沾染了齐玄素的血迹的筷子怦然断裂成两截,不过齐玄素的手臂却是完好无损,显然上面施加的魇镇之法已经烟消云散。 谢槿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却不说话。 齐玄素笑了笑:“谢姑娘是想说,遗山城盂兰寺的那块‘玄玉’果真落到了我的手中?” 谢槿冷冷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遗山城和盂兰寺,张法师和齐道长大约是认错人了。” 齐玄素却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说道:“盂兰寺的那块‘玄玉’对应人仙传承,谢姑娘没想到我还得了对应神仙传承的‘玄玉’,是不是?” 不等谢槿回答,齐玄素继续说道:“我劝谢姑娘死了这条心,这东西,李家还想要呢。” 谢槿不再说话。 刚才一番比拼,她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真要生死相搏,胜负难料,毕竟齐玄素这种野道士擅长的就是这个,真要公平比斗,反而是短处。赵宣庭对上张月鹿,恐怕也难有胜算。至于依多为胜,除了朝廷,哪个势力敢跟道门比人多? 齐玄素敢说这话,自然是有恃无恐。 7017k 第一百零五章 大成之法 齐玄素一番话说完之后,哪怕是迟钝如秦湘也听明白了,这两伙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就有过矛盾仇怨,好像是为了抢夺一种名为“玄玉”的东西,只是谢槿抵死不认。 秦无病却是后悔邀请齐玄素和张月鹿过来,谁能想到会这样的局面,当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房间中陷入到诡异的沉默之中,秦无病、张月鹿、赵宣庭都是安坐不动,不言不语不动。 谢槿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神情晦暗不明。 齐玄素不再维持扎马步的姿势,改为平常站着,不断活动手腕五指,显然刚才的一番拼斗对他来说并不轻松。因为七娘的影响,他很少会与人正面角力,能用火器不用冷兵器,能用兵刃不会徒手,有暗器用暗器,能偷袭则偷袭,很多时候,他更喜欢凭借经验与人相斗,而这种公平较量则让他的所有优势都没了用武之地,对他十分不利,若非他得了“神之玄玉”,只怕还不是谢槿的对手。 就在这个时候,秦湘打破了沉默,招呼伙计进来:“再搬一把椅子,再拿一双筷子。” 因为五人落座之后,就有伙计把多余的椅子搬了出去,免得碍事,所秦湘才有如此一说。 伙计领命而去。 原本如一潭死水的气氛又变得和缓起来。 不一会儿,两个伙计搬来了椅子,一个伙计拿来了筷子。 这里的椅子都是实木,十分沉重,需要两人才能轻松搬动,谢槿仅仅是用了一根筷子,隔着齐玄素将椅子生生震碎,可见“太阴十三剑”的玄妙。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有了“玄玉”的弥补,修炼法门已经不逊色最顶尖的年轻才俊,可神通方面却是差得远了,真要动起手来,还是吃亏。 毕竟过去的齐玄素本身层次不高,能接触到的对手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中成之法、上成之法已经够用,可随着齐玄素步步登高,所面对的对手也越发厉害,不乏堪比张月鹿的天之骄子,难免捉襟见肘。 他的许多机谋胜在出其不意,可人家有了防备,或者熟悉之后,就很难奏效。 诚然,玄圣仅凭中成之法“万华神剑掌”就独步天下,少有敌手,可前提是玄圣有天底下独一份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齐玄素还没那个本事。 只是大成之法这种东西,获取起来,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说难,因为道门对其管制严格,道门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放任这些核心机密流传在外,必然要采取各种措施,除非是师父传授,想要从道藏司直接修习会有一定的要求。而能掌握大成之法并收徒之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能被他们认可本就是一道门槛。至于谢槿,她有一位儒门大宗师的祖父,以道门和儒门的关系,她能够学到“太阴十三剑”,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说易,齐玄素是道门弟子,这个身份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多少江湖人求而不得,哪怕是西域的一城之主。而且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齐玄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无名小卒,还是卒子,却不再无名,是道门中有一号的卒子,也算是有些人脉和资源。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最起码齐玄素知道庙门朝哪开,能见得真佛,只是缺个上供的猪头而已。有些人,就算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那才是无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大成之法难修。 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 旁门左道之法的缺点是有较大隐患,优点是进境极快,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 玄门正道之法循序渐进,优点是没有隐患,缺点是进境缓慢,如“五雷天心正法”和“慈航普度剑典”。 两者相较,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在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若是两人各自修炼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一年,定是旁门左道之法大占优势;各练十年,旁门左道之法还是略占上风;要到二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才能渐渐扳回局面,两者算是平分秋色;到得三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便能彻底占据优势。 不过若是到了长生不死的境界,两者又殊途同归,再次不分轩轾。 这也是张月鹿当初对上谢槿之后未能占得上风的原因之一,张月鹿连斗数人不假,可半仙物的优势也足以抹平,关键还是在于两门大成之法的区别。 同样是归真阶段,张月鹿只修习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和“心字卷”,谢槿却已经一口气学了十二剑,就算靠后的几式只学了不到三成,也好过张月鹿完全没有接触“无字卷”和“我字卷”。故而在境界较低、修为尚浅的时候,“太阴十三剑”的确要比“慈航普度剑典”更为厉害一些。 有利有弊,“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就是心魔滋生,随着修习“太阴十三剑”的加深和修为的提高而不断壮大,若是应对不慎,很有可能会被心魔取而代之,完全成为另一个人。 想要抑制乃至于根除心魔,可以从外部着手,由境界远超自己的前辈出手镇压,也可以靠自己的大毅力硬挺过去。 靠外力镇压,最终会拔除心魔,再无隐患,可威力也不免会有所降低减弱。若是凭借自身的毅力闯过去,则会降服心魔,才能发挥出“太阴十三剑”的全部威力。 由此观之,大成之法,尤其是旁门左道之法,需要一个领路人,否则就算拿到了玉简或者相关书籍,也很难学成,说不定还会危及自身。 以目前而言,张月鹿是不成的,两个人互相探讨还行,真要让张月鹿来当师父,那就远远不够了,毕竟张月鹿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七娘倒是个绝佳的人选,甚至她就是那种可以直接传授大成之法之人,可惜七娘是不肯做白工的,肯定会收取太平钱,多半是个齐玄素负担不起的数目,而且七娘行踪不定,云游天下各地,也不可能一直在齐玄素身边教导指点。 难,真难。 齐玄素想着这些,有些发愁。 因为此等变故,这顿饭吃得有些乏味。 张月鹿倒是不亏待自己,虽然她在辟谷,没有动筷子,但酒着实没少喝,先前在花厅那边,就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又是半壶酒下肚。因为这次是秦湘做东,没要烈性白酒,只是要了些口感绵软的黄酒,适合女子口味,所以哪怕张月鹿没用修为化解酒力,脸上也没变半点颜色。 张月鹿饮了最后一杯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张月鹿先是向秦湘和秦无病致谢和致歉:“多承县主和将军的款待,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日后两位若去玉京或者上清府,定当扫榻相迎。” 秦无病还未说话,秦湘已然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没见过云锦山呢。张姐姐一定要领我去看一看云锦山三十二景。” 张月鹿只好认了这个比她岁数还大的妹妹,微笑着点头应下。 然后张月鹿又望向谢槿和赵宣庭,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还望两位好自为之。” 谢槿挑了挑眉头,想要说话,却被一直不曾开口的赵宣庭制止,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贵公子微微一笑:“承教。” 7017k 第一百零六章 最毒妇人心 一场宴席,草草收场。 以秦无病的城府,还不至于因此而不快,秦湘见到了传说中的张月鹿,觉得大有收获,也不在意太多,倒也没有因此生出什么间隙。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的时候,发现花厅那边也散场了。 气势汹汹而来,却是有些虎头蛇尾。 世事总是不会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不免让人喟叹。 齐玄素本以为自己能一雪前耻,他本就是江湖出身,非是良人,也不装什么宽宏大度的仁义君子,最好能把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踩在脚底,出一口憋闷在心中多年的恶气,结果却是一波三折,最后成了他和谢秋娘玩折筷子的“游戏”,虽说挫了谢槿的锐气,但也没占到什么实质的便宜。 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张月鹿对待清平会的态度,她在知道赵、谢两人清平会身份的情况下,并没有如何喊打喊杀。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清平会与全真道有着极深的渊源,正一道与全真道是盟友,张月鹿本人也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割不开。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的确不好将两人如何,所以才会让两人好自为之。 张月鹿想要改变道门,并不意味着她是个不染尘埃的无暇圣人,也不是只知道一味横冲直撞的愣头青,道门是讲阴阳的,没有纯粹的黑或者白,必然是黑白并重,所以她同样明白权衡变通的道理。 两人回到花厅,虽然已经散场,还有些人留在这里,比如莫清第和石雨。 齐玄素随口问道:“潘辅理和岳柳离呢?” “你们走了没多久,他们就起身离开了,主角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就慢慢散了。”莫清第回答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问道:“他们是下榻在太平客栈吗?” “没错。”石雨道。 齐玄素与张月鹿交换了个眼神,一起离开花厅。 半个时辰后,齐玄素独身一人来到了岳柳离的屋外,敲响了房门,却不见张月鹿的踪影。 片刻后,门开了,岳柳离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此时她已经换了身衣裳,素淡典雅,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春意,见到是齐玄素后,先是一怔,随即便好似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岳柳离语气轻柔道:“原来是齐主事,怎么不见张法师?” 齐玄素见岳柳离这般模样,心中不由暗道女子之多变反差。 当年在万象道宫,岳柳离是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对待他这种男子更是不假辞色,好似一朵凌寒盛开的梅花。 方才岳柳离在潘粹青身旁,则是小鸟依人,不言不语,楚楚可怜,好一个无辜的柔弱女子,倒似她才是受害之人,齐玄素则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恶人。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花。 至于如今,却又风情万种了,娇媚诱人,风骚撩人,好似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齐玄素一脸正气地回答道:“青霄临时有事,要去中州道府一趟。” 岳柳离这才侧开身子,让开一条道路:“请进来说话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走进岳柳离的房中。 外面暑气正盛,里面却是清凉怡人,齐玄素环顾四周,就是客栈客房的普通装潢,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待他再一转身的时候,却见岳柳离将外面披着的薄纱脱了下来,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素白色的抹胸边缘。 齐玄素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岳柳离一双妙目打量着齐玄素,柔声问道:“齐主事独自过来见我,有何贵干?” 齐玄素顾左言他道:“怎么不见潘辅理?” “齐主事当我是什么人?”岳柳离立时眉头微蹙,露出几分薄怒之态,“潘师兄有自己的房间,怎么会在我的房里?” 齐玄素笑了笑:“是我失言了,毕竟老万刚死不久……” 岳柳离打断齐玄素的话语:“齐主事还没告诉我,你此来要做什么?” 齐玄素不再故作正经,目光扫过岳柳离的胸前,然后说道:“老岳,咱们两人算是近二十年的旧相识了,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我这次过来,就是想与你了结此事的。” 岳柳离眯了眯眼:“不知……你想怎么了结?” 齐玄素含糊道:“要有诚意。” “刚才在花厅,你寸步不让,咄咄逼人,不知怎样才算是诚意?”岳柳离眼波流转,似是一汪春水。 齐玄素道:“诚意如何,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岳柳离问道:“你独自一人过来见我,难道就不怕张法师吃飞醋吗?” 齐玄素道:“当然怕,不过不让她知道不就成了?” 岳柳离忍不住笑道:“好一个不让她知道,你们男人啊……” “我们男人如何?”齐玄素亦是似笑非笑。 “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岳柳离轻哼了一声。 齐玄素哈哈一笑,道:“张青霄好则好矣,家世好,门第高,师承机遇样样不缺,前途无量,攀上了她,那便是鸟随鸾凤飞腾远,未来可期。只是一点不好,大小姐脾气,为人独断专行,有些时候着实是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久了,用八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倒是在岳柳离的意料之中,软饭哪是那么好吃的。这些个世家公子少有良善之辈,世家小姐们也不遑多让。 岳柳离道:“如此说来,你我也是同病相怜之人。” 说话间,岳柳离如弱柳扶风,朝着齐玄素这边稍稍靠了一下。 齐玄素伸手扶住岳柳离的肩膀,问道:“有酒吗?” 岳柳离笑了笑,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她端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走了回来,放在房中的桌上。 两人隔桌对坐,岳柳离端起酒壶,先为齐玄素斟满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举起酒杯:“齐主事……” 齐玄素打断道:“不要叫齐主事,太生分了,还是叫我‘天渊’吧。” “好。”岳柳离眼眸流波,嫣然一笑,“天渊,我敬你一杯。” 齐玄素二话不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把这一壶酒喝得差不多了。 齐玄素已有了几分醉意。 便在这时,岳柳离不再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而是变成坐在齐玄素身旁,媚笑着问道:“天渊,你知道龙虎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知。” 岳柳离又问道:“你想不想知道?” 齐玄素还是摇头道:“不想知道。” 岳柳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口是心非,你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说不想知道,我偏要告诉你。” 齐玄素没有应声,双眼半闭半合,只剩下一线,似乎已经抵不住醉意。 岳柳离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当初在万象道宫,众多同窗,哪个不对我朝思暮想,哪个不为我神魂颠倒,明着的,暗着的,就是好些个德高望重的教习,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瞧上几眼。” “唯独你,一个连姓都没有的下贱坯子,又算个什么东西?自以为多么了不起,竟是对我视而不见,不向我献殷勤也就罢了,还敢忤逆于我,我当然要让你领教我的手段,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没死,算你运气好。可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我当你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到头来还不是跪着舔张月鹿的鞋子?除了家世,张月鹿又比我强在什么地方了?伪君子,假道学,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齐玄素一动不动,任凭岳柳离言语羞辱。 “是不是想动却动不了?也是你自找的,非要喝酒,于是我就在酒中加了些‘返魂香’,这可是好东西,号称是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或者吃了,哪怕是天人,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真气消散,浑身瘫软无力。”岳柳离翘了翘嘴角,“你今天又是为什么来的?哪有猫儿不偷腥,你拿龙虎社的事情要挟于我,要我委身于你,我抵死不从,你便要用强,若是让张月鹿见到这一幕,她还会护着你吗?” 说着,岳柳离一拉衣袖,露出个白亮的肩头:“正所谓奸出妇人口,就算张月鹿信你,别人会信你吗?这可是道门,坏了德行,便再无立足之地。万修武死了,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罢,都无关紧要啦。” 齐玄素竭力睁开双眼:“好算计。” 岳柳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摘下束发的玉簪,一头青丝如瀑布倾泻,垂落至腰间,柔丝如漆,然后又解开了腰带,她的脸上更是娇媚无限,声音柔腻道:“天渊,你可别怪我行事狠辣,怪就怪你太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己送上门来,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齐玄素艰难道:“‘返魂香’不分敌我,没有解药,你如何还能行动自如?” 岳柳离咯咯笑道:“你喝得多,我喝得少,我此时同样真气受制,也没多少力气,可手脚却还能听使唤,这就足够了。”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道。 岳柳离的神色一冷:“说得够多了,你就乖乖认命吧。” 7017k 第一百零七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玄素问道:“不知要怎样认命?你就算毁了我,你自己的名声也毁了,这可是玉石俱焚。” 所谓“奸出妇人口”,意思是只要妇人说出自己被谁强暴,那谁就是罪犯,不需要任何证据,盖因儒门礼教森严,对于女子贞洁极为看重,女子出来指认罪人的同时,自己的名节也保不住了,同样不容于世,等同是玉石俱焚。 不过到了道门时代,废黜理学一派的森严礼教,世道风气渐渐开放,女子失节已经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过数百年的巨大惯性仍旧存在,发生此类事情之后,虽然被害之人并没有错,但还是难免受到旁人的异样眼光和闲言碎语。 岳柳离当然不算干净,可她毕竟不是那些风尘女子,而且许多事情都是在台面底下,不上秤就不算什么。“天廷”之所以费尽力气灭口袁家、攻打真武观,就是为了不让事情上秤,只要没有切实证据,就算你知道是我做的,我知道你知道是我做的,那也没什么办法。 许多人知道岳柳离不是什么好人,可明面上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子。如果她拿着自己的清白名声去毁掉齐玄素,那无疑是杀敌一千而自损八百。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 岳柳离冷冷一笑:“壮士断腕,不得不为。我受些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总好过直接丢了性命,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说罢,岳柳离便伸手去脱齐玄素的衣裳——总不能她衣衫凌乱,齐玄素还衣衫整齐,这就不像齐玄素要用强了,倒像是她主动勾引齐玄素。 便在这时,岳柳离只觉得一阵阴风扑面,好似有人在她的手腕上扯了一把。 她不由吓了一跳,倒退几步。 只见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站在面前,飘飘渺渺,虚实不定。 正是方士的阴神出窍。 各个传承之间互相冲突,比如武夫的灵肉合一和方士的阴神出窍,就像水火一般,乃两不相容之物。不过通过“玄玉”得来的传承并不完整,齐玄素并未灵肉合一,便无法以穴窍感应诸天星辰,故而无法凝聚身神。 好处便是齐玄素可以阴神出窍,雷动境的方士相较于入梦境的方士,已经脱虚入实,不仅可以白日神游,而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将阴神化作实体。 方才就是这个阴神齐玄素一把抓住了岳柳离的手腕。 岳柳离此时同样受制于“返魂香”,虽然情况稍好一些,还能自如行动,但也不比普通女子好上多少,至多是体质好些,不容易受伤。岳柳离被齐玄素这么一抓,手腕上立时出现一个漆黑的手印,就如百姓们口中的“鬼手印”,鬼气森森。 岳柳离忍不住尖叫一声,向后踉跄退去。 阴神齐玄素再一招手,从虚空中扯出一把鬼头刀,同样是黑雾缠绕刀身,似虚似实,若隐若现。 “你怎么能阴神出窍?你怎么会是方士?”岳柳离惊叫道。 对于李家、张月鹿、七娘等人来说,齐玄素身怀多种传承并非什么秘密,可潘粹青和岳柳离却是不知道,只当齐玄素是个散人,至多有些武夫手段,“返魂香”针对的就是体魄和真气,刚好完美克制。却不想齐玄素还有方士的传承,“返魂香”最是滋养神魂,齐玄素进入“梦中会”,甚至还要借助“返魂香”,反而是增益了齐玄素的阴神。 就在此时,一个男子挡在了岳柳离的面前,也不是旁人,正是潘粹青。 其实他一直都在岳柳离的房中,先前岳柳离开门时故意说潘粹青不在,齐玄素问起潘粹青时,岳柳离还佯怒掩饰。实则在齐玄素进房之后,潘粹青就避到了内间的屏风后面,屏息凝神,隐藏形迹,所以才能出现得如此及时。 他同样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能够阴神出窍,不过他自忖天人修为,距离身为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师父也只有一线之隔,所以并不如何畏惧,只是道:“姓齐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也是张月鹿为你向地师求来的?她倒是大方!” 齐玄素闻听此言,心中微微一动,潘粹青为什么会认为与地师有关?不过再转念一想,在过去的时候,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仿造谪仙人就是道门造物的手笔,地师作为全真道的首领,潘粹青认为其与地师有关也在情理之中。 潘粹青没有急着对齐玄素动手,又望向潘粹青,语气甚是关切地问道:“师妹,你感觉怎样?是不是疼得厉害?” 岳柳离看了眼手腕上的漆黑手印,语气急促道:“师兄,你先制住这小子,咱们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潘粹青微笑道:“好,且看我先行拿下此人,然后给你出气。” 话音未落,潘粹青已经动了,转瞬之间便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虽然齐玄素也劈出一刀,但仅仅是阴神,少了体魄的支撑,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位天人的对手,潘粹青只是一挥手,便将这一刀扫开,直接朝着齐玄素的本尊抓去。 正当潘粹青马上就要触及齐玄素胸口的时候,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不由大惊,无暇再去管齐玄素,猛地转身。 就见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却是个手持长剑的陌生女子。 “来者何人?”潘粹青喝问道。 陌生女子并不答话,而是一剑朝着潘粹青当胸刺来。 潘粹青斜身一闪,堪堪让开,还未等他还手,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手指抓向自己咽喉,指尖上所蕴含的指风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后跃避开。 陌生女子却是得势不饶人,又是持剑攻来,虽然房间空间狭窄,但长剑在她掌中却是丝毫不受限制,变化万千,凌厉无端,潘粹青猝不及防之下,被抢占了先机,失了先手,又没取出趁手的兵刃,已然是彻底落入了下风之中。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百余招。 岳柳离跌坐在一旁,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 就在这时,齐玄素的阴神飘荡到岳柳离的身旁,在她那个雪亮的肩头上一按,又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掌印。 岳柳离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不是要占她的便宜,而是要她惊慌出声,分散潘粹青的心神。 她也有几分狠性,不仅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竟是能强忍疼痛,哼也不哼一声。 齐玄素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面对仇人,毫不留情,先是阴神凝实,再辅以法力和神力,又化出一条金身手臂,直接拧断了岳柳离的一条胳膊。 岳柳离毕竟不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被众星捧月,颇受优待,离开万象道宫之后加入无墟宫,也是养尊处优,虽然竭力忍耐,但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 如此一来,潘粹青果然循声望来,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被那陌生女子抓住机会,立时伤在了那陌生女子的剑下,而剑身上雷电森森,又使得潘粹青全身一麻。 高手相争,只差分毫,潘粹青本就落于下风之中,此时全面溃败,被那陌生女子伸手按住后心,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只能重重喘息,小腹位置更是血流不止。 岳柳离惊呼一声:“师兄!” 潘粹青已经无暇回应,只觉得体内真气开始自相残杀,忍不住叫道:“这是地师绝学‘六虚劫’!你是张月鹿!” 7017k 第一百零八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齐玄素当然不是好色之人,他也从没想着要与岳柳离发生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着报当年的一箭之仇而已。 在齐玄素得知岳柳离还在太平客栈并未离去之后,计上心头,与张月鹿商议之后,决定独自去见岳柳离,假意和解,实则套话。张月鹿则在外伺机而动,以防不测。 那名持剑的陌生女子自然就是张月鹿,只不过戴了齐玄素给的白狐脸面具。这个面具总共有三个可选面孔,齐玄素用过其中的两个男子形象,唯独没有用过最后一个女子形象,刚好让张月鹿来用。 只是齐玄素没有料到,岳柳离也是果决之人,虽然她把齐玄素当作了贪图她身子之人,但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反过来设计齐玄素一次。 齐玄素只是临时起意,没有谋划太深,其中当然有破绽,比如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对岳柳离没什么兴趣,如今反而贪图岳柳离的美色,有些前后矛盾。 不过从岳柳离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解释。以己度人,她绝不相信齐玄素能与张月鹿平等相处,在她看来,齐玄素面对张月鹿必然要小意逢迎,不敢有半点忤逆,只能做一条跪舔主人的哈巴狗,所以齐玄素一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岳柳离立刻就信了,因为她本就是这么认为。她不会怀疑齐玄素故意这么说,只会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既然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那么其他就好解释了,人被压抑久了,必然会变的,就好似前朝宫中宦官,在帝王面前是奴婢,可在外人面前,就要作威作福,这便是找补。在岳柳离看来,齐玄素无非是想从她身上找补在张月鹿那里受到的屈辱罢了,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齐玄素还真就与张月鹿平等相处,虽然在许多时候都是张月鹿做主,但那是因为张月鹿的职务更高,就算两人没有任何关系,齐玄素也得听张月鹿的,并不是张月鹿故意欺压齐玄素。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潘粹青固然是天人境界,可他一来失了先手,再则又被齐玄素分散心神,关键他久在无墟宫,少与人争斗,比不得张月鹿这等天机堂出身的身经百战之人,焉能不败? 张月鹿制住了潘粹青后却不说话,又来到岳柳离的面前,封住了她的两处丹田,就算“返魂香”的药效过后,她也不能动用真气了。 齐玄素的阴神回归本尊,此时“返魂香”的效力已经过去大半,他能勉强起身,来到张月鹿的身旁,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显然方才一番交手,张月鹿冒险近身制住潘粹青,还是受了些许小伤。毕竟此时的她还比不得七娘或者万师傅,不能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一位天人高手没有还手之力。 齐玄素轻声细气地问道:“没事吧?” 张月鹿只是摇了摇头。谪仙人跻身天人之后,其体魄也有了变化,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虽然没有武夫那般恐怖到骇人的自愈能力,但这等小伤已经不算什么,很快就能自愈,且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再也不必像以前那般用药。 潘粹青身为全真道弟子,当然知道地师绝学“六虚劫”的厉害之处,此法共有三个版本,最简单的就是张月鹿现在所用的“六虚劫”,专供境界较低的弟子习练,然后就是“逍遥六虚劫”,更进一步,最起码要伪仙才能修炼,再往上还有“逍遥六咒六虚劫”,则要长生仙人才能修炼。 这门功法乃是地师徐无鬼所创,而徐无鬼乃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虽然是玄圣之师,但与玄圣理念不合的时候,也曾对玄圣痛下杀手,若非上古巫教的巫阳出手相救,就没有今日的道门了,其为人可见一斑,故而此法异常狠辣,发作起来,不仅让人修为全失,还生不如死,一个“劫”字便是由此而来,所以无论张月鹿本意如何,六劫之力入体之后,必然是一番折磨,这也是张月鹿很少动用此法的原因之一。 潘粹青此时已然是心胆俱丧,口中道:“张副堂主,张副堂主,你我同是道门弟子,同根相生,相煎何急?相煎何急!” 张月鹿没有答话,齐玄素嘿然一声:“这里可没有张副堂主,只有一个齐玄素,潘辅理,你想不想知道万修武是怎么死的?” “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潘粹青连连说到,同时想要挣扎着向后退去,却一个不慎跌倒在地,颤抖不止。 齐玄素淡淡道:“既然不想知道,那就闭上你的嘴。” 潘粹青的声音戛然而止,竭力忍耐。 齐玄素又将目光转向岳柳离,脸上有了笑意:“老岳,好算计,真是好算计。我本想套你的话,却不想你给我来了个将计就计,我差点就要第二次栽在你的手里。” 岳柳离不看齐玄素,反而是望向张月鹿,惨然笑道:“我只是没有料到,堂堂张家贵女,竟然真看上了你这个泥腿子,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月鹿还是默不作声。 她并不觉得她喜欢齐玄素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只是旁人不会这么认为。虽然道门一直都在讲平等,但这类不平等的想法又比比皆是,深入身心。 齐玄素再次接过话头,说道:“老岳,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毕竟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而是龙门府的太平客栈,谁敢在这里杀人?” 说着,齐玄素从怀里摸出一道符箓。 岳柳离立时认出了这道符箓,失声道:“‘留声符’!” 齐玄素当然没有这种好东西,是他向张月鹿讨来的,他并不说话,只是催动手中的“留声符”,有声音响起。 “天渊,你知道龙虎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吗?” 这声音一听就是岳柳离的。 岳柳离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接下来就是岳柳离的独白,齐玄素不发一言,当时看来,似乎是齐玄素抵受不住“返魂香”的药力,现在再看,却是齐玄素有意为之。 “……正所谓奸出妇人口,就算张月鹿信你,别人会信你吗?这可是道门,坏了德行,便再无立足之地。万修武死了,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罢,都无关紧要啦。” 直到此时,才出现了齐玄素的声音,唯有“好算计”三个字。 齐玄素望着岳柳离:“老岳,你是全真道弟子,我也是全真道弟子,咱们万寿重阳宫见。” 岳柳离已经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望向潘粹青,再次催动“留声符”,后面还有声音:“姓齐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也是张月鹿为你向地师求来的?她倒是大方!” 然后便是潘粹青的声音:“师妹,你感觉怎样?是不是疼得厉害?” “师兄,你先制住这小子,咱们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好,且看我先行拿下此人,然后给你出气。” 然后便是盲音了。 潘粹青坐在地上,既不说话,也不看人,面若死灰。 就算他窥破张月鹿的身份也于事无补了,张月鹿只要一句来救齐玄素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而且岳柳离的各种话语反而佐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亲密关系,外面还有那么多同窗作为证人,他们亲眼见到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赴宴,所以张月鹿出现在此地是合情合理的,没有半点突兀。 到了此时,潘粹青算是知道齐玄素为何能年纪轻轻就走到五品道士的位置上,的确不能小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齐玄素将这道“留声符”收入了须弥物中,开口道:“算计人,玩阴谋,不是只有你才会。当初我败给老万,是技不如人,差点死在他的手里,我便与他正面交手搏杀。你藏在老万后头阴谋害我,我便也来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算不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也大可去万寿重阳宫说是我杀了万修武,我也会与你对质,就看上面到底相信谁了。” 齐玄素的上司是雷小环,雷小环的上司是东华真人,这是全真道的二号人物。张月鹿则是被地师亲自提拔,那是全真道的首领,关键齐玄素手中还有证据,天时地利人和,胜负已无需多言。只要是在万寿重阳宫打这个官司,就算李天贞来了,也得乖乖认罪。 齐玄素第一次体会到靠山的好处。 以前在万象道宫,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了如今,只要他拿到证据,哪怕这个证据来路不那么光明正大,也足以让岳柳离和潘粹青万劫不复。 难怪道门中人人都喜爱权势,人人都想要权势,三道更是为了那个大掌教的位子大起干戈。 长生不死可望不可即,可面前的权势,无论大小,却是实实在在。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这大约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 齐玄素检查了潘粹青的身上,张月鹿检查了岳柳离的身上,确认两人身上没有类似“留声符”的物件之后,不再理会两人,一起离开了此地。 7017k 第一百零九章 终身大事 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很大,堪比许多权贵府邸,不仅引水入府,造就一方小湖,而且还有一部分区域被塑造成开放的花园结构,草木扶疏,曲径通幽,适合客人们在此散步。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客房区域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僻静所在,张月鹿伸手在脸上一抹,摘下白狐脸面具,恢复了本来面貌。 张月鹿端详着这张面具,轻声道:“这就是苏染留下的遗物。”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叹息一声:“万事不能走极端,否则好事也成了坏事。” 说罢,张月鹿将白狐脸面具又丢给了齐玄素:“还是你拿着吧,我的魏大侠。” “还记着江陵府的事情呢。”齐玄素笑了笑,将白狐脸面具收到了须弥物里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得意啊?” 齐玄素道:“雷元帅不是对你的对手,潘粹青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却能与你平分秋色,怎么能不得意?” “那我们再比一场?就在这里。”张月鹿微笑道。 齐玄素连忙摆手道:“不打,不打,打赢了我是打老婆的孬种,打输了我是怕老婆的窝囊废,怎么也不赚。”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你哪来的老婆?你的档案上可是写着未曾婚配。” 齐玄素大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月鹿并不生气,也不害羞,只是慢慢凑近了齐玄素。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象征性地摆出个防御的架势:“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怕什么?”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没怕啊,谁怕了?” 话虽如此,可张月鹿上前一步,齐玄素就后退一步,张月鹿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极限的拉扯。 虽说齐玄素并非那种喜欢跪着说话还引以为豪的惧内之人,但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在不能力敌的时候要避其锋芒。 张月鹿见他这般模样,好气又好笑,不再靠近齐玄素:“下次再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我可不饶你。” 齐玄素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 张月鹿想要反驳,可仔细想了想,还有几分道理,她不是个喜欢强词夺理之人,可她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能完全坦然面对,只好道:“正经也好,不正经也罢,你再用这种态度说这些话,那我就不跟你一起去地肺山了。” 齐玄素只得投降:“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说到底,张月鹿的态度很明白,不是不能提终身大事,只是不能以这种玩笑的态度去提。 齐玄素转念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既然是大事,当然要认真。然后认为七娘是要负责任的,都怪她整天拿成家娶媳妇这件事打趣,他这是受了影响。 齐玄素取出“留声符”,问道:“万寿重阳宫的哪位辅理更为靠谱一些?” 在全真道的统辖范围之内,万寿重阳宫是毫无疑问的最高机构,各全真道府受双重领导,既要听令于金阙,又要受万寿重阳宫的节制,这也是裴小楼以万寿重阳宫辅理身份巡视各道府的依据所在。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 碧山观、青白观都是县观一级,真武观是府观一级,太平宫、避暑行宫、大雪山行宫是州宫一级,青领宫、真境别院、大真人府、上清宫、万寿重阳宫、无墟宫、紫霄宫、万象道宫属于道宫一级。其中避暑行宫、大雪山行宫等州宫仅仅代表自身,不能代表整个道府。 到了道宫这一级,又有主从之分,以全真道而言,万寿重阳宫为主,无墟宫为从,最大的区别在于无墟宫有掌宫真人一职,而万寿重阳宫则为地师亲自掌管,或者说地师身兼万寿重阳宫掌宫大真人一职,其下是九位辅理,辅佐地师处理各种事务,裴小楼就位列其中。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可能惊动地师,可涉及到潘粹青,又不能随便一个主事道士出面处置,必然要一位辅理出面。 如果裴小楼还在,那么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如今裴小楼正在玉京金阙与其他人一起接受金阙质询,就需要从另外八位辅理中选择一人处理此事。 一般而言,在地师不主动过问的情况下,齐玄素主动找到哪位辅理报案,就由哪位辅理负责,在做出选择之前,主动权和选择权还是在齐玄素手里的。不过正式立案之后,主动权就到了辅理的手中。案子办得结果如何,过程快不快,都在辅理的掌握之中。 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反而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就是因为全真道的内部派系太多,未能整合一处,远不如太平道团结。 全真道并非铁板一块,万寿重阳宫的几位辅理各有派系,自然有人与无墟宫一脉有交情、有关系,若是找错了人,说不得还要有些波折。 齐玄素是全真道弟子不假,可他转入全真道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全真道内部的派系实在谈不上了解。 反倒是张月鹿,虽然不是全真道弟子,但与全真道大有渊源,应是有些了解的。 张月鹿也没让齐玄素失望,只是略微思量便给出了答案:“在诸位辅理之中,有一位徐真人,与已经身故的上官敬上官副堂主同出一族,认真说起来,与我们张家还算是远亲。” 齐玄素立刻想了起来:“道门中兴之后的首位地师上官莞与你们张家的一位天师联姻。” “没错。”张月鹿点头道,“说来也是怪了,两人都是境界修为极高之人,却能生下一对同胞兄妹,因为两人身份不俗,不能以常理论之,所以两人商议之后,哥哥随父亲姓张,妹妹随母亲姓上官,便是我们张家和上官家的祖宗。后来从上官家中又分出一支姓徐,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香火。”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们张家倒是开明,我记得澹台……伯母就想让你随她姓澹台,你还有个‘澹台初’的别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很羡慕?” 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七娘关于“姚玄素”的提议,有些心虚,摆手道:“我又没有师娘,只能跟师父姓。” 张月鹿打趣道:“你可以跟我姓。” 齐玄素立时来了精神,坏笑道:“你是我什么人就让我跟你姓?” 张月鹿一语出口,便自知失言,立刻举目望天,不与齐玄素对视,至于齐玄素的问话,就只当没有听见。 这要是七娘,齐玄素是决然不敢如此的,因为七娘多半会回敬一句“我是你祖宗”,张月鹿毕竟年轻,较之年长妇人,脸皮还是薄了些。 齐玄素又道:“如果以后有两个孩子,也可以效仿一下。” 张月鹿本想问“哪来的两个孩子”,随即便醒悟过来,又是齐玄素这家伙在说不正经的话,只当没有听见。 齐玄素察言观色,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逗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说的这位徐真人可以帮我们吗?” 张月鹿这才低下头,轻咳一声,正色道:“因为祖上的渊源,这位徐真人与我们正一道的关系最好,据我所知,他平素与无墟宫也没什么往来,应该会秉公处理。” 齐玄素略微思量后,点头道:“那我就去找这位上官真人。” 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太乙云衣”递给齐玄素:“中州距离秦州不远,我们飞着过去。” 齐玄素接过“太乙云衣”披在身上,与张月鹿一道往客栈外走去。 7017k 第一百零八章 徐真人 在李氏皇族的大齐年间,龙门府被称作东都,与西京府并称二京,两者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关键是要经过北邙山。对于全真道而言,北邙山的重要性仅次于地肺山和天苍山。 齐玄素已经走过一次,不过上次是走陆路,这次改为直接飞过去,省却了许多时间。 如此只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人便过北邙山和西京府,来到了地肺山的境内。 地肺山,号称七十二福地之首,又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的就是太平道的东海圣地和全真道的南山圣地。 地肺山成为道门名山要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自此之后,地肺山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是为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 玄圣掌权之后,当时道门远不像今日这般财大气粗,没有那么多飞舟往来于各地,昆仑远在西域,交通不便,需要一个代替所在。地肺山刚好位于天下之中,处于蓬莱岛和云锦山之间,成为一个合适的折中所在。于是玄圣将地肺山拔高到道门“副都”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万寿重阳宫都是大掌教行在,比起被玄圣打断地脉的云锦山,却是要好上太多了。 进入地肺山境内之后,无论身在何处,又是何种方向,抬头就能看到山巅上方的万寿重阳宫,殿宇巍峨,层层叠叠,有泰山压顶之感,人立其下,倍感自身渺小,如果不得其法,无法进入万寿重阳宫,那么万寿重阳宫始终都是可望不可即。 齐玄素本以为在天上再看万寿重阳宫会有不同,却没想到也没什么不同,仍旧是巍峨在上,雄伟庄严,好似天上仙宫。 这大约便是阵法折叠之故,无论怎么看,无论在哪里看,都只能看到万寿重阳宫的正面,永远都觉得万寿重阳宫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齐玄素不由停下身形,问道:“青霄,咱们怎么进去?”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向地面落去,同时说道:“一般来说,如果你是第一次去万寿重阳宫,那么需要申请,然后有专人负责接引你进去。不过地师也会签发一些令牌,供高品道士自由出入,令牌本身就是钥匙,根据权限不同,也能带人进去。” 说罢,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令牌,通体黑沉,正面浮雕了“全真”两个篆字。 齐玄素打趣道:“正一道的核心嫡系子弟,却有全真道圣地的钥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应该叫上官月鹿呢,反正都是一个祖宗。” “去你的。”张月鹿笑着啐了一声,“你也别说我,全真道可是真有一个齐家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落到了地面。 张月鹿对于地肺山显然是轻车熟路,走在前面领路,齐玄素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 走过一段山路,齐玄素丝毫没有感觉到与仿佛立于天上的万寿重阳宫拉近多少距离,不过山路远方出现了一块石碑,还会有一处亭台。两人来到石碑前,脚下山路戛然而止,齐玄素发现前方出现了一道好似雾气的屏障,阻隔去路,而这道屏障无论上下左右都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地肺山的核心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令牌一晃,漆黑的令牌上光华闪烁,生出感应,这道雾气屏障上随之荡漾出层层涟漪,从中分开一道门户,显露出后半段山路。 “走吧。”张月鹿当先走入门户之中,齐玄素紧随其后。 说起来,齐玄素也见过不少世面,去过机关遍地的太平宫、白雪皑皑的大雪山行宫、阴气森森的“鬼关”,还有云锦山的上清宫,可都没有这等阵仗,不由问道:“我见你去大真人府,可没有这般复杂。” 张月鹿解释道:“这里毕竟是当年的道门副都、大掌教行在,怎么能一概而论?而且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同时还是张家和李家的府邸,也不好弄出太大的阵仗。” 因为这条山路并非是那条直通万寿重阳宫正门的宽阔大路,较为偏僻,所以不见来往行人,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成了气候的精怪,不过都是草木一类,而非是吃人血肉的那种,非但不会让人恐惧,反而平添了几分仙家气象。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山路尽头,这里有一处侧门,说是侧门,却也不逊色真武观的正门,实不知万寿重阳宫的正门该如何雄伟。 门前守着两名身着甲胄的灵官。两人竟是认得张月鹿,主动行礼。虽然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但她与全真道的关系却是人人皆知,更何况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的当下。 张月鹿向两人介绍了齐玄素的身份:“这位是紫微堂的齐主事,雷真人的属下。” 如此一说,两名灵官就明白了,紫微堂中只有一位雷真人,那么这位齐主事自然也是全真道的自己人。 两名灵官没再检查箓牒,直接让开道路。 张月鹿随口问了一句:“徐辅理在吗?” “在。”其中一名灵官回答道,“徐真人这时候应该在玉真观。” 张月鹿道谢一声,领着齐玄素从侧门进入了万寿重阳宫的南宫部分——万寿重阳宫是主宫的称呼,也是统称,其中还有诸多殿宇宫观,诸如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各位辅理都有独自的宫观,唯有地师居于万寿重阳宫的主宫之内。 齐玄素有些失望:“我本以为能见到地师的。” 不管怎么说,地师不止一次帮过张月鹿,这次也顺带帮了齐玄素,在三位道门巅峰人物之中,齐玄素自然对这位全真道首领最有好感。 “地师这时候应该不在万寿重阳宫,多半在玉京。”张月鹿说道,“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在玉京也有府邸,就位于大掌教的紫霄宫中。” 齐玄素好奇问道:“你去过紫霄宫?” “去过一次。”张月鹿说道,“紫霄宫是大掌教的居处,占地广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居处同在其中,却也相距甚远,除非登门拜访,等闲是不朝面的。” 齐玄素叹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连紫霄宫的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你竟已经去过紫霄宫了。” 张月鹿笑道:“你现在就知道紫霄宫的大门往哪开了?” 齐玄素顿时哑然:“呃……还是不知道。” 万寿重阳宫不愧是曾经的道门副都,就如同一座城池,其布局竟是与玉京的玄都有几分相似,张月鹿既然选择从这边过来,自然是因为这条路距离玉真观最近,两人说笑之间,很快就来到了玉真观。 张月鹿介绍道:“道门中兴之后,玉真观的第一位主人是玉盈真人,这位真人在出家之前,曾是大魏皇室的公主。” 齐玄素道:“我记得地师徐祖也是大魏皇室出身。” “没错,玉盈真人是大魏哀宗天宝帝的姑母、大魏世宗的女儿,而徐祖则是世宗的同胞兄弟,从这一点上来说,玉盈真人是徐祖的侄女。正因如此,玉真观一直由徐家出身的真人把持,从未改变。”张月鹿徐徐解释道。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世家啊,父子承继,代代相传。” 张月鹿倒是不避讳:“古往今来,从无例外。就是我,也是多亏了家世出身才有今日。” 来到玉真观,通禀之后,有道童请两人进去,来到一处签押房,就见一位发髻高挽的道姑从书案后起身相迎:“青霄,你可是稀客。” 齐玄素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徐真人是男子,没想到是一位女子。 “见过真人。”张月鹿行了晚辈的礼数,齐玄素也有样学样。 徐真人的目光移到齐玄素的身上:“齐主事,我可是久闻大名了,毕竟能让东华真人亲自开口夸赞的年轻人,着实不多。” “愧不敢当。”齐玄素赶忙道。 徐真人并无架子,又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还是因为青霄,不得不说,青霄有识人之明,你能舍身救她,当得起东华真人的称赞。”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徐真人倒是健谈,示意两人坐下说话,又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与裴真人、雷真人关系不错?” “是。”齐玄素应道,“说起来也是缘分,我乘飞舟去玉京时,偶遇了同样要去玉京的裴真人和雷真人,裴真人要为我看相,由此相识。” 徐真人忍不住笑道:“看相?是裴真人的作风,据我所知,雷真人对此深恶痛绝,两人没少因为此类事情闹别扭。” 齐玄素想起初见裴小楼时景象,深以为然。 一番寒暄之后,徐真人终于是问道:“青霄,你这个大忙人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张月鹿给了齐玄素一个眼神,齐玄素取出“留声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他杀万修武的事情。 徐真人听过之后,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们要是让我平白去构陷某人,哪怕有许多真人的面子,我也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可既然有真凭实据,那就好说了,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绝不会有半分徇私之举。” 7017k 第一百零九章 一襟晚照 徐真人本名徐小盈,与裴小楼没什么关系,之所以取名“小盈”,是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中的一句“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盈若冲”的意思是:最充盈的东西,就好似是空虚一样。 只是“徐大盈”不好听,“徐若冲”像个男名,“徐盈盈”又重名,便取名“徐小盈”,“大盈”是最充盈,“小盈”还有小盈则满、知足常乐的意思,也算是一种谦虚。她还有一位兄长,名为“徐大成”,取的就是“大成若缺”之意。如此一来,刚好一大一小,从名字上就分出了大兄小妹。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就是大雅若俗,分明是两个极有底蕴内涵的名字,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普通俗气。 反倒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乍一听之下,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不过真要仔细解释,却又没那么多内涵深意。 比如齐玄素,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黑白,齐黑白,黑与白的区别就像苍天与深渊的差别,故而表字“天渊”。不过这个名字却是意外地契合齐玄素的经历,半黑半白,一脚踏在江湖隐秘结社,一脚踏在道门,如同踏在阴阳双鱼的两点之上。 至于张月鹿,干脆就是星宿的名字,二十八宿之一,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她的原名还有些说法。 徐小盈没有敷衍齐玄素,收下“留声符”之后,又与齐玄素深谈了一会儿,询问了许多细节,差点让齐玄素以为徐小盈在审问自己。 这件事必然要涉及到万修武被杀之事,可此案是个悬案,张月鹿顺带将卷宗移交给了徐小盈,因为张月鹿当初查案的时候并没有切实证据,都是各种猜测,所以张月鹿并没有在卷宗中记录太多,只是附录了秦无病的回函,牵涉到措温布的事情,牵涉到朝廷,牵涉到上官敬之死,还有北辰堂插手其中,任谁看了都要头疼。 果不其然,徐小盈看了卷宗之后,眉头立时蹙起,虽然上官敬是她的远亲,但在金阙那边已经盖棺定论,上官敬丢掉了性命,得到了荣誉,极尽哀荣,各种卷宗都已经上交北辰堂。这样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金阙,然后到北辰堂调阅案卷。 且不说金阙绝不会自打脸面,推翻先前的决定,就算没有金阙这一关,牵涉到北辰堂,再去北辰堂调阅案卷,这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有什么区别? 别说张月鹿查不下去,换成慈航真人也未必推得动。 还有一点,就是现在,不考虑齐玄素自己主动招认“口供”的情况,张月鹿也没有物证能证实是魏无鬼杀了万修武,只能说怀疑而已,当初就是因为怀疑才去查魏无鬼的来历,接着就查出了这么档子事情。 只能说各种案子就像一个个树墩,谁也不知道底下的根须有多长。一个紫仙山扯出了金陵府大案,闹得玉京震动,这个案子也不会小了。 徐小盈将卷宗合起,又推到张月鹿的面前:“万修武的事情还是另案调查,不牵涉到岳柳离的案子中。” 她的意思很明白,移交卷宗就算了,万寿重阳宫不牵扯此事,她也承担不起。 张月鹿默默接过卷宗,没有说话。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除了家世师承、天赋资质、贵人扶持等原因之外,关键就在于她肯做事。想要做事,有两点十分关键,一是敢于担责,二是能力要强。张月鹿的能力毋庸置疑,不仅仅是查案杀敌的能力,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家学渊源,在众多长辈的言传身教之下,她也有与人斗争的手腕,毕竟进了泥潭之中,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 张月鹿不是什么赤子之心的天真小仙子,也不是见不得半点阴暗的纯真小圣女。她是水里进火里出、九堂效力、刀光剑影里闯荡出来的精锐道士,是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年青一代佼佼者,怎么能没有些手段?道德圣人、白莲花可做不了道门的大掌教。 张月鹿此时主动把卷宗给徐小盈,其实就让徐小盈当时给出态度。无论徐小盈是什么态度,今后都没有隐患。徐小盈此时把卷宗退了回来,直接表态两个案子不能并案,以后便也不好再提,此其一。 其二是提前把无墟宫的路堵死了,如果无墟宫把两个案子往一起扯,那么在徐小盈看来就是无墟宫故意把水搅浑,不顾大局,必然会主动予以驳斥。 齐玄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算徐小盈这个在道门沉浮多年的老人,也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当张月鹿在例行公事。 要不怎么说张月鹿是副堂主,齐玄素就只能做个听副堂主号令的主事道士。 徐小盈许诺,快则三天,慢则半月,一定会给出一个答复。 齐玄素还多留了个心眼,提前复制了一张“留声符”,以防不测,若是徐小盈这边出了差错,他就等裴小楼和雷小环那边的事情了结。 此事算是暂告一个段落,两人一起离开玉真观,齐玄素伸了个懒腰:“去了一块心病。” 张月鹿长长叹了口气:“虽然过程是错的,但我希望结果是对的,我是一个看重结果大于过程的人。如果结果是错的,那么日后别人审判我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怨言。” “不会有那一天的。”齐玄素一拍胸脯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肯定在你身边,就算是上刑场,我也是第一个上去,得我先死了,才能轮到你,我的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笑不语。 齐玄素问道:“你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张月鹿轻声笑道,“愿我们在抵达旅途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齐玄素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张月鹿,可他又生生地忍住了。 他因谎言登上了去往山巅的青云之路,也许终有一日,他也会因为谎言落入深渊,万劫不复。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之路,到底结果是不是对的,不到最后,谁也无法断言。 两人肩并着肩,漫步走在万寿重阳宫中。 夕阳将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越来越长,似乎要交汇在一起。 两人来到一处断崖上,停下脚步,齐玄素眺望着夕阳,缓缓说道:“我是个记仇的人,不懂得宽宏大量,万修武死了,风伯死了,岳柳离会得到她应有的结果,还剩下衍秀和尚和赵福安。” 张月鹿忽然问道:“那你师父的仇呢?”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扭头望向张月鹿,仍是默然无言。 张月鹿的脸庞在夕阳的晚照之下,有一种不同于平时的美感,让齐玄素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张月鹿也朝着齐玄素望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各自收回视线,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已经不再刺眼的残阳。 齐玄素一直认为自己对未来的道路是清晰而明确的,可这一刻,他却忽然迷茫了,有些不知前路何方,因为他不再是一人独行。 张月鹿说得对,终身大事,不能儿戏待之。 过去的他,想着如何脱离清平会。 在七娘不许他离开清平会的情况下,现在的他,到底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路? 是跟着张月鹿亦步亦趋,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 还是认真想一想张月鹿的理念,去理解,然后为这个养育了他的道门尽一份力? 张月鹿张开双手,闭上双眼,似乎想要拥抱夕阳,甚至是拥抱这个天地。 齐玄素侧头凝视着她,轻声说道:“杀害我师父的仇人,死了。” “那就好。”张月鹿没有深问。 第一百一十章 喜讯 天色已晚,齐玄素和张月鹿决定在万寿重阳宫留宿一晚,然后明天一早下山。 万寿重阳宫中有专门招待客人的所在,名作太平观,让人不免想到太平道。不过太平观却是与太平道没什么关系,就是叫这个名字,算是“客房”。 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太平观,各自要了一个房间,只是规格不同。张月鹿住的是高品道士的套间,齐玄素住的就是个单间,而且两处还隔着相当距离,似乎生怕齐玄素有半点不轨之心。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推门而出,就见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一人,竟然是裴小楼。 “裴真人?”齐玄素有些惊讶,“你从玉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听说你刚好来了万象道宫,便直接过来了。”裴小楼不掩疲态,并非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神的疲累。 齐玄素直接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问道:“雷真人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裴小楼道:“七人调查小组除去一个张青霄,加上一个李天澜,还是七个人,因为我的干系最小,又是万寿重阳宫的人,所以是第一个结束质询的,其他六人还要一段时间。小环她是七人调查小组的领头人,可能要拖到最后,不过家兄说了,没有太大问题,让我先行回来,我不敢不从,只能先走一步。” 齐玄素又问道:“金阙议事的结果如何了?” “还能如何?”裴小楼叹了口气,“一团浆糊,互相扯皮,都是有靠山的人,只要不犯临阵脱逃这样的大错,是不会怎么样的,不外乎是记过、问责,至多是个失察之罪。李天澜这个老狐狸倒是想得明白,最后围攻司命真君的时候要出力,就能一俊遮百丑,有了这一条,别人也好为他说话。” 这倒是没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只是想到在金陵府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最终却是这么个结局,齐玄素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齐玄素想起一事,又取出自己备份的“留声符”,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因为裴小楼是知情人,所以齐玄素没有任何保留。 裴小楼听过之后,收起那道“留声符”,点了点头:“没什么大问题,交给我就是,我会跟徐真人联合办案,毕竟牵涉到了无墟宫的辅理,由我们两位万寿重阳宫辅理一同出面,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彻底放下心来。 裴小楼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你和张青霄的,你去把她请来,我一并说了。” 齐玄素刚要起身,就听张月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不必了,我不请自来。” 话音落下,张月鹿已经走进了院子。她本就是找齐玄素的,只是没想到裴小楼也在这里。 “正好。”裴小楼冲张月鹿招了招手,示意她也坐下说话。 张月鹿与齐玄素坐在一边,裴小楼独自坐在另一边,然后他从须弥物中取出两张青藤纸,往石桌上一拍。 青藤纸是道门撰写青词的专用纸张,所用材料十分珍贵,造价高昂,焚祭上苍的时候燃起的火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十分好看。 道门的正式公函都是使用青藤纸。 “这是什么?”齐玄素问道。 裴小楼两只手分别按住两张青藤纸:“委任状,一人一份。”说着把对着张月鹿的那张青藤纸往前一送。 张月鹿拿过青藤纸,不出意料,她果然升了三品幽逸道士,品级和职务终于对应起来,不再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务。 张月鹿的表情十分平静,并没有如何惊喜。毕竟意料中事,只是提升了品级,多了些每月例银和补贴,享受的各种待遇更上一层楼,各种折扣的力度更大了,对于张月鹿而言,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可也不值得太过兴奋。 裴小楼道:“正式的三品幽逸道士箓牒、对应的‘中极经箓’,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这件事算是彻底定下了,从今以后,就不能再叫张法师,而应该称你为张高功了,近五十年来,你算是最年轻的高功法师。” 张月鹿并无得意之色,只是道:“有劳裴真人了。” 裴真人又将另外一张青藤纸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拿过青藤纸,尽管也是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破格提拔! 四品祭酒道士。 从五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是个门槛,就像朝廷中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举人当然能够做官,可基本上只能做八品的县丞、教谕,运气好些,能做个七品县令,就到头了。就算走了大运,得到帝王赏识,可至多就是一部堂官或者封疆大吏,还未有人能够登阁拜相,哪怕是一部堂官,翻遍史书,也是屈指可数。 放在道门,四品祭酒道士是高品道士,有望跻身真人、参知真人乃至于平章大真人的行列之中,可谓是前途无量。而且以他的岁数来说,只要不犯大错,最不济也能混个真人名号隐退山林,佩慧剑再也不是梦想。如果他运气再好些,又有机遇,那么多年之后位列金阙,也不是不能。 裴小楼笑道:“你也一样,正式的四品祭酒道士箓牒、对应的‘初真经箓’,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可以改口了,以后就叫你齐法师。” 齐玄素以五品道士的身份担任主事道士,其实同样是高配职务,所以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回归正常,不必再去调整新的职务,顶多是从空头主事变成个实权主事,还是主事,不会变成副堂主、副府主、辅理一级。 齐玄素笑了一声:“齐法师可没有齐真人好听。” “你小子野心还不小。”裴小楼笑骂一声,“青霄都没升上去呢,你就琢磨着升二品太乙道士了?” 齐玄素摆了摆手:“等我做了真人,估计青霄都是参知真人了。” 裴真人倒是不否认这一点:“我觉得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一职就不错,慈航一脉出身的参知真人都要在这个位置上走上一遭。” 张月鹿不由轻咳一声。 齐玄素十分贴心地转开了话题:“对了,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如何?” 张月鹿可以不怎么在意,他却是不能不在意,毕竟他身上只剩下一百太平钱了。 裴小楼道:“我大概算了下,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 齐玄素又惊又喜:“这也太多了吧?我过去在江湖上厮混,风里来雨里去,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一年也挣不了这些钱。” 裴小楼解释道:“之所以定得这么高,主要是为了养廉,杜绝各种贪污情事。过去的时候,好些人贪污被抓之后,就狡辩说俸禄例银太低,吃不饱,不得不贪,如今把例银提高,足够养活一家老小还绰绰有余,若是还贪,那就再无其他说法了。” 齐玄素算了算,问道:“一个四品祭酒道士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十个就是三万六千太平钱,一百个是三十六万太平钱,一千个是三百六十万太平钱,我记得四品祭酒道士总共是三千余人,按照三千来算,那就是一千万太平钱,这还不算其他道士和灵官的开销。对于道门的财政压力会不会太大?” 裴小楼道:“第一,不是所有道士的例银都这么高,也不是所有道士都有补贴。你先是在天罡堂,九堂之中补贴最高,接着又到了紫微堂,九堂之中例银最高,而九堂的待遇又远高于地方道府。绝大部分四品祭酒道士,都拿不到你这个数目,一般只有一千五百太平钱。” “再举个例子,你之前有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补贴,可这两个补贴对于年龄卡得很死,根本没有多少人能拿到手,所以账不是这么算的,三千余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开销其实是在五百万太平钱左右。” “第二,灵官的人数比道士多,其例银却远不如道士。根据度支堂统计,如今道门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一万万太平钱左右,要从中拿出三千五百万太平钱供养道门全体道士和灵官,而灵官只占了三分之一左右。” “再有就是,道士们的例银大多都花在了道门,比如玉京的租房,天机堂、化生堂的花销,还有日常的衣食住行等等,这是很大一笔的回流,等于是肉烂在了锅里。” “第三,道士品级越高,待遇越好,可人数也越少。四品祭酒道士有三千余人,三品幽逸道士却不足五百人,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一级,数量更是卡死了,普通真人一百零八人,参知真人三十六人,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再往上的大真人一级,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而且大真人们都是有私产的,他们不领例银。” “综上而言,财政压力是有的,但还没到无法维持的地步,如今道门每年能有一千万左右的盈余,只要占据收入大头的海贸不出意外,那就没有太大问题。”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程与结果 齐玄素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恶人尚且不好定论,但他肯定不是个善人。 纵观齐玄素的经历,从万象道宫的龙虎社开始,一直到师父被杀,他没有惹任何人,却遭受各种不公,风宪堂没有给他一个公道,北辰堂也没有给他一个公道,是他自己讨回了公道。 有了这样的经历,如果他还能再去认可所谓的规矩,那就是圣人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杀了万修武,而不是想着收集证据去告万修武,若非太平客栈里实在不好杀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岳柳离。 一个习惯了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人,怎么可能信奉花圃道士这一套?哪怕是迫于形势,他在嘴上不得不信,骨子里也是必然不信。齐玄素从来都不是玄圣,他是个小人物,万事从自身立场出发,善我者善,恶我者恶,这也许是他的局限性,却也不得不承认,经历会决定人的想法。 什么是弱肉强食?那就是齐玄素遭遇不公之后,只恨自己太过弱小,而不是怨恨世道不公。这个种子埋下之后,注定了齐玄素不大可能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过这个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如果齐玄素是参知真人,那他就不会亲自动手杀万修武了。他只会吩咐下去,立时就有专人去查,从当年的众多当事人查起,带着大量的证人证据,完成翻案,符合程序,最终罪犯伏法,各种包庇之人被问责。 可齐玄素不是参知真人,在杀万修武的时候,他只是个假死的七品道士,就算他在风宪堂门前跪上三天三夜,也没人去给他翻案,他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去讨还公道。 说白了,有权有势就追求过程的正义,无权无势就追求结果的正义。 若是无权无势却非要追求过程的正义,大约就是拖个三年五载,无尽的扯皮,每一步都在规矩范围之内,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正因如此,百姓们才会赞颂话本中高来高去的侠客。从法家的观念来看,所谓的行侠仗义其实是使用私刑,过程是错的,侠客没有权力去裁定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你的正义不是我的正义,可百姓们为什么会喜欢、认可并且大力赞扬行侠仗义的侠客呢?大约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大约是因为普通百姓都是无权无势无钱之人,更是请不起讼师之人。 如果齐玄素生在玉京,就像无数个花圃道士那样,生长在一个文明的环境之中,也许他会从心底里信奉道门的法度,奉为圭臬,视正义为金科玉律。可惜花圃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只是野外丛林中一棵野蛮生长的野草,一切只为好好活着。 齐玄素因为自身的经历,对于法度和规矩,天然抱有极大的不信任,所以当他遭遇问题,总是信任自己的刀剑。至于什么我的正义不是你的正义,倒也简单,要么让我去见阎王,要么你自己找阎王说去。 夏虫不可语冰,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想法相通?齐玄素重归道门以来,早就受够了这些繁文缛节。如果他有七娘那样的境界修为,也许他会选择做魏无鬼,而不是齐玄素。 至于张月鹿,除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齐玄素之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认为张月鹿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许多人对她的评价是:不好相处,有手腕,能力强,敢担责,肯做事,甚至还要加上个激进极端,却没有铁面无私、公正严明一类的评价。 张月鹿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有私心,虽然她从不贪财,但她明知道属下孙永枫有许多说不明白的灰色收入,却默许了这个事实。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她想要有自己的心腹,想要有自己的追随者,就不可能去做个道德的完人。 虽然齐玄素说张月鹿的心是光明的,但张月鹿直接否认了,因为和齐玄素比,张月鹿的确算是光明,可实际上,张月鹿自己知道,她的理念也不是玄圣的理念,她一直说的是改变道门,而不是拯救天下苍生。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平不了天下,开不得太平。 改变道门在于消弭矛盾,重新分配利益,司徒星乱曾评价过张月鹿,说她是个少壮派人物,主张变革。变革必然触动别人的利益,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怎么可能再去按照规矩来? 张月鹿要做的是毁誉参半的权相,而不是一个道德圣人,这也是张月鹿出身的局限性,她没有底层经历,她只是看到了上层的恶。 不过她的经历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两次江南大案,最终都变成不了之局,这让张月鹿明白了一个道理,程序就是程序,只是手段,其本身与对错无关,也与正义无关,只是一个博弈的过程罢了,大可不必为其赋予什么正义的名头。 两次江南大案,都有案卷可查,无可挑剔,程序上无一错漏之处,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幕后主谋逍遥法外,积弊越来越深。 虽然很多人都反对胜了就是对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说白了,所谓的程序正义就是辩经,早年的张月鹿是相信的,后来便不信了,为什么?因为她忽然发现,为什么这些所谓的程序正义都是有权有势之人的案子? 她从没听说过八品道士通过程序正义被主持公道,倒是二品道士们常常因为程序正义而被无罪开释。 又是谁在不断鼓吹程序正义便贬低结果正义?似乎都是精通法典之人? 她还看过刑部的案卷,九成九的犯人都是穷人,八成的犯人请不起讼师,同一个案子,有无讼师,结果是天差地别。 因为请不到讼师,所以无法找到程序中的漏洞,那么所谓的正义又体现在哪里了呢? 所谓的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有权有势之人得到所谓的“正义”,又有什么区别? 有权有势有钱,就可以追求程序正义。无钱无权无势,那就看着办。 其本质上还是没有区别。 或者有了些许进步,却绝对当不起“正义”二字。 张月鹿并不反对这种法家思想,却也并不想奉为圭臬,大力维护,所以她只是将其视作手段而非理念,甚至她选择帮助齐玄素的时候,还巧妙利用了所谓的程序正确,即按照规矩,上官敬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金阙,然后才能到北辰堂调阅案卷,彻底断绝了无墟宫的退路。 在张月鹿看来,既然所有的法度都要靠人去判别、执行,都离不开人的意志,那么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应当两者并行,最终落实的时候要就事论事,不能落入了法家的窠臼之中,不能让法典条文成为不容改变的圣典,不能让讼师之流成为拥有唯一解释圣典权力的教士阶层,道门是道家的道门,不是法家的道门。 张月鹿的这种想法,未必是对的,可在道门之中,却不能算错。因为道门不是大玄朝廷,道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再底层的道士也是道士,正所谓侠以武犯禁,这是一个人人都有能力以武犯禁的群体,绝不是衣食无忧就能满足的,他们的需求更多,如果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么齐玄素这类人物绝非少数。 若用治理百姓的思路去治理道门,恐怕要出大问题,百姓们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是绝不会造反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于忍受苦难。可道士们却未必如此,身怀利器则杀心四起,八部众仅仅因为理念不合的问题,就悍然叛出道门。可想而知,若是道门内部的矛盾继续加深,底层道士们未必不敢反抗高层道士,哪怕高层道士中有仙人的存在。 仙人有伟力,可以让云锦山天翻地覆,也可以处死废天师张静沉,却不能把作为道门基石的底层道士杀个干净。  7017k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入学 裴小楼简略说了道门的财政情况之后,转入了正题:“天渊,你应该早就知道,在成为高品道士之前,都要前往万象道宫的上宫进行为期数月的进修培训,待到培训结束,才会真正成为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严格来说,现在的你只能算是半个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点了点头:“毕竟我是万象道宫出身,当然有有所耳闻。据我所知,每次培训都有固定的时间,每三个月一次,入学时间分别是正月十五、四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如今才是六月,四月十五的那一拨已经结束了,七月十五的那一拨还没开始,难道要等上一个月的时间?” 裴小楼笑道:“你说的是老黄历了,自去年以来,万象道宫开始试行新的培训制度,定名为‘年轻英才计划’,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也囊括了进去,每年两次,每次为期三个月,第一次的时间是正月十五到四月十五,间隔休息一个月,然后第二次再从六月十五到九月十五,你这次算是赶上了,时间刚刚好。” 齐玄素疑惑道:“我做候补祭酒的时候怎么没人通知我参加这个?” 裴小楼道:“你是正月初一乘坐飞舟失事,回来之后又直接去了金陵府,满打满算,你也就做了一个月的候补祭酒,怎么参加?”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都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如此说来,我要和一群孩子做同窗了。” 没等裴小楼说话,张月鹿已经是打趣道:“半个时辰之前,你还是候补祭酒,这转眼之间就不把候补祭酒放在眼里了?还有,你才多大,说得好像你已经三四十岁一样。” 裴小楼表示赞同:“张高功说得对。” 齐玄素轻咳一声:“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世上之人,成熟与否,与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与经历坎坷挫折的多少有关,如果一生无忧,便是百岁老人,也可能是顽童心性,如果处处坎坷,便是少年人也能世故老成,这也是乱世之中年轻人总能左右天下局势的缘由所在,乱世不比盛世,能活下来就不易,世道会让这些活下来的年轻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我闯荡江湖多年,所以我觉得我就是这种迅速成长的年轻人。” 张月鹿难得听到齐玄素讲笑话,不由笑道:“这就是野道士的傲慢了,总觉得花圃道士们不经打击老天真,不知道何为真实,你平日里藏得很深,今天还是露出小野草的草根了。” 齐玄素玩笑道:“怎么,只许你们花圃道士看不起我们野道士,就不许我们野道士看不起你们花圃道士了?” 张月鹿道:“不敢,不敢,现在的天罡堂可都是野道士,我这个副堂主要是敢瞧不起野道士,还不得让人骂死。” 齐玄素道:“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作证。张副堂主不仅不会瞧不起野道士,还十分喜欢野道士呢。” 张月鹿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去你的。” 裴小楼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打情骂俏,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天渊,你不要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这次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的本意是还是升为高品道士的最后一道考验,虽然这么多年来,已经逐渐变为走个过场,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在这里被断了前途,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可不要乐极生悲。” 齐玄素收了笑容,正色点头。 张月鹿也道:“如今执掌万象道宫的是一位平章大真人,为人方正古板,你要是不小心招惹了他,便是东华真人也救不了你。” 齐玄素感叹道:“平章大真人啊。” 在道门之中,平章大真人的地位十分特殊,从品级上来说,是一品天真道士,要高出包括参知真人在内的所有二品太乙道士,仅次于位在超品的大掌教和皇帝陛下,是道门高层中的高层。 不过从职务上来说,平章大真人要低于副掌教大真人,是九品十二级中的第三级,四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于如何晋升平章大真人,主要有三种途径。 一种是从上面下来的,比如被五代大掌教废黜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不是从此沦为普通道士,只是去掉了副掌教的头衔,变为平章大真人,等于降了一级。还有玄圣夫人,曾经担任太平道大真人,不过她无心处置各种俗务,后来直接让位给东皇,甘愿做一个平章大真人,只是以她的身份,有无副掌教的头衔,已经无关紧要了。乃至于后来道门还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道侣只要不是副掌教大真人,一律享受平章大真人的待遇。 还有一种就是从下面上去的,就拿现在来说,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按照惯例,无论哪位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为了道门内部的团结稳定,都会册封另外两位竞争对手为平章大真人,既是安抚,也是为两人日后接掌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提前铺路。 还有就是部分德高望重的参知真人,无力或者无意竞争副掌教和大掌教之位,又高出了普通参知真人,也会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最后一种途径则是招安笼络,比如太阴真君,曾经与司命真君、紫光真君、巫罗等古仙并列齐名,后来归顺道门,便被玄圣册封为平章大真人。这也在情理之中,不可能让一个外人做统率道门的大掌教或者统率一道的副掌教,那么仅次于这四人的一品天真道士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无论是哪一种途径,都说明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是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 否则也镇不住这么多的天之骄子,要知道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或早或晚,都要来这万象道宫中走一趟,等闲二品太乙道士,哪里压得住? 再有就是,朝廷的进士参加殿试之后,都叫天子门生,称主考官为座师。同理,这么多的四品祭酒道士进入万象道宫进修,也算是有了一份师徒香火情,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不知多少真人、参知真人觊觎这个位置,说句难听的,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也必须要一个足够分量之人,才能绝了其他人的心思。 齐玄素自是感慨万千,过去在万象道宫的下宫,仰望上宫,只觉得是两个世界,只有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们才有资格进入其中。当时他从没奢望自己能在四十岁前与万象道宫的上宫扯上关系,可没想到,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踏足上宫的资格,当真是世事无常。 裴小楼说道:“你也不必太过多心,那位大真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以你见风使舵、装模作样的本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齐玄素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什么叫见风使舵、装模作样。” 裴小楼笑了笑:“你准备下,直接去万象道宫,这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另外,有几点你要注意,太上道祖有云:‘吾有三德,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以在万象道宫中不可妄动刀兵,对应一个‘慈’字;不需要带太平钱,带了也没地方花,对应一个‘俭’字;还有就是要守规矩,对应‘不敢为天下先’。” “至于其他一些注意事项,我上次去万象道宫上宫已经是几十年前了,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不过青霄是前几年刚去的,你还是让青霄告诉你吧。” 齐玄素是散漫惯了的人,听到“规矩”二字不由有些头疼,问道:“前两个都能理解,为什么‘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要守规矩?” 张月鹿耐心解释道:“《解老》篇有言: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不为天下先,功成可盖世。正所谓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 齐玄素愣了好一会儿,努力理解这一大串古文的意思,然后才道:“不愧是谪仙人,佩服。” 张月鹿接着交代了一些其他的注意事项,比如在里面主要学什么,有哪些科目,教习们的水平如何,是什么身份,以及上宫的几个主要去处等等。 齐玄素都一一用心记下。 至于行李,齐玄素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就是须弥物的好处了,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大包小包、各种兵器都挂在身上。 交代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张月鹿又犹豫了片刻,说道:“左右我也无事,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去吧,就当故地重游了,等你办好各种手续,我再走也不迟。” 齐玄素乐得如此,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裴小楼,就不跟着凑热闹了,一来是不想搅扰了两人的独处,二来是他还要去见徐小盈,两人联手把齐玄素的事情给做成了。这也是一种投资下注,如果齐玄素和张月鹿日后位列金阙,那便大赚特赚。  7017k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上宫(上) 对于齐玄素而言,万象道宫再熟悉不过。 只是严格说起来,这个“熟悉”只是针对于下宫而言,对于上宫的熟悉程度,他甚至还不如只在里面待了三个月的张月鹿。 没有办法,上宫和下宫的差别,就如同高品道士和低品道士的区别,完全是两个世界。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总要忍不住模仿文人骚客感慨两句“两个世界的悲欢并不相通”云云,多少有点无病呻吟的意思,因为齐玄素后来明白一个道理,何止是两个世界的悲欢并不通,人与人的悲欢都不相通,他被万修武和岳柳离差点弄死的时候,他觉得悲愤,可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个谈资笑话。他去喊冤,别人不会同情,只会觉得吵闹。 全真道的几座道宫、州宫很有意思,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到西京府无墟宫,再到北邙山的避暑行宫,最后到龙门府的万象道宫,距离并不算远,甚至从大地图上来看,有点挤在一处的意思。如果走陆路,也许还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可如果是当空飞行,连半天都用不了。 大概午时的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赶到了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宛若一座城中之城,巍峨高耸,建筑连绵。虽然齐玄素从小长在万象道宫,但还没有走过一次正门,过去他们偷跑出去也好,随着教习们出去也罢,走的都是侧门。正门高大堂皇,仅仅地基就高出众多侧门许多,以九十九级台阶连接地面,可供二十人并行而不显拥挤,一下子就显现出上下之别。 只有前往上宫进修之人才能从这道正门进入万象道宫。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万象道宫的正门前,因为在城内的缘故,没有山门,台阶下方立着一队当值的灵官,雁翅排开。 为首是一名四品灵官,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过来,还当是候补祭酒或者预备祭酒,不过很快便看到了张月鹿在腰间悬挂的腰牌和“初真经箓”,不由一凛。 四品祭酒道士不稀奇,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很少见了,再看清腰牌后,他已然猜出了女子的身份,赶忙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灵官倒也是个实诚人:“如此年轻,又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只有张副堂主了。而且金阙已经明发邸报,晋升张副堂主为三品幽逸道士,是近九十年来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也是道门现有三品幽逸道士中最年轻之人。” 寻常人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一般不会明发邸报,不过张月鹿的情况特殊,“最年轻”三字既有噱头,又有特殊意义,便值得在邸报上大书特书,甚至还会刊登一篇张月鹿的人物小传,比如参与破获江南大案、紫仙山大案,经历金陵府大劫等等。 齐玄素忽然想起秦湘那句“传说中的张月鹿”,不由有些想笑,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他踏上去往玉京的飞舟之前,张月鹿对他而言,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和东华真人一样,都是在天上飘着的。 传说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这些道门邸报而来。其消息甚至比裴小楼还快,这也间接说明,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一事在裴小楼结束金阙质询之前就已经定下,有人提前给青萍书局放出了风声。 不过这位灵官明显没有认出齐玄素,也说明邸报上只写了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事情,没有提及齐玄素晋升四品祭酒道士的事情。毕竟齐玄素比张月鹿年长,还比张月鹿低了一品,放在一起只当做绿叶,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而且齐玄素的底子不干净,还是低调处理比较好。 灵官问道:“升四品祭酒道士要到万象道宫进修,却没有升三品幽逸道士还要再来万象道宫进修的说法,张副堂主这是要故地重游?” 张月鹿道:“我是陪朋友一起过来的,如今还未到六月十五的开学时间,我应该可以进去吧?” “可以,可以。”灵官的目光随之转向齐玄素。 齐玄素行礼道:“在下齐玄素,新晋四品祭酒道士,前来进修。” “好家伙。”灵官忍不住道,“原来是齐法师,前途无量,恭喜,恭喜。” 其实辨别道门男子的年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看蓄须与否就行,这是不成文的硬性规定,三十岁之前的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而立之年后蓄短须,五十岁后可以蓄长须,齐玄素一看就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纵然比不得张月鹿,也胜过九成九的同龄人,如果不出意外,一个真人位置已经稳了,让灵官不由感慨,果然是人以群分。 便在这时,又有三人从星野湖那边朝正门这边走来。为首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祭酒,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祭酒,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误会还与齐玄素有关,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一起在太清市吃了碗牛肉面,这伙人看到后对两人评头论足,说张月鹿在养小白脸云云,结果被张月鹿发现,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 后来张月鹿和齐玄素相熟之后,还说起过此事。只是齐玄素在事发时的修为太低,没发现这伙人的踪迹,后来只知道有这么一伙人,却不知道这伙人长什么样子。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还打趣张月鹿,人家也没说错,不是像张副堂主的小情人,就是张副堂主的小情人,结果齐玄素也被张月鹿给了一点小小的教训。 三人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怔住,有些进退不得。 张月鹿有所察觉,朝着三人望来,让三人为之一凛。 当初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他们都不是对手。如今张月鹿又水涨船高,顺利跻身天人,就更不是对手了,而且从品级和职务上来说,他们要主动行礼的,哪怕张月鹿比他们还小几岁。 三人硬着头皮来到两人面前,齐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 “不必多礼。”张月鹿还了半礼。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露出几分疑惑。 张月鹿言简意赅道:“太清市,吃面。” 齐玄素立时想起来了,笑道:“原来是老朋友,三位也是来进修的?那我们以后就是同窗了,幸会,幸会。” 三人也认出了齐玄素,正是他们曾经取笑过的小白脸,看如今架势,两人这是成了?真让他们说中了?而这个野道士、土包子也要参加万象道宫的进修? 陆水寒还是颇有静气,没有纠缠,拱了拱手:“若无其他事情,我们就先进去了。” “请便。”齐玄素拱手还礼。 待到三人走远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作别灵官,往万象道宫的正门走去。 齐玄素轻声道:“我还以为要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呢。对了,李天贞不会也在万象道宫吧?” 张月鹿摇头道:“我是出了名的性子孤拐,不好相处,也不是倾国倾城之貌,除了贪慕我身份地位之人,真没几个人会喜欢我。至于李天贞,他要比你年长许多,已经是而立之年,早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至于性子孤拐,不好相处,他倒是没觉得,大约他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性子,两个性子孤拐之人刚好对上了。  7017k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宫(下) 过了正门,算是真正进入了上宫。 正门连接着一座与外面台阶等宽的笔直长桥,两侧是半人高的栏杆。凭栏望去,桥下是连绵的屋顶和树冠,以及如同棋盘的道路,可见有人行走其中,那便是下宫了。 目测来看,桥高九丈左右,若是站在下面往上看,就好似一座天上的飞桥,这也是齐玄素当年从未去过上宫的缘故,实在是上不去。 道门是讲平等的,最起码在表面上是讲平等的,所以万象道宫的上宫和下宫并非指地位的高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实际位置高低——上宫建在高处,故名上宫,下宫建在平地,故名下宫,十分直白简朴,没什么深刻寓意。 齐玄素以前只能站在下面仰望这座飞桥,如今终于踏足了飞桥,心情之复杂,各种感触,诸多感慨,却是张月鹿不能体会的。 张月鹿的心情更多是故地重游,可她刚刚离开几年,这里实在谈不上太大的变化。 桥的尽头是万象道宫的主体建筑,明堂。高三百尺,南北、东西各三百尺,共三层:下层四面对应四时,即春夏秋冬;中层法十二时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节气,亦为圆盖,上施金凤,高一丈。明堂中间有巨木中桩,作为斗栱梁架依附的主干,上下通贯,号万象。 从最早明空女帝的万象神宫,到儒门的万象学宫,一直到今日的万象道宫,各种外围建筑一直在变,明堂始终未变,就这么伫立于龙门府中,看世间沧桑变化。许多英雄俊杰,来了又去,最终也都风流云散。 齐玄素望向长桥另一端的明堂,久久无言。虽然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眺望明堂,但从正面去看,还是第一次。就像一个绝美的女子,齐玄素看过许多次背影,也看过许多次侧颜,唯独没有看过正脸,这次算是如愿了。 张月鹿也驻足欣赏片刻,碍于万象道宫的“不敢为天下先”,她不能常来此地,如今是休学期,她能进来,过了六月十五之后,此地封闭,她就只能在外面等着,所以见到明堂的机会并不多,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她去金阙的机会都比去明堂的机会多。 张月鹿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同样过来进修的颜明臣。你还记得这个人吧?” “当然记得,他在云锦山被我打了一铳。”齐玄素比了个开铳的手势,“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就是姓颜,你们算是世交。”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对颜明臣没什么想法,碍于两家多年世交的情面,只是当个普通朋友。可不知怎么就被我娘知晓了,便开始谋划着联姻。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被师父确认为传人,在道门中的分量远不如现在。若是换成如今的我,我娘就万万不肯了。所以她还是挺感谢你的,省得她再去想办法打发颜明臣了。” 齐玄素本想顺势嘲讽两句,不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小心问道:“青霄,你想说什么?”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想说,你在未来的三个月,不要沾花惹草,要洁身自好。” 齐玄素痛心疾首道:“青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张月鹿语气平静道,“只是给你提个醒,当初不少人都看中了我的身份,哪怕我不好相处,也硬要往我身边凑,其居心不问可知。那么换成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会招蜂引蝶。过去的时候还好,只有四品祭酒道士来此进修,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可这次却囊括了五品的候补祭酒和六品的预备祭酒,这里面就有许多年轻女子,她们也算优秀,可与你相比就差得远了,想要与你发生点什么也在情理之中。你自己把持不住也好,被人设套算计了也罢,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女子以此为要挟,把事情闹大,要么你身败名裂,要么你就与那女子结成道侣。” 齐玄素面露凝重之色。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 换而言之,二十七八岁的预备祭酒,三十二三岁的候补祭酒,都不在少数,在别人眼里还算前途无量,可与齐玄素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比起来,那就差得远了。就算与齐玄素同龄,也是隔着好大的鸿沟,很少有人能像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破格提拔。 正如许多人认为齐玄素是靠着给张月鹿做小白脸上位一般,很多女子也不介意为了前途向齐玄素献身,甚至谋求成为一位年轻俊彦的正室夫人,那可比自己慢慢攀升快多了。 所谓通过嫁人来改变命运,仍旧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她们不是要嫁给某个男人,而是要嫁给权势。 而道门对于道德的要求,又使得男子很难去始乱终弃,只要女子把事情闹大,除了李天贞这种权势人物,一般人只能选择就范,否则就要身败名裂。 齐玄素要是想着沾花惹草,一旦被粘上之后,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闹到最后,可能是前途没有了,张月鹿也与他形同陌路。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玄素紧了紧衣领:“想不到我齐某人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香饽饽,看来我得加些小心,守住这冰清玉洁的身子,留给我的澹台姑娘。” 张月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由笑骂道:“我发现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规规矩矩,像只鹌鹑,把脖子缩起来。如今你就像只锦鸡,没事抖抖翅膀尾巴就算了,还想飞到我的头上做个窝。” 齐玄素振振有词:“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我若不畏畏缩缩,伏低做小,怎么引你这条大鱼上钩?” 张月鹿只是笑,不跟他一般见识。 若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齐玄素敢这样轻佻说话,必然会招致她的反感,不过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两人相交且相知,自然是不同了,她不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会乐在其中。 再有,别看现在齐玄素说得好像他早有预谋一样,张月鹿又不是瞎子,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齐玄素可没有半点章法,倒是她更主动一些,只不过她不想点破他罢了。 说话间,两人走过了长达三百余丈的飞桥,来到了明堂前。 此时大门敞开着,一眼可以望到里面,原本放置龙椅的地方已经不见龙椅,先是被儒门中人放置了一尊圣人雕像,后来道门又把儒门圣人的雕像抬了出去,换成了太上道祖的雕像。 除此之外,道门还做了一定程度的改建,除了原本就有正门之外,其他三个方向也各自开门,连接不同的区域,使得此处大厅反而成了个类似中转的地方。 张月鹿道:“裴真人说所谓的进修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倒也不能算错,很多事情没有太大意义,无非是找些学识渊博的老道士给一群年轻道士授课,内容有些类似于儒门忠孝那一套,也就是教导你要忠于道门,可那些世家子弟怎么听得进去?至于你……你的问题不在这儿,你是从万象道宫下宫上来的,十几年的熏陶,对于道门的归属感很强,对于道门的感情也还是深的,只是对于各种规矩和部分高品道士不以为然。” 齐玄素轻咳一声,不得不承认张月鹿看人还是准。如果他对道门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那他不会想尽办法逃离清平会。不过道门内部的某些人,做的某些事,如沈玉崒之流,江南大案之事,也着实让人失望。 张月鹿领着他来到一个位于西南角的签押房,这里是负责登记的,齐玄素出示了箓牒和裴小楼给的那张青藤纸,领到一块玉佩,不值什么钱,主要是用来证明身份和开启住宅门禁,离开的时候需要统一上交。 然后张月鹿又带着齐玄素从东门离开了明堂,东门也连接了一道飞桥,这座飞桥要短许多,桥的尽头则是一片连绵的院落,好似空中楼阁。 其实从上空俯瞰,整个万象道宫就像三个“口”字套在一起,也就是“回”字外面又套了一个“口”,最里面的“小口”是明堂,包裹着明堂的“中口”是上宫,以桥梁与明堂的第二层相连,最外面的“大口”就是下宫,因为并非悬空建筑,省却了桥梁,直接与明堂的第一层相连。 也正因为如此,若从正面去看,万象道宫就像一座分为三层的山。 这片区域就是日常居住的地方,齐玄素作为四品祭酒道士,当然不会像过去在下宫那样好几个人挤在一间房中,也不必像六品道士、五品道士那样只有一间房,他终于住上了套间,外面有个小院,除了卧室之外,还配套有书房和客厅,可以说相当不错了。  7017k 第一百一十五章 素衣 齐玄素安顿好之后,发现在书房中竟还挂着一幅上宫的地图,张月鹿便借着这张地图向齐玄素介绍了整个上宫的结构。 万象道宫的明堂是明空女帝所建,下宫则是保留了当年儒门所建万象学宫的格局,道门将万象学宫改为万象道宫之后,又在下宫的上方参照太平道的真境别院修建了上宫,直接连接明堂的第二层。 真境别院又名八景别院,从上方俯瞰,如同一个八卦形状,有八院八门八景,故而得名。 万象道宫的上宫同样被划分为七园一门八个区域,分别以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为名,其中震园位于东边,上书“帝出乎震”四字,是四品祭酒道士们的居处所在,连接明堂二层的东门。对面的兑园位于西边,上书“说言乎兑”四字,是学宫教习们的居处所在,连接明堂二层的西门。 因为建筑格局都是面南背北,南门是正门,对应“相见乎离”,故而此门又名离门,连接齐玄素和张月鹿来时所走的长桥。 北门对应“劳乎坎”,连接坎园,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除了离门之外,七个园区各自独立,又连接相通,可以不通过明堂互相往来。 东北位置是“成言乎艮”的艮园,与震园和坎园相连,是上宫的藏书所在,虽然不能与玉京的道藏司相提并论,但也号称藏书百万,是天下间有数的藏书之地。 东南位置是“齐乎巽”的巽园,只与震园相连,原本这里是一处类似校场的所在,是上宫中唯一可以动手的地方,不过现在被开辟成了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居处。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就没有单人独院的待遇了,要好几个人共用一个院子,虽然有单独的房间,但没有单独的书房和客厅,不过比起下宫好几个人合居一个房间还是好太多。 西北位置是“战乎乾”的乾园,分别连接坎园和兑园,除了拥有一个极为开阔的白玉广场之外,还有一座巨大礼堂,是为举办各种典礼的所在。 最后是西南位置的“致役乎坤”的坤园,只与兑园相连,与巽园隔着离门遥遥相望,这里则是掌宫大真人和道宫高层的居处所在。 至于上宫和下宫如何连接,则是通过明堂,上宫连接明堂的第二层,从第二层去往第一层,再出门就是下宫了。想要去星野湖和观星台等地,也要经过下宫。不过天人是个例外,可以直接飞过去。 齐玄素听完张月鹿的介绍之后,感慨道:“原来上宫是这个样子。” 张月鹿问道:“你没有通过明堂上来过吗?” 齐玄素摇头道:“下宫设有许禁区,明堂就在禁区之中,我们是不能靠近明堂的。” “那你们怎么找教习?”张月鹿又问道。 齐玄素道:“负责下宫的教习都是低品道士,他们同样住在下宫,不过可以随意出入各种禁区。” 张月鹿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虽然她是张家小宗出身,但也只是在张家内部受些轻视,在外面是万万不会有这种受限制的待遇,所以她很难对万象道宫出身之人仰望上宫的复杂心态感同身受,自然也不会发出“原来上宫是这样”的感慨。 齐玄素感慨之后,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青霄你上次来上宫的时候住在哪里?” 张月鹿也有些故地重游的想法,便领着齐玄素去了自己曾经的住处。 不曾想这里已经有了主人,两人来到院门外时,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正背负双手地站在院中,凝视着院中的一丛水竹。 听到声音,女子转身来望向两人。 从年纪上来看,女子与张月鹿相差仿佛,而且两人都不是倾城绝色,可气态都让人极为难忘,不过两人的气态差别又是极大。 张月鹿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威严,亦有几分城府,而且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这份威严还在不断加重,可以想象,待到张月鹿到了甲子之年,必然是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许多晚辈弟子在她面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喘。 而在外人面前,张月鹿也从不肯流露半点软弱之色,有静气又大气,兼具几分豪气,就像一道阳雷。 不过她在平常的时候,尤其是在自己亲近之人的面前,又会展现自己身为女子的阴柔一面,包括穿着打扮,都是女子习惯,没有任何男子做派,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假小子,颇有些刚柔并济的意思。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仅仅是衣着打扮,就与张月鹿大不相同。在某些场合,张月鹿或是为了便利,或是易容改扮,也会穿着男装,可平常时候,她都是女子打扮。可这个女子却是一身朴素男子装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装饰,唯有腰间悬挂一块玉佩,应是身份的证明,头上发髻以一根乌木簪子束住。 其气态不见半分威严,看似随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淡漠,好似世间之事无一能使其挂心,无一能使其在意,甚至已经到了近乎于冷漠的态度,如果说张月鹿是震雷,属于阳木,那么这名女子则是巽风,属于阴木。 其实气态大异本不算什么,关键是这女子面对张月鹿,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大有平分秋色的意思,这就十分少见了,要知道张月鹿如今已经是天人,又身居高位,哪怕她不故意彰显气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与之抗衡的。 两人一阴一阳,一淡漠如风,一威严似雷,仅仅往这里一站,就能看出不是一路人,甚至让齐玄素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俩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姐妹,只怕是做个朋友都难,不成敌手就是万幸。 女子没有太过在意齐玄素,只是端详着张月鹿,然后主动开口道:“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吗?” 张月鹿也在打量着女子,闻言道:“幸会,正是天罡堂张月鹿,未请教。” 女子轻声道:“久仰,果然是张青霄。在下姚裴,暂无职务,挂名于万寿重阳宫。” 齐玄素心头一震。 难怪这小女子这么大的气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原来是与张月鹿并列其名的全真道姚裴。 话说回来,这女子与七娘同姓,再联想到清平会与全真道的特殊关系,该不会是七娘的同族吧? 张月鹿似乎有所预料,并未太过震惊,只是道:“原来是姚道友,久仰大名了。道友台甫?” 姚裴拱手道:“贱字素衣。” “裴”除了姓氏的意思之外,在《说文》中还有长衣貌的意思,《仪礼》有云:长衣,纯素布衣也。素衣即是白色衣服,借指清白操守,故而表字“素衣”便是言明其清白自守、不同流合污的志向。 张月鹿道:“素衣道友也是来上宫进修的吗?” 姚裴道:“惭愧,早在几年前就听说青霄道友来到万象道宫进修,成为最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待我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时,青霄道友已然是三品幽逸道士了。” “不敢当。”张月鹿正色道,“说起也巧,我当初来万象道宫时,便是住在此处,没想到素衣道友今日也住在此处,倒是你我的缘分。” 姚裴道:“不全是缘分,据我所知,这个院子的景色最好,位置最佳,最是幽静,距离藏书的艮园最近,万象道宫只会安排最杰出的弟子入住,如果都是庸才,便宁可让它空着,说起来,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也都在此住过。” “竟然还有这等说法,我却是不知。”张月鹿怔了一下。 姚裴将目光转到齐玄素的身上:“阁下就是舍命救青霄的齐天渊?”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谈不上救,就算没有我,青霄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更未曾舍命,毕竟我还活得好好的。” 自始至终,姚裴的脸上都没什么明显表情,不高傲,不随和,不冷若冰霜,也不春风扑面,就是一个“淡”字,很难让人通过她的表情来判断她心中所想,只听她说道:“天渊道友是个妙人,难怪能入得东华真人的法眼。”  7017k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忘情 毫无疑问,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只是从姚裴的口中说出来,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她的语气,都很难让人觉察出半分嘲讽的意思。 张月鹿道:“不敢当。” “当得起。”姚裴笑了笑,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可言,“最近外面一直有个传言,说正一道和全真道已经达成了约定,这一届的推举大掌教,由正一道全力支持全真道的东华真人上位。等到下一届推举大掌教,全真道投桃报李,再全力支持正一道的继承人上位。两家联起手来,把太平道压下去。正因如此,地师才会一再保举提拔青霄道友,这是在为下一届的推举大掌教提前铺路呢。”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姚裴有怨气。 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家长辈大力提拔一个外人,偏偏这个外人还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自己成了大局的牺牲品,换成是谁,也不会心平气和。 可偏偏从姚裴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端倪,只有异于常人的平静。 齐玄素再转念一想,姚裴的话也很有道理,全真道东华真人在明知道自己与张月鹿关系密切的情况下,仍旧提拔自己做了主事道士,而且这次金阙议事,地师在继续保举提拔张月鹿的同时,也顺带捎上了自己,怎么看都是在帮张月鹿培养帮手心腹,如果姚裴的说法成立,那么这算不算全真道在履行诺言,向正一道表达诚意? 不过就算是真的,也不意味着姚裴对全真道没有用了,因为全真道还有一个地师的位置,当代地师已经将接近百岁高龄,在不打算冒险渡劫的前提下,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东华真人也是已过花甲之年,无论能否成为七代大掌教,都要考虑他百年后的传承问题。而姚裴还不到三十岁,甚至要比齐玄素小上几岁,就算做不了大掌教,也可以做素有“地师”之称的全真道大真人。 只是有一点,姚裴和张月鹿是第一次见面,直接抛出这样的话题,真的合适吗?这已经不是交浅言深,而是颇有挑衅、发难的意味。 便在这时,姚裴忽然望向齐玄素,问道:“我是谁?” 齐玄素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姚姑娘姓姚名裴。” 姚裴“哦”了一声,说道:“我是姚裴,我们原来是一家人。” 一家人的概念可太宽泛了。在道门之外,同是道门弟子,算是一家人。在全真道之外,同是全真道弟子,也算是一家人。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接言。 谁知道这女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齐玄素甚至想得更深远一些,这些道门俊彦果然都有怪癖,如果将其视作一种病,那么李、姚、张三人都病得不轻。 虽然张月鹿与齐玄素相处时,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但在其他人看来,张月鹿教训道门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李天贞,扭断许寇的手腕,差点拧断袁尚道的脖子,还有惩戒白钰茹等等,此类事情不胜枚举,可都跟“好相处”三个字不沾边,甚至有些霸道。 可她不是一味霸道,对待某些人又十分和善,比如齐玄素和沐妗,都不是什么权势人物,要什么没什么,大概只是投缘对脾气,亦或是肯真心对她,正因为她的标准十分飘忽,从不以身份地位而定,所以许多人说她是个孤拐性子,这就是明着“发病”。 姚裴则是暗着“发病”,看起来一个很正常的人,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魔怔一下。就如现在,刚开始的对话还十分正常,渐渐地就有点不正常了,齐玄素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意欲何为。他听说过一种病人,上一刻还没什么不对,谈笑如常,下一刻就给人一刀,置人于死地,好似变了一个人,关键当事人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他看来,姚裴就有点这意思。 那么在三人中排名最高的李长歌又会怎么“发病”?是一路看天不低头?还是表面上让人如沐春风实则心肝肠肺都是黑的?亦或是身兼张月鹿和姚裴两人之长?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姚裴仰头望天,继续说道:“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就是一家人,最不值得相信的也是一家人。就在刚才,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我若是死,不会死在外人的手里,一定是死在自家人的手中。” 齐玄素干笑一声,心中腹诽:“你干脆说你会死在我手里,绕什么弯子,当真是病得不轻。” “等等。”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娘们该不会想以此为借口灭了我吧,什么此子不可留,什么先下手为强,这可坏了。” 姚裴忽然看了齐玄素一眼,似乎读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 就在这时,张月鹿上前一步挡在了齐玄素身前,隔绝了姚裴的视线。 “他心通。”姚裴喃喃道,“好一个‘心字卷’。” 说罢,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齐玄素。。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姚裴一眼:“素衣道友,我们改日再聊,先行告辞。” “不送。”姚裴又拱了拱手。 张月鹿一拉齐玄素,两人转身离去。 姚裴则是站在原地,背负双手,目送两人远去。 离开姚裴的视线范围之后,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位姚姑娘是不是有点病?”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是‘太上忘情经’。” 齐玄素愣了一下:“就是当年北道门的镇门之宝?不是应该在皇室手中吗?” 张月鹿道:“是在皇室手中,不过也随着玄圣夫人一起归入了道门,后被玄圣整合到了天、地二仙的传承之中,想要修成‘天算’神通,必须要修炼‘太上忘情经’,而‘天算’又被简化成了散人的‘先天神算’。” 齐玄素迟疑道:“我倒是听说过‘太上忘情经’的大名,望文生义,是不是修炼了此法之后就会六亲不认?” “忘情不是无情,所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张月鹿毕竟博闻广识,徐徐解释道,“此法如‘太阴十三剑’一般,属于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有利有弊。” “‘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在于修心,起初修炼不深的时候,只是感情淡薄许多,却有静心凝神之妙用,等闲媚术、幻术、乱神之术都不能奏效,还是利大于弊。” “待到修炼渐深,更多弊端就会渐渐显现,变成弊大于利。正如你所说,修炼此法逐渐开始绝情灭性,修炼到高深处,休说是烟火气,就是人气也没有半点,冷清似一块石头。而此法在修至大成之前,并非真正忘情,而是压制性情,一旦动情破功,立遭反噬,轻则性情大变,神智错乱,重则走火入魔,身死当场。” 齐玄素咋舌道:“一个心魔自生,一个绝情灭性,这些旁门左道之法怎么都如此凶险?” 张月鹿继续说道:“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你已经见识过了,你我若不能境界压制,不靠外物,同境相争,谁也不敢说稳胜谢槿。至于‘太上忘情经’,人有七情,按儒门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按佛门的说法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而道门的七情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无论是哪种说法,‘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动摇心神,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你这个身经百战之人都略有不及,一身本事可以发挥出十二成。”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也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据说进入了‘忘情’状态之后,忘却七情,抛却六欲,好似脱离了人的身份,就像仙人一样立在云端俯瞰脚下人间,超凡脱俗,故而以‘太上’二字为名。” “再有就是,旁门左道之法凶险不假,可只要能走到最后,都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太阴十三剑’可以降服心魔化作身外之身,‘太上忘情经’修到最后也能返璞归真,可以自如出入‘忘情’的状态,平时与常人无异。比如说玄圣夫人,各种记载都说她为人随和,绝非冷漠无情之人,据说东皇年轻时每每犯错之后,便请这位嫂子为他向玄圣求情。” 齐玄素听完之后问道:“既然如此,那依你看来,这位素衣道友修炼到了什么境界?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 “在那么多前辈高人的眼皮子底下,哪就那么容易走火入魔。”张月鹿摇头道,“倒像是到了某个瓶颈阶段,性情影响心智,所以看起来不太正常。” “我就说她不正常,你也觉得她有点毛病是吧?”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有病没病的,我又不是她的同窗,与我何干?倒是你,小心为妙,自求多福。”  7017k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作别 齐玄素只是一个刚刚涉猎“先天神算”的先天之人,实在不能理解修炼“太上忘情经”的天人。 虽然齐玄素没能看透姚裴的虚实,但只要仔细一想,就可以确定姚裴已经跻身天人。 首先,在清平会给出的榜单上,姚裴要高于张月鹿,仅次于李长歌,既然张月鹿已经跻身天人,那么姚裴也跻身天人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要知道清平会中也是有高人的,他们看不透诸位大真人的深浅,还看不透几个晚辈的深浅?哪怕这些晚辈们有仙人之姿,终究还没有成长起来,其成长轨迹还是能够预测的。 虽然张月鹿服用了丹药,但张月鹿的劣势也很明显,她分心太多,这个案子,那个案子,与人打斗只会磨砺战斗技巧,增加战斗经验,却不会增加境界修为,张月鹿在这方面不如专心修炼的李、姚二人,等同是张月鹿用丹药弥补了这部分劣势,抹平了与姚裴之间的差距。 其次,道门有停年制度,哪怕是姚裴和李长歌也必须遵守。 想要无视停年制度,破格提拔,一种就是积攒远超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比如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是一,而积攒的功劳却到了三,那就可以破格晋升。在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张月鹿,两次参与江南大案,一路破格提拔到了三品幽逸道士,齐玄素也属于这种情况。这也就是三道矛盾加剧,换成早些年道门内部稳定的时候,张月鹿这般勇猛精进,差不多已经内定为下一代的大掌教候选人,如今却还存在许多变数。 姚裴和李长歌身无尺寸之功,甚至没有职务,只是挂名,自然不可能靠着功劳破格提拔,他们就适用于第二种情况。 虽然有停年制度,但玄圣有感于当年儒门的青黄不接,留下了重用年轻人的祖训。这条祖训针对低品道士,表现为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特殊优待,针对高品道士,表现为没有停年的限制。换而言之,只要能在三十岁前跻身天人,就可以无视停年的限制。 姚裴能以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只可能是晋升了天人的缘故。 齐玄素估摸着,两人真要动手,他多半不是对手。他最大的依仗就是经验丰富,擅长用些机谋,可偏偏“太上忘情经”就是以人心化作天心,人算变成天算,料敌先机,不留破绽,精密的计算更胜经验,又摒弃了各种情绪,也让各种玩心理的机谋几乎没了用武之地,远比“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更克制他。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万象道宫不会只教理论吧?教不教神通功法?” 张月鹿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名帖递给齐玄素:“你若不想在此虚度三个月的光阴,就去坤园找这位真人。” 齐玄素接过名帖,就见上书“万象道宫孙合悟”几字。 要知道名帖这种东西,越是小人物,越是恨不得把所有名头都写上,可大人物们就不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地位越高,名帖的字数越少,甚至是只有名字和籍贯,比如东华真人,就是兰陵府裴玄之,世人也称其为裴兰陵,绝不会把紫微堂掌堂真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之类的名头加上。 这位孙真人的名字前只有万象道宫四字,想来不是什么小人物。 齐玄素道:“全真道的辈分: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咱们摇光司的孙永枫孙主事就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这位孙真人竟然是第六代的大辈分,确实少见。” 事实上,如今全真道最常见的就是“永”字辈,如诸葛永明、孙永枫、白永官等等,“教”字辈也不在少数,“合”字辈就十分少见了,大约相当于李家的“有”字辈。 张月鹿道:“这是一位忠厚长者,博学广识,你可以打我的旗号去拜访请教,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不会拒绝。” 齐玄素笑道:“青霄,你可真好。” 说着,齐玄素似乎有些“情难自禁”,想要顺势抱一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子向后飘出数尺,刚好躲了过去,似笑非笑道:“我对你好不假,你对我好也不假,可毕竟不是道侣,咱们还是规规矩矩的,最好不要有什么出格举动。你若当我是那等水性女子,可是看错了人。” 齐玄素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敢?都知道你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子,与那些狂蜂浪蝶是不一样的。我就是情难自禁而已,情难自禁。” 张月鹿也不去点破他,转而说道:“六月十五一到,万象道宫的上宫就要封闭,等闲人不得出入,我这个外人也必须离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不要得意忘形,也不要招惹其他女子,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花心之人,可树大招风,诱惑太多,难免心猿意马,若是让我知晓你有什么不端举动,小心我的手段。当然,我也会如此要求自己,不搞双重标准,以示公平。” 这倒不是张月鹿多心,而是她来过万象道宫,深知此地绝非什么净土。 女子相貌不错,是天然的本钱。身在高位之人,很难不会打些主意,尤其是那些手握一定权力人脉的高品道士,能给他们看中的后进女子带来一定的帮助,张月鹿、姚裴这个级别的女子自然瞧不上,除了李天贞这等权势人物,也没几个人敢打她们的主意,可寻常女子很难抵受此类诱惑。 部分女子甚至会主动奔赴,也就是主动凑上去投怀送抱,那可真是一片乱象。张月鹿就见过一位女子道士,年纪不算小,已经不惑之年,虽然是四品祭酒道士,但不在九堂,已经没有多少上升的空间,不过相貌姣好,驻颜有术,极具成熟女子的风情,很会勾引男人,便在进修期间与一位已经有了家室的真人勾上了,也不知道谁主动勾引谁,大约是干柴遇到烈火,双向奔赴,据说结束进修之后,就直接留在了万象道宫做教习,清贵不说,还没什么危险,比起拼死拼活有性命危险的天罡堂野道士,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关键各种补贴例银还半点不少。 齐玄素见惯了生死搏杀,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却几乎没有经历过此类阵仗,在这方面比不得生来富贵吃过见过的李天贞、沈玉崒之流,这也算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月鹿还真有点放心不下,怕他跟着学坏。 齐玄素拍胸脯应下:“我心中有数。” 张月鹿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有些事情,就只能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齐玄素笑道:“啰嗦,我又不是孩子,不必耳提面命。” 张月鹿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唠叨,实在不像她,这就是关心则乱? 张月鹿又随便交代几句之后,说道:“好了,你安心进修,我该走了。” 齐玄素多少有点不舍,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问道:“你打算去哪?” “先回一趟云锦山看望爹娘,然后回玉京。”张月鹿道,“在师父的身边心无旁骛地清修一段时间,巩固境界。” 齐玄素取出“太乙云衣”和两块玉简:“你要一起带回去吗?” “你都拿着吧,等你跻身天人后再还给我,我相信那天不会太远。”张月鹿伸手帮齐玄素整理了下衣襟,“我走了。” 齐玄素一直把张月鹿送到离门,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星野湖方向,这才收回视线,却发现姚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旁,不由吓了一跳。 姚裴用一双死鱼眼打量着齐玄素:“天渊道友好福气啊。” 齐玄素后退几步:“姚道友有事?” 姚裴问道:“先前青霄道友在侧,有些话不好问,你与七宝坊的姚坊主是什么关系?” 7017k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孙合悟 满打满算,齐玄素与姚裴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算不得熟人,更谈不上朋友,只是比陌生人稍好一些。 许多时候,最是忌讳交浅言深,尤其是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齐玄素更不可能随便承认,哪怕他猜测姚裴与七娘有些关系,毕竟两人都姓姚。 于是齐玄素一口否认道:“姚道友这话问得却是没有来由,我连天人都不是,还能与太平榜第一人有什么交集吗?” “那也未必。”姚裴淡淡道,“我听说,金陵府一战的时候,七宝坊的姚坊主与‘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争夺‘玄玉’,结果姚坊主将‘玄玉’丢给了齐道友,若说齐道友与姚坊主没有任何关系,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姚道友的消息好生灵通,先是听说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密约,现在又听说金陵府的事情,世人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姚道友是有过之无不及。” 姚裴面无表情道:“我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齐玄素心思几转,最终还是决定稳妥一点,先问过了七娘这个姚坊主,再决定是否与姚裴接触,于是道:“实不相瞒,类似于姚道友的问话,我已经从李家人的口中听过一次,姚道友不妨猜一猜,我是如何答复的?” 姚裴道:“那你是坚决否认了。” 齐玄素拱了拱手:“若是姚道友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告辞了。” 姚裴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而立。 齐玄素转身沿着长桥往明堂方向走去。 姚裴并没有纠缠齐玄素,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齐玄素的背影,忽然闭了下眼,睁眼的时候不再是好似没睡醒的死鱼眼,精神许多,目光仍旧平静,却不再死水一潭,而是一方静湖。两者的区别在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太上忘情经”追求的是忘情,而不是无情,若是一味死寂,如石头一般,只剩下无情,反而落入了下乘。 正如张月鹿所料,姚裴受制于“太上忘情经”的种种弊端,的确不大正常,浑浑噩噩,性情不定,不过也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而就是这短暂的片刻清醒,却好似三尺长剑出鞘三分,锋芒毕露。 齐玄素直接回到了震园的居处,封了门禁之后,来到书房,又取出张月鹿留下的两块玉简,开始继续修炼“望气术”和“先天神算”。 前者还好说,作为“仙人望气术”的简化版本,没什么难的,关键在于后者,作为散人传承的核心神通之一,还是有相当难度,不能一蹴而就。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午饭时间,并非所有人都会辟谷,若不特意说明,都会有专人上门送餐,齐玄素恰巧就是不辟谷的那一类,听到敲门声响起之后,收起两块玉简,开门从那名九品道士手中接过食盒,不忘道谢一声。 毕竟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标准,当然不会寒酸,却也谈不上如何丰盛,总共四个菜,一个羊腿,一个鸭汤,一个豆芽,一个小白菜。 齐玄素先是喝了口鸭汤,差点没吐出来,齁咸。没办法,又尝了尝羊腿,又老又柴,别说小羊腿了,怕不是皮包骨的老羊腿。至于两个素菜,瞧着卖相不错,齐玄素尝了尝,怎么说呢,一个“老”字和一个“生”字概括所有。 他以前在下宫的时候,以为上宫过的都是神仙日子,结果就这,老、瘦、生、硬。诚然,这远比普通百姓的口粮要好得多,可道门也不会专门给普通百姓拨款做饭,上面有拨款,结果还做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被贪墨了多少,也不知道贪肥了多少人。 齐玄素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故意做成这样,倒逼众多四品祭酒道士主动辟谷,那他们就能省下一笔太平钱。 至于张月鹿为何没提,多半是不知道,谁让她辟谷呢? 不过齐玄素毕竟是吃过苦的,冷硬似石头的干粮都啃过,还不至于无法下咽,很快便将这些吃完,将碗筷杯盘放回食盒中,又将食盒悬挂在门前,这才离开震园去往坤园。 坤园作为掌宫大真人和部分高品道士的居处,十分幽静,又因为只与兑园相通,很少有人前来。 齐玄素花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徒步穿过布局与震园相差不多的兑园,来到坤园门前。 这里门前守着一位女冠和两名灵官,见到齐玄素腰间的玉佩之后,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而是十分礼貌地问道:“这位法师有何贵干?” 齐玄素取出张月鹿给的名帖,递给女冠。 按照规矩来说,登门造访时,应该向此地主人送上自己的名帖,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人的名帖也是一种通行证。 女冠查验了名帖的真伪之后,又双手将名帖还给齐玄素,轻声道:“法师请跟我来。” 进了坤园之后,齐玄素发现这里与震园、兑园大不相同,建筑更少,不过每个院子占地更大,而且这里院子与院子之间的围墙并非那种砖墙,而是类似于篱笆的栅栏,其内部一览无余,与那种几进几进的四方宅邸也截然不同,好似围出一个圆,房子建在圆心位置,周围全是空地。 齐玄素就看到有好些人在自家院子里干着各种事情,有人在院里开辟了一块农田,种着麦子,还扎了个稻草人;有人在种菜,正从不远处的荷塘中挑水;有小丫头在荡秋千,几乎要飞起来一般;还有个年轻的长腿女子在玩火铳打靶,用的是“射日长铳”,只是头戴草帽,又戴着七娘的那种墨镜,遮住小半个脸庞,看不清相貌。 在女冠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一个大院的门外。可以看到院子里扎着一个葡萄架,下面放着一张躺椅,一个白发老者正躺在上面看书。 院门没有关,而是敞开着,任人自由出入。 女冠就此止步,齐玄素独自走入院中,来到葡萄架的不远处,恭敬行礼道:“晚辈齐玄素见过孙真人。” 老人合起手中的书本,看了齐玄素一眼,带着些许审视:“张月鹿给我打过招呼了,说你是她的好朋友,希望我能重点照顾你一下。不过要我说,你们两个不仅是好朋友的关系那么简单吧?我可从未见过张月鹿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两人是已经见过家长的道侣。 好在老人也没想要齐玄素回答,只是自顾说道:“不管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也好,还是道侣也罢,都与我这个糟老头子没什么关系,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上宫不同于下宫,没有那么严格,抛开最近才招进来的候补祭酒、预备祭酒不谈,毕竟是四品祭酒道士,在外面手握一定权柄,甚至是独当一面,再让你们做个乖乖听话读书的学生,着实有些不大现实,所以到了上宫之后,只要不是争勇斗狠,一般不会有人管你们,你是混日子熬时辰也好,真想学点东西也罢,全在于自己。” 齐玄素一边听着,一边趁势打量了下这位“合”字辈的老人,须发皆白,却不是道门之人的仙风道骨,反而有些儒门之人的书卷气,只是相较于儒门宗师的威严,这位老真人十分随和,属于那种如何深沉都很难给人严肃感觉的类型。大约就像七娘再怎么装模作样也很难让人把她与那种逆来顺受的受气小媳妇形象联系起来。 孙合悟起身领着齐玄素去了客厅,里面寒气阵阵,却不是设置了阵法的缘故,而是使用了十分古老的冰鉴,有些像鼎,又有些像香炉,四足,四四方方,与香炉的原理差不多,只不过香炉里面放置香料,冰鉴里面放的是冰。 老人坐了左边的主位,示意齐玄素坐下说话。 齐玄素没有托大地坐在右边主位,而是坐在了老人的下首位置。 孙合悟道:“既然张月鹿托我照顾你,那你显然不是来这里混日子熬时辰只等三个月期满走人的,说说吧,你都想学些什么?我应该能给你一些建议。”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能不能学一门大成之法?” 孙合悟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齐玄素一遍,然后加重语气道:“年轻人,不是每个人都是玄圣,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东皇,贪多嚼不烂,说不定还会噎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冤枉,赶忙辩解道:“真人,晚辈以前没学过大成之法。” 孙合悟有些吃惊了:“你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纵然比不得张月鹿、姚裴之流,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居然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也难怪孙合悟吃惊,玄圣未曾整合道门之前,大成之法的确十分稀少,各家各派都藏着掖着,等闲不肯示人,不过自从玄圣整合道门之后,虽然还有些许限制,但跟以前比起来,已经是宽松太多,尤其是年轻俊彦们,几乎是人手必备一门大成之法,如张月鹿甚至还身兼两门。 齐玄素道:“晚辈是下宫出身,不过离开下宫后,就在江湖厮混,实在没有多少机会去聆听前辈师长教诲。” 孙合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江湖上哪有什么大成之法。” 然后老人直接问道:“那你想学什么大成之法?” 齐玄素本是试探一问,没想到孙合悟答应得如此痛快直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谨慎道:“真人,我一个后生晚辈,见识浅薄,实不知应该学什么,不知真人觉得我该学什么?还请真人指教。” 孙合悟笑了笑:“你倒是机灵。”  7017k 第一百一十九章 魔刀 张月鹿的面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是怎么看。 说小,是因为她就是个四品祭酒道士,现在是三品幽逸道士了,可终究不是真人,更不是参知真人,权力有限,真要不卖她的面子,她也不能如何。 与之相比,若是不卖东华真人的面子,只怕很快就能体会到紫微堂掌堂真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的分量,知道什么叫掌管人事,什么叫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并非说东华真人滥用权势,而是说东华真人到底拥有怎样的权势。 据说方林候在临死之前有过一句名言:“很多时候,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合理不合规矩,可我不能不听话,我要是不听话,那上面就可以立刻换一个听话的人来取代我的位置,到追责的时候,承担还得我来。我是什么?我只是个工具罢了。” 说大,则是因为她的前景。如果将人情往来看作一种投资,那就很大了。 比如姚裴所说的正一道和全真道密约,并非空穴来风,关键是张家的第三代中很少有出类拔萃之人,不推张月鹿上去,又能推举谁?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毕竟姓张,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如果张月鹿真成了第八代大掌教,今日的一点人情面子,换来的却是一个大掌教的人情。 正应了那句话,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 就算张月鹿没能成为第八代大掌教,以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三品幽逸道士的势头来看,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是板上钉钉了,那也是个不小的人情。 正因如此,张月鹿完全有资格给孙合悟打招呼,孙合悟也会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就是齐玄素欠了张月鹿天大的人情,不过如果两人成了一家人,那就没什么人情的说法了,毕竟夫妻一体。 孙合悟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说你没学过大成之法,那你都会什么?” 齐玄素如实道:“我是散人传承,除了道门规定的神通‘护体真气’、‘驭剑术’、‘蝉蜕术’、‘望气术’、‘先天神算’之外,就只学了‘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 孙合悟不愧是张月鹿口中的博闻广识之人,根本不必齐玄素详细介绍,说道:“‘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是上成之法,尤其是‘澹台拳意’,算是上成之法中的佼佼者,的确不能算差,只是较之大成之法也的确有差距。你应该知道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两种,其各有优劣之处。” 齐玄素点头道:“晚辈知道。” “那我就不再赘言了。”孙合悟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可以给你建议,可到底是学玄门正道之法,还是学旁门左道之法,这个主意得你自己来拿。如果你急着出头上位,我却给你推荐了玄门正道之法,一时半刻不见成效,耽误了你的前途,你该怨我了。同理,我若给你推荐旁门左道之法,日后你小命不保,或者修为受损,来找我拼命,我可担待不了。” 齐玄素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敢不敢的,没有最好。”老人扫了齐玄素一眼,谈不上如何眼神犀利,只有沉浮多年的平静,“以你的年纪,位居四品,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又与张家千金关系密切,若说你没点背景关系,我是万万不会相信,所以咱们最好能善始善终。” 齐玄素没再去解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孙合悟这才转入正题:“因为当年玄圣设立上宫的本意是想着培养俊彦人才,所以万象道宫中的确收藏了几门大成之法,也有资格传授大成之法,至于后来变成走过场、混日子,那就是后人们不成器了,辜负了玄圣的期望,这几门大成之法也逐渐被束之高阁。按照道理来说,只有掌宫大真人才有资格决定是否传授大成之法,但如今掌宫大真人不在万象道宫,而是去了金阙参加议事,一时半刻赶不回来,由我代行掌宫职责,所以我可以做这个主,你放心就是。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打算学玄门正道之法?还是旁门左道之法?” 齐玄素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正色道:“玄门正道之法需要时间更长,一般都是在启蒙开悟的时候就开始打根基,如此十几年下来,到了二十岁之后,就已经小成,青霄便是如此。而我已经年过二十,又并非天资过人之辈,如今再去从头修炼一门玄门正道之法,恐怕要到四十岁之后才见成效,实在是有些晚了。” “那你就是想学旁门左道之法了,但求速成。”孙合悟并不意外,“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你要牢记,有得就有失,旁门左道之法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好了,我给你个名目,你先看一看,我再给建议。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尽管问,我一定会知无不言。” 说罢,孙合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齐玄素。 齐玄素双手接过,只见封皮上写了“大成旁门法”五个字,后又以小字标注“玄通”,不是印刷体,而是手写的,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老物件。 齐玄素翻开第一页,开篇明言,虽然名为“大成法”,但只是依循古称,实则为“术”范畴的玄通法术,而非“道”范畴的修炼法门,所有修炼法门已经悉数汇编入五大传承之中。 这还真是个老物件,写这个册子的时间,应该在玄圣尽收修炼法门整合五大传承之后,又在散人传承诞生之前。 齐玄素接着往下看去,第二页是目录,分别列着:“太阴十三剑”、“太上忘情经”、“魔刀”、“六合八荒不死身”、“百兽真经”、“阴阳归一诀”。 孙合悟说道:“这个目录不是随便排的,是按照威力从高到低排列。没有神仙传承的功法,第一、二、三项属于地仙传承,你是散人,也可以修炼。第四、五项属于人仙传承,最后一项属于鬼仙传承。如果你是谪仙人,那就没有禁忌,都可以修炼。” 齐玄素心中了然,难怪“太阴十三剑”排在第一位。 孙合悟又道:“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得就有失,同为大成之法,威力也有不同,威力越大,越是妙不可言,危险隐患也就越大,不是排名越靠前越好,最好量力而行。”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他没见识过,不过听张月鹿说起过,稍有不慎就要被心魔取而代之,凶险莫甚。至于“太上忘情经”的无情,他算是见识过了,他可不想变成姚裴这个模样。这两门大成之法的确是声名在外,看来孙合悟所言不虚。 于是齐玄素把注意力放在了排名第三的“魔刀”上面,虚心问道:“孙真人,这个‘魔刀’是什么来头?” 孙合悟耐心解释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五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大势力。大魏天宝八年之前,东道门、北道门、中道门、南道门无论兴衰,其内部一直比较稳定,首领人选不曾有过更迭,唯独西道门有过三代首领更迭。你既然学过‘澹台拳意’,那么应当知晓圣君澹台云其人,她只是西道门的第三代首领,第二代首领是她的丈夫宋政,此人也算是天纵奇才,‘魔刀’既是他的称号,也是他自创的大成之法。” 齐玄素本就是喜欢用刀之人,不由眼神一亮。 孙合悟接着说道:“当年宋政与本朝高祖并列齐名,只是宋政死得太早,最终成就不如高祖皇帝,故而高祖留下的‘天刀’在不断完善改进之后,已经是玄门正道之法,若是与‘太上忘情经’相配合,威力堪比地师一脉的‘逍遥六咒六虚劫’,宋政留下的‘魔刀’却是旁门左道之法,难免逊色许多。” 齐玄素有些心动,按照目录翻到“魔刀”的对应页数。 孙合悟继续说道:“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正如高祖皇帝被称作‘天刀’,是因为他有天算之能,能够未卜先知,而宋政之所有‘魔刀’的称号,皆是因为他的刀法离经叛道,被人视作已入魔道。” “寻常功法,都是向生而行,根本在于抱元守一,明心见性。若是运用兵刃,则是以人御器。然而宋政的‘魔刀’却要向死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又自乱心性,全凭刀意主宰自身行动,以器御人。放在旁人眼中,这等法门不仅违背常识,而且违背人之天性,自然就是魔道了。” “故而‘魔刀’和‘天刀’是两个极端,‘天刀’是将计算发挥到极致,抛却人性,只余神性,唯有绝对的理智,故而出刀之时,仿佛苍天落子,丝毫不多,分毫不差。而‘魔刀’同样是抛却人性,却是只余兽性,不依靠理智,一切凭借直觉本能,出刀时癫狂似如凶兽魔头。” “如果宋政能多活几十年,未必不能为后世用刀之人开创出一条阳关大道,可惜宋政死得太早,‘魔刀’未能完善,还有许多瑕疵不足,不似‘天刀’那般圆满无缺,用来对付天人也就罢了,对上仙人,就有些稍显不足。” 齐玄素已经大为心动,这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吗? 他本来就是凭借经验、本能、直觉与人相斗,“先天神算”这类手段其实不太适合他,反而是“魔刀”更为契合他的习惯。再者说了,就算他想学“天刀”,也无处可学。  7017k 第一百二十章 藏书楼 相较于当初四分五裂的道门,如今道门的实力更为强盛,天人、伪仙的数量大大增加。 归根究底,不外乎是如此几个原因。 首先,道门和大玄朝廷击败了儒门和大魏朝廷,又镇压佛门,推动三教合一,取代儒门成为事实上的天下共主、三教之首,正是天下英才尽入彀中。也正因为道门坐拥天下,不仅人才不缺,而且海贸经济进一步壮大,钱财以及各种资源同样不缺。 其次,道门一统之后,资源整合,人才整合,政令统一,可以集中力量做大事,同时又将当年各道门分支势力争夺不休的昆仑玄都收入囊中,得到了太上道祖的遗留,今人和古人的努力加在一起,于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造物工程以及火器工艺的腾飞。 再次,世道太平,自佛道之争后,就再无大规模的纷争,至多是隐秘结社等癣疥之疾,道门弟子无论高端战力还是年轻弟子,伤亡率都大大下降,道门又极为重视培养并重用年轻人,不会存在断代断层、青黄不接等问题,传承有序。 最后,还要归功于玄圣尽收所有修炼法门,汇编整合成五仙传承,虽然距离人人如龙还有相当漫长的距离,但比起过去,却是天壤之别。 过去的时候,不谈玄通法术,只说修炼法门,各家各派都敝扫自珍,纵然有几门大成之法,却也只肯传给一小部分弟子,大多数普通弟子甚至连上成之法的门槛都摸不到,一辈子只能修炼中成之法。 就算能够修炼大成之法的极少部分弟子,也存在不合适的问题。比如一名云锦山张家子弟,天赋极好,只可惜是个女子,女子属阴,并不适合修炼至阳至刚的“五雷天心正法”,反而更为适合修炼阴阳一脉的“阴阳归一诀”,可当时张家和地师徐无鬼互为敌手,如此就会明珠蒙尘。 不过在玄圣尽收修炼法门整合为五仙传承之后,这种情况就不复存在了。 首先五仙传承是玄圣集合整个道门之力编撰而成,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包容性极强,门槛极低,上限极高,故而不以某某法为名,而是直接定名为传承。 其次五仙传承不分家族、道统、派系,无论正一道还是全真道,无论姓李还是姓张,都可以根据自身情况自主选择传承,不存门户之别。 再有就是,五仙传承一视同仁,九品道士与一品天真道士只有境界修为上的差距,没有修炼法门高低的差距。 如此一来,道门的高端战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了几番,而道门的整合也间接促进了儒门和佛门的改革。 比如说儒门,在过去,隐士是一种身份,如今却成了一种传承。 至于佛门,远比儒门更为激进,在佛道之争失败后,痛定思痛,不仅在制度上全盘效仿道门,就连几大传承也是照搬道门,比如比丘类似武夫、梵士类似方士等等。 因为这等缘故,如今的大成之法不再包含任何修炼法门。 在过去,除了“逍遥六虚劫”等寥寥几种大成之法之外,其余大成之法,“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也好,“太上忘情经”、“太平青领经”也罢,乃至于“天刀”、“魔刀”等等,都是一整套的修炼体系,既能增进修为,也提供各种神通。 如今却是全部剥离了修炼法门,只剩下各种神通。换而言之,修炼之后,只增加战力,不会增益修为,想要增益修为,还是要按照自身传承慢慢修炼,或是用些外力,比如张月鹿服用丹药,或是齐玄素融合“玄玉”。 按照道理来说,如果是直奔长生不死而去,可以不学这些神通,一心提升境界修为。不过弊端也很明显,若是遇到敌手,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很容易就会被敌手越境而战。就算成为长生仙人,也不是高枕无忧了,战死的仙人不在少数,比如创出“魔刀”的宋政。 另一方面,道门的体制也不支持一味提升境界修为。 道门不是江湖帮派,它是一个庞大又复杂的体系,没有谁是不可缺少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境界修为成了道门提拔的重要参考条件,新一代的道门弟子通过将他们的境界修为变现为权力地位,完成了境界修为与权力地位的两方面的整合。 那时候的道门,就是由境界最高之人掌管着,两手都要抓,结果就是大部分人的精力有限,两手都不硬,境界高不意味着就能治理好道门、能处理各种复杂问题。 各种矛盾加剧,后来灵官的出现缓和了这种矛盾,使得部分境界修为不那么高却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道士也可以进入道门的核心高层。 五代大掌教则是直接明确了这个问题,即治理道门、占有权力并维护权力也是一门极为专业的差事,不亚于提升自身境界修为,他不否认有玄圣这样的天才可以同时兼顾两者,他本人也可以兼顾两者,可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时候要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六代大掌教无疑就是反例,不到六十岁就跻身仙人境界,最后却一事无成,甚至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于是从五代大掌教开始,一直不被重视的功勋制度和停年制度一再拔高,哪怕是李长歌、姚裴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能凭借境界修为一飞冲天,必须要有足够的事务经历,才能居于高位,就是为了杜绝某些空有境界修为之人占据高位,从而导致不正确、不专业的决策。 张月鹿无疑是这个制度的受益人,正是因为她有着各种事务经历,所以才能早早就看到道门存在的各种问题,继而开始思考解决办法,在不断的实践中产生足够成熟的施政理念和行事手腕,远比那些一心求道求长生之人更适合执掌道门。 想要做事,就难免涉及到与人争斗,避免不了使用暴力手段,神通法术自然就成了必须的手段。 正因如此,就算在书斋里做学问的人都要学些防身的手段,更何况是齐玄素这种时常与人争斗拼命之人,所以齐玄素才会迫切地想要学一门大成之法。 齐玄素选定“魔刀”之后,孙合悟也不废话,直接领着齐玄素向外走去——这里就是居住区,不是藏书区。 两人出了坤园,穿过兑园,经过明堂,来到震园,再从震园来到藏书的艮园。 在这里总共有八十一座藏书楼,呈回环结构分布排列,藏书内容分门别类,天文地理、巫农医工、诸子百家、奇闻游记、几乎是无所不包。其中对外开放的只有七十二座藏书楼,位于最中心位置的九座藏书楼必须经过万象道宫的高层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 孙合悟既然能在掌宫大真人离开的时候代掌万象道宫,自然是有这个权限的。 九座藏书楼不分主次,围成一个圆,孙合悟领着齐玄素进了东北方位的一座藏书楼中,入眼是一个大厅,并无书架,空空荡荡,正对门的是一面墙壁,刻有太上道祖的五千言。 孙合悟取出一柄密钥,双手举起,就见这面墙壁如同两扇门户一般从中分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九座藏书楼其实是九个小洞天,所以内在远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孙合悟提醒了一句,当先走入其中,齐玄素跟在孙合悟身后。 通道长约百余丈,左右两侧有一道道门户,整齐排列,只是门户紧闭,让人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过这些门户都饰以黄金美玉,极为华贵,让人忍不住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孙合悟看也不看,说道:“这些殿室都设有阵法,若是贸然进入其中,触动阵法,难以幸存。” 说话间,通道来到尽头,有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孙合悟又取出一枚字符形状的令牌,不必他如何动作,这枚令牌自行飞起,落在铜门铭文的空缺处,刚好补全了整篇铭文。 下一刻,铜门溃散成无数游散的字符,漂浮四周。 孙合悟带着齐玄素穿过这些字符,走入铜门后的殿室之中。 此处殿室要比外面的大殿小上一些,正中位置是一方青铜法座,四面墙壁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若是坐在法座上,刚好能够参悟“面壁悟道”。 “我还以为是玉简呢。”齐玄素环顾四周道。 孙合悟扭头看了齐玄素一眼,虽然没说话,但仿佛在说,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齐玄素有些羞赧。 过了片刻,孙合悟才慢慢解释道:“玉简是会损耗的,而这个房间就是一本‘书’,只要洞天不灭,就不会有任何损耗。” 齐玄素举目望去。 这满墙的文字少说有几十万言,字体有大有小,“魔刀”本身的记载大约只有几千言,剩余的全部都是注释,可就算是注释,也颇有晦涩难懂之处。可想而知,若是全部翻译成白话文,少说要上百万言。 孙合悟道:“散人的记忆力惊人,你先把这些通读一遍,最好能全部背下来,若有不懂之处,再找我请教。”  7017k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观刀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孙真人,修炼‘魔刀’的代价是什么?” 孙合悟有些老学究惯有的毛病,讲解一个问题恨不得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起,说道:“这还要追溯到宋政发迹之前,他与你一样,没什么显赫出身,没有家族助力,不过有贵人扶持,这位贵人就是中道门的首领地师徐无鬼,徐祖对宋政有传道授业的恩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也好,澹台云也罢,还能算是玄圣的半个同门。正因如此,宋政的一身所学中有着许多徐祖一脉的痕迹,他在创出‘魔刀’的时候,甚至参考了一部分‘太阴十三剑’。” 齐玄素又问道:“我记得有一位归顺了道门的古仙,名为太阴真君,而‘太阴十三剑’的名中也有‘太阴’二字,两者是否有联系?” “有联系,不过此‘太阴十三剑’非彼‘太阴十三剑’。”孙合悟抚须道。 齐玄素愈发不解:“此话怎讲?” 孙合悟道:“太阴真君创出的‘太阴十三剑’本是一门神道功法,以神力为催动,不过徐祖天纵奇才,竟是将这门功法改成了一门地仙传承的功法,如今我们道门传承的‘太阴十三剑’其实是徐祖改良后的‘太阴十三剑’,而非太阴真君原创的‘太阴十三剑’。” “原来是这样。”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魔刀’也会产生心魔?” 孙合悟道:“那倒不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在于最后一式‘剑魔由我生’,又名‘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最是凶险,若是迈不过去,便心魔反噬,化作剑奴傀儡,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凑够十三尊剑奴,便可结成‘太阴剑阵’。宋政摒弃了剑奴的部分,你不必担心会被心魔取而代之,不过以器驭人,便要受制于手中之刀,若是凡刀凡剑也就罢了,灵刀宝刀皆有灵性,其杀性之强,远胜常人,若是心志不坚,则能放不能收,用大白话来说,容易杀红了眼,六亲不认。”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若是用杀性不强的慈悲刀兵,是否可以抵消这种杀性?” 孙合悟冷笑一声:“修炼‘太阴十三剑’也可以不要心魔,结果就是无缘最后一式‘剑魔由我生’,结不成剑阵,拿什么与‘慈航普度剑典’抗衡?你若害怕心魔,直接修炼‘慈航普度剑典’岂不是更好。同理,‘魔刀’的精髓就在于这份杀性、狂性,你直接用外力压制了,那‘魔刀’与‘大衍灵刀’又有什么区别?你接着修炼‘大衍灵刀’岂不是更好?” 齐玄素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诚心认错。 孙合悟这才接着说道:“之所以说‘魔刀’的隐患要小于‘太阴十三剑’,是因为‘魔刀’失控之后,只伤人不伤己,只会挥刀斩向旁人,却不会斩向自己。这大约也与创始之人的性情有关,宋政贵己,万事以己为先。虽然徐祖行事只看结果不问对错,但不可否认,他是个有大勇气之人,与人斗,也与己斗,愿意从万死中觅取一生。” 齐玄素道:“既然‘太阴十三剑’可以降服心魔,想来也有收束‘魔刀’杀性的办法。” 孙合悟说道:“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除了以自身心志对抗之外,也可以用外力化解,这可比‘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好太多了,心魔可以封镇,也可以强行拔除,却不能化解,最后还要着落在自己的身上。‘魔刀’不然,外人就能帮你。你不是与张月鹿的关系好吗?正好她修炼‘慈航普度剑典’,你若发狂,她可以直接用‘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帮你恢复理智。” 齐玄素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不由道:“若是她不在身边呢?” 孙合悟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其实也有其他解法,那便是鬼仙传承,方士素来以灵台清明著称,心志最坚。当年宋政在玉虚斗剑中被李家老祖重伤,体魄几乎被毁,不得已从地仙途径转入鬼仙途径,再用绝学‘魔刀’,竟是能收放自如,更胜从前,纵然有他后来境界修为更深的缘故,可鬼仙途径也是功不可没,只可惜宋政已死,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其中具体原因已无从考证……” 齐玄素眼神一亮。 他不就是身兼鬼仙途径吗? 孙合悟挠了挠头,似乎因为想不通宋政的“魔刀”诀窍有些恼火,随即便迁怒到齐玄素身上,训斥道:“你还没入门就想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求学该有的态度吗?这是脚踏实地的姿态吗?年轻人,最是要不得好高骛远,要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勤勤恳恳……” 齐玄素无意去跟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究顶牛唱反调,关键是有求于人家,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下。 孙合悟说到一半,也觉得自己迁怒一个晚辈实在是不像话,老脸微红,挥了挥手:“去去去,自己看去,我就在你隔壁,有不懂的过来问我。” 说罢,也不管齐玄素如何反应,径直出门去了。 齐玄素转身望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先看“魔刀”的原文部分。 这些文字也不知是何人所刻,笔法与世上书法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按照道理来说,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上而下,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这墙上文字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多,与书法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 齐玄素一眼望去,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刀,足有数百把。 这些刀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都是最基本的出刀招式,然后不断排列组合,在不懂用刀之人的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齐玄素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刀,有的刀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 齐玄素立时沉浸其中,一把刀一把刀看过来,起初不觉如何,待他看到第九把刀的时候,忽觉文字中生出一个人影,手中持刀,朝着自己冲杀过来。 齐玄素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以掌代刀,迎上这个人影。 在旁人看来,只是齐玄素独自一人原地施展“大衍灵刀”,根本没有什么人影。齐玄素却觉得凶险莫甚,有若实质的凌厉刀劲袭上身来,皮肤似是要被割裂开来一般,归真武夫的体魄竟是不堪一击。 平心而论,这刀意并不如何迅猛,也就是归真阶段的层次,却肆意游走,杀意所指,悉数针对齐玄素周身的弱点破绽而来,以无厚入有间,竟是强行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剥离开来。 简单来说,三个字足以概括:快、准、狠,没有什么虚招变化。快到了极点,让人无从反应;准到了极点,攻敌之必所救;狠到了极点,以命搏命,以伤换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齐玄素第一次见到如此刀法,全神贯注,手刀在瞬间变幻了数十个方位,可那人影却是不管你几路来,只是一路去,破开虚妄,正中齐玄素这一刀的破绽之上。齐玄素只觉得自己的一刀在这一击之下霎时崩溃,心中大骇,再想补救,却是为时已晚,身上连中数刀,分明没有实质,却如齐玄素的“鬼刀”一般,使得他身上绽开一道道细如红线的伤口。 这倒是提醒了齐玄素,他伸手一抓,扯出了自己的“鬼刀”,用出“先天神算”,再度迎上这个人影。 只是齐玄素的“先天神算”不过是初学乍练,对上那道人影,反而限制了本身,只见人影一连十几刀向四周乱劈乱斩,看似漫无目的,却刀刀封在齐玄素的必经之路上,让齐玄素难受无比,愈发施展不开。 齐玄素只得放弃半吊子“先天神算”,放缓手中刀势,那人影却是陡然一进,齐玄素一惊之下,将“鬼刀”凝实,横于身前,却不想一线刀劲与杀意凝成一线,若有若无,透过“鬼刀”,直直刺入齐玄素的胸口之中。 齐玄素只觉得眼前发黑,血气翻滚,忍不住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一瞬间,齐玄素眼前恢复清明,哪还有半个人影。 齐玄素坐起身,再望向满墙的文字,忍不住道:“好厉害的刀。”  7017k 第一百二十二章 悟刀 齐玄素见识了“魔刀”的厉害,既感叹那位在墙壁上刻下文字的前辈高人道行通天,也越发坚定了修炼“魔刀”的决心。 难怪孙合悟让他先通读一遍,这才刚刚读到第九刀而已,仅就原文而言,他不刻意领悟其中真意,只是走马观花地用目光过了个数,没有第一印象的数百刀那么多,却也绝不算少,刚好九十九刀。 九为数之极,除了象征数之始的“一”,道门之人最是偏爱这个数字。 从九到九十九,中间隔着一个九十,齐玄素想要通读一遍“魔刀”原文,还差得远呢。 齐玄素入定片刻,恢复身上的伤势和消耗的真气还在其次,关键是恢复一番厮杀所花费的精神,准备下一次交手。 先前那番交手,齐玄素没有丝毫防备,失了先手,又贸然使用并不熟练的“先天神算”,等同是作茧自缚,一步错步步皆错,最终满盘皆输,所以齐玄素觉得若是做好充足准备再来一次,绝不会止步于第九刀。 半个时辰后,齐玄素恢复完毕,只觉得精气神都调整到了巅峰状态,也不再用手刀或者“鬼刀”,而是直接从须弥物中取出“飞英”,然后才沉浸到墙壁上的文字之中。 不多时后,那个持刀身影再度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齐玄素不闪不避,举起手中的“飞英”,直接从正面迎了上去。 这一次,齐玄素不再刻意用取巧手段,而是凭借自己的经验、直觉、本能与这道身影交手。 两人战在一处,完全不能称之为较技比试,根本就是生死相搏,不花哨,不好看,却绝对要命。 双刀交错之间,只有基础刀招的不断变化组合,怎么简单怎么来,怎么直接怎么来。 齐玄素由此领会出“魔刀”的第一重真意——杀人术。 这是一门纯粹的杀人术,宋政之所以创造出这门功法,不是为了流传后世,也不是为了传授弟子,更不是印证什么、探索什么,纯粹就是为了让他能更加效率地杀人。 杀一个血流成河,杀一个白骨如山,杀一个尸山血海。 宋政生于乱世,那是一个人命贱如草的世道,饥荒瘟疫、兵连祸结,真正是赤地千里、白骨盈野,乃至于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他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也是极不在意生死之人,此刀之中绝无一分一毫的道德负担,故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没有迟疑,摆脱束缚,才能有望将一个“快”字发挥到极致。 不过比起上一次的手忙脚乱,齐玄素这次有了长足的进步,一直坚持到第十八刀才被一刀割喉,就此落败。 只是齐玄素并不满意。 因为齐玄素和那个身影,并没有实质的不同,境界修为相同,体魄、真气、体力相当,结果齐玄素在二十刀内被人家手起刀落“斩于马下”,这是纯粹的技不如人,没有任何借口可找,这也是齐玄素第一次遇到同境之中能在生死搏杀中碾压他的对手。 齐玄素坐在地上,慢慢回想那道身影施展的刀招,尝试着模仿一二,可齐玄素却发现很难模仿。 原因很简单,这些刀招说得好听些叫作随机应变,说得难听些就是杂乱无章,完全是根据齐玄素的变化而变化,倒像是专门为了破解“大衍灵刀”而创的一套刀法。 由此,齐玄素大约明白一件事,“魔刀”的根本不在于刀招,而在于其真意,即根本理念和逻辑。所以这门大成之法的门槛相对较高,要有一定的刀法基础,最好是生死搏杀经验丰富,换成一个不会用刀之人,或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圃道士,根本无从着手。 正巧,齐玄素就是那种有一定刀法基础并且生死之战经验丰富的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齐玄素又尝试了几次,最长的一次坚持到了第二十四刀,殊为不易。因为那道自文字中生出的身影并非一成不变,不是齐玄素死记硬背他的招数便可过关,而是随着齐玄素变招也生出新的变化,逼迫着齐玄素去揣度、模仿、理解、解构它的出刀逻辑和原理,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方能抵挡。 虽说“魔刀”是如野兽一般,以本能为驱使,但野兽的狩猎本能也是从一次次捕猎中磨练出来的,没有出生就会捕猎的。 这便是齐玄素现在不断练习的原因所在。 对于齐玄素而言,练刀并非什么苦事,被那个身影砍上几刀,也算不得什么,还不到咬牙坚持的地步,反而是乐在其中,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在此期间,孙合悟也来过几趟,不过见齐玄素沉浸其中,没有失控疯魔的迹象,便也没有打扰他,乐得在隔壁读书。 老人之所以痛快答应指点齐玄素,一是因为张月鹿的面子人情,二是因为不耽误他的正事,就算齐玄素不来找他指点,他也要将手头上这部五代大掌教所著的《玄圣想尔注》读完,读书之余指点晚辈,并不耽误太多时间。 至于他为何一大把年纪才来读这本成书年代并不久远的著作,主要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活到老学到老,谁也不能将天下之书尽读。 二是因为“想尔注”是指研读后有了新的领悟,并且不认同大众的解读。换而言之,就是五代大掌教读了玄圣的著作之后,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甚至与过去的正统解读并不相同。 如果五代大掌教只是个寻常人物,这本书注定要成为一本禁书,无奈这位是代表了道门正统的大掌教,于是就成了道门正统官方有两个互相冲突矛盾的解读,后人也不好贸然评判,只能说这本书颇有争议,也只有孙合悟这种想法理念已经完全定型的老学究才会去读,年轻人们读了之后,难免要产生迷茫。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一直都在此地尝试通读“魔刀”原文,最终止步于第四十八刀。 然后孙合悟打断了齐玄素的继续参悟,因为六月十五到了,万象道宫的上宫马上就要迎来为期三月的全面封闭,同时还要在乾园举行一个典礼,主要是掌宫大真人进行训话,明确未来三个月的意义和安排,勉励这些后辈们砥砺前行,为道门尽心尽力。 毕竟四品祭酒道士们已经可以算是道门的中流砥柱,他们离开上宫之后,大多会担任一定职务,这是个必不可少的步骤。 齐玄素只能暂时离开此地。 孙合悟干脆把此地的钥匙给了齐玄素,允许齐玄素自由出入,只是叮嘱齐玄素,不能去的地方不要去,若是闹出什么乱子,他可不会留情面,必然严肃处理。 这样的场合,孙合悟也要出席,于是两人顺路同行,来到乾园。 这一路上自然吸引了许多视线,一位年纪轻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与一位在万象道宫中位高权重的二品太乙道士同行,让不少人开始猜测,这又是哪家的公子。 来到礼堂,齐玄素发现道门的礼堂似乎都大同小异,全是模仿金阙的布局,哪怕他这种连紫府大门都进不去之人,也能大概想象出金阙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还发现他们的位置安排也是大有讲究,四品祭酒道士全部在前排,大概相当于参知真人们的位置,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们就只能坐在后面,大概相当于一百零八位旁听真人的位置。 当然,此处礼堂的座位要比金阙多得多,绝不止一百四十四之数。 齐玄素被安排在了最前排,他估摸着这要是在金阙,这个位置不是慈航真人的,就是清微真人的,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就是面无表情的姚裴,也多亏了姚裴,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使得关注他的人少了许多。 姚裴一直在闭目养神,对于众多探究意味很重的目光无动于衷,也没有再去搭理齐玄素,这也在情理之中,好歹是与张月鹿并列齐名的道门俊彦,自有傲气,有一个张月鹿对齐玄素感兴趣就很逆天了,严格来说,李长歌这位李家小祖宗因为“玄玉”的缘故,多半对齐玄素也有一点兴趣,如果再加上一个姚裴,真当他是六代大掌教的私生子了。 与之相对的就是道宫高层们的位置了,放在金阙,便是对应大掌教、副掌教、大真人们的位置。 如今的金阙之中,大掌教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哪怕是轮值大真人主持议事,也只是扶着椅背,而不能公然坐上去。 万象道宫的情形也相差不多,掌宫大真人的位置是空着的,看来掌宫大真人还未从金阙归来,由一位辅理代表掌宫大真人进行训话,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完全有这个资格。 不过让齐玄素失望的是,这些训话并没有太多实质意义,尽是些官话套话,枯燥乏味,说者无心,听者也无意,也难怪如今的上宫变成个走过场的地方。 齐玄素已经开始想念那间刻满文字的石室了。  7017k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赘婿 就在齐玄素于上宫艮园苦修“魔刀”时,张月鹿一路御风而行,回到了位于云锦山的家中。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离家半年,该回来看一眼父母了。 此时张月鹿荣升三品幽逸道士的消息已经传到云锦山,张家人看待张月鹿的态度较之她上次返家时可谓是大不相同,哪怕是“拘”字辈的长辈们,不管心中如何不愿意,在表面上都要将张月鹿视作平起平坐之人。 诚然,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在真人辈出的张家还不能算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如果联系张月鹿的年纪,瞎子都能看出“前途无量”四个大字,如果张月鹿是大宗出身,那么现在就能说她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师。 这也让几位大宗的权势人物对自家儿女很是不满,首当其冲的就是张玉月,为了个野男人要死要活,把张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张玉月倒也乖觉,干脆不回云锦山了,就躲在自己的小窝里,你们这些长辈还能不顾身份地上门骂我不成? 提到男人,澹台琼的态度却是变了许多。 毫无疑问,颜明臣已经配不上自家女儿了,幸亏女儿有主见,没有定下亲事,现在省却了一番麻烦。以女儿如今的身份,嫁人是万万不行了,必须要招赘,将来有了孩子,要跟着姓张。如此一来,张月鹿也有了以女子之身继承天师之位的可能,毕竟老祖宗的规矩是必须姓张,可没说男女的事情。 说到赘婿人选,不由让人犯难,道门中的年轻才俊千千万,可愿意入赘的少之又少,毕竟名声不好听。 自古以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意思是在大体上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嫁女儿要往比自家门户稍高一点的人家嫁,娶媳妇要从比自家门户稍低一点的人家娶。打个比方,同是勋贵人家,这就是大体上门当户对,不过勋贵之间也有王公候伯的区别,自家是国公爵位,女儿最好往王府里嫁,娶媳妇则最好从候、伯一级的勋贵人家娶。 说白了,女子向上兼容,男子向下兼容。 可招赘,就成了女子向下兼容,等同是女子娶妻,赘婿如同嫁人的女子,从此就成了妻族的人,孩子跟妻族姓,上妻族的族谱,逢年过节也是祭祀妻族的祖宗,最终葬在妻族的墓田。故而世人常常瞧不起赘婿,甚至朝廷也不许赘婿出仕为官,只因官做大了之后,不仅会敕封诰命夫人,也会追封父母祖先,从来没有追封岳父岳母的先例,到了赘婿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难题,你是哪个祖宗?没有先例,要出大问题,干脆定下赘婿不能出仕。 就算不做官,也逃不掉吃软饭的名声。 这种情况下,谁乐意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男子但凡有几分志气,都会不会选择入赘的,更何况那些道门才俊们。 不过道门有一点好,好就好在无父无母不知祖宗何人的孤儿极多,大多数集中在万象道宫。 于是澹台琼忽然想起了齐玄素,感叹要是齐玄素没死就好了,倒也是个人选,最起码女儿满意——她也不是非要跟女儿过不去,若是大方向不错,她也不介意顺从女儿的意见。 这次张月鹿回来之后,作为父母不免要问几句最近的经历,张月鹿也没有隐瞒,大概讲了一遍。 澹台琼这才知道,那个小子不仅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不知怎么与全真道的一众真人搭上关系,如今已经升了四品祭酒道士,更是九堂之首紫微堂的主事道士。 在感叹之余,澹台琼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若是嫁女儿,这小子自然还不够格,可要是招赘,却是个极为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他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也不知祖宗何人,少了许多道德上的顾虑;其次,女儿喜欢;然后,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意味着什么她还是知道的,不仅有面子,而且对女儿也是极大的助力。 澹台琼转弯抹角地提了几句,却惹得张月鹿好大不耐烦。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能有今天,与她关系其实不大,有裴玄之、裴小楼兄弟二人扶持的原因,也有他自己努力的缘故,升六品、五品的功劳都是他自己拿性命拼杀出来,升四品也是因为两人通力协作击杀司空错,而不是她分给他的,可如今外面不少好事之徒盛传谣言,说他之所以能升四品祭酒道士,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暗中背后说他是个吃软饭,真要招赘,岂不是把这个名头坐实了? 关键是齐玄素也没得到张家的什么好处,还要平白无故地背上这么个“好名声”,真就逮着一个人欺负? 将心比心,如果把她放在齐玄素的位置上,她是不会忍的,那她自然不希望齐玄素去忍受这些,拿着别人对自己的好去攫取利益,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她不齿也不屑于如此做。 不过张月鹿没有细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一口否决,毕竟不仅有“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说法,还有“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的说法,这类招数可不是只有七娘才会用。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澹台琼的打算,若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同意。其实他本人的意愿还在其次,关键是七娘不会答应,七娘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真要入赘了,那不是成了她给张家做嫁衣?不跟她姓姚,不叫姚玄素,她认了,毕竟是先来后到。可说起先来后到,那是她先来,凭什么跟你姓张?姓张的不是善茬,姓姚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张月鹿在家待了三天的时间,父亲张拘奇还好说,一如往常,父女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可母女二人的关系就很有意思,第一天还是久别重逢的母慈女孝,第二天则矛盾重重,开始互相冷脸,第三天就是相看两相厌了,只有张拘奇夹在中间难受。 然后张月鹿在六月十五这一天乘坐飞舟离开云锦山,去往玉京。 玉京万年雪,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是白雪皑皑,素白一片,正应了天上白玉京。 张月鹿下了飞舟之后,就见城门处围了好些年轻女冠,叽叽喳喳。 于是张月鹿伸手招过一名路过的巡城灵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巡城灵官不认得张月鹿,却认得张月鹿腰间悬挂的副堂主腰牌,立时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禀张副堂主,是儒门的人到了。” “儒门的人来就来了,她们在这儿发什么……疯。”张月鹿伸手指了指那伙女冠。 巡城灵官怔了怔,没想到张副堂主竟然不知道此事,不过转念一想,张副堂主何许人物,整日里不是忙着剿灭邪教妖人,就是忙着办案,哪里会在意这些,赶忙道:“这次儒门来人中有一位名声极大之人,姓秦。” 张月鹿疑惑道:“宗室子弟?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要藏着掖着。” 巡城灵官迟疑了一下,说道:“想必张副堂主应该知道有个‘如意榜’,将我们道门的两位俊彦排在了状元和榜眼的位置上,这位殿下位列探花。” 张月鹿有些印象了,她好像是被排在第五,想来是这位巡城灵官怕她不悦,才吞吞吐吐。 张月鹿又问道:“这位秦……家子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巡城灵官见张月鹿并无不悦,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说道:“回禀张副堂主,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却不奉道,而是拜在一位儒门大宗师的门下,这次便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来到玉京,要参加明天的三教大会。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位宗室贵人长得十分俊美,我听一些女道士将其称呼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所以听说他要来玉京,好些女冠都特意来此等待,就是为了一睹芳容。” “芳容。”张月鹿笑了笑,她对谈玄一向没有兴趣,对说漂亮话的漂亮男人更没兴趣,她更喜欢肯为了她纵身一跃的男人,于是作别巡城灵官,换了一条路,返回城中。 7017k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凌阁 张月鹿到了玉京之后,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天罡堂,打算见一见师父慈航真人,说起来,师徒两人也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毕竟师徒如母女。 只是张月鹿到了天罡堂之后,却得知慈航真人并不在这里,而是去了紫府,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只好顺路去了自己的摇光司。 说来也巧,今天刚好是沐妗当值,见张月鹿回来,甚是兴奋。 两人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既是上司和下属,也多少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私底下相处的时候,还是颇为随意的。 张月鹿进了自己的签押房,随口问道:“不是给你批假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当值?” 沐妗跟在后面,笑嘻嘻道:“正是因为假期才要过来当值,那可是三倍的例银,而且还没什么事情,可以顺带做些别的。” “就你鬼精。”张月鹿笑了一声,“对了,许寇呢?不是让他也来当值吗?” 许寇因为回家探亲的缘故,刚好错过了金陵府的大案,所以在其他人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就安排许寇当值,正好需要个主事一级的道士留守,若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也能独自处理。 至于沐妗主动放弃假期来赚三倍例银,帮许寇减轻了负担,不意味着许寇就能休息了,他是没有假期的。 沐妗道:“他听说儒门和佛门的人今天抵达玉京,出去看热闹了。” “你怎么没去?我听说这次来了个什么天下第一美男子。”张月鹿随口问道。 沐妗撇嘴道:“噱头罢了,如果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我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张月鹿又问道:“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沐妗倒是消息灵通,说道:“我知道,此人名叫秦凌阁,长得好看,又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在玉京,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所以张月鹿也没有如何当回事,只是道:“不世出的天才,到底是怎么个不世出法?较之太平道李长歌、全真道姚裴如何?” 沐妗打趣道:“到底是怎样的不世出天才,我一介庸人,无法得知。不过有人知道,我听说清平会推出了一个如意榜,把李长歌排在了第一位,把姚裴排在了第二位,把秦凌阁排在了第三位,至于我们的张大堂主,只能屈居第五位呢。” 张月鹿摆手道:“我可从来没有以不世出的天才自居,就是把我排在第五十位,我也没有半点意见。” 沐妗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意榜和当初的少玄榜一样,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你如今跻身了天人,已经被移出了榜单,还有李长歌和姚裴,也不在榜上,秦凌阁如今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还有,齐天渊竟然也上榜了,被排在第十位。” 沐妗啧啧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初一起进的天罡堂,人家如今升了四品,授了初真经箓,去了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红得发紫,我们这些还在这里青不溜秋地混着。” “羡慕了?”张月鹿笑道,“那可是用性命换来的,要是你跟着我去遗山城,恐怕你现在已经住进了安魂司。” 沐妗轻哼一声,却也不辩驳:“不是说秦凌阁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张月鹿微笑道:“好,你接着说这位宗室子弟。” “秦凌阁其人,出身宗室,身上带着一个亲王的爵位,不过却没什么实权,空头王爷罢了,因为他自小没了父母,皇帝陛下便将他接到宫中亲自教养,让他与诸位皇子一起跟随大学士们读书。你也知道,皇室一向崇道,历代帝王都身兼我道门大真人名号,与大掌教并列,皇室成员信奉太上道祖,虽然也学儒家经典,但必须以道门为主以儒门为辅。可秦凌阁却对儒学十分痴迷,不愿拜入道门,宁可放弃亲王爵位,也要拜在一位儒门大祭酒的门下,此举让他名声大噪,许多儒门中人盛赞他是百年难见的读书种子。”沐妗嘴上对秦凌阁不屑,可说起来却是如数家珍。 “据说他拜入儒门之后,得到了儒门一件仙物的认可,成为一座洞天的主人。” “他与儒门的三位大祭酒都有过交集,三位大祭酒皆有学问传授。” “别看他年轻,在儒门却是颇有声望,有望成为最年轻的宗师。”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把亲王爵位当作进入儒门的敲门砖么?一个空头亲王不仅没有实权,而且还处处受制。可放弃亲王爵位换来一个在儒门大展拳脚的机会,却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若是他日后能成为儒门的大宗师,纵然比不得我们道门的大真人,却要强过一个养老的空头亲王。当然,若是他做不成儒门大宗师,那就是一无所有,连亲王头衔也没有了。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险棋,不过秦凌阁多半是看准了才下的。” 沐妗怔了一下,继而感叹道:“难怪你是副堂主,心窍总是比我们这些人多上一窍。” 张月鹿道:“如此说来,此人倒是颇有胆魄,的确不是寻常人等。只是这个‘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又是从何而来?” 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要讨论女人。女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也不免讨论男人。讨论男人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讨论自家的男人,一种讨论别人家的男人,此时就属于后一种,张月鹿对秦凌阁本身没什么兴趣,却对“天下第一”这个噱头有些好奇。 沐妗道:“我先声明,我没见过本人,只是道听途说,据说这位秦公子生得极为英俊,又腹有诗书气自华,不仅是许多女子为其倾倒,就是好些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也为他茶饭不思。虽然我挺不服气的,一个儒门之人狂什么狂?但人家好歹是公开露过面,反观咱们道门的李长歌,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那叫一个神秘莫测,就算硬说李长歌是天上仙人下凡之姿,也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不是?” 张月鹿的根子上还是古板保守,不置可否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以美色扬名于天下,与伶人戏子何异?李家人号称道祖后裔,不屑如此为之。” 沐妗忍不住摇头道:“青霄,你可真会大煞风景,别的女子听了这些,总是想着如何英俊,甚至想着和这种男人发生点什么,你却想到了戏子伶人,你还是不是女子啊?你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去你的,你才男扮女装。”张月鹿笑骂道。 沐妗故意道:“那你就是没能以美色扬名于天下,所以才会嫉妒这些大美人。” 张月鹿笑着点头道:“对,我就是嫉妒,谁让我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呢?” 平心而论,张月鹿也是个美人,只是算不上绝世美人,更当不起天下第一的称号。不过各花入各眼,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让齐玄素来说,自然是张月鹿最好看,其次是七娘,然后是慈航真人,最后才是李青奴、谢槿、姚裴等人,这叫亲疏分明。至于七娘为何稍逊张月鹿一筹,绝对和娶了媳妇忘了娘没有半点关系,主要是七娘年纪稍大那么一点,也不能说老,只能说徐娘半老,只是风韵犹存终究比不得风华正茂。 沐妗又道:“对了,这位秦公子还有段旷世情缘,你绝对猜不到女方是谁。” “谁?”张月鹿直接问道。 沐妗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是一位儒门的女子宗师,距离儒门大宗师只有一步之遥。人家都说齐天渊是吃软饭的,要我说,这位才是真正吃软饭的。” 儒门的大宗师对应道门的大真人,宗师自然对应真人,张月鹿刚刚升了三品幽逸道士,与二品太乙道士还有相当距离,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却是不如儒门的女子宗师。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儒门早已不是当年与道门分庭抗礼的儒门,而是成为道门的半个附庸,真要说到具体权势,却是不好一概而论。 张月鹿问道:“那位女子宗师多大年纪?” 沐妗想了想,说道:“肯定比你大,得有三十多岁了吧?也可能是四十岁,反正不到五十岁。” 张月鹿又问道:“秦凌阁多大?” 沐妗道:“应该与齐天渊差不多年纪,至多比齐天渊大上一两岁。” 张月鹿笑了一声:“原来是老牛吃嫩草。” 沐妗道:“你别笑,这是福气,就只许‘十八新娘八十郎’,不许‘八十新娘十八郎’?” “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吧?别带上我,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在这儿当值吧。”张月鹿不打算再跟沐妗胡扯。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道:“张师姐在吗?” 沐妗起身开门,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张月鹿认得此人,是师父慈航真人的关门弟子,也就是她的师妹。 “萧师妹,有事?”张月鹿问道。 少女对于这位声名在外的张师姐十分恭敬:“师父回来了,请师姐过去一趟。”  7017k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宁雨晴 训话结束之后,众人开始依次退场。 齐玄素、姚裴这些坐在前排的就只能走到最后。 从位置上来说,对应大掌教、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毕竟还是少,只有辅理一级才能上座,所以许多教习也与一众四品祭酒道士同坐一排,毕竟从品级上来说,双方都差不太多,也谈不上师徒,没有太大的区别。 正当齐玄素起身等着离开的时候,一名女教习路过齐玄素身旁,朝着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倒是谈不上受宠若惊,不过还是有些惊讶,毕竟过去的时候,这些精致的女子们大多对他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他却发现,好些个女子都乐意对他露出笑脸,仿佛来到了百花齐放的春日。 他大约明白了一件事,难怪男人从不化妆,男人最好的妆容就是权力、地位、金钱。至于男人本身是美是丑,有些影响,却又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属于细枝末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道门之人热衷于将境界修为变现为实打实的权势,而不是与世无争地求闭关求长生。 如今的齐玄素没有钱,也没有太大的权力,却小有地位,那么另外两者迟早都会有的。 于是他就变得耀眼夺目起来,不再是平平无奇。 齐玄素礼貌地回应了一个微笑,两人的眼神微微接触便错身而过,没有发生任何交集。 这次参与上宫进修的道士,包括一众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在内,大概有二百人左右,于是被分成了三科。所谓科,就是科目的意思,朝廷都察院监察六部,分设六科,就有了大名鼎鼎的六科给事中。万象道宫的三科倒也简单,分别对应四品祭酒道士、五品道士、六品道士,也就是按照道士品级分了三个科目,各自学习的内容又有不同。 典礼结束之后,齐玄素等人便要前往对应“劳乎坎”的坎园,那里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坎园乍一看去,与普通书院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各种各样的课堂,四品祭酒道士们占据了其中一间最大最好的课堂,一人一桌,笔墨书本齐全,桌子对桌子,格局是横纵整齐排列,就像一个棋盘。 这让齐玄素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又不免想到那些蒙学中的孩童们。其实万象道宫中的孩子与普通蒙学私塾里的孩子也没有太大不一样的地方,上课的时候,先生们在上面大讲,孩子们在下面小讲。齐玄素在上最为枯燥的古文课时,常常寻来些荆川纸,蒙在课本的插图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教习们乍一看去,还当他做笔记。 其实做什么笔记呢?又不看,看了也不理解,做了也是白做。 三十二位四品祭酒道士分别坐下,因为都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没有要教习安排座位的说法,就是自己找位置坐下,若要调换,各自协商就是了。 齐玄素坐在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除了他和姚裴之外,其余人大多都在三十岁以上,甚至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也不知熬了多久,却要与他们这些年轻人做个同窗。 姚裴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像极了蒙学里那种不求上进的坏学生,不仅无精打采,甚至还想睡一觉的样子。 片刻后,一名女教习走了进来,正是先前那位与齐玄素有过眼神交集的女教习,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也是四品祭酒道士,当然没法与张月鹿、姚裴等人相提并论,却也算是年轻有为。 女教习做了个自我介绍,她叫宁雨晴,不负责授课,主要是负责各位学生的日常生活起居,若是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找她。 齐玄素现在已经可以通过姓氏便辨别出身了,简单的如张月鹿、李长歌,这个谁也知道,张家和李家,道门内最大的两个世家。再难一些的,比如说姓姚、姓裴,这就是出身全真道了,这两家纵然比不得张、李二家,却也不容小觑,“姚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两大家族联姻的产物。这也是许多人误以为齐玄素是全真道齐家出身的原因。 姓宁,又在万象道宫,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万象道宫的首位掌宫大真人宁忆,这是一位传奇人物,出身儒门,祖父是儒门的大祭酒,掌管万象学宫。当时的儒门还是天下共主,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追随玄圣,而道门战胜儒门之后,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便交由宁忆负责,这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传承。 而齐玄素前上司的前上司,也就是天罡堂的上一任掌堂真人,名叫宁凌阁,两者多半是同族的关系。 齐玄素甚至想着,说不定这位女教习就是宁真人的女儿。 齐玄素不由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又是一个世家贵女,一家好几代人耕耘经营一个地方,只怕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他这种普通人能出头,自己的本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靠着运气和贵人提携。要不怎么说,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对他而言,七娘占了五分,张月鹿占了一分,这都是他撞了天大的运气,裴小楼、裴玄之、雷小环则属于贵人。至于他如何拼命,吃了多少苦头,如何断手重伤,如何辛劳奔波,只占三分而已。 如果是世家子,就可以用五分家世助力来弥补一分本事、三分运气和一分贵人扶持,哪怕不那么上进,仍旧可以出人头地。 家世这种东西,强求不得,羡慕不来。再者说了,齐玄素已经占足了运气,再去羡慕别人而已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还是平常心才对。 女教习宁雨晴自我介绍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众人依次做个自我介绍。 从姚裴开始。 姚裴有些特立独行,却有一点好,守规矩,该做什么从不推脱,也不故作姿态,第一个起来自我介绍,与她向齐玄素和张月鹿自我介绍时一般无二,暂时没有职务,挂在万寿重阳宫的名下。 这些不是什么秘密,姚裴声名在外,别人也没怎么奇怪。 接下来的人便按照这个格式介绍自己,大多是在各地道府任职,少有人在九堂任职。 到了齐玄素,他也只好起身道:“齐玄素,全真道四品祭酒道士,现任紫微堂主事。” 此言一出,整个课堂上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也就罢了,还是在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做主事道士?这些年来,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全真道把持着紫微堂,等闲人很难进入其中,就连姚裴都没进去,这个齐玄素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多人从未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不由也如齐玄素一般,从姓氏上做起了文章。 是了,姓齐,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也是姓齐,齐家在全真道中也是一方诸侯,难道这个齐玄素与齐教正齐真人有什么关系? 齐玄素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猜测目光。 你们把我当成是齐家人,也好。 你们把我当成是姚家人,也好。 就算把我当成张家赘婿,也不是不行。 虚名而已。 倒是方便扯虎皮做大旗,狐假虎威也好。 一个谈不上的简短的开学典礼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众人离开课堂。 齐玄素走在了最后,没有去震园,而是回了艮园。 结果齐玄素刚到艮园,就遇到了女教习宁雨晴,两人有些讶异。 在宁雨晴的印象中,这位齐大公子多半也是一位类似于姚裴的年轻俊彦,之所以来上宫走上一趟,只是碍于规矩不得不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这位还真是来进修的。 齐玄素出于礼貌,主动打了个招呼:“宁教习。” “齐主事。”宁雨晴微微一笑,“真巧啊。” 齐玄素道:“是挺巧的。” 宁雨晴想了想,说道:“对了,晚上的时候还有一场接风宴,齐主事不要忘了。如果齐主事不知道地方,那么我在艮园门口等你,我们可以一起过去,时间是戌时初。” 然后宁雨晴就抛下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率先离开。  7017k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教大会 张月鹿在萧师妹的引领下,来到了掌堂真人的签押房。 相较于副堂主的签押房,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规格更高,除了必备的静室、起居室之外,甚至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房,大书房充当寻常意义上的签押房,处理公务,小书房则更为私密。而在两个书房外还有会客厅和秘书的签押房,可谓是层层叠叠。寻常人来到这里,想要见到掌堂真人,不说千难万难,却要过好几道关卡。 不过张月鹿是例外,作为慈航真人的入室弟子、旁人口中的天罡堂小掌堂,她甚至不必通传,可以直接去到慈航真人的大书房,可见师徒二人的关系密切。 当张月鹿来到大书房的时候,就见慈航真人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拿着一页公文笺。 “师父。”张月鹿主动行礼。 慈航真人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张月鹿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 萧师妹知道师父和师姐有话要说,主动退了出去。 “看看吧。”慈航真人将手中的那页公文笺推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拿起公文笺,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平静。 她本以为又是哪个隐秘结社作乱,结果却是三教大会的事情。 所谓三教大会,是个俗称,全名是“三教论道演武会”,是由道门主导的一次盛会,三教齐聚一堂,论道演武,举办地点一直定在玉京,其本质意义是道门宣示其三教之首的身份,说重要也重要,象征了道门的面子,说不重要也的确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第一届三教大会举行的时候,玄圣还在人世,由他亲自主持,当时的正一道首领颜飞卿舌战群儒,与佛门大德辩难,在论道中取胜。后又由当时的太平道首领东皇出战,技压群雄,斗败儒佛两家的各路高手,在演武中取胜,可谓是含金量十足。 因为当时的道门已经取得佛道之争的胜利,所以不能说这场大会彻底奠定了道门身为三教之首的地位,只能说道门借着此事完成了最后的收官,自此之后,从朝堂到江湖,从西域到辽东,再无哪方势力敢于公然挑战道门的地位。至于那些隐秘结社,也只是坏了道门定下的规矩,还谈不上妄想推翻道门,纵有一两个妄人,也上不得台面。 待到三教大会成为常态,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和佛门,其高层都不大乐意再去亲自撸袖子挥胳膊,于是演武部分逐渐成为年轻人崭露头角的舞台,许多年轻后辈都想借此机会成名,十分踊跃积极。至于这个年轻人的范畴,主要是指三十岁以下且未曾跻身天人之人,与如意榜的标准相差不多。 再到后来,老家伙们连动嘴皮子辩经也不乐意干了,态度愈发敷衍,于是论道部分也成了年轻人的舞台,论道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不是那么严格,主要是岁数上的要求,不能超过四十岁。 位高权重的老人们就只坐在高台上,满脸慈祥地看着晚辈们各种表演。 张月鹿早就听闻过三教大会,不过从未参加,总是因为各种事情错过去。这次的三教大会,如果没有知命教搅局,那么她此刻应该还在金陵府的泥潭里,因为真武观遇袭之事而焦头烂额,仍旧是无暇参加。 现在好了,知命教出手,所有的罪名都被顺势扣在了知命教头上,知命教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也不差这一个罪名,而道门内的许多人则借机洗脱了自己,张月鹿便只能闲下来,刚好有了参加三教大会的机会。 不过张月鹿对此没什么兴趣,明知故问道:“这不是祠祭堂的事情吗?与我们天罡堂有什么干系?” 慈航真人看了她一眼:“我也不想掺和,可周老真人要退了,宁真人接了祠祭堂掌堂真人的位子。三教大会是祠祭堂的事情,祠祭堂的事情就是宁真人的事情,他可是你的老上司,对你很是照顾,他的事情也与你无干?” 很显然,慈航真人口中的“宁真人”就是前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 张月鹿怔了一下:“师父,你刚才之所以不在,就是因为祠祭堂更换掌堂真人的事情?” “是。”慈航真人没有否认,“因为祠祭堂对于玉京局势影响不大,周老真人隐退也是一年前就定下的事情,再加上宁真人的资历足够,万象道宫那边更是全力支持他,堂堂掌宫大真人亲自跑到玉京为他站台发声,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要给些面子,所以这次的动静不大,只是在金阙走个过场罢了。” 宁家的根基在于万象道宫,如今的掌宫大真人就是宁凌阁祖父的弟子,宁凌阁父亲的师弟,论起关系,宁凌阁还要称呼一声师叔。 张月鹿只得道:“既然是宁真人的事情,当然要出力,可我已经跻身天人,按照惯例来说,已经不能再去演武了。” 慈航真人笑了笑:“没让你演武,是让你去参加论道。本来定好的是姚裴论道,结果因为你跻身天人的缘故,姚裴不甘人后,也跻身了天人,现在已经去了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只能由你顶上。”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在上宫见过姚裴,她修炼‘太上忘情经’好像到了瓶颈,有点古古怪怪,不过她这个状态用来谈玄论道是再合适不过,词不达意,离题万里,旁观者还要喝彩叫好。” 张月鹿丝毫不掩自己对清谈的讥讽和不屑。 慈航真人也不斥责她,只是道:“关乎道门颜面,不能马虎大意。你今晚好好准备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然后明天随我去参加论道。” 不管张月鹿如何不情愿,也只能应道:“是,谨遵师命。” 她在玉京的家里不乏此类藏书,只是她没怎么看过,也不喜欢,都堆放到了太上坊的宅子里,看来待会要去一趟太上坊,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齐玄素敏锐地从宁雨晴的笑意中察觉到一丝反常。 虽然他没见识过太多的巧妙暗示,但他也并非真正的世家公子,他这个齐公子,假的。换而言之,他没有李天贞之流看待女子如看待猎物的心态,自然也不会落入被人反狩猎而不自知的境地之中,毕竟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象出现。 还是张月鹿说得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不动不该动的念头,就大差不差。 齐玄素走入艮园之中,回到“魔刀”所在的藏书楼,再次面对那道持刀的身影。 不得不说,练刀是不进则退,齐玄素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进入状态的缘故,直接被三十二刀斩于刀下。不过齐玄素很快就还以颜色,第二次便坚持到了第五十刀。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进境要远超常人,通读“魔刀”原文的进度远超孙合悟的预计。虽说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是速成之法,但那也是相较于动辄十几年的玄门正道之法而言,除非是已经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仙人之流,真要修成一门大成之法,还是需要相当的时间。 这要得益于齐玄素不俗的悟性。这是张月鹿都承认过的,要知道张月鹿眼中的悟性好坏,必然是以她自己为对比参照的,能被她认为是悟性好,就算不如她,也不会相差太多。 齐玄素之所以不如张月鹿,是因为他的根骨资质差得太多,往往是脑子会了身体却跟不上,不过有了“玄玉”的弥补之后,已经使得齐玄素十分接近谪仙人,进境之快,自然超过绝大部分人,也只有谢槿之流才能与齐玄素相提并论,唯有张月鹿、姚裴等万中无一的佼佼者,才能在速度上力压齐玄素一线。 练刀的时光总是短暂,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 齐玄素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藏书楼,去参加那个什么接风宴。 这也是万象道宫的老传统了,等到三月期满离开万象道宫的时候,还有一次送行宴。 艮园有西、南两门,分别连通震园和坎园,齐玄素来到通往坎园的西门,发现宁雨晴已经等在这里,而且换了一身便服,相较于平日里的道士正装,多了几分女子妩媚,再加上天色黯淡、灯火阑珊的缘故,朦朦胧胧,别有一番美感。 反倒是齐玄素,还是一身普通道袍,显然是不怎么上心。 “齐主事。”宁雨晴主动打了个招呼。 齐玄素回应道:“让宁教习久等了。” “其实我也刚到不久。”宁雨晴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齐玄素与宁雨晴并肩而行,问道:“宁教习,接风宴设在什么地方?” 宁雨晴回答道:“乾园,就在礼堂旁边的偏厅。”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举目望去,刚好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明堂。 明堂总共三层,其中一楼和二楼除了充当连接上下两宫、七园一门的枢纽之外,也是各种签押房所在,三楼则被划分为几个区域,除了掌宫大真人的签押房外,还有一处辅理们的议事所在,如今掌宫大真人不在,等闲人不能进入其中。 齐玄素不由想到,掌宫大真人去玉京做什么呢?难道玉京又出了什么大事?  7017k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宁家 这场接风宴倒是平平常常,负责主持的是一位辅理,同样姓宁,名叫宁凌云,虽然辅理没有十分明确的首席次席之分,不过这位宁辅理差不多相当于次席的位置。至于首席,自然是能够在掌宫大真人离开期间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 只是孙合悟并不喜欢这些琐事,所举行典礼时并非他来代替掌宫大真人训话,而是由另外一位辅理说了一通官话套话。毕竟除了掌宫大真人外,其余人不好自行发挥,免得言多必失,说套话最大的好处就是几乎不会犯错。 齐玄素对于宁凌阁的印象十分不错,毕竟这位前上司的前上司曾经送过两张戏票,间接充当了媒人的身份。关键是张月鹿对于宁凌阁的评价很不错,这让齐玄素对于宁凌云也颇有些好感。 宁凌云显然没听说齐玄素这个名字,相较于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成名已久,齐玄素的崛起还是太快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蛰伏在凤台县的“客栈”之中,准备打劫青鸾卫,青鸾卫的幕后黑手江别云也不过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谁又能想到,一年之后,齐玄素同样成了四品祭酒道士,登堂入室。 不过宁凌云不是那种愣头青小子,不会弄出瞧不起齐玄素的蹩脚戏码,而是态度十分和蔼,甚至可以说是平易近人,这要换成以前的齐玄素,多少要受宠若惊。不过如今的齐玄素好歹是见过世面,包括慈航真人在内,见过的真人也有两手之数,甚至被东华真人当着七人调查小组的面夸奖过,所以还算是安之若素。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接风宴结束之后,宁雨晴还专门为两人做了个介绍。齐玄素不介意结交一位全真道的真人,宁凌云当然也乐得结识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 不过齐玄素还是惦记着“魔刀”,所有没有过多长谈,混了个脸熟之后,就告辞离去。 齐玄素去了艮园,宁雨晴和宁凌云则来到了道宫高层居住的坤园。 此时的宁雨晴不再十分正式地称呼“宁辅理”,改口为“叔叔”,笑问道:“叔叔,你怎么看?” 宁凌云道:“我能怎么看,我只知道他绝对不是齐家的人,老齐教不出这样的孩子。” 宁凌云口中的“老齐”自然是指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 “不过我倒觉得她更像是姚家人。”宁凌云道,“若是叫姚玄素,我真要以为他与姚裴有什么关系。” “姚家?”宁雨晴想了想,有些迟疑道,“不能吧,姚家能出一个姚裴,已经很是了不起,要是再出一个这么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那可真是上天眷顾。姚裴两家多年联姻,还有上官家和徐家的附庸,如果一个能接替地师的位子,一个能接替东华真人的位子,就像李家的国师和清微真人那般掌控太平道,姚家岂不是真要成为继李家、张家之后的道门第三大世家?” “我就是随口一说,姚家真有这样的年轻才俊,怎么会藏着掖着?你看张家,最是重男轻女,也最是看重大小之分,可到了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哪怕是一个出身小宗的姑娘,也要抬出来,让张家的女儿做天师,总好过再来一个异姓天师。”宁凌云笑了笑,作为一位参知真人的同胞兄弟,他能接触到的机密要远超许多普通真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年轻才俊和家族师承其实是互相成就,道门从来不缺天才,没有那份关键的助力,也很难成事,能做到参知真人一级差不多就到顶了。当然,家族也好,派系也罢,没有杰出的掌门人和继承人,也要陷入到颓势之中,乃至于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在这一点上,李家就看得十分明白,儿子不能选,真要生出个庸才,只知道吃胭脂却无法担当重任,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再塞回到娘胎里。可女婿和义子却是能自己选择的,于是李家早在道门中兴之前就广收义子,且允许女婿义子当家做主,这才有了李家的今日的长盛不衰。” “张家则是个反例,始终守着非张姓之人不得成为天师的祖训,抱残守缺,别说女婿和义子,就是自家的旁支小宗都要区别对待,也难怪这些年来始终被李家压过一头,没有步儒门的后尘已经是万幸。” “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如果完全堵塞底层进入上层的途径,那就肯定要出问题。虽然我不喜欢李家的行事作风,却也不得不承认,李家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更好,给那些优秀人才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遇,说白了就是要让人有盼头,眼里头要有光,那么风气必然是积极向上的。” “可如果把这个途径堵死了,阶层固化了,想要把所有的好处都抓在手里,不漏半点,结果是什么?” 宁凌云随手将一颗石子碾成细沙,不用玄通修为,只是平常一握。 若是虚握着,大部分细沙还都在手里,可越是用力握紧,露出去的细沙也就越多。 “各种利益不是石头一样的整体,而是无数细沙,你越是用力握紧它,它溜得也就越快,到最后很可能是一场空。当然这个过程可能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可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儒门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宁凌云感慨道,也许觉得自己有些跑题,不由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宁雨晴听完叔叔的评价之后,若有所思道:“说到张家,我刚刚打听了一下,这位齐主事来上宫的时候,是那位张家千金亲自来陪同,甚至还特意请孙真人照看一二,这份待遇,却是不同寻常。” 宁凌云轻轻一笑:“张家千金,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了。如果张月鹿真被张家定为继承人,那么除非她嫁给大掌教,否则就只能招赘了,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会是张家的未来赘婿?只是做张家的女婿哪里比得上李家的女婿?李家的女婿可是有机会执掌太平道的。” 宁雨晴道:“可惜李家没有张月鹿这般优秀的女子。” 宁凌云意味深长道:“对于一个优秀的年轻男人来说,拥有一个过于强势且优秀的道侣未必就是好事,夫妻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两强相争,只怕是僵持不下,白白消磨感情。” “再有,有才能又有心气之人,有几个甘居人下的?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女婿与岳家反目成仇的事情了,年轻时要借岳家之力,低三下四,被欺压半辈子,待到岳父不行了,女婿也终于上位了,便开始清算年轻时的旧账,又有几个能够善始善终?” “所以这种事情,最难把握火候,一旦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好事变坏事。我与那位澹台夫人打过交道,她不是能把握这种火候之人,倒是张拘奇可以,可惜他性子太过绵软,做不得主。若真如你所说,这个年轻人要成为张家赘婿,还得是天师亲自把关安排才行。” 宁凌云与张拘奇等一众张家兄弟都是同辈之人,甚至曾经同窗共事,相识相熟也都在情理之中,自然比年轻小辈更为深知彼此的为人性情。 宁雨晴道:“对了,我还听说,齐主事虽然与张家千金的关系密切,可一路提拔都是全真道裴家出力,裴真人和东华真人先后出面,反倒是张家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裴家兄弟,提到裴真人几乎默认是裴小楼,称呼裴玄之则都是东华真人。 “裴家?”宁凌云怔了怔,“这倒是有意思了,难不成真与姚家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有两个姚裴。” 宁雨晴勾了勾嘴角:“所以说,这两人的事情还是八字没有一撇,张家也未必同意。再者说了,我们全真道的人才,凭什么白送给正一道?” 宁凌云有些诧异地看了侄女一眼,随即摇头失笑道:“你啊。”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去处理,或者让正经家长去处理,他这个做叔叔的就不多掺和了,免得里外不是人。 7017k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玉虚宫 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映透半边天。随着一声清鸣,九百九十九只白鹤结队盘旋而上,与日同升,继而围绕玉京徘徊不去,鹤鸣不止,又有一道虹桥横跨玉京上空。 这些白鹤都是道门精心培育的异种,不仅无惧玉虚峰上的严寒天气,而且也不怕凛冽罡风,可以在昆仑之巅飞行自如,专门用于各种节日庆典。 巍巍昆仑,终年积雪。唯有玉京城中却是四季如春,仿若青帝居处。 这等阵法,理论上并不算难,三教中任何一家都能做到。关键在于笼罩偌大一座玉京城,而且阵法时刻开启,终年不休,这便是花费实实在在的太平钱了。在许多时候,财力等同于实力,实力等同于地位。毫无疑问,这是道门在向世人彰显自己的天下共主地位。 初次来到玉京之人,无不要震撼于天上白玉京的宏伟。 今天是三教大会论道演武正式开始的日子。 其实儒门之人和佛门之人早在昨天就已经到了,下榻于上八坊的洞灵坊中,待到今日,紫府开启,这才前往位于紫府的玉虚宫。 玉虚峰,玉虚宫,两者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便误以为玉虚宫乃是玉京的核心所在,其实不然。 这就好比俗称“金銮殿”的帝京奉天殿,许多人以为奉天殿是用于上朝的,其实奉天殿是用以各种典礼的场所,如皇帝登基、皇帝大婚、册封皇后、元旦等等。 真正的核心决策场所在于天清宫,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兼书房所在,得名自太上道祖五千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二以为天下贞。” 皇帝号称天子,帝王之位极尊,谓之唯一,就是天之唯一的意思,清气上升谓之天,浊气下降谓之地,是故天得一以清,为表示帝王是天地间唯一的、最尊贵的,他的居所故名为天清宫。 除此之外,又有地宁宫、神灵宫、谷盈宫、万生宫、天贞宫等等。 同理,玉虚宫与玉虚峰同名,是为玉京规模最大的宫殿,不过也是用于各种典礼的场所,除了历届论道演武之会在此地举行之外,就任大掌教、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的庆典也都在此地举行,平常的时候基本不用。 至于玉京真正的核心,还是在于紫霄宫和金阙。若是遇到五代大掌教这般作风强势的大掌教,那么紫霄宫就是最为核心所在。若是遇到六代大掌教这般暗弱的大掌教,那么金阙就是最为核心所在,总之都与玉虚宫无关。 慈航真人带领着一众弟子自天罡堂去往玉虚宫,一路上引得好些人侧目。 除了慈航真人地位尊崇的缘故,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慈航一脉向来以女子为尊,少有男子,就算偶有几个男子,也大多是边缘人物,这一行人皆是女子,自然成了一道靓丽风景。不少道门弟子都想着,若能娶到其中一位,便是得天之幸。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慈航一脉从来也不禁女子婚嫁,但想要娶到其中弟子却并非易事,尤其是其中的杰出弟子,所嫁之人皆非等闲之辈。比如道门中兴以来的第一代慈航真人,便嫁给了大玄的高祖皇帝,成为正宫皇后,是为太宗皇帝的生母,也是玄圣夫人的继母。而第二代慈航真人则嫁给了正一道唯一的异姓天师颜飞卿,还有一代慈航真人做了掌教夫人。本代慈航真人未曾嫁人,可她本人就是有望大掌教的人选之一。 寻常道门弟子自然是望而却步,根本不敢付诸于行,免得自讨没趣。 当然也有那不知深浅的愣头青,比如正在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的齐玄素,他就不知道这些说法,还真就一头撞上去了,至于最后是碰壁而归,还是侥幸抱得美人归,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慈航真人这道门槛未必就比澹台琼低了,甚至更高,只是慈航真人不会把这道门槛设在明处,更不会直接干预,她总是喜欢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只见慈航真人身后的一行女子双手交叠于身前,不举足曳踵,衣之齐如水之流,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仪态端庄,无一处不契合《礼记》中的规矩。 意思是就是,小步而快走,不明显抬起脚,衣裙下摆像流水一样在动却又不是很明显,走得再快而手肘也不动分毫,脚步是平直的。 美则美矣,就是难免累人。 不过在这里面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异类,大袖飘飘,双臂下垂,随着行走而自如摆动,就突出一个自然,平时怎么走路,现在也是怎么走路,似乎是不屑于遵守这些繁文缛节。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群天鹅之中混入了一只苍鹰,不能说苍鹰难看,甚至比天鹅们更英武,就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些儒门、佛门之人见此情景,不由好奇,便问负责引路的道门弟子此女是何身份。道门弟子则是见怪不怪,告知外来客人,这位就是我们道门中最年轻的副堂主、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如今的天罡堂小掌堂。 儒门、佛门之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位。 他们也算是久闻大名了,几次道门大案,这位都参与其中,显然是个手腕凌厉的人物,有本事的人都有傲气,特立独行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张月鹿并非故意特立独行,虽然她名义上属于慈航一脉的弟子,但小时候一直都在云锦山生活,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因为各种事务经常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所以张月鹿甚至没去过普陀岛和江南道府。 待到张月鹿稍微年长之后,直接去了玉京,也许是有人不怀好意地故意安排,也许是阴差阳错,她竟是去了太平道掌握的北辰堂中,慈航一脉的规矩没学多少,李家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不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在有些方面倒像是一位李家的女子,毕竟李家不全是不择手段之人,玄圣也是出身李家。 事实上,慈航真人最初选择收张月鹿为徒,并非是视作衣钵传人,更多是一种类似于“联姻”的行为,同为正一道阵营,她收张家子弟为徒,以此加深双方的联系。 可没想到后来张月鹿的表现远超旁人,得了地师的青眼。 若是以前的时候,地师亲自提拔一个其他派系的年轻弟子,难免要让人觉得地师别有用心,被提拔的年轻弟子的立场也变得可疑起来。 可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联手乃是大势所趋,地师的推波助澜就显得顺理成章,张月鹿的身份陡然特殊起来,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张家子弟,而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合作的标杆,是个象征了,只要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一日不曾破裂,那么张月鹿的特殊地位就一日不可动摇。 慈航真人本就十分喜欢这个弟子,改变主意,顺水推舟地将其推到衣钵传人的位置上,如此一来,倒逼张家那边也开始考虑,是否要让一个小宗出身的女子执掌门户。 正因为慈航真人最开始并没有把张月鹿当作传人,所以张月鹿从始至终就没经历过慈航一脉的集体生活,根本不像一个慈航一脉的弟子。 张月鹿没有其他师姐妹的类似经历,自然与众多师姐妹格格不入。这也是她去拜访白英琼时,两人客套居多的原因所在——实在不熟。 不过慈航真人从不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与张月鹿计较,只是顺其自然。 如果能成为副掌教或者大掌教,别说走,就是飞,那也不是问题。 说句不正确却又现实的话,规矩只为常人而设。 慈航真人目视前方,对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张月鹿说道:“虽说历届三教大会大多是由我道门取胜,但不意味着儒门和佛门就甘心做我道门的陪衬。他们不是道门的对手,便想在这种事情上胜过道门。” 慈航真人略微停顿,又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次论道,你要小心另外两家借机攻击我们道门的体制,毕竟大掌教之位空悬已久,三道相争日渐激烈,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根本没办法回避。若是在此等关节有所差池,被他们抓住了痛脚,不免又有人要说,道门要步当年儒门后尘云云。” 张月鹿皱眉不语。当年儒门自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就再无能够整合整个儒门的魁首人物,大祭酒、大宗师们各自为政,这才给了道门兴起的难得机遇。如今道门的大掌教之位空悬已久,不管具体原因如何,从表象来看,却是与当年儒门群龙无首的状态颇为相似。若是有人拿这一点说事,道门可以反驳,却不会有很好的效果。而最好的反驳就是尽快推举出一位新的大掌教,再次凝聚道门人心。 说话之间,玉虚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除了慈航真人之外,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以及刚刚执掌祠祭堂的宁凌阁也都会出席这次的三教大会,只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未曾露面,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  7017k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论道(上) 玉虚宫前是一片好大的白玉广场,四位参知真人站在一起,身后是诸位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然后是四品祭酒道士和一众年轻的五品道士——因为上宫的“年轻英才计划”还在试行,所以不是所有的候补祭酒都会参与进修。 很快,儒门和佛门之人在知客道人的引领下,也来到了玉虚宫前。 儒门和道门的规格都不算低,儒门的领头人是一位大宗师,佛门的领头人是一位尊者,从品级来说,对应道门的大真人。 只是道门地位最尊,道门大掌教明显比儒门、佛门的首领高出一头,以此类推,道门之人的实际地位要比另外两家之人高出一级,参知真人完全可以对等儒门的大宗师、佛门的尊者,更何况七代大掌教多半就要出自这三位参知真人之中,所以也算不得轻慢。 六人略作寒暄之后,就见宁凌阁一挥手,身后的道门弟子立时向两侧散去,分开一条直通玉虚宫大门的大道,动作整齐划一。 东华真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六人并肩朝玉虚宫走去,然后是各家有资格参与这次三教大会之人紧随其后。 玉虚宫中,早已布置妥当,因为太上道祖提倡慈俭,所以并不如何奢华,只是大气开阔,若是设宴,不仅可以容纳数百人同时入座。若是撤去桌子,就算直接较技斗法也丝毫不显局促。 当年东皇就是在这座大殿中尽败儒道两家的一十三名高人,替道门赢下了演武。 四位参知真人和两位贵客高坐上方主座,一人一席,其余人则分坐在台阶下方的左右两侧,过去曾经是以右为尊,如今是以左为尊,故而作为主人的道门弟子都坐在了左边,作为客人的儒门和佛门则都坐在了右边。 左边居首第一人是未二品太乙道士,如今祠祭堂的首席副堂主,第二人就是张月鹿,这本该是属于姚裴的位置。 右边的第一人是个皮肤泛着金色的僧人,面无表情,如同一尊佛像。看得出来,这位大约不是来论道的,应该是来演武的。这些年来,儒门和佛门在三教大会上有了些默契,佛门主要负责动手,儒门主要负责动嘴,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 第二位则是个英俊到了极点的男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却没有半点脂粉气,眉宇间自有一股逼人英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男子见了之后,要么羡慕,要么嫉妒,要么自惭形秽,甚至还会有部分男子也会如女子那般心动,很少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 这正是素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秦凌阁。 众人进入玉虚宫后,秦凌阁就夺走了所有的目光,成为最耀眼的明珠。 秦凌阁的脸上没有太多高傲,十分温和,嘴角甚至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好些人都在偷偷打量这位盛名在外的天之骄子。 张月鹿打量了秦凌阁几眼之后,就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开始翻看起来。这是她昨晚奋斗一宿做的笔记,还带着笔墨的香味,什么叫临阵磨枪,这就是了。 没有办法,张月鹿不擅长这个,不是全然不懂,而是不曾整理成一套条理分明的完整说辞,论道的关键就在于一个“论”字,口头上的功夫也不能小觑。 旁人自然不知道张月鹿在看什么,也不会想到张月鹿会干出临时抱佛脚的举动,只当她在看其他的东西,甚至有人认为张月鹿是在看天罡堂的公文,只觉得这位张副堂主实在狂妄,俨然不把今日的对手放在眼里。 可谁又能想到,张月鹿是极为认真地对待今日的论道,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好。 慈航真人在东华真人说场面话的时候,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弟子,以她居高临下的视角和远超常人的目力,却是看清了笔记上的内容,不由哑然失笑。 世上之事,多半怕“认真”二字,想来这次论道,纵然不敌,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张月鹿进入到专心复习的状态之后,与齐玄素练刀时的状态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于外界种种充耳不闻,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 秦凌阁的目光也不由落在张月鹿的身上,他早就听闻过这位谪仙人的鼎鼎大名和各种事迹,只是没想到两人竟是会在这等情况下见面,而这位谪仙人也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行事风格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素来讲究规矩的方正儒门中,可容不下这种女子。 就在这时,几位大人物的场面话讲完,就听宁凌阁开口道:“听说这次还来了一位秦姓小友。” 秦凌阁起身道:“晚辈秦凌阁见过宁真人。” 宁凌阁微笑道:“小友名作凌阁,老夫也叫凌阁,倒是难得的缘分,不知小友表字是?” 秦凌阁道:“晚辈表字玉亭。” “玉亭,幸好我们两人的表字不是一样了。”宁凌阁道。 秦凌阁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虽然此举谈不上失礼,但在一位参知真人面前,还是稍显托大。 宁凌阁示意秦凌阁请坐,转而道:“所谓论道演武,论道在前,而演武在后,故而今日只是论道,明日才会演武。” 秦凌阁的脸上流露出无可置疑的强大自信,环视对面的道门众人,可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道门真人之外,其余年轻弟子却是不敢对上秦凌阁的目光,显然没有把握与秦凌阁论道,纷纷避让。 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面上丝毫不显,笑容不变,可也不是无动于衷。除了些许的不悦之外,大约还有些遗憾,姚裴和李长歌未能到场。倒不是瞧不上张月鹿,而是很多真人都曾经说过,张月鹿的长处在于做事,换而言之,她的长处不在于耍嘴皮子功夫,这次算是赶鸭子上架。 不过宁凌阁不这么想,望向最被自己看好的老下属张月鹿,颇有信心。 最终秦凌阁的目光也落在了嘴唇微动似是念念有词的张月鹿身上。 张月鹿却是集中精神于手中笔记,并未回应秦凌阁的目光,愈发显得目中无人。 秦凌阁的脸色微冷,生出几分恼怒,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心境。 道门弟子哪怕是不如他,可依仗着道门弟子的身份仍旧可以压他一头,毕竟有家世背景。 慈航真人轻声道:“青霄。” 声音不大,却用上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晨钟暮鼓”,直接“唤醒”了张月鹿却又不至于吓她一跳,手段之玄妙,运用之精微,实是当世绝顶。 张月鹿动作自然地收起手中笔记,正了正神色,望向秦凌阁,颇有些要上考场的意思。 因为是坐而论道,所以秦凌阁没有起身,朝着张月鹿拱手道:“久闻张高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请教。” 张月鹿道:“秦道友是客,请用典。” 这便是论道的规矩,一方提问,一方回答,提问不是随便抛出一个题目就算完事,而是要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因为是三教大会,所以经典的范围包括了道门、儒门、佛门的各种经典,可以是太上道祖、佛祖、至圣先师的话,也可以是其他三教先贤的话。 若是别人抛出一句经典,自己却不知道出处是什么,那么就算是不战而败,十分考验论道之人的博学,门槛很高。 秦凌阁也不客气,直接道:“好。”  7017k 第一百三十章 论道(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秦凌阁的身上,只听秦凌阁不紧不慢地说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张月鹿微微挑眉。 仅就用典的难度而言,秦凌阁的这段用典并不生僻,就是学识平常之人,也能知道出处。可越是这种众所皆知的经典,其涉及到的命题也就越大,只怕是学问渊博的大真人来了,也未能说尽说全。千百年来,历代饱学之士又不断进行补充完善,使其有了公认的解释方向,很难取巧。选择这类题目,拼的就是谁理解更深,看来秦凌阁是想要从正面堂堂正正地击败张月鹿,而非是投机取巧。 至于这段经典,出自新太上道祖五千言。 是的,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分为新旧两个版本,旧版又称原版,是为太上道祖亲口所言,而新版则是后世道门弟子为了适应世道的发展和变化,在原版作了一些修正和改变。 旧版太上五千言应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 之所以会变成新版的绝圣弃智,是因为儒道之争,后人增补上去的。 这又不得不提到儒门至圣先师与盗跖的典故,盗跖曾经大骂儒门的至圣先师,操纵天下舆论,用以教化苍生,矫揉之言,虚伪之行,迷惑君主帝王,妄求富贵,此乃天下第一等大盗,圣人不死而大盗不止。 当年大玄高祖皇帝还未称帝时,曾与前朝大魏的末代太后就圣人和大盗有过一场论道。 大魏的末代太后认为成王败寇,我如今已沦为阶下之囚,是杀是囚皆在你一念之间,可如果你要给我论罪,只怕还不够资格,我们不过是两个窃国大盗而已,并无区别,强盗可以杀强盗,强盗却没资格去审判另外一个强盗。 身为北道门之主的大玄高祖皇帝则是以儒门亚圣的观点予以反击,最终还是将这位在大魏末年实际掌控朝政的太后明正典刑,而不是使其不明不白地幽死,以此昭示大玄取代大魏的正当性。 不管怎么说,这本是道门攻击儒门的话,现在身为儒门之人的秦凌阁却主动提了出来,若是道门输了,那就丢人丢大了。 宁凌阁微微皱眉,不过还是按照规矩对张月鹿道:“青霄,该你破题了。” 按照规矩,“用典”就是定下此次论道的主题。 “破题”的意思则是根据对方引用的经典,确定讨论的范围。首先要解开对方的语意,一言点出,让旁观者都了解双方的用意才算破题立论。 张月鹿微微点头,同样引用了一番经典来破题:“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这是南华道君所言,南华道君以箱柜比喻国家,绳索和锁钥比喻圣人的仁义法规,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盗贼,就是盗取国家,还连仁义法规都一并偷走的窃国大盗。 南华道君不止一次提过当面驳斥儒门圣人的盗跖。盗跖的徒众问他,盗窃有没有方法可言。盗跖的回答是:“能够知道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圣,能够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里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为大家断后的就是义,清楚偷盗计划能够成功就是智,最后分赃的时候,能够合理分配就是仁。”圣、仁、义、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盗贼身上也完全说得通,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儒门倡导仁义礼,未能感化大盗从良,大盗反而把“仁义”抢过来作为盗窃的纲领。 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反对的不是仁义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对提倡标榜圣人与仁义,一旦标榜开来,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就会像追逐名利那样粉饰自己,个个装作圣人、圣母、圣子,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这是南华真人针对“圣人与大盗”这个问题给出的回答,所以张月鹿直接引用南华真人之言,也算是破题。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秦凌阁,等他先问。秦凌阁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了当地问道:“何为儒?” 盗跖当面驳斥的是儒门圣人,骂的也是儒门,所以道门才会不断拿着这件事来攻击儒门,现在秦凌阁则借着这个由头问出什么是儒,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为宏大的命题,也是一个很不好驾驭的命题,这就好比问什么是道?什么是佛?由此类命题引出的各种著名辩论可谓是不胜枚举,甚至是三教首领都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此类命题也颇有些危险,因为解释与解构只有一线之隔,解构又与否定只有一线之隔。 至于秦凌阁为何不问“何谓道”,大约是因为张月鹿的声名在外,同是天下间有数的年轻才俊,秦凌阁也没有必胜把握,为了求稳,选择了自己更擅长的领域。 秦凌阁的声音不大,声调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肃。 甚至一直不动声色的三位参知真人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张月鹿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诧之色,在旁人看来,似是她没想到秦凌阁会有如此一问,可只有张月鹿自己知道,她其实惊诧于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 她竟然押题押中了。 因为准备的时间太短,所以张月鹿不可能去广撒网,只能针对性地突击部分内容。她思来想去,自中原佛门衰弱、佛门的重心迁移至西域之后,佛门就不再以擅长辩论而著称,更多充当动手的角色。反而是儒门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之后,不能掌握礼教话语权,谈空说玄的风气再度复兴,一直充当动口的角色,所以张月鹿最终决定押题于儒门。 张月鹿缓缓回答道:“家国一体是为儒。” 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的脸上竟是同时流露出了嘉许的神色。 慈航真人比较矜持,就像许多父母那样,没有太多表示。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几分,道:“请释义。” 若是仙人论道,在提问和回答的同时,也会发散神念,将所思所想悉数灌注到他人的脑海之中,不言传可意会,再加上仙人的境界已经极高,往往一点就透,不必解释太多,所以仙人论道看起来是玄之又玄,往往只说几个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张月鹿和秦凌阁还没有此等境界,两人的地位也没到那个层次,不可能只说几个字然后让众人去思索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还需要释义。 张月鹿沉声道:“对于儒门而言,国即是一个放大的家,家即是一个缩小的国。以君的身份处置家事,让孩子们以对待君王的态度对待父祖,动辄跪拜,不得忤逆半分,以律法维持道德。以父的身份处置国事,再让臣民们以对待父祖的态度对待君王,君恩如生养之恩,知恩自当图报,不得不肝脑涂地,以道德维持律法。所以儒门又提倡以忠孝治天下。” 此话一出,儒门大祭酒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且不论对不对,这已经不是解释,而是解构了。 张月鹿却没有就此打止的意思,继续说道:“所谓君父,所谓父母官,无一不是体现此种‘忠孝’一体的概念。君父臣子,君对臣,父对子,可见君王是为大臣的父亲,而臣子官员们又是治下百姓的父母官,那么君王们就是百姓的祖辈。如此一来,一国便成了一家,君王是身为大家长的祖父,大臣是父亲,百姓是孙子,既然是家,那么父亲要爱儿子,祖父要爱儿子和孙子,此即是儒门的‘仁’。” “至圣曰仁,亚圣曰义。这又不得不提到儒门曾经的大敌墨家,墨家主张仁爱非攻,儒门也讲仁,为何两者如水火一般互不相容?只因儒门之仁只是自上而下之仁,从来只有祖父宠爱孙子,父亲宠爱儿子,却从未有儿子宠爱父亲、孙子宠爱祖父的。为富方可不仁,穷人纵然想仁,又能仁谁?墨家则是主张互相仁爱,这便违背了儒门的等级秩序,或者说伦理,即是儒门的‘礼’。”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是父子名义定下,哪怕是父亲做错了,儿子也不能反抗,若是儿子反抗,即为不孝,不孝则道德有亏,无道则失大义,无大义则人心向背。至于父亲惩戒儿子,却是一切为了儿子好,具有天然之正义性。” “父亲无道,作为大家长的祖父要惩戒父亲,为孙子主持公道,这便是百姓们总是期盼明君在位的缘故。可如果孙子敢于直接反抗父亲的无道,哪怕是父亲有错在先,那也是孙子的错。” “正因如此,只要将一国视作一家,那便再无公平可言,因为从道德上来说,儿子生来便是与父亲不平等的,是亏欠父亲的。男子负心并无养育之恩的女子,尚且要身败名裂,那么儿子抗争父亲便要遗臭万年!故而只闻忠孝,却不闻公理也。” “所谓‘忠孝’,所谓‘仁’,只为纲常人伦之‘礼’,此即儒之根本。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所谓礼教,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7017k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论道(下) 张月鹿此言一出,玉虚宫内顿时一片哗然。 如果不是张月鹿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师长慈航真人就高坐上方,恐怕已经有儒门弟子要大骂“哗众取宠”、“其心可诛”了,甚至给张月鹿扣上一顶“破坏儒道关系”的高帽子,将其置于死地。 就是四位道门参知真人也两两对视,不得不承认张月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再有就是,张月鹿的释义还是太过细致了,按照规矩来说,就算不能只有几个字,却也不宜长篇大论,最好还是惜字如金。 儒门的大宗师几欲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当然,因为张月鹿说的是儒门,不干佛门什么事,佛门中人此时完全就是作壁上观,只等着看好戏。 秦凌阁的身子坐得笔直,再无半分轻视之意,已经把张月鹿当成了平生大敌。 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还仅仅是在三位道门俊彦中排名最末的张月鹿,若是李长歌和姚裴来了,又该是何等风采? 秦凌阁缓缓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这段话出自儒门经典《孝经》,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这无疑是秦凌阁针对忠孝给出的解释或者反击。 你说儿子不能反抗父亲,可我儒门其实是给出了解决办法,绝对不是只讲忠孝而不讲公理。 张月鹿反问道:“直言抗争若是无用呢?如果父亲不听呢?” 秦凌阁沉默了。 张月鹿诛心道:“孙子就只能受着,还是不能拿起武器反抗。” “直接武力反抗父母是不孝,陷父母于不,也是不孝。最终的结果证明是父亲错了,可没能成功直言抗争的子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父祖陷入了不义的境地之中,那么子孙还是不孝,最后过错也是子孙的。” “儒门给了开口说话的权力,可听不听的权力还是在于父祖,那么这个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张月鹿就像一把锋利的长矛,慈航真人让她小心儒门攻击道门,那她就以攻代守,主动攻击儒门的问题所在。 “实质而言,君臣之间,臣民之间,并不是父子,没有血缘,没有养育之恩,是百姓供养了君王,而不是君王哺育了百姓,是百姓有恩于君王,而非君王有恩于百姓。既然不是父子,何来忠孝?为何不能反抗君王?为何臣民推翻君王便是得国不正?” “正因如此,当年道门以有道伐无道,反对的不是忠孝仁义本身,而是反对君臣父子的纲常。自比天下人之父祖,再借以孝治天下的道德绑架天下之人,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道:“亚圣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得不说,亚圣提出的“义”,提出的“民贵君轻”,在极大程度上弥补了儒门的先天不足,这也是亚圣之所以为亚圣,并且在儒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开创儒门的至圣先师的原因。 张月鹿道:“民再重也是民,君再轻也是君,其本质还是君臣纲常。当年东皇与儒门大祭酒论道,东皇曾问,凭什么有些人是父亲、祖父,有些人只能做子孙,而且世世代代都是子孙?史书已经给出了答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是这些人推翻了头上的父祖之后就会发现,儒门这套体系是治理天下最好的工具,还是要重用儒门,重用儒门的士大夫们,只有这样,打下来的天下才能稳固。故而改朝换代,无非是换了个人,可关系还是父亲和儿子的关系。” “儒门不在乎对错,只在乎秩序,也就是‘礼’,礼不能废。两小儿打架,各打五十大板。父子矛盾,必是子错,这就是礼。在儒门的礼教体系之下,各个层级自行其是,互不相扰,如此便是天下太平。故而礼之核心是尊卑、阶级。” “只是儒门治理天下有一大弊端,能维持却不能开拓,前朝大魏为何闭关禁海?若是将大魏看作一家,那么父祖们还能管到远在四海的子孙们吗?子孙们发现另有出路之后,还会认这个父祖吗?” “如此就有了天大的问题,人一天比一天多,地一天比一天少,人多地少,如何?父祖怕子孙脱离掌控,不敢向外开拓,只能提倡节俭,子孙们已经俭无可俭,可父祖们仍旧奢靡无度,谁又肯从自己身上割肉呢?于是历朝历代,不得不亡,一场天下大乱,杀得血流成河,推翻旧王朝,土地重新分配,又是人少地多了,轮回不止。只是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新王朝又不得不用儒门维持统治,儒门则长盛不衰。” “正因为儒门被历代王朝所倚重,所以儒门便妄自尊大,开始固步自封,天下始终是那个天下,将天下看作一张饼,始终只有那么大,只能养活那么多人,再多就只能死人。不是所有人都乐意不断重复这种尸山血海的轮回,必然要寻求出路,此儒门所以倾颓也。” “于是道门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为什么不把这个饼做得更大呢?有句话叫作莫向外求,可求了几千年的内在,只求了这么个结果,也只能向外求,故而道门重造物,兴海贸,向外求索。道门今日,船舶行于四海之上,贸易遍布世界之间,是为向外开拓,这是道门之所以兴隆。” 儒门大宗师要拍案而起,却被东华真人制止:“既然是论道,就要让人说话,都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 道门内部始终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彻底消除儒门的影响,一条是三教合一,张月鹿的这番言辞便是出自第一条路线,而非她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对于儒门弟子来说异常刺耳的话语,对于道门来说,其实并不怎么激烈,许多人甚至深以为然。 虽然道门和儒门的关系不错,但不能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揣度两大势力之间的关系,更不能将两大势力拟人化,道门要联合儒门,又要敲打儒门,并不冲突。 若是齐玄素在此,他大约不会像张月鹿这样长篇大论,而是一句话指出儒门的关键所在:儒门的君子也好,圣人也罢,其实就是造出一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标准,然后灵活地执行这个标准。简单而言,双标。也难怪好些人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个个都是伪君子。 秦凌阁的额头上渗出几个汗珠,他万万没想到张月鹿这把长矛如此锐利,两个照面就几乎把他捅了个对穿,已经显露败相,只能强自道:“如你所说,儒门的许多做法已经背离了至圣和亚圣的本意,实则是历代帝王以儒门作为皇权工具,儒门只是一把刀,若是持刀杀人,难道要怪罪给刀吗?” 他身兼宗室和儒门双重身份,能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 张月鹿猛地抬高了声调:“持刀之人当然有罪,所以他们都不得不亡。可秦道友也不要忘了一句话,身怀利刃,则杀心自起。若无这把利刃,何来的杀心?更何况道门这把利刃还是妖刀,不仅有自身的想法,而且能影响持刀之人的想法,持刀人与其说是刀的主人,倒不如说是刀的宿主和傀儡。若是只责怪持刀人,却不毁去妖刀,能说得过去吗?” “正因如此,玄圣才说,儒门必须改变,抛弃糟粕,留其精华。” 秦凌阁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非是他无可辩驳,只是儒道之争胜负已分,事实胜于雄辩,他此时再去强辩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此举等同于围棋中的投子认输。 宁凌阁再度开口道:“青霄,请你点睛吧。” 有画龙点睛的典故,传说丹青圣手在金陵安乐寺壁上画了四条龙,不点眼睛,说点了就会飞走。听到的人不相信,偏叫他点上。刚点了两条,就雷电大发,震破墙壁,两条龙乘云上天,只剩下另外两条不曾点睛之龙。 所以点睛就是论道的最后一步,与开始的“用典”相对应。一人“用典”,就由另一人来“点睛”。规矩是引用与“用典”同源的一段经典,作为这番论道的概括升华。 既然秦凌阁用典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那么张月鹿点睛也要引用太上道祖五千言的文字。 张月鹿终于是站起身来,向四周行礼,然后诵道:“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段话出自太上五千言的第三章,符合论道的规矩,也算是太上道祖关于儒道之别给出的一个回答和概括,至于到底是对是错,那就见仁见智了。 宁凌阁没有对两人的论道内容多做评价,只是道:“一家之言,可分辩论之胜负,倒是不必强分道理之对错,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望众弟子善取其精义而用之。今日之论道,到此为止。”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又都望向此番论道的胜者张月鹿。 张月鹿为道门赢下了此次论道,也将有幸留名于道门漫长的史册之上,只是能否被后世大书特书,还要看她日后能走多远,以及道门和儒门的未来如何。  7017k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重真意 双刀交击,齐玄素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持刀身影激烈厮杀。 那道身影手持一柄古朴长刀,齐玄素则一如既往用自己的“飞英”,除了刀招,双方都没有用其他任何神通法术,双刀交错之间,刀气纵横,更是杀气冲天。 突然之间,那道身影用出了一招离手刀,手中古朴长刀如同飞剑一般朝着齐玄素的面门疾刺而来,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在武夫体魄的支撑下,腰背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只是那道身影技不止于此,虽然刀已离手,但随着他右手向下一压,离手之刀也随之下劈,仿佛还被他握在手中。 齐玄素只能以一个颇为狼狈的翻滚躲开这一刀,然后身形如离弦之箭冲向那道身影。 既然是“魔刀”,自然不惧以伤换伤,那道身影不闪不避,只是伸手一扯,离手之刀一个回旋,直往齐玄素的后心刺来。 下一刻,离手之刀将齐玄素捅了个对穿,不过齐玄素也将手中的“飞英”刺入了对手的心口之中。 齐玄素蓦然惊醒过来,还是身在那个刻满文字的石室之中。 如今已经是六月二十,齐玄素终于通读了“魔刀”全文,也就是扛过了九十九刀。不过齐玄素并非每次都能完整接下九十九刀。 大约每十次之中,齐玄素能险胜一次,同归于尽两次,七次死于对手刀下。 很多时候,齐玄素能否通关要看运气,有些时候状态奇佳,灵光一闪,便侥幸取胜。有些时候心态不佳,或是畏首畏尾,或是急躁冒进,或是心怀侥幸,就要被斩于刀下。若是马虎大意,分神疏忽,刚刚见面便落败,也是有的。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总算是一窥“魔刀”的轮廓,就好像小孩子读书,不管怎么磕磕绊绊,终究是读了下来。 在此过程中,齐玄素领会了“魔刀”的第一重真意,即杀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练刀这么多天,在招式上的进步不是很大,更多是想法上的改变,打破了许多束缚,甚至有些一念天地宽的意思。 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伐,最极致的杀伐。 既然能通读全文,那么接下来就是根据注释去逐字逐句地领会真意。到了这个阶段,齐玄素就要请教孙合悟了。 孙合悟大多数时候就在齐玄素的隔壁石室读书,想要找他请教,却也谈不上麻烦。 齐玄素盘膝而坐,横刀膝上,闭目假寐,恢复刚刚损耗的精气神。 就在此时,孙合悟背负双手,踱步进来。 齐玄素睁开双眼,刚要起身行礼,孙合悟已经摆手道:“免了,就我们两个人,不必这些虚礼。” 说话间,孙合悟来到刻着“魔刀”原文的石壁下方,仰头望着这些让齐玄素吃了好些苦头的文字,却不受半点影响。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只是前人留下的文字,而非前人亲自演示,纵然蕴含真意,也不可能让一位资深天人无法抵挡。 “你知道这篇文字是谁刻下的吗?”孙合悟忽然问道。 齐玄素仔细想了一下,肯定不是宋政,因为宋政已经死了,迟疑道:“该不会是女帝澹台云吧?” “改建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的时候,澹台云已经远走西域,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孙合悟摇头道。 不等齐玄素继续猜测,他直接给出了答案:“是第一代全真道大真人上官祖师口述,第一任掌宫大真人宁祖师亲自刻字。还有这些注释,也是宁祖师留下来的,都是他的心得体会。” 齐玄素是精通玄圣牌之人,对于这些祖师都耳熟能详,上官祖师就是与张家联姻的地师上官莞,宁祖师则是创建万象道宫的大真人宁忆。 孙合悟继续说道:“上官祖师当年与宋政过从甚密,甚至与宋政、废天师张静沉相约一道反对玄圣,只是后来张静沉和宋政相继被玄圣镇压,唯有上官祖师幡然悔悟,成了玄圣的左膀右臂,这大约就是上官祖师知晓‘魔刀’功法的缘故。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无明确记载。还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通,宋政身兼两门大成之法,一门是‘魔刀’,另一门则是‘长生素女经’,‘魔刀’落在了上官祖师的手中,‘长生素女经’却在太平道的青丘山一脉流传,从未听说宋政与青丘山有什么关系,真是奇也怪哉。” 说到这里,孙合悟感觉有些失言,又补充道:“这都是玄圣整合五大传承之前的事情,待到玄圣整合了传承之后,人人能学,也无所谓是哪家传承了。” 齐玄素道:“我记得宁祖师也是刀法大家。” “正是。”孙合悟点头道,“当时有个天下三刀的说法,‘天刀’是高祖皇帝,‘魔刀’是宋政,宁祖师则是‘血刀’,因为宁祖师在年轻的时候,曾一人一刀剿灭了大半个西域的马贼,可想而知,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就是号称‘魔刀’的宋政都有所不如。许多时候,世人觉得宋政杀人多,只是因为死在他刀下的有名有姓之人更多,若是连无名小卒也算上,反而是宁祖师更多一些。” 齐玄素道:“若说杀人,‘天刀’亲自动手杀人不多,可扫平天下时,兵锋所指,只怕是尸横遍野,若是算上这些,只怕两位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天刀’。” “也许吧。”孙合悟无意在这种事情上多做纠缠,“此时你所学的‘魔刀’其实是宁祖师改良之后的‘魔刀’,融合了他自身的感悟,弥补了‘魔刀’的部分缺陷,这篇文字的一缕真意也是宁祖师所留,既然你已经扛过前面的九十九刀,那你想不想见识下宁祖师亲自出刀?”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道:“当然想。” 孙合悟笑了一笑:“宁祖师是地仙途径,练气到了高深境界便能以气演化万物,当年上官祖师造访万象道宫,与宁祖师论道,不仅在万象道宫留下了‘太阴十三剑’和‘魔刀’,还曾与宁祖师有过一场比斗,并以真气衍化幻境,流传后世。” “这场比斗,由上官祖师用素有‘魔剑”之称的‘太阴十三剑’,由宁祖师用‘魔刀’,魔剑对魔刀。” 话音落下,齐玄素就发现眼前场景随之一变,多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男子持刀,女子徒手。 这便是孙合悟所说的两位祖师。 女子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朝着男子攻去,阴火所过之处,空间剧烈扭曲,使得女子身影模糊不定。 男子一连十几刀向四周乱劈乱斩,看似漫无目的,却将十剑悉数接下。 女子身形飘忽不定,十道阴火长剑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两人越斗越快,忽然之间,男子手中变成了双刀,出刀愈发杂乱无章,杀意更上一层楼,甚至是刀动更在人动之前,任凭十把阴火长剑如何变化,竟都无法突破两把长刀交织成的罗网。 齐玄素不曾修炼过“太阴十三剑”,自然看不出魔剑的玄妙,心神全部沉浸到男子的刀招之中,一切没有必要的情绪悉数抛诸脑后。 男子的刀招不仅让齐玄素完整地体验到“魔刀”的气势,甚至还让他感受到了“魔刀”的部分威力。 在宁祖师出刀时,齐玄素的眼前只觉得天昏地暗,上有血云,下有血海,尸横遍野,滚滚杀意冲击心神。 一时间,齐玄素所修炼的“魔刀”与之产生共鸣,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飞英”,身随刀动,疯狂挥刀,如疾风骤雨,看似杂乱无章,却是直指各种破绽。虽然道路不同,但与“天刀”殊途同归,交织出一片杀生罗网。 然则面对真正的“魔刀”,齐玄素所见之破绽,实则是陷阱。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连续九十九刀反噬落在自己身上,透衣而过,不伤衣物等死物分毫,却又刀刀见骨,皮开肉绽。 下一刻,种种幻象消失,齐玄素如梦方醒,但身上的九十九道刀伤并未消失,可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让人真假难辨,信则为真。 “好可怕的‘魔刀’。”齐玄素半天才回过神来。 方才的一刀并非宁祖师本人亲自施展,本质上还是幻境,不存在境界修为上的过分压制,再有就是宁祖师的“魔刀”并非是针对齐玄素而来,主要是应对上官祖师的“剑魔由我生”,只是齐玄素产生共鸣之后,不由自主地出刀,结果就是被正宗“魔刀”反弹,立时败下阵来,连正面交锋都算不上。若用四字来形容,那就是“螳臂当车”,对于马车前行没有半点影响。 不过齐玄素本也不是为了击败祖师幻象,而是要有所收获。 孙合吾问道:“可有感悟?” 齐玄素回想自己方才产生的共鸣,有些迟疑道:“‘魔刀’的第二重真意是以杀止杀?” 孙合悟笑道:“孺子可教也,正是止戈真意。”  7017k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关 齐玄素的此番感悟并非来自于眼中所见,也不来自于身上的九十九道伤口,而是片刻之间的共鸣,在见到宁祖师施展“魔刀”之后,不由自主地拔刀出刀。 齐玄素仔细回想当时的心态,竟是阻止对手出刀,只要把对手杀了,便不能出刀了。 自己要杀人,又要阻止杀人,这种心态,却是有些微妙。 孙合悟并未修炼“魔刀”,可他博览全书,颇有几分一法通而诸法皆通的境界,对于“魔刀”也算是了解,说道:“玄圣当年身兼各家之长,可最后还是结合自身情况自创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为何?因为别人创出功法,最适合别人,你去学别人之法,就要领悟别人的心态想法,哪里比得上自创功法适合自己?只是自创功法的门槛太高,大多数人只能先学他人。” “就拿这‘魔刀’来说,宋刀是什么心态想法?他不是杀人狂魔,也不以杀人为乐,他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他曾建立了一个割据政权大周,所以对他而言,杀人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他要的是整个天下。不管他的本意如何,夺取天下的过程就是以杀止杀,所以‘魔刀’的第二重真意即是‘止戈’,也是对自身的控制,不至于彻底失控,不使自己变成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 “如何控制自身?”齐玄素又想到先前共鸣时的不由自主,毫无疑问,他并未能控制自身,现在还是能放不能收。 孙合悟道:“最正经的回答就是靠自身的感悟和意志,比如宁祖师就做到了。不过你既然如此问了,肯定是想问有无捷径,最近我又查阅了许多典籍,在上官祖师所著的《洞真篇》中倒是有过部分记载,一种办法就是修炼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万法可学,万法可用,只是‘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需要经年累月的修炼才行。另一种办法则是借助鬼仙传承。” 齐玄素眼神一亮,问道:“如何借助鬼仙传承?” 孙合悟反问道:“天人逍遥阶段的方士是什么境界?” 齐玄素本身具有鬼仙传承,自然对方士有过相当的了解,回答道:“是化真境界,意味着法术可以脱实入虚,有了部分真实特质,不再被血气克制,而且凝聚的念头也可以念生毫芒,每个念头拥有时刻自净的玄妙,不受心魔干扰,维持灵台清明,与武夫身神的见神不坏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者在于神魂,一者在于体魄。” 孙合悟点头道:“这就是了,暂且不说‘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毕竟那是重塑一个他我,已经不在念头的范畴之内,可宋政的‘魔刀’没有真正的心魔,更类似于服用妖兽内丹、龙血等物的狂性。” 要知道,道门之所以炼丹,除了搭配药性之外,也是为了净除各种材料中的杂质,如果直接服用,妖丹也好,龙血也罢,都会给人体带来巨大变化,轻则生出竖瞳、龙角、鳞片等异状,重则兽性压过人性,杀人成性,疯魔吃人。 方士的念生毫芒便可自行净化这种狂性,只是方士的体魄太过孱弱,虚不受补,就算没有副作用,也不能使用太多。武夫倒是体魄强横,来多少吃多少,可又不能抵挡狂性,容易失控。 齐玄素问道:“若是以方士的念生毫芒清除狂性,是否会削弱‘魔刀’的威力?” 孙合悟说道:“会也不会,全然看如何运用念生毫芒。” “什么意思?”齐玄素愈发疑惑。 孙合悟徐徐说道:“如何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如何在梦中摆脱束缚自如行动?关键是,如何明知身在梦中又不会从梦中醒来?方士的玉虚阶段就是入梦境,神游物外也是由做梦开始了,这个‘梦’字可是大有文章,你不妨以此为延伸,好好想想,如何既能消弭狂性,又能保留用刀的本能。皇帝再怎么尊贵,也不能让别人替自己把饭吃了,饭还是要自己吃,不管多么取巧的法子,都不能让你一步功成,至多就是省力些。” 从头至尾,孙合悟都没问齐玄素这个还未曾跻身天人阶段的散人为何会对鬼仙传承的取巧之法如此感兴趣。 有些事情,心里大概有个猜测就是,不必寻根究底,那就惹人厌了。 孙合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此地。 齐玄素陷入到深思之中。 窥见感受了“魔刀”的第二重止戈真意,不等于领悟学会了此中真意。 想要真正把“魔刀”修成,还是需要他尽快跻身天人,补全“死之玄玉”,凝聚方士念头。 至于以意志抵御“魔刀”,凶险还在其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人的意志也是不断成长,主要靠后天磨砺。宁祖师可以自如驾驭,主要是因为其经历的缘故,仅就他屠戮大半个西域的马贼来说,齐玄素的那点江湖经历就不值一提。往大了说,能登顶之人,哪个没有些特殊经历,自然也都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宁祖师的意志。 那么在此之前,他只能在“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中打转,也就是能放不能收的杀伐真意。如今齐玄素不敢说学成,只能说初窥门径。对于孙合悟而言,已经是师傅领进门,剩下的就是修行在个人了,日后张月鹿问起,他也有个交代。 细细算下来,齐玄素练刀用了十天的时间,看似很短,可齐玄素几乎是片刻不停,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真人亲自指点,又有祖师留下的原文、注释、真意,再加上齐玄素悟性上佳,本身就有接近天人的境界修为做基础,省去了原版“魔刀”的修炼法门,只是学习其中的神通部分,如果这还无法入门,那就不必练了,早些放弃为好。至于想要真正学成,不说出神入化,最起码炉火纯青,那还要许多个年头,非一朝一夕。 由此,齐玄素也定下了日后的目标,未来的三个月,继续磨练“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争取从初窥门径到登堂入室。离开万象道宫后,寻找神力补充“神之玄玉”的亏空,从而跻身天人。然后是想办法补全方士传承,凝聚念头,通过方士传承的念生毫芒来化解“魔刀”的狂性,从而进入第二重真意,使得“魔刀”小成,能够收放自如。 既然短时间内无法更进一步,齐玄素便决定不再不分白天黑夜地窝在这里,只要每天花费两个时辰过来练刀就是,其余时间也该去参加些万象道宫的课程,据说三月期满的时候,每人还要像参加科举那般写一篇文章。 齐玄素略微恢复精气神后,收起“飞英”,离开了藏书楼。 洞天内不知春来秋去,也不知白日黑夜,齐玄素出来后才发现一轮明月高悬,繁星满天,竟然是半夜时分。 整个万象道宫一片黑暗静谧,唯有明堂仍旧灯火通明。 齐玄素站在藏书楼的大门口,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叹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嗓音响起:“这位道友,这么晚才从藏书楼出来,这是在挑灯夜读?” 齐玄素扭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普通道袍的年轻男子当空飘落,一脸的玩世不恭,让他想起了在金陵府遇到的司徒星乱,没来由生出几分厌恶,厌恶又不由自主地化作了几分杀机。 此人似乎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情绪,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站着。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这段时间因为修炼“魔刀”而有些泛滥的杀心,尽量语气平和道:“未请教,道友是?” 虽然此人衣着朴素,看似普通,但他脸上藏不住的玩世不恭出卖了他,恐怕不是什么善茬。毕竟齐玄素多年的江湖阅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过他也不会把眼前之人当作李长歌,根据孙合悟所言,李长歌在道门三大年轻才俊中年龄最小,比张月鹿还小一岁,而眼前之人则比齐玄素还要大上几岁。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陈龙图,龙凤的龙,宏图的图。”来人貌似谦卑道。 齐玄素想了想,无奈他在道门的时间实在不长,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还是道:“陈道友也是来上宫进修的?” 陈龙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那日在乾园,齐道友坐在前面,想来是没注意到我。” 齐玄素听到“齐道友”三字,越发肯定来者不善,道:“如此说来,陈道友是早就知道我了,这是在特意等我吗?不知陈兄有何贵干?” 陈龙图没有否认,缓缓问道:“我听说齐道友与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关系不错?” 齐玄素不怒反笑,露出一口在夜色中显得白森森的牙齿:“我与张副堂主的关系如何,与陈道友有关系吗?” 陈龙图道:“没什么关系,只是久闻张副堂主的大名,早就想与她较量一番,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 齐玄素直接打断道:“张副堂主已经跻身天人,你不是对手。” 陈龙图被齐玄素用话一堵,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不悦之色:“既然张副堂主不在,就由齐道友代张副堂主赐教一二,行不行啊?” 齐玄素道:“正有此意,只是万象道宫禁止私斗……” 陈龙图也直接打断道:“去巽园,那里可以动手。”  7017k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刀 正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齐玄素修炼“魔刀”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毫无疑问,就是试刀,无奈这里是万象道宫,不是江湖绿林,齐玄素也只能压抑那股因为练刀而壮大的杀意。 其实原本的“魔刀”有杀伐之意,却无如此重的杀意,更多应该是遵从本能直觉的疯狂,不过齐玄素学的魔刀是宁祖师改良后的“魔刀”,宁祖师号称“血刀”,其杀意之重可想而知,所以改良后的“魔刀”颇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以加重杀性的比重来抵消股部分狂性,将狂性转为杀性,从两者的转换拉扯之间争取一线清明,故而变成了如今杀性和魔性并重的局面。 也不得不说宁祖师的匠心巧妙,如此一来,缺少极致的狂性,使得“魔刀”的第一重真意威力有所下降,却在无形中契合了“魔刀”第二重的止戈真意,从整体来说,“魔刀”的威力还是有所上升。 这也是原版“魔刀”的缺陷之一,因为“魔刀”是随着宋政的成长由弱到强,被宋政不断改进完善。宋政并非刚开始就有天下之志,最早的时候他只是个小人物,在江湖中摸爬滚打,那时候的他与齐玄素区别不大,除了些许人上人的富贵念头,就是活下来,“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便是由此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无惧生死的疯狂才能活下来,又有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之意,凡是挡路之人,都要杀,说起来颇有些幼稚,可就是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心态,称呼“魔刀”也不算是污蔑。 至于止戈真意,则是宋政登顶为一方豪强之后的心态转变,那时候的宋政考虑的不再是能否活下来,也不是什么杀出一条向上的通天坦途,而是要争夺天下,故而以杀止杀的真意由此而生,“魔刀”也开始蜕变,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竟是与堂堂正正、浩瀚博大的“天刀”有了几分殊途同归之意。 只是宋政并无意将此门功法流传后世,或者说他还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自然也不会刻意修改第一重真意,这也造成了两重真意之间的部分割裂,若无相应的经历,很难体会到宋政那种从求取一线生机、神挡杀神到志在天下、以杀止戈的巨大转变,旁人去学,很可能卡在两道真意之间,这便是孙合悟为何说自创绝学才最适合自己。 可宁祖师修改补充“魔刀”时,已经是花甲之龄,不仅修为高绝,也历经沧桑,目睹参与了整个平天下的过程,反而能从全局整体来看待“魔刀”,将自身绝学“血刀”融汇其中,修改第一重真意,减少两者之间的割裂落差,使得门槛降低。 此举有利有弊,好处是只要能进入第二重真意,就是对上“天刀”,也有一战之力,而且更容易保持灵台清明。坏处是,在第一重真意的时候,威力有所下降,纵然保留神智,可杀心更重,难免多造杀孽。 比如遇到可杀可不杀之人,原本可能会因为一念之仁放过不杀,杀性大增之后就会想也不想直接杀掉,却也不能说失去了理智。毕竟理智本身就是受情绪影响,只是取决于谁占上风,“太上忘情经”就是完全摒弃所有情绪的影响,追求极致的理智,而“魔刀”则是让各种情绪本能压过理智来主导自身,甚至将其不断放大,同样是一种极致。 现在的齐玄素,言谈行止都无明显异常,甚至还会说些场面话,如何也不能说他没有理智。可如果熟悉齐玄素的人在此,就会明显感觉齐玄素有些不一样了,这便是“魔刀”带来的变化。 齐玄素也感觉到了这股高涨的杀意,只能选择克制,只是堵不如疏,克制总是不如发泄。正好陈龙图主动寻衅,却是刚好撞在他的铳口上。 万象道宫禁绝私斗,唯有巽园例外,而私斗的前提是双方都要同意,既然两人都同意比试一番,自然是符合规矩的。 两人从艮园来到巽园,这里本就是一方演武场所,当初宁祖师和上官祖师就是在此地交手演武,就算如今改成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居处,仍旧保留了部分小校场,供寻常人交手过招已经是足够了。 正值深夜,校场上自然是空无一人,两人选了一处不会影响到旁人酣眠的僻静校场,分据校场两侧。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飞英”,表情平静,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他握刀的那一刻,杀意就开始不断高涨,甚至盖过了狂性。 一种莫名的冲动迫使他立刻杀了眼前之人。 陈龙图也感受到了齐玄素的杀意,嘴角不由一翘。 他原本还以为这个齐玄素是个人物,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被他三言两语一激,就勃然动怒,想要杀人,竟是没有半点静气可言,格局如此狭小,如何能够成事? 只是他不知道,这与格局无关,甚至与齐玄素的性情无关,而是“魔刀”将齐玄素的各种负面情绪不断放大甚至异化,尤其是在握刀之后,心怀利刃,则杀心自起,哪怕两人无冤无仇,也能凭空生出一股杀机。稍有不慎,便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也能挥刀相向。 齐玄素右手握刀,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一处,缓缓地从清亮如水的狭窄刀身上抹过,映照出齐玄素的双眼。 齐玄素这才惊觉,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遍布血丝。 陈龙图也取出了自己的兵刃,竟是一把大枪。 一寸长一寸强,若是境界修为相当,气力不分轩轾,短刀可架不住大枪。 陈龙图双眼打量着齐玄素,语气轻快地说道:“全真道的‘无极枪’,还请赐教。” 齐玄素本想说几句不卑不亢的场面话,可刚刚开口却成了颇有嘲讽意味的嘿然一声:“‘无极枪’?我见张副堂主耍过,却是不如她的‘慈航普度剑典’。” 陈龙图淡淡笑道:“用来与张副堂主一争短长,兴许是有所不足。可用来杀你,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心知自己已然有些失控,决定不再多言,只是挽出一个刀花。 陈龙图一步踏出,如缩地成寸,瞬间便跨越大半个校场,冲至齐玄素身前丈余处,手中大枪朝着齐玄素的胸口扎来。 齐玄素向后一错,堪堪躲过了这一枪,却并未第一时间出刀。 陈龙图不愧是名中有一个“龙”字,当真是枪出如龙,后续出枪不停,凛冽枪风震得周围树木摇晃不止,无数树叶簌簌落下,气势委实逼人。 仔细看去,还会发现枪尖位置有一个细小的旋涡,暗藏螺旋劲力,若是陷入其中,轻则不由自主,被枪尖左右,重则直接兵刃脱手。 齐玄素仍旧左躲右闪,并不还手。 陈龙图出枪不停,嘿然道:“齐道友,就只会躲吗?张副堂主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齐玄素双眼中的血色越来越多,仔细看去,他手中的“飞英”正在微微颤动着,似是在挣扎不定。 又是十余招之后,陈龙图仍旧是没能伤到齐玄素分毫,再无先前的玩世不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齐玄素竟是每次都能堪堪躲过他的大枪。若是一次,那是运气好,可次次如此,岂不是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 这正是“魔刀”的玄妙所在,“天刀”是通过天算来推算种种可能,仿若未卜先知,然后提前做出应对。“魔刀”却是通过本能的反应和直觉对敌,省却了思考的过程,最大限度增加反应速度,乍一看去,反应快到不像是临时反应,倒像是早有预料,完全两个极端,最终呈现的结果却又殊途同归。 狂风骤雨不能持久,陈龙图又连攻十余枪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陷入到颓势之中。就在此时,齐玄素身形暴起,一刀直攻陈龙图的破绽所在。 如果说“天刀”是看破、推算出了破绽。那么“魔刀”则是嗅到、感觉到了破绽,与凭借感觉躲开进攻是一样的道理。 陈龙图立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大枪舞动密不透风,方圆十丈内,枪风如同龙卷。 齐玄素却是无惧凛冽气劲,疯狂出刀不停。 每一刀都是直指陈龙图枪法中的破绽所在,让陈龙图顾此失彼。 陈龙图也曾想过以攻代守,可他却发现齐玄素毫不在意。 或者说,并非齐玄素不在意,哪有人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呢?而是“魔刀”不在意,正如人不会在意手中兵刃是否折断,那么以刀驭人,刀又怎么会在意用刀之人的生死呢? 比武分胜负与搏杀分生死是截然不同。 此时的齐玄素俨然是要分出个生死。 若是境界相当,技巧也没有实质差距,那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人以伤换伤,陈龙图捅了齐玄素一枪,被齐玄素还了三刀,胆气顿失,只能一味防守,可齐玄素整个人却如鬼魅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变化无踪。 随着齐玄素出刀不停,陈龙图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利刃刀气袭来,让他躲无可躲,防无可防。 惧极生怒,陈龙图在最后关头猛地扫出一枪。 “无极枪”与其他枪法不同,其核心精义在于画弧为圆,而不是枪挑一线。 胜负只在一瞬间,齐玄素任由陈龙图的大枪扫断自己的小腿,可“飞英”却是刺入了陈龙图的喉咙之中。 陈龙图嘴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大枪落地。 齐玄素正要顺势割下此人的脑袋,结果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了齐玄素的手腕。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亲戚 这只手掌并不大,最起码要比齐玄素的手掌小上几分,显然是个女子。也不老,没有细微的皱纹,也可以排除万象道宫内诸位上了年纪的真人。 哪个女子能够轻描淡写地按住狂性大发之下的齐玄素? 齐玄素猛地扭头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与齐玄素充满杀意和狂性的双眼形成了鲜明对比。 姚裴。 道门三大俊彦中排名第二,仅次于李长歌,还要高出张月鹿。 齐玄素猛地挣扎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真气奔涌而出。 可姚裴的手掌就仿佛钢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武夫体魄的劲力也好,散人的真气也好,就好似清风拂山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天人毕竟是天人,不是先天之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更何况姚裴作为全真道倾力培养的年轻才俊,也不是什么寻常天人,所以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齐玄素身旁,轻描淡写地按住齐玄素的手腕。 片刻后,齐玄素双眼中的血丝渐渐退去,恢复了几分清明。 “清醒了?”姚裴这才松开手,转而俯身查看陈龙图的伤势。 齐玄素低头朝手腕望去,只见五个清晰的指印迟迟不曾消退——姚裴几乎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了。 齐玄素收起“飞英”,活动了下手腕,双手捂脸,就像一场好睡之后还未彻底清醒。 另一边,姚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经帮陈龙图止血,毕竟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就算喉管破裂,鲜血倒灌,也算不上致死伤势。不过被人砍了脑袋,还是要死,这也是姚裴最后出手阻止的原因。 姚裴确定陈龙图性命无忧后,随手合上他的双眼,让他沉沉睡去。 做完这些之后,姚裴站起身来,望向齐玄素:“你学了‘魔刀’?那你知道‘魔刀’失控后在万象道宫公然杀人是什么下场吗?自毁前途,没人能救你,甚至包括家师东华真人,至多是保你一条性命,到时候你就只有叛出道门加入隐秘结社这一条路可走了。” “太上忘情经”只是让人没了各种情绪,却不影响理智,甚至没了各种情绪的干扰之后,反而使得思维更为清晰敏锐,仿佛贤者一般。所以姚裴只是有些古怪,并不是疯子。 这会儿的工夫,齐玄素已经初步清醒过来,轻声道:“多谢了。” “我不要你谢我,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姚裴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齐玄素立时明了:“你是想问,我和姚坊主有什么关系?” 姚裴道:“你尽可放心,我身上没有留声符一类的物事,也不会拿着此事要挟于你,我还不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你。” 齐玄素仍旧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姚坊主姓姚,姚道友也行姚,你们二位又是什么关系?” 姚裴的语气仍是没有半点起伏:“作为诚意,我可以回答你。七宝坊的姚坊主的确是我的家族长辈,不过我也要提前声明,关于这位姚坊主的许多事情,我都是从家族长辈的口中听来,并非我亲眼所见,也并非我亲自经历。”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道:“洗耳恭听,若是姚道友果真有诚意,那我自当如实告知。” 他格外咬重了“果真”二字。 姚裴没有计较齐玄素言语中的那点文字把戏,不疾不徐道:“我们姚家的祖先是曾经追随并辅佐玄圣中兴道门的大真人,姚家纵然比不得张、李二家,却也不逊色于裴、陆、颜、沈等家族,姑且算是一个世家,本代地师便是出身自我们姚家,高出我两辈,即祖辈,不过地师也如天师一般,没有道侣,没有子女,所以我并非地师的嫡亲孙女,我的祖父只是一位参知真人,等了一辈子的平章大真人,还是抱憾而终。不过我的曾祖倒是做到了平章大真人” 齐玄素对于姚裴的显赫出身并不意外,而且一句“只是一位参知真人”也很能说明问题,不是随便哪个世家都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看待参知真人之位。 至于岁数上的差距,也在情理之中。道门中人因为寿命很长,所以一般成婚生子较晚,就算不考虑大家族中的夸张辈分,正常传承的三代人之间也经常年龄相差极大,甚至相当于普通百姓的五六代人。张家就是如此,张月鹿是天师的孙辈,可是以年龄而言,天师足够做她的曾祖甚至是高祖了。 当然,比起李长歌与国师同辈就都不算什么了,这也是道门内另有一套辈分资历的缘故,以师承和进入道门的时间早晚和长短为准,并且有关于关门弟子岁数的明文规定,想要搞代师收徒那一套,更是要专门申请,就是为了防止这种辈分和年龄的错位,这也使得国师从道门那边来算,与玄圣隔了五代人,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至于一辈人的具体范围,较为模糊,没有明文规定。一般而言,最起码要比自己年长二十岁以上才算高出一辈,比自己年长五十岁以上,才算是高出两辈。慈航真人、东华真人等人都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所以对于齐玄素而言,只是父辈人物,而平章大真人们普遍年过八十,便是祖父辈人物。 亲缘关系也在此列。换而言之,李长歌正式进入道门体系之后,哪怕李天贞在家中比他低上两辈,可在道门内,两人是平辈的。哪怕他是国师李长庚的同辈兄弟,可在道门内,他就是国师的孙辈。 至于私下里如何去论,就不在这个范畴之内了。 姚裴继续说道:“想必你应该知道,李家向来有收义子义女的传统,比如天罡堂的副堂主李命煌就是李家的义子,甚至有人说李家就是一个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不可否认,这是李家之所以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故而我们姚家也曾效仿过李家的行为。” “据说,我的曾祖曾经从外面抱回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曾祖见那女婴根骨上佳,便想要收为义女,那时候,我的曾祖已经是九十高龄,我的祖父也是不惑之年,于是祖父想把这个女婴认在自己的名下,可不知什么原因,曾祖拒绝了祖父的请求,反而是认为了义女,于是我的祖父便多了一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姑祖母。” 姚裴盯着齐玄素:“这位姑祖母在我祖父那一辈年龄最小,排行第七。”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姓姚,行七,就差指名道姓了。 至于七娘为何与裴小楼等人平辈论交,还是那句话,家族的辈分不等于道门的辈分。从道门辈分上来说,李长歌这位李家小祖宗还是清微真人的晚辈。 可齐玄素又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七娘一口一个“为娘”喊着,把他当干儿子看,他总不能对姚裴说:“姚道友,我是七娘的义子,从你们姚家的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表叔。当然,我们各论各的,你叫我表叔,我还是叫你姚道友。” 就算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情绪淡化,也难保不会跟他动手。要是不小心破功,按照张月鹿的说法,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身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姚家还不跟他拼命? 齐玄素轻咳一声,眼神飘忽。 姚裴却定定地望着他:“齐道友,还觉得我诚意不够?也罢,我就再说一些,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还望齐道友能够守口如瓶。若是再有旁人知道,休怪我不顾青霄道友的脸面。” 说罢,姚裴又接着说道:“家父其实与这位姑祖母的年纪相差不大,这也是当初祖父为何想要替曾祖收下义女的缘故。就在家父迎娶家母的那一年,这位姑祖母不告而别,从此不知所踪。” 齐玄素心里一沉,暗暗叫苦道:“七娘啊,七娘啊,你该不会年轻时还跟姚裴的亲爹有过一段往事吧?那我这个表叔岂不降了一辈?不过话说回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没有血缘,倒也说得过去。眼看着心上人迎娶了裴家千金,悲愤交加,心想自己一介孤女,偌大的姚家已无容身之地,又恰逢年少轻狂的岁数,干脆离家出走……” 姚裴盯着齐玄素,看他神色古怪,大概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古井无波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波澜,猛地打断齐玄素的胡乱猜想:“家父对七姑祖母向来是恭敬有加,绝无半分不敬。” 齐玄素被人当面戳破心中猜测,甚是尴尬:“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姚裴稍稍平复了心情,又道:“其实这位七姑祖母早就有过想要离开姚家的想法,只是被地师拦住了,后来不知为何,地师对其放任自流,不再管她,其他人碍于辈分,更不好管,她便趁着家父大婚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却没说自己要去哪。” “再到后来,江湖上中出现了一位姚坊主,我们就觉得像她,经过多方打听验证之后,终于确定了这位姚坊主的身份,正是出走的七姑祖母。家中长辈将此事上报给了地师,地师却好似早就知道,只说随她去吧,再加上这位姚坊主很少露面,我们便不再纠结此事。只是没有想到,金陵府大劫,姚坊主竟然现身于金陵府城中,还与‘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争夺‘玄玉’。” “至于此事最大的受益之人,据我所知,正是齐道友。所以我才要问齐道友,你与姚坊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是妄图自欺欺人的青霄道友,还望齐道友能如实回答。” 齐玄素在姚裴的目光逼视之下,也是狡辩不得了,心想:“七娘与全真道、裴家关系密切,做不得假,姚、裴两家又是姻亲,由此看来,姚裴的话有八成可信度。若是把七娘的身份抖搂出来,姚家也难逃干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姚家是同乘一船,倒是不怕暴露身份。再者说了,七娘一口一个为娘,借着这个名义从我手里拿钱,我也不能只吃亏,索性跟姚家认门亲戚。” 于是齐玄素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姚坊主是我的义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根由 一轮明月高悬,将天地照得一片银白。 月下一对男女对视。 没有什么含情脉脉,只有一种无言的尴尬。 姚裴定定地望着齐玄素,似乎想要从齐玄素的脸上找出胡说八道的证据,在姚裴确定齐玄素没有开玩笑之后,脸色又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本以为齐玄素会是七娘的下属,却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可转念一想,七娘辈分高,可年龄上确实不算老,收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义子,也说得过去。 姚裴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本不想说的。” 姚裴又道:“虽说有这重关系,但你我身为道门弟子,却是不好太过亲近,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也不宜将七娘的身份公之于众。” 齐玄素点头道:“正应如此。” 姚裴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图穷匕见道:“那我还是称呼你齐道友,你也还是称呼我姚道友。” 齐玄素这才明白姚裴的用意,看来姚裴的“太上忘情经”还没到彻底没了烟火气的地步,不想称呼齐玄素一声“叔叔”。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是她身后的姚家,毕竟七娘离开姚家肯定是有缘由的,两者之间也许有什么恩怨,而且从姚裴的话语来看,在这件事上,姚家内部的态度和意见并不统一,偏偏能一言而定的地师又态度模糊。 姚裴见齐玄素不曾反对,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说道:“七姑祖母最近还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齐玄素立时想起他最后一次与七娘见面的场景,“卸任了七宝坊的轮值坊主之后,做一些小买卖。” “小买卖?”姚裴问道,“多小?” 齐玄素估算道:“一笔买卖几千太平钱吧,不过积土成山,一年下来怎么也能有几十万太平钱的进账。不过她不缺钱,花销也小,就拿赚钱是当乐趣。” 继而齐玄素又想到自己的积蓄被七娘掠之一空,不由感叹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姚裴闻言后,沉默良久。 就算姚家不如李家豪富,也不会太把几十万太平钱放在眼中,姚裴身为姚家的核心成员,从不会像齐玄素这般为了太平钱发愁,自然不能体会到赚钱又不花钱有什么乐趣。 齐玄素转而望向沉睡不醒的陈龙图,问道:“姚道友,此人是什么来头?” 姚裴道:“虽然青霄道友不好相处,但身份摆在那里,仰慕之人也不在少数。至于如何引起青霄道友的注意,各有手段,如李天贞那般以势压人者有之,如陈龙图这般另辟蹊径者亦是有之。齐道友也许要说,怎么没人来招惹我,原因很简单,我很少离开家门,若论名气,是远远不如青霄道友的,许多人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人来仰慕我呢?” 齐玄素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姚道友会读心?” “我不会读心,只是会简单推算、猜测齐道友的心中所想。”姚裴如实答道,“每个人都有许多微小表情,通常一闪而过,很难察觉,不过我可以通过‘天算’来捕捉此类微小表情。比如说,齐道友打算说谎时,就会注视我的眼睛,以使我相信或者观察我是否相信。再比如,惊讶的表情超过两个刹那,也就是西方的一秒时间,那就可能是假装的惊讶。” 齐玄素这次是真惊讶了。 姚裴继续说道:“我通过这些微小表情来判断齐道友的情绪变化,再结合这种情绪变化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来推测齐道友心中所想。” 齐玄素忽然觉得,“天刀”的确比“魔刀”好多了,难怪“天刀”是玄门正道之法,不过“天刀”又要辅以“太上忘情经”才能发挥全部威力,实在麻烦。 姚裴再次推测出了齐玄素的想法,以没有感情起伏的语气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魔刀’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直觉惊人,总能提前察知危险,就如金风未动蝉先觉。” 齐玄素双手揉了揉脸,似是想要抹去所有的微小表情。 “齐道友可以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可那只是控制大表情罢了,微小表情不在此列,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只有不断训练之后,才能进行控制。”姚裴直接帮齐玄素解惑道,“不过到了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之后就没有此等困扰了,盖因此境界的武夫能控制每一寸血肉肌肤,别说是控制表情,就是变化体型相貌也不是什么难事,故名千变万化。” 齐玄素一再被姚裴猜出心中所想,颇感尴尬,赶忙转回了本来话题:“如此说来,陈龙图是为了青霄而来。” 姚裴道:“其实根由还在齐道友的身上。” “怎么在我的身上?此话怎讲?”齐玄素诧异道。 姚裴一针见血道:“齐道友,你试想如果是李长歌、李天贞在你的位置上,陈龙图还敢这样蛮干吗?” 齐玄素顿时默然。 姚裴道:“据我所知,青霄道友将李天贞赶出玉京之后,震慑了好些宵小,这类事情已经很少了,毕竟谁也不觉得自己能跟李天贞掰一掰手腕,既然李天贞都铩羽而归,那么他们也没什么希望,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可你不一样,你知道你能胜过陈龙图,陈龙图却不知道。归根究底,你成名的时间太短了,根基太浅,许多人不知道你的厉害。在他们看来,就连你这样一个无名小卒都能得到青霄道友的青眼,可见青霄道友还是挺好相处的,李天贞之所以被拒,大约是因为张李之争的缘故,他们自然觉得自己能将你取而代之。” “可以预见,这不是最后一次,还会有许多人陆续来找你的麻烦,有些人是为了青霄道友而来,有些人则是想要借机向李天贞示好,毕竟李天贞在青霄道友这里丢了面子。此事有利有弊,弊端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好处是等你把这些人都一一解决了之后,你的名声也就传开了,道门中大约都会知道有齐玄素这么一号人物。” 齐玄素听完之后,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同时他又不得不感叹姚家的消息之灵通,姚裴说自己很少出门,可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这显然与她背后的姚家脱不开干系。 这也是张月鹿最吃亏的地方,李长歌和姚裴都能最大程度得到家族的助力,张月鹿因为出身小宗的缘故,几乎没有得到家族的实质助力,否则澹台琼也不会考虑联姻了。在师承方面,张月鹿也不是一开始就被定为慈航真人的传人,从她没有去过普陀岛就可见一斑。 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李家和姚家会把自家核心子弟安排在对头的眼皮子底下吗?舍得让李长歌和姚裴去江南以身犯险吗?可张月鹿就没有这般待遇,先是去了太平道掌权的北辰堂,后又被派到江南道府查案,几乎和送死差不多。若不是最后关头,慈航真人实在是不忍看着这个弟子死于非命,主动出手相助,张月鹿真就要死在江南,也就没有今天了。 不过福祸相依,张月鹿在江南大案的表现得到了地师的赏识,被破格提拔,这才调到了天罡堂做副堂主,终于不必担心被上司坑害。 若说张月鹿对此毫不在意,那是骗人,否则她不会考虑加入全真道,不仅仅是一个逼婚的原因那么简单。一边是有知遇之恩的地师,一边是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家族,很难选吗?大约是看出了张月鹿的心态,慈航真人借着这个由头将张月鹿定为传人,以师徒情分留下了张月鹿。 这倒不是天师一个人的原因,堂堂天师没那么小心眼,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么大的一家子人,都盯着天师的位置,他若是过于关心张月鹿,难免会让许多人觉得天师有意将张月鹿定为继承人,他们不会服气天师的尊位落到小宗旁支的手中,只怕自家人就开始给张月鹿使绊子,导致家族内斗。 若说以天师的威权,也没什么压不住的,不过人是有感情的,都是自家子孙,很难痛下狠手,所有天师的态度就难免模糊,不会打压张月鹿,也不会格外关照,对于地师的越界之举,更不反对,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若是张月鹿就此沉寂,天师大约只能一声叹息,可若是张月鹿靠着自己的本事成功出头,那他就可以顺势而为,届时张家的老小们也说不出什么,谁让你们不争气呢。 至于李家和姚家为何没有这种顾虑,不是地师和国师的手段更高明,而是李长歌和姚裴名分早定,本就是大宗出身,而李长歌的辈分更是吓人。 齐玄素来到陈龙图身旁,很不客气地踢了一脚:“他怎么办?” 陈龙图没有半点反应。 姚裴淡淡道:“就让他睡吧,睡不够十二个时辰,他是不会醒的。” 齐玄素点头道:“如此就好。” 7017k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七月 次日一早,齐玄素来到了位于坎园的课堂所在,刚好遇到了抱着一堆书本的教习宁雨晴。 “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的人影?”宁雨晴主动问道。 “这几天跟在孙老真人身边,受益良多。”齐玄素立刻拿孙合悟当挡箭牌。 “原来是孙老给你开了小灶,能入孙老法眼之人,却是不多。”宁雨晴笑道。 说话间,就见孤身一人的姚裴朝这边走来,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宁雨晴还有其他事情,不再跟齐玄素多言,告别离去。 姚裴却是没看到齐玄素一般,不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与齐玄素擦肩而过,径直走入了课堂之中,任谁也看不出两人还能攀上亲戚。 齐玄素也进了课堂。 此时课堂里已经坐了几人,正在闲谈。 这些四品祭酒道士来自各地,有的从未接受过正规培训,一路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比齐玄素还要野道士。有的就是花圃道士,甚至连邪教妖人的面都没见过,更不曾亲手杀人,差距极大。 齐玄素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了相应的书本,甚至不必他们亲自去领。齐玄素拿起一本,快速翻看了目录,发现都是些枯燥的理论内容,宏观上阐述道门治理天下的理念,细节上讲解处理各种事务的思路和方法,不愧是高品道士的课程,与他过去在下宫学的东西截然不同。 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愿意上课之人陆续到齐,只是坐满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还有好些空着的位置,看来如齐玄素这般因为各种情况不上课之人也是大有人在。然后宁雨晴踩着钟声步入了课堂,她并非授课教习,而是来作课程安排的。 宁雨晴也不废话,直接道:“自今日起,开始为期七日的真人授课。二十一日,孙辅理讲‘论高品道士自身修养’;二十二日,宁辅理做有关金阙上半年决议之汇总;二十三日,张辅理讲凤麟洲贸易往来概要;二十四日,姚辅理讲有关西域战事总结与草原未来局势之展望;二十五日,周辅理讲西大陆诸国以及圣廷通史;二十六日,徐辅理讲三教百家之墨家后学;二十七日,本该由掌宫大真人亲自授课,只是掌宫大真人仍在金阙,归期未定,所以具体题目也没有定下,到时候视情况而定。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课程都已经定好,若无重要原因,不会随意更改,询问意见也就是走个过场,众人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宁雨晴点了点头,继续道:“希望诸位能够认真准备,以便在诸位辅理授课的时候,提出一些关键且有质量的问题,请辅理真人们解答。同时,若是有什么课程以外的其他问题,也可以找我。” 说罢,宁雨晴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课堂。过不多时,孙合悟便走了进来,今天是六月二十一,由他打头阵,主讲“论高品道士的自身修养”。 做事先做人,把这门课程放在首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那就只有听课之人自己知道了。 齐玄素取出相应的课本,开始认真听课。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保持着十分规律的生活,白天听课,处理些日常琐事,前半夜就是专心练刀,后半夜休息。 齐玄素也想过联系七娘或者张月鹿,却发现万象道宫的隔绝内外不是说说而已,开启阵法之后,竟是也阻隔了“子母符”,只有部分永续“讯符阵”还能与外界交流,齐玄素也只好作罢。 在此期间,姚裴如她自己所说那般,没再跟齐玄素有什么交集,就好似并不相识一般,齐玄素自然也不会主动往上凑,且不说张月鹿不许他沾花惹草,就算没有这一层原因,齐玄素也不是那种贪慕别人权势之人。 至于宁雨晴,倒是邀请齐玄素吃了顿家常饭,齐玄素本想拒绝,不过还有宁凌云的面子,齐玄素也只好赴宴。 齐玄素这才发现,他第一天去拜访孙合悟时,见到的那个正在用射日长铳打靶的女子就是宁雨晴,只是宁雨晴平日里都是一身道士正装,也不戴墨镜草帽,直到今日换了家常便服,齐玄素才算是认出来。 这顿家常便饭吃得波澜不惊,宁凌云只是问了些家常琐事,诸如在万象道宫是否习惯,最近在看什么书等等,至于齐玄素与裴家张家的关系,只字未提。 齐玄素也从宁雨晴口中得知了玉京的一些变化,宁凌阁就任了祠祭堂的掌堂真人。 还有就是论道演武的事情,张月鹿论道胜了儒门的秦凌阁,不过其略微出格的言论也在道门内部引起了许多争议讨论,许多人批判张月鹿是破坏道儒关系,伤害儒门的感情,虽然无法以此给张月鹿定罪,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冲淡了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光芒。毫无疑问,有人在幕后推手,有意针对张月鹿。 再有就是李长歌出人意料地现身于第二天的演武,在张月鹿、姚裴先后跻身天人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认为李长歌同样跻身天人,甚至清平会给出的如意榜已经移除了李长歌。可结果却是李长歌并没有跻身天人,仍旧停留在归真阶段。这也可以解释李长歌为何没有出现在万象道宫参加上宫进修。 在演武之中,李长歌亲自出手,以一人之力尽败儒门和佛门的各路年轻高手,帮助道门赢下了这次的演武,几乎是重现当年的东皇风采。更让人赞叹的是,李长歌在交手中展现了炼气士、方士、武夫、巫祝等传承的神异,竟是将五大传承集合于一身。 在李家的造势之下,李长歌借着此次演武声名大振,几乎盖过张月鹿的风头,诸如“年青一代第一人”、“盛名之下无虚士”、“东皇遗风”、“不愧是玄圣后人”之类的赞誉声音不绝于耳。 俨然是要为李长歌造势。 这也不是无所谓的举动,在推举大掌教的时候,除了三道的互相角力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中立之人,他们大多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倒。简单来说,有大掌教的时候,他们就唯大掌教之命是从,却又不属于大掌教所在的道统,被认为是独立于三道之外的大掌教一脉。没有大掌教的时候,谁的声势大,他们就帮谁,这就是造势和互相攻击抹黑的意义所在。 抹黑张月鹿,给李长歌造势,双管齐下,效果立竿见影。 既然造势,那就不能临时抱佛脚,不能等到李长歌要争夺大掌教了才想起造势,那就为时已晚。声势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持续不断地润物细无声,自然要提前布局,时不时让李长歌出现在天下人的视野之中,有各种消息传出。久而久之,再说起大掌教人选,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李长歌,一切都顺理成章。 再有就是,李长歌在结束演武后,便直接跻身了天人,以此表明他随时可以跻身天人,只在于他想不想而已。然后就被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将会参加来年的上宫进修。 正是有得有失,李长歌既然要抓住三教大会的机遇,就要错过今年最后一次上宫进修,慢上一步。姚裴刚好是反过来,主动放弃了论道,除了快上一步,也多少有些主动避开李长歌的意思,毕竟三教大会只能有一个出风头的人。 转眼来到了七月份。 在这段时间里,齐玄素仿佛又回到了一步之遥的下宫,找回了当年的感觉,每天重复着差不多的事情,规律又安逸,没有那么多的危险和未知。 至于收获,自然是有的。 打个比方,齐玄素过去学的都是小兵的本事,如何使用火器弓弩,如何操船骑马,不必考虑为什么做,只需要听令行事。现在他开始接触领兵的本事,学着从全局考虑。 这让齐玄素生出许多感触,回头再看他经历的一系列事件,许多原本想不通的事情,或者要经张月鹿、七娘提醒后才能想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天罡堂设立摇光司开始,到昆仑山口、遗山城、措温布的变故,再到紫仙山、江陵府、金陵府的二次江南大案,一直到这次的三教大会,这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干,实则都是围绕着同一个目标,从未变过。 涉及到这个目标的所有人就像一颗颗棋子,连接成黑白两条大龙,在棋盘上相互绞杀,金陵府等地就像棋盘边角,玉京则是中腹,不断有人被提子,也不断有新的落子。甚至在棋盘外的棋笥中还有许多未曾入场的棋子。 这盘棋远未到收官的时候,还要持续很久。 想要取胜,就不能过于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必然放眼全局,自然就会有一部分人成了棋手为求取胜而不得不牺牲掉的弃子。 齐玄素已经陷入到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无法脱身。 齐玄素不希望自己成为弃子。 他也忽然明白了张月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愿我们在抵达旅途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进得局中,再无回头路。 7017k 第一百三十八章 紫霄宫之令 艮园总共有九十九八十一座藏书楼,每九座藏书楼围成一个圆,九个圆套在一起,大圆套着小圆,所以越是靠外的藏书楼,其两两之间的距离也就越大,甚至从正面去看,根本看不出藏书楼是围绕成圆,必须从高空俯瞰才行,而越是靠里的藏书楼,其间隔也就越小。 齐玄素所在的藏书楼无疑是地处最里面的位置,所以这九座藏书楼几乎是紧挨着,两两之间只剩下一条小巷的距离,总共九条,而这些楼与楼之间的小巷又被以肉眼可见的法术封住,让齐玄素忍不住好奇,在九个圆的正中心到底有什么?只可惜藏书楼内部别有洞天,根本不曾开窗,齐玄素也不可能从藏书楼里面看到后面。 这一日,齐玄素如往常一般,结束了例行的练刀,走出石室后刚好遇到了同样在楼内读书的孙合悟,两人一起出了藏书楼。 “孙真人。”齐玄素唤了一声老人,伸手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小巷,只见小巷的入口位置有一道仿佛由黑白二色光华凝聚而成的结晶状半透明墙壁,齐玄素曾经尝试靠近,上面会浮现出阴阳双鱼搭配八卦的道门标记。除此之外,八十一座藏书楼本身就是一座阵中阵,禁绝此范围内的一切传送、飞掠的手段。 齐玄素问道:“此地为何会设有阵法阻隔?” 孙合悟随之望去,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你是想问九座藏书楼后面的艮园正中位置有什么?” 齐玄素点了点头。 孙合悟叹了口气:“那里本来还有一座孤立的藏书楼,独立于八十一座藏书楼之外,名为‘天水一心楼’,是儒门在万象学宫时期所建,其中藏书皆是孤本、善本,而且还是不能流传于外的百家学说,有道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更有儒门生死大敌的墨家学说,都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其中。” “过去的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是万万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书楼中的规矩更是严格,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而且藏书都被儒门下了禁制,未经许可,无法将书从书架下取下。” “后来道门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兴建上宫,直接将这座藏书楼从下宫挪到了艮园之中,又做了许多改进,在此楼中开设了阵法,连通了玉京的道藏司相通。并且以这座‘天水一心楼’为中心,兴建了后来的八十一座藏书楼,形成拱卫之势。” 说到这里,孙合悟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道宫这边不仅封闭了这座藏书楼,甚至将通往这座藏书楼的所有道路也一并封锁了,除了掌宫大真人之外,所有人都不得入内。因为事出仓促,‘天水一心楼’里的藏书也未能转移出来,可惜,可惜。” 齐玄素问出了整件事的关键所在:“道宫为什么要封锁‘天水一心楼’?” “因为这是紫霄宫的命令,道宫也必须服从。”既然开了头,孙合悟也不再藏着掖着。 齐玄素怔了一下。 因为对他来说,紫霄宫竟是有些陌生。自他回归道门以来,都是金阙下了什么命令,或是金阙做出什么决定,以至于道门的另外一个核心已经沉寂很久了。 用西大陆的视角来看,东大陆是二元制结构,意思是有两个权力核心,互相制约,互相协作,又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对立。即政教一体的儒门大魏王朝覆灭之后,政与教分开,统治东大陆的除了信奉道门的大玄朝廷之外,还有直接代表了人间信仰的道门,存在着第二个皇帝——道门大掌教。在六代大掌教之前的绝大部分时候,道门甚至要凌驾于朝廷之上。 而在道门内部,同样也是二元制,即拥有两个中心:紫霄宫和金阙。 在名义上,金阙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主干,再加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不定数的平章大真人,不过金阙的最高统治者则是大掌教。 按照道理来说,紫霄宫只是众多道宫之首,地位不能与金阙相提并论,不过紫霄宫的特殊之处在于其由大掌教亲自掌管。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局面,紫霄宫由大掌教亲自领导,金阙也是由大掌教亲自领导,在某种意义上,两者是齐平的,就像大掌教的左右两手。 最早的时候,尤其是玄圣时代,紫霄宫只是大掌教和掌教夫人的居处、书房,其中的辅理也并无明确实权,不过因为玄圣的巨大威望,紫霄宫作为近臣,能够知悉玄圣想法和意向,故而在这段时间里地位极高,哪怕是参知真人也不敢小觑,甚至要恭敬讨好。 待到玄圣离世之后,紫霄宫的地位有所下降,与普通道宫无异。不过三道纷争加剧,大掌教的权力受到金阙的限制,许多大事需要经过金阙商议,若是诸位大真人们与大掌教意见发生矛盾,大掌教也不得不收回成命。二代大掌教在位末期为了集权,开始选拔亲信心腹进入紫霄宫担任辅理,秉承大掌教的意旨起草诏令、撰述谕旨,以此削弱金阙的权权力将金阙的某些职能移归紫霄宫,使得紫霄宫权势日祟,虽然还未恢复到玄圣时代的地位,但也成为实质上的道宫之首。 此后的历代大掌教都不断加强紫霄宫的权柄,到了五代大掌教在位时,道门对佛门用兵,五代大掌教认为金阙程序过于繁琐,于是指派一位平章大真人和八位参知真人进入紫霄宫兼任辅理,而这九人同时还身兼九堂掌堂真人的职位,故而当时的众多决策皆是出自紫霄宫,使得紫霄宫的权势达到巅峰,被提高了“平章天下重事”的地位,在辅理之下又增设十八位副辅理。 因为紫霄宫完全置于大掌教的直接掌握之下,等于大掌教的私人秘书处,其崇高地位和巨大权力皆是来自于大掌教,无法像金阙那样反对大掌教,所以很容易就能绕过金阙,这也是所谓大掌教一脉的由来。 在一般情况下,金阙很难否定紫霄宫的各种命令。 按照玄圣定下的规矩,金阙是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可以推举大掌教,而且举行大议之后,只要超过九成的金阙成员同意,甚至可以强行废黜大掌教。 另外,玄圣还定下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换而言之,只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意见一致,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大掌教必须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 不过考虑到大掌教几乎是必然得到自己出身派系的那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所以玄圣又增设了一条,大掌教的重大命令必须经过金阙,只要金阙的反对人数超过二十四,那么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 玄圣通过限制大掌教的部分权力,来防范某个派系因为大掌教而打破道门内部平衡。除了玄圣在位时,其余五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另外两大派系都会迅速结盟,通过人数来制衡大掌教的一派。 当然,若非涉及到根本利益,另外两派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更多时候还是选择听从大掌教的号令。关键在于,两大派系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否决上面达成一致,而无法统一意见提出自己的政令,便处于防守的位置。 除此之外,虽然大掌教无法废黜参知真人的身份,必须通过金阙才能废黜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但九堂和地方道府的人事任免之权还是掌握在大掌教手中。 只是玄圣仍旧低估了后人们钻空子的本事。历代大掌教就是以大掌教的人事任免之权让九堂之主兼任紫霄宫辅理的职位,然后以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身份而非大掌教的身份向紫霄宫辅理们下令,以此绕开金阙。 金阙除非直接废黜大掌教,否则根本无法限制紫霄宫。 正是有了紫霄宫的支持,五代大掌教才有底气将不合自己心意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换掉,真正做到大权独揽。 直到六代大掌教登上大掌教之位,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推动之下“拨乱反正”,主动放弃了紫霄宫,令诸位兼任辅理各归其位,以金阙为重,却又被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以金阙的人数优势架空,紫霄宫一脉就此沉寂,。 反观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他们想要执掌道门大权,必然要通过金阙,以轮值大真人的名义推动金阙的各种决议,无论是大真人府,还是万寿重阳宫、真境别院,只能在自家道统内实现紫霄宫的作用,放眼整个道宫,都无法代替紫霄宫。 待到六代大掌教飞升离世,大掌教尊位空悬,紫霄宫直接成了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地位跌落到有史以来的谷底,金阙真正做到了一家独大。 故而对于齐玄素这些年轻人来说,紫霄宫甚至有些陌生。 齐玄素立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轻声道:“是哪一代大掌教?”  7017k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掌教与书楼 “是六代大掌教。”孙合悟语气平淡道。 齐玄素愈发疑惑不解,因为六代大掌教在位时,正是紫霄宫极为式微的时候,仅仅好过现在的四分五裂,远不能与五代大掌教时期相提并论。 孙合悟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所谓六代大掌教暗弱不假,却也是与其他几代大掌教相比而言,若是其他人相比,哪怕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仅是单独一人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地位最尊的大掌教,又有仙人修为,谁还敢直接忤逆他的命令不成?他要把天水一心楼封了,我们当然要遵命行事。” 按照道门的辈分,孙合悟与六代大掌教是同辈之人,甚至曾经一起共事,所以语气并没有那么恭敬。 齐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孙老真人,六代大掌教是个怎样的人?” 孙合悟也不是全无顾忌,环顾四周,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这才说道:“若说修炼的根骨天赋,那没得说,什么李长歌、姚裴,亦或是张月鹿那个丫头,都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他之所以能做大掌教,原因之一就是他在诸位驻世仙人中最年轻,不到五十岁就已经跻身仙人境界,五十五岁做了大掌教。” 齐玄素忍不住咋舌道:“我能在三十岁跻身天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四十岁就成为仙人却是想都不敢想。” “至于做人,同样不错。”孙合悟继续说道,“甚至可以说是老好人,为人谦恭有礼,从不恃才傲物。都说第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可以说是世间的第一等人物,当时整个道门上下都是交口称赞,这也是他能做大掌教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没有这两点原因,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有心扶持,那也是扶不上去的。” “再看看你们这些孩子,本事没学多少,傲气却学了十足。要是稍微有点本事,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要我说,那个最近大出风头的李家子弟也就是第二等人,有本事不假,脾气也不会小。” 齐玄素道:“我是第三等人,没本事也没脾气。” 孙合悟笑了笑:“那你就长点本事,争取做第一等人。”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位六大大掌教如此优秀,怎么还变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孙合悟意味深长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更何况是大掌教这等威加海内的位置?玄圣是公认的好名声,可玄圣为了整合道门,也没少做些违心之事,用我们这些后世弟子的话来说,就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这位六代大掌教,他有玄圣的手腕吗?有玄圣的根基吗?有玄圣的威望吗?既然都没有,凭什么在大掌教的位置上做个好人?” 齐玄素默然无言。 孙合悟虽然是个做学问的老学究,但阅历摆在这里,再加上旁观者清,反而看得更清楚一些:“老好人做不了大掌教,大掌教不能是老好人。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出于各种考虑,互相妥协之后,偏偏把他推到了那个位置上。” “他是有自知之明又没有自知之明,说他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合适的大掌教人选,百般推辞,只是最终……姑且说是盛情难却吧,应金阙诸真人之殷殷期望,顺道门上下百万道士之切切推心,以是荣登大掌教之位。” “说他没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登上大掌教之位后,优柔寡断,既不能继续推行延续五代大掌教的各种政令,又没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还妄图拨乱反正,比如说主动废黜紫霄宫的各种权柄,使得金阙独大,最终连勉强维持局面都未能做到,导致三道纷争进一步加剧。” “这也就罢了,他做了一辈子和和气气的老好人,最后又来了个冲冠一怒,在局势失控之际,一气之下选择提前飞升,离开人世,留下一个空悬的大掌教尊位。虽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许多做法的确有待商榷,道门变成今日这般局面也不能归咎于他一人,但大掌教职责所在,岂能如此儿戏?列位祖师在前,千秋史册在后,他是要留下骂名的。” 齐玄素这才知道,为何六代大掌教会得一个“暗弱”的评价。 孙合悟感慨道:“德不配位,奈何,奈何。” 齐玄素问道:“六代大掌教为何要封闭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沉默了片刻,说道:“按照道理来说,这些事情不该对你说,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着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之所以封闭了天水一心楼,是因为里面封镇了一只大妖。” 齐玄素的表情十分古怪:“大妖?” “你也觉得不可理喻是吧?”孙合悟惋惜道,“那么多的藏书,都是儒门之人穷尽心血搜罗而来,虽说都留有副本,但终究不是原本,一想到那么多珍贵藏书与一头畜生相伴,我就觉得离谱,当真是暴殄天物。” 齐玄素又问道:“孙真人,为什么要把大妖囚在藏书楼中?我记得天苍山就建有专门镇压妖物的锁妖塔。” 孙合悟道:“主要是两点原因,第一,既然能被称为大妖,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想要把它安然送到锁妖塔,很难。打个比方,你发现屋中有只老鼠,你把门窗全部关上,老鼠便被困在了屋中,可你也不敢贸然开门去捉老鼠,很可能就被它逃了。第二,为什么不杀了这只大妖?自然是因为六代大掌教的命令,扯了一堆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罪不至死的套话,总之不准杀它,暂且关押在天水一心楼中,日后再行处置,于是就有了紫霄宫让我们封闭天水一心楼的命令。” 齐玄素的疑问越来越多:“六代大掌教也开始重用紫霄宫了?” “晚了。”孙合悟毫不客气道,“等他回过味来想要重新启用紫霄宫的时候,原本的紫霄宫体系已经被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联手打散,也就是掺沙子。五代大掌教在位时的九堂都是由大掌教一脉掌控,可到了六代大掌教废黜紫霄宫的权柄之后,九堂就逐渐被三道所掌握,这时候再让九位掌堂真人去兼任紫霄宫的辅理,他们只会阳奉阴违。虽然大掌教有人事任免之权,但想要把九堂的要害位置全都换成自己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要讲究方法策略,还要讲究时机,贸然行事,可能会造成局势震荡,内忧引来外患,他有这个手腕吗?担得起责任吗?”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原来大掌教也不能为所欲为。” 孙合悟继续说道:“再后来,就是六代大掌教飞升离世了,所谓的日后处置也没了下文,金阙那边忙着争夺大掌教之位,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我们道宫这边又不好贸然行事,若是不慎放走了大妖,被人抓住把柄,日后追责起来,却是担待不起,只能如此封着。” 齐玄素想起孙合悟关于老鼠的比方,再次问道:“难道这只大妖是在天水一心楼被捉住的?” 孙合悟顿时来了精神,以谈论趣闻的语气说道:“说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妖类化作人形,伪装成道门弟子混入上宫之中,不盗宝,不吃人,而是来偷学我们道门的长生之术。” “大成之法?”齐玄素讶然道。 孙合悟点了点头:“正是。” “那它又是怎么被发现的?”齐玄素愈发好奇。 孙合悟道:“认真说起来,此妖看似胆大包天,实则心思缜密,再加上修为了得,谋划也深,谁也没识破它的身份,可它万万没有料到,天水一心楼与玉京的道藏司相通,正巧六大大掌教来到天水一心楼借阅书籍,两人刚好撞在了一起。旁人看不破这大妖的幻术,可六代大掌教却是在世仙人,一眼便识破了它的伪装幻术,随即便将它擒下。” 齐玄素已然是明白了:“六代大掌教审问这名大妖之后,得知它的来意,觉得它罪不致死,于是便将它就地封印在天水一心楼中,然后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日后再行处置。” 孙合悟点头道:“就是如此了,如今看来,还有得封呢,最起码要等到七代大掌教上位,平复了各种内忧外患,权位稳固之后,才会有心思来处理这等事情。” 齐玄素有些担忧道:“这只大妖不会冲破封印脱困而出吧?” 孙合悟道:“放心好了,就算是随手施为,那也是在世仙人的手笔,维持几十年应当不难。” 齐玄素想起玄圣在云锦山留下的各种骇人景象,也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最后问道:“对了,这只大妖是什么来头?该不会是青丘山一脉吧?” “青丘山一脉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怎么会是她们?”孙合悟背负双手望向天水一心楼所在的方向,“是一条蛟龙。”  7017k 第一百四十章 天水一心楼 若问屠龙哪家强,道门自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自道门开始大力建造飞舟以来,对于龙珠的需求大大增加,于是道门开始了长达百年的猎龙、屠龙之举。 说是屠龙,世间早已没有真龙,只有蛟龙,杀的也就是蛟龙。 在世人眼中,蛟龙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身长百丈,如何能够猎杀?可道门眼中的蛟龙与普通人眼中的虎豹没什么区别,纵然有些凶险,可老虎怎么是人的对手? 结果就是道门把蛟龙杀得几乎绝迹,最起码在江河湖泊和近海已经很难见到的蛟龙痕迹,只有远离陆地的深海中还有蛟龙的存在。 平心而论,蛟龙生来就是强大无比,成年之后可以媲美伪仙,达到巅峰则可以与仙人相提并论。 只是双拳不敌四手,蛟龙并非群居,面对的道门的以众击寡,几乎没有太多反抗之力。待到蛟龙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纵然想要联手,也为时已晚,只能逃往远海。 在这等情况下,道门对于蛟龙而言,可谓是凶名卓著,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蛟龙敢混到道门的万象道宫偷学长生术,不得不说,胆子真大。 近百年来,道门开始尝试仿制龙珠,加上原有的龙珠存量,不再需要猎杀蛟龙。思潮的变化,后人享受前人余荫的同时,又有了其他声音,甚至是部分人批判前人手段太过狠辣,大力鼓吹上天有好生之德应当善待蛟龙。 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以为然,若无前人们筚路蓝缕,哪有今日之道门?难道谁想走着去昆仑吗?非我族类,世人杀鸡宰牛,道门屠戮蛟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蛟龙就比鸡鸭牛羊更为尊贵?苦一苦蛟龙总要好过苦一苦自己,外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自家人享受着前人的好处,就不要立这种道德牌坊了。 这算是道门近些年来比较严重的问题,清流化。大概是花圃道士太多的缘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切实际地讲究道德,动辄占据道德高地肆意指责他人,以圣人的标准要求旁人,就如前朝的清流们。 对于齐玄素来说,六代大掌教好似是书上的古人,其实就如秦湘眼中传说里的张月鹿一般,并没有那么遥远,如果六代大掌教没有提前飞升,那么他应该还是现任大掌教,而不会被众道门弟子冠以“六代”的前缀——虽然道门没有明文规定,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一般称呼现任大掌教就只有“大掌教”三个字,或者是“掌教大真人”,只有称呼前代大掌教才会冠以几代的前缀,因为道门并没有年号、庙号、谥号,只能如此区分。 换而言之,五代大掌教在位的时候,齐玄素还未出生,可六代大掌教在位的时候,已经有了齐玄素,并被送入了万象道宫之中,只是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六代大掌教离世之后,产生的各种变故震动,对于年少又远离玉京中枢的齐玄素而言,也太过遥不可及。 由此可见,六代大掌教其实应该算是今人,受到了许多新兴思潮的影响,认为应当善待蛟龙,不应再去屠杀它们,所以留了蛟龙一命,也更符合孙合悟口中的那个“老好人”形象。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如今掌宫大真人滞留玉京未归,由老真人代掌万象道宫,也就是说,老真人可以进入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笑了一声:“从道理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望向那道晶体状的墙壁。 孙合似是与齐玄素说话,又似是喃喃自语:“说到天水一心楼,里面还有几本我没读完的好书呢,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拿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 “进去看看?” “放走大妖怎么办?” “老石说过,天水一心楼总共有三层,那大妖被六代大掌教封在了顶楼,我们只要不去顶楼就没事了?” “老石是谁?” “就是你口中的掌宫大真人,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然他也不会让我代掌万象道宫。” “要是掌宫大真人知道了……”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那就看看?” “看看!” 齐玄素也看出来了,孙合悟早就想去天水一心楼,不过还在挣扎的阶段,就好似内心里有两个小人互相争执不下。现在他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孙合悟彻底有了借口下定决心。 难怪这位老真人升不了参知真人,除了太过闲云野鹤之外,主要原因不在于能力问题,也不在于资历问题,而在于有点不着调,大概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做学问的缘故,总是有几分孩童心性,把他放在太过重要的位置上,很难让人彻底放心。 孙合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玉牌,既像令牌,又像是符箓。 老人大步朝着距离两人最近的小巷走去,堵住小巷入口的晶状墙壁上立时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八卦不动,阴阳双鱼缓缓旋转着。 孙合悟一挥手中的玉牌。 阴阳双鱼立时开始逆向旋转,整面墙壁随之开始崩解,变成无数光线交织的样子,已然有了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墙壁后的景象。 再有片刻,交织的光线也开始散去,彻底没了阻隔。 孙合悟在前,齐玄素紧随其后,走进了这条小巷。 小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极为狭长,可见内里别有洞天的九座藏书楼并非普通的楼阁建筑,体积十分庞大。 出来小巷,九座藏书楼围成了一个天井,天井正中是一方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湖,湖的中央有一湖心岛,岛上有一座三层楼阁,与湖中倒影上下对称,想来就是孙合悟口中的天水一心楼了。 孙合悟脚步不停,一路直行,朝着湖心岛走去。 齐玄素跟在孙合悟身后,本以为两人要踏波而行,结果发现湖上有一座肉眼无法看到的无形之桥,只要出了小巷之后直直前行,就能顺利走到桥上。 过桥之后,又绕行一段距离,来到正门前,抬头可见一方牌匾,上书“上善若水”四字,不知何人所书,意境十足。 匾下门户紧闭,同样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 孙合悟还是一挥手中的玉牌,准备推门而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嗓音从两人身后飘来:“好啊,你们私自进入天水一心楼,我要告诉掌宫大真人。” 孙合悟和齐玄素转身望去,就见姚裴顺着两人来时走过的小巷也来到了湖边。 齐玄素多少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姚道友真是神出鬼没。” “我刚好也在附近的书楼读书。”姚裴面无表情道。 孙合悟根本不怕姚裴的威胁,摆了摆手手:“姚家丫头,你干脆直接说条件,老头子能答应的,自然会答应。老头子不能答应的,你就是告到金阙,也不能答应。” 孙合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者说了,我是代理掌宫真人,合乎规矩,何惧之有?” 姚裴沿着无形之桥来到两人身边,说道:“算我一个。” 孙合悟大笑一声,当先推门走入其中。 齐玄素和姚裴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跟在后面。 天水一心楼的一楼就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全部用书匣装好,初次来到此地之人,难免目不暇接。 孙合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目标明确,直奔某一处书架,用手中玉牌解开书架上的禁制,取下一匣书,确认无误之后,满心欣喜。 不远处甚至还有当年的借阅记录,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孙合悟顺手在记录上添加了自己的名字,直接将书收入须弥物中。 齐玄素和姚裴却是第一次进来,只觉得眼花缭乱,然后齐玄素也想到一个问题,孙合悟进来是为了拿书,那么他跟着进来是干什么?就为了见识下这里的藏书? 想到这里,齐玄素仰头向上望去。 不出意料的话,在上面就蛰伏着一只蛟龙,最少也是伪仙的境界修为,若是放走了它,掌宫大真人不在的情况下,只怕偌大个万象道宫无人是它的对手。 姚裴的目光直接望向楼梯口,那里也有一个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散发着微光。 虽然姚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这架势,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 不对,修炼了“太上忘情经”之后,应该不会被好奇这种情绪困扰,也就是说,姚裴是有的放矢,以她的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三楼到底封印了什么。 就在这时,姚裴轻声问道:“齐道友,你想不想去三楼见识一下?” 齐玄素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不想。” 姚裴挑了下眉头,眯起远不如张月鹿漂亮的眼眸,冷冷地盯着齐玄素。 这一瞬间的姚裴,不再是没睡醒一般,目光仍旧平静,却不再死水一潭,而是一方静湖。 姚裴受制于“太上忘情经”的种种弊端,此时却进入了短暂的“清醒”时刻,好似三尺长剑出鞘三分,锋芒毕露。  7017k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美人眸 这样的眼神,齐玄素经常领教,他惹张月鹿生气的时候,张月鹿就会这样看他,接下来就是“动手动脚”了,也不是真打,更类似情人之间的嬉闹。 可姚裴毕竟不是张月鹿,不像是要嬉闹的样子,倒像是真打算与齐玄素过上两招。 齐玄素能怎么办呢,只能假装没有看到。他可不想羊入虎口,他如今前途一片光明,佩慧剑、迎娶张月鹿都不再是遥不可及之事,没兴趣陪着表侄女冒险,也没兴趣讨好这位出身尊贵的表侄女。 姚裴见没有唬住齐玄素,不由皱了皱眉头,也不能真与齐玄素动手,只得妥协道:“我可以送你一件灵物,不逊于你的那把横刀。” 不愧是姚家出身的千金,果然豪富,随便出手就是顶尖的灵物,可比他和张月鹿阔气多了。齐玄素谈不上贫贱不能移,却还是觉得小命要紧,问道:“你为什么要上去?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上去?” 姚裴屈指一弹,设下一道禁制,然后回答道:“我要去三楼拿一件东西,这件东西需要两个人拿。”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东西?” 姚裴没有犹豫,直接答道:“是六代大掌教留下的一件半仙物。” 齐玄素脸色微变:“该不会是六代大掌教用来封印蛟龙的半仙物吧?你打算放出那条蛟龙?” 姚裴眯了眯一双秋水长眸,突然莞尔一笑。 眼波流转,涟漪微微,如秋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有人喜欢女子的手,有人喜欢女子的脚,尤其是后者,儒门的士大夫们对此近乎于病态,于是有了三寸金莲。 齐玄素最是喜欢女子的眼眸。 在他看来,许多漂亮女子空有皮肉表象,哪怕是境界修为高了以后,重新调整改变相貌,仍旧算不得美人。 因为她们的眼神木讷,如同死水,了无生趣。 美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算相貌平常,也能增色许多。 张月鹿是丹凤眸子,细而不小,黑白分明,黑睛内藏不外露,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幅度又恰到好处,显出几分凌厉和威仪。 若是上翘幅度过大,则成了吊眼,不能叫丹凤眼,而应叫作上斜眼,却是过犹不及,威仪变成了严厉,甚至是刻薄。 若是过于狭长,则成了狐狸眼,顾名思义,就如狐狸的眼睛一般,没了凌厉和威仪,多了几分阴狠和柔媚。 除此之外,若是眼睛太小,好似眯着,那也不算是丹凤眼。 眼眸就如美人体型一般,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漂亮女子生就一双凤眼,就如画龙点睛,有一些人若孤立看其眼睛,确是凤眼,但其整体相貌不美,或是气态俗愚,则其眼仅是形似而已,不足道也。只有相貌出色又气态不俗,才能使凤眼大放异彩。 天然的丹凤眸子并不多,好些女子喜欢通过眼妆伪装成丹凤眼的样子,终究比不得天然去雕饰。 所以齐玄素极为喜欢张月鹿的双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神韵自然,若是逼视,则神光照人,故而齐玄素常常与张月鹿对视,或是从侧面凝视。 相较于张月鹿的丹凤眸子,姚裴的双眼同样狭长,只是眼角并不上翘,也不下垂,形如柳叶,天然就有几分半含秋水的味道,只是她平时总是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大半个瞳孔都被眼帘盖住,所以才会被齐玄素腹诽是死鱼眼。 姚裴以清醒的状态眯眼望向齐玄素,纵然比不上在齐玄素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张月鹿,哪怕姚裴的相貌并不十分出彩,仍是别有一番风韵,此时更是堪称惊艳。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只觉得姚裴风华绝代,他不由自主地要陷入到那汪秋水眸子中溺死,可不知怎得,他又忽然想起张月鹿的丹凤眸子,猛地惊醒过来,还是拒绝道:“不成。” 第一次在齐玄素面前展现笑脸的姚裴似是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缓缓问道:“若是张月鹿求你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会劝她,若她果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倒贴钱也陪她上去,可惜你不是,那就对不住了。” 姚裴叹了口气:“青霄道友还是有识人之明。” 其实她刚才用了点小手段,名为“小迷魂乱神法”,顾名思义,有乱人心神之用,之所以加一个“小”字,是因为此术主要是心理暗示,而非强制改变想法。较之普通的媚术之流,更为高明,也更为隐蔽。 姚裴本以为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已经是十拿九稳,却没想到还是失手了,这类法门有个缺陷,一是怕此心光明之人,二是怕至情至性之人,三是怕意志坚定如磐石之人。 在姚裴看来,齐玄素如何也不能与此三类人挂钩,修为又不如她,却偏偏抵受住了,只有一个解释,大约是心有所念,所以姚裴才会有如此一问。 齐玄素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不悦道:“你暗算我?” 姚裴抬了抬下巴,答非所问:“一般情况下,一个道士一辈子只有一次上宫进修的机会,除非在道宫任职,其余时候进来,诸多不便。万象道宫的石大真人年纪大了,一年到头也不出门几次,这次因为宁真人的事情去了玉京,更是机会难得。我们能进到天水一心楼,是天赐良机。用俗话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姚裴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也只有孙合悟代掌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来到这里。 齐玄素道:“天水一心楼总会解封的。” “等到解封的那一天,你我还有资格去三楼吗?”姚裴反问道。 齐玄素默然。 这是事实,不过他可不想放出大妖,谁知道那大妖会不会先把他吃了?毕竟被关了这么多年,好人也有怨气。就算这大妖不吃他,只是逃走,日后上面追责下来,他也担待不起。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着孙合悟,他受这位老真人的恩惠,不能干出恩将仇报的事情。 姚裴又从齐玄素脸上的表情推测出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六代大掌教总共在此地留下了两件半仙物,一件是封禁这条蛟龙的半仙物,我要拿走的是另外一件半仙物,这件半仙物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神不知,鬼不觉。” 齐玄素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姚裴道:“地师告诉我的,够了吗?”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道:“够了。” 姚裴见齐玄素态度松动,再次抬高价钱:“一件宝物,我将我用的一件宝物送你。” 作为一个没见识过富贵更没拥有过富贵的穷人,齐玄素的呼吸都有了片刻的粗重。 不过齐玄素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把目光转向孙合悟,意思很明白,就算他们得了天赐良机,只有一步之遥,孙老真人也是不会允许他们上去的,他们总不能硬闯上去。 姚裴没有说话,解除了禁制,朝孙合悟走去。 此时孙合悟已经挑好了第二部书,又在借阅记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头也不回道:“你们两个小年轻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姚家丫头,我倚老卖老地提醒你一句,那小子是有主的,张家丫头亲自送他来上宫,又拜托我这个老头子关照一二,这关系能差了?人家两个挺登对的,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更别干缺德的事情。” 孙合悟写好借阅记录,转过身来,望向姚裴,继续说道:“再者说了,齐小子也就中人之姿,又不是什么仙人下凡,你也瞧不上他。若要跟张丫头置气争胜,也不必用抢男人的方式,说出去坏了名声。” 幸好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完全无动于衷,不羞也不恼,否则非要记恨上这一老一小不可。 反倒是齐玄素十分尴尬,又怕老真人的这话传到张月鹿的耳朵中,那岂不是冤枉? 姚裴完全忽略了孙合悟的一大堆废话,开口问道:“老真人,怎么不去二楼?” “姚家丫头,你想去二楼?”孙合悟脸色一肃,连连摇头,“那可不成,不成不成。” 姚裴也不着急,顺势问道:“为什么不能去二楼?” 孙合悟对于这个可以做自家孙女的小姑娘并没有太多戒心,又把先前的解释大概说了一遍。 姚裴耐心听完,忽然望向被孙合悟挂在腰间的玉牌:“这是什么?” 孙合悟露出几分警惕之色:“这是掌宫大真人的腰牌。” 姚裴实在学不来小姑娘向爷爷撒娇,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委婉一些:“我能看看吗?就在这里。” 孙合悟犹豫了片刻,还是摘下腰间的玉牌递给姚裴。 不能说孙合悟太大意,换成齐玄素都没这待遇,不过姚裴不一样,实实在在的名门闺秀,根子正,祖上是追随辅佐玄圣中兴道门的大真人,背景深,地师是她的长辈,本人又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 如她一般资质前程的女子,出身不如她,比如张月鹿。如她一般出身的大家千金,资质前程又不如她,如张玉月之流。这样的女子当然会在各种地方受到各种优待,有各种方便,甚至比同样出身的男子更容易得到长辈的宽容和喜爱。 姚裴接过玉牌,一寸寸地仔细摩挲,又前后翻看,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把玉牌还给了孙合悟。 “看完了?”孙合悟问道。 姚裴点了点头:“掌宫的令牌果然不同,较之主事道士的腰牌强出太多。” “这是自然。”孙合悟笑了一声,没有多想。 很快,孙合悟挑完了书,齐玄素和姚裴只是在一楼大厅装模作样地四处看看,然后三人便离开了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叮嘱两人,不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得到两人的保证后,心满意足地回坤园去了。 姚裴则与齐玄素回了震园,直接去了她的居处。  7017k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仿造 姚裴的院子与齐玄素的院子不同,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个院子只会专门留给最优秀的弟子,否则宁可空着。所以好些日后影响道门走向的大人物都曾在此地住过,前人们就不说了,最近几年以来,张月鹿曾在此地住过,现在是姚裴入住,待到来年,还有一个李长歌。 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张月鹿和齐玄素第一次来拜访姚裴时,她就正望着这方池塘。 姚裴径直走向屋中,同时说道:“我要布置禁制,防止他人窥探,齐道友,请你帮我捧些水来。” 齐玄素点了点头,来到池塘边,双手捧起一汪水,刚好映出天上一轮月。 待到齐玄素来到屋中时,姚裴已经在正堂四角分别贴了一道符箓,又从须弥物中取出红色细线,将四道符箓连接一处,最后结了个“反天印”,符箓和红线上光华一闪,禁制就算成了。 姚裴转过身来,伸手一指齐玄素手中捧着的一汪池水,使其化作一个水球,飞起悬空。 齐玄素顺势退至旁边,静看姚裴施为。 姚裴将双手举至胸前,掌心相对,水球自行飞至她的两掌之间。 然后就见姚裴闭上双眼,双手十指隔空揉捏两掌之间的水球,就如同一个做瓷器胚子的匠人。 片刻后,齐玄素震惊地发现水球逐渐变成了玉牌的样子,与孙合悟的那块玉牌几乎一模一样。 姚裴睁开双眼,仔细端详这块由水做成的玉牌,增补修改一些细节。 齐玄素迟疑道:“这是仿制令牌?” “还不够。”姚裴缓缓说道,“掌宫大真人的令牌蕴含神力,以玉牌上的特殊符箓催动,如此才能解开万象道宫中的各种禁制,两者缺一不可。我现在只是仿制了玉牌上的符箓,姑且算是个模具,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 齐玄素听明白了。打个比方,这就好似配钥匙,钥匙的齿形十分重要,可材质也不容忽视,若是用太软的材质做钥匙,直接断在锁里也是不成的。 姚裴一只手维持着仿制的玉牌,另一只手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完全空白的玉牌。 除了没有相应的符箓纹路以外,其余与掌宫大真人的令牌一模一样。 齐玄素真正震惊了。 所谓权势,未必要如李家那般搅动风云,从细微处同样能够以小见大。 就比如这块空白玉牌,到底意味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言,别说区区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是寻常的二品太乙道士也很难拿到。 可姚裴就轻而易举地拿出一块,与她是不是天才俊彦、多大年纪晋升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有什么关系,只与她背后的势力背景有关。 姚裴对于齐玄素的惊讶并不意外,只是淡淡解释道:“这块空白胚子本身也是仿制品,相较于原版,多有不足,只能使用五次,进入小巷一次,开启天水一心楼的正门一次,开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一次,开启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一次,解除三楼的禁制一次,因为令牌只是临时开启封印禁制,而非彻底解除封印禁制,所以不必担心‘关门’的问题,到了相应时间后,禁制会自行恢复。” 就算如此,齐玄素仍旧是十分惊讶:“你是有备而来。” 姚裴并不否认:“万象道宫里的好东西可不止一处,还有那星野湖……” “星野湖如何?”齐玄素问道,那里可是飞舟起落之地。 姚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修为,还是不要多想了。” 齐玄素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最早的时候,他与七娘并非如今这般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而是天天跟在七娘身边,那可真是言传身教了。七娘教给齐玄素第一个道理,吝啬并不要命,贪得无厌才会要命。当然,这只是七娘不愿花钱给齐玄素买新靴子时随口给的理由,不过齐玄素却觉得很有道理,没要新靴子,还把这句话牢记心中。 所以齐玄素也没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说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件半仙物的事情,地师是如何知道的,我不好多问,可是掌宫大真人呢?他是资格进入天水一心楼的,他知不知道?” 姚裴道:“石大真人是个极为方正且重视规矩之人,他有权进去,却不会进去,因为没有必要。他不是大掌教,也不是紫霄宫的辅理,无权处理这个囚犯,更不是狱卒,不必每天去查看囚犯的状况,他去三楼做什么呢?” 齐玄素明白了。 从理论上来说,掌宫大真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可也只是理论上,谁也不能保证掌宫大真人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进去看上一眼。 姚裴古井无波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万无一失,只要有七八成的把握就足够了。” 说话间,姚裴左手虚握以池水仿制的玉牌模具,右手虚握空白的玉牌胚子,又张口一吐,飞出一只小鼎。通体紫色,流光四溢,甚至周围还有紫色烟雾缭绕。 儒门以朱红为正色,认为紫是杂色,故而圣人有云:“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可道门不然,道门一直以玄素二色和紫色为正色,玄素就是黑白,至于紫色,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就暂且不说了,当年太上道祖出关化胡,就是紫气东来三万里,所以在道门内部,紫色还有尊荣之意,物件能沾染几分紫意便十分难得,就如前朝时只有皇家才能用明黄色的物件。 由此可见这方小鼎之不俗,少说也是一件宝物。 只见小鼎起初只有米粒大小,飞出口后便化作眼珠大小,然后是人头大小,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三尺之高的鼎炉,落在地上。 姚裴将双手中的两样物事一合,然后都投入到鼎炉之中,然后左手包右手,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结成“太极印”,然后口中喝道:“起火。” 话音未落,炉鼎内腾地升起一簇青色火苗,转眼之间火势大盛,使得周围的空气随之开始扭曲。 齐玄素这才算见识了世家子弟的底蕴,也难怪张月鹿在关于“穷”的话题上总是与齐玄素很有共鸣,也总是很窘迫的样子。 与齐玄素相比,张月鹿当然是家底丰厚,可是与她同层次的人相比,没有家族助力的张月鹿的确有点穷。在这种情况下,张月鹿还能洁身自好,无论说她是对未来抱有相当的野心也好,还是说她坚守本心也罢,都是殊为不易的。 再有就是,两人的情况也颇为相似,张家与李家并列为道门内部顶尖的两大世家,既然能与李家并列齐名,张家的家底绝然要胜过姚家,可张月鹿的待遇却远不如姚裴,只能说明张家不愿意给,或者说只肯给她小宗旁支的待遇,给得很少。同理,七娘身为七宝坊的坊主,又有全真道的诸多人脉,还在清平会做顶尖的中间人,同样是家财万贯,可她就更恶劣了,不仅不给,还要从齐玄素的身上赚钱。 在这一点上,哪怕张月鹿因为骄傲自尊从不肯表露半分,可骨子里必然是同病相怜的。毕竟张月鹿不是傻子,早已察觉到齐玄素的背后也有助力,只是她出于各种顾虑,不想去深思深究,所以姚裴才说她是妄图自欺欺人。 齐玄素想到此处种种,不由叹息一声。 姚裴并不理会齐玄素,开始闭目养神,任凭炉鼎中的青色火焰无声燃烧。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鼎炉中的火焰转小,最终渐渐熄灭。 姚裴睁开双眼,伸手一点,一块玉牌从鼎炉中飞出,乍一看去,竟是与孙合悟手中的玉牌丝毫不差。 鬼斧神工,巧夺造化。 齐玄素回想起姚裴以双手仔细摩挲原版玉牌时的情景,不由道:“这也是‘天算’的神异?” “是。”姚裴接住玉牌,“以孙老真人的见识,若是深思,大概会猜出我记下了所有的符箓纹路,可他绝不会想到会有蕴含神力的空白胚子。其实这种令牌设计之初,符箓纹路只是区别于同等级的令牌,打个比方,不能让万象道宫的令牌能够开启无墟宫的禁制,这就是符箓的作用,防的是自己人,所以这些符箓并不如何精密。打开禁制的根本却是在于令牌本身,这才是关键,防的是外人。”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天水一心楼?” 姚裴早有谋划道:“明早辰时,万象道宫会在明堂三楼例行议事,除了诸位辅理之外,其余高品道士也会前往,孙老真人更要亲自主持议事。现如今,除了你我二人能自由出入最里面的九座藏书楼之外,其余人只能跟随辅理进入,所以在议事期间,不会有人去九座藏书楼,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事情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的意见是明早就去。” 齐玄素真正有些佩服了:“姚道友,你修为了得,谋划也深,可谓是志高才大,不愧是地师选中的全真道未来领袖,那就依姚道友所言,明早就去。”  7017k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话 此时距离辰时还有好几个时辰,长夜漫漫,却是无趣。 若是张月鹿在这儿,两人还能说说话,可换成了姚裴,那就无话可说了,且不说两人刚刚认识不久,不好交浅言深,就说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后的漠然,就很难让人生出与其沟通的兴趣。 不过今天算是个例外,因为姚裴是清醒的,而且清醒了很长的时间,似乎对抗“太上忘情经”的各种弊端十分消耗心力,所以平时的半梦半醒都是在减少消耗,积蓄力量,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口气爆发出来。 姚裴收起鼎炉和仿制的玉牌后,忽然问道:“齐道友,你喜欢喝酒吗?” 齐玄素反问道:“你们这些女子都喜欢喝酒?” “你们。”姚裴的嘴角扯了个不大的弧度,就算是笑过,“你是说青霄道友也喜欢喝酒?” 齐玄素道:“虽不能说是嗜酒如命,但却是个好酒之人,而且酒量很大。” 姚裴道:“我并不喜欢喝酒,不过自从修炼‘太上忘情经’以后,我就经常喝酒。都说酒壮怂人胆,又说酒后吐真言,我发现酒可以激发我的情绪,虽然随着我修炼‘太上忘情经’加深,这种效果越来越小,但就目前而言,还是多少有些用的。所以我经常在做一些事情之前,通过喝酒来保证‘清醒’。” 说话间,姚裴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让齐玄素十分眼熟的酒坛。 齐玄素脱口而出:“‘醉生梦死’?” “好见识。”姚裴将酒坛放在正堂两个主位之间的茶几上,“正是‘醉生梦死’,在我跻身天人之后,也只有这种酒还有些效力。” 姚裴坐在左边主位,齐玄素坐在右边主位,却并非对脸而坐,都是背北面南。 因为“醉生梦死”的后劲太大,所以姚裴没有勉强齐玄素陪她一起喝,而是直接用酒坛慢饮。 喝酒多了,姚裴的话也逐渐多了:“六代大掌教是个好人,却不是个称职的大掌教。相反而言,五代大掌教绝对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却是个极为称职的大掌教。如果让你来选,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掌教?” 齐玄素道:“现在的我肯定是没有资格去推选大掌教,那我必然是希望五代大掌教在位,最起码他能约束三道纷争,让道门保持稳定。只有道门稳定了,我们这些道士才能有好日子。不过……若是我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说不准了。” “此话怎讲?”姚裴一直喝酒不停,别人是越喝越迷糊,越喝脸色越红,她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脸色越白。 齐玄素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交浅言深,最后还是说道:“七娘说权力是异化人性的毒药,很少有人能够抵受它的侵蚀。我不知道以后的我会是怎样的人,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本心不变,我有时候在想,当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两次江南大案中的那些人一样。如果我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是参知真人这一级的大人物了,我还乐意上面有个人处处管着我吗?我还甘心兢兢业业、规规矩矩吗?” 姚裴望向门外的夜色:“你说的对。很多时候,许多人并非恨上位者,而是恨自己不是上位者,等到真正上位了,干的还是老一套,能守本心者,寥寥无几。” 齐玄素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能否也问你一个问题?” “问。”姚裴继续喝酒。 她与张月鹿都是喝酒,却完全不一样。张月鹿是喜爱喝酒,不是为了借酒消愁,六分为了品尝酒的滋味,三分为了享受酒后的微醺感觉,一分是为了放纵,故而自有一番豪气。姚裴却将喝酒当作一种不得已之事,与喝药相差不多,所以她喝得没有什么感情,没有豪气,也没有愁气,只是不断重复。 齐玄素略微组织言辞,问道:“如果你做了大掌教,比如说八代大掌教,你是做五代大掌教?还是做六代大掌教?” 姚裴停了片刻,显然有些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不过还是说道:“其实这两种大掌教,我都不想做。六代大掌教就是因为做了大掌教,不仅半生清名悉数付诸东流,甚至还要在千秋万世之后留下一个骂名。哪怕是不在意身后名,在位的时候也是处处受制,半点不痛快。那又是何苦来哉?” “至于五代大掌教,光鲜是光鲜,大权在握也是真的。可他没有玄圣的巨大威望,凭什么能集权于一身?除了能力之外,还因两个字,用心。据说五代大掌教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九个时辰在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可以到比较重要的主事道士一级,对于各宫、各府、各堂情况了若指掌,任何人都欺瞒不得分毫,这才能实现对道门的高度控制,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可如果没有能力,又不肯用心,就只能放权于他人之手。只是这样的掌权,就是对于仙人而言,也未免太累,太过消耗心神经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只出了一个五代大掌教。” “再有就是,五代大掌教的雷霆手段也好,整顿风气也罢,还有推行新政,得罪之人不知几许,身后之名也不怎么好,至多是比六代大掌教稍好一点,可谓是毁誉参半。飞升之后,不能说人走政息,可许多措施也都被废黜,白忙一场,痕迹浅淡。” 齐玄素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艰难,那你们为何还是争夺不休?不为公义,不为清名,那是为了一己之私利吗?” 姚裴反问道:“这个‘你们’,包括张月鹿吗?也包括你吗?”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姚道友太看得起我了,我本布衣野道士,道门于我何加焉?” 姚裴平静道:“我若能做大掌教,就效仿太上道祖,无为而治,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 齐玄素笑了笑:“玄圣曾经说过:至阳之人,无欲则无畏,无畏则无不畏。至阴之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我大约是看不到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只能看到无所不为的权柄滔天。” 姚裴面无表情,只是仰头喝酒。 一坛“醉生梦死”很快就被她喝得点滴不剩。 从始至终,齐玄素不仅滴酒不沾,而且也没有半点越界之举,恪守他对张月鹿作出的承诺。 其实孙合悟的一番话给齐玄素提了个醒,他甚至觉得老真人的那番话看似是说给姚裴听的,倒像是在提前告诫他,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毕竟从张月鹿能劳烦老真人给齐玄素开一道方便之门来看,两人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老真人必然是偏心张月鹿的。 齐玄素不认为张月鹿和姚裴是同道中人,从姚裴用“小迷魂乱神法”和仿制玉牌的手段来看,与七娘一样,也绝非良善之辈。如果姚裴想针对张月鹿,那么还真能干得出从齐玄素身上突破的事情。 姚裴能不能看上他,有没有此类想法,是姚裴的事情。齐玄素对于姚裴有没有不该有的想法,能不能保持距离,则是他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姚裴把空了的酒坛随手放在一边,开始闭目养神。 齐玄素只是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关于张月鹿的,也有关于七娘的,还有关于自己未来前路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好像真不大,想来想去就是自己小家的那点事情,天下如何,苍生如何,很少能让他挂心。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大掌教呢? 两人就这么枯坐了小半宿,等到了天亮,又到了卯时。 姚裴睁开双眼,起身收起被她贴在四角的符箓和红线,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动身吧。” 齐玄素站起身来。 两人分头离开震园,来到艮园,然后就如往常一般,直接去了藏书楼,就算有人看到,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过去的大半个月,两人一直都是如此,风雨无阻。 齐玄素今天没有练刀,只是在“魔刀”的石室中枯坐,看着怀表,等到辰时初后,又从藏书楼的洞天出来,与姚裴会合。 有了昨晚的经历,两人这次算是轻车熟路,不过选择了另外一条更为荒僻无人的小巷,也果真如姚裴所言,那块仿制的令牌与真品无异,可以自如开启禁制,只是使用一次之后,仿制的玉牌也变得暗淡许多。 进了小巷之后,姚裴又取出一道符箓,在小巷的入口临时生成幻象,化作半透明的晶状墙体,甚至还有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竟是与原本的禁制一模一样。若不亲自触碰,绝不会发现这是幻象,可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此试一试禁制是真是假。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你还真是谋划已久。” 姚裴淡淡道:“谋后而动方能增添几分把握。” 接着,两人再次进到了天水一心楼,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不管其他,直奔去往二楼的楼梯口。  7017k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秀山主人 天水一心楼的二楼并不比一楼更小,书架却少了许多,故而显得更为空旷。可想而知,这些藏书的质量还在一楼之上。 除此之外,在许多靠窗位置还摆放着桌椅,不过此时这些窗户全都被封闭了,若是靠近,同样会显现出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 只是姚裴对二楼的众多藏书无动于衷,因为这里的书架都设有禁制,藏书再好,她也不能浪费仿制玉牌的一次宝贵机会去解开禁制,所以根本不看。 穿过仿佛迷宫的各种书架,两人来到去往三楼的楼梯口。这里竟然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大约丈余之高,头顶几乎触及楼顶,通体金铁制成,外观上与灵官甲胄有几分相似,披甲执锐,只是庞大许多,在双眼位置闪烁两点红色光芒。 道门将其称之为机关傀儡,是天机堂和化生堂合作的典范,既有机关术的应用,又有符箓神力的加持,因为金刚不坏、水火不侵、力大无穷的缘故,其战力堪比天人,又因为其体型庞大,可以配备道门的仿制龙珠,甚至与阵法地气连接,在续航上要远胜灵官,除了造价昂贵之外,几乎没有明显缺点。 对于道门而言,有些地方,长年处于封闭状态,又十分重要,不能不派人守卫。若是让活人进去,非要逼疯不可,一般是愿意干的境界修为不够,境界修为足够的却不愿意干,灵官因为要补充神力的缘故,必须经常换防轮班,于是这些机关傀儡便有了用武之地。 比如此时的天水一心楼,长年封闭,原本驻守于此的道士灵官全部撤走,可万象道宫还是做了最后一手防备,即在此地投放了一尊机关傀儡,代替原本的灵官。 更关键的是,这尊机关傀儡与天水一心楼的封印并不相通。毕竟能来到二楼的人,肯定是解开了天水一心楼的封印,若是让两者相通,那么这尊机关傀儡就成了个摆设。 换而言之,这是两把完全不同的锁。 机关傀儡立刻锁定了两人。 就在这时,姚裴取出一枚印章,将刻有印文的印面朝上。 因为东方的书写习惯是从右往左、从上往下,所以总共被分成三列,最右边一列从上往下是“剑秀”二字,中间一列是“山主”二字,最左边一列只有一个“人”字,却用了一个异体字“秂”,上禾下人,还是读作“人”,原意是禾将结实。 “秂”字又被拉长,占了上下两个字的空间。“秂”字的上下两部分结构的交接处,正取中间部位,也就是使上面“禾”部与下面“人”部的结合处与右侧“剑秀”两字、“山主”两字的上下间隙看齐而形似两字,形成五字貌似六字的效果。 齐玄素在这方面的造诣差了点,瞥了一眼,疑惑道:“剑秀山主禾人?这个‘主禾’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剑秀山的种田人?这是哪位高人?”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惊诧、鄙夷、无奈、嘲讽、好笑皆有。 齐玄素看姚裴的表情也大概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闭口不言。 姚裴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剑秀山主人’,不是什么‘剑秀山主禾人’。” 说罢,姚裴将这方刻有“剑秀山主人”印文的印章朝着那机关傀儡一照,口中喝道:“剑秀山主人敕令,归位!” 说来也是奇了,这尊机关傀儡竟是不动弹了,眼中的红光也随之渐渐淡去,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齐玄素暗暗吃惊于姚裴的准备充分,不由问道:“姚道友,剑秀山是什么地方?” 姚裴倒是没有藏着掖着:“这些事情本不该告诉你,不过你既然是七娘的义子,那也没什么好隐瞒。” 原本姚裴还是称呼“七姑祖母”,不过大概为了避开“表叔”这个尴尬称呼,她也悄然改口称呼“七娘”。 齐玄素自然察觉到了,却没有戳破姚裴的这点小心思,万一她恼羞成怒咋办?现在的她可是清醒着,情绪比较活跃。 齐玄素也大概明白过来,姚裴身上的秘密太多了,无论是那块能仿制掌宫大真人令牌的空白玉牌胚子,还是此时的剑秀山主人印章,都不好让外人知晓,可姚裴又要找个帮手,被东华真人夸赞并提拔的他便进入了姚裴的视线之中,姚裴还不放心,又一再问他与七娘是什么关系,只是出乎姚裴的意料之外,平白无故多了个表叔,她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不过由此可见,姚裴的确是早有谋划,绝非是临时起意。 姚裴再次以仿制玉牌开启这道去往三楼的禁制,同时问道:“你对道门的造物工程了解多少?” “据说其核心被设在玉京的洞天之中。”齐玄素老实回答道。 姚裴道:“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最早的时候,地肺山万寿重阳宫还是道门副都,造物工程就被设在距离地肺山不远的剑秀山中,哪怕后来造物工程转移到昆仑的洞天之中,剑秀山仍旧十分重要。这些机关傀儡是造物工程的产物,都会留有后门,我以剑秀山主人的名义敕令,自然无往不利。” 齐玄素有些惊讶道:“剑秀山在哪?” 姚裴道:“就在中州境内,与紫仙山、龙门府相去不远。不过十分隐秘,若不知开门之法,就算近在咫尺,也是进不去的。” 齐玄素感慨道:“原来如此,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姚裴狠狠剜了齐玄素一眼,直接登上三楼。 齐玄素跟在后面,结果刚上三楼,就听一声浩荡龙吟,滚滚音浪扑面而来,齐玄素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双耳瞬间失聪,眼前一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这也就罢了,他的还感觉自己的心房位置狠狠抽搐了一下,虽然不疼,但却十分可怕。 如果齐玄素没有坚固无比的副心,仅仅是这声龙吟就能让他遭受重创,换成境界更低之人,说不定就要心脏破裂,立毙当场。 不愧是成年后就能与伪仙媲美的蛟龙。 姚裴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有了片刻的苍白,立时又恢复如常。 上了三楼之后,两人只能站在楼梯口前的方寸之地,在前方还有一道禁制,如同水幕,倒映出两人的面容,姚裴仿制的玉佩也只剩下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姚裴毫不犹豫地催动仿制玉牌,水幕上并不崩解,而是荡漾起层层涟漪。放置玉牌的光华愈发黯淡,随之出现裂痕,最终化作细沙。 姚裴心思缜密,并不把将这些细沙随意泼洒,而是收了起来,不留下半点痕迹。 齐玄素见姚裴如此举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今日取宝,难保要与里面的蛟龙打个照面,它可不是不会说话的牛马,灵智与人无异。如果日后七代大掌教将其放出,它指认我们二人,那该怎么办?” 姚裴语气淡然道:“它是道门之人吗?异族的话语什么时候也能当成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那自然就是诬陷,我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就这么简单?” 姚裴反问道:“我问你,第二次江南大案的直接责任人是谁?”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江南道府次席副府主李天澜。” “你和张月鹿查了这么久的案子,能把他怎么样吗?”姚裴微讽道,“所有人都知道李天澜不干净,可没有证据,他还是继续做他的次席副府主。” 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可姚裴的话语了。 “走吧。”姚裴当先穿过涟漪阵阵的水幕。 齐玄素紧随其后。 两人终于是来到了三楼。 过去的时候,三楼一直是大真人和参知真人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也属于机密级别,所以那条蛟龙才会在这里被六代大掌教撞了个正着,成为阶下之囚。 此时三楼中所有的物事都染上了一层黑白之色,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书架的摆放位置就好似外面环绕的八十一座书楼,呈现出大小圆环相套的格局,在圆环正中位置,是一道黑白色的光柱,在地面上呈现出一个黑白双鱼,光柱中坐着一个美丽女子,白衣白纱白发白靴,又非素白,朦朦胧胧,烟笼雾漫,寻常人驾驭不了这等白衣,容易显黑,可此女肌肤白皙晶莹剔透,竟是还要压下白衣几分。 再看面容,却是粉面花含露,蛾眉柳带烟,娇媚不可方物,眼神淡漠冰冷,浑然不似人间女子。 若不出意料之外,这就是此地的囚徒了,竟然是个龙女。 齐玄素甚至冒出一个想法,六代大掌教该不会是因为怜香惜玉才没有痛下杀手吧? 不过姚裴的目光只是在这女子的身上一扫,随即便望向女子的头顶上方,那里选择一面八卦镜,正是这面镜子将这龙女定在了此地。 齐玄素也随着姚裴的视线发现了这面镜子,不过他还未发现第二件半仙物到底藏在何处。 龙女冷冷望向两人,问道:“你们是谁?” 姚裴反问道:“你就是被大掌教囚禁于此的蛟龙?” 龙女冷笑一声:“原来是道门弟子,只是以你们二人的修为,恐怕还杀不得我。”  7017k 第一百四十五章 功烛杖 姚裴并未直接解释,只是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这龙女乃是极为聪慧之人,否则不会跑到万象道宫学习长生术,也是懂得三教义理,立时听出这句诗中隐含的意思,皱眉道:“你们不是奉命来杀我的?难道是来放我出去的?” 姚裴道:“我们不杀你,也不放你,只是要取走一样物事。” 龙女眼底刚刚浮起的几分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又变得冰冷阴沉:“你们的那位大掌教呢?” “大掌教无暇来此。”姚裴以更为漠然的语气回答道,“所以让我们两人前来收取遗留在此的物事。” 齐玄素一言不发,心中暗道此时的姚裴颇有几分七娘的风范,只是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在感情上十分生硬,完全没有七娘那种催人泪下、打动人心的本事。 龙女怒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技不如人,我认了,要杀要剐,夺走龙珠,我也认了,难道他打算关我一辈子?凡人不过百年,可我们却要上千年才会寿尽而终。” 姚裴道:“大掌教心思渊深如海,岂是我等所知?” 龙女又是一声龙吟。 音波气浪几乎是肉眼可见,只是齐玄素这次有了防备,封闭听觉,屏息凝神,还是稳稳地站着。 因为禁制的缘故,不管龙女再怎么龙吟,都无法向外传出分毫。 姚裴加重了语气,说道:“如今道门中反对屠戮蛟龙的声音很大,最近百年,道门也很少再猎杀蛟龙,只要你不生事端,大掌教应该不会杀你,说不定还会将你收入道门麾下,赐你一个名号出身,将你当作榜样标杆。” “谁稀罕?”龙女冷笑道。 姚裴道:“古仙稀罕,青丘山一脉也稀罕,有了这层身份,青丘山的狐狸们不仅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玉京,而且还能担任各种职务,做贼哪里比得过做官?” 龙女沉默不语。 若是以前的她,必然是毫不犹豫地进行反驳,并大加讥讽,不过被关了这么久后,火气和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再有就是,蛟龙一族因为太过强大,个个都是老死不相往来,根本没有所谓的“龙族”概念,对于它们而言,道门屠戮蛟龙更多是物伤其类,而非血海深仇,如果真能放她出去,就算让她给道门当牛马,她也认了,总比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要好,死寂无声,无人交流,甚至不知时间流逝,真要把龙逼疯了。而她又不是老龙,也不能一睡十几年。 如果姚裴已经是参知真人,有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那她也许会动些心思将这条母蛟带出去,收归麾下,做个仆役助力,可如今的她不过初入天人,在没有仙物助力的情况下,很难制得住这条蛟龙。若是勉强行事,就像一个孩童牵着一条大狗,大狗忠心也就罢了,若是大狗翻脸,孩童不仅拉不住大狗,甚至有可能被大狗吃掉。 所以姚裴的这番话只是安抚蛟龙,希望蛟龙不要横生枝节,她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件半仙物。 见蛟龙沉默下来,姚裴的目光转到了一根立柱上。 齐玄素也随着姚裴的视线望向这根立柱。 齐玄素立时看出几分不对,这根立柱略显突兀,不太对称。 姚裴走到立柱前,再次取出那方“剑秀山主人”的印章,以刻有印文的印面对准立柱。 龙女冷冷看着姚裴,默不作声,很快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见姚裴手中所持的印章所过之处,立柱的表面随之崩解,逐渐显露出其下的真容。 一根似是树藤纠缠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质非金非木,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身上纠缠盘着两条长蛇,似是活物,不住地蜿蜒上下。 “这是什么?”齐玄素轻声问道。 姚裴收起印章,答非所问道:“长生天降下雷霆之时,天空化作混沌,雷鸣之中,蕴含无限之伟力,当光明与黑暗交汇之时,天地火焰瞬间万变,使者降临,掌握伟力,统御万物。其到来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大地,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拥有伟力的使者,必定掌握万物的生命与死亡。” 齐玄素愈发疑惑了。 姚裴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鄙夷的表情,似乎是在讥讽齐玄素不学无术,然后解释道:“我刚才念的是‘长生天根本法’中的内容,此杖原本是金帐汗国萨满教的半仙物,原名‘长生杖’,意思是‘长生天之杖’,当年西道门之主澹台云与萨满教的大萨满相争,大萨满被逼毁去一蛇。后来此杖落在了我们道门的手中,修复了损毁的一蛇,并改名为‘功烛杖’。” 齐玄素不是傻子,察觉到了姚裴的鄙夷。 谁让他把“剑秀山主秂”读成“剑秀山主禾人”,闹了笑话。 没办法,万象道宫不是培养学士,又精力有限,所以在古文方面,只要能读会写就算及格,至多再学一些道门经典,关于金石印章一类的文雅物事,自然不会涉及。再到后来,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闯荡,姚裴却是在家里闭门读书,有得就有失,齐玄素的各种江湖经验胜过姚裴,就要承认学识上不如姚裴,也没什么好汗颜的。 这次不等齐玄素提问,姚裴已经主动解释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来今谓之宙。‘宙’也就是时间,正应了此杖的玄妙。除此之外,‘宙’字还有天空的意思,正对应了此杖原本名字中的长生天,所谓‘功烛上宙,德耀中天’,此杖在玄圣中兴道门的过程中也曾立下许多功劳,故名‘功烛杖’。” 齐玄素诚心道:“多谢答疑解惑。”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此杖已经完全显露出真容,立在龙女的不远处,隐约可见以此杖为中心,两道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随着“功烛杖”现出真身,周围顿时充斥了诡异的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姚裴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向齐玄素解释:“哪怕是在众多半仙物中,‘功烛杖’也属于佼佼者,距离仙物只差一步之遥。它的玄妙之一就是形成宙之环,这个闭环之内,时间可以停滞,也可以不断重复,就像一个人沿着圆环行走,永远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闭环,那么身陷其中之人就会永世沉沦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齐玄素直奔主题:“你需要我做什么?” 姚裴道:“因为此杖的主人并不在此地,所以此杖不会发挥出全部功效,以我的境界修为,倒是可以勉强收服,不过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以境界修为来说,倒不是非齐玄素不可,甚至齐玄素的境界修为还稍差一点,天人的境界最好。只是放眼偌大个万象道宫,只有齐玄素足够可信。 齐玄素心中明白,此杖的主人多半就是六代大掌教了,并非不在此地,而是已经飞升离世,这根本就是无主之物。不过当着龙女的面,姚裴不好直言六代大掌教已经飞升,所以说此杖的主人不在此地。 “我如何做,你就如何做。”姚裴伸出手掌,朝着“功烛杖”左侧的那条蛇探去。不过进入笼罩着“功烛杖”周围尺许之地的双蛇虚影后,手掌前进的速度突然变慢,姚裴的手背上随之出现细微的皱纹,不像是一只妙龄女子的手,倒像是一只妇人的手。 姚裴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不为所动,继续向前伸手,紧接着,手指、手背、手腕、小臂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越是靠近蛇首的部位,越是苍老。 待到姚裴握住蛇首的时候,整只手掌已经是皮包骨头,指甲枯黄,皮肤上满是褐色的老人斑,就如一个将死之人的手掌。 姚裴面无表情道:“可惜我不是武夫,否则血气可以延缓体魄的衰老。若无天人的境界修为,又无武夫的血气来抵御,那么在触碰到蛇首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碰即碎的枯骨,不过你既然有七娘给的‘玄玉’,想来可以应付。” 齐玄素暗道一件宝物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不过冒了如此大的风险来到这里,也不能临时回头,只能硬着头皮也伸出手,同时全力运转血气。 齐玄素也将手掌伸入双蛇虚影后,立时感觉到自己的血气开始飞快流逝,这种流逝并非被人强行吸走,而是岁月流逝的自然损耗。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这种自然流逝被分散到数十年的时间中,几乎是微不可查,所以才有不知不觉就老了的说法,而首尾相接的双蛇虚影在无形中加速了这种流逝,将几十年浓缩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以就是肉眼可见地变老。 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如姚裴,不过有武夫的血气,极大弥补了境界修为上的不足,终于在皮肤干枯如开裂树皮时,也如姚裴那般握住了右边的蛇首。 7017k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画龙手铳 两人同时握住了左手两个蛇首后,环绕蛇杖的双蛇虚影开始变淡,两人的手掌随之逆转,皱纹逐渐消失,血肉逐渐饱满,又从苍老变得年轻。 姚裴稍稍松了口气,她还真怕齐玄素无法握住蛇首,浪费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两人的手掌变不回来还在其次,关键是与这件半仙物失之交臂。 姚裴轻声道:“我数三个数,然后我们同时发力,将此杖拔出。”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三,二,一,起!”姚裴轻喝一声。 两人的手臂同时绷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目测来看,此杖就算通体金铁铸造而成,也不过几百斤的重量,对于天人和归真武夫而言,一只手就能轻松拿起。可此时两人一起发力,却只是让此杖微微摇晃了一下,竟是未能拔出。 姚裴开始催动真元。 齐玄素则是血气、真气、法力、神力并用,整条手臂呈现出金红二色,皮肤变得透明,可见其中的经络和骨骼。 不过“功烛杖”毕竟是无主之物,在没人驾驭的情况下,不可能将各种玄妙悉数发挥出来,随着两人全力以赴,“功烛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如此僵持了片刻之后,齐玄素忽然感觉手上一轻,这根“功烛杖”终于离地而起。 也就在这一瞬间,原本笼罩三楼的黑白二色迅速退去,一切又有了色彩,变得鲜活起来。除了龙女仍旧被禁锢在从八卦镜落下的黑白色光柱中,以及位于三楼深处且已经被封闭的通往玉京道藏司的门户,其他与一楼二楼没有太大区别。 齐玄素松开手,“功烛杖”便彻底落入了姚裴的手中。 姚裴手持“功烛杖”,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情,面露几分喜色,又闭目感受了片刻,这才将“功烛杖”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 齐玄素问道:“我们走吧?” 姚裴又望向龙女:“我相信,距离阁下脱困而出不会太久了,期待我们再见的那一天。” 龙女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微复杂地望着两人。 “走吧。”姚裴这才说道,转身向外走去。 玉牌开启禁制是有时间的,过了时间之后,禁制便会自行恢复原状,这时候就需要再次以玉牌开启禁制,如今仿制玉牌已经化作飞灰,如果两人不赶紧离开此地,被困在了其中,那乐子就大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三楼,守在楼梯口的机关傀儡又被“惊醒”,不过这次双眼中并无红芒,显然不再与两人敌对。 姚裴并不理会这个,只是大步前行。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天水一心楼,原路回到来时小巷的入口位置。 姚裴停下脚步,用出一门名为“天魔眼”的神通,隔着符箓幻化而成的虚假禁制,无视禁绝飞行的阵法,在上空生出一个细小黑点,仿若一只闭着的眼睛,然后这只眼睛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与姚裴的视线连接一处。 此时姚裴的视角不再是“我”的第一视角,而变成了“他”的第三视角,居高临下,俯瞰四周,甚至可以看到与齐玄素站在一起的她自己。 “天魔眼”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比施术之人的境界修为更高才能看到,想要用出“天魔眼”,则非要天人以上的境界修为不可。“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的视角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 姚裴确认外面无人之后,这才解除神通,与齐玄素穿过那道由符箓幻化而成的虚假禁制。 离开后,姚裴没有第一时间撤去符箓,而是等到真正的禁制完全恢复如初之后,这才收起那道幻化禁制的符箓。 如此一来,不能说天衣无缝,却是神不知鬼不觉。 齐玄素看着姚裴,他费这么大劲,可不是为了讨好姚裴,主要是为了姚裴许诺的一件宝物。 姚裴出身尊贵,还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玩过河拆桥那一套,不等齐玄素催促,直接道:“去我的住处吧。” 齐玄素没有异议,随着姚裴重新回到她的住处。 回来之后,姚裴也不废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盒子,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我听说你擅长使用火铳,以前用的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在黑市上售价大约八百太平钱,相当于一件灵物。”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却对于姚裴愈发忌惮,这个表侄女的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甚至专门调查过他。 不过齐玄素还是点头道:“确实如此。” 姚裴将盒子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我跻身天人之后,一位长辈送我的礼物,以灵官甲胄的同等材质打造而成,仍旧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击针结构,采用一体结构的龙睛系列,不过增加了一个弹仓,装弹量提升到两发,有效射程三百步,一百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如果在黑市上售卖,最少也要八千太平钱,是‘神龙手铳’的十倍。”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恍惚,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姚裴,而是动辄就给他两个选择的七娘,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乍一看去,与“神龙手铳”差别不大,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只是颜色有些不同,这把手铳通体光泽漆黑暗沉,就仿佛黑曜石一般。在旁边还有二十枚特殊定装弹,刻有繁密复杂的符箓纹路,却不是普通的破甲弹丸,而是价格不菲的“龙睛乙一”。 齐玄素伸手握住手铳的握柄,入手冰凉,而且重量要更胜“神龙手铳”,若是将其丢掷出去,就算不附着任何真气神力,也能把普通人砸死。 “这把火铳叫什么名字?”齐玄素轻声问道。 姚裴也在欣赏着这把十分特殊的手铳,回答道:“这把火铳名叫‘画龙手铳’,比起‘神龙手铳’更为适配‘龙睛’系列,名字取自‘画龙点睛’之意。” 姚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知道‘画龙点睛’的典故吗?大概就是说丹青圣手在金陵安乐寺壁上画了四条龙,不点眼睛,说点了就会飞走。听到的人不相信,偏叫他点上。刚点了两条,就雷电大发,震破墙壁,两条龙乘云上天,‘画龙手铳’的意思就是手铳与‘龙睛’系列搭配之后,威力会更上一层楼。” 齐玄素脸色一黑:“虽然我读错了‘剑秀山主人’,但也不是不识字的睁眼瞎,‘画龙点睛’的典故还是知道的,我甚至还能完整背诵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和南华道君的《南华经》。” “全篇背诵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和南华道君的《南华经》,那可真是了不起。”姚裴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十岁左右的课程?” 齐玄素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画龙手铳’?” 姚裴道:“因为‘画龙手铳’还在试制阶段,远未到列装道门上下的地步,你没听说过才是正常。”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试制阶段?难道这把‘画龙手铳’还有什么缺陷不成?” “最大的缺陷就是成本太高,若是不能把成本降下去,‘画龙手铳’再好也不可能大规模列装。”姚裴解释道,“再有就是,‘画龙手铳’因为材质的缘故,太重,几乎与黑衣人的单人小型火炮相差无几,天人之下,除了归真武夫,其他人都会很不方便。” 齐玄素单手举起“画龙手铳”,果然如姚裴所说,足有近百斤,倒不是说普通先天之人拿不动,而是太重难免就失之灵活,如果将其当作小炮来用,那便失去了手铳的意义。再有就是,这种手铳不适合挂在腰间,十分影响行动,甚至有把腰带扯断的可能。 不过齐玄素有武夫的体魄气力,重量不是问题,如今有了须弥物,日常携带也不是问题。 虽然道门内部仍旧有关于火器是否应该归入灵物、宝物范畴的争议,但齐玄素从来只看价格,就冲八千太平钱的价格,它就是宝物。之所以比其他宝物更便宜些,是因为“画龙手铳”还要搭配“龙睛”系列使用,“龙睛”同样价格不菲,相较于其他宝物而言,是额外的花销。 齐玄素拿着“画龙手铳”比划了几下,做了几个瞄准的动作,虽然因为“画龙手铳”比“神龙手铳”重了太多的缘故,有些不大自然,但只要习惯就好。 接着齐玄素又动作熟练地装上一发“龙睛乙一”,抬手将铳口对准了姚裴,直接压下击锤。 姚裴无动于衷,只是问道:“满意吗?” 齐玄素扣动扳机。 几乎同时,姚裴的周围出现了两道首尾相接的蛇影,“龙睛乙一”进入蛇影笼罩的范围后,其轨迹变得肉眼可见且越来越慢,最终在距离姚裴还有三寸距离的时候,彻底停滞不动。 姚裴面无表情地伸手摘下这枚弹丸,没有说话。 齐玄素曾用“龙睛乙一”射过“天廷”的天蓬元帅,深知“龙睛乙一”很难真正伤到天人,所以这一铳只是想吓唬姚裴,谁让这娘们总是讥讽他读书少。 齐玄素道:“很满意,若是再送点‘龙睛甲九’就好了。” 姚裴冷冷道:“自己买去。” 齐玄素将手铳和剩余的“龙睛乙一”全部收入须弥物中。 姚裴起身送客道:“我们就算两清了,请吧。”  7017k 第一百四十七章 火铳与想法 齐玄素却没有急着走,又道:“虽然我很满意,但你总要把话说清楚了,这把‘画龙手铳’比‘神龙手铳’到底好在哪里?我刚才的一铳可是连你的毫毛都没伤到,比起‘功烛杖’差得太远了。” 姚裴将手里的那枚“龙睛乙一”放在桌上,说道:“发射‘龙睛’是有损耗的,就拿如今最为常见的‘青鸟手铳’来说,其损耗在四成左右。换而言之,十成的‘龙睛’发射出去之后,只能发挥六成威力,其余的四成威力都在发射的过程中被消耗掉了,化作各种光火余波。” “‘神龙手铳’号称最适合‘龙睛’系列的手铳,就是因为它将损耗降低到了两成半,十成的‘龙睛’能够发挥出七成半的威力。相较于‘神龙手铳’,‘画龙手铳’更进一步,能够发挥成九成的威力,甚至还要超过长铳中的‘射日长铳’。” “除此之外,‘龙睛’系列因为威力过大,发射时特制火药燃烧会产生巨大的膛压,药量越大,膛压也就越大,如果枪管过薄,或者材质过脆,会经受不住膛压而炸裂,这与火炮是一样的道理,即口径越大,药量越大,炮管越粗,管壁越厚。” “既然是手铳,枪管自然不能如重炮那样不断加粗加厚,就不得不从材质上想办法,在这一点上,‘神龙手铳’已经做出了改进,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九’的膛压。‘画龙手铳’在‘神龙手铳’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七’的膛压,这已经是手铳的极限,再往上的‘龙睛甲六’,只能使用火炮发射。” “‘龙睛甲八’可以伤到天人,‘龙睛甲七’可以致命,如果你刚才用的是‘龙睛甲七’,就算我有‘功烛杖’,也不敢站着不动。” 齐玄素感慨道:“的确是好东西,就是太费钱,简直是吞金兽。” 姚裴提醒道:“据我所知,七娘所在的七宝坊也做军械生意,包括‘龙睛’和‘凤眼’,别说是‘龙睛甲七’,便是‘龙睛甲三’,她也拿得出来。” 齐玄素对此并不意外,只是道:“就算七娘做神仙的买卖也跟我没多大的关系,她吝啬得很。” 大约“醉生梦死”的效力还未退去,姚裴破天荒地笑了一下:“家父也曾说过,七娘从小就是视财如命。” 齐玄素这才告辞离开。 姚裴目送着齐玄素离开,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犯困,又逐渐变回平日里的模样。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想起表侄女几次嘲讽,有心看些有关琴棋书画、金石鉴赏的书籍,免得日后再闹笑话,可又觉得这类东西于境界修为无异,更不是必考的科目,好生无趣,实在是看不进去,最后还是拿起了一本《玄圣想尔注》,当然不是正本,只是副本,他可没有孙合悟那种非正本不看的古怪癖好,也没那个条件。 这类书同样无趣,却是有用,有助于齐玄素日后的仕途。按照孙合悟的说法,他现在的上司的上司,也就是东华真人,是一位极为务实之人,想要在东华真人手下出头,投其所好是行不通的,靠着兢兢业业的苦劳硬熬也不可行,还是要用实打实的能力和功劳说话。想要出成绩,当然要揣摩上司的想法。据说东华真人十分推崇五代大掌教,而《玄圣想尔注》正是五代大掌教的著作。 再者说了,就算是上有所好,以齐玄素这个岁数来说,怎么比得过那些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 亦或者说,这本就是投其所好,只是不在于雅趣一途,而是另辟蹊径,在于想法理念,所谓知己,大约就是如此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再无风波。 在这个半个月里,齐玄素只觉得获益良多,除了刀法的进境之中,关键在于想法上的些许转变。若说齐玄素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能变成了张月鹿,那是扯淡,不过辅理和教习们的各种课程让他大概明白了道门是怎么维持自身存在的,以及道门又是如何运作的。 齐玄素由此深切意识到,想要继续向上,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六代大掌教走过的路,五十岁之前跻身长生境界,平章大真人之位几乎是唾手可得,若有意争夺大掌教之位,纵然不算易事,却也不算难事。另一条路就要艰辛许多,要一步一个脚印向上攀登,熬资历、攒功勋,与人勾心斗角。 齐玄素自忖没有六代大掌教的天赋,只能选择第二条路,那么他就不能继续抱着以前的心态不放,需要适当调整并且转变自己的心态。 他不能再以一个江湖游侠、低品道士的心态来看待道门与己身的关系,而应以一个高品道士的心态来看待道门。 放眼整个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大约有三千余人,三品幽逸道士满打满算五百人,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一级,数量更是卡死了,普通真人一百零八人,参知真人三十六人,算上那些已经退隐山林的、不管事挂名的、不参加金阙议事的,至多二百人。再加上屈指可数的一品天真道士和三品以上的灵官,总共也就四千人左右。 正是这四千人决定了道门的未来走向。 低品道士们可以抱怨,可以叫苦,他们的待遇低,权力小,相应的责任和义务也是小的。可高品道士们不一样,他们享受着最好的待遇,掌握着最大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必然也是大的。 如果有一天,头顶上的天真塌下来,那么必然要高个子顶着。 不能天没塌的时候,高个子们伸着头享受阳光雨露,结果天一塌,高个子把头一缩,要其他人一起顶住。 没有这样的道理。 道门中谁是高个子?高品道士就是高个子。 如今齐玄素已经成功跻身于四千人的行列之中,还想要进入五百人、一百零八人、三十六人、甚至是至高四人的行列之中,当然要改变自己的许多想法。 道门不是一座永远挖不完的金矿,也不是一只会下金蛋却不吃不喝不生病的母鸡,众多道门人更不是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的韭菜。跃居高位之后,就算五分想着自己,总要有三分想道门,两分想别人,若是想自己想到十足赤金,或是想怎么捞钱享受,或是想怎么更进一步,或是想怎么把富贵荣华传承下去,那么道门的未来又在哪里? 人总是要有些理想和信念的。 六月十五开学,转眼间一月过去,已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道门的三大节日之一。 这一天,万象道宫组织了庆典,无论上宫还是下宫,同赴风景形胜之地观星台,此山并不高,但胜在视野开阔,不远处有一方大湖,即是飞舟起落所在的星野湖,在月光星光之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因此得名。 黯淡暮色中,道宫学子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共度中元节。观星台上没有坐的地方,学子们要么席地而坐,要么自带毯子,甚至还有家底厚实的学子准备了酒水糕点等物事。 今夜上山者,近乎千人之众,鳞次铺排而坐。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之地,高品道士们无形中与周围其他人泾渭分明,好似一条无形的线,让其他人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其中为首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石青色鹤氅,姿态略显随意地盘腿而坐。 老人正是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他的身旁左右有两位极为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一男一女,也不是旁人,正是姚裴和齐玄素。 姚裴半耷拉着眼皮,仿佛一截枯木,对于此番庆典没有半点兴趣,与取走“功烛杖”时的她判若两人。 老真人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星野湖,对身旁的齐玄素道:“当年李家的大真人奉玄圣之令前来万象学宫拜访儒门大祭酒,两人就在此地赏月,当时司空大祭酒引用了一句前朝徐阁老之言:‘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这本是形容帝王,却被司空大祭酒送给了玄圣,不成想,一语成谶,玄圣后来果真膺天命而御四海,你可有什么感触?”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好,好,好。” “如何个好法?”孙合悟又问道。 齐玄素认真道:“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 孙合悟顿时气笑道:“哪来的字?你现写的吗?你小子是不是在哪里看过这个典故,所以就直接照搬别人的回答敷衍我?” 齐玄素轻咳一声:“的确是似曾相识,兴许是在某本书里看过。” 孙合悟被扫了兴致,又望向另一边姚裴,只觉得好似一块石头,还不如齐玄素。 老真人不由长叹一声:“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张青霄。” 齐玄素并没有意见,反正是自家人,谁高谁低,他都不吃亏。 至于姚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根本就无动于衷。 老真人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扫兴得很,干脆赌气不再搭理这俩货色。 远在万里之外,被老真人念叨的张月鹿正与师父慈航真人一道前往玉清宫,参加玉京的中元节庆典。  7017k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中元节 今夜的玉虚宫灯火通明,通体青白之色,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之下,仿若是天上的仙宫。 在三元节中,以上元节最为隆重,中元节次之,下元节再次之。 中元节是道门的名称,民间世俗称为七月半、祭祖节,佛门则称为盂兰盆节。习俗主要有祭祖、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祭祀土地等。这个节日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巫教的祖灵崇拜以及相关时祭。 《易经》有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七是阳数、天数,天地之间的阳气绝灭之后,经过七天可以复生,此乃天地运行之道,阴阳消长循环之理,故而又称鬼节。 因为这个节日如此特殊,按照惯例,道门不仅要邀请众多宾客,而且所有在玉京的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都会参加,甚至大掌教也会亲自出现在玉虚宫,与众多普通道门弟子同乐,共放“河灯”——这是许多低品道士中唯一进入紫府的机会, 寻常百姓的河灯就是顺水漂流而已,玉虚峰上没有河流,于是道门改为放祈天灯,以漫天星河为“河流”。众多道门弟子,无论职务品级,都可以参与放灯,并由大掌教亲自选出一盏祈天灯,赏赐灯主人七百七十七枚特制的无忧钱。 道门弟子为了赏钱也好,为了在大掌教面前露脸也罢,竞争十分激烈,各色祈天灯如百花齐放,花样越来愈多,一起放飞时,如同绚烂灯海。上面的真人们对此乐见其成,毕竟如此景象才符合花团锦簇的盛世气象,更能彰显道门的泱泱气度。 虽然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但还是由轮值大真人代为挑选幸运儿。 眼下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玉虚宫外格外热闹,好些低品道士带着自己辛苦制作好的各色祈天灯提前赶到,将这里簇拥得水泄不通。 正因为今天如此热闹,又要体现“与民同乐”,所以除了轮值大真人之外,所有的高品道士都不带随从,徒步赶来。就算是代表了大掌教和道门脸面的轮值大真人,也会精简仪仗,轻车简从。 越是接近玉虚宫,灯光越是耀眼,甚至在玉虚宫的宫门前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灯楼,高逾三百迟,周身上下点缀万盏金灯,风头甚至还要压过今天的主角玉虚宫一头,也就是玉京有阵法笼罩,才能建造如此灯楼,若是没有阵法,仅仅是玉虚峰上的天风便会将其吹倒。 前些天三教大会的时候,此地还没有这座灯楼,是因为灯楼并非直接搭建而成,而是先在其他地方建造,待到建造完成之后,再通过阵法整个挪移到此地。 此时庆典还未正式开始,所以灯楼只是点亮了部分金灯,勾勒出一个大概轮廓,远未到灯火通明的地步,可就算如此,一身通天的气势已经彰显无遗,实不知其完全灯亮之后,该是何等煊赫煌煌。 按照规矩,由大掌教亲自登楼,点亮位于最高处的那盏金灯,然后这盏灯会通过机关依次点亮其他金灯,最终完全点亮灯楼。 届时,灯楼会化作太上道祖的三十三重天宫,与紫府深处的三十三层通天塔以及太清市的太上道祖雕像遥遥相对。 灯楼和玉虚宫的守卫都并不森严,因为这里是玉京,除了驻守地方各大道府、道宫的真人,几乎半数的道门真人云集于此,他们不仅是道门的掌权者,更是境界修为上的佼佼者,谁敢造次?哪怕是古仙亲至,也要陨落于此。 师徒二人来到玉虚宫不远处后便分开了,慈航真人要去与其他参知真人会合,然后随同代表大掌教的轮值大真人一同入殿,张月鹿作为三品幽逸道士,还没有这个资格跟随其中,所有只能自行入殿。 张月鹿驻足欣赏了片刻这座仿制通天塔而建造的巍峨灯楼,不得不承认,这座灯楼极为宏伟大气,也极为精美漂亮。可她心底还是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且不说建造这座灯楼靡费几何,若是能长久存在并且有实际作用也就罢了,只怕是要不了一年半载便会拆除,那么意义何在?就是为了在今天彰显道门的面子?这与粉饰太平有些区别,可本质上又没有太大区别,振奋人心也不必用这种手段,如今道门颇有些盛极而衰的意思,已经到了需要变革的时候,此举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总结下来大概就是“奇观误国”四个字。 张月鹿收回视线,轻叹道:“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 说罢,她重新举步,便要进入玉虚宫中。 就在此时,几名被邀请前来的儒生大步行来,挡住了张月鹿的去路。 有了这几名儒生带头之后,后续的儒生越来越多,先是十几人,接着是几十人,很快便有上百人的规模。 来者是客,所谓的待客之道,再加上道门一向提倡优待儒门,竟是没人敢第一时间有所动作。 于是便有了极为滑稽的一幕,上百儒门之人在道门的核心玉京,围住了一名道门女子,气势汹汹,似乎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而那女子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 这些书生大多是跟随师长受邀来到玉京参加中元节庆典的年轻人,自有一股书生意气,而他们的长辈们有些已经进入玉虚宫,有些则在远处观望,虽然在嘴上也劝了几句,但更多还是冷眼旁观,甚至是有意纵容。 毕竟自道佛之争以来,道门为了笼络儒门,一再拔高儒门的地位,为了贯彻联儒制佛的理念,对待儒门多以安抚为主,若是道门弟子与儒门起了冲突,道门非但不会偏袒自己人,反而会偏袒儒门弟子,万事以道门和儒门的盟友关系为重,儒门早已被道门纵容惯了,使得这些年轻的儒门弟子哪怕在玉京,也是有恃无恐。 再有就是,这样的阵仗,若说没有人在幕后暗中串联,推波助澜,那也说着实说不过去。 内外勾结,两面夹击,便让张月鹿处在了这等十分尴尬的位置上。 张月鹿孤身一人面对百人,并无半分惊慌失措,也无半分楚楚可怜,更不曾恼羞成怒,唯有平静面对,这大约便是临大事有静气。 张月鹿背负双手,站得笔直,巍然不动。 儒门书生们本以为张月鹿见了自己这边的声势之后会心生畏惧,然后主动避让,他们便算是扳回一城,却没想到张月鹿竟然不退。 这个女子当真是胆大包天! 在三教大会上大放厥词也就罢了,此时竟然还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这让儒生们更加激愤。 今天便要硬按着这名女子的脑袋,让她把说出来的话再吞回去。 为首的一名儒生大声诘问道:“张月鹿,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讲义,也敢妄谈儒门义理,指点仁义礼智?” 张月鹿没有反驳,默不作声,却也不曾放低姿态。 其实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张月鹿,若非张月鹿在论道时说出了那番批判儒门的话语,换成平时偶遇,如此相貌气态,又是如此家世身份,不免要惊为天人,甚至是心生爱慕。尤其是今天的张月鹿身着三品幽逸道士的鹤氅,佩戴五岳冠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凤目生辉,神光照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威仪。 若非人多势众,他们只怕也不敢如此大义凛然。 张月鹿不看儒生,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个藏在幕后看戏之人,却徒劳无功,不由轻叹一声。 她作为几十年来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风头太盛,太过炽手可热,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必然有人要压一压她的风头,给她降一降温,有此遭遇也在情理之中,更在意料之中。 幸亏她是女子,这还只是找了一帮儒生前来堵路,要是换成男子,只怕是更加下作。 比如换成齐玄素,直接让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冲过来抱住他的双腿,孩子喊爹,女人骂负心人,最后大不了一句认错人了事。不管真的假的,坏名声是传出去了,最后以讹传讹,真就成了被女冠们口诛笔伐的负心人了。 这就是女子的好处了,你总不能找个男人带着孩子来喊娘,十月怀胎可瞒不过别人。 此类做法看似荒谬,实则好用。在前朝时,以儒门之礼教森严,以皇室之规矩森严,竟还能传出“黑心宰相卧龙床”的谣言,只因新政伤及他人利益罢了,可见污人名声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便在此时,又一名儒生大声喝道:“张月鹿,你口出狂言,说什么礼教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可见你平日里也是不遵礼法之人,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无君无父,可真是天大的指责。”张月鹿笑了笑,“所以我才说,你们这些儒门弟子总是把天下视作一家,把所有人与人间的关系视作父子关系,要么给自己找个父亲,要么自己做别人的父亲,总得有个人跪着,我强你跪,你强我跪,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人与人之间也可以坐而论道吗?”  7017k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李姓公子 虽说道门讲平等,但道门同样受儒门影响很深,许多道门之人骨子里还是儒门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找一个足够强大的父亲,然后把不如自己的人变成儿子、孙子。 这种想法甚至已经浸润到了生活的点滴习惯之中。比如有人极为推崇某人,其他人看不惯,就将其称作是某人的“孝子”。更有甚者,有人推崇某人到了极点,便称某人为爹。甚至骂人也是围绕着伦理的这一套展开,说到底无非是谁做谁父亲的问题。 再往大了说,中原王朝对待周围藩属的态度也是如此,所以中原百姓最喜欢将诸多藩属国视作中原王朝的儿子、孙子,并迅速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感,皆因这种因为伦常辈分错乱的愉悦已经深深刻在了其骨子里,甚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称量伦理得失的秤,抹除不掉。 西方的圣廷也好,东方的道门也罢,还停留在思想上,儒门的学说却已经浸透到了骨髓中,化作一言一行,甚至中原人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所行所想已经彻底儒门化了。 张月鹿出生在道门世家,所学的也主要是道门经典,而非儒门经典,所以受到的影响要远远小于普通人,很早前便产生了对儒门的质疑。 她很喜欢儒门的道理,拿来做人是极为不错的,她没有什么不认可的。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个历史阶段,儒门的确是极为先进的,可如果现在还把儒门的那一套用来治理天下,那就很不合时宜了。 一位道门祖师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一个半圣人,一个圣人是太上道祖,半个圣人是至圣先师。太上道祖有《道论》和《德论》,合称道德五千言,既有天下之观,又有宇宙之观,人间宇宙共同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至圣先师只有天下之观,没有宇宙之观。故而千百年后,太上道祖的想法理念仍旧光耀天地,而儒门却不断被人诟病。 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门颇有些先天不足的意思。 儒门将天下视作一家,将国事视作家事,在一家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对错,而是和谐、稳定,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在一个家庭之中,很难真正去探究对错,不是非黑即白,谓之中庸。但儒门的修身又提倡做个正直君子,修身理念与治国理念相互冲突,最终结果就是逼得人人都做伪君子,谓之人心向下。 正因如此,道门内部关于去儒门化的声音从未停歇,而儒门也意识到了自身的问题,虽然有荀卿、亚圣不断缝缝补补,但理学圣人将儒家彻底儒教化之后,天理深入人心,礼教壁垒高筑,已然是不能挽回,哪怕后来又有心学圣人横空出世,提出三教合一的理念,解放人心,欲要对儒门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变革,重塑一个新的儒门,可到了最后,因为内部阻力太大,理学一派根深蒂固,还是无疾而终。 或者说,儒门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更新迭代,吸收了法家、道家的观念,甚至还糅合了部分佛家观念,于是心学一派才能顺理成章地提出三教合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门确实堕落了,醇正儒家早已和老冤家墨家一般,死在了故纸堆里。 当然,道门也是如此,如今的道门同样是三教合一后的道门,甚至道门更杂,除了佛家、儒家、法家之外,还吸纳了墨家、阴阳家、农家等等,正因为道门的杂,内部阻力反而不大,最终成功,这也是三教合一的声音始终是道门主流的缘故。 在心学一派力挽天倾失败之后,不合时宜的儒门也只能退下去,将天下交由他人。 或者说,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道儒之争和道佛之争,根子上还是以谁为主的问题,也颇有谁做父亲的意思,所以这种伦理尊卑的想法大约是无法彻底消除了,还会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张月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并不反对儒门的存在,只是反对儒门治理天下,最后一句“坐而论道”,颇为隐晦,却正中儒门的一个要害。 儒门是讲尊卑秩序的,向地位不如自己之人讨教,是为“下问”,这就是高下有别。正因“有别”,所以“下问”是耻辱的,站着的人怎么能去请教跪着的人呢?故而“不耻下问”竟然成了美德。 道门是讲平等的,既然是平等,那就没有上问和下问之分,请教与耻辱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那自然没有“不耻”之说。 这些儒门弟子敢来找张月鹿的麻烦,自然是有些真才实学,也曾专门研究过张月鹿与秦凌阁的辩论,哪里听不出张月鹿话中暗指,立时有人反驳道:“如今圣天子在位,天下苍生谁不视皇帝陛下若父?君父臣子,如何分不得上下尊卑?难道儿子还要欺压在父亲的头上吗?” 张月鹿笑道:“君父,君父,总要认个父亲才肯甘心,认了父亲便可以用忠孝压人。试问,我姓张,皇帝陛下姓秦,如何成了我父?若皇帝陛下果真是我父,乃至是天下百姓之父,为何有人是公主,我却做不得公主?为何有人锦衣玉食,而有人却衣牛马之衣、食猪狗之食?同样是儿女,这是何道理?你们大约又要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了,是也不是?” 儒生脸色憋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大声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张月鹿脸上的笑容骤然一收,冷冷道:“殊不知我道门弟子只知有‘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而不知有圣天子矣。” 正在远处观望的一人脸色微变,叹息道:“这帮饱读圣贤之书的废物,动手不行,动口也不行。” 旁边的随从凑趣道:“也不能怪他们太废物。” 此人脸色一沉:“怎么不是他们太废物?” 随从谄媚笑道:“大圣祖当年就看不上儒门的夫子,他们读儒门的书,张月鹿读大圣祖的书,如何能辩得过张月鹿?此其一。称皇帝为大真人而非天子,这是当年圣祖的决定,足见圣祖高瞻远瞩,此其二。由此两点,可见不是这伙人败给了张月鹿,而是儒门败给了我李家祖先,谁让张月鹿学了我们李家的学问呢?” 此人脸色由阴转晴,大悦道:“好奴才,你倒是会说话。” 太上道祖姓李,玄圣也姓李,李家一直自诩为太上后人、玄圣后人,称太上道祖为大圣祖,称玄圣为圣祖,无论从头论起,还是从中间的道门中兴论起,他们都是圣人后裔,故而李家内部一直有人将道门视作自家之私产,将道家学说视作一家之私学。 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自明。 另一边,又有一名儒生道:“荀卿云:‘从义不从父,从道不从君。’亚圣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说的此等桎梏并非儒学本身如何,而是你只能看到形而下,悟性才能无法窥得形而上,未究真谛,执于表面,这才胆敢亵渎经典。” 张月鹿平静道:“我不评判这两位圣贤是对是错,我只说‘平等’二字,上下难免有别,却不应强分主奴。你们知道甲骨文的‘臣’字怎么写吗?俯首屈从,好似一只竖眼,不敢直视,本意指奴仆,官吏不就是君主的的奴仆?所谓君臣,主奴罢了。忠君不就是忠于主人?何必将其拔高到道德二字的高度?这是你们儒门的规矩,甘愿为奴,那也是你们的事情。” “我道门只有人,人有上下,无非真人俗人之分,可总归都是人,没有帝王,唯有飞升登仙之人才加一个‘君’字,可也没有人自称为臣奴的。我不愿做人奴仆,也不愿认他人为父,何以成了无君无父?只因所谓‘无君无父’,又何以成为了弃国弃家?难道君与国是一体的吗?难道认父与成家是等同的吗?” 儒生们无不色变。 张月鹿冷声喝道:“言尽于此,让开!” 儒生们不退。 张月鹿不再客气,无相纸化作一根三尺短棍,径直向前。 儒门众人如临大敌。 张月鹿的脚步越来越快,瞬间掠过第一名儒生,手中的纸棍也狠狠敲在这名儒生的膝盖上,使其单膝跪倒在地。 这名儒生甚至没能看清张月鹿是如何出招。 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就算秦凌阁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这些寻常儒门弟子? 只见得张月鹿连过一十三名儒门弟子,手中纸棍也挥舞了一十三下,生生在百人围堵之中开出一条道路。 在张月鹿的身后,许多儒门弟子人仰马翻,躺了一地。 在张月鹿前行的一线之上,只剩下最后一名儒生,脸色苍白,两股战战。 那根由白纸卷成的三尺短棍距离他的额头只剩下不足一寸。 张月鹿终究是没有挥下这一棍,缓缓收起纸棍,道:“如果我说的是错的,那么儒门应该是天下之主才对,何以成了明日黄花?” 说罢,张月鹿绕过了这名儒生。 儒生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语。 “百无一用是书生。”那位李姓公子冷哼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停下脚步,扭头朝着李姓公子所在的方向望来。 这位李姓公子脸色微变。 一瞬间,他的额头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细微红点,鲜血自这个红点慢慢扩散开来,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 张月鹿这才收回视线,朝着玉虚宫走去。 李姓公子伸手一抹眉心的鲜血,眼神阴沉。 7017k 第一百五十章 石冰云 其实张月鹿很明白,许多太上道祖、玄圣所主张的理念,道门还未做到,甚至可能是永远也做不到,但张月鹿还是拿出来回怼儒门之人,并非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是在张月鹿看来,定了标准做不到和干脆不定标准是两码事,前者好歹还有个标准束缚着,后者可真就是无所不为了。 道门订了一个平等的标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可正因为这个标准的存在,谁也不敢在明面上公然违反,都是在背地里偷着做,一旦被曝出来,便如那个因为凌虐他人而降职的三品幽逸道士一般,不免要身败名裂,故而谁也不敢肆意妄为。 儒门干脆不认可这个所谓的平等标准,讲究尊卑分明、阶级分明,等同是没有平等方面的标准。在儒门体系下的人,却是连装都不必装了,公然呼奴使婢,就是打死了也不过草席子一卷的事情,没有人会来苛责,别说律法的压力,就是道德压力也不必承受。 做不到和不做还是有些区别,谁的底线更低一目了然。 虽然有比烂的嫌疑,但张月鹿作为生在道门、长在道门的道门弟子,却是从心底里认可道门,哪怕道门有许多不足,她也不因此对道门失望或者心灰意冷,而是萌生出要改变这些瑕疵不足的想法。 再有就是,张月鹿也必须先从言语上反驳,对方执迷不悟,再动手打人,防止有人说她“不教而诛”。 当然,这也与张月鹿的身份有关,作为道门年轻一辈中的“明日之星”,认识张月鹿的人不在少数,并不敢上前阻拦她。换成个低品道士,胆敢与儒门之人起冲突,哪怕是儒门中人主动寻衅,也要各打五十大板再说。 不问对错,只要和谐稳定,这何尝不是一种被儒门浸润的思想,这也是道门实行三教合一的必然结果。 这不免让张月鹿想起小时候事情,她的一个堂兄在族学里打架,先生把他的父亲请来,他父亲见了先生后,不问青红皂白,立刻表示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从头至尾,堂兄的父亲没有问对错,也不在乎对错,先打一顿再说。 其实就算是打架,也存在被人挑衅被迫还手的情况,可大人们是不在乎这些的,他们只在乎不能打架,却不在乎为什么打架,也不在乎不打架又该如何解决问题,关键是团结和谐,可见这种逻辑思维是一脉相承的,从治理道门到治理自己的小家,都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 所以张月鹿无意去反对儒门,她也改变不了,哪怕道门消亡,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思维只怕也抹除不掉,她只是反对再以儒门的那一套去治理天下。 张月鹿进到玉虚宫中,此时殿中灯火通明,较之三教大会时的庄严肃穆,不仅多了许多灯火,而且还挂上了许多若隐若现的轻纱,上绣祥云,映射烛光,每每有风吹过,如云雾翻涌。 凡是入殿之人,都是单人独桌,整个布局类似一张横着摆放的象棋棋盘,棋盘界河就是正对殿门的中间大道,大道两侧的席位如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方格。 张月鹿的位置比较靠前,需要沿着中间的大道走上一段距离。 行至中途,张月鹿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个青年人的身上。 仅以相貌而论,此人丝毫不输于秦凌阁,剑眉星目,不过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英武,也不是锋芒毕露,更不是玩世不恭,而是十分沉静平和。 此人正是在演武中名声大噪的李长歌,很难让人相信,他竟然是出身李家。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李家从不缺乏野心家、阴谋家,更不缺乏狂人妄人,只是李家每隔几代也会出现一位扭转家族风评的出彩人物,最有名的就是玄圣了,到了这一代,清微真人的名声其实还算不错,并没有什么劣迹,或者说李家做到了面子和里子分明,没有让面子沾染到一点灰。 至于李长歌,远没有那么许多人想象中的狂傲,反而在他的衬托下,在论道中“大放厥词”的张月鹿才是狂妄的那一个。李长歌是那种所行之事听起来十分张扬可实际言行为人又十分内敛含蓄之人,身为道门内第一等的世家公子却低调谦和,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反差。也难怪那么多人都在盛赞他,如果不是自身够硬,仅凭李家硬扶也是扶不起来的。 感受到张月鹿的注视,本来正在神游物外的李长歌回过神来,朝着张月鹿微微一笑,并无任何挑衅敌视之意,也没有任何不正当的暧昧猥琐眼神,目光清澈,只是十分平常的致意,似乎两人并非阵营不同的敌手。 张月鹿也淡淡一笑,回应李长歌的致意。 她从不因为李家是敌人就将李家贬低得一无是处,比如李天澜,持身不正不假,老谋深算也是真的。 再比如眼前的李天澜,说他是城府深沉、擅长伪装也好,说他格局开阔也罢,都是个不可否认的劲敌。 很难想象,眼前的李长歌竟与殿外的那个李姓公子是一家人,这就是李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什么样的人都有。 两人只是互相致意,并没有任何其他言语上的交流,张月鹿正要继续前行,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张月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头戴莲花冠、佩慧剑的女冠,臂弯披帛,手执拂尘。 这名女冠身形高挑,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花钿,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师叔。”张月鹿讶然道。 张月鹿有包括白英琼、萧师妹在内的一众师姐妹,慈航真人自然也有许多师姐妹,就算经过岁月洗礼之后,许多人已经身故或者退隐山林,甚至是嫁人脱离道门的,但剩下的人还是不在少数,要不然也不能被称为慈航一脉,所以张月鹿还是有许多师叔师伯的。 张月鹿没有想到,居然会在玉虚宫见到这位师叔。 说起这位师叔,那可真是慈航一脉中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这位师叔本名石冰云,是个出了名的情种,不过与张玉月这个大冤种不同,从来都是她主动抛弃别人,还没哪个人能抛弃她。 据说石冰云本来有望与师姐争夺慈航真人的位置,只是因为一个男人,主动退出放弃。慈航一脉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排斥,不过要守规矩。说白了,两情相悦、明媒正娶没什么问题,可你不能没名没分地苟合。石冰云当时与那名男子私定终身,甚至把身子都给了人家,自然引来了许多守旧老人的反对,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专心谈情说爱去了。 从此师姐妹二人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慈航真人立誓终身不嫁,步步登高,如今有望角逐大掌教之位。石冰云自己怎么想的,旁人无从得知,可在许多人看来,那就是自甘堕落,因为男人放弃了前途,结果那个男人没过多久就死在了西域沙场之上。石冰云为此大哭了三天,亲自前往西域收尸,沉寂了好久。 此时名分已定,再无变化的可能。石冰云为排解爱人身死的忧郁,离开普陀岛四处游历,无意中救下了一个修为尽失的男子,得知此人是被爱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场后,石冰云主动帮他疗伤,并寻找恢复修为的办法,渐渐对此人由怜生爱,两人的这段经历可谓是同甘共苦、跌宕起伏,可没想到此人的真实身份竟是“天廷”金公祖师的得意弟子,也就是今日的“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于是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虽然是石冰云主动放手,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名声是难免受到影响。 更离谱的是石冰云后来还与一位神秘女子有过一段情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也不知是受到师姐妹们的压力,还是腻烦了,总之是以分开为收场。 没想到,石冰云没消停几年,又与一位宗室亲王有了关系,差点就谈婚论嫁了。正好这位亲王的发妻亡故,石冰云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谁都别嫌弃谁,可最后因为各种阻碍和压力,还是没成。不过两人也没有就此断绝来往,这些年来始终藕断丝连,石冰云没有再去找其他男人或者女人,亲王也没有续弦再娶。其中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许多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可以说,石冰云十分给慈航一脉“长脸”,不过大概出于师姐妹的情谊,慈航真人并未太过干涉,只是在实在不像话的时候才会出面制止。 张月鹿之所以认识这位师叔,实是偶然巧合,当时她还只是北辰堂的主事道士,时常去慈航真人在玉京的住处,有一次刚好遇到了前来拜访师姐的石冰云,两人由此相识。 说起来,张月鹿已经有许久没见过这位师叔了,据说她被慈航真人打发到帝京道府常驻,想不到今天在中元节庆典上再度相逢。 石冰云是个爽朗性子:“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欺我。我们才多久没见,你已然是三品幽逸道士,马上就能赶上我了。” 张月鹿只是笑了笑,并未接言。 石冰云当初能放弃争夺慈航真人的位置,可见其志不在此,所以并不怎么在意三品二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保留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更在意男女情爱之事,于是话锋一转:“对了,我听说你与一个叫齐玄素的年轻道士……”  7017k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帝京道府 石冰云嘿然一声,话只说了半截,剩下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甚至还带着几分促狭。 张月鹿一猜她就要问这个,并无扭捏之态,坦然道:“我们的确是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石冰云啧了一声,“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正常来说,初次经历这种事情的小丫头不是应该脸色微红、低头看着鞋翘、捏着衣角、不敢正面回答吗?”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异类?” 石冰云本想借着这件事好好逗弄一下这个师侄,却没想到这位师侄不给半点机会,只觉得好生无趣:“你的确是异类,正常人谁能三十岁不到就做了三品幽逸道士、副堂主?我们那一代人,慈航真人的位置还是多少有点悬念,到了你这里,半点悬念也没有了,和你做师姐妹的丫头们怕不是要哭死。” 张月鹿笑而不语,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这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被安排得极为靠前,与二品太乙道士毗邻,正好石冰云在二品太乙道士中算是比较靠后的那种,本就距离张月鹿不远,干脆与人换了座位,紧挨着着张月鹿——谁能拒绝一位漂亮女冠的小小请求呢? 石冰云朝着张月鹿侧了侧身子:“那个齐姓年轻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坐着呢?” 张月鹿如实回答道:“他正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 石冰云有些惊讶道:“我本以为是富千金和穷小子的戏码,没想到还是个门当户对的年轻俊彦,这就没意思了。李长歌和姚裴如今也只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这个年轻人是齐教正的公子?” 张月鹿摇头道:“只是凑巧姓齐,与齐家并无关系,他是万象道宫的下宫出身。” 石冰云又来了兴趣:“万象道宫出身却能跃居高位不稀奇,可这么年轻就十分少见了,他的师父很有来头?是哪位参知真人?” 张月鹿道:“不是什么参知真人,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已经亡故多年。” 石冰云真正有些惊讶了:“如此说来,这个年轻人有些本事啊。裴玄之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向来眼高于顶,最是容不得庸人在位,如此年纪就能在紫微堂站稳脚跟,就算有贵人扶持,也要自身过硬才行。” 张月鹿在外人面前对于齐玄素的态度颇为微妙。当初齐玄素还是低品道士的时候,她必要主动夸赞齐玄素,为他多说好话。如今齐玄素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张月鹿便不再夸赞,而是谦虚自矜起来,所以张月鹿没有再去多说什么,只是笑而不语。 石冰云感叹道:“如此说来,倒也配得上你,毕竟夫妻之间太过势均力敌也不好,容易生出各种事端。若是要找个比你更强的,还真不好找,唯一有点可能的就是李家小祖宗,可张家和李家的关系又摆在这里,那是万万不能的。” 张月鹿叹道:“若是我娘能有师叔如此想法,我就谢天谢地了。” “对了,师姐怎么说?”石冰云半点不像道门真人,倒像是个普通的七姑八婆,对于成婚生子一类的事情天然上心。 张月鹿道:“师父曾经见过他一面,没说什么,只是让他结束上宫进修之后回来玉京一趟,她要再见一面。” 石冰云又是啧了一声:“这是丈母娘相女婿了,是越看越喜欢呢?还是棒打鸳鸯呢?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位师姐又没经历过此类事情,她能看出什么?还不如让我看看,你师叔见过的男人,比你们师徒二人加起来还多。”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师叔怎么回玉京了?” 帝京道府一直是个极为特殊的道府,因为帝京乃是朝廷的核心,更是皇帝居处,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帝京道府只是个摆设,有些类似于钦天监,甚至还不如钦天监。因为朝廷有专门的钦天监观测天象,帝京道府主要负责祈福、斋醮等事宜,所以道门通常打发一些位置边缘又品级够高的人物去帝京道府,比如石冰云。 不过近些年来,随着三道争斗加剧,朝廷似乎也有插手道门事宜的意思,帝京道府的地位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在过去的时候,帝京道府一直由与皇室关系最为密切的太平道掌握,不过最近一年来,尤其是天师和地师担任轮值大真人时,安插了很多人手过去,也就是掺沙子。 太平道自然也进行过反击,在三方互相妥协、拉扯之后,一位掌府真人和九位副府主的人选已经定下,除非又兴大案,否则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太大变动。石冰云就位列九位副府主,而且排名靠前,担任次席副府主。 所以张月鹿才会奇怪石冰云为什么会出现在玉京,按照规矩来说,若无紧急事务、正当理由,又无金阙传召,这一级的真人是不会贸然返回玉京的。 石冰云道:“当然有公事,我是来找裴玄之的。” “东华真人?”张月鹿一怔。 石冰云理所当然道:“这位紫微堂的掌堂真人把持着人事的权力,我名下还有好些空缺,不找他找谁?” 这也在情理之中,过去帝京道府一直不受重视,晋升困难,有志气、有能力的道士都不愿去帝京道府,去的尽是些晋升无望之人,或是贪恋帝京繁华之人,这次三道在帝京道府大动干戈,好些人都被清了出去,难免造成空缺。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此时,轮值大真人的车驾已经到了玉虚宫门前。 轮值大真人乘坐之车名为“七香车”,诗魔有诗云:“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诗佛也有诗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此车流行于大齐王朝,是一种以各种香木制成的豪华马车。 道门的七香车又经过改造,除了体积更大之外,去除了各种不必要的装饰,十分简朴,由四匹龙马异种拉动,前有八位二品灵官开路,后有一众参知真人随行。 待到宫门前,轮值大真人走下马车,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仙风道骨,最是符合世人对于神仙中人的想象,不是国师,而是天师。 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天师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地师代行大掌教职权。接下来的久视四十二年,从正月初一到七月初一,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行使大掌教权柄。如今已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自然由天师接替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主持中元节庆典。 广场上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迎接轮值大真人和一众参知真人进入殿内。 殿内的众人也纷纷起身。 张月鹿举目望去,看到那位祖父辈的老人从门外走来,在他左手边是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在他右手边是清微真人和一位平章大真人。 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点,道门有一位大掌教和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站位的时候又要凸显大掌教的居中独尊,副掌教们在大掌教两侧排开,难免会不对称。一般而言,会由大掌教的眷侣补上,也就是大掌教左边站着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右边站着大掌教道侣和另一位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道侣必然是紧挨着大掌教的右手,至于谁挨着大掌教的左手,一般取决于大掌教的出身,比如大掌教出自正一道,则天师站在大掌教的左手边。 轮值大真人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排名最为靠前的三位参知真人跟随其后,空出一个位置,因为天师不曾娶妻,所以由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补上。 道门不兴跪拜之礼,所以众人只是起身行礼,并没有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景象。 天师径直走向玉虚宫的主位,不过在途径张月鹿身前的时候,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张月鹿感觉这位伯祖似乎看了她一眼,又好似是她的错觉,竟是让她有了片刻的恍惚。待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天师已经走远了。 在天师左手边落后一个身位的慈航真人没去关注爱徒,毕竟师徒两人刚刚分开不到半个时辰,而是深深地看了师妹石冰云一眼。 石冰云目光游移,没与师姐对视。 东华真人也瞧见了石冰云,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同辈人物,自然相识,大概能猜测出石冰云的来意,不动声色。 再有就是各路宾客,有儒门之人,也有佛门之人,还有朝廷之人。 儒门的那位大祭酒路过张月鹿面前时,望了张月鹿一眼,虽然没有发作,但不掩饰眼神中的厌恶。堂堂儒门大宗师,自然不是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的没有城府之人,不过是故意如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月鹿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想着帝京道府的事情。 天师和众参知真人、众宾客入座后,天师环视一周,一挥大袖,只见一个略显虚幻的天师身影飞出殿去,登上三十三重灯楼,点燃了金灯。 7017k 第一百五十二章 齐剑元 万象道宫的中元节庆典却是不能与玉京的中元节庆典相比,不过也别有一番意趣。 星野湖被一分为二,较大的那部分位于万象道宫的阵法覆盖范围之外,用于起落飞舟,而较小的这部分则位于万象道宫的阵法范围之内,属于下宫。此时已经有好些人下了观星台,来到湖畔,将早已准备好的河灯放到湖中。 一时间,湖面上灯火点点,又倒映漫天星光,几乎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乃至于天水一线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了,似乎湖水连通了天上星河。 若能泛舟其上,大约便是古人诗中的意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齐玄素这种大忙人自然没有时间去制作河灯,所以只是在观星台上欣赏河灯。便在这时,有人送来了吃食,别看震园的伙食是鸭老鸡瘦、菜生米硬,可供给辅理们的吃食却是十分精致,太平客栈中的厨艺也不过如此,可见这些人不是做不到,而是有猫腻。 齐玄素沾了孙合悟的光,得以分到一盘酱牛肉,搭配着不怎么醉人的黄酒,只觉得心满意足。 虽然近些年来十分流行白酒,但上层宴会还是以黄酒为主。在百余年前,白酒被蔑称为“臭酒”,甚至“白酒”这个名字也是近几十年才定下的,在过去一直上不得台面,只有底层人才喝,或者是为了御寒不得不喝,所以戍边军伍中也会流行白酒。只是近百年来风气转变,白酒的地位才一再拔高,也能登堂入室了。 无数诗词中的“酒”,包括诗仙斗酒诗百篇中的“酒”,其实都是指黄酒。 其直接原因也很简单,且不说口感味道如何,白酒太容易醉了,若是酒量不大,很容易在宴会上出丑。而黄酒不然,只要适量,很容易进入微醺的状态,却不会醉得不省人事,正因如此,文人墨客们才能在酒后微醺中写出许多传世名篇,若是醉成一滩烂泥,别说写诗作文,只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说不定还要借酒耍疯,那可就与文雅没有半点关系了。 再有就是,黄酒太贵,新酿的黄酒和贮存十年的黄酒,在口感上截然不同,又因为酿造技术不成熟,酒中有太多的杂质,滤除杂质的成本很高,故而才有了“清酒”和“浊酒”的区分,贵族们喝“清酒”,普通人喝“浊酒”,这也造成了贮存上的困难,很多黄酒存不到十年就已经变质,更见上了年份的黄酒之珍贵。除此之外,还有颜色上的区分,红如琥珀的黄酒才是上品。 白酒则不然,便于储存的同时,也导致陈化的效果并不大,所以过去都是大户人家才喜欢喝黄酒,普通百姓更喜欢便宜的白酒。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候,喝的大多是白酒,其过于辛辣的口感让他并不喜欢喝酒,幸赖酿酒技术的发展,此时齐玄素也能品尝过去只有世家豪族才能品尝的上等黄酒,红如琥珀,清澈见底,方才知晓酒之一物的美妙。 至于张月鹿,则是此道行家,她不局限于某一种酒,黄酒、白酒也好,西洋的红酒也罢,还有各种果酒,她都可以接受,只是她最近比较偏爱烈酒,不代表她一直都是如此,至于她最爱的“醉生梦死”,已然很难界定这到底是什么酒了,甚至因为药材太多的缘故,近乎于“药酒”。 哪怕齐玄素并不刻意驱散酒力,因为武夫体魄的缘故,一壶黄酒也只是让他略微有了半分醺然之意,不过已经足够让他打开话匣子,与孙合悟谈天说地。 论学问,齐玄素自然是远不如孙合悟,可齐玄素也有他的优势,那就是江湖经验。孙合悟是个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学究,哪里亲眼见识过底层的江湖,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算不能亲自实践,听亲历人的亲口讲述,也胜过书本上的文字。 孙合悟听齐玄素讲起江湖上的各种黑话,各种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听着粗鄙,但蕴含各种智慧,自有其道理,每每总是忍不住拍膝叫绝。 齐玄素很喜欢与这位老真人相处,却也有点私心,想要从老真人口中知道些关于神力的事情,毕竟在香火愿力这方面,占据天下正统的道门才是真正的大户,与道门相较,其他的隐秘结社都是小本买卖,不值一提。 一老一少聊得火热,推杯换盏不亦乐乎,旁边的姚裴却是漠不关心,甚至嫌弃两人聒噪,主动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独坐在无人角落里,与今夜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此时夜色已深,姚裴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册话本,亏她好目力,借着漫天星光看书,倒也自得其乐。 不过书上的各种悲欢离合,无论如何妙笔生花,都不能让她有半点情绪涟漪。 不生恻隐之心,不起共情之情。 这个状态的姚裴已经没了半点人气。 就在此时,一人急速飞掠而至,最终飘落在观星台上,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身着朴素道袍常服,背负一柄长剑。 万象道宫内严禁飞行,虽说观星台只是万象道宫的外围,而非严格意义上的万象道宫内部,可是敢在此地当空飞行,也是十分放肆张扬了。好在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的注意力也都在星野湖和庆典上,没人太过在意。 男子虽然相貌英俊,但是神色冰冷,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他环顾四周,朝着姚裴径直走来。 齐玄素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老真人喝酒。 男子来到独坐角落的姚裴面前,随手设下一道禁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师父交代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姚裴好似没有听到,只是低头看着摊放在膝上的话本。 若是在万寿重阳宫,亦或是在玉京,男子哪怕是随口搭话,也能让许多道姑女冠受宠若惊,据说也有不少骄傲自负的女子对他心生爱慕,甚至是死心塌地。 只是姚裴不在这些道姑女冠的行列之中,甚至懒得抬头去看他一眼,似乎那张英俊脸庞还不如话本中的狗血故事有意思。 不过男子对于姚裴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目光也落在那册话本上:“看来你没把师父的话放在心上。” 姚裴这才合起膝上的话本,淡淡道:“师父说过,此事要密,你却光明正大地进入万象道宫,还当空飞掠,更在这种场合与我谈论此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吗?是不是还要给你配个宦官,高喊一声齐高功驾到?” 姚裴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正如张月鹿有白英琼这位师姐,姚裴也有同门师兄弟,眼前之人姓齐名剑元,是她的师兄。 若论道士品级,齐剑元不如白英琼,他只是三品幽逸道士,不过他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便是年轻,与李天贞相差仿佛,比张月鹿、姚裴、齐玄素等人年长,如今是而立之年。 齐剑元出身全真道齐家,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是他的伯父,他则拜在了东华真人的门下。 正如石冰云所说,东华真人不喜欢庸人在位,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裴小楼,都未能进入紫微堂,可齐剑元却成为了紫微堂的第九副堂主,仅从职务和品级上来说,并不逊色张月鹿,只是因为比张月鹿年长许多,才被张月鹿盖过了风头,又因为姚裴的存在,未能得到紫微堂小掌堂的称呼。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万象道宫封闭之后,等闲人不得进出,他却能在这个时候进入万象道宫,也很说明问题。 齐剑元早就习惯了师妹的性情大变,不以为忤,说道:“我已经查明,那些人就是为了星野湖而来,可以收网了。” 姚裴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齐剑元继续说道:“师父说了,这是我们全真道自己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最好不要把正一道和太平道牵扯进来,更不要把天罡堂和北辰堂牵扯进来。” 姚裴终于开口道:“那你去收网好了,我不反对,也不会分你的功劳。” 齐剑元终于是无奈道:“师妹,我一个人并无十足把握,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那就与师父的本意不合,而且知道此事内情的人越少越好,不好派遣太多人进入万象道宫,也不好直接知会万象道宫,所以只能由恰好在上宫进修的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姚裴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齐剑元不说话了,皱起一双剑眉,似是无奈更重,又似是有了几分恼意。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看向姚裴那边,小声问道:“孙老,那人是来找姚裴麻烦的?” 孙合悟只是看了一眼,道:“虽说咱们万象道宫直属玉京,但根基还是在全真道的地盘上,谁敢在全真道的地盘上找姚家千金的麻烦?那小子我认得,前些年也来进修过,和你一样姓齐,是裴玄之的弟子,也就是姚丫头的师兄。” 齐玄素却是想到了白英琼,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师兄和师妹为了东华真人的位置而互生龃龉?” 孙合悟怔了一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7017k 第一百五十三章 神力 齐玄素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为姚裴担心,以姚裴的家世背景,哪里轮得到他来瞎操心。就算不谈什么家世和背景,姚裴的境界修为也在他之上,还有“功烛杖”这等半仙物,可比他厉害多了。 齐玄素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神力上面,神力来自于香火愿力,就好似血气来自于体魄精血,法力来自于魂魄精神,在这一点上他也不旁敲侧击,而是直接提出了问题。 大概因为齐玄素太过直白且不加掩饰,孙合悟甚至没有多想,只当年轻人好学,直接答疑解惑道:“香火愿力和法力一样,都是来自于人的精神,所不同之处在于,愿力是来自他人之精神,法力是来自自身之精神。武夫的血气是从精血中凝练而来,人之精血,看得见摸得着,所以血气是为真实,而人之精神看不见摸不着,故而法力和愿力是为虚假。” “炼气士一途之所以号称道门正统,就是因为能两者兼顾,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循序渐进,虚实并重,阴阳并举。至于谪仙人,你可以将其视作一种更为高级的炼气士,你也可以把散人视作一种低级的炼气士,此三者外在表现多有不同,其内在本质却是相通,这也是散人可以补全为谪仙人的原因所在。” 齐玄素道:“初级炼气士、中级炼气士、高级炼气士。”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孙合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说到愿力,就要涉及到如何将他人之精神化为己用这个问题。愿力的强弱与自身修为有关,也与执念、虔诚与否有关,普通人的愿力其实是很分散且微弱的,发散之后,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若要主动收集,除非古仙一级的巫祝,否则耗时耗力,得不偿失。对于顶尖巫祝而言,收集游散愿力与天人从天地之间汲取元气相差不多,除了闭关之人,你见过哪个人整日打坐练气的?巫祝们也不可能一直收集愿力,所以就需要一个中间的媒介。” 齐玄素听得十分认真,若有所思道:“所谓媒介,就是一个可以收集愿力并且储存愿力的物事?” “孺子可教也。”孙合悟微笑点头道,“正所谓力往一处使,愿力也是力,如何让愿力主动汇聚一处?其实就是拜神,可凡人如何见得真神?说到底还是拜一个泥塑木偶罢了。所以我们在各地设立道观,道观中设太上道祖的雕像,张三拜这尊雕像,李四也拜这尊雕像,他们的愿力便都往雕像汇聚而去。自古以来,焚香就有助于恢复精神,所以焚香的烟气同样有助于自精神而生的愿力的凝聚,甚至可以作为愿力的承载,减缓愿力的消散,所以拜神的同时还要上香,愿力也被称作香火愿力。” “你将一杯水倒在桌面上,面积变大,它很快就会干掉。可如果水都在杯子里,只有杯口的一点面积,却能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愿力也是一样的道理,当它们汇聚一处时,便不容易消散,而雕像天然就是那个杯子,十分适合用于储存愿力。如此一来,我们便不需要费时费力地去收集那些游散愿力,只要定时取走‘杯中之水’就够了。” “当然,这只是十分基础的办法。顶尖的巫祝们,也可以不借助雕像媒介,信徒只要在心中默诵其名,愿力自然就会被他得去。如巫罗在梦中传教,是一样的道理。不过那都是十分高深的法门了,就如顶尖武夫可以一顿吃掉一条蛟龙,其外在表现不同,可吃蛟龙和吃牛羊,其本质并无不同,都是壮大自身气血的手段,巫祝同理。这些对你而言,还是太过遥远,你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必过于深究。” “谈到雕像,又不得不提及‘开光’。佛门是此道的行家,甚至我们道门也是效仿佛门的那一套。佛门说得很玄乎,‘开光’之后,才能请来真佛,若是不曾开光,就会有邪魔占据佛像,享用香火。其实没那么复杂,佛陀也好,菩萨也罢,怎么会进入这座小小的雕像之中?所谓的开光其实是一把锁,或者说是一种隔绝内外的阵法,只要锁上之后,孤魂野鬼、精怪邪魔便无法进入雕像盗取愿力。” “这又不得不谈到监守自盗的问题,既然是锁,自然有钥匙,当然不是真正的钥匙,可能是一段口诀,也可能一道符箓,甚至是某种看不见的渠道途径,这把钥匙就掌握在道观的道士手中。如何防止监守自盗,就像如何杜绝贪墨太平钱一样,一直是个难题。” 孙合悟看了齐玄素一眼:“你参与过第二次江南大案,应该知道此中危害。” 金阙已经对紫仙山大案和金陵府大劫做了定性,正式定名为“第二次江南大案”,视作第一次江南大案的延续。包括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内,以及首席副府主白英琼、次席副府主李天澜等九位副府主,全部受到了记大过的处分,被责令深刻检讨,两位副府主被调离,一位副府主被免职。副府主以下,十二位主事道士和四十三位执事道士被免职、缉拿,另有三百余人被问责。 金阙已经通过邸报明发道门上下,所以孙合悟对此十分清楚。 孙合悟继续说道:“我们效仿佛门在天下各地设立道观,收集天下愿力。不过这些愿力极不纯粹,夹杂着诸如求官、求财、求保佑的纷乱念头,若是照单全收,轻则心智受损,重则走火入魔,还有作为愿力临时载体的香火,也是杂质,可以用以凝聚愿力,却很难炼化。这些都需要过滤、净化、炼化,与天人炼气士将天地元气炼化为自身真气是一样的道理。” “这种被处理过的纯净愿力即是神力,可以用于灵官的甲胄,也可以用于巫祝的修炼。化生堂研制的各种物事也离不开它。往大了说,神仙凝聚金身、构筑神国,也都离不开这种好东西,甚至比黄金还要珍贵。” 齐玄素顺势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得到神力呢?”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孙合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可以自行传教,那些隐秘结社就是这么干的,所谓‘邪教妖人’的‘邪教’二字便是由此而来。你也可以寻找一些特殊的物事,比如上古巫教的图腾、祭祀器物,若是运气好,应该会残留有愿力或者神力,上古巫教的遗迹在南疆那边比较多,不过巫罗同样盯上了这里,很容易遇到灵山巫教的妖人,有些危险。还可以探墓,历代帝王受后人香火供奉,陵墓里的许多物事也是存在香火愿力的。” “对了,据说黑市中也会卖神力或者未曾处理的香火愿力,你可以去碰碰运气,不过要准备好太平钱。虽然我没买过,也不知道具体价格,但根据道门内部对于神力的作价,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足够一个归真巫祝跻身天人的神力数量,怎么也要几万太平钱,你先准备一万太平钱再去黑市碰运气比较好。”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难看。 监守自盗、顶着道门压力暗中传教、从巫罗的口中夺食、冒着被各种机关阵法弄死的危险盗帝王大墓、花钱购买。 除了花钱购买,剩下的行为都像在作死。至于花钱购买,他上哪找一万太平钱?七娘倒是有,可那是七娘的,犹记得七娘曾经说过,除非她死了,否则她的钱跟齐玄素没有半点关系。换句话来说,七娘若是不幸身故,她会给齐玄素留些遗产,不过在此之前,齐玄素还要自立自强。可齐玄素再怎么缺钱,也不会盼着七娘出什么意外,他若真敢这么想,那就是没了肝肺,也没了人性。 说句玩笑之言,他还盼着七娘证得长生呢,他好跟着鸡犬升天。如今世道,什么望子成龙,望夫成龙,就不许他望母成龙?还能再捎带个张月鹿,望妻成龙。自立自强与望母成龙、望妻成龙也不冲突,正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大家互相借力,都可以借。 不过玩笑之言毕竟是玩笑之言,说什么长生不死毕竟太过遥远,以七娘的性子,就算成了仙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齐玄素该没钱还是没钱。张月鹿倒是大方,可她和齐玄素一样,都没什么钱,且远水不解近渴。 到了这种时候,就能看出太平钱的重要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难怪那么多位高权重的道士还要想尽办法捞钱,真是钱能通鬼神。 齐玄素喃喃道:“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我不吃不喝不花钱,也得攒上三年,还不一定够。若是需要几万太平钱,那就奔着十年去了,这不是要命吗?” 若是以前的齐玄素知道自己能在十年内跻身天人,肯定不会嫌慢,而是觉得太快了。可如今齐玄素心大了,已然不满足这样的速度。正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孙合悟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在道门,一步慢则步步慢,张月鹿跻身天人后,姚、李二人不惜打乱自身规划也要相继跻身天人,就是怕慢上一步,所以他是不好劝的。  7017k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笔两个齐 道门内部的巫祝数量不多,真正用于巫祝修炼的神力只占了道门储存神力的很小比例,大头都用于灵官和“应龙”,飞舟是以龙珠为驱动不假,可“应龙”不仅仅是载人飞行,还肩负着作战任务,要动用各种威力巨大的符箓阵法,却是不能再依靠龙珠,就需要以神力为驱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力是一种还要在太平钱之上的硬通货,有些道士监守自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实巫祝也能自行产生愿力,原理很简单,总结就是三个字:信自己。这种愿力更为纯净,甚至省却了净化和炼化的步骤,可以直接化作神力,只是产量太低,比不得直接收割信徒愿力。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想靠自己的愿力补充“神之玄玉”,那么少说要百年光阴,如今也就是够弥补他凝聚金身的损耗。 齐玄素随口问道:“老真人,咱们万象道宫有没有神力?比如至圣先师雕像之类的物事。” “你小子想要偷神力?”孙合悟玩笑道。 齐玄素笑道:“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 孙合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竟也没有隐瞒:“是有的。” 齐玄素怔住了,他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孙合悟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孙合悟又喝了一杯酒:“你不妨猜一猜,道宫把那尊雕像放在了哪里?” 齐玄素忽然想起姚裴说过的一句话,试探问道:“沉入了星野湖的湖底?” 孙合悟猛地将嘴里还未咽下去的黄酒喷了出去,震惊地望向齐玄素:“你怎么知道的?” “真在星野湖?”齐玄素同样惊讶,“我就是随便猜的。” 孙合悟忍不住摇头道:“看来灯下黑也不是完全保险。等老石回来,我得跟他说一说这个问题。” 齐玄素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沉入湖底,而不是自用?” 孙合悟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所谓开光其实就是加一道锁,万象道宫作为儒门曾经的三大学宫之一,这里的至圣先师像可不是一般物件,祖师们拿到之后,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无法解除上面的禁制。正当祖师们打算徐徐图之的时候,儒门又找上门来,索要这尊至圣先师的雕像,按照当时道门与儒门缔结的条约,儒门只是让出了万象道宫,可里面的东西还是有权带走的……” 说到这里,孙合悟微微一顿,捻须不语。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孙合悟叹了一声:“当时道宫初创,道门也谈不上中兴,一个字,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祖师们舍不得到了嘴里的肥肉,于是对儒门矢口否认,说从未见过这尊雕像,大约是被毁了。实则暗中将其处理伪装之后沉入星野湖中,想要等到日后再慢慢破解。” “再后来,祖师们发现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坐拥天下,收集神力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靠着捡儒门的遗留能支撑多久?一句话,靠谁都靠不住,得靠自己,靠自己效仿佛门把这套收集神力的体系完整建立起来。” “恰逢玄圣下令,让祖师们集中精力完善神仙传承,于是这尊被沉入湖底的至圣先师雕像就被暂且搁置,乃至于被遗忘了。对于如今的道门而言,想要解开上面的禁制并非难事,可道门早已看不上里面的那点神力,干脆不去管它。” 齐玄素听得大为心动,不过还是明知故问道:“既然看不上,怎么不还给儒门?” 孙合悟瞪了齐玄素一眼:“你小子真傻假傻?当初祖师们已经矢口否认,现在再还给儒门,岂不是自打脸面?” 齐玄素心中盘算,嘴上则转开了话题:“对了,第二次江南大案有结果了吗?” “姑且是告一段落。”孙合悟叹了一声,将结果大概叙述了一遍——作为辅理,他们有定期的邸报,齐玄素等人在三个月的进修期内则没有这样的待遇。 齐玄素听完之后,疑惑道:“真武观一把大火,所有证据付之一炬,就连七人调查小组都差点自身难保,金阙又是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这么多人定罪?” 孙合悟扶须道:“要不说裴玄之的手段高明呢,他没用贪墨的名义定罪,而是以‘失责渎职致使知命教在金陵府造成百姓重大伤亡以及财产重大损失’的名义定罪。以这个罪名把人抓进去,慢慢地审,细细地审,最后审出来的可就不仅仅是失责渎职的事情了,那些贪墨太平钱的烂事说不得也要一并吐出来,丢了的证据不就找回来了?不过需要不短的时间,人家也不会坐以待毙,又是一轮斗法。” 齐玄素感慨道:“要不人家是首席参知真人呢。” 就在此时,齐剑元撤去了禁制,似乎打算离去,不过脸色不大好看。 姚裴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齐玄素忍不住望去,倒不是担心姚裴,而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结果好巧不巧,刚好与齐剑元对上了视线。 齐玄素颇有些尴尬,毕竟他多少有点居心不良,被人家抓了现行,难免心虚几分,只得略微偏移视线,主动退让了一步。 齐剑元则是微微皱眉,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悦。 齐玄素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分不悦,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你就是齐玄素?”齐剑元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开口问道。 齐玄素道:“在下齐玄素,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只是从孙合悟口中知道此人姓齐,却不知道名字。 齐剑元答非所问道:“我听说过你,是雷真人的属下,曾被师尊亲口称赞。” 齐玄素谦逊道:“惭愧。” 齐剑元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师父叫齐浩然,正一道的四品祭酒道士。” 这次则成了齐玄素皱起眉头:“阁下与家师有旧?” 齐剑元说道:“细论起来,也许我该叫他一声堂叔,只是这位堂叔……不提也罢。我也没想到他还有个弟子在人世。” 齐玄素顿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缓缓道:“你是齐家人,那我师父也应是齐家人,齐家是全真道中的大族,他怎么成了正一道的道士?” 齐剑元反问道:“他没告诉你?” 齐玄素默然。 “他不想说,那是因为他理亏。”齐剑元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让你姓齐。” 齐玄素脸色一沉,冷然道:“难道只有你才能姓齐?” 如果仅仅是涉及到齐玄素本人,那么齐玄素并不介意主动退让一二,只是涉及到师父,齐玄素便不想退让了。 他不再是那个对上天人没有还手之力的普通散人,也不再是毫无根基的七品道士,他有足够的底气去表明自己的态度。 如果不是师父的缘故,那他还真不稀罕这个“齐”字,若要为了攀附,七娘的“姚”字岂不是远胜“齐”字? 齐剑元似乎有些没料到齐玄素突然转变了态度,更没有料到齐玄素的放肆,双眼眯起,周身上下散发着寒意。 正是因为这个“齐”字,他对齐玄素有一种天然的恶感,哪怕两人在此之前毫无交集。 齐玄素对此丝毫不惧,继续说道:“家师身故多时,是非对错还不是任你信口胡说?什么家师理亏,我看是你理亏。” 齐剑元冷笑道:“到底是齐浩然的弟子,都是一个德性。我是紫微堂的副堂主,你只是个主事道士,你这是仗了张月鹿的势?还是仗了雷真人的势?敢如此与我说话?” 齐玄素勃然大怒,针锋相对道:“以己度人,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我是从西域到金陵,顶风冒雪,水里进火里出,刀光剑影里拼杀出来的布衣野道士,不靠家族姓氏,也不靠师承背景,我杀‘天廷’妖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个女人的怀里吃奶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跟你说话还要仗谁的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双刀 齐玄素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近乎于撕破脸皮,或者干脆说就是指着鼻子骂人。 虽然齐玄素并非那种极为熟稔人情世故之人,但也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更何况齐剑元的身份不俗,有家族背景靠山,师承显赫,若无必要,他不会招惹这样的人,更不会得罪死了。不过因为师父的缘故,齐玄素这次却是动了真怒,已经顾不得了。他在道门内部攀爬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挺直腰杆说话? 再有就是,花圃道士们看不起野道士,认为野道士粗鄙野蛮。其实野道士同样瞧不起花圃道士,认为花圃道士就是绣花枕头。齐玄素便是野道士,虽然他并非毫无背景之人,但平心而论,张月鹿、七娘也好,裴小楼、雷小环也罢,他们更多是给了齐玄素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或者对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有所帮助,在道士品级和职务方面,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没有半点虚假,都是齐玄素自己一点点拼杀出来的,所以齐玄素这话说得极为硬气。 齐剑元被这话狠狠伤了面皮,自然是勃然大怒,继而怒极反笑:“你既然不仗谁的势,又有如此履历,想来是对自己的修为极有信心,可否赐教一二?我倒要看看齐浩然教出来的弟子,到底有什么本事!” 万象道宫禁止打斗不假,可观星台严格来说却不在万象道宫的内部,更不在上宫,真要在此地动手,也勉强说得过去。 齐玄素自然不会畏惧退让:“我记得玄圣年轻时曾说过一句话:‘莫要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一生一死,高低乃见。’不知你认可吗?若是认可,我们不妨下去动手。” “好。”齐剑元也不废话,身形一闪而逝,已经掠下观星台,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时值秋日,有许多芦苇,雪白芦花盛开,随风而动,煞是好看。 齐玄素也随之跃下观星台。 孙合悟和姚裴没有阻拦。 牵涉到齐家内部的事情,他们实在有些不好说话。 而且谁也没想到,两人话赶话,最终成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局面。 到了这一步,两人交手已经不可避免。道门虽然号称清静无为,但家大业大,难免泥沙俱下,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心性,更多人还是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故而道门内私斗成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两人此时已经在三言两语之间进入了私斗的程序。 孙合悟和姚裴至多就是防止闹出人命,却是不好阻止私斗。 众多万象道宫弟子见两人先后跃下观星台,纷纷退让,举目观瞧。 齐玄素拔刀之后,刀尖斜斜指地,刀刃朝向自己,而刀背朝向齐剑元,虽然齐玄素没有开口说话,但意思十分明显,请齐剑元亮出兵刃。 齐剑元伸手拔出背后的长剑,三尺长剑神华内敛,不见青光白虹紫气,不过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人面容。 齐剑元一抖掌中长剑,开口道:“进招罢。”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向前掠出,在其前行的一线两侧,无数白色芦花随之俯首低眉。 “大衍灵刀”本就是以速度见长,齐玄素修炼了“魔刀”之后,又有增进,此时齐玄素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飞英”的刀尖已经触及了齐剑元的咽喉位置。 不过齐剑元的境界修为毕竟要高出齐玄素一筹,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挡下了这一刀,不过他握剑的手掌却微微一颤,齐剑元这才惊觉齐玄素的修为之高,距离天人只剩下一线之隔,进境之快,只比张月鹿等人差了一线而已。 齐玄素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齐剑元也没有捕捉到齐玄素的出刀轨迹,只能全力运转剑诀,使得周身没有半分破绽,将齐玄素的出刀悉数防下。 齐玄素和齐剑元斗在一处,当真是刀光剑影了,齐玄素境界更低,却是处于攻势,齐剑元境界更高,反而处于守势。 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刀气剑气纵横,无数芦苇飞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魔刀”完全施展开来,只见得齐剑元周围出现数十个残影,残影叠着残影,重合层叠,及至后来,已经看不到齐剑元的身影。 不过就算如此,齐玄素手中之刀仍旧没能破开齐剑元的守势。 齐剑元毕竟是天人,反而是寻觅到一个机会,手中长剑点向齐玄素的眉心。齐玄素身形倏忽向后退去,两人一进一退,齐剑元的剑尖与齐玄素的眉心始终保持着半寸距离,不过剑尖上吞吐不定的剑气还是伤及了齐玄素的眉心,割裂开一道血痕,仿佛一只血色的竖眼。 如此向后退出十余丈之后,齐玄素猛地止住退势,单刀变为双刀,架住这一剑。 只见齐玄素右手持横刀,刀身平直细长,只是略有弧度,与短剑有几分相似,左手持虚实不定的黑色鬼头刀,厚背刃宽,尽显厚重之意。双刀截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齐玄素一心二用,以“飞英”用“魔刀”,以“鬼刀”用“大衍灵刀”,胜在一个“奇”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若是突然用出,与他同等境界之人,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百余招的,就算是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齐玄素挡下齐剑元的一剑之后,随即以“飞英”向齐剑元攻去,可是并非直来直去,瞻之在前,忽之在后。齐剑元一时不知这“飞英”要攻向何方,只得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齐玄素出手快极,齐剑元后跃退避,“飞英”又已指向他身前。 齐剑元眼见齐玄素招数越来越是凌厉,而“鬼刀”始终未用,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全力运转手中长剑,他所学的乃是“南斗二十八剑诀”,虽然是玄门大成之法,此时威力比不得速成的旁门左道之法,但剑法自有独道之处,仅仅是对上齐玄素的单刀也不落下风。 就在这时,齐玄素右手的“鬼刀”迅猛劈下,虽然齐剑元勉强闪过,但听得轰然一声,地面被劈砍出一道长近三丈的沟壑,可见其威势。 齐玄素转为以双刀对敌,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初次遇到之人,定要手忙脚乱。齐剑元也是如此,不过他毕竟修为高深,见多识广,此时已经渐渐看出些许端倪,齐玄素手中的“飞英”迅捷凌厉,变化万千,却是以困人、牵制为主,反倒是“鬼刀”,势大力沉,又虚实不定,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取人性命,要好生防备。 两人如此相斗了数十招之后,齐玄素忽地寻到破绽,左手“鬼刀”猛地一刀当头劈下,气势雄浑,仿佛挟大势而至,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躲,使得齐剑元没有半分闪避躲让的余地,只得以手中长剑硬接了这一刀。 可出乎齐剑元的意料之外,自己挡的这一下却是落在空处,不仅没有受力所在,而且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并非齐剑元招式落空,而是齐玄素手中的“鬼刀”仿佛只是一个幻象,就这么穿过了齐剑元手中的长剑,砍向齐剑元的脖子。 这一刀没有激起半点风声,可齐剑元却从这一刀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凶险,仿佛已经感觉到自己脖子正在崩裂。 此时齐剑元单手持剑,只能以未曾持剑的左手去挡这一刀,但与“鬼刀”一接触,护体罡气竟是不起半点作用,手掌顿时如刀割一般,“鬼刀”由虚化实,没有丝毫停顿地一掠而过,齐剑元的左手随之爆出一道细细血线,看上去就像已被砍断只是又勉强粘合起来一般。 “鬼刀”掠过齐剑元的左手之后,视护体罡气为无物,狠狠砍在齐剑元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随着刀锋深入迅速在齐剑元颈部延展开来,鲜血四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地任我行 面对齐玄素的“鬼刀”,齐剑元发现护体罡气和体魄本身就好似纸糊一般,根本不能阻挡“鬼刀”分毫。 看这等情形,只要“鬼刀”完全掠过,就能将他的头颅斩下。 不过齐剑元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天人,在这一瞬间也反应过来,这并非寻常意义的刀剑,而是一种信以为真的法术。 玄圣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脱胎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式名为“六灭一念剑”,此剑的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此剑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 而齐玄素手中的那柄鬼头刀则是与“六灭一念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剑元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刀会斩下他的头颅,那么他的脖子上就会出现伤痕,产生被刀割喉断首的痛楚。 信以为真的根本原理在于愿力,一个“信”字,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股强大的愿力,这股愿力不能长存,却可以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极为惊人的威力,越是深信不疑,愿力也就越是强大,继而这股愿力化作神力,开始改变现实,也就是求真。 而齐玄素的“鬼刀”只是起到一个欺骗、诱导的作用,欺骗齐剑元相信是真的,越是高明,越是没有破绽,那么被骗之人也就越是深信不疑,产生的愿力越是强大,最终自己死于自己的愿力之下,等同是自杀。 正因如此,抵御“鬼刀”不在于境界修为多高,而在于意志是否坚定,能否看破虚实。若是窥不破此中虚实,那么修为越高,产生的愿力也就越强,还是难逃败亡下场。 换而言之,齐玄素用出了“鬼刀”的手段之后,能否刀下留人不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中刀之人自己。 这类手段属于方士的法术,又与巫祝的手段颇有相通之处。 齐剑元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鬼刀”的切割速度骤然变慢。 齐玄素嘿然一声:“齐大公子,还算不赖,要是被我一刀砍了脑袋,我固然要给你偿命,可你也要成为笑话。” 齐剑元正要反唇相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就将他击飞出去。 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收起“飞英”,右手中多了一把通体暗沉的黑色手铳,如同黑曜石一般,铳口位置还残留着些许烟雾。 正是姚裴送给齐玄素的“画龙手铳”。 齐玄素从来就不是个讲武德之人,他更擅长利用各种手段进行生死搏杀,偷袭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迪斯温、司空错等远比他境界更高之人最后都栽在了他的手里。 真要是无所不用其极地交手,就连张月鹿都吃了大亏,更何况是齐剑元。 身为局外人的姚裴就看得清楚,齐玄素以“鬼刀”砍中齐剑元的脖子之后,齐剑元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鬼刀”所吸引,而齐玄素似乎早就料到“鬼刀”很难将齐剑元置于死地,趁此时机,不紧不慢地将“飞英”挂在腰间,取出“画龙手铳”。 待到齐剑元得以喘息之后,齐玄素又以话语分散齐剑元的注意力,嘴上说话,手中动作不停,然后就是一铳正中小腹。 不讲武德。 可齐玄素早就把话说明白了:莫要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一生一死,高低乃见。 他还专门问了齐剑元一句:你认可吗? 齐剑元当时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这也不怪齐玄素没把话说在前头,怪就怪齐剑元不把齐玄素放在眼里,骄兵必败。 姚裴来到孙合悟身旁,淡淡道:“难怪天罡堂这些年来一直从地方道府征调野道士充任其中,真要拼起命来,花圃道士就是不如野道士。” 孙合悟感慨道:“其实不说什么花圃道士和野道士,只说一句老话,光脚不怕穿鞋的,正所谓向死而生,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当,齐剑元已然是个死人了。” 齐剑元半跪在地,一只手拄着长剑,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血肉模糊的小腹,鲜血不住地从五指缝间流淌出来。 毕竟是“龙睛乙一”,还不足以将一名天人置于死地。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画龙手铳”,遥遥指着齐剑元的眉心。 手很稳,没有半分摇晃。 威胁意味不大,羞辱意味颇重。 且不论“龙睛乙一”能否将齐剑元置于死地,不管齐玄素再怎么发怒,也没有失了心智,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齐剑元毙于铳下。 再有就是,火铳最好是作为偷袭的手段来用,如果正面开铳,对面有了防备,在弹丸威力不足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会出现齐玄素以“画龙手铳”打姚裴的情况。 所以齐玄素这般用手铳遥指齐剑元,就是在羞辱他。 齐剑元也果然受不得这种羞辱,沉沉地怒喝一声,整个人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一剑朝着齐玄素当胸刺来 “南斗二十八剑诀”之“星转斗移”。 不过齐玄素的反应更快,许多人甚至没看清他如何收起手铳,已然又是双刀在手。 齐玄素以手中“飞英”压住齐剑元手中长剑,“鬼刀”又向齐剑元刺去,齐剑元伸手平掌一挡。不管怎么说,齐剑元乃是天人,一身真气雄厚无比,在窥破了“鬼刀”的虚实之后,便也伤他不得。 齐玄素立时身随“飞英”而走,只见齐玄素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齐剑元的背后出现,幸而齐剑元躲闪及时,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齐剑元停稳身形之后,一振手中长剑,浩浩剑气生出。 这是齐剑元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齐玄素将手中“鬼刀”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齐剑元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齐剑元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齐玄素持刀右臂刺出。 齐玄素以“飞英”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齐玄素手中的“飞英”随之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齐剑元已经隐隐察觉出齐玄素双刀的玄妙所在,齐玄素的双刀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齐玄素出招太奇,应变及时,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他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齐剑元长啸一声,将手中长剑高高抛起。 然后就见这把长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朝着齐玄素激射而出。 此乃齐家的家传绝学“万剑诀”。将佩剑幻化无数攻击对手,并不等同于普通的剑气化剑。“万剑诀”幻化之剑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同样拥有实体,甚至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复制主剑的神异之处。 其原理就像镜中花水重月,将佩剑映射到天地之间形成“倒影”,再借天地元气凝实。不过限制也是极多,所用之剑必须是与自己极为契合的本命之剑,差不多要到人剑合一的程度才行。 太平道祖师在《说剑经》中就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万剑诀”既是御自己之剑,也是御天地之剑。 故而“万剑诀”对于修为的要求极高,要归真阶段才能修炼,初时也不过幻化一二,天人才能小成,要到了仙人境界之后,才能成千上万。 齐剑元五指一扬一弹,十六把长剑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朝着齐玄素当头落下,呼啸剑气无处不在,要让齐玄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想要破去“万剑诀”,关键在于找到主剑,也就是本体。 见到这一幕的姚裴轻声道:“齐天渊一直都很克制,接下来应是要全力施展‘魔刀’了。” 孙合悟淡淡道:“虽然老夫也算是个花圃道士,但依仗多年修为,以力破巧,强行制住两人还是不难。” 果不其然,齐玄素全力施展手中双刀,已经不再是他驾驭双刀,而是双刀裹挟着他。 凭借“魔刀”的惊人直觉,齐玄素生生躲开了所有的致命伤势,些许皮肉伤,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的齐玄素而言,却是不算什么。 谈不上什么招式,而是“魔刀”的本能。 “魔刀”本就没有固定招式可言,若要概括,便是出于本能的随机应变,以及一个个模糊的概念。就如“太阴十三剑”中的许多剑招已然近乎于法术神通,而非单纯的剑招。 先前齐玄素一直使用“大衍灵刀”作为遮挡,齐剑元始终未能认出“魔刀”,此时终于认了出来,不由心头一震。 速成的旁门左道之法在前期本就要胜过玄门正道之法,而“魔刀”又是其中最能在短时间内见成效的,只要将自身交由“魔刀”的狂性主导,一举一动,全凭手中之刀带动,就能发挥出远胜本身实力的威力。 齐玄素骤然消失不见。 驾驭十六把离手剑的齐剑元心中一惊。 下一刻,不等齐剑元作出反应,齐玄素手中“飞英”已经正中十六把长剑的本体。 随着一道极为刺耳的金石声音响起,长剑倒飞回齐剑元的手中,其余剑影立时碎裂消散。 此乃“魔刀”之“天地任我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胜负已分 “天地任我行”并非固定的招式,而是类似于“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或者“剑魔由我生”,是由一个概念衍生出的一整套体系。 其关键不在于“天地”,而在于“任我行”,这个“我”,并非是指刀主,而是指“魔刀”的惊人直觉,或者说就是“魔刀”的本身,所以并非齐玄素看破了“万剑诀”本体的所在,那是“天刀”才有的本事,他是跟随直觉找到了本体的所在,别说是齐剑元觉得莫名其妙,就是齐玄素本人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直觉。 破去了“万剑诀”之后,齐玄素左手正握“鬼刀”,斜斜指向齐剑元,右手反握“飞英”,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继而身形一掠,厚重且已经凝实的“鬼刀”再度与齐剑元手中长剑交击,金石声大振。 手持双刀的齐玄素双脚离地而起,恰好环绕齐剑元一周,好似蝶绕枝头,在这个过程中出刀不停,已然没了招式的痕迹,只剩下“魔刀”的攻敌破绽。 齐剑元只能一味防守,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杀得无数芦花“尸横遍野”。 齐剑元双脚深陷地面,身上的气息渐显飘摇不定。 等到齐玄素盘旋一周之后,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九十九刀,正与藏书楼洞天里的“魔刀”璧刻相应,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这便是旁门左道之法的好处了,隐患极大不假,可威力也是极大,在此阶段远胜没有隐患的玄门正道之法。 齐剑元没想到齐玄素的攻势竟然凌厉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固守到齐玄素颓势之后再出手反攻,却没有料到还未等到齐玄素一鼓作气再而衰,自己已经是快要防守不住了,而且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截然不同的两刀不断变化,不断超出刀法的范畴,又不断回归到刀法的范畴之中。 关键是招招夺命,“魔刀”是以器驭人,以刀意反过来主宰自身,这已经不是齐玄素所能控制。 齐玄素手中“飞英”一刀当头劈下,齐剑元手中长剑一封,被劈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退至星野湖的边缘位置,才堪堪停下。 齐玄素整个人已化为幻影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飘忽不定。 高速移动中,齐玄素仍旧是出刀不停,齐剑元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无形有质的杀人利芒,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齐剑元的守势已经摇摇欲坠,就好似两军交战,随时都会崩溃,对于神出鬼没的齐玄素的威胁,越来越小,若不是他的境界修为高出齐玄素一筹,此时他已然是齐玄素的刀下伏尸。 到了此时,齐剑元只能改变策略,先是以“星转斗移”暂且摆脱开齐玄素,然后御风升空,与地面上的齐玄素拉开距离,打算以飞剑取胜。 只是齐剑元升空之后,齐玄素也随之离地而起,周身云气缭绕,紧追不放,如同附骨之疽。 “魔刀”的关键不在于“刀”,而在于“魔”。 虽然齐玄素此时被“魔刀”所控,但并非变成了真正的疯子,而是凭借本能和直觉做最正确的事情,能够挥刀,也能使用宝物和其他手段,故而在“魔刀”的主导下,仍旧可以催动被他穿在身上的“太乙云衣”。 这件衣物类的宝物与“画龙手铳”不同,不可能平时放在须弥物中,等遇到强敌时再拿出来穿上,千钧一发之际哪有这样的时间?所以齐玄素平时一直穿在身上,只是并不穿在外面,而是将其穿在中衣和外衣之间,一眼看不出来,又不影响其发挥作用。 不过“太乙云衣”并非专门的护体类宝物,齐玄素先前又未催动“太乙云衣”的云气护体,所以被齐剑元的剑气、剑影透衣而过,留下了些许皮肉伤,这也间接让齐剑元大意,没有料到齐玄素的身上还有这样一件宝物。 众多看客们见此情景,一片哗然。 竟然是两位天人交手?! 私斗不少见,天人层次的私斗却是少见。 正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孙合悟、姚裴还有其他几位辅理,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天人之下的观众们就只能大概看个热闹了,甚至连两人的境界修为都要靠猜。 此时齐玄素还是吃了修为的亏,若齐玄素能成就“天人”,“天地任我行”又能更上一层楼,真正就名副其实地纵横天地之间了,上天入地,无所不去,那就完全不需要“太乙云衣”了。 孙合悟啧啧道:“慈航一脉的‘太乙云衣’,没想到张月鹿连这等宝物都给了齐小子。” 姚裴道:“如此一来,天人的最大优势也被抹平,齐剑元危矣。” 齐剑元右手持长剑,左手捏剑诀,一把飞剑激射而出。 只是先前的十六把离手长剑都奈何不得直觉惊人的齐玄素,更何况是此时的一把飞剑,其实在齐剑元没能以御风手段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后,飞剑的意义就不是很大了。更何况齐玄素身上的“太乙云衣”还有相当优秀的防御能力。 齐剑元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任由飞剑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瞬间近身至他的身前。 又是那无孔不入的双刀。 当年玄圣击败了宋政,“南斗二十八剑诀”胜过了“魔刀”,可齐剑元不是玄圣,齐玄素也不是宋政。 齐剑元现在的感觉就是被双刀处处针锋相对,而他总是慢上一线。 之所以慢上一线,并非齐剑元出剑慢于齐玄素,而是因为“魔刀”不需要反应,无论是攻是守,总能凭借本能立刻作出应对。而齐剑元不行,他需要一个反应思考的时间,所以他必然要慢上一线。 就是这一线之隔,让齐剑元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难受感觉,他分明境界修为更高,能够以力破巧,却又处处受制。 再有就是,齐剑元并非谪仙人,而是炼气士,较之张月鹿、姚裴都要逊色一筹。最直观的表现,张月鹿和姚裴都是修炼两门大成之法,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一门旁门左道之法。比如姚裴,所学玄门正道之法是“天刀”,所学旁门左道之法是“太上忘情经”。张月鹿所学玄门正道之法是“慈航普度剑典”,所学旁门左道之法是“六虚劫”。更何况两人还持有半仙物。 这也是张月鹿、姚裴都能稳压齐玄素一头而齐剑元却做不到的原因,而且就算是张、姚二人与齐玄素动手,也不是随便就将齐玄素打发了,必然要认真对待的。 齐玄素一刀将齐剑元从空中压回地面。 齐剑元轰然砸出一片龟裂痕迹。 齐玄素紧随而至,不知何时,他已经散去了“鬼刀”,左手握拳,整个拳头连同手臂都变为了纯粹的金色。 巫祝的金身境神异,外加武夫体魄,然后用出“澹台拳意”中的“龙虎势”。 这一拳结结实实落在齐剑元的胸口位置,打得他七窍流血。 也就在这时,观星台上的孙合悟轻叹一声,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出现在齐玄素的身旁,伸手按住了齐玄素的肩膀。 齐玄素立时动弹不得。 这才是真正的一力降十会。 一位在万象道宫中仅次于平章大真人的老真人,远不是齐剑元这个初级天人可以比的。 “魔刀”桀骜不驯,立时就想要反击,只是孙合悟不动如山,此消彼长之下,狂性渐渐被压制,齐玄素也逐渐恢复清明。 然后就听孙合悟对齐剑元道:“胜负已分,就此罢手。你有你的差事,我放你进来,可不是让你来寻衅滋事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师父姓齐 说罢,孙合悟抓住齐玄素的肩头,猛地一丢。 齐玄素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等到双脚落地时,已经站在观星台上,旁边就是面无表情的姚裴。 另一边,孙合悟又把齐剑元提了起来,毕竟是天人,齐玄素的一拳也不能与万师傅的一拳相提并论,所以齐剑元只是重伤,还未身死。 孙合悟双手抓住齐剑元的双肩,狠狠抖了几下,只听得一阵“噼啪”响声,似乎把错位的骨头理顺,然后又将他放下,伸手在他的后心位置一拍,使得齐剑元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好了,干你的差事去,不要在这里生事。若还有下一次,我会把你赶出去。”孙合悟毫不客气道,“你若不服气,让裴玄之、齐教正尽管来找我就是。” 虽然副堂主和辅理并无高下之分,但许多时候不能单纯以职务而论。 道门内部,还要看品级、资历、背景、境界修为等等。就好比李天澜,他只是金陵道府次席副堂主,却能与掌府真人、近在咫尺的慈航一脉鼎足而三,靠的不仅是职务。 若论品级,孙合悟是二品太乙道士,齐剑元只是三品幽逸道士。若论资历,孙合悟是六代大掌教的同辈人物,历经四代大掌教、五代大掌教、六代大掌教的三代老宿老。若论境界修为,孙合悟一只手就能镇压齐剑元。论职务,孙合悟此时是万象道宫的代掌宫真人,万象道宫是他说了算。 就算是齐教正见了孙合悟,也要称呼一声“孙老”。 孙合悟之所以没能成为参知真人,主要还是因为他不在意这些,就如蜀州道府的季道人一般,是道门中闲云野鹤一类的人物。其实齐玄素以前的愿望也是做这样的道门真人。 所以孙合悟有足够的底气说这种话,没有半点问题。 齐剑元也不曾反驳,只是默默收起长剑。 另一边,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我还是那句老话,青霄道友果然有识人之明,让人佩服。” 齐玄素没什么说话的心情,除了“魔刀”的余韵之外,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一件事情上,师父为什么会离开全真道加入正一道?他和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说什么争夺家主之位失败后被迫离开齐家,不大现实,因为师父的境界修为不高,不大可能与那位参知真人齐教正相提并论。 若说过去境界修为很高,后来因为其他变故而跌落境界修为,也不太可能。道门不会因为没了修为就降低道士品级,只会因为犯错失责才会降低道士品级,这也是一种保障制度。 师父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差得老远。 再有就是,如果师父过去修为很高,甚至能与齐教正分庭抗礼,争夺参知真人之位,那么师父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张月鹿看他的档案时,不可能对师父的名字没有半点反应。 由此可见,师父过去大概是相对普通的齐家子弟,再看齐剑元的态度,师父应该是与齐家闹翻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哪怕是张月鹿,也曾动过加入全真道的念头,对于许多人来说,家族是助力,也是束缚,必然要有个取舍。 说话间,孙合悟又回来了,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我先前听你说那些江湖事,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你小子当真是半点武德不讲,‘魔刀’与你也算是绝配。” 齐玄素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老真人添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孙合悟摆了摆手,“这本就是我这个代掌宫的职责所在,老石把道宫托付给我,不管我平时如何,此时都得把担子担负起来。再有,我也大概听明白了,齐家小子出言辱及你的师父,我记得你是下宫出身,无父无母,师徒如父子,你发怒失态,也都是人之常情,我们道门不是理学一派,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你也不要担忧,裴玄之不是小气之人,齐教正不是护短之人,这两人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齐玄素稍稍放下心来,再一次在心中暗暗感叹,难怪张月鹿说这位老真人是忠厚长者。自他重归道门以来,虽然遇到过许多恶人,但也遇到了许多孙合悟、裴小楼、雷小环这样的好人。他不大想用道德标准去强分善恶,对他而言,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齐玄素又看了眼下方的芦苇地,齐剑元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两人的矛盾远没有结束,老真人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杀了齐剑元,齐剑元也必然不会服气,早晚要讨还回来,两人以后说不定还要交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铃铛”。 这是仿制的“九阳离火罩”,是齐玄素最后的手段,算是留手。 不过齐玄素相信齐剑元也有拼命或者保命的手段,一开始是不屑用,大约就是对付一个先天之人没有必要的心态,后来是被齐玄素压着打,没机会用,最后决定不管不顾要殊死一搏的时候,被孙合悟打断。 说到底,齐剑元的心理包袱太重,不是说自持身份不对,而是要分场合、分时机,既要赢,又要赢得漂亮,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众多看客在中元节庆典见识到一场高水准的私斗,只觉得心满意足,又各有感触。 上官的四品祭酒道士们,大多震撼于齐玄素的强大实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与张月鹿、李长歌并列齐名的全真道天才姚裴。知道内情的,则开始重新审视齐玄素,其核心也只有一点,难怪齐玄素如此年轻就跻身四品祭酒道士,盛名之下无虚士,自然前途无量。 几位辅理则与姚裴是一样的心态,更多感慨于张月鹿的识人之明。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识人用人才是上位者的第一要义,这段时间以来,张月鹿的用人没出什么大问题,最起码没闹出过被属下背刺的笑话,识人方面,有了齐玄素这个例子,也是可圈可点。对于众多在三道之间恪守中立的高品道士而言,这是一个加分项。 他们是沉默的,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真实态度,可他们心里又都有一杆秤。 姚裴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会一直念叨这个。 她是把张月鹿视作对手的,虽然以两人的年纪,还无法参与到七代大掌教之位的角逐中,但等到争夺八代大掌教的时候,多半就要正面交锋了。 至于下宫弟子,本来只是看热闹,不过也有人从高品道士们的交谈中听到了只言片语,得知齐玄素是下宫出身后,更多是与有荣焉。 这是天然的立场,资源贫乏的下宫弟子能胜过资源丰富的世家子弟,也的确应该为之自豪。 许多时候,名望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齐玄素打齐剑元与张月鹿打李天贞,是一样的道理。 很快,今夜的中元节庆典临近尾声,众人开始陆续散去。 孙合悟要返回坤园,齐玄素与姚裴同路返回震园。 道路两侧悬挂着路灯,形似灯笼,不过灯罩的材质变为玻璃,灯光更亮,行走之间,两人的脸庞被映照得明暗不定。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问道:“姚道友,关于齐家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姚裴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直接回答道:“齐真人那辈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你不如去问七娘?或是问裴真人,他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知道一些。” 齐玄素叹了一声。 白问。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尘埃落定 虽然万象道宫在封闭期间禁绝了子母符的联系,但还是可以通过“讯符阵”将一些公文信件传送进来。 七月十六的一大早,就有明堂的执事道士给齐玄素送来了一封信。 齐玄素接过信后,发现竟然是裴小楼寄来的。 齐玄素谢过送信的执事道士,拿着信回了书房,确认信封上的火漆印章之后,用指甲代替小刀将信封裁开,取出信笺。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潘粹青、岳柳离的案子。 齐玄素原本是将此事拜托给了徐小盈,恰逢裴小楼从玉京返回,于是便成了裴小楼和徐小盈一起处置此事。 然后齐玄素就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准备进修,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个案子也有了结果。 裴小楼大概讲述了案子的进展,因为证据确凿,所以并没有太大问题。 按照道理来说,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季教全应该会是个阻碍,但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过去一直是由东华真人兼任,直到东华真人升任为紫微堂掌堂真人之后,才由季教全接任,这位真人只是二品太乙道士,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却还未挂上“参知”二字。 因为祠祭堂的周老真人只是刚刚卸下了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之位,却还未卸下参知真人的职位。 诚然,道门不会因为退隐山林、跌落境界等原因降低道士品级,但参知真人并非一个品级,更类似于一个职务,它与普通真人都属于二品太乙道士之列,又因为三十六个参知真人的位置是定死了的,想要上去一个,就要下来一个,退隐山林之后,不可能让一个闲人还占着一个位置,所以参知真人的身份会被取消,只会保留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和真人名号。同理,副掌教大真人也是如此,最后只会保留一品天真道士的品级和大真人名号。 周老真人现在只是退居二线,卸任了相应的职务,却保留着参知真人的身份,拥有参知金阙政事和推举大掌教的权力,还要再过个一两年才会彻底退下去。到那时候,季教全方能顺理成章地晋升参知真人。 若是能成功晋升为参知真人,其地位自然是稳若磐石,就如宁凌阁一般,就算偶有起伏,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在成功晋升之前的这段时间却至关重要,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出现什么变故,很有可能影响晋升,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求稳。 结果潘粹青出了这档子事情,对于季教全而言,差不多就是个晴天霹雳。 徒弟和参知真人的名位相较,哪个更重要? 对于有些人而言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对于有些人而言却是个不用思考就能做出选择的问题。 对于季教全而言,徒弟没了还可以再收,可如果丢了近在咫尺的参知真人之位,那么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根本没必要迟疑。 所以季教全并没有选择救弟子,而是果断进行了切割,将潘粹青视作弃子,或者说弃卒保帅。 甚至季教全想到了更深一层,道门差不多有二百个二品太乙道士,却只有三十六人才能晋升参知真人,眼红嫉妒他能晋升参知真人的大有人在,就算平日里没有冲突,在这个时候给他下套使绊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岳柳离也好,潘粹青也罢,还有当年万象道宫的龙虎社之事,都只是个引子由头,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而他绝不会想到,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就是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小子在混出点人样后找补报复的老套故事,与什么参知真人的大局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就算季教全知道了真相,他的处理方式也只有一种——保全自身。 就算要找补、报复,那也得等他升了参知真人再说,如今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平稳度过这段最为关键的时间。 裴小楼正是把握住了季教全的这种心态,才会大包大揽下来,否则真要是一位掌宫真人插手干预,也是极为麻烦的事情,毕竟裴小楼不是东华真人,只是一位辅理。 具体的处理结果,已经上报给地师,并被地师批准。 潘粹青因为包庇、纵容等罪名被免去无墟宫辅理的职务,并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一个没有职务的四品祭酒道士,差不多是前途尽毁。岳柳离则被剥夺道士身份,暂且幽禁于万寿重阳宫的牢狱之中。 自六代大掌教以来,道门就主张慎刑,尤其是对待自己人,在处以极刑的方面,一向是提倡少杀且慎杀,就算是震动道门上下的江南大案,也仅仅是死了一个方林候而已。 所以岳柳离不死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身为当事人的齐玄素也没有死,谈不上一命抵一命。 不过有句老话叫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逃过了一死,不代表就高枕无忧,等待罪人的还有幽禁之刑。 在这方面,除了玉京之外,三道又各设有牢狱,除了临时关押犯人的部分牢狱之外,真正的牢狱都以洞天的形式存在,比如鼎鼎有名的正一道镇魔井洞天、全真道锁妖塔洞天、太平道龙宫洞天。 这些洞天内部十分广阔,却与外界隔绝,不见天日,进入其中等同于被流放,就算是伪仙之流,也难以脱困。 其中又以正一道的镇魔井洞天最为可怖,其中封禁的多是能在人间掀起滔天血海的魔头之流,故而里面有专门消磨修为的阵法,环境恶劣,而且守卫最为森严,甚至通道都是单向,一旦被送入其中,除非破除洞天封印,否则再无被放出的希望。而在镇魔井洞天的上方则是更为有名的镇魔台和“刑柱”,此地则是一处刑场,所谓“刑柱”就是两根招引天雷的巨大法柱,以天雷代替断头台,处决各种修为极高的罪犯。 岳柳离此时还被羁押在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等到正式定罪之后,就会被押送到天苍山的锁妖塔洞天。相较于可怖的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要稍好一些,顾名思义,此地本来是道门专门用以囚禁妖类的所在,与镇魔井相对应,只是随着妖类越来越少,锁妖塔洞天才逐渐转变为囚人,其中的许多禁制都是针对妖类,人进去后,除了不得自由之外,其他还好。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在道门律法现有框架下的顶格处罚。 裴小楼写信过来的原因只是向齐玄素通告一下结果,并没有征询齐玄素意见的意思,这也是齐玄素早就知道的事情,在他将留声符交出去之后,这件事的结果走向就彻底不取决于他的意志了。 齐玄素看完后,放下手中的信,坐在椅子上默了好一会儿。 在整件事上,齐玄素有气量狭小、锱铢必报的嫌疑,他不否认。齐玄素也曾经有过动摇,犹豫着要不要就这么算了,可他每每想起濒死前的无助、绝望、痛苦,这些动摇又会被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的恨意。 差一点他就死了。 死了之后,万事成空。 关键是他差点死得莫名其妙,既不是坦然赴死,也不是死得其所,甚至算不得一个明白鬼,就像一个滑稽的丑角,被人当做谈资嘲笑的那种。 那他为什么不恨? 他为什么要宽容大度? 毕竟,他不是玄圣,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不能为了大局而宽宥自己的仇人。 再者说了,就岳柳离和万修武这两个货色,与大局有什么相关。 “这样也好。”齐玄素自言自语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说到这儿,齐玄素顿了一下,自嘲道:“何必强装大度,你本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他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还剩下衍秀和尚和赵福安。” 第一百六十章 妖魔鬼精怪 对于某些人来说,上宫进修是一种走过场,甚至是一种煎熬。对于齐玄素而言则不然,上宫的生活是极为充实且忙碌的,几乎没有太多的闲暇。 经历了中元节庆典的小小波折后,他又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除了提升自身修为和练刀之外,便是各种课程。 散人的后天之人修持阶段是为筑基境,抱丹阶段是为练气境,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是为内丹境,玉虚阶段是为玉鼎境,归真阶段是为圣胎境。如今齐玄素就是圣胎境,这也是他唯一的完整传承,其余武夫、方士、巫祝等传承,皆不完整。 再往上就是天人,逍遥阶段是为练蜕境,无量阶段是为遁变境。此二境出自《无上秘要》: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 所谓“练蜕”,如蝉留皮换骨,所谓“遁变”,保气固形,然后兵解成仙。故而造化阶段是为兵解境,排在五仙之后,是为成仙之下品。 齐玄素若能跻身练蜕境,虽然不能如武夫、方士那般拥有特殊神异,但会迎来一次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不仅能修复各种暗伤隐患,而且能洗精伐髓,极大弥补他先天根骨不足的缺陷,或者说这就是散人在天人阶段的神异。 如此一来,散人也许可以摸到谪仙人的边,从不见项背变成望其项背。不过仔细一算,还是亏的,因为谪仙人本就资质极佳,已经没有丝毫弥补的余地,跻身天人之后还能得到“五气朝元”的神异,顾名思义,一身真气悉数化作真元,真元则兼有真气、法力、神力、血气的玄妙,几乎是万法可学、诸法可用,真元即是“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根本所在。 可散人还是一身真气,等同是用自己的天人神异弥补了先天不足,然后少别人一个神异,既不能见神不坏,也不能弄假为真,更不能五气朝元,还是矮人一头,难怪被排在六大传承之末。 不过齐玄素却对练蜕境的脱胎换骨、洗精伐髓极为满意,因为他可以通过“玄玉”获得其他神异,并不缺乏神异,反而是资质根骨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几乎只能靠“玄玉”提升修为,自主修炼的效率极为低下,甚至修炼大成之法也十分缓慢,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倒真是让他距离谪仙人又更进了一步。 为此,齐玄素越发迫切地想要谋求神力了。 今天的课程是宁凌云辅理主讲的《鬼魅精怪区分》,替代了原本的掌宫大真人亲自授课。之所以有这样一门课程,是因为许多道士都是生活在繁华城镇,他们的主要职责并非是对付隐秘结社的妖人,而是解决各种由妖精鬼怪造成的问题,这也就是世人口中降妖道士、捉鬼道士、驱魔道士的由来。据说还与帝京道府有些关系,有消息说部分人在进修结束后会被调往帝京道府填补空缺。 世人常常将妖魔鬼怪并称,不过道门则做了详细区分。 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妖是妖,鬼是鬼,魔是魔,不能混淆。 无论前人如何划分,道门重新做了定义:动物修炼有成是为妖,草木修炼有成是为精,死物所化是为怪。 前两者都很容易区分,唯独最后一类,最为复杂,不属于前两者的都可以归入“怪”的范畴。诸如雾气所化、白骨所化、石头所化、器物所化,甚至是凭空生出的野神之流,都是“怪”。有些怪是受日月之精华而生,有些怪是因人而化。只因人的愿力有极大威力和妙用,神仙可以借之筑造神国,道门以神力为驱动创造了各种造物,所以那些凭空生出的怪物,便是由人的愿力生成。 比如某地存在某种传说中的怪物,实际上并没有这种怪物,可因为无数人信以为真的缘故,便真会有这种怪物从庞大的愿力中生出,这与方士、巫祝们的法术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弄假为真。在过去,常常有江湖术士撒布谣言传说,以此来造就供自己驱使的怪物。 然后是鬼。 道门早已作了详细说明,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天,三尸游走人间,是为鬼。因为三尸一直寄生于人的体内,所以拥有人的生前记忆,这让许多人误以为鬼就是死后的人,心生怜悯,反而被鬼所害。 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欲淫。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所谓“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说的就是人之三尸。 因为只有人死之后三尸才能得到自由,所以三尸时时刻刻都在害人寿元性命,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就越发强大,故而哪怕是天人伪仙之流,也有寿终之时。若能斩去三尸,则能长生成不死。 总而言之,三尸乃是人之诸多欲念汇聚所在,在人死之后,因执念化作鬼类,存有几分生前灵智,自以为是魂灵,实则并非如此,故而道门中衍生出诸多驾驭鬼类的手段,并不犯忌。可如果有人强夺生人之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谪仙人在天人阶段的最后一重境界就名为“斩三尸”,斩去三尸之后,恬淡无欲,神静性明,距离成仙只有一线之隔。 最后则是魔,不同于西方定义下的魔鬼、恶魔之流,也不同于佛门定义中的天魔之流,道门的“魔”就是人,或者说是人被心魔夺舍,修炼了诸多禁忌之法,妄开杀戒,破坏秩序,所以被称作“魔”。 又区别于邪教妖人,邪教妖人只是“邪”,至多是与道门立场不同、理念不同,还是能够交流,甚至不少邪教妖人投降、归顺道门。可是“魔”不一样,在常人看来,就如同疯子,喜怒无常,暴戾残忍,无法交流。比如一个人修炼“太阴十三剑”、“魔刀”、“太上忘情经”等旁门左道之法,却走火入魔,彻底失控,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便是“魔”。 这样的“魔”便不得不消灭,不得不镇压。 区分了妖、魔、鬼、精、怪之后,便要区别对待。 妖、精、怪之流,只要不主动害人,道门也不会如何,其中妖类最为势大,从道门只有锁妖塔就可见一斑,道门为了安抚拉拢,甚至允许妖类加入道门,比如青丘山一脉。所谓的精和怪大多时候只能依附于妖,故而妖精、妖怪并称。 鬼和魔则是要消灭的,不过两者又有不同,类似于隐秘结社之间的区别,鬼相当于清平会、七宝坊一类的隐秘结社,魔相当于灵山巫教、知命教一类的隐秘结社,前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讲究一个轻重缓急,后者则是不能懈怠分毫,必须予以坚决消灭,暂时无法消灭的就镇压封印,这也是镇魔井的由来。 其实锁妖塔也好,镇魔井也罢,本该是由道门中枢统一调度使用,不过随着三道纷争加剧,分裂加深,镇魔井和锁妖塔反而逐渐成了一道之私有。 齐玄素听得十分认真,他知道自家事。如果按照朝廷的划分,也将道门分为文武,道士是文官,灵官是无关,虽然他是道士出身,但更类似于武官,或者说节制武官的领兵文官,让他去动脑子谋划政事,那多半是不成的,不过处理这类需要动手的兵事,还算是拿手,以后少不得要与这些妖魔鬼精怪打交道,有备无患。 同时,齐玄素也注意到,姚裴竟然旷课了,大概以她的家世师承,早就接触过这些内容,所以不再来浪费时间,不过这几天以来,姚裴一直是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甚至齐玄素有一种直觉,那个齐剑元也没有离开万象道宫。 这两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好像在找什么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梦 下课后,齐玄素想找姚裴聊一聊关于星野湖底的事情,毕竟他们这个两人团伙有过合作的经验。 只是姚裴的居处大门紧闭,显然她并不在这儿。上宫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仅仅是一座艮园,就有九十九座藏书楼和一座天水一心楼,想要从中找到姚裴,可不是什么简单事。 不过齐玄素发现在门缝中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若有事,子时梦中见,过时不候。”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清平会的梦中会,不由吓了一跳,暗道姚裴该不会也是清平会成员,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姚裴说的并非梦中会,而是方士的入梦境神异。 对于方士而言,阴神出窍是个十分重要的神异,暂时脱离了体魄的束缚,不再被气血压制,施展法术会更为容易,神魂的灵性也能摆脱各种影响,使得占卜更为准确,所以一直都有梦中预知未来的法术。 姚裴作为谪仙人,也可以入梦。 说实话,齐玄素还真没用过方士的入梦神异,而且这玩意不同于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需要一定的技巧,虽说“玄玉”带来各种神异就好像佛门的灌顶一般,让被补全之人直接学会,仿佛本能一般,但技巧还是需要练习。 打个比方,跑和跳是人生来就会的本能,可如何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是有技巧的,需要后天练习。 按照道门的理论,真正的神我出窍,是指的“阳神”,也就是方士在成仙前的最后一重境界,等同于谪仙人的斩三尸之境和散人的兵解境。 所谓阳神,可以脱离血肉的躯壳,能够变成有形有相的另一自我生命之存在。换而言之,可以彻底抛弃自身体魄,独立存在于世间,无惧任何天风天雷,是为阴极阳生,假到极点化作真实。或是也可以不抛弃自身体魄,另外构成一个身外有身的存在。一切言行举动,都可自由犹如现在。 从这一点上来说,阳神与三尸神有着极大的不同,三尸神是我又不是我,而阳神就只有“是我”,没有“不是我”。 如果只有自己感觉到另一个生命的形体,或有形相,或无形相而可以出入体魄躯壳之外,而别人无法看见,并且无法脱离体魄长久存在,便叫作“阴神”。阴神犹如梦中之身,但较梦中之身更为明晰清楚而已。 阳神与阴神相较,最为直白的区别在于,阴神不能夺舍,阳神却可以夺舍。 诚然,许多方士在抵达阳神境之前,都有过夺舍的举动,也有夺舍的能力,可都是有着极大的代价。 一种是直接夺舍他人躯壳,风险很大,若是不慎,容易被别人反杀。就算成功,也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不仅会导致修为倒退,而且还有诸多隐患,很可能从此之后修为再无寸进。 另一种是夺舍还未出生的胎儿,相当于转世重生,风险很小,却有胎中之迷,就是鬼仙在夺舍胎儿之后,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 这些隐患都是阴神不能夺舍而强行夺舍的后果,换成是阳神,便无这些隐患,当真是更换体魄如同更换衣裳一般,这便是阳神可以脱离体魄束缚独立存在的最直观效果,即另一自我生命之存在的完美诠释。 在一般情况下,阴神只能附身,就如民间所说的鬼上身,短暂地控制他人体魄,迷惑他人神智,亦或是将他人当作宿主,这是没有明显隐患的,所以方士们在未曾抵达阳神境之前,体魄被毁的最好处理方式不是去强行夺舍,而是暂时附着在某种物事之中,寻找一个宿主,以阴神的状态寄宿在宿主的身上。 不过宿主的修为也不能太强,如果境界修为与自身相差不多,那么附体之人稍有反应有意挣扎就会立刻把附体的阴神甩出来,而阴神也会元气大伤。 齐玄素有过阴神出窍的经历,比如他在对付岳柳离的时候就曾阴神出窍,雷动境的方士相较于入梦境的方士,已经脱虚入实,不仅可以白日神游,而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将阴神化作实体。 当时齐玄素一把抓住了岳柳离的手腕,留下一个漆黑的手印,就如百姓们口中的“鬼手印”,这便是短暂的凝实,极为消耗法力。 在一般情况下,阴神是有形无质的,不能触动任何实物,是介于虚实之间的存在,这便是入梦的基础所在。 入梦之法的创始人是道门的南华大真人,又称南华道君,即“老庄”中的“庄”,自古以来,道门中能与太上道祖并列齐名者不过两人,一者“黄老”,一者“老庄”,前者是人祖天帝,后者在道门中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亚圣在儒门中的地位。 南华道君有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其根本在于入梦之后再以阴神从梦中醒来,本体仍旧酣睡,这本是个难点,不过孙合悟在教导齐玄素如何控制“魔刀”狂性时就提过这一点,齐玄素倒是有些心得。然后便是以梦境为介质桥梁,使得两个梦境连接,从自家梦中去往他人梦中,好处是更为隐蔽,除了梦的主人,几乎很难被第三人发现,局限是别人也要做梦才行。在这方面,武夫几乎是无梦的存在,炼气士们更是以入定代替入睡,实际意义并不是很大。 如果说齐玄素先前阴神出窍与人争斗,是为求实,甚至可以短暂地凝聚实体伤人。那么阴神梦中出游,则是求虚,虚到极致,存乎于一念之间,仿佛只是幻觉。 对于齐玄素而言,他已经有过梦中会的经验,熟悉这类技巧倒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齐玄素从自己的“银绯鱼符”中取出一点“返魂香”,将其点燃,很快便进入梦中。 因为没有鱼符的引导,所以齐玄素这次没有去往梦中会,在从梦中醒来之后,以一种奇特的视角俯瞰着万象道宫的上宫,西方称之为“神之视角”。 正常情况下,人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东西,受限于脖子扭动的原因,看不到自己的后背,看不到头顶,看不到后脑勺等等,可此时的视角却脱离了人体的束缚,可以随意转动,以一个高高在上的第三人视角将一切尽收眼底,哪怕这个视角仍旧受限于本体的位置,因为本体此时位于万象道宫之中,齐玄素就只能俯瞰部分万象道宫,但也堪比神灵俯瞰人间,难怪西方会将其称之为“神之视角”。 他甚至可以透过墙壁屋顶的阻隔,看到正在盘膝入睡的自己。 在这种视角中,齐玄素还可以看到一个个朦胧虚幻的“水泡”,就好似隔了一层雾气,又好似玻璃窗上结了冰花,只能隐约看到其中人影晃动、场景变化,却看不分明,那大约就是一个个梦境了,真正让齐玄素见识了什么叫“梦幻泡影”。 齐玄素大概想明白一件事,自己应该也在一个“水泡”之中,正透过“水泡”向外望去,而这种特殊的视角就是“水泡”的缘故。 齐玄素还发现,以他此时的境界修为,若无鱼符这类特殊媒介作为牵引,最远只能离开本体二十里左右,而在以本体为中心的二十里方圆内,齐玄素可以上天入地,瞬息千里,穿墙过屋,随心所欲,也可以直接从某个梦境跳入另外一个相邻的梦境之中。 难怪好些方士会在梦中乱来,逼得道门三令五申,不许以入梦神异作恶,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利刃在手杀心自起。 齐玄素望向坤园的方向,那里一个“水泡”也没有,很显然,一众辅理们早已脱离了做梦这种“低级趣味”,此时要么没睡,要么就是以冥思、练气等手段代替了入睡,或者干脆就是一夜无梦。震园和兑园这边是高品道士们的居处,也很少有“水泡”的存在,反倒是巽园和下宫部分,存在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 齐玄素是不大敢往坤园那边靠近的,天知道会不会被真人们发现,他先去了较近的巽园,打算先找个人练练手。 在巽园穿梭之间,他忽然看到了一位熟人的梦境。 陆水寒,太平道陆家的子弟。他与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祭酒,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祭酒,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被张月鹿教训过。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陆水寒的梦境之中。 这里是一处豪华的私人庄园,陆水寒正低头站着,双拳紧握,满是屈辱和不甘。 在周围还有许多身份不俗的世家子弟,同样站着,神色各异。 唯有一人能够坐着,甚至怀里还拥着两名姿色相当不俗的女子,看两名女子的气态,大约不是什么风月女子,而是同样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 此时坐着的男女正在轻声调笑,男子看不清面容,女子却是巧笑倩兮,三人动作十分大胆暧昧,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让齐玄素这种保守且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土包子大开眼界,不得不感叹,还是这些世家子会玩。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能清晰感受到梦境主人陆水寒的愤怒、不甘、憋屈,大约明白了这是一个怎样寓意的梦境。 第一百六十二章 梦中所见所闻 相距陆水寒不远就是白钰茹的梦境,齐玄素顺路去了一趟。 这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一男一女共乘一骑,正疾驰在草原之上。 乍一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可仔细看去,两人的姿势却是有点奇怪,不是男子从后面拥着女子,而是两人面对面相互拥抱着,身形随着身下骏马的奔驰而上下起伏,白钰茹的脸色潮红,细细喘息。 齐玄素大开眼界,感叹这些“人上人”的梦还真是丰富多彩,男女之间的这点事都要玩出花来。 骏马一路疾驰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两人翻滚下马,开始各种纠缠。 齐玄素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男子的面孔仍旧是模糊不清,不仅是齐玄素看不清,只怕是梦的主人也看不清。 难道这就是春梦了无痕? 其实到了这一步后,居心不良的方士就可以替代那个看不清相貌的男子,春宵一度,齐玄素自然是不屑如此为之,不过他想着既然已经看了陆水寒和白钰茹的梦境,干脆连赵璜的梦境也一并看了。 于是齐玄素再次跳转梦境。 不同于前两个梦境的明媚色调,第三个梦境十分阴沉晦暗,无数墙壁和小巷构建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赵璜就在这个迷宫中亡命狂奔,跑的同时还不忘回头望去。 在他身后有一个黑影正在追他,这个黑影走得不紧不慢,分明是走,速度却不逊色于奔跑,仿佛缩地成寸一般,使得赵璜始终没有拉开距离。 这一幕,就像猫戏老鼠。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黑影有些眼熟——右手提着横刀,左手提着手铳,怎么有点像他? 赵璜这是被他与齐剑元的一战吓到了?还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齐玄素无意解救正在噩梦中挣扎的赵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梦境。 经历了三个梦境之后,齐玄素的入梦技巧已经十分娴熟,开始寻找姚裴的梦境。 境界修为越高之人,其梦境也就越“大”,比如梦中会,便是某个修为极高之人的梦境,不仅可以容纳成百上千之人,而且客人们无法撼动改变梦境分毫。 万象道宫内的天人是有数的,在九成九的天人都没有做梦的情况下,姚裴的梦境就会格外显眼。 很快,齐玄素便找到了姚裴的梦境,这是一座烟雨蒙蒙的江南小镇,黑瓦白墙、小桥流水、乌蓬小舟,雨丝落在碧绿的河面上,激起阵阵细微的涟漪,落在屋脊瓦片上,镶嵌上了一道白色的水边。 白钰茹和赵璜的梦境看似很大,实则只是局限于他们周围的一小块,随着他们的移动前进,前方未知的梦境不断生成,后方经历过的梦境不断化作虚无,只是维持了极小的区域,却给了梦主人一种梦境极为广阔的错觉。 姚裴的梦境则十分完整,看似不大,可整个小镇不因为梦主人的视角移动而生成或者消散。换而言之,这是一个稳定的世界,不会随意变化,有些类似于梦中会的所在,意味着梦主人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梦境,并且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改变梦境,而不是在梦境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齐玄素围绕着小镇走了一圈,在一座临河的凉亭中找到了姚裴,她依在美人靠上,背后是荡漾无数涟漪的河面。 齐玄素走入亭台中,开门见山道:“你干什么去了?” 姚裴也不喜欢客套,回答道:“齐剑元是我的师兄,他托求我一事,有师父的情面在,我也不好拒绝。” 齐玄素没有问具体是什么事情,只是问道:“你在哪?为什么要在梦中相见?” “我在下宫。”姚裴的语气古井无波,“频繁地往返于上宫和下宫太过麻烦,干脆就在梦中相见。” 齐玄素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有些释然,虽然上宫和下宫之间互相隔绝,但姚裴连天水一心楼都敢去,更何况是区区下宫。这个表侄女显然提前做了许多关于万象道宫的功课,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齐玄素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上宫?” “你有事?”姚裴反问道。 齐玄素说道:“我从孙老真人那里得知,万象道宫的祖师们把儒门的至圣先师雕像沉入了星野湖中,里面蕴含大量神力,你有兴趣吗?” “原来是这件事。”姚裴面无表情,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兴趣,“说起来,这件事与我正在做的事情还有些关联。” 齐玄素终于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姚裴沉默了片刻,说道:“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 齐玄素怔了一下:“这应该是天罡堂的差事,怎么会让一个紫微堂的副堂主接手?” 姚裴道:“虽然我们道门喜欢批判儒门的父子君臣,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套已经浸润在了所有人的骨子里,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情只能让自己人来处理。” 齐玄素听明白了。 如今的上三堂,天罡堂是正一道的势力范围,紫微堂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北辰堂是太平道的势力范围。东华真人让紫微堂的人来处理这件事,避开了专业对口的天罡堂,再加上姚裴也是全真道出身,那么事情已经很明了,这件事牵涉到了全真道的某些人,是一桩“家丑”,东华真人不希望外人知晓此事。 至于牵扯到了哪家隐秘结社,齐玄素的第一反应是清平会,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从裴小楼的态度来看,清平会算是全真道的盟友,与清平会合作是全真道高层心照不宣的事情,总不能裴小楼和他的兄长裴玄之还会意见相左。 既然不是清平会,又会是谁呢? 七宝坊是一伙商人,无利不起早。“客栈”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要针对道门,也大不可能在万象道宫这里花费力气。至于“天廷”,这是一伙狂人妄人,也是一伙糙人,让他们在江湖上干些聚众闹事的糙活并不算难,可让他们干这种潜入万象道宫的精细活,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还有灵山巫教和知命教,这两家没少给道门找事,每次都能弄出个震动天下的大动作,不过道门也不是吃素的,必然给予强烈反击,这两家最近都受创不浅,开始蛰伏。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最为神秘的紫光社了。 紫光社又被称为紫光教,与“天廷”、灵山巫教、知命教等隐秘结社相比,成员不多,与清平会类似,走的是精英路线。又以女性为主,大多自小便被紫光教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紫光教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道门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紫光教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紫光教的人,若是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紫光教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许多飞虫撞在这张大网上,不是被她们吃了,就是成了她们的帮凶。 齐玄素试探问道:“是紫光教?” “聪明。”姚裴的夸赞听起来并无太多诚意,“我们全真道的人被紫光教渗透了,一个道门高品道士,竟然成了隐秘结社的正式成员,这是一桩丑闻。师父的意思是,知道的人一定要少,行事一定要密,所以他派了齐剑元过来处理此事。” 齐玄素有些心虚。 他如今既是道门高品道士,也是清平会的丙等成员。 姚裴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他。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紫光教属于罪不容赦的隐秘结社,性质极其恶劣,而清平会则属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隐秘结社,性质没那么严重。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借用儒门的一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他刚到万象道宫就与我较劲,他到底是来处理隐秘结社的?还是来抖搂威风的?” 姚裴破天荒地沉默了。 显然她很认可齐玄素的话语,可她的立场又让她不想在齐玄素面前过多指责齐剑元,毕竟这也是一种家丑外扬。 齐玄素问道:“你说那个隐秘结社成员是高品道士,那么此人应该在上宫才对,你怎么去了下宫?” 姚裴不想透露太多细节:“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人。另外,还需要一些证据来做最后的确认,毕竟是有背景的人,总要死个明白。” 齐玄素又问道:“你说这件事与星野湖有关……” “这伙人之所以漏了马脚,就是因为他们打算对星野湖中的神力动手。”姚裴没有隐瞒,“虽然这些神力对于道门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隐秘结社而言,还是极为丰盛的,是一块极大的肥肉。” 齐玄素神色一肃。 这帮邪教妖人竟然是来抢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齐玄素问道:“我能帮上忙吗?” 姚裴沉吟了片刻:“可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质 齐玄素退出梦境之后,也想去下宫走一趟,因为上宫是悬空离地的,又禁绝飞行,只有通过下宫才能去往星野湖。若说对下宫的熟悉程度,齐玄素还是颇有自信,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就算是部分禁区,也能猜测一个大概。 只是上宫和下宫之间有阵法隔绝,直接从上宫跳下去显然很不现实,唯一的通路就是从明堂下去,天知道姚裴是怎么摸下去的,不过从姚裴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就算是她,也不是随意往来于上宫和下宫之间,要费一番手脚,所以才会约齐玄素在梦中相见。 明堂有灵官日夜轮班守卫,如何蒙混过去着实是个难题。 齐玄素以阴神出窍,来到离门与明堂之间的石桥上,俯瞰石桥下方,依稀可见明堂一层的周围站着好些灵官,守备森严,远不似二层明堂这般宽松,不由心中思量。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发现有个身影趁着夜色从另一条石桥往兑园行去,那里是高品教习们的居处。 虽然看不清人影的面容,但从此人背后所负的长剑,齐玄素还是认出此人就是齐剑元。 也怪齐剑元多此一举,有须弥物不用,非要背负长剑,太过显眼。 看来姚裴和齐剑元是分头行动,姚裴去了下宫,齐剑元则留在上宫,双管齐下,两头并进,如今齐剑元趁着夜色进入兑园,多半是因为隐秘结社妖人的事情。 齐玄素心中一动,立时跟了过去。 这便是阴神的好处,本就难以发现,时值夜间,阴气更重,变得更加隐蔽,若是不曾有心防备,就算齐剑元的境界要高出齐玄素一筹,也很难发现。 齐玄素的阴神跟随齐剑元来到兑园,也不敢靠得太近,忽然听得前面一处独栋院子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谁?” 脱离了梦境之后,齐玄素的阴神可没有那种第三方的视角了,回归到正常视角,只能用双眼去看,所以此时他因为隔着一个拐角的缘故,只能听到两人的声音,却看不到两人。 接着就听齐剑元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装模作样吗?” “什么意思?”女子疑惑道。 齐剑元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紫光社中是什么职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子的语气中带出几分恼怒。 齐剑元冷冷道:“紫光社传承自紫光真君,几位古仙的神力各有特点,比如巫罗的神力是血红颜色,司命真君的神力是黑白颜色,而紫光真君的神力则是紫色,你方才打量我的时候,双眼中有紫气闪过,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你是谪仙人,一种可能你是紫光真君的妖人。” 女子道:“你这话好没有道理,什么叫我的眼睛里有紫气闪过?此时除了你我之外哪还有第三个人,不都是任凭你说?你说有什么紫气就有什么紫气?你以为你是大掌教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跑到万象道宫放肆,信不信我这就禀告辅理,让灵官们将你拿下?” 齐剑元道:“如此最好,我们这就请辅理过来,看看到底是谁被拿下。” 齐玄素心中暗道:“齐剑元这是在使诈呢,东华真人交代了行事一定要密,若是能惊动万象道宫,哪里还用专门派他过来费这样的劲。” 虽然万象道宫位于全真道的地盘,但严格说起来,万象道宫与九堂一样,都是直属于大掌教,属于中立。 中立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倒向任何一方,哪怕他们现在与全真道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和交集。 女子沉默了片刻,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满不在乎道:“既然要找辅理,那你又何必孤身一人过来?还特意选了个深更半夜,我看是你心中有鬼。” 齐玄素的阴神又向前靠近了一段距离,转过拐角,便可以看到两个人正在院门口对峙,齐剑元背对着他,而那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瓜子脸,单眼皮,大眼睛,薄嘴唇,算是个漂亮女子,齐玄素多少有些印象,好像是一位负责教乐理的女教习。 其实齐玄素也想不通,上宫负责培养高品道士,学怎么管人、怎么处理妖魔、经济商贸如何运作、思想理念等等,这些都没问题,学书法他也认了,毕竟作为低品道士的上司还要批示公文,没有好字不行,可为什么要粗通乐理?弄得跟培养贵族一样。据说西洋那边更离谱,还要学怎么跳舞,真是扯淡。奏乐自有专门之人去奏,舞蹈自有专门之人去舞,这叫各司其职,难道这世上还有无所不会的通才吗? 齐剑元倒是没有否认,只是说道:“你听说过裴牧余这个名字吗?” 女子脸色微微一变,不过还是道:“裴家人?没听说过。” 齐剑元笑了笑:“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 女子的脸色终于是有些变了:“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剑元道:“家师东华真人姓裴,此人也姓裴,说起来他还是家师的晚辈,我若是见了,也应称呼一声师兄,只可惜这位师兄不走正途,所以被家师……” 说到这里,他故意一顿。 女教习本来还算镇静,但听到这里后,却是有些心神大乱。 齐剑元察言观色,才接着说道:“被家师下令拿下,秘密关押在无墟宫中,你也知道,万寿重阳宫是由地师亲领,而无墟宫在过去一直由家师亲领,虽然家师如今已经卸任了无墟宫的掌宫之位,但无墟宫从上到下,都还是听从家师的号令,所以把他关在无墟宫中,可谓是万无一失。” 女教习缓缓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那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却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齐玄素也不是愚钝之人,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位女教习多半与那个裴牧余有些关系,说不定还是情人的关系,如今裴牧余被抓了,她自然是心神大乱,齐剑元能找到这里,多半也是因为这个裴牧余的缘故。 女教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心态调匀,勉强恢复了几分平静,问道:“那他……他现在如何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齐剑元故意问道:“你真想知道?” 女教习也不装了,直接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要知道。” 齐剑元道:“按照道理来说,不能刑讯逼供,不过规矩都是人定的,也不是什么无法改变的天地至理、客观规律,总可以变通一下,所以师父让人用了裴家的家法。” 女教习“啊”了一声,刚刚调匀的心态又变得紊乱起来,急声问道:“你们把他打死了?” 齐剑元冷冷道:“哪有那么容易,道门对待叛徒的态度是一贯的,从来都不是一死了之那么简单。” 齐玄素听到这话,又难免心虚,暗暗叫苦:“七娘啊七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既要我回到道门,又要我不能离开清平会,难道非要让我做个叛徒吗?” 女教习稍稍平静几分,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不是我们发现的。”齐剑元道,“是家师慧眼如炬,洞若烛照,看出了此人的破绽,这才令人将其拿下。” 女教习冷哼道:“东华真人是何许人物?他说别人有罪,别人自然有罪,哪怕没有罪,也能屈打成招。” 齐剑元不欲与她在罪证的事情上多费唇舌,直接道:“裴牧余毕竟不是真正的邪教妖人,熬不住家法,已然招供,我也正是循着这条线索才一路追查到了万象道宫。我如何也没有想到,紫光社竟是盯上了当年儒门遗留下来的至圣先师像,想要将其中储存的庞大香火愿力献给她们的主子。” 女教习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应该告知万象道宫的辅理们,让他们立刻将万象道宫上下仔细搜索一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也好教道门上下都知道,你们全真道出了一个紫光社的成员。到那时候,太平道肯定要借机发难,尤其是在争夺大掌教之位的关键时刻,堂堂东华真人的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丑事,只怕要影响地师和东华真人的大局。” 齐剑元已经伸手握住了背后长剑的剑柄,缓缓说道:“正因如此,家师才派了我前来,让我秘密处理此事。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前来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女教习脸上再无其他情绪,只剩下一片冰冷,双手自然下垂,十指微微张开,指甲慢慢变长,闪烁着紫色的光泽。 “玄阴屠”。 齐玄素有些后悔不是本尊在此,否则还有些说法,现在只是一介阴神,就只能旁观。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女教习朝着齐剑元扑杀而来。 齐剑元也随之拔剑而出,迎上女教习的“玄阴屠”。 两人激斗一处,细密的金石撞击之声连绵不绝,让齐玄素吃了一惊,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女教习竟然深藏不露,也是一位天人。 两人都不敢惊动旁人,所以十分克制,就如普通先天之人交手一般,甚至还不如归真之人那般大开大合,可谓是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齐玄素不由向后飘退一段距离,免得被余波殃及池鱼。  7017k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教习 虽然齐剑元败给了齐玄素,但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庸手,更应该说齐玄素是个异类,在三块“玄玉”加成之下,纵然比不得李长歌,也算是个“小李长歌”或者半个李长歌,而且他修炼的是旁门左道之法,在此等境界之下,要胜过玄门正道之法太多。 只见得两人越斗越快,齐剑元以不变应万变,双足不动,随剑出击,并不激发剑气,而是使剑气化作一层包裹剑身的凛冽剑芒,“嗤嗤”作响,凌厉无比。女教习则如飞鸟,围绕着齐剑元盘旋飞击,已经异化的指甲坚硬如金石,甚至不逊于齐剑元的剑芒,若是寻常人对上,无论甲胄还是骨头,都如纸糊一般,一抓即烂。 相斗良久,女教习始终奈何不得齐剑元,又怕引来了其他人,真把事情闹大了,全真道至多面子上难看,她却要丢了性命,终于是按捺不住,身形猛地拔高,飞至齐剑元头顶的正上方,对准天灵盖正中心位置的百会穴,双爪从半空中压击下来。 齐剑元手中长剑画圆,向上迎击,同时未曾持剑的左手掐剑诀,一把飞剑掠出,划出一个弧度后,直直刺向女教习的腹部。 女教习只得分出一手去防守飞剑,只见得两人一触即分,飞剑坠落在地,女教习飘然落地,手腕却被飞剑刺伤,指甲断了四根,鲜血沿着手背涔涔滴落,齐剑元则是一个踉跄,身形晃了几下,最终还是站稳。 女教习冷声道:“好一个‘南斗二十八剑诀’,不愧是玄圣绝学,只可惜还是输给了‘魔刀’。” 齐剑元喘息一气,说道:“我败给齐玄素,是我轻敌大意、学艺不精,不过用来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听两人对话,知道那女教习也目睹了他和齐剑元在星野湖畔的交手。她之所以没有立即逃走,多半还是抱有侥幸之心,毕竟在万象道宫蛰伏多年,谁也不想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前功尽弃,使得多年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多少人都死在一个“贪”字上,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贪,这些紫光社的成员又何必把手伸到万象道宫,本就是火中取栗。 只听得齐剑元道:“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生离万象道宫吗?” 女教习冷笑道:“你尽管去把辅理、教习、灵官们招来,来的人越多越好,这件事总会传到太平道的耳中,我倒要看看,太平道会不会与你们讲同门情谊,西洋人有句话说得好,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齐剑元冷冷道:“你倒是打的如意算盘,想用你的一条烂命污我全真道名声。” 女教习缓缓道:“身份暴露之后,我就已无幸理,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索性我们大打一场,把人都引来,你要指认我是紫光社的人,总要拿出证据,那便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这也间接坐实了你们全真道的丑闻,那可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了。” 齐剑元冷哼了一声:“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女教习继续说道:“你先前问我在社中是什么地位,我现在也直言了,紫光社将女子成员分为蝴蝶、燕子、白鹤、孔雀、青鸾、凤凰,我是是白鹤一级,对于寻常道门之人而言,我也许还算是一条大鱼,可相较于东华真人的大掌教之位,那就是微不足道了,若是东华真人果真与大掌教之位失之交臂,谁也不敢说是不是败在了今日的一分一毫之上。” 无论是齐剑元,还是齐玄素,都不得不承认女教习的这番话在情也在理,若是此人心怀死志,齐剑元还真没什么太好办法。说到底,也是齐剑元太过托大,觉得仅凭自己就能稳稳拿捏此人,若是他等一等姚裴,两人联手,直接将此人拿下,也不会落到这等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女教习说话时一直观察齐剑元的脸色,见齐剑元犹豫不决,她眉宇间骤然凌厉,陡然欺身而近,不再是以双手十指伤敌,而是从双袖中激射出两道青烟,虚实不定,飘忽不定。 “流烟刺”! 正所谓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地位越高,境界修为越高,也就越是惜命,女教习如何舍得如此去死?若有一线生机,还是要奋力一搏,所以她口中什么两败俱伤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齐剑元的心神,让他分心,不能集中注意力,然后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舍命一击。 只见得女教习身形如鬼似魅般骤然前欺,五指前伸,带起一股扑面而来的灰蒙蒙烟气,隐去了五指的行迹,便是以齐剑元的目力也看不透,更猜不出的五指变化方位。 齐剑元没有料到女教习出手如此之快,已经是避无可避,只能选择出剑,攻势不凌厉,却攻中带守,将身前都牢牢防住。 只是齐剑元剑出仓促,被女教习以有心算无心,却落了一个空,齐剑元立知不妙,可为时已晚,胸口处微微一凉,那名女教习的指甲已经刺入他的胸口之中。 在这一瞬间,一股阴寒神力透过女教习的指甲渗入齐剑元的体内。 幸而女教习不会“六虚劫”,否则齐剑元已经是败了。 齐剑元直接封闭部分经脉,将这股阴寒神力困于其中,然后反手一剑横扫回去。 女教习身形急退,这一进一退的交手不过是转眼之间,齐剑元吃了个暗亏,女教习也没讨到好去,被齐剑元的剑气扫落了束发的簪子,一头长发披散开来。 不过女教习深知此时不去舍命一搏,只怕是再无机会,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又是合身扑上,与齐剑元贴身缠斗。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了数十招,齐剑元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齐剑元的意料之外,女教习竟是不作防守,五指朝着齐剑元的面门直直抓下。 齐剑元哪里想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不愿以伤换伤,更不愿就此破相,只能收手向后退去。 两人并不停手,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齐剑元故技重施,这一次掌力更为浩大,乃是一门上成之法,名为“先天一气三清掌”,将女教习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如果女教习仍是不肯防守,势必要重伤在此掌之下。 可这一招却是正中女教习下怀,女教习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齐剑元的掌心。齐剑元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不曾想女教习指上生出一股极大吸力,竟然无法移身。 女教习不会“六虚劫”不假,却会另一门极为诡异的旁门左道之法,正是鼎鼎有名的“吞月大法”! 齐剑元先是一惊,却也不怎么害怕。 吞月大法”的原理就是将自身化作负极吸引对手的正极,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负颠倒,变为正极吸引负极,形成海水倒灌江湖之势,凶险莫甚。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当,那便是相持不下的局面,方才两人相斗多时,谁也奈何不得谁,足见是修为相当,只要他紧守门户,不轻敌冒进,那这“吞月大法”注定难以建功。 齐剑元冷笑道:“不过是徒劳罢了。” 女教习并不答话,只是全力运转“吞月大法”。 片刻之后,齐剑元忽然脸色大变,身形猛地颤抖起来。 原来女教习这一招大是行险,她修炼“吞月大法”多时,如何不知道“吞月大法”的弊端?可她就是要借着“吞月大法”的弊端,自损修为,故意形成江河倒灌之势,等于变相地将自身神力注入齐剑元的体内。换而言之,女教习不但让齐剑元汲取她的神力,而且加催神力,急速注入对方体内。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这一身神力大有蹊跷。 齐剑元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在自己体内迅速蔓延开来,不仅要堵塞他的经脉,还要冻结他的丹田和五脏六腑,甚至一身鲜血都要凝结成冰。 齐剑元这才知道此女的险恶用心,她的一身神力奇寒无比,于是她以“少阴寒冰指”将神力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修为,使正负颠倒,以“吞月大法”的倒灌之势急速注入他的体内,因为此时已经正负颠倒,他等同是主动汲取神力,根本阻挡不得。 这神力乃是至阴至寒之物,转眼之间,齐剑元已经被彻底冻僵。 虽然齐玄素并不知道此中内情,但眼见着齐剑元脸色大变,继而体表生出一层白霜,便知道齐剑元遭了女教习的算计。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本不算什么,江湖诡诈,历来如此,境界修为固然重要,可这种随机应变却也不容小觑。如今的道门中人,较之玄圣时代,整体境界修为更高,可要说起与人争斗交手的经验,乃至于各种想法,那就是大大不如了,难免死板教条。 齐剑元如此家世师承,又在紫微堂中,不比在北辰堂和天罡堂的张月鹿,更不比齐玄素这种野道士,少有与人生死相搏的机会,还是吃了经验的亏。 再有片刻,齐剑元已经成了一尊冰雕。 7017k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玉石俱焚 女教习此等手段可谓是奇思妙想,不过说到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先是自损部分修为,形成正负颠倒、江河倒灌之势,接着又将一身神力强行注入齐剑元的体内,固然是凭借着出其不意冰封了齐剑元,可她本人也是元气大损,陷入到虚弱之中。 就在这时,被打落在地的飞剑又弹跳起来,朝着女教习摇摇晃晃地飞去。 天人毕竟是天人,齐剑元就算是被冰封,仍旧有还手之力,以意念强行驾驭与自己性命交修的飞剑,因为没有真气加持,全凭飞剑本身的灵性,所以飞得极慢,剑尖一点一点地向女教习的心口位置刺去。 可飞剑距离女教习胸口还有半尺的时候,便再也前进不得分毫,却是女教习注入寒气的速度越来越快,化作冰雕的齐剑元已然抵受不住,只觉得思绪也要随着身体被彻底冰封,越发迟缓凝滞,飞剑受到影响,轻轻颤鸣,无法前进半寸。 静夜之中,只听得嘀嗒声响,却是女教习先前被飞剑刺伤手腕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流出,那伤口竟是还未愈合,而且不断扩大,可见这柄飞剑相当不俗,真要被它伤到,后患极大。 齐玄素已然不看两人,而是望着那柄飞剑,只见它颤颤巍巍、晃晃悠悠,不住颤动,剑身上映出的月光也随之不住晃动,却始终不能刺到女教习的心口上。 齐玄素不由暗叹:“齐剑元要死在此地了,可我又能如何呢?我只是一介阴神罢了,只能短暂凝实,却不会什么法术,更没有携带兵刃,对付先天之人还有些用,对上天人却是无能为力,若是回归本尊赶来,至多是为你报仇,可救不下你。再者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你报仇?我与这紫光社的女子才是一类人。” 不过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打算救人,成不成暂且不说,总要试一试,不是看在齐剑元的面子上,他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想法,只是看在道门同道以及东华真人和裴小楼夫妇的情分上,不管怎么说,此事毕竟涉及裴家。 于是齐玄素心念一动,阴神瞬息而动,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已经是回归了体魄之内。 原本盘膝入定的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直接往门外奔去。 不过肉身凡胎终究比不得阴神来去自如,速度要慢上一些,待到齐玄素赶到时,却见得两人伏尸在地,都已经没了气息。 齐剑元脸色雪白,没有半分血色,身上的冰霜没有半点想要融化的意思,再看那女教习,胸口被飞剑贯穿,鲜血流淌了一地,在她身下汇聚成了一个血泊。 这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如何也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局面,难不成齐剑元最后关头又用了什么厉害的手段,与这紫光社的女教习同归于尽了? 可又着实不像,当时的情况,分明是齐剑元败相毕露,那女教习固然要元气大伤,一时半刻缓不过来,却还有逃走的能力。 接下来的发展应该就像他看过的许多话本那样,一位女子高手被追杀,藏身某地,然后遇到了一个十分弱小的男子,男子不仅帮女子高手引开追兵、隐匿形迹,还主动帮女子疗伤,女子起初是冷若冰霜,瞧不上男子,可慢慢被其行为所感动,两人之间产生情愫,女子伤好之后悄然离去,又是一番爱恨纠缠。 再者说了,齐剑元真要有这种手段,为什么不早用?非要等到死的时候才用。而且从他的死状来看,分明是死于女教习的神力之下,而非某种透支反噬,所以还不能完全肯定就是同归于尽。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通知万象道宫。 有句话叫作“生死之外无大事”,在什么时候,生死存亡都是大事,如今死了人,死的还是前途无量的紫微堂副堂主、东华真人裴玄之的弟子、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的侄子,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更不可能把此事压下去。 齐玄素仔细思量之后,索性用出武夫的“血吼”,大吼道:“死人了!” 时值夜深人静,这一声大吼,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直接响彻了大半个兑园。 一个接着一个的窗口亮起灯光,原本漆黑一片的兑园很快就变得灯火通明。 最先赶到的自然是值夜灵官,见到此等情景也是有些手足无措。 齐玄素直接吩咐道:“立刻去坤园通知代掌宫真人和诸位辅理。” 领头的灵官认得齐玄素,知道他的分量,怔了一下,随即领命而去。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之后,孙合悟赶到了兑园,甚至不是从坤园来的,而是从艮园来的,藏书楼的洞天隔绝内外,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亏得这些灵官熟悉这位老真人的作派,还真给找到了。 孙合悟见到齐剑元的尸体后,脸色铁青。 他再怎么在书斋里做学问,毕竟是一把年纪,经历了三代大掌教,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其余辅理们也都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地位仅次于孙合悟的宁凌云开口道:“天渊,你是第一个发现的,还是由你来说吧。” 一众辅理们倒是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怀疑齐玄素,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对于万象道宫的辅理们来说,这是实打实的自己人,无论齐玄素日后走向何方,他身上的万象道宫印记是抹除不掉的,这也是孙合悟对待齐玄素高看一眼的原因所在,不仅仅是张月鹿的面子。 齐玄素点了点头,道:“诸位辅理大约都已经知道,我是咱们万象道宫的下宫出身。我这次返回万象道宫,算是回家,只是上宫与下宫终究有些不同,我总想去当年生活了十几年的下宫走一趟,故地重游。于是今天入夜之后,我以阴神去了明堂与离门之间的天桥上,姑且算是侦查地形,想着如何下去。” 说到这儿,齐玄素轻咳一声。 若是放在平时,几位辅理少不得要批评齐玄素几句,不过与死人的大事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再者说了,就算齐玄素真去了下宫,也不是什么重罪,至多就是记过一次,毕竟下宫出身,思乡之情,情有可原。 孙合悟道:“说重点。” “是。”齐玄素应了一声,“我当时刚好看到齐剑元往兑园走去,我们两人有过节,我便尾随其后,看看他要干什么。” 齐玄素并不避讳他与齐剑元的矛盾冲突,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解释自己为何去跟踪齐剑元并洗脱嫌疑,藏着掖着才要让人生疑。 然后再将他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得益于七娘的教导,齐玄素深谙说谎要九真一隐才让人难以分辨,假话完全不说,只是故意隐去部分真相不说,形成误导。就算日后被人识破,也有辩解的余地。 于是齐玄素刻意隐去了关于裴家的部分,在他的叙述中,齐剑元与女教习没说几句话就大打出手,最终因为经验不足被女教习算计,再就是他返回本尊赶来,已经是两人伏尸在地。 “天渊所言不错,齐剑元的确是为了隐秘结社的事情而来,所以我才会放他进入万象道宫。” 孙合悟又亲自查验了两人的尸体,怒其不争道:“齐剑元的确是死于某种神力之下,应是被‘吞月大法’形成倒灌之势,好似河水漫出堤岸,堵塞经脉,继而冰封全身上下,最终导致生机泯灭。” “我早就说过,如今的年轻人要么积极地从实践中总结经验,要么就多读书,努力吸收前人的智慧经验。当年儒道相争,玄圣夫人就是用这种法子将儒门大祭酒置于死地,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什么没有防备?还是读书少了!” “既然读书少了,那就学张丫头、齐小子,多去历练一番,亲自上阵,自然会总结出各种经验,我们道门历代祖师就是这么过来的。既不读书,又不历练,当真成了花圃中的娇嫩花朵,难怪被人说是花圃道士,经不得半点风雨。三十好几的人了,空有一身天人修为,都修到了狗身上,先是输给境界更低的齐天渊,现在又被一个隐秘结社的妖人给杀了,裴玄之还有脸说什么容不得庸人?他的徒弟就是最大的庸人!不对,是最大的笑话!” 众位辅理的神情有些尴尬,谁也没敢搭茬。 齐玄素也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这位老真人因为资历太老的缘故,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能说,毕竟他德高望重,又远离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谁也不会拿他说的话上纲上线,可他们却是不行。 过了好一会儿,宁凌云方才道:“孙老,此时再说这些气话已经晚了,还是要尽快定个方案出来,收拾残局。” 孙合悟发泄了怒气,以手扶额:“虽然这件事肯定瞒不住,但还是尽量不要对外透漏风声,能拖一时是一时。这样吧,先将尸体收殓,停到明堂空着的签押房去,派遣灵官十二个时辰严加守卫,然后分别通知老石、裴玄之和齐教正,等他们的回信,看看他们怎么说。” 宁凌云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其余辅理也纷纷点头应是。 7017k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飞刀 齐剑元死了,齐玄素是第一个发现的,哪怕是代掌宫真人孙合悟已经下了定论,而且凶手的尸体也被找到,仍是传出些许风言风语,认为齐玄素颇有嫌疑,毕竟他与齐剑元有过节,甚至因此大打出手,这是好些人有目共睹之事。 至于那名死了的女教习,说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可没有切实证据,或者说有切实证据,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公布示人。 于是有传言说是因情杀人,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两人本是一对眷侣,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女教习年纪大了,急于成婚,可齐剑元前途无量,年轻有为,却不想立刻成亲,女教习一再逼婚,齐剑元这次来见女教习,就是为了商议此事,只是两人矛盾已深,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最终一同归于尽,一死了之。 因为齐剑元出身齐家,师承家世显赫,为了掩盖丑闻,这才动用各种关系把这名平日里与人为善的女教习说成是隐秘结社的妖人。 关于这些风言风语,齐玄素根本不在意,或者说顾不上在意,此时就在乾园的巨大广场上,齐玄素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姚裴。 两人坐在同一条石凳的两端。 姚裴因为修炼“太上忘情经”的缘故,看不出太多震惊之色,只是从话语中还是能听出一二:“此事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从姚裴在梦中与齐玄素相会的举动来看,她并不打算立刻返回上宫,而是要在下宫停留一段时间,结果出了这种意外,不得不提前回来。 齐玄素道:“你不是‘天算’吗?我还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看来我的‘天算’修炼得还不到家。”姚裴面无表情道,“说说你的想法吧。” 齐玄素先把他的经历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然后道:“从我的阴神回归体魄到我本人赶到现场,大概是一炷香的时间,也只有这一炷香的时间脱离了我的视线,结果两人都死了,我觉得不像是同归于尽。” 姚裴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女教习杀了齐剑元,然后在她想逃走的时候,被其他人灭口。” 齐玄素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从我离开前的局势来看,齐剑元根本不具备击杀那女教习的能力。” 姚裴道:“从你离开到你返回,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假设我们的推测是真的,果真有一个杀人灭口的凶手,刚好你走了,凶手就到了,你们擦肩而过,未免太过巧合。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凶手一直藏身在侧,在你离开之后,用齐剑元的飞剑击杀了那名女教习。至于凶手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原因也不难猜,一则是万象道宫的阵法隔绝内外,她根本逃不出去,二则是她元气大伤,就算没有阵法阻隔,也逃不远。与其让她落入道门的手中,被道门顺藤摸瓜,倒不如壁虎断尾,保全其他人。” 齐玄素点头道:“这倒是说得过去。” 姚裴继续说道:“我们继续假设这个关于杀人灭口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这个凶手有没有发现你的窥视?如果不是巧合,而是他有意等你离开,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们两人相识?或者说凶手在万象道宫中十分有名,很多人认得他,因为事发仓促,他来不及多做伪装,又没有把握将你的阴神一击必杀,只能如此行事。” 齐玄素认可道:“当时齐剑元两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想要杀人灭口,未必要很高的境界修为,若说此人没有把握将我一击必杀,也说得通。如此一来,范围就会小很多。” 姚裴不断以拇指掐自己的指节:“关键是如何印证我们的第一个假设,即果真有这么一个杀人灭口的凶手。” 齐玄素道:“女教习是死于齐剑元的飞剑之下,若真是别人用此剑杀了女教习,一定会留下些许痕迹。” 姚裴问道:“飞剑呢?” 齐玄素道:“应该在孙老真人那里。” 姚裴起身道:“我去见孙老真人,不管怎么说,人死了,总要有个交代。” 齐玄素也随着起身:“那我呢?” 姚裴看了他一眼:“此事与你无关,你该干嘛干嘛。” 齐玄素又问道:“下宫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姚裴道:“暂且顾不上了,本来是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现在看来,已经不大现实,且看师父那边如何说吧。我现在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查证齐剑元的死因上,万象道宫的封宫是多年的传统,在封闭期间,进来一两个人还说得过去,若是大规模派人进入,这就坏了规矩,立时会传遍整个道门,所以一时半刻之间,师父不会再派人进来。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现在出了这样的案子,万象道宫肯定会加强管控,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我们刚才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我要亲手抓住这条大鱼。”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齐剑元都是为了道门而死,虽然我和他有矛盾过节,但人死万事空,也都过去了,所以算我一个。” 姚裴乜了齐玄素一眼:“你会有这么好心?” 齐玄素道:“我当然没有这么好心,我是公私兼顾。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星野湖底的那尊至圣先师像,目标太大了,着实不好动手,就算得手,也很容易暴露,而且这种事情属于挖道门的墙角,真要这么干了,那不是和太平道的人一样了吗?我这也算是悬崖勒马,幡然悔悟。倒是这些紫光社的妖人,身上说不定会有神力。” 姚裴望着齐玄素:“你倒是有觉悟,平时怎么没看出来?” 齐玄素若有所指道:“若有必要,我可以更有觉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以国士待之,我必以国士报之。还有一句话,好像是儒门亚圣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人家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回报人家。裴真人和东华真人愿意提拔我,我当然要站在他们这边。张青霄不因为我出身低微而小看我,而是平等、诚心待我,我便能为她舍了这条性命。七娘把我当儿子看待,我便拿她当亲娘对待。青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可以不做圣人、完人,也可以不做好人,却不要做小人。” 姚裴摇头道:“还是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套,你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士’,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齐玄素笑道:“我本就是布衣野道士,不做士,难道还要做君吗?” 姚裴不再多言,转而说道:“那就算你一个,我先去见孙老真人。” 齐玄素疑惑道:“你有把握通过飞剑发现那点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细微痕迹?” 姚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过孙老真人有这样的本事,我只要给他老人家提个醒就够了,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他来做,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比我亲自验证更有说服力。” 齐玄素被噎了一下,挥了挥手,故意用长辈的语气说道:“去吧,孙老真人应该在他的签押房。” 姚裴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望着姚裴的背影,小声道:“没大没小,就这么跟叔叔说话。”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姚裴似乎听到了齐玄素的话语,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微微侧身,一扬手。 一道寒光闪了一下。 速度之快,齐玄素不仅没有看清,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脸颊一凉,几根发丝悠悠飘落。 伤口不深,对于有血肉衍生神异的齐玄素来说,更是不足道,可这种速度和准头却让齐玄素吃了一惊,更甚于飞剑。他猛地扭头望去,只见一把小巧飞刀没入不远处的石柱之中,只剩下刀柄还露在外面。 姚裴没有收回飞刀的意思,径直转身离去。 齐玄素来到石柱前,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拔出飞刀,喃喃道:“这么个‘天刀’?” 然后齐玄素又试了试这柄飞刀的材质,不是宝物,甚至连灵物都算不上,与青鸾卫们的“细虎刀”差不多,可就这么一把刀离手之后还能刺入材质特殊的石柱之中,可见姚裴这一手飞刀的可怖,绝非齐玄素的“驭剑术”可比。 齐玄素用手握着这把飞刀,刀刃对着掌心。 在没有施加外力的情况下,仅凭飞刀的刀刃,很难伤到他的体魄。 可姚裴施加了外力之后,就轻而易举划破了齐玄素的面皮。 齐玄素伸手摸了摸已经愈合的伤口。 如果这一刀不是警告意味更重,而是冲着他的咽喉而来,若是把这把普通飞刀换成灵物或者宝物,是不是杀天人以下之人只要一刀? 齐玄素胜过齐剑元的那点志得意满荡然无存。 如果他的对手不是齐剑元,而是姚裴,只怕他会败得很惨。哪怕姚裴不用那把“功烛杖”,齐玄素也觉得自己没有多大胜算。若是她用了“功烛杖”,恐怕张月鹿都斗不过她。 若是让姚裴对上那个女教习,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7017k 第一百六十七章 推理 姚裴的动作很快,孙合悟给了她一个肯定答复——那把飞剑上果然有不属于齐剑元的真气痕迹。 同为炼气士,如果都是道门中人,那么学的也会是同样的法门,初始真气并未有太大的区别。但因为所修炼神通功法的不同,真气的外在表现会有较大不同。 正如古仙们的神力也有所不同,巫罗的神力最为霸道,杀力最强;司命真君的神力有不死回生之神异,而紫光真君的神力最为特殊,擅长模仿他人的神力,比如那教习所用的冰寒神力,便是模仿太阴真君的神力。 分别以不同功法催动初始真气之后,无论是化作剑气,还是以此御剑,都是有迹可循,眼光高明之人可以通过各种痕迹推测出其所修功法,然后再以功法来确定其来历。 只是这种痕迹极为细微,境界不足,或是眼界不够,是很难看出来的,甚至姚裴也没有这个把握,不过这里是万象道宫,平时都有一位一品天真道士亲自坐镇,就算掌宫大真人不在,也还有孙合悟。 起初的时候,孙合悟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不过经姚裴的提醒之后,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将飞剑检查了一遍,印证了姚裴和齐玄素的推测——并非齐剑元以飞剑杀了那名女教习,凶手另有其人。 虽然凶手已经有意隐藏这些本就十分细微的痕迹,但还是没能逃过孙合悟的法眼。 根据孙合悟的辨认,以飞剑杀掉女教习之人所用功法应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齐剑元学的是“南斗二十八剑诀”,脱胎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两者差别极大,前者更为中正平和,甚至迈进了玄门正道之法的门槛, 正所谓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北斗三十六剑诀”杀力更重,却好似一把双刃之剑,伤人也伤己,隐患是折损寿命,衰老程度更异于同等境界之人,过去的时候,李家世世代代都偏爱此法,多的是各种白发老人。在大争之世,或者乱世之中,朝不保夕,少有能善终之人,先能活着才是根本,折损些许寿元根本不能算是隐患,所以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极多,李家也凭借这门家传之法鼎盛一时。 不过在道门中兴之后,少有纷争,又有了灵官代为冲锋陷阵,这类一味注重杀力而有损寿元的功法便不为道门弟子所喜,颇有些屠龙之术而无用武之地的意思,哪怕是李家中人,也很少再去修炼这门祖宗之法。 毕竟寿元这种东西,在太平盛世比什么都珍贵,李家的核心子弟个个大权在握,恨不得多增加些寿元,多享几年福,谁乐意去折损寿元? 长生之人当然可以不在意寿元,比如李家老祖、玄圣、东皇等人,都曾学过“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他们都是长生之人,自然无所谓什么隐患。只是后世弟子就没几人敢说自己肯定能跻身长生境,自然要有所考量,否则等到要寿终正寝的时候,再想去后悔可就晚了。 到了如今,越是李家核心子弟,越是不会学“北斗三十六剑诀”,似乎只有当代家主李长庚学了这门祖宗之法,至于其他人,至多是清微真人有所涉猎,哪怕是李长歌,在三教大会上尽败各路强敌,也没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用了“太平青领经”,此门大成之法的玄妙之处在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别人用什么手段,李长歌也用什么手段,根本看不出李长歌的虚实,儒门和佛门的年轻俊彦们甚至没能逼出李长歌的全部本事。 正因如此,不能因为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就怀疑凶手是太平道或者李家出身,而且太平道在万象道宫的存在感一向薄弱,远不如近在咫尺的全真道。 仅仅知道了凶手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根本不能确定其身份,还需要慢慢排查,甚至不能排除凶手是一位辅理的可能。若果真是一位辅理,居于道宫中枢,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那么无论怎么排查,都很难见效。 孙合悟本人的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所以这个重任最终又要落在姚裴和齐玄素的身上。 签押房中,孙合悟将一本名册递给姚裴,问道:“素衣,你有多少把握?” 姚裴道:“根据已知的信息来看,能找出此人的把握着实不大,而且此人不是待宰之羔羊,就算找出来,我也未必能拿得下他。” 孙合悟赞许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人若是失了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取其祸。就拿齐剑元来说吧,分明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因为轻敌大意,枉送了性命,也是合该遭此劫难。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是,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说句诛心之言,死一个齐剑元,我们万象道宫还勉强扛得住,若是你再出什么意外,地师就要上门问罪了。” 姚裴面无表情,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孙合悟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过于畏手畏脚,万象道宫的担子,是在我的肩上担着,这个家由我做主,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你想去什么地方,或是违反什么规矩,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裴又点了点头。 孙合悟挥了挥手:“去吧,回去之后不忙有所动作,不妨先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谋后而动。” 姚裴退出签押房。 出来签押房之后,姚裴往自己的住宅行去。小宅不大,位置也偏,平日里少有人来,不过此时宅邸前立了一人,正是齐玄素。 姚裴直接道:“进去再说。” 齐玄素点了点头,随着姚裴进到书房之中,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姚裴将孙合悟给的册子放在桌上,先将孙合悟的推测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敌暗我明,这是我们的劣势。不过我们的优势是凶手大概率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他可能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会放松警惕,如此我们便能够以有心算无心,攻守之势异也。” 齐玄素表示理解。 姚裴伸手按在这本册子的封面上,继续说道:“孙老真人根据飞剑上残留的真气痕迹推断,此人最少也是天人的境界修为,范围进一步缩小,孙老真人还把万象道宫中的名册给了我,除去孙老真人和我,总共有天人十七人,这里都是他们的详细资料。当然,谁都有些不为人知的保命本事,等闲不会对旁人说起,很难登记造册,比如你身怀‘玄玉’的各种神异,就不会上报给道门,所以这本名册只能做个参考,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齐玄素提出一个疑问:“先前死的那名女教习,应该就不在登记天人之列,属于故意隐藏境界修为,如果这名杀人灭口的凶手也如女教习一般故意隐匿境界修为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个被灭口的女教习的确不在登记天人之列,也不能排除凶手故意隐藏境界修为的嫌疑。”姚裴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头绪,只能先找出一个线头,顺着这个线头慢慢抽丝剥茧,尽可能捋清各种线索,而这本名册,便是你我的线头之一。” “之一……另一个线头呢?”齐玄素立马问道。 姚裴道:“下宫还有几个漏网之鱼,他们上面肯定有个头,所以他们也是一条线,只是这条线太脆弱了,稍有不慎就要断掉。” 齐玄素点头道:“这也说得通。” 姚裴道:“那几个下宫之人,暂且不必管他们,我们先从上宫的天人们开始排查。” 齐玄素疑问道:“你就不怕他们也被杀人灭口?” 姚裴道:“如今的万象道宫已经内外隔绝,没有孙老真人的许可,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杀人灭口之后不能直接逃离万象道宫,还是要继续蛰伏在万象道宫之中,所以杀人灭口是一种极为冒进的举动。紫光社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万象道宫渗透成一个筛子,所以我们的人还是占据绝大多数,在我们人多且都提高了警惕的情况下,他若敢动,必然会留下痕迹,动得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再考虑到上宫和下宫之间的封锁,我们反而更容易进一步缩小范围。” 齐玄素听明白了:“你把这几个人当作鱼饵,若是大鱼主动咬钩,反倒是省却我们一番手脚。” 姚裴继续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点,现在只有你、我、孙老真人知道真相,即女教习并非是与齐剑元同归于尽,而是被人杀人灭口。灭口女教习之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我们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表面上杀了齐剑元的女教习已经死了,也就意味着没有凶手,万象道宫考虑的是该怎么推诿责任,而不是其他,自然没有人会去继续追查,更不会有人怀疑他,甚至可以说,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继续杀人灭口?如果再出命案,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道宫齐剑元之死大有蹊跷?这就违背他当初杀女教习灭口的本意,所以我觉得此人多半不会再出手了,他只会藏得更深。无论他是否咬钩,我们都不会亏。” 齐玄素不得不佩服了:“有理。” 7017k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张拘言 姚裴翻开名册,说道:“神力与真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事,除非像你一样身怀‘玄玉’,或是像我一样的谪仙人,否则不能并存。” “可无论是先天的谪仙人,还是后天的谪仙人,都屈指可数,放在道门中,会前程无量,放在隐秘结社中,也是核心人物,多半不会被派来冒险蛰伏。道理也很简单,风险和收获不成正比,一尊至圣先师像还比不得一位前途无量的谪仙人,毕竟谪仙人只要不中途夭折多半能跻身伪仙,对于古仙来说,是个极大的助力。” “我们先排除谪仙人的可能,根据此人在飞剑上留下的真气痕迹,可以推断出他应是一名炼气士,除非他未卜先知,知道我们要检查飞剑,故意伪装成炼气士来误导我们,否则这个推断是可靠的。” “炼气士是道门的中流砥柱,人数极多,在这十七人名单中有七位炼气士,包括四位辅理和三位被戏称为‘副辅理’的特进金紫教习。” 齐玄素问道:“三大隐秘结社教派不是以巫祝为主吗?为什么会有天人炼气士?” 姚裴解释道:“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教的成员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他们自己培养的,做法类似于万象道宫的下宫,收养孤儿,择选资质上佳之人,由古仙赐予神力,成为巫祝。还有一种就是招揽,这世上的失意之人还是很多,贪心不足之人更多,这种招揽有些类似于收买,不外乎是许以重利,这个‘利’可能是太平钱,也可能是宝物,亦或是其他东西。所以在一般情况下,道门的高品道士们还是可靠的,因为隐秘结社给的不可能比道门更多。” “不过凡事无绝对,紫光教在这方面尤为擅长,她们不仅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体和美貌,更擅长拿捏男人的心思,许多高品道士也不能幸免,最高的记录是一位参知真人。” “注意,你要尤为小心了,像你这种妻族过于强大的半个赘婿,虽然道侣无论是相貌才能都无可挑剔,但你长时间被道侣压过一头,又被妻族瞧不起,平时还被管得很严,难免压抑且心理失衡,你这种人就是紫光社着重关注的目标,因为久而久之,你们对于女子的相貌、身份、才能已经都不在意,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很容易喜欢上一些远不如道侣的女子,被她们的百依百顺和温柔崇拜所俘获,说得更为简洁直白些,平日里装孙子久了,遇到个把你当父亲的女子,让你觉得自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再是被道侣压在手底下翻不过身的小赘婿,一般男人很难把持得住。” 齐玄素不悦道:“扯我做什么?只有那些心比天高之人才会觉得憋屈,我一直把心态放得很正,我本就不如青霄,有什么压抑的,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紧盼着青霄做了大掌教,我白捞一个平章大真人的位置。” 姚裴有故意攻击齐玄素之嫌,齐玄素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击,张月鹿做了大掌教,姚裴就做不成大掌教了。 姚裴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所以隐秘结社中有炼气士并非稀奇事,这位炼气士很可能是一位拥有两个身份的双面人,一方面是道门的高品道士,另一方面又是紫光社的裙下之臣。” 齐玄素听到“双面人”三字时顿觉不大自在,转开了话题:“这七位炼气士都是什么身份?” 姚裴翻看名册的第三页:“首先就是私下被称作次席辅理、在万象道宫中仅次于掌宫大真人和孙老真人的宁凌云,他的兄长是参知真人宁凌阁,夫人出身于正一道慈航一脉,温柔贤淑,夫妻二人是自行结为道侣,并非家族安排,所以十分恩爱,我的评价是可能不大。” “我见过这位宁辅理,看得出来,他是有些野心的,有野心的人,通常不会被女色所迷惑。”齐玄素赞同道。 姚裴对齐玄素的识人之术不置可否,继续说道:“第二位就是这位姚辅理,我的堂叔。” 齐玄素道:“原来是自家兄弟。” 他格外咬重了“兄弟”二字。 姚裴猛地抬头望向齐玄素,无精打采的双眼开始慢慢睁大。 齐玄素装傻充愣:“这是江湖上的说法,习惯了。放在道门,应该是同门道友。” 姚裴又低垂了眼帘,继续道:“虽然是自家人,但也不能大意,我会亲自去查。无论他是或不是,以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引起怀疑。” “那我呢?”齐玄素问道。 姚裴又翻了一页:“给你一个特进金紫教习,此人姓张,出身张家,算是青霄道友的族叔,你也可以借着这个名义去登门拜访。” 齐玄素叹息一声:“怎么都是亲戚?如今道门内部处处世家,我们这些没家的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姚裴淡淡道:“怎么没有?不能做儿子,还可以做女婿,也可以做义子,你可是我们姚家的义子、张家的女婿,就差一个李家了,要不你再找个李家千金做红颜知己?把三家凑齐,毕竟世道不同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靠女人吃饭,不丢人。” 齐玄素听出了姚裴话语中的讥讽,只当没有听见,问道:“具体资料呢?” 姚裴提起笔,很快便抄了一份交给齐玄素,比起原件,更为精炼,等同是姚裴帮助齐玄素提炼出了重点。 齐玄素接过之后,又听姚裴道:“你不是自诩老江湖吗?应该不用我教你如何不着痕迹地套话吧?” “这是自然。”齐玄素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心得的。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姚裴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道:“我也不能空手上门,总要带些礼物,不怕你笑话,如今我是身无分文,就算给我报销,我也是连先行垫付的太平钱都没有了。”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七娘坐拥家财何止百万,你却一贫如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盒子丢给齐玄素:“教习们都清贵,像这样的人明里给他钱不会要,还是送些雅物吧,盒子里有套《琐言续太虚集录》的善本,大概能值个几百太平钱,拿来做见面礼刚好合适。” 齐玄素接住盒子,啧啧道:“不愧是姚家的大小姐,几百太平钱连眼都不眨一下。” 姚裴挥手道:“快去。” 齐玄素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拿着记载张拘言资料的纸张,离开了姚裴的书房。 张拘言,正一道三品幽逸道士,和张月鹿一样,是小宗旁支出身,炼气士传承,逍遥阶段的天人,所修炼的功法是“五雷天心正法”,如今在万象道宫中担任特进金紫教习。 不是所有的三品幽逸道士都能做副堂主、副府主或者辅理,也有相当一部分三品幽逸道士只是担任主事职务。不过万象道宫又比较特殊,相较于其他道宫、道府相对扁平的管理模式,划分等级更多。 万象道宫的教习分为:特进金紫教习、金紫教习、银青教习、正教习、辅教习五级,不能完全对应主事道士、执事道士的模式,主要是对应道士品级。一般而言,三品幽逸道士对应特进金紫教习,四品祭酒道士对应金紫教习、五品道士对应银青教习、六品道士对应正教习、七品道士对应辅教习。 过去齐玄素在下宫的时候,负责他们日常生活起居以及各种杂务的便是辅教习,负责授课的是正教习,银青教习一般不会授课,主要负责处理各种下宫事务,同时顺带管教顽皮闹事的少年人们,其地位类似于上宫的辅理们,故而下宫的孩子们最是畏惧银青教习,最为亲近辅教习。 到了上宫之后,就变成是金紫教习负责各种杂务,比如宁雨晴便是一位金紫教习,不过他们并不会像辅教习那样事事亲力亲为,手下也有一众低品教习,她们主要是与来上宫进修的四品祭酒道士们沟通,然后吩咐底下的人去做。 特进金紫教习主要负责授课,辅理们偶尔授课,更多是处理各种道宫事务。 明白了万象道宫的教习体系,也就大概明白张拘言等一众特进金紫教习为何在万象道宫中被称作副辅理。 齐玄素很快便来到兑园,这里是高品教习居住的地方,宁雨晴之所以不住在这里,是因为她住在叔叔宁凌云的家中,而不是道宫有什么明面上的特殊优待。 齐玄素根据那页纸上的内容找到了张拘言的住处,是个两进宅子,越过院墙,依稀可见里面的二层小楼。毕竟不是寸土寸金的玉京上八坊,还是比较宽敞。 齐玄素上前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一名负责照料特进金紫教习生活起居的道民打开大门,恭敬问道:“这位法师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请代为通传一声,就说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前来拜访。” 道民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我家法师有请。” 齐玄素跟随道民进到一楼正堂,一名中年道士迎了出来。其实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了,齐玄素抢先拱手行礼道:“罪过,早该来拜访张高功的,只是青霄因为三教大会走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细说,我到了今日才知道张高功与青霄是一家。” “齐法师客气了。”张拘言把齐玄素让了进去。 7017k 第一百六十九章 胡教德 分而落座之后,自有道民奉茶,齐玄素则奉上了姚裴给的礼物,然后开始客套寒暄。 张拘言只是齐玄素的族叔,并非正经叔叔,无意插手张月鹿的婚事,也无法左右张月鹿的婚事,自然乐得与齐玄素结个善缘。 在齐玄素的刻意恭维下,两人可谓是相谈甚欢,先是聊了云锦山和玉京,然后慢慢转移到万象道宫,齐玄素说起自己修炼“魔刀”的事情,顺势又说自己年少时的梦想是做个举世无双的剑仙,纵横天下,潇洒自在,虽然学了魔刀,但还是对没能学剑深感遗憾。 张拘言谈到此事,言谈如常,主动谈起了道门的几大剑诀,多有点评。 齐玄素并没有直接问“北斗三十六剑诀”,只是十分笼统地问了些并不算高深又不过于浅显的剑道概念,如果是精通剑道的天人,那么这些概念都已经浸润到了骨子里,仿佛本能一般。若非专门传授剑道的教习,很难第一时间区分出哪些是基础入门的内容,哪些是较为高深的内容,他们甚至会理所当然地将某些高深内容误认是十分基础的内容,很容易露出破绽。再有就是,仅仅是有所涉猎,没有经历过实战,感悟也是截然不同,言谈中也可以分辨。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齐玄素要先确认张拘言是不是用剑之人,然后再去确认其他。 很快,齐玄素便大概确认,张拘言只是略知一二,还是纸上谈兵,并非剑道行家。如果这些都是张拘言的伪装,果真骗过了齐玄素的,那齐玄素也是心服口服,输得不冤。 于是齐玄素没有再深问下去,又从剑道谈到了齐剑元的事情,然后便准备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张拘言无意道:“说起剑道一途,我是不成的,倒是胡教习,可谓深藏不露。” “胡教习?”齐玄素心中一动,“这是哪位高人?” 张拘言道:“胡教习全名胡教德,与我一样,也是一位特进金紫教习,为人较为孤僻,只知道他是天人的修为,至于其他底细,却是一概不知。我也是偶然中才知道他竟精通剑道,那是大前年的中秋,我与三五好友去星野湖赏月,喝了一壶‘醉生梦死’,没用修为化解酒力,沉醉不知归路,迷迷糊糊去了巽园,那时候巽园还没改建成预备祭酒、候补祭酒的住处,刚好无意中撞见他练剑,方才知道他是此道行家。” 齐玄素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么这位胡教习练的是什么剑诀?” 张拘言皱眉沉思了许久,有些不确定道:“我们张家与慈航一脉世代交好,肯定不是‘慈航普度剑典’,也不是我们张家的‘龙虎剑诀’,更不会是偏向于法术的‘太阴十三剑’,我依稀记得剑气凛然逼人,杀气四溢,不是‘逆天劫’,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齐玄素心中一喜,不过面上还是故作讶然道:“张高功不会看错了吧?据我所知,‘北斗三十六剑诀’可是要折寿的,谁会去修炼?” “那也不尽然。”张拘言开始尽力回想。 齐玄素并不奇怪,不是天人的记性太差,关键是喝了“醉生梦死”,半醉半醒,记忆本就不完整。 过了片刻,张拘言又道:“多半就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了,我记得胡教习练剑时神出鬼没,变化不定,应该是其中的‘星转斗移’一式,虽说‘南斗二十八剑诀’中也有‘星转斗移’,但绝没有这般凌厉,而是更为中正平和。” 齐玄素喟叹道:“没想到还真有人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话又说回来,‘太阴十三剑’都有人学,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也不足为奇。” 张拘奇点头道:“说起来,胡教习也着实有些老成,早生华发,大约便是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隐患吧。” 齐玄素又是转开话题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不过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见姚裴,而是先去了艮园的藏书楼,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居处,直到夜深之后,才去见了姚裴。 此时姚裴已经从姚辅理那里回来,不出意料,并没有什么收获,在这方面,善于观察旁人细微表情的姚裴更能判别真假,要远胜靠着经验去试探的齐玄素。 齐玄素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之后,姚裴陷入沉思之中:“现在看来,最有嫌疑的就是两人,分别是疑似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胡教德,以及主动提供了这个线索的张拘言。” 齐玄素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么是我们的运气太好,正中靶心。要么就是张拘言故意转移视线,对我们形成误导,他有这个动机。” 姚裴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既然你都没看出张拘言有什么破绽,那我们就先试探一下胡教德,一试便知。” “打草惊蛇,用棍子打草,把藏在草里的蛇给惊出来。”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不过怎么试探?” 姚裴从那本名册上找出胡教德的资料,说道:“我不是北辰堂之人,不懂太高深的技巧,干脆开门见山。” “好。”齐玄素取出天罡堂专用的外腰带,便于悬挂各种兵刃,包括十分沉重“画龙手铳”。 姚裴还是空着双手,尽显自负。 两人一道离开震园,直接来到胡教德的住处。 这里倒是颇为偏僻,关键是距离女教习的居处并不算太远,从路程上说,他的确有可能第一时间赶到齐剑元身死的地方。 姚裴没有半句废话,主动上前叩门。 只是没有人回应。 姚裴面无表情道:“看来名册上说的不假,此人性情孤僻,拒绝道宫安排的道民照料,也不要低品道士辅佐,独来独往。” 齐玄素问道:“接下来呢?我们破门而入?” “好主意。”不等齐玄素反应,姚裴已经手上发力,两扇院门就此化作飞灰,符阵被触发,只是不等发挥作用,姚裴已经取出一块令牌,强行制止了阵法的运转。 齐玄素讶然道:“你又仿制了孙老真人的令牌?” 姚裴不去看齐玄素,只是望着黑洞洞的院落:“这不是仿制的,而是真正的令牌,孙老真人暂借给我,准许我便宜行事。” 就在两人说话间,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院落中,冷冷地望着两人。 “星转斗移”。 果然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男子,头发花白,身形瘦削,颇显老态。 姚裴收起令牌,以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说道:“胡教德,你所行不轨之事已经败露,还不束手就擒?你若老实配合,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负隅顽抗,弃顺效逆,执迷不悟,则诛罚必申,再无半分余地。” 齐玄素本以为姚裴说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是谦辞,却没想到她没有半点谦虚,说的是大实话,真是没有半点经验可言。 话音未落,胡教德手中剑光一闪,竟是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二话不说就朝着姚裴攻来。 攻势极为狠辣。 姚裴没有用“功烛杖”,而是向后飘退,一扬手,两道寒光激射而出,分别击中胡教德的肩头和大腿,正是两把飞刀,刀身尽数没入其中,只余刀柄在外。 只是胡教德对此好似一无所觉,眨眼之间已经近身到姚裴身前。 不过姚裴脸上神色仍旧没有半分变化,继续后退,左右双手分别扣了一把飞刀,引而不发。 就在此时,齐玄素一刀横向杀出,拦住了胡教德。 姚裴能胜过胡教德是一回事,齐玄素也不能干看着,两人联手赢得更快,齐剑元殷鉴不远,所以还是力求一个“稳”字。 只是刚一交手,齐玄素就察觉到不对了,且不说“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杀力远胜“南斗二十八剑诀”,只说用剑之人,胡教德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搏命,齐玄素也只是在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才会以命搏命,哪有一见面就拼命的,所以胡教德带给齐玄素的压力极大,齐剑元完全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不过十余招,齐玄素就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之中,若是再打下去,就只能全力用出“魔刀”才能抵挡,不过他的“魔刀”不能收放自如,而且六亲不认,在不是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局限颇大。 好在此时不是他孤身一人,姚裴又是一把飞刀射向胡教德的心口,此为要害,逼得胡教德不得不挥剑格挡,这才让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齐玄素持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左手拔出“画龙手铳”,喝道:“胡教德,你果真要对抗道门吗?” 胡教德并不答话,似乎深知自己不是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对手,既然强攻不下,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去。 姚裴微微皱眉,又是一柄飞刀激射,正中胡教德的后心,只是胡教德脚步不停,反而借着这一刀之力,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追,皱眉道:“他想逃?如今万象道宫封闭,他能逃到哪里去?” 姚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此人竟是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此时又仓促逃走,颇有蹊跷。” 7017k 第一百七十章 不留隐患 其实齐玄素刚才是可以开铳的,无论是准头,还是速度,都不会逊色姚裴的飞刀太多,只是因为“龙睛乙一”的价格太贵了,若无必要,实在不想白瞎太平钱。 起初的时候,齐玄素并不知道具体价格,因为他只用过免费的“龙睛乙一”,若是自己花钱购买,最贵的就是“龙睛乙二”,每发十圆太平钱。在他想来,“龙睛乙一”也就是每发二十圆太平钱,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姚裴一铳。 后来他又找人打听了下,才知道“龙睛乙一”每发价格高达五十太平钱,姚裴白送他二十发“龙睛乙一”,也就是一千太平钱,齐玄素这才后知后觉这位表侄女的出手大方。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因为是别人送的,姚裴甚至没拆开过,根本无所谓心疼。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花销不起的,他身上总共也就一百太平钱,打了姚裴一铳,又打了齐剑元一铳,便等同是花了一百太平钱,想想都心疼,关键以他的财力,一时半刻之间也无力补充,算是用一发少一发,剩下的十八发需要省着用。就像刚才那种情况,在不是偷袭且命中要害的情况下,一发“龙睛乙一”所能发挥的威力相当有限,没有开铳的必要。 齐玄素收起“画龙手铳”,问道:“要不要通知孙老真人?” 姚裴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通知。”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我们确定了胡教德有嫌疑,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交给孙老真人了?” 姚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齐玄素道:“以孙老真人的境界修为,找一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哪有那么简单。”姚裴摇头道,“孙老真人又不是方士,不存在念头一扫就覆盖道宫的说法,就算孙老真人是方士,万象道宫内部的情况十分复杂,大阵套着数不清的小阵,环环相扣。就拿我们居住的震园、高品教习居住的兑园、辅理居住的坤园来说,几乎是每栋宅子就有一个单独的配套阵法,还有艮园的九十九座藏书楼、乾园的礼堂、坎园的教舍,你自己数一数,这已经是多少阵法了?在上宫,甚至不能当空飞行,就算方士的念头,也很难铺展开来,更不能探查阵法内部的情况。” 齐玄素怔了怔:“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不追?” 姚裴反问道:“你怎么不追?” 齐玄素坦然道:“这个胡教德可比齐剑元厉害多了,又是不要命的架势,我贸然追上去,多半是羊入虎口,你这个天人大高手不动,我怎敢妄动?” 姚裴道:“将此事告知孙老真人之后,最大的意义是孙老真人可以调动道宫内的灵官慢慢排查,毕竟此时道宫封闭,他等同是瓮中之鳖,总有被找出来的时候,只是不意味着这会很快,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齐剑元之死有蹊跷,甚至紫光社的事情也会暴露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键在于有心与否,此事闹大之后,有心人们肯定会追根究底,这是家师不愿意看到的。” 齐玄素提出异议:“齐剑元意外身死之后,这件事已经闹大了,一个紫微堂的副堂主莫名其妙死在万象道宫,必然会引来别人的注意,难道你指望用那个所谓的情杀说法遮掩过去?” 姚裴淡然道:“最起码到现在为止,还在控制之中,因为万象道宫隔绝内外,子母符和普通‘讯符阵’都无法传递消息,只有掌宫大真人签押房中的‘讯符阵’是个例外,而现在是由孙老真人掌握这个‘讯符阵’。孙老真人只把消息告知了掌宫大真人、家师东华真人、蜀州道府的齐真人,这三位都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所以外人根本无从得知齐剑元的死讯。” 齐玄素皱眉道:“可万象道宫总有解封的那一天。” 姚裴的面容平静得近乎冷漠,道:“只要我们在万象道宫解封之前把这些邪教妖人全部解决,再把裴牧余这个祸患秘密处决,对外宣称走火入魔暴毙身亡,就算其他人知道了此事,也是死无对证,便没办法攀扯到全真道的头上,这就够了。” 齐玄素心头一震。 他恍然明白,原来这才是姚裴的根本目的,不是报仇,而是不留隐患,难怪她说要亲手抓住这条大鱼。 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修炼“太上忘情经”的无情之人,怎么会如此急切地为师兄报仇,而且这也算不上报仇,因为齐剑元的的确确是死在女教习的手中,杀了女教习之人反而是帮齐剑元报仇了。 齐玄素不由得重新审视姚裴。 张月鹿虽然有着改变道门的理念和决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张月鹿与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并不大沾边,她手段凌厉、心思缜密,乃至有行事霸道之嫌,且不近人情,被人视作不好相处。 还有李长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李家众人称作“小祖宗”,绝不仅仅因为辈分的缘故。 姚裴能与张月鹿、李长歌并列齐名,作为被全真道两代首领精心培养且代表了姚、裴两大家族的第三代首领,又怎么会是个天真女子,看似木然淡泊,实则冷酷无情,张月鹿像震雷,她如巽风,一阳一阴。 姚裴感受到了齐玄素的审视目光,转过视线:“你好像很惊讶?” 齐玄素平复心情:“裴家人……” “无论是道门的律法,还是全真道的规矩,亦或是裴家的家法,他都该死。齐天渊,你也算是老江湖了,这点事情还看不开吗?”姚裴冷冷道。 齐玄素道:“我当然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我没有家人,不能体会处决自家人是什么心情。” 姚裴淡淡道:“放心,以后会有的。无论是张家的,还是姚家的。” 齐玄素沉默不语。 姚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这是非彼既此、你死我活的斗争。讲道德,论规矩,都是明面上的事情。私底下,只有刀光剑影。有个很有名的说法,面子和里子。一家、一族、一道、一门,乃至于一国,都分面子和里子,面子要光鲜,沾不得半点灰。那些腌臜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要由里子兜住。兜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坏了面子,那就是上了秤的大事,原本不值一提的鹅毛四两上秤之后变作万钧之力,不仅能压死人,还能把人压成肉泥、尸骨无存。” 齐玄素低声道:“全真道的面子。” 姚裴不再看他,望向茫茫夜色,说道:“正所谓,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不得不承认,张青霄是个有理想的人,也是个有能力的人,可她不能忘记一件事,我们能有今天,不全是靠自己读书,更多还是靠着这个积德的旧家。”姚裴破天荒说了许多,“天渊,虽然你我是在万象道宫相识,但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了,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有多少人眼红你今天的位置?你我都是被大势洪流裹挟着前进,才有了今天,如果我们离开了潮流,或者背离了潮流,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齐玄素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渊,你我如今都是身在局中,半点不由己,我们虽然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但不是读书的学生,不能像那些象牙塔里的学子一样,不切实际地空谈道德高调,我们必须像道门的阴阳双鱼,一脚踏在阳面,一脚踏在阴面,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我们要一手高举着那些约定俗成的道德玉律,一手操着不讲规矩的滴血屠刀,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收起你那颗又大又圆的同情心。”姚裴的语气平淡,却遮掩不住其中的冷厉。 齐玄素没有反驳,他也不是个富有同情心之人,转而道:“既然你要解决万象道宫中的所有紫光社成员,那么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胡教德跑不掉,我插在他身上的飞刀可不仅仅是飞刀那么简单,必要时候可以化作我的眼睛。”姚裴道出了她之所以不追胡教德的原因,“我倒想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或者说,紫光社在万象道宫还有什么布置。” 齐玄素问道:“他若是拔出飞刀呢?” “飞刀不是那么好拔的。”姚裴淡淡道,“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想拔出我的飞刀,得先做好割肉的准备。” 说罢,姚裴屈指一弹,两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块仿佛镜子的刀身形状碎片,上面映出了胡教德侧脸,这似乎是插在胡教德肩头的那把飞刀。 姚裴又一弹指,又出现一块相同的碎片,则是对应插在胡教德后心位置的飞刀。 如此弹指有三,除了被胡教德挡掉的那把飞刀,所有飞刀的对应视角都出现在姚裴的面前。虽然胡教德在高速移动,场景变化极快,但以姚裴的“天算”,还是能看得出来。 从一开始,姚裴就没想着杀胡教德,她要的是一网打尽,所以才要故意惊走胡教德,若是胡教德趁此时机去寻找不在她掌握中的紫光社成员,则正中她的下怀。 这本应是齐剑元的职责,现在不得不由她来收拾残局了。 7017k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刀 很快,胡教德停下了,飞刀映出的景象也随之定格,只是随着胡教德的身体微微晃动着。 很显然,胡教德还未发现飞刀的异常。这是“天魔眼”的另类应用,不再是纯粹的法术,而是以特殊的飞刀作为载体。这些飞刀当然也大有玄机,是专门打造的,工艺并不算复杂,不过因为不是批量生产,却要花不少太平钱,齐玄素是用不起的。 姚裴轻声道:“他去了下宫。” “这上宫与下宫之间的封锁怎么跟纸糊一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齐玄素道。 姚裴道:“你若有天人的修为,又在万象道宫生活了许多年,想要悄无声息地去趟下宫,绝非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们要去下宫吗?” “当然要去,若论对下宫的熟悉程度,我不如你,你仔细看下,这是哪里?”姚裴指着碎片中的景象。 齐玄素仔细辨认了片刻,说道:“这里应该是距离星野湖不算太远的一处地方。” “观星台吗?”姚裴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不是,星野湖是一个不规则的形状,所以它的堤岸也是曲曲折折,颇为漫长,这个地方较为偏僻,距离观星台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姚裴取出一块金镶玉的怀表,看了眼时辰,说道:“再过一刻钟,如果胡教德没有转移,那么我们立刻赶过去。” “我们怎么下去?”齐玄素问道。 姚裴又取出孙合悟暂借给她的令牌:“当然是光明正大地从明堂下去。” 齐玄素不再多言,静等着一刻钟的时间过去。 飞刀中的视角只是小范围地左右移动,似乎胡教德正在来回踱步,再没有先前那般高速移动。 姚裴的双眼望着表盘,看着指针慢慢移动,然后合上表盖:“走罢。” 两人离开兑园,直接来到了明堂。 二层的四门都增添了灵官,不过并不阻止旁人进入明堂,只有在去往一层的位置才会有专门的灵官阻拦去路,不过姚裴出示了孙合悟的令牌之后,这些灵官便痛快放行,到了一层之后,还有灵官把守正门,进出也需要接受盘查。 两人出了明堂一层的正门,便算是到了下宫。 齐玄素不由感慨万千,时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下宫的土地,可谓是重归故里。 齐玄素环顾四周,说道:“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再过几十年,这里也是老样子,一草一木,都涉及到整个万象道宫的阵法,不是那么好改变的。”姚裴煞风景道。 齐玄素叹了一声,没再多言,领着姚裴往胡教德所在的方向过去。 相较于上宫,下宫没有那么多的阵法禁制,守备相对松懈,所以两人在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很快便赶到了星野湖畔。 胡教德此时站在一片白色的芦花丛中,只能看得到上半身,身上插着的飞刀不时闪烁着光芒。 他猛地转过身来,手中长剑倒映月光,晃了齐玄素的眼睛。 胡教德的面容极为凶恶,脸上遍布阴云,满是煞气,恶狠狠地盯着两人。 姚裴面无表情,语气也是波澜不惊,可话语的内容却不掩几分失望:“他就在这儿来回踱步,什么也没做?” 她在仓促之间设计了一个不算高明的圈套,胡教德好像钻进了圈套之中,又好像没有钻进圈套之中。 齐玄素已经按住了“飞英”的刀柄,缓缓说道:“看来是这样的。” 姚裴右手两指之间捏着一把飞刀,清亮的刀身上甚至可以映出她的双眼:“胡教德,我的耐心有限,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胡教德终于开口道:“姚裴,你们姚家的名声是比李家要好一些,可那是因为你们姚家行事低调,真要细细论起来,又能好到哪里去?落到你们的手中,会有幸理吗?” 姚裴不再废话,一扬手,飞刀激射而出。 胡教德虽然已经有所防备,但还是被姚裴提前预料了躲闪方位,所以没能躲过这一刀,被削去半只耳朵,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拔刀而出,朝着胡教德冲去。 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这次直接用出了“魔刀”,可饶是如此,仍旧是半点不轻松,不愧是号称杀力最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再加上胡教德高出一个境界的修为,又是完全不顾性命的打法,任凭齐玄素再怎么直觉敏锐,也被一力降十会。 转眼之间,在不用其他手段的情况下,单纯兵刃相斗,齐玄素已经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十招中有九招是防御躲闪,只有一招能反击,也相当无力。 若非有姚裴压阵,齐玄素已经要思量着怎么脱身。 正当齐玄素渐觉狂性要占据理智上风的时候,姚裴终于出手,速度并不快,却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躲过了胡教德的剑气阻拦,近到胡教德身外十丈处,手中多了一把压衣刀。 所谓压衣刀,是一种用以防身的短刀,顾名思义,也是用来压衣服的刀,比匕首稍长一些,却也长得有限,曾有一位江湖上的豪强以此刀杀了自己的外室,故而名声大噪。 可真要说起与人正面搏杀,这种短兵刃天然劣势,齐玄素没想到姚裴竟然用了这么一把兵刃。 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玄妙,落在寻常人眼中,只会觉得平平无奇,就像一个完全不会用刀的弱女子,举着手中的短刀,一步一步朝着挥舞长剑的剑客走去,步伐平常,走一步停两步,而那剑客似乎根本不去理会这个女子,只顾与眼前用刀的年轻男子相斗。 只是女子步伐虽然凌乱,但速度却极快,眨眼之间便距离剑客只剩下三尺距离。 其实胡教德有苦自知,不是他不想阻拦姚裴,而是他每次出剑阻拦,姚裴都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恰好躲过,待他转而应付齐玄素的时候,姚裴再迈步前行,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意料之中,没有凌厉逼人的刀气,也没有若疯若狂的气势,就这么走走停停,轻描淡写地来到了胡教德身前。 胡教德猛地逼退齐玄素,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剑震苍雷”一式,只要姚裴的短刀与他手中长剑相交,他便能以剑意引真气共鸣,震荡姚裴体内真元。 只是姚裴刚好错开一个身位,竟是躲开了这一剑,仍旧是未卜先知一般,甚至她还趁此时机近到了胡教德身前三尺之内,手中的压衣刀刺向胡教德。 胡教德不得不也随之横跨一步,以未曾持剑的左手两指夹住压衣刀,直接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 一瞬间,以胡教德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尺之内,尽皆剑气。 雪白芦花倒伏一片,无数残花漫天飞舞,再无半分躲闪空间。 不见姚裴如何动作,以她为中心出现了两道首尾相交的蛇影,形成一个扭曲如横放葫芦的闭合圆环,大概笼罩了三丈方圆。 在蛇影范围之内,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变为纯粹的黑白二色,也随之定格凝滞。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那些无形的剑气自然不能例外,也在距离姚裴还有不足半尺距离的时候彻底静止不动。 胡教德的脸上还保留着惊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十分不可思议的景象。 姚裴从胡教德的两指之间抽回压衣刀,再一进刀。 几乎同时,两条蛇影开始迅速变淡,黑白二色如潮水一般退去,胡教德又重新焕发了色彩,不再静止,肉眼可见地恢复正常。 只是为时已晚,姚裴已经一刀刺入胡教德的心口之中。 正中靶心。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姚裴是谪仙人,拥有半仙物,有心算无心,还有齐玄素这个帮手从正面吸引注意,为她创造条件。 这么多因素叠加下来,就变成了姚裴拥有碾压性的巨大优势,只是一刀便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生死。 这也是姚裴与齐剑元不同的地方,她是个极为务实之人,一切为了取胜,在这一点上倒是与齐玄素颇为相似。 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天人就算心脏破裂也不会立即死去,不过姚裴手中的压衣刀显然不是凡物,胡教德的真气和生机开始迅速消散。 片刻后,这位特进金紫教习轰然倒地。 齐玄素被逼退后,一直在“安抚”自己的狂性,生怕失去理智,故而没再去趁势强攻。待他恢复平静的时候,就见姚裴在胡教德的身上摸索,找出了一件玉佩模样的须弥物。 像姚裴这等身份,当然不是贪图那点财物,她必然是在找相关的线索。 过了一会儿,姚裴猛地将这块玉佩握在掌心,破天荒地皱眉道:“没有……” “什么没有?”齐玄素问道,“是名单吗?如果人不多的话,那么根本不需要名单,只要记在心中就是了,没有也在情理之中。” 姚裴摇头道:“不是名单,是容器。” 齐玄素一怔:“什么容器?” 姚裴道:“当然是容纳香火愿力的容器,他们既然是谋求至圣先师像中的香火愿力,又不能将至圣先师像整个带走,那么就必然要有容纳香火愿力的特殊容器,怎么可能没有?是哪里出了差错?” “难道容器在那些小喽啰的身上?还是说被胡教德藏在了什么地方?”齐玄素道。 姚裴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双眼渐渐变得雪白一片。 7017k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层层相套 姚裴猛地伸手一抓,一道略微虚幻的影子被她抓在了手中。 这个影子的轮廓与胡教德十分相似,半是透明,略显重影,好似是三个相同的影子重合交叠在一起,只是在边缘位置未能严丝合缝,所以才能看出几分端倪。 胡教德魂魄已经消散,可他的三尸还存留于世间。 齐玄素看出来了,姚裴这是在用搜魂之法。 诚然,三尸的确有生前的部分记忆,在其化鬼之后,甚至会误以为自己就是宿主本尊,不过这种记忆是不完整且混乱的,所以三尸化鬼之后完全无法交流,只能镇压消灭,只有极少数的鬼类能在漫长的时间中获得灵智,可那已经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与曾经的宿主没有什么关系了。 姚裴对三尸使用搜魂之法,就好似摇骰子,能否搜出有用的东西,全然看运气。 没有体魄作为支撑且未能吸收游散香火愿力化鬼的三尸十分脆弱,很难承受搜魂之法带来的巨大伤害,立时呈现出溃散之势。换而言之,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反复重来的余地。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姚裴不会用这种十分赌运气的手段。 随着胡教德三尸的不断消散,许多记忆碎片相继出现在姚裴的脑海中。 这些碎片都是以胡教德的第一视角呈现,让人身临其境。一般而言,越是强烈深刻的记忆,越是容易保留下来,不过胡教德的这些记忆碎片却是与紫光社没什么明显的关系, 首先是一段处理尸体的经历。 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仿佛一摊血泥烂肉,胡教德取出一个精致的瓶子,将少许粉末均匀地倒在尸体上。很快,尸体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体越来越小。黄颜色的尸水越来越多,尸体上的衣服残骸遇到黄色尸水,也化作烟雾。 没过多久,尸体悉数化作尸水,不留半点痕迹,可谓是尸骨无存。 接下来是一段杀人的经历。 杀人之人就是胡教德本人,被杀之人也是一名道门之人,而且还是一名女冠。 胡教德一剑刺穿了女冠的心脏,女冠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似乎到死也没想到胡教德会真敢杀人。 胡教德整个人明显愣住了,呆立了好一会儿,甚至手中的剑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受到了惊吓。 也许胡教德畏惧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失手杀错了人。 又过了片刻之后,胡教德似乎回过神来,大约是惧极生怒,发泄一般挥剑劈砍起来,没用剑气,也没什么章法,就是胡劈乱砍。 尸体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然后是一段捉奸的经历。 胡教德呼吸粗重,视线摇晃,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一座五层高楼的正门,只见牌匾上书“太平客栈”四个金色大字,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时值夜晚,满楼都是红色的灯笼,入目所及,唯有黑红二色。 胡教德呼吸粗重,心跳如雷,又如芒在背,万般滋味都在心头。 他将拦路的伙计拨开,一路来到三楼的一个房门前,在房门前默立良久,直到他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之后,所有的情绪都被怒火所替代。 冲冠一怒。 胡教德一脚踢开房门,闯入其中,就见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白花花一片。 最后。 还是胡教德视角,却看不到人,似乎胡教德此时正双目无神地虚望着前方。 一个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似乎一个人藏身于他的视线之外,正在边走边说话。 “你杀了人,杀了你的道侣。” “我没有杀人,我的道侣是死于隐秘结社的妖人之手。”胡教德抗辩道。 “你猜北辰堂和风宪堂会信吗?妻子死了,丈夫就是嫌疑最大之人,丈夫死了,妻子就是嫌疑最大之人,这是最简单的办案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声音又道。 “随你怎么说!”胡教德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 “你不要激动,也不要想着拔剑,你杀不了我。”那个声音不紧不慢道。 胡教德猛地转身,却只看到一个一闪而逝的残影:“你要如何!?” 就在此时,胡教德三尸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所有的记忆碎片也随之消失不见。 对于姚裴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查到了什么?”齐玄素问道。 姚裴双眼中的雪白颜色渐渐退去,回答道:“一只替死鬼。仅就我所见而言,此人的确是做贼心虚,却与隐秘结社没什么关系。” 她将所见的记忆碎片大概内容向齐玄素描述了一遍。 “张拘言有问题?”齐玄素的反应也是极快,“我们刚开始排查就查到了重大线索,未免太过巧合,有些蹊跷。” 姚裴不置可否道:“说说你的根据。” 齐玄素道:“很显然,胡教德先是撞破奸情,然后在盛怒之下失手杀人,借着便是毁尸灭迹。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躲过了北辰堂的盘查,来到万象道宫做了一名特进金紫教习,多少有些隐姓埋名的意思。” “不过因为他所杀之人是自己的道侣,自己过不去自己这道坎,所以这些年来备受煎熬。这便可以解释他为何为人孤僻,不与旁人接触。也能解释我们登门之后,他为何不做辩解直接大打出手,因为他觉得这是东窗事发了,根本没得辩解。又因为他被这种煎熬折磨了许久的缘故,反而有些疯狂,出手之间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 “甚至胡教德逃到此地之后,只是来回踱步,却没有其他举动,也对得上他在杀人之后的惶恐表现。说不定我们再晚来一会,他就要自尽了。这是花圃道士才有的表现,隐秘结社的成员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哪有这么脆弱?要不是胡教德刚开始那股不要命的劲头,我们也不会产生如此误判。”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继续说下去。” “只是胡教德的事情还是被某人知道了,此人以此要挟胡教德。”齐玄素继续说道,“谁的嫌疑最大?联系我先前所说的蹊跷,毫无疑问就是张拘言,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刚好就从他口中得知了胡教德的事情,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看都是有意为之。” 姚裴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假设你的推测成立,张拘言误导我们找上了胡教德,那就说明张拘言早就料到我们会发现飞剑上残留的真气痕迹,并且会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所以他故意模仿了胡教德所学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手法,又通过言语将我们误导到胡教德的身上。他知道胡教德心中有鬼,对于胡教德的性情极为了解,料准了胡教德不敢也不会与我们当面对质,若是胡教德自尽,或是死在我们手中,正好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齐玄素点头认同道:“是这个道理。” “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做了两层布置,第一层布置,用齐剑元的飞剑灭口女教习,伪装成齐剑元与女教习同归于尽的局面。第二层布置,用胡教德作遮挡,就算有人看破了女教习并非被齐剑元所杀,也只会查到胡教德的身上。”姚裴淡淡道,“如此心思缜密之人,能把这么多事情都提前预料到,那你觉得他会不会料到我们没有上当这种可能?” 齐玄素一怔道:“这还真不好说,多半是有料到的。” 姚裴道:“如果料到了,那么我们现在再回头去找张拘言,会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你觉得张拘言还会继续在他的住处等我们上门吗?”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姚裴说的很有道理。 这样一个对手,怎么高估也不过分,应料敌从宽。 齐玄素问道:“依你的意见呢?” 姚裴道:“我不要被跟着他的脚步走,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不管他如何故布迷阵,也不管他是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只要想明白一条,他到底想要什么,那么他的尾巴便始终握在我们的手里。” “至圣先师像里的香火愿力。”齐玄素立刻醒悟道,“你先前所说的特殊容器,既然不在胡教德的手中,多半就在张拘言的手中。” 姚裴一招手,所有飞刀自行回到她的手中,然后说道:“去观星台。” 齐玄素提出异议道:“我们最好尽快通知孙老真人。” “我会通知。”姚裴道,“不过先去观星台,证实我们的推测。” 齐玄素没再反对,随着姚裴往观星台飞掠而去。 因为下宫阵法较少的缘故,所以对于飞行的禁制并不那么森严,在下宫可以低空飞行,具体高度就是比上宫稍微低一些,不触碰隔绝上宫和下宫的阵法。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观星台。 相较于中元节庆典的时候,今天的观星台十分寂静,没有半个人影,不过今宵月色极佳,是个赏月的好去处。 观星台下方还是一片芦花丛,除了齐玄素与齐剑元相斗产生的空白地带,其他地方仍旧十分茂盛。 此时芦花丛中站着一个身影,大袖飘摇,身后是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以及铺满了星光月光的深蓝湖面。 7017k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太平青领经 此人正是张拘言。 同样是一位万象道宫中的特进金紫教习。 他本就气度不凡,颇有几分儒雅之气,此时更被衬托得好似仙人一般。 就在齐玄素、姚裴落在观星台上并看到了张拘言的同时,站在芦花丛中的张拘言也看到了两人,微笑道:“许多人都说,李长歌、姚裴、张月鹿这三个年轻人前途无量,未来第八代大掌教的人选便要从这三人中产生,张月鹿是我族中晚辈,两次江南大案之后,我已经是心服口服。不过另外两位年轻才俊却是深居简出,只听说如何资质过人,可资质高不意味着能力强,我还多有怀疑,不过今日却是再无怀疑了,姚裴不愧是姚裴。” 姚裴并无半点神情变化,平静道:“张教习谬赞了,我倒是有些惋惜,张教习如此人才,不能为道门所重用,反而要投靠隐秘结社。” 张拘言微微一笑:“时也命也,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哪怕是被姚裴窥破了行踪,在万象道宫封闭的情况下,张拘言已然成为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也仍旧没有丝毫的惊慌,仍是维持了温煦儒雅的气度。不像是被齐玄素和姚裴抓了现行,倒像是夜游偶遇,略作寒暄罢了。 姚裴道:“我曾对胡教德说,若老实配合,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负隅顽抗,弃顺效逆,执迷不悟,则诛罚必申,再无半分余地。现在,我把这句话再转送给张教习。” 张拘言笑道:“姚姑娘,你觉得我会信吗?再者说了,胜负未分,如何谈得上负隅顽抗?” 就在两人说话间,齐玄素发现,在湖面上飘着一块琥珀模样的物事,与“玄玉”有几分相似,无数金色的“丝线”从湖底漫涌上来,悉数汇聚入这块琥珀之中。 齐玄素轻声道:“那块琥珀就是所谓的特殊容器吗?” “是。”姚裴也发现了这块琥珀,“那些金色丝线就是神力,看来当初道宫的祖师们已经对至圣先师像内的香火愿力做了一定的净化处理,使其完全转化为了神力。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万象道宫的前身万象学宫毕竟是儒门三大学宫之一,里面的万千学子还是比较纯粹,愿力没有那么多杂质,本身就已经十分接近神力。” 齐玄素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那个容器正在吸收神力,这让我想到了金陵府中知命教曾经做过的事情。” 那一次,司命真君降临在金陵府中,差一点就要将大半个金陵城化作鬼蜮。 姚裴没有否定齐玄素的猜测,伸出手,一根双蛇纠缠的木杖出现在她的掌中,刚好与她等高。 齐玄素缓缓拔出“飞英”,同时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了“画龙手铳”的握柄。 不过齐玄素也还心存几分侥幸,毕竟这里是万象道宫,乃是道门的心腹重地之一,不仅有众多天人坐镇,还有各种各样的阵法。 姚裴看出了齐玄素的侥幸,淡淡道:“不要小看古仙们,当初他们甚至潜入过玉京,若论守卫森严,玉京可是不知胜过万象道宫几许。” 齐玄素低声道:“你通知孙老真人了吗?” 没等姚裴开口,张拘言已经代为回答道:“上宫与下宫隔绝,子母符可不管用,必须亲自返回上宫报信才行。” 姚裴手持“功烛杖”,平静道:“天渊,你立刻返回上宫通知孙老真人,这里交给我。” “走得了吗?”张拘言笑得十分和煦,“天渊,你不是想要练剑吗?我正好学过几手剑术,纵然比不得胡教习,也差不太远才是。” “远”字刚刚响起的时候,张拘言还站在原地,“才”字响起的时候,张拘言已经消失不见,“是”字话音还未落下,张拘言已经近到了齐玄素的面前,以指代剑,刺向齐玄素的咽喉。 “北斗三十六剑诀”之“星转斗移”。 这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天人之前各个阶段,道门都有指定的神通,比如“先天神算”、“仙人望气术”等等,到了天人之后,就没有指定的说法,可以自行选择。 一般而言,逍遥阶段的天人只能修炼一门大成之法;无量阶段的天人能修炼两门大成之法,或者是一门大成之法加上三门额外的上成之法;造化阶段的天人则能修炼三门大成之法,或是换算成同等数量的上成之法。 不过这是上限,而非必须,具体也是因人而异,有人乐意一心一意只修一法,求一个纯粹,把某一门大成之法修到极致,一法破万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到了长生阶段之后,没有具体限制了,一法通而万法皆通。 谪仙人的优势是在逍遥阶段就能同时兼修两门大成之法,一般是一正一旁,也就是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一门旁门左道之法,比如张月鹿的“慈航普度剑典”和“六虚劫”,还有姚裴的“天刀”和“太上忘情经”,都是如此。 从未听说过逍遥阶段的炼气士能修炼两门大成之法的。 只是齐玄素来不及多想,甚至也不必他多想,因为“魔刀”的缘故,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真正是身随刀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就在这时,就听姚裴说道:“小心,他修炼的大成之法不是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而是李家的‘太平青领经’。” 齐玄素早就听闻过“太平青领经”的大名,这门大成之法本身没什么威力,最大的玄妙是能模仿其他的大成之法,以假乱真,可以规避各种隐患。缺点是十分耗费精力,既然要模仿其他大成之法,自然也要兼修其他大成之法,就算是不求甚解,不必真正学会,只学个似是而非的表象,那也不是容易事。 就拿“魔刀”来说,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魔刀”,能发挥出“魔刀”的八成威力,却能杜绝“魔刀”的发狂隐患。 乍一看去,并不怎么厉害,可试想一下,如果同时兼修数门大成之法,以一门“太平青领经”催动“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南斗二十八剑诀”、“太阴十三剑”等等无上剑诀,上一剑还是“仙剑化血诛”,下一剑就成了“星转斗移”,然后又是“大慈雷音剑”,就算不能发挥正版的全部威力,如此变化万千,谁又能应付得过来? 说白了,内核始终都是“太平青领经”不变,只是不断换皮,这张“皮”不必真正学会,可最起码要大概明白,换句话来说,手可以不会,脑子一定要会。 这也导致“太平青领经”的上限与下限差距极大。上限如李长歌,能够模仿近十门的三教绝学,哪怕是执掌一件仙物的秦凌阁都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下限,若是资质不佳,精力有限,只能勉强模仿一门大成之法,还只有正版的八成威力,“太平青领经”本身又无威力,那就是妥妥的吃力不讨好了。 齐玄素没想到张拘言心机如此之深,分明学的是“太平青领经”,却长年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五雷天心正法”,因为他是张家之人,“五雷天心正法”又是张家世代传承之法,所以根本没人去怀疑真伪。 又因为“太平青领经”模仿的“五雷天心正法”只有正版的八成威力,间接起到了隐藏势实力的作用,倒是显得张拘言不成器,蛰伏于万象道宫做一名特进金紫教习也是合情合理。 也难怪他能模仿“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真气痕迹。 诚然,假的就是假的,总有破绽可言,只是“太平青领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是同样修炼“太平青领经”之人,亦或是修炼被模仿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决计看不出来。 孙合悟境界虽高,但并非主修“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故而未能发现其中的破绽。 因为是模仿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所以较之胡教德却是差了稍许,未能将齐玄素如何。张拘言并不意外,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如有狂风掠过,无数雪白芦苇俯首,飞花无数。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张拘言直接以腿代剑,更是出其不意。 姚裴没有贸然动用“功烛杖”,只是伸出一掌,破开重重剑风,直接握住了张拘言的脚腕,然后翻手便将张拘言狠狠砸向地面。 张拘言伸手撑地,手掌所触,地面寸寸碎裂,同时另外一条腿再次扫出,风啸之声不绝。 姚裴并不硬接,将张拘言丢掷出去。 却不想张拘言又用出“阴阳两极生”,在姚裴松手之后,身形逆转,落地生根,反而顺势抓住姚裴的手腕,将只用了单手之力的姚裴丢了出去。 此时齐玄素也向张拘言掠来,还未近身,便见姚裴迎面向自己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收刀,伸手接住姚裴,只是姚裴身上凝聚了张拘言一掷的浩荡真气,又如何能轻易化解?于是两人便一起向后化作滚地葫芦。 张拘言得势不饶人,屈指一弹。霎时间,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两人刚刚起身,就听齐玄素闷哼一声,向后踉跄退去。 姚裴道:“好一个‘万化绕指剑’。” 只见齐玄素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张拘言也不答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 姚裴右手仍是持“功烛杖”,左手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一一灭去。 张拘言纵声笑道:“我只要拖延你们二人一时片刻,便大局可定。” 7017k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拖延 “万化绕指剑”乃是上成之法,张拘言本身就会,而非以“太平青领经”模仿,所以威力没有丝毫折损,相当不俗。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因为各人情况不同的缘故,战力有高低之分,张拘言较之齐剑元,实在强得太多太多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剑元是刚刚迈过逍遥阶段的门槛,张拘言则是已经临近无量阶段的门槛,虽然张拘言还未跻身无量阶段,但中间几乎相隔了整个逍遥阶段。 难怪姚裴要惋惜张拘言不被道门重用。 也正因为如此,姚裴没有贸然动用“功烛杖”,以张拘言的境界修为,姚裴很难定住他太长时间,而且姚裴只是刚刚跻身天人,动用“功烛杖”的负担颇大,对手的境界修为越高,负担也就越重,所以她只有一次使用“功烛杖”机会,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天人交手,有个说法叫做: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还有个说法叫做:螺蛳壳里做道场。 交手之间,动辄房倒屋塌,那是先天之人做的事情,到了天人之后,真气能如臂指使,不浪费半分。一出便裂地碎石,便是落了下乘,轻描淡写之间伤人无形的,才是上乘。 姚裴化去“万化绕指剑”之后,挥袖泼洒出七道无形剑气,张拘言在挡下其中四道实质剑气之后,仍是被其余三剑击中,不得不向后飘退去。 待到张拘言落地之后,胸口、肩头、小腹处各有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鹤氅。 “好个‘七玄绝剑’,姚姑娘好手段。” 张拘言微微一笑,左手用“万化绕指剑”,剑气如烟如雾,如绕指之柔,流转不定,千变万化。右手一袖扫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风雷隐现,云雾自生。 姚裴终于将手中蛇杖轻轻顿地,以“功烛杖”顿地处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 饶是张拘言,也在这一瞬间化作黑白二色,彻底凝滞静止。 姚裴趁此时机一掠而出,单手按住张拘言的额头,一身真元瞬间倾泻如洪。 张拘言立时七窍流血,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已经伤及了根本。 正当姚裴想要将张拘言的这颗头颅彻底震碎时,“功烛杖”的凝滞静止已经结束,张拘言恢复自由,终于用出自己的兵刃,只见他手中出现一柄合拢的折扇点向姚裴的小腹,算是围魏救赵之举,若是姚裴还要痛下杀手,不死也要重伤。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勾当,姚裴不乐意去做,于是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张拘言轻吸了一口气,从七窍中流淌出来的鲜血瞬间倒流而回。 姚裴轻叹一声,有些惋惜,对身旁的齐玄素道:“天渊,你能否拖住张拘言?”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飞英”,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故意避讳张拘言。 张拘言微微一笑:“天渊真是好大的口气。” 齐玄素轻抿嘴唇,没有半句废话,身形倏忽而动,毫不客气地一刀斩向张拘言。 张拘言足下一点,身形变得飘渺虚幻。 两人好似两只蝴蝶在白茫茫的芦苇间翩翩起舞,飘渺灵动。实则是两人在近身厮杀,凶险无比。 齐玄素脚尖一点,身形一旋,手中的“飞英”随着他的身形也划出一个完美弧线,横斩向张拘言,后者随之上半身后仰,折叠成一个直角,鼻尖上方几乎看看贴着刀身划过。 张拘言手中的折扇顺势轻描淡写地一斩,同样是横斩向齐玄素的小腿。 这种看似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随意出手,实则凶险万分, 齐玄素的身形飘忽而起,同样是堪堪躲过了张拘言的折扇,折扇的扇面几乎是堪堪擦着鞋底掠过。齐玄素还未落地,已然再出一刀,劈向张拘言的额头。 张拘言手腕轻抖,手中展开的折扇瞬间合拢,以扇骨在刀身上轻轻一磕,凭借自身的天人修为将齐玄素轻轻推了出去,然后倾力出手,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下一刻,整个芦苇荡之间响起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瞬之间,齐玄素与张拘言互换一招,张拘言以手中的折扇刺入齐玄素的胸口,拔出之后,齐玄素的心口处露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伤口,即便以他的武夫体魄,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伤口处雷电缭绕,景象诡谲,生灭往复。 “五雷天心正法”。 不过张拘言也不好受,最后被齐玄素一铳正中胸口,“龙睛乙一”直接炸裂开来,如此近的距离,直接破开了他的“护体罡气”,在他的胸口是哪个留下了一个拇指粗细大幽深血洞。 另一边,姚裴让齐玄素拖延一段时间,当然不是为了疗伤,而是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枚“凤眼甲八”,奋起全力,将其投掷向天空上方。 想要报信,也未必要通过明堂返回上宫。 姚裴选择直接攻击万象道宫的阵法。 只见得“凤眼甲八”上升到最高点时,触及了上宫与下宫之间的阵法。 “凤眼甲八”轰然炸裂开来,照亮了大半个夜幕,无数流火如雨落下,仿佛一场浩大的烟火盛典,滚滚火焰将大半个天幕和湖面映照得通红。 一瞬间,平日里无形无相的阵法终于显露真容,各种符箓文字流转不定,依稀可见是一个巨大的圆阵笼罩了整个下宫,正应天圆地方。 上宫就悬浮在圆阵上方,圆阵如同湖面,涟漪阵阵,上宫仿佛一座八卦形状的浮岛。 如此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万象道宫。 张拘言见此情景,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尊巴掌大小的金刚雕像,向空中抛出,口中诵道:“浮生一梦,万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间世人,人人遭此劫难。佛主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之中,红尘化骨,诸事皆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青灯古佛,夜夜通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散尽,忘却尘寰。” 天空中云海汇聚,骤然低垂,然后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待到光柱散去,一尊高达十丈的金身法相现身世间,虽然身形飘渺,似虚似实,但是金刚怒目,气势凛然,让人一望之下便要心生惧意。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这并非是巫祝的法相境,而是一件宝物。 姚裴见此情景,深知此战拖不得,身形前掠。 齐玄素虽然是第一次与姚裴联手,但许多事情根本不必言语,早已知道该如何做,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也随之身形一掠。 齐玄素算是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是战意高昂,此时他怕“魔刀”影响理智给姚裴添乱,所以没有出刀,而是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 “澹台拳意”之“山海势”。 那尊凭空显化的法相拦住了姚裴,张拘言则对上了齐玄素。 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无数芦苇在狂风中悉数伏地不起,距离最近的芦苇直甚至被连根拔起。 齐玄素的一拳正中张拘言的额头,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使其头颅猛地震荡摇晃,身形踉跄。 不过齐玄素也被张拘言以合拢折扇再次点在胸口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齐玄素倒飞出去,在十余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 倒地的齐玄素艰难坐起身来,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位置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有丝丝电流缠绕流转,嗤嗤作响,好似一条条小蛇在他体内蜿蜒游动。齐玄素自知这是体魄损伤严重之故,幸亏他有一颗“副心”,否则已经是心脏碎裂,就算不是毙命当场,也是重伤垂死。 齐玄素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一棵大树旁边,以后背抵住树干,双脚用力,想要竭力慢慢撑起身体,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体魄和气力,撑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复又坐下。 另一边,十丈之高的巨大法相朝着姚裴大步前行。 姚裴收起了“功烛杖”,又取出了那把压衣刀,刀气流淌环绕整条右臂,使得她的右臂与手中压衣刀仿佛一体,压衣刀本身不到二尺之长,不过刀身上蔓延出来的刀气却足有数丈之长,刀气之中隐含风雷之势,使得姚裴的鹤氅大袖飘荡,猎猎作响。 法相举起比姚裴整个人还大的拳头,朝着姚裴当头砸下。 姚裴一刀斩出,剑气如一弯弧月,与法相的拳头正面相撞。 一瞬间,好似有炸雷响起,无数金色流华和刀气四散游走,不仅斩杀芦苇无数,也使得星野湖的湖面上荡漾起无数涟漪,如同大雨落洞庭。 此时已经不再讲究什么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皆是全力出手,数十丈的方圆之内,皆是凌厉刀气和金色光华。 7017k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仙后人 姚裴与法相的交手就像一头荒古巨兽在山野之间肆意横行,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断裂,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金刚法相与刀气相撞十余次之后,被姚裴一刀斩断手掌,不过姚裴也被比她还大的一拳打飞出去。 少了一只手掌的金刚法相仍旧疯狂出拳不停,每一拳落在地面上,都是轰然作响,泥土飞溅,尘埃四起,不断有山石滚落,幸而此时并无他人,也不怕伤及无辜。 姚裴的应对,无非是手中压衣刀而已。 在十丈之高的法相面前,姚裴显得很是渺小,不过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趁势反攻,将那只失去了手掌的手臂直接斩落,手臂在下落过程中缓缓崩碎,落地时金光四溅,仿佛是流水一般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张拘言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姚裴竟是如此霸道,不但敢硬抗他请下的法相,而且还将法相打得节节败退。 这还是刚刚跻身天人不久的姚裴,若是再给她几年的时间,又该是如何景象?莫不是直接一刀斩去法相。 趁着法相被击退的片刻时间,姚裴深吸一口气,体内真元流转更甚大江东去。 一气之后,姚裴开始一线笔直前奔,然后高高跃起,手中压衣刀正中金身的胸口位置,炸起万千金光。 大块的金色碎片剥落下来,在半空中化作金色细沙,随风而撒。 金刚法相向后踉跄退去。 姚裴落地之后,双膝弯曲,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片如同蛛网的龟裂痕迹,身形借力而起,如一道长虹平地而起。 一刀好似白虹挂空,气象万千。 这一刀劈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与法相的庞大身躯相较,不到二尺的压衣刀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却自刀落之点蔓延出无数裂缝,其中金光迸射。 下一刻,金刚法相震颤不止,眉心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遍布整个脸庞。这还不止,这些裂痕还有继续蔓延向整个身躯的架势。 张拘言掩嘴咳嗽几声,脸色略显苍白。 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临近天人的无量阶段,还未真正跻身无量阶段,对上姚裴和齐玄素两人联手,压力实在太大,方才一番交手,已经被姚裴借助“功烛杖”重创,虽然他打废了齐玄素,但他本人也坚持不了多久。 张拘言不去理会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转而望向湖面上的琥珀。 随着湖底涌出的金色“丝线”越来越多,金色琥珀越发明亮。 齐玄素也看到了这等景象。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确实如此,齐玄素发现这块金色琥珀竟是如心脏一般在微微跳动着,而这块琥珀也随之变得透明起来,隐约可见其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齐玄素甚至能隐约听到婴孩的啼哭声音。 这是胚胎吗? 琥珀内的小小身影不断蠕动着,想要降临人间。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副心不断跳动,逐渐驱散了盘踞在胸前伤口的雷电,气血再次回流,又让他有了起身的气力,勉强站起身来,然后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开始发挥作用,身上的伤势逐渐恢复。 他实在想不明白张拘言这样的天人为什么要投靠紫光社,不过他忽然联系到自身经历,想到一个可能,张拘言会不会也是身不由己? 不过他只是一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机缘巧合之下进入隐秘结社倒也说得过去,可张拘言不一样,他是张家子弟,出身道门中唯二的顶尖世家,他的“不得己”又是什么? 大约不会是名利。 女人?感情? 就在此时,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化作无数碎片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道白色长虹轰然而至。 张拘言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自然垂落,便如两只蝠翼,身形一掠,腾空而起,御风而行。 白虹落地,劈出一个大坑,周围的芦苇被一扫而空 张拘言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的张拘言虽然在第一时间躲避,但还是被一刀砍中手臂,差点就要失去一臂。 张拘言顾不得其他,反手一扫,唯有一个“快”字,如风卷残云,暂且逼退姚裴。 张拘言趁此时机落回地面,然后从双袖中分别抖出一个纸人,然后朝着两个纸人一点,喝道:“力士安在?” 两个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两个纸人化作两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正是灵泉子曾用过的“黄巾力士”。 姚裴先是一刀将一名黄巾力士从头到尾劈成两半,又是一刀将另一名黄巾力士枭首。 张拘言已经朝着琥珀奔去。 姚裴脸上一片肃杀,要杀张拘言不算难事,可胜负的关键不在于张拘言的生死,而在于那块琥珀。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来,这块琥珀并非单纯的神力容器,其中的胚胎多半是神仙降世的容器,这与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临的方式一模一样。 姚裴也大约明白张拘言为何会成为紫光社的成员。 说起张家与紫光社的渊源,那可是由来已久,甚至不逊于第一代全真道大真人上官莞与张家的渊源。 姚裴曾对齐玄素提过,当年古仙们以某种方式进入了玉京,当然不是强攻进去,若是古仙们能够强攻玉京,那么道门也无颜号称是天下之主了。 其实是古仙们用了个取巧之法,由紫光真君亲自出马,隐藏身份,下嫁于一位张家先祖,这位张家先祖便是姚裴所说的参知真人,至今仍是道门沦陷高品道士的最高纪录保持者。 紫光真君以参知真人夫人的身份进入玉京,蛰伏于玄都之中,虽然后来被东皇识破,但也以自身为“引子”,构建了一条“通道”,使得巫罗和佛主先后降临于玉京的昆仑洞天之中。 此事最终以道门驱逐古仙而告终,不过在后续的处理上,道门却有了一场仅限于金阙高层内部的激烈争论。 那就是紫光真君留下的子嗣应该如何处置。 苍天仿佛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般而言,境界修为越高,越难留下子嗣。 想要生下子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趁着境界修为还低的时候尽早成婚生子,一个是夫妻两人中有一个完全没有修为或者修为低微之人。当年的长生之人中,除了大玄高祖皇帝有一子一女,其余人全部绝后。 天人还能碰一碰运气,算是子嗣艰难。 长生之人已得长生,无须延续血脉香火,想要子嗣,只能奢求老天开恩,比如大玄的高祖皇帝。不过这种可能也是微乎其微,而且必须是夫妻两人中只有一人是长生之人。多数情况下,长生之人只能收义子义女,或者过继子女。 至于玄圣和玄圣夫人这种夫妻两人都是长生之人的情况,则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其实这也体现了天道至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如果长生之人能留下子嗣,不说子女生下来就飞天遁地,也必然是天生的谪仙人,常人根本不能与之相比,什么搜集“玄玉”弥补资质都可以省了,仙人们代代传承,没有传承断代和青黄不接的顾虑。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会出现仙人世家,有人飞升离世,有人渡劫驻世,还有人成就神仙,凝聚神国,长久坐镇人间,看护家族。 如今的道门两大世家其实也是起起伏伏,李家只出过两位大掌教,可如果世世代代有仙人坐镇,便是只有起没有伏。 最终必然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壁垒,其他人没有半分出路,纵然有跻身长生之人的希望,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效忠这些世家,要么就是在还未证得长生之前便被扼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既然得了长生,便不能延续血脉。若要延续血脉,便不得长生。这与长生之人百年一劫,不死之药多有缺陷是一般道理。 按照道理来说,紫光真君不应留下子嗣,可那位张家先祖并非长生之人,不像玄圣夫妻那般完全没有可能,还是有着极小的概率。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紫光真君留下了一个子嗣。 因为这个问题,道门的金阙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太平道大真人东皇为首,主张斩草除根,不留隐患。另一派以正一道大真人颜飞卿为首,主张留下这个孩子,原因也很简单,这个孩子实在是太难得了,甚至比大玄的太宗皇帝还要难得,因为他天然就有一丝神性,也许是某种天意的昭示,许多人认为这个孩子是道门未来解决古仙隐患的契机所在。 全真道大真人上官莞秉持中立,不偏不倚。 当时玄圣正在闭关,准备应对与佛门佛主的决胜一战,并未现身,导致两派人一时间争执不下。 最后是玄圣夫人下了决断,留下这个孩子,理由只有四个字:孩童何辜? 在正一道大真人颜飞卿的授意下,张家将这个孩子当作普通的张家子弟养大,并未如何歧视或者优待。 这便是张家与紫光社的渊源所在。 也许张拘言就是紫光真君的后人。 转眼之间,姚裴就已经追到张拘言的身后,一刀刺入张拘言的后心之中。 张拘言扑倒在地,仍是望向悬在湖面上方的金色琥珀。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微又极清晰的声音响起,好似蛋壳破裂。 金色琥珀裂开了一线缝隙,从中悠悠升起一道紫气,仿佛供奉神灵的香火烟气。 7017k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张无恨 张拘言见到这一幕,不顾伤势,艰难地向前爬行。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若是错过,就算他没有暴露身份,再想等到掌宫大真人离开万象道宫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姚裴不再理会张拘言,举目望向被金光包裹着的琥珀。 在庞大神力的排斥下,她甚至无法靠近星野湖,更不必说触及琥珀了。 紫色的烟气升至半空之后,不再上升,而是缓缓地向四周弥漫开来,紫气所过之处,一切都被覆盖,只剩下流转不定的紫色雾气。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起,仿佛喃喃自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随着这阕《相见欢》的响起,齐玄素只觉得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观星台和远处的万象道宫,只有遮天蔽日的紫气。 琥珀上的裂口越来越大,一道光柱升腾而起,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从光柱中浮现,双手环抱于胸前,蜷缩一团,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的模样,身着道门的鹤氅,头戴代表二品太乙道士身份的莲花冠,赤着双脚,似乎正在沉睡。 张拘言见此情景,脸色更加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是透明一般,张了张嘴,喉间传来“嗬嗬”声音。 下一刻,从他的口中激射出一道血虹,正是“太阴十三剑”中杀力第一的“仙剑化血诛”。 在这一剑之后,本就已经重伤的张拘言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血肉萎缩,只剩下皮包骨头。 他的全身精血化作一剑,悉数没入女子的体内,就好似墨汁滴落水中,逐渐蔓延开来。 原本静止不动的女子随之有了反应,她的身形开始凝实,从一个半透明的虚影逐渐化作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之人。 然后她缓缓伸了个懒腰,身躯舒展开来,脚尖轻点湖面,荡漾一圈涟漪,向外层层扩散开来。 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整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仿佛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完美雕塑,仍是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面容平静祥和,似乎刚才的话语只是梦中呓语。 姚裴见到此等情景,皱起眉头。 她失算了。 她故意没杀张拘言,是因为她想要留一个活口,她有一种直觉,张拘言在紫光社中绝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换而言之,张拘言并不是裴牧余这种被收买发展的外围成员,而是紫光社的核心成员,他的身上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如果能把他擒下,无论是站在道门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全真道的立场上,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可她没有想到,张拘言早已心怀死志,待到张拘言用出“仙剑化血诛”的时候,她已经来不及阻止,也无力阻止,毕竟她也只是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而已,境界修为上并不比张拘言更高。 这也是“天算”最大的不足之处,摒弃了七情六欲之后,宛若机关一般精密,可在许多时候,又无法预料到人的各种情感变化,最终导致失算。 齐玄素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是金陵府大劫的亲历之人,亲眼目睹了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可眼前的这一幕却是与神仙降世有些不同。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姚裴以为紫光社的目的是盗取神力,主要依据是齐剑元奉命来到万象道宫处理此事,他没有理由去欺骗同在一个阵营的姚裴。 后来他们则认为紫光社要谋划紫光真君降世,因为随着形势的变化和发展,张拘言再怎么故布疑阵,也逐渐被逼到了绝路上,他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束手就擒,要么就舍命一搏。所以在齐玄素和姚裴看来,张拘言最后选择舍命一搏,以星野湖湖底至圣先师像的神力作为代价,使紫光真君降临万象道宫,以此谋求生路,向死而生,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便是姚裴只是重伤张拘言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的原因。 可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张拘言还有第三种选择。 女子缓缓迈步前行,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莲花状涟漪。 步步生莲。 随着她缓步前行,紫色雾气不断散去,紫气退散之后,齐玄素发现星野湖仿佛被放大了数倍,一眼看不到边际,在女子身后天水一线的交接处,有一轮巨大的皎洁明月正在缓缓升起,它是如此巨大,仅仅升起一半的身躯,还有半数身躯隐藏在天水一线之下,就已经挤压了大半个天幕,以至于给人一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错觉。 此等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阴真君降世。 这也间接佐证了齐玄素的猜测,并非是紫光真君降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星野湖的湖畔。 “姚丫头,后退,这不是你能处置的。”来人正是孙合悟。 姚裴没有逞强,一直退到齐玄素的身旁。 孙合悟这才望向那名女子,难以掩饰眼神中的震惊:“张无恨,你竟然没死?当年在云锦山,天师分明将你、将你……” 齐玄素听此言,不由一惊。 孙合悟竟然认得这名女子,而且这名女子似乎还是张家人,名叫张无恨。 她分明名叫“无恨”,口中却又诵着古人的词句:“人生长恨水长东”。 姚裴低声道:“风清云静,山世无拘。还是不对。” “什么不对?”齐玄素疑问道。 姚裴仍旧望向那名正从湖上缓缓行来的女子,先是大概说了关于紫光真君的事情,然后解释道:“按照张家的辈分的来说,那位与紫光真君结为夫妻的参知真人是‘山’字辈,那么他的孩子应该是‘世’字辈,可眼前这女子却是‘无’字辈,张拘言是‘拘’字辈,少了一个关键之人,有些地方说不通。不过就算少了关键一人,我也大概明白张拘言的动机所在了。” 齐玄素也反应过来。 “拘”字辈是张月鹿的叔伯辈,而天师又是张月鹿的祖辈,如此一推,那么天师应是“无”字辈,再联系到孙合悟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这已然明了,此事只怕是牵扯到张家的内部斗争,甚至可以解释张拘言为何没学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而是学了老对头李家的“太平青领经”。 听到“天师”二字,被孙合悟称作“张无恨”的女子猛地停下脚步,女子的声音也骤然一变,没有了凄婉哀切,而是凛然冰冷:“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话音落时,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先前脸上的平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肃杀。 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从大梦中悠悠醒来。 她没有立刻回应孙合悟,而是望向已经变成干尸的张拘言,脸上露出悲恸之色,轻轻招手,张拘言的尸体好似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地飞入她的怀中。 女子身材高大,怀抱着已经缩水的张拘言并不显得突兀滑稽,她用手轻轻合上张拘言的双眼,低声道:“许久不见了……我的儿。” 张拘言的尸体逐渐变得透明虚幻,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开来。 然后这些光点悉数融入了张无恨的体内。 母子二人又重归一体了。 待到张拘言的尸体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张无恨才缓缓放下双手,转身望向孙合悟:“原来是你,孙合悟。” 孙合悟经历了三代大掌教,见过太多只存在传说和书本上的人物,自然也知道像许多已经被尘封在过往故纸堆里的密辛。 “是我。”孙合悟的脸色十分凝重,“你不是死了吗?” “我是死了,可我又活了。”张无恨道。 说到这儿,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日在云锦山镇魔台上,张无寿不念兄妹之情,用‘天师雌雄剑’杀我体魄,可是痛得很,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这才知道天师名叫张无寿,而且听张无恨的语气,两人还是兄妹。 如今齐玄素已经知道天师和国师的姓名,分别是张无寿和李长庚,还剩下地师,只知道姓姚。 孙合悟沉声道:“无寿道兄大义灭亲,你是死有余辜。” “好一个死有余辜,好一个张无寿。”张无恨冷冷道,“多争多无寿,天道戒其盈。这是大真人颜飞卿亲自取的名字,他倒是对得起颜大真人和张家的列祖列宗,做了张家和正一道的忠犬。” 孙合悟皱眉道:“无寿道兄乃是本代正一道的首领天师,位列道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道门领袖之一,更是你的兄长,不是什么张家和正一道的忠犬。” 张无恨淡淡道:“维系张家、正一道的存在,便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维系道门的存在,也是你们这些人存在的最大意义。” 孙合悟道:“难道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道门吗?” 张无恨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一只手,无数月华往她的掌中汇聚,最终化作一点,被她握在掌心之中。 7017k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密辛 很快,又有几道身影陆续来到此地,降落在孙合悟的身后,包括孙合悟在内,总共七人。 还有两位辅理没有现身,而是负责指挥灵官和维持阵法。 各司其职。 孙合悟随即喝道:“结阵!” 话音落下,七人同时离地升空,在空中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七曜星罗阵”。 “七曜星罗阵”对应北斗七星,一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玑、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星位在太微之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 不过“七曜星罗阵”并非按照寻常意义上的七星顺序排列,天枢位、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此时正是孙合悟居于天权位,宁凌云居于玉衡位。 张无恨也随之扶摇而起。 与此同时,七人组成的“七曜星罗阵”轰然而动,斗柄指向张无恨,带动周围天地元气,以阵中七人为中心迅速汇聚。转眼之间,风云色变,天空中的紫气好似被一把裁刀搅碎,聚散不定,星光从缝隙间落下,仿佛一根根接天连地的支柱,不多不少,刚好七根。 继而有狂风四起,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气旋,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龙卷风柱,汲取湖水,连接天幕。如此往复不休,七道巨大龙卷降临人间,与七道光柱相映成辉。 张无恨身处其中,鹤氅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举起握拳右手,只见她的拳头中骤然亮起一点月光,继而光芒愈盛,透过她的手掌血肉,将她整个人照亮。 仿佛她手中托举一轮明月。 就在此时,一直沉思不语的姚裴忽然说道:“我大概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齐玄素立刻问道。 姚裴望向空中激斗的八人,说道:“张家留下了这名神仙子嗣,将其养大成人,不过这位神仙子嗣名不见经传,既不是大掌教,也不是副掌教,大约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担负起颜大真人的厚望,平淡度过一生。不过地师曾经说起过,太平道与‘天廷’关系密切,全真道与清平会多有来往,而正一道与紫光社存在合作关系。” 齐玄素也想起来了。 金陵府大劫之后,来万象道宫之前,他和张月鹿有过一次关于这方面的谈话。 张月鹿当时就说得很明白,三道之间,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只是内部派系太多,无法整合一处,这才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可太平道也有自知之明,他们没有自大到能稳压其他两道,所以才要把朝廷引进来。既然太平道可以养出一个“天廷”,体量比太平道更大的全真道也可以养出一个清平会,三道之间都不干净,那么与太平道、全真道鼎足而三的正一道总不会是清清白白。 张月鹿当时没有正面回答,说正一道当然也有对应的隐秘结社,不过谈不上属下,只能说是盟友,具体是哪个隐秘结社,张月鹿没有明说,只是让齐玄素自己去猜。 齐玄素觉得七宝坊和八部众最有嫌疑,不过八部众与主持过在造物工程的全真道显然要关系更为密切,所以他猜测是七宝坊,可惜没猜对。 如今看来,刚好对应上了姚裴的说法。 难怪张月鹿不愿直言,她大约不怎么认可此事,无奈人微言轻,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便牵扯到一个问题,隐秘结社之间也有不同,“天廷”、清平会、七宝坊、八部众、“客栈”等隐秘结社并没有长生仙人坐镇,无法在正面抗衡道门,更多还要依附道门生存,与道门的关系是你中有我且我中有你,在道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性质较轻。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三大隐秘结社不同,他们都有长生仙人坐镇,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与道门抗衡的实力,属于性质较为恶劣的那种。 “天廷”和清平会分别依附于太平道和全真道并不奇怪,可正一道与紫光社结盟就十分奇怪了。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还有这层关系,疏不间亲,夫妻也许会反目,父子之间也存在某种隐性的敌对竞争关系,可母子关系却是向来稳固。 齐玄素问道:“另外两道不会反对吗?” 姚裴徐徐解释道:“我当时也这么问过地师,地师说两道的确没有反对。至于原因,我可以打个比方,在大魏之前,朝廷一直是三省六部制度,三省向皇帝负责,统辖六部。到了大魏之后,废除三省,皇帝亲掌六部。我们道门也是如此,最早的时候是三道共同辅佐大掌教统领道门,所以三道的首领就是副掌教大真人。” “可在后来,玄圣决意改革道门,成立九堂逐渐取代三道,其本质上就是大魏朝廷的废除三省亲掌六部,加强集权。只是后来被佛门打断了改革的进程,变成九堂取代了三道的大部分权柄,可三位代表三道的副掌教大真人仍旧存在的尴尬局面。后来的大掌教们再无玄圣的巨大威望,自然也无从改变,只能维持。” “在九堂细分之前,三道的权柄十分笼统,用六个字就能概括:人间、造物、鬼神。也就是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其他两道暂且不说,只说正一道掌管的鬼神之事,主要就是针对古仙和他们所建立的隐秘结社。” “你应该听说过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事,而此事就是由当时的正一道首领颜飞卿一手促成。那个时候,虽然颜飞卿已经在玄圣的支持之下接替张鸾山成为正一道大真人,但反对声音一直很大,颜飞卿的地位远不如接替玄圣夫人成为太平道大真人的东皇那般稳固。而颜飞卿正是凭借此等巨大功劳压服了所有的反对声音,彻底稳固自己的位置,成为唯一的异姓天师。” “正因如此,大真人颜飞卿才会主张留下这个孩子,他想要通过母子之间的联系复刻招安太阴真君旧事,最不济也能分化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之间的三家同盟。而在此之前,其实是包括玄阴教在内的四家同盟,玄阴教的首领便是太阴真君,随着太阴真君归顺道门,玄阴教也成为道门的一部分,大部分人被划入大掌教一脉。” “因为有太阴真君的先例,又有玄圣夫人的支持,哪怕是东皇也很难否认颜大真人计划的可行性,于是在这一点上,三道最终达成共识,默许正一道与紫光社进行接触。” 齐玄素听到这里,不由感叹众位道门祖师的心思之深,表面上一句“孩童何辜”,似乎只是妇人之仁,又似乎是迷信缥缈难测的天意,好像这些祖师们尽是些耍嘴皮子的务虚之人,可真正细究起来,才知道这些道门祖师都是布局深远之人,这才能使道门成为天下之主。 姚裴继续说道:“不得不说,颜大真人的计划虽然未尽全功,没能通过这位神仙之子招安紫光真君,但也卓有功效。这些年来,紫光社很少在明面上找道门的麻烦,远不似灵山巫教、知命教那般疯狂。只是正一道与紫光社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再是招安与被招安的关系,尤其是在三道纷争加剧之后,就更为微妙了。” 齐玄素轻声道:“养寇自重?” “没有那么简单。”姚裴不置可否道,“我们现在不讨论紫光社与正一道具体是什么关系,我刚才一直在想,那位‘世’字辈的神仙之子故去之后,张家又是凭什么继续维持正一道与紫光社的关系,或者说得直白些,凭什么维持张家与紫光真君的关系?” 齐玄素也不是傻子,只是知道的信息太少,所以才会有太多的困惑,此时姚裴给出了足够的信息,他立刻有了答案:“自然是那位神仙之子的后人,也就是紫光真君的孙辈。” “正是如此,刚才张无恨亲口说过,天师的名字是颜大真人亲自取的,多争多无寿,天道戒其盈。这可就大有深意了。其实‘无寿’二字还有一个解释: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岁忧。如果分开来看,谁无百岁寿?谁又是道门的千岁忧?”姚裴说道,“所以我有了个推测,那位神仙之子还留下了一对儿女。” 齐玄素震惊道:“你的意思是说,天师其实是紫光真君的孙子,而张无恨是天师的妹妹,也就是紫光真君的孙女,还有张拘言,他舍命救母,岂不是紫光真君的重孙?” 姚裴道:“正是如此!由此看来,当初紫光真君诞下子嗣的确是个意外,恐怕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可她不带走这个子嗣却是有意为之,不仅仅是留下一条后路那么简单。” “既然正一道与紫光社有如此默契,那么紫光社又为何要在万象道宫兴风作浪?”齐玄素问道。 “齐剑元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紫光社怎么会如此行事?这既让天师难做,也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现在我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紫光真君的意思,而是张拘言自作主张。”姚裴望着星野湖,“至于张拘言的动机是什么,已经十分明了,他要救他的母亲张无恨,我们都被他骗了。” 齐玄素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明证就是并非紫光真君降临万象道宫,而是张无恨出现在万象道宫,两者之间可是天渊之别。 7017k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太阴(上) 斗转星移,处在摇光位的姚辅理面向张无恨,七人之力汇聚于姚辅理一身,她朝着张无恨遥遥一指:“摇光天关魂明。” 立时有滚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红光落下,使得张无恨身周百丈方圆,化作一片火海。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火红色,仿佛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绚烂无比。 这些火焰并无实物依存,悬于空中,熊熊不熄,即使齐玄素远离战场,仍旧有炽热灼烧之感,竟需全力运行护体真气,方能勉强抵挡。 张无恨身在烈火之中,一道渺渺月光如同薄纱护住周身,不伤分毫,然后张开五指,掌中的明月化作一把好似弦月的曲剑。 姚辅理面无表情,只是催动法诀,烈火愈盛,不仅将天空照亮,整个星野湖也被映得通红。 火气升腾,使得身处其中的张无恨的身影随之扭曲模糊。 张无恨身在火海之中,一剑斩出。 滚滚火海直接被这一剑从中一分为二。 在张无恨破去滚滚烈火之后,孙合悟直接催动阵法变化,再次星转斗移,摇光位的姚辅理向后退去,处于开阳位的周辅理向前,也是抬手一点:“开阳北极魄灵。” 风雪骤起。 这一式初始时没有第一式那般声势浩大,有些轻描淡写,却不容小觑,水火交替,才是这两招的杀机所在。 不过片刻,方圆百丈天地化作一方冰雪世界。 张无恨没有任何动作,这些咆哮肆虐的冰雪在距离她还有数丈距离时,仿佛遭遇了一道无形的火炉,纷纷消融无形。 张无恨转守为攻,一剑直指周辅理。 周辅理只得以手中长剑抵挡。 双剑相交,周辅理手中长剑竟是直接断成两截。 不等张无恨乘胜追击,阵法再转,失了长剑的周辅理随着阵法挪移开来,变作天玑位的张辅理出现在张无恨的面前。 “七曜星罗阵”上应北斗七星,下应阴阳五行,摇光位对应火行,开阳位对应水行,此时天玑位则是对应金行。 张副理怀抱一只葫芦,拔掉塞子,对准张无恨,口中道:“天玑真人魄精。” 自这只葫芦中迸射出万千银芒,如细针,似牛毛,若豪光,可要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银芒是无数袖珍飞剑,每一把飞剑如银针长短粗细,几乎不应称之为剑,都可以归类到暗器的范畴之中。 张无恨手中月光一扫一卷,不似是刀剑,倒似是长练拂尘,将泼洒而至的万千银芒卷入剑势之中,使其随之而动,霎时间,张无恨手中好似缚住一条近十丈之长的银色长龙。 不过张无恨驾驭如此多的细小飞剑,也是颇感吃力,剑势凝滞迟缓,不复方才灵动。这便是阵法的威力了,七人之中,任意一人之力都不及张无恨远甚,可七人借助阵法合力一处之后,却能反压张无恨一头。 阵法再变,处于天玑位的张辅理向后挪移出去,天璇位的南宫辅理出现在张无恨的面前。 南宫辅理是位端庄女子,精通音律,手持玉箫,通体碧绿,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天地之间有大风呼啸,此时她以玉箫代剑,轻轻一挥,风过箫孔,箫声自起,狂风化音为刃,朝张无恨激射而至。 张无恨只得向后稍退,手中月刃化作一轮圆月,将她的身形遮住。 更为玄妙的是,无论从哪个方位看,东南西北也好,上下左右也罢,都只能看到一轮明月,而不能看到张无恨。 无数音刃落在明月之上,只是激起阵阵涟漪,最终消散无形。 明月也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点,而张无恨又从这一点中生出,起初如同微尘,继而如米粒,然后如眼珠,越来越大,最终恢复常人体态。 阵势再变,天枢位的徐辅理上前,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他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一点豪光,随着这一点豪光的出现,周围的光线悉数被其牵扯过去,丝丝缕缕,纠缠交错,汇聚至他的指尖,使得他的指尖光芒大盛,耀眼如一轮微缩的太阳,难以直视。 天枢位对应阴阳五行中的阳。 徐辅理沉声道:“天枢阳明魂神。” 他屈指一弹,只见无数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向九天之上,如光如气,结成一张天罗大网,继而朝着张无恨当头落下。 张无恨仰头望去,这张由光气交织而成的天罗大网的下落速度并不快,但却覆盖极广,几乎将整个星野湖都笼罩其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张无恨一挥大袖,一轮弯月冲天而起,好似剪刀利刃,将落下的大网从中撕裂开来。破碎的“天罗”化作无数光芒当空洒落,就像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 整个星野湖上竟是下了一场光雨,只是光点不等落地,就已经在半空中消散,重归为最为纯粹天地元气,虽然不是神力,但也让张无恨稍稍缓了一口气,略微弥补体内的亏空,毕竟她刚刚恢复,还十分虚弱。 徐辅理指尖的一轮微缩太阳开始急剧逸散缩小,最终变为一点黄豆大小的光亮。 徐辅理向后退去,出现在张无恨面前之人变为玉衡位的宁凌云。 宁凌云伸开五指,道:“玉衡丹元魄灵。” 下一刻,从张无恨下方湖面升起一股浩大气机。 星野湖化作一张棋盘,普通棋盘是纵横十九道,而这方棋盘是纵横一万九千道。随着宁凌云的出手,一万九千道横纵交错的细线不断上升,既像是一张纵横棋盘,又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 正所谓天罗地网,一上一下,两张大网,那才是插翅难逃。而宁凌云在阵法中对应的正是中央土行。 先前的“天罗”下落缓慢,可“地网”却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度极为迅捷,张无恨只得拔升身形,可“地网”紧追不放,转眼之间,张无恨已经马上就要触上宫与下宫之间的阵法。 逃无可逃。 张无恨半点不慌,向上伸手一扯,牵动上宫与下宫之间的阵法。 瞬间此方阵法显露真容,只见得无数符箓篆字流转不定。 就见张无恨单手猛击阵法,触发阵法的反击。然后顺势引导,将这股阵法之力引向下方的地网。 两者一同消散于无形。 玉衡位的宁凌云挪移开来,天权位的孙合悟终于出现在张无恨面前。 这位首席辅理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身上衣冠、配饰也都是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浑浊,但炯炯有神,在张无恨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着张无恨。 两人不算是熟人,只是同辈之人。不过当年张无恨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孙合悟有过耳闻。 孙合悟开口道:“无恨道友,你这一身神力与太阴真君有八成相似,看来当年关于你盗取太阴真君传承的传言果然是真的,难怪天师要以‘天师雌雄剑’杀你。” 张无恨冷笑一声:“他要大义灭亲,我就任凭他杀吗?” “只是没想到无恨道友已然成就伪仙境界,初步有了神仙神异,这第一重死亡,便是天师之能、仙剑之威,也没能将你置于死地。”孙合悟叹息道。 神仙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 正因如此,道门对于三位古仙十分头疼,想要消灭古仙,不能只是杀死他们,击杀古仙只是治标不治本,关键还是遏制邪教。可古往今来,邪教屡禁不绝,如大名鼎鼎的白莲教,产生于大晋年间,历经金帐、大魏、大玄数次改朝换代,也不曾灭亡,生命力之顽强,堪比三教,道门面对隐秘结社,也有这种困境。 张无恨并非神仙,没有神国,可她已经初步摸到了神仙的门槛,故而她找了一个替代神国的物品,也就是那块好似琥珀的“玄玉”。这是早期版本的“玄玉”,与齐玄素、李长歌等人接触的“玄玉”有着极大的不同。 这个办法并非张无恨的首创,而是她与一位西洋朋友交流中无意得知,在西方有一种强大的鬼类,名为“巫妖”,他们生前都是强大的奥术师、萨满、祭祀,为了获得远超百年的寿命,抛弃了脆弱的凡世之躯,拥抱不朽的不死之身,将自己转化为类似于僵尸的亡灵。他们拥有一种名为“命匣”的物事,只要“命匣”不被毁灭,他们就能不断获得重生。 张无恨十分了解自己的兄长,所以她在很早之前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于是她凭借自己对神国的理解,以及对巫妖命匣的借鉴,通过早期的“玄玉”造就了一方“命匣”。 巫妖们如何藏匿自己的命匣是关键,就像恶魔们隐匿自己的真名,张无恨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她决定将承载着自己性命的“玄玉”交给她最信任的人——她的儿子。 天师张无寿没有料到张无恨有如此奇思妙想,因为亲手斩杀妹妹的愧疚,又让他没有为难张拘言,最终有了张无恨今日的死而复生。 7017k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太阴(下) 张无恨通过模仿神国,获得了类似于神仙第一次死亡的神异,最终重归人间。 不过“玄玉”却是无法与神国相提并论。 一位地仙,拥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在同等境界之下,完全有能力击杀神仙并毁去神仙的金身,不过地仙很难毁掉神仙的神国,想要毁灭神国,必须断绝维系神国存在的神力来源,否则神力不绝,神国不灭。 只要神国不曾毁灭,神仙就可以通过神力在神国中重生,重铸金身,这便是神仙的可怕之处。 反倒是地仙,战力强大无比,可以斩杀神仙许多次,可只要一次失手,被神仙反杀,那便就此陨落,再无挽回余地。 神仙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地仙只有一次机会。 更何况在神国之内,神仙拥有无可争议的巨大地利优势,神力源源不绝,金身与神国一体,而地仙很容易陷入到孤军深入的境地之中,这也是道门之人不愿贸然与三位古仙决战的原因之一。 可张无恨的“玄玉”不同,它是十分脆弱的,不必地仙亲自出手,一位天人便可将其毁去,所以张无恨明白一件事,在她跻身真正的神仙境界之前,她只有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她再次陨落,那么道门不会给她第二次归来的机会,而且她也没有第二个如此忠心的儿子了。 现在,她的性命不仅仅属于她自己,也属于她的儿子张拘言,他们母子二人合为一体,只要她能成就神仙,凝聚神国,那么她的儿子便可以在她的神国中获得重生。 孙合悟不知道此中密辛,不过他因为自己的渊博学识,还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同样明白不能放张无恨逃离此地。 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对应阴阳五行之阴,孙合悟身居此位,境界最高,威力最大。 孙合悟在刚刚跻身天人时,主修了一门旁门左道之法,名为“阴阳归一诀”。 这本是一门极为接近大成之法的上成之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大损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后来被全真道的上官祖师补全,成为大成之法,不再阴阳混淆,而是阴阳分离。 一瞬之间,在张无恨的面前出现了两个孙合悟,清者为阳上升,浊者为阴下降。阳面的孙合悟与常人无异,并无丝毫不同,阴面的孙合悟却是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阴面孙合悟直接出手,打出道道黑光落在张无恨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黑光虽然没有重量,但张无恨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阳面的孙合悟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张无恨的脖子上,另一端被孙合悟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孙合悟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 不过张无恨毕竟是伪仙境界,在黑光和铁锁的压制之下,仍是能转动念头,身形骤然缩小如芥子,继而又身化满月,直接挣脱铁锁,然后满月如一道流光狠狠砸在阴面孙合悟的身上,使其周身阴气震荡,荡漾起层层涟漪。 张无恨化作满月砸在阴面孙合悟的身上之后,就见从阴面孙合悟的体内爆发出无数黑色细线。这些黑线有形无质,可以牵扯人心,操纵心神。此时悉数落在满月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不断蔓延,好似一张漆黑的蛛网,企图控制满月。 不过满月只是稍微一滞,随即大放光明,将连接在满月上的黑线全部净化一空。 这还不止,满月上又生出森森寒气沿着黑线反“烧”向阴面孙合悟。 只是想要彻底除去阴面孙合悟,还要耗费许多工夫,所以张无恨不是要破去阴面孙合悟,而是擒贼先擒王,攻向本尊所在的阳面孙合悟。 就见张无邪以月华逼退阴面孙合悟之后,一轮满月直奔阳面孙合悟而去。 阳面孙合悟不敢硬拼,向后倒掠退去。却见张无恨再度显出身形,单掌托举着满月,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束月光,仿佛一条长索。 张无恨轻轻一抖手中的月光,月光笔直地穿过阳面孙合悟的胸口,将孙合悟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 阳面孙合悟缓缓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胸口没有鲜血涌出,甚至没有半点伤口,可月光又是实实在在地穿过了他的胸口,犹若实质一般,实在是玄妙无比。 不过孙合悟远未到认输的地步,就见两个孙合悟同时鲸吞天地元气,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阳面孙合悟挣脱开月光束缚,飞于天上,一掌覆下,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摧山断岳。 张无恨身形倒退如横空滚雷,堪堪避开,这一掌与她擦肩而过,落在湖畔的地面上,伴随着轰隆巨响,烟尘四起。待到烟雾消散之后,地面上竟是多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巨大五指掌印。 就在此时,地上的阴面孙合悟又出一掌,彻底拦住张无恨的去路,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次张无恨也没想着避让,毫不客气地以手中弯月斩出,却不曾想这一掌竟是一个虚招,月刃穿过那只巨大手掌,根本没有半分阻碍,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虚影而已。 这时候,天空中的阳面孙合悟又是一掌凌空拍下,风起云涌,其势之大,竟是带动滚滚云气,遮蔽星空,同时使其疯狂向下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孙合悟一手托起,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好似传说中的碧落黄泉。 道祖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孙合悟上用于天,下取于地,已然得了几分自然真意。 在阵法加持之下,此时的孙合悟隐隐逼近伪仙的境界,或者说就是伪仙境界,造就这番天翻地覆的异象,直指身处其中的张无恨。 张无恨长啸一声,再次与手中月刃合为一体,化作一轮满月。 上方是风起云涌的异象,下方是碧落黄泉的异象,以张无恨现在的神力,只有一击机会,也就是二者选其一,最终张无恨还是选择向下突破。 月沉西山。 天覆之,地载之,人在天地之间,能否顶天立地? 当满月触及那片土黄色的雾气,没能摧枯拉朽地突入其中,反而刹那悬停,与雾气形成僵持的局面。 满月与雾气相触的位置,无数气机疯狂震荡,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开来,雾气翻滚,月光摇晃,狂风呼啸。 这一幕,蔚为壮观。 藏于满月中的张无恨催动全身神力,强行推动其缓缓下坠,由下而上层层挤压,外在气势上看似是在不断消减,但太阴神力内敛深藏,根本上始终不弱分毫。只要一柱香的功夫,张无恨就能摧破这片“黄泉之海”。 不过上方阳面孙合悟的一掌也已经下压而至,遮天蔽日,好似佛祖降妖,显然是不肯给张无恨这个时间。 张无恨显出身形,抬手迎向从天而降的一掌。 两掌相触,大小相差极为悬殊,张无恨浑身大震,原本伸直的手臂猛然弯曲,手背几乎触及头顶。而张无恨宛若雕像的面容上更是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甚至自汗毛中渗出无数金色的“丝线”,就如从至圣先师像中逸散而出的神力。 张无恨单手“举天”,另外一只手招过自己先前寄身的“玄玉”,直接将其捏成无数碎片,榨取残余神力,已经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猛然向上一托,竟是逼得天空中的阳面孙合悟向后一退。 张无恨借着反弹之力,身形下沉,脚下的满月猛然下压,在雾气上生生压出一个凹陷。 眼看张无恨已经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不过孙合悟也不好受,哪怕“七曜星罗阵”加持,有六位辅理作为后盾,也是倍感吃力。 双方陷入角力之中,就看谁先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摇光位的姚辅理境界最低,修为最弱,最先支撑不住,使得阵法的运转有了片刻凝滞。 张无恨立时察觉到与“七曜星罗阵”紧密相连的孙合悟的真气刹那之间有了溃散之势,虽然孙合悟立刻就强提一气,使其凝聚如初,但在两人相争分毫不让的关键时刻,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了。 张无恨瞬间撕裂雾气,浩荡月光如决堤之水,汹涌激荡。 种种天地气象,都被月光搅碎消散。 阴面的孙合悟一败,阳面的孙合悟也是独木难支。 一瞬间,孙合悟入眼视野所及,皆是如同潮汐一般漫涌的银色月光。 这一刻,孙合悟并无太多恼怒之色,只是无奈叹息一声。 下一刻,他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击在观星台上,使得崖壁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蛛网一般,而后山岩破碎,烟雾升腾,落石如雨。 7017k 第一百八十章 碎片 张无恨捏碎了自己寄身的“玄玉”,大部分神力都被她汲取,用以对抗集合了“七曜星罗阵”之力的孙合悟,只是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将神力全部汲取,于是还有许多碎片随风飘落,星星点点,好似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 齐玄素望向这光点,难掩激动之色。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对于一个人来说,些许馒头残渣碎屑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连塞牙缝都不够,可对于一只蚂蚁来说,这些碎屑却是比自己还要大上许多的庞然大物。 此时此刻,这些飘落的碎片就是残渣碎屑,而齐玄素就是那只蚂蚁。 齐玄素不顾大战的余波,便要朝着星野湖走去。 姚裴一把将他拦下:“不要命了吗?我知道你需要神力,不过还是先等等,这都是已经净化的高纯度神力,不会凭空消散,而且张无恨不会在万象道宫停留太久,我们还有机会。” 齐玄素闻言,脑子也清醒了几分。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神力没了还可以再找,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果不其然,孙合悟败了之后,“七曜星罗阵”被破,其余六位辅理根本拦不住张无恨,所以毫不犹豫选择救援孙合悟,而不是阻住张无恨的去路。 双方可谓是默契惊人,张无恨也没有去赶尽杀绝,而是选择横渡星野湖。 毕竟双方没有深仇大恨,在许多年前还是同道中人,量力而行,尽力而为,拼什么命啊。 万象道宫的阵法未能完全笼罩星野湖,只是笼罩了一小部分,阵法范围之外的星野湖部分便是飞舟起落之地。 因为阵法边界大概位于湖心位置,有湖水的阻隔,在勾连地气方面略有瑕疵,故而这也是整个阵法的最大薄弱之处。 张无恨作为当年的道门宿老,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选择向上突破阵法,而是直奔湖心。 万象道宫阵法的最大特点是层层设防,先是下宫一重阵法,然后是上宫一重阵法,上宫的各个部分又有独立的阵法,此时张无恨以伪仙之姿仅仅是突破下宫阵法的薄弱处,自然没有失败的道理。 只见得湖面上方出现一道蓝色的光幕,水波流转,可以透过光幕看到另一边的景象。 张无恨飞掠至光幕之前,以手刀横斩,手掌上月华凝聚,划出一抹弯月,仿佛利刃一般将光幕撕开一线裂口,张无恨化作一缕月光穿过裂口,就此离开万象道宫的范围。 而在张无恨离开之后,这一线裂口迅速合拢,很快便恢复如初。 齐玄素和姚裴也来到孙合悟的身边。 此时六位辅理已经将埋住孙合悟的乱石移开挪走,这位老真人有些狼狈,却没有性命之忧,正坐在地上向其他六位辅理安排事宜:“事关重大,宁辅理你立刻去明堂的掌宫大真人签押房,通过那里的‘讯符阵’将事情经过通知掌宫大真人。徐辅理,你去通知另外两位辅理,加强道宫戒备,尤其是各处枢要,阵法和灵官缺一不可。还有,姚辅理,你去召集下宫的金紫教习和银青教习,自今日起暂停下宫的一切课程,让教习们看管、安抚好孩子们,何时复课等待通知。” 三位辅理纷纷领命而去。 还有三位辅理站在原地没动,孙合悟继续说道:“接连出了两件大事,偏偏掌宫大真人不在,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这个老家伙,用议事的名头把人召集起来,安抚人心,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值此多难之际,我们自己的阵脚不能乱。” 周辅理问道:“孙老,真不要紧么?” “我好歹跟张无恨也是同辈之人,还不至于被她随手打死,没那么不济。”孙合悟手一扬,“去吧。” “是。”三位辅理也只好回转身,慢慢地离开了此地。 还有一些灵官站在不远处。 孙合悟对那位领头的二品灵官道:“你们去把下宫的阵法检查一遍。” “是。”灵官们也离开了此地。 只剩下孙合悟和齐玄素、姚裴三人。 孙合悟望向两人,苦笑一声:“多亏了你们两个,你们有功。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紫光教意图窃取至圣先师像的神力吗?怎么变成了张无恨死而复生?” 这话并非是问齐玄素,而是在问姚裴。 此事因全真道而起,虽然齐玄素和姚裴都是全真道之人,但齐玄素只能算是个全真道上层的边缘人物,刚刚摸到一点边,而姚裴则是无可争议的核心成员,虽然她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境界修为也不算高,但她可以直接面见地师和东华真人,她所知道的密辛甚至要超过许多二品太乙道士。 姚裴这会儿已经大概将事情经过梳理清楚,说道:“全真道的情报没有错,紫光教的确是想要盗取至圣先师像的神力。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说句诛心之论,我们道门自己人都在孜孜不倦地挖道门的墙角,紫光教这个外人再怎么低调收敛,也必然要插上一脚,至多是不会像灵山巫教和知命教那般明目张胆,紫光真君多半也不会降临人间。” 孙合悟叹了口气:“的确是这个道理。” 姚裴继续说道:“因为硬抢从来都不是紫光教的行事风格,所以紫光并不需要像知命教那样的阵仗,他们只要很少的人手就能做到这一点,关键是要有人能打入万象道宫的内部,于是一直在万象道宫担任特进金紫教习的张拘言成了这次盗取神力行动的主事人。不过仅仅靠张拘言一个人是不够的,于是他们通过紫光社惯用的手段,利用全真道的裴牧余将那名被灭口的女教习也调到了万象道宫,我们全真道正是通裴牧余这条线才发现了此事。” 万象道宫虽然不属于全真道,而是直属于大掌教,不过因为在全真道的地盘上,远亲不如近邻,所以万象道宫与全真道的关系最好。东华真人能派人进入封闭的万象道宫,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这种近邻的关系,此事注定绕不开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所以姚裴也没想瞒着孙合悟,她相信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真人不会在此事上捅全真道一刀。 孙合悟若有所思道:“那么就说得通了,齐剑元只知道那个杨姓女教习的存在,并不知道张拘言的存在,所以他直接找上了女教习,结果被人家反杀,女教习又被张拘言灭口。” 姚裴道:“我们发现了飞剑上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真气痕迹,并因此查到了另一名特进金紫教习胡教德的身上,可后来我们又发现,其实是张拘言嫁祸给胡教德,意图转移我们的视线,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到此为止,事情还在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其实就是官兵捉贼的把戏,在我看来,不过是张拘言在垂死挣扎罢了,就算争取到一点时间,盗走了神力,他又怎么带着神力离开?除非是直接请下紫光真君降临人间,可至圣先师像里的神力根本无法与大半个金陵府相比,紫光真君因此而降临人间未免太过小题大作。” 齐玄素接口道:“按照常理来说,因为张拘言窃取了神力也无法离开万象道宫,所以我们根本不怕他去盗取神力,应该先回上宫禀报老真人,再做决定。谁又能想到张拘言根本没想着生离万象道宫,这次多亏了素衣,若非她当机立断赶到观星台,我们都无法第一时间知道张无恨复活的事情。” 孙合悟感慨道:“真要是这样,日后张无恨在外面掀起滔天风波,金阙一路追责查问下来,我们还谁都不知道,且不说什么辅理之位,也不说什么道士品级,我这大半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于一旦。” 姚裴没有丝毫喜色,仍是满脸平静,继续说道:“只可惜,紫光教和我们都失算了,张拘言利用了紫光教,他表面上加入紫光教,为紫光真君盗取神力,实则却是借助紫光教的力量复活自己的母亲张无恨。紫光教这也算是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眼,多番谋划布置,那么多人力物力都为别人做了嫁衣。所以全真道的情报没有任何问题,那个女教习,还有裴牧余,都是死有余辜。” 孙合悟起身道:“我没什么疑问了,我过会儿要亲自写一份公函报给老石,与老石商议之后,还要正式上报金阙,你介不介意我把这段写上?” 姚裴道:“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孙老真人隐去裴牧余的名字,只是笼统地说是全真道提供了有关情报,无论是谁问具体情报是什么,孙老真人都只说不知,然后推到我师父那边。” “没有问题。”孙合悟一口答应下来。 然后他又望向齐玄素:“齐小子,你呢?” “还有我的事情?”齐玄素有些惊讶。 “看你这一身伤势,也是出了力的,我要一碗水端平,同样答应你的一个要求,不算在道门的功勋里面。”孙合悟笑道。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上“玄玉”碎片落下的方向:“我想要那些散落的神力,不知能否……” “好说。”不等齐玄素把话说完,孙合悟便直接答应下来,一挥大袖,无数光点从湖水中升起,然后朝着孙合悟汇聚而来,无数细小的碎片最终拼成一块大号的碎片。 7017k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谕 孙合悟将这块碎片丢给齐玄素:“你好好养伤,我该去准备起草公函了。说起来我也是倒霉,就代掌道宫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遇上这么一档子百年不遇的‘好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孙合悟又看了眼坍塌小半的观星台,叹息道:“还得修。” 说罢,老真人腾空而起,往明堂而去。 只剩下姚裴和齐玄素。 姚裴看了眼齐玄素手中的“玄玉”碎片,说道:“总算遂了你的愿。” 齐玄素感受着碎片内的澎湃神力:“天人在望。” 姚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道:“好不容易来下宫走一趟,我想待会儿再走。” 姚裴不赞同道:“下宫里还有几条漏网之鱼,我可不放心你独自在下宫乱走,要是你被人趁机暗害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七娘和青霄道友交代。” 若是平时,齐玄素当然不怕什么,不过齐玄素此时身上伤势不轻,还真有这种可能。 齐玄素提议道:“要不你陪我在下宫走一走?” 姚裴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可以,不过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感叹道:“到底是自家侄女,知道心疼……” 话刚说到一半,齐玄素就被一把飞刀插在额头上,刀尖只是伤及皮肤,却又保持了飞刀的平衡,并未掉落下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齐玄素若无其事地伸手拔下飞刀,顺手收到自己的须弥物里,打算下次去黑市的时候顺便卖掉,就当是汤药费了。或者凑成一套,自己留着用。 没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姚裴只是一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走在夜深人静的下宫之中,因为孙合悟刚刚下了严令,所以除了巡逻和戒备的灵官之外,就再无其他人了。 齐玄素走马观花一般,领着姚裴参观了自己当初学习、生活的地方,包括那口被他住了十几年的小房子,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而且每次迎来新住客的时候,道宫都会重新装修一遍,早已经大变模样。 齐玄素叹了一声,本还想去见一见当初负责照料他们生活起居的辅教习,现在气氛这么紧张,也只能作罢。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当初举办龙虎社的场地,确切来说,这是一个半开放的洞天,其本体是一个方圆百丈左右的巨大沙盘,里面各种山川地貌、丛林房屋、河流湖泊都是栩栩如生,只是缩小了许多倍。 若是从外面望去,里面的人就如蚂蚁一般,只是一个个小黑点,可如果往圆盘走去,就是望山跑死马,只会觉得圆盘越来越大,自己越来越小,真正走到圆盘之后,所谓的沙盘已经与真正的山川河湖没什么区别了。 这便是藏须弥于芥子。 此时圆盘中空无一人,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沙盘。 齐玄素只是远远看着,感慨万千。 姚裴站在齐玄素的身旁,同样眺望圆盘:“当初你就是差点死在这里?”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姚道友好灵通的消息。” “不管怎么说,潘粹青也算是全真道中有头有脸之人,纵然比不得齐剑元,也相去不远,算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人物。他出了事情,我当然要探究一下。于是便知道了万修武、岳柳离,也知道了你们之间的恩怨。”姚裴给了一个解释。 齐玄素没有说话。 姚裴继续说道:“我没想到,张青霄为了你,竟是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换成是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沾我的手,这是会留人话柄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别人就会拿这件事中种种不合规矩之处攻击张青霄。” 齐玄素眼神变得柔和,轻声道:“所以我很珍惜青霄。” 姚裴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的确值得张青霄这么做。” 齐玄素又叹了口气,握紧手中的“玄玉”:“往事俱往矣,应该往前看了。” 姚裴背负双手:“你能如此想是最好。” 关于张无恨的消息,很快便送到了万象道宫掌宫大真人的案头,这位平章大真人到底是如何想法,外人不得而知,只是他在与孙合悟隔空商议之后,决定立刻上报金阙。 先是齐剑元意外身死于万象道宫,接着又是天师张无寿的胞妹张无恨死而复生,几乎就是前后脚,很难不让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于是此事在金阙掀起了一阵波澜。 不过也仅仅是波澜而已。 齐剑元之死牵涉到裴牧余,全真道不愿意家丑外扬。张无恨更是正一道的伤疤,当年由天师亲自处置,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就算张无恨已经不是道门之人,可张拘言总归是道门之人,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张家子弟,无论怎么说,张家和正一道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这一次难得的是太平道没有被牵扯其中,本该是太平道借此攻击正一、全真两道,或者太平道看两道的笑话,只是第二次江南大案刚刚过去不到两个月,余波未平,太平道自己也是满身泥泞,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守势,现在只是缓了一口气,远没到反攻的时候。 如此一来,三道屁股底下都不干净,万象道宫作为相对中立的大掌教一脉,又有失职渎职的嫌疑,大掌教一脉也不好借题发挥。 在四方默契之下,这两件事自然是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会去深究?谁又能深究?关键是谁敢探究? 那是与大半个道门为敌。 虽然三道之间的矛盾冲突愈发激烈,但不可否认,三道在相当一部分事情上还是存在共识和共同利益,这便是斗而不破的缘故。不过随着三道的斗争加剧,这些共识和共同利益也在不断破裂消失,三道迟早会有一战,从共同抗衡五代大掌教的盟友变为刀剑相向的敌人。 在此事中,大出风头的是姚裴。 因为她不仅完成了齐剑元的未竟之事,而且第一时间识破了张拘言的谋划。 至于齐玄素,他则完全被姚裴的光芒掩盖。 正如第二次江南大案的时候,张月鹿是大出风头的那个,齐玄素只是个陪衬。 不过两次陪衬,齐玄素再怎么低调,也难免要被旁人注意到。在许多人看来,且不说这小子的能力如何,能同时跟张月鹿、姚裴都有交情,就已经很是不俗了。再加上这件事中还有一个齐剑元,又是不免老调重弹,猜测齐玄素与齐家有什么关系。 不过还真不能说这种猜测是错,因为齐浩然的关系,齐玄素的确与齐家有些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就很难说了。 如此一来,三位年轻才俊都先后大放异彩,虽然张月鹿先行一步,第一个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但另外两位也是后劲十足,谁也没到稳操胜券的地步。 …… 一座隐秘宫殿之中,一名年轻女子正在向一尊女子神像祈祷。 在她的面前放了一本无字书。 忽然,有风吹过,将这本无字书吹得哗啦作响,原本空白一片的书页上逐渐浮现黑色的字迹。 正在祈祷的女子猛地睁开双眼,死死盯着已经不再无字的无字书。 这是神谕。 不同于各种云里雾里且只有只言片语的神谕,这次的神谕竟是大段大段的文字。 “多年之前,张无恨潜入昆仑洞天,盗取了太阴真君遗留在人间的传承。不过此事很快败露。道门金阙进行磋商之后,决定由张无寿亲自处理此事。最终,在镇魔台上,张无寿亲手斩杀了张无恨,不过出于各种原因,张无寿并没有赶尽杀绝。他本想补偿自己的外甥张拘言,可张拘言拒绝与舅舅和解,并且敌视大部分家族成员,认为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在堂兄弟们的劝说下,张无寿决定变相地放逐张拘言,这给了紫光社可乘之机,他们凭借血脉的天然联系,成功找到了张拘言,并成功说服张拘言加入紫光社。” “只是紫光社没有料到,张无寿不能控制张拘言,他们同样不能控制张拘言。张拘言借助紫光社的力量盗取了星野湖底的神力,激活‘命匣’,复活了张无恨。” “张无恨成功逃离了万象道宫,她的第一要务不是向张无寿复仇,而是藏匿、蛰伏,恢复巅峰的同时谋求更高的神仙境界。” “虽然张无恨已经是伪仙,但想要建立神国、点燃神火,仍旧十分不易,这需要庞大的香火愿力,她已经不是道门之人,无法从道门得到香火愿力,所以她必然要走上结社的道路。” “张无恨不愿意加入灵山巫教、知命教或者紫光社,也不愿成为佛门的弟子,不过她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通过太阴真君的传承重新建立太阴真君曾经的道统,即玄阴教。” “虽然在太阴真君归顺道门的时候,绝大部分玄阴教成员也成为了道门之人,但仍旧有少部分玄阴教成员游离在外,他们不愿归顺道门,就像没有家也没有主人的野狗,而张无恨会成为他们的新领袖。” “找到张无恨,付出诚意,给予帮助,促成结盟。” 7017k 第一百八十二章 妄境 在从下宫返回上宫的路上,齐玄素问了姚裴一个问题:“为什么张无恨仅仅是偷盗太阴真君的传承,就被道门判了死刑?就算要死,为何还要张无寿亲自动手?道门对待自己人的原则,不是一直提倡慎杀吗?” 姚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如果读过西方圣廷的教义,就应知道他们是讲原罪的,即人与生俱来的原始罪过,并且是人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所以西方圣廷的信徒们总是在嘴上挂着救赎、赎罪、忏悔。我们道门表面上不讲原罪,可在某些事情上,又实实在在认为某些人存在天然的罪恶。” 齐玄素立刻明白过来:“因为张无恨是古仙后裔,所以她偷盗古仙传承就是罪加一等,她身上的古仙血脉便是原罪。” “正是如此。”姚裴点头道,“古仙后裔觊觎古仙传承意味着什么?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个传承那么简单,还有太阴真君留在人间的部分神力,这是道门万万不能容许的。至于为何要让天师亲自处理,有多重原因。明面上的原因是给天师面子,自家事由自己处理,总要好过外人来插手。暗中的原因则是逼迫天师划清界限,因为天师同样背负这种原罪,天师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就要比别人的立场更为坚定。这就好比是胡人在大齐朝廷做官,对待不肯归顺的胡人的态度要比普通大齐官员更为狠辣,如此才能体现自己的忠诚。” 齐玄素道:“天师够矛盾的,一边与紫光真君维持联系,一边又要在涉及到古仙的事情上表明坚定立场。” “不矛盾,一码是一码。”姚裴淡淡道,“结盟是结盟,成就神仙是成就神仙,这是两件性质截然不同的事情。道门在意的是古仙本身吗?道门在意的是屡禁不绝的邪教,成就神仙需要庞大的香火愿力,若无道门的许可和支持,就必然要建立邪教,这是损害道门的根基。结盟则不然,以天师的身份地位,一道首领,过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就连上面的一人也不复存在,还要担心他加入紫光社吗?就算天师愿意加入,紫光社敢要吗?天师可不是你我这种小鱼小虾,那是一头巨鲸,浅水池塘容不下他,去了之后,紫光社到底是谁的紫光社?” 齐玄素了然。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震园,就此分手,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居处之后,开启阵法,来到静室,封闭门户,这才取出了那块“玄玉”碎片。 这是他最大的收获。 金陵府大劫之后,他得到了“神之玄玉”,不可谓不珍贵,不过这块“神之玄玉”内的神力已经被司命真君消耗一空,就好似一艘没了“玄黄”的飞舟,飞不起来,只能在水上飘着。 这块“玄玉”碎片就是久违的“玄黄”,可以补充龙珠的水气,使飞舟直上九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齐玄素握紧了“玄玉”,碎片开始慢慢“融化”,化作一股金色的涓流,进入到齐玄素的体内。 正如姚裴所说,这是净化之后的纯粹神力,不需要任何炼化、转化,可以直接使用,所以齐玄素的感觉就好似一方空了的水库正被不断注入清澈水流,而非泥沙俱下。 一瞬间,齐玄素的脸庞上有金色光华交织辉映。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玄玉”的神力。 谪仙人、炼气士、散人一脉相承,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 此时齐玄素心神内视,便可见自己体内五脏,心脏被一团火红气息包括,对应火行;肝脏被一团青色气息包裹,对应木行;脾脏被一团黄色气息包括,对应土行;肺脏被一团白色气息包裹,对应金行;肾脏被一团黑色气息包裹,对应水行。 若是五行齐聚,凝练五气,再五气合一,化作真元,即为“小五气朝元”,谪仙人的逍遥阶段对应五气朝元境界,便是因此得名。 仙人驻世百年之后迎来第一重天劫,是为最广为人知的雷劫。第二重天劫为阴火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就是绕过外在体魄,直逼五脏六腑,任你外在体魄如何金刚不坏,若是五脏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为虚幻。如果有大机缘、大福缘、大造化,侥幸渡过了这一劫,五脏应五气,内外圆满,则为“大五气朝元”,大小之别便是仙凡之别。 不过此时的齐玄素别说证得“大五气朝元”,离着“小五气朝元”都有着相当距离。五大传承本不曾专门对应具体五行,“玄玉”的玄妙之处便在于赋予了传承不同的五行属性,以此来补全散人的缺陷。 散人传承是根本所在,对应土行,厚德载物。武夫传承壮大血气性命,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生机所在,对应木行。方士传承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以真一志阴灵不散,死中有生,对应北方幽冥水行。神仙传承,凝聚香火愿力,点燃神火,以此铸就金身神国,无论是香火,还是神火,都有一个“火”字,对应南方火行。最后就是杀力最大的炼气士传承,除了擅长御剑,又称金丹大道,对应西方金行。 如今齐玄素已经聚集土行、木行、水行,还差着火行、金行,此时神力注入“神之玄玉”,补全的便是火行。 若是齐玄素能够再得到一块“仙之玄玉”,以炼气士传承补全最后的金行,便能五气合一,将法力、神力、真气、血气化作真元,真正与张月鹿、姚裴平起平坐。 至于李长歌,应该已经完成了这一步,集齐“神之玄玉”、“仙之玄玉”、“生之玄玉”、“死之玄玉”,成就五气合一,成为后天谪仙人。 不过就算少了“仙之玄玉”,也不妨碍齐玄素跻身天人,至多是无法成就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界,而是成就散人的练蜕境界。 若此时有外人旁观,就会发现齐玄素整个人都被金色的神力包裹,而金色中又透出几分火红之色。 此时齐玄素一身真气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中单田位置、小腹的下丹田位置,以及眉心的上丹田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眉心上丹田如骄阳,胸口中单田似明月,小腹下丹田如繁星,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齐玄素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何谓妄境?古有黄梁梦的故事传说,说的是正阳祖师点化还未成道的纯阳祖师,纯阳祖师饮下正阳祖师所赠之酒后,沉沉入梦,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店家的黄粱米还没有煮熟,由此大彻大悟,故称黄粱梦。这其中正阳祖师的手段便是令纯阳祖师进入妄境,正是妄境千年,不过大梦一觉。 在恍恍惚惚之间,齐玄素仿佛又回到了返回玉京的路上。 身后喊杀声渐渐远去,师父的大吼却犹在耳边,齐玄素还能听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跑了多远,他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手中的“青渊”越来越重,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在他身后,一个仿佛魔神一般的黑影正提着滴血的屠刀步步逼近。 齐玄素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正视那个如魔神一般的黑影。 黑影仍旧朝着齐玄素移动过来,随着它的移动,齐玄素视野中的黑影越来越大,起初的时候,也就是人立而起的熊类大小,可随着距离拉近,转眼之间已经在三十丈以上,仿佛神话传说中的逐日巨人,两只眼睛已经化为一双碧火熊熊的巨大灯笼,悬在半空之中。 黑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没有止境一般,甚至齐玄素的视野都不能容纳,只能看到黑影的一部分,其形象似乎与降临金陵府的司命真君重合起来,两只眼睛如同两轮悬于当空的烈日。 这是根植于齐玄素心底最为深刻的恐惧。 不过齐玄素很清楚,这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梦魇,毕竟只是跻身天人,而非跻身仙人,距离心魔幻境还有相当距离。 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 人与恐惧之间的关系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此消彼长。 越是畏惧,这个黑影也就越发不可战胜,最终信以为真,无法动弹,被化作实质的恐惧压到崩溃。 越是无惧,越是能让它回归本来面目,甚至烟消云散。 巨大的黑影举起手中的滴血屠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不闪不避,没有丝毫躲避的意图。 屠刀触及齐玄素的瞬间,烟消云散。 然后在齐玄素的逼视之下,黑影越来越小,从遮天蔽日的司命真君变为巨人大小,又从巨人逐渐变回本来大小。 这还不止,黑影仍旧在继续缩小,从巨熊一般的黑影变成了个瘦小的男子,黑巾蒙面,手持尖刀,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普通的“客栈”刺客。 齐玄素举起“青渊”,砍下此人的头颅。 在这一瞬间,齐玄素眼前的一切妄境都支离破碎。 7017k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太阴神力 待到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已经是一天之后。 此时的齐玄素也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从归真阶段进入逍遥阶段,也就是从先天之人变为货真价实的天人。 因为齐玄素并非完整的“谪仙人”,所以他并非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界,而是散人的练蜕境界,如蝉留皮换骨,虽然不能如武夫、方士那般拥有特殊神异,但会迎来一次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不仅能修复各种暗伤隐患,而且能洗精伐髓,极大弥补他先天根骨不足的缺陷,或者说这就是散人在天人阶段的神异。 换而言之,张拘言给齐玄素造成的伤势,无论内外,都已经被一扫而空,而且他的根骨终于能够配得上他的悟性了,齐玄素最大的感觉就是“轻快”,再无拖泥带水之感,以前的齐玄素就好像是双脚陷在泥泞之中,每每想要前进一步,都十分沉重艰难,如今就好像离开了泥潭,行走自如,再无半点牵绊负累,此时再去修炼“魔刀”必然事半功倍。 此即是“小脱胎换骨”,在跻身为长生仙人的时候还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是为“大脱胎换骨”。 后者洗经伐髓,脱去凡躯,如获新生,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与其身处的环境或者经历有关。比如功法至阳至刚,则虚火上升;比如功法至阴至柔,则气虚体寒;久在苦寒之地,所以有肺腑之疾;神魂两分,则有头痛症状。不影响境界修为,实无大碍。 这也就罢了,本就是意料中事,关键是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张无恨遗留下来的那块“玄玉”碎片进一步补全了齐玄素的巫祝传承,赋予了齐玄素一个法相。 巫祝传承根据所学不同,凝聚法相不同。比如齐玄素和张月鹿遇到的灵山巫教之人,便凝聚巫罗的法相,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则凝聚了白衣观音法相。若是道门的正统巫祝,一般凝聚三清祖师之一的法相,此即是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的三大化身,或是部分已经不在人间的道门神仙,其余道门祖师包括太上道祖之内,大多没有法相,无法凝聚。至于佛门,则是千奇百怪,各路菩萨、佛陀、尊者、罗汉,所谓漫天神佛,一多半都是佛门的。 齐玄素没有这方面的传承,只能使用基础神力凝聚白板法相,没有任何神异。不过这块“玄玉”碎片来自于张无恨,而张无恨又得了“太阴真君”的传承,故而齐玄素得了“太阴真君”的法相。 每位古仙的神力特性都不尽相同,“太阴真君”的神力以冰寒为主,那位女教习用的便是太阴神力。 在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后,玄阴教便四分五裂,大部分人选择追随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不过还是有许多人无法接受。 古仙们与道门血战数十年,各有死伤,在好些玄阴教成员看来,道门之人就是双手站满自己人鲜血的刽子手,多少亲朋好友被道门处决,可一朝之间,却全不作数,一场白忙活,又都重新回到起点,还得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重新拉起手来,笑脸相迎,好些玄阴教成员因此信仰动摇,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意义所在。 若是以前,太阴真君还会尽力安抚信众,不过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后,主要的神力来源变成了道门供给,原本赖以生存的玄阴教就变得可有可无,随他去吧。 这部分玄阴教成员流落各地,没了靠山,又要面对道门的缉捕追杀,为求自保,大多选择加入其他隐秘结社,其他几位古仙也乐见其成,所以紫光社中有使用太阴神力之人,是合情合理的。 太阴真君飞升离世之后,这些玄阴教成员可以把那些仍旧信奉太阴真君的香火愿力截留下来,收为己用,类似于遗山城白永官的监守自盗。或者将其他神力转化为太阴神力,所以起初的时候,无论是孙合悟,还是姚裴,都没有因为女教习使用太阴神力而联想到张无恨。 如今齐玄素也可以使用这种阴寒神力,而不仅仅是用基础神力化作简单的金身。 不过神力不像血气、法力、真气,可以自行恢复,用一分就少一分,仅仅靠自己的愿力补充,实在是杯水车薪,主要还是要靠外在的香火愿力。 在这方面,神仙收割信众愿力是为了扩大神国,恢复神力一般是将死后的信众魂魄收入神国之中,使其在神国中获得重生,并随着神国长生不死。不过看似得长生,实则不得自由。只是普通信众多愚,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认为这是莫大的恩赐。 据说佛门佛主的佛国之中有数不清的佛子,号称恒河沙数。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当真是神力入海。既能维持神国不会衰落,又不断加固佛主的金身。 当初佛道相争,佛主与玄圣决胜一战,佛主被玄圣打得金身破碎,近乎于进入第一重死亡,导致佛门大败,不得不向道门求和。可就是如此严重的伤势,佛主也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便恢复如初,可见其神力之多,底蕴之厚。 不过佛主在整个佛门体系中仍旧不算顶尖,西方三圣之首的无量光在他的极乐佛国中建立六道轮回,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活力,往复不休,生生不息。 佛祖的婆娑佛国更进一步,能够使信众以鬼仙夺舍的方式降生人间,在人间历练百年后再重归佛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部分人往往都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之人,重归佛国之后,也不再是普通佛子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佛祖的从属,甚至能够成为金刚、罗汉之流。 故而佛门信徒相信来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来生,只是这种来生与永世不得解脱,又有多少区别,那就见仁见智了。 相较于佛门的精细手段,古仙们的手段就粗糙许多。神国内永恒不变,无论是信众也好,还是其他从属也罢,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难免麻木不仁,麻木则无所谓虔诚,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随着信众不断麻木枯萎,只能全力发展新的信众,严重破坏道门的基础根基。 不过无论是精细,还是粗糙,都与现在的齐玄素无关,他既没有神国,也没有信众,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像灵官一样从道门的手中获取神力。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有先天优势。最早的时候,由掌管鬼神之事的正一道负责掌管神力,掌管人间之事的太平道掌握太平钱财权。后来玄圣改革,收三道之权归于九堂,由紫微堂掌握神力的分配,这也是紫微堂号称九堂之首的底气所在。第一任紫微堂掌堂真人就曾说过,谁掌握了太平钱,谁就拥有了天下,谁掌握了神力,谁就拥有了天上。 虽然如招安向太阴真君这样的大额神力支出,必然要大掌教首肯、金阙同意才能调用,但齐玄素的神力消耗至多相当于一个三品灵官,都不必东华真人发话,身为副堂主的雷小环就能做主。 只要有个合理由头就行。 至于由头也是现成的,根据老真人孙合悟的说法,那块“玄玉”碎片并不算在功勋范围之内,换而言之,孙合悟是要给姚裴和齐玄素记功并上报金阙的。 按照道门的功勋制度,破坏古仙的小范围神降算是一个“地字功”,司命真君降临金陵府则不属于神降,而属于降临。独自斩杀一个天人修为的妖人也是“地字功”。 齐玄素和姚裴虽然没能成功阻止张无恨复活,但起到了拖延阻碍和示警的作用,让万象道宫得以作出反应,张拘言也算是间接死于他们之手,若是张拘言没有受到重创,仅仅是用出“仙剑化血诛”还不至于当场身死。 如此算下来,姚裴是首功,大约能凑够一个“地字功”,齐玄素算是从属,大概能有个“玄字功”。 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两个“地字功”按照惯例能折算两件普通宝物或者一件上品宝物。 至于一个“玄字功”,那就是一件普通灵物,也可以折算成太平钱。既然可以折算成太平钱,自然可以折算成神力才对。 当然,按照规矩来说,是没有这个兑换选项的,可是也没有明文规定说不能兑换,那么决定的权力就在于管事之人的手中,以齐玄素与雷小环的关系,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这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齐玄素对于一件灵物能换多少太平钱能大概做到心中有数,可对于一个“玄字功”能换多少神力就两眼一抹黑了,他甚至不知道神力的计量单位是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都觉得心满意足,反正他也不大在乎巫祝传承,最为得心应手的还是武夫传承,与其补全巫祝传承,他更希望能补全武夫传承,能够凝聚身神,甚至是触碰到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 齐玄素解开住处的禁制,推门出来。 7017k 第一百八十四章 借调 姚裴竟然站在门外。 齐玄素不由问道:“素衣,你等了多久?” “刚到。”姚裴说道,“恭喜你跻身天人。” 齐玄素道:“我还以为你会好心帮我护法。” 姚裴不接他的话茬:“调查小组到了,孙老真人通知我们去参加宴会。” 虽然张无恨的事情没有演变成为三道内斗的契机,但金阙还是迅速做出了反应。 一支由紫微堂、北辰堂、天罡堂、风宪堂成员组成的调查小组随同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抵达了万象道宫。 很显然,调查小组并不是来问罪的,而是来调查事情经过。 另外,因为此事牵涉到了正一道和全真道,所以是以太平道的成员为主,为首之人正是金陵府七人调查小组中的风宪堂副堂主陆玉书。 为此,万象道宫专门设宴,为调查小组接风洗尘,姚裴和齐玄素因为是当事人,又有功劳,也得以列席。 这些年来,因为海贸兴盛,东西方交流频繁,道门受了许多西学的影响,西方也受了东方的影响。不过这没什么不好,若是不学,那么今天应该还是穿木屐、席地跪坐,而不是穿着鞋履坐在椅子上。 所以这场宴席并非是古时的一人一席,也不是一张可以容纳许多人的大圆桌或者长条桌,而是模仿了西方的宴会,以自助的形式进行,长桌上放着各种食物,酒以各种黄酒和少部分红酒为主,没有白酒,如此便有更多的自由空间,便于交流。 掌宫大真人和孙合吾这些老人们没有露面,由宁凌云代为主持,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老人们在场的话,年轻晚辈们难免要束手束脚,而且老人们也不大喜欢这种太新潮的物事,他们更喜欢正襟危坐的宴席,肃穆且庄重。 齐玄素作为一个土包子,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有着浓重西洋风格的宴会,从一名道民手中接过一杯黄酒,端在手中,不自在道:“怪模怪样的,干嘛学这些,好好吃饭不成吗?” “十个人里有五个人辟谷,你真当是来吃饭的?”姚裴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个幌子遮挡罢了,关键是借着这个机会勾兑一下。如果都在一张桌子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话就不方便说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陆玉书走了过来。 “齐主事,我们又见面了。”这位风宪堂的副堂主主动开口道。 齐玄素行礼道:“见过陆副堂主。” 陆玉书还礼后,又与姚裴互相见礼,然后说道:“我上次见齐主事的时候,齐主事与张副堂主在一起。今天又见齐主事,齐主事与姚法师在一起。张副堂主和姚法师都是人中龙凤,齐主事能与两位相识相交,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话却有暗讽齐玄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之嫌。若是齐玄素与姚裴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也能起到挑拨的作用。 齐玄素毫不在意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待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许我就与李长歌李道友在一起了。总要与我们道门年轻一辈的俊彦们都结交一遍才成。” 陆玉书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告罪一声,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姚裴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无动于衷。 修炼“太上忘情经”之人,不讲感情,只讲利害。 在陆玉书离开之后,又有一个老熟人过来。 许寇。 “老齐,第二次江南大案,张无恨复活,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小子赶上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都是要命的案子,一个不小心就要丢了性命。” “可是只要能活下来,就能步步高升。这才一年的时间,你七品升四品,比咱们的张副堂主还快。” “快有什么用,关键要看年纪,等你七老八十了,就算一夜之间直升一品天真道士,也与大掌教无缘了。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在道门排不上号,青霄可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 “你的眼界真不是一般得高,开口闭口大掌教,我能混个后排真人的名号退隐山林就心满意足了。”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意思就是说,如果一开始的期望是一流,最后达到的效果可能只是中流;如果一开始期望的只是中流,最后达到的效果只能是末流;如果期望只是末流,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我的期望是大掌教,那么我多半就能得到真人的名位,而你的期望是真人,那么你多半只能得到一个三品幽逸道士的位置。” 姚裴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看着两人。 齐玄素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全真道的姚法师,与青霄并列齐名的那位。” 许寇讶然道:“久仰大名。” 姚裴颔首示意,分外高冷。 齐玄素又问道:“青霄怎么没来?” 许寇道:“避嫌,毕竟她也姓张。”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个理由的确是无可辩驳。 姚裴告辞一声,暂时离开了。 她可不是齐玄素,她是一个有着相当野心和想法的女子,调查小组进驻万象道宫是个难得的契机,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她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了解外界的各种动向,并且通过全真道的人向外传递一些消息。 许寇望着姚裴的背影:“天渊,不是我故意点你,只是给你提个醒,副堂主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齐玄素哪里听不出许寇的言外之意,哑然道:“你当我是谁?能入得两位天之骄女的法眼?这位姚法师算是我的远房亲戚,不过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才乐意与我相交一二。” “你不是万象道宫出身吗?怎么又与姚家攀上亲戚了?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你果真是齐教正齐真人的私生子?”许寇玩笑道。 齐玄素笑骂道:“你才是私生子,不过我师父的确与齐家有些关系就是了,所谓亲戚,也没什么血缘关系。” “明白了。”许寇了然道。 齐玄素再向周围望去,只见众多宾客已经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地交谈着。 宴会结束的次日,调查小组开始正式工作。 齐玄素来到许寇在兑园的临时住所,许寇公事公办地行了一礼:“齐主事,我奉命向你询问案发当日的具体经过和细节,希望你能予以配合。” “我就知道你们要问这个,昨天回去之后连夜写了一份,你慢慢看吧。”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十几页的册子。 交代完公事,两人又谈起了私事:“青霄最近怎么样?” “好得很,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分明在休沐,却三天两头往摇光司跑,弄得我想偷懒溜号都不行,稍一不小心就被她抓住,她知道我不怕记过,就罚太平钱。”许寇叹了口气。 齐玄素笑道:“你自己说的,她眼里不揉沙子。” 许寇问道:“等你结束上宫进修之后,有什么想法?” 齐玄素反应极快,立时反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再过一个半月,你就知道了。”许寇讳莫如深。 齐玄素不满道:“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在天罡堂了,但再怎么说,我也是咱们天罡堂的自己人,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我的?” “这可不好说。”许寇笑道,“你如今是紫微堂的人,一切都得听紫微堂的安排,就是慈航真人,也没法插手。” 齐玄素怔了一下:“我的顶头上司雷真人不怎么管事,如此说来,是东华真人的意思?” “我也是听说,过去多年以来,帝京道府一直是有名无实,简直是个养老的地方,最近金阙打算整顿帝京道府,把好些只知道吃干饭的废物都给清了出去,于是帝京道府大额缺员,据说帝京道府的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这次亲自赶到玉京向掌管人事大权的东华真人要人。” 齐玄素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可能被调到帝京道府?” 许寇点了点头。 “紫微堂号称九堂第一,除了紫霄宫之外,再也没有比紫微堂更高的了,若是平调过去,那我可亏大了,难道让我去帝京道府做个副府主?”齐玄素若有所思道。 “美得你,既然金阙整顿帝京道府,那么必然是要重用帝京道府的,副堂主的位置早就占满了,哪里轮得到你?”许寇毫不客气道,“应该是借调。” 所谓借调,就是把齐玄素调到帝京道府去,在帝京道府任职,不过齐玄素在名义上仍旧是紫微堂的人,编制还在紫微堂的名册上,等到借调期满,齐玄素还能重新回到紫微堂。 齐玄素问道:“事情定下来了?”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如果东华真人真有这个意思,那么他肯定要问你的意见,这是必要的流程,所以我才说你回玉京后就知道了。”许寇说道。 齐玄素一时间心绪复杂。 他是个江湖人,帝京则是一个与江湖截然相反的地方。 许寇继续说道:“我也算是朝廷出身,对于帝京多少有些了解,如今帝京的局势相当微妙,是一处建功立业之地。不过若是处理不好,也很容易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齐玄素喃喃道:“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 7017k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授箓 万象道宫树大根深,有掌宫大真人亲自坐镇,一个走过场的调查小组自然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很快便离去了。 各方也没有什么明显动作,不过各种私底下的动作也在为下一次的交锋提前铺垫。 转眼之间,来到了九月中旬,为期三个月的上宫进修迎来了尾声。 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和九月十五之间还有一个中秋节,这不是道门的传统节日,却是世俗的传统节日,与春节、元宵节并列为三大节日。只是万象道宫颇为忌讳这个节日,毕竟万象道宫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个团圆的节日难免让人触景伤情,所以万象道宫不会像中元节那样主动举行庆典,不过允许私底下进行庆贺。 齐玄素不喜欢过中秋节,所以八月十五那一天,他是在艮园的藏书楼中度过。 经历了脱胎换骨之后,齐玄素再去修炼“魔刀”就变得轻松许多,现在十次观刀,能有九次顺利过关,终于在九月中旬将“魔刀”修炼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经历了练蜕境界的“小脱胎换骨”之后,资质已经勉强追平谪仙人,“魔刀”又是速成的旁门左道之法,再加上齐玄素跻身了天人,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历时三个月练至小成,并不算太过惊世骇人。 进入九月中旬之后,就不再正常上课了,进修成员们开始收拾行李,完成各种交接手续,准备离开万象道宫,道宫则开始准备最后的授篆仪式。 道门内部分为两个体系,一个体系是职务,一个体系是道士品级。 比如齐玄素,职务是紫微堂第八司的主事道士,品级是四品祭酒道士。 两者有一定的联系,某些职务默认必须到了一定的品级才能担任,甚至是职务与品级紧紧绑定在一起,比如副掌教的职务与一品天真道士的品级必然是紧紧绑定的,从未有过二品太乙道士担任副掌教的先例。 不过较低的职务则没有固定的品级,比如副堂主一级,上至二品太乙道士,下至四品祭酒道士,都可以担任此类职务。掌堂、掌府、掌宫一级的下限是二品太乙道士,不过一品天真道士同样可以担任。 令牌、腰牌是对应职务的,除了证明身份之外,还兼具各种权限,起到钥匙的作用,比如孙合悟手中的令牌便是属于掌宫大真人的,只要手持此令牌,可以解开万象道宫所有的禁制。 授箓则是对应道士品级。只有到了四品祭酒道士这一级,才有授箓,而且是每人独有。四品祭酒道士初授“初真经箓”,三品幽逸道士升授“中极经箓”,二品太乙道士加授“上洞经箓”,参知真人授“太玄经箓”,一品天真道士授“太上都功经箓”,副掌教大真人授“太上道德经箓”。 按照道理来说,参知真人和副掌教大真人不应算在品级范畴之内,应该算是职务,不过因为其特殊性,又的的确确成了切实存在的等级,参知真人就是高于普通二品太乙道士,副掌教大真人同样就是高于普通的一品天真道士,所以专门设了对应两者的经箓。 大掌教不在此列,既没有令牌,也没有箓牒、经箓,只有一把“三宝如意”,类似于西方的权杖,既是象征大掌教的权柄,可以开启、关闭昆仑洞天,又是大掌教的身份证明,颇有些类似于皇帝的玉玺。 当然,正所谓天子六玺,皇帝的玉玺不止一块,分别是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功用各不相同,凡封诸王公侯及百官用皇帝行玺,凡赐诸王公侯及百官书旨用皇帝之玺,凡兴兵征战用皇帝信玺,征召大臣用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务用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用天子信玺。 大掌教也不止是“三宝如意”作为信物,同样有专门的印玺,不过没有六玺那么多,只有三玺,分别对应造物、人间、鬼神。 如今这些专属于大掌教的物事都被封存于紫霄宫中,等待新的主人。 就算抛开各种象征意义不谈,“三宝如意”本身还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物,在整合道门之前,玄圣和玄圣夫人喜欢将其当作锤子使用,有一位儒门大祭酒就被这柄如意打得脑浆迸裂,好些长生之人也吃过大亏。 后来的经箓都是仿照“三宝如意”炼制,除了身份证明和对应某些权限之外,也可以当做一件兵刃法器使用。 比如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太上道德经箓”,权限分别对应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龙宫洞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又可以从经箓上分割出部分次级权限交予旁人,协助他们管理洞天。除此之外,“太上道德经箓”也可以作为一件相当于“功烛杖”的半仙物使用,类似于法器,三件经箓各有不同,分别对应天、地、人,具体有如何玄妙,因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很少出手的缘故,却是无从得知。 同理,一品天真道士的“太上都功经箓”除了各种权限之外,也可以作为一件相当于“无相纸”的半仙物使用。 以此类推,参知真人的“太玄经箓”对应极品宝物,二品太乙道士的“上洞经箓”对应上品宝物,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对应中品宝物,四品祭酒道士的“初真经箓”对应下品宝物。 毕竟经箓是由道门亲自制造,事关脸面,所以没有次品宝物。 换而言之,授箓仪式就是白送一件宝物。 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经箓不能私自买卖,一经发现,处罚十分严厉,轻则被没收经箓,重则还要被降低道士品级。 若是因为重大过错被降级,原本的经箓要上交,更换成对应品级的经箓。 说起来,经箓的发放和管理也在紫微堂的职责范围之内,要不怎么说紫微堂是九堂之首。 授箓仪式被安排在乾园的大礼堂内,由掌宫大真人亲自主持。不过掌宫大真人一般不会亲自出席,而是交给孙合悟或者宁凌云。严格来说,是掌宫大真人交代给孙合悟后,再看孙合悟的心情,他若是乐意,就亲自授箓,他若是不乐意,就再往下推,交给宁凌云这个晚辈。 宁凌云就没有再往下推的余地了,所以宁凌云的权力大小取决于上面两个老家伙的心情,两人都不管事的时候,他手中权力堪比掌宫真人,两人都管事的时候,他就回归正常次席该有的位置。 今年比较特殊,所以孙合悟决定亲自授箓。 到了授箓这一天,所有人都是正装出席,等到一番简短的总结和勉励讲话之后,依次上前,排成一列。 孙合悟从右边开始,身旁跟着两名特进金紫教习,一人拿着从紫微堂送来的须弥物,一人负责给孙合悟递“初真经箓”。 排在第一人的是姚裴,孙合悟将手中的“初真经箓”递到姚裴的手中,感慨道:“我上次的授箓的时候,站在这个位置的是张家丫头。这次又是我授箓,换成你这个姚家丫头站在这个位置。等到我下次授箓,大约就是李家小子站在这个位置了。” 姚裴双手接着“初真经箓”,面无表情道:“谢孙老真人授箓。” 紧挨着姚裴的便是齐玄素,孙合悟来到齐玄素的面前,没有急着从特进金紫教习的手中接过“初真经箓”,而是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了不起,了不起,不到三十岁的天人,前途无量。” 齐玄素微微低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合悟又伸手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张丫头是大真人府出来的,姚丫头是万寿重阳宫出来的,李小子则是真境别院出来的,虽然来我们上宫进修,但终究不是万象道宫之人,只有你是我们万象道宫出身,若能出人头地,也算给我们万象道宫脸上增光。所以,好好干,要行正道,不要走歪门邪道。” 齐玄素站直了身子,许多话语最终只能化作一个字:“是。” 孙合悟这才从特进金紫教习的手中接过“初真经箓”,递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双手承接,郑重道:“谢孙老真人授箓。” 孙合悟微微一笑,又走向下一个人。 齐玄素仔细打量手中的“初真经箓”,其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符箓,不过多增加了一根玉质的横轴,可以收起变成卷轴的样式,又有丝线系住,便于悬挂在腰间。 如今齐玄素腰间挂了不少小物件,装饰用的玉佩、仿制的“九阳离火罩”、紫微堂主事道士的腰牌,如今又要再加上“初真经箓”。 经箓的功用可以不断叠加。换而言之,“中极经箓”就是在涵盖“初真经箓”的基础上再增加新的功用,以此类推,到了副掌教大真人的“太上道德经箓”,不仅有独特的功用,而且还囊括了前面各种经箓的所有功用。 “初真经箓”的最大功用不是用于与人争斗,而是可以充当一张可以不断重复使用的子母符,且没有时间限制,不过缺点是只能绑定一人,而且对方也必须有道门的经箓。 齐玄素肯定要与张月鹿绑定,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以七娘的手段,手中说不定也有经箓,若是绕过她去,这个当娘的又要喝醋,婆媳矛盾也是个难题。 7017k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作别 授箓结束之后,齐玄素便要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上宫,幸好他有了须弥物,也不算什么难事。 在此之前,他还专程去拜访了孙合悟、宁凌云、宁雨晴等旧相识,算是告别。 宁雨晴颇有些惋惜,又不惋惜。要把这等才俊留在全真道,未必非要是她,姚裴也不是不行。 这也怪不得宁雨晴多想。在这三个月以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平日里对旁人不假辞色的姚裴对待齐玄素很不一般,时常可以看到两人一起出没于上宫各园之间,甚至立功都是两人一起,所以好些流言蜚语就传了出来。 许多人都奇怪,齐玄素这小子的确是个人物。论才具,当得起一声“年轻俊彦”,可也没有惊才绝艳到李长歌的程度,更不能与当年的六代大掌教、东皇等人相提并论。论相貌,的确长得不差,可也没到翩翩浊世佳公子的程度,凭什么能同时勾搭上张月鹿和姚裴这两个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女子? 这两个女子可不是一般人,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到手的小姑娘。张月鹿就不必多说了,好些人都觉得她是个铁娘子,强硬又霸道,不好相处。姚裴也不是什么善茬,在第二次江南大案之前,无论是名声还是其他,都要隐隐压过张月鹿一头,仅次于李长歌。这次的万象道宫变故也表明了姚裴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对于许多志在登顶的大人物来说,所谓的情情爱爱只是些点缀,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影响什么,这两位女子都早早表现出了高远的志向,怎么看也不像是痴儿女。 正因为想不通,所以好些人才会好奇,甚至敬佩。 至于羡慕和嫉妒,前者还好,后者却谈不上。道门是一夫一妻无妾制度,一个男人只能与一个女子结为道侣,哪怕贵为大掌教,也不例外。两个女子,娶谁?就算是朝廷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谁做妻?谁做妾?却是两难。两个女子斗起来还不是惊天动地?打出了真火,只怕是李长歌来了也驾驭不住,要引火烧身。 不过齐玄素自己知道,这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 他之所以和姚裴混在一起,既有七娘的原因,也是因为两个人属于同伙,纯粹的利益相关。他真正喜欢的只有张月鹿,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裴和他有点像,或者说姚裴身上带着些许七娘的影子,这可能是老姚家的传统。再有,就算齐玄素也明白,夫妻两个最好是互补,太过相似就没意思了,齐玄素可没什么依恋娘亲的情节,有一个七娘就够他受的了,若是身边人也是个小七娘,想都不敢想,那是人过的日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好歹是同窗一场,也勉强算是共事一场,所以齐玄素还是要去与姚裴道个别。说得功利些,这是日后的人脉,他想要在道门中有一番作为,也要学着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络。 当齐玄素来到姚裴的居处时,发现院门敞开着,没有任何禁制,姚裴已经收拾好行李,正站在院中的小池塘旁边发呆。 齐玄素伸手在敞开的院门上轻敲几下,姚裴转过身来,望向齐玄素,开门见山道:“你是来道别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要回玉京了。” 姚裴“嗯”了一声:“我会先去万寿重阳宫,要到年底才会去玉京。” 齐玄素道:“年底的时候,我多半就不在玉京了,我听说上头要把我借调到帝京道府。” 姚裴并不奇怪,举起手中的“初真经箓”,问道:“我倒是没什么朋友,要不要留一个联系方式?”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道:“抱歉,我的‘初真经箓’另有他用,我们还是用子母符吧。” 姚裴脸上看不出半分失望,更没有尴尬,只有近乎于死寂的平静:“好。”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道子母符,将其分开,给了齐玄素一道子符,她则留下一道母符。 齐玄素同样也取出一道子母符,同样留下一道母符,把子符给了姚裴。 这便是正常的交换流程。 姚裴收起子母符,忽然问道:“所谓忘情,那么‘情’是什么?” 齐玄素一怔,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上来。 姚裴自顾说道:“情有两种。” “一种是拥有自己的世界,独立且自主,无论感情多么深厚,依然你是你,我是我,泾渭分明,强大的人多是如此。” “还有一种,颇有些报团取暖的意思,不管是朋友还是家庭,亦或是道侣,人与人之间是不能分开的,用情深了,对方就是彼此的世界,沦丧自我,为了对方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性命都不要了,弱小的人多是如此。” “《我侬词》有云:‘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便是世人所向往的感情。” “我很想知道,你与青霄道友是前一种呢?还是后一种呢?” 齐玄素想到姚裴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上来。 姚裴淡淡道:“青霄道友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她拥有自己的世界,不肯沦为任何人的附庸,也不肯轻易改变。诚然,由岳柳离一事可以看出,青霄道友的确为你做出了一定的改变和妥协,不过这只是十分细微的改变,远不能撼动整个世界的根基,说明她仍旧在坚守着自己的世界。” “那么你呢?你有自己的世界吗?你是要沦为她的附庸?沦丧自我?还是你觉得你能将你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她,真正做到你泥中有她,她泥中有你?” 齐玄素无法回答。 正如张月鹿有意自欺欺人一般,齐玄素也在一直回避这方面的思考。 他要沦为张月鹿的附庸吗? 将张月鹿的理想视作自己的理想,将张月鹿的追求视作自己的追求。彻底沦丧自我。 他到底在怕什么? 为什么怕张月鹿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怕姚裴知道自己的身份? 说白了,他本就与姚裴泾渭分明,无所谓怕不怕。可他不想和张月鹿泾渭分明,却又没有信心改变张月鹿的世界,也没有信心能让两人什么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自家人知自家事,齐玄素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假装不存在。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和张月鹿倒是惊人的相似。 只是没想到被姚裴一眼看破,又一语道破。不过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知道情为何物,还谈什么忘情。 姚裴图穷匕见,诛心道:“表叔,看在我们同是姚家人的份上,你若是有朝一日被青霄道友一脚踹了,来找我,我给你介绍良配。青霄道友像块石头,打碎她很容易,雕琢她却很耗心力,可我们全真道的名门淑女就像泥巴,想圆就圆,想扁就扁,任凭揉搓。” 齐玄素脸色一沉:“这样的名门淑女,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姚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齐道友,还有什么事情吗?” 齐玄素道:“没有了。” 姚裴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齐玄素,继续望着水池发呆。 其实姚裴并非在发呆,而是在运转“天算”,只是看上去很像发呆,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一次见到姚裴时,她就是这个状态。 一个修炼“太上忘情经”之人就是这般,在许多时候就像一个机关人。先前激战,或者面对其他特殊情况,还能多少感受到姚裴的情绪波动,此时却是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相较于短暂的清醒,已经是睡得沉了。 齐玄素没了说话的兴致,转身离去。 7017k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又见殷先生 九月十五的送行宴之后,齐玄素于久视四十二年九月十六正式结束自己的上宫进修,离开万象道宫。 封闭了三个月之久的离门重新开启,齐玄素自离门进入万象道宫的上宫,也是从离门离开万象道宫的上宫。 出来万象道宫就是飞舟起落之处,不过齐玄素没有直接从星野湖乘坐飞舟前往玉京,而是徒步离开了龙门府,然后御风而行,往秦州方向行去。 因为万寿重阳宫也在秦州境内的地肺山上,所以齐玄素又意外地与同样没有乘坐飞舟的姚裴同路而行,让他生出一种白告别了的感觉。 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御风而行,却是齐玄素第一次长距离御风而行。 向下望去,山川形貌,河流走向,乃至于城镇布局,都一览无余。 齐玄素难免受到震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登高望远更加难得。 秦州与中州比邻而居,中间隔了八百里北邙。若要穿过北邙山,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鬼关”。 作为道门的关隘重地,“鬼关”上空禁止飞行,齐玄素和姚裴也只能降落回到地面,老老实实地走着进入“鬼关”。 “鬼关”还是老样子,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见得一座整体漆黑的关隘位于两座山峰之间,半山之高,彻底挡住了去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头和两侧山上配置了各种守城器械和同样身着漆黑甲胄的灵官,肉眼可见的守备森严。 除此之外,“鬼关”两侧上方的山崖上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应是是某种傀儡造物之流。 司命真君一直对此地垂涎三尺,打过几次主意,可每每都是铩羽而归。换而言之,这里比金陵府更为守卫森严。 别人不知道,齐玄素却是深知此处的底细,不仅仅是一位一品灵官坐镇那么简单,更有三大阴物,万师傅隔空一拳便把风伯打成了一摊烂肉,这绝不是无量阶段天人可以做到的,最起码也得是造化阶段的天人,甚至是伪仙。除非是司空真君真身降临,否则不是对手。 此时“鬼关”门户大开,并未戒严,而且过路的人不多,不必排队。 因为等闲人不能进入“鬼关”,不过姚裴显然不在“等闲人”的行列之中,而且姚裴从不介意使用这种权柄。齐玄素虽然有裴小楼给的令牌,但那块令牌是与魏无鬼绑定的,不好再用。 于是齐玄素沾姚裴的光,也跟着第二次进入“鬼关”。 “鬼关”内部还是老样子,弥漫着终年不散的淡淡雾气,能见度较低,仿佛一座雾都。除了来往巡视不停的披甲灵官之外,还有许多身着便服、常服之人,他们在作坊中工作,平时居住在“鬼关”之中。 齐玄素和姚裴并不打算在“鬼关”停留,只是过路而已,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一对祖孙阻住去路。 齐玄素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姚裴的情绪波动,就像普通人在没有武器和同伴的情况下遇到了猛虎。 不管姚裴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当下仅仅是一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而已。她面对眼前的老人,顿时感受到了堪比张无恨的巨大压力。 甚至更甚于张无恨。 虽然张无恨也是伪仙,但刚刚复活,不复巅峰,又要面对以孙合悟为首的“七曜星罗阵”,根本无暇顾及姚裴和齐玄素,其实谈不上压力。可眼前的老人不同,他不仅位于巅峰状态,而且与阴气弥漫的“鬼关”异常契合,占据了地利的优势。 姚裴手中出现“功烛杖”,如临大敌。 不过姚裴也相信,只要眼前这个老人愿意,就算她有“功烛杖”,也难逃身死的局面。 好在老人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主动表达了善意:“小友身上有大巫师的气息,应是大巫师的后人,那就是姓姚了,难怪你能收服‘长生杖’,它本就是上古巫教之物,天然与你的祖巫血脉契合。哪怕是玄圣,也要到了造化阶段才能自如驱使此杖,可小友只是逍遥阶段便可驾驭,便是血脉的功劳了。” 这本是姚裴最大的秘密,却不想被此老一语道破。 道门是不讲究血脉的,李家号称道祖后裔,也没见得有什么神异之处,张家传承自开创道门的第一功臣祖天师张道陵,同样没有血脉上的神异,除了年代久远之故,主要是因为李老祖也好,张天师也罢,他们并非先天如何厉害,皆是因为后天修炼之故,而且他们都是人。 而姚家祖先不然,一则是她们的祖先乃是一位古巫转世重生,崛起于玄圣整合道门的年代,距今年代并不久远,二则是古巫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在传说中,古巫们个个如同巨人,与如今意义上的“人”并不完全相同,她们的血脉的确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姚家便是古巫的后人。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姚家后人都有这种血脉的力量,唯有极少部分的成员才能觉醒这种来自于祖先的血脉,比如地师,又比如姚裴。 这也是姚裴小小年纪就被选中为全真道未来第三代首领的缘故,更是她不过逍遥阶段就能驾驭“功烛杖”的原因,毕竟萨满教本就是上古巫教的分支,源自于某位古巫。 齐玄素想了好一会儿,大约明白了这句话所意味的含义。 因为他曾经在梦中见过十一位大巫,每次融合“玄玉”,都会有一位大巫向他走来。 他甚至专门请教过张月鹿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根据张月鹿所说,如今最出名的两位大巫分别是巫阳和巫罗,后者就不必说了,是三大隐秘结社之一的灵山巫教主人,也是上古巫教的末代首领,曾经与其他三位大巫合谋暗害了前代首领巫咸。前者则是巫罗的反面,被道门视为最亲密的朋友,曾经多次帮助玄圣和大玄的高祖皇帝,如今的巫峡、巫山皆是因她而得名。 齐玄素也想明白一件事,一个李长歌靠着大量“玄玉”外力补全自身,一个姚裴靠着血脉传承天赋异禀,唯独张月鹿什么也不沾,就是靠自己,被另外两人压过一头也在情理之中。 姚裴没有说话,情绪波动加剧。 老人摆了摆手:“小友不必紧张,老朽也是道门成员,只是年岁大了些,所以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说起来,老朽曾见过玄圣夫妇,曾见过东皇和青丘山老祖,也曾见过你的祖先大巫师,经历了六代大掌教,如今算是六朝元老了。” 姚裴立刻反应过来,又恢复了平静:“前辈就是传说中的鬼国洞天三大阴物?” 她不是不知道三大阴物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三大阴物可以离开鬼国洞天现身于“鬼关”之中。 老人微微一笑:“三大阴物这个说法倒也不能算错,因为过去别人的确称呼老朽为‘幽冥九阴尊’,不过我现在更喜欢别人叫我殷先生。” 姚裴收起了“功烛杖”,从善如流道:“殷先生,方才是晚辈失礼了。” 殷先生又望向齐玄素:“短短半年,小友已然跻身天人,又得了神力,当真是前途无量,老朽果然没有看走眼。” 齐玄素谦逊道:“殷先生谬赞。” 便在这时,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来到齐玄素身旁,问道:“你把你的那匹大马寄存在我们家,也不来取,是不是把它给忘了?” 齐玄素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没忘,没忘,只是我去的地方都不让骑马。” “骗人,你就是忘了。”小丫头不依不饶。 齐玄素只能转开话题,也是好奇,问道:“既然殷先生被称作‘幽冥九阴尊’,那么万师傅和白夫人呢?” 殷先生微笑不语。 姚裴代为回答道:“自然是‘万尸大力尊’和‘白骨玄妙尊’。” 齐玄素恍然,难怪一个姓万,一个姓白,就是取了第一个字,不得不说,这两个称号还挺贴合这两位的形象。 7017k 第一百八十八章 去蜀州 早在玄圣时代,三大阴物就已经有了十分接近伪仙的实力,比如当时还是“幽冥九阴尊”的殷先生曾与张月鹿的祖师有过交手,当时那位慈航祖师已然是伪仙实力。如今二百余年过去,三大阴物的实力更进一步,是名副其实的伪仙无疑。 不过他们也有极大的限制,便是无法随意离开鬼国洞天。当初整合道门,正一道两次攻打北邙山,“万尸大力尊”和“白骨玄妙尊”先后遭受重创,唯有“幽冥九阴尊”完好无损,所以殷先生的境界修为最高,可饶是如此,殷先生也只是勉强离开鬼国洞天来到近在咫尺的“鬼关”之中。 要想长时间、远距离地离开鬼国洞天,三大阴物需要一个“宿主”,过去是古阁皂道的列位祖师,在三大阴物还未跻身伪仙时,就需要无量阶段修为的宿主,如今三大阴物已经跻身伪仙,那么最少也要造化阶段修为的宿主。 不过仅仅是造化阶段的修为,最多只能承载一位阴物离开鬼国洞天,想要承载三位阴物,少说也要伪仙的境界修为,还要借助仙物的助力,若是不靠外力,仅靠自身境界修为,甚至要长生仙人才行。这便是三大阴物在齐玄素身上下注的原因,也难怪殷先生见到齐玄素跻身天人之后会十分高兴。 不过也仅仅是高兴而已,还谈不上如何激动。 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终其一生也就是跻身天人。可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天人只是刚刚开始。比如大名鼎鼎的东皇,不依靠任何外力,没有“玄玉”,没有“大药”,不到二十岁便跻身天人,什么李长歌、姚裴、张月鹿,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还有六代大掌教,虽然他做大掌教并不合格,但不能因此否定他的天赋,不到五十岁跻身长生境界,换而言之,他在三十岁的时候,怎么也是无量阶段的天人,甚至是造化阶段的天人。 与这些人相比,齐玄素还差得远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东皇这等真正的谪仙人,必然会被道门倾力培养,注定要做副掌教、大掌教,又怎么会跟三大阴物缔结什么约定?且不说等他做了大掌教,三大阴物自然乖乖听令,只是从筹码来说,他想要的,三大阴物也给不了。所以三大阴物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齐玄素这种没有根基的年轻人身上下注。 其实三大阴物也没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齐玄素的身上,多少有些下闲棋、烧冷灶的意思。 所以殷先生对于齐玄素的预期并不高,既然齐玄素的进境超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么他也不介意给些勉励。 殷先生伸出手,在掌心上方出现了一点灵光。 “这是?”齐玄素忍不住问道。 殷先生说道:“一些古阁皂道的法术,齐小友应该会有兴趣。” 齐玄素有些犹豫,他可是听说过,古阁皂道的许多手段都犯忌讳,尤其是如今这个人人都是清流、人人都唱道德高调、人人都恨不得用放大镜观察别人道德瑕疵的世道,谁敢用这类法术,还不被唾沫给淹了? 殷先生似是看出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微笑道:“放心,这是古阁皂道,不是皂阁宗。” 齐玄素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殷先生。” 殷先生屈指一弹,这点灵光径直没入齐玄素的眉心之中。 齐玄素立时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中多了些东西,与佛门的灌顶颇有相似之处,直接省却学习的过程,也可以用于两人相互交换心得。缺点是感悟都来自别人,很难修炼到高深处,真正的天才多是不屑于此类行径,不过仅仅是模仿的话,却是无所谓有没有自己的领悟,李长歌能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三教各种绝学,多半是用了这类取巧的手段。 这便是如今道门的实力所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废人,只要肯砸钱,朽木也能变为璞玉。李长歌是一个例子,齐玄素也是一个例子。若是集合道门之力,不计代价,不计成本,就是长生仙人也造得出来。造物工程可不是说说而已。 过去的时候,些许散仙人物,还能掀起些风浪,到了如今,单个的长生仙人根本无法与道门抗衡,这便是七娘让齐玄素重归道门的原因,混江湖混得再好又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夜壶罢了。 殷先生主要送了齐玄素两门法术。 第一门法术名为“九幽锁”,其实齐玄素刚刚见过,孙合悟对战张无恨的时候,就用过此手段,可以幻化出似虚实的锁链,穿透对手的身躯,与“鬼刀”有几分相似,不过“鬼刀”主要是杀人,而“九幽锁”则以困人为主,最多可以化出九条锁链,主要是消耗法力。 第二门法术名为“青冥甲”,消耗神力凝聚一袭覆盖全身上下的甲胄,不仅可以抵御刀剑、火器,也可以防范法术、念头,关键是能够藏匿自身的气息,不仅行走无声,甚至就连杀意、杀气也可以悉数屏蔽,与其说是一身甲胄,倒不如说是一件极为特殊的夜行衣。缺点是,用了此法之后,无法御风而行或者使用五行遁术,可巫祝的体魄远不如炼气士和武夫,没了这些手段,行动难免受限, 仔细说起来,第二门法术可谓是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天师教和太平道起事,双方都曾专门培训刺客,以此法刺杀朝廷官员将领,策应信众起事。只是如今道门已经成为天下正统,这类不上台面的法术便无人问津。 齐玄素又惊又喜,谢过殷先生。 殷先生拱手道:“些许心意,微不足道,愿齐小友能鹏程万里,老朽告辞。” 小丫头也朝着齐玄素招手道:“再见咯。” 殷先生牵着小丫头的手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淡淡的雾气之中。 两人交谈的时候,姚裴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直到殷先生离去,姚裴方才开口道:“齐道友,你早就认识这位殷先生,看来你的身上也有许多秘密,能早早跻身天人,并非偶然。”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言简意赅道:“‘死之玄玉’。” 姚裴没有深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谁都有些秘密,正如姚裴的血脉,齐玄素同样没有深问。 经历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两人接下来没再遇到什么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鬼关”,进入到秦州境内,重新御风而行。 先前的时候,姚裴一直处于忘情的死寂状态之中,甚至没问齐玄素为什么不直接乘坐飞舟前往玉京,不过见了殷先生之后,姚裴的情绪波动,有了几分“清醒”的迹象,各种情绪波动逐渐变得活跃起来。 所以直到此时,姚裴才问道:“你去秦州做什么?”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我不去秦州,我要去蜀州,了结一桩旧怨。” 姚裴有些好奇:“你那仇人的境界修为如何?” 齐玄素道:“一名逍遥阶段的天人武夫。” 姚裴立时没了兴趣,谪仙人的对手只有谪仙人,在她看来,齐玄素虽然不是真正的谪仙人,但也算是半个谪仙人,纵然比不得她、李长歌、张月鹿等人,也不是随便什么天人都能媲美的,齐剑元就是个例子,如果只是普通的武夫,应该不算什么问题。 齐玄素也没再多提。 他同样不觉得赵福安是什么大敌,随着他境界越来越高,地位越来越高,见识越来越广,赵福安也不再是什么高山,只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颗绊脚石而已。 7017k 第一百八十九章 替天行道 天人御风而行,从“鬼关”前往地肺山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中途只要路过西京府。 不过齐玄素和姚裴只是逍遥阶段,还未跻身无量阶段,所以很难长距离、长时间的飞行,还是需要在中途进行短暂的歇息,喘一口气。 于是两人降落在西京府辖境内的一座县城外,打算歇息几个时辰。 西京府与府城并不是一回事,府城就是一座城而已,可整个西京府却下辖十八个县,每个县又下辖若干乡镇村落,占地广大,两人要穿过西京府才能去地肺山,却未必要经过无墟宫所在的府城。 两人刚到城门口,就见一伙青鸾卫似是正在等人。 青鸾卫见到两人之后,大为惊喜。 一名为首的青鸾卫百户主动迎了上来,喜笑颜开道:“没想到上午刚刚报上去,法师下午就到了,还一下子来了两位,当真是神速!” 因为两人都还是穿着道门正装,又腰悬“初真经箓”,任谁也能看得出来是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皱眉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前往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青鸾卫百户闻言顿时笑容一僵,心道:“我说这帮道爷怎么转了性子,不仅来得快,还一下子来两位,原来是恰好路过的。” 不过面对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问话,也不能不答,青鸾卫百户腹诽的同时,还是老实回答道:“回禀法师,本县发生了一桩奇案,有人在夜间潜入我们青鸾卫的百户所,并在校场的旗杆上挂了一颗人头。我们砍断旗杆,将那人头取了下来,发现那人头竟然是本地道观的观主,事关道门,我们便按照规矩报了上去,上头说会派一名法师前来处理此事,所以我们才会将两位法师错认成前来处置此事的法师。” 姚裴忽然道:“既然事关道门之人,那么我们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请带我们去看看尸首。” 青鸾卫百户惊喜道:“是。” 在百户的引领下,齐玄素和姚裴来到停尸之处,此时这里停放了四具尸首,除了其中一具尸首已经人首分离之外,其余三具尸体还算完好。 齐玄素问道:“怎么是四人?” 百户回答道:“除了本地道观的观主之外,还有道观的其他三人也在睡梦中遇害,只是没有被割下头颅。” 齐玄素又问道:“你们何以确定此四人是夜间遇害?” 百户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瞒法师,吴观主遇害当晚,我们曾在一起喝酒,第二天一早,便发现吴观主的人头挂在了校场的旗杆上,自然是夜间遇害。” 两人说话的时候,姚裴已经来到尸体前,双眼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一片,目光有若实质一般,仿佛要透过肌理,直抵内在。 片刻后,姚裴的双眼恢复正常,说道:“这位吴观主是被人以隔空暗劲震断了心脉,手法十分巧妙,如果只是普通仵作验尸,除非直接打开胸腔取出心脏查看,否则很难发现。” 齐玄素直接问道:“是隐秘结社作案吗?” 姚裴摇头道:“不能确定,不过仅从杀人手法来说,不像灵山巫教和知命教的行事风格。紫光社倒是喜欢让人死得悄无声息,不过她们绝不会杀人之后再把人头挂到旗杆上挑衅道门。”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紫光社杀人,然后灵山巫教把人头挂到了旗杆上?” 姚裴没有说话,只是用类似于听到“剑秀山主禾人”时的目光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轻咳一声:“开个玩笑。” 姚裴不再理会他,继续说道:“不管是什么来头,杀人之人既不能与张无恨相提并论,也远不如殷先生,以你我二人之力,应该不算棘手。” 齐玄素哑然道:“天底下又有几人能与这两位相提并论?” 正说话间,又有青鸾卫前来禀报,说是城内太平客栈中有人喝酒闹事,寻常衙役捕快奈何不得,只能请青鸾卫前去弹压。 齐玄素道:“杀了人,还不逃走,倒要见识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请百户引路。” 青鸾卫百户闻听此言,顿时胆气大壮,点齐人手,引着齐玄素和姚裴去往太平客栈。 一行人来到太平客栈外,就见客栈伙计、掌柜已经逃了出来,就站在门外的街道上,不敢进去。见到齐玄素和姚裴之后,纷纷面露喜色,毕竟太平客栈乃是道门产业,见到两位道门法师便如同见到了自家人。 掌柜迎了上来:“法师终于到了,还请法师为我等主持公道。” 齐玄素仰头向二楼望去,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柜苦着脸道:“法师明鉴,是一伙江湖浑人约好在我们客栈谈事,只是不知怎的,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而且个个修为不俗,我们奈何不得他们,只能逃了出来。” 说话间,姚裴已经迈步进了一楼。 齐玄素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 百户和掌柜见有两位道门法师撑腰,胆气大壮,紧随其后。 姚裴刚刚从楼梯登上二楼,就见一个人影迎面飞来。 她面无表情,只是一挥衣袖,便以离体真元将飞来之人轻飘飘地托住,然后再一挥袖,将此人随手丢到旁边。 齐玄素跟在姚裴身后,却是看得分明。 此时楼上只坐着一人,身材高大,剑眉虎目,一身粗布衣衫,十分朴素,不过身前桌上放着许多酒坛。 在他四周围了一圈人,手持兵刃,虎视眈眈,不过包围圈上有一个缺口,明显少了一人,料是飞向姚裴的那个人。 然后就听那大汉豪迈笑道:“就凭你们这几条臭鱼烂虾,也敢来找我的晦气。” 不过那大汉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姚裴的身上,方才他那一掷,隐含暗劲,稍一触碰,便要化作滚地葫芦,此女举止疏慢,看似弱不禁风,却是轻描淡写地将暗劲化解,实是一个劲敌。 姚裴站定之后,面无表情道:“在道门名下产业聚众闹事,毁坏财物,应处以三月拘禁劳役并责令赔偿一切损失。若是不肯认罪,公然对抗,则以藐视道门之罪论处。” 站着的几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姚裴的存在,回头一瞧,看到姚裴和齐玄素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之后,面色变得惨白,失声道:“道……道门……” 话音未落,几人不再去围困那名大汉,而是一齐退至靠窗的位置,有人口不择言道:“祸事,祸事了,把道门狗招惹来了。” 齐玄素微微皱眉,他是万象道宫出身,不管是否对道门不满,都不会否认自己是道门之人的身份。所以这个“道门狗”的说法让他很不舒服。 姚裴对此无动于衷,望向那个大汉:“就是你杀了本地道观的观主?” “你说的是吴永桂那个鸟贼吧?”大汉浑然不惧,“此人不仅大肆敛财,而且以房中术之名,诱骗女香客行不轨之事。据我所知,不止一位妇人前来上香,却被此人软禁在道观之内,成为他的禁脔。他还命令这些妇人装扮成女冠的样子,掩人耳目。老子昨晚去了趟道观,刚好撞见这老小子又在胡天胡地,还是一龙二凤的戏码,老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割了此人的脑袋,顺手挂到了青鸾卫校场的旗杆上,谁让青鸾卫这帮睁眼瞎有眼无珠呢?” “原来是这样。”姚裴点了点头,“此人的确有取死之道,不过却不应死于你手,而应由道门明正典刑。” 大汉冷笑道:“你们道门不作为,老子为民除害,难道还有错吗?” 齐玄素心中一冷,却是没有说话。 这让他想起了万修武和岳柳离,同样是道门不作为,同样是他自己绕过道门亲自动手,却是与这大汉没什么不同,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这大汉如何如何。 做人不能太双标。 不过姚裴说的也不算错,道门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若是人人都去替天行道,那么置道门于何地? 姚裴没有回答大汉的问话,而是望向另一伙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伙人互相对视,并不答话。 姚裴也不在意,重新望向那名大汉:“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本是话本中的内容,没想到让我亲眼见到了。平心而论,我并不在意所谓的对错、善恶,我只在意秩序。” “就算是道门内斗,也都是遮遮掩掩,生怕留下半点证据,绝然不敢在明面上公然违犯规矩。事发之后,他们宁可冒险毁灭证据,也不敢把罪名坐实。你若是偷偷把人杀了,然后逃之夭夭,我也未必要追查到底,可你杀了人之后还要挑衅,不管你是想要警示他人,还是想要昭示世人,都是在损害道门的权威。若是道门无动于衷,其他人就会效仿,世间多是畏威而不怀德之人,那么道门辛苦建立的秩序便会受到损坏。” “所谓正义,太过主观了,你的正义不是我的正义,哪怕是漫天仙佛,佛祖的正义能代表道祖的正义吗?那么谁又有资格来裁定正义与否呢?所以律法并非维护正义,甚至连维护公平都做不到,它只是在维护秩序。” “也许是你对的,不过你损害了道门的权威,破坏了道门的秩序,我就必须把你除掉,维护道门的秩序。除非你能像古仙一样,背靠佛门,让道门无可奈何。” 齐玄素莫名有一种感觉,姚裴虽然明面上是在对那大汉说话,但这番话却是说给他听的。 7017k 第一百九十章 纵凶 齐玄素曾经困顿于程序与结果的正义。 不过姚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 恶法非法,还是恶法亦法? 又凭什么认定此法是恶法? 凭什么去裁定正义与否? 公平是一命偿一命,不过在慎杀的前提下,许多人杀人之后未必就要偿命,可能只是被囚禁一辈子,即律法给予违犯律法之人并不等价的惩罚,这不是公平。 所以律法并不代表正义,也不代表公平,而是代表秩序。 秩序大于一切。 姚裴继续说道:“律法由人定,制定者是人,执行者是人,哪个人又能做到公平和正义?所以古往今来的底层百姓,都希望有那种行侠仗义的侠客出来主持公道。如果我也是个普通百姓,我会敬佩你,可惜我不是。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身为道门之人,只能将你拿下,然后交由本地道府处置,核实之后,明正典刑,杀鸡儆猴,彰显道门律法之威严。” 齐玄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姚裴并不是在说善恶对错,甚至不是在谈论公正,她是在借着此事告诉他应该如何以一个上位者的心态去看待由众多上位者共同制定的律法,即律法是道门上层统治阶级治理道门的工具,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不过为了维持统治,律法又要兼顾被统治之人的利益,维持两者之间的利益平衡。 关键在于谁是道门的统治阶级。 如果所有道士都是道门的统治阶级,那么律法就是维护所有道士的利益,对于被维护了利益的所有道士来说,律法就是正义公平的。 如果只有真人以上才是道门的统治阶级,那么律法就是维护真人们的利益,对于未被维护利益的普通道士来说,律法既不公平,也不正义。 所以玄圣给道门定了一个基调,平等。 大约是福至心灵,齐玄素忽然明白了张月鹿一直心心念念的改变道门到底是什么。说得浅一些,张月鹿想要进行利益重新分配再平衡,说得深一些,张月鹿想要改变整个道门的统治架构,完成玄圣的未竟之事。 正人心,靖歪风邪气,当然要靠根本上的制度变革,难道靠一个人去教化苍生吗? 当然,相较于玄圣的志在天下,张月鹿的格局要小一些,她只是着眼于道门,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饭要一口一口吃。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放在道门,若是连道门都无法改变,又何谈改变天下呢? 一时间,齐玄素怔立不动,神游物外,对于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那大汉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秩序,什么规矩,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女子是不是脑子有点大病? 他再去细细打量姚裴,只见她面无表情,双眼呆滞,没有半点灵性可言,的确像个傻子。 大汉又灌了一口酒,说道:“可惜我龙乐山平生不打女人,算你运气。” 姚裴淡淡道:“好一个不打女人,你是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不配当你的对手,所以才故意谦让?” “是又如何?”龙乐山将手中酒坛往桌上狠狠一磕。 姚裴道:“若是都没有修为在身,仅以力气而论,女子的确不如男子,你这说法倒也不能算错,可若是双方都有修为在身,那点体力差距已经微不足道,你又凭什么如此自信呢?” “随你怎么说。”龙乐山不耐烦道,“想要将我擒下,别耍嘴皮子功夫,还是让你的那位同伴快些出手吧,我也想看看道门法师都有什么本事。” 姚裴也不勉强,而是伸手一拉齐玄素的衣袖:“该你出手了。” 齐玄素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龙乐山站起身来:“不急,待我先料理了这几条臭鱼烂虾,再与你们好好计较。” 姚裴问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头?为何与你为难?” 龙乐山也不隐瞒,道:“这伙人在江湖上有个诨号,叫作‘南山群鬼’,横行秦州江湖,无恶不作,曾有一位按察佥事矢志拿下他们,却被他们绑架了女儿,被秦州的提刑按察使司悬赏一千太平钱,死活勿论。我有一个朋友,不幸死于非命,遗下的寡妇孤苦无依,却被这伙恶鬼凌辱致死,我一路追赶他们来到此地,这才恰好撞破了吴永桂的丑事。” 姚裴望向那几人:“此言是否属实?” 为首之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兄弟几人就是‘南山群鬼’,不过从不敢跟道门为难,还望法师明鉴。” 姚裴点了点头,一扬手。 只见得星星点点,寒光闪烁。 南山群鬼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是倒了一地,死得不能再死。 仔细看去,每个人的额头眉心位置都插着一把飞刀,一直没至刀柄位置。 姚裴平静道:“朝廷与道门不一样,没有那么条条框框,既然朝廷开出悬赏且死活勿论,那么我不介意顺手解决掉这些人。此时的我不是道门的法师,只是一个普通的义士。对于普通个人来说,应当法无禁止即可为。对于掌权之人来说,应当法无许可即禁止。如何自如转化这两个身份,却是要好好思量,你说对吗,天渊?” 齐玄素没有言语。 姚裴也是一个怪人,时而称呼他齐道友,时而称呼他表叔,此时又称呼他的表字,既挑拨,又拉拢,此时又有交浅言深之嫌,她到底要干什么? 不过齐玄素也不得不承认,且不论对错,无论是张月鹿,还是姚裴,这些野心勃勃的女子们都有一套她们认定的理论或者想法,不像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就算让他做了大掌教,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龙乐山的脸色凝重起来,不是因为姚裴的话语,而是因为姚裴的飞刀,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子手段如此厉害。 姚裴再一招手,飞刀自行拔出,雪亮刀身上不沾半点血迹,然后如倦鸟归林,悉数回归到姚裴的手中。 恰在这时,青鸾卫百户和掌柜也从楼梯上露了个头,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大为震惊。 姚裴头也不回道:“记着,你们官府欠我一千太平钱。” 青鸾卫百户愣了一下,赶忙点头应下。 然后姚裴后退一步,让出齐玄素的位置。 齐玄素大步上前,望向龙乐山,缓缓开口道:“我不苛责阁下的所作所为,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是职责所在,还望见谅。” “好一个身不由己,这还像句人话。”龙乐山哈哈一笑。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劲风扑面,窗帘竟是应声而裂。 不过齐玄素不闪不避,只是单手便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脚。 然后齐玄素稍一发力,便将龙乐山推回原地。 龙乐山惊疑不定,不过还是再度上前,一脚猛地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奋力劈下。 齐玄素还是单手便接住了这一脚,再次一推,龙乐山又退回了原地。 龙乐山是真被吓到了。 他本以为四品祭酒道士不过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他对上之后,就算打不过,也能逃得了,却不想此人竟是一位天人。 那不是三品幽逸道士才有的境界吗?放在道门,三品幽逸道士也算是大人物了。 齐玄素道:“轮到我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一拳打出,正是“澹台拳意”。 仅以招数而论,无甚花哨之处,不过齐玄素跻身天人之后,境界修为大增,这一拳打出却是一力降十会。 龙乐山大喝一声,一拳迎上。 两拳相撞,他整个人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显然是抵受不住齐玄素的劲力。 不过就在此时,齐玄素骤然一收拳劲,任由龙乐山的拳劲冲击自身体魄。 龙乐山睁大了眼睛,显然想不明白齐玄素此举意欲何为。 齐玄素不管龙乐山如何反应,依仗体魄优势,全吃了龙乐山的拳劲,然后以“江河势”再生一劲,猛地将龙乐山推了出去。 被齐玄素连续推了三次之后,龙乐山终于是明白过来,借着这一推之力,如风疾退,去势无比惊人,青鸾卫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翻身一纵,跃下楼去,眨眼之间便消失无踪。 齐玄素象征地追了几步,凭栏而望,说道:“此贼好生狡诈,竟然借力逃走。” 姚裴看了他一眼:“白费我的口舌,终究是个卒子,难成大器。” 齐玄素问道:“你怎么不追?” 姚裴不搭理他,转身离去。 7017k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妄议 因为这件事,姚裴和齐玄素在县城多停留了一天,姚裴去了本地道观,仔细查问了道观的其他人,这些人哪里见过姚裴这样的大人物,又是被分开询问,很快便交了实底。 龙乐山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这些年来,观主吴永桂的确在道观内囚禁了许多良家妇人,活着的还有四人,有两人因为不明原因身死,就被埋在道观后面。 姚裴见了那四位妇人,果然都是女冠打扮,又令人将那两具尸首挖了出来,验尸之后,发现竟是脱阴而亡。 可见这位吴观主并非只是为了情欲,还修炼了采阴补阳之法。 从最朴素的道德观来说,他死得不冤。 这大约便是姚裴也没有亲自去追龙乐山的缘故。 那位秦州道府派来的四品祭酒道士带着灵官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此事压下去。 不过在得知姚裴的身份之后,这名四品祭酒道士就有点腿软。 虽然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姚裴却是被视作未来的大掌教人选,关键是秦州属于全真道的地盘,姚裴是地师的孙辈、东华真人的传人,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就是全真道的一州掌府来了,也不会给姚裴摆脸色的。 这位四品祭酒道士自然是唯唯诺诺,进门前还是大爷模样,进门后就成了孙子模样,姚裴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半点异议。 齐玄素算是见识了全真道未来领袖的威风,在这一点上,张月鹿是挺吃亏的,没有张家的支持,也是在不久前才被慈航真人定为传人,所以她的品级更高,可真正论起手中可以调用的权势,却是不如姚裴,而姚裴较之李长歌,又要稍逊一筹。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想出头,只能靠自己,一个“肯做事”的名声背后更多还是无可奈何。 姚裴不喜欢亲力亲为,也没有在人前做青天大老爷的兴致,她只是交代此人做好一应善后事宜,该补偿就补偿,那些受害的妇人要妥善安置,考虑到她们的名声等一应问题,死去的两名妇人要好生安葬,最好是落叶归根,该处罚就处罚,分清主犯从犯,知情不报之人也应以包庇之罪处罚。另外,发出海捕文书,通缉杀害吴永桂的凶手龙乐山。等她返回万寿重阳宫后,还要再过问此事的具体结果。 那位四品祭酒道士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甚至专门拿了纸笔,姚裴说一句,他记一句,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 交代完这些之后,姚裴便与齐玄素离开了此地。 出了西京府的辖境,便进入到地肺山的范围,万寿重阳宫遥遥在望。 姚裴没有具体职务,却是挂在万寿重阳宫的名下,这便是她前往万寿重阳宫的原因。 作为曾经的道门副都,地肺山的范围极大,若无许可,禁止飞行。 齐玄素和姚裴只得降下身形,徒步登山。 其实到了这里,齐玄素就该与姚裴作别了,不过考虑到徐小盈和裴小楼都在万寿重阳宫,两人在岳柳离、潘粹青的事情帮了齐玄素一把,所以齐玄素不好过门不入,还是要登门拜访,表示感谢。 去往万寿重阳宫的道路不止一条,除了主要大路之外,选择哪条路登山主要看去什么地方,上次齐玄素与张月鹿要去徐小盈所在的玉真观,而这次则要去裴小楼的太平观,所以齐玄素与姚裴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太平观以及太一观都曾属于太平道,只因为地肺山曾经是道门副都、大掌教行在,三道自然要在此地设立对应的道观,供大真人、真人们前往副都觐见大掌教时居住。后来道门撤销副都,太平观、太一观便归了全真道,不过全真道仍旧保留了旧称。 走到中途,有一送客亭,就见许多女冠簇拥着一名年轻道士。 这年轻道士大约与齐玄素差不多的年纪,没穿正装鹤氅,而是穿了一袭便服道袍,鹤氅虽然飘逸,但也因为太过宽大的缘故,遮掩了所有的体态特征,甚至到了消弭性别的程度,而这种便服道袍却十分修身妥帖,能完全展现出体态曲线,无论男女,都十分偏爱此类服饰,常常将其视作鹤氅的替代。不过经历了五代大掌教时代的老辈人并不喜欢这种服饰,认为其太过轻浮,有失庄重,十分抵制。除此之外,这名年轻男子没有戴冠,而是以一根玉簪束住发髻,不知其具体道士品级。 周围的一众女冠也是身着这种修身道袍,尽显体态婀娜,应了那句诗:“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悬利剑斩愚夫。” 女冠们围在这位公子身边,莺声燕语,虽然没有什么过于出格的举动,至多是摸摸鬓角,推推肩膀,抱住胳膊,但任谁看来,也不会觉得这些男女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 齐玄素见此情景,啧啧道:“看来全真道的风气也不怎么样。” 姚裴面无表情道:“当年徐祖与玄圣论道,徐祖说:‘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就见惯了庙堂纷争,年纪渐大之后,又行于江湖。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真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也就是天下无新事。” 齐玄素感慨道:“好一个天下无新事。” 姚裴继续说道:“徐祖又说,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又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无甚新意。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齐玄素愈发感慨了:“原来祖师们早就料到今日之种种。怠惰成风,恐怕不仅仅是怠惰二字。至于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说的就是当下三道相争了。不知我们是否会见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那一天?” 姚裴道:“虽然我和青霄道友谈不上道同可谋,但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共识的,必须要有所改变了,再不改变,便真要应验祖师们的预言。其实道门也好,当年的儒门也罢,外敌是杀不死的,必然是自己内部烂透了、腐朽了,才会轰然坍塌。”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一路所行,一路所见、所闻、所感,从凤台县到万寿重阳宫,张月鹿和姚裴的言传身教,也由不得他不思考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说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难道仅仅是求个安稳吗? 两人说话并未避讳旁人,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有只言片语传到了那年轻道士的耳中,他不由微微皱眉,举目望向两人。 姚裴名声极大,不过因为深居简出的缘故,少有人认得她,再加上她此时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两眼无神,远不如张月鹿那般神光照人,也很难让人把这个无精打采的女子与传说中的姚裴联系起来。 就听这年轻道士冷哼一声:“真是好大的口气,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妄议道门!?” 齐玄素闻言不由一怔,随即笑道:“难道还要因言获罪吗?” 7017k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世家子(上) 年轻道士轻轻推开身旁的女冠,站在凉亭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玄素,说道:“虽然我道门从不因言治罪,但不包括蛊惑人心、妖言惑众,我看你们两个就是妖言惑众、居心叵测。” 姚裴不喜欢招摇,却也不喜欢刻意低调,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道士认出了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直接搬出了靠山:“你们是第一次来万寿重阳宫?家父乃是万寿重阳宫首席辅理。” 姚裴的回应也只有三个字:“好得很。” 她在书斋中听到再多,都不如她亲眼所见来得感受真切。 齐玄素轻声问道:“我知道万象道宫的首席辅理是谁,可万寿重阳宫的首席辅理是谁?” 姚裴道:“严格来说,辅理并无首席、次席之分,不过有些辅理德高望重、地位更尊,所以也被依葫芦画瓢地称作首席辅理,比如孙老真人就是。以此来说,此人的父亲应是张辅理教灵。” 年轻道士轻轻挑眉,并未说话。 这种“我爹是谁”的话题,若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无疑是落了下乘,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才能起到震慑人心的效果。 姚裴继续说道:“这位张辅理出身张家,本名张拘灵,天赋极高,自小修炼‘五雷天心正法’,一身雷法用于实战攻伐,十分厉害,与同辈兄弟较技时,胜多败少,本来大有前途,不过多年前牵连到了张无恨的事情之中,被张家冷落闲置,他一怒之下离开张家和正一道,加入了全真道,改名为张教灵。地师看重他,让他做了万寿重阳宫的辅理。” 齐玄素听明白了,先前他还奇怪地师对待张月鹿好得过分,现在看来,地师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直喜欢从正一道张家挖人。在张月鹿之前,已经有了张教灵这个先例,甚至张月鹿也动过加入全真道念头。 严格来说,齐玄素也是从正一道转入全真道的优秀人才。 如果齐玄素是天师,他多半要忍不住当面质问地师一句:你是什么毛病,就逮着我们一家薅羊毛? 除此之外,还有李命煌这个李家义子,本来也是张家女婿,后来却转入了太平道,成了李家义子。由小见大,张家太过注重家族传承而轻视道统建设,也难怪正一道江河日下,逐渐沦为三道垫底。 现在三道对比,全真道的人数最多,整体实力势力最强,不过也最为松散,内部派系林立,矛盾众多,难以整合。太平道的人数和实力仅次于全真道,不过以李家为中心主干,团结一致,上下一心,矛盾较少,反而最为强势,咄咄逼人。最后便是正一道,论实力人数不如全真道,论团结一致不如太平道,还存在张家太过僵化等原因,沦落到了三道之末,在张李之争中一直处于守势。 这也可以从金阙的排名中可见一斑,东华真人是首席参知真人,清微真人是次席参知真人,慈航真人则是第三参知真人。 不过这不意味着正一道已经是冢中枯骨,它仍旧是三足鼎的一足之一,无法被替代。 暂且抛开正一道不谈,只说全真道与太平道,类似于当年的大晋与金帐,毫无疑问,大晋的国力更强,可就是被国力远不如自己的金帐铁骑打得丢盔弃甲。太平道类似于金帐,全真道类似于大晋。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真道又像个微缩的道门,其内部同样可以分为数派势力,姚家、裴家、齐家等三大世家,又有徐家、上官家、季家等稍逊一筹的世家势力,以及直属于地师的万寿重阳宫一派,这一派类似于大掌教一脉,他们听从地师的号令,不意味着他们与地师出身的姚家就是一路人。 反观太平道,以李家为主体,然后就是作为左膀右臂的沈家和陆家,再无其他拥有足够影响力的势力。 两者的整合难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全真道的局势是,姚家和裴家结成联盟,以地师为主,以东华真人为辅,意图整合全真道上下。 不考虑大掌教的前提下,地师会把全真道交到东华真人的手中,东华真人则会再把全真道交到姚家出身的姚裴手中,实现两个家族的轮流掌权。虽然比不得了张家、李家的独掌一道,却能进一步加强集权,结束几个家族轮流坐庄的局面,增强各种政策的延续性,进一步凝聚全真道。 其他家族多半不甘心如此,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反对地师和东华真人,可对付一个羽翼未丰的姚裴,却不是什么难事。 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月鹿受制于小宗出身,没有家族的助力,不过正一道内部比较和谐,她凭借自身努力得到了来自正一道内部的助力,姚裴有两个家族的倾力相助,却要面对来自于全真道内部的其他阻力。 好巧不巧,张教灵虽然是地师一手提拔,也服气东华真人,但不意味着他会服气地师的晚辈,这些年来与齐家走得很近。只是迫于太平道的外在压力,全真道内部的反对声音才被暂且压制,在应对外敌时,双方还是能够通力协作。 姚裴此时对上了张教灵的儿子,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张教灵的儿子,按照我们全真道的辈分,应是永字辈。若是按照张家的辈分,则是月字辈。我该怎么称呼你?”姚裴问道。 闻听此言,无论是年轻道士,还是与他同行的女冠,都是脸色一沉,毕竟直呼姓名,等同骂人。姚裴称呼张月鹿的时候,都是青霄道友如何如何,而不是张月鹿如何如何。 不过这位年轻道士多少还是有些静气,沉声道:“在下张永焱,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齐玄素主动插口道:“好说,在下齐玄素,紫微堂主事道士。这位姑娘是在下的同窗,姓姚,单名一个‘裴’字。” 整个凉亭有了片刻的沉寂。 “原来是姚……小姐。”张永焱缓缓道。 姚裴道:“不要称呼我小姐,你可以叫我姚道友,也可以叫我姚裴,你刚才说我妄议道门,妖言惑众,不知是你的意思,还是令尊的意思?” 张永焱沉默了片刻,主动服软道:“我方才不知是姚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姚姑娘见谅。” 虽然两人是同辈人,但他还没资格跟姚裴掰一掰手腕。 姚裴淡淡道:“同样的话语,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就是妄议道门,从姚裴的口中说出来就是误会,是这个意思吗?” 张永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姚裴毕竟不是张月鹿,没有继续在这一点上深究,伸手一指张永焱身旁的众多女冠:“她们与你是什么关系?” “都是些师姐师妹,一起出来赏景。”张永焱硬着头皮道。 姚裴面无表情道:“地师有意让我先从万寿重阳宫的辅理做起,主要负责整顿内外风气,希望张道兄不要让我失望。” 张永焱的脸色一白。 姚裴的目光落在一个十分青涩的女冠身上,又问道:“这也是师姐妹吗?” 张永焱迟疑了片刻,才道:“是……一位师侄。” 姚裴仍旧是面无表情:“道门不因言治罪,却会因行治罪,我相信张道兄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齐道兄,我们走吧。” 一旁看戏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异常刺耳。 不敢对姚裴的发作的张永焱立时把齐玄素记恨上,深深地看了一眼齐玄素,似乎要把齐玄素的相貌记在心中。 姚裴家世高,资质好,未来前途无量,我张永焱毕竟不是张月鹿,招惹不起这位姚家千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认了。 可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嘲笑我? 因为张教灵与齐家交好,所以张永焱也与齐家一众子弟交好,他十分肯定眼前之人并非齐家子弟。 如今的道门,虽然平等口号喊得震天响,但真正落在实处的时候,世家子弟与万象道宫出身的孤儿,当真能够平等相处? 这就像儒门的“大同世界”一样,镜中花,水中月,空中楼阁。 这些世家子弟的圈子是有门槛的,姓什么,老爷子是什么职务品级,祖上如何发迹,这很重要,这关系到你是什么来路的问题。若是新兴的暴发户,是入不得他们眼的。 至于如何界定暴发户,一般要追溯到玄圣击败儒门之前。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击败儒门之前就追随玄圣的人到了中兴道门后已经成了气候,一般都是居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列。 在一些世家子眼里,击败儒门之后再加入道门的人是不值一提的,因为那时候道门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马上就要夺取天下,算不得元老。 若是询问起祖上的事迹,又要牵涉到各种宗门和复杂历史。 打个比方,若是非李姓的其他姓氏之人说我家祖先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就追随玄圣了,那就露馅了。因为天宝二年是玄圣最灰暗的这一年,他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一场大变,盟友覆灭,仅他自己只身幸免,还失去了一身境界修为,李家内部也废黜了他的继承人身份,可谓是众叛亲离,玄圣不得不避世隐居长达四年之久,谁会在这个时候去追随一个废人?所以一听就是假的。 故而这种世家圈子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就几句简单对话,要是没深入研究过那段历史,马上就会露馅,而大部分世家子都是无师自通。 其实这种门槛在正一道和太平道尚不明显,因为有张家和李家压着,谁也越不过这两家去,树立这种门槛难免有些可笑,而张、李二家甚至可以追溯到道门初创时期,门槛已经足够高了,不必多此一举。 可在鱼龙混杂的全真道却格外壁垒森严。 张永焱虽然并非齐剑元这种土生土长的全真道世家子,但因为他父亲张教灵地位尊崇,与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平等论交,又有张家出身的名头,所以张永焱很容易就被全真道内部的上层圈子接纳。 正因如此,他敢公然在万寿重阳宫的脚下携众美出游,也瞧不上齐玄素,哪怕齐玄素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并不害怕,一笑了之。 两人继续登山,齐玄素道:“表侄女,这就是你要给表叔介绍的全真道淑女?” 姚裴一言不发,猛地加快了步伐。 7017k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世家子(下) 来到万寿重阳宫,齐玄素和姚裴拜访了裴小楼。 从亲戚而论,裴小楼是姚裴母亲的堂弟,也就是姚裴的舅舅。若是从师承而论,裴小楼则是姚裴的师叔。 无论怎么算,两人的关系都十分亲近。 裴小楼对于两人的到来倒是有些惊讶,他竟是不知道姚裴去了万象道宫进修,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齐玄素和姚裴竟是同窗。 《天阿降临》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如果从姚裴这里论起来,他竟然和裴小楼同辈了,一个师叔,一个表叔,都是叔叔。如果从姚裴母亲那里论起,他还要叫一声嫂子呢。 只可惜道门一般不讲究这个,道门内部有一套专门的辈分,就是李长歌这种天大的辈分进了道门之后,也得按照道门的辈分来,算清微真人的晚辈。所以齐玄素是不能直接称呼裴小楼为“裴二哥”的,至于“裴大哥”,当然是东华真人裴玄之了。 裴小楼知道齐玄素的来意,又领着两人去了玉真观拜访徐小盈。 无论是徐小盈,还是裴小楼,都知道齐玄素此次来意,不过见面之后,三人却对岳柳离之事绝口不提,只是说些闲话,又谈起了万象道宫的事情,毕竟齐玄素和姚裴才是亲历之人,由他们说来,可要比道门邸报更为详尽。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略备薄礼,谈不上行贿,而是延续了上千年且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的人情往来,只是他现在的身家,当真是不说也罢。好在裴小楼和徐小盈知晓他的底细,也不苛求什么。 齐玄素没有在万寿重阳宫久留,结束了拜访之后,独自离开万寿重阳宫, 结果刚到半山腰,就被一伙道士围住,为首的正是张永焱。 齐玄素并不畏惧,只是一哂:“你倒是不留隔夜仇。” 张永焱从袖子里掣出了一柄短剑,剑刃闪着寒光,他沉着地提剑在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你姓齐。” 齐玄素没有取出兵刃,只是轻轻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说道:“对,我姓齐,不过与蜀州齐家没什么关系。” 在张永焱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公子,衣着更为夸张,半敞胸怀,露出半个胸膛,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一把铁如意,漫不经心道:“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齐玄素道:“我叫齐玄素,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你呢,也报报名嘛。” 那年轻公子笑了笑:“我姓上官,上官晁。” 齐玄素叹了口气:“上官副堂主战死,我是很敬佩的,可惜……” 上官晁冷冷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听说你是姚家大小姐的面首?看来姚大小姐的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你若让我们在你脸上划上那么几道,这件事就算是结了,如何?”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说道:“说实话,在我以前的印象中,你们这些世家子总是风度翩翩,各种礼数,一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又或是玩世不恭,特立独行,周身的狂士做派。可今天见了之后,却是有些失望,你们似乎与我们这些普通出身之人也没什么两样,没有那么深刻的城府,也没有那么深厚的休养,看来是我把你们想得太好了。” 这倒是齐玄素的真心话,过去他听过一个皇帝有条金扁担的故事,说的是普通百姓因为自身见识的缘故想象不出皇帝是怎样的生活,于是就有了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皇帝有条金扁担的说法。故而齐玄素对自己不了解的人或事,总是不免往高处去想,而张月鹿、姚裴等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他的想法。 只是齐玄素现在忽然发现,张月鹿、姚裴只是少数异类而已,那些普通的世家子们抛开身上的家世光环,本质上也并非什么人杰。 就拿张永焱来说,齐玄素猜到了他会来找麻烦,不过齐玄素想得更深一些,他本以为张永焱会精心设下圈套,比如仙人跳什么的,不仅让他前途尽毁,还要他身败名裂,或者各种老谋深算,最不济也是雇凶伤人,而不是亲自下场,可他没想到张永焱就这么邀集了帮手跟班,直不楞登地来找他的麻烦。 当然,也可能是张永焱单纯瞧不起齐玄素,觉得不必那么麻烦,直接一巴掌拍死,简单省事。 四品祭酒道士在这些世家子的眼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便死在了世家子沈玉崒的手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所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不管怎么说,齐玄素好歹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又是这般年纪,宁雨晴看得出齐玄素前途无量,张永焱却如此轻视齐玄素,着实谈不上什么识人之明,说得难听些,那就是不长眼。 这样的人,齐玄素的确是高看他了。 张永焱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动手!” 他身后的一众人朝着齐玄素涌来 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收放自如。 齐玄素依仗天人武夫体魄,根本不屑于动用兵刃,面对众人的围攻,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不管众多敌手如何应对齐玄素的出拳,齐玄素只是自顾自地走拳,起初他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 然后齐玄素猛地一个停滞,然后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地面都好似晃了一晃,这些对手不过是些先天之人,真气运转更是随之凝滞。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齐玄素猛地快速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齐玄素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齐玄素身周三尺之内。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齐玄素便只需要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就在这时,一直旁观的上官晁突然暴起发难,以手中的铁如意狠狠砸在齐玄素的后背之上,只是让齐玄素的身形微微摇晃。 不过上官晁的手段远非如此,他手中的铁如意并非凡物,而是一件宝物,附着“鬼咒”,这一击并非要伤及齐玄素的体魄,而是将“鬼咒”打入齐玄素的体内。 所谓“鬼咒”,极为阴毒,中了“鬼咒”之后,身躯会逐渐朽坏,而且此咒极为难缠,如附骨之疽,很难拔除,待到病入膏肓,中咒之人则行将朽木,动弹不得,与活死人无异,甚至死后还要化作僵尸。 不过“鬼咒”有一个极大的缺陷,便是欺软怕硬,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之人,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便是对付境界相当之人,也很难建功。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周的血气本就犹若实质,此时更是血气直冲霄汉,对于各种法术而言,最大的克制之物便是武夫的血气,而“鬼咒”又是恃强凌弱之道,齐玄素的气血何等旺盛,只要是天人之下,无论何种玄妙的法术都要被极大压制,他的境界又远远高出上官晁,上官晁以“鬼咒”对付齐玄素,自然是以卵击石。 “鬼咒”禁忌之中便有一条:伤人不成,必遭反噬。上官晁施展“鬼咒”不成,立时反被“鬼咒”入体,不由得脸色大变,他自是知道“鬼咒”的厉害之处,中咒之后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没有心思理会齐玄素,怪叫一声,忙不迭丢掉手中的铁如意,再看手掌,已经染上了一层黑气,一时间他也顾不得齐玄素和张永焱,掉头朝着万寿重阳宫狂奔而去。 万幸万寿重阳宫近在咫尺,有众多高人坐镇,再加上“鬼咒”入体不深,帮他祛除“鬼咒”还是不难。 走了上官晁,其余人等虽然人多势众,但再也不能对齐玄素造成太大的威胁。 齐玄素只是出拳,却又手下留情,没有取人性命。 很快,只剩下修为最高的七人还能勉强站立。 就在此时,张永焱大喝一声:“结阵!” 七人在略微犹豫之后,结成一方阵势,竟是“七曜星罗阵”,将齐玄素团团围住,形势立时一变,齐玄素甚至感受到了几分压力,远非刚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全力运转“澹台拳意”,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拳向前打出。 随着这一拳打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劲力使得方圆十丈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直面这一拳之人,哪怕集合了七人之力,仍旧是瞬间周身骨骼尽碎,倒地不起。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会失望 如果这七人是江湖上的对手,那么齐玄素必然是痛下杀手,毫不容情,不过这七人乃是全真道的道士,又是在万寿重阳宫的门口,齐玄素便不得不有所留手,免得授人以柄,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齐玄素废了一人之后,需要七个人联手才能用出的“七曜星罗阵”便算是破了,剩下的六人难掩惊惶,不知所措。 张永焱脸色铁青,咬牙道:“天……天人?” 这就是世家子的长处了,见多识广,就算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齐玄素淡笑道:“好见识,在下的确是天人阶段。” 一般而言,四品祭酒道士大多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三品幽逸道士才是天人修为,在张永焱看来,齐玄素大概就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不过是攀上了姚家的大树才有如此地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召集人手,要的就是拿下此人。事后必然会得罪姚裴,可其他几个全真道世家却会乐见其成,利大于弊。至于那些头面的大人物们,他们根本不会理会这样的小事,只当是小孩子玩闹。 可眼前的情景,却超乎了张永焱的意料之外,这小子竟然不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而是实打实的逍遥阶段修为,归真阶段与逍遥阶段不仅是差了一个小阶段那么简单,还是先天之人与天人两个大阶段的差别,用西方人的话来说,已然发生了质变,用东方人的话来说,这是超凡脱俗。哪怕是齐玄素本人,在没有得到“神之玄玉”之前,遇到天人也只有逃命的份。 所以张永焱带来的这点人手就完全不够看了。 正当张永焱彷徨无计之时,忽然听得大队人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齐玄素只是负手而立,并不逃走。 片刻后,就见一队灵官出现在山路的尽头。一眼望去,这队灵官少说有二百余人,因为来自万寿重阳宫的缘故,直接六品灵官起步,并有四十名左右的五品灵官夹杂其中,黑色的甲胄连成一线,好似一线黑潮。 为首之人是名三品灵官,一手持剑,一手持盾。走在最前头,身材高大,气势骇人。 随着三品灵官一声令下,一众灵官将所有参与斗殴之人团团围住,不放走一个。 张永焱脸色稍缓,甚至有了几分喜色。 在自己家门口还能让一个外人欺负了?既然他带来的人手不够看,就用公家的刀去杀人,此人若是敢反抗还手,那就给他扣上一顶对抗万寿重阳宫、对抗全真道、对抗道门的帽子,当场镇压。 张永焱走向那位三品灵官,热络道:“老朱,怎么把你惊动了?” “张公子。”这位朱灵官向张永焱一拱手。 张永焱立刻露出了一丝笑:“老朱,你来了好,跟我一道将此贼拿下。” 朱灵官却不接他这句话,转而望向齐玄素,又一拱手:“齐主事。” 齐玄素目带疑询地望着他点了下头。 张永焱察觉出不对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地僵住。 朱灵官慢慢地望向张永焱,脸色肃穆:“奉万寿重阳宫敕令,着即将张永焱押送至太一观。其余人等,全部押往万寿重阳宫下辖第三幽狱,甄别身份,交代罪行,等候发落。张公子,请跟我走吧。” 太一观便是张永焱父亲张教灵所在的道观。 张永焱何曾这般惊过?一下子懵在那里,兀自望着朱灵官惊疑不定。不过齐玄素却是把稍稍吊起的一口气又吐了出去。 “你说什么?”张永焱每个字都听真了,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双眼直盯着朱灵官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朱灵官不动声色道:“张公子,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请不要为难我们,跟我们走吧。” 说着他又伸出那只包裹着黑甲的手掌向山上万寿重阳宫的方向一让。 “是谁下的令?是谁下的令?”张永焱忍不住咆哮起来,“拿用了印的手令来,就凭你们,也敢拿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不必手令了,我亲自来了。” 话音落下,灵官们从中分开一线通道,一人走了过来。 正是姚裴。 张永焱的声音戛然而止,望着姚裴那张没有半点表情可言的面孔,竟是觉得有点渗人。 朱灵官毕恭毕敬地让开位置,来到姚裴身旁,又落后一个身位。 姚裴没急着理会张永焱,而是先看了眼满地的伤员,淡淡道:“真是给我们全真道长脸。” 原本还在痛苦哀嚎、哼哼唧唧的伤员们瞬间没了声音,不管多痛,都强忍了。 姚裴这才望向张永焱:“先是携众美出游,然后又公然聚众行凶,张道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真是好得很。” 张永焱的脸色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不过还是结结巴巴解释道:“我们几时行凶了,分明是此人对我们行凶,这遍地伤号便是明证……” 姚裴打断道:“很好,朱灵官,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分开审,慢慢问,问到他们口供一致为止,我就不信这么多人都是铁板一块。” 朱灵官高声道:“是。” 张永焱的脸色立时变了,他带来的手下可不是什么守口如瓶的死士,就是一伙乌合之众,不必严刑逼供,为了脱罪立功,恐怕不等人家问,他们就把实话全撂了。 于是张永焱改口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就是一言不合才动了手,这应该算是互殴私斗。” 姚裴淡淡道:“如何定性,你说了不算。” “你!”张永焱猛地伸手指着姚裴。 姚裴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是吩咐道:“把这些人全部带走。” 朱灵官挥了挥手,每两个灵官架一个伤员,动作麻利,很快便将一地伤员带走,至于那个骨头碎了大半的倒霉鬼,则被四个灵官用一个担架抬了出去。 这些伤员们都是全真道的道士,被带走时自然大呼冤枉。 姚裴不为所动,甚至不看他们,只是挥手道:“有什么话,去第三幽狱说去。” 转眼之间,只剩下张永焱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此时张教灵并不在万寿重阳宫,所以张永焱颇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姚裴背负双手,不再说话。 朱灵官上前一步,再次伸出手一让:“张公子,请吧。” “我要见地师!”张永焱终于是认清了现实,一边向山上走着,一边嘟囔着,“我是冤枉的,我要见地师!” 姚裴又挥了下手,示意其余灵官退下。 只剩下两人。 齐玄素试探问道:“你早就料到了?” 姚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我说过,张永焱不会让我失望的。” 齐玄素顿了一下,说道:“如此就好。” 姚裴道:“我也要谢你,我早就想整治这伙胡作非为的世家子了,可是暂时没有什么由头,现在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便由不得他们了。”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评价。 果然,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说到张月鹿,齐玄素也该尽快动身启程,解决蜀州的事情之后,前往玉京。 要知道,不仅是张月鹿在玉京等他,也不仅是东华真人在等他,还有一位慈航真人要见一见他。 不同于东华真人,东华真人的事情是公事,公事公办即可。可慈航真人的事情却是私事,那就很难说了。 齐玄素依稀记得一个说法,小登科后大登科。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是大考,马虎不得。 于是齐玄素不再停留,第三次作别姚裴,往山下行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造访青城 蜀州总督,位于九大总督之末,其他总督大多都是执掌两州之地,唯有蜀州总督执掌一州之地。一则是因为蜀州面积广阔,除了略小于西州之外,远胜于其他州,而且若论人口数量,蜀州更是远胜西州。二则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此地又与南疆相连,土司时常起事,所以朝廷专门在此设立一位总督。 总督总掌军政大权,其下又有主掌民政的巡抚和主掌兵事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在提督军务总兵官之下则是镇守总兵官。 放眼整个蜀州,总共有四位镇守总兵官,分别是蜀中总兵官、剑门总兵官、锦绣总兵官、南疆总兵官。 四大镇守总兵官之间品级相当,不过排班顺序又有不同。 其中南疆总兵官主要防范各地土司叛乱,麾下甲士最多,也最为精锐,居于首位。锦绣府是为蜀州的首府,锦绣总兵官居于次席。剑阁府剑门关是为蜀州门户,位置险要,故而剑门总兵官排在第三位,蜀中总兵官则只能居于某位。 说到蜀中府,这里同样有一个全真道世家,唐家。 这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家族,较之姚家、裴家、齐家稍逊一筹,较之上官家、徐家、季家又稍胜一筹,介于两者之间,而且唐家十分低调,很少离开蜀州境内。 类似于此种情况的,还有一个张家,此张家非是天下三大家族之一的道士张,而是传承自前朝首辅张肃卿一脉,世居江陵,盘踞湖州,虽然举足轻重,但行事比唐家更低调,哪怕是在家门口出了紫仙山大案,都不曾出面,张教灵加入全真道,张家也没有上赶着与张教灵联宗,好似一个隐士,所以世人说到张家,一般都是说威名赫赫的正一道张家。若是区分两个张家,一般称呼张月鹿的张家为上清张,称呼这个张家为江陵张。 虽然万寿重阳宫位于秦州,但蜀州才是全真道的根本所在。除了唐家之外,齐家、季家也都世代居于蜀州。蜀州有两座山,一座是天苍山,既是蜀州道府所在,也是季家世代居处,一座是蜀山,云鬘凝翠,鬒黛遥妆,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又名峨眉,本是佛门四大名山,佛道杂处,在佛道相争之后,被道门收归名下,是为齐家世代居处所在。 反倒是裴家有些异类,他们祖籍位于齐州,与李家是近邻世交,本应是太平道之人,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全真道的一员。不过也在清理之中,大树底下好乘凉不假,可大树底下也是长不成树的,远离了李家这棵大树,反而能够更上一层楼。 这便是全真道的形势复杂所在,没有一个正一道张家、太平道李家这样的主干,零零散散,各有各的算盘,难以整合,内耗严重,导致全真道空有最强的实力,却被太平道反压一头。或者说,全真道在不动、防守的情况下,还是能够维持这个框架,可真正决定要动一下,转守为攻,甚至如太平道那般四面出击,情况就很难说了,最起码全真道的高层们没有这个底气。 齐玄素在来蜀州之前,做了一番功课,他没有急着去蜀中府,而是先去了天苍山青城。 此即是蜀州道府所在。 齐玄素去蜀州道府当然不是找掌府真人齐教正掰扯下齐家的事情,而是去见季道人。齐玄素记得那位有恩于自己的季道人说过,他在蜀州道府挂名一个副府主的职务,总共只有九位副府主,应该不难找。 齐玄素一路御风而行,远远就看到万亩竹林如海,秋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 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如今已经是深秋,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 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天苍山,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故名“青城”。 平心而论,道门的各道宫、道府从来都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有各的风格,且都位于风景明秀之地,仅仅是走遍道门的各大道府、道宫,便是绝佳的游历体验。 齐玄素这一路走来,从太平山太平宫到大雪山行宫,从云锦山上清宫到西京府无墟宫,从北邙山避暑行宫到龙门府万象道宫,再从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到天苍山青城,所见之风景,竟是无一重复。 太平宫的机关、大雪山行宫的白雪、云锦山的断崖、避暑行宫的远眺、万象道宫的上宫,乃至于万寿重阳宫的阵法、青城的竹林,都让齐玄素记忆深刻。 齐玄素没敢胆大包天地直接飞入青城之中,而是在早早落回地面,徒步登山。 有灵官查验身份,不过见齐玄素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打扮,都十分客气,待到齐玄素出示箓牒,知道齐玄素不仅是全真道自家人,更是来自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就更加客气。在得知齐玄素的来意之后,甚至亲自为齐玄素带路,这不禁让齐玄素感叹,过去他去芦州道府、中州道府,可都没有这般待遇。 在两位灵官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青城的外围。 蜀州道府的核心所在名为上清宫——道门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是齐州琅琊府太清山金鳌峰上清宫、吴州上清府云锦山琼林峰上清宫、蜀州天苍山青城上清宫、龙门府北邙山翠云峰上清宫。 最为有名的当然是云锦山的上清宫,所以提及蜀州道府天苍山的时候,一般不提上清宫,只说天苍山青城。 上清宫是掌府真人所在,诸位副府主以上清宫为中心分散于青城各地,季道人因为只是挂名,又经常外出云游,不怎么管事,所以他的居处距离上清宫较远,位于青城的外围,而且十分简朴,就地取材,整体以青竹建造而成,几乎与周围的竹林融为一体。 齐玄素的运气不错,季道人今天没有外出云游,而是老实待在天苍山青城。 灵官通禀之后,季道人也不摆架子,亲自出迎。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上次见齐兄弟的时候,齐兄弟还是玉虚阶段的修为,如今再见,齐兄弟已然跻身天人,进境之快,张、姚、李之流也不过如此了。”季道人笑道。 道门中不乏淡泊名利之人,可连境界修为都不在意之人却是几乎没有,毕竟道门的根本主旨还是在于求长生,若是连长生都不要了,那也未免淡泊过头。季道人也是如此,他不大在意齐玄素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却惊讶于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提升之快。 齐玄素谦逊道:“先是跟在青霄身旁,受益良多,又得了些机缘奇遇,后来去了万象道宫进修,蒙孙老真人谆谆教导,方才跻身天人。” “是万象道宫的孙师叔,他是‘合’字辈的老人,也是一位忠厚长者。”季道人点头道,“齐兄弟能得孙师叔教诲,的确是幸事。” 季道人请齐玄素进了竹楼的正堂,虽然竹楼外面看着朴素,但毕竟是副堂主的居处,也不仅仅是季道人一个人在这,还有他的属下,所以内部着实是仔细打磨过一番,不仅不简陋,反而是多了几分清幽之气。 有道士为两人送上清茶。 齐玄素道:“说来惭愧,与季前辈相识多时,也多承季前辈恩惠,至今不知季前辈的名讳。” 季道人微笑道:“我既然称呼孙老真人为师叔,又是全真道之人,自然是‘教’字辈,我叫季教真,全真的真,只是‘教真’与‘较真’二字谐音,从小到大,兄弟朋友们没少拿这两个字开我的玩笑,久而久之,便不怎么提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转而道:“我听说蜀中总兵官赵福安离开白帝城的时候,被人打断了一条胳膊。另外,我在化生堂养伤的时候,还有人探望过我。” 说话间,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两个不大的酒葫芦,葫芦上还用篆字写着一个“季”字。 季教真倒也没有否认,淡笑道:“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齐玄素正色道:“对于季前辈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对于我齐玄素而言,却是铭感五内的恩情。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第一百九十六章 季教真 齐玄素此言可谓是出自真心。 那时候的齐玄素,除了张月鹿和七娘之外,差不多算是举目无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他被赵福安打伤之后,除了张月鹿在意之外,其余人不闻不问,同为道门之人,看着自家人被外人打了,连个屁也不放。 说得难听些,就算赵福安把齐玄素打死了,他们也是无动于衷,只当死了条路边的野狗,看个热闹。 齐玄素算是见惯了世情,不至于因此就如何灰心难过,还是能够保持平常心,不过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帮齐玄素一把,齐玄素绝对会记一辈子的。 季教真与齐玄素只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完全没必要为齐玄素出头,就算他袖手旁观,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当时的齐玄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师承背景,其本身资质一般,别说什么谪仙人,就是炼气士都不够格,只能做个散人,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过人之处。 大约除了七娘,谁都不会觉得此时的齐玄素能与“前途无量”四个字沾边。就算高看齐玄素一眼的张月鹿,对齐玄素的期望也只是按部就班,求一个“稳”字。 为了这样一个怎么看都不值得投资的小道士,去得罪一个实权在握的镇守总兵官,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可偏偏季教真就站了出来,表示他在意齐玄素被人打伤的事情。 季教真先是探望齐玄素,留下两壶药酒,然后在城外拦下赵福安,打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从头到尾,季教真都没主动提起半个字,没有半点施恩图报之意,可谓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虽然道门中有李天澜、沈玉崒、张永焱、白永官这类人,但同时也有孙合悟、季教真、裴小楼这些人。同是姓上官,有上官敬为道门战死,也有上官晁这等纨绔,不能因为某一类人就全盘肯定或者全盘否定道门。 季教真摆手道:“锦上添花也好,雪中送炭也罢,那都是对齐兄弟而言。对我而言,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齐玄素道:“真人还是叫我的表字‘天渊’吧。” “好,我就叫你的表字‘天渊’。不过你也不要叫我什么季前辈、季真人,私下里叫我一声老哥就是了。”季教真微笑道。 齐玄素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又转念一想,若是从七娘那边论起,那他叫声老哥也没什么问题。 其实传承久了就是如此,辈分容易乱。 就拿张家和李家来说,从张静修与李道虚那辈人算起,张家的“静”字辈与李家的“道”字辈平辈论交,接下来是“山”字辈对应“如”字辈,“世”字辈对应“法”字辈。 再往下,天师张无寿和国师李长庚还是对得上的,两人年岁相当,是“无”字辈对应“长”字辈,可接下来的“拘”字辈对应“有”字辈就逐渐不对了,李家的“有”字辈有些断层,以老人为主,张家的“拘”字辈却以壮年为主。到了“月”字辈和“天”字辈就更奇怪了,李天贞与张月鹿是同辈人不奇怪,可李天澜与张月鹿是同辈人就很奇怪了,而李命煌、李命之、李命乘等一干“命”字辈竟然还比张月鹿低了一辈,偏偏李命乘曾经是张月鹿的上司,李命煌差点做了张月鹿的姐夫。 所以道门要统一辈分,也就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 这套辈分从“一”开始,对应玄圣这辈人,包括东皇、颜飞卿、上官莞等人,往上的徐祖等人不计入其中。 “合”字辈是第六代弟子,刚好对应了第六代大掌教,“教”字辈是第七代弟子,则对应尚且空悬的第七代大掌教。“永”字辈就是第八代弟子。齐玄素、张月鹿、姚裴、李长歌等人,不管在私底下是怎样的辈分,在道门统一归为第八代弟子,对应未来的第八代大掌教。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是第六代弟子,所以李长庚从家族辈分上算,只比玄圣低了两辈,可从道门传承上来算,却比玄圣低了五辈。 至于如何划分道门辈分,一般以二十四年为一代,只要是在同一个二十四年的区间内进入道门,无论是第一年进的,还是第二十四年进的,都算同辈之人,所以孙永枫、白永官等人明显比齐玄素等人年长许多,却是同辈之人。 换而言之,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差不多算是第八代弟子的末尾,如今再进入道门就是第九代弟子了。 道门也依据这个统一的辈分推出了拜师的有关规定。同辈人之间不许拜师,哪怕相差了二十四岁。不许隔辈收徒,打个比方,孙合悟再怎么喜欢齐玄素,也不能收齐玄素为弟子,因为孙合悟是第六代弟子,齐玄素是第八代弟子,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第七代弟子。 如此一来,算是彻底梳理清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辈分问题。虽然也会导致两人分明只差一岁却是两个辈分的问题,但总好过百岁老人要称呼襁褓婴儿为祖宗。 同辈人之间,难免称兄道弟,在称呼对方时,除了万能的“道友”称呼之外,也可以在其字、号或者姓氏之后加上“道兄”二字,以弟自居,以表尊重。使用这种称呼时,并不考虑实际年龄,哪怕对方比自己小二十四岁,只要地位相当,又要表示尊重,都以“道兄”相称,也就是互称道兄。 若是关系亲密,还可以直接称呼表字。 这便是姚裴可以变换称呼的缘故,从姚家论,称呼一声“表叔”,从道门论,就称呼一声“道兄”。哪个都不算错,全看姚裴的心情。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第七代弟子的季教真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表示自谦,合情合理。可如果齐玄素反过头来称呼一声“道兄”,那就是没大没小,有悖伦理了。所以“老哥”的称呼只能用于两人私下。 严格来说,在非正式场合且不用职务真人等敬称的情况下,季教真可以称呼齐玄素的表字,齐玄素应当在季教真表字第一个字的后面加上一个“公”字,表示尊重。 比如日后齐玄素做了真人,第九代弟子见了他,便可称呼“天公”,不过容易产生歧义,让人联想到老天爷,所以也可以称呼“渊公”。 之所以不用姓氏,是因为太容易混淆,都是齐公,齐玄素姓齐,齐教正也姓齐,若是双方共处一室,就不容易区分了。 至于“先生”,那都是用于称呼外人的。 再就是当面称名是骂人。一般而言,只有父母和直系长辈才能直呼其名,皇帝是君父,所以也可以,若是其他人直呼其名,大约便相当于“我是汝父”或者“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祖宗”之类的骂人话语,稍有身份之人都不能这么干,骂街本身就是有失身份的事情,所以直呼其名等同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当然,关系好到一定程度,私底下愿意互为父子,那也不是不行。 从这里论起来,“东皇”二字其实是表字,而非名。当年的东皇,曾因某事触怒玄圣,这才有了后来东皇请求玄圣夫人为自己说情的事情,当时玄圣在震怒之下,也只是大骂“李东皇,你该死”,而非直呼其名,可见直呼其名的严重性。 不过也正因为玄圣的这一骂,别人再骂东皇时,也是称字不称名。再加上东皇行事霸道,树敌众多,久而久之,竟是以字代名了,后世之人也以“东皇”称之。 季教真道:“天渊,你千里迢迢跑到蜀州,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见我一面吧?” 齐玄素惭愧道:“老……哥法眼,我是个锱铢必较之人,那日赵福安打断了我的胳膊,虽说老哥已经替我讨还回来,我记老哥的情分,但我总觉得,我该亲自讨还回来,我也不扯什么道德大义,就是出一口气而已,说白了,两个字‘报仇’。” 季教真笑了笑:“锱铢必较也没什么不好,公平从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又是长谈了两个时辰,主要是季教真好奇询问齐玄素最近的经历,齐玄素略过魏无鬼的经历,从金陵府大案开始,到万象道宫进修结束,一一如实相告。 季教真听完之后,不由好生感慨,难怪齐玄素的进境如此之快。 齐玄素登山的时候还是清晨,转眼间已经正午,齐玄素打算告辞离去,争取傍晚前赶到蜀中府。 只是季教真也跟着起身,打算与齐玄素一同离开。 见齐玄素诧异,季教真笑着解释道:“静极思动,我静了大半年,正想出去走走,刚好与你结伴同行。” 齐玄素十分感激季教真的出手相助,此次登门只为道谢,就如他先前拜访裴小楼和徐小盈一般,并无邀请季教真助拳之意,他真想要壮声势,就该把张月鹿、姚裴、裴小楼、雷小环都请来,所以他不想让季教真再牵扯到此事之中,对此不甚赞同。 季教真道:“你别忘了,我打伤赵福安,早已与他结怨,也不怕把他得罪死了。” 齐玄素心知季教真多半还是为了他着想之故,怕他独自去赵福安的地盘出什么意外,不由郑重作揖道:“谢过季真人。” 思路客 第一百九十七章 蜀中行(一) 天人逍遥阶段的武夫,是为见神不坏境界。 所谓“见神”,见的是哪路神仙?说白了就是身神。 早在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武夫就开始初步凝练身神,待到逍遥阶段,则是将体内主要穴窍全部凝练完毕,一窍一神,连接成一个整体,是为“见神”。 至于“不坏”,是因为凝练之后的穴窍坚固得不可思议。 道门五仙传承,各有联系,诸如谪仙人、炼气士、散人的层层递进就不必说了,其实武夫代表的人仙也与神仙有着许多联系,为何见神不坏的前一个境界是意通诸天?简而言之,身神也是神,是微缩了无数倍的神仙,从某种意义来说,凝练之后的穴窍等同于一方小小的神国,身神即是其中的神仙。 仅看同为仙人的地仙都很难摧毁神仙的神国,便可知道为何会号称不坏,最起码在同等境界之下,很难摧毁武夫的穴窍。 不过窍穴和身神很难被摧毁,不意味着人仙无法战胜,哪怕是抵达长生阶段的人仙,也只是凝练一千二百余主要穴窍,不可能将三万多个穴窍全部凝练成功,纵然穴窍所在之处不能被摧毁,可其他地方还是会被摧毁。 当年玄圣与澹台云曾经在大荒北宫有过一次交手,十分惨烈,澹台云的穴窍虽然不曾被毁去,但体魄的其他部分却承受不住玄圣的攻势,一眼看去,澹台云就像一千二百个光点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轮廓,而点与点之间的“填充”,则是消失不见,分外诡异。不过话说回来,换成其他仙人,只怕已经是当场身死,也只有人仙才能如此坚挺。 正因如此,逍遥阶段的武夫虽然不能飞行,但最为抗打,这也是当初张月鹿对上赵福安没有占到便宜的缘故。地仙虽然号称仅次于天仙,但要等到长生阶段才会名副其实,在此之前,人仙反而更强一些。只是在许多时候,人仙是苦于无法近身,容易落入到一味挨打的境地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赵福安竟然被季教真打断了一条胳膊,可见季教真最少要比赵福安高出一个境界,也就是无量阶段,与雷小环在伯仲之间。 到了这等境界,无论再怎么淡泊,只要不犯大错,道门都会象征性地授予真人名号。 也许有人要说不公平了,那些靠功劳晋升的岂不是吃亏,其实不然,且不说真人之上还有参知真人,竞争十分激烈,就算同样是普通真人,还有职务上的区别,首席、次席与排名靠后的挂名职务,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许多闲散真人根本没有职务,空有个真人的名号,也就是待遇稍微好一点而已,到了这等品级,谁还在意那点待遇,看重的都是实权。 齐玄素在决定找赵福安报仇之前,就考虑过这一点,真正补全了“神之玄玉”之后,他不仅跻身了天人,而且也将另外的武夫传承和方士传承提升到了天人的阶段,可还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传承并不完整,作为方士,他没有凝聚念头,作为武夫,他没有凝聚身神。 仅就武夫而言,齐玄素有天人武夫的体魄、血气、神异,唯独少了至关重要的穴窍和身神。 穴窍和身神除了极为坚固之外,还起到串联的作用。 众所周知,人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每一块血肉骨骼,就像一个普通的王朝,缺少基层官吏,于是导致皇权不下乡,朝廷能调用的只是部分人力物力,其他部分则是按照某种规律自行运转,不因朝廷的想法而改变。 人仙的穴窍和身神便是补全了这部分“基层官吏”,使得“皇帝”的旨意可以下达到“帝国”的每个角落,贯彻“皇帝”的意志,真正做到完全掌握,发挥出全部实力。 或者说,天人武夫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就是三百六十五个微小中枢,真正与本人意志一体一心,然后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协助武夫控制好每一分气力,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细致入微,为下一个境界千变万化做好铺垫,而血肉衍生的神异也更上一层楼,只要穴窍不受损,无论血肉受到什么重创,都能以穴窍为核心迅速还原重组起来。 最直观的体现,齐玄素被风伯断掉一臂,还需要找到断臂,重新续接起来,而天人武夫已经不需要断臂,完全可以依托穴窍凭空重生一条手臂,其原理便是以穴窍为点,连点成线,勾勒轮廓,然后以血肉衍生的神异往这个轮廓中填充血肉、经络、骨骼。 所以齐玄素很难仅凭一个不完整的武夫传承去挑战正宗武夫,而没有念头的方士传承哪怕到了天人阶段,也谈不上脱虚入实,仍旧被武夫的真实血气所克制。 反倒是齐玄素的巫祝传承比较完整,先是得了一块大号的“神之玄玉”,又以部分“玄玉”碎片补齐了法相缺失,较之正宗的天人巫祝,少说也有七成左右的完整程度。 所以齐玄素思来想去,决定以散人为主,巫祝为辅,迎战赵福安,关键是齐剑元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既然他在归真阶段时都能小胜齐剑元,没道理他到了天人阶段反而打不过赵福安。 不过话说回来,有信心是一码事,不能大意是另一码事。当初张月鹿都在张福安手中吃了些小亏,可见赵福安绝不是齐剑元这种根基不牢、经验匮乏的年轻人。世上也不仅仅是齐玄素一个人经验丰富,赵福安行伍出身,一路做到镇守总兵官,与人交手乃至于生死搏杀的经验,不会太少。 所以齐玄素也不盲目自大,到了蜀中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齐玄素和季教真没有直接去总兵官衙署,而是找了本地的太平客栈暂且落脚,然后齐玄素向季教真虚心请教了两人交手的诸多细节,做到以有心算无心,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待到第二天一早,两人这才离开太平客栈,径直去往城中的总兵官衙署。 按照道理来说,总兵官应在兵营之中,只是承平日久,少有战事,所以总兵官也修建了衙署,平日里与文官并无太大不同。 在总兵官衙署的门前有一块四亩见方的大坪,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齐玄素和季教真来到大坪的边缘。 齐玄素仰头看着那杆三丈高的带斗旗杆,双手负在伸手,缓缓握拳,腰上挂着各种物件:横刀、经箓、手铳、法器。 他有一种冲动,把那根旗杆直接打断,不过他很明白,如此行为是挑衅朝廷,哪怕他是道门之人,也会惹来很多麻烦,殊为不智。 相较于齐玄素的全副武装,季教真就很简单了,甚至连经箓都没携带,只是在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不时喝上一口。 守门的黑衣人们自然早就看到了这两个举止可疑之人,不过两人都是道士的打扮,这可不是随便拿捏的百姓,黑衣人们见到道士也发憷,用西洋人的说法,这是教士阶层,不仅身份尊贵,地位特殊,拥有法外治权,而且还身怀强大的武力,谁敢去贸然招惹? 其实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道士们掌握强大武力,几乎是天然的特权阶级,这不是富人的财富、官员的权力,更不来自于血统,而是印证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拳头大就是高人一等。 道士们的武力不仅难以剥夺,而且使得道士们已经逐渐脱离了“人”的范畴,辟谷食气、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甚至仙与人的区别比人与猴的区别还要大。 也许偶尔有一个道德高尚之人,愿意与普通人平等相处,可是其整个阶层的意志必然是要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这几乎是无法改变的,因为这就是最根本的人性,换成谁去做这个道士,也必然是如此想法,这种想法也是朴素的,我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你灰飞烟灭,凭什么与你平起平坐? 哪怕是玄圣,也无法扭转这个意志,他只能进行规范和束缚。一边给予道士们更高的地位、权力和待遇,进行安抚,一边又通过道德规训,赋予其使命和责任,最后再施行以强力手段为保证的奖惩制度,从而形成一套稳固的秩序。 哔嘀阁 在这个过程中,正义不是必要的,公平也不是必要的,稳定才是压倒一切的。 故而道门的律法是为了保证道门统治阶级的利益,整个道士阶层便是道门的统治阶级,所以对于所有道士们而言,律法是公平的,也是正义的。 若是一味以道德强求平等,只会造成秩序崩溃,财富和权力需要秩序,这种个人的武力恰恰最不需要秩序,整个道士阶层失控后所爆发出的巨大的威力,足以毁灭一个帝国。到时候,受苦的不会是掌握着强大武力的道士,而是普通百姓。 故而历代帝王只想要掌控道门,从未想过毁掉道门。 如此一来,使得整个道士阶层与普通百姓的关系变为神灵与信徒的关系,信徒给神灵供奉香火,神灵给予信徒庇护保佑,双方各取所需。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隐秘结社等邪教的存在,反而加深了道门存在的必要性、正统性。 更关键的一点,不阻隔两个阶层之间的联系,不建立任何壁垒,不要只想着自己占尽好处且千秋万代,要让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进入道士阶层,万象道宫便是一大明证。说得不好听些,普通人不怕头上有一片天,怕的是看不到希望,怕的是找不到登天之阶,要让人有念想。 第一百九十八章 蜀中行(二) 齐玄素一直都是道士阶层,现在还是道士中的高品道士,较之居于高层的真人们有所不及,可怎么也能算是个中层。 这意味着他拥有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所谓“自由”,可以理解为在某种程度上,不被规矩束缚,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或者说得更为直白些,某些特权。 人人都恨特权,恨自己没有特权。 齐玄素过去也是如此,今天他却很感激这份“自由”,寻常百姓咆哮公堂都是罪过,冲撞官员仪仗也是罪过,若是敢来找一位镇守总兵官的麻烦,那就是自绝于王法,赵福安甚至不必亲自出手,只要麾下的黑衣人便可将其弹压。 不过对于一位高品道士而言,咆哮公堂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冲撞仪仗也只是误会,赵福安自然不能让麾下的黑衣人把齐玄素给镇压了——他担待不起这样的后果,道门会要了他的性命,朝廷也不会保他。 于是齐玄素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 道门鹤氅是对襟的广袖长外衣,齐玄素解开了对襟的系带,敞着怀,任由秋风吹动衣襟。这要是在正式场合,属于仪容不整,会被祠祭堂的监察道士警告一次。不过此时自然没有什么祠祭堂的监察道士,反而让齐玄素找回些混江湖时的快意恩仇、恣意妄为。 两人就这么站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守门的黑衣人也在心里犯嘀咕,这要是旧相识,怎么不直接递拜帖登门?难道是来寻仇的? 季教真又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混杂着药味的酒气。 过了没多久,几辆华贵马车朝着这边驶了过来。 “看来我们要多几位看客了。”季教真笑了笑。 齐玄素慢慢地挽着袖口,缓缓说道:“那可真是好极了,我不能杀了赵福安,其实就是让他丢脸,丢得越多越好。” 再有片刻,一个雄伟身影出现在衙署的台阶,穿着二品公服。 总兵官原本如总督一般,并非常设,只是临时官职,所以没有具体品级。不过到了本朝,临时变常设,虽然提督军务总兵官受总督节制,但与总督平级,是从一品大员,仅次于正一品的阁老们,所以镇守总兵官是正二品或者从二品的大员。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二品狻猊,即龙生九子的第五子,形似狮子。 整个蜀中府只有赵福安有资格穿这身二品武官公服,无论认得张福安,还是不认得赵福安,都能一眼辨认出来。 齐玄素的目光立刻紧紧锁定在此人的身上。 也许是感受到了齐玄素的目光,赵福安没有与正在下车的达官贵人们见礼,而是朝着这边望来。 那几位刚下马车的达官贵人发现了异样,也随着赵福安的视线望去。 只见两个道士正朝着这边缓缓走来。 整个大坪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秋风的呜咽声音。 赵福安的记性很好,所以认得这两人。 一个是被他打断了胳膊的小道士,一个是把他胳膊打断的老道士。 两人认识,这不奇怪,老道士为小道士出头,更是合情合理。 他不是老道士的对手,被打断一条胳膊,他认了。 不过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来说,这就算扯平了,应该到此为止。 若是不依不饶,那就是坏了规矩。 赵福安可不认为两个道士是来和他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他事后专门调查了那个老道士的来历,出身全真道世家季家、二品太乙道士、真人名号,蜀州道府的副府主,这意味着在这老道士的身后交织着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动这个老道士,很难。 那个小道士,似乎也不简单,与张月鹿同行,姓齐,腰间挂着“初真经箓”,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四品祭酒道士,再联想到他与季姓老道士的关系,多半是出身全真道齐家。 冲动的代价。 赵福安如此自嘲地想着,没有贸然开口。 反倒是齐玄素上前几步,主动道:“赵将军,白帝城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赵福安盯着齐玄素:“还未正式请教。” 他把“正式”二字咬得极重。 齐玄素道:“好说,紫微堂主事、全真道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有礼了。” 话虽如此,齐玄素却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反而是双手叉腰,倨傲无礼。 赵福安感慨道:“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又在九堂之首的紫微堂任职,前途无量。” 齐玄素笑了笑:“前途无量管什么用?未来再好,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对于现在没什么用,就算我以后能做参知真人,也不妨碍我现在被人打得像条丧家之犬。还有人说张副堂主能竞争第八代大掌教呢,有用吗?在白帝城,还不是忍气吞声。说到前途无量,最为前途无量之人大概就是太子殿下了,可你也不能把太子当皇帝用,因为皇帝陛下肯定要不乐意了。” 季教真不发一言,背负双手。 赵福安的神色肃穆:“齐法师所言,颇有不妥。” 齐玄素无所谓道:“不妥就不妥吧,因为我属于紫微堂直管,地方道府无权管辖,所以赵将军可以上书礼部道录司,由道录司与我道门祠祭堂对接,再由祠祭堂移交风宪堂,让他们来审查我的言行。不过按照道门律法,风宪堂只有调查之权,没有缉捕之权,他们要调查我,免不得要与我的上司打个招呼,因为风宪堂与紫微堂平级,若是紫微堂同意也就罢了,若是紫微堂不同意,就要提交金阙小议进行审议。” 哔嘀阁 什么叫耳濡目染?那个原本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江湖野道士,见得多了,也会说这些官话套话,这就叫耳濡目染。 赵福安的喉头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毕竟我们道门讲究依法办事,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规矩。就拿我和赵将军的事情来说,赵将军为了阻挠办案,不惜打断我的一条胳膊,这显然很不讲规矩。可我不能像赵将军一样不讲规矩,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传扬出去,我那些自诩文明的同门该笑话我野蛮了。” 赵福安的脸色不大好看。 就连季教真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齐玄素这话颇有李家人的风范,不仅嘲讽了赵福安,也嘲讽了部分道门之人。当然,如果季教真较真,那么他打赵福安也是不合乎规矩的,也在这个被嘲讽的范畴之内,不过他不以为忤,反而觉得颇为有趣。 就在这时,那些下了马车的达官贵人中传出一个女子声音:“你到底要干什么?” 齐玄素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一名年纪不大的千金小姐,不比张月鹿、姚裴,还有些未脱的稚气,以及年轻人的意气。 齐玄素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虽然眼睛望着这个年轻姑娘,但话是说给赵福安听的:“我要用合乎规矩的方式讨回一些我打算讨回的东西。” 一直不曾说话的季教真开口补充道:“如果赵将军也有意找贫道讨回一些东西,那么贫道自当奉陪,不过要换一个时间。这一次,贫道只是充当一个见证之人。” 齐玄素有意藏拙,没有展现半点天人气象,主要显露了武夫传承,没有身神,就算血气浓重些,在别人看来,顶多是归真阶段九重楼的修为。 至于齐玄素跻身天人的消息,只是在极小的范围流传,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也是齐玄素刚离开万象道宫就急着赶来找赵福安的用意所在,若是让赵福安知道了他跻身天人,赵福安就不上套了。 对于一个公门中人来说,能屈能伸,并非什么难事。齐玄素又不能强逼赵福安与他交手,更不能杀了赵福安,这是他在目前情况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齐玄素道:“我们道门一直有私斗的传统,只要双方同意,并且不伤及性命,那就是合乎规矩的。赵将军不是道门之人,可据我所知,朝廷那边也是认可这条规矩的。” “我今日正式向赵将军提出私斗请求,赵将军应该不会拒绝吧?” “赵将军这一身天人修为,放在我们道门,就算做不了二品太乙道士,最起码也是三品幽逸道士,不会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吧?” 赵福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惊疑不定。 他想不明白,齐玄素向他发起挑战的底气来自哪里。 除了季教真之外的其他人,同样不明白,他们显然不认为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是天人,这样的殊荣只应属于张月鹿、姚裴、李长歌这等天之骄子,而不是这样一个无名之辈。 赵福安的目光很快便移到了齐玄素腰间悬挂的黑色手铳上面:“这是……‘画龙手铳’,若是装填‘龙睛甲八’,再击中要害,便可以将我置于死地。不过我很好奇你从哪里得到这把手铳,别说四品祭酒道士,就算是三品幽逸道士,也很难拿到。是张副堂主送给你的吗?” 齐玄素没有回答,只是摘下腰间的“画龙手铳”,递给身旁的季教真:“请季真人暂且替我保管。” 然后他又望向赵福安:“赵将军,我现在没有‘画龙手铳’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蜀中行(三) 无论怎么看,赵福安都不得不应战了。 公门之人能屈能伸不假,可也得要脸。 在私斗不死人的前提下,被一个小辈如此挑衅,与骑脸无异。这也就罢了,还被一个境界修为不如自己的小辈主动“谦让”,这已然不是谦让,而是羞辱了。 赵福安当然可以退让,小道士也好,老道士也罢,都不能把他如何,更不能光明正大地打上门来。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主动退让无异于服软认输,而且还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那种,旁人会如何看、如何想?更何况他还是个黑衣人。一个领兵的武官,背上一个胆怯畏战的名声,无论真假,真能于仕途无碍吗? 只怕是他日后想要更上一步的时候,他的对手们只要轻描淡写地把今日之事拿出来说道,就能造成很大的变数。 不是人人都有忍受胯下之辱并在日后反转的本事。 于是赵福安开口了,也为自己找补一点:“既然齐法师不用火器,那么本官自然也不用火器,以示公平。” 齐玄素道:“赵将军痛快。” 既然开始谈私斗的具体条件,那么便等同于应承下来。 赵福安解下腰间装饰意味更重的“神龙手铳”交给身后亲兵,接着又问道:“是否用兵刃?” 齐玄素道:“不必这么麻烦,我不妨一并说了,赵将军是武夫,拳头比什么都好用,那我们不用兵器就是,还有法器,也干脆都不用了,如何?” 此时赵福安疑虑更重,越发想不通齐玄素的底气来自何处,可此时已经没有回头路,总不能听了人家的条件之后再耍赖反悔,传扬出去,朝野的压力只怕要逼得他辞官了事。 无论赵福安心中如何惊疑不定,也只能答应下来。 其实赵福安想要找补,也不算难,大可以说兵器、法器随意,他只是一双拳头应对。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没有这个底气,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只要取胜,那就一俊遮百丑,这一关算是过了。 于是赵福安默认了齐玄素的说法。 齐玄素又是笑了一声,不掩讥讽。 其实齐玄素本性并非这般傲慢无礼,他之所以故意如此,一是为了羞辱赵福安,二是为了激怒赵福安,只是赵福安的城府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不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还越发小心谨慎。 这公门中人装孙子的本事,真不是喊惯了“平等”口号的道门之人能比。 齐玄素也不能再让了,总不能说他一只手打赵福安,那是真做不到。 在实打实的条件上,赵福安没有吃半点亏,不过在虚头巴脑的方面,赵福安也不介意放几句狠话,并非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更多还是为了找补自己的脸面:“齐法师,我们上次作别的时候,我送了你一句话,不知齐法师是否还记得?” “当然记得,赵将军让我学着和光同尘。”齐玄素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赵福安道:“既然有道理,那么齐法师为何还要做出这等破坏朝廷和道门关系之事呢?直到现在为止,我仍旧不愿与齐法师私斗,只因大局为重。” “赵将军言重了吧。”齐玄素淡淡道,“我代表不了道门,赵将军也代表不了朝廷,我们两人私斗一场,只关乎你我,扯不上道门和朝廷的大局。” 齐玄素顿了一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能关乎到大局,在白帝城的时候,赵将军怎么就没有顾忌到道门和朝廷的大局呢?还是说,赵将军认为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于大局无碍?” 赵福安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确实。” 齐玄素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指遥点赵福安:“终于忍不住说实话了。” 赵福安问道:“要不要立文书?” 齐玄素反问道:“赵将军信不过作为见证人的季真人吗?” 赵福安不再说话,张开双手,双臂与肩齐平。 自有亲随会意,为赵福安脱下外面的二品公服,露出里面的一身软甲。 齐玄素曾经见识过“飞鼠甲”和“囚牛甲”,在“囚牛甲”之上还有“渡羊甲”、“锁虎甲”、“困龙甲”。 其中“囚牛甲”刚刚触及到灵物的门槛,“渡羊甲”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灵物品相,“锁虎甲”则是顶尖灵物。 此时赵福安身上便是一件“锁虎甲”,不仅可以防备真气,化解外力,而且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法术。 齐玄素摘下了腰间的“飞英”和“九阳离火罩”,并不收入须弥物中,而是一并转交给季教真:“麻烦季真人了。” 季教真淡笑道:“不妨事。” 齐玄素不再多言。 赵福安挥退身后一众亲兵随从,大步向前。 很快,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缩短到不足十丈。 齐玄素轻轻握拳,起手龙共虎。 赵福安狠狠踩踏地面,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 两人狠狠撞在一起。 整个大坪轰然震动。 两人一触即分。 赵福安一直退到衙署的门口,一脚踏碎了最低一级的台阶才堪堪止住退势。 齐玄素则是后背撞在旗杆上,直接将其连根撞断。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那一撞,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赵福安稍占优势,齐玄素终究不是完整的天人武夫,仅凭残缺的武夫传承,不是赵福安的对手。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两人脚下的地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两人立足处下陷最深,向外层层蔓延,如同一只巨碗。 齐玄素的双臂镀上了一层金边。 此乃巫祝的金身神异,只是齐玄素并未展现全部金身。 齐玄素凭借瞬间的金身化,分开赵福安的双臂,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一个拳印,劲力透过甲胄,直达内里。 赵福安身形一震,同时一拳打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只见齐玄素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足有十余丈。 不过赵福安也无力追击,只能按着胸口,以血肉衍生的神异恢复体魄伤势。 齐玄素止住退势,再抬头时,已经全部金身化,整个人如同一尊金色神像,被拳头正面击中的眉心处已经凹陷下去,周围一圈宛若蛛网状的裂痕,更诡异的是没有半分鲜血渗出,整张面庞如同一件支离破碎的瓷器。 齐玄素面无表情,脸上的裂纹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 这并非是武夫的血肉衍生,而是巫祝的重塑金身。 下一刻,齐玄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赵福安的面前,两人几乎是对面而立。 齐玄素以手刀代刀,以“魔刀”出刀劈在赵福安的头顶上。 赵福安也随之击出自己的第二拳。 这一拳如撞大钟,轰然作响。 齐玄素再次被一拳击退十数丈。 不过赵福安也不好受,头冠破碎,有鲜血从头皮上流下,在他的脸颊上拖曳出一道刺目鲜红。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复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金身忽明忽暗。 这次终于换成了赵福安进攻,他高高跃起,仿佛一只苍鹰,挥出第三拳,由上而下,仿佛泰山压顶。 这一拳将齐玄素狠狠砸进地面。 地动不止,尘埃四起。 只见齐玄素只剩下上半身还高出地面,金身上不断有点点流萤散落,就此消散。 赵福安的神色终于和缓了几分。 这小子牛皮吹得震天响,也不过如此。 虽然这等显化金身的巫祝手段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仅凭这一身武不武、法不法的本事,就想要胜过他这一身武夫修为,那是痴人说梦。 第二百章 蜀中行(四)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以散人传承为主,将巫祝手段当作出其不意的奇兵来用。只是齐玄素察觉到赵福安的谨慎之后,临时改变了主意,意图在于使赵福安放松警惕,其中的度难以拿捏。 此时赵福安终于放松了警惕。 道理也不复杂,年轻人妄自尊大、太过自负导致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本就是常事,比如齐剑元。 在赵福安看来,齐玄素就是这样的年轻人。 赵福安决定再激进一点,速战速决,通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挽回刚才丢掉的面子。 赵福安的拳势骤然一变,大开大合。 齐玄素的金身愈发黯淡,虽然不能说没有还手之力,但毫无疑问是落在了下风。 就在赵福安觉得铺垫足够,能够一拳定胜负的时候,齐玄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尊法相拔地而起。 巫祝的法相境,也是巫祝的根本境界之一。 只见在齐玄素的体外显化出一尊高有三丈的女子法相,面如满月,宝相庄严,星冠羽衣,披帛霓裳,依稀可见是个中年妇人的模样。 太阴真君又叫月光娘娘、太阴星主、月姑。在道门中的全称是:“上清月府黄华素曜元精圣后太阴皇君”或“太阴元君孝道明王灵宝净明黄素天尊”。 在法相之后身后还有蜃楼幻象生出,一轮明月当空,可见一座云端宫阙,浑然不似人间宫殿,晶莹剔透,好似水晶筑成,色泽略显暗沉,又闪烁着淡淡荧光。玉桥之下是星河流淌,宫殿之间有桂树成林。地面非云非雾非水,好似星光凝结成冰,又好似琉璃玻璃铺地。 此即是太阴真君的法相。 齐玄素的法相运用还十分浅显,其他法相修炼得越是高深,也就越发凝实,就拿灵山巫教成员修炼的巫罗法相来说,境界越高,其凝聚的法相也就越像巫罗本尊。太银法相却与其他法相不同,修炼得越是高深,越不像太阴真君本尊,因为太阴真君乃是借物成神,有具体参照之物,所以到了张无恨的境界之后,凝聚法相已无人形,只剩下一轮明月。 不过用来对付赵福安却是足够。 法相体型远胜常人,损耗也十分巨大,可不是用来吓唬人的,而是真正能增加重量气力,以势压人。 齐玄素骤然显化法相,直接把没有防备的赵福安弹开,然后趁着赵福安失衡不稳,一拳打出。 法相的拳头几乎有二尺之高。 赵福安不防之下,吃满一拳,整个人向后飞出,直接将衙署的正门撞碎。 幸而观战之人都已经提前退散到了远处,倒是没有人被伤及无辜。 齐玄素驾驭太阴法相大步行来,一脚踏下。 废墟瞬间破碎,赵福安轰然起身,双手撑住了齐玄素的一踏。 不过赵福安也不好受,周身一震,只听得骨骼咔咔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到了此时,赵福安不得不全力出手了,只见他全身窍穴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身神。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赵福安的身影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这是赵福安的倾力一拳。 齐玄素的太阴法相只是略微抵挡,便寸寸碎裂,化作流萤散去。 这尊法相只是个虚招。 金蝉脱壳,这是散人惯用的手段。 赵福安吃了一惊,便要转身。 只是为时已晚。 齐玄素已经来到赵福安的身后,一式“江河势”打在赵福安的后心上,将其打了个踉跄。 先后两拳,哪怕赵福安周身穴窍无碍,可武夫体魄也有些吃不消了,脸色一白,继而又涌出一股潮红之色。 只见此时的齐玄素身上多了一套奇异甲胄,通体青黑颜色,非金非银,甚至不似实物,正是殷先生赠予他的“青冥甲”,防身还在其次,关键是隐匿气息向动静。 齐玄素以“青冥甲”配合“蝉蜕术”,成功骗过赵福安,转守为攻。 不过说到底,还是赵福安起初的大意,给了齐玄素机会。若是他仍旧小心谨慎,紧守门户,齐玄素也没有这么容易就能得手。 只是法相厉害不假,对于神力的损害颇大,齐玄素也不愿多用,既然已经重创了赵福安,便趁机散去,甚至金身也维持,只是保持双手的部分金身化。 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练蜕境散人,齐玄素还正值巅峰,一身真气几乎没有损耗。 就算武夫实战要在散人之上,此消彼长之下,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下一刻,齐玄素和赵福安一同前冲,两人瞬间过招近百,赵福安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手,可还是被齐玄素的十余拳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他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 赵福安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齐玄素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来到赵福安的面前,一拳下压。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赵福安勉力横拳格挡,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身形猛地一沉。“魔刀”是一种理念,其关键从来都是“魔”,而不是“刀”,自然不是非刀不可。 正如姚裴的“天刀”,飞刀也是刀。 下一刻,齐玄素化拳为掌,直直地拍在赵福安的额头上。 赵福安直接向后飞起,在快要飞出大坪时,才猛然一坠,堪堪落足于大坪之内,发丝凌乱,再无半分从容之态。 赵福安呼吸一口气,胸腹间竟是隐隐作痛,这种憋屈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都让他快忘了这种感觉。 赵福安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气血,齐玄素又倏忽掠至眼前,然后他听到齐玄素道:“天人武夫就这点本事么?” 赵福安怒道:“区区散人,就算天人又如何?” 齐玄素任由赵福安一拳横扫,他便一记手刀砍在赵福安的手肘位置,让其血气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赵福安又是一拳打出,可惜早在齐玄素的预料之中,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 齐玄素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说不清是拳还是刀,气劲直接撕裂了赵福安的甲胄,在其咽喉位置留下了一道伤口。 不过齐玄素的出拳也有几分凝滞。 他还是面临那个难题,“魔刀”能放不能收,逐渐有失控的迹象。 赵福安却是不知此中内情,只当齐玄素自身出了问题,眼神一亮,身形掠向齐玄素。 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这也怪不得赵福安见识短浅,太平盛世,又不拼命,几个人会去那些隐患极大的旁门左道之法?至于玄门正道之法,好则好矣,逍遥阶段却不显威力,只是寻常。 齐玄素在“魔刀”的支撑下,轻描淡写接下赵福安的一拳,淡然道:“赵将军,你能看出我此时内有隐患,这是你的眼力,可最起码也要等到我支撑不住,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哔嘀阁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正中赵福安的关键穴窍,使得其中身神震荡,全身气血流转骤然凝滞。 换成旁人,断无可能知晓赵福安气血流转的关键节点,其实齐玄素也不知道,可“魔刀”的强大直觉却让齐玄素总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其弱点破绽所在。 齐玄素趁此时机一手紧贴赵福安的心口位置,猛然发力。 赵福安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齐玄素又是一记手刀斩下,逼迫赵福安不得不横臂格挡,然后他趁势一脚踢在赵福安的膝盖上,使其单膝跪地。 齐玄素微笑道:“我若杀你,又何必用‘画龙手铳’?” 第二百零一章 蜀中行(五) 众多观战之人看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言语。 堂堂天人武夫,在这个年轻道士的面前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难道此人就是在三教大会上所向无敌的李长歌? 齐玄素故意不断说话,其实也是为自己争取一息喘息之机。 此“喘息”不在于真气或者血气的恢复,而在于理智的恢复。 使用“魔刀”之后,越是出手不停,狂性侵占理智的速度也就越快。 就好似有一个无形的长条水槽,齐玄素使用“魔刀”的时间越长、出招越快、程度越深,长条水槽的注水速度也就越快,注入的“水”便是狂性,待到水槽注满,齐玄素便会进入到狂性大发、六亲不认的状态之中。 不过齐玄素在中途停顿,便可以暂停水槽的注水进程,甚至还能往外排出一部分,压低水线,以此来保持理智清醒,这便是喘息之机。如果齐玄素完全退出“魔刀”的状态,狂性则会如退潮之水,慢慢退去。 只是齐玄素不愿让赵福安看出此中虚实,所以又以羞辱异味更重的言语来掩盖他的停顿和喘息,同时也起到了激怒赵福安的作用。 不过赵福安终究不是齐剑元这种没有经验的年轻人,虽然没有完全看透,但还是多少察觉出几分不对,强行起身,侧身悬空,对着齐玄素的太阳穴就是一记膝撞。 齐玄素伸手挡住赵福安的膝盖,脚下卸力,然后顺势抓住他的脚踝,狠狠往地面上一砸。赵福安不得不伸手撑地,结果就被齐玄素一脚踢中胸口,整个人横着侧飞出十几丈之远。 齐玄素趁势前追,赵福安则以五指刺入地面,撕扯出五道细细沟壑之后,终于止住了这股溃败之势,只是还未起身,齐玄素已经近到身前,一拳砸下。 “澹台拳意”之“山岳势”! 赵福安仓促之间只能歪过脑袋,避开要害,同时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赵福安被这一拳砸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又还以一记膝撞。 赵福安虽然下半身已经沉入地面,但还是被撞得向后退去,生生用身子犁出一道长丈余、宽尺余的沟壑。 齐玄素没有再行追击,而是稍稍停顿,恢复理智。 他已经大占上风,没有必要进入到狂性大发的状态之中。 赵福安也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双手一撑,拔出身形,得益于武夫体魄,并没有太过明显的伤势,不过身上的“锁虎甲”已经是支离破碎。 齐玄素再度疾冲而至。 赵福安已然不敢以攻对攻,只能运转“大宝瓶印”全力防守。 “大宝瓶印”应百窍之秘藏,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气,周流不散,绵延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圆神明性。练成此法后,念起而心动,心动而力发,一收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收而自收,如潮之落,不觉其发而自发,似潮之涨,便如一方山岳,任凭怒浪澎湃,自是巍然不动,若要用力,则是千钧大力,如泰山压顶,难以抵挡。 想要修炼“施无畏印”,要先修炼“大宝瓶印”,说是手印,也可以化作掌法和拳法,虽然赵福安未能进一步修炼“施无畏印”,但浸淫“大宝瓶印”多年,着实不容小觑。 赵福安全力防守之下,齐玄素一时间竟是无法拿下,只能继续催动“魔刀”,狂气一路高涨,很快便来到了失控的边缘。 不过随着狂性占据上风,齐玄素的出招也越发诡异,招招直指向赵福安的破绽所在,这便是“魔刀”的玄妙所在,完全进入“魔刀”状态之后,随着理智暂时消失,已经有了分辨气机流向与强弱的能力,感应之敏锐更是胜出寻常时候数十倍。就好似地震之前,人还一无所觉,可各种飞禽走兽已经有所感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套功法应该叫“狂刀”才更为名副其实。 不管怎么说,“魔刀”乃是大成之法,休说“大宝瓶印”并非大成之法,就算是真正的大成之法“施无畏印”,在天人逍遥阶段也不如旁门左道之法“魔刀”。 百招之后,赵福安便是一味防守,也抵挡不住了,被齐玄素一拳正中胸口。 先前他的心窍就已经被齐玄素震伤,此时自然是伤上加伤。 一拳如撞钟,在赵福安体内激荡起重重回声。 赵福安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将一个石狮子撞得粉碎。 齐玄素只剩下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理智,仰天长啸。 赵福安狼狈起身,身形摇晃,身上的甲胄已经彻底损毁。 此时赵福安的视线被蒙上了一层浓重血色,怒吼道:“齐玄素!” 齐玄素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打在赵福安的小腹上。 几乎同时,赵福安提起最后一口气,一声血吼,如同春雷绽放,凭借极致真实的血气生生震碎了齐玄素身上的“青冥甲”。 然后赵福安横臂扫去。 虽然武夫的逍遥阶段号称见神不坏,但实际上只是初步完成凝练主要穴窍,各个穴窍之间的凝练程度还是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武夫都是从拳头或者心脏开始凝练穴窍,以此为基础,扩展至全身上下,最开始凝练的穴窍自然远胜其他穴窍。 赵福安便是从右手开始凝练穴窍,所以整条右臂是他的最强所在。 只见得赵福安整条手臂光芒大盛,皮肤、经络、骨骼、血肉都变得近乎透明,可见滚滚血气流转,其中三十六尊身神更是清晰可见,同样作出横臂一扫的动作。 赵福安用出全力的一臂横扫,如同裹挟风雷。 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不过几乎没有破绽,意味着还是有破绽的。 齐玄素的最后一点理智也隐没不见,以惊人的直觉找到了破绽所在。 人的周身穴窍足有数万之数,谁也不能全部凝练完毕,天人武夫只是凝练了最大、最重要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人仙则是凝练了一千二百余主要穴窍,所以一臂之上仍旧有许多未能凝练的细微穴窍。 齐玄素竖立右臂,堪堪挡下这一臂横扫,虽然右臂直接折断,但以左手截断了赵福安数十个未曾凝练的穴窍,使得三十六个凝练完毕的穴窍不再连接一线,甚至一个穴窍短暂地成为了“孤岛”。 赵福安只觉得体内奔流的血气被截断,如大河被水坝拦腰截断,且不止一处水坝,而是十余处。 赵福安不可避免地有了片刻的凝滞。 齐玄素同样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折断的骨头瞬间愈合,手掌作手刀沿着赵福安的手臂一路向前,直抵肩头。因为部分金身化的缘故,齐玄素的手刀就像一柄金刀,所过之处,衣袖尽碎。 然后一刀斩下了赵福安的这条手臂。 只是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齐玄素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截断赵福安的一条手臂之后,还要将赵福安置于死地。 就在这时,观战的季教真轻叹一声,身形一掠,出现在齐玄素的身后,伸手按向齐玄素的肩膀。 处于“魔刀”状态的齐玄素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不等季教真的手掌触及肩膀,已经暂且放过赵福安,转身迎上季教真。 只可惜季教真的境界要高出齐玄素和赵福安太多,完全可以做到一力降十会。 季教真任由齐玄素攻向自己的要害,强行按住齐玄素的肩膀,使得齐玄素动作一滞,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拍在齐玄素的头顶天灵上,此举不在于伤敌,而在于“醍醐灌顶”。 一瞬间,齐玄素恢复了清明,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季教真这才松开齐玄素。 齐玄素好似大梦初醒之人,怔了片刻之后才彻底清醒,望向断臂的赵福安。 赵福安此时委顿在地,已无再战之力,任人宰割。 只是齐玄素不能真把赵福安给杀了。 且不论赵福安是否该死的问题,如果齐玄素杀了赵福安,那就真正牵扯到道门和朝廷的大局了,一个道门中人把朝廷的镇守总兵官杀了,必然要直达天听,惊动如今的大玄皇帝陛下,也是世上仅存的一位超品大真人,别说齐玄素担当不起,便是换成一位真人也担当不起。齐玄素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畏罪潜逃,投入到隐秘结社的怀抱之中。 这便是方才季教真强行出手制住齐玄素的缘故,算是又帮了齐玄素一次。 齐玄素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有所准备,从须弥物中取出一袋早已备好的如意钱,大约五百个左右,折合半个太平钱。 齐玄素将这袋如意钱丢到赵福安的怀里,笑道:“赵将军,官场中人讲究不轻易结仇,一旦结仇就要痛下死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赵将军,你要报仇,我奉陪到底。” “上次在白帝城,赵将军和灵泉子沆瀣一气,教我和张青霄要懂得和光同尘。今天临别之际,我也送你一句‘和光同尘’,不过不是我说的,而是太上道祖对至圣先师说的:‘良贾深藏若虚,君子胜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身。’是故,太上道祖有云:‘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第二百零二章 回玉京 齐玄素说完这段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第五十六章的名言之后,便被季教真带离了蜀中府。 至于齐玄素的学识,不能说没有,他不认得“主秂”,那是因为万象道宫不教这些文人墨客的东西,不意味着他不会背太上道祖五千言,这可是道门的根本经典,必须人人会背,齐玄素早在很小的时候就背会了此书,就像私塾里的孩子背四书五经,不敢说倒背如流,最起码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与季教真在蜀州各地游荡了几天,又回到青城小住了几日。 齐玄素是九月十六离开万象道宫,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到了十月初一这一天,齐玄素花了最后的一百太平钱,购得一张船票,直接从天苍山乘坐飞舟,踏上去往玉京的归程。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波折,齐玄素于十月初二,抵达了玉京。 齐玄素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张月鹿,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紫微堂,而是先去了度支堂。 严格来说,他不是去度支堂的本部大堂,而是去了度支堂下辖的广盈司,此处并不在内城玄都,而是在外城玉京上八坊中的轩辕坊中。严格来说,这是个巨大的银库。 一言概之,这是发薪的地方。 九堂之中,除了天罡堂因为涉及到众多灵官而自行发放例银之外,其余各堂都要前往度支堂领取例银。 齐玄素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同样能照常领取例银,而且这三个月是按照四品祭酒道士和紫微堂主事来算,也就是每月三百太平钱,总共九百太平钱。 齐玄素到了广盈司,出示箓牒,走了几道程序,领到手九张大票。 齐玄素本还想着在上八坊或者中八坊物色一处宅邸,可惜大头都被七娘拿走了,再加上他要被调往帝京,算是省下了。 说到这九百太平钱,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可对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也着实不算多。身份地位高了之后,免不得交际应酬。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去拜访裴小楼、徐小盈、季教真等人时,应该带些礼物,这几位又都是真人级别,自然不能像普通百姓走亲访友那样买几个果子就算完事,最起码要弄点雅物,比如说笔墨纸砚等等,若是生子成婚,还要送如意、玉佩等寓意吉祥的物事。这类物事哪有便宜的?稍微好一点的就要上百太平钱,这九百太平钱也经不起几次人情往来。 齐玄素这次算是硬着头皮空手上门,在情面上十分难看。好在除了徐小盈之外,裴小楼和季教真都是在齐玄素还未发迹时就与他相识,知道他的底细,不与他计较这些。可以后就不能这么干了,毕竟道士品级和例银都在明面上,不可能一直穷下去。也难怪张月鹿一直都是很窘迫的样子,人情往来的确是个很大的负担。 至于姚裴,她可不靠这点例银过活,她是那种能直接调动家族财产的核心成员,从来不会为个人开支费心。 齐玄素领了太平钱之后,放缓步伐,不紧不慢地踱步出了广盈司。 道门的顶尖世家大多居住于太上坊,在太上坊甚至能见到张李二家比邻而居的景象,这在其他地方是很难想象的。 因为大玄皇室的前身是北道门,所以皇室、宗室中不乏奉道之人,许多人也在玉京定居,这些人不会住在太上坊,大多聚居于轩辕坊。因为都是些皇亲显贵,手头都十分富裕,所以轩辕坊中不乏一些特殊店铺。 齐玄素打算离开轩辕坊的时候,路过一家店铺,发现里面卖的是各种女子用品,脚步便好似被什么粘住了。 齐玄素犹豫片刻之后,走进这家店铺之中。 店里十分冷清,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位女掌柜在柜台后算账。 这就是所谓的特殊店铺,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这里的商品与太清市不同。 自五代大掌教以来,道门一直致力于消弭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不同,使得道门上下千篇一律。在道门内部,尤其是正式场合,同一品级之中,男子与女子的区别都不是很大,一样的簪子,一样的鹤氅,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云履,男子是方头鞋翘,女子是圆头的鞋翘。 私下里的便装倒是分出男女,不过也以素淡为主,张月鹿等人早就习惯了时不时穿着更为便利的男装,甚至姚裴平日里一直都是男装打扮,这与世俗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说,道门并不想强分男女,而是大力推行男女皆可的通用服饰。 言情吧免费阅读 自帝京而来的宗室子弟们自然不习惯这样的风格,于是许多专门为女子而设的特殊店铺便应运而生。 正在算账的女掌柜抬起头来,见齐玄素虽然不像是宗室子弟,但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打扮,也不怠慢,笑问道:“这位法师,想要买些什么?”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沉吟道:“掌柜有什么推荐吗?” 女掌柜微微一笑:“法师是给道侣买的?” 齐玄素稍一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女掌柜道:“玉京万般好,就是诸位女冠的头面上太过素淡,小店最近新进了一批首饰,都是如今帝京最流行的款式。” 齐玄素想了想,张月鹿的首饰确实不怎么多,似乎只见过她用簪子,甚至有些时候连簪子都不用,只是一根发带。 女掌柜察言观色,知道这位道门法师对于这些女子物事多半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随即便开始逐一介绍起来。 齐玄素这才知道女子的首饰竟是如此花样繁多,除了常见的簪和镯之外,还有笄、钗、步摇、钿、扁方、梳篦、华胜、抹额、花钿、珥珰、玉玦、项圈、璎珞、胸针、护指、臂钏、禁步、指环等等,以及从西洋那边传过来的各种项链、戒指等等,各不相同,各有用处。 这还仅仅是大的分类,若是再按照花色、样式、材质进行细分,可以分成数百种不带重样的。 齐玄素听得一阵头大,暂且打断滔滔不绝的女掌柜,又问了价格。 个个价格不菲。 齐玄素心中咂舌,摸了摸自己怀里的九百太平钱,最终选了体积最小也相对比较便宜的花钿,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以金箔纸为质,饰以翠玉,雕刻成梅花形状,雕工十分精细,各种纹路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可以贴在眉心位置,是为大齐年间盛行一时的梅花妆。 花钿总共三个,颜色分别是红、绿、黄,算是一套,装在一个精致小木盒中,花了齐玄素二百太平钱。 齐玄素佯装不差钱地付了钱,在女掌柜的殷勤笑意中,出了店铺,直奔玄都的天罡堂而去。 张月鹿已经结束休沐,最近都在摇光司。 对于天罡堂,齐玄素算是轻车熟路,到了门前,守门的灵官还认得他,也不做阻拦,直接放行。 刚走几步,齐玄素就迎面遇到了老熟人孙永枫。 “天渊。恭喜恭喜。”孙永枫隔着老远便道喜,“上宫进修回来,只怕是要得重用。” 如今天罡堂上下已经知道齐玄素非但没死而且因祸得福的事情,所以见到齐玄素也不如何惊讶。 齐玄素与孙永枫互相见礼,寒暄了几句之后,问道:“青霄可在摇光司?” “副堂主正在签押房。”孙永枫会意一笑,“天渊快些去吧,我们下次再聊。” 齐玄素作别孙永枫,往摇光司行去。 一路上又遇到了几个熟人,似乎人人都知道齐玄素的来意,个个笑意玩味。 饶是齐玄素脸皮不薄,也有点不大自在。 来到张月鹿的签押房门外,齐玄素猛地停下脚步,又仔细整理了衣襟,这才伸手叩门。 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进。”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入其中。 外间还是老样子,沐妗和田宝宝都不在,内间的门开着,齐玄素探出半个身子往里面望去,就见张月鹿正在伏案奋笔疾书,无暇他顾。 张月鹿也还是老样子,毕竟两人只是分别了三个半月而已。 片刻后,张月鹿察觉到几分不对,抬起头来,刚好与探了半个身子的齐玄素四目相对。 齐玄素轻咳一声,走进内间,与张月鹿隔了一张桌案。 张月鹿放下笔,问道:“怎么才回来?” 齐玄素道:“先是去了万寿重阳宫,拜访裴、徐二位真人,又去了蜀州一趟,拜访季真人,顺带卸了赵福安一条胳膊。” 张月鹿怔了一下,然后想起赵福安是谁了,笑问道:“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说罢,齐玄素取出刚刚买的“花钿”,放在桌上,推到张月鹿的面前。 他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觉得还不错,就顺手买下来了。” 张月鹿打开盒子,眨了眨眼。 齐玄素轻声问道:“喜欢吗?” 张月鹿微微一笑:“既然是你送的,那么我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第二百零三章 叙离情 都说小别胜新婚,虽然齐玄素与张月鹿并未结为道侣,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从侧门出了签押房,来到一处小花园中,十分静谧,并无他人。 齐玄素不是特别向往那种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却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使得心田不至于因为整日游走于生死之间而彻底干涸麻木。 花园中有一方小湖,湖畔有座小亭。齐玄素拉着张月鹿来到亭中,两人靠着亭子的围栏坐下,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见齐玄素扭头望来,张月鹿问道:“你在上宫过得如何?” “还好。”齐玄素道,“学了‘魔刀’,得了一把‘画龙手铳’,对了,还有一个‘玄字功’。” 张月鹿好奇道:“‘画龙手铳’可是极为难得的东西,天机堂并不对外出售,有钱也没地方买去,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齐玄素道:“我帮了姚裴一个忙,姚裴作为谢礼送我的。” 然后齐玄素将天水一心楼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齐玄素又补充道:“至于那个‘玄字功’,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关系到齐剑元、张拘言、张无恨,最后也是沾了姚裴的光。”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了,难怪沐妗提醒我,让我把你看紧点,说是有别的女子也中意于你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摆手道:“你少听那些闺中密友胡说八道,姚裴是什么人,你应该心中有数,我和她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顶多算是同伙。” 张月鹿其实也没有当真,只是当作玩笑随口一提,转而道:“说到张无恨,也算是我的祖辈,只是与我们这支离得极远,谈不上太深的关系,再加上她在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据说是被天师清理门户,最起码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不过师父与她打过交道,说她性子偏激,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她这次重返人间,说不得又要掀起些风波。” 齐玄素道:“古仙后裔,得了古仙传承,假以时日,只怕是世上又要多出一位古仙。” 张月鹿不由轻叹一声。 齐玄素不想在两人独处时还谈论这些正事,于是转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上次听到你的消息,还是见老许的时候,他说你休沐也不安分,隔三差五就要过来巡视一番,弄得摇光司上下怨声载道……” 张月鹿打断道:“什么怨声载道,我看不像是许寇说的,倒像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齐玄素哈哈一笑:“这是将心比心,换成我是老许,我就要偷偷骂你,不好好在家里休沐,没事瞎转悠什么,就显着你了?当然,明面上还是要说,副堂主辛苦了,副堂主实乃我辈楷模,我们一定要向副堂主学习。” 张月鹿轻轻给齐玄素一拳,啐道:“去你的。” 张月鹿顿了一下:“其实,我不是来做监工的,我只是偶尔会觉得一个人在家很无趣,便习惯性地过来一趟。这大概是习惯成自然吧,我自离家以来,总是这个案子那个案子,到处奔波,骤然闲下来,反而是有些不自在了。” 齐玄素笑道:“如果有我陪着,那你就不会寂寞了。” 张月鹿一挑眉:“三个月进修回来,且不论其他,这嘴皮子的本事倒是见涨,难道孙老真人还教这个?” 齐玄素轻咳道:“说到孙老真人,他老人家可是极为看重你,在他嘴里,我和姚裴绑起来也不如你。” 张月鹿没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也多亏了孙老真人,我不仅学会了‘魔刀’,而且还顺利跻身天人。” 张月鹿怔了怔,这才认真望向齐玄素,双眼中有紫气闪过,讶然道:“还真是天人,我们相识的时候,你不过是昆仑阶段的境界修为,短短一年时间,你就跻身天人,实在是太快了,东皇也不过如此。” 孙合悟、姚裴等人第一次见到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已经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所以对于齐玄素跻身天人并不会如何惊讶,可张月鹿却是亲眼看着齐玄素一步步走过来,自然是感触最深。 齐玄素顺势道:“我能跻身天人,多是机缘造化,而你就是我最大的机缘奇若是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去遗山城,便没法拿到第一块‘玄玉’,自然也没有后来种种。” 张月鹿忍不住一笑:“我是你的福星?难道不是灾星?自从遇到我之后,你可是好几次险死还生。” 齐玄素正色道:“怎么会是灾星呢?正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月鹿轻轻叹了一声:“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牵扯到这个大漩涡之中,也许你还是个逍遥自在的林中鸟,而不是笼中雀。” 齐玄素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这世上哪有什么逍遥人?我终究要回归道门的,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有佩慧剑的志向,从来都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张月鹿的手掌慢慢翻转,也将齐玄素的手握住了。 双手相握,齐玄素只觉半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张月鹿轻轻地靠在齐玄素的肩上,缓缓道:“天渊,如果没有那么多纷争,那该多好?” 齐玄素道:“的确很好,不过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那什么才像是我说的话?”张月鹿幽幽道,“我只是想改变道门,可如果道门本来就是好的,我也乐意一辈子做个副堂主,尽些绵薄之力。”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提议道:“对了,我听那个掌柜说,这种花钿是有名的梅花妆,你要不要试试看?” 张月鹿没有拒绝,重新坐正身子,取出那个小盒子,打开盒盖,在三种颜色的花钿上犹豫了片刻,最终用指尖挑出了一枚红色的花钿。 然后张月鹿伸手在眉心位置一抹,额头眉心上便多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图案。 “好看吗?”张月鹿没有随身携带镜子的习惯,只是将脸转向齐玄素。 齐玄素认真凝视着张月鹿,点头道:“很美。” 张月鹿微笑道:“你喜欢就好。不过你买这些花钿花了不少太平钱吧?” 齐玄素哈哈一笑,故作大气道:“我如今好歹是每月三百太平钱的例银,不算什么。” 张月鹿是了解齐玄素的,见他这样,必然是花费不小,这才含糊其辞,故意不提价格,不由道:“你是有心的,上次送了我‘醉生梦死’,这次又送了我花钿,我却没什么好送你的。” 齐玄素摇头道:“有心无心也不在于这些,你帮我引荐徐小盈徐真人和孙合悟孙老真人,这本就是最好的礼物,好处是我得了,欠下的人情却要算在你的头上。与这些比较起来,我送的这点礼物根本不算什么。其实我也不要你送我什么,我曾经说过,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更不贪图什么,我齐玄素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因为你是张月鹿,仅此而已。” 张月鹿抬头望着他,目光盈盈如水:“天渊,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呢?” 齐玄素笑道:“我是在用真心话哄你。” 第二百零四章 四面皆敌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直独处了两个时辰,齐玄素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慢慢地与张月鹿说了,见张月鹿心情极好,又顺势袒露了七娘的身份。 其实,齐玄素也知道此举风险很大,若是有朝一日,两人因为某事决裂,这些秘密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只是他认为两人不会有决裂的那一天,既然两人要一直走下去,那么他也不可能把这些秘密隐瞒一辈子,所以再三思量之后,齐玄素还是决定合盘托出。 因为齐玄素至今也不清楚七娘在清平会到底是什么定位,所以他没有道出七娘的清平会身份,只是说七娘就是七宝坊的姚坊主,也是地师的同辈妹妹,当年是七娘从“客栈”刺客的手中救下了他,并将他收为义子。 如此一来,不仅间接解释了他与姚裴的关系,也解释了他与全真道的关系。 裴小楼、裴玄之等人为何会青眼于他,也都说得通了,毕竟姚家和裴家的关系摆在那里。 张月鹿听完之后,反应并不大,似乎早有猜测预料一般。也许早在金陵府的时候,她就有了一定的猜测,只是没有点破,而是等着齐玄素主动说出来。 难怪姚裴说张月鹿一直在自欺欺人。 张月鹿没有责怪齐玄素的欺骗,平心而论,如此多的秘密,齐玄素愿意如实告诉她,这是极大的信任,不亚于性命相托。 不过张月鹿也不是全然不在意,这间接印证了她的一个猜测,齐玄素受七娘的影响极深。 张月鹿不在意姚裴,也不在意李青奴,因为她知道这两人无法对齐玄素施加什么影响,可张月鹿却很在意七娘,因为七娘以义母的身份,不仅能给齐玄素施加影响,甚至能直接干预齐玄素的决定。 张月鹿不是圣人,她也有私心,虽然她没有把齐玄素变成附庸、应声虫的想法,但她希望齐玄素能与她同心同德、道同可谋,她希望齐玄素是她的同路之人。她甚至在最初的时候有过改变道门就自改变齐玄素始的想法,可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这些阻力并不是来自于齐玄素本身,而是来自于那个从未正式谋面的七娘,后者在齐玄素的身上留下了太多、太深的痕迹,她想要改变齐玄素,要先把这些痕迹抹除干净。 也许是女子的天性,张月鹿甚至可以从齐玄素身上感受到七娘的隐隐敌意,毫无疑问,七娘不喜欢张月鹿的举动,不喜欢张月鹿妄图抹除她留下的痕迹的举动,她将其视作一种挑衅。 这就像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拉锯之战。齐玄素见张月鹿忽然陷入到沉默之中,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无论从哪方面看,张月鹿与七娘都不是一类人,两人能合得来那才是见鬼了,张月鹿性格强势,可七娘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必然是针锋相对的。 如果两人有了矛盾冲突,那么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的还是齐玄素。 齐玄素轻咳一声,补救道:“七娘,其实人很好的。” “对你而言,的确如此,我不否认。”张月鹿道,“就像我娘,对你而言,可能是个面目可憎的恶人,我也对她有许多不满,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我娘。” 齐玄素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儒门时代,万事讲究一个“孝”字,自然是婆婆压得儿媳妇喘不过气来,媳妇稍有反抗,婆婆一个不孝的大帽子砸下来,就能让媳妇万劫不复,这才有了“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可道门不讲究这个,一家独大逐渐变为分庭抗礼,于是婆媳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不仅是齐玄素面临这个难题。 张月鹿见齐玄素为难尴尬的模样,微微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去吧。” 说罢,她起身离开了凉亭,往签押房走去。 齐玄素跟在后面,有些丧气。 张月鹿很明事理,应该不会逼迫他如何如何,不过他觉得,七娘却是能干出来这种事情的。 齐玄素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他不敢想象张月鹿和七娘见面后会是怎样的景象。论境界修为,自然是七娘更高,如果七娘欺负张月鹿,那他自然要帮张月鹿,可如果他帮张月鹿,又会被七娘指责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云云。这种事情,一个处理不当,便是腹背受敌,继而里外不是人。 《五代河山风月》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他的麻烦还远不止如此。 当两人回到签押房的时候,就见一个年纪不大少女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张月鹿后,小丫头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张师姐。” 然后她又望向张月鹿身后的齐玄素:“这位就是齐师兄吧?” 张月鹿向齐玄素介绍道:“这位萧师妹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 如果说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是第八代弟子的末尾,那么这个少女几乎就是擦着最后一年的边,再晚几个月,她就要被归入到第九代弟子了。 齐玄素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还是与萧师妹见礼:“萧师妹有何贵干?” 萧师妹微微一笑:“师父听说齐师兄到了天罡堂,便遣我过来问一声,齐师兄和张师姐有没有空,若是有空,就请去她那里一趟。”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些不自然,显然慈航真人早就知道齐玄素来了天罡堂,不过还是特意给两人留出了叙旧说话的时间。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知道自己的又一个麻烦来了——来自于另外一位未来岳母的拷问,不对,应该是审视。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硬着头皮道:“当然有空。” 萧师妹道:“师父她老人家已经在签押房等候多时了。”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颇有风萧水寒之意:“有劳萧师妹引路。” 刚才他还在想什么腹背受敌,现在的情况是他应对不好,转眼间就是三面夹击,若是再算上澹台琼,那就是四面皆敌。 难怪圣贤说家事、国事、天下事。 在萧师妹的引领下,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掌堂真人所在的签押房,因为距离不远,齐玄素还没打完腹稿,萧师妹已经停下了脚步,签押房的门开着,示意两人进去。 齐玄素走入签押房中,就见房中坐了一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眼慈悲,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气态高洁,如果再年轻一些,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仙子人物了。 正是齐玄素在措温布湖畔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真人。 不等齐玄素见礼,慈航真人已经主动开口道:“魏小友,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谎言被当面戳穿,饶是齐玄素已经是寒暑不侵,额头上还是渗出几个汗珠,只能装傻充愣地恭敬行礼道:“齐玄素见过真人。” 慈航真人十分和气,示意不必多礼:“随意坐吧,不要拘束。” 齐玄素与张月鹿并肩坐了下来。 慈航真人打量着齐玄素,目光十分温和,并没有什么目光有若实质的压迫之感,也没有如同利剑的尖锐之感,更没有洞彻人心之感,就是普通的打量而已,仿佛她并非堂堂参知真人,只是个普通人。 可慈航真人越是如此,齐玄素越是不自在,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先前打好的部分腹稿也忘了个七七八八。 片刻后,还是慈航真人主动开口道:“关于你的事情,尤其是飞舟坠落之后的那段时间,颇多疑点,我本想派人查上一查,不过很快就查不下去了,因为牵涉到了东华真人,很多档案都被东华真人亲自下令封存。这让我越发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劳动东华真人的大驾。” 第二百零五章 副心之秘 早些年在岭南等地有一句俗语,叫作“大佬”,后来被官话吸收,流传甚广,意思很简单,说的就是有话语权、资历老、辈分高的大人物。 延伸至道门内部,便有了“三道大佬”的说法,说的是真正掌握了三道实权的大人物们,齐玄素距离这个标准相当遥远,张月鹿也还有一定的距离,甚至姚裴和李长歌也不见得够格,因为两人的资历威望还差些火候,最起码要到张拘成、齐教正这个级别,才有资格被旁人尊称一句“三道大佬”。 慈航真人则是大佬中的大佬,带给齐玄素的压力可想而知。 再多加一层所谓“未来岳母”的关系,压力又更上一层楼。 关键是这位未来岳母不按套路落子,也不做铺垫,直接就开门见山,这让齐玄素怎么回答? 张月鹿轻咳一声,代为回答道:“关于此事,我略知一二……” 只是不等她把话说完,慈航真人已经微笑打断道:“月鹿,我是在问天渊,不是问你。” 在道门内,师徒之间的关系等同于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慈航真人甚至没用表字称呼张月鹿,而是直呼其名,这肯定不能算是辱骂,反而是表示亲近,也间接表明了今日她不是以第三参知真人的身份来面对二人,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来与齐玄素对话。 张月鹿不说话了,给了齐玄素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斟酌着开口道:“不敢相瞒真人,早年时我与家师遭遇大劫,家师不幸身死,我在濒死之际,被人搭救,因为我当时心脏破碎的缘故,所以被植入了一颗‘副心’。” 慈航真人点了点头:“难怪你能融合‘玄玉’。” 齐玄素却是一惊。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在奇怪,除了李长歌之外,其他人为何不融合“玄玉”?张月鹿和姚裴也就罢了,两人一个是天生的谪仙人的,一个拥有家族世代传承的血脉,没有那个必要,可是以齐剑元的家世,应该也可以承担“玄玉”的负担才对,可他还是走了炼气士传承。 现在从慈航真人的话语来看,“玄玉”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直接融合,还需要一个前置条件,似乎“副心”就是这个前置条件。 齐玄素又仔细一想,武夫传承对应木行,方士传承对应水行,巫祝传承对应火行,炼气士传承对应金行。这四大传承都在五仙之列,因为是补全谪仙人传承,所以谪仙人传承不在其列。那么散人传承又凭什么与其他四仙并列,而且还对应最为根本的土行?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因为散人传承不足以与其他四大传承并列,所以要通过外力进行弥补,换而言之,“副心”就是起到弥补的作用,或者说散人传承不是关键,“副心”才是关键。 慈航真人看出了齐玄素的疑虑,徐徐解释道:“大概在甲子之前,道门与佛门又在西域爆发了一场小范围的战事,灵官伤者众多,化生堂受西大陆‘炼金奥术’的启发,又整合造物工程的遗留资源,针对伤残灵官开启了一项名为‘义肢补全’的计划,包括义手、义足等项目,本意是造福于伤残的灵官,不过随着许多造物工程旧档被解封,这个项目逐渐开始走偏。” “化生堂不再满足于仅仅是补全伤残的灵官,而是打算效仿西方的奥法议会,进行人体改造,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包括‘副脑’、‘副心’、‘义肺’、‘义肝’、‘仿造经脉’、‘仿造丹田’在内的各种奇怪义体出现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魂魄未曾消散于天地之间,便能起死回生,而且这些特殊的义肢还有各种奇特妙用,可以视为某种与生俱来的神通。” “不过缺点也有,这些义肢义体造价十分昂贵,动辄上万太平钱,乃至于数万太平钱,无法大面积推广开来,所以除了部分地位特殊的道士灵官之外,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接触。所以近一甲子以来,发展不大,化生堂主要致力于降低制造成本,经过六十年的努力,大概降低了三千太平钱,姑且算是聊胜于无吧。” 慈航真人在卸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之后,就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前,曾经在很长时间中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对于此中内幕知晓甚多,远非旁人可比。 不过齐玄素和张月鹿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详细的内幕,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慈航真人话锋一转:“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些义肢义体的事情,而是因为研究义肢义体而开始的造物工程旧档解封一事。说来也是惭愧,我们后人不争气,造成了很多造物的断代和失传,再加上当时造物工程拆分为天机堂和化生堂一事,导致很多人就此离开了这个领域,比如当时主持造物工程的二号人物姚大真人姚,后来就接替上官大真人做了第二代地师,专注于全真道的各种事务,而不再理会直属于大掌教的化生堂和天机堂。再有就是,激烈的道门内部斗争,也使得部分掌握核心机密之人或失势,或身死,或叛出道门,从此不知所踪。这导致很多造物工程结束后,许多产物都被封存在昆仑洞天之内。” “再到后来,先辈祖师们陆续离世,后代弟子又怠惰成风,谁也不想去翻阅那些浩如烟海的旧档案,就算有心人去翻阅,少了交接传承,也很难看得懂,好些造物就此失传。你们应该听说过道门巅峰鼎盛时能够以人力造就仙人,至于现在是否还有这个能力,就很难说了。就算能够做到,多半也是逆向工程的程度。” 齐玄素并非化生或者天机领域出身,听到好些个特殊的术语,不免有些半懂不懂,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解释道:“所谓‘逆向工程’,其实就是根据实物进行倒推,即对造物进行逆向分析和研究,从而演绎出该造物的结构、功能、流程、规格等要素,然后以此制造出功能相近又不完全一样的造物。换而言之,就算如今的道门还能以人力造就仙人,也不是当年的‘帝释天’了。” 齐玄素这才恍然大悟。 慈航真人感叹道:“当年造物工程鼎盛一时,除了以玄圣为首的诸位祖师都是人杰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当时的道门立足未稳,外有强敌,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故而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待到渐渐好转了,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除了吃老本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在敷衍了事。少数变为多数,虽有大力,难以扭转。” 张月鹿沉默不语。 齐玄素如今算是对张月鹿一直心心念念要改变道门有所理解了,这就像一艘大船,正在漏水,虽然水量很小,远远不到危及生死存亡的程度,但如果放任不管,总有一天,大船会因此沉没。在这个时候,就必然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消弭隐患。 身为道门之人,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同张月鹿了,这与两人的关系好坏无关,只一点,因为张月鹿是对的。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这次解封造物工程旧档,不仅是解封了各种文字档案那么简单,与之一起解封的还有一批已经完成大半的造物,因为还未最终完成,所以当时的造物工程并未定名,因为其质地似乎是某种玉料,道门又称玄门,所以化生堂将其命名为‘玄玉’。” 尽管有所猜测,齐玄素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玄玉”竟是来自于造物工程。 慈航真人道:“因为部分关键档案的缺失,当时的化生堂并未知悉‘玄玉’的具体用法,更不知道‘玄玉’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核心造物,所以对于‘玄玉’并未如何重视,只是对另外一种与‘玄玉’同时解封的造物格外感兴趣,这种造物被造物工程命名为‘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化生堂仿照这种‘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制造了现如今的‘副心’。” “再后来,随着更多的旧档解封,化生堂才知道那批‘玄玉’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关键造物,分为四种,分别对应地仙、人仙、神仙、鬼仙,而‘长生石之心’则是整合四种玄玉的关键所在。不过就在此之前,化生堂内部发生了一起重大的监守自盗事件,部分化生堂中层成员将‘玄玉’进行倒卖,使得很大一部分‘玄玉’去向不明。这些年来,太平道李家、八部众、清平会都在寻找‘玄玉’。” 张月鹿不由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则是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 慈航真人最后道:“李家传承自玄圣和东皇,他们是没有断代的,不仅知晓这些机密,甚至还在家族内部保留了部分特殊造物。根据我的推测,他们应该是给先天体弱的李长歌植入了一颗原版的‘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又大肆搜集‘玄玉’,将一个所谓的废材变成了绝世天才,甚至能压过月鹿这个谪仙人一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长歌也的确值得李家如此栽培,外力是一回事,自身的意志也要坚定才行。” 第二百零六章 两难不能两顾 大佬不愧是大佬,知晓机密之多,远非齐玄素这种边缘人物可比。如此一来,齐玄素原本想不通的事情全都想得通了。 不过慈航真人的话还没说完,又道:“‘副心’虽然难得,但对于真正的世家子弟,还是能够承受得起,为何遍观道门上下,只有一个李长歌能够借助‘玄玉’成就谪仙人?” 齐玄素又是一惊,他已经猜到慈航真人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听慈航真人道:“因为‘副心’只是化生堂仿造的,空有形,而无神,‘副心’只能在特定情况下代替心脏的作用,起死回生,却无法融合‘玄玉’,真正能够融合‘玄玉’的是原版‘嵌入式长生石之心’。” 这才是关键。 齐玄素伸手按着胸口,却感受不到半点心脏的跳动,似乎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那里却没有半点空虚之感,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一颗“心”。 张月鹿欲言又止。 慈航真人看了她一眼:“没错,天渊体内的这颗‘副心’并非普通的‘副心’,而是原版的‘长生石之心’,所以你才能融合‘玄玉’,在短短一年中,从昆仑阶段跻身天人,这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本意,以人力大量、迅速地造就强力天人。不过还是那个问题,成本太高,所以不得不中止。只是以过去的存量制造两个天人,还是绰绰有余,一个李长歌,一个齐玄素,刚好两人。如果说月鹿是上天眷顾,全真道的姚裴是祖宗眷顾,那么你和李长歌就是道门列位祖师的余荫恩泽眷顾。” 齐玄素想要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本以为金陵府大劫之后,他已经知道了七娘的底细,可听完这番话之后,七娘的面目又笼罩了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慈航真人不再去问齐玄素,因为她明白齐玄素多半也说不清楚,直接自问自答道:“李家的那颗‘长生石之心’已经给了李长歌,张家很少接触造物,更多与古仙有关,多半没有这类物事,那就只剩下与造物工程渊源最深的全真道了。” “在全真道中,接触过核心机密的分别是上官大真人和姚大真人,上官大真人的后代分为三支:张家、上官家、徐家。后二者算不得显赫,如今把持张家和天师之位的一支也并非上官大真人的后人,而且上官大真人只是负责早期的造物工程,待到提出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时候,已经十分接近造物工程被拆分为天机堂和化生堂的时间,那时候是姚大真人主事,如今也是姚家最为显赫,所以姚家内部极有可能存留有相关造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救你之人,应该是姓姚吧。” 齐玄素无言以对。 慈航真人笑了笑:“那我大概明白东华真人为何对你高看一眼了,所谓‘晋秦之好’,放在我们道门应该叫‘姚裴之好’,算是自家人。东华真人不看你这个僧面,也得看你背后的佛面。” 齐玄素忽然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总以野草孤儿自居,对于靠着家世的世家子们总有些不以为然,难不成到头来他也算是半个世家子?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齐玄素心底也明白,如今不是乱世出英雄的世道,而是一个等级壁垒森严的太平世道,在没有剧烈世道变化的时候,没有家族助力,没有贵人提携,凭什么出头?凭本事?那么多有本事有能力的年轻俊彦干嘛跪着娶个祖宗一样的大小姐,难道是为了受气?还不是想要借岳家的势。 绝佳的例子便是张月鹿,要天赋有天赋,要能力有能力,结果因为家族不支持,就步履维艰,若不是有个好师父,第一次江南大案的时候就要死在江南,若不是遇到了地师这个贵人,至今也升不上副堂主。甚至到了现在,还是因为缺少家族助力的缘故,张月鹿明显要比李长歌和姚裴弱上一头。 这就是现实。 除非旧秩序崩溃之际,否则必然是底层难以出头的。 这种情况下,张月鹿都不能出头,不如张月鹿的齐玄素凭什么出头? 当然,齐玄素现在知道凭什么了,凭七娘。 姚七娘,不能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在轻描淡写之间就将齐玄素推到了不属于他的高度。无论是道门内部的职位品级,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任谁看来,如今的齐玄素都能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难怪七娘不许齐玄素离开清平会,这可不是几万太平钱的事情,只怕是几十万太平钱都不止。 那么齐玄素便要问了,七娘为的是什么? 总不能说七娘纯粹是母性大发,随便捡了个路边濒死的小可怜,便当成亲儿子养。 这个说法有个颇大的漏洞,七娘正式提及“玄玉”的时候,两人的确已经相处多年,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情感。可七娘给齐玄素植入“长生石之心”的时候,两人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到了此时,齐玄素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师父是齐家的人,七娘是姚家的人,姚家和齐家同属于全真道,而且两人年龄也相差不多,难道两人之间真有点什么?因为这件事,两人不被两家所容,所以师父从全真道来到了正一道,七娘则离开姚家加入隐秘结社,最终师父身死的时候,七娘来晚一步,只救下了他,所以移情到了他这个跟随师父姓齐的徒弟身上? 可从七娘平时的表现来看,似乎根本不认识师父。 还是说七娘其实是个意图推翻道门的古仙,此举只是她在棋盘上的一步棋而已,等到齐玄素成为道门高层的时候,七娘就会露出本来面目,逼迫齐玄素与她里应外合,共同倾覆道门? 不过推翻道门,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七娘平日里干的事情也不像是胸怀大志之人,没听说谁靠敛财成大事的。 2k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面问七娘,不过七娘多半不会说实话,而且还会拿出母亲的架子反将一军。齐玄素都能大概想象出那时候的景象,七娘肯定是一边抹眼泪一边质问齐玄素,她除了从齐玄素身上拿点太平钱之外,还要求过什么?难道她对齐玄素好还做错了?什么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之类的话语肯定是不要钱地往外扔。 齐玄素都有点不敢想下去。 人有共性,越是缺什么,越是珍视什么。齐玄素自小无父无母,师父还死于非命,数来数去,就七娘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长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不愿意深思,不敢深思。不只是张月鹿会自欺欺人,齐玄素也会。 就在这时,慈航真人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既然东华真人都认可你,那么我本不该多说什么,飞舟一事,你肯舍了性命,人品和心意也不必多说。就算你是姚家人,不能入赘张家,有张大真人和上官大真人的先例在前,也算不得什么。只是……” 齐玄素赶忙端正了身子,望向慈航真人,静待下文。 “只是有一点,不要与隐秘结社有太多的牵扯,你可能要说,三道都与隐秘结社有些联系,可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自有专门的里子负责,就拿‘天廷’来说,你几时听过身为面子的清微真人或者李长歌与他们扯上关系的?月鹿若是想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必然要清清白白,身边的人也要清清白白,否则便是授人以柄,在这一点上,天师是吃了大亏的。” 齐玄素轻轻一颤。 张月鹿也要开口。 慈航真人抬手制止了张月鹿的话语,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要说姚坊主,这个倒是影响不大,真要影响,那也是先影响同为姚家出身的姚裴,还轮不到月鹿。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最近有关万象道宫的事情感触颇多,关键是不要像张无恨那般,真正成了隐秘结社的成员。” 齐玄素只觉得一窒。 他不知该不该庆幸,没有道出清平会的身份,除了李青奴等少数几人,也没有人知道魏无鬼就是“金错刀”。 不过慈航真人与齐玄素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措温布湖畔,上官敬之所以出现在措温布,就是去剿灭隐秘结社的,也难保慈航真人不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如果慈航真人真是故意这么说,那么是不是在变相地警告他赶紧撇清关系? 齐玄素只觉得心力憔悴。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脱离清平会上面。 老娘死活不让退,岳母一定要退,这还不如谈一谈彩礼和嫁妆呢。 相较于澹台琼的疾言厉色外加言语相逼,慈航真人没说一句重话,从头到尾都是温言软语,可带给齐玄素的压力,可远胜过澹台琼。 就在这时,骤然有风起,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签押房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纱幔和窗帘更是飘摇不定。 一如齐玄素此时的心情。 第二百零七章 去帝京(上) 齐玄素离开天罡堂本部大堂的时候,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张月鹿陪着他一起走在玄都的街道上,正巧张月鹿就住在玄都,不知不觉间,便往张月鹿的住处走去。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去张月鹿的居处。 都说玉京寸土寸金,玄都则更进一步,能住在这里的,除了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之外,就是被道门重点培养、前程远大之人。概括而言,大概就是曾经做过参知真人的、正在做参知真人的、以及未来可能会做参知真人的。颇有佛门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的意思。 张月鹿毫无疑问就是属于最后一种,未来可能会做参知真人的。不过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是无法与参知真人们相提并论,所以她的住宅不大,远不能与参知真人们的府邸相比。只是能够居住在玄都本就是一种殊荣,这里不是寸土寸金,而是寸土百金了。 因为玄都内部除了部分住宅之外,还是九堂本部大堂以及下辖各司所在,所以来往行人并不少数。 见两人并肩而行,无不侧目。 如此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和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着实少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勉强算是般配了,要知道李长歌也才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不是人人都认得张月鹿,可张月鹿的身份并不难猜,既如此年轻又是女子的三品幽逸道士只此一位,至于齐玄素,因为晋升太快,时间太短,好些人都不认得他,更没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甚至把他当成了李长歌。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拿出自己的“初真经箓”,在张月鹿的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张月鹿疑惑道,“我知道你被授箓了。” 齐玄素无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经箓与谁绑定了?” 张月鹿恍然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原来是与堂姐绑定的。” “送你宅子的那位?”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不过我刚换了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如今却是没有与别人绑定。” 齐玄素笑了:“倒是省事了。”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中极经箓”,在两道经箓的横轴上各有个对接口,只是一对,便算是绑定了。从此以后,两人便可用经箓面对面交流,关键是不花半个太平钱。 一路行来,齐玄素发现好些宅邸都是大门紧闭,似乎无人居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好些参知真人都是镇守一方,在外担任掌府真人或者掌宫真人的要职,只是返回金阙议事的时候才会在此居住。 因为玄都不似玉京那般规划如棋盘,所以各种建筑也是错落相间,又是另一种美感。张月鹿的居处就夹在两座参知真人府邸的中间,东邻是慈航真人的府邸,西邻则是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的府邸,乍一看去,似乎是按照规制修建了两座参知真人的府邸后,发现还有一小块多余的土地,就顺便修建了一座小宅子。本来一直空着,后来被地师大手一挥批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大约明白张月鹿为何能每日都与慈航真人在一起如母女相处了,她的书房刚好挨着慈航真人家的花园,随便开一道门,就是一家人,都不用走正门。若是有朝一日,慈航真人高升进了紫府,张月鹿继承慈航真人现在的府邸,连搬家都省了。至于现在,则是更为便利了,就连两人当值的地方都紧挨着。 不过住在这个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没朋友,道门的年轻人不少,可有资格住到玄都的却是少之又少,李长歌有这个资格,可李长歌是今年下半年才搬过来的,此前一直都居住在真境别院,而且张李两家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姚裴也有资格,可她至今也没搬过来,还住在万寿重阳宫。难怪张月鹿会偶尔觉得无趣,没事就往天罡堂走一趟,或是到外面的太清市走一走。 张月鹿推门回家,齐玄素心道自己两个岳母都见过了,张家也去过了,各种亲戚见了不少,所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必张月鹿谦让,紧跟着就进去了。 一名老妇人迎了出来。 张月鹿主动介绍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何婶。” 齐玄素简单行礼,并不因为自己是四品祭酒道士就倨傲无礼,不过也没太过客套熟络,更不会说什么“多谢你们这些年来一直照顾青霄”的话语,在齐玄素看来,这就有点假模假样了。 反倒是何婶有些拘谨地还了一礼。 她早就知道齐玄素的存在,今日见了,不得不承认,两人站在一起,还是挺般配的,最起码齐玄素没有被张月鹿的光彩完全压住,不能说分庭抗礼,最起码也是六四之数。 只是何婶大约不会想到,在一年之前,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一处,应是九一之数,甚至是十零之数。 张月鹿轻声道:“何婶,你不必管我们,尽管忙你的,也不必备茶什么的,他不渴。” 齐玄素无奈一笑。 这是真不当外人。 何婶应着转身离去。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她的书房。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手铳、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飞剑。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放着一匣书,并非什么功法秘籍,而是一套道门法典。 齐玄素不由感慨,张月鹿、姚裴这些人,分心多用的情况下,还能轻松跻身天人,真是不让人活了,他若是没有“玄玉”,只怕是一辈子也追不上张月鹿。 张月鹿坐到了书桌后面,齐玄素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子。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要问起关于七娘的事情,却没想到张月鹿在沉默之后问了一个与七娘无关的问题:“天渊,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遇到过其他心仪的女子?” 齐玄素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正色道:“我不是个随便的男子。好些女子的确让我惊艳,可不意味着我就得去喜欢她们,更不值得我去为她们做点什么。” 张月鹿又问道:“惊艳,都是谁?” 齐玄素也不心虚:“比如说李青奴这位大花魁,确实长得好,我若违心说对她没什么印象,那才是骗你呢。” “这是实话。”张月鹿也认可。 齐玄素又想了想:“还有姚裴这个表侄女,相貌肯定不如李青奴,不过很有手腕,修为也高,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劲敌。” 《我的冰山美女老婆》 张月鹿听到“表侄女”这个称呼,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可以想象姚裴听到这个称呼时的反应。 不过张月鹿很快就反应过来,道门的几大世家大多都联络有亲,甚至最为互相敌视的张、李两家也不例外,都能论上亲戚,若是从姚裴那里论起,齐玄素很快就会成为东华真人的同辈人,最后论到她这里的时候,齐玄素多半也成了叔叔、舅舅一辈的人物。 于是张月鹿忍住了笑意,正色道:“咱们还是按照道门的辈分打交道,同是第八代弟子,谁也不比谁高。” 齐玄素暂时还没想到这一点,只当张月鹿正经,应道:“这是自然,我就是私下里说说,在人前还是要称呼姚道友的。”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关于帝京道府的事情,许寇跟你说了吗?”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听说了,我打算明天就去见东华真人。” 第二百零八章 去帝京(下)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天罡堂为用兵中枢,道门的兵是灵官,所以天罡堂是统领灵官最多之堂。既然灵官是兵,那么道士就是官了,用官之枢机则是紫微堂,故而掌握人事大权的紫微堂是为九堂之首。 各堂都位于玄都之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紫微堂的本部大堂,位于紫府之中,不与其他八堂直接往来,距离金阙最近。 因为紫府不仅有象征道门最高权力机构的金阙,还有大掌教居处紫霄宫,紫微堂不能喧宾夺主,所以仅从外观来看,紫微堂不能说是简陋,可放在仙气逼人的玉京,就显得十分普通,远不能与其他八堂相比,比之许多地方道府、道宫,也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一座普通道宫。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却决定了数十万道士的命运。 齐玄素要去紫微堂的本部大堂,要先去紫府。 这也是他第一次去紫府,据说紫府较之玄都更为复杂,很容易迷路,所以张月鹿特意为他引路。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跟随自己的上司雷小环去见东华真人,只是雷小环已经于前不久离开了玉京,刚好与齐玄素擦肩而过,所以齐玄素只能自己去见东华真人。 至于昨晚,齐玄素没能在张月鹿的家里过夜,还是一个人回到海蟾坊的家中过夜。其实齐玄素也动过心思,不奢求与张月鹿发生点什么,就是单纯留宿而已,张月鹿的宅子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客房的。只是事到临头,齐玄素没来由想起慈航真人在白天说的“清清白白”四个字,又想到隔壁就住着慈航真人,他还是识趣地主动告辞离开。 齐玄素大约明白一个道理,如果隔壁住着七娘,七娘肯定早早就把她自己卧室的门锁死了,一夜无声,就好似她不存在一般。如果隔壁住着慈航真人,慈航真人肯定会一夜进出几次,声音大到足够让齐玄素听到。这大约就是亲娘和岳母的微妙心态了。 负责守卫紫府的是一队三品灵官,放到其他地方,都是统领一级了,可在紫府就是负责守门而已。 张月鹿和齐玄素出示箓牒、经箓、腰牌之后,这才被放行。 张月鹿说起了她第一次去赤明宫迷路的事情,她觉得那个给她指路的道士似乎有些仰慕她。 说起这些的时候,张月鹿的语气分外平静,既不是炫耀,也没有厌恶,更没有讥讽嘲笑,张月鹿并非把此事当成是一个乐子,而是忽然想起此事,与齐玄素分享一下她的故事,同时也有一点点的别有用心。 齐玄素并不在意,张月鹿没几个倾慕者才是怪事,他只要击败所有对手就行了,当然也包括那个李天贞。 然后张月鹿问道:“那你呢,有没有仰慕你的女子?”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他没想到张月鹿在这里等着他。 然后齐玄素一本正经道:“自然有的,岳柳离不就是?仰慕我到了恨不得我死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她始乱终弃了呢,这大约就叫因爱生恨吧。”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庄严沉寂的紫府之中,笑声有些突兀,不过也让严肃了多年紫府不再是死水一潭,平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息。 据说当年玄圣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紫府并非如此沉寂,气氛更多偏向于活泼。只是自从玄圣夫人之后,就再无这样一位会在紫府中开怀而笑的大掌教夫人了。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 转眼之间,他已经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一个女子,让他始终古井不波的心境生出许多涟漪。玉京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更让他难以释怀。 后来,他也知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最年轻的副堂主张月鹿,如今更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风头无量,前途无量,注定要在金阙中有一席之地之人。 今日,林永柏得了片刻的闲暇,在二楼临窗而坐,突然瞥见有两人走过,视线就此僵住。 是那个曾向他问路的女子,不过这次她不需要问路了,在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年纪相差不多的男子。 就在此时,那男子似有所觉,举目望来。 林永柏大为慌乱,赶忙移开视线,然后干脆起身离开。 虽然早就知道有些事不可能,但真正死心的时候,还是让人难以承受。 齐玄素低头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交谈。 隐隐可以听到女子略带矜持的轻笑声音。 在两人的走远之后,林永柏又回到窗边,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尤其是看到男子身上显眼的四品祭酒道士服饰,再看看自己的七品道士服饰,黯然无言。 紫微堂距离赤明宫不远,张月鹿这次算是轻车熟路,没有再走错路,来到紫微堂本部大堂的门外,张月鹿就此止步,示意齐玄素自己进去,她在这里等他。 齐玄素再次向守门的道士出示箓牒,齐玄素徒步走入紫微堂,沿着一条小径缓步慢行。一路上都有身着法衣的道士伫立,这也是九堂中唯一用道士替代灵官的所在,无一处不体现出紫微堂的超然。齐玄素加快步伐,来到正堂前,上悬一方牌匾“声闻于天”,有一个青年道士守在这里。 齐玄素主动见礼道:“这位道兄,在下第八司主事齐玄素,请见掌堂真人,还请道兄代为通传。” “原来是齐道兄。”青年道士道,“真人吩咐了,道兄来了之后,不必通传,可以直接去见他,请随我来。” 说罢,青年道士在前面引路,领着齐玄素往后面的值房行去。 相较于天罡堂的值房,紫微堂的值房还要小许多,里面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了一把椅子放在书案后面,其余椅子都是左右靠墙摆放。 齐玄素进来之后,就看到一幅中堂:“天下太平”。 桌后坐着一人,正是齐玄素在金陵府七人小组议事时通过子母符有过一面之缘的东华真人裴玄之。 青年道士领着齐玄素进来之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东华真人没有起身相迎,甚至没有抬头,仍旧在提笔批字。 齐玄素便也不开口,只是站着等待。 片刻后,东华真人放下笔,抬头望向齐玄素:“天渊,你在万象道宫的表现很不错,我很满意。” 齐玄素道:“真人过奖。齐道兄的事情……” “时也命也,对抗隐秘结社,哪有不死人的。”东华真人看不出半点悲戚,也没有责怪或者恨铁不成钢等情绪,只有平静,“我这次让你过来,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另外一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我已经知道了。”齐玄素恭敬应道。 东华真人问道:“那你怎么看?不要拘束,大胆说说自己的想法。” 齐玄素沉默了。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值房中又想起了翻动纸张的声音,原来东华真人趁此间隙又从堆积的公函文书中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齐玄素道:“回禀真人,我认为帝京的局势很复杂,又牵扯到了玉京的局势。” “为什么牵扯到了玉京局势?” “因为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而太平道引朝廷为奥援。” “还有吗?” “真人派我去帝京,应该还有其他用意,只是我还没有想明白。” “还有吗?” “回禀真人,暂时没有了。” 这次却是东华真人沉默了,齐玄素望去,东华真人又提起笔,在公函上飞快地批示,接着把笔搁在笔架上,说道:“很好,你能想到这一点,这就是你的才情。至于具体交代,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的,你准备一下,与石冰云石真人一起去帝京,听从她的安排。” 第一章 帝京城 一艘飞舟破开云海,缓缓下降,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飞舟下方湖面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片刻后,飞舟成功降落在湖面上,缓缓靠岸,然后降下一道舷梯,与码头连接。 齐玄素身着鹤氅正装、头戴象征四品祭酒道士身份的纯阳巾、腰间悬挂“初真经箓”,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下了舷梯。 走在他前面的便是帝京道府次席副府主石冰云,也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半个上司。 这是一艘特殊的飞舟,没有闲杂人等,乘客都是从玉京前往帝京就职的道门道士,大部分都是调任,只有少部分人属于借调。 借调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镀金,一种是来干“脏活累活”,前者毫无疑问还是要回去的。后者则多半想要留下,不过很多时候,想留的留不下,等同是白忙一场。 说白了,借调就是帮忙,某些机构公务繁忙,人手不够,但因为各种原因,又无法随意增补人员,于是便向其他机构抽调人手,被借调之人的待遇还是照旧。 比如一个祠祭堂的主事被借调到紫微堂,其例银还是由祠祭堂解决,紫微堂大权在握,无疑前景更好,那么被借调到紫微堂之人多半就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留在紫微堂中,于是格外卖力,各种努力表现。 只是紫微堂多半不把这些被借调之人当作自己人,使唤起来毫无负担,什么脏活累活都压过去,然后画个大饼,美其名曰:好好锻炼,争取留下,最后再一脚踢走,所以说是白忙一场。 不过也有例外,一是极少数人因为表现极为突出,让副堂主甚至掌堂真人都看在眼里,生了爱才之心,决定将其留下,算是修成正果。二是被借调之人有一定的背景关系,借着这个机会稍加运作,顺势留下。只是真有能力之人,各堂都当宝贝,等闲不会借调出去,背景关系够硬之人,直接调动即可,也犯不上如此七曲八折,所以这些特殊情况也是少数。 齐玄素自然不全是来干“脏活累活”的,但也不是来“镀金”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两者兼而有之,肩负着特殊使命,若是能够顺利完成,自然回去高升,说不得要外放一方副府主,或是高升副堂主,最不济也是个辅理。就算没有完成,那也是回紫微堂继续做主事,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帝京道府想留,东华真人还不舍得放呢。 总而言之,齐玄素不会在帝京道府扎根,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迟早要回到玉京。 齐玄素走下舷梯,算是正式踏足了帝京的地界。 此地名为蓬莱池,水域广袤,更胜星野湖,位于帝京内城,毗邻皇城,且与皇城内的太清池相连,大名鼎鼎的烟波殿就位于太清池畔。 若是从金帐短暂入主中原算起,帝京已经是三朝古都。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大魏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所谓“日后再说”,直至今日辽东入关,也未被说起。 明雍四十三年帝京外城建成,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因增建外城的动因,是为了加强帝京的安全,所以城门命名多带有“安定”、“安宁”之意,如“左安门”、“右安门”、“广宁门”,外城正门“永定门”,就是寄寓“永远安定”之意。 外城建成之后,帝京城的中轴线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所以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形成了“凸”字形。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国力强盛,开始扩建帝京城,或者说在另外三个方向补上了大魏朝廷因为资金不足而未能修建的东城、西城、北城,把“凸”字补全成了“回”字。 如此一来,最早的古帝京城被彻底包裹了起来,整个新帝京城的面积增加一倍以上,面积超过西京府和金陵府,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城。玉京虽然时常与帝京被人并列提起,但受限于玉虚峰的地形,玉京在规模上远不能与帝京相比。 一般都城只是三重结构,即外城、内城、皇城,皇城与宫城只是两个不同的叫法,实际上是一回事。大玄朝廷将帝京变为四重结构后,原本的外城变为内城,原本的内城变为皇城,原本的皇城变为宫城,皇城与宫城自此明确分开,宫城位于皇城之内。 新外城被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也依循南城的旧称分别称东城、西城、南城、北城,内城即是中城,所谓的五城兵马司也终于名副其实。 总体而言,皇室居于宫城,宗室王府以及各部衙位于皇城,勋贵、官员、富商的宅邸、道观道宫、会馆行院、各种店铺、部分衙门、太平钱庄、太平客栈、商行仓库位于内城,普通百姓居于外城。 因为内城就是古帝京,占地极大,并非寻常意义的内城可比,故而内城以皇城为中心按照方位又被细分为八个大坊,分别是:玉宝东坊、太妙西坊、玄真南坊、玄上北坊、度仙东北坊、好生东南坊、太灵西南坊、无量西北坊。 一般而言,勋贵们的府邸位于玉宝东坊,官员们的府邸位于度仙东北坊,富商们聚居于无量西北坊,各种店铺商行仓库位于太妙西坊,太平客栈、行院位于太灵西南坊,太平钱庄和部分衙门位于玄真南坊,帝京道府独占玄上北坊。 至于好生东南坊,其大部分区域都被蓬莱池所占据,其周边建筑既有权贵府邸,也有太平客栈的分号。 初到帝京之人,若无别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在巨大的帝京城中。 严格来说,只有帝京道府的道宫位于内城之中,另外还有众多道观分布于外五城以及直隶各府县之中。甚至位于宫城的太平观也在帝京道府的名下,只是其地位太过特殊,帝京道府不会主动插手太平观的各种事务。 《一剑独尊》 帝京道府的道宫名为玉皇宫,属于州宫一级,不过相较于芦州道府的太平宫、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西域道府的大雪山行宫,因为位于内城的缘故,占地有限,气势上稍有不如,也少了几分仙家气象,多了几分帝王家的富贵堂皇气象。 此时齐玄素就是位于好生东南坊,若是走陆路前往玄上北坊,要穿过玉宝东坊和度仙东北坊。若是沿着蓬莱池走水路,则可以直达玄上北坊。 帝京道府早已准备好了一艘画舫,就停靠在码头不远处,不过在乘船前往玄上北坊之前,帝京道府还在临湖的太平客栈中安排了一场接风宴,宴会大厅效仿西式建筑,直接是玻璃落地窗,窗外是烟波浩渺的湖面,时值夜晚,不仅可见湖面倒映漫天繁星,还能遥遥可见皇城的万千灯火,与天上繁星几乎一体。 可见帝京道府也是用了心思。 齐玄素不由感叹,真是开眼界,见世面。 石冰云在帝京多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向齐玄素介绍道:“蓬莱池畔的这座太平客栈分号一般并不接待外客,算是我们道门专用,高品道士来到帝京后,若是不想住在玉皇宫,都可以暂时下榻于此地。” 齐玄素在离开玉京之前,由张月鹿引荐,认识了这位石冰云石真人,在此之前,张月鹿也向齐玄素介绍了这位师叔的各种光荣事迹。 齐玄素倒是没有心存偏见,尤其是石冰云远赴西域亲自收尸的举动,反而让齐玄素觉得她是个性情中人。 短暂相处下来,齐玄素与石冰云关系算是融洽,最起码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冲突。 石冰云对于齐玄素的观感还算不错,张月鹿的关系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还是各种功劳不会骗人,如此年纪就能跻身高品道士之列,可谓木秀于林,在道门中十分扎眼,必然要有实打实的功劳或者天人起步的境界修为,否则很容易会授人以柄,齐玄素如今是既有功劳又有境界修为,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俊彦了。 第二章 居大不易 太上道祖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以道门极为喜欢“三”这个数字,也认为“三”最为稳定。 于是道门上面是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三足鼎立,下面道府内部也是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鼎足而三,只要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府主下定决心联手制衡掌府真人,是完全可以与掌府真人抗衡的,因为掌府真人没有撤换、处置首席和次席的权力,除非动用某些特殊手段,可一旦失败,必然引火烧身,可谓是后患无穷。 负责主持接风宴的是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名叫周教宪,出身全真道,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而是万象道宫出身,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距离掌府真人、参知真人只有一步之遥,殊为不易。 如果齐玄素一开始就加入全真道,假如还姓齐,多半会叫齐永什么,不过他开始加入了正一道,取名相对随意,这才被取名为“玄素”。如今再转入全真道,也没有再去改名的道理,毕竟全真道也有许多人不按照辈分取名,比如姚裴、裴小楼、裴玄之等等。 此次接风宴用的都是大圆桌,依次摆开,如孔雀开屏。齐玄素被安排到了正中一桌上,这一桌上除了有两位副府主之外,还有几位三品幽逸道士和一位二品灵官,都是实权人物,甚至还有一位朝廷的官员,乃是二品的礼部侍郎,主掌道录司,算是道门的老朋友了。 与这些人相比较,齐玄素区区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有些不够看了。 好些不知晓齐玄素底细的,不免心中泛起嘀咕,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算有些家世背景,又怎好如此招摇? 有人频频打量齐玄素,有些藏不住心事的,已经面露轻蔑之色,只是当着两位副府主的面子,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不乏有人在心底恶毒地想着:齐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刚刚死了一个齐剑元,又推出一个什么齐玄素,只是齐剑元死在了万象道宫,这位可千万别又死在帝京。 不过也有认得齐玄素的,向旁人说起齐玄素的事迹,先是被天罡堂小掌堂张月鹿青眼,参与了第二次江南大案,并被东华真人亲口夸奖,还与姚裴是上宫同窗,共同破了张拘言一案,关键是不到三十岁,已经跻身天人。 说得现实些,别人所谓的锻炼一番是画饼充饥,这位还真就是来锻炼能力的,回去之后提拔重用是必然,虽说因为没有家世助力,无望如姚裴等人那般竞争大掌教,但日后竞争一个参知真人之位应是不难。 齐玄素在来帝京之前,曾连续见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还是压力极大的单独见面,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此时再与两位副府主同席而坐,也算不得什么了。 大约是同为万象道宫下宫出身的缘故,周教宪对于齐玄素天然就有好感,再加上齐玄素也是全真道之人,前程远大,堂堂首席副府主竟是主动与他交谈。 刚好齐玄素前不久去了下宫一趟,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代人,但共同追忆起下宫时光,还是颇多共同话题,相谈甚欢。 石冰云倒是个大度之人,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大度,并不觉得周教宪在挖她的墙角,反而对两人口中的下宫颇多好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这性子就不适合慈航一脉,显然更适合下宫生活。 一时间齐玄素竟是成了席上鼎足而三的主角之一,其余几人只能沦为陪衬配角。 落在其他人眼中,难免又生出好些猜测。 这般架势到底是什么来头?张、李、姚之流也不过如此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兴尽而散。 好些人都喝了不少酒,干脆直接住在了有着会馆性质的太平客栈,明早再去玄上北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的酒量算是被张月鹿给熏染锻炼出来了,再加上武夫体魄,哪怕不用修为化解,也没有多少醉意,干脆沿着湖堤的鹅卵石小径缓步慢行,顺带远眺夜晚湖景。 只是没走上几步,遇到了同样出来散步的石冰云,就变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齐玄素临行前将“太乙云衣”还给了张月鹿,除了各种“吃饭”的家伙之外,身上只带了七百太平钱,最关心的还是各种花销,于是问起了这方面的内容。 石冰云一笑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倒也是句实话,地皮贵,寸土寸金,房子注定不会便宜,房租自然也水涨船高,好些人付了租金之后,兜里就不剩几个大子,可还有其他各种费用,穿衣吃饭,出行应酬等等,如果住在较为繁华的南城,那么一个月大概要三个太平钱,若是内城,那么少说也要十个太平钱。”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家,天渊你身为道门的高品道士,衣食住行都由帝京道府负责,不必你花费半个太平钱,公事上的应酬,道府也可以报销。只是有一点,私人交际往来不在报销范畴之内,你总不能不交朋友,以你的身份,结交的朋友定然是身份不俗之辈,与他们往来,各类人情开销是大头。” 齐玄素顿时有些头疼。虽然道门崇尚简朴,不提倡斗富一类的行径,但人性如此,很多时候是避免不了的,就拿他自己来说,真让他花两个太平钱给张月鹿买件首饰,也能买得到,可不管张月鹿是什么态度,他自己就觉得拿不出手,所以最后还是一狠心一咬牙花了二百太平钱。 石冰云嘴角一翘:“我问过你的例银,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职务的补贴和其他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平心而论,真不算少了,可也要看跟谁比,跟普通的百姓相比,这是一笔巨款,与帝京城里的权贵们相比,这也就是有些人的零钱罢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 石冰云继续说道:“就拿老秦来说,顶着个亲王的爵位,每年有一万太平钱的俸禄,不算少了,可仅靠这一万太平钱过活,那就远远不够了,哪里养得起一大家子几百号人?所以他也要置办些产业,不是让王府门客家仆顶着王府的名号出去做些买卖,就是四处入股,甚至连市舶堂那边也插上一脚,一年算下来,零零总总大概能有五万太平钱左右的进项。” “不过收入多些,开销却是更大。各处往来交际不说,不是这个王,就是那个公,不能失了面子礼数,他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甚是慷慨,不仅对门客家仆出手大方,就是外面的朋友,也极其豪爽,谁要是遇到难处,到王府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决,好些人称他‘王佛’,也有些阿谀奉承之徒赞他是‘万家生佛’,这个名头听着是威风,可说白了都是用白花花的太平钱堆出来的。” “我劝了他几遭,他就是不听,年年都是入不敷出,若不是前些年赶上了新大陆海贸的好时候积攒了些积蓄,怕是王府的账面上早就空了,如今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一直跟我说要修建个园子,结果拖了大半年,地基还没打呢,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动工。” 齐玄素听得咋舌。 他一年的例银还不够人家一个零头。 石冰云最后总结道:“这就是帝京,一只吞金兽,哪怕是一座金山银山,也吞得下,而且还不起半点涟漪。” 《仙木奇缘》 齐玄素叹道:“马无夜草不肥,若是有两三个为非作歹的邪教妖人刚好撞在铳口上,倒是笔不小的收入,可惜天子脚下,只怕是不易见到邪教妖人。” 石冰云笑了笑:“那也未必,别说什么天子脚下,就是天子的后宫中,也未必就干净。” 第三章 卫道士 次日一早,道门众人乘船前往玄上北坊的玉皇宫。 玉皇说大不大,与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太平宫、大雪山行宫相比,的确是小了些。可说小也绝对不小,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道宫,许多王府都远远不如。 如此巨大的道观,自然不会少了各人的住处,齐玄素身为四品祭酒道士,又有主事的职务,分到了一个独栋的院子,还有一名专属的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当然,若是愿意在外面置办私宅,帝京道府也绝不阻拦,更不会收回分配的住处,不过帝京的房价惊人,想要在外面买房置业,只怕不是一般道士能够做到。 齐玄素暂时没有出去住的想法,只因囊中羞涩,若是住在玉皇宫中,不仅省去了房租的支出,就连日常开销也一并省了。 再有就是职务方面的安排了。在过去,齐玄素虽然是主事道士,但是个虚职,因为没有具体的属下,也没有具体的职责,就只是挂了个空名头。而这一次来到帝京道府,则虚职变实职,就好似翰林院里的翰林外放了地方官,虽然品级相当,可实权半点也不相当。 穷酸翰林,哪怕是四品的侍讲学士,也就指望着那点俸禄过活,若是家境不好,说不定还要举债度日。可一地知府,同样是四品,却是号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差距之大,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的齐玄素也是如此,过去是个光杆主事,如今则成了实权主事,而且还是偏向于武职的那种。 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十分类似于前朝的文官和武将,前朝是文官节制武将,道门则是道士节制灵官,许多时候,由灵官冲锋陷阵,可负责指挥的还是道士。 不过又不能将道士完全视作文官,因为道士本身的武力甚至更胜灵官,倒是有些类似于大玄朝廷的总督和提督军务总兵官,总督不意味着就是纯粹的文官,大多数总督都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双全之人。不可否认,道门近些年来的花圃道士越来越多,但顶层的真人们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质量,文能坐而论道、著书立说,武能挥剑斩敌、运筹帷幄。 除了上三堂之外,地方道府也掌握一定数量的灵官,比如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此二处道府的灵官又要多于其他道府。在地方道府中,能够直接统领灵官的道士,都可以属于“要职”之列,若是把一个年轻人安排在这样的位置,那便意味着重用。 齐玄素此时就被安排了此等职务,麾下有两位执事道士和四位四品灵官,每位四品灵官麾下各有九十九位灵官,加上四位四品灵官,合计四百人。 小书亭app 江湖上的一些小帮小会也就这么多人,可这些小帮会都是些乌合之众,如何也不能与道门的精锐灵官相提并论。 齐玄素从石冰云口中得知这个正式任命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我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帝京自有重兵守护,还有各大衙门,藏龙卧虎,似乎还轮不到我们去守卫帝京。” 石冰云道:“如今帝京的情况是,关系到隐秘结社的大案几乎没有,而各种小案子几乎是每天不断。有关庙堂朝局的大案,自有皇帝陛下乾纲独断,轮不到我们过问,就算真要道门插手,那也自有大真人们亲自过问。其他案子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负责,我们也没必要掺和,远离了就是。所以我们的职责只有两条,一是缉拿隐匿于帝京城中的各种邪教妖人,二是纠正一些有关道德风气的问题。” 对于前一条,齐玄素并不意外,也不陌生,可是第二条就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了:“道德风气?” 石冰云闻言笑道:“一看你就没在地方道府待过,除了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等几个特殊道府之外,这几乎是所有道府的职责,类似于当年儒门维持礼教。” 齐玄素立时懂了:“虽然我们道门批判儒门的礼教,说礼教禁锢思想、束缚人心,但又不得不承认,无规矩不成方圆,必然要有一个明确的道德标准和律法相互配合,约束世人,并以强力手段推行下去。” 石冰云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地方道府都肩负有纠正道德风气的职责。我前不久刚刚经手了一个案子,美其名曰培养优秀女子,从相貌体态、举止言谈、穿着打扮到琴棋书画,都有专人教导,还有各种针对男人的攻心之策、如何判断男人的家产几何等等,其实就是养瘦马的那一套,这便属于败坏道德风气,所以我把这伙人全都扣下了,脱下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送到城外的农庄上劳作,此即打击歪风邪气,弘扬太上道祖的‘俭’德。” 齐玄素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养瘦马是败坏风气,那么行院的妓子呢?算不算败坏道德的风气?”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难处了,从原则上来说,这的确算是,不过从实际上来说,只要是朝廷许可的,我们便不好强行去管。归根到底,两个标准是必然的,也是无可奈何的。” 齐玄素感慨道:“难怪过去的时候都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石冰云叹道:“谁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谁就要挨这个骂。” 齐玄素又问道:“所谓朝廷许可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 石冰云有点头疼,这小子看似什么都不懂,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这可不像是不懂之人能问出来的,不过她还是耐心解释道:“所谓鼎故革新,说白了就是经济物质和世道人心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深刻质变。当年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当然也要鼎故革新,只是鼎故革新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其中充斥了大量的矛盾和争斗,新老之间的思想矛盾、利益矛盾等等,许多人主张革新之人在涉及到自身利害时又变了嘴脸,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革新举措在有些时候也不得不从权,免得因为过于激进而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在这一点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今天我们不谈前者,只说后者,在这一条上,其实高祖皇帝还未入关时,就已经在辽东各州府县开始试行,其中原因十分复杂,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当时的辽东人口缺乏,不得不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各种劳作之中,弥补人口上的不足。可这种原因不能付诸于口,所以名义上还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推广和宣扬。” “入关夺取天下之后,道德的旗帜还要延续下去,继续宣扬女子的独立和自主,那么妓院这种场所必然是要取缔的。可问题就在于现实情况下,这种场所有着一定的存在意义,竟是有双方面的需求,男人有需求,这不奇怪,可部分寡廉鲜耻的女人过惯了这种类似于富家小姐的富足生活,她们认为自己天生带着本钱,好逸恶劳,不愿自食其力,不愿进行劳作,只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又有好些权贵人物在暗中推波助澜,大肆鼓吹什么堵不如疏,关键是当时朝廷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收复西域、税制改革、清查丈量天下田地、打击士绅、整顿吏治上面,而道门的主要精力则放在整合道门内部三道、去儒门化、镇压古仙、发展造物和应对佛门挑战上面,没有太过重视此事,所以妓院还是保留了下来。” “在重建新秩序的时候没能改革,往后再想改革就很难了。不过朝廷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对残留下来的妓院进行了规范和整改。之所以说妓院是摧残女子的地方,因为这里面充斥了大量的逼良为娼、贩卖人口、动用私刑、甚至是逼死人命等非法之举,而长年从事此类特殊生意,也会极大损害妓子的身心,所以朝廷针对这几个方面,进行了专项整治,所有从事此等行业的女子必须有朝廷下发的许可文书,妓院也必须有许可经营的公文,而且教坊司每月都会下来进行检查,若是发现有以上非法之举,即刻吊销其相关资格,并对当事人进行严惩。” “你刚才问朝廷许可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就在于这个文书上面。” “另外,自我们道门建立万象道宫开始收养孤儿起,妓院花点小钱从穷苦人家随便收养孤女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再加上不许随意买卖人口,不许逼良为娼,必须本着女子自愿的原则,以及妓院天然处于不道德的地位,属于下九流,所以妓院的日子也不很好过,好些个小妓院都已经关门。换而言之,现在除了那些没有牌照的‘黑作坊’之外,还能开门营业的妓院都是有大背景、大靠山的,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个‘紫仙山’牵扯出了第二次江南大案,便可见一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比如说李家。” “你是说李青奴。”石冰云笑了笑,“在我看来,她不算妓子的范畴,以歌舞音律名震京华,却还保留着处子之身,换成你是李家,你舍得让她去逢迎卖笑吗?而且还顶着李家的姓,这可是太上道祖和玄圣的姓,没有这么糟践的,李家也不会挣这个烂钱。其实李家是要营造出个‘大家’的名头,端足了清高架子,日后就是进献给皇帝,那也拿得出手。不过考虑到皇帝陛下年事已高,未必会对女色上心,李家也有可能把她留在李家,当个义女看待,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齐玄素不由得感叹,原来这里面的水这么深,石冰云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可到底是曾经与慈航真人有一争之力的师妹,一番话偏僻入里,让他豁然开朗。 石冰云解释完之后,给齐玄素安排了具体任务:“你最近一个月的任务,除了熟悉帝京情况之外,就是专门针对道德风气方面进行专项排查和整治,做一个卫道士。” 齐玄素忽然问道:“对了,石真人,您口中的‘老秦’,有没有此类产业?” 石冰云哑然失笑:“有我在旁边看着,谅他还没这个胆子。” 第四章 实权主事 齐玄素听说过驱魔道士、捉鬼道士、降妖道士,也听说过道学先生、道德君子,还是第一次听说卫道士,或者说卫道道士? 其实不管叫什么,齐玄素觉得这个差事简单概括就是扫灭那些没有牌照的非法妓院,杜绝逼良为娼或者养瘦马这种变相的妓子行为,也就是一个原则,可以从事这个特殊行当,不过要人身自由、从业自愿,这也对应朝廷的废黜贱籍和道门的提倡平等。 严格来说,这本该是督捕司、五城兵马司、教坊司的差事,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道德风气的问题,总之是落在了帝京道府这边,也有可能是两家联合办案。 当然,石冰云并不是让齐玄素一直都干这个,就算一直干这个,也用不着四百灵官,主要还是让齐玄素尽快熟悉帝京的各种情况,而处理这方面的案子最容易了解帝京的方方面面。 一是因为各类妓院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尽数汇聚于此。二是由一衍生而来的藏污纳垢问题,妓院是邪教妖人、不法之徒天然的庇护所和隐匿地。三是因为妓院背后的利益输送十分复杂,涉及到方方面面,既要江湖帮会之流维持秩序并做些见不得的阴私之事,又要官面上的人物给予庇护,甚至还要在宗教层面打点道门的人物。 只要齐玄素能理清了这一块,那么他对帝京的阴暗面就算是有了一个直观且比较深刻的了解,才算是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以后执行东华真人交代的特殊任务时,也更为便利。 说起来,这还真难不倒齐玄素,毕竟他过去就是混江湖的,就算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这帝京的下层江湖说到底也还是江湖,所以他十分痛快地应承下了这个差事。 离开石冰云的签押房后,齐玄素来到他的签押房,堪比张月鹿在摇光司的签押房,也是内外好几间,最里面是供齐玄素小憩休息的静室,再是书房,然后是处理公务的场所,接着是会客的客厅,最外面是秘书所在。 随着齐玄素的职位提升,事务增多,必然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分担部分案牍工作和杂务,道门称之为“秘书”,得名自古时的秘书省和秘书监,原本意思是管理藏书、典司图籍,现在引申为处理文书的差事,总之都是与文字打交道。 《我的治愈系游戏》 齐玄素的秘书就是一位六品执事道士,另外一位执事道士则是五品道士,充当了“副主事”的角色,如果把齐玄素比作县令,那么此人就是县丞,齐玄素不在的情况下,可以代行齐玄素的职责。至于另外四人,都是灵官,如果齐玄素不在,他们身为灵官并不能履行道士的职责。 这便是实权主事的好处了,较之在玉京的时候,手中权柄大了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在某些方面直追张月鹿这个副堂主。 不过看这架势,再过几年,张月鹿也会外放出去做一名副府主,多半是吴州道府或者江南道府。 齐玄素在自己的签押房召集了他的六名属下,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议事,主要是做个了解。 六品执事名叫柯青青,是个女子。这让齐玄素有点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子,出于男女避嫌的原因,他向石冰云提过,不过被石冰云一句话堵了回来,世道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这边若是一个女子都没有,那就是道德不正确。你是避嫌,还是道德不正确,自己选一个吧。 其实齐玄素并不怀疑柯青青的能力,而是这些年来,栽在女人身上的男道士实在是太多了,秘书又是个十分亲近的职位,很容易掉到沟里去,就算没掉到沟里,也很容易传出些风言风语。张月鹿的耳提面命可不是出于女子嫉妒,而是真真切切为了齐玄素的前途考虑。 只是齐玄素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接受。 另外一名五品执事名叫王崇年,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且经验丰富,行事老道稳重,对于帝京上下的各种情况十分了解,若不是吃了境界不高的亏,早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了,是被石冰云派来辅佐齐玄素的。 另外四位灵官,分别姓曾、高、周、秦,俱是四品灵官。最为年长的高灵官也就刚刚四十出头,而年纪最小的秦灵官则与柯青青相差不多,甚至比齐玄素还小几岁。 齐玄素与这些属下第一次见面,也没想着什么将其收服,主要是认认脸,做到心中有数。而且他不会在帝京道府扎根,也没必要刻意去笼络人心、培植势力,公事公办即可。 议事结束之后,除了柯青青留下在外间当值,其余五人各自返回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则去了里间的书房。 齐玄素把门关上,摘下腰间的“初真经箓”,将其展开。 不多时后,经箓上传来回应,化作一道光幕,张月鹿出现在光幕之中。 此时的张月鹿也是一身正装,似乎刚刚结束了一次议事,问道:“都安顿好了?在那边还习惯吧?”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有什么不习惯的。”齐玄素用手拿起经箓,对着书房环照一周,好让另一边的张月鹿看个清楚,“怎么样,我这签押房不差吧?放在玉京,最起码是副堂主起步。” 张月鹿笑道:“这是公认之事,地方道府的待遇要比玉京九堂更好一些。朝廷那边也是如此,阁老们只能挤在小小的内阁值房之中,总督们却可以起居八座、建衙开府。” 齐玄素又将石冰云交代的任务向张月鹿大概说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沉吟道:“这倒是个契机。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大影响、大思潮、大变化总是从细微不易察觉之处发源,你若是能好好把握这方面,帝京真要有什么变数,你也能尽早察觉。” 齐玄素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道门大力整顿帝京道府,再结合东华真人的交代,怎么看帝京都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凝重:“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另外,小心李家,也要小心李天贞。” 齐玄素这才想起,帝京距离李家所在的齐州很近,再加上秦李联姻,帝京城几乎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主场,那么李天贞出现在帝京城中也是合情合理的。 也许这位李家公子不是个喜欢争风吃醋之人,但肯定是个要面子之人,他被张月鹿狠狠打了脸面,说不得要从齐玄素身上讨还回来。 想到此处,齐玄素还是有点头疼的。 从刚认识张月鹿开始,这个名字就一直伴随左右,不过一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难道这次终于要在帝京见面了? 齐玄素心里重视,却不想在表面上显露出来,于是转开了话题,开始与张月鹿叙感情,虽说两人分开也就不到三天的时间,但对于正处于某种状态中的年轻人来说,也不能算短了,过去是没有这个条件,现在有了条件,自然是不能浪费。 至于具体内容,只能说当事人乐在其中而旁人看来幼稚无趣,不再赘述。 不过张月鹿还是挺忙的,只是与齐玄素聊了小半个时辰,便要结束对话,接着两人告别又用了半炷香的时间。 光幕散去,齐玄素收起“初真经箓”,坐在书案后面,随意翻了翻桌上的名册,总共是四百四十人左右,包括四百名灵官和四十名道士。 就在这时,齐玄素书案上的“传音阵”亮了起来,齐玄素随手点开“传音阵”,从里面传出了柯青青略显失真的声音:“主事,有信客送来了您的包裹。” 齐玄素一怔,问道:“是谁送来的?” “主事稍等,我看一下。”接着便是翻看的声音,然后柯青青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几分震惊:“署名是李青奴。” 齐玄素也有些惊讶。 柯青青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事,是那个名震京华的李青奴吗?” 齐玄素随口应了一声:“应该是她。” 柯青青只觉得这位齐主事背景通天,次席副府主曾专门与她谈话,所以她知道这位上司的一些事迹,据说与天罡堂的小掌堂张月鹿关系亲密,还与全真道的姚裴是同窗,现在又与李家义女李青奴扯上了关系,张、李、姚三大道门世家算是凑齐了。 片刻后,柯青青抱着一口紫檀木盒子走了进来。 “有劳了。”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将盒子放在书案上。 柯青青放下盒子后,不必齐玄素吩咐,便主动退了出去。 齐玄素打开木盒,就见上面放着一封信,拆开之后,只有一页信纸,字迹娟秀:“天渊道兄台鉴:见字如晤,敬悉道兄荣升,不日抵京,特备贺礼,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寒暑不常,希自珍卫,顺颂秋安。李青奴谨拜。” 齐玄素放下信纸,取出礼物,不由吃了一惊。 竟是一套发行于久视元年的珍藏版“玄圣牌”,每张牌都是以符箓材质制成,市价在五千太平钱左右。 这才是他正式上任第一天。 齐玄素算是知道为何那么多道士栽在一个“钱”字上面。 第五章 母慈子孝 齐玄素一时间有点拿不准李青奴的用意所在,毕竟如此数额,说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实在有些大了,很难不让人往犯错误的那方面去想。 送礼也有讲究,直接送钱那是落了下乘,稍微顾忌吃相之人都不会要,关键是投其所好。 比如这次,齐玄素的爱好不多,打牌绝对算一个,于是李青奴就送了珍藏版的“玄圣牌”,兼顾投其所好和价值不菲两方面。 便在此时,齐玄素感觉到阵阵暖意,从胸口夹层中取出一道子母符,竟是来自于七娘的传讯。 齐玄素手指一搓,符箓化作一道光幕,七娘的半身影像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七娘戴了顶草帽,还是戴着可以遮住小半个脸庞的墨镜,背景则是一派碧海蓝天的景象。 “臭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就不知道主动问候一下?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主动给父母请安,你倒好,等我主动给你请安是吧?”七娘先声夺人。 齐玄素立刻反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把我的太平钱都拿走了,就给我剩下一百太平钱,我差点连回玉京的舟票都买不起,哪还有钱买多余的子母符?我要是随便就把手里的子母符用了,若是遇到急事怎么办?而且我都听姚素衣说了,七娘你手里有金山银山,你只要随便分开一丝指头缝隙,漏出那么一点,就够我半辈子享用不尽,到时候我天天给你请安。” 七娘道:“姚素衣……你是说姚裴那个小丫头吧?姚家女人嘴里没有半句实话,你别听那个丫头胡说八道,七娘我哪来的金山银山?真要有金山银山,我又何必风里来雨里去挣这点辛苦钱?你也许要说七宝坊云云,其实都是些干股,不能当太平钱用。再有,什么叫我把你的太平钱都拿走了?我还能私吞了你这点太平钱不成?我这是给你攒着,留着以后娶媳妇用,要是放在你的手里,你小子根本把持不住,肯定都乱花了。” 齐玄素耍无赖道:“那我不成亲了,你把钱还我。”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七娘一下子就戳破了齐玄素的瞎话,“整天青霄长青霄短的,现在说不想娶了,我是不信。” 齐玄素无言以对,只得转开了话题:“七娘,我见过慈航真人了。” “这么快就见亲家母了,进展挺快。”七娘随口应道。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道:“慈航真人猜出了你的身份。” 七娘道:“不奇怪,她要是连这都猜不出来,还做什么参知真人,还争什么大掌教,赶紧回家抱孙子才是正经。” 齐玄素继续说道:“慈航真人说,七娘你给我安装的并非普通副心,而是什么‘镶嵌式长生石之心’,据说这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玩意,除了化生堂解封造物工程旧档得到一个之外,只有李家和姚家有存留。” 不出齐玄素所料,七娘根本不承认:“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说我给你安装的是原版‘长生石’呢,你信不信?” 齐玄素问道:“‘长生石’是什么?” 七娘道:“就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的祖宗,是上古巫教十一位大巫举全教之力炼制出来的长生不死之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让人成仙,造物工程其实是仿制‘长生石’,而非自己炼制。” 齐玄素摸了摸胸口:“我没成仙,我肯定不信。” 七娘笑道:“不信就对了,其实‘长生石’有三个版本,分别是灵山十巫炼制的原始版本,后来开明六巫的改良版本,以及后世萨满教的复制版本。” “原始版本被命名为‘不死之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虽然能够起死回生,但被复活之人要沾染上荒兽的怨念煞气,化作怪物。” “后世萨满教的复制版本其实是巫咸的改良版本,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的帝下之都才有炼制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所以巫咸的失败已经是注定。不过巫咸也在寻找成功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天帝正在征战四方,巫咸请求天帝让部下将领为她收集敌人的生命之力,天帝答应了巫咸的请求,于是巫咸得以继续改良不死之药,而巫咸给这种不死之药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长生石’,这也是后世‘长生石’的前身。使用了这样的‘旧长生石’,能够成仙,不会变成怪物,却会变得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己却浑然不觉。” “大魏末年的时候,萨满教的首席大萨满与宋政联手策划了一场针对金帐王庭的大变,首席大萨满以十数万人和金帐老汗的性命炼制了‘旧长生石’,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无鬼和澹台云联手杀死了首席大萨满,两人又为‘旧长生石’的归属大打出手,蚌鹤相争,渔夫得利,最终便宜了玄圣。” “真正完美的‘长生石’其实是开明六巫深入五行洞天历时数百年改良的‘长生不死之药’,不过很可惜,这份完美长生药一分为六,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一份,玄圣服用了三份,补全了他先前得到‘旧长生石’,于是有了‘新长生石’。造物工程根据‘新长生石’仿制了‘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化生堂又根据‘嵌入式长生石之心’仿制了所谓的副心,可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齐玄素听完之后,大受震撼,不过随之涌现出更多的疑问:“七娘,这不像你啊,按照你的性格,不是应该装傻充愣、藏着掖着吗?这次怎么转性了?” 七娘佯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知道,做儿子的要孝,做母亲的要慈,如此才是和谐。对了,青奴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齐玄素一怔:“那套‘玄圣牌’?” “我让青奴送的,算是补偿你。”七娘满脸慈爱地摆出慈母模样。 齐玄素却是不甚认同:“东西是好东西,可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啊?你要是想要补偿我,应该你自己花钱。”七娘立时不装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一句话,你要不要吧?” “要,当然要。”齐玄素还是有些犹豫,“这种事情不算收受贿赂吧?” 七娘无所谓道:“收钱不办事就不算收受贿赂了。” “这也行?”齐玄素将信将疑。 七娘毁人不倦:“你要是觉得不保险,直接翻脸不认人也行。” 齐玄素终于回过神来:“七娘,你骗我呢。” 七娘道:“按照慈航真人说的,我给你装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那要多少太平钱?这又算什么罪名?若要把你论罪,镇魔台上够你死八回的,杀了再救,活了再杀。所以说,既然是我送的,你就放心收下。” 齐玄素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偌大个道门从上到下,真要细细去查,几个人是清白的?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可是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齐玄素忽然想起一首诗: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虽然用在这里并不十分贴切,可道理是相通的,只要没有被抓住,谁还不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七娘最后图穷匕见道:“对了,你如今也算是帝京的地头蛇,过段时间,我会派人去帝京联系你。你,还有青奴,都有个准备,最好提前通通声气。为娘这么疼爱你,又是主动关切你,又是给你送东西,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该尽尽孝了,为娘分忧。” 然后不等齐玄素提出异议,七娘便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怔了片刻,随即无奈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七娘的东西没这么好拿,七娘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当然不是七娘贿赂他,而是类似于哄着孩子干活先给块糖吃,就是不给,齐玄素也不能说什么。 然后他也回过味来,七娘说了很多,可这些都跟齐玄素想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无非是些道门密辛罢了,随着他在道门中步步攀升,早晚都会知道,而齐玄素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七娘的用意等等,七娘是一句没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坐回到椅子上,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灯,有点头疼。 刚到帝京,椅子还坐热乎,七娘和东华真人已经分别让他提前有个准备,这还不算慈航真人的警告。 真是愁杀人。 不过这也间接说明了一件事,帝京的确要有大事发生,各方势力都已经开始向帝京汇聚,不仅包括全真、正一、太平三道,还包括了各路隐秘结社势力,甚至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三大隐秘结社也会趁机浑水摸鱼。 齐玄素坐了片刻之后,决定尽快行动起来。 七娘的交代也好,东华真人的交代也罢,都有个前提——他要尽快熟悉帝京的情况,为日后做好准备。 如此看来,如今应该还在落子布局的阶段,还没到大龙厮杀,不过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容不得半点懈怠。 第六章 宋三吴四 既然是熟悉情况,齐玄素决定先一个人出去走一走,能见到的东西兴许会更多一点,若是带着大队人马招摇过市,只怕是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齐玄素脱下象征道士身份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道袍,与王崇年和柯青青交代一番之后,独自离开了玉皇宫。 此道袍并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再加上齐玄素多年行走江湖,自有几分地气和烟火气,所以很难看出他是道门中人。 换成花圃道士,就是换了衣裳,身上那股独属于道门的气态也遮掩不住。往好了说,是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往难听说,就是不接地气,一股人上人的气态。 因为玉皇宫独占玄上北坊,所以出了玉皇宫便是离开了玄上北坊,往南是皇城,往西是无量西北坊,往东是度仙东北坊,往北则是外四城之一的北城。 齐玄素选择去了北城。 外四城之间也有区别,南城比较繁华,北城则逊色几分,多是贫苦百姓。目之所及,以低矮平房为主,杂乱无章,街道上也不十分干净,甚至有些污水,与繁华内城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过毕竟是天子脚下,北城比起齐玄素曾经去过的许多小城还是好上太多,所谓的贫苦也是相较于帝京城中的其他百姓而言。 齐玄素走在北城的玄武大街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尽量不表现得像个外地人,倒不是他怕被本地人歧视,而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来往行人中,除了本地百姓外,也不乏天南海北之人,甚至还能见到来自西洋的商人和教士。 这不奇怪,到了富商云集的无量西北坊,来自西洋的色目人会更多。 只是没走几步,齐玄素还是被两人拦住了。 虽然这两人也是便服打扮,但齐玄素还是看到了外袍下露出的一抹青色。 齐玄素了然道:“青鸾卫?” 两人脸色微微一变:“这位朋友,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齐玄素自无不可,随着两人从人来人往的玄武大街来到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中。 对于普通人来说,青鸾卫都是些煞星,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 不过齐玄素一直都不怕,他在凤台县,杀的就是青鸾卫。更不必说今时不同往昔,他已然是高品道士。 两名青鸾卫好似黑白无常,一个脸上挂笑,一个面无表情。脸上带笑之人取出一面令牌在齐玄素的面前晃了一下:“青鸾卫办案,跟我走一趟吧?” 齐玄素道:“两位上差,你们要抓人,总要有个说法吧?我是犯什么法了?还是有什么罪名?” “少废话!”那个不苟言笑的青鸾卫冷哼一声,“你这号人我们见得多了,你要是没做亏心事,跟我们走一趟又怎么了?” 面上带笑之人笑眯眯道:“我们不是抓人,只是请你跟我回去配合调查。” “调查什么?”齐玄素饶有兴致地反问道,“若是我不想配合呢?” 不苟言笑之人冷冷道:“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脸上挂笑之人仍是笑着:“我知道你有修为在身,若不是这个缘故,我们也不会请你回去调查,你若依仗修为还手,那就是阻挠办案,往小了说这是对抗青鸾卫,往大了说则是对抗朝廷,是谋反。” 齐玄素背负双手,笑道:“好,我不还手,你们尽管动手就是。” 两个青鸾卫对视一眼,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齐玄素道:“你们若是请不动我,可别怪我不给你们青鸾卫面子。” 两个青鸾卫不再废话,一边一个去抓齐玄素的肩膀,五指如钩。 齐玄素不躲不闪,任由两个青鸾卫抓住自己的肩膀,然后两人一拉一推,结果齐玄素纹丝不动。 两人感觉就像在推一块巨石。 两人还是不肯罢休,那不苟言笑之人,猛地扭身,借着腰腹之力,一记鞭腿狠狠扫在齐玄素的小腹位置。 结果就是齐玄素仍旧一动不动,而此人的小腿却直接折断。 虽然齐玄素没有身神,但天人武夫的体魄做不得假,几乎就是刀枪不入。 脸上挂笑之人已经翻出了一把小巧轻弩,扣动扳机——因为是闹市,火铳的动静太大,所以他们配备的是悄无声息的轻弩,威力更在寒鸦弩之上。 下一刻,脸上挂笑之人的笑意彻底僵住。 因为那枝弩箭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彻底凝固不动,再也不得前进分毫。 齐玄素随手抓住这枝弩箭。 两个青鸾卫不是傻子,他们凭借多年的识人经验,瞧出了齐玄素并非常人,如今上头三令五申,最近帝京不太平,要加强治安,严密排查各种可疑人等,却没料到一脚踢在铁板上。也是他们作茧自缚,特意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现在想跑都难,到了此时,只能祈盼着青鸾卫的名头让对方有所忌惮,不至于直接下死手。 只是没等两人开口,齐玄素已经取出了自己的新腰牌在两人眼前晃了晃:“认得这个吗?” 两个青鸾卫的境界修为不高,可久在帝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脸上总是挂笑之人苦笑道:“这是帝京道府主事道士的令牌,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法师,还望法师恕罪。”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弩箭,道:“是冲撞吗?意图刺杀一位主事道士,该当何罪?” 两人的脸色瞬间白了:“这、这是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一人正面袭击,另一人意图用轻弩射杀我,人赃俱获,就算让方士来回溯地气,也是这样。”齐玄素语气淡然道。 不过两人毕竟是老油条,见齐玄素不把话说死,立时明白了几分,急忙道:“法师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权当是小人给法师赔罪了。” 齐玄素不再为难两人:“你们还是知进退的,我刚到帝京,对于许多情况还不大了解,道府的道士们在这方面是弱项……” “小人愿意为法师效劳,法师想要知道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小人们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法师想要去什么地方,也只要吩咐一声,小人为法师引路。”脸上带笑之人赶忙道。 不苟言笑之人则连连点头。 齐玄素又问道:“不会影响你们的差事吧?” “不影响,不影响,小人本就是巡视街面,这是……”不苟言笑之人连声道。 脸上挂笑之人补充道:“两不耽误。” “对,两不耽误。” “当然,还是以法师的吩咐为重。” 齐玄素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姓名?” 脸上带笑之人道:“小人宋三。” 不苟言笑之人道:“小人吴四。” 齐玄素入乡随俗道:“原来是宋三爷和吴四爷。” “不敢,不敢当法师如此称呼。”两人大汗淋漓,“法师叫宋三和吴四就是了。” 齐玄素蹲下身,按住吴四的断腿,送入一道真气:“你们都是地头蛇,来日方长,以后少不得劳烦你们,若是做得好,我自会给些好处,不会让你们白忙活。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怪不得我公事公办了。” 两人唯唯诺诺,不敢有半点异议。 齐玄素站起身来:“试试能走了吗?” 吴四在宋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虽然还是不大敢吃力,但好歹行走无碍了,忙不迭地向齐玄素道谢。 齐玄素摆了摆手,问道:“北城有行院吗?” 两人一怔,由宋三回答道:“法师,能去行院的都是非富即贵,这北城多是些普通百姓,怎么会有行院呢?只有些不入流的妓院。” 齐玄素点了点头:“据你们所知,这些妓院有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有,如实回话。”齐玄素加重了语气。 吴四道:“回法师的话,大约是有一些的。” 齐玄素又问道:“严重吗?” “法师放心,都是些小打小闹,绝不敢闹出人命。”宋三连忙说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人不敢多言。他们此时也回过味了,这位法师不是要喝花酒,而是暗访来了。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两位干这个差事,想来在北城地界也算是号人物,平日里没少和他们打交道,也没少吃好处吧?” 两人吓了一跳,赶忙分辨道:“法师明察,小人们顶多是喝花酒不花钱,还谈不上什么好处,这些妓院的幕后老板才算是有一号的人物,小人在妓院的眼里却是算不得什么……” “好了,你们就不要自辩了。”齐玄素打断了两人的话,“我只管道德风气,不管你们喝不喝花酒、有没有好处。” 两人松了一口气,脑门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虽然他们是朝廷之人,但道门真想整治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风气这方面,道门的话语权一直很大,他们若是因为三瓜两枣被牵扯进去,岂不是冤枉。 齐玄素道:“等到天黑之后,你们两位带路,咱们也去见识下。不过我也提前给你们打招呼,不许透风报信。” “是。”两人应道。 7017k 第七章 春风楼 夜幕降临,齐玄素在宋三和吴四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家位于北城的妓院。 这也是北城最高档的妓院,虽然距离往来无布衣的行院还差不少,但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来的,能来此地的多是些外地商人、底层官吏、江湖豪客,身份地位不一定很高,可一定不缺太平钱。 至于道士,是不敢明目张胆来这种地方的,就算要来,也要乔装改扮。 这也是宋三和吴四精心挑选的,在他们想来,万事求一个“稳”字,这家行院有教坊司的背景,算是比较正规,最好不要生出什么事端,让这位道门法师满意而归。 夜幕下,大红灯笼照耀出“春风楼”的牌匾。 宋三给齐玄素介绍道:“法师,一、二等行院的名字多以‘院’、‘馆’、‘阁’、‘苑’为主,三、四等妓院多以‘室’、‘班’、‘楼’、‘店’、‘下处’命名。 这处春风楼便是第三等。” 齐玄素点了下头:“不要叫我法师,可以叫我老魏,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亲军都尉府第七千户所的新晋试百户,刚从凉州千户所来到帝京,人生地不熟,所以你们两位带我来见一见世面,记住了吗?” 宋三怔了怔,赶忙应下。 三人刚进门,此地的鸨母已经迎了出来。 帝京城中的青鸾卫有个特点,虽然干着小兵的差事,也没几个手下,但品级都很高,比如宋三和吴四,身上就挂着试百户的官职,可不是什么校尉、力士,这要放在地方府县,已经是一地百户所的二把手,少说统领几十号人。 以此二人的身份,放在一二等的行院自然不算什么,可放在第三等行院,就算是贵客了,鸨母自然要小心接待。 宋三轻车熟路地调笑几句后,说道:“找两个清倌人,来些酒水和瓜果,黄酒和红酒各半,不要白酒,还是老规矩,记在账上。” 鸨母笑着应了一声。很少有人在妓院喝白酒,只因为白酒醉人,若是喝得酩酊大醉,那算是白来了。 在鸨母的亲自引领下,三人来到一处单独包间,布置谈不上清雅,有些艳俗。这其实与妓院本身的品味没什么太大关系,主要是迎合客人的品味,比如一二等行院接待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不乏文人雅士,你要是弄得艳俗,必然入不得他们的眼,自然要往清雅的方向去走。而这第三等、第四等妓院接待的客人读书不多,若是也如此效仿,则要被人嫌弃寡淡了。 很快,两名清倌人便在鸨母的带领下来到了此地,一个怀抱琵琶,一个负责唱曲,文文弱弱的模样。 鸨母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退了出去。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两名清倌人,不似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倒像是捕快衙役看待潜在犯人的目光,先前宋三和吴四就是这么看齐玄素的。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身上是有杀气的,虽然齐玄素在七娘和张月鹿面前,总是好说话又无害的模样,但从根子上来说,齐玄素并不算得什么好人,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毕竟他与李青奴第一次见面就差点一铳崩了李青奴、又将岳柳离投入锁妖塔洞天、还直接给了姚裴一铳,甚至以魏无鬼身份对上张月鹿的时候,也是全力以赴。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跟“惜香怜玉”这四个字扯不上边,辣手摧花还差不多。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视同仁。只要是对手,哪管什么男女。有些男人,上司画的大饼不吃,知道是假的,可女子的几句甜言蜜语,就当真了,最后人财两空,说不定还白得一顶带颜色的帽子。说白了,这些男人没把女人放在平等的地位对待,还是秉持着男人比女人强的想法,所以轻敌大意,焉能不败? 可齐玄素少年时就在岳柳离的手中吃过大亏,后来又遇到七娘,被七娘言传身教,再后来接触到的张月鹿、姚裴等人,无一不是能力极强的女子,这让齐玄素很少有这种男人作为强者必须谦让女人的心态。既然平等,何必谦让?若是谦让,何来平等?如果是对手,那为什么要留手?故而他哪怕是面对张月鹿,也不存在什么不能对张月鹿出手的想法,要么不打,既然交手,那就各凭本事。 齐玄素这种人注定没什么女人缘,也注定是个许多人眼里的异类,甚至某些人还会觉得他道德有瑕疵,竟然没有西洋人崇尚的绅士风度,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等原因,才吸引到了同为异类的张月鹿。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与齐玄素的态度是一致的,她认为这种强者对弱者的谦让与富人施舍乞丐没什么区别,凭自己的本事争取不来,就靠道德来乞求吗?她不比别人差什么,别人能做到,她也能做到,何必谁来让她? 所以身份背景迥异的两人反倒是出人意料地合适。 齐玄素的态度让两名女子骤然紧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等场所,见惯了急色之人,也见惯了粗暴之人,甚至假正经、真正经、女扮男装的也见过几个,可这种人是真没见过。 若是对女子没兴趣,你跑妓院干嘛来了? 齐玄素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问题,收回视线,略微调整,尽量表现得温和一些:“两位姑娘请坐,不要拘束,不要紧张。” 两名清倌人对视一眼,怯怯地坐下。 齐玄素清了下嗓子,问道:“两位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回客官的话,小女子青梅。” “小女子雪梅。” 这当然不是真名,而是这行当中的花名,毕竟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日后女子年老色衰,从良之后还要嫁人,若是用了真名,还能否找到老实人就很难说了,尤其是卖身子的红倌人,作妾是一回事,做正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没几个男人愿意当活王八。 “入行多久了?” “回客官的话,小女子入行三年。”青梅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小女子入行两年。”雪梅的声音就要小上许多。 齐玄素玩笑道:“不瞒两位姑娘,我是第一次来帝京,土包子进城,乡下人进京,我在来帝京之前,就听人家说,越是天子脚下,越是法度森严,在妓院青楼这方面,管得很严,要有什么文书。我多嘴问一句,两位姑娘有那个什么文书吗?” 雪梅掩嘴轻笑道:“这位客官真是爱说笑话,只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半掩门’才没有文书,像我们这种正经开门做生意的,都有文书。而且清倌人和红倌人的文书还不一样,红倌人的文书更难审批,红倌人可以卖艺,也可以卖身,而清倌人只能卖艺,若是用清倌人的文书卖身,那也是不成的。” “如此就好。”齐玄素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说的这个‘半掩门’生意多吗?” “客官恕罪,关于这些,我们出门少,不大清楚。”雪梅单纯一些,不过青梅却要成熟许多,抢在雪梅前面主动回答道。 齐玄素没有再问下去,示意两名女子可以卖艺了。 宋三谄媚地给齐玄素倒了一杯黄酒。 齐玄素接过黄酒,不忘道谢一声,让宋三受宠若惊。 齐玄素端着黄酒,有些心不在焉,待到一曲毕,齐玄素忽然问道:“你们两位是因为什么入行的?” 雪梅顿时面露尴尬之色,青梅则是微微色变:“客官,这不合规矩。” 齐玄素看了宋三一眼:“什么规矩?” 宋三干笑一声:“自然是不成文的规矩。” 齐玄素笑道:“好,既然是规矩,那我就不问了。” 然后齐玄素又吩咐道:“两位姑娘也累了,在一旁歇歇,再找两个红倌人过来。” 吴四赶忙起身。 不一会儿,又有两位衣着更为清凉的女子走了进来,披着若有若无的轻纱,露出又白又亮的肩头,甚至不必吩咐,就主动朝着齐玄素依偎过来——干这一行的,眼力奇毒无比,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才是地位最高之人。 不过齐玄素却让了一下,示意两名女子去找宋三和吴四。 齐玄素在这方面并非生冷不忌,而是另一个极端,且不说他的身份敏感,不好在这方面留下把柄,就算没有这层顾虑,他也不想碰这些女子。 宋三和吴四则是没有顾忌,一人揽着一个,因为房间内光线黯淡,直接上下其手也是无妨,反而会助长暧昧气氛。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气氛,再加上酒的影响,其实也很适合入眠。 齐玄素的目光变得幽深,开始慢慢催动法力,逐渐笼罩整个房间。 这是方士入梦境的入梦神异。神异与神通的最大区别是,神异无需额外修炼功法,境界到了之后,自然而然就可以掌握,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 按照道理来说,宋三和吴四都是先天之人,应该有所警觉,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位道门法师要么是炼气士,要么是武夫,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强韧的体魄,根本没有往方士的方面去想,不防之下,也中了招。 待到几人全部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后,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黄酒,开始重复问起刚才已经问过的问题。 这一次,老道的青梅也好,刚刚进来的两位红倌人也罢,都没有丝毫的隐瞒,好似说梦话一般,一一如实回答。 第八章 周青书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这行当里面的水果然很深,虽然谈不上深不见底,足以把齐玄素淹死,但没到胸口位置还是不难。 虽然朝廷禁止买卖人口和逼良为娼,但行院还是有办法,首先就是以利诱之,寻常人一年到头在作坊里做工才挣几个如意钱?到了行院之后,只要双腿一分,一夜便抵得上一个月。关键是不累,谁都知道作坊里摧残人,一天做工下来,累个半死不活,时间久了同样也是一身伤病。 再就是一些不合规矩的手段,以借贷的手段进行胁迫,逼得无力还债的女子“自愿”签下文书。 这不是什么新奇手段,少说有千百年的传承了,自有妓院开始,这种手段就一并衍生出来,不过比起过去,现在更为隐蔽了。少了许多暴力手段,更多是以诱骗为主。借贷也不是正经贷款,而是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所谓九出十三归,就是借十个太平钱,只能到手九个太平钱,却要还十三个太平钱,所以说是高利贷,只要沾上这个,普通人是很难反抗的。 春风楼毕竟有教坊司的背景,明面上应该没有此类事情,可这四人终究不是鸨母,也很难说得清楚。 更让齐玄素感到震惊的是,据说好些妓子都在暗中信奉一位不再道门许可范围内的神仙,不乏顶尖的花魁们。她们因为地位较低,不曾亲身接触,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半真半假的传闻。 这让齐玄素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紫光社。 乍一听去,隐秘结社把手伸到了帝京,似乎有些扯淡,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反隐秘结社本就是道门的职责,帝京道府则是诸多道府中最烂的,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帝京道府被视作养老的地方,其下辖区域不被隐秘结社渗透才是怪事。直到最近不久,道门才决定重新整顿帝京道府,齐玄素算是重整帝京道府后的第一批道士,这也是齐玄素为什么要亲自了解情况,因为过去的帝京道府老人大多不管事,其余人也如齐玄素一般,都是刚到帝京道府不久的新人,知道的并不比齐玄素更多。 齐玄素觉得有些头疼。 他本以为只是整顿妓院,打击歪风邪气,结果又要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而且还是与知命教、灵山巫教并列齐名的三大隐秘结社之一,前两者的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实在不容小觑。 这四人不能算是最底层的妓子,不过距离顶层还十分遥远,知道的东西有限。那些顶尖的花魁们其实已经逐渐脱离了妓子的范畴,不仅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而且还有自己的人脉,与行院的关系类似于更为平等的合作,而非给行院做工。若是有人给其造势捧场,甚至还能混上个“大家”的名头,不仅名满天下,而且还有众多拥趸。而且自古以来,因为诗词名传后世的名妓亦是不在少数。 考虑到这一点,齐玄素觉得可以问下李青奴,毕竟李青奴是那个“大家”圈子里的人,应该知道许多内情,关键李青奴是七娘的人,姑且可以算是自己人,正好七娘也让他跟李青奴通一通声气,只是不知道李青奴如今在不在帝京。 齐玄素收拢思绪,双掌轻轻一拍。 房间内半睡半醒的六人缓缓醒转过来,在他们看来,就是自己忽然有了片刻的恍惚,至于齐玄素的问话,没有半点印象。 齐玄素站起身来,问道:“今天花销总共多少太平钱?” 宋三怔了一下,赶忙回答道:“两位清倌人便宜些,每人五个太平钱,两位红倌人就要贵些,每人十个太平钱,算上酒水和包间的费用,大约要四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一张中票丢在桌上:“不要总记账,就当是我请的,你们两个慢慢玩。” 说罢,他直接离开了此地。 剩下宋三和吴四面面相觑。 齐玄素出来春风楼,驻足片刻,正打算离去,忽然看到在暗红灯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站着个少年,瞧少年的打扮,并非富家子弟。 齐玄素走上前去,玩笑道:“小兄弟,你这个年纪,算是小马拉大车,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原本正望着春风楼牌匾而犹疑不定的少年被齐玄素吓了一跳,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眼神中既有警惕,也有畏惧,还有几分无助。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问道:“你来这里找人?” 少年又是迟疑了片刻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齐玄素环顾四周,一指不远处一家还未打烊的茶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过去慢慢说。” 少年是帝京土著,对于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又见齐玄素气度不俗,不像拍花子的,再加上他此时已经是六神无主,仿佛溺水之人见到了一根稻草,所以天人交战一番之后,点头同意下来。 两人来到茶楼,齐玄素要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开门见山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亲人或者小情人被妓院拐带了?” 少年张了张嘴,满脸震惊。 片刻后,少年回答道:“我叫周青书。” 然后少年将事情的经过对齐玄素大概说了一遍。 正如齐玄素所料,周青书的确是来找人的,也的确是小情人。严格来说,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名叫梅眉,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可就在几天前,梅眉忽然就不见了,周青书跑到梅家去问,梅眉的父母说是有一位万象道宫的女法师路过时看中了梅眉,觉得梅眉与她有缘,资质又好,想要带她去万象道宫。于是梅眉的父母一合计,便让梅眉跟着女法师去了万象道宫,以后就可以做道士,做人上人。因为女法师只是路过,还有其他事情,所以梅眉没来得及和周青书告别。 周青书很失落,他生于市井之间,大抵比一些二三十岁的花圃道士还要精于世故,大约明白一件事,梅眉做了道士之后,两人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梅眉不会嫁给他,而是找一个同样的男道士做道侣。 周青书心情郁郁之下,出城去了一处野湖,在湖边看水。正巧不远处有个老道士垂钓,于是一老一少就攀谈起来。周青书提起了万象道宫的事情,可老道士却说万象道宫何等门槛,除了主动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之外,哪里会主动登门?都是别人求着把孩子送进去,而且打着“有缘”的幌子不按规矩行事等等此类行为,早在五代大掌教时期就被明令禁止,就算真觉得喜欢,顶多是开一封介绍信,让孩子在家人的陪同下去本地道观报到,然后道观再送往道府,本地道府统一甄别之后送往万象道宫,万没有自己把人带走的道理,什么女法师,莫不是骗子。这年头,既然有人敢冒充青鸾卫、黑衣人行骗,那么冒充道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周青书这才慌了神,既然那个女人不要太平钱,只带走了梅眉,那么就是人贩子了,梅眉多半是被卖到了哪家妓院之中。 周青书立刻去找梅眉的父母,可梅眉的父母根本不信,反而认为周青书嫉妒梅眉,起初还好言劝慰几句,后来不耐烦了,直接让周青书滚蛋。 周青书再回城外野湖想要找那个老道作证,可老道已经不见了踪影。梅眉的父母不出头,他也不能去报官。 无奈之下,周青书只能自己去找,已经跑了四家妓院,两家“半掩门”的生意,两家正规的生意,这些妓院都是直接把他赶出去,然后再威胁一番,若是再来,就拳脚伺候,所以他到了春风楼的外头时,才会在那里踟蹰不前。 齐玄素听完之后,心中很是感慨。 以前的帝京道府还真是烂透了,那边是妓院牵扯到疑似紫光社的隐秘结社,这边又是公然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 如果是以前的齐玄素,想要孤身一人解决这些烂事,还是挺麻烦的,不过现在有个好处,齐玄素可以动用公器,甚至能请求道府支援,那就比较简单了。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推到周青书的面前。 周青书是识字的,不由吓了一跳:“帝京……道府?” 不过他刚刚被万象道宫的“女法师”骗了一遭,却是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态度迟疑。 齐玄素表示理解,说道:“天色不早了,明天一早,你带上有关资料去玄上北坊的玉皇宫,向守门灵官通报我的名号,我叫齐玄素,我来帮你解决此事。” 周青书闻听此言,不由心中大定,万象道宫的大门朝哪开,他是不知道的,不过玄上北坊玉皇宫的大门朝哪开,他却是知道的,到底是真是假,明早一看便知,而且此人有如此底气,多半就是真的。 想到此处,周青书从凳子上起身,一撩衣袍,便要跪倒在地朝齐玄素磕头。 齐玄素却是一挥袖,没让他跪下去:“不必行此大礼,这本就是道府职责。” 第九章 双管齐下 一大早,齐玄素从自己的住处前往签押房,一路上遇到许多品级不等的道士,纷纷向他点头致意,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 齐玄素在回应的同时,心中不由感慨,地位高了之后,处处都是“好人”,都这么和气,都这么好说话,那些蝇营狗苟、鸡毛蒜皮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那些女冠们也不再矜持,望向他的目光,都能荡漾出水来。 似乎高高在上的仙子们也逐渐走下了云端,变回满身烟火气的凡间女子。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难怪那么多人为此如痴如醉,难怪有人说权力才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这世上有长生之人不假,可是有几人真能长生不朽?又有几人能飞升离世?除了极少数天之骄子,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奔着缥缈难求的“得道”才拜入道门,更多是梅眉父母的质朴想法,做了道士就是人上人。就好似儒门的书生,没几个人奔着经世济民安天下去的,更多还是想着做官求富贵。 既然不得长生,那么人生不过百年,因为只有人死之后三尸才能得到自由,所以三尸为了脱困得自由,时时刻刻都在害人寿元性命,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就越发强大,故而哪怕是天人伪仙之流,也有寿终之时。 所以好些人哪怕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境界修为,也很难完全摆脱凡人的心态。不过这也应了一句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漫天神佛也未必就是绝情灭性。 齐玄素来到签押房,发现柯青青已经提前到了,因为签押房比较重要,经常会存放一些重要公文,所以一般不由道民清扫,而是她亲自负责。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初齐玄素做执事的时候,也要和沐妗轮流负责签押房的清扫。 齐玄素道了一声辛苦,又道:“待会儿若是有个叫周青书的小家伙来找我,直接带他来见我。” 柯青青点头应下。 齐玄素去了内间,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方池塘,不过时值深秋,只剩下点点残荷。在池塘的另一边,就是石冰云的签押房,中间隔了一座可以供人穿行的假山。不过这位顶头上司经常不在签押房,最起码现在这个时候,石冰云的签押房里还是没有动静,显然并不在这里。 齐玄素坐回到书案后,取出李青奴送来的珍藏版“玄圣牌”,上手把玩。 不得不说,一分钱一分货,纯符箓材质,不怕水浸,不怕火烧,不染尘埃,就算不是先天之人,没有无垢无漏的神异,直接上手也不怕包浆,而且材质更是坚硬,甚至可以拿来做飞刀,至于文字画工,完全不必多说,要比普通的“玄圣牌”好上数倍,甚至有类似浮雕的效果。 “好,真是好东西。下回打牌就用这套牌。”齐玄素自语道,“没钱了还可以转手卖掉。” 一套牌刚刚看了大半,“传音阵”就亮了起来。 齐玄素把牌收回须弥物里,点开“传音阵”:“是周青书到了吗?带他去会客室。。” 齐玄素起身来到会客室,没过多久,柯青青就领着周青书进来了,周青书明显有些拘谨,从玉皇宫的大门到齐玄素签押房的这段路,不远也不近,可让他大受震撼,只觉得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仙家气派也不过如此了。而且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仙风道骨,就好像画像里的人物。 齐玄素道:“不要紧张,坐下说话。” 周青书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屁股只挨了半个边。 片刻后,柯青青送茶水进来,更让周青书受宠若惊。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不要离开,帮忙做一个笔录。 柯青青取过纸笔,顺势坐在周青书旁边,齐玄素独坐一边。 就在柯青青坐下的瞬间,周青书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大气不敢喘,甚至不敢扭头去看这位漂亮姐姐。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们接着昨天的话继续说,梅眉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周青书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立刻回答道:“十月初五。” 齐玄素是十月初二回到玉京,初三去见东华真人,初六跟随石冰云启程离开玉京,初七抵达玉京,初八正式上任,今天是初九。也就是说,周青书是初六见到了老道士。 齐玄素又道:“描述下梅眉的相貌,越详细越好。” 毕竟是青梅竹马,周青书记忆深刻,各种细节描述得十分细致。 柯青青是一位方士,以法力化出一个略显虚幻的气团,然后根据周青书的描述,以意念将气团逐渐“捏”成一个人头的模样,然后根据周青书的意见,不断调整。这倒也不算道门的发明创造,自古以来,衙门就有类似的做法,但一般都是画像,只是水平很差,往往和真人相差甚远,和这种栩栩如生的头颅模型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就是方士的好处了,虽然战力不如武夫,但在其他各方面都要远胜武夫。反而是武夫,除了武力强横之外,几乎一无是处,而且吃得还多,哪怕是天人武夫,也不能辟谷,仍旧需要摄入大量食材来补充气血。 齐玄素将事情概况对柯青青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柯执事,此案涉及到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关乎到道门名声,不可大意,你待会儿带人跟着这个孩子去一趟梅家,具体了解一下情况,也顺带摸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被骗的人家。” 柯青青神色肃穆,郑重应下。 如果只是简单的孩子失踪,道门不会太过重视,甚至还会与朝廷那边互相推诿扯皮,可牵涉到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道门就不得不重视了,所以齐玄素在安排差事的时候,没有强调诱拐孩童,而是强调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如此一来,底下的人不敢轻慢,甚至请其他主事帮忙也要容易许多。 齐玄素又对周青书道:“领这位柯姐姐去梅眉家,听这位柯姐姐的安排。” 周青书没有再去磕头,而是起身朝着齐玄素作揖道:“多谢法师大恩大德,法师一定能得道成仙。” 齐玄素挥了挥手:“我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好了,快些去吧。” 周青书这才跟着柯青青离开签押房。 齐玄素又在会客室坐了片刻,也起身离开了签押房。 一路出了玉皇宫,就见不远处站着两人,正是宋三和吴四。 齐玄素不由笑了,朝着两人走去:“两位昨晚玩得可好?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主动来了,是会揣摩心思的,难怪都说公门修行。” 宋三陪笑道:“法师过奖了。” 齐玄素道:“正好,我有一事要请你们两位帮忙。” 宋三赶忙道:“法师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不敢当一个‘请’字。” 齐玄素道:“你们两位久在帝京地面,手底下应该有不少耳目吧?” “是。”宋三没有否认。 一般青鸾卫都会掌握一批所谓“耳目”,也就是线人,平日里与普通百姓无异,不过见到可疑情况后,会主动向青鸾卫禀报。虽然宋三和吴四在齐玄素面前唯唯诺诺,但在帝京的底层世界里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手下掌握了不少耳目。所以平时他们只是在茶馆闲坐,得了线报之后,才会上街。 昨天他们就是得了线人的禀报,说是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生面孔,这才去拦截齐玄素,结果踢到铁板。不过对他们来说,也是因祸得福,正好攀上齐玄素这棵大树,以后也是多个靠山。 齐玄素道:“最近帝京城中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如今的帝京道府重新整顿,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外地调来,对于许多情况并不熟悉,所以我想请你们帮着打听一下有关情况,若是有什么消息,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打草惊蛇,只要通知我就好了,剩下的交由我处置。” 只要不拼命,对于两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而且这种事情也是靠线人们去打探,他们不必亲自奔波那个,只要吩咐下去就是,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齐玄素从袖中抽出一张大票,递给宋三。 宋三赶忙推辞道:“举手之劳,不敢当。” 齐玄素笑了笑:“我来帝京的最大感受就是,事事都贵,物物都贵,古人说居大不易,诚不欺我。这一百太平钱,放在帝京城,着实不算什么,也不是给你们的。我不跟你们客气,你们也绝不会要,这其实是给你们手底下那帮跑腿办事之人的。这件事毕竟不是青鸾卫安排下来的正经差事,算是额外帮忙,不能让人白白出力,就当我请他们喝茶了。” “既然法师这么说了,那我就代他们谢过法师。”宋三这才接过那张大票。 齐玄素当然不可能这么大方,不过这种用于公务的太平钱都能事后找上司石冰云报销,所以齐玄素也不太心疼。 齐玄素的想法并不复杂,一边动用道府的力量从明面上去查,必然会惊动这伙贼人,另一边用青鸾卫的耳目在暗中打探,只要这伙贼人被打草惊蛇,有所动作,那么城狐社鼠们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第十章 扫灰(上) 齐玄素也在想,什么人会对这种少女感兴趣?除了人贩子之外,就是那个传说中以女子为主的隐秘结社紫光社了,甚至齐玄素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两个案子到最后会并成一个案子。 至于紫光社,虽然与正一道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但不意味着紫光社就是什么好人,“天廷”还与太平道有关系呢,无论是灭口袁家,还是攻打真武观,可没有半点手软。 不过无论是人贩子,还是紫光社,在短时间内,梅眉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紫光社就不必多说了,她们喜欢发展成员,不是搞什么血祭。至于人贩子,他们也不会直接把梅眉卖去妓院接客。 因为齐玄素看了柯青青根据周青书描述塑造出来的“人像”,是个美人胚子,以她的年纪,直接卖到妓院接客,一是不划算,用妓院方面的话来说,就是毁了好苗子;二是风险大,朝廷对于雏妓的监管还是比较严格,很难上证书,从人贩子的角度来说,最好还是避避风头再出手;三是这个行当并非谁都能干,在此之前还要个培训的过程,顺带也是磨一磨女子的脾气性子,如同熬鹰。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被藏在某处。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候,听说过此类行当,一些老妓年老色衰之后,就改行培养新人,其过程便是物色穷苦人家的女儿,以义母的身份将她们养大,按照大户人家纳妾的标准培养才艺、礼仪、言谈举止等等,资质相貌好的,平日里甚至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锦衣玉食, 配有丫鬟伺候。 这便是所谓的养瘦马。日后可以卖给大户人家为妾,比起许多名妓,声色才艺不遑多让,却又“身世清白”,符合一些诗礼之家的道德洁癖。毕竟只有道门不许纳妾,在道门之外,仍旧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 在这一点上,李青奴与许多瘦马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李天月的野心更大,她眼里只有一个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所谓的士绅权贵人家。到了后来,发现此路不通,再加上多年相处下来多少有些感情,李天月这才考虑让李青奴以义女的身份加入李家。李青奴对此心知肚明,怨气肯定是有的,否则也不会选择给七娘效力。七娘虽然贪财,但对自家人一向没得说。 又或是卖给妓院,也是差不多的流程,与养瘦马无异。当然,磨性子的时候,女子少不得要吃点苦头,一开始动辄受皮肉之苦,待遇极差,加之言语羞辱,意在摧毁女子的心理防线,然后再好言抚慰,以优厚待遇施以怀柔手段,这便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最后摆出为你好的样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讲解利害,其实只有一条,与妓院对着干,只有苦头,若是顺从,则妓院也会好好待你,而且在这里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接触的都是有钱人,说不定还有机会从良做富人妾,远胜过穷人妻,最终使得女子委曲求全,认命低头。 在女子态度由硬到软的过程中,妓院就会逐渐安排各种“课程”,比如学琴、学唱,若是女子不学,或是学得不好,自然又是再来一轮,直到女子彻底从了为止。 这个过程不会很短,所以齐玄素并没有着急忙慌地大半夜就去找人,而是谋定后动,因为梅眉家住北城,所以先把北城排查一遍。 真正让齐玄素头疼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梅眉被卖到了南城或是内城的一二等行院去,那就很难找了,毕竟石冰云也说过,这些行院背后都是大靠山、大背景,比如大名鼎鼎的一等行院梧桐苑,其幕后老板就是李天贞的堂姐李天月,他们未必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出面与齐玄素为难,可终究是件棘手的事情。 便在这时,石冰云从皇城方向过来,满面春风。 齐玄素立时便知道她昨晚没在玉皇宫——她在皇城里也是有宅邸的,毕竟是道门真人,颇有一番底气,正是因为她的存在,那位“老秦”才迟迟没有续弦,甚至许多时候还是“老秦”主动登门,去她那边,而不是她去“老秦”的王府,这可不是什么外室,只能说特殊情况,道门不允许一位真人成为王妃,朝廷那边也不大赞成宗室成员迎娶高品道士,所以两人就这么凑活着过日子。 齐玄素迎上前去,将情况大概说了一下,石冰云也是一怔,没有料到有人敢在帝京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齐玄素先去追查,有眉目后通知她一声。然后她便在守门灵官的行礼下,进了玉皇宫的大门。 齐玄素叹了口气,在过去的时候,谁是敌人,一目了然。可到了帝京,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好似空有一身气力,却不知道该打在什么地方。 待到傍晚时分,宋三又来见齐玄素。 因为玉皇宫是一座占据一坊之地的巨大道宫,平日里出入之人极多,宋三有公家身份,而且道门与朝廷本就多有往来,所以并不如何显眼,由守门灵官通禀之后,宋三很快便被人领着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到了此时,宋三对齐玄素的身份再无一丝怀疑。 齐玄素直接问道:“有眉目了?” “回法师,关于有贼人以万象道宫名义行骗的事情,暂且还没什么眉目,不过关于妓院的事情,却是无意中打听到一些。”宋三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具体是?” 宋三说道:“拐卖少女,无非就是那么几条销路,妓院方面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几家‘半掩门’的生意,我让底下的弟兄着重打听了一番,没想到还真有些收获,有一家‘半掩门’的生意前些天收了一批幼女。” 齐玄素想了想,他正好肩负着纠察道德风气的职责,既然遇到了,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于是点了点头:“具体位置。” 宋三早有准备,递上一张简易地图,其具体位置已经被他标注出来,又略带为难道:“法师,这家敢于如此大胆行事,是因为他们有背景靠山,我却是不好露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晓得,你再把其他几家‘半掩门’都给标注出来,我全都搜查一遍,如此一来,他们也猜测不到有人透风报信。” 宋三松了口气,赶忙又把另外几家也给标注出来。其实这些“半掩门”的具体地点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毕竟要开门做生意,谁都不知道还怎么做生意?关键在于帝京道府的老人们几乎被一扫而空,后来补充进来的新人难免两眼一抹黑,正是需要宋三这样的地头蛇配合。 齐玄素看过地图之后,道:“干得好,继续打听,我已经将这个案子上报给次席副府主了,待到破案后,我会请副府主给你们两人一个同道士出身。” 所谓“同道士出身”,最高到二品太乙道士,最低是九品道士,几品就享受几品道士的待遇,又因为是“同道士出身”,名义上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三当然知道此中的意义,已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对齐玄素千恩万谢,差点就要跪下给齐玄素磕一个。 齐玄素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取出一块归在他令牌名下的副牌:“这是你应得的,待会儿你从东南角门离开,那里人少。这块腰牌你拿着,日后再来见我的时候就不必通报了。” 作为实权主事,齐玄素的权力很大,远胜过去那个空头主事。 宋三接过牌子,匆匆离去。 齐玄素又打开桌上的“传音阵”,里面传来王崇年的声音:“主事,您找我。” 齐玄素道:“老王,你叫上三位灵官,一起来我这边一趟,我有事情要安排。” “好的,主事。”王崇年道。 不多时后,王崇年和三位灵官来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没有让四人坐下,而是同样站起身来,开门见山道:“石副府主给我们的任务是整治帝京风气,集中整顿妓院等灰色行业,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一步一步做,我决定先从北城开始。” 除了秦灵官是本地人之外,其余四人都是从外面调来的,与帝京的各路牛鬼蛇神都没什么干系,不过秦灵官已经带人随着柯青青去调查梅眉的事情,所以不必担心有人会提前通风报信。 齐玄素拿出那张简易的地图:“具体是四家俗称‘半掩门’的生意,我们兵分四路,老王一路,曾灵官一路,高灵官一路,周灵官跟我一路,同一时间,统一行动,对这四家所谓的‘半掩门’生意进行突击搜查,甄别嫖客身份予以训诫处罚,扣押包括普通丫鬟、龟奴、打手在内的一干人等,务必找到账册、名册,严密搜查妓院内外有无暗室、地牢,仔细盘查有无其他非法情事,明白没有?” “明白。”四人齐声应道。 齐玄素一挥手道:“立刻行动。”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二百余名灵官兵分四路,离开玉皇宫,直奔北城而去。 第十一章 扫灰(中) 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慨。 同样是四品道士,姚裴在地肺山上抓道士,张月鹿在各地抓邪教妖人,他在帝京城里抓老鸨,差距的确有些大了,可想而知,若无意外,日后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帝京可能有大事发生,这就是他的机会,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就能更上一层楼。 道门有停年制度不假,可道门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针对某些特殊情况,还有一种临时品级,或者说职务品级。 所谓职务品级,并非实际品级。打个简单比方,某人被授予二品副府主,意思是只有做这个副府主的时候才被看作是二品太乙道士,一旦离职,便没有了这个品级,回归到原来的道士品级。可真正的二品太乙道士,无论有无相关职务,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哪怕被贬成主事,那也是二品太乙道士。 再有一点,职务的升降总是相对容易,在理由充足的情况下,副府主、副堂主可以安排执事一级,掌堂、掌府、掌宫可以安排主事一级,副掌教大真人可以安排副府主、副堂主、辅理一级,大掌教或者轮值大真人可以安排掌堂、掌府、掌宫一级。 品级的升降却十分严肃,三品幽逸道士之前归属于紫微堂管辖,真人以及真人以上,则要通过金阙的审议。打个简单比方,张月鹿可以把齐玄素提拔为执事,却不能把他从七品道士提拔为六品道士,她能做的只是给齐玄素报功。 这就是区别所在。 临时品级一般用于战时,正所谓乱世出英雄,会涌现大批优秀年轻人跃居高位,可停年制度又会严重阻碍他们的晋升,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做副府主已经很不好看了,若是一个四品祭酒道士直接做到次席、首席、乃至于一府之主,那就更难看了,属下比上司的品级还高,这无疑会造成混乱,给上司统领下属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职务品级制度应运而生,平时等闲不会授予,哪怕是张月鹿,也没被授予三品副府主的职务,而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担任副府主。 如果道门乱起,开始打破惯例启用职务品级,齐玄素又立下大功,那么掌握紫微堂的东华真人完全可以授予齐玄素一个职务品级,即齐玄素本身品级还是四品祭酒道士,享受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同时又是三品副府主或者三品副堂主,只要他还在职位上,他就是三品幽逸道士,便于他行使副府主权力,并在品级上慑服下属。 等到年限资历够了,再授予正式品级。再有就是立功,一般都是职务越高,越容易立功。就拿齐玄素来说,若是他能破获以万象道宫名义行骗的大案,作为直属上司的石冰云自然就能得到一个领导有方的功劳,提前跻身更高的职务,也大大有利于日后的前途。 不过也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言,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是先从眼前的扫灰开始吧。 转眼间,那家“半掩门”的生意便遥遥在望,齐玄素一挥手:“不要放走一个。” 灵官们动作迅速,很快边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灵官一马当先,破门而入,齐玄素则迤迤然地走在了最后。 正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齐玄素是第一次做实权主事不假,可接触过许多高品道士,也大概明白上位者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有样学样就是了。 过去的时候,“半掩门”说的是最下等的妓院,去了之后没有什么茶围听曲,直接就做那事。如今的“半掩门”则是指没有文书的妓院,其实规格并不低,比如齐玄素来的这处绿翠下处,其规格并不逊色于春风楼,不说里面的装潢如何,仅就外面的飞檐、灯笼、门楼、影壁、玻璃窗,就已经可见一斑,院子很大,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因为已经入秋,所以摆着各色菊花,每隔几步就有一盆,别说楼内灯火煌煌,便是院子里也灯火通明。 不过齐玄素好歹是去过紫府、见过大世面的人,还不至于迷了眼睛,只是随意扫过,态度淡然。 此时院子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好些个衣衫不整的嫖客想要逃走,都被蹲守的灵官制住,一个个抱着头蹲在地上。另外抬头就能看到二楼和三楼窗口,好些女子们正在向外张望,也是青丝凌乱,神情慌张,偏偏还衣衫半遮半掩,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部分敏感部位更是不可言说,实在是晃眼。 齐玄素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倒不至于让他这位天人头昏脑胀,却也刺鼻。不必吩咐,已经有灵官给齐玄素搬来了椅子放在身后。 齐玄素不知第几次感叹权力的好处,没有故作清高地推辞,不紧不慢地坐下。 片刻后,本地的鸨母在两位灵官的“簇拥”下,来到齐玄素的面前,还算镇定,主动朝着齐玄素行了个万福:“给法师请安。” 干这行当的人都眼力奇毒,又阅历丰富,不必齐玄素自报名号,仅从周围灵官对待齐玄素的态度就能猜测出齐玄素的大概地位。 至于为何喊法师,也有讲究,如果齐玄素只是个五品道士,喊个法师不得罪人,反而有奉承的意思,就好似普通百姓见了随便一个黑衣人军官都会喊将军一样,核心理念在于礼多人不怪。之所以不喊高功,则是来自于常识,高功法师怎么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故而有句老话,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好些个一辈子在书斋里的高品道士,在为人处世方面远不如这些下九流人物。不过道门的大人物们很推崇这种“老天真”,称其为赤子之心,所以花圃道士众多,不是花圃道士本身的问题,而是上面有人刻意引导的问题。 齐玄素道:“我是新上任的帝京道府主事道士齐玄素,奉次席副府主之令,整顿帝京风气,具体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我就不废话了,让你的人穿好衣服全都到院子里来,否则我的人挨个去请,那就唐突佳人了。” 老鸨最是圆滑,再有靠山,此时也不敢正面硬顶,赶忙道:“请法师少坐片刻,奴家这就去唤她们。”说罢,见身旁两位灵官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又道了个万福,赶忙退下几步,招过几个心腹管事,让她们赶紧去把姑娘们都叫来。 又有个十分上道的妇人给齐玄素奉上今年的明前毛尖。 齐玄素看都没看一眼,旁边侍立的灵官直接伸手拦下。 妇人微笑着:“一杯茶而已,待客之道。” 灵官面无表情道:“不合规矩。” 妇人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敬佩神色,仿佛看到了青天大老爷。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多看一眼。 片刻后,莺莺燕燕们穿好了衣服,陆续从楼里来到院子中,热闹非凡。 其实她们并不怎么怕查,因为无证经营又不犯死罪,顶多干上一段时间的苦役,然后等风头过去了,又可以重操旧业。至于这些女子为何没有文书,关键在在于申请文书也要花太平钱,有本的买卖当然不如无本的买卖。 女子们自然也瞧见了在场中唯一能坐着的齐玄素,若在平时,她们自然要多看几眼,施展一番风流妩媚的本事,不过此时齐玄素周围都是身着黑甲的灵官,自有一股冷厉肃杀之气,让她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半分。 周灵官按着腰刀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另外手中还拿着两本厚厚的册子,一本是账册,一本是名册。 齐玄素吩咐道:“根据名册点名。” 周灵官应道:“是。” 小半个时辰后,点名完毕,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齐玄素也不惊慌,又问道:“查到暗室或者地牢没有?” 那日在金陵府,他就阴差阳错进到过一家行院的地牢之中。 很快,有灵官前来禀报,发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地牢入口。 这些妓院终究不是长年与道门斗智斗勇的隐秘结社,些许伎俩如何瞒得了道门的灵官? 闻听此言,本就忐忑的老鸨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差点瘫倒在地上。 齐玄素道:“去,仔细查。” 又有部分灵官支援过去。 他本身就是天人,连赵福安都不是他的对手,哪里需要人护卫,难道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其实这些女子都很识趣,知道出了大事,那些卖身的女子还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毕竟她们平日里也没少受妓院的盘剥,而牵涉其中的管事之流已经六神无主。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以周灵官为首,又带了一批女子出来,严格来说,都是些半大少女,相较于那些已经习得一身风流妩媚之态的妓子们,这些小的还在懵懂之间。 齐玄素淡淡道:“没有文书擅自经营,又拐骗女子逼良为娼,罪加一等。” 鸨母撑不住压力,直接跪倒在地:“法师,冤枉,冤枉,奴家怎么会去拐骗女子,这些、这些都是买来的。” 齐玄素终于是笑了,往前微微探身:“从哪里买来的?” 第十二章 扫灰(下) 就在此时,就听一个声音响起:“这是哪里来的青天大老爷?跑到这里耍威风来了?” 齐玄素这才站起身来,转身望去。 就见从门外又来了一伙人,多是仆役家丁之流,为首之人是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就差把“玩世不恭”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也如七娘一般,戴着一副大号墨镜,披头散发,一身旧衣,在萧瑟秋日的夜里坦露着半个胸膛。 齐玄素记得这叫散气,吃多了“五石散”就这个德性,皮肤敏感,穿不得新衣,只能穿旧衣,所以才有解衣捉虱的所谓名士风度,又浑身燥热,所以数九严寒的天气也只穿一身单衣。时间久了,还会皮肤溃烂。 自道门中兴以来,就对这玩意严加禁止,明令各级道士:“遇此物,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只是此物服用之后能让人产生仿佛登仙一般的错觉,又兼具春药的效力,所以好些权贵人家还是喜欢服用此物,尤其是行房之前,配合一些不正规的“房中术”使用,屡禁不止。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虽然道门内部也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烂事,但与外面的世界比起来,道门中人的确有足够底气来鄙夷旁人。 齐玄素示意外面的灵官放人进来。 灵官们分开一条道路,让此人带着几个随从进到了院子里。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公子面对齐玄素,没有半点畏惧:“在下高世德。” 齐玄素又问道:“你是这家妓院的幕后老板?” “没有关系。”年轻公子哥一口否认道。 齐玄素道:“那你是嫖客?” “也不是嫖客。”年轻公子仍是否认道。 齐玄素仍旧是平心静气:“不是幕后老板,也不是嫖客,那么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世德笑了:“路见不平,说几句公道话。” 闻听此言,周灵官猛地上前一步。 高世德浑然不惧:“怎么,堂堂道门灵官要动手打人?这可是开眼了,不敢打邪教妖人,就敢打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普通百姓是吧?” 齐玄素抬手示意周灵官不要妄动,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客,对吧?毕竟侠以武犯禁。” 高世德笑道:“这位法师可别给我扣帽子,我担当不起,我哪敢以武犯禁?我就是给满院子的姐姐妹妹们说几句公道话,你看被吓得,脸都白了。” 齐玄素道:“我们负责整顿帝京风气,隶属于帝京道府。” 高世德笑得有些肆无忌惮:“帝京道府不就是给我们这些良民百姓主持公道的吗?若是有什么冤屈,去玉皇宫里拜一拜,求告太上道祖,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功德无量啊!” 齐玄素漫不经心地上前几步,伸手拉了下高世德的衣领,使其不再袒露着胸口:“一个守法的老百姓,大晚上跑到这里说几句公道话,面对几十号如狼似虎的灵官也不害怕,侃侃而谈,真是好胆色。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没你这般胆气。” 高世德一巴掌拍开齐玄素的手,冷笑道:“法师,说话就说话,别充大辈。” 齐玄素点了点头:“对了,还未请教,令尊是?” 高世德反问道:“这又与家父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的。”齐玄素缓缓说道,“当然有相干。” 高世德正要说话,齐玄素毫无征兆猛扇一巴掌,直接将他打得腾空转了一圈,落地后,耳朵嗡鸣,满嘴鲜血,顺带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这还是齐玄素控制了力道,否则这一巴掌可以把整个脑袋都扇飞。 既然高世德张口就叫喊着道门打人,那他不打,岂不是白背这个骂名了? 高世德的几名随从正要护主,结果就被周围的灵官直接打倒在地,然后被一脚踩住脑袋,动弹不得。 齐玄素这才慢慢说道:“我告诉你有什么相干,小孩子做了错事,我不和你一般计较,我和你家大人慢慢计较,不知道你家大人是谁,我怎么和他计较?” 高世德被这一巴掌打得两眼发黑,金星阵阵,反而被激起了凶性,满脸狰狞,梗着脖子道:“有能耐的,是个男人,你今天就把我当场打死!我倒要看看,道门有多大的威风!” 齐玄素笑了,居高临下道:“江湖上有一种不入流的青皮,上门勒索,不砸东西,也不打人,就是拿刀子从自己身上割肉,比狠,意思是我连自残都敢,杀个把人更不算什么,一般人看到害怕,也就认了。你现在喊着让我打死你,与这种青皮有什么两样?这也就是现在的我,被人反复念叨办事要占住理,要讲规矩,换成前两年的我,你现在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可不是齐玄素在放狠话,他身上是一股戾气的,动辄杀人的戾气,所以他从来都不是好人,连良人都不是,只是在张月鹿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收敛了许多,最近也开始讲究养气,不再像过去那般冲动。 高世德半边脸颊已经肿了起来,淤青发黑,嘴上仍旧不服软:“放狠话吹牛,谁不会?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齐玄素是真笑了,他不喜欢靠着背景压人,更喜欢凭着武力压人,不过此时他倒是很想反问一句,比背景是吧,那你知道我干娘是谁吗?那可是前脚炮轰司命真君、后脚与吴光璧掰手腕的姚坊主。 只是真要说出口,那就显得幼稚,也落了下乘。 所以齐玄素还是道:“我刚才问过了,可是你不说,那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有靠山,不然也不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不过既然出来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说实话,比你靠山更大的人,我也打过,也没把我如何,这一巴掌的罪名,我还担得起。” 高世德狠狠地盯着齐玄素,似乎要把齐玄素的面容记在脑海里,狰狞道:“帝京道府有九个副府主加一个掌府真人,每人手底下有六个主事,那就是六十个以上的主事,蓬莱池里的绿毛龟都比你这号人少得多,你今天不把我打死,日后再相见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齐玄素不想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带走,让他爹亲自过来领人,必须是亲爹,后爹假爹都不行,若是不来,就让他一直住在幽狱里,慢慢等。” 两名灵官倒也是领会上司的用意,不是把人架走,而是直接把人拖走。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满院女子,喝道:“分开审讯,若有敢耍心机之人,严惩不贷。” 众灵官齐声领命。 那些管事之流,个个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这个案子一直办到了后半夜,妓院的鸨母见幕后靠山高世德被轻易收拾了,自然不敢顽抗到底,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这些女子是从本地丐帮那里“进”来的。 进货的进。 至于丐帮是个什么角色,齐玄素早在金陵府就领教过了。 丐帮成员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除了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拍花子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除此之外,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提供,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 金陵府丐帮的背后有江南道府的背景,是走私贪墨环节中的重要一环,那么帝京丐帮的背后自然也有靠山,别看齐玄素已经是四品主事道士,真要招惹上了,未必能讨到好去。 高世德作为绿翠下处的幕后老板,与丐帮也有联系往来,根据老鸨所说,高衙内的分量还是差着许多,主要是高老爷的面子。 具体说到这位高老爷,老鸨就语焉不详了。 齐玄素让灵官把这些人全部押送回玉皇宫名下的幽狱,暂且看管起来,慢慢甄别,先放嫖客,再放妓子,老鸨和一众管事一概不放,然后又叫来了宋三和吴四,询问关于这位高老爷的事情。 宋三毕竟是试百户,见识远比老鸨更高,根据他所说,高衙内就是高世德,号称“花太岁”,至于那个高老爷,却是在帝京城中了不得的人物,虽然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但与许多大人物交往甚密。 若用西洋人的话来说,高老爷是那些大人物们的“白手套”,专门帮大人物漂白财物,据说还有一位“黑手套”,专门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免得大人物们脏了手。 齐玄素听得新鲜,据说西洋贵族无论男女都喜欢没事戴个手套,于是想出了这种叫法,不得不承认,的确十分简洁明白,让人一听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怕脏了手才要戴手套,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齐玄素知道,自己算是找对了方向,不过也招惹到了硬角色。 第十三章 高明隐 一夜之间,齐玄素查封了四个“半掩门”生意,立时名动北城。好些帝京的地头蛇立时明白一件事,先前坊间盛传的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不是说说而已,是动真格了,过去的“好日子”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齐玄素一宿没睡,对他来说,打击那些老鸨不算难事,这些人总不会比隐秘结社更难对付。关键是那些被拐卖来的女子,要如何妥善安置,却很麻烦,要先问清其籍贯所在,然后再与当地的道府联络,最后将人送回去。 这一来一去之间,怎么也要小半个月,在此期间,这些女子就被安排在帝京道府名下的道观之中。好在这类事情不必齐玄素去亲力亲为,只要他吩咐下去,自有其他人处置。 忙了一夜,齐玄素得了几分闲暇,扯过一张邸报,因为他也算是半个武夫,所以没有辟谷,仍是吃着早饭,顺带又以经箓与张月鹿说了会儿话,“夸耀”自己昨晚的战果。 不出意外,被张月鹿打趣几句,也许两人真是心有灵犀,张月鹿就是拿姚裴说事,说姚裴最近在全真道闹出不小的动静,好些个行为不端的道士都被她拿下,不乏大姓的世家公子之流,结果姚裴在那儿抓公子,你在这里抓老鸨。这可是天上地下。 齐玄素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了事。两个人相处,不能整天都是一脸苦大仇深地担忧道门未来如何,那也太累了。 直到张月鹿要动身前往天罡堂了,两人才结束对话。 齐玄素又看了眼邸报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卢恩王国扶持的婆娑公司进入南洋地区,并已经与伊比亚王国驻婆娑洲帕纳总督正式达成协议,伊比亚王国允诺卢恩王国的商船可以自由进出,享受税务优惠。岭南道府的陈副府主认为,这意味着卢恩王国已经正式介入到尼德兰王国与伊比亚王国的争斗之中,三方为了争夺在西婆娑洲的主导地位,争斗日趋白热化,甚至影响到了东婆娑洲和南婆罗洲的部分区域。” “在此,陈副府主呼吁圣廷担负起西洋诸国领袖应尽之责任,维护南洋商贸之稳定和平,敦促卢恩王国、伊比亚王国、尼德兰王国三方保持克制,争取以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如果局势进一步失控,那么岭南道府和南海水师将会行使必要之手段,保证正常商贸往来之稳定安全和畅通无阻。” “对此,祠祭堂的慕容副堂主表示,自古以来,婆罗洲、东婆娑洲等地便是我中原天朝的藩属地域。众所周知,佛门便是起源于东婆娑洲,故而又被称为西方教,卢恩、伊比亚、尼德兰三国,不应将西婆娑洲等地之冲突,蔓延至东婆娑洲、南婆罗洲等地。若是三方仍旧一意孤行,漠视此地自古以来便是我天朝藩属之事实,损害天朝利益,我天朝将予以惩戒,勿谓言之不预也。” “圣廷的奥古斯都枢机执事近日表示,卢恩王国背后的奥法议会才是导致局势紧张的幕后推手和主谋,一切责任都在奥法议会,他敦促奥法议会立刻停止激进冒险行为,保证西婆娑洲地区的平衡和稳定。” “针对圣廷的指控,奥法议会的道格拉斯贤者予以驳斥和反击,他认为圣廷的指责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诬陷行为,其目的是为了掩盖圣廷在西婆娑洲地区的无能和失败。此次西婆娑洲事件,充分暴露了圣廷内部的腐朽和堕落。” 齐玄素有些感慨。 西域那边刚刚告一段落,南洋又要乱起,一天到晚没个清净。不过西洋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国与国之间内斗不止,圣廷这个老大与奥法议会这个老二也是互相使绊子,针锋相对,大概就类似于道门与佛门的关系。 网 至于圣廷为何无法调解诸国之间的争斗,原因也很简单,这其中牵涉到了庞大的利益归属问题,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换成谁来说话都不好使,除非直接动用武力进行干涉。 便在这时,柯青青回来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邸报,示意柯青青坐下说话。 柯青青将她昨天的调查结果向齐玄素做了简单汇报。 首先,她没能从梅眉父母的口中得到那位冒牌女法师的相貌,因为梅眉父母回忆的时候,如何也想不起那个冒牌女法师的相貌细节,竟是模糊一片,可见此人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是邪教妖人的可能很大。 其次,秦灵官带人排查了附近的三百余户人家,发现不仅是梅家一家受害,还有其他六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总共是失踪七人,三男四女,都是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 这伙贼人十分狡猾老道,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踪迹,不排除仍旧藏在北城玩灯下黑的可能。 柯青青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周密,已经将汇报写成了条陈,汇报后一并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捏了捏眉心:“辛苦了,你和秦灵官先去休息吧。” 柯青青退了出去。 不多时,又有灵官前来禀报,说是有一人拿着高老爷的名帖前来领人。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哪个高老爷?” 灵官一五一十道:“名帖上写着‘高明隐’三字。” 齐玄素轻哼了一声:“庆林巽穴玄风出,华景高明隐丹室。这位高老爷还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你去告诉他,让高明隐亲自来领人,别人都不行。如果高明隐不来,只是派别人来纠缠不休,就直接把人轰出去。” “是。”灵官正要领命而去,忽然又想起一事,“主事,那个高世德又在幽狱里要‘五石散’呢,说是我们不给他‘五石散’,他就要死了,若是他真死在了幽狱……” 齐玄素淡然道:“那就让他死。只要死不了就给我忍着,忍不住就拿头撞墙,学青皮自残割肉也行,都算在我的头上。” 灵官打了个寒颤,赶忙转身而去。 齐玄素身为野道士出身,见惯了生死,可没有花圃道士的妇人之仁。 至于高世德真死在了道门的幽狱,当然是件麻烦事,可只要帝京道府内部没有其他声音,就可以轻松压下去,因为本来就没给他上刑,甚至连囚具枷锁都没上,他若是因为其他原因死了,也怪不得旁人。 就算帝京道府内部有些不同声音,只要不是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也不算什么,身为次席副府主的石冰云都能压得住,就是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有意见,她也要据理力争,这就是上司的职责所在,你让底下的人办事,当然要给属下撑腰,否则以后谁还给你尽心办事? …… 内城无量西北坊,与玉皇宫所在玄上北坊只有一墙之隔,算是邻居,这里多是巨商富贾的聚居所在,又不同于官员们的低调,此地的住宅十分华丽,甚至可以说是尽显奢华。 过去儒门当权的时候,商人们是没什么地位的,缙绅们既是官员,又兼有大地主和大商人的身份,到了如今,这两种身份已经被逐渐分割开来,地主们逐渐没落,取而代之的是作坊主,与以海贸为主的海商们并肩齐驱。 这两派商人也泾渭分明,海贸商人们更为倚重道门,万事紧随道门左右,而作坊主们以来土地、人力,则与朝廷的关系更近,官员们不敢在明面上公然经商,不过背地里与商人多有交集,双方各取所需,所以商人们的能量同样很大。 若是能同时兼顾陆地的作坊和海上的商路,那便是真正的大商人,一棵擎天巨木。 高府就坐落在此坊之中,认真说起来,从这里去玉皇宫,就是徒步走路,也不算太远。 派去的管家狼狈回来之后,向自家老爷禀报了此事。 高明隐听完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管家下去。 从外貌来看,高明隐两鬓斑白,大概知天命的年纪,很气派,也很儒雅,脸上带着笑,却又自有一番威严。 管家下去之后,他身旁还有一人,算是他的幕僚,也是他的谋主,名叫蒋竹坡。 高明隐捏了捏鼻梁:“查清楚这个齐主事的底细没有?” 蒋竹坡道:“道门每次人事调动都会明发邸报,并公开昭示,倒是不难查,这位齐主事的许多资料也写得明明白白,只是……” “只是什么?来头很大?”高明隐问道。 蒋竹坡叹了口气:“此人刚进天罡堂就做了执事道士,上司是天罡堂的小掌堂张月鹿,有传闻说,他是张月鹿的情人。后来他跟随张月鹿经办了道门的第二次江南大案,高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被调到紫微堂做主事道士,传说他与裴家交往甚密,走了裴真人的路子认识了东华真人,这才能在一年之间连跳三级。谈到裴家,又不能不提姚家,他与姚裴是同窗,似乎也关系不错。这次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东华真人把他从紫微堂借调到帝京道府,在石次席的手下担任主事道士,接风宴上,他与几位真人同在一席,架子很大,与周首席也谈笑如常。” 高明隐喃喃道:“真是好大的来头,这是下来镀金的,难怪不把我们这些地头蛇放在眼里。” 蒋竹坡点了点头。 高明隐缓缓道:“可这里不是西京府,也不是金陵府,这里是帝京,强龙不压地头蛇。” 第十四章 督捕司 其实不仅是高明隐如此想,帝京道府内部也将齐玄素视作六十位主事中的第一人,再也没有比他更高的了,甚至戏称他是“第十副府主”。 虽然是戏称,但也可见齐玄素的声势,毕竟齐玄素的来历背景并不难查,如此年纪,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要么有大本事,有么有大靠山,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这位齐主事的前程远大。 在这种情况下,眼红的人反而少了,因为好些主事道士都已经年过四旬,这辈子能干到一个普通真人就算是到头了,齐玄素这种年轻才俊则是直奔着参知真人去的,甚至有望平章大真人,两者并非竞争关系,与其使绊子,倒不如趁早巴结着,或者说结个善缘。而齐玄素又不比张月鹿、姚裴等人,暂时还与“未来大掌教”几个字扯不上关系,不上不下,风雨也暂时吹打不到他的头上。 这也是齐玄素觉得地位高了后周围都是“好人”的缘故。 如此一来,人人都好说话,人人都卖情面,倒是让齐玄素手中权势无形大了好几圈,那个所谓“第十副府主”的称呼倒是名副其实了。 齐玄素也不客气,又让人拿着他的名帖把督捕司的人请了过来。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奉天殿名气不显,可要说到金銮殿,却是无人不知。督捕司也是如此,百姓对其知之不多,可“六扇门”之名则是如雷贯耳。督捕司正是百姓口中的“六扇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地位与礼部的道录司不相上下,都是由一位侍郎亲自执掌。 根据道门与朝廷相对应的原则,尚书对应掌堂,侍郎大约相当于副府主,那么一司郎中就等同于道门的主事道士。 以齐玄素的身份,把督捕司的人直接请过来,也是使得的。 督捕司的几位郎中自然不会亲自过来,于是只是派了名主事,这个主事虽然也叫主事,但要比齐玄素这个主事道士低上一头,正如道门的执事道士也不能与圣廷的枢机执事相提并论。所以一般情况下,道门内部才称呼职务,外人则根据道士品级用不同的称呼,比如张月鹿,自己人就称呼张副堂主,外人则要称呼张高功。 不过督捕司毕竟地位特殊,几位郎中主事也不能小觑,其中排名首位的郎中,素有“天下第一总捕头”的美誉,典型的位卑权重,曾经数次觐见皇帝陛下。 大约督捕司觉得女子好说话的缘故,督捕司的来人竟是一位女主事。 齐玄素的缺点是从来不讲什么西洋人的绅士风度,优点则是从不小瞧女子,总结起来就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对待这位女主事也是如此,他并不心生轻慢,先让人领她去会客室,又让柯青青奉茶。 齐玄素进来的时候,这位女子主事主动起身见礼道:“许飞英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还了一礼:“有劳许主事走一趟。” 许飞英颇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齐玄素刚进来的时候,她是被齐玄素的气势震了一下的。 许飞英不是张月鹿、姚裴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比齐玄素还要大上许多。她在来之前,对于这位道门齐法师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当是个纨绔公子哥,可齐玄素的进来的瞬间,她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虽然时间不长,但十分清晰,她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年轻法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许飞英十分明白不到三十岁的天人意味着什么,立时收起了所有的轻视。纨绔子弟与年轻俊彦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力。对于道门来说,最能彰显能力的就是境界修为。 作为公门中人,许飞英甚至已经做好了忍气吞声的准备。 毕竟这样的道门俊彦有些傲气也是常事,犹记得她在前些年因为公事与那位李家贵公子打过交道,对方简直是不把她人当看待,。 再有就是,朝廷不比道门,道门将平等上升到了道德正确的地步,可朝廷不然,对于女子天然有些歧视,她这些年来也吃过一些这方面的亏。 不过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道门俊彦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如何轻慢,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谦让,这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所以她一时间因为落差太大的缘故有些受宠若惊,对齐玄素观感极佳。 其实这也是环境的缘故。如果齐玄素此时和张月鹿结成道侣,那么毫无疑问是家中地位最低的人,上至岳母老娘,下至张月鹿,谁都得罪不起,在这种环境下,齐玄素怎么可能瞧不起女人?自然也不会讲什么谦让的绅士风度,都已经地位垫底了,还去谦让别人,贱不贱啊?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齐玄素并没有留意许飞英的心理变化,只觉得这位女主事十分好说话,所以寒暄几句之后,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之所以请许主事过来,是因为牵涉到了一桩案子。想来许主事也知道,如今的帝京道府百废待兴,所以需要督捕司协助。” 柯青青已经把一份整理好的条陈放在了许飞英的面前,是关于绿翠下处勾结丐帮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事情。 许飞英拿起这份条陈,飞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微变化。 如果齐玄素是姚裴,那么多半能通过这些细微表情变化再结合条陈的内容,推测出许飞英心中所想,可惜他不是,只能等待许飞英把条陈看完。 “齐法师想知道什么?”许飞英放下条陈直接问道。 齐玄素道:“绿翠下处的人说丐帮很在意高老爷的面子,我想知道这个高老爷是何方神圣?” 许飞英犹豫了一下说道:“高老爷高明隐,居住在无量西北坊,明面上是一位富商,从事海贸生意,可实际上他一年到头大多数时候都居住在帝京,很少出城,更不必说出海经商了,据说他认识很多权贵人物,手眼通天。” 齐玄素摇头道:“太笼统了,我要知道更为详细的资料。” 许飞英犹豫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无意帮朝廷清查权商勾结之事,可要是牵涉到了隐秘结社,那就是道门的事情了,我身为道门道士,责无旁贷。” 许飞英道:“这恐怕要请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有了他们的手令……” 齐玄素打断道:“石真人亲自出面交涉,侍郎大人已经同意了,否则他也不会派你过来。” 许飞英沉默片刻后道:“督捕司的确有这位高老爷的档案,不过并没有高老爷的确切罪证,而且档案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需要我返回督捕司,请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之后,再给齐法师送来相关副本。”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道:“好,那就有劳许主事再跑一趟。对了,此事一定要密。” “我理会得。”许飞英点头。 在许飞英起身离开后,柯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事,既然那个高老爷手眼通天,那么我们从督捕司调取有关档案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住这位高老爷。” 《修罗武神》 齐玄素笑了笑:“就怕他不知道。督捕司那么多年都没查到这位高老爷的罪证,我看几眼有关他的档案就能找出他的马脚了?那是扯淡。说白了,我要打草惊蛇,或者说敲山震虎。他只要有所动作,必然留下痕迹,才会有破绽可言。” 柯青青迟疑道:“可这位高老爷的背景很深。” 话刚出口,柯青青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高老爷有背景,这位顶头上司也不是孤身一人。玉皇宫上下都传遍了,说这位齐主事是东华真人的亲信心腹。 如今三位参知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清微真人势大不假,可与朝廷勾勾搭搭,失了不少人心,所以东华真人的希望最大,若是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齐主事就不再是紫微堂主事,而是紫霄宫主事,他还真没有畏首畏尾的必要。 “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动,我把高老爷的儿子抓了,让他亲自来领人,他若是想要化解恩怨,早就主动登门了,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只怕他已经恨上我了,估计这会儿正谋划怎么对付我呢,若不是顾忌我的道门主事身份,杀我的念头也有了。毕竟从‘客栈’请动一位天人出手,也就一万太平钱左右,那个绿翠下处可远不止一万太平钱,这个价钱,他出得起。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 齐玄素道:“至于他通着好些大人物,不足为虑,那些大人物不是他的爹娘,到了必要时候,所谓的大人物们只会弃卒保帅。这位高老爷,还有那个拐卖人口的丐帮,都是歪风邪气、不正之源,整顿风气不能只针对那些老鸨吧?治病要治根本,所以都要打掉,绝不姑息。” “是。”柯青青正色道。 第十五章 下元节 转眼间来到了十月十五,这是道门在今年的最后一个重大节日,即下元节。 世人常常说:“天官赐福。” 这四个字正是来源于道门,后面还有八字,分别是: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道门的三大副掌教制度也是效仿三官,天师对应天官,地师对应地官,国师对应水官,或者说国师本应称之为水师,只是与黑衣人的水师同音同字,容易产生歧义,故而改称国师。 下元节即是水官大帝的生日,道门在这一天要祈福、消灾、拔苦、谢罪、求仙、延寿、超度亡人等等。 道门弟子、信徒则要在家门外均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晚上,杆顶挂三盏天灯,做团子斋三官。 至于为何世人尽皆祭拜三官大帝,道门的影响力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三官大帝本身的身份也极为不俗,乃是三大上古圣王,天官为唐尧,地官为虞舜,水官为大禹。故而哪怕是儒门最为鼎盛时期,也不会禁止三元节。 如今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共主,三元节的声势自然更重,几乎要压过中秋节和春节。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本来只要挂三盏天灯,可如今几乎发展为灯会,商家相互攀比,谁的天灯更大、更精致、更用心思,百姓们除了聚集道观祈福消灾、回家斋祭三官大帝之外,入夜之后还会出门赏灯。这也是元宵节看花灯的由来,因为上元节即元宵节。 帝京城不比其他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雄城,人口最多,最为繁华,正值盛世,下元节的景象又是不一般。这一日的帝京城几乎就是不夜之城,花灯遍布全城上下。 大玄朝廷的前身是北道门,自皇帝到勋贵,虽然不在道门体系之内,但都是道门信徒,所以宫城、皇城内外也是尽悬花灯,皇帝陛下与民同乐。 在这种情况下,帝京道府自然不能落后,不仅要准备花灯,还要接待大批信徒来此参加庆典,玉皇宫内外到处张灯结彩,不仅无数天灯飞在天上,与明月星辰争辉,地上也是三步一灯,将整个玉皇宫化作地上仙阙,甚至还在正门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太上道祖模样的巨大灯楼。 虽然皇帝并不前往玉皇宫,而是去往皇室专属的太上玄元宫斋醮,但到了这一天,玉皇宫的人流量仍旧十分夸张,道宫的人手难免紧张,所以所有人都要将手上的差事暂时停一停,一切以下元节庆典为重。齐玄素也不例外,他身为主事,不仅要跟在石冰云后面参与各种仪式、庆典,还要调度人手,维持秩序。 不得不说,齐玄素刚到帝京的半个月,几乎是半天不得闲,虽然境界修为没有明显提高,但其他方面的能力却是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入夜之后,人流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达到高峰。 结束斋醮之后,副府主们还要为百姓举行祈福消灾、超度亡人的盛大仪式,齐玄素则匆匆离开礼堂,带着柯青青将几处容易造成踩踏、火灾事故的地方又巡视检查了一遍,重点是那座巨大的太上道祖灯楼,若是在万众瞩目下出现什么纰漏,那“乐子”可就大了,丢的不仅是帝京道府的脸面,更是道门的脸面,所以要严防隐秘结社的妖人进行破坏。 按照道理来说,高老爷若要不顾后果地报复,此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搞出什么乱子,不敢说让齐玄素身败名裂,最起码齐玄素的前程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不过高老爷不敢这么做,真要闹出乱子,造成百姓踩踏,伤亡惨重,齐玄素固然要担罪,可朝廷和道门也必然要一查到底,面对朝廷和道门联手,无论如何安排巧妙,都要被揪出来明正典刑,抄家灭族。 高老爷是穿鞋子的人,有家有业,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如此一个时辰后,齐玄素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坐下,身体谈不上疲累,可一直紧绷着,保持紧张状态,心神上却有几分疲劳。 柯青青给齐玄素端来一碟用于供奉的素食,齐玄素倒是不饿,真要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一直保持着进食的习惯,没有拒绝柯青青的好意,潦草吃了。 从这里望去,可见夜幕被映得通红,昭示着整个帝京已陷入节日的狂欢。 这样的重大节日,朝廷那边同样是严防死守,派出大量人手维持秩序,防止出现踩踏等事故,不仅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三班衙役全部出动,还有督捕司、青鸾卫也上街维持秩序。 宋三和吴四也在其中,两人身为试百户,要巡视街面,除了关注人流,防止出现拥挤和踩踏事故之外,还要着重盯紧了各处的花灯。 花灯这东西,不同于其他物事,一旦出事,必然引起连锁反应,虽然近些年来帝京的建筑主要是以砖石材质为主,但仍旧还有大量的木质结构,一旦失火,其他花灯也无法幸免,就好似在火药库里用明火,火势转眼之间便会蔓延一条街道,再加上帝京繁华,喜好攀比,各种花灯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成倍增加。一旦出事,就连捂盖子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上达天听,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脸”。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宋三和吴四碰头一次之后,各自带着几名手下分开,一人向东,一人往南。不过千防万防,还是发生了踩踏事故。据说是有人在临街的二楼往下撒如意钱,引起了骚乱。 吴四紧忙带人朝着那边赶去,同时心中忍不住腹诽道:“这种日子,这么大的人流量,竟然敢玩撒钱的把戏,一不小心就是几十条人命,真该把这杀千刀的逮到大牢里,把他和马桶锁在一起。” 当吴四赶到的时候,稍稍松了一口气,局势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立刻让手下维持秩序,只剩下他自己站在原地负责指挥。就在这个时候,又一股人流朝这边涌了过来,吴四朝着人流大声呵斥,可惜无济于事,他本人瞬间被淹没在人流之中。 这种时候,先天之人也是有力使不出,除非大开杀戒,杀出一条血路,否则只能随波逐流。 就在混乱之中,吴四只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不由脚步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正想回头呵斥,就觉得眼前一黑,胸口绞痛,然后天旋地转。 拥挤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仍旧互相推搡着,无数只脚踩在吴四的身上, 吴四的属下注意到了这一幕,有些惊慌,不过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毕竟上司是货真价实的先天之人,体魄强健,至多被踩个重伤,应该不会被活生生踩死。 …… 时间慢慢来到子时,十月十五就这么过去了,进入十月十六。 百姓们逐渐返回家中,人流渐渐减少,满城的花灯也开始依次熄灭,这让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底层的差事不好做,任务重,责任大,做好了是应该的,办砸了就是天大的罪过。不过话说回来,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好,的确锻炼能力,难怪说:猛将必发于行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灵官带着宋三来见齐玄素。 此时的宋三满身狼狈,头发被烧焦了,浑身上下湿透的同时,还有火烧的焦痕和被踩踏留下的脚印。 齐玄素不由笑道:“老宋,看来你的差事也不好干……” 没等齐玄素把话说完,宋三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法师,法师,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僵住,示意灵官退下,伸手扶起宋三:“怎么回事,慢慢说。” 宋三颤声道:“老吴死了,让他们给害死了。我见势不妙,跳到河里,一路潜水逃到蓬莱池,他们不敢在内城放肆,这才侥幸逃得一命,我差一点就被他们活活烧死,差一点见不到法师了……” 齐玄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问道:“是谁干的?” 宋三道:“不知道,连面都没看清,不过多半就是高老爷指使的,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这是因为绿翠下处的事情恨上我们了……” 齐玄素又问道:“老吴的尸体呢?” 宋三道:“应该还暂且停尸在北城兵马司,要到明早,才会被亲军都尉府领走。” 齐玄素吩咐道:“柯执事,你去把老王和周灵官叫来。” “是。”柯青青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不多时后,王崇年和周灵官匆匆赶来。 齐玄素也不绕弯子,直接解下腰间的令牌交给王崇年,吩咐道:“王执事,你拿着我的令牌,与周灵官一起,带上一百灵官,现在就去北城兵马司衙门,务必把青鸾卫试百户吴四的尸体带到玉皇宫,若是谁敢阻拦,可以直接动用武力,事后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是。”王崇年双手接过齐玄素递来的令牌。 这块令牌就是齐玄素担责的凭证,手下不必担心背黑锅,哪怕出了什么问题,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自然敢放开手去干。 齐玄素叹了口气:“有劳了。” 王崇年和周灵官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齐玄素又道:“柯执事,你带老宋去化生堂,处理下伤势。对了,再把督捕司的许主事请来,就说我有事相求。” “是。”柯青青应道。 第十六章 盘根错节 许飞英赶来的时候,齐玄素正在看那些有关高明隐的档案副本——因为下元节的缘故,齐玄素还没来得及看完,就开始准备下元节庆典。 柯青青直接把许飞英领到了齐玄素的书房,比起会客室更为私密,齐玄素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相迎。 许飞英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位齐法师虽然拿着卷宗而不是刀剑和火铳,但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齐玄素深深望了许飞英一眼,良久才道:「许主事叫许飞英?」 许飞英应道:「是。」 齐玄素从须弥物取出一把横刀:「我这把刀却是与许主事同名,也叫「飞英」,这把刀陪伴我的时间不长,可死在此刀之下的人却是不少。」 许飞英只觉得身子一冷,从齐玄素的话语中竟是感受到几分江湖草莽的无法无天之气。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知道许主事当差不易,偌大个帝京,权贵遍地,想要立足,不好随便得罪人。」 许飞英的脸色微微变化,她从这位齐法师的话语中嗅到了几分杀气。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齐法师矜持有礼,与她见过的许多年轻俊彦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没有傲气,更为和气,嘴上说着官话套话,她也没有太过上心,可此时她才知道大错特错,这位齐法师在恭谨有礼的面具下藏着一股子戾气,她有一种直接,齐法师打算撕下面具,要杀人了。 齐玄素的话锋一转:「只是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得罪之处,我先向许主事告罪一声。」 许飞英颤了一下,不过还是道:「不敢,齐法师请讲。」 齐玄素道:「这么多年以来,督捕司不会对高明隐高老爷一无所知吧?我不想听搪塞之言,我要听许主事的实话。总之,一句话,许主事要么站在我这边做我的朋友,要么就站在我的对面做我的敌人。」 许飞英立时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恐怕是高老爷对齐法师出手了,齐法师被激怒,没了耐心,要跟高老爷摊牌。 她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不敢与齐法师为敌。」 齐玄素笑了:「许主事今日相助的情谊,齐某人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有所回报。」 许飞英轻咳一声:「只希望齐法师能毕其功于一役,若是打蛇不死,只怕……后患无穷。」 她之所以决定站在齐玄素这边,一方面是因为齐玄素给出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心中尚有良知,她对齐法师了解不多,可齐法师解救了一批被拐卖少女总是真的,另一边,高明隐名下的妓院买卖人口也是真的,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许飞英既然选择了齐玄素,自然是希望齐玄素能将高老爷彻底扳倒,不留后患,否则她也会有些麻烦。 齐玄素道:「许主事放心。」 许飞英也不再像上次那般说些官面上的套话,徐徐说道:「大玄与大魏不同,大商人的地位很高,宦官们又失势,所以商人们……高明隐明面上是一个商人,在暗处却是北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在他的名下,有一家二等行院、两家三等妓院,以及被齐法师扫掉的绿翠下处,不谈其他生意,仅仅是这四家生意,本钱便在二十万太平钱以上。另有赌坊、作坊、当铺、南北商行等生意,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万太平钱。这些钱当然不全是他的,他只是个代为掌管的「掌柜」,东家们另有其人,这些东家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那些大人物具体是谁,我们不敢深入去查,所以是真不知道,不过高明隐此人极为擅长借势,借着幕后靠山的势力,与五城兵马司衙门、顺天府衙门、青鸾卫都有交情,顺天府的府尹是皇帝陛下亲自任命,刚刚上任不久,应该与高明隐没什么关系,可顺天府的吏房司吏却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法师不要小觑这位司吏,虽不过小小一个经制书吏,但身为吏房书办的头目,偌大个顺天府人事皆操之其手,下面上至县令,下到普通书办,都要仰其鼻息。府尹老爷因为许多事情都要依仗他去办,所以官面上可以摆一摆官威,私下里待他还是客客气气的。有些时候,他二指宽的便条下去,竟比公文还管用些,号称是给个五品官都不换,青鸾卫的千户、六部的郎中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毕竟流水的官员,铁打的胥吏,这些吏员都是代代相传,家传的手艺,便是要架空挟制主官,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官员们想要出政绩,更少不得他们出力。」 「顺天府衙门尚且如此,更不必说五城兵马司衙门了,尤其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高明隐名下行院、赌坊的常客,虽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远不如青鸾卫指挥使那般煊赫,但终究是正三品的大员,不容小觑。」 「北城丐帮的头目也是由高明隐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位头目蓄养了上百号打手,只要在北城地界,所有下九流的人物都要听他的号令,外来的牛鬼蛇神想要在北城的地盘上开张,也要给够了孝敬,据说他手上人命就有十几条,每年收取的「常例银子」多达四、五千太平钱。我们一直想要拿他,只是盘根错节,又没有实质证据……」 齐玄素听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说起来,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一年的例银还没有一个乞丐头子赚得多,而我的待遇在四品祭酒道士里已经是顶尖了。」 许飞英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高明隐在青鸾卫交情十分隐秘,我们不得而知,六部之中,他也多有人脉,关键此人还与「客栈」有交集,雇凶杀人是常事,只是这类事情他从不会亲自去办,所以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说到这里,许飞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应该在帝京道府也有关系,只是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他的那些老关系多半被调离帝京。总之,他就像一只吐丝的蜘蛛,结成一张大网,寻常人与他为难,就如撞入蛛网中的飞蛾,动弹不得。」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他是打过镇守总兵官赵福安不假,可名义上是两人私斗,全看境界修为的高低,又有蜀州道府的副府主季教真充当见证人,赵福安有多少权势都用不出来,更不可能派出黑衣人围剿齐玄素。 可如果齐玄素没有道门的身份,赵福安哪里会与他私斗,恐怕会直接派出黑衣人进行围杀,各种火器全都用上,齐玄素可是见过黑衣人围剿「天廷」的风伯,连「凤眼甲六」都用上了,天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赵福安老老实实私斗,只是断一条胳膊,丢些面子,如果他真敢下令黑衣人围杀道门副府主和主事,那么就是身家性命全都保不住了。 再有,齐玄素邀斗赵福安,说白了只是为了报仇,出一口恶气,与赵福安之间没有什么利害相争,与当下的情况截然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就在这时,王崇年快步进来。 齐玄素回过神来,问道:「尸体带回来了?」 王崇年双手奉还齐玄素的令牌:「已经带回来了,暂时停放在幽狱之中。」 齐玄素接过令牌重新悬挂腰间,又问道:「没有什么意外吧?」 王崇年如实回答道:「北城兵马司的人想要阻拦,不过不是我们的对手。」 齐玄素道:「很好,去化生堂请一位仵作来,我们去幽狱查看尸体。」 这就是齐玄素的权势所在了,其他主事都卖他面子,所以无论是幽狱那边,还是化生堂这边,都任他随意调用。 「喏。」王崇年应了一声。 齐玄素来到幽狱时,宋三已经到了,望着老兄弟的尸体怔然出神,颇有兔死狐悲之意。 仵作是位九品道士,垂手而立,目光却望着齐玄素,等待齐玄素的命令。 齐玄素道:「开始验尸吧。」 「喏。」仵作应了一声,取出一整套工具。 许飞英也跟在齐玄素身旁,她办案多年,这样的景象见得多了,并不害怕。 齐玄素盯着仵作的动作,更是面无表情。 很快,仵作打开了吴四的胸腔,动作一顿。 齐玄素走上前去,只见吴四的一颗心脏已经被震成了好几瓣,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或者说,在他被人群践踏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齐玄素眯起眼:「背后一掌毙命,表面又不留丝毫伤痕,出手之人最少也是归真阶段,」 谁也没贸然说话。 杀鸡儆猴,震慑人心。 齐玄素很明白一件事,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以后就没有人给他办事了,等同是高明隐踩着齐玄素的头维护了他这条地头蛇的威严。 齐玄素问道:「许主事,两天的时间,你能否找出杀吴四的凶手?我只要知道凶手的踪迹,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你去抓他,剩下的交给我来做。」 许飞英怔了一下,回答道:「如果只是找出凶手的踪迹,不需要证据,也不抓捕,那么应是不难。」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那就有劳了。」 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十六章 盘根错节免费阅读. 第十七章 鬼蜮伎俩 不管高明隐是恐吓齐玄素也好,还是杀鸡儆猴也罢,总之他动了齐玄素的人。 齐玄素不是迂腐之人,既然撕破脸皮,那么他也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玩花活,他也会。 齐玄素先是去见了顶头上司石冰云,说明情况之后,向石冰云讨要了两张文书和一个人手。 石冰云是典型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让齐玄素放手去干,那么就给予全力支持,所以齐玄素提出的两个请求全部照准。 两张文书正是齐玄素先前向宋三许诺的同道士出身,不过齐玄素稍稍修改了一下授予日起,将其定在了十月十四,也就是下元节的前一天。 因为下元节的缘故,玉皇宫上下在十月十四这一天正全力筹备下元节庆典,积攒了大量的公务,甚至有些混乱,就算去细究,也很难说得清楚,完全可以说是石冰云在十月十四这一天临时下了命令,具体办事之人因为被调去筹备庆典,没有注意到。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一般情况下,根本没人会来细究。 一张自然是给宋三的,另一张则是给已经死去的吴四。 严格来说,是宋三沾了吴四的光。 如此一来,吴四死的时候,身上就有了同道士出身的身份,虽然只是最低的九品道士,但性质全然不同,帝京道府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这个案子,自行处置,而不必移交朝廷。 换而言之,高明隐若是没有被齐玄素抓到把柄也就罢了,只要有把柄落在齐玄素的手中,齐玄素立刻就能将其拿下,而不必经过刑部大理寺。 高明隐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那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多的关系背景也无用武之地。若是以前的帝京道府,也许高明隐还能通过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对齐玄素进行施压,可如今帝京道府刚刚被道门整顿,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其他地方调来,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水泼不进。 就算高明隐真是手眼通天,请动了两位真人亲自过问此事,且不说齐玄素上面还有个石冰云顶着,若是石冰云顶不住压力,还能「上达天听」,闹到金阙去,东华真人总要站在齐玄素这边。 再有就是,高明隐在「客栈」雇凶杀人,只要能够坐实,那便是勾结隐秘结社的罪名,牵涉到隐秘结社,天罡堂便可以光明正大大插手其中,就算有大人物想要过问,齐玄素也能用天罡堂做挡箭牌。 天罡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齐玄素的「娘家」,大小两位堂主可都是自家人,不向着齐玄素,还会向着你们这些外人吗?帝京城里的大人物,到了玉京可不好使。天罡堂入场之后,地方道府也要配合。 至于那一个人手,则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四品祭酒道士,也是石冰云的属下,虽然挂着主事的名头,但为人木讷,也无意管人,更喜欢提升修为,所以就像过去的齐玄素那般,只是个空头主事。 于是石冰云让他过来给齐玄素帮忙,齐玄素的要求也很简单,请这位同僚在未来几天的时间内,保护好许飞英的安危。 许飞英本身就有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再加上一个比她还强几分的归真阶段之人,「客栈」的杀手再想动手,也不是易事,除非是天人亲自出手。 帝京城当然卧虎藏龙,天人不在少数,可请天人出手却不是个小数目,若是针对道门之人,还要再加钱。 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客栈」不会接这样的买卖。 齐玄素的师父的确死在「客栈」刺客的手中,张月鹿和齐玄素也遭遇过「客栈」的刺客袭击,可都有一个前提,买家也是道门中人,归根究底还是道门内斗,「客栈」在其中扮演了「刀」的角色,当事人一般不会与「客栈」过多计较,顶多是把刺客打死了事,最后还是会去找幕后的买家算账。 可是外人通过「客栈」雇凶杀道门之人,那就是两个性质了。「客栈」担着很大的风险,也不是完全不能接,不过必须要狠狠加钱。 安排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让宋三这几天就在玉皇宫待着,又把柯青青和王崇年叫来。 「主事。」柯青青和王崇年一起来到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刚才查阅了一下,因为「五石散」具有毒性,服用过量可能导致中毒而死,所以金阙曾经发布过关于禁绝、销毁「五石散」之决议,来到帝京之后,我发现很多人都有服用「五石散」的风气,美其名曰名士风度,有违金阙的决议。既然整顿风气,那么这方面也不好落下,我决定举办一个有关这方面的宣传大会,警示世人。」 柯青青还是年轻,微微一怔,没有领会齐玄素的意图。 王崇年毕竟年长许多,经验丰富,已经有些明白齐玄素要做什么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只是张贴告示,或者派人去宣扬,效果有限,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要让百姓们亲眼看到服用「五石散」到底是怎样的下场,才能起到警示人心的作用。」 到了这会儿,柯青青也明白过来。 齐玄素道:「你们去抓几个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连同幽狱里的人一起,把他们的姓名做成牌子插在身后,然后脱去上衣,把那些烂疮都露出来,绑在木桩上,摆到玉皇宫的门口,召集百姓们看一看。」 王崇年已经彻底领会了齐玄素的意图,道:「主事放心。」 齐玄素又道:「先在玉皇宫的门口摆上三天,他们不是寒暑不侵吗?不是穿不得新衣吗?把衣服脱了,正好省事。然后通知青萍书局名下的说书先生们,都来看,回去后编成话本段子,全都给我传出去,茶楼酒楼,大小行院,一个都不能放过。谁的话本段子最精彩,重重有赏。第一等赏三百太平钱,第二等赏二百太平钱,第三等赏一百太平钱。」 道门十分注意民意,青萍书局明面上的职责是印书、发行邸报,在暗中还有一个职责,便是注意民意动向,做好相应的引导。 人心如水,何其深也,民动如烟,何其乱也。 若不是不注意人心民意,就会给隐秘结社发展的土壤,动摇道门的根基。 道门的具体做法就是完全掌握了话本、戏剧、曲艺等行业,培养了大量的说书先生,通过这些深入底层民间的说书先生们,通过各种故事,来引导民意。 青萍书局直属于祠祭堂,不过因为各地情况不同的缘故,同时也受各地道府的指挥。 以齐玄素的主事职位,本来是无权过问的,不过石冰云可以,如今石冰云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同意齐玄素的所有要求,由得齐玄素去发挥,其他主事也乐意卖齐玄素的面子,齐玄素自然可以越权行事,「第一主事」和「第十副府主」的名号越发名副其实。 王崇年应道:「是。」 许多话不必齐玄素说明,王崇年自然知道侧重点在哪里。 齐玄素又补充道:「还有,派人盯紧了那些说书先生,谁要是去找说书先生的麻烦,立刻拿下,直接带到幽狱,严加审问,务必问出是谁指派他们去闹事的,留下口供。」 王崇年问道:「若是官家之人呢?比如五城兵马司衙门,或是三班衙役、青鸾卫。」 齐玄素道:「那就亮明身份,与他们好好讲道理,让他们有所忌惮,主要是保护好我们自己人。百姓们看在眼里,他们会自发地口口相传。」 王崇年只觉得心惊。 服用「五石散」当然不是什么大的罪过,自然奈何不得高明隐,可齐玄素此举却是把高明隐的面子踩到了脚底,你高明隐不是要拿我当踏脚石维护你的威严吗?杀我的人,我就把你的儿子丢出去,什么衙内公子的体面不留半点,让他变成个笑话,让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话。 这就把高明隐逼到了悬崖上。他横行北城多年,仇家不在少数,只是慑于他多年积威之故,不敢跳出来,如今齐玄素给了高明隐一巴掌,如果高明隐退让露怯,那么他的仇家们都会跳出来,站到齐玄素这边,立时形成墙倒众人推之势,甚至省了齐玄素自己去搜索罪证的功夫。 如果高明隐不退让,要跟齐玄素硬扛到底,那么露出的破绽把柄就会更多。这正合了齐玄素的意,只要让齐玄素抓到一条,他就敢把高明远拿下。 柯青青道:「那可就闹大了,说不定阁老们都要有所耳闻。」 「就怕不大。」齐玄素冷笑一声,「黑地里的魑魅魍魉见不得光,见光就死。只要扔到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就死了。」 柯青青再去看待这位上司,竟是有了几分畏惧。 那位高老爷之所以敢跟自家上司扳手腕,多半是觉得自家上司是个世家公子,光风霁月之心,不懂得什么鬼蜮伎俩。可如今看来,这位高老爷却是打错了算盘。 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十七章 鬼蜮伎俩免费阅读. 第十八章 张法魁 许飞英的动作很快,甚至没用两天的时间,只用了一天半,便查明那名「客栈」刺客的落脚所在。 若论线人,许飞英远胜宋三和吴四,她在「客栈」中也有关系。 当然,许飞英没有实质的证据——这也是这位「客栈」刺客没有太过在意自己行踪的缘故,他自认为出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且一个小小的试百户,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值得上心。 齐玄素得到消息之后,决定自己亲自出手。 其实在齐玄素看来,这也有可能是个陷阱,不过齐玄素不大在乎,除非直接是无量阶段的天人埋伏他,否则都不足为虑。先不说高明隐能否请动无量阶段的天人出手,就算高明隐有这个门路,也未必如此孤注一掷。 毕竟知道齐玄素真正实力的人,不多。赵福安当然知道,不过这位镇守总兵官绝不会大肆宣扬,反而会严密封锁消息,挽回自己的脸面。 入夜之后,齐玄素悄然离开了玉皇宫。有了上次被宋三和吴四识破的教训,齐玄素这次直接是高来高去,不给寻常百姓看到自己的机会,那些眼线们自然也没这个本事去发现齐玄素。 根据许飞英给出的消息,那个刺客名叫张法魁,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炼气士,大约是归真阶段七重楼的境界,颇为棘手。如今他正居住在蓬莱池畔的一家客栈中,不是道门的太平客栈,而是一家普通客栈,因为蓬莱池与数坊交界,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可以通过蓬莱池迅速逃走。 果然是老江湖了。 夜半时分,张法魁没有入睡,而是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瓷杯,里面是浓烈白酒。 他隐约听到了风声,说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死掉的那个青鸾卫试百户也是给别人做事,靠山是个能跟高老爷扳手腕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很恼怒,怕是神仙打架,池鱼遭殃。 又有个朋友给他透了风声,有人在调查他,更加深了他的疑虑。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此地,可又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最大的底气便是这一身炼神境的炼气士修为,再有两重楼就能摸到返虚境的门槛,也就是世人说的天人逍遥阶段。 想要抓他,少说要一位天人,或者三位同境之人。 就算那位大人物要出气,也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张法魁猛地一惊,放下手中酒杯,取出兵刃,是一把无柄飞剑,沉声问道:「谁?」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整扇门直接朝着张法魁飞来。 张法魁一剑将门劈成两半,显出来人的身影,是个年轻人,一身看不出来历的道袍,给了他极大的压迫。 张法魁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走,跳出西窗户就是蓬莱池,只可惜齐玄素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向外飞扑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又生生把他扯了回来。 张法魁可不是花圃道士,而是久经战阵之人,与齐玄素一样,与人厮杀经验十分丰富,在被齐玄素抓住脚踝的瞬间,手中短剑便已经朝着齐玄素的咽喉激射而出。 如果两人的境界修为相当,那么还会有一番争斗,可惜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这场争斗便已经没有太大的悬念,齐玄素的右手抓着张法魁的脚踝不放,左手局部金身化,轻描淡写地将飞剑抓在五指之间。 金身这种神异,与武夫的身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武夫通过在穴窍中凝练无数个细小身神,连成一体,使得体魄不坏,巫祝的金身则是直接将本人变成一个大号的身神,同样金刚不坏。 飞剑哀鸣阵阵,奋力挣扎,不顾剑身上出现裂痕,剑气如锯,使得齐玄素的左手五指逸散出点点金色流光,如萤火虫飞舞。破开金光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气仍旧凌厉,又使得齐玄素的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只是齐玄素还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 如此反复数次,飞剑的剑身上裂痕遍布,却始终没能割掉齐玄素的五指。 因为西窗靠着蓬莱池,所以齐玄素以武夫大力朝着东边猛地一甩,张法魁直接撞破东墙,又穿过一条过道之隔的对门客房,飞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张法魁狼狈落地,刚要起身,却发现那个年轻人也跟了出来,凌空而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天人……」张法魁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十月十五下元节,你杀了一个叫吴四的青鸾卫试百户。」 张法魁心中涌出极为强烈的后悔情绪,说不清是后悔没有听从朋友的忠告早点离开,还是后悔接了那桩看似无关紧要的买卖。 不过张法魁作为一个老江湖,丝毫没有因为后悔情绪而在动作上有丝毫迟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 玉京、帝京、金陵府等地都禁止天人随意飞行,不过这种低空飞掠并不算是坏了规矩,炼气士跑得再快,也没有天人飞得快,齐玄素在被风伯追杀的时候,就深有体会,他当时主要是依托河流藏匿身形,才勉强躲过一劫,所以齐玄素第一时间就是让张法魁远离蓬莱池。 再有就是,如今的齐玄素远胜当初的风伯,如果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自信能胜过风伯,就像张月鹿斩杀雷元帅。 若是再跟张月鹿动手,胜负难料,关键张月鹿有「无相纸」,齐玄素的胜算还是稍小。对上姚裴,胜算就更小了,「功烛杖」比「无相纸」还不讲道理。至于与李长歌相交,且不说半仙物,齐玄素的「玄玉」直接少了一块,功法少了许多,以李长歌的家世,若说他手中没有半仙物,谁也不信。 说到底,齐玄素在经验上有优势,吃了一个「穷」字的亏。 由此看来,清平会的如意榜还是比较中肯,的确就是李、姚、张的排名。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其家族助力的排名,李家全力支持李长歌,所以李长歌高居榜首。姚家同样全力支持姚裴,只是姚家稍逊于李家,所以姚裴居于次席。张家倒是能与李家分庭抗礼,可惜不怎么支持张月鹿,所以张月鹿居于最末。 齐玄素略微分心,不过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眨眼之间已经是来到张法魁的身后,一把抓住张法魁的后心。 这次齐玄素用上了「魔刀」的神通,凭借直觉抓住了张法魁体内真气流转的一处关键节点。这处关键节点并不固定,而是随着真气流转而不断变化位置,机会转瞬即逝,若是去仔细观察分辨,等到确定的时候,节点已经变化,那便错过,唯有凭借直觉的「魔刀」或者提前预判的「天刀」才能在仓促之间一击就中。 这一抓如同截流断水,使得张法魁的真气流转有了瞬间凝滞,然后就被齐玄素制住,动弹不得。 齐玄素又一拉一扯,顺势给了张法魁一拳。 谁说没有身神的拳意就打不死人? 只要境界修为够高,一眼把人看死都不成问题。 张法魁身形一颤,一口真气被齐玄素直接打散。 拿下。 齐玄素抓着张法魁返回玉皇宫。 柯青青和许飞英已经等候已久,见齐玄素回来,立刻迎上前来,齐玄素将手中的张法魁随手一丢:「送去幽狱,严加审讯,「客栈」做生意都立文书,找出那张文书。」 柯青青应了一声,招呼灵官给张法魁上囚具,送去幽狱。 许飞英则是心惊。 一位道门主事,如此霹雳手段,甚至对于江湖上的路数如此熟悉,可不像是从花房温室里走出来的,更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倒像是从野草丛林里拼杀出来,身上带着几分草莽气。 难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齐玄素忽然说道:「有劳许主事相助,待到此番事了,我会向上面给许主事请一个同道士出身,七品起步。对了,最近这几天,许主事还是要小心行事,也可以留在玉皇宫。」 许飞英嫣然一笑:「多谢齐法师。至于留在玉皇宫,那就不必了,我们许家世代居于帝京,世代供职于三法司,虽然不敢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但还是有些姻亲故旧、亲朋好友,自保应是无碍。再者说了,那位高老爷要忙着对付齐法师,也无暇顾及我们。」 齐玄素也不强求:「说起来,许主事比我还要年长些,如何保全自身,自是不必我去多言。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是许主事遇到什么难题,尽管来找我就是。」 许飞英应下,便打算告辞。 就在此时,齐玄素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自行亮起,齐玄素随手打开,张月鹿的投影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许飞英打听过这位齐法师的来头,据说他与那位声名远扬的张家千金关系非凡,甚至去过云锦山张家,又被慈航真人召见,只差最后的面见天师,这分明就是要谈婚论嫁的架势。 所以许飞英明知道不合礼数,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她只觉得惊艳。 另一边的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吗? 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十八章 张法魁免费阅读. 第十九章 好戏开场 七娘曾经说过:「大部分男人的弱点不是自身,而是家人。所以年轻时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了牵挂之后,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瞻前顾后,总想着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算是为别人而活了。」 七娘又说,有家室的,一群要养家的人,便很容易拿捏他们,他们只能受着,不敢翻脸的。反倒是齐玄素这种小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才是真正的刺头,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一切都可着自己的心意来,除了付诸于武力,还没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如今齐玄素算是半个光棍,地位最低也有低的好处,只有别人拿他去威胁张月鹿、七娘的份,没有人能拿七娘、张月鹿威胁他,毕竟真有拿捏七娘、张月鹿的本事,也没必要威胁齐玄素了,直接把齐玄素一并拿下就是。 齐玄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没什么好怕的,有阴招你使去。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清平会的身份,且不说知道之人寥寥无几,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敢挑破,因为这个弱点背后牵扯的是七娘,七娘背后牵扯的是姚家和裴家,甚至是大半个全真道,把这些事情扯出来之后,就不怕被地师和东华真人灭口吗? 太平道能一路从江陵府灭口到金陵府,最终火烧真武观,难道全真道就是好相与的?同在世间泥潭之中,没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谁的手上都有些血债,不然三大道统留着那些隐秘结社做什么?就是干脏活的。 所以除了李家之外,恐怕没人能够轻动,慈航真人之所以委婉地警告齐玄素,也只是因为太平道和李家,而非其他什么人。 高老爷的势力不小,比起李家可差得远了。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来到帝京道府,表现得十分强硬,就是要过江龙强压地头蛇,就是要立威。只要拿下高老爷,这就是打得一拳开,不仅外面的人对他忌惮三分,内部的人也会高看他,这个所谓「第十副府主」的名号便算是坐实了。 人性总是复杂的,不可能一味高尚,也不可能只讲利害,齐玄素不好说自己这么做几分是为了公道人心,又有几分是为了自身前途,应是两者兼而有之,混在一处,难以区分。 齐玄素觉得没什么不好,谁规定好人就要清贫艰苦?谁规定好人就不能有权力名利?违背人性,这不是逼着人做坏人? 他不反对做一个好人,乐道可以,安贫就算了,他的前二十年人生都在贫穷中度过,实在是过够了穷日子。有些佛门和尚总是劝人「放下」,齐玄素就不得不说一句了,老子还没拿起来,手中空空,谈什么放下?些许念头也要放下?正所谓堵不如疏,权势也好,富贵也罢,最起码等我拿真正在手中了,你再来劝我放下也不迟。 三教之中,齐玄素一贯看不上和尚那一套,儒门和道门好歹都有相应的治国理念,唯有佛门是个异类,若是让佛门来治国,只怕要退回到奴隶时代去。 一位道门祖师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一个半圣人,一个圣人是太上道祖,半个圣人是至圣先师。太上道祖有《道论》和《德论》,合称道德五千言,既有天下之观,又有宇宙之观,人间宇宙共同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至圣先师只有天下之观,没有宇宙之观。故而千百年后,太上道祖的想法理念仍旧光耀天地,而儒门却不断被人诟病。 可就算如此,儒门也要远胜佛门。 佛祖既没有宇宙之观,也没有天下之观,只有胡吹大气,降服多少妖魔,地狱如何可怖,佛国如何宏伟,极乐世界如何美好,他有何等神通云云。又大谈功德一说,劝人向善的根本在于积攒功德,今世积攒功德,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来世,说白了与自欺欺人何异?自己骗自己这辈子受苦,来世享福,何其可笑。 而且佛门对信徒的许诺一向空泛无边,按照佛门的说法,转动经轮诵经便有功德,转动一周者,即等同于念诵《大藏经》一遍。转动二周者,等同于念诵所有的佛经,转动三周者,可消除所作身、口、意、罪障。转动十周者,可消除须弥山王般的罪障;转动一百周者,功德和阎罗王相等;转动一千周者,自他皆能证得法身;转动一万周音,可令自他一切众生解脱;转动十万周者,可远至观世音菩萨海会圣众处。转动百万周者,可令六道轮圆海中一切众生悉得安乐;转动千万周音,可令六道轮回众生皆得拨除苦海;转动亿万周者,功德等同于观世音菩萨。 也就是说,做了须弥山王般的罪孽之后,转动十周转经轮,便抵消了。一百周就可以做幽冥天子,一千周就能成仙,一万周就能将人间变成儒门理想中的大同世界,若是千万周,不仅人间净化了,就连地狱也一并超度了。天知道地藏王菩萨为什么不成佛,转千万周就是了。 还说念珠材质不同,持诵修行时所获功德大有不同,什么核子二倍、赤铜五倍、珍珠珊瑚十倍、莲子万倍、金刚子千万倍、菩提子无量数,与生意人何异?如今作坊这么发达,量产菩提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人人手掐菩提子就进入大同世界了吗? 这样的许诺,别说什么割肉饲鹰,就是所有的佛、菩萨、罗汉全部饲了,也抵偿不起。 这是什么?这就是为了香火愿力把信众当傻子骗,无本的买卖。 若是人人信佛,人人都求来世,再无半分进取之心,人人都去诵经造功德,不事生产,如待宰之牛羊又有什么区别? 也难怪儒门常说,信道只是破财,崇佛可是散运。宁可让皇帝炼丹修道,不要让皇帝信佛。至于为何信道为何不散运,因为上层人的道门与底层人的道门是不一样的,上层道门以炼丹求长生为根本,底层道门却是以造反为主业。 在佛道合流的那段时间里,道门也受到了佛门的影响,堕落腐朽,开始大谈神通法力,各种胡吹大气,凭空造出好些神仙,偏偏吹牛吹不过佛门,画饼充饥也画不过佛门,玩香火愿力被佛门吊着打,太阳真君就是死于这段时期,被大日如来彻底碾压。 此时的道门又摒弃了太上道祖的宇宙之观,理念混乱,道理狗屁不通,经世济民、治国理政方面被儒门吊着打,哪里还有当年黄老当道的气派,实质上沦为三教垫底。 由此道门分为两派,一派靠着内外丹鼎之道取悦权贵,依附朝廷,走上层路线。一派又回归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老本行,向底层发展,开始积蓄力量,准备起事造反。最终自然是起事的一派的赢了,而且大胜,消失了千年的太平道又重新崛起,只是大贤良师变成了国师。 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便拨乱反正,摒弃那些效仿佛门发展而来的怪力乱神之说,重新确定以太上道祖五千言为根本,奉太上道祖为尊,除了身为太上道祖化身的三清祖师和确有其人的三官大帝、南华道君等祖师予以保留之外,其余诸多仙佛都被刻意淡化。 此举固然是正本清源,却也间接加快了道门和佛门的决裂,更导致了古仙与道门的全面对立。因为这些古仙本就是道门的神仙,结果以玄圣为首的新道门却刻意淡化他们,等同是断绝他们的香火生路,他们如何不反? 最终道门决定招安太阴真君也是有过考虑的,主要是太阴真君是借物成神,太阴就是月亮,并非凭空杜撰,还是稍有不同。 许飞英离开后,齐玄素与张月鹿聊了小半个时辰。 对于齐玄素的一系列动作,张月鹿一直都知道,她只是关心事态情况的发展,却没有指手画脚,甚至没有提出太多建议,完全交由齐玄素自己去做。 张月鹿是个自强的女子,不需要别人带给她所谓的安全感,也不需要别人给她遮风挡雨,更不需要找个男人当依靠。不过她也不想找一个附庸或者奴仆,她并没有那么强的掌控欲望,并不打算让另一半对她唯命是从。她要的是平等、和谐相处,道同可谋,并肩而行,所以她很乐意看着齐玄素慢慢成长,拿齐玄素曾经的「临终遗言」来说,那就是事到临头须放手。 张月鹿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不予置评,只是道:「如果我是那位高老爷,多半只能登门服软了,留得青山在,再图后来时。」 齐玄素道:「在上宫进修的时候,书上说过,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得不到。他杀了我的人,想要吓住我,却是小瞧了我,这些人太平日子过久了,认为死个人就是大事,这算什么大事呢?又能吓住谁呢?只能是罪加一等罢了。」 张月鹿道:「吓不住你,因为你背后站着东华真人,又没办法把你调走,更抓不到你的把柄,若是还不能求和,那就只能鱼死网破、舍命一搏,甚至选择直接杀你,玉石俱焚,你要小心。」 齐玄素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张月鹿还有其他事情,没有聊太长时间,很快便结束了这次会话。 此时距离天亮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齐玄素干脆又是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王崇年就按照齐玄素的吩咐开始在玉皇宫门前的广场上树立木桩,刚好就是下元节时搭建太上道祖灯楼的位置,只要一进玄上北坊,就能看得清清楚。帝京城众多说书先生中的「名嘴」们也陆续来到此地。 人已经准备好了,脱掉上衣,露出烂疮,绑在木桩上。 人是秦灵官抓的,周灵官负责警戒,由王崇年现场讲解服用「五石散」的危害,宣扬禁绝「五石散」的必要,稿子则是出自柯青青之手。 可惜齐玄素的签押房看不到,若是位于最高处的掌府真人签押房,大约能看得一清二楚。 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十九章 好戏开场免费阅读. 第二十章 一言万金 齐玄素的连番动作下去,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仅仅过了两天,「花太岁」高世德被绑在玉皇宫大门前示众的消息就传遍了北城,原本就已经胆战心惊的地头蛇们愈发小心翼翼,他们的消息渠道十分灵通,也听说了吴四被杀的事情,都明白一件事,高老爷玩砸了,没把人家吓住不说,反而把这位齐法师给激怒了,现在人家反手给你一个耳光,你怎么办? 当然可以装缩头乌龟,不过下一步齐法师就会以加大宣扬禁绝「五石散」力度的名义开始游街示众,第一站就是无量西北方,从你家大门前经过,那时候怎么办? 商人讲信用,也讲信心,只要自己的信用、别人的信心还在,即便债台高筑,也能辗转腾挪,维持架子不倒。一旦信用没了,别人对你没了信心,所有债主立时上门讨债,无论多大的生意,顷刻之间便风流云散。 高老爷的威严也是如此,若是露怯,立时就是墙倒众人推。 反观齐玄素这边,占据道德的高地之后,形成居高临下之势,公器的威力几乎就是无穷的,就好似大平原上的重骑兵,当真是所向披靡,沛然莫御。 地头蛇们还隐隐听说,帝京道府也有些不那么赞成的声音,说齐主事的本意是好的,可行事太过操切,过犹不及。 不过很快就被石真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石真人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如今是太平盛世,刑法很轻,所以好些个为非作歹之徒就无法无天,给世道造成了很多沉疴旧疾,过去帝京道府不作为,放任自流,使得这些沉疴旧疾尤为严重,所以想要在短时间内治病见成效,非下猛药不可。 掌府真人不说话,首席副府主不说话,剩下的人谁也不能反驳。 如今的帝京道府也是三道平衡的局面,石冰云资格老,却只担任次席副府主,类似于金陵道府的李天澜。掌府真人李若水出身李家,却并非李家核心成员,类似于李青奴这种出身,甚至没有辈分范字,资历较浅。首席副府主周教宪出身全真道,不上不下,刚好居中调和。 齐玄素是石冰云的属下不假,却也是全真道的弟子,周教宪没有与齐玄素为难的道理,掌府真人李若水当然可以与齐玄素为难,可她与高明隐没什么关系,关键齐玄素占着理,干好了帝京道府也跟着脸上有光,实在没必要插手这件事。 齐玄素算是稳坐钓鱼台,不出他所料,的确有人去找那些说书先生的麻烦,结果被守株待兔的灵官给抓了个抓着。 捣乱之人并非五城兵马司或者青鸾卫的人,这些公门之人都是人精,到了这个时候,看出风向不对,立刻就割席了。毕竟不是朝廷清查吏治,道门不会也不能把他们这些公门之人如何,说白了就是你老高不长眼嘛,不打奸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谁跟你同舟共济?大难临头各自飞,哪里会在这个时候硬出头。 所以找麻烦之人都是些丐帮之人,齐玄素只是让灵官们把这些人扣住,严加审讯,却没有急着对丐帮动手。 就在这时,柯青青走了进来,禀报道:「主事,刚刚有信客送来了一个包裹,没有寄信人的署名。按照惯例,这种来历不明的包裹都由灵官拆看,里面只有一封信和一本账册的副本,我大概翻看了一下,信和账册都与高明隐名下的一处商行有关。」 齐玄素并不意外,只是道:「初见成效,与其他证据放在一处,最后一起算总账。」 「是。」柯青青转身离开。 王崇年后脚进来:「主事,高家那边终于有反应了,高明隐通过督捕司的许主事那边传过话来,表示想要跟主事私下见一面。」 齐玄素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老王,你怎么看?」 王崇年迟疑道:「会不会是鸿门夜宴?」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这里是帝京城。」 王崇年道:「如果主事决定赴宴,还是小心为重。」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道:「告诉他,见面地点是好生东南坊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见面时间就定在申时末,正好把蓬莱池的秋波和晚照一并欣赏了,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我不强求。」 王崇年领命而去。 他不仅要给高明隐一个回复,如果高明隐答应下来,他还要去太平客栈订房间,当初齐玄素等人刚到帝京,帝京道府便在这里给一众人等接风洗尘。 很快,高明隐答复了,他会如约赴宴。 傍晚时分,齐玄素来到了太平客栈的分号,周灵官本来想要带上一百灵官负责护卫,不过被齐玄素拒绝了,用齐玄素的话来说,掌府真人出行都没这么大的阵仗,我算什么人物,在帝京摆这样的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清微真人入京呢。 所以齐玄素只带了几个道士随从,没有带灵官。 在掌柜的引领下,齐玄素缓步登上二楼,还未到包间的门口,就见一人正在站在门外恭候大驾。 此人两鬓斑白,一身儒雅气派,不过姿态放得很低,未等齐玄素走近,就已经主动行礼道:「见过齐法师。」 「高老爷?」齐玄素还礼道,「久仰大名了。」 「在齐法师面前,不敢当「老爷」二字。」高明隐主动伸出一只手,「齐法师请。」 这是高明隐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齐玄素,他很敏锐地嗅到了齐玄素身上的杀气,儒门说养气,杀气也是气,这不是打杀一两个人就能培养出来的,更不是普通世家公子打杀奴婢所能比的,又不同于黑衣人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这种杀气近乎于草莽之气,有些类似于绿林豪强,放在道门,也有一个专门的称呼,野道士。 野道士属于游方道士的一种,有的游方道士喜好云游四方,有的游方道士急公好义,野道士却素来以胆大妄为、不守规矩、行事果断而闻名,眼前这个年轻法师则是野道士中的佼佼者。 他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位齐法师,落入被动,处处挨打,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肯定乖乖亲自领人,绿翠下处就当破财免灾,绝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只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也只能亡羊补牢。 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只有齐玄素和高明隐进了包间。 两人相对而坐,齐玄素也不客气,开门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兜圈子,高老爷要见我,想必是有话要说,就请高老爷直言吧。」 高明隐略微斟酌言辞,缓缓道:「小儿无状,冲撞了法师,还望法师恕罪。」 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高老爷的言外之意是,我心胸狭窄,因为高世德得罪了我,所以我就挟私报复,是这样吗?」 高明隐默了片刻,没有接这个话茬,接着说道:「高某人与齐法师并无深仇大恨,略备薄礼,代犬子给齐法师赔罪。」 齐玄素看了他一眼:「高老爷这是说,我挟私报复就是为了向你勒索钱财。高老爷虽然没有半个脏字,但句句都在骂我,而且还是当面骂我。高老爷,我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你这般恨我?」 高明隐直接伸出一根手指。 齐玄素没有说话。 高明隐这个级别的大商人,当然不会开价一千太平钱,那不是来和谈的,那是来挑衅的,所以必然是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太平钱,他一年的例银是三千六百太平钱,也就是说,他要不吃不喝,攒上三年,才能拿到这么多太平钱。 现在他只要点一下头,高抬贵手,放过高世德,也放过高明隐,就白得一万太平钱。 这不是站着把钱挣了,这是坐着把钱挣了。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不过齐玄素非但没有露出半点心动之色,反而是故意露出了几分轻蔑之色。 高世德对此并不意外,紧接着补充道:「无忧钱。」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一万无忧钱等同于十万太平钱。 在齐玄素不升道士品级的情况下,他要干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么多太平钱。 齐玄素缓缓道:「真是好大的手笔,十万太平钱买一个九品同道士的性命,再加上一个绿翠下处,这是多少太平钱?少说也有二十万了吧?」 高明隐面带笑意,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齐玄素不紧不慢道:「这让我想起了江南大案,关于此案,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案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和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他又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了风宪堂,甚至还有留影做证据,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齐玄素望向高明隐:「十万太平钱可以要了一位真人的命,自然也可以要了我的命。高老爷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高明隐不再刻意摆出低姿态,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意逐渐敛去,直视齐玄素:「如此说来,那就是没得谈了。」 齐玄素仍旧靠在椅背上:「今天只谈一件事,就是关于你认罪伏法的事情。」 高明隐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你这是让我死。」 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十章 一言万金免费阅读. 第二十一章 体面 包间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齐玄素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不想让你死,能让你死的,只有你自己。就拿绿翠下处来说,是我让你去买卖人口、逼良为娼吗?再有吴四的事情,是我让你雇凶杀人吗?还有那么多的烂事,都是我逼你干的吗?怎么就成了我让你死?”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高明隐同样靠在了椅背上,“我这次来见齐法师,是谈犬子的事情,什么绿翠下处,什么雇凶杀人,高某都是一概不知的。” 两人都防着留声符一类的手段,所以说话都没有留下明显的把柄,对于齐玄素的指控,高明隐是断然不肯在嘴上直接承认的,什么“死的人已经死了”,或者“你这是让我死”,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语。 至于高世德的事情,都已经被示众了,早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倒是没必要故意避讳。 齐玄素道:“知道或是不知道,你自己说了算吗?最后还是看证据说话,高老爷不妨猜一猜,最近几天,有多少人匿名举报?” 高明隐笑了笑:“举报谁?该不会是举报高某人吧?” 齐玄素道:“若要举报我,那该去玉京风宪堂,怎么会去玉皇宫呢?就算要去玉皇宫举报揭发,那也该把证据往掌府真人的签押房送,怎么会往我的签押房送呢?总不能让我自己审判自己吧?” 高明隐道:“都是些捕风捉影、凭空捏造的事情,不值一提。” “我看未必。”齐玄素道,“平常时候,风再大,也吹不倒大树,关键是根基深,可如果被人松了土,那就很难说了。” 高明隐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仔细调查齐法师的生平,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齐法师还是个七品道士,短短一年时间,就连跳三级,成为四品祭酒道士,这等升迁速度,实属罕见,仅次于一年内从五品道士升到三品幽逸道士的张高功了。” 齐玄素在凤台县露面的时候,张月鹿刚刚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不久,这才有了后来张月鹿被时任轮值大真人地师任命为副堂主的事情,在此之前,张月鹿和姚裴、李长歌等人一样,都是五品道士。如此算来,可以说张月鹿是两年升了两级,也勉强可以说张月鹿是一年升了两级,中间跨度还是比较大的。 不过齐玄素一年升三级却是实打实的,毕竟他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前往万象道宫上宫进修,而不是进修之后才成为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没有说话,懒得辩驳。他身上有许多不合规矩的地方,唯独在品级晋升方面,还真就是合理合规的,甚至比靠着天人身份而破格提拔的李长歌、姚裴更能让人信服。 高明隐话锋一转:“起初的时候,我很不明白一件事,齐法师刚刚进入天罡堂的时候,似乎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至多就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何以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跻身天人?” “为此,我又找了好些相熟的朋友仔细查证询问才知道,金陵府大劫后,司命真君留下了一件物事,竟是引得隐秘结社‘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大打出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齐主事得了便宜,据说是姚坊主亲手将那件物事送到了齐主事的手中,想来正是因为此物的缘故,齐法师才能一步登天,只是如此贵重的物事,姚坊主何以会送给齐法师?高某不禁想问,齐主事与这位姚坊主有什么渊源不成?” 齐玄素不惊反笑:“高老爷的朋友该不会姓李吧?” “齐法师这话什么意思?”高明隐的脸色一沉。 齐玄素道:“因为这话听着耳熟,上次听到这番话,还是在玉京城外等飞舟的时候,说这话的人名叫李朱玉,正儿八经的李家义女,北辰堂主事道士。那时候我还没去上宫进修,如今差不多小半年过去了,结果就是我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与高老爷讨论案情,李主事也好,北辰堂也罢,再没有来找过我,具体原因高老爷就不好奇吗?” 高明隐本以为抓住了齐玄素的痛脚,不敢说扳倒齐玄素,最起码让他有所忌惮,态度有所松动,然后便可以就坡下驴,却没想到被齐玄素半点不怕,甚至连半点波澜都没有,这不由让高明隐大感意外。 单纯从齐玄素的态度来说,完全可以用有恃无恐来形容。 高明隐以己度人,当然不会相信齐玄素是清白的,而三大道统与隐秘结社存在某种联系,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么高明隐自然就得出一个结论,齐玄素的背景靠山远比他想象得要大,或者说,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对这个年轻人重视程度远超他人意料之外。 金阙排名靠前的三位参知真人中,有两位愿意保齐玄素,那么饶是太平道李家,也很难动他,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 高明隐很难说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大约还是以后悔为主,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主事初到帝京城,必然要行立威之举,绿翠下处不小心撞在了铳口上,只能是自认倒霉,在这个时候跟他硬顶,可不就是不死不休么。 高明隐取出一道符箓,轻轻一抖,符箓无风自燃,彻底隔绝了此地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确保不会有人偷听、偷窥,也确保两人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泄露出去。 然后高明隐伸出两根手指:“这是我的全部身家,我可以保证,没有留声符,也没有留影的法器,若是齐法师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其实齐玄素就认准了一条,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不主动露破绽,高明隐就没有翻盘的可能。 且不谈正义、公道的高调,只谈自身利害,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盯着齐玄素的人不在少数,齐玄素因为万修武的事情,费了好大的力气,甚至是张月鹿亲自出面欠下人情,又有裴小楼、徐小盈出力,这才算是杜绝了后患。 而金陵府的事情,东华真人的庇护只是一方面,关键李家在这件事上也不干净,说得难听些,简直是一屁股屎,都被逼到了火烧真武观的地步,若非知命教意外下场,搅乱了局势,事后可以把所有罪名都扣在知命教的头上,恐怕太平道得用一颗二品太乙道士的人头才能交代过去,所以太平道实在是自顾不暇,不敢过分追究,算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可如果齐玄素收了这两万无忧钱,便是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别人的手中,别人只要轻轻顺势一推,就能让齐玄素万劫不复,一旦被抖搂出来,上秤千钧重,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也护不住他。就算七娘出手,勉强保住性命,那也是前途尽毁,张月鹿对他失望至极,过去一年的经历成了镜花水月。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的寻仇不合规矩,可道理和情感上还是说得通,万象道宫和道门不作为在前,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是圣人,自然站在齐玄素这边。但收取贿赂,徇私枉法,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了,无论是人情,还是法理,都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再者说了,这么大的数额,就算高明隐肯给,齐玄素丧心病狂敢收,这两万无忧钱也到不了齐玄素的口袋里,只怕是齐玄素还没把钱捂热,七娘就跳出来,以为你好的名义把钱全部拿走。齐玄素还反抗不了,真要动起手来,差着三个境界,七娘一根小手指就能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说句玩笑之言,因为七娘的存在,太平钱数额越大,越对齐玄素没什么吸引力,反正也到不了手中。倒不如几百上千的小额太平钱,最起码还有可能逃过七娘的毒手。最好是一千以下,七八百左右的样子,这大约就是七娘给他的零花钱额度了。正是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 齐玄素想想也是憋屈,在外人面前威风八面的堂堂实权主事,未来道侣也是善解人意,只在意志同道合与否,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结果却被老娘在零花钱上卡脖子,她自己吝啬贪财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花,难怪嫁不出去。 齐玄素摇头道:“我说了,好意心领。” 高明隐的表情立时变得有些狰狞:“二万无忧钱都不放在眼里,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我跟齐法师谈生意,齐法师却要跟我谈生死?这天底下没有花不出去的钱,也没有杀不死的人。”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高老爷在威胁一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二十万太平钱,的确能买我的性命,我不否认。只不过高老爷你知道什么是生死吗?你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这个机会是我赏给你的,你却拿生死来威胁我。如果我不给你这个机会,你这些狠话又能说给谁听?” 说罢,齐玄素站起身来:“我之所以同意见你,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比较体面地结束这一切,最起码保住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还是不难。既然你不想体面,我只好帮你体面,最后的结果,恐怕就很不体面了。” 第二十二章 入夜 齐玄素率先走出太平客栈分号,直接吩咐道:“准备动手,你带人把北城的丐帮直接端掉,不要放走一个,然后着手整理高明隐的有关罪证。这个案子拖得太久了,该结束了。” “喏。”王崇年应了一声。 齐玄素问道:“我要出城一趟,让你打听的地方打听好了吗?” 王崇年送上一份图纸:“打听好了。” 齐玄素接过图纸:“很好。” 齐玄素示意王崇年等人先行离开,他本人则是打开那份图纸,大体浏览了一遍,将上面的路线记在心中。 过了片刻,高明隐也下楼了,见齐玄素孤身站在楼外,又是满脸谦恭的笑容:“齐法师,慢走。” 齐玄素笑了笑:“高老爷,让你的人准备动手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我要是躲在玉皇宫里不出来,你还能强闯进去不成?” 齐玄素一点不奇怪高明隐敢杀他,毕竟高明隐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只要高明隐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什么把柄,没有证据,那么他背后的大人物就能名正言顺地庇护他,这里毕竟是帝京,不是玉京,帝京道府只是帝京众多势力之一,谈不上只手遮天。 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当然是好大的权势,可是他们距离帝京太远,一个根基在江南,一个根基在西北,鞭长莫及,若无证据或者其他名正言顺的理由,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帝京。换成是近水楼台的清微真人还差不多,可惜齐玄素与清微真人没什么交情,说不定还有些仇怨。 在高明隐看来,把齐玄素引出玉皇宫,能够和谈是最好,不能和谈也是最好的刺杀机会,可谓是一举两得。 正因如此,经验老道王崇年第一反应就是鸿门夜宴。 齐玄素对此也有意料,所以他才会对高明隐说,这个机会是他赏给高明隐的,如果他拒绝了这次见面,那么高明隐不仅是狠话无处可说,就连殊死一搏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考虑如何壮士断腕了。 齐玄素之所以要来见高明隐,是因为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在逼高明隐主动出手,算是引蛇出洞。 至于危险,自然是有一些,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还算不得凶险,一则这里是帝京城,二则齐玄素有足够自信,尤其是接连胜过齐剑元和赵福安之后,齐玄素对自己的实力大概有数,放在逍遥阶段的天人中也算是佼佼者,毕竟谪仙人和半仙物终究是少数。 若是高明隐不上当,乌龟当到底,或者真就认罪伏法了,至多是元气大伤,却未必会丢了性命,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好似一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树根还在,这就是齐玄素所说的体面。 若是高明隐忍不住殊死一搏,那就给了齐玄素将高明隐置于死地的机会,相当于把整棵大树直接连根拔起,这便是不体面。 至于什么祸不及家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这个说法的。总不能高明隐发达的时候,跟着享受富贵,作威作福,等到高明隐案发的时候,便正义割席,说自己是无辜的。好处全要,责任一点也不担,没有这样的好事。 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齐玄素的态度自然让高明隐生出好大的疑虑,脸上表情不由一僵,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时已经没有其他退路,所以只是应了一声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从好生东南坊到玄上北坊,这段路程会格外凶险,内城毕竟不是皇城,对于天人来说,还谈不上守备森严,有的是动手机会。 不过齐玄素没有返回玄上北坊的意思,而是转身向南城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远没到宵禁的时候。 除了三元节等特殊节日之外,帝京一般施行“宵禁”制度。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通行。 一夜等分为五更,用西洋人的小时来算,一更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二更是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以此类推,五更就是凌晨三点到五点。 每一更又被分为五个点,一点合西洋人的二十四分钟,一更三点也就是晚上二十点十二分。五更三点则是凌晨四点十二分。 夜夜宵禁对于普通百姓生活来说妨碍并不很大,可是对于有些行当来说,就是个大问题。比如娼妓晚上出去参加堂会,回家时就要有麻烦。另外赌坊也是法律严禁的,所以赌徒为避人耳目,大多是在晚上聚赌。常常在赌到夜深人静之时,输光了的赌徒只好回家。可是城里宵禁,不准通行。赌徒们只好绕道,趟臭水塘子,或者越荒野地。即使这样还会被巡夜的更夫或者是带人巡逻的黑衣人拦下盘问,难免会露馅。 齐玄素看了眼怀表,此时是西洋人时间十九点半,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宵禁开始之后,就会有更夫和五城兵马司的黑衣人上街巡逻。 对于齐玄素来说,足够了。 齐玄素走得不紧不慢,仅仅是比普通人徒步而行稍微快上一些,所以当他来到好生东南坊与南城交界的城门处时,已经临近宵禁,虽然城门还未关闭,但已经不见行人。 不过此地也不见守门兵丁,只站了一人。 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应是戴着类似于“白狐脸”的面具,遮挡了本来相貌,背负双手,气态渊渟岳峙。 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齐玄素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又出现一名女子,头戴素有“浅露”之称的帷帽,同样遮住相貌,一身素衣。 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两位天人同时出现在此地,还一前一后把齐玄素堵住,自然不是巧合。 齐玄素没有半点慌张,好整以暇道:“这可是大买卖,两位没少赚吧?如果不是为了前途考虑,我都想接一单这样的生意。” 齐玄素这话说得真心诚意,他当初从中州龙门府一路跑到直隶渤海府,才赚了一千太平钱,这两人这趟买卖最少能拿五万太平钱以上。 不过话说回来,在帝京动手,担着天大的风险,这个数目也不能算多。 麻衣男子朗声笑道:“不愧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齐法师,仅凭这份气定神闲的养气功夫,就胜过原来那些酒囊饭袋无数,只是不知道齐法师此时是强作镇定呢?还是底气十足呢?” 齐玄素一扬手,取出横刀:“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经扭身朝着身后的帷帽女子急掠而去。 他身兼四大传承,可以清晰感知眼前男子气血旺盛到“周身似流火”的程度,是个武夫,而身后的女子气血枯败虚弱,又没有真气流转,则是方士。 哪怕是天人方士,也极为忌惮与其他传承之人近战,尤其是畏惧武夫的近身。可一旦被方士拉开距离,则很容易被活活耗死。 若是齐玄素被那名武夫正面缠住,又有一个方士远程牵制袭扰,齐玄素便会落到下风之中,所以齐玄素直接选择尝试近身女子方士。 其实在帝京动手,齐玄素也受限制,因为他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魔刀”,若是彻底失控,大开杀戒,那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要么自裁谢罪,要么一辈子做个穷凶极恶的隐秘结社妖人。 浅尝辄止的“魔刀”终究是差点意思。 眨眼之间,齐玄素已经来到了那女子方士的身前三丈处,不过这位女子方士也丢出一个纸人,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齐玄素一刀劈下,这名“黄巾力士”双锤一架,虽然勉强挡下了这一刀,但周身一震,甲胄金光顿时黯淡许多。 多则三刀,少则两刀,齐玄素就能将这尊“黄巾力士”毁去,只是那位武夫并不给齐玄素这个机会,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身形骤然加速追上齐玄素,一拳砸向齐玄素的后脑。 齐玄素凭借“魔刀”直觉省去反应的时间,恰到好处地一侧身,刚好躲过了这一拳。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左手已经取出了“画龙手铳”,铳口斜斜朝上,连开两铳。 近距离正面中铳,还是“龙睛乙一”,哪怕是天人武夫,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也直接升天,双脚离地少说三丈有余。 处于浅层“魔刀”状态的齐玄素又间不容发地躲过了女子方士招引的天雷,身旁地面一片焦黑。 如果齐玄素只是个天人阶段的散人,哪怕修炼了“魔刀”,直觉能跟得上,体魄也跟不上,不过齐玄素此时有天人武夫的体魄,纵然没有身神,逊色于完整武夫,但真气加持之后,也足以让齐玄素的身体与“魔刀”的直觉形成完美配合。 第二十三章 以一敌二 正面作战从来都不是方士所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士更适合偷袭,比如藏在暗中,开坛做法,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呼风唤雨、招雷引电,或是以生辰八字为媒介,以魇镇之法害人性命。 曾有鬼仙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地仙的性命。 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 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 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如果被地仙察觉,打上门来,鬼仙也很难保住法坛。 至于为何非要生辰八字,其实与西洋人的“真名”是一个道理。真名不是后天父母师长所取的名字,而是出生时的干支历日期,年月日时共四柱干支,每柱两字,合共八个字,故而历来就有生辰八字不能随意告知旁人的说法,后天取名也往往是根据生辰八字而来,或者说是一种先天的命格。 可惜齐玄素是被万象道宫收养的孤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外人更是无从得知,这种办法是行不通的。至于李长歌、张月鹿等人,出身世家大族,此乃机密,也很难被人察知。而且此法也有克制之法,比如地仙中的“太素玄功”和人仙体魄,都可以无视魇镇之法。.. 再有就是耗时太长,就算知道齐玄素的生辰八字,要二十一日的光景,这段时间也够齐玄素把高明隐拿下了。 不得已之下,这名女子方士只能配合一位武夫与齐玄素正面交手。 齐玄素又是一刀,将挡路“黄巾力士”劈成两半,“黄巾力士”化作纸人,飘摇落地,纸人同样变为两半,仿佛被裁刀从中一线裁开。 齐玄素与女子方士之间再无阻碍。 女子抬手一扬。齐玄素脸色骤变,身形向后暴退。 下一刻,齐玄素的脖子上、手背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红点,从中渗出漆黑的污血,不过很快又变成正常的鲜血颜色。若非齐玄素是以“嵌入式长生石之心”代替心脏,,此时齐玄素已经是毒气攻心,未必会当场身死,也会大受限制。 这等手段难免让人想起江湖上的暗器,不过女子方士所用并非是暗器,而是法术,比起寻常暗器不知玄妙多少。 此法名为“含沙射影”,属于魇镇之法之一,关键在于无形无质,甚至连飞行的轨迹都没有,仿佛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上,根本无从防备,虽然齐玄素有“魔刀”神通,也看到了女子明显的扬手动作,但还是没能躲过去。 其实还是齐玄素的见识短浅了,“含沙射影”共有两种,一种传承自阁皂道,用来隔空暗算,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女子方士所学的“含沙射影”出自全真道,伤影如伤人,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在天,每个人都有影子,女子方士便是对齐玄素的影子出手,齐玄素从未遇到过如此手段,没有任何防备,这才被女子方士得手。 就在此时,那名武夫也去而复返,虽然齐玄素没有躲过“含沙射影”,但是躲开武夫的拳头却是不难,齐玄素就好似背后生眼一般,以“大衍灵刀”在原地凭空消失。 本以为这一拳十拿九稳的武夫愣了一下,齐玄素已经出现在武夫的身侧,手中“飞英”朝着其肩头劈下。 武夫怒喝一声,双臂上有身神亮起,以血肉之躯硬抗横刀,竟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这便是灵物的劣势了,哪怕是顶尖的灵物,面对天人时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很小,“飞英”对于体魄孱弱的方士之流还有些威胁,可对上以体魄见长的武夫,就有些鸡肋了。 齐玄素应 该换一把宝物品相的兵刃,比如“飞英”的上位替代“飞英白”。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飞英”无法破开武夫体魄也不算什么,先前连续两发“龙睛乙一”还是给这名武夫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哪怕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仍旧无法立刻愈合。 武夫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刀气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武夫面露轻微异色,另一只手五指握拳直取齐玄素的胸前空门,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法师的胸膛捣烂。 齐玄素身随刀动,抽刀后撤,躲开这一拳,然后又去而复返,一刀当头劈下。 武夫双手并出,左掌托住刀锋,同时右拳直冲齐玄素的额头。 虽然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飞英”却是被武夫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齐玄素倒也干脆,直接松开刀柄,顺势一臂横扫,整条手臂金光璀璨,皮肤、血肉、经络、骨骼变得透明,同样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华,已经是局部金身化,足以弥补没有身神的局限,直接将武夫扫飞出去,使其整个人轰然撞入城墙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武夫再起身时,上半身的衣衫已经崩碎,裸露出冷硬如石的肌肉,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周身窍穴上下,浮现出无数细微身神,做出同样的动作。 齐玄素纵身一跃,居高临下地一脚踏下,好似踏山裂石,迫使武夫整个人双脚陷入地面,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 齐玄素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武夫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齐玄素再度下落,又是一掌按在武夫的天灵之上。 这一次,武夫的身形再次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齐玄素得势不饶人,以真气摄过“飞英”,又是斜斜掠出,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刀斩下。 武夫怒吼一声,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刀。 武夫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丹药,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齐玄素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飞英”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飞英”难以正面破开天人武夫的体魄不假,可“魔刀”却能寻觅到穴窍与穴窍之间的细微破绽。 这便是武夫体魄的根本所在,一个穴窍便是一点,分布全身上下,凝练成功的穴窍越多,点状分布越发密集,穴窍与穴窍之间的缝隙越小,破绽也就越少。 这一刀不仅切断了两个穴窍之间的联系,成功伤及体魄,而且使得血肉衍生也变得极为迟缓,难以迅速愈合。 武夫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 就在两人交手的时候,另一边的女子方士也完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法术。 “画地为牢”。 一个圆圈凭空出现在齐玄素的脚下,齐玄素立时感觉到周围好像多了一圈栅栏,将他困在方寸之地,而且封底又封顶,无论是遁地,还是飞天,都不能逃离,只能强行破开,或是等待法术消散。 武夫毫不犹豫就是一拳,穿过无形栅栏之间的缝隙,朝着齐玄素打来。 齐玄素无法躲闪,只能伸出一只手掌挡在身前,挡下这一拳,身形不由一震,终究是没有身神为支撑,被这一拳伤及内里。 齐玄素反手抓住武夫的手腕,不让他抽身后撤,在齐玄素身后浮现出“太阴真君”的法相,双手合拢,一道月光从天而落,将武夫笼罩其中。 这道月光看似温柔如水,实则凌厉如刀,被笼罩 其中的武夫仿佛受凌迟刑罚,身上的血肉寸寸剥落,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若仅是如此,对于一位天人武夫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伤痕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血肉衍生竟是无法愈合伤口。 如今道门的“太阴十三剑”起源于太阴真君,又被徐祖改良,虽然已经与最初的“太阴十三剑”大相径庭,但还是有不少相通之处。 “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便是起源于此。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武夫的气血至阳至刚,遇到这至阴至柔的月光,便如水火相争,绝无半分缓和余地。 武夫不是不想退,偏偏手腕被齐玄素死死抓住,退不得分毫,只能生受这月光的“洗礼”。 女子方士进退两难,想要出手,又怕误伤武夫。 就在此时,一道黑幽幽的锁链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女子方士的胸口。 “九幽锁”。 不知何时,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飘摇而出,凌空而立。 方士神异,阴神出窍。 齐玄素的阴神手中出现一把阴气森森的鬼头刀,朝着女子方士飘荡而去。 第二十三章 以一敌二 第二十四章 天辰司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差距也是极大。 比如齐剑元,对上还未跻身天人的齐玄素,结果竟然败了,最后死在了一位隐藏身份的女教习手中,极不光彩。空有一身境界修为,颇有绣花枕头的嫌疑,与人交手时一身实力也就能发挥出六七成左右。 反观张拘奇,本就天资不俗,又心怀死志,一身实力能发挥到十二成。孤身一人对上姚裴和齐玄素联手,纵然不能取胜,却能一度不落下风,可谓是此阶段中的佼佼者,若是姚裴没有半仙物,未必能够取胜。 其次就是雷元帅、风伯等人,出身江湖绿林,境界修为未必很高,可与人交手的经验十分丰富,有多少实力就能发挥多少实力。若是齐玄素没有“玄玉”,跻身天人之后也就与雷元帅等人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能正面击杀雷元帅,虽然有半仙物的缘故,但也可见其实力不含半点水分。 这名不知名武夫和女子方士比起雷元帅等人稍逊一筹,不过要比齐剑元强出许多,与那名女教习在伯仲之间,一身实力发出个八九成还是不难。 若是单打独斗,就算齐玄素只用散人传承,也有把握取胜,这就是差距所在。 两人联手,齐玄素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出其不意,仍旧可以付出一定代价取胜。只是两人一心要逃,齐玄素很难拦得住。 事实上也正如齐玄素所预料,两人并不知道齐玄素身怀武夫、方士、巫祝的神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纵然联手,也落入到下风之中。 女子方士见齐玄素的阴神一刀斩来,脸色微变,整个人砰然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纸鹤四散纷飞,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草人,仍旧被“九幽锁”贯穿了胸口。 阴神一刀斩过,草人的头颅应声而落。 按照道理来说,草人是死物,应该无视“鬼刀”才对,只是这个草人乃是以心血浇灌炼制而成,如此才能瞒天过海,欺瞒对手,所以有了几分生气,反而会受到“鬼刀”的影响。 对于武夫来说,些许心血实在不算什么,尤其是天人武夫,气血雄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堪比荒兽,不能说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来上几斤还是不成问题,可方士体魄孱弱,没那么多心血可挤,炼制这样一个草人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可见女子方士已经用上了血本。 女子方士逃走,“画地为牢”的法术不攻自破。 重获自由的齐玄素散去太阴真君的法相,也松开了武夫的手腕,握拳时指缝间有金光迸射。 齐玄素用出“澹台拳意”,一拳击出,风雷之声大作。 “风雷势”! 武夫勉强将双臂交错挡在身前,整个人轰然向后退去,双脚在街道地面上犁出两条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又是一臂横扫,金光流溢的胳膊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留下一连串凝而不散的残影,所过之轨迹上仿佛展开了一道金色扇面。 武夫的脖子被生生扫断。 虽然天人武夫不至于就此身死,但也是极为严重的伤势,尤其是他先前就被齐玄素割喉一刀,此时更是伤上加伤,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单手提起武夫,又是当胸一拳。 饶是天人武夫的体魄,也是穴窍震动,号称不坏的身神黯淡无光。 齐玄素顺势手臂一抡,武夫再次撞向城墙,整个人几乎镶嵌在城墙上,动弹不得。 此时武夫已经是视线模糊,目之所及,都是血红一片。 只能隐约看到齐玄素正朝这边走来。 这就是道门精英的实力吗? 虽然平日里一口一个“道门狗”,但不得不承认,江湖上的散兵游勇对上道门精心培养出来年轻才俊,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齐玄素拍了拍身上的道袍,收起“飞英”,重新给“画龙手铳”装弹。 离开 万象道宫的时候,还剩下十七发“龙睛乙一”,此时又用了两发,还剩下十五发“龙睛乙一”。 齐玄素自嘲地想着,还是穷了。 他要是有“龙睛甲八”会这样?先前那两铳可就不是双脚离地升天那么简单,就算是天人武夫,也要被当场打成重伤,没有还手之力的那种。 或是他有一件半仙物代替“飞英”,那也简单。 可惜他都没有,不仅让女子方士跑了,自己还受了点伤势。 齐玄素装好“龙睛乙一”之后,将铳口抵在这名武夫的额头眉心上。 这名武夫面露绝望之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大胆,何人敢在帝京城中闹事?” 夜空中,有天人公然飞掠,破空之声越来越近。 只见得七个身影当空落下,有人落在城头上,有人落在城门洞的另一侧,有人落在齐玄素的身后,隐隐对齐玄素形成合围之势。 只见这七人皆是身着白衣,以玉簪束发,出尘若仙。 反观齐玄素,一番激斗之后,身上难免有些血迹,与七人一比,高下立现。 只是齐玄素的态度十分淡然,浑然不把七人放在眼中。 哪怕是七位天人。 帝京作为天下第一大城,若论仙人的数量,也许要逊色于玉京,可要论起天人的数量,却是丝毫不逊玉京,甚至犹有胜之。 毕竟玉京是一座道士之城,只有道士、道民和灵官才能够进入其中。帝京却没有这样的限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泥沙俱下,除了道门的道士之外,还有儒门的儒生、佛门的和尚、江湖上的散修、隐秘结社的妖人。 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人会不按照规矩行事,喜欢打破各种规矩,依仗着一身境界修为铤而走险,大不了一走了之。 按照道理来说,对付这些不守规矩之人本该是帝京道府的职责,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过去的帝京道府一烂到底,几乎成了一个摆设,自然无法肩负起这等职责。五城兵马司和青鸾卫也很难对付恃力横行的天人们,黑衣人倒是可以,无奈这里是帝京,黑衣人的身份太过敏感,而且束手束脚,要顾忌百姓的安危,也不是最好选择。 面对此等情况,大玄朝廷抽调黑衣人、青鸾卫、钦天监、督捕司的精锐,又招募江湖人士、三教弟子、各路奇人异士,再补充部分阴阳人,组建了一个特殊的机构,命名为“天辰司”,直接听令于皇帝陛下。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个特殊机构的名字各自取了天罡堂和北辰堂的一个字,不过没用一个堂字。 在过去,干这类差事的都穿黑衣,有见不得光的意思,因为大玄崇尚黑色,所以只能穿白衣,区别于黑衣人,如道门的“小天罡”一般,这伙人在帝京也被称作白衣人。 宣徽院负责宫城守卫,有南、北二院,以宦官充宣徽使与副使,二使共院而分设签押房,宣徽使总领南院,掌管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副使总领北院,执掌阴阳人,有拱卫内廷之职责,且只听皇帝一人之命令。 天辰司则负责巡视皇城和内城,专事对付闹事的天人。至于普通的先天之人,青鸾卫就能对付。 毫无疑问,天辰司在帝京城中的地位极为超然,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甚至霸占了相当部分原本属于帝京道府的权柄,这让道门对天辰司极为不满,就曾有道门真人与天辰司发生过冲突,结果寡不敌众,被天辰司杀死。 此事在道门内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无数道士自发齐聚太清市,在太上道祖像前祭祀那位死去的真人,又升起天灯,要求金阙给出一个说法。甚至各地道府也出现了类似行为,响应玉京。迫于压力,哪怕是与朝廷关系最为亲近的太平道也不得不表现出强硬态势,要求 朝廷交出凶手。只是皇帝陛下顶住了道门的压力,选择庇护天辰司,没有交出凶手,最终不了了之。 不过参与了此事的几位天辰司成员还是在之后的几年中陆续身死,死因不明,天辰司内部讳莫如深。不过坊间传闻,有一位天辰司成员离京返乡祭祖,在自己老家祖宅中,背后连中八发“龙睛甲九”,几乎被打成了一滩血泥,最后结案为走火入魔、自杀而亡。 天辰司与道门的关系,可想而知。 只要离开了帝京,那就是道门的天下,不过在帝京,还是天辰司更为强势。此时这些人便是来自天辰司,绝大多数人的年纪都不超过四十岁,却有天人的境界修为,纵然比不得张月鹿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天人,也极为不俗。 因为天辰司与道门的旧怨,七人看待齐玄素的目光便如同看待一个死人。 为首之人是个女子,大约三十许岁的年纪,相貌还算姣好,只是面相上带出几分刻薄,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玄素,似乎是不屑开口说话。 一名最为年轻的白衣人上前一步,淡笑道:“齐法师。” 此人既然一口叫破齐玄素的身份,那么今日之事就不是巧合了,而是早有预谋。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高明隐背后的大人物出手了。 雇佣“客栈”刺客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是直接用官家的刀杀人。 第二十四章 天辰司 第二十五章 大玄律 此等情景既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又不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 说不在意料之中,是因为齐玄素的确没有猜到天辰司会直接下场,甚至在此之前,他也仅仅是听闻过天辰司的大名,对其缺乏比较直观的印象。又说在意料之中,则是因为齐玄素大概猜到了借刀杀人的戏码。 所以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还是有所意料,并不如何慌张失措。 天辰司自从与道门冲突之后,虽然在明面上没有吃亏,但也长了记性——道门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招惹。道士们有一种奇怪的心态,他们自己互相内斗没什么问题,可要被外人欺负到头上,只要稍一推波助澜,他们就会联合对外,说白了,道士们一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行事,即你可以针对某一个道士,却不能挑战整个道士阶级。 上次天辰司杀了一位道门真人,是那位道门真人该死吗?其实就是天辰司有意立威,大概意思就是,在内城和皇城,我们天辰司说了算,就是道门也不例外。这可不是冲着那位道门真人去的,而是冲着道门去的。道门的道士们又不是瞎子傻子,自然群情激愤。 区区一个天辰司,算什么东西,也敢爬到我们头上来? 皇帝陛下选择庇护天辰司,不是故意打脸道门,而是出于维护秩序的目的,最起码要保住天辰司的威慑力。再加上皇帝陛下也算是道士阶层的一员,所以道门最终没有在明面上过于深究。 可明面上不追究,不代表暗中不追究,于是就有了牵涉其中的所有天辰司成员全部暴毙之事。道门真想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谁也查不出来,并不算难事。可那就有违道门的本意,道门是为了杀人吗?道门是为了立威,必须要让旁人知道,所以这才有了背后连中八发“龙睛甲九”自杀身亡的事情。 谁都能看出这不是自杀,谁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了,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这是道士们的不言之言,我们可不是手无寸铁只能逆来顺受的普通百姓,我们要一个公道,你不给,我们便自己拿。 哪怕是尊贵如皇帝,也不能再说什么——道门已经退让一步,皇帝陛下也必须退让一步。皇帝可以凌驾于某个道士之上,却不能凌驾于整个道士阶层之上。 其实道门算是比较守规矩了,换成儒门当权的时代,烧几座宫殿,死个太子,甚至是皇帝落水而死,都是家常便饭。整日嘴上喊着忠君的儒门其实最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杀皇帝最多。大约是应了那句话:“朕,朕,朕,狗脚朕。” 此事之后,道门杀鸡儆猴的效果也算是立竿见影,天辰司收敛许多,若无实质证据,不敢贸然对道门之人喊打喊杀。一般情况下,就算有实质证据,多半也会先请示皇帝,而不是贸然动用“先斩后奏”之权。 正因如此,虽然今天并非一般情况,摆明了不会请示皇帝陛下,且这七人已经隐隐形成合围之势,但还是没有立刻动手,最起码表面文章要有,最好是齐玄素反抗,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动手。 齐玄素望向那名白衣人:“阁下是?” 这名白衣人并不回答,而是指了指齐玄素手中的手铳:“在帝京城私藏火器者,死罪!在帝京城胡乱杀人者,死罪!”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哪怕你杀的人死有余辜,也不是你越庖代俎的理由,帝京城可不讲究什么行侠仗义和替天行道。” 这几句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先声夺人,寻常人等不免要被震慑,心虚理亏。 齐玄素却是不惊反笑:“道门讲律法,不奇怪。三法司讲律法,也不奇怪。只是你们这些鹰犬讲律法,我都想笑。一口一个死罪,你能从《大玄律》中找出对应的相关条文,我当场自裁,如何?若是没有对应的相关条文,你把舌头割了,可好?” 白衣人脸色微沉,没有说话。 齐玄素继续说道:“《大玄律》载有明文: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铳、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百,流三千里。非全成不堪用者田,并勿论,许令纳官。其弓箭、枪、刀、弩及鱼叉、禾叉,不在禁限。” “第一,携带火器并非死罪。第二,此律只针对民间私人,道门不在此列。官员道士出差、赴任、回籍及商民出外贸易等事,如有携带军器途中防护者,在京取具兵部印票,在外取具该差遣衙门及该地方官印票,注明所带件数,以备出城沿途照验,仍知会所到地方,限期缴销,如隐匿原票不缴者,照违令律治罪。” 说话间,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兵部印票,以食中二指夹着,轻轻一晃——这当然不是齐玄素亲自去办的,自有底下的人去兵部知会一声就是,兵部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卡帝京道府的脖子,都是例行公事,甚至会主动派人送来印票,一般以三年为限。 寻常人不懂法,被这些白衣人张口一吓,便乱了方寸,若是铤而走险,正好给了这些白衣人动手的理由。 不过齐玄素从许寇口中知道自己要来帝京做主事道士后,就在上宫的艮园中仔细读过《大玄律》,而他跻身练蜕境之后,记忆力远胜常人,此时自然信口拈来。 若不精通《大玄律》,齐玄素也不会想到用“同道士出身”钻空子的办法。 其实齐玄素骨子里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条文,可在明面上必然要尊重在意,将其捧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座之上。就好比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会当真,真能同罪吗?若是当真了,跑到王府去缉拿人犯,只怕是官帽子不保,可谁也不会在明面上去否定这句话。 齐玄素咄咄逼人:“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张口就是死罪,《大玄律》可不是你家的家法,说改就改。是谁给你的权力擅改《大玄律》的条文?!” 这白衣人本想先声夺人,露个脸,没想到把屁股露出来了,他们平时横行帝京嚣张惯了,哪里需要讲什么律法,更没人去读什么《大玄律》,此时被齐玄素拿话一顶,竟是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另一名白衣人道:“圣上许我们‘先斩后奏’之权!皇权特许,我们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齐玄素盯向了他:“说得好。就算是先斩后奏之权,总得有个依据吧?为什么该死总得有个说法吧?总不能是你们想杀谁就杀谁吧?难道你们今天杀了王公,明天杀了阁老,也是皇权特许?你们又是以什么标准确定该不该先斩后奏呢?” 那名白衣人也被卡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在我看来,先斩后奏之权是紫极大真人许了你们现场审判之权,即定罪、执刑合二为一,可定罪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有依据。” 第三名白衣人是个女子,也不示弱:“依据也未必就是《大玄律》!” 齐玄素笑道:“你身为大玄朝廷的官员,拿着大玄的俸禄,侍奉大玄的皇帝,还在大玄的都城,你不按照《大玄律》办事,那你按照什么办事?难道是你们天辰司的家法吗?什么时候家法也能在国法之上了?” 这名白衣人女子脸色涨红,无法辩驳。若是抬杠耍无赖,当然怎么说都可以,可在朝廷官场,胡乱说话却是容易招来祸事,祸从口出的道理永远也不过时。 第四名白衣人看起来最为年长,经验比较丰富,道:“《大玄律》也是人订的,皇帝陛下的谕旨总要高过《大玄律》。” 齐玄素并不否认,也不去争辩皇帝与律法到底哪个大的问题,只是道:“那你拿紫极大真人的手谕来看,总不能你说有谕旨就有谕旨吧?涉及到律法,一国之根本所在,也没有用口谕的道理。” 这名白衣人又被问住,他们哪里会有手谕? 齐玄素目光炯炯:“那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信口开河,张口就来,你们也配谈什么死罪?若无法,何以定罪?我看你们倒是触犯了《大玄律》,还是少耍威风,回去好好通读《大玄律》才是正经。” 六个白衣人尽皆默然无声,本想以律法罪责扣个大帽子便于行事,借着两条死罪,逼一逼齐玄素,最好逼得齐玄素狗急跳墙,然后他们便可放开手来猫捉老鼠,结果被齐玄素反手把帽子扣在了他们自己头上,剩下的那些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至于杀人那一条,齐玄素还没开铳,也算不上。瞧这架势,就算他们死抓着不放,也少不得要被打脸。 齐玄素讥讽道:“说句粗鄙之语,当了妓子还想立牌坊,你们想杀人就直接来杀好了,还想杀得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这与立牌坊的的妓子又有什么区别?” 第二十六章 杜玉焰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为首女子终于开口道:“齐法师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的确有过人之处,好一张尖牙利嘴。” 齐玄素拱手道:“未请教。” 女子道:“杜玉焰,玉京的玉,火焰的焰。” 齐玄素点点头:“原来是杜大人,我们还是废话少说,进入正题,你们打算怎样?” “齐法师说得很对,我们要根据《大玄律》依法行事,那么,齐法师涉嫌在内城寻衅滋事,请齐法师跟我们去天辰司走一趟,配合调查,应该不过分吧?也不违反《大玄律》吧?”杜玉焰冷冷道。 齐玄素道:“我若去了天辰司,那可就是任人摆布了,真要‘不小心’瘐毙天辰司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杜玉焰深深望着齐玄素:“如此说来,齐法师是不肯跟我走一趟了。” 齐玄素并不掩饰:“正是。” 杜玉焰冷哼一声:“这可就是齐法师违犯《大玄律》了。” 齐玄素道:“我身为道门中人,既无杀人情事,反而是被刺杀的一方,似乎不应由你们天辰司插手,你们就算要插手,也该知会道录司……” 齐玄素话没说完,杜玉焰已经彻底不耐烦了:“齐玄素,你怎么不去做个讼棍?哪有半分道士模样?” 杜玉焰死死盯着齐玄素,一字一句道:“我也不妨明言,有人要你死,就算你能把《大玄律》倒背如流,今天也要挨上这一刀,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齐玄素哈哈一笑:“图穷匕见了不是?” 说话间,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圆石模样的物事:“记录在案。” 杜玉焰见到这块圆石,脸色大变。 此物名为“留影石”,顾名思义,可以记录影像声音,比起“留声符”更为高级,也是道门才会常备的物事,在帝京道府中就有不少,齐玄素在见高明隐之前,随身携带了一块。不过高明隐还不配让他用“留影石”,他等的是高明隐的背后靠山。 现在看来,果真让他等到了。 他先前一直在《大玄律》上兜圈子,不是他想做个讼棍,也不是他非要在口舌之争上占便宜,而是要把证据落实,日后真要打起口水仗,确保自己占理。 只要占理,那么他背后的道门自然就能庇护于他。 毕竟他也不是孤家寡人,往小了说,他的靠山是东华真人和石冰云,往大了说,他的靠山是整个道门。尤其是在对外的方面,就更是如此。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若不死,死的就是你们了。” 杜玉焰再无半点迟疑,高喝道:“动手!” 已经形成合围之势的七人几乎是同时出手,七把飞剑同时攻向齐玄素。 正如他们自己所说,他们只管杀人,不问其他。若说杀人的效率,当然以炼气士为最。 严格来说,谪仙人是各方面最强的,只可惜谪仙人太少,偶有一个,都是当作宝贝对待,不会来干这等差事。其余几大传承中,方士正面作战乏力,武夫倒是战力强横,可惜逍遥阶段不能飞天,巫祝又受制于香火愿力,便只剩下炼气士最为适合,故而天辰司以炼气士为主,这七人全都是炼气士。 七道飞剑一过,齐玄素如一面镜子炸裂成无数碎片,继而又化作点点流萤——竟不是真身。 “是散人的‘蝉蜕术’!”杜玉焰目光一转,立时明白着了齐玄素的道,难免有几分惊怒。若是真让齐玄素逃回玄上北坊,他们总不能去攻打玉皇宫。 齐玄素的真身出现在城门洞中,对上那个镇守城门洞的白衣人。 此时齐玄素已经全部金身化,整个人金光熠熠,又有“青冥甲”护身,再加上武夫体魄,真气加持,一冲之下,黑衣人中号称“摧城”的玄甲重骑也不过如此了。 这名白衣人虽是天人,但并不如何出奇,都是齐剑元这类速成天人,远不能与雷元帅等积年老天人相提并论,面对齐玄素的一撞,却是没有抵抗之力,直接化作滚地葫芦。 齐玄素大笑着出了城门洞,进入到南城之中,因为临近宵禁时间,街道上并无行人,任由齐玄素发足狂奔,没有半点阻碍,速度更胜骏马疾驰。 杜玉焰当机立断,虽然齐玄素是往南城去的,但防止齐玄素是声东击西,杀一个回马枪,还是吩咐三人守住玄上北坊的方向,她本人则是与另外三人急追齐玄素而去。 说起逃亡的经历,拜风伯所赐,齐玄素可谓是轻车熟路,当年他还未曾跻身天人,就两度从风伯手中逃得性命,如今他已经跻身天人,而且还是天人中的佼佼者,又如何会被追上?让他以一敌七,那是办不到的,可让他突出了合围,开始逃命,这七人却是有力使不出,奈何不得齐玄素。 所以此等情景看似凶险,实则在齐玄素的意料计划之中。 杜玉焰对此心知肚明,若是以往,她们大不了骂上两句,然后收队回去,至于高明隐的死活,与他们何干?可今天的情况不同,齐玄素竟然用“留影石”套住了他们,若是不把齐玄素置于死地,他们便要被牵扯进去,就算没有有性命之忧,也难免惹上一身骚。 如此一来,他们反而是必须不死不休了,即是为了那位大人物的命令,也是为了自家的前程。 齐玄素则在想着,七个天人,着实不是个小数目,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城的帝京,天下人才汇聚之所在,有此等手笔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有人说帝京的天人数量比起玉京还要多些,道门的天人数量虽然冠绝天下,但难免要分布下天下各处道府,还有许多类似于“鬼关”的机要重地,而且还存在相当一部分隐退或是闲云野鹤的天人,有些人甚至未必有真人的名号——如果是个天人就是真人,那么功勋制度便没有意义了,所以也不好以二品太乙道士的数量来揣度道门的天人数量,更何况道门还有数目庞大的灵官群体。 杜玉焰四人紧追不放,不时以飞剑攻击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并非只是沿着南城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狂奔,而是不断以各种建筑为遮挡,不时还会拐入各种小巷之中,靠着“青冥甲”形成短暂的视野盲区,就算中剑,有金身和“青冥甲”的抵御,也是没有什么大碍,使得杜玉焰等人的进攻徒劳无功。 如此一路狂奔,用了大概半个时辰,齐玄素终于是看到了南城的城墙。 齐玄素的速度很快不假,可他在地上不断兜圈子,躲避飞剑,无形中增加了许多路程,如果杜玉焰不是跟在齐玄素身后同样兜圈子,而是直接派人前往南城的城墙处提前堵截,反而能比齐玄素更快一步。 只是杜玉焰吃不准齐玄素到底要去哪里,生怕齐玄素故意声东击西,毕竟南城还连着东城和西城,谁也不敢确保齐玄素一定就要出城,就算能确定齐玄素要出城,几十里的城墙,也不好确定齐玄素要从何处出城,所以只能紧跟在齐玄素身后,试图追上齐玄素,而不是直接派人奔着城墙方向先行一步。 如此一来,此时南城的城墙之上并无天人阻拦,只有一众黑衣人。 齐玄素来到城墙根下,身形拔地而起,瞬间高出城墙。 城头上值守的黑衣人立时发现了齐玄素,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无法动用城墙上的重型火器,而且也没有炮口对准城内的道理,只能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长铳,对准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速度太快,大多数火铳都落了空,偶有打在齐玄素身上,也是不疼不痒。 紧接着又是三道流光,也紧追着齐玄素掠过城墙,朝着城外而去。 杜玉焰心中涌现出几分不安,从齐玄素的动作来看,太果决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像是随机应变,倒像是早有预料。 似乎齐玄素已经提前做过相应的计划,对于各种情况有所预计,并做好相应的对策,故而此时齐玄素的种种举动不过是依照计划行事罢了。包括齐玄素主动来见高明隐,离开太平客栈分号后不返回玄上北坊,以及后来的套话、逃跑等等,处处透着怪异,却又有条不紊。 难道他们设计埋伏齐玄素早就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齐玄素看似上当,实则是将计就计? 可齐玄素到底又有什么后手? 杜玉焰实在想不出来齐玄素的后手,偏偏齐玄素手中的那枚“留影石”又逼得他们不得不紧追不放,也着实没办法。 其实杜玉焰猜得不错,齐玄素的确是早有计划。 过去的时候,他困于形势,束手束脚,事事求自保,免不得伏低做小,难免憋屈,可男子汉大丈夫,谁的胸中又没有几分豪气? 来到帝京之后,齐玄素被授予实权主事之职,得了一展拳脚的机会,又有那么多的靠山背景,自然不能只想着混日子。他也想有一番作为,一展胸中报复,正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一点,从他与张月鹿的交谈中也可见一二,凭什么姚裴抓道士,张月鹿抓邪教妖人,他却要抓老鸨?正好高明隐牵扯进来,那他索性就顺藤摸瓜,看看帝京的天,能否捅出个窟窿! 第二十七章 天寿山 距离帝京百余里处有一座天寿山,自前朝太祖皇帝七年五月始作长陵,到末代神宗皇帝葬入定陵为止,埋葬了十一位帝王,分别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总共有十一座帝王陵寝。 虽然此地也有守陵甲士,但因为是前朝帝陵,所以守备并不是那么森严,更多是起到示警的作用。 王崇年给齐玄素的那张地图,便是标注了天寿山的具体位置。 出了帝京之后,齐玄素不再在地面奔行,而是改为御风而行,直奔天寿山。 十一座帝陵,绵延二百余年,其阴气之重,可想而知。 来到天寿山的上空,齐玄素探出右手,五指伸张,有黑色气息缭绕指间。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七个天人又如何?当初风伯怎么死的,你们今天就要怎么死。 一瞬间,齐玄素清晰感知到体内法力开始飞速流逝。 齐玄素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按照西洋人的时间,他离开太平客栈分号的时候是十九点半,此时已经是将近二十二点。 月至中天,虽然不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但距离子时只剩下一个时辰。 齐玄素全力催动法力,引动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这是来自于鬼国洞天三大阴物的馈赠。 四名天人紧随而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 其中修为最高的杜玉焰清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生出变化,眼前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好似冬天的玻璃窗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粘稠无比,如陷沼泽,拖泥带水。 门户成型,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这是什么? 杜玉焰终于知道她的不安来源于何处了。她的猜测没有错,齐玄素果然提前有所谋划,并非临时起意。 这就像行军打战,他们轻敌冒进,反而落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齐玄素只是个诱饵。 杜玉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至于另外三位天人,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相较于四人的紧张,齐玄素就要放松许多。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想着,这次出来的会是谁?应该不会是万师傅了吧,是白夫人?还是殷先生? 很快,齐玄素便知道了答案。 一个垂垂老朽从门户中踱步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不会将其与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联系起来,倒像是个一辈子也没有功名的教书先生,穷困潦倒,可又有几分读书人的架子,用普通百姓的来说,是个酸子。 杜玉焰没有任何犹豫,飞剑激射而出,而她本人则向后倒掠,试图挣脱开束缚,逃离此地。因为她看到这名老人的第一眼,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狠狠捏了一下,仿佛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行于林中遇到猛虎,那种没有反抗之力的恐惧几乎要让她无法自已。所以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逃回帝京去,方能有一线生机。 谪仙人素来就有心血来潮的说法,修炼“紫微斗数”会增大触发心血来潮的概率,不过普通天人在机缘巧合之下,也能偶尔心血来潮,预知危险。 此时杜玉焰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所以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第一个向后逃去。至于三名属下,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会被动地帮她阻上一阻。 毕竟是三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最起码也能拖个一时半刻的时间,足够她脱离天寿山的范围了。 身为天人,杜玉焰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很明显,齐玄素并非无缘无故跑到天寿山来,虽然她不知道天寿山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也不清楚齐玄素到底用了手段,但她很明白一件事,这个莫名出现的老人应该受到某种限制——也许就是不能离开天寿山的范围。 总之,第一时间离开天寿山的范围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忽略了一点,铳打出头鸟,她是第一个动的不假,也是第一个引来了殷先生的注意。 殷先生朝着她望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 杜玉焰的身形一震,视线中再无他物,只剩下两只漆黑的眼眸。 初看时,两只眼眸如同深井,幽幽不见其底。 再看时,两只眼眸如同漩涡,摄魂夺魄,难以自拔。 及至最后时,两只眼眸如同黑洞,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其中。 杜玉焰不仅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甚至思绪转动都变得极为迟缓,脸上表情僵硬,如同被夺走了魂魄的木偶。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看到殷先生亲自出手。 毫无疑问,殷先生与万师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万师傅是一力降十会,管你什么神通,吃我一拳,受不住,直接一拳打死。受得住,那就再来一拳,一拳摧城拔岳,“大力”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殷先生的出手没有万师傅那么震撼,却要诡异得多,在齐玄素看来,殷先生只是看了杜玉焰一眼,这位天人炼气士便浑浑噩噩,仿佛一个木偶。 这便是伪仙的实力吗? 哪怕是天人,在其面前也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说实话,七娘和吴光璧的交手,很难看出什么玄妙,就是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难免让齐玄素有些失望,甚至生出“伪仙就这”的想法。 可不得不承认,万师傅和殷先生却十分符合齐玄素想象中伪仙该有的实力。 殷先生挥了挥衣袖,袖口猛然张大,似是一个无底之洞。 浑浑噩噩的杜玉焰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径直往殷先生的袖口飞去,越来越小,最终就像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被收到了袖子中。 再看那个袖口,幽深漆黑,仿佛一道深渊。 齐玄素听说过此类“神通”,乃是谪仙人和炼气士的大成之法,名叫“乾坤袖”,号称无物不收,不仅可以收人、困人,就连飞剑、法器、箭矢、弹丸,甚至是有形无质的风火雷电、无形无质的念头神魂,都可以收入其中。 他与张月鹿闲聊时听张月鹿说起过,天师和地师都精通此门神通。根据张月鹿所说,天师每天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云锦山之巅,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千丈紫气,若是能紫气东来三万里,那便是太上道祖的境界。她偶然一次去往云锦山之巅,见到天师用“乾坤袖”收取漫天浮云和太阳初升之光,分明是清晨时分,天却漆黑一片,如同深夜,十分震撼。 其他三人见此情景,肝胆欲裂。 有人想要拼死一搏,也有人想要像杜玉焰那般转身逃走。 不过都是无用功。 殷先生又是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也如杜玉焰那般,先是浑身一震,然后变得浑浑噩噩,如同人偶。 殷先生再一挥袖,三人也如倦鸟归林,飞入那如深渊一般的袖口之中。 四名天人,就这么被殷先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剩下的三名天人要庆幸,多亏了杜玉焰把他们留在帝京,否则他们也不能幸免。 这就是道门的底蕴,明面上只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至多再加上几位平章大真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似乎所有的隐秘结社联合起来,也有一战之力,甚至是推翻道门。可实际上呢,那只是明面上而已,只是显露在海面上的冰山,海底下的冰山具体有多大,除了位于道门最上层的有限几人,谁也不知道。 仅仅是一个鬼国洞天,就有一位一品灵官和三大阴物。 道门还有号称天下第一洞天的昆仑洞天,以及许多不为人知的洞天,说不定哪个洞天中就藏着伪仙、上古荒兽之流,还有造物工程的最高成就,号称更在三大阴物之上的“帝释天”,这才是道门击败儒门,镇压佛门,成为天下共主的底气所在。 这也是三道争夺大掌教的原因所在,这些底蕴,可都是要听从大掌教调遣的,谁能成为大掌教,谁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境界修为反而是其次了,毕竟境界修为再高,也不是整个道门的对手。 齐玄素想到此处,也是感慨良多。 他能在帝京城中“兴风作浪”,自身境界修为高低,有些影响,却不是关键,更多还是仗势、借势,势从何来?自然是从道门处而来。 若无这个道门主事的身份,只怕是他连来到天寿山的机会都不会有,对手也不会遮遮掩掩地只派出七名逍遥阶段的天人,说不定便要出动无量阶段的天人了。 正是因为道门主事的身份,齐玄素代表了道门,对方不敢随意杀人,要弄些表面文章来遮掩,免得触怒道门,这才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 齐玄素很快就回过神来,主动上前道谢:“多谢殷先生出手相助。” 第二十八章 朗朗读书声 殷先生转过身来,笑容和煦:“小友,我们又见面了。小友也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竟是来到了帝京,想来飞黄腾达当在不远。” “殷先生过奖。”齐玄素汗颜道。 到了如今,齐玄素也大约猜出三大阴物的想法了,他们并不想脱离道门,也没有自立为王的念头,只是为了长远计,他们需要在道门的高层中有一个“自己人”,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靠山,说得庸俗些,他们想要个从龙之功。 很显然,三大阴物现在的地位很高,可限制也很多,基本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不如许多年轻道士,现在品级不高,可未来有希望跻身道门高层。 只是三大阴物的特殊身份让他们很难找到合适人选,诸如张月鹿、姚裴、李长歌之流,固然是前途无量,可关注他们的目光也未必太多了些,三大阴物能够给予的有限,甚至还会引来这些年轻俊彦背后家族的忌惮。 最为关键的一点,这三人基本不缺什么,就算真缺什么,三大阴物也给不了。正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难,其回报也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三大阴物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齐玄素。 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死之玄玉”,齐玄素当时不明所以,后来从慈航真人口中得知真相之后,便想通了。 三大阴物存世数百年,见识之广,远胜常人,他们自然知道造物工程的许多内幕,他们看似在意的是“死之玄玉”,实则在意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谁都可以拿到“玄玉”,可不是谁都能融合“玄玉”,齐玄素竟然能融合“玄玉”,其特殊之处一下子就凸显出来,这才是三大阴物选中齐玄素的根本原因。 他们寄希望于未来,给予现在的齐玄素帮助,这是一种交换,是一种投资。 齐玄素现在所得到的,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也是一种借贷。 有些时候,齐玄素忍不住在想,七娘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个举足轻重的商人,那么她给予自己的如此种种,又在暗中标注了怎样的价格? 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 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殷先生,这些人死了吗?” “没死。”殷先生道,“所谓‘人死如灯灭’,道门也好,朝廷也罢,都会有一种叫作‘命灯’的物事,道理很简单,取一些心血为灯油,取一丝神魂为灯芯,结成油灯,与本人性命息息相关,人活则灯明,人死则灯灭,若是我把他们给杀了,他们的命灯熄灭,小友可能会有些麻烦,所以我便做主,暂时没有杀他们。若是小友觉得他们非死不可,老朽把他们给杀了,也不是难事。” 齐玄素赶忙道:“还是殷先生考虑周到,不杀好,还是不杀为好。” 殷先生点点头:“我便请他们到洞天中做客。” 齐玄素闻听此言,又是好奇:“做客?” “小友一看便知。”殷先生一指那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去鬼国洞天,只是略一犹豫,便跟随殷先生进了门户之中。 说起来,齐玄素去过万师傅的住处,当时他将一座宫殿当作凳子,如山如岳,也去过白夫人的住处,血湖帝柳。唯独没有去过殷先生的住处,他老人家似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鬼关”之中,很少返回鬼国洞天,三大阴物也很少齐聚一堂。 这也在情理之中,两百年的老相识,只怕是早就看腻歪了,能不见是最好。聚在一起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还不如各自分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有正事的时候再聚在一起商议一下。 不过殷先生在鬼国洞天肯定是有住处的,毕竟万师傅和白夫人都曾遭受过重创,他才是三大阴物中实力最强的,是三大阴物的首脑。 穿过这道门户,齐玄素发现自己并不是位于鬼国洞天的宫城之中,而是宫城外喧闹的市井之间,也就是他得到“鬼刀”的地方。 不过整个市井很大,当时齐玄素被追得慌不择路,也没有机会都逛一遍,所以他此时身处之地比较陌生,他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来过。 齐玄素环顾四周,不见殷先生的踪影,也不见那四个天人的踪影,只是在不远处有一座小院,就好像县城中的私塾,既是私塾先生的家,也是蒙学课堂。 齐玄素有一种直觉,这大约就是殷先生的家,迈步进去。 果不其然,刚进院门,就见一匹黑马正在院里溜达——它的名字叫“步月”,是齐玄素的坐骑,被寄养在鬼国洞天,齐玄素都快把它忘了。以前这家伙是又老又瘦,活脱脱一匹下等马,如今却是油光水滑,毛色黑得有些渗人,甚至周身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不过步月还认得齐玄素,见老主人过来,先是一愣,然后便谄媚用脑袋蹭了蹭齐玄素。 齐玄素不是黑衣人,对于马没有太多特别的感情,所以只是随手摸了摸,算是敷衍了事,继续往里走去。 推开门,便是孩童读书的课堂所在,出人意料地宽阔,便是坐个四五十人也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椅,先生的位置此时空着。 这本不算什么,诡异的是这个课堂中竟然坐满了大半,而且没有孩子,都是成年人。 齐玄素用眼过了下数,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其中就包括杜玉焰在内的四名天人。 原来他们被殷先生收走之后,便是送到了这里。 他们此时还是神情呆滞,如同泥塑木偶一般,端坐在课桌后面。让人不寒而栗。 再看其他人,也都是神情呆滞,仿佛被夺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呆坐在课桌后。 这些人有的穿着道士的鹤氅,有的作儒生装扮,有的顶着一颗光头,甚至还有金帐人、西域人、西洋人。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白头发的,相貌各异,衣着各异,可表情都是一样的,仿佛丢了魂魄。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用出了“阴阳眼”。 一瞬间,在他视线中可以清晰看到,这些人的头顶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一直向上延伸,穿过屋顶,不知通往何处。 提线木偶。 仿佛有一只大手就高悬于苍穹之上,通过这些细线,操纵着这些躯壳,就像皮影戏一样。 不过这只大手现在显然没有玩皮影戏的兴趣,所以这些人都是安静坐着,一动不动。 齐玄素也明白了,殷先生并非是通过目光把人定住,而是在看向那人的时候,会有一道肉眼难见的黑线连接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便被殷先生制住,好似夺去魂魄一般,成为傀儡。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些后背发冷。 如果他和殷先生不是盟友的关系,骤然遇到这样一只道行通天的“老鬼”,或是误入此地,如此诡异手段,只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齐玄素背后的门开了。 齐玄素几乎是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结果是殷先生的孙女,那位殷小姑娘。 “这么大的人,还这般胆小,羞不羞?”小丫头用食指点了点腮。 齐玄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殷先生呢?” “爷爷在后面。”殷小丫头说着爬到属于先生的位置上坐下,人还没椅子高,两脚不沾地,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戒尺,拍下了桌子。 原本死寂一片的课堂立时变得生动起来。 那些神情呆滞的人们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真是人声鼎沸。有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有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有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有念“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的。 小姑娘过了一把当先生的瘾头,拍手直乐。 齐玄素松了口气,看来殷先生并没有这样的古怪爱好,这些人之所以整齐地坐在课堂里,多半是小丫头的意思。 齐玄素向后面走去,在真正的书房见到了殷先生。 殷先生坐在书案后面,双手十指交叉,置于小腹之上,周围是各种书籍。书桌上、书架上、书橱中。 只是这些书籍也如这里的环境一般,散发着一股暮气、阴气、死气、腐朽之气。仿佛是陵墓里的陪葬之物,积压了无数的灰尘。 “小友看完了,有什么感想?”殷先生问道。 齐玄素道:“说实话,有些可怕。不过联想到白夫人和万师傅的本尊真身,又觉得理应如此。” 殷先生笑了笑,很和煦:“如此说来,小友还是不要见老朽的本尊为好,我们三人之中,白夫人算是好看的了,最起码侧脸还行,我和万师傅则是‘各有千秋’。” 虽是阴物,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自称为人。 齐玄素附和地笑了笑,又问道:“他们被夺走了魂魄吗?” 殷先生摇头道:“那是古仙干的事情,道门是不允许的,不要忘了,我也是道门成员,所以我只是让他们在妄境中沉睡,若无意外,他们会沉睡到寿终正寝,地老天荒。” 齐玄素不知该说什么。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了。 殷先生道:“好了,让我送小友回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 殷先生没有开启什么门户,只是一挥袖。 齐玄素眼前一黑,就如前往梦中会一般,眼前再度清晰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座皇帝陵寝的地上祭殿之中。 第二十九章 大摆宴席 高明隐心情不错,在他看来,有天辰司亲自出手,自然是十拿九稳。只要除掉这块绊脚石,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先前的种种,的确让他丢了些面子,损害了他的威信,可经此一事,不仅他丢掉的都能找回来,而且还能更上一层楼。 很快,他的儿子高世德就能获释——毕竟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服用“五石散”而已,还不至于被拘禁服劳役。 绿翠下处也能重新开张,而且没人再敢找麻烦。 甚至于丐帮的人,怎么抓的,就会怎么放回来。 没了齐玄素,那些普通道士是不敢跟他硬顶的。 他还是北城的无冕之王,地下皇帝。 至于道门的报复,的确可怕,但也不是不能应付。 首先,道门并非铁板一块,如今的道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分裂和对抗之中,短短几年内连续爆发两次江南大案便是明证,这是道门内部两大阵营、三大道统相互角力的结果。死了全真道之人,太平道之人未必就会感同身受,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 其次,道门缺少明面上的领袖大掌教,缺少一言定音之人,很多事情都会变成明面上扯皮、暗中互相掣肘的局面。这有些类似于前朝的朋党,为了反对而反对,能够达成共识的地方越来越少。 其实前两点也可以归纳为一点,道门缺少一个能够整合道门的强势领袖,这是六代大掌教时期埋下的种子,今日结成了苦果。若是五代大掌教仍旧在世,他们敢这样? 这也是道门的老传统,分分合合,就像天下大势一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到裂痕,如今的道门再怎么内斗,好歹要比过去四分五裂要强,而过去那个四分五裂的道门,还不是被玄圣强行整合到一处了?所以说,道门缺少的是一个领袖,一个中兴之主。 最后,这里是帝京,道门不是没有能力在帝京城中搞一些动作,而是顾忌到皇帝陛下,不会在帝京城中轻举妄动。再有就是,玄圣承认自己曾经在整合道门的过程中动用过暗杀的手段,但他认为道门作为天下主,不得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应使用暗杀手段,因为这会损害道门的正当性、合法性。 上次那位道门真人被杀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道门最终也没有在帝京城内动手,而是一直忍耐到了几年之后,才在帝京城外以雷霆手段灭杀了当事人,也谈不上暗杀,其实是光明正大地处决,之所以要弄个暗杀的样子,主要还是照顾皇帝陛下的脸面。朝廷那边也识趣,用自杀的说法草草结案。 既然如此,高明隐不出帝京城就是了。 反正帝京城作为天下第一大城,无所不有,就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丝毫不是问题。 毕竟击杀一位道门实权主事,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能行? 高明隐认为这个代价是完全值得的,更何况还省下了十多万的太平钱——还有几万太平钱要交付给“客栈”。 至于那些不得不出城的事情,他可以交给自己的心腹代办。 当然,也有可能,他在某一天会突然暴毙家中,最终得出一个暴病而亡的结论。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两害相权取其轻,日后有可能暴毙家中总要好过现在就被齐玄素逼死,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历过的各种困难险阻,未必就比那些江湖豪强少了,该有的决断还是会有。 总之,这是一个很大的沟坎,他最终还是迈了过去。 在高衙内高世德被示众的第二天晚上,高明隐与齐玄素在好生东南坊的太平客栈分号见面,齐玄素彻夜未归。第三天,高世德终于结束了为期三天的示众,被允许放回家中。 于是高明隐决定在这一天的晚上大摆宴席,广邀朋友,给自己的儿子“接风洗尘”,地点就定在位于玄真南坊的太平客栈帝京总号。 毫无疑问,高明隐要借着这个机会向自己的朋友和敌人们昭示一件事,这一次角力,是他赢了,强龙不压地头蛇。 就连背景深厚的齐法师都败了,以后谁还敢贸然挑战他? 这件事情当然震动不了朝局,也不会引来上层大人物们的兴趣,可在帝京的中下层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好些人都在谈论高老爷高明隐要在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请人吃酒宴,还专门请来了戏班子助兴,唱的老三样,失空斩,意味深长。 傍晚时分,太平客栈帝京总号的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道门提倡平等,不喜欢轿子这种人力工具,认为轿子是儒门老爷的象征,所以马车再度兴盛,取代了轿子。当然,这些达官贵人们未必是认可道门的理念,甚至道门内部许多人都不认可,但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既然是玄圣他老人家提出来的,又是与腐朽儒门划清界限,自然大批人选择跟风。 从马车上下来之人,自然个个都是绫罗绸缎,谈笑之间,透出寻常人难以触及的富贵之态。 据说高老爷今天包场,要知道这可是帝京总号,有人估算过,包场的费用,加上流水一般的宴席,仅就今晚的花销,便要直逼一万太平钱的大关。 太平客栈帝京总号一天的流水当然没有一万太平钱如此夸张,但包场需要谢绝许多客人,这会给太平客栈客栈造成损失,甚至是长远的损失,太平客栈并不喜欢包场,却又不能拒绝,自然就是抬高门槛。于是太平客栈把这部分损失计算进去,并加以放大,所以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相对夸张的数字。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可高老爷大手一挥,花了。 不仅仅是高兴,还是同样的理由,战场也好,商场也罢,都不能露怯,只要别人仍旧畏惧自己、相信自己,那么就是负债累累,也能悠游自在。所以好些商人越是处境艰难,就越要展现自己的豪奢,以此来增强别人对自己的信心。 在这一点上,西洋人说的不错,信心和信用是比黄金还要宝贵的存在。 二楼宴厅之中,宴席如孔雀开屏一般摆开,其中不乏大商人、士绅和官员,也多是与高老爷有往来之人。只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道门之人。很显然,就算有道门中人对此事报以幸灾乐祸的态度,也不会在明面上公然表现出来,正是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片刻后,正主高老爷到了,他从一道侧门进来,并不张扬,不过他刚一入场还是吸引了所有的视线中,几乎所有人都起身拱手行礼。 高明隐一个商人,却让好些官员主动行礼,可见其势力庞大。难怪他敢为了一个绿翠下处就与道门的法师掰一掰手腕。 高明隐一边走,一边拱手还礼,面上挂着温和、从容又不失威严的笑容,与那日在齐玄素面前先是低声下气、后又阴狠威胁的样子判若两人。 素有“花太岁”之称的高衙内高世德还未现身,不过已经有人向高老爷禀报了,说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而且还是道门那边亲自送来。 高明隐闻听这个消息,嘴角微微一翘,有得意,也有讥讽,还有几分不屑。 众人落座,高明隐自是坐在主桌,在这一桌上,不仅有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还有顺天府的同知、通判以及吏房的司吏,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高明隐与几位好友略作寒暄,说是等高明德回来之后,代他敬这几位叔伯几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骚动起来。很快就有仆从进来,对高明隐谋主蒋竹坡耳语几句。 蒋竹坡脸色微变,赶忙起身出门。 很快,蒋竹坡便满脸死灰地返回宴厅,甚至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高明隐注意到了这位谋主的异常,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镇定,问道:“什么事?” 蒋竹坡吞吞吐吐道:“东翁,帝京道府把人送来了。” “既然回来了,那不孝子还赖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给他的诸位叔伯见礼?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迎接他吗?”高明隐脸色一沉。 蒋竹坡颤声道:“不是公子不愿进来,是、是……”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道:“是我亲自把高公子给高老爷送回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从楼梯口走了上来,身着四品祭酒道士鹤氅正装。 他环顾四周,笑道:“好热闹呀。” 好些认得他的人,仿佛受惊一般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满是惶恐。 也有人不认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未请教这位法师名讳?” 来人淡淡一笑:“好说,贫道齐玄素,大齐王朝的齐,玄门正道的玄,天下缟素的素。” 一瞬间,整个二楼宴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起身了。 不是说这位齐法师彻夜不归吗?不是说遭了意外吗?怎么还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 这里面受惊最深的还是知道内情最多的高明隐。 他此时面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用手扶住桌子。 那可是七名天人啊! 第三十章 公事公办 杜玉焰的想法是好的,留下三个人,除了皇城方向,一个人守住一个方向,她带着三个人紧追不放,就算追不上齐玄素,也不可能跟丢了。在她看来,齐玄素七绕八绕,最终还是要回玄上北坊的,无论哪个方向,都会有一个自己人,就算这个自己人不是齐玄素的对手,可只要能阻上一阻,他们后面跟着的四人便会立刻跟上,形成合围之势。 可杜玉焰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四个人会栽在齐玄素的手里。 没了后面的四人追兵,齐玄素再想返回玄上北坊可就省事太多了,被人追击的时候,他没时间改头换面,自然要被蹲守的人一眼认出来,可此时他就能从容地改变下装扮相貌,大摇大摆地从蹲守之人的眼皮底下返回玄上北坊。 至于天辰司,因为杜玉焰七人的命灯未灭,也才过了一天的时间,只当他们还在与齐玄素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就是再拖个三天五天的也不奇怪。 齐玄素返回玄上北坊之后,自然是从容布置,又与上司石冰云深谈了一番,主要是请石冰云帮他收拾残局,也向石冰云交了实底,毕竟关于三大阴物的事情,他早就跟张月鹿交代明白,姚裴也是知情的,也无所谓再多一个石冰云。 对此,石冰云倒是不介意,她早就看天辰司不顺眼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而且石冰云是什么人,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虽然她只是个普通真人,但上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下到张月鹿这些小辈,就没有不知道她的。 不提她的师姐慈航真人,便是一向威严深重被人认为最像五代大掌教的东华真人见了她,也不免头疼几分。一来大家都是同代弟子,年岁相差不多,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那里,做过同僚同窗,与发小也相差不多了。二来是石冰云就连慈航真人的位子都不在意,你拿什么品级、职务、前途也吓不住她,她比七娘口中的小光棍还要光棍,总不能真去动刀兵。三来是石冰云的性格泼辣大胆,还带着一股从娘胎里传下来的疯劲,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也是帝京道府为什么一致决定由她做代表出面与紫微堂交涉的缘故。当然,做成了这件事,石冰云在帝京道府的说话分量也会更重。 跟天辰司打官司就像找紫微堂要人,由石冰云出面,比掌府真人李若水出面的效果还要好些。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齐玄素便决定收网了。 他让人把高世德带来,要亲自把高世德送回去。 这些天来,高世德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见自己被各种羞辱,只当自家老爹也不是这个齐法师的对手,已经满是绝望。今天他又忽然得知,齐法师要亲自送他回去,只当自家老爹终于施展手段,拿下了这个齐法师,心中那股被压下去的骄横之气又涌了上来,便想发作一番。 只是当他见到齐玄素后,见这位齐法师并没有什么惶恐之态,反而意态闲适,他大概便明白了,老爹没能压服此人,多半是走门路与此人达成了和解,被此人讹了一笔太平钱。如此说来,这个齐法师也是大有背景靠山,不可小觑。不过经此一事,说不定就是化敌为友,他以后还要称呼此人一声世叔——哪怕两人年纪相差不多。 于是高衙内又把那口气生生压了下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接着齐玄素让人把高衙内送上马车,又点了两百灵官,浩浩荡荡直奔玄真南坊而去。 天辰司见到如此阵仗,只当是哪位副府主出行,除了暗骂几声好大的排场之外,也没有太过在意,殊不知他们苦心寻找的齐玄素就在灵官护卫的马车之中。 天辰司那边没消息,高明隐更不可能有消息,对于齐玄素的突然“到访”,自然是大惊失色,几乎乱了方寸。 不过高明隐毕竟是久历风霜之人,很快便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万万没想到是齐法师亲临,高某受宠若惊,还请齐法师上座。” “今天有公务在身,就不上座了。”齐玄素的回答十分老套,也没有多少火气,丝毫看不出他在前不久还被人追杀,高明隐不能算是幕后主谋,却也是头号嫌犯了。 齐玄素又吩咐道:“去,把高公子请上来。” 很快,两名灵官便“簇拥”着高世德来到了二楼宴厅。 平心而论,这段时间以来,除了齐玄素打过他一巴掌,其他人没动过他,过去三天的时间,他主要是挨冻,不过他本就有一点修为在身,又长年服用“五石散”,寒暑不侵,真谈不上遭罪,主要还是羞辱意味更重一些。 所以一眼看去,这位高衙内除了有些精神萎靡,其他还好。 齐玄素示意高世德可以走了。 高世德本就认定了双方已经达成和解,又没有见到先前高明隐失态的一幕,等他上来的时候,高明隐已经恢复镇定,所以也没有多想,直接就朝高明隐那边走去。 齐玄素又环顾四周,竟是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若论身份,一位道门主事还没有这么大的威风,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这位齐法师的手段如何,大家固然是没有亲身领教,却都见识过了,几位副府主都没他这么霸道,实在是招惹不起。 齐玄素就这么站在楼梯口的位置,既不入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本来应该尴尬的是齐玄素,不过齐玄素没有半点尴尬的意思,那么尴尬的就是其他人了。而且齐玄素就这么站着,其他人也不好坐下。 于是整个宴厅之人就都这么站着,分外诡异。 过了片刻,齐玄素方才道:“我刚才说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有公务在身的,除了送高公子回来之外,就是要……” 说到这里,齐玄素故意一顿。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齐齐望着齐玄素,等待他的说法。 齐玄素这才说道:“就是要请高老爷去玄上北坊的玉皇宫走一趟。” 此言一出,满堂大哗。 这是抓人来了! 整个场面乱做一团,平日颇有城府的帝京权贵们立时呈现出人间百态,神情各异,有气急败坏的,有兔死狐悲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心有戚戚焉的,有脸色凝重的,有面露惊惧之色,也有面露快意的。 反而是高明隐有所预料,并不如何惊讶。 毕竟他这边都已经要杀人了,帝京道府那边于情于理都不会放他一马。 便在这时,顺天府的同知大人沉声道:“道门并不掌管民事,高老爷并非邪教妖人,也不是在册的三教之人,纵然有什么官司,也应当由我顺天府出面处置,而不是跟随齐法师走上一趟。” 所谓同知,大概就是“副知府”,算是一府衙门的二号人物,高于三号人物通判,低于一号人物知府。 这位顺天府同知大人两鬓斑白,看着有知天命的年纪,浓眉大眼,面目端正,又蓄有三缕长须,行事说话从容有度,用百姓们的话来说,就是十分有“官相”。 齐玄素会在明面上讲《大玄律》,这些官场老油子自然也会,而且比齐玄素更为熟练。 不过齐玄素早有准备,取出一本刚刚汇编成册的卷宗,说道:“若是一般的民事官司,我们道门当然不会插手过问,不过涉及到道士以及隐秘结社,我们帝京道府就必须过问了,倒是顺天府无权过问。” 同知闻听此言,立时心下一沉。 齐玄素把手中卷宗交给身旁的柯青青。 柯青青心领神会,翻开手中的卷宗,高声道:“高明隐涉嫌雇佣‘客栈’凶徒张法魁谋杀青鸾卫试百户吴四,谋杀青鸾卫试百户宋三未遂,此二人虽然是青鸾卫的官身,但也是我帝京道府的信众,因为有功,上报石副府主,经石副府主许可同意,授予其‘九品同道士出身’,如今吴四遇害,宋三险些遇害,又牵涉到隐秘结社‘客栈’,皆在我帝京道府职责范围之内,其他闲杂人等不得过问插手,若是阻挠办案,以同谋视之。” 柯青青又取出一张手令,望向高明隐:“这是由我帝京道府次席副府主亲自签发的拘捕之令,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若有异议疑议,可在三日内向帝京道府提出申诉。” 说到这儿,她又看了那位同知大人一眼:“若是其他衙署认为帝京道府有越权越界之举,也可向礼部道录司反映,由道录司知会祠祭堂,交由金阙进行审议。” 金阙作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是只有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毕竟参知真人个个身居高位,担负要职,不可能每天都在金阙坐而论道,所以其下还有众多旁听真人以及具体做事的道士,最低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众多无关紧要的审议之事便由他们负责。只有江南大案这种事情,金阙才会组织参知真人根据情况不同,分别举行小议、中议、大议。 同知大人默了片刻,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官无话可说。” 柯青青再度望向一言不发的高明隐:“凶徒张法魁已被擒获,对于其罪行供认不讳,并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又搜获‘客栈’文书一份,正是你家管事出面雇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第三十一章 缉拿 高老爷高明隐横行帝京北城,产业无数,背后有天大的靠山,手眼通天,自然也是有护卫的,只是这些护卫们大多都在楼外布防,此时已经被帝京道府的灵官们拿下。纵有一二修为高强之人,也不是齐玄素的对手。 到了此时,高明隐不过是孤身一人,虽有满堂宾客,但这些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他若安好,自然是人人奉承,可他若失势,这些人不来落井下石便已经是尽了香火情,只怕是齐法师一声号召,人人都要割席断交。 高明隐沉默不语,不是他不知如何辩驳,而是大势如此,多言也是无用。若如泼妇一般大吵大闹,不过徒增笑料,还不如给自己留上几分体面。 至于他的那位幕后靠山,只怕也是焦头烂额。 齐玄素能出现在此地,不外乎是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摆脱了七名天人的追杀,也就意味着此事已经泄密,帝京道府肯定是不肯罢休的,天辰司要应对帝京道府的上门责问,必然第一时间与他撇清关系,哪里会跑来给他出头,这不是把事情给坐实了吗? 另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早有安排,反过头来把这七名天人给杀了,如此损失,必然要震动天辰司,继而上达天听,若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其中种种攀扯出来,以公器行私事,还是对付道门,只怕是一场大的风波顷刻而起,他那靠山尽力弥补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来管他。 这便是大势所在,非是他小小人力可以抵挡。 假如是第二种可能,齐玄素又凭什么杀了七位天人?在高明隐想来,应是动用了帝京道府的势力。 按照道理来说,他一个小小的主事,断无如此权柄。可怪就怪在那位石副府主太信任他了,所求之事,所请之托,竟是无不照准,她本人便如戏文里的傀儡昏君一般,整日悠游自在,虽然不能说次席副府主的实权尽数交予了这个小小主事的手中,但也被这小主事窃取大半,就如那天子身边的佞臣,狐假虎威,号令朝野,莫敢不从。 若以副府主的权柄,设伏围杀七名天人便大有可为,毕竟道门不仅有道士,还有灵官和各种造物、火器,只要布置得当,天人也可杀得。 关键天辰司不是道门自己人,若是道门自己人内斗,次席副府主也好,首席副府主也罢,乃至于掌府真人,都不敢贸然调用道府势力,因为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并非私兵,一旦用了,日后便是天大的把柄,故而只敢用自己的亲信心腹,或是自己亲自出手。就拿火烧真武观来说,那就是“天廷”动手,而不是某位副府主调动江南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动手,难道是江南道府还不如“天廷”吗?不过江南道府内部的大人物怕授人以柄罢了。 可对付外人那就不同了,又是与道门有宿怨的天辰司,便可放开手脚,不仅可以用道府的自己人,而且不必遮遮掩掩,束手手脚,这时候道府的势力就显现出来了。 如此说来,他对付的就不是一个小主事,而是半个次席副府主了,难怪帝京道府上下都称呼此人“第十副府主”。 柯青青不再废话,一挥手:“带走。” 两名灵官立刻上前,朝着高明隐走去。 高明隐并没有徒劳挣扎,或是四处奔跑,就站在原地,双眼也不看那两名灵官,而是盯着齐玄素。虽然齐玄素把卷宗交给柯青青后就再未说话,但谁也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的主事人,柯青青不过是代他说话的喉舌罢了。 齐玄素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却是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高明隐闭上了双眼。 他终究只是个商人,不是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匪类,不会再在此时去故作狰狞怨毒之态,也不会困兽犹斗,最终白送了性命,所以还是愿赌服输。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两名灵官畅通无阻地来到高明隐身旁,一左一右架起高明隐,然后便向外行去。 高世德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只是喊了一声“爹”,想要伸手去拉高明隐的衣袖,可看到那漆黑如墨的灵官甲胄之后,手只是伸到半途,便彻底僵在那里。 高明隐任由灵官架着,也不看这个儿子,语气平静道:“回去告诉你娘,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动。” 说罢,他便被灵官架着走远,直接下楼去了。 齐玄素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又是环顾四周,然后拱手道:“搅扰诸位雅兴,齐玄素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嗡嗡“不敢”之声不绝于耳。 齐玄素不再多言,当先转身就走。 柯青青紧随其后,然后才是一字排开的灵官们。 二楼宴厅中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齐玄素下来楼梯,便见到了此处的掌柜。 太平客栈本就是道门的产业,好些总号的掌柜都有不低的道士品级,说起来都是自家人,所以掌柜既不畏惧,也不厌恶,反而是带着几分同僚的热情,迎上前来:“齐主事。” 齐玄素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这次多谢道兄配合。”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掌柜同样笑着,“高老爷把宴席办在这里,多少有些示威的意思,不过他既然想要送太平钱,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齐玄素道:“倒是正好方便我们拿人。”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齐玄素告辞道:“刚刚拿了高明隐,千头万绪,只怕又是一个无眠夜,改日再来叨扰道兄。” “齐主事慢走。”掌柜一直把齐玄素送到了门口。 这次收网,当然不仅仅是抓了高明隐一个人,还有他的谋主蒋竹坡,以及牵涉到此事中的一干管事,包括那个北城的丐帮帮主。 至于为什么不抓高明隐的儿子高世德,不是说高世德无罪,而是高明隐很注意保护高世德,没有让高世德牵扯到这些事情之中,高世德犯的事情大多与民事有关,比如欺男霸女等等,固然罪大恶极,可那不在帝京道府的权责范围之内,那是顺天府该管的事情。 至于绿翠下处的事情,老鸨是说丐帮要看高世德面子不假,可实质证据是一点也没有,高世德一个纨绔衙内,哪里懂这里面的门道,他的无能反而帮他躲过一劫。 齐玄素第一次抓高世德,是用了“五石散”和阻挠公务两条罪名,而不是他与绿翠下处有关。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是把高世德放了回来。 对手越强大,越是不能留下明显的破绽。 齐玄素不会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若是被人扣上个越界的帽子,本来清澈几分的局势又要浑浊了。 正是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齐玄素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断上秤,摆到明面上,便是四两拨千斤,齐玄素的力气很小,可这杆秤却能把齐玄素的力气化作滔天巨浪。齐玄素会这一招,别人自然也会,所以齐玄素要严防死守,不给别人打击自己的机会。 想着这些,齐玄素坐到了马车之中。 马车之中除了柯青青之外,还有一人,正是这次被缉拿的主犯,高明隐。 车厢内部并非西洋格局,而是正宗的东方格局。 所谓西洋格局就是车门开在车厢一侧,车厢内四个座位,两两对坐。 而东方格局则是车厢围三缺一,车厢出入口就在车夫身后,里面只有三个座位。 齐玄素坐了居中的主位,高明隐和柯青青则一左一右,负责驾车的是一位灵官。 齐玄素没有与高明隐说话的兴趣,本想闭目养神,可在这个时候,腰间的“初真经箓”却亮了起来。 齐玄素没有避讳二人,打开经箓。 张月鹿的声音传了出来:“完事了?” “告一段落。”齐玄素回应道,“一切都好。” 张月鹿应了一声,不再谈及此事,也没有谈及其他机密之事,只是说了些家常闲话,以她的保守性格,自然不会说些让外人听了之后发腻的甜言蜜语。 柯青青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过眼角还是隐约看到了那位天之骄女的身影,心中满是崇敬。 从玄圣到六代大掌教,无一是女子,倒是出了四位掌教夫人,所以好些道门女子都希望能出一位女子大掌教,实现阴阳平衡,不过就目前来看,慈航真人不姓张,无法整合正一道,只怕是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还是从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中二选其一,出任七代大掌教。 这让好些女子大失所望,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也就是第八代弟子。 这一代弟子的优秀人物却是阴盛阳衰,只剩下一个李长歌是男子,张月鹿和姚裴都是女子,以张月鹿名声最盛,关键是张月鹿姓张,没了慈航真人的劣势,又是慈航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以集合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势力,真正将正一道整合一处,争夺八代大掌教。 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张月鹿师徒二人愿意与否,多少有点道门女子领袖的意思,甚至超越了三道的界限。全真道这次把姚裴推出来,未尝不是存了分化的心思。 至于太平道,他们一向不信这个,所谓公平,不是求来的,而是自己打出来的。若不经历血与火的考验,仅仅是靠着喊上几句道德正确的口号,靠着别人主动退让、施舍得来,那是不稳的。今天可以让,是因为局势太平,好些人不介意展示所谓风度,若是明天局势变得捉襟见肘,艰于应付,撕破了脉脉温情的面纱,别人不想让了呢?又能奈何? 其实张月鹿也如太平道一般,不信这个,她只相信唯才是举,能者上而庸者下,一点也不想被寄托厚望,只是“民意”如此,时常让她如针芒在背。 她甚至冒出过念头,她若没能做成大掌教,而是做了大掌教夫人,真不知会如何“众议汹汹”,会不会被某些魔怔之人视作罪人? 第三十二章 李青奴到访 齐玄素忽然将手中“初真经箓”递给柯青青:“柯执事,张副堂主要跟你说话。” 张月鹿早就知道柯青青的存在,因为齐玄素事事都不瞒她,这倒是无关乎管得严不严,而是坦诚相待。 柯青青闻听此言,简直是受宠若惊。 那可是张月鹿啊。 自己顶头上司再怎么厉害,也少不得被人在背后诟病是吃软饭的,虽然没听说什么惧内的传言,但顶多也就是软饭硬吃。谁让自家上司做过张副堂主的属下呢?大多数时候都是男上司和女下属,这女上司和男下属,却是少见。 柯青青小心接过“初真经箓”,不知那边的张月鹿说了什么,她就如万象道宫里的孩子一般,连连点头称是。 高明隐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许多传言虚虚实实,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都说这个齐法师靠山大,也难保不是故布疑阵,狐假虎威。紫微堂的道士多了去了,不见得每个都有东华真人做靠山。前些年就有些破落户子弟冒充阁老公子,到地方官府行骗,还真让他们得手了。 所以外面传言说这个齐法师与那位张高功关系亲密,他起初是不信的,只觉得是以讹传讹,可今日一见,方知不假。 既然是真的,那么石冰云便是齐玄素的长辈,如此就能解释石冰云为何放权给齐玄素了。 这也是那些地方官员被骗的原因所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假的无非是破财,若是真的,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就是好些精明强干的官员看出不对,也不敢贸然动手缉拿,而是要几经确认之后才敢动手,可阁老们都是天上的人物,哪有那么容易确认?待到几经周折终于确认之后,这伙人也早就吃饱喝足溜之大吉了。 高明隐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什么心情,最终长叹一声。 齐玄素则在观察柯青青,他早就发现了,张月鹿在女子中似乎特别有威望,好些人见到她后就心情激动,只能算是半个道门中人的秦湘便是如此,柯青青又如此反应,这也印证了齐玄素的猜测。 还真就是传说中的张月鹿了。 齐玄素心里记下了这一条,等下次两人互相打趣取笑的时候,便拿这条出来说事,也顺带看看张月鹿到底是怎样的反应。 很快,张月鹿与柯青青交代完了,主动结束了对话。 齐玄素收起“初真经箓”,随口问道:“张副堂主说什么了?” 还沉浸在兴奋余韵中的柯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事见谅,张副堂主不让我告诉你。”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倒不觉得张月鹿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就算安插眼线,也没有当面安插的道理。 很快,一行人返回了玉皇宫,齐玄素让灵官把人带到幽狱,慢慢审问,不要用刑。 齐玄素则回到签押房,换了身普通道袍,准备明天再去亲自审问高明隐,结果柯青青又来禀报,有客人到访,而且她的表情颇为古怪。 齐玄素正在立镜前整理道袍的领口,相较于鹤氅,道袍更为舒适,自然更适合作为常服,只是穿着起来颇为不便,一般都要有另一个人帮忙才成,可惜此时只有柯青青,齐玄素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齐玄素随口问道:“谁?” 柯青青轻声道:“姓李。” “太平道的人?我和李家不能说是形同水火,也是道不同不相谋,倒不是我故意与李家为难,你应该知道,李家的那位大爷李天贞,因为张副堂主的事情,对我一直都是心存怨怼,若有机会,肯定要把我置于死地的。”齐玄素又开始整理袖子。 何青青干笑一声,她当然知道李天贞追求张副堂主不成结果被张副堂主打出帝京的事情,他没做成的事情,齐主事却做成了,这岂不是说他不如齐主事?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李家(本章未完!) 第三十二章 李青奴到访 贵公子,所以齐主事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说的大实话。 齐玄素确认穿戴整齐之后,这才转过身来。 这是在上宫养成的好习惯,五代大掌教对于衣着有着近乎于苛刻的要求,十分看不惯衣衫不整、奇装异服等举动,要求整齐划一、一丝不苟,凡正式场合,鹤氅上不能有一丝褶皱,头冠不能有半点歪斜,云履的鞋底不能有半点污物。 齐玄素自小就在万象道宫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是后来在江湖上厮混时间久了,才不怎么在意,这次去上宫进修三个月,又被正了风气,把老习惯给捡起来了。 柯青青打趣道:“主事,你穿戴得这么整齐,是不是早就知道有客人到访?” 齐玄素笑道:“等你升了四品,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你就知道了,可以穿旧衣裳,却必须干净整齐,否则你就结不了业。” 柯青青只是笑。她距离四品还有好些距离呢,不敢与上司相比。 齐玄素这才问道:“究竟是谁到访?” 柯青青压低了声音:“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青奴!” 齐玄素并不意外,因为七娘很早就跟他说过,让他与李青奴见上一面,通通声气,不过他忙着办案,暂时无暇顾及这些,李青奴也没登门拜访,想来是还没回帝京,仍旧留在渤海府。今日登门拜访,应该是刚回帝京。 齐玄素顿时明白了柯青青脸上的古怪表情,先是李青奴给他送东西,如今又是亲自登门拜访,一个是道门俊彦、实权主事,一个是名满帝京的李大家,自古宝剑赠壮士,这很难不让人联想些什么。 齐玄素忽然道:“你是不是打算给张副堂主通风报信?” 柯青青吃了一惊,眼神飘忽不定,显然被齐玄素说中了心事。她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也仅仅是念头而已。 齐玄素并不跟她计较:“君子坦荡荡,我是不怕什么。只是你可要小心,我猜张副堂主没有授意你做眼线监视我,你去通风报信,张副堂主未必领情,要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你的张副堂主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柯青青勉强笑道:“主事言重了,岂敢。” 齐玄素道:“敢不敢的,把客人请进来。” 柯青青赶忙转身出去。 齐玄素取过一支簪子,插在发髻之上,自言自语道:“小丫头,你这碗水还浅得很呢。” 不过齐玄素转而想到,他这碗水也深不到哪里去,还不是被七娘玩弄于鼓掌之间,七娘看待他大约就与他看待柯青青一般,不由自嘲一笑。 齐玄素来到会客室,坐了没有多久,就见柯青青领着一个人进来。 见到此人,齐玄素不由暗道一声“好家伙”。 只见她披着厚厚的披风,头上戴着兜帽,脸被遮在兜帽的阴影里,活脱脱一个西洋画册里的邪教徒,这也就罢了,脸上还戴着面纱和墨镜,东不东,西不西,不伦不类。 齐玄素起身道:“你这身打扮,是多怕被人看见?” 来人褪下兜帽,摘掉墨镜,再揭开面纱,显出真容,正是李青奴。 “这里是帝京道府,我还是低调为好。”李青奴淡淡道,“我可不是道门中人,虽然我也与道门有些干系,但最多只能算是半个道门中人。” 齐玄素道:“所以你特意选了入夜的时候?” 李青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齐玄素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李青奴请坐,然后撕开一道符箓,设下禁制,防止有人偷听。 李青奴道:“我刚到帝京,就听闻了你的大名,说什么高衙内伏法,齐青天誉满北城。”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这话听着像李家人的语气,不带脏字,阴阳怪气。” 李青奴笑道:“你说对了,这话是李家大爷李天贞说的。” (本章未完!) 第三十二章 李青奴到访 齐玄素“哦”了一声:“没想到我这点微末事迹竟然惊动了这等贵人,实在是该死。” “你这话也带着一股李家的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李家失散在外的义子呢。”李青奴立刻打趣道。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们说正事,七娘应该与你谈过了吧?” 李青奴气鼓鼓道:“她老人家的懿旨,我怎敢不从?七娘一句话,我就从渤海府赶回帝京,说实话,还是渤海府住着舒坦,帝京太拘束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那个小丫头……” 李青奴知道齐玄素说的是柳湖。 “放心吧。”李青奴道,“是我亲自带人送她去辽东,幸好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倒是你,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升四品祭酒道士,前途无量。” 齐玄素道:“多谢。” 两人此时说话倒是少了几分生疏客套,颇有些朋友交谈的意味了。毕竟以后还要共事,而且看七娘对待李青奴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一口一个青奴,大约是当半个女儿看待的意思,两人也不知算是姐弟,还是兄妹。 齐玄素问道:“七娘可曾与你说过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青奴眨了眨眼,反问道:“七娘没对你说过?” 齐玄素有些无言以对,母子二人因为太平钱的问题,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坦诚相对。 李青奴察言观色,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尴尬之处,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七娘又想克扣你的太平钱。也罢,我就好人做到底,与你说了。七娘得到消息,太平道与宣徽院最近在谋划一件大事,我们清平会则要把这件大事给搅黄了。” 第三十二章 李青奴到访 第三十三章 宣徽院 说到宣徽院,齐玄素也是有所耳闻。 当初齐玄素与石冰云就整顿帝京风气交谈的时候,提及过这一点。 石冰云说,在关于道门和朝廷的新政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 石冰云当时并未提及宣徽院,齐玄素也不需要石冰云多费口舌。他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前往帝京任职,他既然知道要通读《大玄律》,自然也料到了要与天辰司、宣徽院等各路势力打交道,所以有过专门了解过,艮园的藏书包罗万象,许多道门机密都藏于其中,恰巧齐玄素与孙老真人关系不错,说明缘由之后,孙老真人大手一挥,让他随意观看。 只是齐玄素万万没有料到整顿妓子的事情,万象道宫的藏书也不会记载这些,所以他才要找石冰云请教。 在宦官这方面,道门基本不插手,其中的原因很多,哪怕在前朝的时候,宦官也多是奉道,而非信佛。之所以如此,据说是因为一位全真道祖师在修道时常常受人欲困扰,始终无法静心,于是他便自宫修道,有魏一代,宫中宦官虽然信道,但不供奉太上道祖,而是供奉这位全真道祖师。 宦官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道门信众,又是皇室制衡儒门的主力,不管是论迹,还是论心,都没有太大问题。不看僧面看佛面,道门还真不好如何,便交给了朝廷处置。 不过道门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玄圣希望等到这批宦官老死之后,就不要再有新的宦官了,即保留现有的宦官,在未来彻底废除宦官。 高祖皇帝同意了玄圣的意见,接收大魏朝廷遗留下来的近十万宦官,不再扩大宦官的规模,废黜原来的内廷二十四衙门,设宣徽院统一管理。 这便是宣徽院的由来。 按照道理来说,距离当初大玄夺取天下已经过去二百余年,那些前朝宦官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世上应该没有宦官才对。 不过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宦官就像妓子一般,想要废除,决定废除,最终却没有被废除,而是保留了下来。只是较之前朝的十万人规模,缩水许多,如今大概也就只剩下不足万人,而且只存在宫城,不像前朝那般外派各种镇守太监、监军。 之所以如此,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独立于天、地、人、神、鬼、尸解六仙传承之外的特殊传承——阴阳人。 大魏立国之初,为了拱卫皇室,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奇人异士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精通三教义理的儒门高人留下的传承,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 此传承如“散人”一般,是个拼凑捏造出来的传承,不过散人能证得长生大道,而阴阳人却证不得长生,故而没有什么仙的说法。 虽然宦官们都坚信此传承并非来自于儒门,而是那位自宫修仙的全真道祖师所传,认为那位祖师已然窥得长生妙谛,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迄今为止,还未有哪个宦官证得长生。 道门自然是瞧不上这种需要自残身体的残缺传承。 不过这等传承有一个道门六仙都无法比拟的长处,那便是依附龙脉而活,可以通过龙气抑制体内三尸攻伐性命,即便不得长生,也可以做到伪长生,而且没有天劫。 长生之人斩去三尸,固然能够长生不死,可百年一次天劫,等同是天道逼着你飞升离世,因为不死不灭坏了万物皆有生死枯荣的规矩,要么杀了,要么赶走,二选其一。 可阴阳人们却钻了空子,在这一点上,与神仙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神仙是以香火愿力为食,阴阳人们则是以龙脉龙气为食。 (本章未完!) 第三十三章 宣徽院 所谓龙脉气运,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龙、中龙已经先后倾颓,只余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府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仙人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 再有就是龙脉与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若是王朝鼎盛之时,龙气雄壮,便是天仙下凡,也不得造次,可到了王朝末年,龙气衰微,便处处漏风,对于长生之人的束缚也没有那么大,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之人束手待擒。 到了如今,北龙也颓势尽显,朝廷曾邀请会集道门三道百余位真人、大真人共同堪舆,得出一个结论,北龙是世上最后一龙,北龙之后,再无龙脉一说。自祖龙而始的皇帝之位,只怕是由此而终。 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也,不过大玄皇室若能应对得当,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天下百姓之优礼,跳出历代皇室天家身死族灭之怪圈,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到了那时候,皇室这棵大树尚且自身难保,那么起源于历代皇室、依附于历代皇室的宦官们自然也一同步入消亡。 正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此乃天道正理。 不过在此之前,宦官们仍旧可以苟延残喘,只要不离开帝京,就能长生不死。传说在宫城深处还有几尊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老妖怪,乃是前朝旧人,虽然已经行将朽木,如同活死人,但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只要在宫城内部,哪怕是对上了仙人,也有一战之力。 这也是大玄皇室违背祖宗决定重新启用宦官的原因之一。 长生仙人,地位尊崇,都是三教首脑,哪里肯为奴为仆?可这些老宦官不同,他们以龙气为食,才能勉强不死,苟且偷生,而龙气却握在皇帝手中,那么这些老宦官无论境界修为如何深不可测,都要听从皇帝号令,护卫皇帝安全,对于皇帝之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北龙陷入颓势之后,帝京大阵也随之一日不如一日,已然如同王朝末年,龙气衰微,处处漏风,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仙人束手待擒。 虽然道门劝慰过皇室,这只是龙脉龙气自身颓势,与王朝国运并无相干,国运自此由显转隐,日后再无术士望气便可判断国运走势的说法,但皇室仍旧忧心忡忡,在大阵逐渐失效的情况下,这些宦官就变得愈发重要起来。 再有一点,宦官这个群体也不肯坐以待毙。 就好似酷吏,皇帝用酷吏打击敌人,然后再将酷吏一扔,所有黑锅都是酷吏的。可酷吏也不是傻的,不想被皇帝抛弃,于是会想尽办法使得皇帝焦虑,让皇帝认为自己处于危机之中,鼓动皇帝兴起大案,于是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比如戾太子之事。 宦官们的心态也是一样的,眼看着朝廷削减、废除宦官大局已定,许多年老宦官们心急如焚。于是宦官们玩了一出钓鱼的把戏。 当时天下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暗流涌动。部分儒门势力对(本章未完!) 第三十三章 宣徽院 于新朝仍旧怀有抵抗的态度,尤其是大玄朝廷的丈量天下田地、清退隐田、摊丁入亩等新政,严重损害了这些靠着土地吃饭的传统士绅的利益。 宦官们察觉到士绅的态度,派人潜入其中,伪装成激进的儒门弟子暗中串联,阴蓄死士,在太宗年间发动叛乱,攻打皇城,甚至朝中大臣也有响应。 这让太宗皇帝始料不及,而在这个时候,道门正与佛门激战,甚至已经归顺大玄的儒门势力也被牵扯在西域战场上,情况颇为危急。 就在此时,宦官们表现出了极高的忠诚,不顾自身安危,护卫天子,死伤无数,最终成功镇压了这场叛乱。 此举自然赢得了太宗皇帝的认可,虽然没有公然重设二十四衙门,让宦官干政,但也不再削减打压宦官,使得宣徽院一直延续至今。 至于此中内幕,则是到了本朝高宗年间才逐渐被人知晓,此时太宗皇帝已经不在人世,也无所谓欺君,关键是皇室离不开宦官,于是便不了了之。 第三十三章 宣徽院 第三十四章 同舟共济 太平道与宣徽院正在谋划一件大事,谈不上惊世骇俗。 宦官们乃是无根浮萍,他们本身没有什么诉求,更多还是代表皇室,太平道又一向与皇室交好,两者在一起谋划大事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是清平会要搅黄这件大事。 清平会不是一个普通的隐秘结社,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代表全真道的东华真人把齐玄素借调到帝京道府,并在齐玄素临行之前,亲自谈话,让齐玄素静候命令。 代表清平会的七娘又让齐玄素跟李青奴通通声气,准备清平会的大事。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 太平道谋划的那件大事很可能关系到玉京的局势,全真道不愿坐视不管,已经决定出手。 既然太平道和全真道都已经入场,仅剩的正一道也不大可能作壁上观,多半也要参与进来,再加上代表皇室的宣徽院。当年的五大道门,除了远走西方的西道门之外,其余四大道门齐聚一堂,要在帝京城内来一场交锋。 齐玄素也好,李青奴也罢,只是这场交锋中的棋子,他们可能只是负责某一个环节,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要到事后才能一览全貌。 当然,要能活到事后才行。 齐玄素问道:“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青奴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七娘,我怎么知道?” 齐玄素不觉意外,不过还是道:“原来你我皆一般,都是棋盘上的小卒子。” “不然呢?”李青奴微讽道,“你不做卒子,还想做棋手?不怕想瞎了你的心。” 齐玄素被这话噎了一下,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人还是要往前看,总不能一辈子都做小卒子,生死荣辱皆在别人一念之间,那有什么意思?” 李青奴这次没有反驳。 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无论人前多么光鲜。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加入清平会,安心做什么花魁、大家不好吗?何必来冒这个风险?还不是为了日后能脱出别人的掌控,逍遥自在。 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道同可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青奴是七娘安插在李家的一个内线,这也是她来帝京道府时极为低调的缘故,毕竟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也是李家之人。 齐玄素见李青奴不说话,便转开了话题:“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我记得在吴州见你的时候,你已然是归真阶段,青霄当时还大为诧异,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姑娘如此深藏不露。” 李青奴毕竟是李家人,该有的习气一点也不会少,嘴角一扯:“怎么,齐法师跻身天人之后,便瞧不上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先天之人了?放心,我不会拖齐法师的后腿。” 齐玄素也不生气,只是道:“我遇到这么多人,让我觉得说话费劲的,你排第二。” 李青奴顿时来了兴趣:“谁排第一?肯定不会是张青霄,你们两个有着说不完的话。难道是七娘?” “是姚裴。”齐玄素没有卖关子。 李青奴啧啧道:“姚裴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桃花运的,一个张家贵女还不够,又勾搭上一个姚家千金,我倒是小看你了。” 齐玄素懒得辩驳,只是道:“七娘姓姚。” “那又怎么了……”李青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七娘是姚家之人?”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难掩震惊。 齐玄素道:“七娘在姚家的辈分很高,是姚裴的姑祖母。” 李青奴若有所思道:“如此算来,我们岂不是比姚裴高上一辈?” 齐玄素笑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家的“天”字辈对应张家的“月”字辈,青霄与李天贞就是同辈之人,你的义母叫李天月,你应该是“命”字辈?” (本章未完!) 第三十四章 同舟共济 李青奴立刻摆了摆手:“都不是一家人,论什么辈分,还是道门的统一辈分好,都是八代弟子。” 她忽然意识到一点,她要是认了,固然能在姚裴那边充个大辈,可在张月鹿这边就吃了大亏,齐玄素没有家族,也没有辈分,自然是跟着张月鹿一起水涨船高,这种亏,她可不能吃。 齐玄素笑了笑:“好,不谈这个。你还没告诉我,你如今是境界修为?” 李青奴也不再卖关子,坦诚道:“我从辽东回来之后,与七娘见了一面,她没给我太平钱,而是给了我一颗丹药,说是比不了化生堂的“大药”,算是“小药”,有助于修为。我便服用了这枚丹药,效果倒也立竿见影,让我有一气登上九重楼,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以我的年纪来说,算是不错了。” 在齐玄素一干敌人或者朋友中,张月鹿和姚裴要比齐玄素小两三岁左右,虽然张、姚二人看起来十分成熟,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齐玄素还要老练,但的确比齐玄素年小,张月鹿真要喊一声“玄哥哥”,并不算吃亏,只是张月鹿拉不下这个脸罢了。 李青奴则与齐玄素相差不多,是同龄人。 因为齐玄素是孤儿,在岁数方面只能说个左右大概,不能具体到小几岁。 李天贞则要年长许多,已经是而立之年。李长歌最为年小,比张月鹿和姚裴还要小一岁的样子,成就最高。 他们这些人都在二十四年的年限之内,同属于八代弟子。 不要小瞧这几岁的差距,可谓是至关重要,正所谓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岁数越小,提升境界修为也就越容易。 这牵扯到一个得到广泛认可的基础理论,即婴孩在母体中是全身经脉畅通,孕育有一口先天之气,没有先天之人的力量,却有先天之人的雏形,出生之后,后天浊气逐渐侵入体内,堵塞经脉。若是真正的先天之人,真气也好,血气也罢,如同河水一般不断流转冲刷,带走如同“泥沙”的后天之气,不至于“堵塞河道”,可婴孩没有先天之人的力量,只能坐视“淤泥”堆积。 这种“后天化”的过程很难通过外力扭转,只能靠自己,趁着体内一口先天之气未散,提升修为事半功倍,尽快成为先天之人,然后以自身修为抵御后天之气,延缓“后天化”的进程,最终形成正向循环。因为是一口先天之气,所以只要这口先天之气不曾消散,事半功倍的优势会一直持续到天人之前,故而道门历史上甚至有少年天人,便是将这种优势应用到了极致,比如大名鼎鼎的东皇。 正因如此,颇有些三岁看老的意思,年少时能达到怎样的高度,也就决定了以后能走多远。 当然,也有老骥伏枥之人,只是这又牵涉到跻身长生阶段太晚而没有时间准备抵御天劫的问题,所以公认的看法是,早起步好过晚起步,最好不要去厚积薄发,而是在年轻时尽早抢占先机。道门在道士品级设置的各种年龄机制,也是在鼓励年轻人们抢占先机。 再有就是,很难通过外力改变,不等同于不能通过外力改变,齐玄素和李长歌便是属于外力扭转的例子,只是代价太大,算是孤例,不具备代表性。 李青奴比张月鹿、姚裴等人年长几岁,却低了一个境界,这差距便拉开了。就算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同样因为年长几岁,被认为低了张、姚、李三人一头。李长歌之所以被认为是三人第一,小了一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只要不与这几个天才相比,李青奴的确不能算差,她自己也很满意。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我倒不是担心你拖不拖后腿,说实话,我这个天人又能翻出什么水花?七个天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伪仙的对手。我只是觉得,天人最起码保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目标都是活下来。” 李青奴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是在关心我(本章未完!) 第三十四章 同舟共济 的安危了?” 齐玄素却是坦荡:“你我二人,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船只倾覆,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我们既要同舟共济,又要和衷共济。” 李青奴闻听此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脸色凝重许多:“你所言不错,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一旦落水,帝京城中暗流汹涌,只怕是再无上岸之机。” 齐玄素又道:“最近事情太多,十月十五又赶上了下元节,我已经很久没去过“梦中会”了,最近那里有没有什么动向变化?” “有。”李青奴直接道,“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变多了,而且气氛变得紧张,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不仅是我们,其他人也有所察觉,这次的阵仗说不定要比第二次金陵大案还要大些。”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李青奴取出一块“金镶玉”的精致怀表,看了眼时间:“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齐玄素起身道:“我送你。” “免了。”李青奴直接拒绝,“你这位大主事太扎眼,还是让你那个秘书送我吧。” 齐玄素也不强求,问道:“对了,我若要找你,去什么地方?” 李青奴交给齐玄素一张子符和一张母符,然后说道:“去梧桐苑。” 第三十四章 同舟共济 第三十五章 主事们 齐玄素大张旗鼓地从太平客栈帝京总号带走了高明隐,天辰司那边立刻得到了消息,然后他们便意识到一件事,杜玉焰那边出了纰漏。 天辰司本来是等着杜玉焰等人回来给个交代,可一直等到天亮,也不见杜玉焰等人回来,这就让天辰司又意识到,杜玉焰不是出了纰漏那么简单,而是出事了。可偏偏杜玉焰等人的命灯还是亮的,甚至没有半点黯淡,那就说明他们最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让天辰司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人留守帝京,四人出城追击,结果是齐玄素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那四人却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关键这四人也没死。 要知道,生擒四名天人可比伏杀四名天人难得多,齐玄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擒住四人。 也不能说他们见识短浅,谁都知道伪仙或者仙人可以轻松对付几名天人,可谁也不会觉得齐玄素能请动伪仙出手,换成姚裴或者李长歌还差不多。 为此天辰司内部召开了一次秘密议事。 “我已经通过子母符尝试联络杜玉焰等人,但子母符的联络被隔绝了,说明杜玉焰等人应该是失陷于某地,比如是某个洞天,或是某处有阵法庇护的禁地。不过就现在情况来看,他们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一位天辰司主事说道。 “我也已经派人前往城外,搜索方圆百里范围,很快就能有结果。”另一位天辰司主事补充道,“不过希望不大就是了,从这位齐法师的行事风格来看,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痕迹。” 六位主事围坐一处,少了一个杜玉焰。 天辰司是典型的位卑权重,其规格与督捕司、道录司并无不同,主官是郎中,下设主事,此为位卑,权重就不必说了,比如先斩后奏之类的特权,少有不怕他们的。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前朝时,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不过才五品而已,却号称“内相”,无人不怕,这便是位卑权重。初设内阁时,若无其他加官,止系大学士者,也只是正五品,同样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位卑权重。 大玄承袭大魏部分旧制,又将许多没有品级的临时官职定了品级,变为常设官职,比如总兵官、总督、巡抚、阁臣等等。 如今文臣之中,若无特殊加官,尚书为从一品,侍郎为正二品,郎中为正五品,主事为正六品。 哪怕是大玄一再提倡文武平衡,武官也能出将入相,可到了如今,还是文官更为金贵一些,比如镇守总兵官也是二品,远不能与一部侍郎相提并论。道理也简单,且不论中枢和地方的区别,六部侍郎只有十二个人,可镇守总兵官却远不止十二人,仅仅是蜀州一州,便有四位镇守总兵官,物以稀为贵。 天辰司郎中只是正五品,可要论起地位尊崇,却是能与一部尚书相提并论,只是稍逊于当年的司礼监。 皇帝陛下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其他方面给予了弥补。 大玄官职分为三种,分别是职官、散官、勋官。就拿杜玉焰来说,职官是主事,散官是昭勇将军,勋官是轻车都尉。如此一来,她的实授职官只是正六品,但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如此一来,在朝会时,她同样可以穿着三品官服,与其他三品官员平等论交。 这些主事们不仅有三品官身,还有天人的修为,委实是不容小觑。 第三位主事说道:“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所有的关键都在齐玄素的身上,找他一问便知。” 第四名主事冷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他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你知道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当然可以暗中把他给杀了,过去这么多年,中途夭折的道门俊彦也不在少数,除非有天大的家世,否则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没有任何价值。可在明面上,我们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他现在打定主意躲在玉皇宫,你还能强闯进去找他问话不成?事关道门脸面,就算是太平道,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第三位主事立刻道:“那我们就先找帝京道府谈,我们的人出了事,李府主总要给个说法。” “愚蠢!”第五位主事开口了,“你用什么名义找帝京道府谈?难道说我们的人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结果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安然无恙,我们的人反而失踪不见?帝京道府不会回答你,他们只会问天辰司为什么要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你怎么说?” 第三位主事是个莽夫,脸色骤然通红,说不出话来。 是啊,天辰司为什么要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若是人死了,欺负死人无法开口,自然什么都好说,怎么也能糊弄过去,可关键是现在人没死。 最先开口的那位主事扶额道:“理由好找,关键是根据回来的三人所说,这位齐法师的手里有块‘留影石’,记录了一些对我们很不利的证据,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块‘留影石’已经摆在石冰云的案头上。我们真要登门,李府主不会出面,只会是这位石真人出面,到时候她把‘留影石’当众一放,我们别说讨要个说法,只怕还要给帝京道府一个说法。” 第三为主事仍旧有些不甘心:“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四个天人,陛下过问的时候,我们怎么回话?我可不担责。” 六位主事面面相觑。 这要是寻常小门小户,他们可以威逼利诱,甚至可以杀人灭口。可对手是帝京道府,就很头疼了,尤其是那个石冰云,师姐是慈航真人,还与一位亲王关系深厚,也是盘根错节,她要是闹起来,说不定真就变成御前打官司的局面,不管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了朝廷颜面,为了律法威严,都要严查到底。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也没什么玄机,真要放到了明面上,很容易就能查清。到时候谁也落不得好。 过了许久,一直不曾说话的第六位主事缓缓道:“如今看来,攻守之势异也,我们不能再想着讨要说法,而应考虑如何把自己摘出去,等郎中大人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实在不行,就只能把罪责都推到老杜那边,反正她也不在,壮士断腕吧。” 其余五人纷纷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大家统一口径,不要说漏了。”有人提议道。 “我先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十分震惊。” “天辰司是护卫帝京皇城的朝廷衙署,竟然沦为个人谋取私利的工具,我们甚是痛心。” “对于帝京道府的遭遇,我们深感歉疚,并向帝京道府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杜玉焰罪大恶极,丧心病狂,她趁着郎中大人不在帝京,擅自行动,此并非天辰司本意,与我们是不相干的。” “我们对此并不知情,若要知道详细内幕,当务之急是找到杜玉焰,让她亲口回答。” “杜玉焰的命灯还是亮的,大概她知道事情败露,所以畏罪潜逃。” “我们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寻找,不过天辰司的主要职责还是护卫皇城,所以需要地方道府和青鸾卫的配合。” “当然,我们也要担责,身为同僚,竟然未能提前发现并阻止,有失察之罪。” “天辰司上下应立刻展开一场彻底的自纠自查,整肃风气,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对于其他涉案之人,要严肃处置,给朝廷和道门一个交代” 三言两语之间,主事们已经老练地对好了口径。 第二位主事轻声道:“再有就是,温翁那边……” 性烈如火的第三位主事拍案而起:“娘的,我们为了他这点破事,搭上四个天人,其中还有一个主事,他怎么能置身事外?我们得去告诉他,这个罪责,别想让我们天辰司独自承担,跑不了他。要死,大伙一起死。要扛,大伙一起扛。” 这一次,其余几位主事没有再去反驳这位主事,都是认可了这一点。 …… 另一边的督捕司却不像天辰司这般愁云惨淡,许多百姓口中的“捕头”们正谈论着高明隐落网之事。 高老爷在帝京城中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落入了别人的手中。 虽然不能说是连根拔起,但高明隐的败势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很多人倍感震惊,在震惊之余,又不免好奇。 因为许飞英曾经与齐法师有过接触和合作,所以好些同僚们都向问起许飞英关于这方面的内容。 许飞英只能如实回答,心中同样震惊。 当初她冒着风险帮助齐玄素寻找有关张法魁的线索,其实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她说希望齐玄素能够尽早结案,真就只是希望而已,可她没想到,这位齐法师竟然做到了,缉捕张法魁后没有几天,便也将高明隐带走,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想到此处,许飞英不免有些心潮澎湃。 高明隐只是个开始,也许这位齐法师真能带来些许新气象? 第三十六章 大人物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来到幽狱。 防止串供,历来审讯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来的是高明隐。 各地审讯厅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案。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齐玄素从小门来到里间,这里面同样是桌椅俱全,面对外间的那面墙壁以某种茶色水晶构成,虽然略显暗沉,但十分清晰,能将整个外间一览无余,而且可以升降。 外间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高明隐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高明隐固定。 齐玄素扳动机关,水晶墙缓缓沉入地下,如此一来,里间和外间再无阻隔,被固定在石椅上的高明隐刚好与齐玄素面对着面。 齐玄素在水晶墙降下之前,就已经戴上了一副水晶墨镜,用来遮挡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让犯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高明隐十分镇定,没有任何畏惧,坐下之后,便闭上了双眼。 “高明隐。”齐玄素缓缓开口道。 “在。”高明隐仍旧闭着眼睛。 齐玄素道:“通过‘客栈’雇凶买人,绿翠下处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还有四海、恒通、丰泰等几家商号的账目,这一桩桩、一件件,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也好向道府呈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高明隐还是闭着眼:“齐法师,你如此神通,大可以自己去查。” 齐玄素道:“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无论是《大玄律》,还是道门律法,自己供认的和查出来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高明隐睁开了双眼:“如果我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呢?” 齐玄素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抵赖有用,这世上就没有罪人了。” 高明隐道:“我曾听闻有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我既已落天网之中,那我无话可说。” 齐玄素也不着急,又道:“高老爷应该知道,道门是不赞成刑讯逼供的,所以高老爷有恃无恐。不过还要感谢北辰堂,绕过了前人的规矩,发明出了‘勾魂鞭’这种东西,用刑之后,没有半点伤痕,也不伤及性命,自然不属于肉刑,北辰堂将‘勾魂鞭’归类于佯装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审讯手段之中。当初我在金陵府,经办第二次金陵府大案,亲眼见过一位丐帮的帮主受此手段,好歹是个先天之人,却涕泪俱下,差点就是屎尿齐出,十分不体面。齐某人是野道士出身,不懂得什么世道人心,只知道高老爷养尊处优多年,应该不想尝一尝此等手段,更不想让自己颜面尽失。” 高明隐的脸色终于是变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齐法师想要问什么?” 齐玄素道:“都可以说,就从你名下的那些商号开始说起。” 高明隐道:“齐法师,你说我雇凶杀害一位同道士,所以才把我抓进来,可我名下的生意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齐玄素道:“雇凶杀人,需要太平钱。那日你在太平客栈分号行贿于我,也要太平钱。请天辰司出手杀我,还是要太平钱。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这么多的太平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我不该查个明白吗?” 高明隐还算镇定:“齐法师所言种种,我一概不知。” 齐玄素道:“我那日在太平客栈分号时就跟你说了,你认不认,没那么重要。如今‘客栈’的人已经认了,你的管事也认了,如果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天辰司那边也要认了,你纵然不认,也只是死鸭子嘴硬,没有半点用处。” 高明隐看不到齐玄素的眼神,一时间也猜不出齐玄素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确有其事,只得道:“这些商号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齐法师可以去查。” 齐玄素取出几本账册:“我查了,其实也算不上查,是有热心人主动送来了一本账目,如果这里记载属实,高老爷做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是走私的生意。” 高明隐沉声道:“到底是正经生意,还是走私生意,朝廷自有明断。” 齐玄素道:“说到朝廷,因为没有驾帖勘合,所以我只能派人盯着你的府邸,不能直接进去搜查。今天早上的时候,有人回来禀报,说你家夫人已经上吊自杀,我的人等到顺天府衙役和青鸾卫赶到,一同进入其中,发现你书房内的所有信件都已经不见,我只救下了你的儿子高世德,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也多亏他机灵,藏在一口枯井里,算是逃过一劫,不然他也要随母而去了。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才来与你谈这些。” 在帝京,一定要讲规矩,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坏了规矩。 哪怕青鸾卫要拿人,也要经过法司批准,即刑科给事中“佥签”。青鸾卫赍驾帖提人,必由刑科佥批,也就是青鸾卫拿人必须由言官给事中行封驳。 此既是大名鼎鼎“六部六科”制度,六科负责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分设给事中四至十人不等,主要是监察六部,有皇帝的诏令圣旨下达时,要由六科分类抄出,交付六部等有关部门执行;对于重大政令的执行情况,六科还要向皇帝回复报告。 另外,六科给事中还有“封驳”权。“封”就是对已颁下的圣旨,觉得有不妥或不便施行的地方,有权暂停执行并退回皇帝。“驳”就是对内阁、部院、各州的奏章发现有错误的,有权“驳正”。 若刑科无人“佥签”,青鸾卫亦不敢率尔抓人,青鸾卫官校持签印完整的驾帖,至刑部“佥签”时,还必须持有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方能驾帖拿人。 且不论实际执行如何,也不谈暗中如何,齐玄素最起码不会在明面上让人攥住把柄,所以他没有相关手续,就不会贸然冲到高宅去搜查。 至于他拿下高明隐,则是有道府的公函。涉及到道士的案子,九堂和地方道府可以越过六部六科,是合乎规矩的。可无论是朝廷的驾帖,还是道门的公文,都是一人奉一帖,不允许一帖拿多人。 这也是天辰司恨死齐玄素却不能把齐玄素如何的缘故,只因为齐玄素占住了一个“理”字,又把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一瞬间,高明隐的脸色已经是白了,汗涔涔地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一条断尾,还想隐瞒什么呢?你说出来,未必会死。你不说出来,那才是个死呢。” 高明隐的脸色越发苍白。 对于他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物来说,发妻身死,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关键是此事背后透露出的动向让他心态失衡——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的靠山已经决定抛弃他了。 如果高明隐不是身处帝京道府的幽狱,而是位于刑部大牢或者青鸾卫昭狱,恐怕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他的靠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齐玄素道:“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保证你儿子的安全。就算你再怎么薄凉,留下个上香扫坟之人,也好过身后凄清。” 说到这儿,齐玄素做了个手势,立时有道士给高明隐送上了两张影印件——以法术还原场景又通过符阵拓印出来的特殊纸张。 上面是他发妻的尸体。 齐玄素又道:“我也可以让你见一见你的儿子。” 高明隐挣扎了许久,摇头道:“不必见了,我可以交代。”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可以开始记录。 高明隐缓缓说道:“那些生意的确不是正经生意,正如齐法师所说,那些生意都是走私生意,从辽东走私兽皮人参,从各大海关走私西洋货物,还有从金帐走私马匹,再向外走私茶、铁、盐等等。没有关税,便是暴利。可我也有话要说,我算个什么人物?怎么有本事打通如此多的关节?我不过就是个给人管账的掌柜罢了。” 齐玄素望着他:“你的幕后靠山是谁?你给谁做事?” 高明隐低下了头:“我给温翁做事。” 齐玄素又问道:“温翁是谁?” 高明隐道:“温翁是辽王殿下的王府长史。” 前朝时,亲王可以使用宦官,不过到了本朝,废除了王府的宦官,又恢复了原本地方藩王才有的长史制度。 齐玄素闭了下眼,开始回忆辽王的资料。 大玄皇室分封诸王只是遥领封地,并不就藩,也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承袭爵位,祖父是亲王,父亲便是郡王,到了孙辈便是国公,最终到无爵的庶人为止,可谓十分严厉。 又因为大玄皇室起家于辽东,所以辽王十分尊贵,乃是诸王之首,等闲不会授予。本代辽王乃是天子的同母胞弟,与皇帝陛下关系极好,虽然到不了“副君”的程度,但也不容小觑,如今担任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野之间势力极大。 难怪能高明隐能轻动天辰司出手,原来靠山是这位亲王。 第三十七章 徐徐图之 齐玄素最后问道:“两名‘客栈’刺客,七位天辰司官员,公然袭杀我,这也是那位温翁一手策划的?” 高明隐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哪怕他已经决定要如实交代,还是不免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这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大。 一旦抖搂出来,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话又说回来,事情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他自己身陷囫囵,发妻横死,儿子在帝京道府的手里,偌大家业只怕也保不住了,与家破人亡又有什么区别 高明隐犹豫许久之后,缓缓道:“此事的确是温翁谋划,只是温翁具体如何请动天辰司,是以利相诱,还是以势相逼,我却是不知。” 齐玄素望向负责记录的柯青青。 柯青青执笔的右手微微发颤,不过还是飞快地记录完毕,然后向齐玄素点了点头。 齐玄素又望向高明隐:“签字画押吧。” 两名道士拿着印泥和笔墨走上前去,看着高明隐先签字,然后又按了指印。 齐玄素让人把高明隐带下去,好生看管,挑的人手都是刚从外地调到帝京道府、没有家小、居住在玉皇宫之人,并明令警告所有人,若是高明隐出现什么意外,负责看管之人一个也跑不脱。 接着,齐玄素又提审了蒋竹坡,对高明隐的供词做了一个佐证,确认无误之后,同样是签字画押,又让人把蒋竹坡带了下去,严加看管。 柯青青把两份口供送到齐玄素的面前,齐玄素将口供放入须弥物中,脸上看不出心中所想。 柯青青忍不住道:“主事,这个案子越来越大……” 齐玄素道:“所以我要立刻去见石副府主。” 说罢,齐玄素径直向外行去。 他不是愣头青,当然知道仅凭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撼动辽王,这个时候就要找石冰云请示了。 当齐玄素走到幽狱出口不远处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人。 齐玄素停下脚步,主动行礼道:“钱副府主。” 来人是个女子,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保养得当,面容姣好,身着三品幽逸道士的正装,是帝京道府的第九副府主,负责掌管幽狱,名叫钱香芸。 齐玄素与这位钱副府主并非第一次见面,之前也打过几次交道,当时齐玄素还觉得“钱香芸”这个名字与幽狱实在不搭。 钱香芸停下脚步,微笑着打招呼道:“齐主事审讯完了?” 齐玄素道:“是,正要向石副府主禀报。” 钱香芸问道:“结果如何?”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说道:“此案牵扯甚广,只怕是三言两语之间很难说清。” 钱香芸“哦”了一声,不再多问:“那我就不耽误齐主事了。” 齐玄素道:“若有具体结果,我也会向钱副府主通禀一声。” 说罢,两人便错身而过,钱香芸向幽狱内部走去,齐玄素则向幽狱外走去。 钱香芸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去,只见出口处的光线极为耀眼,仿佛要淹没正在向外行去的齐玄素,甚至就连齐玄素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她也不由眯起了下眼。 很快,齐玄素便彻底消失在出口处,钱香芸站在阴暗的台阶上,脸色透出几分幽深。 石冰云可以很闲,也可以很忙,完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她是很闲的,闲到齐玄素来到她的签押房时,她正用“玄圣牌”在书案上搭楼。 也许是齐玄素开门的动作稍微猛了些,掀起一阵风,这座“牌楼”轰然倒塌。 石冰云乜了齐玄素一眼,随手一扫,收起散落满桌的纸牌,问道:“有事?” 齐玄素面不改色,好似刚才那一幕根本不存在一般,也不多言,上前几步,直接将两份口供放在石冰云面前的桌案上。 石冰云看完供词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她是有几分疯劲不假,可不意味着她是个拎不清的。如果她真是脑子有问题,不可能与慈航真人竞争,也不可能坐稳帝京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之位。 过了片刻,石冰云缓缓道:“小齐,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小案子要公事公办,中等的案子要看风向,大案子则要判断局势、揣摩天心天意。” 齐玄素道:“正因如此,我才把这两份供词摆在了副府主的面前。” “你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石冰云拿起高明隐的那张供词,用手指弹了下,“我们可以捉拿高明隐,是因为高明隐杀了同道士,可杀人的案子就到此为止了。至于高明隐是否走私,与我们是不相干的,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无权插手。” 齐玄素轻声道:“可是天辰司袭杀一位道门主事道士,就与我们有关了。我与高明隐有冲突,这个温翁是高明隐的靠山,‘客栈’刺客是高明隐雇的,可是以高明隐的身份,还指挥不了天辰司。” 石冰云望向齐玄素:“小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想要报仇呢?还是想要一个公道呢?”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七个天人,只有三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天辰司,我则是一根毫毛都没少,报哪门子的仇?” 石冰云道:“那就是想要公道。” 齐玄素连忙摆手:“副府主千万别给我带这样的高帽子,凡事能对得起良心就够了,什么兼济天下、天下为公,我是担当不起的。” 石冰云忍不住笑道:“好小子,我喜欢。” “不过此事不能急,要徐徐图之,让我好好想一想。”石冰云又道,“而且此事一定要密,不要随便透露给其他人。” 齐玄素想起一事:“钱副府主倒是问过,不过被我敷衍了过去。” “钱香芸?她掌管幽狱,随口问上一句倒也没什么不对。”石冰云若有所思道,“虽然你是雷真人的属下,但她不在玉京,你现在属于东华真人直管,所以你可以给东华真人写一封公函,向他禀报此事。我也会跟师姐提一提,看看他们两人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慈航真人一直不曾嫁人,东华真人也一直不曾娶妻,这两人竟是有些般配,境界修为相当,身份地位相当,正好又是全真道和正一道结盟,若是两人结成道侣,日后一个做大掌教,一个做掌教夫人,岂不美哉?要知道掌教夫人的地位可是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平起平坐的,若是大掌教足够强势,还能高出一头。如此一来,他也平白多出个便宜岳父。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把这个想法打散,他自己的亲事都八字没一撇呢,还给别人乱点鸳鸯谱,真是吃饱了撑的。 再有,他一向以野道士自居,瞧不起那些依仗家世的世家子和花圃道士,怎么能妄想着有一个做大掌教的便宜岳父?这不是自打脸面吗?尊严在哪里?骨气在哪里?志向在哪里? 齐玄素在内心狠狠地拷问着自己。 齐玄素又不免自嘲地想着,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怎么就没有玄圣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气呢?是不是因为太穷的缘故?若是七娘给他一万无忧钱,他会动这种歪脑筋? 这话倒是没错,如果七娘真给了这么多钱,那么齐玄素就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考虑该入手一件什么宝物这种比较实际的问题。 最后还是石冰云打断了齐玄素的出神:“小齐,你先去吧。不要让高明隐死了。” “喏。”齐玄素应了一声,退出石冰云的签押房。 齐玄素出来之后,没走几步,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随之望去,是个与齐剑元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放在普通百姓家中,当然不能算是年轻人了,可放在动辄百岁高龄的道门,还真是青年。毕竟东华真人、慈航真人这种年近花甲之人都算是壮年,唯有一众八十岁往上的大真人才算是老年。 齐玄素对于此人没什么印象,应该是刚刚调来不久。时至今日,帝京道府的人事变动还未结束,仍旧不断有新人被调过来,齐玄素这些来得早的,都可以算是老人了。 此人对齐玄素有些并不掩饰的敌意。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树敌不少,又风头正盛,没有几个仇人才是咄咄怪事。只是他也不怕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而已,对于一个曾经对张月鹿说过“事到临头须放手”的人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刚穿鞋没多久,还没被消磨了那股狠戾之气。 老话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偌大个玉皇宫,人人都卖齐玄素面子,除了背景靠山这些原因之外,齐玄素不好惹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齐玄素并不仗势欺人,但他把岳柳离送进了锁妖塔,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锱铢必报之人。再加上他身上那股戾气杀气,对付高明隐的种种手段,使得好些人畏惧齐玄素,反而不敢嫉恨了。 如果齐玄素是个好说话的,那么任凭他背景再深,也难免有人心生嫉恨,生些事端,欺软怕硬,这就是人性。 齐玄素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目光了,不由对那人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那人却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章 二层楼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专注于提升自己的修为,毕竟练蜕境之后,齐玄素的资质大为改善,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用些苦功的效果简直就是立竿见影。 几天过去,天辰司始终没有登门兴师问罪,这倒是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不得不承认,公门修行还真不是一句空话,的确是磨性子,这种事情放在江湖中,早就脑浆子都打出来了,可天辰司竟然忍了。 如果齐玄素此时是掌府真人,那么他早就上门讨要说法了,可无奈齐玄素此时只是个主事道士,也只好静观其变,继续专注于提升修为。 在道门,境界修为还是很重要的,不仅仅是办事的时候,还有慑服下属的时候。因为道门允许私斗,如果自身境界修为不过硬,遇到那种刺头下属要跟自己私斗,打又打不过,若是拒绝,则要被嘲笑胆小怯懦,那就很难办了。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许寇刚入职的时候就挑衅过张月鹿,只是被张月鹿制服了而已,若是张月鹿制不住许寇,以后谁还服她?这大约也是东华真人让裴小楼娶了雷小环的原因,裴小楼不大行,可雷小环一身修为却不是虚的。 偶尔齐玄素也会请石冰云协助,帮他修炼“魔刀”,还是那个问题,齐玄素想要深入修炼“魔刀”,必须有个能叫醒他的人,可以是姚裴,也可以是张月鹿,还可以是孙合悟、季教真,现在则是石冰云。 石冰云一身境界修为的确不俗,最起码不在季教真之下,不过具体多深,是否功参造化,齐玄素看不出来。 只是石冰云觉得太过无聊,帮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搭理齐玄素。齐玄素只好自己浅尝辄止地修炼,进步也极为明显,仅仅是最浅层次的“入魔”,已经可以收放自如。不过“魔刀”的威力与“入魔”的程度息息相关,等到最深层次的“入魔”也能收放自如了,那才算是圆满,所以齐玄素以后的路还很长。 时间一晃来到了十一月初一。 今天是举行“梦中会”的日子。 齐玄素决定参加阔别已久的“梦中会”,他回到自己在玉皇宫的住处,开启所有禁制之后,从须弥物中取出银绯鱼符,从中取出了各种材料。 接下来还是老办法,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按照图样画符。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线“返魂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因为齐玄素曾经在万象道宫的上宫有过入梦的经历,所以这次前往“梦中会”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全新感受。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梦中会”名副其实,的确是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一般来说,梦境之间的跨越会受到现实距离的限制,可“梦中会”显然不受任何限制,无论天南海北,无论方士武夫,都能进入其中,想来就是鱼符和仪式的缘故。 “梦中会”也还是老样子,一座恢宏大殿,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不过今天的“梦中会”格外热闹,人来人往,不似前几次那么冷清,倒像是闹市。 齐玄素记得七娘曾经说过,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只要都在“梦中会”中,便会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 齐玄素的鱼符上除了七娘之外,还有一个就是李青奴,这是上次护送柳湖时建立的联系。 此时根据鱼符的联系来看,七娘和李青奴都在“梦中会”中。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朝着齐玄素走了过来。 “谁?”齐玄素问道。 “我!”来人回答道。 齐玄素知道来人是谁了,说李青奴李青奴就到。 “七娘让我过来接你。”李青奴示意齐玄素跟她走。 齐玄素没有异议,毕竟他很少来“梦中会”,李青奴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在偌大的宫殿中穿行,一直进入到雾气之中,脚下由平地变为台阶,上了二楼。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竟然有二楼,他一直以为只有一楼大厅。 李青奴解释道:“二楼是乙等成员聚会的地方。”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多此一举地去问他这个丙等成员为什么能来乙等成员的地方。因为以七娘的身份来说,她必然是甲等成员,只是她故意做个乙等成员。齐玄素作为七娘的直属手下,与七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应该是乙等成员才对。 不过丙等成员也好,乙等成员也罢,齐玄素都无甚所谓了,他甚至已经不去记自己的功勋多少。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来到一道门户前,推门入内。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这里的格局有些类似于太平客栈,大殿其实就是一楼大堂,二楼就是一个个单独的包间,供各种“小组织”聚会。 齐玄素和李青奴便是属于七娘的小组织。 殿内是偏西洋风格,摆着一张巨大圆桌,围绕圆桌摆放了十二把椅子,七娘已经占了主位,见两人进来,招手示意两人过来。 齐玄素作为“亲儿子”,坐在了七娘左手边,李青奴作为“亲女儿”,坐在了七娘右手边。 说起来,齐玄素和李青奴的关系,还真有点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的感觉,就好像寡妇带着一个拖油瓶再嫁,男人那边也有个孩子,两个孩子名义上是兄弟姐妹,实则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得不亲近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敌意,还有些提防。 不多时后,又陆续有九人走入其中,分别落座。 大多数人都第一时间望向齐玄素。 道理很简单,过去几次“梦中会”,这个位置一直空着,让人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距离七娘如此近,必然是七娘的亲近之人,又一直缺席,显然是不怎么把“梦中会”当一回事,无形中透出几分傲慢,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 只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齐玄素自然不会主动开口,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说得好听些,七娘对他的态度是放任自流,从不要求他必须参加“梦中会”,可如果他主动来了,也不避讳他,甚至已经提前给他留了位置。说得难听些,有他没他都影响不大。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过去的时候,齐玄素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参与进来也没什么用。待到齐玄素跻身天人,各种事情又让他脱不开身,就算他能帮上什么忙,也未必有时间。 七娘环视一周,开口道:“人都到齐了,开始议事。” 除了齐玄素,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对于七娘十分尊敬。 毕竟七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伪仙,放在道门,少说也是一个参知真人。 齐玄素在七娘面前,从来都没什么正形,扯衣袖,高声说话,不知道干了多少。不过见旁人都是如此,也不由坐直了身子,以免显得自己太过异类。 然后齐玄素发现每个人面前还摆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各自的词牌名,比如齐玄素的就是“金错刀”,李青奴的是“点绛唇”,七娘的是“七娘子”。 七娘说道:“上次的事情,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有些人还不知道,不过没有关系,我都会详细说明。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的线索,你们有没有消息?” 一个面前牌子上写着“天仙子”的人说道:“已经有些眉目了,不过宣徽院里都是一帮阴阳人,实在是混不进去。我只能在外面守株待兔,现在只知道,宣徽院里有一位老祖离开了宫城,具体去向不明。” 齐玄素闻言不由一惊。 宣徽院里有几名前朝遗留下来的老宦官,虽然不得长生,但苟延残喘,至今未死,宣徽院的宦官们都是这几名老宦官的徒子徒孙,所以宦官们尊称这些老宦官为“老祖宗”。 一位宣徽院老祖离开了宫城,虽然离开宫城之后,少了龙气的地利加持,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抵挡仙人,而且有着时间限制,要在携带龙气耗尽之前返回宫城,但其本身境界修为也是伪仙阶段,实在不容小觑。 七娘本身也是伪仙,并不惧怕,只是道:“还有呢?” 事实上阴阳人的传承并不如何强大,而是胜在诡异,若是被摸清了底细,哪怕境界相当,也不是谪仙人的一合之敌。 换句话来说,如果是这位老祖对上了东华真人,十成十是东华真人胜出,可对于伪仙之下的人来说,这样一尊伪仙却相当要命。 第三十九章 集会 “天仙子”回答道:“我会继续关注宣徽院。”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声,听这“天仙子”的口气,能够监视宣徽院,说明他或她也是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之人,而且还颇有权势。换成齐玄素自己,连宣徽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宣徽院在哪里,他也进不去宫城,何谈什么监视。 难道说,这位“天仙子”是皇室成员? 七娘果然手眼通天,连这等人物也可以拉进来。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这位“天仙子”也是被七娘一手培养起来的,起初只是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得了七娘的暗中帮助之后,才逐渐大放异彩,成为皇室中的实权人物。 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在不认识七娘之前就凭自己的本事就走到了今天的位置,那么七娘再来找他加入清平会,他肯定是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老子大好前途,失心疯了才去参加隐秘结社,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可惜齐玄素没这个本事,他能走到今天位置,多亏了七娘的栽培,所以他就得听七娘的。 对于“天仙子”来说,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 七娘微微点头,说道:“这个消息,我可以给你五百功勋。” 齐玄素眼皮一跳。 虽然他嘴上已经不在意自己有多少功勋,实际上还是记得很清楚,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本来拿下“死之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不过因为最后“死之玄玉”落到了他自己的手中,所以是不能算功勋的。还有护送柳湖去辽东,好像也没结算功勋,不过七娘和裴小楼运作了一番,让齐玄素不仅重归道门,而且成功进入紫微堂,却是多少功勋都换不来的。 “天仙子”矜持地谢过七娘。 齐玄素不由感慨,地位高了,挣功勋就是容易,随便一个消息就抵得上他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劳。 七娘又望向其他人。 又有一个用“醉垂鞭”词牌名的人影说道:“最近黑衣人和青鸾卫调动频繁,大家应该都知道,青鸾卫有七个由亲军都尉府直辖的千户所,第一千户所监察在京百官,第三千户所负责监察天下一十九州的官吏,现在只是个摆设,虚应故事。第五千户所负责诏狱,第六千户所负责宿卫皇宫和皇帝仪仗,第七千户所负责各种大案要案,与此事没什么干系。关键是负责情报的第二千户所,与黑衣人关系密切,负责刺杀的第四千户所,与‘客栈’关系密切,这两个千户所最近动作十分频繁,城内城外都有。” “另外就是黑衣人那边,主要是京营,有三千余人以操练的名义开拔前往五行山,虽然没有重骑兵,但是携带了大量重火器。关键是,兵部对此并不知情,内阁是否知情,我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这是一次秘密行动。” 齐玄素在上宫进修三个月之后,对于大玄的各种衙门和文武官制已经十分熟悉。 所谓京营,就是拱卫帝京的禁军,承袭大魏旧制。 大魏年间,京营分为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人数最多。三千营由三千重骑组成,比起边军中的重骑也不逊色几分。神机营以火器为主。 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废除卫所制度,整改京营,将五军营和三千营合并为神枢营,又称神枢禁军。旧有的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副手称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其下设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 神机营则被单独列了出来,设一名掌印总兵官,两名普通总兵官,虽然是军职,但脱离了黑衣人的战斗序列,变为类似于天机堂的存在,专事研究、制造各种军械,以火器为重,若论火器的水准,并不在天机堂之下,而双方也多有合作。 当初在秦无病的军中,齐玄素就与神机营打过交道,还买过一对双刀。 此时“醉垂鞭”所说的京营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枢禁军。不过黑衣人们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招摇,略有轻佻之嫌,还是喜欢用旧称“京营”。 从称呼神枢禁军为“京营”这一点上来说,这位“醉垂鞭”可能是出身黑衣人,而且职位不低,最起码也是个中层,纵然比不得秦无病,也不容小觑。 七娘想了想,说道:“我给你四百功勋。” “醉垂鞭”没有任何异议。 齐玄素又一次感慨功勋的“贬值”。不过他也很明白一件事,如果是以前的他,就是死上十次,也未必能打探出这些消息。 第三个发言之人的词牌名是“惜红衣”,带着一股情种的味道。 这可不是齐玄素胡说,他发现每个人的词牌名都很切合本人的部分特点。 比如齐玄素的“金错刀”,是刀币的意思,也就是钱,齐玄素总是因为太平钱发愁,经常为了太平钱与七娘斗智斗勇,虽然‘金错刀’并非刀,但刀币与刀还是有些联系的,齐玄素用的兵刃也是刀。 再有李青奴的“点绛唇”,便是女子对镜点涂口脂的画面,很容易便联想到出嫁女子或是花魁名妓一类需要抛头露面的角色。毕竟胭脂水粉也挺贵的,若无必要,许多女子在家的时候还是以素面朝天为主。 还有就是七娘的“七娘子”,那就更简单了,七娘是个女的,所以是“娘子”,七娘行七,所以是“七娘子”,再贴合不过。 以此类推,其他几人的词牌名多半与他们现实的身份经历有所联系。 所以在齐玄素看来,“惜红衣”就透着情种的味道,还是个男的。因为男子除了前朝的官袍或者成亲,基本不穿红衣,红衣、红妆几乎是女子的专属,就算是女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红衣,少女以青色为主,儿孙绕堂的老妇人以黄为主,红衣只有夫妇双全之人才可以穿着,孀妇不可穿,妾侍也不可穿。 “红衣”就是已婚妇人。 这要是自己的老婆也就罢了,想怎么珍惜就怎么珍惜,若是别人的老婆,你再去“惜红衣”,那可真是颇有魏武遗风。而且别人的老婆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给了别人,还是念念不忘,不能释怀,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一个字“贱”。另一种是看别人的老婆漂亮,想要挖墙脚,来一段风流往事,一个字“坏”。 齐玄素希望是第一种情况,是一对恩爱夫妻。 “惜红衣”说道:“我的消息与朝廷无关,是关于紫光社的。” 齐玄素暗道一声好家伙。 众所周知,紫光社别的不多,就是女人多,从最上面的古仙到最下面的丫鬟,就没几个男人,张家之所以与紫光社有联系,那是因为血脉之故,你能与紫光社搭上关系,还能从中探听消息,不是情种是什么? 七娘并不意外,点评道:“果不其然,紫光社也牵扯进来了。我就知道,灵山巫教在措温布兴风作浪,知命教在金陵府趁火打劫,紫光社这次也要露个脸才成,要不怎么并称三大邪教。” “惜红衣”接着说道:“七娘神算。措温布一战,古仙巫罗降临人间。金陵府一战,古仙司命真君同样降临人间。虽然都不是真身降临,但其威势也十分可怕。我打探到的消息是,紫光社中有人谋求让紫光真君降临人间,据说紫光真君的降临方式与巫罗和司命真君又有不同。” 齐玄素也发现了,古仙的降临的确有所不同,比如巫罗就没用“玄玉”,直接现身,类似于投影。而司命真君则使用了一块“玄玉”和大量的铺垫,类似于分身。当然,两人的目的也不同,巫罗只是要毁坏“应龙”,而司命真君则是要鲸吞偌大一座金陵府,所需要的力量自然也是不同。 由此看来,紫光真君既不是投影降临,也不是分身降临,那会是什么降临? “惜红衣”没有卖关子:“夺舍降临。她需要信众们为她准备一个合适的躯壳作为容器,可能与命格有关,而她则降临在这个躯壳之中,化身为人。相较于巫罗和司命真君的降临,这种降临方式的损耗更小,也更为隐蔽,很难被发现,不过缺点是力量也最小。降临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实力。” 齐玄素忽然想起来,他和张月鹿在遗山城捣毁的那个灵山巫教据点,好像就是在谋求这种夺舍降临,不过未等他们成功,就被他和张月鹿破坏。 七娘作为当面炮轰司命真君之人,自然不会被古仙神降吓到,点头道:“很好。我给你六百功勋。” 齐玄素已经懒得感慨了。 剩下的六人没有得到什么关键消息,并未发言。 齐玄素就更不必说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忙着跟帝京的地头蛇斗法,根本没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只有听着的份。 第四十章 枢密会 接下来七娘就详细解释了她口中所说的“上次的事情”。 这件事与齐玄素没什么关系,不过与清平会有着很大的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清平会死了一个甲等成员。 清平会不像道门那样分出九品十二级,只有甲乙丙丁四级,甲等成员就是清平会的高层,类似于七宝坊的七位坊主。 任何一个甲等成员都不是什么小角色,虽然未必能与七娘相提并论,但最起码不会差得太远。 现在死了一个甲等成员。 对于好些清平会成员来说,这就好像是道门死了一个参知真人,天塌一角。 死的这位甲等成员词牌名是“青衫湿”。 根据七娘所说,清平会的上层类似于道门的金阙,不包括会主,由六位甲等成员组成枢密会,每人一票,决定清平会内的各种重大事宜。另有若干不管事的甲等成员,组成评议会,监督并协助枢密会管理清平会各种事务。 六位枢密会成员并不一起露面,经常是选出一人,由他出面主持各种事宜,代表六人枢密会,“青衫湿”便是枢密会选出的那人。 “青衫湿”虽然是清平会的顶层人物,但为人和善,没有架子,又经常帮助底层成员,名声极好,有人要骂六人枢密会,也通常会在前面加上一句“除了老湿”。 不过“青衫湿”又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侠角色,他从不苦大仇深,也不爱说教,而是性子跳脱,爱开玩笑,喜欢捉弄别人,喜欢与年轻人们混在一起,甚至表现得就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七娘喜欢做生意,“青衫湿”喜欢游山玩水,曾经出版过一本《青衫游记》,刊印了三百册,免费赠送,先到先得。据说游记里还标注了几个他发现的古人修道隐居之地,有人从中得了许多好处。 若是有人求助,他只要有空,从不吝出手。 就是这么一个人,死了。 清平会上层如何反应不得而知,中层和下层却是极为震动。 当时齐玄素并不在“梦中会”,不过根据其他人的描述,齐玄素也大概有了印象,据说当时一楼大殿中站满了人,因为人数太多的缘故,竟是让整个梦境都变得不大稳定,大殿和地面甚至有摇晃的迹象。 齐玄素不由咋舌。 他本以为清平会只是个松散的联盟,事实上它的确是个松散的联盟,可这个联盟也是有人心凝聚的。 “青衫湿”的声望和人缘是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积累下来的,这也是他被推举为枢密会成员的原因之一。 “青衫湿”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死得极其突然。待到其余几位甲等成员赶到时,只看到了两具尸体。 一具尸体就是“青衫湿”,另一具尸体则是杀死“青衫湿”之人,具体身份还未查明,也许是已经查明了,但出于某种顾虑,并未对外公开。总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还是机密,所以七娘并未向众人通报。 不过很显然,“青衫湿”与对手最后是同归于尽。 接下来就是“青衫湿”的身后之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由谁来递补“青衫湿”的位置,成为新任的六人枢密会成员。 现在已经有结果了。 七娘轻描淡写地宣布道:“从今天开始,我‘七娘子’接替‘青衫湿’,正式成为清平会最高枢密会六人之一,向会主负责,接受评议会的监督。此消息会在本次‘梦中会’公布,若有异议,可以向评议会和会主提出。” 在座之人都是七娘的嫡系心腹,自然没有人异议,反而个个高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于反对,。七娘这么大的生意,牵扯到多少人?多少人指望着七娘吃饭?纵有一两个反对之人,那也是不足为虑。 齐玄素更是感慨,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七娘其实是身兼两职,刚刚卸任七宝坊的轮值坊主,又成为清平会的最高枢密会六人之一,关键她还是姚家出身,与地师是同辈之人。这要放在道门,少说也是一个参知真人。 七娘环视一周,见没人还要说话,便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回去之后继续打探消息。另外,‘点绛唇’和‘金错刀’留下,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们两个。” 另外九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起身向七娘告辞,甚是恭敬守礼。 一看就不是亲的。 在九人走后,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再守什么礼数。关键是他和七娘太熟了,熟到七娘可以不顾身份脸面做戏骗他的地步。 七娘乜了他一眼:“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什么忙也帮不上。” “是啊,人家有功勋拿,还有太平钱拿,我没有功勋,也没有太平钱。”齐玄素反击道。 七娘伸手虚点齐玄素的胸膛:“你个小白眼狼,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我现在不过是拿你几个太平钱,你就不乐意了?你还没做大掌教呢。如果有朝一日,我落魄了,而你则做了大掌教,迎娶张家贵女,我再去求你,希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这个老东西,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还要把我扫地出门?” 齐玄素无言以对,讷讷道:“我好歹也是一个实权主事,兜比脸还干净,着实说不过去。” 七娘义正辞严道:“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的‘俭’德呢?” 齐玄素不敢再说话,根本不是七娘的对手。 李青奴看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引火烧身,七娘立刻调转铳口:“你还笑,我让你打听太平道的动向,你就不上心,磨磨蹭蹭了小半个月才到帝京,是不是我说的话不管用了?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要造反是吧?” 李青奴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丫鬟的模样。 七娘镇压了两人,领着两人向门外走去。 齐玄素与李青奴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娘走在前头,两人跟在后面,不知去向何方。七娘说道:“我升了甲等,成为六人枢密会的成员,你们两个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由丙等成员成为乙等成员,对了,青奴好像早就是乙等成员,主要是你。” 以七娘的修为,根本不怕被别人听到,所以干脆是直呼其名。 这个“你”自然是指齐玄素。 齐玄素问道:“成为乙等成员有什么好处?” 七娘回答道:“可以用功勋从会里兑换东西,比如我给你的‘神龙手铳’,还有我给青奴的‘小药’。只要功勋足够,什么都能兑换,而且比道门还要便利许多,没有那么多限制,这也是‘天仙子’、‘醉垂鞭’、‘惜红衣’他们几个那么上心的缘故。” 齐玄素又问道:“能换‘玄玉’吗?” 七娘道:“当然能,不过很贵,你上次从凤台县带回来的那块‘玄玉’,价值六千功勋。”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怒道:“太黑了吧,我拿到那块‘玄玉’,才给了我多点功勋,你这一转手就贵了几十倍。” 七娘不甘示弱道:“除了功勋,我还安排你去天罡堂,若不是我,你能认识你的小情人?你这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齐玄素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好乖乖认错。 李青奴这次没敢幸灾乐祸,努力忍住不笑。 七娘接着说道:“我会把你的‘银绯鱼符’换成‘金紫鱼符’,有了这个‘金紫鱼符’,你就能在‘梦中会’兑换你要的东西了,‘梦中会’会以‘五鬼搬运法’直接把东西送到你的手中。” 五鬼搬运,又称五鬼运财术,所谓五鬼,指的其实是瘟神,又称五瘟,分别为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而符咒中的五鬼搬运,即是驱使五鬼来运财,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可以不启人门户,不破人箱笼而取人之财物。 “梦中会”送货上门的原理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类法术通常有距离的限制,“梦中会”可以覆盖天南海北,那就十分骇人了。 七娘又想起一点,补充道:“对了,‘梦中会’的‘五鬼搬运法’暂不支持西大陆、新大陆、婆娑洲、婆罗洲、金帐、罗刹国、凤鳞洲等地。西域那边,最远就到捐毒国旧址为止。”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说话间,七娘领着两人来到了一道楼梯前。 不必多说,楼梯连通三楼,那是甲等成员才能去的地方。 李青奴迟疑道:“七娘,我们能上去吗?” 七娘淡然道:“我说你们能去,你们就能去。我好歹是枢密会六人之一,如果连这点特权都没有,那还不如不做。” 说着,七娘领着两人来到了三楼。 相较于二楼,三楼没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走廊过道,而是一个巨大的方厅,靠墙摆着好些桌椅,还有几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上来的这道楼梯只是其中之一,然后就是一个个围绕方厅一周的门户。 七娘领着两人来到其中一道门户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兴亡谁人定”,下联是“盛衰岂无凭”。 第四十一章 前世今生 进入这个房间,只见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有致,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后方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齐玄素觉得有些熟悉。 然后他便想起来了,这里与道门通用的礼堂布局十分类似,而道门的礼堂布局又是效仿金阙。 七娘轻声道:“用心听。”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便听到周围响起了低语的声音。 不同于他在诡异梦境中听到的窃窃私语,这些低语的声音并不嘈杂,十分冷静,正在进行着有序发言,仿佛是辩论,又仿佛是议事。 是了,就是议事。 紧接着,齐玄素便看到一个个虚幻身影凭空出现在蒲团之上,盘膝而座。 这些人男女皆有,都看不清脸庞。 齐玄素又望向七层高台,如果是在金阙,那么这个位置便属于大掌教,只是金阙并没有七层高台。此时七层高台上出现了许多细小光点,然后连点成线,这些线条逐渐勾勒出一道身影。 _o_m 齐玄素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这道身影的相貌,不由望向七娘,问道:“这些人都是谁?” 七娘回答道:“坐在主位上的人,姓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直呼他的名讳了,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大家都叫他“玄圣”。” 齐玄素猛地怔住。 虽然他隐隐有些猜测,但听到七娘亲口证实,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七娘接着说道:“不过那个时候的他,还不能被称之为“玄圣”,世人大多称呼他为“清平先生”。” 齐玄素不由一震:“清平会是玄圣建立的?” 七娘没有回答,而是接着介绍其他人影。 ““清平调”周淑宁。” ““临江仙”张海石。” ““剑器近”李非烟。” ““金错刀”秦素。” ““玉蝴蝶”韩月。” ““撼庭秋”玉盈法师。” ““醉太平”宁忆。” ““如梦令”石无月。” ““青玉案”李如是。” ““浣溪沙”宫官。” ““佛霓裳”苏云媗。” ““卜算子”陆时盈。” ““钗头凤”百媚娘。” ““女冠子”兰玄霜。” ““道成归”颜飞卿。” ““定风波”张鸾山。” ““虞美人”上官莞。” ““山鬼谣”,玉清宁。” 这些名字对于齐玄素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道门中兴祖师,比如“定风波”张鸾山和“道成归”颜飞卿,本就是师兄弟,曾先后担任正一道的副掌教大真人。“佛霓裳”苏云媗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虞美人”上官莞是全真道的第一任副掌教大真人。“醉太平”宁忆是万象道宫的第一任掌宫大真人。 再有“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剑器近”李非烟等人,仅从姓氏上就能看出,这些人是一些世家的老祖宗。比如石无月,便是齐玄素顶头上司石冰云的先祖。 更不必说“金错刀”秦素了,是第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也是第一位掌教夫人,还是太玄高祖皇帝的长女。 其余人等,都在初代三十六参知真人之列,后来也陆续以大真人的名号被供奉在道门的祖师祠中。 就算对道门的历史没那么熟悉,只要玩过“玄圣牌”,那么也都对这些名字耳熟能详。 。(本章未完!) 第四十一章 前世今生 齐玄素也好,李青奴也罢,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七娘缓缓说道:“这是清平会最早的成员,那时候的清平会还没有什么甲、乙、丙、丁四等划分,只有两等区分,第一等会主,也叫召集人,只有一人,第二等普通成员。那时候的清平会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人,以上就是它的全部成员。当时清平会的目的只有一个,整合道门,结束儒门的统治,推翻大魏王朝,玄圣称之为:“一清天下还太平”,故名“清平”。” 齐玄素沉默了好久。 曾经的清平会完全可以叫作“金阙议事”,根本就是玄圣的核心班底,未来的道门金阙雏形。@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齐玄素还注意到,哪怕是早期成员,也都是用词牌名作为代号,与现在没什么不同。换而言之,当时的清平会也是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不由感慨,这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当时也只能隐秘行事,暗中串联,可想而知,当年的儒门绝不像今天这般式微,而是如今天的道门这般,是真正的天下共主。那么烧皇宫、让皇帝落水等传言,就变得十分可信了。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有了另外一个疑问。 毫无疑问,以玄圣为首的清平会成功了,成功整合道门并取代儒门,也成功推翻大魏王朝并建立大玄王朝,那么清平会应该宣告解散才对,毕竟玄圣和诸位祖师已经有了金阙,完全可以在金阙中光明正大地议事,而不是躲在清平会中秘密议事,清平会的使命已经结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谁保留了清平会?并将其传承下来? 考虑到清平会与全真道关系密切,齐玄素猜测是某位曾经是清平会成员的全真道祖师。 比如担任全真道副掌教大真人的“虞美人”上官莞,或是“女冠子”兰玄霜。 七娘似乎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玄圣在世的那段时间里,清平会的确已经解散了,“清平会”三个字只是故纸堆里的一段往事而已,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直到玄圣离世之后,才有人重新建立了清平会。主要还是“客栈”先坏了规矩。” ““客栈”?”齐玄素有些疑惑不解。 七娘道:““客栈”原名是“太平客栈”,与道门名下产业太平客栈同名,实质上也是一种掩护,而“客栈”同样是由玄圣建立,其中高层分别被称作“东家”、“掌柜”、“跑堂”、“厨子”、“杂役”、“账房”,职司各不相同,最初的时候,“客栈”的所有高层都是由清平会成员担任,所以“客栈”其实是清平会的外围组织。” 齐玄素越发震惊,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和张月鹿聊天时,因为一本名叫《太平客栈传奇》的话本,谈到了“客栈”。 张月鹿由此说起了她的师父慈航真人,据说慈航真人很喜欢研究没有来历根据的野史,越是离奇,越是感兴趣。然后在这些野史的基础上,大胆推测,所以天师经常说慈航真人是捏造历史。 根据慈航真人的推断,玄圣成为大掌教之后,“太平客栈”中的高层也大多成了大真人、真人,所以玄圣应该是解散了“太平客栈”,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分散到了天罡堂、北辰堂之中,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因为玄圣成立“太平客栈”之初,就是吸纳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自在散漫惯了,不想受到约束,于是就脱离了道门,进入江湖。 另一边,万笃门同样被高祖皇帝解散,顶替前朝时的青鸾卫,成为新的青鸾卫,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脱离万笃门,继续留在江湖上。这两部分人后来合流一处,成立了今日的“客栈”。那么“客栈”与青鸾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因为两家曾一起共事,本就是一家人。 现在看来,慈航真人的推测并不算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齐玄素甚至有一种猜测。(本章未完!) 第四十一章 前世今生 ,慈航一脉的祖师也是清平会成员,慈航真人不会对清平会一无所知,也许她已经知道真相,又出于某种考量,没有对张月鹿明言,所以假托“推测”之说。毕竟那时候的张月鹿还未被确认为嫡系传人,不是什么小掌堂,只是众多弟子之一而已。 七娘继续说道:““太平客栈”的伙计分四等,分别是天、地、玄、黄,后来清平会重建,没了“客栈”这个外围组织,就自己招揽成员,于是就有了甲、乙、丙、丁四等成员划分,又有了枢密会。从本质上来说,枢密会相当于过去的清平会,是核心。 无错更新@现在的清平会相当于过去的“太平客栈”,是外围。” 齐玄素逐渐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平客栈”与清平会本是一体,清平会是“太平客栈”的核心,“太平客栈”是清平会外围。都是由玄圣建立,后来一同被玄圣解散。 玄圣还未离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重建“太平客栈”,因为怕招玄圣的忌讳,所以去掉了“太平”二字,只称“客栈”,而且头上也没了“清平会”,与青鸾卫关系密切。 待到玄圣离世,有人受到“客栈”的启发,重建了“清平会”。 不过到了此时,“客栈”也好,清平会也罢,都已经不是当初的清平会和“客栈”了。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都说是玄圣中兴道门,那么又是谁“中兴”了清平会呢?” 七娘道:“是第三代地师。”。 第四十一章 前世今生 第四十二章 母子 我就知道。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里道。 首发更新@ 玄圣不喜欢世家,他希望道门能让不同出身之人都有向上的阶梯,而不是被几个家族把持。 可事与愿违,发展到如今,道门的顶层的确是被几个世家把持着。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除了玄圣在世时有过异姓,比如颜飞卿担任正一道大真人,上官莞担任全真道大真人,秦素担任太平道大真人。在玄圣之后,天师一直姓张,地师一直姓姚,国师一直姓李,基本没有例外。 早在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地师就已经传承了许多代,不过道门中兴之后,便重新计数,默认上官莞是第一代地师。 第二代地师是姚家先祖,第三代地师还是姚家人。 既然清平会是第三代地师重建的,那么七娘作为姚家之人,知道许多密辛,并且能在清平会中混得风生水起就合情合理了。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黑暗,太黑暗了。你们这样搞,我们这些没有显赫祖宗的普通人怎么出头?” 七娘笑道:“当然是做义子义女了,我都想好了,你改名叫姚玄素,怎么样?青奴本不姓李,我本也不姓姚,我们就是义女。”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宁可去做张家女婿。” 七娘轻哼道:“去吧,以后就叫你张齐氏。” 齐玄素指了指殿内的列位祖师身影,忍不住问道:“那这些?” 七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要给自己找一些合法性,证明清平会的存在是合理的,与什么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不同。这些就是证据。” 齐玄素又问道:“如今的会主?” “不是地师。”七娘道,“虽然是第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但姚家已经很久不掌权了,如今的清平会的上层都是外姓人。就拿枢密会六人来说,除了我之外,其余五人都不姓姚。”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掌权也未必要加入清平会,若是地师亲自发话,清平会敢不从吗?” 七娘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让你们明白一件事,清平会不可能独善其身,必然要被牵涉到三大道统的争斗之中,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是灵山巫教、知命教,所以他们多半不会参与进来,而是坐山观虎斗。” 齐玄素问道:“紫光社呢?她们是敌是友?” “不知道。”七娘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齐玄素只觉得如今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太平道和全真道已经确定下场,还有紫光社、清平会、黑衣人、青鸾卫、宣徽院,仅凭全真道和清平会就想抗衡太平道和朝廷的联手,只怕是力有不逮,那么正一道入场也是早晚之事。 齐玄素身为全真道弟子兼清平会成员,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成为局内人。 再有就是,别人都有退路,就齐玄素没有退路。 李青奴是李家的人,“天仙子”是宗室之人,“醉垂鞭”是黑衣人出身,“惜红衣”与紫光社有些关系,真要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步,他们大不了回归本来身份,各自逃生,齐玄素用哪个身份都没什么区别,只能跟着大船一起沉没。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前途肯定是没了,只能继续跟着七娘浪迹天涯,做个江湖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倒是地师嫡系中的嫡系,难怪地师在第二次江南大案的事后议事上保住了他和张月鹿,对于张月鹿是拉拢,对于齐玄素就是回护了。 齐玄素想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 儒门有句话叫作: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齐玄素现在就是,全真道养你大半年,尽忠效死,就在今日。 齐玄素下意识地望向七娘。 他希望所谓的“养士”只是局限于全真道,而不是姚家。 。(本章未完!) 第四十二章 母子 他希望七娘与这些都是不相干的。 他希望他和七娘之间没有其他的利害纠葛,只是单纯的恩情。 他不介意做一个棋子,又不是没做过,可他不愿意做七娘的棋子,他希望他和七娘是另外一种关系,他不希望到最后自己还是无根飘蓬,他不希望过去种种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七娘感受到齐玄素的注视,也望向齐玄素:“你直愣愣地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的情感告诉他,七娘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理智却告诉他,除此之外,很难找出其他的解释。 七娘忽然道:“青奴,你先走吧,我有话要跟天渊说。” 李青奴看着两人,嗅出几分异样气息,应了一声,直接离开了“梦中会”。 此地只剩下七娘和齐玄素两人。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齐玄素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问道:“七娘,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救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把极为珍贵的‘长生石之心,给了我?” “我没有姚裴的祖先血脉,也不是古仙后人,血统一点也不高贵,我就是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我不是什么绝世天才,比玄圣东皇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谪仙人,我连炼气士都做不了,只能做个散人,别说放眼整个道门,就是在万象道宫的下宫,我都排不上号。我也不是心智过人,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我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乱了方寸,只知道仓皇逃窜,结果还没逃掉,被人一刀扎在胸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更别提什么报仇和出人头地了。 _o_m ” “就算我侥幸不死,我也出不了头。没有你,我去不了天罡堂,也不会认识张月鹿。没有你,裴小楼、雷小环、东华真人、姚裴、三大阴物,他们不会高看我一眼,我与他们甚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交集,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天上的人物。没有你,我就算拿到‘玄玉,,我也用不了,那么现在的我还只是个昆仑阶段的小人物,都不必高老爷出面,高世德的随从就能把我打得还不了手,如今被我呼来喝去的柯青青,也是我高攀不起的仙子之流。” “这样一个我,一个死了就死了的小人物,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烧了一茬,来年开春又是一茬,真真切切贱如草的角色,到底是因为什么入了你的眼呢?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下了如此大的力气苦心栽培呢?” “这些年来,你教导我,抬举我,提拔我,待我视如己出,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李青奴也好,‘天仙子,、‘醉垂鞭,也罢,都不如我,什么功勋太平钱,对于你我而言,根本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救命之恩,再造之恩,你就是让我立刻去死,我也不该皱一下眉头。我还想强求再多,什么情分,什么母子,什么亲人,就显得贪心不足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哪怕是在“梦中会”,七娘也戴着那副大号的墨镜,遮住了小半个脸庞。 听完齐玄素的这番话,七娘默了片刻,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墨镜。 齐玄素以前见过七娘的真容,只是见得不多,所以乍一见到,竟是有些陌生。 七娘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显得很严肃。 这让齐玄素愈发觉得陌生。 他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的,都说难得糊涂,何必探根究底呢?难道就这般人心不足?明明七娘给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去奢求什么家人亲情?就算七娘要让他去死,那又怎么了?你舍得为张月鹿去死,就不舍得为七娘去死吗? 可齐玄素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那也就罢了。可他体会过之后,就不愿意再退回去了。哪怕只是做戏。(本章未完!) 第四十二章 母子 ,他也沉浸其中,真正入戏了。 就好像一对男女密探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扮作夫妻,扮得时间长了,便当成真的了。 七娘最初一口一个“为娘”叫着,他并不当真,恪守本分,可久而久之,还是不免当成真的。 人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 齐玄素缺钱,所以整日计较太平钱,也缺身份地位,所以他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可他最缺还是家人和亲情。 太平钱也好,身份地位也罢,都可以后天得来。 只是家人这种东西,求不来。 无错更新@ 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个爹娘。 所以齐玄素对于师父和七娘的感情,极为复杂。 只要他抓住了,便不愿意放手。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七娘。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七娘满脸肃穆地说道。 齐玄素怔住,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七娘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个儿子不奇怪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七娘的儿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七娘直接相认就是,不必藏着掖着。 七娘说道:“他死了,我很想念他。” 齐玄素眨了眨眼:“七娘……你觉得我像你的儿子?不会这么狗血吧?” “一点也不像。我儿子才貌双全,气度宽宏,雅量高致,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什么李长歌,给他提鞋都不配,怎么可能像你?”七娘不留情面道。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失落,也有些伤心。 七娘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快死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像他,湿漉漉的,就像他将死之时。”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七娘所言是真是假,心中五味杂陈。。 第四十二章 母子 第四十三章 灭口 以齐玄素与七娘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七娘的话不可不信,又不可尽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很难分得清楚。 所以齐玄素是半信半疑。 七娘又重新戴上了新时代的面纱——大号墨镜,说道:“你就当我是移情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应以天下为己任,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要整天矫情这个,该干嘛干嘛去。” 好些话,一直不说,憋在心里,好似水位不断升高,久而久之,整个人的心态难免受到影响,可一旦说了出来,就仿佛开闸泄洪,反而释然许多。 齐玄素点头道:“我这就准备建功立业去。” 七娘转身进了一道门户。 齐玄素则是离开了“梦中会”。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还是照常来到签押房,没过多久,柯青青就惊慌失措地进来:“主事,出事了。” “什么事?”在柯青青面前,齐玄素收起了自己所有的脆弱,不再是七娘面前的孩子,而是行事果断、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的齐主事。 柯青青喘了口气:“高明隐,死了。” 坐在书案后的齐玄素猛地站起身来,径直朝签押房外走去。 柯青青赶忙跟在后面。 当齐玄素来到幽狱的时候,迎面就见到几名手足无措的灵官。 齐玄素没有急于问责, 而是问道:“人呢?” 一名灵官急忙在前面领路,来到高明隐所在的幽室,打开一道道门户,就见高明隐仰躺在石床上,双目圆睁,眼神却已经变得灰暗。 领路的灵官说道:“最开始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他是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我们进来查看情况,拍了他一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气了。” 齐玄素盯着高明隐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去督捕司,请个老仵作。” 柯青青怔了一下:“我们幽狱就有专门验尸的仵作。” “我信不过他们。高明隐死在了守卫森严的幽狱,没有外伤,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我还能信得过他们吗?”齐玄素沉声道,“去督捕司,他们上次肯帮我们,可见他们与高明隐背后之人不是一路人,辽王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在帝京一手遮天,朝廷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喏。”柯青青应了一声,快步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问道:“高明隐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几名灵官面面相觑,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加重了语气:“说。” “是……是钱副府主。”一名灵官低声道。 齐玄素强压着怒气:“我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见高明隐吗?” 几名灵官都低下了头:“钱副府主掌管幽狱,她要提审高明隐,我们也拦不住。” 齐玄素知道此事不能怪这几名灵官,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了,我会禀告石副府主,最近这几天,你们哪里都不要去,就留在玉皇宫。” “是。”几名灵官应道。 齐玄素挥了挥手:“这里暂且没你们的事了,去吧。” 几名灵官都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去。 齐玄素独自站在幽室之中,回忆着他与钱香芸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又招过一名随行的道士。 这是一名七品道士,上前一步,轻声道:“主事。” 齐玄素望着高明隐的尸体,吩咐道:“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禀报给石副府主。” “喏。”道士快步离去。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毫无疑问,钱香芸的嫌疑最大,却也不能这么简单地断定是钱香芸灭口了高明隐。就算真是钱香芸干的,以齐玄素主事的身份,也没办法把她如何,关键还是要石冰云出面才行。 没过多久,石冰云比仵作先一步到了。 自从齐玄素经手这个案子以来,石冰云给予过支持,也曾过问案情进展,但从没有直接插手,这还是石冰云第一次直接参与到此案之中。 石冰云一路走来,无论灵官,还是道士,都纷纷行礼,不过石冰云看都不看一眼,旁若无人地来到幽室,望向石床上的高明隐。 她可以大概判断高明隐是怎么死的,但具体细节还是需要专业人士。 “钱香芸干的?”石冰云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 石冰云冷笑道:“真是手眼通天,手都伸到帝京道府了,这件事,过不去。” 齐玄素屏退了其他人,轻声道:“我听说,神枢禁军、青鸾卫、宣徽院最近异动频频。” 石冰云没有问齐玄素是从哪里听说的,只是道:“京营两分,神机营不再负责帝京防务,只剩下神枢营一家独大,按照惯例,由一名勋贵或者宗室出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由一名文臣出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如今担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的就是辽王。” 齐玄素咋舌道:“皇帝陛下竟如此信任这个同胞兄弟?” “两人差了不少岁数,说是兄弟,倒像是半个父子,辽王是皇帝陛下一手带大的,其中情分自然与普通兄弟不同。”石冰云与一位亲王有染,对于这些皇室秘闻自然如数家珍。 齐玄素疑问更多:“那太后她老人家……” 石冰云自然知道齐玄素在疑惑什么,淡淡道:“据说,太后生当今陛下时,只有十八岁,生辽王时,则是三十七岁,中间相隔了将近二十年,可不就是父子一般的年纪。” 齐玄素忽然想起,当今皇帝陛下是及冠之年登基,也就是说,辽王刚出生没多久,还在襁褓之中,先帝就驾崩了,兄弟两人自然不存在什么争夺皇位的问题。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只能感慨道:“先帝也非常人。” 他又忍不住想,道德低也有道德低的好处,道门的道德水准够高了,他和张月鹿如今还在众多长辈的考察阶段,至多是不反对,也谈不上多么赞成,如此蹉跎几年,眼看就要奔着三十岁去了,能在而立之年结成道侣就不容易。再看这边,因为人生七十古来稀,所以半大孩子的年纪就能成亲,人家在他和张月鹿这个年纪,孩子都生了许多,三十多岁都差不多能做祖父祖母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寻常百姓,能活到六十岁就是高寿,二十岁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又要十几年的时间把孩子养大成人,再加上孩子夭折率极高,所以必须早成亲早生子,无论男女,不到二十岁就要成亲,若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成亲,则要治罪,并强行配对。 道门这边,对于许多人来说,只要不出意外,百岁高龄并非难事,二十岁才刚刚走完了五分之一,只是一个开头,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不必着急决定之后几十年的终身大事。如果谁娶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反而要被治罪。 这样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寻常百姓,许多女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依无靠”,这并非故意卖惨,而是实情,男子是顶梁柱也绝不是恭维,没了支撑门户的成年男人后,踹寡妇门、吃绝户只是等闲,诱拐妇女儿童是一门很大的产业,寡妇女子,家中若无兄弟或者成年的儿子,便会遭人谋算,往往不是被雇来的浮浪子弟诱拐,就是干脆在上街的时候被人直接绑走。 可放在道门就不一样了,全看修为高低说话,严格来说,石冰云、白英琼都是寡妇,也不见有人敢欺侮她们。 两者的实际情况不一样,道德标准自然也不一样。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在上宫学过的东西,没有万世不移的道德标准,道德标准要根据世道的实际情况而不断变化。 赶上乱世年景,大多数人都活不到五十岁,如果像齐玄素这般奔着三十岁去成亲,那不是传宗接代,那是准备断子绝孙,必须要及早成亲,这个时候,道德就必须给实际情况让路,发生变化。所以古人多是十几岁就成亲生子,后人拿着适应自己实际情况的道德标准去批判古人的道德理念和行事准则,自以为道德高尚远胜古人,是一种愚昧且自大的行为。 齐玄素无意拿道门的标准去评判皇室的行为,只是略微感慨,然后便拉回脱缰发散的思绪,说道:“如此说来,就算没有高明隐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跟这位辽王殿下对上。” 石冰云道:“据我所知,辽王与李天贞的关系不错。” 齐玄素目光幽深:“又是李天贞,从我进入天罡堂开始,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后来去金陵府,幕后也有他的影子,如今到了帝京城,还是李天贞,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一般?” “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石冰云笑了一声,“不是他阴魂不散,而是李家势力庞大,无处不在。” 齐玄素自嘲道:“副府主觉得我是跳死猢狲?” 石冰云道:“你也可以让李天贞落在乾坤套里,全看你的手段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督捕司的仵作也终于到了。 石冰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验尸之后,安排方士回溯地气,把最后结果整理成文字,送一份到我的案头上。” 说罢,她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对相送的幽狱主事道士吩咐道:“你们见到钱副府主后,让她去见我。” 第四十四章 温翁 齐玄素耐心地等着验尸结果。 老仵作的动作很快,只用了一个时辰,便结束了这次验尸。 老仵作来到齐玄素面前,摘下手套,说道:“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左右,没有外伤,不是毒杀,魂魄是正常消散,三尸出逃,不过缺少香火愿力,没有化鬼的迹象,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招魂术也是无用。” 齐玄素问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走火入魔。”老仵作也是一位先天之人,修为相当不俗。 齐玄素皱起眉头。 “走火入魔”通常用以形容练功出了岔子,比如齐玄素修炼“魔刀”,狂性大放,最终难以自已,那就是走火入魔。 可高明隐身陷囫囵之中,朝不保夕,还有心情练功?难道他妄想越狱不成? 齐玄素又问道:“具体是哪方面的走火入魔?是神智出了问题?还是真气走了岔路?” 老仵作慢条斯理地说道:“齐法师应该知道,神智出了问题,只会危及他人的性命,一般不会危及自己的性命,老朽所说的走火入魔,自然是第二种情况。犯人的整个下丹田被完全毁去,中丹田也受到了影响,断掉的经脉不知凡几,这正是真气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种种表现。根据老朽的推断,似乎是全身真气不流转于经脉之中,而是悉数汇聚于下丹田,最终导致下丹田爆裂。” 齐玄素本身就是散人,自然明白老仵作的意思。 人体内的真气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不断流转,下丹田是真气汇聚之地不假,可要是将全身上下所有的真气全部压缩到下丹田中,那也是不行的。这就好似江河湖泊,经脉是江河,丹田是湖泊,湖泊能够蓄水不假,可如果江河之水全部流入湖泊又只进不出,那就要大水漫堤了。 这的确符合走火入魔的症状。 可齐玄素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这就好像前朝的落水而死,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高明隐这样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去冒险修炼什么功法。一般功法,根本没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问道:“有没有通过外力伪造走火入魔死状的可能?” 修炼功法如同骑马,不玩花活,老老实实骑马慢行,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也可以人为地惊马,最终造成坠马的结果。 “很难。”老仵作沉吟道,“以外力打破下丹田不难,可必然是由外而内的,内里真气撑爆丹田,却是由内而外。哪怕丹田已经不存在,可还有许多残留的破损经脉,经脉如细管,有内外两璧。这些经脉如果是被外力摧毁,必然是外壁受损更为严重,而经脉内壁保存相对完好。反之,就是内壁受损更为严重,而外壁相对完好。老朽方才检查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经脉较粗,更为清晰,易于观察,都是经脉内壁受损严重,显然是被从内里撑爆,所以老朽才得出了这个走火入魔的结论。” 齐玄素轻声自语道:“高明。” 不知他是在称赞老仵作,还是在称赞将高明隐灭口之人。 老仵作没有说话,静静等候齐玄素的其他吩咐。 齐玄素回过神来:“还要劳烦老师傅将结果落在纸上,形成文字。” 老仵作点头应下。 过去前朝的时候,儒门当家,儒门之人喜欢自称“学生”,尊称地位高的重臣大儒为“老先生”,又因为宦官当权,所以尊称宦官为“老师傅”。 到了本朝,虽然还有宦官,但名义上已经被废除,不过“老师傅”这个称呼却是流传下来,用以称呼一些身怀绝技的工匠、手艺人。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一行当的佼佼者,才能得此称呼。 齐玄素又示意柯青青奉上一张大票:“劳烦老师傅走上一趟,这个案子不算是老师傅分内之事,所以一点辛苦费用,不成敬意,还望老师傅不要推辞。” 老仵作犹豫了一下,接过大票:“老朽谢过齐法师。” 齐玄素又道:“若是老师傅日后遇到什么难事,也可以来帝京道府找我。” 老仵作眼神一亮,对于他来说,一百太平钱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一位实权主事的承诺就不一样了。 老仵作再次道谢,态度诚恳许多。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领着老仵作去看守灵官所在的值房写验尸结果,又让石冰云派来的方士开始准备地气回溯。 地气回溯的结果并不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就是高明隐一直侧身朝墙躺在石床上,直到外面负责守卫的灵官发现不对,进来查看高明隐的情况,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齐玄素让柯青青把地气回溯的结果与验尸的结果汇总一处,然后誊抄一份交给石冰云。 …… “温翁,好手笔。”一个身着石青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白发老者,气度雍容,正是辽王府的长史。 前朝太祖皇帝始设王相府,后改参军为长史,废王相府升长史司为正五品,置左、右长史各一人,典簿一人,定王府孳牲所、仓库等官俱为杂职。 到了本朝,承袭旧制,不过因为藩王变亲王,所以改为只设长史一人,掌王府政令、辅相规讽,总管王府事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亲王有过失即问长史,兼有府官和国官的性质。 所以这位温长史虽然只是正五品,却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哪怕是天辰司的主事们也尊称一声“温翁”,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辽王的心腹大管家又该是几品官?若论分量,除了辽王、王妃、世子能稳压一头之外,其余侧妃、庶子之流,还要看这位长史的脸色。 温翁喝了一口酒,推开一扇窗户,可以看到一楼大厅。 这里是太平客栈帝京总号,高明隐就是在不远处的宴厅被捕的。 温翁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悠悠说道:“公门里,有没有背景很重要。很多人在外人面前一派老爷模样,其实他们也心虚,别人出事了有人兜底,他们可是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上下一堆人都盯着他们的位置,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平常没事的时候,大家和光同尘,自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出事,遇到大一点的沟坎,谁家的根子深不深,立马就能显现出来。这个道理,放在道门是一样的。” “去年一年,上吊的,服毒的,死于非命的,我记得是将近三十人?大大小小,上至一州左参议,下至一县的县丞,林林总总,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人就没了。说白了,从他门蹚浑水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上面要个遮挡,他们就是这个遮挡。” 身着石青色常服的男子正是天辰司的主事之一,姓崔。 崔主事虽然是天人,但也是朝廷的官员,听着温翁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经验之谈,深以为然的同时也有些不大舒服。 至今下落不明的老杜不就是这样? 物伤其类。 谁又好到哪里去?无非是有些人已经落水,而他们暂时还站在船上罢了,至于能否成功上岸,谁也没有十足把握。 温翁话锋一转:“再看这位齐法师,他就完全不怕事。” “整顿帝京风气,听着是轻描淡写,可牵扯到大小地头蛇,但凡背景不够硬的,就要碰个头破血流。那些行院,哪个没有背景?哪个不是摇钱树?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被人下黑手也不是稀奇事。”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法,没有背景的就敷衍了事,走个过场,对上面算是有个交代。有背景的,就会大作文章,要立威,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都说人心似水,其实不然。水是往下流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人的目光都是往上看,外人瞧着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只有局内人才知道暗流涌动、大风大浪。越是往上走,根基越浅的人,越是明白这里头的凶险,风浪之间,所求不外乎是明哲保身。说得好听些,小心谨慎,说得难听些,战战兢兢。” “但凡大胆之人,能力还在其次,关键是根基深不深,有没有人兜底。” 崔主事扯了扯嘴角:“这还用说,四个天人,至今还下落不明,这根子粗得都快赶上李家人了,他真不是蜀州齐家的人?” 温翁摇头道:“不是,不过比齐家还要棘手,毕竟齐家的根基在蜀州,鞭长莫及。这个齐法师的背后是姚家、裴家、张家。” 温翁每说一个姓氏,崔主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听完三个姓氏,崔主事的脸色已经垮了。 温翁轻声道:“我本以为他抓了高明隐就会停手,可如今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姚家和裴家代表太平道,张家代表正一道,这么一个人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崔主事一震:“他是冲着辽王殿下来的。” 温翁点头道:“这个齐法师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所以我只能动用关系把高明隐灭口。只是仓促行事,难免会留下许多把柄,只怕是……” 崔主事沉声道:“得想个法子,让他消停一点,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温翁道:“我今天寻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第四十五章 善缘恶缘 崔主事有些头疼道:“关键是如何让他消停一点,动用武力肯定是不成的。” “一则是,他最近一直都在玉皇宫中,我们不能直接打进去,刺杀更是无稽之谈,这小子本身就有天人修为,无量阶段的天人当然可以杀他,不过必须是正常交手,若在守备森严的玉皇宫动手,只要这小子拖延一时半刻,就会有道门的天人赶到,那就不成了。造化阶段的天人倒是能行,关键是我们请不动这等境界的高人,从来都是人家指挥我们的份,哪有我们去指挥人家的份。” “二则是,这小子阴得很,上次故意离开玉皇宫,看似是绝佳机会,其实是引蛇出洞,那四名天人至今还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帝京道府出手,还是全真道另有安排。总之,这小子身边极有可能还有高人在暗中保护,姚裴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温翁并不否定崔主事的说法,说道:“整件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研究了一遍,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位齐法师的心思缜密,喜欢用律法做文章,哪怕他骨子里并不认可这个。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这么做。” 崔主事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温翁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斗而不破,就是一个既定的规则框架下进行争斗从而争取更大权力和利益的游戏,所以经常有人用下棋来比喻,两者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这种游戏中,你当然可以逾越律法的限制,但一定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就好似你想偷一个棋子,一定不能被对手发觉。一旦被暴露于天下之间,那就代表棋输一着。道门三道争斗就在这个阶段,所以有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和第二次江南大案,可无论怎么斗,还是道门掌权,不会变成佛门或者儒门,这与道佛之争、道儒之争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可以杀人,不过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人,要给杀人的行为加上一个相对合理的遮挡。所以我们上一次动手,先是请了‘客栈’的刺客,然后以此为契机介入其中,浑水摸鱼。” “只是你们的安排太粗糙,不但被齐玄素一眼识破,还被人家拿着《大玄律》反将一军。到了这里,已经棋差一招,应该及时收手,算是止损。可一个不慎又被人家用‘留影石’拿住了把柄,只能狗急跳墙,一条道走到黑,可人家早有算计,就等着你呢,结果就是一步错,步步皆错,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最终满盘皆输。” “这就好似是你们想要偷棋子,结果被人家抓了现行。这一次,不能再玩这样的把戏,我们要在规矩之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崔主事不是武夫,却是个武人,他听着温翁说了半天,觉得温翁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再提到杜玉焰的事情,不耐又来气:“我看还是给钱少了,两万无忧钱,他不要,那就给四万,我就不信砸不晕他。”“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温翁倒是心平气和,“且不说齐玄素值不值这么多钱,就算他真值这个价格,我们真能拿出这么多太平钱,齐玄素也不会要。这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前程和太平钱二选其一的问题,所谓‘不失为富家翁’,你知道‘不失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说白了就是退而求其次,但凡有得选,没人会选富家翁。他有着大好的前程,等他走到金阙的高位上,太平钱就只是个数字了,所以他肯定会动心,但他一定不会冒险。” 崔主事紧紧地望着温翁:“温翁侃侃而谈,想来是已有定计,还是不要卖关子了。” 温翁呵呵一笑:“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是人就会有破绽,哪怕是走到了参知真人的位置上,仍是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呢?” 崔主事想了想:“关于此人的履历,我也看过,的确有许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飞舟失事之后,他失踪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向成谜,后来解释是被东华真人救下,受紫微堂之令,以假死隐藏身份,暗中秘密走访调查。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有点猫腻,可一切关键资料都在紫微堂的手中,被东华真人直接封存,就是副府主都调不出来。” “还有,那个岳柳离的案子,万修武死了,岳柳离入狱,两人都与齐玄素有过冲突,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真要深挖,也能让齐玄素喝上一壶。可这个案子是万寿重阳宫办的,天罡堂小掌堂张月鹿不惜亲自下场动用人脉关系,东华真人的兄弟裴小楼主办,辅理徐小盈协办,把这个案子办成了铁案,除非地师下令彻查,否则谁也翻不了案。以齐玄素与东华真人的关系,地师怎么可能下令翻案?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先前我还想不明白,方才听温翁说他有姚家、裴家、张家的背景关系,就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了,这是上面有人保他,再大的错都不是错,尤其是这种没有真凭实据、模棱两可的事情,不还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情吗?他当然不怕有人来查他。” 温翁又喝了一口酒:“崔主事所言不错,我已经问过北辰堂了,太平道的人倒是想查他,北辰堂也收集了一些证据。可他手中同样握着一些太平道的把柄,投鼠忌器,两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你还说。”崔主事也喝起了闷酒。 温翁道:“太平道的人投鼠忌器,我们却不怕,我们大可以先把北辰堂收集的证据拿过来,解一解燃眉之急。” 崔主事不是蠢人,只是一怔,随即便醒悟过来:“此举未必能将他置于死地,可的确能让他消停一段时间,在杀不死他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对策,最好是把他调回玉京去,那比杀了他还要省事。” 温翁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此事我不好出面,我毕竟只是一个王府长史,明面上只负责王府事务,具体怎么办还要劳烦你们。” 崔主事犹豫了许久,点头道:“温翁出面当然不合适,最好是道录司的人出面。也罢,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也不怕得罪到底。” 温翁微微一笑,他先前铺垫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若是不把困难摆明了,崔主事也不会轻易答应下来。 崔主事问道:“北辰堂的证据,温翁可是已经拿到手了?” 温翁扶须道:“我这几天为了此事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其中的关键证人刚好就在帝京,不然还要再拖几天。” 话音落下,就听一声佛号:“无量佛。” 此处包间设有专门的阵法,防止他人窥探,等闲人自然也进不来,此人显然早就在包间之内。 崔主事脸色微变,不过见温翁仍旧是老神在在,便也按捺不动。 就见一个僧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要比齐玄素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不过佛门处处学道门,又处处学得不像。整合辈分,却不似道门那般严格限制年限,许多佛门老僧动不动就收个关门弟子,又或是代师收徒,导致辈分比较混乱。 所以依次算下来,这个小和尚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七代弟子同辈。张月鹿和齐玄素等八代弟子比他低了一辈。 崔主事是懂这个的,一听辈分便知道这小和尚来头不俗,肃然起身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久仰久仰。” 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称呼上,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大士对应大真人。 衍秀如此年纪,不大可能是三品破惑和尚,应该就是四品乞士和尚,所以崔主事便口称“禅师”,他心中明白,温翁所言的证据,大约就着落在这位衍秀禅师的身上。 衍秀合十行礼道:“不敢当。” 温翁招呼着两人落座,然后道:“说起来,这位衍秀禅师曾经在遗山城盂兰寺与我们这位齐法师齐玄素,有过一面之缘。” 衍秀和尚微笑道:“只是不算善缘,算是个恶缘。” 温翁呵呵笑道:“齐玄素与禅师的恶缘,却是成全了我们与禅师的善缘。正是彼之毒药,吾之蜜糖。” 第四十六章 交锋 齐玄素认为凡事都有两面,有不利的一面,也存在有利的一面。 就拿高明隐之死来说,不利的一面是许多线索断了,死了一个关键证人。有利的一面是帝京道府内部的内鬼也冒出来了,若是能查明高明隐的死因,确定凶手,反而可以取得更大的突破。 这就像两人交手,只是对峙,处处都是破绽,也就处处都没有破绽。可只要出手,那就一定会有破绽。 所以齐玄素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查明高明隐死因上面。 另一边,石冰云迟迟没有等到钱香芸,据说钱副府主最近不在帝京城中,去了渤海府。这也在情理之中,帝京道府以帝京为主,可整个辖区却远不止帝京,还包括帝京周围的直隶各府县,帝京道府也可以叫作直隶道府,渤海府便在帝京道府的辖境之内,所以钱香芸离开帝京前往渤海府并不算擅离职守。 石冰云倒也不着急,钱香芸不可能一直躲在渤海府,总要返回帝京的。 只是石冰云没有想到,两天的时间,她没有等到钱香芸,却等来了掌府真人李若水。 关于高明隐的案子,李若水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毕竟不是关乎到整个帝京道府的大事,一位副府主出面就足够了,实在不必掌府真人亲自出马,除非掌府真人打算在此事上跟次席副府主别一别苗头。 所以李若水的突然出面,让石冰云很是吃惊,甚至有点措手不及。 仅从相貌而言,李若水要比石冰云年轻一些,气态淡漠,很符合世人想象中的修道之人,可她既然能一路走到掌府真人的位置上,就说明了她绝不可能是淡漠之人。 李若水让人把石冰云请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两人隔桌对坐,然后将一份公函推到了石冰云的面前。 “这是道录司刚刚送来的照会。”李若水向后靠在椅背上,从语气上听不出任何情绪。 三道纷争剧烈,不意味着三道的每个成员都如同仇人一般,面上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少,而帝京道府又是个需要报团取暖的地方,掌府、首席、次席之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事实上,除了距离玉京最近的昆仑道府之外,其余道府的表面上的和气,都大差不差。 石冰云将这份照会飞快地看完,然后一拍桌子:“胡说八道,含血喷人。” 李若水不置可否道:“牵涉到了佛门之人,滑不过去,也抹不平,必须要给一个明确交代。” 石冰云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公函,问道:“那么掌府真人是什么态度呢?” 李若水的回答十分简洁:“公事公办。” 石冰云道:“什么是公事公办?从道理上来说,整个帝京道府都是你这位掌府真人的属下,掌府真人对自己的属下,应该有个起码的判断吧?” 李若水道:“判断是讲依据的,所有的依据都在你手中的公函上面。” 石冰云抖了抖手中的公函:“就凭这一页纸,就能定性?齐主事是十月初八正式上任,高明隐是十一月初一死的,今天是十一月初三,齐主事到帝京还不到一个月,只经手了一个案子,先是遭遇了一次刺杀,现在又被人举报是隐秘结社成员,你不觉得蹊跷吗?会不会是有人在对齐主事动手脚?” 李若水道:“如果这份照会中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齐主事变节根本就不是在他来到帝京道府一个月里,早在他还是天罡堂执事的时候就发生了。” 石冰云望着李若水:“你的意思是,齐玄素早就变节投敌了,是一个潜伏在我道门内部的资深隐秘结社成员,对吗?” 李若水哪里会落人口实,轻飘飘道:“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只是基于目前的证据判断,并不夹杂我个人的观点,至于这个事实到底是真是假,或是如何定案,最后还要看证据。我今天找你过来,也只是商议,而不是定论,具体怎么做,以你为主,我只是给予意见。”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那就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吧。” 李若水道:“是不是暂时把齐玄素从主事的位置上拿下来?若是确有其事,算是防止他给道门造成更大的危害。若是子虚乌有,就当避避风头,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最近招惹了太多人,对他不是什么好事。” 石冰云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也不能这么认可,只得道:“让我考虑一下。” 李若水道:“事关道门声誉,不能拖延,必须尽快给出一个说法,把影响降到最低。就算齐玄素是冤枉的,可拖而不决,许多捕风捉影的流言就会涌现出来,到时候就算我们查清了事实真相,可坏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这是很难挽回的,这也是金阙不愿意看到的。” 石冰云直接反击道:“既然掌府真人提到了金阙,那我也不得不提了,这位齐主事是从紫微堂借调过来的,名义上是我的属下,可认真说起来,他是受东华真人直管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贸然做决定恐怕不大好吧?还是知会一声东华真人为好,不管怎么说,东华真人不仅是紫微堂的掌堂真人,更是金阙的首席参知真人。” 这便是李若水只是“商议”而不是“命令”的原因,关键就在于这个借调,齐玄素是东华真人的人,这不仅仅是所谓的关系背景,这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说的正式上下从属关系,如今齐玄素的箓牒上还是印着“紫微堂”。 李若水加重了语气道:“关于一点,我有所考虑,所以我只是建议停止齐主事的具体主事职责,并没有说让他解除主事职务,无非就是把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他是紫微堂的主事,紫微堂有什么差事,我的确管不着,若要解除他的主事职务,也的确应该请示东华真人,可现在这个高明隐的案子却是帝京道府的差事,难道我身为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做主,还要请示东华真人吗?东华真人只是首席参知真人,不是大掌教。” 石冰云默了片刻,有些无言以对。从身份地位上来说,首席参知真人的确高于普通参知真人,但从两者并没有明确从属的关系,在帝京道府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掌府真人李若水说了算。 这就好比朝廷的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按照惯例,地方大员入京的,都会给尚书侍郎送上冰敬和碳敬,但不意味着督抚们就要听尚书的号令行事,他们只听内阁的钧旨或者皇帝的圣旨。 放在道门也是一样,各地道府的掌府真人们当然要与九堂的掌堂真人处好关系,但不意味着他们要听掌堂真人的命令行事,抛开各种人身依附等关系不谈,能够在明面上公然号令他们的只有大掌教和金阙。 东华真人代表不了金阙。 只是石冰云也着实不甘心就这么认栽,一时间两人竟是僵住了。 过了片刻,李若水放缓了语气道:“帝京道府能够重建,不再是一个烂摊子,少不了你我的心血,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谁都不希望帝京道府的牌匾上粘上灰,所以为了帝京道府的大局考虑,先让齐玄素把手头上的差事放一放,真要出了事情,东华真人可不会担责。” 面对石冰云,李若是也不得不做出妥协。只是强调暂停齐玄素手头上的差事,而不提其他。 石冰云缓缓道:“这个‘停一停’具体是多久?总要有个时限。” 李若水道:“那就要看具体什么时候能够查清了。” 石冰云又是怒气上涌:“这个举报若是来自于道门内部,那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己人,情有可原。可一个佛门之人,他说的话也能当作证据?佛门这些年一直狼子野心,他与我们道门的关系到底如何,掌府真人不会不知道吧?” 李若水的语气也强硬起来:“可在明面上,我们道门和佛门已经停止了战争,已经握手言和了,三教大会便是明证,所以不管我们私底下怎么看,在明面上,我们不能把佛门之人的话当成是放屁,而且必须要重视起来,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至于如何查清,需要多久才能够查清,那就不是你我该关心的问题了,那是风宪堂的差事。如果没有问题,正好还他一个清白。” 石冰云愤然起身,双手撑着书案,上身微微前倾:“我不同意,我不认可,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帝京城内暗流涌动,各路势力异动频频,高明隐的案子明显是牵扯到了什么大人物,他们才出此下策。如果掌府真人非要坚持,那就把我们彼此的意见上报金阙,由金阙决定。” “另外,关于齐玄素的事情,我也会向轮值大真人详细禀报。” 李若水眯起眼:“可以。” 两位女子真人互相对视,分毫不让。 片刻后,李若水还是退让了一步,表明态度:“这样罢,先不让风宪堂介入,只是先暂停齐玄素的主事职责,让他在玉皇宫,不要出去,然后等待金阙的意见,如何?” 石冰云闭了下眼,吐出一口浊气:“我同意。” 第四十七章 嫌疑 石冰云离开李若水的签押房后,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先是与师姐慈航真人以子母符远程密谈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让人把齐玄素请来。 齐玄素此时还不知情,来到石冰云的签押房,正要说起高明隐的死因,石冰云却一摆手:“这些都暂且不谈了,我找你是有其他事情。” 因为七娘的教导,齐玄素很会察言观色,所以立刻看出石冰云的心情不悦,几乎是压着一口怒气,不由问道:“是有什么人过问此案了吗?是掌府真人?” “你倒是会猜。”石冰云冷哼一声,“根源是高明隐的案子,不过现在也是你的案子了。” “我的案子?”齐玄素疑惑道,“高明隐的案子由我经办,当然是我的案子。” 石冰云纠正道:“不是你经办的案子,是涉及到你的案子,先看看这个吧。” 说罢,石冰云将那份照会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照会,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顿时变了:“衍秀和尚?我没去找他,他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认识此人?”石冰云略微诧异道。 齐玄素将当初遗山城盂兰寺发生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此人虽然是佛门中人,但心肠歹毒,我一直想要找他寻仇,只是此人行踪飘忽不定,我没时间去慢慢找他,便耽搁了下来,没想到会酿成今日的祸事。” 石冰云道:“先别急着后悔,你先给我交个实底,这照会上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录司当然无权抓你,可他们既然给出了正式照会,我们就要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所谓照会,是指两大势力之间交往的书信形式,是对外交涉和礼仪往来的一种手段。照会的使用必须慎重对待,处理要及时,签收或拒收、答复或不予置理、及时办理或拖延,都是一种态度。一般情况下,除了某些纯属周知性照会,均应以相应的方式答复对方。 道门和朝廷互不统属,地位平等,故而同样使用照会,其中意义也是一样的。而道门与佛门之间,道门与儒门之间,道门与圣廷之间,亦是如此。 齐玄素皱起眉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照会。 上面只是说了一件事,佛门乞士和尚衍秀向道录司举报道门祭酒道士齐玄素是隐秘结社灵山巫教的成员,并出示了证据若干。 在对待隐秘结社的态度上,朝廷和道门的立场是一致的,也是一贯的,于是道录司按照规矩向帝京道府发出照会,要求帝京道府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从规矩流程上来说,道录司和李若水都没有半点问题,这也是石冰云不得不妥协的主要原因,道理是一样的,除非打算掀桌子,否则谁也不能在明面上否定规矩的正当性、神圣性,所谓师出有名,便是如此。 齐玄素可以用《大玄律》让天辰司吃瘪,人家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齐玄素。 齐玄素此时的心情可谓复杂非常,既有震惊,又有后怕,还有几分庆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前不久刚刚参加了“梦中会”,不过不是灵山巫教成员,而是清平会的成员。 知道他清平会成员身份的人,倒是不多,都是信得过的人,有些纰漏之处,也有别人帮他抹平。比如凤台县的“客栈”,被七娘灭了满门,不得不说,七娘平时没个正经,可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又岂是良善之辈,该动手的时候从不手软,所谓谈笑杀人也不过如此,齐玄素身上的狠辣便是从七娘这里学来的,齐浩然可没教过这些。再有秦无病那边,由裴小楼亲自出面,虽然没找秦无病,但却找了秦无病的父亲秦公辅,父子一体,秦无病不会跟老父对着干,也算遮掩过去了。 其实就算知道他曾经化名“魏无鬼”,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他既然以假死隐藏身份,当然要有个化名,不可能顶着原名明察暗访,关键不能知道魏无鬼就是“金错刀”。 除了李青奴之外,就只有柳湖的养父“菩萨蛮”知情。 现在看来,还好。 齐玄素抖了抖手中的照会:“这里面提出的证据,都是捕风捉影,完全就是不实之言。” 石冰云看了他一眼:“你不要不当一回事,我问你,你从飞舟的数千丈高空落下,为什么没死?你当然能说是东华真人救了你,可这种话平时拿出来堵别人的嘴可以,现在真正放在台面上讨论,是要讲真凭实据的,不是说说就行,东华真人不是封存了你的部分档案吗,现在就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解封,你的许多事情经得住查吗?” 齐玄素也有点没底,因为他真不知道东华真人在自己档案里都写了什么,是如实写?还是有一定的虚构?如果他是姚裴,倒可以与东华真人好好谈谈,请他交个实底给自己,可两人的关系还没到这个份上,很多时候齐玄素扯东华大真人的大旗,多少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东华真人不是七娘,也不是齐玄素的便宜岳父,不会事事都为齐玄素着想,说不定就会在这份档案里留个后手,以防齐玄素日后脱离掌控。 齐玄素真正靠得住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七娘。 所以齐玄素每每预想最坏结果,除了死之外,就是跟随七娘继续浪迹江湖。 齐玄素当然也可以说出实情,即他有“长生石之心”,所以不死是合情合理的,那么问题来了,这颗“长生石之心”又是从哪里来的? 齐玄素无法回答。 石冰云又问道:“第二条,你在盂兰寺中遭遇神降为何没死?我刚刚请师姐查了下此事,当时神降声势浩大,偌大个遗山城都能看到,你不要想否定神降的存在。另外,张青霄给你上报请功,需要详细的文字说明,所以这一段经历也有详细说明,你的确去过盂兰寺,是有档案可查,你也不要说你没去过盂兰寺。而且在张青霄的请功汇报中,还证实了这个衍秀和尚的确曾出现在盂兰寺,现在衍秀以当事之人的身份作证说你遭遇巫罗神降而不死,以此来证明你本身就是巫罗的信众,你如何解释?” 齐玄素算是知道文字留档的威力所在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请功汇报竟然成了关键证据,估计张月鹿都不会想到。 石冰云又道:“这份关于张青霄给你请功的档案,原件应该在紫微堂,但天罡堂、北辰堂应该也有副本,真要查下去,肯定会拿出来当作证据,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齐玄素陷入沉默之中。 还是那个老问题,他可以用“长生石之心”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复,可关键是他无法解释“长生石之心”的来历问题。 石冰云继续说道:“你在盂兰寺遭遇巫罗神降不死,跟随张月鹿返回云锦山,于正月初一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巫罗现身昆仑山口附近,折断飞舟,结果你又是安然无恙。然后你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就是第三条,有‘客栈’掌柜证实你曾出现在措温布附近,之后不久,就发生了震动道门的大事,巫罗公然袭击天罡堂的‘应龙’战舰,上官敬真人战死,其余道士、灵官死伤惨重,你不会想说都是巧合吧?就算我信,别人会信吗?” 齐玄素轻拍额头,百密一疏。 秦无病可以管住黑衣人,却管不了青鸾卫和“客栈”,当初他的确曾在措温布救了一个“客栈”的掌柜。 当时黑衣人进驻,驱逐一切闲杂人等,那名“客栈”掌柜与青鸾卫关系不错,与黑衣人却不是一路人,再加上“客栈”精锐在措温布湖畔的作坊旧址中全军覆没,掌柜只能孤身一人狼狈离开,途中被一伙“客栈”刺客趁火打劫,齐玄素为了打听“白玉堂”的位置,出手相救,那名“客栈”掌柜在事后给了齐玄素一张地图。 “我不想知道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都干了什么。”石冰云望着齐玄素,不掩怒气,“我只问你,你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难道你不知道青鸾卫与‘客栈’的关系到底如何吗?难道你还相信江湖义气那一套?还说什么老江湖、野道士,心思缜密,你就这么办事的?妇人之仁,一个隐秘结社的小头领,又不是道门的道士,你的刀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如果他不是当事人,以第三方的角度来看,他也会觉得太过巧合,你走到哪里,巫罗就出现在哪里,偏偏你还一次次地安然无恙,凭什么巫罗就对你网开一面?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是嫌疑极大。 当然,石冰云也没骂错,他的确是考虑不周。关键是当时他觉得已无重返道门的希望,自然就没考虑那么多,难免处置不当。 石冰云叹了口气:“我现在宣布对你的处置措施,从即日起,你停止手头上的一切差事,该交接就交接,然后留在玉皇宫中,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反思一下,也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以上三条。我会将此事上报金阙,请金阙定夺。” 82中文网 第四十八章 靠山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住处,本想要联系七娘,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算是身处险境,说不定已经有人盯着自己,贸然联系七娘,说不定会授人以柄。 于是他没有用子母符,而是拿出了“初真经箓”。 很快,张月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大主事,你昨天不是说你最近几天事多,要把精力放在办案上面吗?怎么有空找我?”张月鹿打趣道。 齐玄素苦笑道:“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情况,我刚刚从石副府主那边回来,石副府主告诉我,有人向道录司举报我是灵山巫教成员,道录司已经给帝京道府发来照会,所以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可以好好休息了。” 张月鹿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举报的?” 齐玄素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遗山城盂兰寺遇到的那个佛门弟子衍秀吗?就是他举报的,主要有三条,我在盂兰寺遭遇巫罗神降不死,在昆仑山口的飞舟失事后又侥幸不死,再加上措温布的事情,因为太过巧合,合理怀疑我已经暗中变节,投靠了古仙巫罗。” 这三件事,张月鹿经历了其中的两件,至于最后一件,她倒是没有经历过,可她也是知情的,齐玄素来帝京之前,慈航真人还提过此事。所以都不需要齐玄素详细解释,张月鹿已经有了结论。 “这是无稽之谈。”张月鹿斩钉截铁道,“你这是招了别人的忌,有人要动你。” 齐玄素点头道:“我刚刚想了下,确实如此。一个佛门之人,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如此多的细节,再联想到掌府真人的态度,事情已经很明了。” 张月鹿又问道:“石副府主具体怎么说?” “如今不能算是证据确凿,却也不能说是捕风捉影,我身上的确有很多疑点,所以石副府主和李府主僵住了,李府主的意思是先让风宪堂把我软禁起来,不过石副府主强烈反对,所以我现在只是交接了差事,不能离开玉皇宫,具体应该如何处置,因为两人相持不下,所以要上报金阙。”齐玄素回答道。 各道府中都有天机堂和化生堂的分堂,自然也有风宪堂的分堂,类似于青鸾卫的南镇抚司,负责处理内部事务,受双重领导,既直属于玉京风宪堂的总堂,也听从掌府真人的命令。 至于上报金阙,不是齐玄素的分量重,道府内部处置不了,而是掌府真人和次席副府主意见相左,如果两人意见一致,直接道府内部就处置了,根本不必惊动金阙。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齐玄素接着说道:“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我查到高明隐背后牵扯着辽王,然后高明隐就死了,我也被人举报是邪教妖人,很明显,有人不希望我再继续查下去,要我消停一点。” 张月鹿道:“既然牵涉到了邪教妖人,那么天罡堂责无旁贷,如果金阙决定由玉京派人彻查此案,我会申请参与。” 齐玄素迟疑道:“不好吧,按照道理来说,你应该避嫌才对。” “我为什么要避嫌?”张月鹿反问道,“你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也不是师出同门,你是全真道的道士,我是正一道的道士,怎么就需要避嫌了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们不是……那个……” “我们可不是道侣,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不要乱说。”张月鹿哪里不明白齐玄素的意思,“既然不是道侣,自然不需要避嫌。再有,官字两张口,正着说反着说都有道理。若是反着说,我曾是你的上司,与你关系密切,的确不好参与进来,也可以说是避嫌。可要是正着说,我同样是盂兰寺和飞舟失事的亲历之人,更熟悉情况,对于查清案情有着极大的帮助,应该参与进来,同样也有道理。关键是谁来说,谁说了算。” 齐玄素不由笑道:“受教了。” 短短片刻之间,张月鹿已经有了定计:“我要去查一下当初的有关档案,早做准备,你自己在帝京小心,等我去帝京见你。” 齐玄素虽然早就习惯了张月鹿的雷厉风行,但还是忍不住道:“不再聊会了?我今天可是有着大把的时间。”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不急,等我到了帝京之后慢慢聊,我也想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不等齐玄素喊出冤枉,张月鹿已经中断了经箓的联系。 齐玄素索性放下心来,只要对手不用盘外招,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走流程,那么时间还是比较宽裕,就算真把这个罪名给坐实了,然后光明正大地处决齐玄素,明正典刑,也要一年半载,齐玄素的确不必急着联系七娘,如今他还是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解释“长生石之心”的事情。 只要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些指控全都不攻而破。 可现在看来,的确很难。因为“长生石之心”牵扯着姚七娘,而姚七娘后面又牵扯着七宝坊,再加上金陵府姚坊主送“玄玉”的事情,扯来扯去,他纵然洗脱了灵山巫教的罪名,却要坐实了七宝坊的罪名,虽然七宝坊属于危害较小的隐秘结社,与灵山巫教性质不同,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也足够让齐玄素前途止步于此。 有没有道门的助力,其中区别可是太大了,齐玄素之所以能在帝京城中有所作为,主要靠的还是手中权力,仅仅靠天人的修为,一个天辰司就能镇压他。 齐玄素向后倒在床上,喃喃道:“这看不见的刀,可比看得见的刀厉害多了,真是防不胜防。” 另一边,张月鹿中断了与齐玄素的对话之后,往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行去。 这件事,她必须要与师父商议一番。 张月鹿刚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的门口,就见萧师妹已经等在这里。 “师姐,师父正在等你。”萧师妹在头前引路,“请跟我来。” 张月鹿跟随萧师妹来到内间书房,见到了慈航真人。 慈航真人示意张月鹿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青霄,你是为了天渊的事情而来吧?具体情况,你的石师叔已经跟我说过了。” 张月鹿坐定之后,问道:“师父是什么态度?” 慈航真人:“我的态度很简单,当然要还齐天渊一个清白,不过不能授人以柄,一定要合乎规矩。” 张月鹿脸色郑重,点了点头。 慈航真人又问道:“这件事与紫微堂有关,你知道东华真人的态度吗?” 张月鹿摇头道:“我打算待会儿去紫微堂请见东华真人。” 慈航真人道:“裴玄之未必会见你,还是交给我吧。” “多谢师父。”张月鹿赶忙道。 齐玄素自然也想到了东华真人,不管怎么说,他是东华真人的属下,是紫微堂的借调到帝京道府的,于情于理都要通知东华真人。 不过齐玄素没有东华真人的联系方式。 严格来说,齐玄素没有东华真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只能公对公交流,可他此时算是半软禁的状态,很多事情都不方便。这也是齐玄素与东华真人关系不那么密切的证据之一。 正当齐玄素无奈的时候,有人拉动门外悬挂的铃铛。 齐玄素起身开门,发现柯青青正站在外面。 此时齐玄素已经交接了身上的差事,柯青青等人自然也知道齐玄素的事情,所以齐玄素不免有些诧异:“柯执事,有事吗?” 柯青青送上一道母符:“主事,这是石副府主让我交给主事的。” 齐玄素接过这道母符,心中一动。 柯青青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关上门,握着这道母符,心中大概明了。 他没有东华真人的联系方式,可石冰云总会有的。 齐玄素犹豫片刻,“点燃”了这道母符。 很快,一道波光粼粼的光幕如长卷舒展一般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不得不感慨,不愧是首席参知真人,就连用的子母符都不一般。过去他用的子母符都只能显示半身像,这道子母符却是显示了大半个签押房。 光幕另一边可见一张书案,上方悬挂中堂“天下太平”,书案后坐着一人,正在以朱砂红笔批示公文。 正是东华真人。 “齐主事,关于你的事情,石副府主已经与我说了。”东华真人头也不抬道。 “是。”齐玄素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 东华真人的声音平静却蕴含力量:“行正道总是艰难,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道门的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就在昨天,你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收到消息,帝京城外的五行山上异动频频,虽然北龙已经衰弱,但还未消亡,仍旧十分重要,影响天下大势。帝京是龙睛,五行山是逆鳞,他们要在五行山上做什么?若是加速了北龙的消亡,导致末法提前到来,谁又能承担起这个责任?他们竟是完全不顾了。在这个时候,帝京道府就变得尤为重要,你的位置更是十分关键。” 齐玄素听到东华真人的话语,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是末法提前到来?他们又是谁? 不过东华真人无意解释,又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是清白的吗?” 虽然远隔数万里,但齐玄素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哪怕东华真人根本没看他,却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内心。 齐玄素竭力挺起了胸膛:“太上道祖在上,我向玄圣起誓,在这件事上,我是清白的。” “很好。”东华真人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望向齐玄素,“既然你是清白的,那你就不要担忧害怕,金阙会给你一个清白,然后你要把精力重心放到帝京内外的各种异动上面,若有必要,可以向我直接汇报。” 齐玄素大声应道:“是。” 82中文网 第四十九章 五人 金阙的反应很快,在石冰云和李若水分别上报金阙两天之后,金阙便做出了正式决议。 不得不说,因为某些不好对人明言的原因,金阙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涉及到一个四品主事,本来是道府内部就能处理,结果金阙却派出了一个五人调查小组。 不过金阙也知道仅仅是因为齐玄素的事情,未免太过兴师动众,难免招惹非议,所以在名义上是借着道录司照会的由头派人巡查帝京道府上下,调查齐玄素的事情只是顺带而已,这样一来,就比较合情合理了。 五人调查小组成员来自五个不同地方,各有分工。 因为涉及到隐秘结社和邪教妖人,所以天罡堂责无旁贷,代表天罡堂的是小掌堂张月鹿。张月鹿也是组中品级最高之人,所以由她担任召集人,也就是第二次江南大案时雷小环在七人调查小组中的位置。 又因为此乃道门内部事务,所以北辰堂和风宪堂也会参与其中,不过这风宪堂只是派出了一名主事,四品祭酒道士,与齐玄素平级,在名义上要听从张月鹿的命令。 至于北辰堂,派出的人也是一名四品祭酒道士,不过却是个代副堂主,姓李,名叫李长歌。 北辰堂给出的理由是,李代副堂主虽然在三教大会上为道门争得荣誉和脸面,被破格提拔为代副堂主,但没有经历过多少实务,还在观政阶段,过去儒门尚清谈而废实务,前车之鉴,所以让李代副堂主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历练一下。另外,张副堂主参与经办了两次江南大案,在实务方面经验丰富,正好让她指点一下。 李长歌对于自己要在名义上服从张月鹿的安排并不介意,表示服从金阙的决定,保证全力配合张副堂主,并向张副堂主学习。 李长歌与李天贞虽然都姓李,但不是一类人,李天贞更像东皇,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行事张扬无忌,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屑于隐藏自己。李长歌则是颇有几分玄圣遗风,内里暗藏玄机,外在以温和示人,既不霸气霸道,也不锋芒毕露,反而是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 再有就是万寿重阳宫,乍一看,此事似乎与万寿重阳宫无关,不过齐玄素是全真道弟子,所以只负责全真道内部事务的万寿重阳宫也可以参与进来,不过万寿重阳宫这边不负责其他,只管齐玄素的案子。其实也可以是无墟宫,不过这种事情由全真道自己决定,两者都可以。 如果齐玄素是太平道弟子,那么来的就是真境别院或者青领宫了。 万寿重阳宫派出的人是新任辅理姚裴,职务是够高了,不过因为她道士品级只是四品祭酒道士,比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月鹿低上一级,又不在玉京任职,所以位在张月鹿之下。 最后一人则是金阙特使,代表金阙,不在九堂,供职于金阙,是金阙里负责具体做事的高品道士之一,若要说哪里比上三堂还要高人一等,除了直属于大掌教的紫霄宫之外,就只有金阙了。 上次七人调查小组的时候,雷小环便是以紫微堂副堂主之尊兼任金阙特使。一般而言,都是召集人兼任金阙特使,使得大权归于一人,这次却是不知什么缘故,张月鹿这个召集人没有兼任金阙特使,而是另外派遣了一位金阙特使,颇有些监督的意思。 这好像是行军打仗,过去的时候都是将令归于一人,这次却又派了个监军过来。 这位金阙特使不属于三道成员,而是直属于大掌教一脉的中立道士,姓韩,名叫韩永霜。 玉京距离帝京何止万里,哪怕是乘坐飞舟,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所以消息要比人先到一步。 帝京道府的上层们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好些人看来,金阙过于重视只是一方面,对于齐主事的回护也是显而易见的。 五人调查小组,一位是齐主事的旧上司、“亲密朋友”,一位是齐主事的上宫同窗,虽然还有一位李家的天之骄子,但至多只能与以上两人之一互相抵消,还是“保齐派”占据上风。 许多原本对“齐主事背景通天”等传言将信将疑之人也不得不信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帝京道府内部尚且如此,外人更不必说了。 崔主事又去见了温翁,不过不是在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而是在一等行院梧桐苑。 崔主事作为熟客,没走梧桐苑的大门,而是走了侧门,进到一个独栋的三进院子——一等行院都占地极大,内里别有洞天,许多大人物都喜欢在此包下一个院子,闹中取静,避世修养,这并非什么稀奇事,不再赘言。 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梧桐苑”三个大字,把这处后宅映照得红光漫天。 一个梧桐苑管事在前,领着崔主事一路走来,一盏盏“梧桐苑”的灯笼从他们头上闪过,向后而去。 来到房门外,此时房门洞开,屋内同样是一片红光,透着一股子热烈且暧昧的意味。 领路的管事就此止步,崔主事迈步上前,进到屋内,转过屏风,就见一张圆桌。温翁衣冠整齐地坐在主位上,身旁依着一个女子,却是只穿了一层蝉翼般的透明薄纱,一切都是若隐若现。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引人遐想。 还有一个女子,差不多的打扮,端坐远处,正在弹奏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温翁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此地还有一人,坐在温翁旁边的客位上,却是一身僧衣,头上断去三千烦恼丝,此时安坐不动,怀中却有一人。 屋内铺设地龙火道,哪怕是入冬的天气,仍旧是温暖如春,那怀中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赤着一双小脚,轻纱半笼,露出两个雪白肩头,横坐在僧人的大腿上,两弯雪臂搂着僧人的脖子,侧脸贴在僧人的胸膛上,吃吃笑着。 僧人正是衍秀和尚,面无半点淫邪之态,一派宝相庄严,大有坐怀不乱的架势,不过双手却是一上一下,分别置于两处敏感位置。 崔主事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暗笑,这可比伪君子还要伪君子,比假道学还要假道学,这些个三教中人,个个都要灭人欲,又有几人能灭?嘴上喊着不邪淫,背地里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尤其是西域佛门,什么明王明妃,什么欢喜禅,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不过崔主事脸上不显,仍是笑着。 温翁见崔主事进来,伸手一指那个正在弹琵琶的女子:“崔老弟,这是专门给你留的。” 崔主事不是什么正经人,不过今天着实没这个心情,摆手道:“今天就算了,还是谈正事,改天。” 温翁也不强求,由着身旁的女子给他倒酒,然后向琵琶女吩咐道:“接着弹,一曲接着一曲地弹,我不叫停,不许停。” 女子低低应了一声。 琵琶声音中,外面侍候的人便听不到三人的交谈。 崔主事坐到衍秀和尚的对面,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双象牙筷子,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和三只夜光杯,瓶中血红颜色,像是装着西洋运来的葡萄酒。 仅就这瓶酒,便要好几百太平钱,小民百姓一辈子也未必能攒这么多钱。 可此时温翁却将葡萄酒随意淋在身旁的女子的身上,雪白水嫩的肌肤,鲜红如血的酒液,薄如蝉翼的轻纱,再加上女子恰到好处的处子娇羞,在满室红光的映照下,竟是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却也不免让人想起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崔主事初到帝京的时候,对于此类事情还是颇为震撼,如今却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以为意,只是道:“事情闹大了,金阙要借着此事介入帝京道府。” 温翁没有说话,却紧紧地望着他。 崔主事先将金阙的决定大概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任谁也能看出来,既然是经过了金阙小议才做出的决定,那就不是几个年轻八代弟子擅自行事,而是代表了他们背后的七代弟子。换而言之,张月鹿代表了慈航真人,姚裴代表了东华真人,李长歌代表了清微真人。这就很明显,三位真人在这件事上较上劲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连脸都不要了,打定主意要保住这个齐玄素,清微真人也看到了这一点,不想让他们如愿,于是把李家小祖宗也给派来了,还专门弄出了个金阙特使监督张月鹿。 温翁怔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形势变得复杂了,小国师虽然年轻有为,但架不住双拳难敌四手。现在看来,全真道和正一道倒是分工明确,全真道不管其他,只管捞人,至于正一道,这位张高功,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82中文网 第五十章 三秀齐至 “这个女人可不一般!”崔主事开口就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两次江南大案都有她,第一次江南大案,就是她给牵扯出来的,本来就是一次查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这个女人偏偏要彻查,最后撕破脸皮,引出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她由此得了地师青眼,被破格提拔为副堂主。” “第二次江南大案也是因为她,本来只是紫仙山的案子,处置两个主事就够了,可她接手之后,一路从紫仙山查到了江陵府,又从江陵府查到了金陵府,逼得‘天廷’那边先灭口袁家,又火烧真武观,好不狼狈。若不是知命教意外下场,顺势把火烧真武观的罪名扣到了知命教的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事后,七人调查小组的大部分成员外加江南道府的高层,都没讨到好,唯独她升了一级,成为整个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 “对了,还有灵山巫教的事情,也与她有关。” “人的名,树的影。这个女人走到哪里,哪里就要掀起大案,正如温翁所言,她是来兴师问罪的,高明隐的事情,还有齐玄素的事情,一旦露出破绽,被她抓住了把柄,她肯定会一路顺藤摸瓜,一查到底,比齐玄素还要棘手。说白了,她就是正一道和全真道手中的一把剑。” 温翁也有些头疼:“难道我们这次举报齐玄素是弄巧成拙了?” 就在这时,衍秀和尚却道:“不是温翁弄巧成拙,而是大势如此。” “倒要请禅师赐教。”温翁望向衍秀和尚。 “赐教不敢当。”衍秀微微一笑,“在小僧看来,道门之所以要整顿帝京道府,本就是意有所指,还有崔主事刚才所说的两次江南大案,则说明了三道之间的矛盾深重,闹到这种地步,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迟早要在金阙分出个胜负。所以说,齐玄素的事情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交手的由头罢了,没有齐玄素,也会有其他人,这是不会改变的事情。” 温翁点了点头:“禅师所言不错。” 衍秀又道:“既然要交手,关键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且不去说,先说地利,这里是帝京城,不是金陵府,两者一南一北。南边以正一道为尊,金陵府地处江南,又挨着全真道的湖州,等于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包围着金陵府,还有一个慈航一脉,纵然太平道能够通过芦州影响到金陵府,又如何是两道的对手?所以两次江南大案,太平道难免要吃亏。” “可帝京却是不同,北边以太平道为尊,帝京位于古幽燕之地,江北腹地,毗邻齐州。要知道齐州可是太平道的根本之地,全真道那边虽然占据中州,但也仅仅是一个中州而已,正一道在北边的影响力更是不值一提。如此一来,攻守之势异也,反而变成了太平道占据地利。” “然后是人和,帝京不是道门的帝京,而是朝廷的帝京,全真道和正一道虽然与几位阁老关系密切,但说到底,还是皇帝陛下最大,谁与皇帝陛下关系密切,谁就占据了地利。那么谁与皇帝陛下同进同退?还是太平道,所以太平道占据人和。” “儒门亚圣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太平道占据地利、人和,小国师虽然只有一人,但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温翁忍不住扶须笑道:“老夫久居帝京,反而不如禅师这个外人看得清楚,看来老夫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衍秀微笑道:“并非温翁老了,只是因为温翁身在局中罢了,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僧是外人,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 崔主事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显然是被衍秀和尚说服了,又补充道:“我听闻李公子也要来帝京,他与张月鹿是有旧仇的。” 衍秀接着说道:“小僧曾与那位张高功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不同于齐玄素,齐玄素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内藏阴险狡诈,又锱铢必报,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忍辱偷生,打压他很容易,想要把他置于死地,却是有些困难。张月鹿则不然,在小僧看来,这种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过刚易折。小僧听闻李公子曾被这位张高功折了脸面,不过这一次,小僧倒想看一看,小国师能否把这把正一道的利剑折断在帝京城中。” 崔主事脸上附和笑着,心中却是暗惊。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道门信众,曾在太平道门下学道,算是半个道门弟子,平日里也拜太上道祖,对于佛门中人总有几分戒备。此时闻听此言,不由震惊佛门对道门的知之甚深,难怪说佛门狼子野心,他们如此密切关注道门三道动向,不正是要伺机而动? 若是道门内斗两败俱伤,结果佛门乘虚而入。 偌大中原化作奴隶佛国,白骨做法器,人皮做鼓面,头盖骨做酒杯,祭祀用内脏,那可真是天塌地陷,神州陆沉! 从古到今,有过诸子百家,祖龙重法家,白帝用黄老,武帝尊儒术,唯独没有以佛治国的例子,若是佛门夺了天下,国将不国!不是神州陆沉是什么? 想到此处,崔主事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甚至第一次对自己所行之事产生了怀疑,不过他又紧接着坚定了决心,只要太平道取胜,便是完成了玄圣整合三道的遗愿,从此上下一体,内外一心,道门会二次中兴,走向前所未有之强盛,那么佛门再怎么窥伺,也是无用之功。接下来便是彻底击败佛门,整合儒门,先三道合一,然后三教合一,最终天下大同。 温翁感叹道:“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三位真人在上头拿着剑斗,却又斗而不破,不敢直接把剑刺向对方,而是刺向下面各个道府,你杀我的人,我杀你的人,先是江南,然后是帝京。两次江南大案后,他们又要弄出一个帝京大案,不用几条真人的性命祭天,或者干脆就是张、姚、李、齐等人的性命,否则不会轻易罢休。我们既然已经在局中,只怕是不好轻易脱身,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衍秀和尚若有所指:“上次是江南,这次是帝京,下次又会是哪里?会不会是……” 说着,衍秀伸手指向西方。 昆仑雄踞西域。 温翁一惊:“禅师慎言。” 不过他随即一叹:“不过禅师所言不错,这是迟早的事情。” …… 十一月初三,帝京道府接到道录司的照会。十一月初五,金阙做出正式决议。十一月初七,五人小组抵达帝京。 蓬莱池。 齐玄素戴着墨镜,仰头望去。 在齐玄素身边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并没有露面。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此时还是被禁足的状态,不能轻易离开玉皇宫,不过这次属于特殊情况,他被允许离开玉皇宫,来到好生东南坊的蓬莱池畔。 片刻后,就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飞舟落在蓬莱池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然后一道舷梯缓缓降下,不多时之后,五人小组连同一众随员出现在甲板上。 为首之人正是已经升了三品祭酒道士的张月鹿。 在张月鹿左手边是面无表情的姚裴,耷拉着眼皮,好好的秋水长眸愣是变成了死鱼眼。 姚裴是半路上船的,她在接到通知之后,并未赶往玉京,而是等到飞舟途径地肺山时,临时降落,她直接从地肺山登船。 在张月鹿右手边则是一个齐玄素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面带温和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想来就是名声最盛的李长歌。以一己之力盖过张月鹿和姚裴的李家小祖宗,另一块“长生石之心”的拥有者,比正宗谪仙人还要稀有的后天谪仙人,素有“小国师”之称。要知道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可没有“小天师”和“小地师”的称呼。可见李长歌在正一道的地位之稳固和超然。 齐玄素与李长歌的目光一触即分,李长歌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反而是主动点头致意。 五人调查小组依次走下舷梯。 周教宪已经主动迎了上去,一来是因为五人小组代表了金阙, 有些钦差大臣的意思,见人高一级。再有就是,这三位年轻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不出意外,八代大掌教便是这三人之一,所以哪怕是周教宪也不敢怠慢。 齐玄素跟在周教宪身后,等到周教宪说完客套话,摘下墨镜,与张月鹿一个眼神交汇。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82中文网 第五十一章 接风宴 还是老规矩,在好生东南坊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中摆下了接风宴。 齐玄素想起来,上次主持接风宴的也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由此看来,帝京道府的这三位主要高层倒是分工明确。 在接风宴上,五人小组外加齐玄素、周教宪同在一桌。 圆桌排位,面门为上,以右为尊。周教宪作为本地主人,也是在场道士品级最高、职务最高之人,自然在主位上就座,在他左右分别是姚裴和张月鹿,齐玄素则是背门而坐,正对周教宪。 周教宪先是说了两句场面话,无非是欢迎五人小组莅临帝京、他代表帝京道府一定全力配合云云。 这样的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七人小组去金陵府的时候,白英琼、李天澜也代表江南道府说过类似的场面话,可后来是什么结果?是火烧真武观。 张月鹿感慨道:“我上次来帝京,还是十年前,那时候的帝京道府说得难听些,乌烟瘴气,每次考核,帝京道府总是在众多地方道府中排名最末,不过我听说如今的帝京道府已经大为改观。” 周教宪笑道:“仰赖金阙的英明决策、如天之德,和帝京道府上上下下的实心用事,李府主,还有石副府主,也都是宵衣旰食,花费了许多心血,方有今天的新气象。” 就在这时,姚裴缓缓开口道:“周副府主,我在来帝京之前,却是听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 “是吗?”周教宪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初,“姚辅理所言不错,毕竟过去多年积重难返,如今帝京道府还有许多亟待加强和改进的地方,五人小组这次来,就是金阙对我们帝京道府的关心和关注,我们一定在五人小组的督促下,查缺补漏,立行立改,让金阙放心,也让金阙满意。” 张月鹿笑了笑:“我们来到帝京道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帝京道府变得更好,清除旧弊,改树新风,着重解决那些重点、难点。总而言之,不能只是让金阙满意,更是要让天下人满意,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帝京的新面貌和新风气,让人为之耳目一新。” 齐玄素一言不发,看着两个女子发挥。 他如今才知道,张月鹿也会说这些场面话,不过仔细一想,这在情理之中,张月鹿不是傻子,整天在玉京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不会才是奇怪。 李长歌没有说话,只是以两指捻动酒杯,面带笑意,充当一个旁观人。 当然,齐玄素也没说话。说听好听些,他现在是停职反省。说难听些,他现在是半个戴罪之身。他能说什么? 不过齐玄素连端酒杯都省了,只是望着张月鹿。 张月鹿在举杯的同时,用眼角余光给了齐玄素一个警告的眼神——正式场合,不许跟她眉来眼去。 齐玄素自然是从善如流,收回目光,望向自己跟前的几盘菜。 周教宪的声音还是清晰传到了齐玄素的耳朵中:“张副堂主是巾帼不让须眉,天罡堂不比其他堂口,非常不易,那可是刀光剑影里闯出来的。” “周副府主过奖了。”张月鹿道,“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还要勠力同心,一起把金阙安排的各种事情做好。” 周教宪再次表态道:“我代表帝京道府,一定全力配合,给金阙一个满意的交代。” 姚将手中的酒杯往桌面上一放,不急不缓道:“酒不错,多谢周副府主款待。” 齐玄素多少有点明白了。 张月鹿和姚裴的确是有分工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道门这边,除了三道的矛盾,其实还有玉京金阙与地方道府的矛盾。当然,这不是道门一家的症结所在,从古到今,历朝历代,都是一个难题,一个处理不好,便容易形成藩镇割据之势,尾大不掉。 地方道府总是希望获得更大的自主权,金阙则希望能更深入掌控地方道府。双方既有利益一致的地方,也有利益不一致的地方,这就导致情况异常复杂。 放在帝京道府,在某些事情上,李若水、周教宪、石冰云分别代表了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立场,势不两立。在某些事情上,三人又代表了帝京道府的立场,需要默契合作,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 什么是好上司?在底下人看来,知道为自家人争取利益的上司才是好上司,他们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不然他们就坐不稳这个位置。 底下人可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而是一大批长久扎根帝京道府的主事、执事、灵官、道士,既有武力,又有权力,还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有什么事情要靠他们去做,金阙和道府的政令要靠他们去贯彻,道府的稳定也要靠他们去维持。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道统,但他们并不如何在意高层的道统之争,他们更在意关乎自身的切实利益,他们的“民意”,不能无视。他们要是一起闹起来,上面的掌府真人和副府主们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里外落不了好,很容易把前程搭进去,不得不进行妥协。不是说做了府主,就万事由着自己的心意来,说什么是什么,没那么简单。 这其中的度量就需要好好权衡把握,尤其是道统之争与玉京地方之争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如何取舍,很难说得清楚。 所以不能因为周教宪是全真道之人,就认为他一定站在张月鹿和姚裴这边,也不能因为李若水是太平道之人,就认为她一定与李长歌同心同德。可能在大势上不会有太多偏差,可在细节上难免有分歧。 这就需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具体对待。 宴席来到尾声,张月鹿忽然道:“齐主事的案子,是根据道录司照会,佛门中人举报,由金阙直接核查并提级管辖,所以姚辅理,你责任重大。” “是,张副堂主。”姚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望向齐玄素。 因为张月鹿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所以她在这段时间里,是李长歌和姚裴名义上的上司,话语权更大,分量更重。 齐玄素轻咳一声,终于是开口道:“我一定全力配合张副堂主、姚辅理,我也相信张副堂主、姚辅理会还我一个清白。” 姚裴淡淡道:“齐主事,不是相信我和张副堂主,而是相信道门,相信金阙。” 齐玄素正色道:“是,相信道门,相信金阙。” 其他人看到此等场景,不免心中腹诽。 装什么样子呢,谁不知道你齐大主事与这两位关系密切,一个是老上司兼情人,一个上宫的同窗好友,沾亲带故的,能不相信吗? 你齐大主事自然相信她们,你怎么不表态相信李代副堂主呢? 看来是真信不过。 宴席散后,张月鹿等人就下榻于此地——他们会去玉皇宫,却不会住在玉皇宫,此地就被临时征辟为他们未来一个月的居处。毕竟是道门自家的产业,平日里也没有其他客人,用来安排五人小组和一众随员,再合适不过。 齐玄素本该跟随周教宪一同返回玉皇宫,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姚裴拦住。 姚裴说道:“既然齐主事是本案的主要涉事人,那就一并留在此地,便于我们随时传唤。” 周教宪一怔,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不太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姚裴的语气冷硬,不近人情,“我们到了之后,此案就由我们接手,如何安排齐主事,是我们的事情,外面也都是帝京道府安排的灵官,难道周副府主还怕齐主事跑了?那也太小看我们了。还是说,周副府主觉得我和张副堂主私纵齐主事逃走?” “我没有这个意思。”周教宪自然是一口否认,“既然如此,齐主事,你就留在这里,听从张副堂主和姚辅理的安排。” “喏。”跟在周教宪身旁的齐玄素立刻应道。 周教宪道:“我回去之后,会向李府主和石副府主说明此事,另外,齐主事的部分私人物品,我也会派人送来。” 齐玄素道谢:“那就有劳周副府主了。” “不妨事。”周教宪摆了摆手,独自向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姚裴之后,姚裴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面无表情,看得齐玄素有点发虚。 “姚辅理在看什么?”齐玄素问道。 姚裴道:“这一次,你算是落到我的手里了。我要让你死,你怕是活不了。” 齐玄素越发不安:“素衣,我们没有过节吧?我们虽然不是至爱亲朋,但好歹是三个月的同窗,星野湖畔面对张无恨,也算是共患难,你那个‘地字功’里,最起码有我三分之一的功劳。” 姚裴没有笑,只是转身向内走去:“跟我来,咱们的张副堂主要见你,女上司深夜提审旧下属,真是好情趣。” 齐玄素第一次发现姚裴的嘴这么毒。 这还是受到“太上忘情经”影响的姚裴,现在齐玄素怀疑是太平道影响了整个道门的风气,不过也情有可原,谁让玄圣本人就是太平道出身呢?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82中文网 第五十二章 小别胜新婚 齐玄素跟随姚裴去了二楼,此时二楼的几个大房间已经被整理出来,用以审问和办公,不过齐玄素并未被定罪,只是有嫌疑,所以没什么镣铐加身,也不必像幽狱那般森严。 齐玄素跟在姚裴身后,忍不住问道:“表侄女,你跟你的青霄道友,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姚裴并不答话。 齐玄素又道:“姚道友,你对那位李代副堂主的观感如何?” 姚裴这次回答了:“你想听好听一些的,还是想听难听一些的?” 齐玄素道:“好听的。” “为人还算光明正大,临大事有静气,不小肚鸡肠,毕竟是李家的面子,颇有几分玄圣遗风,若是你哪天败在了他的手里,多半是不会有太大的怨气。”姚裴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难听的呢?” 姚裴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 齐玄素啧了一声:“这可不像你这种名门淑女该说的话。” 姚裴无动于衷:“不好听,却能一语中的。其实你的情况,为什么不死,李长歌不用问都一清二楚,毕竟你和他才是同类人,都是后天谪仙人,与我们这种先天谪仙人全然不同,摸摸你们的胸口吧,还跳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确是死寂一片,甚至还透出几分凉意。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外。 姚裴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打扰了。” 齐玄素道谢:“有劳姚道友。” 姚裴已经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谁让我现在是属下呢?分内之事罢了。” 齐玄素摇了摇头,推门进入其中。 果不其然,张月鹿就在里面,正坐在一张书案后面,翻看卷宗。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行礼,然后沉声道:“主事道士齐玄素,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齐主事不必多礼。” 既然你装模作样,那我就满足你。 齐玄素眨了眨眼,张月鹿不安套路出牌啊。 不过还真让姚裴这个表侄女说中了,是挺有“情趣”的。 齐玄素又轻咳一声:“不知张副堂主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难道你不清楚?”张月鹿也不翻看卷宗了,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分别搭在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在没做主事之前,有两手看家本事,都是跟七娘学的,一个是装模作样,一个是装傻充愣,只是做了主事之后,为了彰显主事的威严,这才正经许多,此时面对老上司,自然又把这两样本事给捡了起来,故意装作战战兢兢道:“天心难测,我怎么敢妄自揣摩张副堂主的心思。” 张月鹿轻哼一声:“那我就给你提个醒,你为什么被帝京道府暂停了主事职责?还被禁足在玉皇宫中?” 齐玄素道:“冤枉,小人着实冤枉,我就等着青天大老爷给我申冤做主,还我一个公道和清白。” 张月鹿伸手一拍桌子:“大奸大恶,从来都是冥顽不灵。你到底是如何与灵山巫教勾结,还不从实招来?若不从实招来,我可要用刑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然后长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招了罢,我要检举揭发,将功折罪,其实我还有一个共犯同谋,也是我在灵山巫教中的直接上级,姓张名月鹿,她其实就是古仙巫罗在人间的化身,一直潜藏于道门内部,意图颠覆道门……” 张月鹿终于是绷不住了,啐道:“去你的,我是古仙巫罗,你是谁?你是司命真君吗?” 齐玄素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如此说来,还真有点道理,这两位古仙现身的时候,我们刚好都在现场,原来我竟然是堂堂司命真君,我到今天才算知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多谢张副堂主为我解惑。” 张月鹿随手抓起桌上一本并不重要的普通卷宗,朝着齐玄素丢来。 齐玄素伸手接住,朝张月鹿那边走了过去,同时问道:“这里不会有什么监视法术吧?” 张月鹿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见你?”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了,那就是没有,绝对安全。 齐玄素顿时大胆起来,把卷宗放回到桌案后,顺势来到张月鹿的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双肩上。 张月鹿的身子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却没有躲闪拒绝。 齐玄素低头就可以看到她满头青丝,说道:“三个月不见,刚回玉京没几天,又被调到了帝京,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加起来就是四个月没见了。” 张月鹿道:“不是通过经箓天天见吗?” “不一样的。”齐玄素摇头道,“通过经箓见面是假的,只能看得见,听得到,却摸不着,也嗅不到,没有温度,也不踏实。” 说到这儿,齐玄素双手发力,开始给张月鹿揉捏肩膀,同时还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女子清香直透心脾。 张月鹿仍旧没有拒绝,反而闭上双眼:“油腔滑调,都是跟谁学的?” “这还要学吗?不是年纪到了就无师自通?”齐玄素并不逾越规矩,只是单纯按摩肩膀,不过两人间的气氛却是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张月鹿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脸红羞涩的女子,这也是她奇怪矛盾的地方,她明明很大胆,可她的作风又很保守。就好像是明明身怀利器,却仍旧恪守规矩,不起杀心,不动以武犯禁的念头。 所以张月鹿并不阻止齐玄素,只是道:“那你就好好揉吧,若是让我不满意,有你好瞧的。” 齐玄素上身前倾几分:“不知是怎么个让我好看?” “就像这样。”张月鹿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得寸进尺,在齐玄素上身前倾的同时,就已经屈指一弹,让齐玄素没有反应的时间,正中齐玄素的脑门。 一声脆响,好似木鱼敲击。 也不知是什么手法,没伤到齐玄素,不过的确很疼。 齐玄素立刻又站直了身子,不敢再去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地给老上司揉按肩膀。 张月鹿只管闭着眼睛享受。 乍一看,齐玄素这小子的家中地位的确不高,不过平心而论,多少人想如此服侍张副堂主,还没这门子呢。 过了片刻,张月鹿伸手拍开齐玄素的双手:“一看你就是没伺候过人,手法相当差劲。” “说得好像你享受过似的。”齐玄素道,张月鹿的节俭是有目共睹,他不觉得张月鹿有闲钱去做这个。 张月鹿道:“我是没钱,可我娘和我堂姐张玉月有钱,我沾她们的光,那些女道民真是一双巧手,胜你百倍。不过你是没这等福气了,因为风气问题,那里只接待女客,免得生出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 齐玄素故意道:“等我有了钱,我就去帝京最好的行院梧桐苑,找个花魁给我按,那里是只接待男客,不接待女客。”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试试。”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我就随口一说。” “我可不是随口一说。”张月鹿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膀,作为天人,当然不会腰酸背痛,只是许多习惯一时半刻还无法改变,哪怕已经没有意义,也会一直保留下来。 齐玄素又靠了过来。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齐玄素今天格外大胆,轻声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我想……抱抱你。” 不管张月鹿再怎么大方,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还是有点吃不消,不由得后退一步:“齐天渊,我警告你,不许乱来。” 齐玄素当然不会乱来,却很失望,小声道:“又不是没抱过,当初在西域,你被迪斯温打伤,昏迷不醒,是谁把你抱出来的?还有飞舟失事的时候,我又抱着谁的腰?” 张月鹿终于是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嘴硬道:“那又怎么了,此一时彼一时。” 齐玄素叹了口气。 他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了,又不是禁欲出家的道士,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还是两情相悦的半个道侣,没点冲动是不可能的。 只可惜成也保守,败也保守。 因为张月鹿保守,所以她与石冰云、张玉月这些人不同,她从没有任何男女情事的过往经历,一直都是洁身自好,齐玄素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也是唯一的恋人。 可也正因为张月鹿保守,齐玄素同样占不到什么便宜,在这方面,张月鹿是个传统女子,她认为一些亲密行为必须要在结为道侣的前提下进行,除此之外,都是有违道德的。 过去通过经箓聊天,齐玄素甚至跟张月鹿开过玩笑:“青霄道友,你都可以上《烈女传》了,不过按照‘烈女’的标准,我曾摸过你手,你得亲自用刀把那只被我这个肮脏男人玷污了的手给砍下来,我还搂过你的腰,可它还是老样子,我为你这种忍辱偷生的行为感到羞愧。” 每到此时,张月鹿总是笑道:“天渊道兄,你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恼羞成怒,什么叫气急败坏。” 最终齐玄素只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等到结成道侣就好了,那时候名正言顺,张月鹿总不能再拒绝了。 82中文网 第五十三章 对策 金阙已经定调,五人小组是针对整个帝京道府,只有姚裴不问其他,专门负责齐玄素的案子。 所以第二天一早,姚裴便找齐玄素问话。 除了齐玄素和姚裴之外,还有一名负责记录的道士。 姚裴对那道士道:“把纸笔给我。” 那道士一愣,连忙将纸笔送了过来,放在姚裴的案前。 姚裴亲自磨墨,然后吩咐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道士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忙退了出去。 姚裴准备自己记录,又看了齐玄素一眼,虽然她仍旧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古井无波,但话语中还是表达出几分不满:“齐主事,请你端正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怎么了?”齐玄素与姚裴相对而坐,不过只有一把椅子,没有书案。 姚裴道:“你不要故作轻佻之态。” 齐玄素昨天与张月鹿彻夜、促膝长谈了一番,心情很是不错,甚至有些过于轻松了,态度的确不那么严肃。 不过齐玄素并不想改变,玩笑道:“难道我要满是愤怒和痛苦之色吗?指甲刺入掌心,流出鲜血。而你的目光却冷漠无比,看我就像在看一只蝼蚁,充满了高傲和轻蔑。然后你告诉我,这个世道,强者为尊,拳头大就是道理。我不由大笑一声,笑声苍凉悲怆,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面容冷漠,眸子里满是讥讽。” 姚裴沉默好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和张副堂主昨晚研究了一夜的话本?”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一声,他没想到姚裴竟然听出来了。 姚裴面无表情道:“按照你的套路,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该去张家当赘婿,然后告诉我莫欺少年穷?” 齐玄素道:“赘婿还是算了。” 姚裴道:“若论少年,你比我年长,这句话可轮不到你来说。” 玩笑之后,齐玄素坐直了身子:“请姚辅理训示。” “训示不敢当。”姚裴的语气没有半点变化,“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他人,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回复道录司的照会?” 齐玄素无奈道:“关于这件事,具体什么原因,青霄知道,李长歌知道,你自然也知道,还有必要多此一问吗?” 姚裴道:“我当然知道,我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回答?” 齐玄素头疼道:“说老实话,我不知道。‘长生石之心’太稀少了,除了化生堂之外,就李家和姚家有,化生堂的那块‘长生石之心’是‘副心’的老祖宗,注定了不会交给某个人。李家的‘长生石之心’给了李长歌,而你们老姚家的‘长生石之心’则在我的身上,这才是我不死的根本原因。假如强说‘长生石之心’是‘副心’,可以解释我没被摔死的事情,却解释不了遗山城盂兰寺巫罗神力的事情。神力可以激活‘玄玉’,可如果不能与‘玄玉’融合,那么还是要死于巫罗神力之下。” “我若是把‘长生石之心’的事情说出来,固然可以洗脱我的嫌疑,却难免要被问及‘长生石之心’的具体来历。要不,你把此事担下来?” 姚裴望着齐玄素道:“姚家有‘长生石之心’是合理的,姚家把‘长生石之心’给你这样一个外人是不合理的,那我又该怎么解释呢?我可不是张月鹿,你也不是姚家赘婿。” 齐玄素揉捏眉心:“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七娘是见不得光的,没有七娘这条线,我和你们姚家在明面上的联系就只有你我之间的同窗关系,或者说得高一些,同年关系。可就算如此,也远不到赠送如此贵重物事的地步。” 姚家说道:“我提醒你,虽然我和张青霄会站在你这边,但我们两人也不是只手遮天,金阙小议的时候有过一番角力,李长歌就是来监督我们的,如果你无法自圆其说,那我也帮不了你。” “我知道。”齐玄素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故事的整体架构不变,把七娘换成是地师或者东华真人,大人物们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我们这些晚辈只能揣摩,却不能质疑。如果是东华真人,就说你们姚家把‘长生石之心’当作聘礼给了裴家,只要你咬死了此事,别人也不能去姚家求证,就算求证也不会有结果,东华真人其实是下一盘大棋,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在东华真人的意料之中。” “如果是地师的话,那也好说,我记得地师是术算占验第一,放眼整个道门,也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说地师是此道的天下第一人,也不会有太大的争议。就说地师算出与我有缘,所以救我一命,与我结个善缘,而‘长生石之心’便是这个善缘。” 齐玄素这几天没有闲着,他的确认真思考过该如何自圆其说,不过这两个想法的关键是姚裴,她是地师的孙辈,又是东华真人的嫡传弟子,她不认可,齐玄素就只能想想而已。 姚裴摇头道:“不行,地师和东华真人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暗示,我们不能擅自把他们牵扯进来。如今三道相争,局势不明,地师和东华真人还没有亮底牌,我们这样做了,很容易弄巧成拙,打乱了地师和东华真人的韬略。” 齐玄素点了点头,并不如何失望,因为他也觉得这个想法着实有些大胆,甚至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 从古至今,都是下属给上司背黑锅,几时听过上司给下属背黑锅,上司要保下属,也不是这么个保法。地师和东华真人这样的大人物必然是爱惜羽翼的,面子上不能沾染半点灰,齐玄素有些想当然了,好在姚裴也给他留了面子,算是婉拒。 齐玄素又道:“如果说我另有机缘奇遇呢?比如说落崖什么的。” 姚裴道:“且不说如今已经没有几个前人洞府,大部分都已经被道门发现。就算有未被道门发现的前人洞府,又恰好被你遇到了,你从中得到‘长生石之心’,那么道门一定会要求你叙述详细的细节,甚至会让你带着化生堂去寻找这个前人洞府,因为‘长生石之心’是造物工程的产物,这个所谓的前人洞府必然与道门有着莫大关系,道门有必要查证查实。” “你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洞府?你或者可以推说你也不知道如何进入这个洞府,毕竟是机缘巧合,难以复制,可是你能将其中的细节说得没有任何破绽吗?”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可以。” “什么?”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姚裴的意料之外,她破天荒地露出一分诧异之色。 齐玄素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什么前人洞府,而是一个破碎的洞天,我可以把这个洞天的细节描述完整,没有纰漏。” 姚裴望向齐玄素:“天渊道兄,我再次提醒你,北辰堂在这方面是专业的,他们会反复询问你,如果只是一个空想出来的故事,那么很容易就出现自相矛盾的地方,意图欺瞒金阙,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齐玄素道:“那不是我空想出来的,我觉得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我与这个地方可谓是神交已久。” 姚裴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你确定?” 齐玄素道:“我确定。”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你真能说出这样一个洞天,那么就算是自圆其说,家师也能名正言顺地帮你说话。”姚裴说道,“而且你放心,道门不会剥夺你的‘长生石之心’,是你的就是你的,在这方面,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二百年间从未改变过。” 齐玄素问道:“我可以说了吗?” 姚裴想了下,说道:“稍等。” 她起身离开。 不多时后,姚裴和张月鹿一起回来了。 姚裴把主位让给了张月鹿,说道:“张副堂主是召集人,也可以过问这个案子,现在就由张副堂主来问,我负责记录。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会把案卷交给李代副堂主、陆主事、韩特使过目,他们也觉得没有问题后,呈报金阙。”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微微点头。 张月鹿坐在主位上:“那就开始吧。” 齐玄素道:“正式开始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所以这段话先不要记录。青霄和素衣都是自己人,知道内情,我的‘长生石之心’来自姚家,来自那位姚坊主,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她为什么要救我,据说是我和她死去的儿子很像,其中真假,我不好判断。不过这与今天的事情没有太大关系,我们暂且不谈。” 张月鹿和姚裴俱是点了点头。 姚裴自是不必多说,而齐玄素返回玉京面见慈航真人之前,就已经向张月鹿坦白了关于姚坊主的事情,慈航真人也点破了此事,的确算不得秘密。 齐玄素接着说道:“换而言之,这个洞天也好,机缘巧合也罢,都是假的。这便是你们的担忧所在,可我要说的是,虽然我没有去过那个洞天,但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个细节,因为自从得到‘长生石之心’之后,我就会周而复始地做一个怪梦,在梦中,我会来到此地,起初我不能一览全貌,只能在极小的区域内活动,可随着我得到的‘玄玉’越多,我在梦境中的活动范围也随之不断变大,虽不能说一览全貌,但也能窥得冰山一角,这绝不是我能凭空想象出来的。” “好了,我接下来说的,请姚辅理详细记录。” 第五十四章 灵山 “这是一座黑沉的大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我恢复意识之后,我就位于大山的山脚下。” “我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我精神恍惚,如在梦中,沿着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喃喃低语。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我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我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忽然之间,我看到一个女人朝我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很美,无法用言语形容。” 听到这里,张月鹿轻咳一声:“说重点。” 齐玄素继续说道:“女子好像是是引路的使者,为我领路。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领路的女子就消失不见了。我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到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这就是齐玄素的第一个梦境,现在齐玄素要略微改动一下,将前后几个不同的梦境,串联起来,于是齐玄素省却了接下来他看到十一道黑影的事情,转而说道:“这道黑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开始在四处游荡,因为没了那些诡异声音和引路女子的缘故,我不再恍惚,清醒许多,我发现山路周围有很多宫殿,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不过这些大殿已经残破不堪,周围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我还发现了一处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无数栩栩如生的冰雕,仍旧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还有许多虚幻的人影,面无表情地站在山路上。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这些身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我尝试着向周围的宫殿和下面的战场走去,却发现周围有无形的墙壁,将我拘束在固定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内,我只能沿着小径上山,只能来到火堆之前,下方的战场也好,或是藏在黑暗中的高大宫殿也罢,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背景。” 张月鹿和姚裴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两人似乎都想起了什么。 姚裴甚至开始恢复“清醒”。 这让齐玄素有些惊讶,姚裴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把刀,平常时候藏刀在鞘,也就是面无表情的木头人状态,可拔刀出鞘的时候,却凌厉异常,所谓拔刀其实就是姚裴摆脱“太上忘情经”的负面影响,恢复本来自我,即恢复“清醒”。 姚裴保持“清醒”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所以她一般都保持在相对低耗的“木头”状态之中,一般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才会恢复“清醒”。 难道姚裴知道这个地方?并大受震动? 只是张月鹿和逐渐恢复“清醒”的姚裴谁也没有开口打断,齐玄素只好继续讲下去。 “我虽然出不去,但可以透过这些无形的屏障看清楚大山的部分真容。” “这是一座濒临崩解的山,山路上看不出什么,风轻云淡,可山外却有数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和雷霆,不断摧残着大山的山体,部分山体已经出现了崩裂,不过因为某种诡异的力量,这部分山体并未直接剥落脱离出去,而是保持在原来的大概位置。” “之所以说是大概位置,是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裂缝,也许在极远处的地方,甚至看不出裂缝,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些动辄十几丈的裂缝已经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天人当然可以直接飞过去,不过考虑到外面那些可以让这座大山分崩离析的巨大风柱和雷柱,只怕也是十分危险。” “接着,我又发现许多或大或小的碎石保持着崩裂溅射的状态凝固在空中,不下坠,也不移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这就好像大山已经开始崩碎崩解,然后有人以大神通定格了一切,使其维持在将要破碎又没有破碎的这一刻。唯独我脚下的山路和山顶的火堆是个例外,山路和火堆不仅没有定格,且时常变化,而我不能踏足的地方,则是彻底静止不变的。” “山外的龙卷和雷光是活的、动的,而大山却是死的、静止的。不过因为我身在此山中的视角问题,无法一窥全貌,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我再次沿着山路回到山顶,那个高大身影又出现了,不过没有看我,而是扭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我顺着高大身影的目光望去。两个人正在激斗。” “他们无惧接天连地的龙卷风柱,游走于一道道雷光之间,无数凝固不动的碎石被两人交手的余波击碎,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甚至打破了部分山体的凝滞状态,使其轰然向下落去。” “其中一人不断挥出剑气,纷纷如雨落,剑气甚至暂时地斩断了风柱和雷光。另外一人则是召唤出大片大片的森冷火焰,遮天蔽日一般。剑气与火焰交错,再也看不到其他。” “就在这个时候,火堆突然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我脚下的地面消失不见,我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好像掉进了一个血池之中,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便离开了这个洞天,也多了‘长生石之心’。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长生石之心’的存在,也不知道其中妙用,直到后来被慈航真人点破,我才知晓真相。” 齐玄素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次梦,几乎是只要入睡,就肯定做这个梦。 对于齐玄素而言,梦里的这座山就像自家后花园一般,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什么细节,都能详细描述出来。 只是张月鹿和姚裴听完之后,都沉默在了那里,两女对视一眼,似乎还有点不敢置信。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素衣,你们知道这个地方?” 张月鹿迟疑道:“有所耳闻,你说呢?素衣。” “如果青霄你说的是那个地方,那么我只能说,的确很像。”姚裴已经不再记录,神情有些严肃。 很显然,两位道门天之骄女都知道一些齐玄素并不知道的密辛。 齐玄素很不满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直接问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们去过此地?” “我们没有去过,不过我们听说过。”张月鹿示意齐玄素稍安勿躁,“天渊,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祖天师故事吗?” “记得,说白了就是你们张家怎么发家的。”齐玄素道。 张月鹿问道:“那么祖天师的哪项功绩最大,足以名垂青史?”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祖天师击败上古巫教,标志着道门正式崛起,就好似玄圣击败儒门,标志着道门再次中兴。如果说太上道祖是开创之祖,玄圣是中兴之祖,那么祖天师就是类似于太宗的位置,万象道宫都是这么教的。”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顿住了,迟疑道:“道门的圣地是昆仑,上古巫教的圣地好像是叫灵山?难道……” 张月鹿道:“没错,因为击败上古巫教是祖天师最大的功绩,所以我们张家后人在这方面的记载十分完整。我曾经看过一部分,根据你的描述来看,你在梦中去的地方很像是上古巫教的灵山。” 姚裴补充道:“‘长生石之心’的前身是‘长生石’,那是上古巫教十一位大巫举全教之力炼制出来的长生不死之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让人成仙,造物工程其实是仿制‘长生石’,而非自己炼制。” 齐玄素也听七娘提起过这方面的密辛,比如“长生石”又有三个版本等等。 如此一来,竟是连起来了。 那么梦中的十一道黑影就是对应十一位大巫无疑了。 张月鹿道:“因为‘长生石之心’本就与上古巫教渊源极深,所以你在梦中不断梦到上古巫教的灵山。你现在把梦游灵山改成误入灵山,倒是说得通。” 姚裴道:“因为灵山洞天濒临破碎,入口已经崩塌,所以很难去查证你说的是否属实。不过若非亲身经历,是绝对编造不出来的,更不可能说得如此详细,反而显得更为可信。所以我认为,可以结案了,就用这份记录呈交金阙。” 第五十五章 十一巫兴亡史 张月鹿提出疑议:“虽说‘长生石之心’与‘长生石’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毕竟是后来的产物,当道门兴起造物工程的时候,上古巫教已经覆灭多时,灵山洞天也不知所踪,就算机缘巧合之下进到灵山洞天之中,得到的机缘也应该是‘长生石’,而不是‘长生石之心’。” 姚裴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解释:“这份记录送上去之后,大真人们会懂的,灵山洞天中有‘长生石之心’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张月鹿立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在道门开启造物工程之后,曾经有人进入过灵山洞天,并在那里留下了一些与造物工程有关的物事。这件事,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情,不过大真人们是知情的,所以你笃定一件事,我们不必解释什么,直接将记录呈交金阙,看似有纰漏,反而显得我们不曾袒护天渊,使得这份记录更为真实可信,如果我们再去解释什么,则是画蛇添足。” “张青霄不愧是张青霄,想得透彻。”姚裴笑了笑,“那我也不相瞒了,二代地师曾经进入过灵山洞天。” 从道门中兴来算,初代地师是上官莞,二代地师则是姚家的先祖。 齐玄素和张月鹿立时明白姚裴为何会对灵山洞天知之甚详,又为何会笃定灵山洞天可能存在“长生石之心”。 “既然如此。”张月鹿拿过姚裴记录的卷宗,“我这就拿给李代副堂主、陆主事和韩特使过目,若无问题,即刻呈交金阙,早日还天渊一个清白。” 姚裴没有异议。 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也想随之离开,却被姚裴拦住去路。 齐玄素面对这个已经恢复“清醒”的姚裴,多少有点发憷,正色道:“姚道友还有什么事情吗?” 姚裴道:“我可以很确定,七娘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长生石之心’。” 齐玄素一怔:“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姚裴淡淡道:“因为姚家根本就没有‘长生石之心’,七娘的‘长生石之心’是从别处得来的。” 齐玄素一震,随即就明白过来:“你是说灵山洞天。” “张家有镇魔井洞天,李家有龙宫洞天,只有我们姚家知道应该如何进入灵山洞天,所以很多重要的物事都会存放在灵山洞天,而不是放在姚家祖宅。毕竟姚家不比张家和李家,没有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姚裴道。 “毫无疑问,七娘去过灵山洞天。我之所以恢复清醒,不是因为你梦到了灵山洞天,而是因为你误打误撞之下,竟然说出了部分真相,你体内的‘长生石之心’的确来自灵山洞天,就算有人用占验卜算之术去验证,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恭喜,你洗清嫌疑了。” 齐玄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姚裴继续说道:“这就好像衍秀和尚污蔑你,他又何尝不是误打误撞之下说出了部分真相?只是最后的结果上出现了一点偏差,这才给了你洗脱嫌疑的机会。” 齐玄素又是一震,望向姚裴:“你是什么意思?” 姚裴没有回答,而是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书交给齐玄素:“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在这里面。” 齐玄素接过书,就见封皮上写着“十一巫兴亡史”几字。 姚裴淡笑道:“代我向七娘问好。” 说罢,她也径直向外走去。 齐玄素独自留在原地,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姚裴似乎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过仔细一想,并不奇怪,毕竟整个清平会都与姚家有着极深的联系和渊源,在这件事上,正如慈航真人所说,真要东窗事发,首当其冲的姚家和姚裴,所以他倒是不必担心什么,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真正让齐玄素忧虑的是另一件事——“长生石之心”竟是来自于灵山洞天。 这让他想起了很多疑点。 明明是补全谪仙人,为什么他会不断地梦到十一位大巫? 齐玄素干脆沉下心来,翻开姚裴给他的《十一巫兴亡史》。说实话,这书名的确不怎么样,透着一股地摊话本的味道,不像是什么正经书目,不过既然是姚裴拿出来的,质量应该有保证。 书中记载,十一位大巫中的巫阳是个异类,常年游离于巫教体系之外,独来独往,另外十位大巫并称灵山十巫,联手炼制了不死之药——现在齐玄素已经知道了,所谓不死之药就是初代“长生石”。 当年窫窳被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镇压。 此事之后,巫彭与首领巫咸产生了分歧,巫彭认为灵山十巫的不死药是不完整的,带领自己的支持者离开灵山,回到开明,与独行的巫阳组成了开明六巫,开始炼制完美的长生不死之药——也就是二代“长生石”。 为了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开明六巫进入昆仑洞天,那时候的道门还未回归昆仑,玉京处于封闭状态,被南华道君设下的“太虚幻境”笼罩。开明六巫与守护昆仑洞天的陆吾神发生冲突,因为昆仑洞天中没有百年期满必须飞升的限制,所以双方的战争绵延千年,跟随开明六巫进入昆仑洞天的巫教成员纷纷死去,最终只剩下开明六巫。 炼药成功之后,开明六巫又爆发内乱,巫彭、巫凡、巫相、巫履、巫抵意图杀死外人巫阳,独占长生不死之药,此时已经是大魏末年,最终是巫阳联合进入昆仑洞天的道门地仙,反杀了另外五位大巫,在交手过程中,长生不死之药有所消耗,最终道门只是得到了不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补全不完整的萨满教版本“长生石”之后,得到三代“长生石”。 所以巫阳在道门的地位很高,是唯一被允许供奉祭祀的大巫。 另一边,巫咸与另外四位大巫也在想办法弥补不死之药的不足之处,不死之药的缺陷很明显,因为不死之药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只要想办法除去这些荒兽的气息,就不会变成怪物。 不过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洞天才有完善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于是巫咸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人皇正在征战四方,巫咸请求人皇让部下将领收集敌人的生灵之力,以此继续炼制不死之药,得出一个变种,即后来被道门否定的萨满教版本“长生石”。 玄圣曾经得到过萨满教版本的“长生石”,不过那块萨满教版本“长生石”经过天劫的洗练,已经十分衰弱,力量十不存一,后来又被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修补,这才没有了隐患。 简而言之,三代“长生石”是不完整的二代“长生石”加上不完整的萨满教版本“长生石”。 二代“长生石”固然完美,但缺点是难以复制。三代“长生石”较之二代“长生石”稍有不足,不能让人无视天劫,但同样没了隐患,关键是可以仿制,这才有了“长生石之心”。 二代“长生石”来自开明六巫,萨满教版本的“长生石”来自以巫咸为首的五位大巫,十一位大巫在时隔千年之后,最终还是完成了合作。 道门之所以否定萨满教版本的“长生石”,血腥残忍只是原因之一,巫咸只是用敌人的生灵之力炼药,萨满教却直接用奴隶的性命。另一个原因是这种“长生石”应该作为一件兵器或者身外之物,而不是将它当做药物。 巫咸炼药成功后,为了验证药效,决定亲自服用,结果就是她整个人都被彻底影响了,就像当年的窫窳一样。虽然她没有变成怪物,但她也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巫即、巫姑、巫真、巫罗认为巫咸已经彻底疯掉,于是她们联手杀死了巫咸。 她们把巫咸杀死之后,在幽冥谷为巫咸建造陵墓,将巫咸埋葬于此,用血河将巫咸淹没,而整座陵墓其实是一座防止巫咸死而复生的牢笼。 齐玄素看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他每次梦醒的前兆都是跌入地下,被无尽的血色淹没,这岂不是正对应了书中所说的“用血河将巫咸淹没”?难道他见到的那个黑影就是巫咸? 齐玄素又接着往下看去。 巫咸死后,巫罗成为上古巫教的末代首领。只是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上古巫教的气数也走到了尽头,道门崛起,祖天师立天师教,率众攻打上古巫教。 如果是上古巫教全盛时期,那么胜负还犹未可知,可此时只剩下四位大巫,根本不是祖天师的对手,于是上古巫教节节败退,最终祖天师攻入灵山洞天,先后将四位大巫杀死。一场大战之后,灵山洞天也濒临崩溃。 四位大巫中唯有巫罗是神仙传承,因为神仙有三重死亡的缘故,并未彻底死去,多年后重新归来,建立灵山巫教。从这一点上来说,巫罗与张家的确是血海深仇。 82中文网 第五十六章 巫咸 齐玄素看完这本《十一巫兴亡史》之后,疑惑反而更多了。 梦境总是以他跌入无边血色为结尾,如果他看到的那个高大身影就是巫咸,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巫咸在向他求救? 很显然,巫咸死了,却没有死透。有巨大缺陷的不死之药也是不死之药,所以亲身试药的巫咸很可能拥有了死而复生的神异,所以巫罗等四位大巫才会修建陵墓镇压巫咸,并用血河将巫咸淹没。 又因为巫咸处于这种不生不死的诡异状态之中,所以不会触发百年一次的天劫。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幽冥谷在什么地方,而且这本书上明确记载了幽冥谷,那就说明道门也知道这段陈年往事,多半早就探索过幽冥谷,说不定已经把巫咸挖出来,然后就像太阴真君一样,给个大真人的名号招安。 就算道门不知道幽冥谷的存在,齐玄素这点斤两也不敢去贸然寻找幽冥谷,四位大巫之所以杀死巫咸,不是因为争权夺利,而是因为巫咸疯了,作为上古巫教的首领,巫咸再不济也得是个仙人,如果他对上一个疯了的仙人,下场可想而知。好一点当场身死,不留半点痕迹。坏一点的结果就是变成傀儡、伥鬼之流,生不如死。 除了黑影疑似巫咸之外,还有一点也让齐玄素想不明白, 如果梦境中的十一道黑影对应十一位大巫,那么他每次融合玄玉,都会有一个对应的大巫出现,与他融为一体,这又意味着什么? 难道不同的“玄玉”对应不同的大巫传承? 虽然这也勉强说得通,毕竟“长生石”本就是上古巫教的产物,作为“长生石之心”的衍生物,“玄玉”对应大巫传承也没什么不对,但齐玄素不免又产生一个疑问,这样补全出来的谪仙人到底算是道门传人?还是巫教传人? 巫本是道?道本是巫? 如果道门打算在三教合一的同时,也把上古巫教一并容纳进来,那么道门与“天廷”的区别又在哪里? 再有,李长歌会不会做这些怪梦?李长歌融合“玄玉”的时候会不会看到大巫朝自己走来? 现在可以确定,李长歌“长生石之心”并非从灵山洞天得来,而是李家代代相传的物事,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家和姚家分别对“长生石之心”做出了一些改动,使得两块“长生石之心”并不完全一致。 齐玄素与张月鹿关系极好,与姚裴也关系不错,唯独与李长歌的关系不怎么样,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存疑。 其实齐玄素还可以去问七娘,不过七娘多半不会说实话。 不说别的,就说上次,他那么动情,七娘的回答也有点模棱两可的意思,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 齐玄素本就满脑袋疑惑,听了七娘的胡扯之后,别说分辨七娘话语中的真假,只怕是疑惑越来越多,最终成了一团浆糊。 就在这时,张月鹿又回来了。 齐玄素精神一振:“结果怎么样?” 张月鹿微笑道:“李代副堂主、韩特使、陆主事都没有异议,同意上报金阙。”齐玄素又问道:“李代副堂主就没什么异样?毕竟你和姚裴都知道这些密辛,他作为李家的小祖宗,应该也知道一些内幕才对。” 张月鹿仔细回忆了片刻,摇头道:“这位李代副堂主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发问,就好似走了个过场。” 齐玄素一时间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李长歌的城府太深,还是李长歌也做过类似的梦,对齐玄素描绘的景象并不意外。 “怎么了,你好像很忧虑的样子?”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将姚裴给的《十一巫兴亡史》递给张月鹿,将自己的几个疑惑说了。 张月鹿听完之后,当场给了齐玄素一个意外之喜。 “关于你的第一个疑问,我可以明确答复你,巫咸已经脱困。”张月鹿道,“在这方面,我们张家同样有明确记载。” 这就是千年世家的好处了,各种记录从未中断。 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千年世家之中,因为北方多战事的缘故,衍圣公一脉曾经被迫南迁,由此分为南北两脉,各种记载是存在过断档的。 李家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号称道祖后人、李氏皇族,可大齐的都城在西京府,李家却雄踞东海,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也很难说得清,要么是李家冒用大齐皇族的名号,要么就是李家几度逃亡迁徙,比圣人府邸的经历还要坎坷,而且如今的李家很有可能不是正统,而是旁支发展壮大,明证就是李家不在世人公认的三大家族之列。 唯有张家一脉,世居吴州上清府,从天师教到正一宗再到正一道,从未变过,传承最为完整,族内记载自然不存在断档的说法,只要有心去看这方面的内容,就可以知道很多旁人难以知晓的密辛。 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张月鹿的身份也是至关重要,虽然张家至今没有给予张月鹿一些实质上的支持,但在这种事情上断不可能为难张月鹿,甚至张月鹿可以经常见到天师并聆听教诲,许多秘闻也是从天师那里听来的。 张月鹿说道:“因为不死之药的缘故,巫咸的确没有彻底死去,又因为陵墓的镇压,一直处于假死的沉睡状态之中,直到多年之后,有人闯进了这座陵墓,才将巫咸从沉睡中唤醒。那人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被世人称之为五魔教主,名叫张禄旭。” “根据记载,张禄旭凭借巫姑留下的线索,闯进陵墓,见到了巫咸。那时候的巫咸已经恢复了部分神智,与张禄旭达成了一个誓约,她帮助张禄旭成为神仙,而作为回报,张禄旭会帮巫咸逃离陵墓。” “神仙就像是一根蜡烛,终究有燃尽的时候,而成就神仙的关键就是点燃蜡烛,又被称作点燃神火。” 张月鹿顿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点天灯吗?” 齐玄素道:“听说过,在尸体的肚子上用尖刀挖一个孔洞,然后再往里面插一根灯芯,将尸体中的脂肪当作灯油,像点蜡烛一般,燃尽尸体,所以这种刑罚也叫‘倒点人油蜡’。” “张禄旭是个疯子,敢想敢做。”张月鹿道,“他就用了类似点天灯的办法,以巫咸的尸体为蜡,以神力为油,点燃神火,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就神仙,而在这个过程中,张禄旭的神道金身和巫咸的尸体再难分彼此。如此一来,他成了神仙,巫咸也脱困而出。只是此举是否有违巫咸的本意,那就很难说了。” 齐玄素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张禄旭就被道门镇压了。”张月鹿道,“张禄旭死后,姚家先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巫咸的传承,也有传说她是巫咸转世重生,总之当时的道门中人都叫她‘大巫师’。” 齐玄素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和姚裴途径“鬼关”的时候,曾与殷先生见过一面,殷先生见到姚裴后一语道破天机:“小友身上有大巫师的气息,应是大巫师的后人,那就是姓姚了,难怪你能收服‘长生杖’,它本就是上古巫教之物,天然与你的祖巫血脉契合。哪怕是玄圣,也要到了造化阶段才能自如驱使此杖,可小友只是逍遥阶段便可驾驭,便是血脉的功劳了。” 再联想到姚裴刚才说的,二代地师是最后进入灵山洞天之人。 以及他曾看过的有关这位姚家先祖的传记,相当传奇,早年只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好似一夜之间就成了道门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相当惊人的猜测。 那位姚家先祖、二代地师,不是得了巫咸传承,也不是巫咸转世重生,其实就是巫咸本人。既然巫咸能与张禄旭合二为一,难道就不能与姚家先祖合为一体吗? 正因如此,姚裴才有祖巫血脉,姚家才会知道灵山洞天的各种密辛。 还有谁比上古巫教的首领巫咸更了解灵山洞天? 这也可以解释姚家主导的全真道为什么与灵山巫教关系冷淡,而不像张家与紫光社那般关系密切,因为天师张无寿是紫光真君的后人,巫罗却是杀害并封印巫咸的凶手之一,从巫罗事后继承了巫咸的首领位置来看,她得利最大,很可能就是主谋。巫咸自然不会与巫罗念什么姐妹旧情。 齐玄素想到这里,只觉得豁然开朗。 他的“长生石之心”来自灵山洞天,姚家的先祖是巫咸,那么他在梦中见到的黑影必然就是巫咸,这是说得通的。 齐玄素将这个猜测对张月鹿详细说了。 张月鹿并不意外,道:“其实记载中就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不过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也只是猜测而已。真正知道所有内情,除了大巫师本人之外,就只有玄圣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若是能与李长歌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应该就可以知道答案,可惜……” 张月鹿忽然道:“天渊,既然你已经见过我的双亲和我的师父,那么我能否与这位跟你情同母子的七娘见上一面?” 齐玄素表情僵硬:“这、这……” “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张月鹿欲擒故纵。 齐玄素只好硬着头皮道:“七娘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不定,我最近也很少见她,等我下次见了她,问问她的意见。” “那就一言为定。”张月鹿的神情有些严肃。 82中文网 第五十七章 赴宴 张月鹿通过讯符阵将记录呈交给了金阙,等待金阙的答复。 虽然在金阙正式答复之前,齐玄素暂时还不能复职,但不再被严格禁足,只要不离开帝京城即可。 这段时间对于齐玄素来说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因为还未复职,不必也不能参与查案,如今高明隐之死的案子已经转到了张月鹿那边。又因为不再被禁足,可以在内城八坊和外四城自由行动,能够做些私事。 齐玄素获得部分自由的第二天,就收到了顶头上司的邀请。 这个顶头上司可不是张月鹿,而是张月鹿的师叔石冰云。 石冰云也不仅仅是邀请齐玄素一个人,而是邀请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只是张月鹿考虑到她现在是代表金阙巡查帝京道府上下,又有许多眼睛在旁边盯着,既不好与还未复职的齐玄素太过亲近,也不好与代表帝京道府的石冰云过往甚密,所以便托辞要去玉皇宫的幽狱婉拒了石冰云的邀请,让齐玄素独自前往。 齐玄素理解张月鹿的顾虑,毕竟旁边有个李长歌盯着,帝京道府还有个李若水也在盯着,着实不好强求,于是便一人赴宴。 石冰云的请客地点距离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并不算远,同样在好生东南坊内,是一座私人别院。 齐玄素刚到帝京的时候就知道,好生东南坊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坊,首先是被蓬莱池占去大半面积,然后沿湖一线则被各大权贵瓜分,好些人将此地当作一个避暑的好去处,也有人将其当作金屋藏娇的地方。 齐玄素也是有所耳闻,能在此地金屋藏娇之人,可不是一般的权贵,少说也得候伯起步,或是三品以上大员,当然能被藏在此地的外室也不会是一般女子,身价个个高得很,那就不仅仅是相貌如何了,还得有其他的手艺。美人不稀奇,会写诗作词并大有名气的美人就十分稀奇了,或是有着其他身份的加持,比如某大家、女侠、仙子、妖女、魔女、女捕头等等。 大玄律法承袭前朝,所以不存在一夫多妻制度,只有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妾室分为“贵妾”与“贱妾”,若是下了聘礼,有家世出身,娘家不俗,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才不得不嫁入比自己门户更高的人家做妾,就是“贵妾”。虽说要在正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也争气,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室,通房丫鬟,女子赎身,寡妇再嫁,都是“贱妾”之流。 要知道正妻和贱妾之间的差距之大,正妻可以随意打杀、发卖贱妾,几如物品一般。 贱妾也只能任由正妻随意捏扁揉圆。外室则要逍遥许多,不何必去看别人的脸色。而且许多人家的妾室还要干活,如奴仆无异,外室则一般有丫鬟伺候,不是什么人都养得起外室。 说来说去,还是太平钱的问题。 也别说什么人不能用钱来衡量,齐玄素不信这个,他这条性命最贵的时候可是值个两万无忧钱,高明隐亲自开价。 当然,现在肯定不值那么多了,这人的性命也有行市,有高有低,根据行情不断变化。 齐玄素还听说,好生东南坊总是闹出一些笑话,比如正妻带人打上门来,手撕外室。 这是在道门很难看到的事情,毕竟道门在这方面要求十分严格,谁要是闹出这样的丑闻,前途便没有了。不过在朝廷这边不算什么大事,只能算是饭后谈资,一个笑话。比如某某大人夫纲不振,外室和爱妾被老婆给发卖了,又或是某某大人好色,妾室恃宠而骄,与主母分庭抗礼云云。 当然,也还有些妻妾俱全的人家,明面上一团和气,姐姐妹妹,其乐融融。 不过齐玄素就不必想这些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如果他背叛了张月鹿,那么大概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张月鹿与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是张月鹿提剑取他狗命,最少也要给他一个深刻教训,绝不存在张月鹿哭哭啼啼挽留他或是大度地包容他这种选项。 朝廷之人私底下有一句玩笑话:道门的女人都是母老虎,娶了道门的女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就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比如石冰云口中的“老秦”,哪怕没与石冰云成亲,这些年来也相当洁身自好,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是宗室中的一股清流,被好些宗室勋贵认为是“失心疯”了。 当然,皇帝陛下和少部分顶尖权势大人物不在此列。其实“老秦”也可以,关键是石冰云的品级和职务太高了,背景也够深,那就把自己给套住了。 不过也正因为石冰云的职务和品级太高,道门不希望石冰云去做王妃,除非石冰云放弃真人名号和副府主的职务。 齐玄素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处别院的门前。 因为还未复职,所以齐玄素没穿鹤氅正装,只是一身道袍常服,腰间也没悬挂经箓,只是挂了“九阳离火罩”,充作是玉佩一类的挂件,并不怎么扎眼。 齐玄素本还想着,自己可别遇到狗眼看人低的事情,却没想到,这别院的门房是个极有眼力的,刚见面就恭恭敬敬,三言两语间便猜出了齐玄素的身份,一口一个“齐爷”,让齐玄素好生感慨。不过他再转念一想,门房干的就是这个,若是没点眼力见,三天两头得罪人,早被一脚踢走了,而且石冰云肯定早就交代好了,今天会有客人登门造访,门房早就预备着呢。 在门房的引领下,齐玄素进了别院。不过没去正堂,而是一路穿廊过堂,过了二门,径直往花园行去——别院中没有其他女眷,不存在内宅的说法,没有半路换成个丫鬟引路。 因为靠近蓬莱池,所以好生东南坊的府邸引水入府并非难事,在这处别院中就有一方人造的小湖,湖上有曲折水廊,通向湖中的水阁。如今是入冬天气,水阁四周放了炭盆,若是落雪,还可以围炉赏雪。 门房到此止步,齐玄素独自走过水廊,进入水阁之中。 此时水阁中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齐玄素的顶头上司石冰云,另外一人则是个看起来不惑年纪的男子,一身石青色常服,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相貌清奇,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神情甚是潇洒。 齐玄素虽是男子,但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姿容。正所谓男子气度不因岁月而折损,反而上了年纪的男人比起年轻男人别有一番韵味,毕竟许多气质是需要岁月沉淀的,褪去那股子奶气和青涩味道,同样需要时间,眼前这个男子便是个经历了岁月沉淀的美男子,如同一坛老酒。 再看两人坐在一起,如寻常夫妻一般。 齐玄素心中明了,这位多半就是石冰云口中的“老秦”了。 这样一个人物,如此身份,如此姿容,又有仗义疏财的美誉,想来性情也不会差了,难怪能入得石冰云的法眼。 齐玄素作为晚辈,主动行礼。 两人已经起身,石冰云介绍道:“天渊,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老秦了,朝廷册封的晋王。” 齐玄素口称“晋王殿下”,他来帝京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位晋王殿下从辈分上来说,要比秦凌阁高上一辈,与皇帝陛下、辽王是同辈中人,看着年轻,实际上是快六十岁的人,主要是驻颜有术。 皇室天家也有一套与道门对应的辈分:果毅循超卓,权衡本自持。这并非高祖皇帝所定,而是太宗皇帝为后世皇帝定下,由第三代帝王从“果”字辈开始。太宗皇帝与玄圣是同辈之人,如果算上不在辈分里的太宗皇帝,到了当今皇帝陛下,刚好也是七代人,“权”字辈对应道门的七代弟子,所以这位晋王殿下名叫秦权翊。 秦凌阁是“衡”字辈,不过他放弃亲王爵位之后,连同这个辈分也一同放弃了,后来又取名为“凌阁”,却是与道门参知真人宁凌阁重名。 石冰云若有所指道:“都是自家人,天渊不要拘束。” 齐玄素心中了然,看来朝廷的确不是铁板一块,辽王显然站在太平道那边,晋王却站在正一道这边。 齐玄素歉然道:“青霄本要与我同来,只是李代副堂主和陆主事还在等着她,着实是脱不开身,所以她托我向副府主和晋王殿下告罪一声。” 石冰云哪有不懂的,也不以为意,淡笑道:“也罢,那是她没有福气,今天老秦专门从他的酒窖里取出了一坛‘醉生梦死’,又让人捞了几条养在池子里的河豚,特意请的太平客栈大师傅把它做了。” 】 齐玄素久闻河豚大名,什么冒死吃河豚,却从未没吃过,来了帝京之后,别的不说,在奢华享受这方面的世面着实见了不少。 不过齐玄素也心里明白,今天的宴席不仅仅是庆祝他洗脱嫌疑那么简单。 82中文网 第五十八章 赠刀 石冰云拍了拍手,很快就有流水一般的仆役送上各种杯盏勺碟,都是正经官窑烧制的珍品,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筷子朴素些,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得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 至于里面盛放的各种珍馐,自然无一不精致,甚至让人有些舍不得下筷。 平心而论,齐玄素如今也算是小有身家,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的收入,着实不算少了,足够寻常百姓一辈子富足无忧,却也享受不起这等待遇。 再有就是仆役方面,齐玄素身为主事,道门给他配了一位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毕竟不能让齐玄素亲自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他忙起来的时候经常是不分白天黑夜,还要兼顾自身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时间。可也仅就如此了,至于其他穿衣吃饭,都要亲力亲为,道门提倡“俭”,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暖床丫鬟,是朝廷权贵们才有的享受,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好如此奢靡。 难怪过去的帝京道府烂得这么快,见惯了这等繁华景象,心就再也沉不下去了。 试想,一个主事道士,看到和自己身份差不多的官员呼奴唤婢、三妻四妾,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自己却只能用一个道民,守着一个女子,不敢打骂道民,因为道门讲平等,也不敢跟老婆发脾气,说不定还要被老婆整天数落,心态能不失衡吗?心态一旦失衡,开始找补,那就是堕落之始。 其实朝廷官员也是如此心态,瞧着那些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商人们个个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美女环绕、出手阔绰,想到自己靠着那点俸禄只够养活老婆孩子,几个老仆,日子过得着实紧巴,心态失衡得比道门道士还要厉害。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人就怕攀比,一比就出问题。都说女人虚荣,其实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皆是人之本性罢了。 石冰云笑道:“我可不敢违反规矩用这么多仆役,这些都是老秦的人,我和老秦不是夫妻,只是亲密的朋友,风宪堂也不能说我坏了规矩。” 齐玄素笑了笑。 朝廷的官员不得经商,于是便让兄弟、小舅子去经商,官员只负责保驾护航,竟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古无新事。 齐玄素毕竟刚刚掌权不久,还体会不出其中滋味。待到他明白个中三昧之后,方能知道张月鹿能够坚持俭朴作风的不易。 “我听老石提过天渊多次,早就想与天渊见上一面,只是天渊忙于整顿风气,竟是缘悭一面。这次终于有机会见面,算是了我一桩心愿。”秦权翊并没有实权亲王的架子,十分随和,就像一位普通长辈。 齐玄素倒是有些意外两人之间的称呼,石冰云称呼秦权翊“老秦”,秦权翊称呼她“老石”,既有老夫老妻的感觉,又有老朋友的味道,人之相处,贵乎自然,倒是让人羡慕。 不过除了自然之外,两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夫妻互补,帝京道府扎根帝京,石冰云有了这位晋王殿下的支持,自然在道府内部的话语权大增,事事从容。同理,秦权翊也会通过石冰云得到正一道的助力,稳固他在朝廷中的地位。 安装最新版。】 齐玄素嘴上赶忙客套几句,把姿态放低。 看得出来,无论是秦权翊也好,石冰云也罢,都有意淡化道门、朝廷的背景,齐玄素自然就摆出晚辈的姿态,而不是上下级或者朝廷道门的公对公关系。 河豚汤很好喝,八个小碟子的酱菜也很好吃,据说叫八宝酱菜,比牛肉还要贵些,出自老字号六心居,从大魏年间到如今,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据说前朝的几代皇帝和当今的皇帝陛下都吃过他们家的酱菜。晋王设宴,用的自然是最顶尖的酱菜,讲究产地、时令、瓜菜、甜酱、盛器、水泉,一碟就要十个太平钱,八个碟子便是八十个太平钱,这已经是桌上最便宜的东西。 还有“醉生梦死”,张月鹿都不舍得喝,可听石冰云话语中的意思,秦权翊收藏了不少。 这顿饭吃下来,算上酒的话,少说要靡费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什么叫逼人的富贵?他算是见识了。这么一想,张月鹿没来的确是挺可惜的,难怪石冰云说她没福气。 吃完了饭,便要说正事了。 秦权翊也关心高明隐的案子,问道:“我听老石说,高明隐背后牵扯到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对于堂堂晋王而言,帝京城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除了皇帝陛下,其他人至多是和他平起平坐,所以这句话很是有些讥讽的意思,看来李家的风气蔓延甚广。 齐玄素闻弦知雅意,这位晋王殿下应该与辽王不和,于是说道:“是个被称作温翁的人,是辽王府上的长史。” “原来是他。”秦权翊道,“我听说过他,辽王的大管家,王府的许多事情都是由他出面,也就是说此事牵扯到了辽王。”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没敢给定论:“涉及到宗室,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晋王笑了笑,也不逼迫齐玄素,转而说道:“我听说天渊用刀?” 齐玄素应道:“是,我起初也是随大流用剑,后来做了几年野道士,发现江湖上还是刀更好用些,便刀剑并用,认识青霄之后,随青霄学了‘大衍灵刀’,彻底弃剑用刀。再后来去上宫进修,蒙孙老真人赏识,授我西道门宋政的‘魔刀’,终于是登堂入室,算有几分心得。” 秦权翊道:“正所谓宝剑赠壮士,既然天渊用刀,我倒是有件礼物送给天渊。” 说罢,秦权翊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口带鞘的横刀,长约二尺半,装饰华丽,柄首有龙凤环,竟是与齐玄素的“飞英”十分相似。 秦权翊也有修为在身,随意拔刀出鞘,立时一股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秦权翊介绍道:“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此刀名为‘飞英白’,中等宝物品相。” 齐玄素立时想起,当初他去买刀的时候,卖刀的老人就曾经说过,“飞英”本是一对双刀,另外一把刀就叫‘飞英白’,不过不在他们手里,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飞英”的孪生兄弟。 秦权翊继续说道:“‘飞英’锋锐,吹毛立断、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唯一的不足之处,‘飞英’有些‘脆’,强韧不足,遇到真正的宝刀,容易折断,不擅长正面硬拼,所以只能算是灵物的品相。而‘飞英白’则弥补了‘飞英’的缺点,韧而不脆,而且附着有寒气,只要注入真气,便可激发,若以此刀伤人,可使寒气入体,冻结气血,阻塞真气,甚至是灭绝生机。” 齐玄素已经看得眼睛发亮,若说齐玄素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他跻身天人之后,遇到先天之人,不用刀也能拿下,遇到天人,“飞英”就有些不够看了,正缺这样一把足以支撑他与天人交手的宝刀。尤其是附着寒气,更是让他有些惊喜,他可还记得齐剑元是怎么死的。 只是有一个问题,齐玄素记得当初“飞英”的价格是四千太平钱,而“飞英白”是宝物品相,价格自然是更上一层楼,少说也要八千太平钱,甚至是一万太平钱。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已经超过正常礼尚往来的范畴,他若贸然收下,属于是犯错误,日后被风宪堂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齐玄素还是分得清轻重,歉然道:“晋王殿下的好意,玄素心领了,只是这件礼物太过贵重,玄都实在不敢受,还望晋王殿下见谅。” 秦权翊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的反应,淡笑道:“天辰司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并将此事奏报上去。陛下狠狠责罚了天辰司的几个管事,这把‘飞英白’权当是天辰司向你赔罪的,你只管收下。” 齐玄素还在犹豫,又望向石冰云。 石冰云说话了:“这把刀已经记录在案,不算是违犯规矩,既然是晋王殿下的好意,也是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 齐玄素这才双手接过了横刀,然后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捧着横刀高出头顶:“多谢晋王殿下好意。” 秦权翊摆了摆手:“天渊就不必这些虚礼了,一把刀而已,算不得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上千太平钱的宴席只是便饭,上万太平钱的宝刀也不算什么。 什么叫富贵? 这就是了。 他与这些贵人比起来,真是土包子一般。 齐玄素站直了身子,拔刀出鞘三寸,寒光照面,狭长刀身上倒映出他的双眼。 秦权翊道:“如今帝京城内暗流涌动,我期待着天渊用此刀涤荡帝京城里的污泥浊水。” 齐玄素顿时有了几分明悟,点头应是。 82中文网 第五十九章 宗室 齐玄素挎刀出了别院,脑子里一直想着一句话。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如今看来,道门上上下下,想要守住太上道祖的三德,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万幸,玄圣大约也看出来了,若是强制推行,就没几个人能够合格,所以只是提倡,而非以律法约束,真就是不那么俭朴,只要不涉及贪墨等情状,也不会被论罪治罪。 就好比齐玄素今天应邀赴宴,花费颇多,便算不得把柄。同理,石冰云与秦权翊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几乎是众所周知,至多是有人诟病她的名声和作风,毕竟没有成亲,可同样没人以此来攻击石冰云不俭,因为道门律法里的确没这一条。 当然,不是罪过归不是罪过,日后提拔的时候,也不会有俭朴有德这一条。说白了,这虽然不是个减分项,但是个加分项,尤其是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时候,要是功劳不够大,能力不够强,境界修为不够高,就要靠着这些比较虚的道德加成去跨过门槛。 齐玄素想了想,以他的所作所为,大约是跟三德不挨着,既不慈,又敢为天下先,不差这个俭,真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破罐子破摔,随他去吧。 】 只是在这之后还有几句话。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 意思是有了慈爱,所以能勇武;有了俭朴,所以能大方;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成为万物之长。 现在丢弃了慈爱而追求勇武;丢弃了俭朴而追求大方;舍弃退让而求争先,结果是走向死亡。 齐玄素可以肯定,他就是太上道祖口中的“舍慈且勇”,对待敌人冷酷无情,对于境界修为十分看重,也是“舍其后且先”,谁不想走在别人前头做人上人呢?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他“舍俭不广”,这算不算守住最后的底线?与走向死亡只剩下一线之隔。 这是太上道祖在警告他,不许大方,不俭朴的大方就是灭亡。 齐玄素想着这些歪理,沿着蓬莱池往太平客栈的分号行去。 北方干燥,又有从金帐草原吹来的风沙,所以地上总是有一层浮尘,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齐玄素的身边呼啸而过,卷了齐玄素一身尘埃。 齐玄素因为满脑子都是太上道祖的教诲,走神严重,些许浮尘也算不上危险,未能触发他的“魔刀”本能,所以竟是没能第一时间躲开。 马车上挂着大魏宗室的标志——这是西学东渐的结果,因为西洋贵族素有使用纹章的传统,不同颜色,不同图案,区分不同身份。近些年来,好些宗室和勋贵也如此效仿,专门给自家设计了一个标识,比如皇室和宗室的标志便是白山玄水,寓意北道门的圣地太白山大荒北宫所在。 其实早在前朝神宗年间,西洋传教士陆续来到东方传教,许多士大夫就已经受到了影响,最为著名的便是某位阁老。待到本朝,海贸更为兴盛,东西方的交流更为频繁,西学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这些纹章只是小道,前些年因为帝京道府的废弛,甚至还有信奉圣廷的,接受洗礼,取了西洋名字,谓之“教名”,类似于道门的道号,这让道门和朝廷大为光火,向圣廷提出严正抗议,以帝京禁教为威胁,要求圣廷约束传教士,若是圣廷不作为,那么道门和朝廷就替他管教。 圣廷不得不妥协,改变政策,明令所有传教士,若无朝廷和道门的允许,不许随意发展宗室、勋贵、官员为信众,至于那些信奉圣廷的宗室,则被宗人府治罪,轻则罚俸,重则夺爵。 齐玄素停下脚步,有些不悦。 宗室怎么了?他刚刚跟晋王见过面,晋王也是和和气气的。除非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辽王,否则必须给个说法。 至于皇室和宗室的区别,其实就是大宗和小宗的区别。如果拿张家来类比,天师这一支就是皇室,张月鹿这一支就是宗室。好些人整天说张月鹿是小宗出身,如果放到皇室语境,那么就是说她乃普通宗室,虽然能力出众,但不是皇子,血脉离得太远,不能继承大统。 放到大玄这里,当年高祖皇帝是兄弟三人,另外二王的后代自然都是宗室。而到了当今,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一家老小是为皇室天家,先帝在位时,辽王身为皇子,自然是皇室成员,但先帝驾崩之后,辽王正式封王,等同是兄弟分家,皇帝这支是本家大宗,辽王只是小宗,便算是宗室。不过太后还在,硬说辽王还是皇室成员,也不会有人挑刺就是了。 马车也停下了,车夫快步朝齐玄素走来。 这是一位老人,虽然是车夫的身份,但是穿戴一丝不苟,且衣料昂贵,若非亲眼看到他从车夫的位置上走下来,谁也不会把他当作一个车夫。 他头发雪白,用一支碧玉簪子束住,不苟言笑,向齐玄素赔情道:“因为赶路匆忙,冲撞了阁下,还望恕罪。” 齐玄素有些无趣,他本还以为会有人跳下来大骂他瞎了眼挡道,结果却是赔礼道歉,这帝京城里的“好人”还是多啊。还是说,地位高了之后,周围都是“好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想明白了,不是帝京城里的人都好说话,而是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虽然他今天没穿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但腰间悬挂着两件宝物,只要稍有眼力,就不会把当他当成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自然也不会出现骂他瞎眼挡道的场景。 说白了,看人下菜碟。 齐玄素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无事。” 他的目光也随之望向那辆停下的马车,方才注意力都被那个显赫纹章吸引,此时才得以仔细打量,竟然是一辆西洋风格的四轮马车,车门开在一侧,装着玻璃窗,而且装饰颇为华贵,不是闲散宗室能有的气派。 于是齐玄素重新审视着面前的老人,这样一个宗室出门,不带护卫,要说是行白龙鱼服之事,可这辆扎眼的马车实在难以让人信服。那么只有一个解释,眼前的老人在充当车夫的同时,也担任护卫,是个高手。 可齐玄素第一眼竟然没能看出端倪,直到想通了这个关键之后,齐玄素再去仔细打量,才算是看出几分端倪。 老人察觉到齐玄素的审视目光,脸色微微一变,便要转身离去。 结果齐玄素一语道破天机:“堂堂天人,竟然甘为奴仆,当真是奇也怪哉。” 老人脸色大变,猛地转身。然后向齐玄素出手。 齐玄素的感受只有一个字,快。 这样的速度,齐玄素只在姚裴的身上见到过,更多还是姚裴提前出手的缘故。 拔刀已然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只能显化金身,不留破绽。 不知是老人故意留手,还是因为速度而牺牲了太多其他,总之老人这一击的分量不如赵福安的一拳,齐玄素显化金身之后,又有武夫体魄为支撑,并未受到实质伤害。 两人一触即分。 老人皱起眉头:“巫祝?” 齐玄素按住腰间“飞英白”的刀柄,沉声道:“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这不合规矩吧?” 刚才的时候,齐玄素其实并没有看破老人的底细,只是出言试探,却没想到老人的反应如此之大。不过他也不害怕,虽然老人的速度很快,但如果他开启“魔刀”本能,省却反应的时间,还是能跟得上。 老人沉默不语。 他同样没想到,眼前年轻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难怪身怀两件宝物招摇过市,如此年纪,想来是道门俊彦,不是歹人,这让他稍稍心安的同时,也有些忧虑。因为帝京道府的事情,好些个道门俊彦来到帝京,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哪一个?不会是张月鹿,那是个女子,难道是极为神秘的姚裴? 就在此时,马车的车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人影:“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人的脸色再变,顾不得齐玄素,退至马车旁边,挡在那人影前面。 从声音判断,马车的主人是个女子。 宗室女子。 齐玄素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就认识一个秦湘,不过能让一个天人做随从的宗室女子,恐怕不是寻常人等。 齐玄素想了想,宗室女人是非多,他还是不要招惹为好,尤其是张月鹿就在帝京城,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张月鹿未必会信,他却要不自在,于是他决定退让一步:“只是个误会罢了。” 老人没有反驳。 的确只是个误会。 “陈师傅,你让一下。”女子说道。 老人略微迟疑,还是让开身子,显出身后的女子。 齐玄素也终于见到了女子的真容。 虽然齐玄素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也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是真漂亮,什么肌肤胜雪、眼含秋水、眉如远黛,都可以用在女子的身上,总结而言,国色天香。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从高祖皇帝那里算起,兄弟三人都相貌不俗,而他的皇后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姿容更不必说,有问鼎天下第一美人的资格,太宗皇帝便集父母之所长。 身为皇室,娶的媳妇自然都是美人,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真就是无论男女,都是美姿容,比如齐玄素刚刚见过的秦权翊,入得石冰云的法眼,自是不必多说。还有齐玄素没见过的秦凌阁,张月鹿却是见过,根据张月鹿所说,秦凌阁被盛赞为天下第一美男子,倒也不是虚名,抵达玉京的时候,惹得好些女冠围观,李长歌都没这待遇。 女子向齐玄素行了一礼:“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子海涵。未请教公子名姓?”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在下姓齐,双名玄素。” 82中文网 第六十章 持盈 女子听到齐玄素的名字后,脸上有明显的惊讶神情闪过:“原来阁下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齐法师。” 齐玄素道:“还未请教阁下是?” 道门得天下之后,一方面提倡平等,意在以道门之道理规矩冲击儒门的伦理尊卑,另一方面,又大力推崇后起的心学学派,挑动心学学派与理学学派的矛盾,来分化瓦解儒门内部,使其不能成为铁板一块。如此双管齐下,儒门苦心维护了千年之久的礼教体系不能说是轰然坍塌,却也是摇摇欲坠,已经塌了一半。 所以在如今世道,男女见面、互通姓名、授受礼物等举动,算不得大逆不道,只能说是稀松平常,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被人指指点点、风言风语。 不等女子开口,老人已经代为回答道:“我家主人是皇三女持盈公主。” 帝女封公主,位同亲王。亲王女封郡主,位同郡王。郡王女封县主,位同国公。 县主从其父封地境内诸县中择取一地为封号。郡主从其父封地各府之中择取一地为封号。反倒是公主,并不似亲王那般以一州之名为封号,而是以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 持盈,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持而盈之。 齐玄素不由吃了一惊,皇三女,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帝亲女了,分明是皇室,而且公主出行自有仪仗,怎么用宗室的马车? 似乎是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持盈公主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向好友借的马车,毕竟宫里是不许使用这种西洋马车的。” 齐玄素顿时了然,皇室虽然地位尊贵,但要遵守的规矩也多。与此同时,齐玄素也想明白了老人的来历,宣徽院。 这就可以解释堂堂天人为何甘心为奴为仆,因为宣徽院的宦官本就是皇室的奴仆,没有皇室,他们就是无根浮萍,无以为生,自然不能像其他天人那样潇洒自在。 不过这也未必就是坏事,在皇室面前,他们是奴仆,可在其他人面前,他们就是天子心腹,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是“通天”的。宰相门房七品官,便是这个道理。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固然有随时被老虎吃掉的危险,但换一个角度,只要在老虎身边,便可狐假虎威,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齐玄素前些年就看过一本话本,名叫《我当道童那些年》,又叫《首席道童》、《天下第一道童》,说的就是给大掌教做道童的事情。虽然主角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道童,连九品道士都不算,但因为跟随在大掌教身边,多少真人都要对他客客气气,参知真人们要从他这里打探消息,他俨然成了紫府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普通道士眼中的大人物。 后来,他长大成人,不再是孩子,也不能再做道童了,大掌教感念多年的情谊,随手送了他一场造化,他摇身一变成了四品祭酒道士,虽然不在大掌教的身边,但打着大掌教的招牌,靠着多年的人脉,照样在玉京混得风生水起。 温婉可人的紫微堂主事、冷若冰霜的风宪堂副堂主、强势霸道的度支堂掌堂真人、善解人意的紫霄宫辅理,外傲内娇的一品灵官都跟他纠缠不清。又高升真人,离开玉京前往地方道府,与张家天师称兄道弟,各种不讲道理地打脸西洋圣廷,同时桃花依旧,喜怒无常的八部众妖女、神秘莫测的知命教魔女、朝廷的公主王妃、阁老的孙女、还有李家的贵女、儒门的女宗师、如同“雌豹”的女子武夫等等都被他收入麾下,甚至是传说中的巫罗和佛门女菩萨,也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再后来,这本书就被道门给禁了。 齐玄素觉得前半本书还是挺严谨的,后半本书就开始扯淡了,虎头蛇尾。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齐玄素只是个野道士,看得是热血沸腾,只恨自己怎么不是大掌教身边的道童。 如此说来,这老人便是一名阴阳人了,难怪速度如此之快,以前齐玄素总是听说阴阳人诡异,熟悉之后不算什么,可如果初次遇到,难免要吃大亏,今天算是领教了。 知道对方是皇室之人,齐玄素便打算井水不犯河水,就此揭过。 却不想那女子又叫住了齐玄素:“齐法师可是要去太平客栈?”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正是。” “我要去客栈拜访一位长辈,却是刚好与齐法师同路。”持盈公主道。 齐玄素怔了一下。 长辈? 随即他便反应过来,李长歌。 大玄到当今皇帝陛下已历十一帝,虽然当今皇帝对应道门的七代弟子,就算加上比玄圣高一辈的高祖皇帝,也不过八代人,但在这中间,还有过几次皇帝绝嗣,有的是因为皇帝修为太高,实在难以诞下血脉,也有皇帝离家向道的,还有皇帝早亡的,总之有过几次兄终弟及,皇位在平辈之间转移,所以八代人出了十一位帝王。 这十一位皇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女。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孙女。 国师是“长”字辈,孙辈是“天”字辈,其实也是大辈分了,李天澜、李天月都是这个辈分,无奈李长歌的辈分实在高得离谱。如此算来,持盈公主就是李长歌的重孙辈,可看年纪,反而是持盈公主更为年长。 齐玄素想着这些,忽然觉得自己做表叔也没什么可夸耀的,人家那边都当祖宗了。他和李长歌相比,处处都不如李长歌,让人灰心丧气。 “是李代副堂主吧?”齐玄素面上不显,口中说道。 持盈公主点了点头:“若是齐法师不嫌,便乘车同去,算是我聊表歉意。” 齐玄素本想拒绝,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正好从持盈公主口中探探皇室的底细,毕竟早晚都要对上,知彼知己,总要好过两眼一抹黑,便点头答应下来。 来自宣徽院的老人继续充当车夫,车厢里铺着西域地毯,齐玄素与持盈公主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小案,桌案上放着一套上等茶具,甚至包括一方小火炉,都有卡扣固定。还有一副玄圣牌,正是七娘送他的珍藏版,在桌下还有一个酒柜,里面放着各种黄酒和红酒,以及各种材质酒杯,犀角的,象牙的,玉质的,水晶的,瓷质的,不过没有白酒。 】 这仅仅是一辆马车而已。 富贵迷人眼。 如果齐玄素还有心,那么肯定要不争气地抽动几下。 可惜他只有一颗石之心,死寂一片。 齐玄素忍不住想,难怪那么多帝京道府的道士都烂掉了,他们这是被腐蚀掉了。有些时候,刀剑也杀不死的人,却会轻易地倒在金银面前。 金陵府那边也差不多,不然不会连续两次爆发大案。 其实齐玄素也很心动,不过他有个长处,那就是分得清轻重。他不会一味用良知却抵御诱惑,那是十分低效而且危险的行为,关键还折磨自己,他会用更为广阔的前景来抵御眼前的诱惑,比如说前途,想一想做了参知真人的美好前景,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实在不行,就想一想大掌教的尊荣,只要不怕想瞎了心就使劲想,总能抵御眼前诱惑。或是想一想后果,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实还可以用信念、理想来坚定本心,不过齐玄素现在比较缺这些东西,只是有了个苗头,还没长成参天大树,自然不能给他遮风挡雨,稍一不慎,再被连根拔起那就得不偿失了。 齐玄素想着这些,口中说道:“李代副堂主刚到帝京,公主殿下就来拜访,想来是与李代副堂主的关系很好。” 持盈公主犹豫了一下,道:“说起来,我与这位长辈上次见面还是在五年之前,五年光阴悠悠而过,不知故人是否依旧?” 持盈公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有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齐玄素心中一动,两人不会是青梅竹马吧? 他有一种找张月鹿分享的冲动。 不过齐玄素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我与李代副堂主接触不多,不过许多人都盛赞李代副堂主有玄圣遗风。” “是吗?”持盈公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玄圣遗风,那可是好大的赞誉。” 齐玄素道:“正是。” 持盈公主没有再去多提李长歌,反而问起了姚裴和张月鹿。 看来她也是差不多的心思,想要从齐玄素的口中探听些消息。 朝廷自有情报渠道不假,可少有人能真正接触到张月鹿和姚裴,许多消息也很难称得上详实。 齐玄素自然不能推说不知,却也有所保留。 相较于姚裴,持盈公主对张月鹿更感兴趣,不愧是传说中的张月鹿,在女子中的威望之高,哪怕是公主殿下都不能免俗。 不过齐玄素也不算全无收获,他同样从持盈公主口中知道了些皇室密辛,比如李长歌曾在皇宫中生活了数年之久。 李长歌这次返回帝京,其实与回家差不多。 82中文网 第六十一章 案情(上) 马车停在了太平客栈分号的门前,若在平时,并不如何扎眼,可如今却是不同,太平客栈分号已经谢绝外客,道门内部人员同样不被允许公然使用带有西洋风格的马车,那么这辆马车便有些过于显眼了。 两名值守灵官立刻走上前来,准备进行盘问。 齐玄素打开车门下来,对两名灵官摆了摆手。 “齐主事!”两名灵官认得这位与召集人关系密切的年轻主事,赶忙行礼。 齐玄素道:“这位是持盈公主,李代副堂主的客人,快去通禀李代副堂主。” 两名灵官一怔,有些奇怪,他们多少知道一些上面的情况。比如这位齐主事与张副堂主关系密切,有吃软饭的嫌疑,还与姚辅理是同窗。张副堂主与姚辅理的关系也算不错,不过又有点面子上和气的味道,或者说迫于形势不得不和气,远远谈不上姐妹什么的,正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个母老虎也是不成的。再有就是李代副堂主,待谁都是客客气气,与谁都颇为疏离,当然也包括这位齐主事。 之所以如此,与三道的形势息息相关,这位齐主事什么时候又搭上了李代副堂主的线?还真是神通广大,寻常人脚踏两条船已经是不易,齐主事要脚踏三道? 灵官们如此想着,转身前去通禀。 齐玄素领着两人进了客栈大堂,自有客栈的伙计上茶。 片刻后,李长歌没有露面,姚裴却出来了。 “齐天渊,你什么时候与皇室如此密切了?晋王请你喝酒,却坐着公主的马车回来。”姚裴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撇清道:“其实是不打不相识,然后刚好顺路,李代副堂主呢?” “张副堂主去了幽狱,李代副堂主去见李掌府,我负责留守。”姚裴回答道。 持盈公主起身道:“这位就是姚法师吗?” “是我。”木头状态的姚裴总是有不近人情之嫌。 齐玄素不想把自己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持盈公主又不是来找他的,他何必大包大揽,要是引火烧身,惹得张月鹿不高兴,那就得不偿失了。 】 于是齐玄素顺势抽身道:“两位慢聊,我还有事。” 结果姚裴一把扯住齐玄素的袖口,一双死鱼眼盯着齐玄素:“你把人带来,你要撂挑子?” “人家不是来找我的,我只是顺路而已,再者说了,是你负责留守又不是我负责留守,招待客人当然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齐玄素一挣一甩,已经用上了“魔刀”的手段。 姚裴则用出了“天刀”,提前预判。 两人双脚站立原地不动,上半身也没有大幅度动作,只是手掌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只是齐玄素还少一块“仙之玄玉”,而且姚裴的“天刀”有“太上忘情经”的加持,齐玄素很快便落入到下风之中,始终没能把姚裴甩开。 最终,齐玄素被姚裴一指点中手腕,只觉得整条小臂都为之一麻,有了片刻的凝滞,然后被姚裴反手抓住手腕,挣脱不得。“你放开。”齐玄素只剩下嘴上功夫。 姚裴不说话,态度十分明确——你领来的人,你自己负责。 持盈公主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这些道门俊彦们还真是奇怪,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她倒是听说过这位齐主事的名字,是个极为凌厉的人物,就连辽王叔的人都敢得罪,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在这位姚辅理的面前吃瘪。 再有,她就那么不招人待见吗?被这两人推来推去。 那名出身宣徽院的老人就是满脸凝重了,刚才两人交手极快,虽然快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已经不逊色于他。如此看来,这位齐主事先前并未全力出手,只是姚裴还要压过这位齐主事一头,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在道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中,这位齐主事至多排在第四。 就在齐玄素和姚裴僵持不下的时候,正主终于现身了。 “持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李长歌走了进来,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齐玄素赶忙又是一挣,怒道:“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姚裴这次终于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也不知在忙什么。 齐玄素看了眼手腕上的指印,忽然觉得方才两人好像调换了角色,他个大男人倒像是个被人轻薄的小娘子。 不过这与男女无关,只是与强弱有关。所谓弱女子,弱质女流,关键不在于“女子”,而在于“弱”,他还是弱了几分,如果他补全了“仙之玄玉”,会被姚裴这个小娘皮拿捏住? 齐玄素如此想着,轻轻握拳,那个深深手印随之消失不见。 就在这个空当,李长歌已经与持盈公主寒暄完毕,又向齐玄素抱拳道谢:“有劳齐主事了。” 齐主事还礼,口中道:“不敢称劳。” 其实齐玄素在很久之前就设想过他与这位天之骄子见面的景象,下意识地以为李长歌会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又或是绵里藏针、城府深沉,唯独没想过李长歌会谦恭有礼、态度和善,若不知道名字,还当是个打算与齐玄素结善缘的普通道士。 实际情况却是齐玄素主动与李长歌结善缘还差不多,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来帝京道府这么多天,也没见过掌府真人,李长歌说见就见,可见一斑。 这就是礼贤下士啊。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都说此人有玄圣遗风。 不过齐玄素无意回应李长歌释放的善意,两人是毫无疑问的竞争关系,齐玄素就曾截胡过两块本该属于李长歌的“玄玉”,一块是凤台县的“玄玉”,一块是司命真君的“玄玉”。 “玄玉”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一来是增益境界修为,二来是补全传承,就拿齐玄素的武夫传承来说,至今无法凝聚身神,很显然还需要另外一块“生之玄玉”来补全,在见神不坏境界之上,还有千变万化境界,又要新的“生之玄玉”继续补全,仅仅是人仙传承便要数块“玄玉”,所以就算齐玄素补齐了“仙之玄玉”,也只能算是小圆满,距离大圆满还差得远呢。 齐玄素作别了李长歌和持盈公主,刚出大堂,远远地就看见张月鹿带人走进客栈的院门,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几人提前商量好了,不到半个时辰,先后脚地全都回来了。 齐玄素迎上前去。 “天渊,今日赴宴如何?”张月鹿笑问道。 齐玄素伸手拍了拍腰间的“飞英白”。 张月鹿瞥了一眼:“不要犯错误。” “这是自然,都登记在案的,上司允许我收下,日后出事,也怪不到我的身上。”齐玄素问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张月鹿示意其他人先去歇息,然后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我已经查明了高明隐的死因。” 齐玄素经手过这个案子,自然知道此中详情,不由问道:“督捕司的仵作说高明隐的丹田和经脉是从内部炸开,而非外力作用,我虽然断定是他杀,但却无法解释死因,高明隐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月鹿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看过你留下的卷宗,那位仵作的判断没有错,只能说杀人的手段太过巧妙,高明隐是死于‘小灵丹’。” 道门内越是珍贵的丹药,越是取名从简,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大药”和“灵丹”了。张月鹿跻身天人时,便服用了一份仿制“大药”,不仅没有任何隐患,而且根本不必化解药力,多余的药力便积蓄张月鹿的体内,待到日后慢慢吸收,可见其神奇。七娘也给了李青奴一份“小药”,让她顺利跻身了归真阶段九重楼。 “灵丹”与“大药”齐名,合称灵丹妙药。如今都是仿制品,“小灵丹”和“小药”则是仿制品的简化版本,药效固然越来越弱,可门槛也相对降低。 若是真正的“大药”和“灵丹”,则要无量阶段,甚至是造化阶段才能服用。若是贸然服用,很有可能被药力“撑死”。 这也是大玄十一帝中竟有帝王早亡的缘故,化生堂几乎能够做到起死回生不假,可许多手段都太过霸道,没有相应的境界修为,根本承受不住,植入“副心”等手段还有失败的概率。至于“长生石之心”,则属于不死药的范畴,不能一概而论。如果皇帝修为不高,那么化生堂也救不了他。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了。 张月鹿道:“‘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小灵丹’不是毒药,将其化在水中,很难查得出来,本是用以给晚辈筑基用的,由长辈在外引导,慢慢释放药力,就如莲子慢慢长成荷花,可如果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股脑地释放开来。” 张月鹿做了个莲花绽放的手势:“那么就会有你看到的死状了,从里到外,直接炸开,丹田被毁,经脉断裂,因为‘小灵丹’的药力已经化作真气,所以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这就好似某些凶杀案里,凶手用冰做凶器一样,待到凶器融化之后,便天衣无缝。” 82中文网 第六十二章 案情(下) 两人来到张月鹿的临时签押房。 齐玄素问道:“一枚‘小灵丹’大概要多少太平钱?” “对外售卖的价格是两千五百太平钱,而道门内部价格只需要两千太平钱,如果是高品道士,还有折扣和优惠。”张月鹿和齐玄素一样,一年里有十个月都很拮据,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对于各种价格自然如数家珍。 齐玄素道:“那也不便宜,还真舍得下本钱。” 张月鹿笑道:“为了收买你,连两万无忧钱都舍得,还在乎这区区两千太平钱?” 说话间,两人都已经默认是道门内部成员作案。 齐玄素道:“你就不要提两万无忧钱的事情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每每夜里梦醒,总是忍不住满心惆怅……” “是不是还要泪湿枕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思念情人呢。”张月鹿打趣道。 齐玄素厚脸皮道:“我的情人不就是你吗?你不在的日子里,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张月鹿轻轻地给了他一拳:“我在的时候,咱们两个也是清清白白。” 笑闹之后,齐玄素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方才说可以从外引动药力,不知是怎么个引导法?”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伸手按在齐玄素的后腰位置:“因为逐渐释放药力,所以需要仔细察知体内真气流转的情况,避免过急或者过缓,所以最好是如此接触。”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师父是男子而弟子是女子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张月鹿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齐玄素正色道:“那你可想歪了,我其实是想问能否隔空引导,毕竟要避嫌。” 张月鹿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当然可以,只要不在意弟子的死活,境界修为足够,怎么引导都可以。不过没必要那么麻烦,若是不方便,不用‘小灵丹’就是了。” 齐玄素轻轻抓住张月鹿的手腕,让她的手掌继续贴在自己的后腰上,面不改色道:“负责看守高明隐的灵官们说过,期间没有人接触过高明隐,更不可能像我们现在这样近距离引导,所以必然是隔空引导。” 张月鹿眼帘低垂,掌中真元一吐,把齐玄素震了个踉跄:“齐主事真是心思缜密,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佩服。” 齐玄素站稳身形,伸手揉了揉后腰。张月鹿还是有分寸,只是给他个警告,没有真想伤他。不过这个位置乃是下丹田所在,若不是亲近之人,齐玄素也不敢让人把手放在这个地方。 “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张月鹿冷哼一声,“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齐玄素无辜道:“我做什么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世道不同了,礼教已经被打翻在地,年轻男女,两情相悦,有点出格举动也不算什么。 张月鹿转回正题道:“关于此事,我已经以金阙的名义通知钱香芸,限她在三日内返回玉皇宫接受质询,若是逾期不至,我便以金阙的名义行文帝京道府,让李若水派出灵官请她过来。” 齐玄素道:“案子进展很快,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个结果。还有我的案子,按照道门律法,诬告有反坐之刑罚,也该好好算算账了,那个差点害死我的衍秀和尚,最好由我亲自手刃。” 张月鹿并不死板,也不过分追求所谓的程序正义,只是嘱咐道:“不要再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握着。” 齐玄素虚心应是。同时又觉得张月鹿话里有话,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清平会的事情了?她突然提出要见七娘,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想到此处,齐玄素有点忧虑,张月鹿的肯定是为了他好,可他有点担心张月鹿会吃亏,跟七娘比起来,张月鹿还是道行浅了点。 再有就是,七娘也不见得多么喜欢张月鹿,最起码七娘从没说过张月鹿的好话,而且张月鹿的确不好相处,这一点,她自己也是承认的。 张月鹿太过刚强,过刚易折。 七娘又是吃软不吃硬,齐玄素动情落泪,七娘便耐着性子安抚,如果齐玄素跟七娘翻脸尥蹶子,那么七娘就不客气了,她肯定得让齐玄素知道什么叫听娘亲的话。 所以齐玄素只是答应下来,却没什么动力去促成两人的见面。 齐玄素离开张月鹿的临时签押房之后,准备趁着自己还未复职,再去会一会衍秀,若是有机会,他不介意亲自手刃此贼,正好新仇旧恨一并算了。 至于为何不走正常途径,一来是太过繁琐,二来是衍秀提出的几点质疑合情合理,也并非编造,未必就能定一个诬告之罪。关键他还是佛门中人,道门因为许多顾虑,未必会亲自动手处罚,而是移交给佛门,就看这和尚的辈分和品级,也能知道他在佛门中地位不俗,让佛门来处罚与自罚三杯有什么区别? 就算没有诬告的事情,还有遗山城盂兰寺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亲自了结。 帝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找人并非易事。齐玄素被停职后,就更难了。不过说来也是巧了,就在昨天,李青奴忽然通过子母符给齐玄素传来消息,说衍秀和尚就住在梧桐苑中。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妖僧多半觉得梧桐苑是李家的地盘,齐玄素作为全真道之人,与太平道敌对,互相防备,消息不通,根本不会知道他住在梧桐苑,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跑到梧桐苑撒野,所以才有恃无恐地住在梧桐苑。 可他万万不会料到,齐玄素也有耳目,正是梧桐苑的主人李青奴。 齐玄素心中冷笑,住在行院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和尚。 出了太平客栈分号,齐玄素径直往坊外行去。 一般而言,勋贵们的府邸位于玉宝东坊,官员们的府邸位于度仙东北坊,富商们聚居于无量西北坊,各种店铺商行仓库位于太妙西坊,太平钱庄和部分衙门位于玄真南坊,帝京道府独占玄上北坊,行院则是位于太灵西南坊。 好生东南坊与太灵西南坊同在南边,中间只是隔了一个玄真南坊。 齐玄素没有直接从玄真南坊过去,而是兜了个圈子,先去了南城。 帝京是外四城和内八坊的格局,外四城方方正正,内八坊却是组成八卦的形状,寓意道门。如此一来,每座外城都与三个内坊相通,除了玄上北坊、玄真南坊、太妙西坊、玉宝东坊只与一座外城相通之外,其余四坊都各自连通了两城。 就拿南城来说,除了正南方向的玄真南坊之外,还分别与好生东南坊和太灵西南坊相通,而好生东南坊又与东城相通,太灵西南坊又与西城相通。 简而言之,看各坊名称中的方位词就是了。东南坊,就是连通东城和南城。南坊,就是只连通南城。 齐玄素去了南城,绕了一圈,然后再进入太灵西南坊。 如此便不会引人注意。 梧桐苑占地极大,找起来并不困难,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来到梧桐苑外。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齐玄素寻了个僻静之地,又用子母符主动联系李青奴。 很快,光幕中出现了李青奴的慵懒模样,露出半个肩头,领口宽松,似乎正斜靠在贵妃榻上。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那贼秃还在吗?” “贼秃。”李青奴啧啧道,“原来你会骂人啊,我还当你一直都是那么守礼呢。” 齐玄素只是在张月鹿面前才会不那么正经,在其他人面前,多少会注意形象,尤其是做了主事之后,江湖黑话都不说了,俨然是那种祖上有功、身世清白、矜持有礼、沉稳有度的道门弟子,这次着实是被衍秀和尚给挑动了火气,于是衍秀就成了妖僧贼秃。 齐玄素没搭理这一茬:“我就在梧桐苑外面。” “你真杀上门来了?”李青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我还当你只是说说而已。” “杀人是大事,岂能随口乱说?”齐玄素道,“正好今天刚得了一口宝刀,就用这贼秃的人头试刀。” 前半句还是道门主事的口气,后半句则透出几分江湖上磨练的匪气。 李青奴这才道:“我一直给你盯着呢,这梧桐苑上上下下,上到陪酒的姑娘,下到伺候的丫鬟,都要听我命令行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齐玄素又问道:“这贼秃干什么呢?” “喝酒,玩女人。”李青奴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道,“用他的话来说,是修欢喜禅,共登什么极乐妙境,参悟极乐妙谛。”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真是说得比唱的好听。” 李青奴道:“他住在甲字头十二……算了,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在哪里,你只要知道,入夜之后,衍秀和尚所居院落上空会悬着一盏写有‘桐’字的天灯。” 齐玄素正色道:“多谢。” 李青奴最后叮嘱道:“记住,我最多只能给你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点了点头,结束子母符对话,闭上双眼,静待天黑。 第六十三章 梧桐苑 夜色渐深,整个太灵西南坊都变得热闹起来,对于梧桐苑来说,这才是一天的开始。 黑色的夜,红色的灯笼,化作大片大片的黑红色块,倒像是干涸了的血。 齐玄素去南城不仅仅是绕路,还顺带换了身衣裳,此时的齐玄素仅从衣着来看,与这些来行院的客人区别不大。 道门中人,不管真实家底如何,表面上还是要以朴素为主,不好太过张扬华丽。不过能来梧桐苑这种一等行院的,非富即贵,自然不可能衣着朴素,齐玄素这身行头足足花了他九十三个太平钱,四舍五入就算是一百太平钱,让他本就贫瘠的家底越发雪上加霜,在公务花销都被报销的前提下,只剩下八百太平钱了。 不过齐玄素觉得只要能了结这段恩怨,别说是一百太平钱,就是一千太平钱也值。至于一万太平钱,那就算了,齐玄素觉得衍秀和尚不值这么多钱。 齐玄素本还想买一发“龙睛甲九”,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考虑到目标太大,若是处理不好,让人从衍秀的尸体上发现了“龙睛甲九”的痕迹,又查到他最近刚买过“龙睛甲九”,无疑是不打自招,于是作罢。 齐玄素藏在暗中观察了片刻,从须弥物中取出许久没用的“白狐脸”面具,往脸上一覆。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齐玄素换上一身女装,然后用“白狐脸”面具的女子面容,不能说是天衣无缝,却是最为稳妥的方法,不仅能让衍秀和尚意想不到,而且事后追查的时候,也能极大撇清嫌疑,误导他人。不过齐玄素毕竟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刺客之流,他根子上也是个保守的人,所以否决了这个最稳妥的办法,退而求其次,扮成是一个老人。 虽然这个老人面容曾经出现在江陵府,不过随着袁家被灭门,知情人只剩下一个“天廷”的风将军,且不说风将军只是见过这个老人面容,并不知道齐玄素的身份,就算知道,一个隐秘结社妖人的话语也不足为凭。 至于剩下的人,张月鹿和裴小楼,都是自己人。 齐玄素此时正在一条无灯的黑沉小巷中,小巷两侧的普通房屋也属于梧桐苑的财产,部分行院奴仆就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距离行院近,来往方便。此时他们都上工去了,这里自然是空无一人。 过了没多久,三盏明亮的天灯缓缓升起,从右往左,第一盏天灯上书“梧”字,第二盏天灯上书“桐”字,第三盏天灯上书“苑”字。因为天灯是四面有字,所以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看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确认无误之后,离开自己藏身的小巷,往梧桐苑走去。 梧桐苑占地极大,虽然比不了占据一坊之地的玉皇宫,但也堪比一座公候府邸,占地足有百亩以上,所以有多个进出门户,未必要走正门,齐玄素选择的这个门户就较为偏僻,直通各个独院,只有在梧桐苑中梳拢了粉头的客人们才会常走此门,所以半天也不见一个人。 守在门前的龟奴见齐玄素独自走来,赶忙迎上前去,只觉得这位老人面生,正要开口相问,刚好对上齐玄素的目光。 一瞬间,这名龟奴双眼呆滞,陷入到精神恍惚的浑噩状态之中。 这是巫祝神异“乱神”,能够影响他人心智,用来魅惑并控制他人,也可以用来安抚情绪。巫罗就极为擅长此类神异,巅峰时可以操纵数百万人,说是此道第一人也不为过。 因为是神异,所以不必刻意修炼,境界到了,自然就能掌握。 至于巫祝为什么会有此类神异,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想要招揽信众,仅仅靠言语画饼或者小利诱之是不够的,显示神迹算不得什么,毕竟其他神仙也会呼风唤雨,我凭什么信你?所以巫祝还要用些半强制的手段。 若是通过阵法加持,便可大规模“蛊惑”信众。不过就像方士的入梦行不轨之事一样,道门严厉禁止此类行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齐玄素吩咐道:“你什么也没看到,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进出,然后你会在十个呼吸后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一切都如往日。” “是,我……什……么……也……没……看……到……”龟奴如木偶一般缓慢地重复着齐玄素的话语。 齐玄素径直走入这道门户之中。 十个呼吸后,龟奴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并不见人影,与往常一样。 龟奴打了个哈欠。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梧桐苑,并不熟悉地形,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只要不断举目确认上方“桐”字天灯的方位就可以了,然后一路直行,遇到墙壁就翻过去,以他的身手,想要不被发现,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实在不行,还可以用“乱神”开路。 此时是亥时初,也就是西洋时间的二十一时。 正是行院最为热闹的时候。 哪怕这片区域算是梧桐苑中比较僻静的区域,仍旧可以隐隐听到丝竹声音和男女的笑闹之声,甚至还有部分性急的客人已经开始进入正题,那些丝丝缕缕、若断若续的声音分明不大,却极具渗透力,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齐玄素不为所动,没有半点心猿意马。 他办正事的时候,一直很专注,不为外物所扰,这也是他在残酷江湖中生存下来的关键所在。 亥时初一刻,齐玄素已经来到了衍秀和尚所居独院的外面,举目望去,“桐”字天灯几乎是高悬头顶,需要仰头去看。 虽然李青奴掌握着梧桐苑,但也不能太着痕迹,所以只能给齐玄素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一挥手,两道无形剑气一前一后射出,第一道剑气斩断了用以固定天灯的彩绳,第二道剑气则是击落了天灯。 天灯并非垂直落下,而是飘摇着如流星一般斜斜坠向远处的其他院子。 虽然齐玄素因为具体情况不明的缘故,并未提前与李青奴定好具体的信号,总不能让他放个烟花,未免太显眼了,但他相信已经有了准备的李青奴肯定能够明白,因为这是李青奴提起过的“桐”字天灯。 好些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纷纷朝着天灯坠落之地涌去。 毕竟这里多是木质建筑,很容易引起大火。 齐玄素相信李青奴也会被“惊动”,并亲临现场,然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并合情合理地调派人手查明原因,然后有意无意地漏过衍秀和尚的居处,给齐玄素留出时间。 齐玄素目睹天灯落地之后,不紧不慢地朝着院门走去。 院子里还是有些仆役侍女的,毕竟把人全部撤走,那不现实,也容易引起衍秀的疑心。 齐玄素的应对就是用“乱神”把他们赶走,同时也让他们在事后什么也不记得。 现在齐玄素越来越觉得,后天谪仙人在天人阶段可比先天谪仙人厉害多了,最起码张月鹿就没有这种神异,只能去学,而他根本不用学。 当然,如果张月鹿的精力足够,那么上限要更高一些,因为谪仙人最大的长处便是海乃百川有容乃大,无论是什么传承的神通功法,都能学,学得快,而且没有冲突和隐患,毕竟真元能以太极化万象,后天谪仙人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总而言之,先天谪仙人有点像玄门正道之法,循序渐进,后劲十足,后天谪仙人有点像旁门左道之法,剑走偏锋,前期发力。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各有优劣,殊途同归。 齐玄素刚走到卧房的门前,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人?” 正是衍秀这贼秃的声音,才过了一年,齐玄素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白狐脸”面具同样可以改变声音,齐玄素也不怕泄露了身份,直接道:“故人造访。” 话音落下,两扇门自行开启。屋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 正对门是一架屏风,衍秀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小僧似乎并不认识阁下。” 齐玄素嘴角翘了翘:“禅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给贵人提个醒,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 这是李青奴告诉他的,据说这三人曾经截杀过衍秀和尚,不过还是让衍秀给跑了。 衍秀默了片刻,然后声音中多了几分森冷:“清平会。” 齐玄素道:“看来贵人是想起来了,上次让你跑了,你还敢露面,真是胆大包天,就这么不把我们清平会放在眼里?” 隔在两人之间的屏风,砰然碎裂。 就见一张锦绣大床,上头有两名女子,青丝半散,衣衫半解,白花花一片,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在这片春光中间,衍秀和尚盘膝而坐,任由两名美女伏在自己的身上,面露圣洁慈悲之色。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竟然一路追到了这里。”衍秀和尚并不惊慌,“可这里是帝京,你们这些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齐玄素无动于衷,只是道:“和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玄玉’,此事就算了,若是不交,就算你躲到玉京,我们也能把你找出来。” 82中文网 第六十四章 玄玉何在 衍秀还未意识到齐玄素的真正来意,说道:“‘玄玉’不在我的手中,一定是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其实齐玄素也有些好奇,清平会要“玄玉”做什么,难不成是给他准备的?不过齐玄素只是想想而已,清平会很早之前就开始收集“玄玉”了,那时候七娘还不是枢密会六人之一,让偌大个清平会伺候他一人,真当他是姚裴啊? 所以齐玄素猜测,可能清平会的手中也有“长生石之心”,是第三代地师留下来的,七娘的“长生石之心”则是她从灵山洞天得来,只属于她自己,不属于姚家和清平会。 毕竟七娘除了姚家老七和清平会“七娘子”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姚坊主的身份,严格来说,那才是她最为正式且最为显赫的身份,道门高层也许不知道七娘子是谁,也不知道地师还有个七妹,但一定知道曾经执掌七宝坊的姚坊主。 从这一点上来说,七娘也是一个隐秘结社的首脑人物,而非谁的附庸,自然有“我找到的就是我的”的底气。 如此说来,七娘其实一直在挖清平会的墙角,利用清平会的关系网络,暗中寻找“玄玉”,然后把“玄玉”私自扣下,比如那块“死之玄玉”。 不管怎么说,清平会寻找“玄玉”并非什么秘密,李家应该早就有所耳闻,不至于把齐玄素和清平会联系起来,,因为在明面上,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来自于灵山洞天,与清平会是不相干的。 你要硬说灵山洞天与二代地师有关,清平会与三代地师有关,在金陵府把“玄玉”丢给齐玄素的姚坊主与本代地师有关,然后通过三位地师的关系来证明齐玄素与清平会有关,且不说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有真凭实据,那反倒省事了,不必齐玄素辩解,自有全真道跟你说话。 地师是全真道领袖,三位地师都被牵扯进来,你这不是冲着齐玄素来的,甚至不是要针对姚家,而是要否定整个全真道。 毕竟有本事知道这么多真相之人,想要灭掉齐玄素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不是冲着全真道来的是什么? 全真道再怎么内部不和,也要联合起来进行反击。 还有,正一道又该如何反应?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正一道了?毕竟正一道也不会比全真道更干净。 弱势一点的大掌教都未必敢如此行事。 很多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冥顽不灵。既然你不交,那我只好自己取了。”齐玄素仍旧扮演着小秦王和谢秋娘的同伙。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火光冲天,隐隐传来“走水了”、“着火了”的声音。 齐玄素的侧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衍秀和尚立时明白,来人是早有准备。 他也是狠辣之人,当初毫不犹豫让齐玄素做替死鬼,此时也不会慈悲到哪里去,伸出双手分别抓住身旁两名女子,笑道:“这两位美人天生媚骨,一身细肉,双腿浑圆修长,滋味妙不可言,今日你我同享如何?” 话音未落,衍秀和尚直接将这名女子丢向齐玄素。 齐玄素没有拔刀,而是伸出双手接住两名女子。只是手掌刚刚触及女子身体,顿觉无俦大力汹涌而至,不由身形一震。 佛门的金刚大力之下,两名肉骨凡胎的女子如何承受得住?外在皮囊还算完好,内里已经是血肉成泥、骨骼尽碎,被活活震死。 原来衍秀将自己修炼的金刚大力注入两名女子体内,然后将其当作暗器投掷向齐玄素。在衍秀看来,若是来人一刀将两名女子劈成两半,那他无话可说,可如果来人用手去接,便中了他的陷阱,必要被震伤心脉。就算是武夫,心脏也是要害,若是心脏受创,血肉衍生的神异便大为削弱。 果不其然,齐玄素这段日子近朱者赤,江湖上的习气被磨去许多,不想无辜伤人性命,选择用手去接,结果就是被其中蕴藏的巨力震伤。 只是衍秀漏算了一点,齐玄素是个无心之人,“长生石之心”比宝物还要坚固,别说隔物发力,就是齐玄素站着不动,让衍秀全力一拳打在心口上,顶多是断几根肋骨,心脏还是安然无恙。 只要心脏无恙,些许小伤都可以用血肉衍生的神异恢复如初。 所以齐玄素也只是一震而已,顾不得两个无辜身死的女子,转瞬间便来到了衍秀的面前,以“澹台拳意”打出一拳。 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甚至要让人生出错觉,时光随他一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这是齐玄素跻身天人后,由“沧海势”和“风雷势”中领悟出的最后一式“宙光势”,根据雷小环所说,这一势是澹台云从巫阳的传承中感悟而来。 安卓苹果均可。】 不过毕竟不是真正的“宙之术”,因为巫阳没有传授,所以只是给人以时光缓流的错觉,而非真正的时间变慢。 衍秀和尚神色凝重,也运起金刚大力,慢慢送出一拳。 两只拳头撞在一起,整个房间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 衍秀脸色一白,只觉得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 道理很简单,就算是他是佛子,也不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跻身天人,至今还是归真阶段。哪怕是张月鹿,也是服用了仿制“大药”才跻身天人。 齐玄素则凭借外力已经成功跻身天人。 这便是齐玄素最大的底气。 到了如今,齐玄素终于能凭借境界压人了。 不过从表面上来看,两人谁也没动,同时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交,屋中已如狂风卷过,桌椅屏风、花瓶香炉倒了一地,一片狼藉,屋顶瓦片哗啦啦跳跃有声。 两拳再次相交。 衍秀纵有金刚大力,也终于是抵受不住天人阶段的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倒退一步,口鼻渗血。 “快快交出‘玄玉’,老夫看在静禅寺的面子上,还能饶你一命。”齐玄素踏前一步,“若是再不交出‘玄玉’,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话间,齐玄素出拳不停。衍秀只能步步后退,没有还手之力。 境界高就是能压死人。 衍秀此时有些后悔,不该把两名女子全都震死的,应该留着一人,眼前这老家伙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还有点慈悲心肠,若是留着一人要挟,说不定能让老家伙束手束脚。 齐玄素若是知道衍秀此时的想法,定然要好生嘲讽一番,到底谁才是佛门中人? 衍秀只能继续熬,继续等,等到梧桐苑的人察觉到不对之后赶来救援,这里有李家做靠山,也蓄养了好些个客卿、供奉之流,单打独斗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倚多为胜却是不难。 只是衍秀不会想到,梧桐苑的供奉客卿们已经被李青奴借着天灯坠落的由头调走,就算事后追究起来,也不会怀疑到李青奴身上,至多是认为李青奴蠢了点,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齐玄素把衍秀生生打死,顺带处理现场。 不是衍秀不想逃,而是齐玄素用出“沧海势”之后,衍秀只觉得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生出漩涡吸力,根本无法挣脱。 衍秀只能全力催动金刚大力,但觉四周劲力真气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海啸时掀起的滔天巨浪,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若有无数拳掌的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虽然衍秀乃是佛子,但毕竟差着境界,好些神通,差了境界之后便没什么用处,齐玄素当初遇到风伯,也只能狼狈逃窜。而且论起传承,齐玄素距离后天谪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也不比佛子差。 两人再次双拳对双拳,齐玄素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后气机震荡扭曲。衍秀和尚则是面皮骤然涨红,几乎要渗出血来,向后连退几步,身形摇摇晃晃,一身金刚大力急剧消散。 衍秀心知继续打下去,绝无幸理,便要运转用来保命的“大日灭身法”,将浑身精气化为无俦大力,虽然事后难免要血肉枯败,修为大损,但总好过死在此地。 就在此时,齐玄素一扬手,一把飞刀刺入衍秀的右眼,让他眼前一黑。钻心之痛更是让他无法正常思考,自然也无法用出“大日灭身法”。 这正是姚裴拿来射齐玄素的飞刀,被齐玄素厚脸皮地收入囊中。 这些飞刀可不是凡品,威力十足。 齐玄素趁机一拳正中衍秀胸口,衍秀身形巨震,动弹不得。齐玄素又来到衍秀身后,一拳打在他的后心,衍秀向前窜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伸手按住衍秀的光头,居高临下地问道:“说,‘玄玉’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说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衍秀七窍血流,艰难道:“我说了……我没有什么‘玄玉’,你们、你们……找错人了。” 齐玄素嘿然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衍秀还想说话,就觉头顶传来一股向下作用的巨力。 这个老家伙似乎是想把他的脑袋生生按到胸腔里。 衍秀心头涌起莫大的恐惧。 82中文网 第六十五章 事了拂衣去 齐玄素说是要拿衍秀试刀,不过事到临头又改变了主意,毕竟“飞英白”的目标太大,很容易留下痕迹。 所以齐玄素最后决定用拳头解决问题。 至于是否有人能从拳法上看出破绽,倒是问题不太,自从玄圣整合传承以来,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不传之秘,就连“太阴十三剑”都流传在外,更不必说只是上成之法的“澹台拳意”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齐玄素不用“澹台拳意”,而是用了一种旁人从未用过的手段,别人该怀疑他也还是会怀疑他。 这就像太平道在金陵府做的事情,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没有真凭实据,那就上不了秤。既然上不了秤,那就没有四两重。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该如此着急动手,这个时间有些过于敏感,可世上之事不会总是顺遂心意,衍秀这贼秃不会一直停留在梧桐苑中,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找到衍秀的踪迹就很难了。毕竟如今的齐玄素不比过去,职责在身,不能到处乱跑,过了这个村,未必还有这个店。 再有,衍秀毕竟是佛子,跻身天人几乎是必然之事。如今齐玄素对上衍秀还有境界上的优势,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见的时候,说不定两人就是境界持平了。到那时候,就算齐玄素能胜过衍秀,却未必能杀衍秀,要知道衍秀这厮的保命本事不逊于齐玄素,小秦王、谢秋娘围杀他,都让他给逃了,可见一斑。 正因如此,齐玄素斟酌再三之后,决定冒险行事。 关键是要做得干净利落。 齐玄素出手如电,拔出插在衍秀右眼中的飞刀,同时继续发力下压,使得衍秀的脖子越发不堪重负。 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衍秀也终于用出了“大日灭身法”,整个人周身上下绽放出无数红光,仿佛一轮红日,与此同时,他的血肉也开始急剧萎缩,转眼之间已经瘦了一圈。 衍秀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是硬顶住了齐玄素的下压之力。 若是两人的境界修为相当,齐玄素还真要被拼命的衍秀扭转局势,或者两人的差距只是一个小境界,衍秀也有一拼之力。 可惜两人的差距是一个大境界。 所谓小境界差距,如玉虚阶段对归真阶段,同是先天之人,只是量变。而归真阶段到逍遥阶段,看似也是一个境界差距,却是先天之人与天人的区别,已然是质变。 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未能做到以归真阶段修为正面胜过天人的壮举。细数道门历史,能做到如此壮举的,并不超过十人,而且大多都是在道门初创时期的乱世,除了资质极佳之外,都是身经百战之辈。 说句题外之话,人性并不适合争斗,反而兽性才更为适合。人在受伤吃痛之后,本能会转身逃跑,心神大乱,而兽类却有压抑痛觉的天性本能。所以普通人在受伤之后,很容易就会进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之中,比如齐玄素第一次遇到“客栈”刺客,连逃都不会逃,最终被一刀刺死。衍秀也是如此,被齐玄素用飞刀刺伤右眼,便因为剧痛而无法用出保命之法。 想要克服这种天性,需要大量的实战搏杀经验,挖掘体内的兽性,“魔刀”的原理便是基于此,如今的齐玄素算是摸到了边,这也是野道士瞧不起花圃道士的根源所在。 “天刀”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抛弃人性,模仿神性,如下棋一般精密计算,虽然不能狂性大发而战力大增,但更为稳定,几时见过棋子心生畏惧而怯战不前的? 由乱世步入太平世道后,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资质都够了,却远远谈不上身经百战,在这方面的经验甚至不如齐玄素,更不必说与生在乱世的前辈祖师们相比了。齐玄素、许寇之流的经验勉强够了,可资质太差,没有那个本钱。许寇倒是自信挑战张月鹿,结果根本没到比拼经验的地步,直接就被张月鹿一力降十会。 打个比方,张月鹿和姚裴是有本钱却不太会做生意,齐玄素和许寇是会做生意却没有本钱,资质和经验缺一不可。 正因如此,衍秀也不能以归真修为抗衡天人。 虽然有些波折,但齐玄素的手掌还是牢牢地按在衍秀的光头上。 齐玄素继续稳步发力,缓缓下压,语气低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你一心寻死,我便成全你。” 衍秀的脸庞已经扭曲变形,双手合十,口诵佛门真言。 齐玄素的衣袖鼓荡不休,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已经运转到极致,甚至整条手臂开始局部金身化,肌肤血肉变得半透明,染上了一层金色,经络和骨骼清晰可见,而且这等异化景象还在不断蔓延,从手臂延伸至肩头,又从肩头朝着心脏位置的“长生石之心”延伸而去。 只是这等异象悉数被衍秀的红光遮掩。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衍秀已经是皮包骨头,“大日灭身法”无以为继,周身红光一收。几乎同时,齐玄素的金身也随之一收,仍是不见半分金光异象。 然后便是汹涌大力倾泻而下,衍秀再也承受不住,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血,骨骼咔咔乱响,被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压成齑粉。 转眼之间,衍秀已经变成一滩烂泥,血肉模糊,再也分辨不出什么伤痕,连验尸都省了。 齐玄素从血泥中捡起须弥物,又装模作样地寻找了片刻,一无所获之后,快步转身离开了此地。 齐玄素本想把衍秀的身体带到天寿山,然后抛尸鬼国洞天,来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齐玄素考虑到他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衍秀杀死,必然会留下打斗痕迹,如果不能伪装成衍秀主动离开的假象,那么此举便没有太大意义,而且携带衍秀的尸首出城,还是太过冒险,自从杜玉焰等人失踪后,天辰司就加强了天寿山附近的布控和监视,一个不慎,容易画蛇添足。 于是齐玄素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否定了这个设想,改为以清平会的身份击杀衍秀,从头至尾,他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就算有“留声符”也好,还是有“留影石”也罢,他都不怕。 齐玄素一路出了梧桐苑,趁着夜色又回到南城,换回本来衣物,取下“白狐脸”面具。 事后必然要有人来问他去南城做什么,齐玄素也考虑到了,有所准备。 关键是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证人。 其实张月鹿是最好的人选,理由也是现成的,张副堂主到了帝京,他作为亲密的朋友,领着张副堂主四处转转,南城是外四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自然要来,合情合理。 不过以张月鹿的性情,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会主动参与。 比如孙永枫暗中收取太平钱的事情,张月鹿心知肚明,也说过她不喜欢这样的人之常情,可她并没有点破,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她不是要做个清流孤臣,她也不是要做个道德完人,她要改变道门,必须有自己的班底,必须要有自己的心腹,所以她不得不选择和光同尘。至于别人骂她也好,讽她也罢,她都不在意。 其实张月鹿是跟随天师、地师学过一些权谋之术的。 尤其是地师,甚至教过她一些帝王心术,并用前朝的世宗皇帝举例。 用贪以结其忠,弃贪以肃异己,杀贪以平民愤,没财以充公用,此乃千古帝王之术也。 说白了,想要让别人卖命,就要给别人好处,所以就只能是予其权,让其以权谋财。而底下人能有权谋利,还不都是上面给的?所以就是权之所在,利之所在,不得不忠也。 只要行贪墨之事,就相当于将把柄置于上面之手,若是敢有忤逆,上面便以贪墨之名,可尽杀之,此为肃异己也。 待到民怨沸腾,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非上面之过,是底下之过。然后择选一个替罪羊杀掉,以平民愤。 于是世宗皇帝修道二十年不上朝,仍旧大权在握。 这样一来,权势固然稳固,可风气却彻底坏了。 如今道门便有这个趋势。 所以张月鹿是时常纠结无奈,不用不行,用了又是助长这种风气,实在两难。她有心肃清风气,可她地位不够高,也够稳固,实在没那个底气。有大魏一朝,也才出了一个青天,其余诸公皆不足道也,所以奢求属下都是一清如水,就像奢求大同世界一样不切实际。有人的确不贪财,却贪名,不贪财也不贪名,又性情暴戾,或是目无法度,比如许寇和齐玄素,更何况还有贪权的,总之没有完人。 甚至张月鹿自己也不是完人,又能奈何,只能不断斟酌其中度量,控制在一个相对合理的范围之内。这无疑是走上了张肃卿的老路,即不去苛求道德,而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来一个以功抵过。 张月鹿也有自己的底线,便是她不去参与这样的事情。她日子过得清贫拮据,唯一破例,大约便是帮助齐玄素对付岳柳离了。 所以此举还是有违张月鹿的本心,齐玄素不想让她为难,便找了个其他人选。 82中文网 第六十六章 杀人不留行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回到好生东南坊,还给张月鹿捎带了一点小礼物——帝京的糖葫芦,一个如意钱一串。 张月鹿收到这份礼物,不免好笑,这是把她当成是孩子了吗? 不过她并没有拒绝,还是收下了这份心意,然后问道:“都处置妥当了?” 齐玄素道:“万无一失。” 张月鹿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在这方面是有过一次交手的,不得不说,齐玄素在这方面是老手了,若不是他后来主动坦白,张月鹿也未必能知道全部真相。 至于这件事对不对,张月鹿不想评价。 从规矩上来说,肯定不对。可从最质朴的善恶观来看,似乎又没什么不对,圣人都说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她真要事事不问利害而苛求对错,如今就是个光杆副堂主了,别说什么以后争夺大掌教之位,便是副堂主的位置都未必坐得稳,多半要成为那种有名无实的挂名之人。 一个职位,实权与否可是天差地别,这一点齐玄素就深有体会。 第二天一早,波澜不惊。 张月鹿又出门去了,她总是很忙。李长歌去了皇宫,似乎是受到皇帝召见,此等殊荣,旁人羡慕不来。 还是剩下姚裴留守。 毕竟姚裴的主要职责就是查清齐玄素的案子,现在案子查清了,她便有些无所事事。 齐玄素去找姚裴喝茶聊天,就像在万象道宫那样。 姚裴与张月鹿的最大不同在于,她没有太多道德负担,毕竟无善无恶,和齐玄素合谋干点坏事,不会有半点犹豫,甚至许多时候她才是主谋,齐玄素充其量只是个帮凶。 齐玄素问道:“我昨天出去的时候,你也离开了客栈。我听青霄说,你只比我早回来半个时辰。你做什么去了?” 姚裴反问道:“你昨晚又做什么去了?” 齐玄素坦然道:“报仇去了。” 姚裴立时明白,眯了眯眼:“既然你如此坦白,我也不妨明言,我昨晚去见了一个人。” “谁?”齐玄素问道。 “七娘。”姚裴淡淡道。 齐玄素讶然道:“七娘来帝京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是伪仙,飞得比飞舟还快,自然是想来就来,当天来当天回都没问题。”姚裴不以为意道。 齐玄素敏锐地抓住了姚裴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回哪里去?既然是当天回,那就说明距离帝京不远,是中州?还是芦州?难道是齐州?” 姚裴拒绝回答。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七娘来了帝京,为什么不见我呢?” 姚裴道:“七娘对你很失望,说什么儿子大了不由娘,还说你最近与她有些离心,竟然疑心起她了,她真是瞎了眼,养了一个白眼狼。古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都怪张月鹿。”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僵住,这是七娘的口气无疑了,姚裴说不出这种话。 齐玄素更没想到,七娘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各种心思。 姚裴又道:“天渊,你要明白一件事,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说得小一些,你是我们姚家的人,不是张家的人,不能忘本。说得大一些,你是全真道的弟子,不是正一道的弟子。不要忘了是谁提拔你,抬举你。没有全真道,你会有今天?没有七娘,张青霄会认识你是谁吗?” 诛心之言。 齐玄素心中不悦,却也没办法反驳,不由叹了口气。 姚裴道:“你主动找我,想来是有事,不妨直说。” 齐玄素整理心情,然后道:“既然是报仇,自然要杀人。既然杀人,那便要善后,我需要一个证人,证明我不在场。” 话不必说得太透,姚裴自然明白,说道:“你想说,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 “就是这个意思。”齐玄素点头道。 姚裴问道:“你不怕张青霄生气吗?” “青霄知道这是假的。”齐玄素如实回答。 姚裴不置可否道:“这有损我的名声。” “你不同意?”齐玄素试探问道。 姚裴摇了摇头:“得加钱。” 齐玄素干咳一声:“我只剩下八百太平钱了。” “我不缺太平钱或者无忧钱,我只要你欠我一个人情。”姚裴望着齐玄素,“他日我或许需要你的帮忙,也可能不会有那么一天。” 齐玄素感慨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今日齐玄素之人情也许只值八百太平钱,日后齐玄素之人情,也许八万太平钱都不止。” “那你同意吗?”姚裴并不迫切,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中。 齐玄素无奈道:“我同意。” “好。”姚裴抚掌道,“人无信不立,我相信你的信誉,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先展现自己的诚意,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齐玄素放心了。 姚裴和张月鹿都是十分靠谱的女子,而且分量足够,完全能洗清他的嫌疑。 到了下午的时候,有人登门了。 是青鸾卫第七千户所和道录司的人,一夜的时间,再加上一个上午,足以让他们发现衍秀之死,并且查个大概。事实上,齐玄素离开梧桐苑不久,梧桐苑就发现了变成烂泥的衍秀,第一时间通知了院子的主人温翁。 温翁几经斟酌之后,决定让青鸾卫来处理,以辽王的名义,直接请动了一位指挥同知亲自出面。 青鸾卫第七千户所是办案能手,勘察现场之后,就开始通过死者的人际关系来排查嫌疑之人。 毫无疑问,齐玄素被列为头号嫌疑之人。因为齐玄素与衍秀有过节,从遗山城到帝京城,恩怨颇深。 不过齐玄素的身份特殊,于是青鸾卫又请了道录司出面。 齐玄素听完道录司官员的叙述之后,说道:“衍秀和尚死了,你们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我若是一味对抗,反倒要加深你们对我的怀疑。只是我信不过你们这些朝廷之人,也没有朝廷之人来查道门之人的规矩。这样吧,我提出一个折中之策,让五人小组中来查此案。” 青鸾卫来人是指挥同知云罗。 她是青鸾卫三位堂官中唯一的女子,仅从外表来看,大约三十许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少有人知。 这些年来,她执掌南镇抚司,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在外人看来,是那位掌印北镇抚司的同知大人威名更盛,可在青鸾卫内部,却是这位云同知更让人胆寒。按照道理来说,南镇抚司只负责内部案件,不过此案并非钦案,倒是不必强分南北,云罗以指挥同知之尊过问这个案件,也是说得过去。 云罗道:“张高功要纵览全局,不宜劳烦。此案不牵涉全真道,也不宜让姚法师处理。” 齐玄素道:“我的意思是让李代副堂主处置,他是北辰堂出身,合理。与我也没什么交集,不会包庇我,合情。不知云大人以为如何?” 云罗不由一怔,暗忖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此案当真与齐玄素无关? 只是云罗与清微真人关系密切,她本就是想让李长歌处置此案,纵然心中生疑,也不会去否定齐玄素的提议,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 齐玄素不再多说什么:“那就请李代副堂主回来吧。” 没过多久,李长歌回来了,他已经大概知道此事的经过,没有废话,示意云罗交出卷宗。 云罗对待李长歌的态度算不上恭敬,却十分客气,立刻让人奉上卷宗。 李长歌请众人到五人小组的临时议事厅说话,待到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张月鹿也回来了,被邀请列席。 李长歌独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张月鹿、姚裴、韩永霜,右手边是道录司郎中、云罗、陆主事。齐玄素与李长歌隔着众人对面而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随员,坐在外围,负责记录,或是单纯旁听。 李长歌对这个案子谈不上多么上心,他并不把齐玄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只是公事公办,看过卷宗之后,问道:“齐主事,昨晚衍秀和尚遇害的时候,你并不在客栈,而是去了南城,请问你去南城做什么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闲逛。” “只是闲逛吗?”李长歌继续问道,“可有证人?” 齐玄素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有些心虚。 云罗接口道:“也就是没有证人了?世上的事情不会这么巧吧?齐法师与衍秀禅师有旧怨,衍秀禅师死了,结果齐法师刚好离开了一段时间。” 齐玄素低着头,假装纠结挣扎,只是用力过猛,略显浮夸。 片刻后,姚裴开口了:“有证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姚裴。 姚裴面无表情道:“齐主事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后,我闲着无事想要逛一逛帝京城,便请齐主事给我做向导,毕竟我们是上宫的同窗,也不是今日才相识,所以昨晚我和齐主事在一起,我可以给他作证。” 话音落下,所有人齐齐望向两人,然后又默契地偷瞧张月鹿。 张月鹿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这是二女争夫的戏码? 齐玄素何德何能啊?他又不是大掌教,要争着做大掌教夫人。 换成是李长歌还差不多。 82中文网 第六十七章 三姓女 云罗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却是不信:“姚法师,你乃名门淑女,身份清贵,如此举动,岂不有辱没家风之嫌?” 这便是把许多人心中所想给直接挑破了。 毕竟孤男寡女,大晚上一起出去,还避开了苦主张月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两人暗生情愫,另一种可能就是假的。 姚裴低垂眼帘:“不知我如何辱没家风了?难道与人同游帝京便是有辱家风?这是哪家的规矩?” 云罗道:“这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姚裴道:“那就是儒门的规矩了。若是按照儒门的规矩,你,我,还有张副堂主和韩特使,此时都该在深宅大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抛头露面?” 姚裴顿了一下:“还是说,云大人怀疑我在包庇齐道兄?亦或是说,云大人怀疑我和齐道兄联手杀了衍秀和尚?所以才暗指我有辱门风。” 这便是反将一军,把云罗心中所想也给挑破了。 云罗却是不好接话,若说姚裴包庇齐玄素,或者两人同谋,没有切实证据,便是授人以柄,寻常人也就罢了,姚裴却能给她扣上一个诬陷的罪名,总之会很麻烦。 这就是姚裴的分量,她说她和齐玄素在一起,别人就奈何不得。换成是其他人,还指不定要如何来回盘问细节。 自始至终,齐玄素除了装模作样一番,便没再说话,因为姚裴说过,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了。 齐玄素想着,他刚才的表演有点过火,不自然,而且张月鹿的反应也不对,最好是愤而离席,或者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就更逼真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望向张月鹿。 正巧张月鹿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一对。 齐玄素分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不由有些发虚。 张月鹿倒是还好,她只是稍微一想就能明白齐玄素的打算,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万无一失”,不由有些好笑。 张月鹿又有些好奇,齐玄素到底靠什么说动了姚裴帮忙?总不会是短短三个月的同窗情,若是旁人,还有几分可能,可姚裴正在修炼“太上忘情经”,绝不会感情用事之人,至于说两人之间有私情,张月鹿更是不信。她虽是女子,但不主观感性,更相信客观事实。客观事实就是“太上忘情经”的影响之大,就算姚裴是东皇再世,也无法规避。 若说是太平钱,那也不应该。在座四位同龄人中,李长歌和姚裴是一档,太平钱只是个数字,从来不为太平钱发愁,她和齐玄素是一档,清贫拮据,时常窘迫。若说姚裴用太平钱收买齐玄素还算合理,可要说齐玄素用太平钱收买姚裴,那就是痴人梦呓了。 看来得问问齐玄素才行。 李长歌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众人神态,仿佛只是个看客,直到此时,方才开口道:“没有人怀疑姚辅理。” 云罗不再说话。 姚裴看了李长歌一样,说道:“我已经证明齐道兄的清白,此事应该告一段落了。” 李长歌却道:“既然道录司把这个案子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我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洗清了齐道兄的嫌疑,可案子还未了结,我们终究要给佛门一个交代的。”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李道兄所言甚是,我支持继续查下去。” 云罗看了齐玄素一眼,越发觉得齐玄素嫌疑重大,可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只怕是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李长歌朝着齐玄素微微一笑,然后道:“说到查案,我不如张副堂主,靠着各种线索进行推导,实不是我之所长。我更喜欢用法术解决问题,云大人,可曾地气回溯?” “不曾。”云罗说道,“因为梧桐苑那边不大方便,他们说……案发之地并非只有衍秀和尚住过,还有其他人也曾住过,此等私密之地,若是贸然回溯地气,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 云罗不必把话说完,其余人已经是明白了, 梧桐苑有此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关键梧桐苑的幕后靠山是李家,哪怕是青鸾卫,也不好强来,这也是云罗想请李长歌主办这个案子的原因之一。 李长歌自然也明白,问道:“如今梧桐苑的主人是谁?” 云罗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李青奴。” “竟然是她。”李长歌听说过李青奴的名字,“我还以为是李天月呢。” 云罗解释道:“以前的确是李东主,不过今年才换成了这位李大家,李东主已经不怎么管事,甚至很少露面。” 李长歌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请来吧。” 不必云罗安排人手,自有李长歌身边的亲随前往梧桐苑。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望气术”看了一眼,那位亲随竟然也是一位天人。 他不由心中感叹,以前他一直对张家不支持张月鹿这件事没什么直观感受,毕竟张月鹿再怎么不济,还是比齐玄素这个被七娘放养的孤儿强出太多,而且张月鹿最为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 此时跟李长歌一对比,齐玄素才知道张月鹿的难处,她刚到玉京的时候,没有天人修为,没有家族派出的亲随,没有长辈照拂,孤身一人在太平道掌握的北辰堂做主事,然后被派往江南,九死一生。虽然日后被调到了天罡堂,但她在张家的地位也谈不上多高,是个人就敢在她面前拿大,齐玄素随着张月鹿去云锦山的时候,感受颇深。若非地师和慈航真人,她就是张家的弃子。 反观李长歌,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上面有国师和清微真人照拂,下面有李家各路诸侯奉承,亲随都是天人,偌大个李家,还没听说哪个敢在李长歌面前放肆的,差距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齐玄素不由有些为张月鹿鸣不平,张家如此格局,难怪斗不过李家,活该被李家压过一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他是张月鹿这一边的,如果他是张家大宗,结果要被一个小宗子弟抢走天师之位,那么他大约也不会甘心。只是齐玄素信奉一条,坐在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不要背叛自己的位置。意思是,他既然是张月鹿的人,就不要与张家大宗共情了。 不多时,那名李家亲随领着李青奴到了。 毕竟两人都是李家人,不必扯皮,只是一说,她便来了。 李青奴这次没有戴面纱帷帽一类的物事,显露真容。让人不由好生惊叹,不愧是帝京第一美人。 虽然张高功在气势上要胜过一筹,神光照人,让人不敢直视,但单纯以相貌而言,则是李大家更胜一筹。说起来也是怪了,张月鹿分明是出身江南,行事作风却更似北人,而李青奴成名于北地,相貌上却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 齐玄素忽然想起,李青奴好像与张月鹿是同乡,因为他第一次见李青奴就是在吴州上清府,那时候李青奴打的旗号便是回乡探亲。 李青奴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齐玄素,没有半点停留,好似根本不认识齐玄素一般,只是在张月鹿的身上略微停留,最终向李长歌这位小祖宗恭敬行礼,谁让她只是“命”字辈呢。 李长歌示意给李青奴添一把椅子,就在齐玄素身旁。 李青奴只好与齐玄素一起坐在受审的位置上,面朝李长歌。若非众目睽睽之下,她非要给齐玄素一个白眼不可,要不是为了他这档子破事,她也不会坐在这里。 齐玄素却是忽然想起姚裴在万象道宫时说过的一句玩笑之言,好像是三家凑个整什么的,没来由一阵心虚,眼观鼻鼻观心。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心虚什么呢?他行得正坐得端,没干过偷腥的事情,也没动过歪念头,所有往来都是因为公事,怎么会心虚呢?看来都怪姚裴。 李长歌待李青奴坐下之后,不急不缓地问道:“我要地气回溯,可有难处?” 李青奴摇头道:“没有难处。” “很好。”李长歌吩咐道,“立刻安排地气回溯,另外,查看一下衍秀和尚的尸体,进行法术溯源。” 这都是常用的手段,当初张月鹿查看风伯死因,也用过类似手段,只是万师傅出手时候尸气滚滚,一定程度上搅乱了地气,而齐玄素暂时还没有这等境界修为,除非有意破坏地气。 这种事情自然不必李长歌亲力亲为,自有其他人去做。甚至地气回溯和通过尸体进行法术溯源的场景都可以拓印在“留影石”中。 众人便坐在此地等待。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静坐是基本功,便是不言不语不动地坐上一整天,也不是难事。 在此间隙,李长歌又问起李青奴:“你把你知道的详情仔细说一遍。” “是。”李青奴面对青鸾卫的问话,全然不当一回事,青鸾卫也奈何不得她,可在李长歌面前却不敢造次,十分恭顺,“那间院子其实不是衍秀和尚的,而是温翁包下的,后来温翁在此地宴请衍秀和尚,便干脆将院子转让给衍秀和尚了。” 李长歌问道:“张副堂主,在高明隐的案子中,是不是也有一个叫温翁的?” 张月鹿道:“李代副堂主所言不错,的确有个叫温翁的,他是辽王府的长史。” 李长歌笑了笑:“这就有意思了。” 82中文网 第六十八章 御三家 李长歌这话让齐玄素有些不解。 李家与辽王是盟友,怎么还会有意思? 难道李长歌果真有玄圣遗风,吃李家的饭砸李家的锅?毕竟当年玄圣对待李家人可不怎么客气,多以打压为主,也就是玄圣的威望太盛,李家不敢不认这个祖宗,无论当年吃了多少憋屈,现在都要死命维护玄圣,处处以玄圣后人自居。 不过也有传闻,其实当年李家内斗严重,兄弟三人如同现在的道门三道,玄圣就扮演了太平道的角色,东皇和大哥联合起来对付玄圣这位二哥,只是最终玄圣胜出,东皇认输,所以也有人猜测玄圣后来打压李家有清除异己的嫌疑。 虽说近些年来,李家异常团结,远胜张家和一盘散沙的全真道,但也不排除李家内斗的可能。只是李长歌稳坐李家三号人物的位置,又这么年轻,有必要去内斗吗?难道是李天贞? 李长歌没有说明如何有意思,示意李青奴继续。 李青奴继续说道:“自从东土佛门衰弱之后,西域佛门掌握佛门大权,佛门便堕落了,这个衍秀和尚竟然是个花和尚,整日修什么大欢喜禅。我们梧桐苑这次还死了两个人,在座都是道门中人,是讲道德的,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不该用太平钱来衡量人命价值,可要说什么人命无价,就有些虚了,无价是最值钱的,也是最不值钱的。我只是个下九流的人物,不敢妄谈道德,还是要计较太平钱的,这两名女子的身价都在五千太平钱以上,我们梧桐苑亏大了。” 都说近墨者黑,李青奴这番话颇有七娘的风范。 齐玄素默不作声。 两女之死,不在齐玄素和李青奴的意料之中。 齐玄素没有想到衍秀和尚如此丧心病狂,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把两名女子当暗器用,所以才让两名无辜女子不幸身死,齐玄素也曾尝试救人,为此还受了些伤势,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比起过去要心软太多了。 只是他还没心软到把别人的罪责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是齐玄素杀的,齐玄素不会躲,不是齐玄素杀的,齐玄素也不会认。 齐玄素从来都不是好人,所以他不打算被道德的火铳指着。 李长歌道:“既然人已经死了,就不要吝惜太平钱了。料理好后事,安抚好她们的家人,抚恤银子一文也不能少。” “是。”李青奴正色道,“已经安排人去做了。” 李长歌微微颔首:“继续。” 李青奴继续说道:“事发当晚,有人击落了我们梧桐苑的天灯,引起了一场大火,这才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凶手怎么知道衍秀和尚住在什么地方?”李长歌问道。 李青奴答道:“梧桐苑不是什么机密之地,客人的行踪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偌大一个帝京城,鱼龙混杂,青鸾卫、帝京道府、天辰司、督捕司、清平会、紫光社、‘客栈’、五城兵马司、神枢营、神机营、宣徽院,想要找一个人的行踪,再简单不过了。” 李长歌又问:“你事前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吗?比如有人在梧桐苑外面窥伺、蹲守。” 李青奴答道:“衍秀和尚是归真阶段的佛子,却被人生生打死,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是大意,也不是一般先天之人可以做到的。所以我们断定,凶手是一位天人。这一点,云大人也是认可的。既然是天人,那么窥伺也好,暗中观察也罢,我们都很难发现。” 李长歌提高了问话的声调:“你刚才说死了两个人,加上衍秀和尚也才三个人,偌大一个院子,不可能只有三个人,其他人呢?” 李青奴答得仍旧十分从容:“其他人都中了‘乱神’之法,所以提前离开了这处院子,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巫祝的手段。”李长歌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这会儿已经平复心情,老神在在。 所有证人都是我的人,什么神探也不管用,衍秀你在我的地盘上,拿什么跟我斗? 一个时辰之后,李长歌派去的人回来了,送上一块“留影石”和一道“留声符”,“留影石”拓印的是地气回溯的场景,“留声符”则是记录通过法术溯源得到的声音,两者正好搭配在一起。而且已经处理过了,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宜的场景污了几位高功、法师的眼。 李长歌示意可以开始。 下一刻,衍秀和尚被打死的景象再度重现。 交手之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地气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大,到了伪仙阶段,不必刻意破坏地气,仅仅是出手的余波,就可以扰乱地气。齐玄素好歹也是天人,所以地气中的人影略显模糊,只能依稀看出是个老人,具体模样并不清晰。 地气回溯从老人进门开始,到老人出门结束。 原本齐玄素还担心招式上有什么破绽,为此特意想了一套说辞,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有点高估了地气回溯,或者说他低估了自己如今的修为,每次他和衍秀正面硬拼,气机震荡之下,地气回溯的画面都会大受影响,或是模糊,或是卡顿,甚至还时不时“眼前一黑”,别说别人,齐玄素这个当事人都辨认不出来。 还有武夫气力,看不见摸不着,又没有身神,除非亲自交手,否则很难分辨出来,反而在武夫气力的加持下,显得散人真气强横许多,近乎于一位天人炼气士的真气。至于短暂的金身化,则被“大日灭身法”的红光遮住。 不过声音还算清晰。 清平会——衍秀已经一口道破了凶手的来历。 “玄玉”这个词汇一再出现,老人不断逼迫衍秀交出“玄玉”,从衍秀和尚的反应来看,他虽然并不认识老人,但绝不是第一次与清平会打交道,否则不会说什么“阴魂不散”。 再有就是衍秀和尚的辩解,也提到了齐玄素,说“玄玉”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反而间接帮齐玄素洗脱了嫌疑。 姚裴开口道:“事情很清楚了,一个清平会的天人炼气士找到衍秀和尚,让他交出‘玄玉’,衍秀不交,结果被生生打死。那个来自清平会的天人还提到两个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和‘谢秋娘’,想来这就是幕后主使。” 众人纷纷点头,现在看来这个解释没有什么明显破绽。 就连云罗都有些惊疑不定,难道她猜错了,不是齐玄素干的? 李长歌没有急于表态,望向齐玄素:“齐道兄怎么看?” 齐玄素道:“关于此事,我倒是知道原委。” 李长歌微笑道:“愿闻其详。” 齐玄素徐徐道:“其实在我被诬告为灵山巫教妖人的自辩中也提过此事,那是去年的事情了,我还是天罡堂的执事,是张副堂主的下属,我们两人因为某事途经遗山城,在这里发现了一伙灵山巫教的成员,正在暗中谋划神降之事,我和张副堂主击溃了这伙妖人,我也因此累功升至五品道士。” 齐玄素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实说了一遍,反正他身怀“长生石之心”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关于他与衍秀结怨一事也早就说清楚了,李长歌等人都是过目之后才上交金阙。 齐玄素着重讲了谢秋娘的事情:“那谢秋娘是为了‘玄玉’而来,亲眼看到巫罗神力降下,又见衍秀未死,误以为衍秀和尚得了‘玄玉’,这才几番追杀衍秀和尚。说来也是讽刺,就连隐秘结社的成员都没想到,衍秀这妖僧如此卑鄙,竟是让我做替死鬼,这才找错了人,让我捡了个便宜。” 一直不曾说话的张月鹿终于开口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齐玄素只想大笑三声。 凤麟洲那边有个御三家的说法,指除了丰臣本家之外,拥有“摄政关白”继承权的尾张丰臣家、近江丰臣家、远江丰臣家三家,他这算不算把道门御三家给凑齐了?最有希望争夺大掌教之位的三个家族。 不过他还是希望张月鹿夺得大掌教之位,毕竟他和姚裴、李青奴只是朋友关系,与张月鹿不能比的。 只是齐玄素脸上还要十分严肃,说道:“现在想来,路过锦绣府的时候,突然多了些形迹可疑的江湖人,说不定就是清平会的外围成员。” 李长歌不置可否,转而道:“说到‘玄玉’,齐道兄如今收集了多少‘玄玉’?” 齐玄素谦虚道:“要让李道兄见笑,只有区区三块而已,至今未能小五气朝元。” “齐道兄真是好运气。”李长歌微笑道,“我有偌大李家为助力,至今也不过才得到五块‘玄玉’而已,齐道兄孤家寡人,却能得到三块,实在是了不起。” 齐玄素一惊。 李长歌这是话里有话,直指他背后的七娘。 不过齐玄素虽惊不乱,顺着说道:“五块‘玄玉’,只要神力不缺,李道兄都可以跻身无量阶段了吧?” 李长歌摇头道:“一味求快,没什么意义,若不想止步伪仙,还是慢一点为好。” 很显然,李长歌知道更多关于“长生石之心”的内幕,所以并未将体内“玄玉”全部注满神力,以此来延缓修为的提升。 齐玄素其实很想与李长歌好好交流一番心得,却也知道这是妄想,只能压下疑惑:“不敢与李道兄相比。” 李长歌若有所指道:“一位会用‘乱神’的天人炼气士,出身清平会,也在寻找‘玄玉’,这意味着什么?” 第六十九章 告一段落 齐玄素道:“说明清平会也有一个拥有‘长生石之心’之人,正在搜集‘玄玉’。” “齐道兄所言极是。”李长歌点头赞同,“当年化生堂败类监守自盗,使得‘玄玉’流出道门,再加上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终是散落世间各地。这些年来,李家花费了不少人力去寻找‘玄玉’,却发现还有其他人也在寻找‘玄玉’,除了我们道门同道之外,主要以隐秘结社为主。” “因为‘玄玉’与神力息息相关,而隐秘结社也是使用神力的行家,‘玄玉’就会成为古仙神降的介质或者容器,比如知命教在金陵府举行神降,便使用了一块‘玄玉’作为媒介,而这块‘玄玉’则在机缘巧合之下落入了齐道兄的手中,帮助齐道兄一举跻身天人。” “再有就是,这些隐秘结社内部也可能存在‘长生石之心’,至于得来的途径,无外乎是自己改良,或者从道门手中得来。比如灵山巫教与上古巫教关系密切,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是可能存在古‘长生石’的。再比如八部众,他们是从当年的造物工程中分裂出去,也可能持有‘长生石之心’。如此说来,清平会拥有‘长生石之心’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齐玄素平静道:“李道兄所言极是。” 不过他心中愈发疑惑,李长歌竟是在替他开脱?而不是强行把他和清平会联系在一起? 总不会李长歌起了爱才之心,想要降服他吧? 当年玄圣整合道门,自然少不了化敌为友的手段,号称天下无人不识君。 原来是这么个玄圣遗风? 只是齐玄素也知道这种可能实在不大,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当年的道门分裂多时,重新整合一处乃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所以玄圣才能顺势而为。如今道门三道冲突愈发激烈,在这种时候,只怕是很难效仿玄圣当初的种种怀柔举措。 关键是,齐玄素又不是女子,他只是喜欢女子,你李长歌终究是男儿身,人格魅力再大,也比不过张月鹿。 齐玄素对道门很有归属感,对三道都没有太多归属感,毕竟归属感这种东西需要时间的沉淀,他离开万象道宫没多久就进了江湖,回归道门才一年的时间,而且三道也谈不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都是黑白交错。如果他离开万象道宫之后,没有遇到师父、七娘、张月鹿,而是遇到了李家之人,成了太平道弟子,李家拿他当自己人看待,那他也就站在太平道那边了。 虽然齐玄素认识张月鹿之后,逐渐被张月鹿影响,但那也只是对张月鹿的认同,不代表他对正一道持有正面看法。且不说别的,张家大宗的格局还不如李家,不管李家心怀多少一家一姓的私念,行事手段又如何不光彩,好歹有整合三道、一统天下的志向,张家上下却充斥着偏安一隅、守住祖业的想法,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自祖龙以来,大一统便是人心之所向,正是王业不偏安。 李长歌合上手中的卷宗,望向云罗,问道:“云大人可有异议?” 云罗心有不甘,可没有其他证据,也只好认可:“没有异议。” “很好,立刻行文各地道府和青鸾卫千户所,缉拿清平会成员‘小秦王’、‘谢秋娘’,以及不知名姓的天人炼气士。”李长歌说道,“也算是给佛门一个交代。” 在座之人其实都明白,行文各地是一个态度,关键是给佛门一个面子上的交代,至于会不会有结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是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么此案就告一段落,可以散了。”李长歌起身将卷宗交还给云罗。 至于道门这边的相关卷宗,自有其他人去做,不必李长歌亲力亲为。 其他人也随之起身,没有异议,各自散去。 李青奴也随之离去,自始至终,与齐玄素没有任何交流。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来到她的临时签押房。 张月鹿随手设下一道隔绝他人窥视的禁制,又顺手帮他整理了下衣襟,语气柔和:“天渊,你跟这位李大家很熟?” 齐玄素立时明白,李青奴的那番说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知道真相的张月鹿。最大的漏洞就在于李长歌问李青奴的第一个问题,凶手如何知道衍秀在梧桐苑的具体位置?衍秀的行踪当然瞒不过有心人,却能瞒过被停职又不精通占卜的齐玄素,所以必然是有人给齐玄素通风报信,其中嫌疑最大的便是掌握梧桐苑的李青奴。 齐玄素只觉得心累。 这几个女子再加上一个李长歌,加起来一百个心眼子,稍不留神,就被他们抓住破绽。 当然,齐玄素本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齐玄素只能老实回答道:“我失踪的那段时间,去过渤海府,与这位李大家有些交集,算是有些情分。” “只怕是情分不浅。”张月鹿话不说尽。 若是情分浅了,她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你除掉衍秀? 齐玄素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说她是七娘的义女,我们俩其实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或者亲姐弟。 齐玄素正色道:“当初有一个陆家大宗子弟骚扰她,好像是叫陆云风,我义愤之下,出手帮她打发了陆云风,她欠我一个人情,我们之间绝无半点男女私情。” 张月鹿忍不住笑了:“天渊,不必这么紧张,我信得过你的为人,只是好奇而已。”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全都说了,我之所以能让姚辅理拉我一把,是欠了她一个人情,日后要还的。你也知道,人情债最贵。” “总结来说,李青奴还你人情,你欠姚裴的人情,两个人情换了一条性命。”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奉承道:“张副堂主睿智。” “你才睿智,我可比不了齐主事。”张月鹿摆手不受。 …… 李长歌来到蓬莱池畔,登上一艘画舫,飘荡着往玄上北坊行去。 云罗也跟着李长歌来到了画舫上。 除了云罗外,还有三人,分别是一名四品祭酒道士、一名青鸾卫千户、一名青鸾卫试百户。 四品祭酒道士名叫江别云,青鸾卫千户名叫赵光霁,青鸾卫试百户名叫李三辛。 江别云和赵光霁谋划了凤台县之事,李三辛具体负责执行。 来到画舫二楼,李长歌坐在主位,除了云罗坐在左边下首位置,其余三人只能站着。 “可以确定了吗?”李长歌问道。 李三辛手中拿着一张影印件,上面正是齐玄素的半身像,头戴四品祭酒道士的逍遥巾,身着鹤氅正装。 李三辛正要回答,又听李长歌说道:“我要的是实话,你不要揣摩我的心思,也不要迎合的我意图,就照实说。” “是。”李三辛赶忙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给咽回去,“不能确定,那人当时戴着一顶斗笠,一身江湖人打扮,又下着大雨,激烈打斗之间,实在看不清真容。而图像上的这位齐主事,鹤氅正装,仅从气态而言,已是大不相同,不过这个下巴,倒是有几分相似。再有就是……” “就是什么?”云罗道,“不要吞吞吐吐。” 李三辛偷看了李长歌一眼,又低下头去:“再有就是语气和嗓音,若是当面对质,应该就能确认了。” 李长歌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赵光霁叹息道:“可惜卑职去晚一步,‘客栈’分店被悉数灭口。还是我们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早知如此,就该亲自出手,而不是把事情交给底下人去办。” 江别云自然要撇清责任:“没那么简单,我们亲自出手,只怕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要忘了,全真道的诸葛永明是怎么死的,我怀疑灭口‘客栈’分店的和杀诸葛永明的是同一人。”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云罗出言制止两人互相推卸责任的举动。 她又对李长歌道:“这件事,我们也不光彩,实在不好去当面对质。” “这是自然,那位齐道兄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又有张副堂主和姚辅理护着他,实在不好轻动。”哪怕是在私底下,这位李家小祖宗仍旧是言语温和,既不故作城府,也不疾言厉色。 云罗道:“不过依我看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齐玄素,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长生石之心’?未免太过巧合。” 李长歌低垂眼帘:“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诬陷一位道门主事,要被反坐的。” 云罗不说话了。 全真道奈何不得李天澜,那么太平道同样奈何不得齐玄素,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程序正义。 一种没有太平钱和背景人脉就注定无缘的正义。 这也是三道斗而不破的根本所在。 所以齐玄素从来不相信这个,张月鹿说他目无法度,倒也不是冤枉了他。 云罗犹豫片刻,比量了一个手刀下切的动作。 李长歌摇头道:“不是时候。” 画舫陷入沉默。 待到玄上北坊遥遥在望,李长歌忽然问道:“那个温翁如何了?” 云罗一怔:“还在辽王府,小国师的意思是……” 李长歌不卖关子:“让李天贞处置此事。” “是。”云罗应道。 82中文网 第七十章 皇室 齐玄素负手站在颇具西洋风格的落地窗前,望向窗外的蓬莱池。 沈玉崒、万修武、岳柳离、赵福安、衍秀,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下场。 齐玄素算是了却心愿,只是不知为何,也谈不上如何喜悦,有点波澜不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正过了十年,心境已然大不相同了。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身后,问道:“你在看什么?” 齐玄素用下巴代为指向窗外:“李代副堂主要去玉皇宫了,那位云大人也跟着。” 张月鹿并不奇怪:“虽然我们一直都说太平道联手朝廷是引狼入室,但不可否认,太平道对朝廷的渗透很深,出仕的道门之人中,太平道占据了大半,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辰司,乃至于三大水师,太平道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好些人都是受双重领导,明面上是朝廷的官员,背地里又是李家的附庸,甚至干脆就是李家成员。堂堂小国师,说话可比我有分量。” 齐玄素问道:“你对这位小国师的观感如何?” 张月鹿道:“如果李天贞是东皇,那么李长歌就是玄圣。当然,李天贞比不了东皇,李长歌也比不了玄圣。” 齐玄素啧啧道:“看看人家姓李的,三代人传承有序,又分工明确,一主一辅。再看看你们姓张的,至今还是一团浆糊。” 张月鹿没说话。 这是事实。她又不是圣人,对于家族的不支持,难免有几分怨气。都是姓张,都是祖天师的血脉,还要分出个尊卑,反观李家,义子女婿同样可以掌权。 看着画舫悠悠驶远,齐玄素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关键是李家与朝廷到底在谋划什么事情,五行山那边……”张月鹿不掩忧虑。 齐玄素道:“按照道理来说,五行山也在帝京道府的辖境之内,关乎北龙安危,帝京道府进去仔细查探一番,合情合理,李若水也不能阻拦,可李长歌来了之后,虽然他看似什么也没做,但我总觉得局势变得复杂了。” “你的感觉没有错。”张月鹿目光幽深,“李若水和云罗是一路人吗?李天贞和李天月是一路人吗?不是的。他们代表不同的势力,利益也各不相同,虽然同在太平道的麾下,但都是一方诸侯。在此之前,他们不仅各自为政,而且互不相让,甚至隐隐敌对,可谓是群龙无首。比如高明隐落难,有人出力,也有人隔岸观火看笑话,自然容易逐个击破。” “可李长歌来了之后,他们就是一路人了,李长歌起到了统筹协调、居中调度的作用。因为除了国师和清微真人,只有李长歌能压服李家内部的各路诸侯,倒不是说李长歌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他未来可期,看太平道的气数,国师之位迟早会是李长歌的,谁都不愿意被秋后算账,反而愿意提前下注,混个从龙之功,自然听他号令。所以你觉得局势变得复杂,是正确的。”齐玄素恍然道:“如此说来,上头派你和姚裴过来,也是想要让你们起到类似作用?” 张月鹿苦笑摇头:“但愿吧。我在张家不受重视,甚至隐隐受到排挤,姚素衣在姚家受重视不假,可姚家在全真道的影响力不能与李家在太平道的影响力相提并论。我们两个加起来能与李长歌打个平手就谢天谢地了。” 齐玄素道:“那也未必,不管怎么说,你才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这是你的优势,你好比是傀儡皇帝,李长歌好比是权臣,不管怎么说,你手握大义名分,真要到了关键时刻,你还能用金阙的名义压人。” 张月鹿笑了笑,当真也不当真。 在这方面,她还是比齐玄素强上一些的,齐玄素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 张月鹿转而说道:“最近我的精力都要放在钱香芸的身上,毕竟是一位副府主,马虎大意不得。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多与晋王亲近,还要靠他牵制辽王。” 齐玄素随口说道:“还用我去亲近?石真人一个人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亲近得不能再亲近了。” 然后他就被张月鹿从后面轻轻踢了一脚。 “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的。”张月鹿低声斥责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传到石师叔的耳朵里,你不怕她找你麻烦?” 齐玄素也知道此话不妥,说得好像是石冰云出卖色相一般,不过嘴上还是道:“石真人大度,不会跟我一般见识。” 张月鹿笑道:“那可未必,师父说过,我这位师叔向来记仇。” 齐玄素叹道:“县官不如现管,说起来,石真人还是我的顶头上司,这话万万不能传入她的耳朵里。” 张月鹿道:“还有晋王,你也不要小觑,他虽然不是伪仙,但传说他有造化阶段的修为,依我看来,应是不假,否则你当随便什么人都能降服我这位师叔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我竟是没能看出半分,只当是个普通亲王。”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大玄皇室前身就是与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并列齐名的北道门,也出过仙人,宗室们身怀绝顶修为又有什么稀奇?”张月鹿见怪不怪,“不说旁人,那个秦凌阁不就是出身宗室?虽然他在三教大会上输给了李长歌,但输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算是惜败,放眼偌大道门,又有几个李长歌?由此可见,皇室实力不可小觑。” “对了,我还听说皇室内部承袭爵位制度十分严苛,除了原则上的降等承继爵位之外,每三年还要进行一次考核,就如官员们的考成法一般,包括三个大项,分别是事功、修为、杂项。事功类似于我们道门的功勋制度,修为就是境界修为,只有跻身天人才能拿到这一项的满分,杂项则是这两大项之外的其他考核。最后三项综合计分,满分十,九分是优,八分是良,六分以上是及格,六分以下是不及格,累计三次满分可以提升一级爵位,到亲王为止,优可以得到赏赐,良不赏不罚,及格会被罚俸,不及格则提前降一等爵位。若是不学无术,不等儿子继承爵位就要被削成庶人,所以能坐在亲王位置上的,不会有庸人。” “你也许要问,既然如此,为何还有不能修炼的皇帝?那是因为老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与傻子继承皇位是一样的道理,天大地大,还是自家血脉最大。只有绝嗣,才会从近支宗室过继。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长生石之心’补全自身的先天不足,最起码得是个散人。”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天人才能满分,肯定人人都要朝着天人努力,等到了天人的境界之后,体会到诸般玄妙,就算没有考核逼着,也会继续走下去,皇室豪富,各种资源不缺,难怪能有造化阶段的修为。说起来,这可比我们道门严多了。我们道门是算加法,他们是算减法,一次不及格要用三次满分去弥补,谁也不敢怠慢。” 张月鹿问道:“是这个道理,在这方面,皇室反而比我们这些道门世家更为开明。” 齐玄素又道:“紫极大真人是及冠登基,今年是久视四十二年,也就是六十二岁,正是选大掌教的好年纪。据说太后生当今陛下时,只有十八岁,生辽王时,则是三十七岁,中间相隔了十九年。如此算来,辽王就是四十三岁,正值壮年,他又是什么境界修为?” 张月鹿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听师父提起过,这位辽王年少得志,三十岁就已经是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后来遭遇挫折,好像是输给了一个名叫‘青衫湿’的清平会甲等成员,蹉跎了好些年,一直在无量阶段原地踏步,不过毕竟跻身了天人,所以不影响考核,爵位始终都是辽王。直到最近几年,才算是走出阴影,跻身了天人的造化阶段。” 齐玄素听到“青衫湿”三字,心中不由一沉,不过脸上不显,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输了之后就什么心境受损,什么终生跨不出一步,不就是输了吗,以后再赢回来就是,而且心境跟修为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都是修力不修心吗?修力自然是靠水磨工夫。再者说了,跨不过去就用外力。你看我,靠着‘玄玉’追上你们,从不觉得丢人。说白了,还是输不起。” 张月鹿道:“年少太得志容易栽跟头,跌倒后很容易爬不起来。你不曾年少得志,所以不怕栽跟头,心态也好,拿得起,放得下,你与人争斗的时候,不择手段,不为求胜,而为成事得利,若是输能达成目的,你也不介意输,可见没有争胜之心,自然不会有什么心境上的说法。容易受到心境影响的,多半是武痴之流。” 齐玄素无奈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张月鹿微笑道:“当然是夸你。” 与此同时,齐玄素心中也在想另外一件事。 难道“青衫湿”之死与辽王有关? 82中文网 第七十一章 风向 齐玄素在等人,闲暇之余,随手翻开一本话本。 书名是《女剑仙传奇之狗尾续貂》。 齐玄素翻开第一页:“距离新一届的玉虚斗剑还有三年时间,上届玉虚斗剑的胜者李紫云正在闭关修炼无上神功‘南华真经’……” 齐玄素自忖读书破万卷,看个开头和结尾就能猜出中间的内容,于是又翻到最后一页的结尾:“终于,尘埃落定,李紫云又恢复了过往的生活,继续闭关修炼‘南华真经’,迎接三年后的新一届玉虚斗剑。” 齐玄素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得到七娘的授意,准备前往凤台县争夺“玄玉”,接着经历了好些事情,迎娶张月鹿,打败李长歌,然后才踏上前往凤台县的旅途,开启了争夺“玄玉”的序幕。 他又看了看三寸厚的话本,终于是忍不住道:“这不是狗尾续貂,这是女剑仙之二十四时辰。” 话本是不堪读了,齐玄素又拿出一份最新的邸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十分耸人听闻的标题《后道门时代该何去何从》。 齐玄素不由一震,这样的标题也能发出来?负责审核的人是不是睡着了? 不过再一看署名裴玄之,齐玄素便知道为什么能发出来了。 东华真人开篇先是论证了佛门和圣廷的结构,说二者都是建立在一些凡人不能论证的公理上面,比如轮回和原罪,又比如西天和天堂。 然后东华真人笔锋一转,直指道门,说在这方面道门是先天不足的,从五斗米道、天师教、太平道开始,道门的长处在于符箓、炼丹、修仙、长生,道门走上层路线,便是帮助帝王求长生,道门走下层路线,便是用吸引百姓造反,而这些则是可以被凡人论证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不存在模棱两可。 在这里,东华真人还着重论证了太平道的起家过程,说当时太平道起事,只是靠着一碗符水,看似荒诞,实则并不荒诞,因为对于那些贫苦百姓来说,不管符水是真还是假,终究是还有人愿意给他们一碗符水,朝廷公卿们就连这一碗符水都不愿意给,直接让他们去死,与朝廷比起来,太平道就是更为先进的。 接着,东华真人提出了问题,其他教派许诺的报酬都在死后,比如佛门,只要今生潜心向佛,来世就能大富大贵。至于有没有来生,死后又如何,无人可知,那么有没有报酬,也只在佛门的一句话之间。 可道门不一样,道门的许诺是在生前,核心在于长生。 今日之道门,当然可以长生,若论长生之法,坐拥五大传承的道门号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看得见的报酬比看不见的报酬更能吸引人,今生如何比来生如何更重要,所以天下英才尽归道门,道门为之兴盛。 可如果有朝一日,长生之路断绝,道门无法兑现长生的诺言,那么道门又该何去何从呢? 于是东华真人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一边继续大力发展造物和火器,实现道门转型,另一边将长生的重要性相应下调,淡化飞升成仙,借鉴儒门的‘天理’体系,重新强调太上道祖的‘道’和‘德’,以天下太平取代长生登仙,大力推动三教合一早日实现。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这是一篇道门内部文章,只有高品道士才能阅读,让齐玄素大受震撼。 他忽然想起了东华真人上次说过的话:“虽然北龙已经衰弱,但还未消亡,仍旧十分重要,影响天下大势。帝京是龙睛,五行山是逆鳞,他们要在五行山上做什么?若是加速了北龙的消亡,导致末法提前到来,谁又能承担起这个责任?他们竟是完全不顾了。” 齐玄素当时不大明白“末法”是什么意思,现在联系东华真人在邸报上说的“若是长生之路断绝”,齐玄素逐渐有些明白了。 东华真人,或者说道门的高层们,认为随着北龙的逐渐消亡,世道会进入“灭法”的时代,大概就是长生之路断绝,再也无法成仙,然后会引起很大的变动,道门更是首当其冲。 为此,道门已经开始提前准备,甚至三道争斗也是这种准备的外在表现。因为越是危难关头,越是需要上下一心,所以整合三道势在必行,更是大势所趋。太平道认为舍我其谁,不巧全真道和正一道也有类似的想法,或许正一道不算,不过全真道肯定是有这种想法的。 总结而言,三道都觉得应该整合三道,可三道也都觉得应该由自己来领袖道门,于是本就多有间隙的三道因为日后谁来做主的问题,矛盾加深,冲突加剧。 东华真人的这篇文章当然是有的放矢,避开了三道相争,从道门整体出发,对未来大势进行展望。这也是道门高层的共识,东华真人发出这篇文章,不是为了引发高品道士们的讨论,而是向高品道士们传递一种信号、一种风向。 道门这艘大船正在调头转向,虽然过程中肯定有许多磕磕碰碰,甚至有人落水,但高层已经下定决心。 如果齐玄素还是万象道宫的道童,那么就会明白一件事,他该侧重去学造物和火器,不敢说一定能有好前程,最起码饿不着。 就在这时,齐玄素等的人来了。 万年不变的大号墨镜,绣着铜钱花纹的外衣,腰间别着烟杆,挂着小算盘。 多了一件出锋的大氅。 是七娘。 七娘也算是姚家出身,大家闺秀,可她有一种本事,不管怎么打扮,什么样的衣裳,总能穿出商人的市侩气质,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先天如此。 齐玄素是可以联系到七娘的,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 七娘不愿意主动见他,那他就主动约见七娘。 两人见面的地点位于一处黑市的店面中,七娘进来后,掌柜便很识趣地出去了,只剩下齐玄素和七娘两人。 帝京城当然也有黑市,而且规模不小,严格来说,这是七宝坊的地盘。 不过在别人的地头上做生意,少不得要与地头蛇打交道,所以这处黑市还有许多宗室、勋贵、官员的股份,为黑市提供庇护。倒不是说七宝坊是任人欺负的小商户,而是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七宝坊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整顿帝京风气的,没必要跟这些人起冲突,有钱一起赚,要好过两败俱伤。 七娘作为坊主,出现在此地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找我什么事?”七娘的态度有些冷淡。 齐玄素故意问道:“七娘,谁惹你不高兴了?” “你说呢?”七娘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是李青奴?还是姚裴?这些大家族出身的姑娘,一身大小姐脾气,是容易惹人生气。” 七娘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是张家大小姐吧。” 齐玄素知道这个时候帮张月鹿说话,那就是坐实“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罪名,于是道:“看来是我惹七娘生气了。” “你什么姓张了?”七娘挑了挑眉。 齐玄素道:“这当娘的,不舍得说儿子,便迁怒别人,可根结还是在这个儿子的身上,七娘都说得这么明白,我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七娘打量着齐玄素,啧啧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齐玄素低眉顺眼。 “说吧,找我什么事情?”七娘问道。 齐玄素道:“我与李长歌见过面了。” 七娘道:“然后呢?” “他问我收集了几块‘玄玉’,还说他有李家为依仗,才收集了五块,我一个人就收集了三块,真是好运气什么的,这明显就是话里有话,他这是敲山震虎,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着七娘你来的。”齐玄素添油加醋道。 七娘不为所动:“我可打不过李长庚,就算李长歌是冲着我来的,我也没办法。” 齐玄素又道:“李长歌还说,如果不想止步伪仙,那就不要走得太快,这是什么意思?” 七娘沉吟了片刻,说道:“道理并不复杂,关键是两点原因。” “第一点原因,‘长生石之心’是捷径不假,可不能一步登天,‘玄玉’对于你身体的强化和改变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你走得太快,可能会让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一般有两种表现,一种是结晶化,一种崩解化。说人话就是,要么变成一块大号人形‘玄玉’,要么化成一滩血泥。” “第二点原因,就是融合程度的问题,融合‘玄玉’需要一个过程,不是说你的‘玄玉’消失不见就算融合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玄玉’在你体内的融合还会持续。越大越完整的‘玄玉’,融合也就越慢。就拿你来说,你的‘生之玄玉’比较小,已经彻底融合,而你的‘神之玄玉’比较大,就还未融合完毕。如果你在上一块‘玄玉’还未彻底融合之前,就提前融合下一块‘玄玉’,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同步进行,好处是提前拥有多种‘玄玉’带来的神异,坏处是会减缓彻底融合的进度,而且有上限。” “依我看来,李长歌的上限就是五块‘玄玉’同步融合,再多就要出问题,类似于我们常说的根基不牢,留下隐患,导致最终无法圆满,止步伪仙。” 齐玄素听明白了:“因为第一点原因,李长歌不敢通过‘玄玉’和神力过快提升境界修为,以免变成人形大号‘玄玉’或者变成血泥。因为第二点原因,李长歌最多只能同时融合五块‘玄玉’,不意味着李家只为他搜集了五块‘玄玉’。” “孺子可教。”七娘点了点头。 82中文网 第七十二章 决议复仇 齐玄素涌出一种紧迫感。 穷人怎么跟富人斗? 这就好似玩玄圣牌,李长歌手里全是十点的长生牌,齐玄素一把三点、四点、五点的小牌,这还怎么打? 齐玄素问道:“七娘,这些事情,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七娘理直气壮道:“你就三块‘玄玉’,还有两块是我送你的,融合太多‘玄玉’会有隐患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吗?” “你连举人都没考上就开始考虑功高震主的问题,是不是早了点?” 齐玄素无言以对。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距离他的确有些太过遥远,就像他去竞争第八代大掌教一样遥远。 不过齐玄素嘴硬道:“现在不考虑,不代表以后不考虑,总归要考虑的。” 七娘轻描淡写道:“既然以后才考虑,那我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齐玄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七娘点燃烟锅,平端着烟杆吞云吐雾:“还有别的事情吗?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我最近很忙,一个时辰几十万上下。” 齐玄素撇嘴道:“几十万如意钱吧。” 一圆太平钱等于一千如意钱,几十万如意钱也就是几百太平钱。 七娘顺手用烟杆敲了齐玄素一记。 齐玄素改口道:“是无忧钱。” 七娘轻哼道:“那我就真是富可敌国了,太平钱庄的七个辅理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个人。” 齐玄素奉承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正所谓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七娘你也可以……大娘子用算盘平定天下。” 七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带着一股李家的味道呢?” 齐玄素想了想,推卸责任:“大约是受了李青奴的影响。” 七娘纠正道:“不要直呼名,称表字‘渔泊’,李渔泊。” 说着,她还用手指在身前写出了“渔泊”二字。 齐玄素好奇问道:“谁给她取的表字?” 七娘指了指自己:“当然是我。”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意思?” 七娘耐心解释道:“渔泊其实就是鱼伯,只是鱼伯不好听。”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 渔泊谐音鱼伯,鱼伯就是青蚨,青蚨就是青奴。 其实李青奴这个名字很刁钻,并不像张月鹿那么大气,也不像齐玄素这般雅致。 “青奴”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七娘说的青蚨,另一个则是夏日取凉的寝具,用竹子为材料,又名竹夫人。有诗云: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又有诗云:伴寝有青奴。 一个女子用一种寝具做名字,其中意思不言而明。 李天月开始的确是把李青奴作为一件器具——送给皇帝陛下的寝具。 至于李天月日后改变主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李青奴这个名字用了这么久,名声遍传天下,也不好再改。 七娘则用了另外一种解释,即“青蚨”。 意思比寝具好一些,却也好得相当有限。 青蚨生南海。状如蝉,其子着木。取以涂钱,皆归本处。 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仍聚回一处,人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说。 “青蚨”寓意着钱。 这就很对七娘的品味了,尤其是“青蚨还钱”,意味着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给齐玄素词牌名“金错刀”,又给李青奴的表字寓意“青蚨还钱”,都与钱有关,可谓是不改初心。 不过两个意思连起来,钱和寝具,让人无端联想妓子,仍是不堪。 所以七娘直接改了,反而更好。 至于表字谐音,也是常见,通常用于改表字。好些人发迹之前的表字有些小家子气,发迹后为表明志向,便改了表字,通常便是谐音,称呼发音还与原来一样,字和含义却变了。 “渔泊”从字面意思来看,“渔”字从水,对应青蚨生南海,“泊”有淡泊致远的意思,已经脱离本意,往高雅的方向去走。 齐玄素长长“哦”了一声:“好,好,好。” 七娘问道:“好在哪里?” 齐玄素将想法一说,然后道:“七娘一片苦心,苍天可鉴。” 七娘大悦,夸奖道:“你小子还是知耻的,学问见长。我听素衣说了,上次你把‘剑秀山主人’读成了‘剑秀山主禾人’,玄圣成了种田的,可真有你的,这次好歹没闹笑话,竟知道青蚨就是鱼伯,还知道我的一片苦心,不错。”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僵住。 合着这两个姓姚的在一起,就没说他半句好话是吧?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我听说‘青衫湿’与辽王有些过节?” 七娘不卖关子:“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齐玄素反而有些迷惑。 “当然是辽王派人杀了‘青衫湿’的事情。”七娘仍旧是轻描淡写。 虽然齐玄素早就有所猜测,但听到真相之后,还是有些吃惊。 根据张月鹿所说,辽王因为输给“青衫湿”而蹉跎多年,后来终于想开了。 原来是这么想开的,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这说明辽王已经不再是当初年轻气盛的武痴,而是一位合格的实权亲王了。 这也说明清平会高层早就查出了真相,只是出于某种顾虑没有公开而已。 齐玄素问道:“‘青衫湿’是什么境界修为?” “刚刚跻身造化阶段不久,所以才有恃无恐,没想到会被人干掉。”七娘道,“据说是‘客栈’的‘厨子’亲自带队出手了,一名造化阶段的天人外加三名无量阶段的天人,‘青衫湿’临死前换掉了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算是不错了。”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发凉,造化阶段的天人说死就死了,如果他没有道门主事的身份,岂不是早死很多次了?哪怕他有道门身份,明面上有东华真人庇护,暗中有七娘呵护,天辰司也是尝试过的,只是没成功而已。 说白了,齐玄素还没触及到辽王,只是触及到了辽王的管家,威震北城的高老爷甚至没资格跟辽王有什么接触,只是温翁的一条腿而已。 当然,辽王敢动“青衫湿”,绝对不敢动张月鹿他们,这就是靠山背景的好处了。 齐玄素问道:“会里打算怎么办?” 七娘道:“前不久枢密会六人议事,四票决定复仇,一票反对,一票弃权。我投了弃权。”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会主呢?这么大的事情,会主不说话?” 七娘道:“如果是三票对三票,那么会主就会说话。一般情况下,会主不会干预枢密会的决定。” 齐玄素沉声道:“所以我们要与‘客栈’开战了?” 七娘点了点头:“虽然‘客栈’是杀人的刀,但‘青衫湿’这个分量的人,不能用这么简单的逻辑去推导。‘客栈’明知道‘青衫湿’是清平会的首领之一,还敢动手,那就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立场。如果‘客栈’不承担半点风险和责任,只管把责任推给买凶之人,那他们的买卖未免也太好做了。” 齐玄素并不兴奋,而是深深的忧虑。他不是那种听到这种大事就热血沸腾的毛头小子,也不是没经历过生死的愣头青,正因为他经历过生死,所以知道生死的无情和残酷。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全真道还没与正一道交手,清平会已经要对上“客栈”了。 齐玄素又问道:“七宝坊呢?” 七娘道:“七宝坊是七宝坊,清平会是清平会,你不能因为我身兼两职,就把两家联系到一起,而且我已经卸任了,七宝坊最大的是现任轮值坊主。” 齐玄素搓了搓手:“我也要参加?” “有功勋的。”七娘以利诱之,“功勋可以换‘玄玉’。” “算我一个。”齐玄素立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七娘又道:“枢密会已经决定,在复仇期间,实行双倍功勋制度,比如你杀一个‘客栈’的黄级‘伙计’,以前只能给你两点功勋,现在给你四点功勋。另外还有买十赠一的优惠,就是你杀够十个黄级‘伙计’,多送你一个人头的功勋,算你杀了十一个。如果不直接下场杀敌,在幕后搞情报,那么也有保底制度,即只要情报真实无误,就算全都没用,最后同样有功勋奖励。” 齐玄素听完沉默了好久,缓缓说道:“这肯定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七娘甚至自得,没有持烟杆的左手张开五指,做握拳动作:“除了我,谁还有这等奇思妙想?清平会上下本就要为‘青衫湿’报仇,再经我出手这么一番激励,双管齐下,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众志成城,区区‘客栈’,岂能与吾相抗衡哉?” 齐玄素却道:“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说的是清平会与“客栈”本是一体,如今却要刀兵相向。 七娘不在意道:“那也是‘客栈’背叛了清平会,清平会是首脑,‘客栈’是四肢,从来都是首脑控制四肢,没有四肢反过来打首脑的道理。” 齐玄素懒得跟七娘辩驳这些歪理,问道:“我该做什么?” 七娘想了想,说道:“青奴……渔泊不适合打打杀杀,所以我会派其他人跟你联络,上次在梦中会,你也见过的。” 齐玄素立时明白,是七娘小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之一。 82中文网 第七十三章 准备动手 平心而论,齐玄素擅长的并不是杀人,他不是那种从小就开始接受训练的刺客或者死士,也不清楚如何杀人效率最高、最快,他的长处在于从生死经历中磨砺出了一个稳固的心态和一套随机应变的打法。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 所谓随机应变,不仅仅是总结技巧变成本能,更是要动脑子,善于利用各种外部条件。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的实力略显一点飘忽不定,似乎很强,又似乎没那么强,很少能呈现出李长歌那种碾压态势,一则是因为齐玄素先天不足,没有李长歌那么好的条件,二则是因为外部条件并非每次都一样。 “客栈”的刺客们则不一样,他们是从小接受训练,熟悉人体的每个弱点,精通各种杀人技巧。他们同样擅长利用各种外部条件,不过大多是用以伏击、隐匿、刺杀。 说白了,刺客们擅长的是以有心算无心,通过偷袭暗算等手段削弱敌人,增强自己,爆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若是一击不中,刺客的老祖宗们早就说得很清楚了,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事实上,若是失去了偷袭的先手,在没有境界优势的情况下,这些刺客正面交手多半敌不过久经沙场的黑衣人和经历大浪淘沙之后的老江湖。 真要一对一单打独斗,公平较技,“客栈”的“厨子”未必就是清平会“青衫湿”的对手,可“厨子”不跟你正面交手,不仅有心算无心地埋伏偷袭,而且还以多欺少,再加上“青衫湿”喜欢白龙鱼服,依仗修为孤身一人游历各地,于是就死在了“厨子”的手上。 在这一点上,就不得不说道门三师了,当真是千金之子戒垂堂,这三位境界修为已经是天下少有人能及,可还是深居简出,要么在道门祖庭玉京,要么在各自“老巢”,不仅各种随从护卫众多,而且还有各种阵法环绕,就算有古仙屈尊降贵充当刺客,也很难危及到这三位。 正因为如此,对于这次清平会与“客栈”开战,齐玄素并不因为“青衫湿”之死而持悲观态度,他觉得若是清平会能占据先手,“客栈”说不定会大败亏输,因为刺客们善攻不善守。 能否先手,取决于情报。在这方面,除了紫光社,没有哪个隐秘结社能与清平会相提并论,毕竟清平会内部都是两面人,内部成员交流也不以真面目示人,多是单线联系,打入别人内部很容易,别人打入它的内部却很难。 这次与七娘见面,除了关于“客栈”的事情之外,七娘还给齐玄素换了个鱼符,把“银绯鱼符”换成了“金紫鱼符”,意味着齐玄素以后就是乙等成员了。 清平会的鱼符与道门的经箓颇有相似之处,等级越高,功能越多。“金紫鱼符”相较于“银绯鱼符”,不仅可以在梦中会兑换物品,而且还有两个功能。 第一个功能没什么好说,内部空间更大了,可以储存更多的东西,等于是齐玄素有两件须弥物,他可以把一些秘密的东西放在“金紫鱼符”之中,把一些不那么重要且常用的东西放在风伯的扳指之中。 第二个功能则是完全类似于“初真经箓”的通信功能,可以绑定一人。七娘不经齐玄素同意,已经提前将他的“金紫鱼符”绑定了她的“玉白鱼符”,从此之后,两人联系就不需要子母符了。 至于绑定的问题,“金紫鱼符”只能绑定一人,可“玉白鱼符”却能绑定多人。就好像一只茶壶配许多茶杯,七娘的“玉白鱼符”是茶壶,齐玄素的“金紫鱼符”是茶杯。 借着这个由头,七娘表示,既然两人通信不再需要子母符,那么从今往后,她就不给齐玄素寄子母符了,其余的一点零碎还不够信客的花销,干脆也一并省了。这意味着清平会下发的无忧钱、丹药、子母符全部被七娘截胡,齐玄素现在就是个打白工的。 齐玄素还要感谢七娘,若不是七娘的“谆谆教诲”,他能有这等不贪不占、清廉自守、洁身自好的优良品质?两万无忧钱放在面前,眼睛都不眨一下。 齐玄素作别七娘后,在黑市上转悠了一圈,倒是有不少入眼心动的物件,无奈囊中羞涩,只能作罢。 然后齐玄素便离开了黑市,去买了身新衣裳。 如今齐玄素还在停职反省的阶段,最开始的时候,齐玄素还是有点不服气的,他凭什么反省?又反省什么?结果石冰云一句话便让他哑口无言,你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那拿捏着,差点就万劫不复,难道不该反省吗?齐玄素只好老老实实反省,表示以后不再出这样的纰漏,绝不会妇人之仁。可对付衍秀的时候,到底是心软了,结果人没救下来,自己还受了点伤势,让齐玄素不由感叹,还是反省得不够。 不过姚裴将那份记录呈交金阙之后,张月鹿就大手一挥,表示齐玄素不必反省了。虽然在金阙正式批复下来之前,齐玄素还要继续停职,无法调度他的属下,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参与查案,顶多是私底下与张月鹿讨论一下,给点意见,但好处是不必禁足了,想去哪里去哪里,所以他最近这段时间颇为自由清闲,可以来见一见七娘。 其实在最后作别七娘的时候,齐玄素也犹豫过,要不要提一下张月鹿要求见面的事情?最后还是作罢,能拖一天是一天,拖不下去了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婆媳矛盾。 往前推个十年,打死齐玄素,他也不觉得自己会面对这个问题。首先,他没老娘。其次,他的条件未必能找到道侣,毕竟道门女子眼光高,同是九品道士,女道士就看不上男道士,非要找八品道士做道侣不可,所以当时的齐玄素觉得自己可能会加入全真道,终生不娶,成为出家道士。 可如今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齐玄素少不经事时话本看多了,一边觉得自己可能找不到道侣,一边又幻想过,夹在两个女子之间,左右为难。可万万没想到,两个女子不假,左右为难也不假,却不是两个红颜知己,而是老娘和老婆。 齐玄素索性不再去想这些,准备去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住下,等待七娘的人登门联络。 说起来,齐玄素因为查案的事情,与帝京总号的掌柜有点交情,如今齐玄素眼看着起复在即,掌柜是不会收齐玄素太平钱的,反而会主动结个善缘,所以不住白不住。 夜半时分,齐玄素正打坐入定,忽觉与自己心神相连的“金紫鱼符”传来异动,将其取出,开启子母符的功能。 一道光幕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只见一只大大的眼睛占据了大半个光幕,让齐玄素吓了一跳。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七娘把眼睛紧贴在鱼符上的缘故,近大远小,就会呈现出这种效果。 果不其然,七娘把鱼符拿远,就能看到她的半身像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喜欢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齐玄素心中暗暗腹诽,面上不显,问道:“你的人到了?” “去天桥。”七娘言简意赅。 齐玄素敏锐察觉到几分不对:“不是你派人联络我吗?” “计划临时有变,这次是一位枢密会成员亲自领队,不过我不出面,你代表我过去,充个人数,敲敲边鼓,不要给我丢脸,注意自身安危。”七娘道。 齐玄素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开始就直接甲等成员出面?动作这么大?” 七娘道:“不大不足以壮士气,不大不足以震慑人心。废话少说,快去。” 齐玄素习惯了跟七娘讨价还价,又问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既然是临时改变计划,那我就不问敌手如何,总归是‘客栈’的人。可你总得告诉我,咱们自己人都是谁,什么境界修为,好让我心中有数吧?” 七娘道:“领头之人词牌名‘梦行云’,天人无量阶段。” 齐玄素立时有些迟疑:“就连造化阶段的‘青衫湿’都死了,这次换成个无量阶段,行不行啊?” 七娘又把眼睛贴近了鱼符,光幕上一只大眼睛盯着齐玄素:“你一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还瞧不上无量阶段的天人了?你真当造化阶段是路边的大白菜,要多少有多少?‘客栈’六大高层:东主、掌柜、跑堂、厨子、账房、杂役,东主是首领,掌柜是谋主,两人负责总览全局,跑堂负责情报,账房负责财政,杂役查漏补缺,厨子负责刺杀,同时也是首席刺客。除了东主和掌柜,当属厨子境界修为最高,所以是造化阶段,其余账房、跑堂、杂役和几名天字号伙计一样,只是无量阶段而已。清平会这边,除了六人枢密会,还有评议会。如果人人都是造化阶段的修为,清平会十几个造化,‘客栈’六个造化,再加上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等各大隐秘结社,是不是就能和道门分庭抗礼了?甚至反压道门一头,毕竟道门在明面上也才三十几位造化阶段的高人而已。” 齐玄素道:“你不就是伪仙?” 七娘傲然道:“我能一样吗,我还身兼七宝坊的坊主之位呢,其他人行吗?” 齐玄素无言以对。 看过河卒。 第七十四章 梦行云 其实七娘说得没错,其他人还真不行。 以她的家世出身和能力资质,若是安心在道门内部发展,少说也是个参知真人,就算她没有选择在道门发展,混迹于各路隐秘结社之中,她也是十分特殊的那个。 就拿“天廷”大道首吴光璧来说,的确很了不起,与七娘不分胜负,可他的影响力也只是局限于“天廷”,出了“天廷”之后,其他隐秘结社的成员可不会认他。 七娘就不一样了,她竟然能身兼两职,同时成为两个隐秘结社的首脑人物,而且这两个隐秘结社并非盟友关系,那就很不同寻常了。 所以枢密会的其他成员不能与七娘相提并论,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些枢密会成员有其他身份,也才是两重身份而已,七娘算上姚家的身份可是足有三重身份。 齐玄素一直有一种感觉,七娘除了目前已知的身份之外,还有第四重不为人知的身份——七娘很有幕后黑手的潜质。 齐玄素最近已经很少梦回灵山洞天,前不久他还做了一个其他的梦,光怪陆离谈不上,不过荒诞十足。 在梦里,七娘突然告诉他,她其实是太平道布在姚家的暗子,她本名不是姚七娘,而是李长奇,“奇”字谐音“七”,她是国师李长庚的妹妹、小国师李长歌的姐姐,而齐玄素不应该叫齐玄素,作为李长奇的义子,他是“有”字辈,应该叫李有道,表字生财。 齐玄素发现他也不是不能接受,甚至并不怎么震惊,因为七娘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当然,除了名字,“生财有道”这种名字,虽然很符合七娘的风格,但齐玄素万万不能接受。 齐玄素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明白了,一位无量阶段的天人,只要不对上‘客栈’的东主、掌柜、厨子,就没有太大问题。在情报这方面,清平会还是能信得过的。” 七娘又强调道:“‘梦行云’虽然是无量阶段,但距离造化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堪称是……” 她想了想:“半步造化。”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我的亲娘,你这是从哪里学的新词?最近是不是看话本了?还半步造化,是不是还有无量小圆满和无量大圆满?你干脆把无量阶段也分成九重楼算了。” 不掩嘲讽。 反正七娘不在跟前,奈何不得他,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七娘恼羞成怒道:“我说半步就半步,你懂还是我懂?你个小小的逍遥阶段天人,也敢质疑我这个堂堂伪仙?” 齐玄素变本加厉道:“我听说原本根本没有伪仙的说法,造化阶段之后就是仙人,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多了,才生生又造出一个伪仙的阶段。” 七娘忽然不说话了,然后缓缓退后几步,一只手仍旧举着维持光幕的鱼符,另一只手朝着两人之间光幕比比划划,似乎在找角度。 齐玄素有些疑惑。 然后七娘猛地向前伸手,就见一只手掌探出绣有铜钱花纹的大袖,穿过光幕,隔空给了齐玄素一巴掌。 齐玄素有点发懵。 疼倒是不疼,当娘的教训儿子是什么力度,这一巴掌就是什么力度,别说齐玄素这个天人,就是半大孩子也不当回事。 关键齐玄素从未见识过这么玄妙的手段。 七娘见齐玄素愣住,气消了许多,冷哼一声:“越来越没规矩了,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太过放纵,我听说儒门有个酸子最近写了本什么《弟子规》,真该让你好好读一读。” 齐玄素回过神来,面露凝重,沉声道:“难道这就是半步长生?” 七娘被这个“半步”的说法弄得有点破功,因为道门的确没有这个说法,被齐玄素点破之后,七娘有点大人偷看小孩连环画被人抓了现行的羞耻,不由骂道:“滚滚滚,赶紧给老娘滚去天桥,限你半个时辰之内赶到,逾期不至,老娘扣你一千功勋。” 说罢,七娘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立即破功,不再面露凝重,忍不住放肆笑道:“半步造化,半步长生。嗯,李长歌就是半步无量了,我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就是半步逍遥,皆可半步。”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收拾心情。 在高明隐、柯青青等人面前,他是冷面无情的齐主事。在张月鹿面前,他是沉稳可靠又偶尔轻佻放肆的齐天渊。在七娘面前,他就是嬉笑怒骂皆自由的孩子了。 三种面孔,并不冲突。 人本就是多面的,一个满手血腥的狰狞恶人也可以是儿女面前的慈爱父亲,一个在属下面前阴沉威严的上司也可以是皇帝面前憨厚谄媚的奴才。 就像七娘,在齐玄素面前,是那个不拘小节、贪财吝啬、粗鄙市侩的老干娘。可在外人面前,却是与“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不分伯仲、高深莫测、仿佛仙子下凡尘的姚坊主。 还有张月鹿,平日里不怒而威,神光照人,可与齐玄素独处的时候,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就连仿佛木头的姚裴都有两张面孔,一个如木偶一般,无喜无悲,偶有情绪波动,也转瞬即逝,一个则凌厉如出鞘利刃,深居简出,偶尔露面,杀伐果断,颇有东华真人的神韵。 齐玄素又重新变回平日里的齐玄素,谈不上不怒而威,只是随着修为和地位渐高,也养出几分虚无缥缈的“气”,正经起来的时候,很是吓人,比如他去捉拿高明隐的时候,一帮人就被他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在七娘面前,很难正经起来,容易被七娘一巴掌给打回原形。 七娘就是五代大掌教最厌恶的那种人,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给道门形象抹黑。 齐玄素如此想着,换上新买的衣裳,戴上“白狐脸”面具,选年轻人面孔,再次用回了魏无鬼的身份。 “金错刀”魏无鬼。 他戴上一顶遮挡面容的斗笠,又取出佩刀,犹豫必要时候是否用“飞英白”,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可以用。 因为道门造物工程的缘故,各种灵物和宝物都摆脱了过去的手工作坊模式,开始如“神龙手铳”一般批量生产,比如刺杀张月鹿的常三爷所用的“紫青双燕”,就是太平道在久视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设计,共铸造三百六十五套,合周天之数。“飞英”和“飞英白”这对双刀也是如此,并非是只有一套的孤品,他就算用了,也不能凭借此刀就断定齐玄素和魏无鬼是同一个人。 齐玄素悄然离开了人流众多的帝京总号,往南城的天桥行去。 大魏朝廷想要修建四座外城,最终只建造了一座南城,后来的三座外城都是由大玄朝廷修建的。之所以没修建另外三座外城,是因为大魏朝廷缺钱,之所以先修建南城,是因为当时还是城郊的南城最为繁华,山川坛和天地坛都在城南。 换而言之,大魏世宗以前,天子祭天地要出城。如今这两处地方却在城内,就在南城。 所谓“天桥”,位于天地坛的西北方向,是一座南北向白玉单孔高拱桥。此桥是皇帝去天地坛祭天地的必经之桥,意为通天之桥,或是天子之桥,故称“天桥”。 因为只有天子才能走,所以平时是封闭的。 狭义上的天桥,自然就是这座天子之桥,可广义上的天桥,则是指天桥周围的广袤区域。早些年间,还未扩展南城时,这里是一片水乡、沼泽,如今比以前要好得多,修了石板路,有些卖艺人会聚集此地,不过入夜之后,却是十分冷清。 帝京很大,足够容得下两个隐秘结社分出胜负。 齐玄素离开帝京总号后,靠着天人修为悄无声息地从内城进入南城,然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然后又转入小路。 这会儿工夫,齐玄素也想明白了,清平会是有意临时改变计划,如此一来,就算“客栈”提前得到消息也是无用,若是“客栈”根据提前得到的消息有所动作,反而被调虎离山,清平会则能出其不意,声东击西。 这些情况,就连齐玄素这些乙等成员都不知情,只有甲等成员们才能知晓。 原因也很简单,天地很大,一个人很渺小,“客栈”的“厨子”能带人在“青衫湿”的必经之路上精准埋伏,说明清平会内部有内鬼,泄露了“青衫湿”的行踪,剩下的甲等成员们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抓内鬼之前先防内鬼,或者是双管齐下,于是有了这次临时改变计划。 如果这次还出纰漏,那么怀疑的范围就要缩小很多,总共甲等成员就这么些人,也不是所有甲等成员都参与此事并知情,谋划此事的几名甲等成员自然嫌疑最大。 正想着,天桥已经遥遥在望。 一个人凭空出现在齐玄素面前,一身朴素道袍,脸上戴着一个颇有上古巫教风格的青铜面具,并无敌意。 齐玄素立时明白,此人就是清平会的“同党”。 见他脸上的面具,也大约明白,清平会与那位传说中的大巫师果真存在某种传承关系。 来人抱拳道:“梦行云。” 齐玄素还礼道:“金错刀。” 看过河卒。 第七十五章 “客栈”分店 “梦行云”是甲等成员,而且是枢密会六人之一,齐玄素只是乙等成员,不过“梦行云”对待齐玄素还是颇为客气。 原因也不复杂,绝大多数时候,还要看境界修为如何,尤其是这种需要打生打死的关键时刻。齐玄素毕竟是逍遥阶段的天人,比起无量阶段的天人也只是低了一个境界,属于中坚战力。再有就是,齐玄素属于有背景的那种,如果枢密会有内部排名,那么七娘不是首席,也得是个次席,齐玄素作为七娘的心腹嫡系,别人自然要给几分薄面。 两人寒暄之后,齐玄素问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天桥附近有一处‘客栈’的分店,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捣毁此处分店,杀死所有‘客栈’成员,带走所有的账册和名册。” “梦行云”脸上的面具似乎有变声的功能,使得他的声音相当失真,而且还带有重叠回声的效果。 齐玄素并不意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去凤台县的任务与这次任务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那次针对青鸾卫,这次针对“客栈”。 虽然“客栈”在各地都有分店,但分店的实力各不相同,比如措温布的“客栈”分店就要比凤台县的“客栈”分店强出许多,主要根据各地情况而定。 帝京是天人数量最多的地方,甚至还要胜过玉京,所以帝京的“客栈”分店比其他地方的“客栈”分店强出许多,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不留活口,不是说不能抓,而是因为不方便撤离。 “梦行云”走在前面,没有走上天桥,而是来到了桥下。 既然有桥,自然有河。这是南城的一条主要排水河道,源自蓬莱池,一直注入城外护城河,名为“郊坛后河”,顾名思义,郊外天地坛后面的河。虽然如今已经不再是郊外,而是属于南城地界,不过这个名字却遗留了下来。 后来大玄朝廷统一整修四座外城,建立了庞大的水渠网络和众多净水坊,也将该河大部分河段埋入地下成为阴渠。所以如今天桥下方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没有水,只有枯黄野草。 此时已经有六人聚集在桥洞中,见“梦行云”和齐玄素过来,纷纷望来。 “梦行云”向众人介绍道:“‘金错刀’。” 齐玄素抱拳行礼。 然后“梦行云”又给齐玄素介绍其他人:“‘醉垂鞭’、‘月华清’、‘人月圆’、‘月下笛’、‘双双燕’、‘伴云来’。” 他每报一个词牌名,就有对应之人朝着齐玄素点头致意。 齐玄素曾经在“梦中会”见过疑似黑衣人出身的“醉垂鞭”,看来他就是七娘说的联络人,不过因为计划临时改变,所以他并未去见齐玄素,而是直接来到了天桥。 其余五人,则是第一次见。 六人都戴着有上古巫教风格的青铜面具,眉心位置铭刻词牌名,较之“梦行云”的青铜面具,在花纹精细程度上有着明显降低,“梦行云”的面具甚至有类似狮鬃的雪白毛发,而其余人的面具就没有这些细节。 这应该是甲等成员和乙等成员的区别所在。 不过齐玄素没有这样的面具,因为七娘没给过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去他一直都是清平会的编外人员,游离于外,根本没参与过多人行动,除了七娘,与其他清平会成员接触不多,对清平会很是陌生。反观其他人,应是有过多次类似经历,就连面具都是统一制式。 “梦行云”早有准备,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刻着“金错刀”的面具交给齐玄素:“没什么大用,只是灵物而已。不过可以抵御‘乱神’、‘入梦’、‘透视’、‘望气’等神异,也可以遮蔽本来气息,改变声音。” 齐玄素道谢一声,接过面具,背过身去,摘下斗笠,解开发髻,将其覆盖在脸上。 戴这种面具,最好是披头散发,不会因为发髻暴露身份。当年的上古先民也是披头散发,没有发髻的概念。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脸上就戴着两张面具,基本不可能被看到真容。 “梦行云”说道:“人都已经到齐了,我们开始办正事。” “双双燕”是一名女子,问道:“‘客栈’的分店在哪里?” “梦行云”回答道:“就在我们的脚下。” 说罢,“梦行云”抬脚重重踩踏地面,轰然坍塌,众人没有躲闪,自由下落。 下方并非什么深渊,而是曾经的“郊坛后河”,如今成了帝京庞大阴渠体系的一部分。所以转眼之间便落到了地面。 说是阴渠,实则更像是一条宽阔甬道,甚至在地下暗河旁边还有供人行走的石板路,类似于河堤,这让一行人不必趟水而行。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进入帝京的暗渠,不过他在金陵府曾接触过这些,倒也不如何惊奇。 对应阴渠,自然还有阳渠。一般而言,阳渠中流淌的是净水,用来喝的,而阴渠流淌的是污水,所以阳渠与阴渠要严加隔离,避免污染。也要避免阴渠的水流到蓬莱池和其他天然暗河,造成井水的污染,所以沟渠就要细密规划细分,这就导致帝京城下方多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巨大“蛛网”,当初甚至有人说此举会影响到帝京的龙脉,不过在高祖和太宗两代帝王的强力推动下,此等浩大工程还是建成了,利在千秋,最起码各条大街上不再有积水污水,市容整洁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减少疫病滋生。 只是如此一来,这些阳渠阴渠也如迷宫一般,没有地图,很容易迷失其中。 朝廷当然留有渠图,就存放在工部,每年清淤,都要靠着渠图派出工役。只是寻常人想要拿到渠图,那是万万不能,毕竟关乎数百万人赖以生存的水源,不可马虎。清平会也没有拿到完整渠图,只有部分手抄残本,所以只能先从地面找到大概位置,然后从阴渠上方强行进入其中,毕竟“郊坛后河”被埋入了地下并非什么隐秘之事,附近百姓都是口口相传,最起码在前朝时,这里还是有一条河的。 至于“客栈”,毕竟有朝廷的关系,所以才能将分店建立在此等隐秘之地。 “梦行云”走在最前面,负责领路。 若是在这个地方迷路,倒也不难脱困,毕竟没有什么阵法,一路向上就可以了,可“破土而出”之后,就很难说身在何地了,这里毕竟是帝京,真要出现在某个衙门之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万一破坏了沟渠,导致泄漏或者污染,还要面对青鸾卫的通缉。 如此曲曲折折一路往下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突然出现亮光。 “梦行云”一挥手,两名站在明处的“客栈”伙计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软软倒地,片刻后,还有一个暗中的“客栈”伙计从上方的藏身处掉落下来。 “这是‘客栈’布置的明哨和暗哨,距离分店已经不算远了。”同样是女子的“月华清”说道。 “梦行云”并不言语,继续前行。 通道越来越宽阔,最终来到了一处宽阔所在,类似于一座地下大殿,直径近百丈,高有十余丈,最上方似乎有一个孔洞,一束月光垂落下来,下方是个水潭,六条沟渠暗河连通此处,开口设在四周墙壁上方五丈处,河水涌出后如瀑布当空挂下,化作水帘,落入下方水潭,水潭中的水又分为四路,分别连通四条与水潭高低齐平的沟渠。 齐玄素等人便是从其中一条沟渠走出。 水潭上方修筑了一方平台,有柜台和桌椅。平台以木桥与周围相连。柜台后方就有一道木桥,木桥通往另一条沟渠,不过“客栈”在这里加设了一道闸门。 这里就是“客栈”的分店了。 也是齐玄素见过的众多分店中最特殊的一个。 “梦行云”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动手的手势,七人全部冲了出去。 “梦行云”一马当先,直奔柜台后方的分店掌柜而去。 此地掌柜乃是“客栈”中的天字号伙计,若论地位,仅次于六大高层,境界修为相当不俗,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梦行云”,虽惊不乱,双手一推柜台,使其飞向“梦行云”,然后双手一翻,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黑光流转的大戟。 “梦行云”只是随手一拍,整个柜台便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至于其中暗藏的真气自然奈何不得他。 分店掌柜一戟横扫,六条垂下的瀑布被他这一戟牵引,化作六条水龙,一起涌向“梦行云”。 这位分店掌柜也是一位无量阶段的高手。 不得不说,如今的无量阶段天人虽然在上限、战力等方面远不如玄圣时代的无量天人,但在数量上却是远胜过去。 这要得益于玄圣整合修炼法门,人人都能修炼大成之法,又细分传承体系,可以根据自己情况专精一个方向,而不苛求人人都是通才。还有就是造物工程大力发展,甚至连谪仙人都能仿造,更不必说各种提升修为的丹药了,再加上末法之前的回光返照,种种原因之下,使得天人数量大大增加。 这就像人参,过去都是野生人参,现在则是人力施肥培育,产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药效方面,野生人参生长年限一般几十年到上百年不等,而人力培育的人参一般只要五到六年,故而野生人参的药效是种植人参的几十倍。 齐玄素这种情况,放在玄圣时代,只能说是一般,放在如今,却成了佼佼者。 若是现在的天人与过去的天人捉对厮杀,哪怕境界相当,也是九死一生。不过如今的道门对上过去的道门,则是如今的道门更强一些,不说其他,数量摆在这里,单对单打不过,三个打一个肯定打得过。 看\过河卒\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第七十六章 激斗 “客栈”的分店掌柜也好,“梦行云”也罢,都有意克制留手,没有弄出山摇地动的架势,真要把此地打塌了,影响了帝京的沟渠运转,朝廷那边是没法交代的。 要是污水倒灌,淹没了南城的部分洼地,只怕是要上达天听。 皇帝陛下兴许要说,今天淹的是普通百姓,明天淹的就是这座紫宫城。 另一边齐玄素则对上了两名客栈玄字号“伙计”。 “客栈”伙计总共分为四等:天、地、玄、黄,天字号伙计和地字号伙计要么是一方分店的掌柜,要么是六位“客栈”高层的直属手下,除了部分特殊人才之外,不乏天人,然后便是玄字号伙计,一般是先天之人,其中佼佼者甚至能有归真阶段的修为。 对上齐玄素的两名玄字号伙计便是精锐,均有归真阶段的修为。 齐玄素已经是天人,而且不是普通天人可比,甚至能与玄圣时代的精锐天人们相提并论。两个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只是武夫,并非佛子,亦非谪仙人,也没有九重楼的修为,自然不是对手。 只是一个照面,两名玄字号伙计便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齐玄素甚至不必用什么“魔刀”神通,只是武夫气力加上散人真气,便一力降十会,直接碾压过去。 就在此时,齐玄素被人从身后一剑刺穿小腹。 这一剑没有半点征兆可言。 不过齐玄素并无什么反应,因为那伤口中没有流血,只有逸散真气,与此同时,齐玄素也在不断变淡,愈发虚幻。 出剑之人是个“客栈”的地字号伙计,最擅长偷袭,见此情景,脸色不由阴沉几分。 散人的“蝉蜕术”,自然能金蝉脱壳。 齐玄素本尊站在不远处,已经取出了“飞英白”。 这名地字号伙计手中只是提了一把短剑,另外一把短剑被他别在腰间,这双剑之法出自太平道,据说当年东皇年轻时尤其擅长此法,不过待到后来,东皇还是回归了传统的三尺青锋,所以道门中人用得不多。 然后他再次消失不见,如鬼魅一般。 若论速度,齐玄素比之地字号伙计稍逊一筹。不过齐玄素有一个优势,那就是“魔刀”,省却反应时间,以近乎于提前预料的本能直觉,弥补自己在速度上不足。 只听得一声金石之音,齐玄素的“飞英白”出鞘,刚好挡住了地字号伙计的一剑。然后齐玄素顺势一刀掠出,反而是倒逼地字号伙计向后退去。 地字号伙计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在他看来,击杀一位逍遥阶段的天人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没想到,齐玄素的厉害之处远超他的预料。 齐玄素一刀逼退地字号伙计之后,心知地字号伙计的速度极快,所以他将真气注入手中的“飞英白”,化作森森寒气弥漫开来。 只是一瞬间,就有肉眼可见的寒霜凭空生出,积水凝结成冰。 地字号伙计脸色凝重,在寒气近身之前,双剑交错着斩向齐玄素的咽喉。 齐玄素用出“天地任我行”一式,这是“魔刀”宋政的得意绝技,乃是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一刀。 齐玄素的身形好似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的清风,瞬间消失在地字号伙计的面前。紧接着,地字号伙计只觉得咽喉位置一凉,已然是被割断了喉咙。 不过地字号伙计还不至于因此就身死,毕竟是天人,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地字号伙计全力催动体内真气,又与齐玄素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手十余招,然后地字号伙计猛地向后跃起,双手的手背上各有一道血痕,脸上也显露出惊愕神情。 刚刚一番交手,分明是他的出剑速度更胜齐玄素的出刀速度,可齐玄素每每都能及时反应,让他无功而返。 他的双剑乃是宝物,附有剧毒,天人也要受到影响,可伤不到人家,那也是无用。 两人又斗在一起,越斗越快,地字号伙计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双剑变化莫测,无穷不定,齐玄素却总能抵挡,甚至反攻,又有寒气不断逸散,转眼之间,这名地字号伙计的眉毛头发上已经挂满白霜。 地字号伙计轻喝一声,自内而外生出一股似虚似实的火焰,驱散寒气。 若是见多识广的张月鹿在此,就能看出这是大成之法“太上丹经”,此人是道门或者朝廷出身无疑了。 不过任凭地字号伙计如何变化,齐玄素始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每次反击,直指地字号伙计双剑中的破绽所在,反而让他受了些伤势。 及至后来,地字号伙计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围绕齐玄素从各个方向出招,如同一道淡淡的青烟,可齐玄素仍旧守得天衣无缝,难分彼此。 忽然间,地字号伙计一声断喝,周身火焰化作两条火龙,盘踞双剑之上,长短不定,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齐玄素也随之收拢寒气,萦绕刀锋之上,抵御火焰。 两人又斗了近百招,火焰和冰霜消耗殆尽,异变陡生,地字号伙计忽然反身一腿携着呼啸狂风扫向齐玄素。齐玄素躲闪不得,又因为近在咫尺,难以出刀,于是他干脆弃刀出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齐玄素不过身形一晃,随即无事。 地字号伙计暗惊,也弃剑双掌连环拍出。齐玄素左手探出,勾住地字号伙计左腕,右手以“山岳势”落下,力如穹顶,四散落下,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地字号伙计只得举掌相迎,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 两人不用刀剑,改为拳掌相斗,进退如风。斗了二十余招之后,地字号伙计被齐玄素以“宙光势”出其不意地打在胸口上,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飞出去。 另一边,“客栈”的分店掌柜面对“梦行云”也落入到下风之中,毕竟“梦行云”是七娘口中所谓的“半步造化”,还是有相当优势。 “梦行云”疑似张家之人,修炼“五雷天心正法”,到了无量阶段,乃至于将近造化阶段之后,玄门正道之法的优势逐渐体现出来。 他单手抓住横扫而来的大戟,不仅手掌不伤分毫,而且还往大戟中注入雷电,宝物品相的大戟随之变得通体蓝紫,分外骇人。 “撒手!” “梦行云”轻喝一声,紫电沿着大戟一路蔓延至分店掌柜的双手之上。 分店掌柜抵受不住雷霆之力,只觉得麻木不堪,不得不松手,大戟落入水中,戟身上蕴含的雷电随之四散游走,整个水潭瞬间化作雷池。 张月鹿虽然也是张家之人,但并不主修“五雷天心正法”,万万没有这般威力。 “梦行云”伸手招引雷电,化作三丈长的雷刀,一刀扫出。 六条水龙顿时溃散,无数水滴四散激射,中途又悬停半空,仔细看去,每个水滴中都蕴含一抹凝而不散的森森紫意。 分店掌柜首当其冲,被雷刀扫过之后,雷电就好似荆棘藤蔓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只是还远远谈不上危及性命。 “梦行云”是炼虚境的炼气士,分店掌柜则是千变万化境界的武夫。 到了这个境界的武夫,体内气血并不活跃,近乎于一潭死水,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也会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武夫平时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 换而言之,这只是他的常态,如果他将气血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就能发挥出全部实力,体魄上也会出现种种异象,此谓之人仙真身。 客店掌柜周身骨骼血肉“噼啪”作响,衣衫碎裂,身形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增,化作丈六之高,好似上古时代的巨人,只是比上古巫教的大巫们略矮几分。 要到造化阶段,人仙真身才会彻底完整,如同大巫。在此之前,只是不完整的人仙真身。可就算如此,也威势骇人,无惧寻常法术刀枪。 “梦行云”则是化出一方小雷池护住自己。 下一刻,分店掌柜身形动了。 在“梦行云”视线之中,分店掌柜只是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残影,真正的分店掌柜已经朝着“梦行云”冲来,“梦行云”只能凭借着一点灵觉而非双眼,判断分店掌柜的前冲轨迹。 分店掌柜的一拳毫无花哨可言,凭借体魄强行破开“梦行云”的森森雷池,所过之处,雷电如冰雪消融,烟消云散。 近乎摧枯拉朽的一拳直到“梦行云”身前三尺处才终于延缓下来,在这一瞬间,“梦行云”的雷电同样凝练到极致,与分店掌柜的磅礴血气相互抵消,然后血肉之躯的拳头与雷刀轰然撞在一起。 巨大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水汽蒸腾,地面更是变为类似琉璃质地的存在,实是因为武夫气血已经到了烈火灼烧的温度,再加上同样高温炙热的雷电,不仅水要蒸腾,就连铺地的石砖也承受不住。 看\过河卒\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第七十七章 雷锜 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疑似黑衣人出身的“醉垂鞭”是一位武夫,正如道门的中坚力量是炼气士,三大隐秘结社的中坚力量是巫祝,黑衣人的中坚力量就是武夫。 其实武夫也是可以用兵刃的,虽然武夫最好的武器还是拳头,但用兵刃也不冲突。因为绝大部分的拳术都是出自兵器技击之法,拳术中有许多看似并不合理的招数,可从空手变成相应的兵器之后,就再无半点不合理。 比如脱枪为拳,就是脱枪之形而留枪之神意。每每朝廷强势,禁绝民间兵刃一次,拳术就会兴盛一次。长枪只是一个例子,也有刀盾、双刀等等。甚至李家的“万华神剑掌”,也是剑法去剑化为掌法。 所以每个拳法宗师也应是对应的兵器大师。 “醉垂鞭”用的就是一杆大枪,这也是军伍中最为常见的兵刃,江湖讲刀剑,沙场说刀枪。沙场厮杀,长剑并不好用,当年雄踞西北的宋政,还有虎踞辽东的大玄高祖,都是用刀的行家。甚至是今日的道门灵官,也鲜少用剑。其实就算是江湖,长剑若不是寄托了太多的江湖人情怀,也很难与刀相提并论,最起码齐玄素就是用刀,偶尔用剑也是使用短剑,实际起到了类似匕首的效果。 当然,沙场上最好用的还是火器。毕竟世道变了。 “醉垂鞭”疑似黑衣人出身,极为擅长混战、乱战,手中一杆大枪对上了四个玄字号伙计。 巧的是这伙人也用长枪。 不知是不是“醉垂鞭”故意选了这些同行冤家。 只见“醉垂鞭”手中大枪向前一送,最前面的那名玄字号伙计以手中长枪架住。“醉垂鞭”顺势往前平推,不过此人也是老手,顺势一滑,避开锋芒,由第二名玄字号伙计举枪刺向“醉垂鞭”的胸口。 “醉垂鞭”毕竟境界高于几人,对上第二杆长枪,奋力一抖手中长枪,先是压得枪杆弯曲如半月,然后猛地向上一弹,生生震飞了第二个玄字号伙计手中的长枪,同时枪尖如同灵蛇吐信,将第二个玄字号伙计的脑袋崩碎。又去势不绝,顺势扎入避让躲闪的第一个玄字号伙计的侧颈,拔出长枪,只见一个好大的血窟窿,滋滋鲜血直冒,眼看是不活了。 不管怎么说,先天之人不是天人,被击中要害还是会死。 直到此时,另外两个玄字号伙计才攻到“醉垂鞭”的面前。 “醉垂鞭”抖出一串枪花,拨打招架之间化解了两人的攻势,又猛地横枪一扫,逼退两人。 招式谈不上如何玄妙,也没有“天刀”提前预判和“魔刀”本能反应的诡异,有的只是丰富经验之下的精炼和凌厉。 而且这种经验与齐玄素的江湖厮杀经验又略有不同,看似大开大合,实则粗中有细。 除了“醉垂鞭”之外的其他几人,也各有绝学,都是天人无疑。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些人少说都是三十岁开外,甚至有些人已经是四十岁的年纪,没有天人阶段的修为才奇怪,而“谢秋娘”等人还没到三十岁,属于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假以时日,“谢秋娘”跻身天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有些时候,境界修为的确是与年龄挂钩的,哪怕是张月鹿和姚裴,也不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天人。如今道门,天人并不少,少得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天人而已。一般来说,三十多岁跻身天人,四十多岁跻身无量阶段,五十多岁跻身造化阶段,六十多岁跻身伪仙阶段,这才是一位道门精英该有的轨迹,一个参知真人跑不了,说不定还能以平章大真人的身份退隐山林。 若是提前十岁,比如年轻的张、李、姚三人,或是年长的慈航、清微、东华三位真人,能在六十岁不到的时候跻身伪仙,那就有望角逐大掌教。 不要小看这十岁,堪称一岁一重楼,接近极限之后,能提前一年都是难上加难,十年几乎如天堑一般,这意味着始终领先大部分同龄人一到两个境界,绝对是天纵之才了。 清平会走的是精英路线,成员贵精不贵多,能成为乙等成员的,要么是“谢秋娘”这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要么是李青奴这种身份特殊之人,要么就是天人。而甲等成员,天人是最低门槛,一般是无量阶段的天人,甚至还隐藏着七娘这种伪仙大佬。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原本与“梦行云”势均力敌的分店掌柜如遭雷击,倒飞出去, 只见这位无量武夫的胸口处漏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伤口,将其贯穿,透过这个伤口甚至可以看到背后的景象,即便是无量阶段的武夫,拥有身神和血肉衍生,这个伤口仍旧没有痊愈的迹象,隐约可见其中盘踞雷电,不断有新鲜血肉生出,只是随即便被雷电消灭,旋生旋灭,景象诡异。 “梦行云”的手中则多了一把类似尖锥的物事,有些像传说中雷公的凿子,又有像变种的单头峨眉刺,大约二尺之长,表面刻有龙纹,可见一条紫电凝聚而成雷龙盘绕。 就是此物凿穿了一位无量武夫的胸口。 这是一件半仙物,名为“雷锜”,“锜”字音“奇”,正所谓“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锜如刀剑枪斧一般,乃兵器统称,其形貌齐刃如凿。 不要小看半仙物,看似半仙物十分寻常,那是因为张月鹿、姚裴等人身份特殊,在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造化阶段的高人也未必能有一件半仙物。因为时至今日,道门可以制造半仙物,却无法量产半仙物,成本居高不下,又耗时耗力,虽然半仙物比过去多了,但天人也多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仍旧稀缺。 很显然,清平会这次是有备而来,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特意让“梦行云”携带了一件半仙物,而且还是与他属性相合的半仙物,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也或许是,这件半仙物本就属于“梦行云”,这也是枢密会六人与普通甲等成员的区别所在。 齐玄素见此情景,竟是冒出个十分荒诞且不合时宜的念头。 半仙物是不是应该叫“半步仙物”? 我和张月鹿是不是“半步道侣”? 东华真人算不算“半步大掌教”? 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 都怪七娘,没事说什么“半步造化”,让他总是想到这个。一把年纪的人,没事还看话本。话本不是让我们这些还没功成名就的年轻人聊以慰藉吗?你要名有名,要地位有地位,要钱有钱,看话本的乐趣在哪里?难道是讲情情爱爱的话本? 对,七娘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男人。 若是师父还在就好了,把师父介绍给七娘。两全其美。 齐玄素如此想着,又随手击杀了一名玄字号伙计。 一入江湖此等是非地,皆非良人,杀人被杀,都怨不得旁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随着分店掌柜败于“梦行云”之手,其余“客栈”伙计也逐渐呈现出溃败之势。 分店掌柜收起人仙真身,顾不得其他,整个人冲天而起,直奔穹顶上方的洞口而去。 到了无量阶段之后,武夫也能飞行。 “梦行云”自然不愿意放走了这条大鱼,紧随其后,手中的“雷锜”自行旋转,生出十余丈之长的雷电螺旋,雷龙环绕,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一般而言,仙物和半仙物的威力是有所浮动的,不似宝物和灵物那般恒定。 在先天之人的阶段,仙物的威力甚至不如顶尖宝物,到了准天人的归真九重楼阶段,仙物才能反超宝物。可相较于半仙物,哪怕是到了逍遥阶段,半仙物仍旧强于仙物,只有到了无量阶段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造化阶段之后,仙物就会反超半仙物,至于到了仙人阶段,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 这便是秦凌阁得到了儒门仙物认可却仍旧败于李长歌的原因所在。 半仙物的威力发挥也与境界息息相关,一般要到造化阶段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这也是张月鹿在归真阶段时分明持有半仙物却威力不大的原因所在。 姚裴亦是如此,她有大巫血脉,只是能够提前使用“功烛杖”,不意味着她能完全发挥“功烛杖”的威力,最起码要到造化阶段,她才能展现这件半仙物的十成之力。 不过“梦行云”不同,他距离造化阶段不远,按照道门的标准,可以算是准造化阶段,纵然不能发挥出半仙物的十成威力,发挥九成威力却是不难,再加上“雷锜”与他修炼的“五雷天心正法”属性相合,损失的一成威力也足以弥补回来。 分店掌柜再被“梦行云”用“雷锜”扎上一下,只怕是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上方穹顶轰然破碎,泥土碎石落下,此处地下大殿瞬间变为一个巨大的天坑,也不再是一束月光落下, 而是抬头可见漫天星河。 “客栈”援军! 来人能震碎如此大范围的地面,境界修为也相当不俗。 不过“梦行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调转“锜”头,朝着来人攻去。 对于他这个阶段的天人来说,半仙物就相当于普通人手中的刀,持刀对徒手,区别可太大了,就是以一敌二,也有几分底气。 看\过河卒\就\记\住\域\名\:\\ 第七十八章 修心之人 徒手较技,对手一拳扫过,因为发力和体魄等原因,整条轨迹上只有几个点比较棘手,应对的选择多种多样,可以挡,可以躲,也可以硬抗,只要注意避开最强几个的点就行了。 换成是刀就不一样了,一刀划过,整个扇面都是最强的点,不能挡,也不能硬抗,只能选择躲开。 天人交手,外在表现没有这么简单,涉及各种法术神通,可根本道理却是相通的。一个天人有半仙物,另一个天人没有半仙物,就好像是两个凡人打架,一个有刀,一个徒手。两人力气、反应、速度都差不多的情况下,肯定是有刀的厉害。就算是以一敌二,另外两人徒手,也难免心生忌惮。 如果都有刀,那就与沙场正面拼杀一样了,看人数和配合。 “梦行云”以一敌二,依仗着手中的半仙物,不落下风。 就在这时,齐玄素只觉得一阵清风吹过,身旁多了一人。 正是七娘。 “客栈”有援军,清平会也有后手,若是再折一个“梦行云”,清平会算是没脸见人了。而七娘作为此次行动的主谋,由她亲自坐镇,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七娘的身影略显虚幻,似乎并非真身到此,而是一个假身投影。 这就有偷奸耍滑的嫌疑了,对于差事,敷衍了事。 再看别人的反应,似乎并没有看到七娘的存在。 这也在情理之中,当初在真武观,“天廷”的“天蓬元帅”就看不到七娘,被七娘玩弄于股掌之间。 母子没有隔夜仇。 虽然前不久的时候,七娘刚刚隔空给了齐玄素一巴掌,但七娘现在已经不计较这件事情了,反正她没吃亏。 就算要报仇,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比如等到齐玄素发财的时候,她再出手也不迟。 齐玄素锱铢必报的性格,一部分是天生,另一部分便是七娘的言传身教了。齐玄素至今也不知道,他每次无意中惹到七娘,七娘一般不会当场发作,而是暗暗记下,等到他手里有钱的时候再发作,然后账目两清,一笔勾销。 七娘没有出手,也是仰头观战,点评道:“‘梦行云’这小子还挺勇猛的,就让他再打一会儿好了,到了关键时候我再出手,方能体现诚意。” 齐玄素心中腹诽,遇到七娘这种“袍泽”,算“梦行云”倒霉。 七娘又道:“不过若是遇到修心之人,‘梦行云’就勇猛不起来了。” 齐玄素心中一动,七娘这话却是突兀,摆明了是个鱼钩,不过七娘不会平白无故地出此言语钓鱼,所以他十分配合地上钩问道:“这世上真有修心之人?” 七娘道:“道门内部一直存在两条路线,修力不修心就不必多说了,从古到今,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的道门之人都是这条路子。在过去的确存在过一些修心之人,他们总要勘破各种念、各种观,到了天人阶段,也就是天人合一阶段,修力之人是自身真气、法力与天地合一,可以借用天地之力,修心之人则是心神与天地合一,越发不似活人,没有烟火气。据说‘太上忘情经’便是修力之人从修心之人身上得到的灵感。” “修心之人的神通也十分玄奇,玄而又玄,上感天心,运用天力,下感人心,借用人势。不似修力之人只能使用地气,就算借用人势,也要先通过香火愿力的形式转化为神力,而不能直接借用。至于天力,修力之人也可以用,却必须用自身之力为引子,而不能平白动用,无量阶段号称无量,只是虚词,不意味着可以无限借用,而修心之人以己心比拟天心,却是没有限制,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 “修心之人又讲究功德业力,他们认为修心只是自身内功圆满,还要广积功德,少沾业力,此是外功圆满,至于什么是功德,什么是业力,因天意而定,最终内功和外功双重圆满,便成仙。注意,是成仙,不是飞升。简单来说,修力之人是逆天而为,修心之人是顺天而为。” “修力之人自然不在乎什么天心天意,自行其是。修心之人则处处顺从天心天意,替天行道。于是修力之人有百年大劫,而修心之人就无此忧患。不过修心之人得长生之后,已被天地同化,如泥塑木偶一般,灭情绝性,了无生趣。” “最终修力之人因为天地排斥,不得不离开此方天地,而修心之人则是与此方天地合为一体,其人已经不可见,不在又无处不在。” “不过值此时代,早已经没有什么修心之人了。表面原因是修心难度极大,门槛极高,一朝顿悟,可以从凡人成为天人,若不能悟出,此生止步于此。还有修心之人后期绝情灭性,师徒传承大为不易,少了前人指路,后人前行艰难。再有就是修力之人可以用外力弥补,修心之人却无法弥补,再加上功德业力等等限制,导致了修心之人不合时宜,最终灭绝。” 齐玄素听明白了,眨了眨眼:“意思就是修心之人很久之前就灭绝了,就像各种神兽一样。” 七娘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以此表达自己对齐玄素不配合的不悦。 齐玄素赶忙问道:“表面原因如此,那么根本原因呢?” 七娘这才道:“其根本原因在于,天地变得越发真实,容不得这种以己心比拟天心的修心之人了。修力之人的情况要好些,在修心之人灭绝之后又延续了近千年,也终于来到了人间的尽头,马上迎来最后的终局。” 齐玄素觉得后半句话有点别扭,确定七娘还看过西洋风格的话本,比如“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一类。 说起来,他还有位少年同窗也是写话本的,不知最近过得如何。 齐玄素如此想着,面子上还要配合七娘:“七娘是说‘末法’?” “对,就是这个,你知道什么是‘末法’吗?”七娘道。 “不知。”齐玄素老实摇头,心中疑惑,他当然想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可七娘没来由主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意?七娘道:“当年玄圣率众真人登上玉虚峰,太上显圣,玉京重现人间,陆吾神现世,为玄圣答疑解惑。” “陆吾神说: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简单而言,从太易到太素,是由虚化实的过程,太易为虚,太素为实,这是人间发展的必然过程。” “在太易、太初、太始时,人间未定,极容易建造洞天。时间越早,建造洞天的也就发容易。到了太素时期,建造洞天已经十分困难,洞天的规模最多也就是一城之地。再往后就是太极时期,洞天规模越来越小,建造越来越难。” “如今已经是太极时期,人间越发坚固和真实,不要说建造新的洞天,许多古老的洞天都难以为继,与人间合为一体是大势所趋,昆仑洞天是第一个与人间合为一体的洞天,不过现在只是落地,还未生根,只有部分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显化人间,其余部分仍旧是洞天的状态,这个转化的过程会持续近千年。在它之后,其他古老洞天也会相继‘落地’。” 齐玄素心中一动,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对未来如此焦虑,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七娘继续说道:“修心之人与这些洞天是同样的道理,过去人间未定,就好像一个朝廷刚刚建立,只能笼统地约法三章,漏洞颇多,哪怕是皇帝也要身先士卒,天心可见,所以修心之人能够自如地以己心拟天心。可随着人间逐渐稳固,那些漏洞被慢慢填补,天心隐没,就好像后世皇帝藏于深宫之中,修心之人无法触及天心天意,便只能消亡。” 齐玄素皱眉道:“如此说来,‘末法’来临与人间的变化有关?” 七娘点点头道:“玄圣打过一个比方,人间的变化过程就像铸剑。” “最初的时候,铁块烧成铁水,水无常态,故而可以随意改变形状,这就是太易时期。” “然后铁水开始慢慢冷却,变为固态,不过还未完全冷却,仍旧偏软,可以用铁锤敲打改变形态,这就是太初、太始时期。” “再往后,彻底冷却,变为利剑,便很难改变了,若是强行改变,反而会使长剑折断,这就是太素、太极时期。” “至于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那就相当于把铁剑熔成铁水。” “人间经过数千年的变化,已经彻底‘冷却’,从铁水变成了铁剑,形态固定,无法改变,所以人间会越发真实,大道不显。” “待到太极末期,人间只剩下极致的真实,再也容不下半点虚假,而法术恰恰就是弄假为真,所以也就迎来了末法时代。” “与此同时,各大洞天会先后‘落地’,化入人间之中。这个过程,可以看作是法术神通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意味着在末法来临之前,世间会最后涌现出许多长生之人,而且天人的数量也会大大增加,难免良莠不齐。” 看\过河卒\就\记\住\域\名\:\\ 第七十九章 通天之路 齐玄素终于还是上了钩,忍不住道:“这比传说中的绝天地通还要严重,从此再无长生,甚至法术神通也要一并消失,所以东华真人才要大谈什么‘后道门时代何去何从’。” 七娘悠悠道:“道门说没有轮回,人死就魂归天地,佛门说有轮回,还能转世重生,我们假设有轮回,那么今生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以你的根骨资质,如果此生不得长生,那么以后就生生世世被困于此方天地之间,不得超脱。” 齐玄素本来没什么感触,他是个年轻人,不是老人,他见多了生死不假,可都是死于非命的死,对于真正的油尽灯枯、生老病死,反而没有太多的感悟。 不过听七娘这么一说,他还是有些莫名的紧迫感。 七娘继续说道:“洞天落地,古仙归来。” 齐玄素怔了怔,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七娘道:“神仙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许多神仙只是第一次死亡和第二次死亡,一直在苦苦等待一个归来的契机,而这次世道剧变,就是他们死而复活的契机。” “他们不再需要庞大香火愿力,而是凭借着‘回光返照’的天地气运反哺,便轻而易举地在人间复活,然后暗中建立教派,收割香火愿力,用以重铸金身神国,谋求在最后的末法时代来临之前,携带神国飞升离开人间。” “这是最后一班航船,错过之后,他们会沉入苦海,金身腐朽,神国破碎,直接进入第二重死亡,陷入永世沉睡,再无复活的可能。直到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进入第三重死亡,彻底死去。” 齐玄素终于明白古仙们为何如此疯狂,这还真是事关生死存亡,别说道门拦路,就是三教一起拦路,他们也要试上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 不过齐玄素又有了新的疑惑:“七娘,这些固然是十分重要的大事,说是惊天动地也不为过,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百年之后了,不必急于一时,与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榆木脑袋,鼠目寸光。”七娘训斥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来帝京,仅仅是为了给‘青衫湿’报仇吗?我给你提个醒,北龙。”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太平道与朝廷在五行山的谋划。东华真人曾经说过,若是影响到北龙,甚至可能会导致‘末法’提前到来。” 七娘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个了吧?” 齐玄素开始认真思考。 七娘先是说了一大通早已灭亡的修心之人,接着阐明了什么是末法时代,最终又点名了古仙的来龙去脉。 第一点,北龙能与末法联系在一起,破坏北龙会导致末法提前。这意味着北龙是天道变化的具现,北龙是某种意义上的通天之路。 第二点,末法来临是因为人间越发真实,如今已经进入了五太中的太极时期,而且马上就要迎来太极末期。 第三点,修心之人之所以灭亡,也是因为人间越发真实,天心隐去,无法感知天心天意。 第四点,现在是法术神通的回光返照时期,世道剧烈变化,有大气运反哺,就连死去的古仙都能复活。 将这四点联系在一起,齐玄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太平道和朝廷打算以北龙这条通天之路为媒介造出一位不在五仙体系中的上古修心之人?这与古仙复活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七娘这次是真正有些惊讶了,盯着齐玄素半天没说话,许久后才缓缓说道:“说你聪明吧,你整天不知道想些什么,说你傻吧,你只要肯动一动脑筋,还真让你给猜出来了。” 齐玄素得到七娘的肯定答复,不由震惊道:“他们造出一个修心之人,打算干什么?” “你说呢?”七娘反问道。 齐玄素喃喃道:“修心之人上借天力,如今天力大约是借不到了,毕竟太极时期了,好似朝堂规矩森严,皇帝圣旨也未必一定管用,更何况还是假圣旨,若是还能借到,修心之人也不会灭亡。那就是下借人势了,不必通过香火愿力的方式转化为神力,意味着可以用众生之力,而朝廷驾驭万民,最不缺的就是人。” 七娘面露欣慰笑容:“不愧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亲儿子。” 这就是七娘的习惯,要是齐玄素干了什么露脸的事情,比如打赢了李长歌这种天之骄子,她便要得意吹嘘,看看,我一手带出来的亲儿子,没有血缘更胜血缘,简直就是天生的母子。要是齐玄素干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比如输给了齐剑元这种花圃道士,齐玄素就成了齐浩然的徒弟、张月鹿的男人,她只是齐玄素的救命恩人,她又没嫁人,哪来的儿子?反正与她无关。 这样的七娘自然教不出圣人齐玄素,在许多时候,齐玄素也是有样学样。给“玄玉”的七娘像春天一般温暖,是亲娘,从他这里抢太平钱的七娘就像冬天一般冷酷,是后妈。 七娘又做了补充:“三教其实都一样。道门的修力和修心,类似于儒门的穷则独善其身和达则兼济天下,或是类似于佛门的小乘佛法和大乘佛法。什么是小乘佛法?就是度自己。什么又是大乘佛法?就是普度众生。自从中土佛门衰弱之后,西域佛门纵然强盛,却也只是小乘佛法了。修力只顾自己,修心可以兼顾他人,所以修心最终化于天地之间,可以驾驭众生之力。其实三代之前,道门祖师都是修力亦修心,也是提过这一点的。” “哪位道门祖师?”齐玄素皱眉思索。 七娘这次没有卖关子:“是南华祖师的《说剑》。” 齐玄素立时有了印象:“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 “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东海,带以南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天下服矣。” 七娘道:“天子之剑借天力,诸侯之剑借人势,如何?修力之人的剑道,什么‘北斗三十六剑诀’,什么‘南斗二十八剑诀’,什么‘太阴十三剑’,什么‘慈航普度剑典’,不过都是庶人之剑的范畴罢了。” 齐玄素不得不感叹了:“这个庶人之剑的‘语难’,李家可谓是天下第一,难怪李家是剑道第一。天子之剑,只听‘下绝地纪’四字,便知道是克制地气的,如今阵法皆是勾连地气,岂不是无阵可挡?真要让朝廷成功了,就算用不了天子之剑,只能用诸侯剑,只怕是普通仙人也无法正面匹敌。” 说到这里,齐玄素想起一点,问道:“不都说修心之人个个绝情灭性吗?朝廷又凭什么掌控此人?” “既然是造,那就不能以常理论之,造一个假人又如何?”七娘轻描淡写道,“如‘帝释天’一般的假人,不就尽在掌握了吗?” 齐玄素又问道:“假人如何感悟天道?” 七娘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态:“修心之人感悟天心,模拟天心,最终化作天心的一部分。所谓以己心拟天心,说白了,天心好比皇帝,修心之人就是伪装成皇帝的模样,进入皇宫,假装皇帝发号施令,如此借来天力。要想伪装得像,就要仔细观摩其面容体形,熟悉其习惯规律,知悉其性情心意,这就是感悟天心、天道、天意。可如果有一条坦途直通皇宫,还有必要再去费力感悟什么天道、天心、天意吗?” 齐玄素恍然道:“北龙!” 七娘点头道:“北龙有六个关键节点,对应天子六玺,分别是:昆仑、南山、中岳、五行山、帝京、渤海府。其中帝京城和渤海府人烟稠密,干扰太多,无法直通天心,昆仑是道门祖庭所在,南山和中岳又在全真道的势力范围之内,所以他们只能选择距离帝京最近又人烟稀少的五行山。” 齐玄素来到帝京后的所有疑惑都在七娘这里得到了解答,不过也由此生出一个新的疑问:“七娘,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机密的?此等谋划,恐怕只有皇帝陛下和国师才能一览全貌。” 七娘给出一个齐玄素早就听腻歪的回答:“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就算你想做大掌教,清平会也有办法。” 以前的齐玄素还半信半疑,如今的齐玄素根本不信:“如果清平会真这么神通广大, ‘青衫湿’怎么死了呢?” 七娘根本不屑于辩解,无所谓道:“爱信不信。”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冷不丁道:“李长奇!” 七娘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确定齐玄素是跟她说话,问道:“谁是李长奇?” 齐玄素故意诈她一下:“别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原名李长奇,其实是李家打入姚家的暗子。” 七娘望着齐玄素,神情复杂,沉默许久,最终憋出俩字:“癔症?” 看\过河卒\就\记\住\域\名\[]\ 第八十章 事毕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梦行云”终于落入了下风之中。 平心而论,“梦行云”能坚持这么久才落入下风之中,纵然有半仙物的功劳,也无愧“半步造化”的说法了。 七娘不再搭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齐玄素,身形瞬间凝实,朝着“梦行云”掠去。 不管七娘是不是真身到此,毕竟是伪仙境界,入场之后,形势立时逆转, “梦行云”的压力大为缓解,只要七娘能帮他拖住一人,在单对单的情况下,他就能取得绝对的上风。 七娘对此心知肚明,主动迎上“客栈”的援军,此人也是一位无量阶段的天人武夫,面对七娘不敢有丝毫大意,右手握拳,捣向七娘。 虽然人仙途径寓意无比真实,但既然是六仙之一,到了天人阶段之后,还是难免沾染许多玄学气息。 只见此拳出时只是普通大小,然后越来越大,来到七娘面前时,已经有华盖之大,晶莹如玉,遮蔽视线,拳头周围甚至隐隐有仿佛蛛网的漆黑裂缝,所过之处,乱石崩解,泥土消弭,并非被大力震成齑粉,而是切切实实消失不见,好似被凭空抹除一般。 人仙传承的造化阶段即是破碎虚空境界,此人虽然未能真正做到破碎虚空,但已经略见雏形,可见其本身乃是积年的造化阶段,绝非新近晋升。 可惜他的对手是七娘,别说他还未跻身造化阶段,就算他跻身了造化阶段,仍旧比七娘逊色一筹。 七娘一挥大袖,从袖口中飞出一张金色罗网,同样是迎风就长,刚好将这个拳头罩住。 拳头周围的黑色裂缝虽然能不断切割金网,但金网能够不断再生,然后收紧,勒住拳头,使其动弹不得。 另一边,分店掌柜再次独战“梦行云”,不仅仅是用出全力那么简单,而是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只见他显化出三头六臂的人仙真身,六臂分用不同拳法,全身骨骼、血液、内脏、血肉随之不断变化运动,声音清晰可闻,连成一片,仿佛是道门真言。三头或是血吼出声,或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是凭借强大的胸腹之力吐出一口口凝练白气,堪比炼气士的飞剑。 人仙真身并非只有一种形态,而是有无数种,否则也谈不上“千变万化”。 人的周身穴窍足有数万之数,天人武夫只是凝练了最大、最重要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在见神不坏之后,继续凝练其他次要穴窍,便可以做到千变万化。比如凝练脸部的穴窍,便可以随便改变面容,与幻术或者面具不同,这种变化乃是骨肉移位、重塑面皮,任谁也看不出半点破绽。若是凝练手臂的穴窍,则可以做出反转关节、变大变小、扭曲骨骼等有违体魄构造的动作,使得拳法再无半点拘泥。 具体变化程度则与凝练穴窍多寡有关。 传说伪仙阶段的人仙凝练了一千二百余主要穴窍之后,便可以做到体魄随意变化,甚至不拘泥于人的形态,就好似话本中的二郎显圣真君一般。 见神不坏境加上千变万化境,进可攻,退可守,本是罕有敌手,只可惜“梦行云”手中有一件杀力极大的半仙物“雷锜”,再配合上他的“五雷天心正法”,哪怕是坚固如身神,也能凿穿。 “梦行云”凝聚了一把长达十丈的雷刀当空劈下,在雷刀划过的一线轨迹之上,又有十余道落雷紧随而至。 分店掌柜不得不摆出防御态势。 一刀过后,分店掌柜通体皆是焦黑痕迹,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紫电残留。 “梦行云”顺势近身,炼气士虽然近战能力也相当不弱,但与武夫相比还是稍逊一筹,只是有了半仙物后,就另外一说。 分店掌柜被凿穿了胸口,本就未曾恢复,这次又被“梦行云”一锜刺入小腹,整个人身形巨震。在体魄内部的完美平衡被二次打破之后,若是剩余的完整穴窍不足周天之数,见神不坏就算是被破了。 “梦行云”嘿然一声,任由“雷锜”留在分店掌柜的体内,继续给他“放血”,然后双手按住了分店掌柜的肩头。 虽然分店掌柜此时有三头六臂,但只有两个肩膀,被“梦行云”以“大四象手”锁拿之后,还是明显受制,纵有四拳轰击在“梦行云”的胸口上,却因为气力大损,只是让“梦行云”身形一震,并未能重创“梦行云”,也没能挣脱开“梦行云”的擒拿。 “梦行云”不需要这位分店掌柜动弹不得,只需要略作限制就足够了,然后就见他双眼之中涌出蒙蒙紫意,不见眼白,不见瞳孔,只有滚滚紫气,甚至要溢出眼眶,仿佛两条飘摇长眉,继而从他三大丹田中涌出无数紫电,遍布周身上下,甚至他的满头长发和青铜面具的毛发上也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电流。 只是这些雷电又不伤他分毫。 “梦行云”通过双手,将一身五雷天心电劲悉数注入到这名分店掌柜的体内。 此举固然比不得真正的天雷,可分店掌柜也不是需要面对雷刑的长生仙人。 转眼之间,分店掌柜的衣衫便悉数化作飞灰,七窍中涌出黑色的烟气,皮肤则如被火灼烧的白纸一般,焦黄之色迅速蔓延开来。 “梦行云”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继续不惜损耗元气地注入雷劲, 就算武夫体魄堪比金刚,也要被天雷生生炼化,更何况分店掌柜已经被“梦行云”连续重创两次,破了见神不坏。 如此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梦行云”松开双手,分店掌柜向后倒地,已经变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可惜,在这等无差别攻击之下,这位无量天人的须弥物也随之被一并损毁。 见此情景,那位“客栈”援军毫不犹豫地壮士断腕,转身就走。 此处的壮士断腕并非形容,而是真正的断腕,他留下了一只被齐腕断去的握拳手掌,然后本人抽身撤退。如此一来,固然损失了十几个凝练穴窍,但对于武夫来说不算太大问题,无量阶段的武夫已经不是断肢再接,而是可以断肢再生,等到新手掌生出之后,再慢慢凝练穴窍就是了,总好过死在此地。 此时就能看出七娘不是真身降临,只是个分身,所以也无力留下此人,只能任由其离去。 反倒是七娘,似乎有些消耗过度,这个分身一闪一闪的,看起来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难怪“梦行云”要不计消耗地抢先击杀分店掌柜,毕竟七娘这个帮手,实在是太“可靠”了。 齐玄素对此习以为常,很多时候,七娘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不靠谱的气息,比如他快被诸葛永明打死了,七娘才“千钧一发”地出现,以前齐玄素并不知道七娘的底细,只当是七娘已经尽力了,如今回头再看,很难说七娘不是故意的。 对了,说不定那时候的七娘根本就是一个分身,反正以他当时的境界修为,也看不出来。 想到此处,齐玄素开始回忆他在万象道宫中看过的完整道门体系,能够修炼分身的有三大体系,分别是方士的阳神境界、散人的兵解境界、谪仙人的斩三尸境界,其中阳神境界很好理解,就是阳神出窍,可看七娘与吴光璧交手,不像方士。那就是散人或者谪仙人了,根据姚裴所说,七娘虽然是地师的同辈之人,但年纪并不大,与姚裴的父亲相差无多,如此年纪就有伪仙阶段的修为,应该是谪仙人无疑。 换而言之,这是七娘的三尸分身之一?一具分身相当于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 不过齐玄素看书上写,真正的三尸分身其实与本尊并不完全相同,是本尊的某一面,所谓是我又不是我。 比如齐玄素斩出的分身是冷面无情的齐主事,那么分身就只有这一面,对谁也是冷面无情,张月鹿、七娘都不会例外,不会如本尊一般在几副面孔之间不断切换。 这个七娘又与七娘本尊有什么不同?反正齐玄素是没看出来,不过说话挺多,不等齐玄素问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难道是七娘乐为人师的那一面?毕竟七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挺喜欢提携年轻人的。 “梦行云”没有与七娘寒暄,收起“雷锜”后,快步走向柜台后方的木桥,打碎闸门,进入其中。 这里存放了许多“客栈”的名册和账册,是清平会需要的东西。因为需要经常使用,所以不好由某个人随身携带,而是悉数封存在此地。 七娘对其他人挥了挥手:“各人回各人的家,各人找各人的娘。散了散了。” 其余几人显然都认得七娘,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各自散去。 七娘还不忘嘱咐一句:“路上小心些。” 然后她扭头看到齐玄素站着没动,不由问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你家啊?” 齐玄素无辜道:“你不是我娘吗?我找你来了。” “我看你的癔症是越来越严重了。”七娘化作清风,“跟我来。” 第八十一章 踩盘子 七娘在前,齐玄素在后,直接飞离了此地。 齐玄素很快就明白七娘的用意所在——她在跟踪那名逃走的“客栈”援军。 因为怕跟得太近被发现,所以她还故意停留了一会儿,顺带遣散其他清平会成员。 如此说来,七娘身上一闪一闪似乎随时都会消散的异象,多半是故意迷惑那个“客栈”高手,让他误以为七娘无力追击,放松警惕。只是连同“梦行云”也一并骗了过去,“梦行云”生怕七娘分身支撑不住提前消散,拼了命去击杀对手,消耗元气甚大,少说要调息几天才能完全恢复。 想明白这一点后,齐玄素也不如何意外,他其实已经有点习惯到麻木了,毕竟稍不留意,就落入到七娘用谎言编织的罗网之中。 齐玄素问道:“那个逃走的武夫是什么人?” “是‘客栈’的‘杂役’,在‘客栈’六大高层中排名最末。”七娘回答道,“方才交手的时候,我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只金蛊,只要在方圆千里之内,我就能感知到他的大概位置,所以没必要跟得太紧,毕竟对方是一名无量阶段的天人,即使是在灵性直觉方面不如方士的武夫,也不能小瞧,你知道天人武夫的‘梦中杀人’吧?其实就是感知危险,然后凭借身体本能杀人。” 齐玄素道:“我记得蛊虫是南疆巫教的手段?” “是。”七娘并不否认,“南洋巫教、南疆巫教、草原萨满教都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变种,这些并不算是隐秘结社,而是被道门默认许可的传承,其中又以萨满教最为势大,经常与西域道府发生战事。七娘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学一点旁门左道的伎俩,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合理,当然合理。”齐玄素随口说道,其实半点不信。 不过七娘的态度向来如此——爱信不信。 齐玄素跟着七娘一路出了南城,来到帝京城外。 齐玄素心想若是去天寿山,他就能请三大阴物出手,不过七娘显然没有去天寿山的意思,而是往西北方向飞去。 那是五行山的方向。 飞出一段后,兴许是嫌弃齐玄素飞得太慢,七娘干脆附在齐玄素的身上,如鬼上身一般,骤然加速。 夜色中,五行山漆黑暗沉,越来越近。 那位“杂役”果然逃向了五行山。 这个时候,齐玄素已经可以看到那名“杂役”的背影,不过因为七娘的缘故,“杂役”暂且没有发现他。 被七娘附身的齐玄素以神念与七娘交流:“如此说来,不仅仅是神枢禁军和宣徽院,‘客栈’也参与其中了,这都是朝廷的势力。” “这是自然。”七娘回复道,“我现在可以确认一件事情,‘客栈’的高层们应该也在五行山中,所以‘杂役’才会逃往五行山。” 想来是五行山存在某种禁制,“杂役”并没有直接飞入五行山的范围之内,而是从空中降下身形,改为徒步而行。 “我们要不要进去?”齐玄素问道。 “你想死?里面伏着不少点,都是鹰爪孙,神枢营加上宣徽院,就算辽王不在,也会有一个伪仙阶段的老阉狗坐镇,再加上‘客栈’的‘东主’和‘掌柜’之流,你要是有伪仙阶段的修为,倒是可以试着淌淌水。”七娘道。 齐玄素奉承道:“不是有七娘你吗。” 七娘毫不留情道:“我是没有问题,不过你是个累赘。” 齐玄素怒道:“那你还让我跟来?” 七娘说道:“我让你跟来,不是让你想着硬闯,而是让你看清楚‘杂役’如何进入五行山的。” 七娘话音方落,就见“杂役”已经开始开始登山。毕竟是无量阶段的武夫,行走极快,转眼之间便来到一处山腰平台,他没有继续往上,而是就在此地停了下来。 此时双方相隔了数里距离,齐玄素本是看不清的,不过被七娘上身之后,就好似请神附体一般,齐玄素不仅飞行速度大大增加,而且还能目视十里,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杂役”来到一面光秃秃的山壁之前,拿出一块令牌,朝着面前的山壁一晃。 然后他手中令牌绽放出幽幽的紫光,面前的山壁随之变得朦胧模糊,继而出现了一道幽深的门户。 “杂役”迈步走入其中,消失不见。 七娘解释道:“这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杂役’不是穿墙去了山壁的后面,而是进行了一次传送,毕竟武夫的气血太过庞大,也只有以阵法和地气建立的永固‘阴阳门’才能承受,换成方士临时开辟的‘阴阳门’,只怕瞬间就会崩溃。” “再有就是,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只要从另外一边毁掉维持‘阴阳门’的阵法就行了,所以想要淌进去,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我这次带你过来,主要是踩盘子。以你如今的境界修为,就算淌进去了,也干不了什么,这帮鹰爪孙不是好对付的,里面伏着不少点儿,要是醒攒,轻则挂彩,重则碎在里面,就算是我,稍有不对头,也得松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知道里头有没有缺点子的时候。” “不可能。”七娘想也没想就直接否定。 两人说着说着就用上了黑话,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江湖上“做买卖”踩点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着黑话,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其实江湖一点也不美好,没什么白衣如雪,黑衣如墨还差不多,不过来去如风倒是真的,毕竟要风紧扯呼。 “阴阳门”缓缓消失不见,山壁又恢复原状。 七娘说道:“踩得差不多了,准备扯呼。” 说罢,被七娘上身的齐玄素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齐玄素对此见怪不怪,同样是伪仙,殷先生可以将一帮天人变成学堂中背书的孩子,如提线木偶,七娘有类似本事也在情理之中。 很快,齐玄素便回到了帝京的南城,轻而易举地越过城墙,没有被守城的黑衣人发现,降落在一条位于杂乱棚户区的小巷之中。 这里虽然有负责巡街的南城兵马司,也有打更的更夫,但肯定没办法发现一名天人的存在,更何况这个天人身上还附着了一名伪仙。 七娘又从齐玄素的体内飘荡出来:“你自己想个说辞,把今天有关五行山的见闻告诉道门,至于接下来怎么做,如何想办法淌进去,让裴玄之拿主意,或是让石冰云拿主意,你不要自己拿主意,若是实在圆不过去,就让姚裴和张月鹿帮你圆。” 齐玄素在七娘面前的时候,就不怎么自己拿主意,因为拿了主意也会被七娘以各种理由否掉,于是又问道:“七娘,你应该也认识东华真人吧,你怎么不亲自跟他说?” 七娘道:“我当然可以跟裴玄之说明此事,可裴玄之会给我记功吗?我又不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恍然道:“若是由我去说,少说也是个‘玄字功’,这都是七娘的一片苦心。” 七娘趁机老调重弹:“我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有了张月鹿,就被迷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都快成了他们张家的人!” 齐玄素哪里敢认:“越说越没谱了,我现在姓齐,以后也姓齐,不会姓姚,不会姓张,更不会做赘婿之流。平心而论,我还真瞧不上张家的做派,不过那位未来岳父倒是为人不错,可惜郁郁不得志。” 七娘啧啧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当年玄圣在大真人府亲手打死废天师,打得云锦山天崩地裂、山河移位,你哪天能有这样的本事,也去张家那里耍耍威风。” 齐玄素问道:“就算我有这样的本事,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去张家耍威风?” “当然是因为张家不肯把张月鹿嫁给你了,你冲冠一怒,打上门去,大展神威,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七娘理所当然道。 齐玄素撇了撇嘴:“说得好像张家全都是傻子,我真要有玄圣的境界修为,只怕他们答应得比谁都快,上午送嫁妆,晚上就强押着青霄跟我拜天地。” 七娘忍不住笑道:“看来你对张家的意见不小。” “那是当然,我喜欢青霄,只是因为她这个人,跟她背后的张家没半点关系。”齐玄素道。 说到这里,齐玄素犹豫了一下,终于是说道:“对了,七娘,青霄想要见你一面。毕竟我已经见过她的父母和慈航真人,她还没见过你。” 七娘并不奇怪张月鹿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坦然与七娘对视。 此时的齐玄素不再是七娘面前的孩子,而是一个可以成家立业的男子。 七娘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感慨道:“儿大不由娘啊。” 齐玄素低垂了眼帘,微微低头。 七娘道:“你回去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该见面的时候,我自会去见她,而且我不仅要见她,我还会见苏元仪,至于那位澹台夫人就算了,我只跟说话管用的人谈。放心,这一天不会太远” 齐玄素应了一声,问道:“苏元仪是谁?” “就是你说的慈航真人。”七娘道。 第八十二章 复职 七娘走了,齐玄素取下脸上的青铜面具,仍旧戴着“白狐脸”面具,独自返回内城。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慈航真人名叫苏元仪,毕竟慈航真人不是道号,而是个代代相传的真人名号。若是不出意外,张月鹿日后会成为新一代的慈航真人,逐渐被人忘记本名叫什么。做了大掌教就更是如此,因为大掌教只有一个,所以不必冠以姓氏区分,日后史书上直接是几代大掌教。 道门六位大人物中,齐玄素已经知晓天师、国师、东华真人、慈航真人的名讳,还不知道地师和清微真人叫什么,尤其是清微真人,十分神秘,对于齐玄素而言,存在感还不如李长歌或者李天贞。 清微真人应该是“有”字辈,不知是李有什么,李有道?李有贞?李有奇?不过也可能不按照辈分的范字取名,这也是李家的传统,比如玄圣、东皇,还有李若水、李青奴等人,都没用辈分范字。其实这不奇怪,张家的张月鹿,姚家的姚裴,同样没用范字,大约就是看取名之人的喜好了。 给张月鹿取名的是天师张无寿,虽然不合规矩,但旁人也不能说什么。就算他老人家要改了辈分范字,用套新的,只要理由合适,其他人也无法反对。 至于“灭法”时代,齐玄素倒是没有过多深思,道理很简单,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就算他想要做擎天玉柱,也不够格,还是让东华真人这些道门大人物们去操心,他只要跟着道门的指挥做事就好了。 齐玄素回到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收拾妥当之后,撤下所有伪装,以入定代替睡眠。 到了天人之后,基本已经很少入眠,大概一旬一次,大部分时间都以打坐、入定、练气、冥思等手段代替睡眠,这也给了天人们充足的精力和时间,白天勾心斗角、处理公务,晚上打熬修为、磨砺境界,算是两不耽误。 一般的专门闭关,多半是学习修炼某种功法,比如齐玄素修炼“魔刀”,与境界修为没有关系,就算学会“魔刀”,该是什么境界还是什么境界,或是服用丹药等速成手段,比如齐玄素融合“玄玉”、服用“血丹”。 这种苦修必不可少,却也见效极慢,如果齐玄素迟迟拿不到新的“玄玉”,仅靠苦修,大概要在三十五岁之后才能跻身无量阶段,要到五十岁之后才有望造化阶段。至于伪仙阶段,最快也是六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没办法,练蜕境只是小脱胎换骨,让他堪堪有了谪仙人的资质,跟真正的天才相比还是有着巨大的差距。据说东皇还未及冠就跻身天人,东皇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靠任何丹药等外力,就已经是造化阶段了。 所以齐玄素觉得,他还是得靠“玄玉”才能出头。 天亮之后,齐玄素收拾妥当,又回了好生南东坊,也不知道张月鹿如何联手姚裴与李长歌斗法,多半要着落在钱香芸的身上。 就在这时,齐玄素见到了那位金阙特使韩永霜。 特使只是一种身份,不是职务,论辈分两人都是八代弟子,论品级都是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干脆直接道:“韩道友。” “恭喜齐主事。”韩永霜微微一笑,也不废话,将一份文书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双手接过,然后就听韩永霜继续说道:“这是金阙通过‘讯符阵’刚刚传来的回复,同意齐主事复职,继续行使帝京道府主事的职责。” “有劳韩道友了。”齐玄素谢过。 在韩永霜离开之后,齐玄素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官话套话,只有最后一段比较重要,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齐玄素是清白的,是可靠的,是久经考验的,同意复职。 既然同意他复职,那他就该去上司石冰云那里走一遭。 于是齐玄素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下常服道袍,换上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离开此地,前往玄上北坊的玉皇宫。 待到齐玄素来到玉皇宫的门前,并未遭到阻拦,也没遇到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狗眼看人低之辈。 帝京道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没有傻子,都是人精,自从五人小组到抵达帝京之后,便知道风向变了,真要严办齐主事,会派张副堂主来查案?所以当他们看到一袭正装的齐玄素出现在玉皇宫外,哪怕不知道金阙那边已经有了消息,也能大概猜出事情真相。 无论是道士,还是灵官,纷纷向齐玄素道喜,恭贺齐主事洗刷冤屈、官复原职。 甚至还有些想得更深的,大家都知道钱副府主最近遇到了些麻烦,能否保住副府主之位还是两说,毕竟道士品级的升降十分严肃,职务的任免却相对随意。 若是钱副府主丢了副府主的位置,由谁递补副府主之位?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于是众人看待齐玄素的目光愈发热切。 齐玄素一一拱手谢过,在一路道贺声中进了玉皇宫。 此时李长歌正在李若水的签押房中,透过窗户居高临下地看着宫门外的一幕,用手指轻轻敲击窗棂,笑道:“人心如水,民动如烟。” 李若水虽然在家族辈分上比李长歌低,可在道门辈分上却比李长歌高,两人相处,干脆不论辈分,平等论交。 李若水道:“地方道府与玉京不同,就算是一府之主,有什么权力,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是明摆着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手底下的人多数都是扎根于此地几十年的,沆瀣一气,铁板一块,就算想要摆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起来的。所以许多时候,要讲究顺势而为,顺人心而动。” 李长歌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李若水继续说道:“所谓顺势顺人心,说白了就是诱之以利,分利众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长歌道:“玉京深知此中原因,所以才要对帝京道府进行半数以上的人员更替。” 李若水道:“不分利,便要示以不测之威,玩弄权术,行分化之策。其实何必分化,上头已经替我们分好了,谁是谁的人,几乎没有改变的余地。” 李长歌收回目光:“这位齐道兄官复原职了。” “意料中事,毕竟作为证人的衍秀都死了。他一个外人,也敢插手我们的事情,这是取死之道。”李若水面无表情。 李长歌打算离开:“我要去见张副堂主和姚辅理了,商议关于钱副府主的事。” 李若水并未挽留,只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若是不麻烦,请李府主给这位齐道兄安排些具体差事,不妨让他继续整顿帝京风气,毕竟他有经验,轻车熟路,而且效果不错,至于这些涉及朝廷又得罪人的事情,还是由我们来处置。”李长歌道。 李若水微微一笑:“当然不麻烦。” 李长歌离开了签押房。 李若水唤自己的秘书进来,吩咐道:“半个时辰后,请石副府主和齐主事过来一趟。” “喏。”秘书领命而去。 齐玄素先回了自己的签押房,柯青青和这段时间代为履行主事职责的王崇年又是一番祝贺。 齐玄素玩笑道:“老王,你不会嫌我回来太早没让你过够主事的瘾吧?” 王崇年苦笑道:“主事不在,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无不盼望着主事早日归来。” 齐玄素笑了笑:“你们通知几位灵官,我去见石副府主。” 两人应下。 齐玄素的签押房与石冰云的签押房只是隔了一座假山,穿过假山便到了。 今天石冰云没有出去,就在签押房内看书,得知齐主事请见之后,也不如何惊讶,只是让齐玄素进来。 “石真人。”齐玄素行礼道。 “坐。”石冰云放下手中的《太平广记》,一指对面的椅子。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坐下。 石冰云道:“关于你复职的消息,我已经知道了,还有衍秀和尚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昨晚在南城发生了一场火拼,不知石真人知不知道?” 石冰云看了齐玄素一眼:“当然知道,双方出动了双手之数的天人,想不知道也很难,只是帝京道府和天辰司赶到的时候,双方均已撤退,只留下一地尸体。毕竟是隐秘结社狗咬狗,又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所以帝京道府决定低调处理。” 齐玄素道:“我昨晚恰巧有事去了南城。” “恰巧。”石冰云笑了笑,显然不信,“难道又是瞒着青霄与姚家姑娘夜游帝京?” “也不是不可以。”齐玄素秉持了七娘的态度,都是自己人,爱信不信,反正七娘说了,圆不过去,可以让姚裴帮着圆。 他继续说道:“我见到有一人逃往帝京城外,似乎受了伤势,于是我便跟在后面,本想着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白捡个‘天字功’,却没想到那人一路去了五行山。” “五行山?”石冰云的脸色立时凝重起来。 齐玄素将昨晚所见大概描述了一遍:“依我之见,那应该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想要混进去,十分不易。” 石冰云点了点头,赞誉道:“你的见识不错,理论十分扎实。那的确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这是大事,我要给你记功。” 齐玄素在心中默默感谢七娘。 就在这时,石冰云的秘书又来通禀:“真人,掌府真人请你和齐主事过去一趟。” 第八十三章 班底 虽然道门有意设计了地方道府的三足鼎立制度,对掌府真人形成制约,但在理由足够充分的情况下,掌府真人还是掌握了地方道府的最高权力,拥有最终的决定权。 李若水把石冰云和齐玄素请来,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对齐玄素洗刷冤屈表示祝贺,顺带勉励一二。第二件事,提了下昨晚南城的事情,此事由首席副府主周教宪负责处理。第三件事,就是关于整顿风气,不能半途而废,她打算仍旧让齐玄素负责这一块,并询问石冰云的意见。 整顿风气最初是石冰云提出来的,由齐玄素负责也是石冰云大力支持的,石冰云的本意是让齐玄素熟悉帝京情况,熟悉得差不多了之后就换成其他人接手,让齐玄素去干正事。 可如今李若水顺水推舟地提出让齐玄素继续整顿风气,理由是齐玄素更为熟悉情况且颇见成效,一时间石冰云还真不好反对,颇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李若水见石冰云不说话,顺势落实了此事:“既然石副府主不反对,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为了防止再有高明隐一类的事情的发生,我还给齐主事安排了一个副手,是我这边的主事。” “这就不必了吧。”石冰云婉拒道。 李若水笑了笑:“帝京不比其他地方,鱼龙混杂,形势错综复杂,难免有些胆大包天之辈,齐主事一人应付,难免吃力,所以还是有必要的。除了一位副手,我再额外调派给齐主事三百灵官,如此就是七百灵官,配备火器,足以围剿天人了。” 只是单纯增派一个主事,石冰云自然有话要说,可又多加了三百灵官,那么增派一个主事就变得合情合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间接增大了齐玄素的权势,几乎可以媲美弱势的副府主了,算是恩威并施。 石冰云不再反对,只是强调必须以齐玄素为主。 李若水保证增派的主事只是副手,是来协助齐玄素的。 齐玄素的级别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只能遵从掌府真人的命令。如果他抗令不遵,那么李若水有权让他再次停职待参。 齐玄素可不想刚刚复职就停职,这对他日后晋升二品太乙道士相当不利,倒不是说断绝了上升途径,而是二品太乙道士类似于推荐选拔制度,数量有限,哪怕齐玄素的条件已经满足标准,也很可能因为风评被挤下来。 到时候东华真人来找齐玄素谈话,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然后委婉地告诉他,这次就先不选他了,等下次一定选他,最后再开导齐玄素,年轻人以后的时间还很多,要以大局为重,让资历老的同道先升,他们已经等了很多年,时间不多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之后,就很难再有机会。关键是,不管什么位置都能为道门奉献一份绵薄之力。比道士职务品级,越比大道越窄。讲不敢为天下先,越讲德行越高。 要知道慢一步就步步皆慢,三十岁晋升真人和六十岁晋升真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最起码后者注定无缘大掌教了。 至于三品幽逸道士,齐玄素已经视作囊中之物,迟早的事情。 齐玄素离开李若水的签押房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毕竟好些天没来了,需要熟悉一下。 说到整顿帝京风气,齐玄素这里还积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案子,因为王崇年觉得棘手,所以暂时没有处理,柯青青已经把卷宗摆在了齐玄素的书案上。 齐玄素拿过卷宗大概看了一眼,案情并不复杂,是一对道士互殴,准确来说,是一方未经另一方同意贸然进行私斗,而且还是一男一女。 因为是男道士先动手的,所以女道士已经被释放了,男道士还被羁押在幽狱里。 齐玄素让人把男道士带来,他要亲自问话。 这场问话十分简短,甚至省却了姓名、职务等等,因为卷宗上已经写得很详细了。 “为什么动手打人?” “我好好走着,一个女子突然拐出来,一头撞在我身上,我还没骂她不长眼呢,她先开始了,说我非礼她,也不看看她那个模样,还冲我一脸鄙夷厌恶,好像撞了她一下,我赚多大便宜似的,真把自己当草还丹了,闻一下就多活三百六十岁,我呸!” “说重点。” “关键就是她喊非礼,自古以来,奸出妇人口,说谁就是谁,不需要证据。我要是让她坐实了这个罪名,这辈子就毁了。所以我心一横,与其被扣个非礼的屎盆子,不如判个双方互殴,顶多在幽狱蹲上几天,这就叫避重就轻。” “于是你就先动手了。” “我当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那女子被我打蒙了,没反应过来。我觉得还不过瘾,又是‘啪啪’两个耳光,她这才反应过来,要不怎么说花圃道士呢,这也就是我,换成隐秘结社的妖人,早死八回了……” “重点。” “她反应过来之后就跟我撕扯起来,我心想我都抽她了,还能惯着她吗?当然是打到底了,没想到这小娘皮还有点本事,打隐秘结社不行,打自家人倒是厉害,那爪子跟僵尸似的,主事,你看给我挠的,差点破了相。” “那你到底有没有非礼她?” “主事,天地良心,我敢对太上道祖发誓,绝对是她主动撞了我,不信咱们可以地气回溯,实在不行,方士入梦、巫祝乱神,什么手段尽管使,我一定是清白的,是那娘们诬告我,这不判她个反坐之罪?主事,你可得给我做主,还咱们帝京道府一个朗朗乾坤,绝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污染了咱们道门!” “带他下去。” 男道士被带走之后,齐玄素问道:“那个女道士怎么说?” 柯青青道:“倒是没提非礼的事情,说的都是打人的事情,抓着王执事的袖子不松开,哭了半天,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根本不是男人,是猪,是狗,是猪狗不如,又说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什么的,让我们一定要严惩,最好是直接废去一身修为,最后还是王执事先垫了二十太平钱,让她去化生堂,看看有没有内伤。” 齐玄素想了想,吩咐道:“打人是实情,非礼是子虚乌有,至于诬告,只有男子一面之词,女子也未付诸于行,证据不足,不予追究。最后按照打人处理,该赔钱就赔钱,该禁闭思过就禁闭思过,一切有法可依,有旧例可循,不必从轻,也不必从重,就事论事,然后结案。对了,记得把老王的钱要回来。” “喏。”柯青青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很快,李若水派来协助齐玄素的副手登门拜访。 齐玄素在会客室接见了她。 李若水派来的人自然是出身太平道,而太平道内部也有许多不同派系,这位主事姓苏,出身青丘山。 慈航真人苏元仪当然与青丘山没什么关系,她出身金陵府大族苏氏,正宗的江南女子。 一提到苏家,齐玄素就想起两样物事,一个是“白狐脸”面具,一个是玄玄罐子。 这位主事名叫苏璃。 换而言之,这位苏主事并非人身,而是妖类。 仅从相貌而言,出身青丘山一脉的女子,姑且称之为女子,就没有一个丑的,个个都姿容不俗,是许多人眼中的仙子人物。这位苏璃主事自然也不例外,相貌甜美且清纯,很有天真少女的风情,一颦一笑之间,十分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只可惜齐玄素有一颗冰冷的心,一颗石头做的心,不会被女子的容貌影响拔刀的速度。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关于整顿帝京风气的有关事宜,想必苏主事都已经知道了。” 苏璃柔声细气道:“掌府真人已经交代过了,以齐主事为主,我只是副手,请齐主事放心,我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齐玄素笑了笑:“苏主事言重了,精诚协作吧。” “是。”苏璃轻声应道。 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四位灵官跟随王崇年来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向齐玄素行礼。 齐玄素与几人略作寒暄,然后公布了掌府真人李若水的决定,并介绍了苏璃主事的身份。 苏璃也请了三位灵官进来,见过齐玄素和未来的同僚们。 齐玄素很明白,虽然这三百灵官在名义上调拨到了他的麾下,在大多数时候都会听从他的调遣,但在根子上,还是会听从苏璃的命令,这是李若水的制衡手段。换成他在李若水的位置上,大约也会如此行事。 到现在为止,齐玄素的麾下有一位四品主事,一位五品执事,一位六品执事,七位四品灵官,七品及七品以下的低品道士三十六人,五品及五品以下的低品灵官七百人。 齐玄素这个主事,可谓实权到了极点,没有副府主之名,却有大半个副府主之实。 小小的会客厅内,只有齐玄素和苏璃坐着,其余人都是站着,略显拥挤。 一年前,齐玄素做梦都不会想到如此画面,只会看到一座黑漆漆的大山和疑似大巫的黑影。 第八十四章 苏璃 齐玄素环视一周,说道:“我上次办高明隐的案子,差不多把北城梳理了一遍,效果差强人意,如今还剩下东城、西城和南城,其中以南城最为富饶繁华。” 苏璃道:“齐主事的意思是,我们这次从南城着手。” “没错。”齐玄素道,“我听掌府真人说,昨晚南城还出了一件大事,两大隐秘结社火拼,死了很多人,可见南城是个藏污纳垢之地,当然,也可以说是藏龙卧虎之地。” 齐玄素顿了一下:“再有就是,周副府主如今正在南城处理此事,我们正好借着周副府主的东风进驻南城,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和敌意。” 没有人提出异议。 齐玄素拍了拍手:“那好,大家都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进入南城。” 虽然齐玄素对于继续整顿帝京风气兴趣缺缺,但既然是上面安排的任务,他还是尽心对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七位灵官和两位道士离开了齐玄素的会客室。 四品灵官是归真阶段的战力,七位灵官只要配合得当,围杀一名普通天人并非难事。更不必说在七位灵官的麾下还有七百低品灵官。 灵官和道士一样,都是以四品为界限,四品以上是高品,四品以下是低品,灵官的特点是上限不足,从来没有仙人阶段的灵官,不过下限很高,有后天之人阶段的道士,没有后天之人阶段的灵官。或者说,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灵官本身都是后天之人,可只要披上了那身特制的灵官甲胄,其战力就不会弱于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 七百个先天之人,不是七百个普通人,人数的绝对优势足以弥补境界上的不足。这也是很大的权力,甚至张月鹿刚当上天罡堂副堂主的时候,手底下都没有这么多灵官,不过现在应该有了,尤其是张月鹿收编了上官敬的残部之后,麾下灵官数量应该在一千左右,只是这些灵官并不会跟随张月鹿满世界奔波,只会在有战事的时候才会出动。简单来说,张月鹿只有战时指挥之权,高品灵官们负责平时的灵官队伍管理,调兵的权力掌握在掌堂真人的手中。 怎么打是副堂主们说了算,打哪里却是掌堂真人说了算,高下立判。 现在齐玄素也是如此,他有一定的自主权利,可以选择南城、东城、西城,也可以选择从什么地方着手,可他不能带着灵官们去渤海府或者五行山整顿风气。 齐玄素又去了另一位主事的签押房,这位主事掌管各种文书档案,自然也有帝京道府对于帝京各“薄弱”之处的有关档案。 整整一天,齐玄素都在玉皇宫的洞玄殿中度过,熟悉南城的情况。 各路权贵都居住于内城和皇城,没有谁会把各种不合规矩的“生意”放在自家门口的,所以许多非法的“生意”,尤其是人数比较多、动静比较大的“生意”都被安置在了外城。 行院例外,大多数行院是合乎朝廷律法的。齐玄素跟张月鹿闲聊时,听她说起过扫灭隐秘结社的经历,隐秘结社也是要吃饭的,也需要太平钱,故而经常经营一些有违人伦道德的“生意”。 现在看来,帝京城中也不能免俗,不过经营者从隐秘结社变成了朝廷的权贵。 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不过齐玄素的全真道立场让他没有太大顾忌,与朝廷维持关系是太平道应该考虑的事情,他也没打算深耕帝京道府,注定要返回玉京,那就不怕得罪人。 次日一早,齐玄素在玉皇宫正门前的广场上集合七百灵官,简单的训话之后,动身前往南城。 因为玄上北坊在北,而南城在南,之间相隔了几个坊,所以他们直接乘船渡过蓬莱池。在多是画舫楼船的蓬莱池中,一艘巨大的兵船还是格外显眼,黑甲森森的灵官整齐立在甲板上,威势甚是骇人。 齐玄素并不是个十分喜欢出风头的人,所以他没有站在船头,而是坐在船舱之中。今天的他没有穿鹤氅正装,而是一身常服道袍。 除了齐玄素之外,苏璃也在这里,这位不知具体年龄几何不过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年轻的主事并不喜欢抛头露面,甚至穿了一件斗篷,用兜帽遮住面孔。 “有些男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喜欢女人的身份多过女人本身,打个简单的比方,普通的妓子再美,也勾不起这些人的兴趣,可一个相貌只是尚可的良家却能让这些人念念不忘,如果身份再特殊一些,比如女捕头、女官,甚至是女冠,那就更能激发他们的兽欲。”苏璃毕竟是青丘山出身,对于这些男女之事并没有太多避讳。 柯青青有些脸红,不由轻咳几声。 几位灵官面覆铁甲,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出心中所想。 齐玄素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因俗女子本无冠,唯女道士有冠,故名女冠。 苏璃继续说道:“女冠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女道士,可以嫁人,也可以生子,我和柯执事都是这种女道士。还有一种则是出家奉道、终身不嫁的,大多集中在全真道,被称之为坤道。很多帝京权贵尤其对坤道感‘兴趣’。他们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让别的女子装扮成坤道,第二种是找一些真正的坤道。” 柯青青忍不住道:“这是亵渎道门。” 这与石冰云和秦权翊不同,石冰云并非奉道不嫁的坤道,而且两人是认真考虑过成婚的,只是各方面阻力太大,只能作罢,其实与夫妻的区别已经不太大,各方面也默许了两人的事实。 亵玩坤道,那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无论是坤道主动堕落,还是坤道被权势胁迫,都是道门不容许的。道门不会强逼任何人主动奉道不娶或者不嫁,可只要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违背戒律,否则必遭严惩。 齐玄素对于苏璃知晓这些事情并不意外,青丘山一脉因为异类出身,所以向道之心远胜大多数道门之人,对于这类违背道门道德之事,从来都是看不惯的,而且坚决划清界限。 他至今还记得苏染死前的遗言:“我青丘山一脉崇道之诚,向道之坚,冠绝太平道……死不足惧,生不足惜,只恨未能使‘天乐桃源’覆灭……” 由此看来,青丘山出身的苏璃早就看不惯这些亵渎道门之事了,只是无力改变,她也不似苏染那般激进狂热,而是蛰伏下来,默默收集情报。这次把她派来,只能说李若水还是知人善任。 苏璃一指桌上的南城地图:“这家南城最大的二等行院,名叫秋华院,就有此类勾当。” 齐玄素问道:“苏主事是如何知晓的?” “我们青丘山一脉擅长变化之道,我曾伪装成客人潜入其中。”苏璃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相信苏璃的说辞,“白狐脸”面具是最好的明证。 “那我们就暂定目标为这家秋华院。”齐玄素在地图上以秋华院为中心圈出一片区域,“进入南城之后,曾灵官和柯执事不动,随时准备支援。周灵官、高灵官、秦灵官、赵灵官、孙灵官分别搜查这几处三等行院和四等行院,胡灵官和王执事带人在附近游弋,负责警戒,随机应变,不要让秋华院生疑。苏主事熟悉内情,就由你带路,我们先进入秋华院,看看情况,若是证据确凿,我会发出信号,收到信号之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秋华院,不放走一条漏网之鱼。” 在地图上,五个灵官的分布位置刚好对秋华院形成合围之势。 七位灵官瓮声瓮气道:“喏。” 齐玄素取出七道符箓分发给七位灵官。 这是初代子母符,不能用来通讯,功效是子母连心,齐玄素将母符留在手中,七位灵官拿着子符,待齐玄素燃烧母符之后,七名灵官手中的子符也会随之燃烧,这就是行动的信号。 齐玄素手持七道母符,想要通知谁,就燃烧对应的母符。 一个时辰后,齐玄素和苏璃来到了秋华院外。 仅从外面看来,秋华院并不逊色梧桐苑多少,只是地段位置不如梧桐苑,这才被归为二等行院。如果苏璃所说是真,那么的确不好放在内城,太过敏感了。至于里面的质量,还要看过才知道。 直到此时,苏璃才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据说这家行院的幕后靠山是一位郡王。” 齐玄素跟七娘相处多了之后,半点不信苏璃是刚想起来,无非是苏璃怕提前说了之后,他心生忌惮,所以故意拖到现在才说,就算他真被吓到了,碍于面子,也不好反悔。 齐玄素只是道:“债多了不愁,辽王都招惹了,不差一个郡王。” 一直半低着头的苏璃抬起头来,面容变化,已经从一个娇俏女子变成了清秀少年。 苏璃在头前领路,齐玄素跟在后面,一袭常服道袍并不显眼,却也不会让人小瞧。 毕竟齐玄素算是把道祖三德都违背了一遍,他可不是个俭朴之人,只能说是不奢侈。 第八十五章 秋华院 进入秋华院后,齐玄素发现苏璃竟然是此地的熟客,无论是鸨母,还是龟奴,都十分热情。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若非熟客,苏璃怎么能接触行院的内幕。毕竟亵玩坤道这种事情是见不得光的,一旦被摆在明面上,立时就会引来道门的雷霆之怒。所以秋华院方面也肯定是慎之又慎。 由此可见,苏璃盯上这家秋华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来到一处包间,苏璃吩咐领路的鸨母道:“先不急叫姑娘上来,需要的时候自会叫你们。” 此时她的声音也从温婉的女子嗓音变成年轻的男子声线。 鸨母应声退下。 齐玄素随手设下禁制,问道:“你一个女子,怎么应付这里的场面?总不能干坐着,任谁都要起疑,难道是虚凤假凰那一套?” 苏璃淡淡道:“用一点幻术,让那些女子自娱自乐就是了。” 齐玄素不由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齐玄素又问道:“你接触过那些坤道?” “不曾。”苏璃摇头道,“我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我的身份是假的,在秋华院这边属于不知根底之人,所以他们不会让我接触这些内幕。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道士堕落至此?” 齐玄素并不奇怪:“水是往下流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就拿太平钱来说,我一年的例银是三千六百太平钱,放在四品祭酒道士里,是第一等,再也没有比我更高的了,可放在帝京城,也算不得什么。更不必说那些低品道士,也就几百太平钱,甚至更低,看到这花花世界,万般诱惑,还能坚守本心吗?” “可如果来这里,那些帝京权贵开价不会太低。当初高明隐收买我,开价二十万太平钱,开出一年几千太平钱的价格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伸手去贪的机会,对于那些品级不高、晋升无望的坤道来说,并不难选。只要放弃尊严、理念、道德,就可以省却十几年的苦熬,立马过上锦衣玉食、奴仆伺候的好日子。而且这里很隐蔽,轻易不会被发现,穿上衣服之后,还是恪守戒律的坤道。” 苏璃不说话了。 齐玄素又道:“底层道士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没有差事和各种补贴,那么基础例银也就够糊口罢了,不然不会有那么多游方道士,又叫野道士,我就做过几年的野道士,与普通江湖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所以我理解她们的想法,但不认同她们的做法。” 苏璃语气微冷:“我就是死,也不会如此作践自己。” 齐玄素不由道:“难怪都说青丘山一脉崇道之诚,向道之坚,冠绝太平道。” 苏璃轻抿嘴唇:“多谢齐主事褒奖。” 齐玄素又道:“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些坤道是被人胁迫,只是胁迫道门坤道的风险极大,只要坤道把此事直接挑破,胁迫她们的人立时就要万劫不复。” 苏璃轻声道:“道理很简单,如果他们真能胁迫道门的坤道,那么一定是道门内部有人与他们沆瀣一气。不过我还是认为坤道们堕落的可能更大一些。” 齐玄素无意争辩,只是道:“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些坤道?我无意在此浪费太多时间,也不想玩扮猪吃虎的把戏。秋华院只是个开始,还有东城和西城,我想尽快给掌府真人一个合格的答复。” 他之所以提前进来,就是想要找到证据再动手,若是贸然冲进来,却抓不到把柄,反而会打草惊蛇,再想抓到秋华院的马脚就很难了。 苏璃道:“这里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所有客人进去之前都会被蒙住双眼,只要我们能找到这条密道,就能找到那些坤道。” “也许我可以试试。”齐玄素话音落下,又有一个齐玄素从他体内走出,不过略显虚幻,正是齐玄素的阴神。 雷动境之后,方士的阴神便可白日出行,无惧天风天光。 体魄为实,阴神为虚,所以阴神天然有穿墙、挪移、隐身等神异,而且少了血气和体魄的束缚压制之后,神念发散范围更广,用阴神寻人寻物更为便捷。 若是正统鬼仙传承的方士,还能如武夫凝练身神那般分化念头,到了天人之后,分化周天之数的念头,聚散不定。 若聚,三百六十五个念头化作一尊阴神,强大无比,出窍之后,任何法术,不必掐诀念咒,也不必踏罡步斗,更不必开坛焚香,招手即来。 若散,一个念头化作一尊阴神,三十六五十个念头便可化作三百六十五个阴神,各行其是。 若是再修炼方士的大成之法“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只要一个念头不死,便不算彻底死去,纵然虚弱无比,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修为,夺舍重生也有胎中之迷,总要好过当场身死。 人体有一千两百九十六个穴窍,神魂最多可分化一千两百九十六个念头,冥冥中与人体诸窍一一对应。传说中若是若是人仙、鬼仙同修,体魄破碎虚空,神魂成就阳神,就可以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不过若要两者同修并进,非大机缘、大造化不可,据说只有上古巫教的巫阳能够做到,她曾传授玄圣鬼仙的法术,又传授澹台云人仙的炼体之法,便是明证,如今却是失传了。 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并不完整,并未分化念头,或者说只有一个基础念头,未能分化更多念头,所以只有一尊阴神。 齐玄素摘下腰间的仿制“九阳离火罩”丢给阴神。 阴神齐玄素没入墙中,消失不见。 苏璃忽然想起一事:“此地毕竟是行院,齐主事若是让阴神查找,穿屋过墙,岂不是要见到许多男女……” “无妨,还未到晚上。”齐玄素早有预料。 苏璃这才起身出门,让守在门外的龟奴叫几个姑娘过来,用意是掩人耳目。 龟奴应了一声,也不问哪个姑娘,径直去了。 片刻后,龟奴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四个姿色不俗的姑娘。 “从我存在柜上的钱扣,不要人伺候,去吧。”苏璃吩咐一声,又给了张散票当作打赏。 龟奴接过赏钱,满脸堆笑地转身离去。 苏璃扭头看了四个妓子一眼,四个妓子立时陷入到深沉的幻境之中,不能自拔。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安坐不动的齐玄素轻声道:“找到了。”阴神出窍就好似一心两用,分神越多,分心越多。若是分化三百六十五尊阴神,决然做不到一心三百六十五用,所以三百六十五尊阴神只能做些比较简单且不费心神的事情,比如找人、巡查、监视、逃命等等,做不了精细之事,万不可能三百六十五尊阴神同时修炼三百六十五门不同的功法。 齐玄素并不习惯这种分心状态,大多注意力集中在阴神上面,本尊略显迟钝,语气也略显木然:“不过设置有阵法,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说的那个地方应该就在阵法后面。” 苏璃略感出乎意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只能说术业有专攻,换成武夫来找,只怕一天时间也未必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齐玄素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的阴神触动了阵法,看来我们要提前动手了,我来拖住这里的人,你去协助我的阴神打开那个阵法,然后确定到底有没有坤道,如果有,就让灵官们进场。” 齐玄素的意思很简单,灵官进场之后,会变得很难收场,尤其是在没抓住秋华院把柄的情况下,尤为尴尬。可如果灵官没有进场,哪怕已经引起了秋华院的警觉,可齐玄素和苏璃没有表明身份,就还有几分余地。所以没有十足把握,齐玄素不打算让灵官们入场。 “阵法在什么地方?”苏璃问道。 “火起的地方。”齐玄素说着已经取出了“飞英白”。 几乎同时,阴神齐玄素引动了“九阳离火罩”,九条火龙冲天而起——那是一个独栋小院,与其他供客人梳拢粉头的院子并无太大区别。 苏璃没有半点迟疑,一闪而逝,身法敏捷不逊于当初的苏染。 齐玄素等到苏璃离开之后,身形一跃,撞破上方瓦片,来到二楼的房顶。 片刻后,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窜至齐玄素的身后,然后双手双脚环锁齐玄素,猛然发力,欲要凭借四肢的强横力道生生勒死齐玄素,最不济也要让齐玄素失去还手之力。 此人信心十足,过去不知多少对手在不防之下,被他用这一招勒得胸腔挤压变形,四肢寸断。 只是这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管他四肢如何发力,齐玄素都是纹丝不动,甚至没有肢体接触的感觉。 他转瞬就明白过来,护体真气! 这是最基础的神通,不过还是要看由谁来用。 仅凭护体真气便能挡下他的全身力道,难道是天人? 怎么可能! 此人一张脸由白涨红,又由红转青,全身血气全部涌向手臂,甚至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可护体真气也只是微微变形而已。 齐玄素只是双臂一震,便炸断此人的四肢,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躯干,骨碌碌滚下二楼房顶。 血雾被护体真气隔绝之外。 又有两名被秋华院请来坐镇的护卫跃上房顶,只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齐玄素砍了一个脑袋。另外一人吓得二话不说就要转身跃下屋顶,齐玄素却不不放过他,一掌隔空劈出,此人的躯干在半空中炸开,只剩下四肢向下落去。 死得不能再死再死。 第八十六章 道德败坏 当苏璃赶到齐玄素阴神所在的院子时,只见此地已经被大火烧成漆黑废墟,其中还有几具焦尸,显然是没有躲过“九阳离火罩”的肆虐。 在废墟之中,有一道开在地面上的石门,并非如寻常石门那般立着,而是平躺在地面上,此时石门紧闭,表面浮现出一道道流转的云纹,隐约可见一个八卦的标识,肆虐的火龙竟是奈何不得。 因为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并不完整,所以他的阴神不能等同于一位天人方士的阴神,既缺乏解开阵法的手段,也缺少直接打破阵法的力量,对敌手段主要就是催动仿制版“九阳离火罩”。 苏璃立时明白了齐玄素让她过来支援的原因,不过苏璃的脑子很灵活,她没有尝试在短时间内破开阵法,而是第一时间寻找开启阵法的枢机秘钥。 毕竟这是一条经常使用的通道,意味着阵法会频繁开启,枢机秘钥不会藏在难以触及的地方,甚至就在某个人的身上。 苏璃的灵觉十分强大,只是扫视一眼便锁定了目标,一个似乎是护院头领的人物,正对阴神虎视眈眈。 苏璃没有任何犹豫,身如鬼魅地朝着此人掠去。 妖类有着许多劣势,比如化形艰难、修炼速度缓慢等等,不过也有许多得天独厚的优势,按照道门的划分,苏璃大约应该算是一名散人,也就是低配谪仙人,样样兼修,样样不精,可因为其妖类真身,使其体魄直追武夫,近战十分强大,又因为狐族天赋,幻术更是媲美方士。关于这一点,齐玄素对上苏染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那名头领人物忽然心生警兆,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让开,脖子还是被一爪撕去大块血肉,血肉模糊,若是他躲得再慢一点,就要被抓破喉管。 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就见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一闪而逝,隐约可见那女子的右手不似人手,而是毛茸茸的白色爪子。 就在此时,阴神也注意到了此处的情况,再次催动“九阳离火罩”,化出九条火龙直奔此地而来,逼得众护院纷纷躲闪。 这名头领虽然境界修为不俗,但只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如何敌得过两人夹击?勉强躲过三条火龙后,被一条火龙掠过,立时遍体漆黑,须发皆焦,只是还未死去。不过还有一个苏璃,趁此时机,直接来了个黑虎掏心,从背后掏出一颗心脏,取了此人的性命。 杀人不是目的,苏璃顺势一矮身,在他身上一摸,果然找到了开启阵法的枢机秘钥——虽然名为秘钥,但并非钥匙模样,而是一块玉牌,其大概样式与当初姚裴进入天水一心楼用的玉牌并无太大区别。 “拿到了!”苏璃举起枢机秘钥朝着阴神一晃。 与此同时,齐玄素本尊也朝着这边冲杀过来,毕竟是堂堂天人,虽然吸引了好些护院,但根本拦不住齐玄素的脚步,说是阻拦,其实就是远远地围着,根本不敢上前。这些人不对齐玄素出手,齐玄素也不会刻意杀人。 苏璃来到那道石门前,举起手中的枢机秘钥,开启阵法,打开石门,可见一条台阶向下的通道,然后她先一步进入到通道之中。 齐玄素随即赶到了此地,与阴神合为一体,紧跟其后。 这条通道先是倾斜向下,然后逐渐平缓,从斜坡变为平地,左右是一个个对门的房间,没有门,取而代之的是挂着西域风格的毯子,有些房间的毯子掀着,可见里边也是铺设地毯,又有锦幄绣帐,每间房中都有一个身着薄纱、妙相毕露的女子,因为此地有恒温阵法,也不怕冻着。 齐玄素和苏璃并没有细看,直奔甬道尽头而去——大鱼不在这里。 在甬道的尽头是两扇装饰华丽的大门。 齐玄素身形一掠,一掌拍在门上。 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关押囚犯的牢笼,也不是什么机要之地,齐玄素的一掌之下,响起一阵如同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响,两扇精美大门直接化作齑粉,显露出门后的景象。 东方的风格偏向清雅,在“某些方面”不如西洋风格有气氛,比如东方的八步床,像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有帷帐有顶篷,根本施展不开,就不如西洋的大圆床了,所以门后是典型的西洋风格。 用西洋人的话来说,这叫作“巴洛克”风格,复杂,奢侈,浮夸,金碧辉煌。色彩艳丽的地毯、璀璨发光的水晶吊灯、立地的玻璃镜、绘有裸女的鎏金屏风,还有一人高的巨大花瓶,再加上天鹅绒的长椅、镀金的茶几、官窑的瓷器,地下分明没有窗户,却挂了厚厚的丝绸窗帘,营造出有窗户的错觉,使得这里不那么压抑。 不过最为显眼的还是一张圆形的大床,大概是用天鹅绒填充,躺在上面整个人都要陷进去。此时床上有三个人,正在玩一龙双凤的把戏,这也就罢了,两名女子身上还残留了部分衣物,可以看出其坤道的身份,尤其是发髻,更是整整齐齐,与凌乱的衣物和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极具讽刺意味。 苏璃低垂了眼帘,评价道:“道德败坏。” 青丘山一脉的狐妖们总是有一种与世人印象极为不符的强烈道德感和荣誉感,并且极容易产生激进者,主张以暴力手段消灭一切不道德者。 齐玄素对此没有什么感触,直接燃烧了早已准备好的母符,说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次是人赃俱获。” 灵官们很快就会赶到此地,镇压一切敢于反抗帝京道府之人,然后进行一次全面、细致的排查。 大约是齐玄素出手声音太过轻微的缘故,也或许是床上三人太过投入的缘故,亦或是对于此地太过信赖而放松警惕的缘故,总之,这三人迟迟没有发觉齐玄素和苏璃的到来,仍旧沉浸在腐败的欢愉世界中。 齐玄素看了会儿免费表演,不得不开口道:“看来帝京的风气的确该好生整治一番了,我记得圣廷的一位教宗说过:世俗的欢愉和贪婪的罪孽是高尚情操的敌人,精神的腐败总是从肉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的沦丧总是从人性的释放开始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这番话终于将三人从欢愉的世界中拉了回来,那名坐享齐人之福的男子第一个警醒过来,望向突兀出现在此地的齐玄素和苏璃,并未如何惊慌,颇为镇定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镇定也在无形中安抚了身旁的两位坤道,两人没有尖叫出声,而是一只手遮掩外泄的春光,另一只手去找自己的衣物。 齐玄素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姓齐,双名玄素,玄黑的玄,素白的素,现任帝京道府主事道士,奉掌府真人和次席副府主之令,整顿帝京风气。” 就在这时,那些护院们终于追了上来,刚好听到齐玄素的自我介绍,一个个脸色苍白,甚至有人手中的兵刃直接掉落在地。 一个孤身闹事的天人和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你可以找“客栈”除掉他,也可以找天辰司镇压他,只要舍得花钱。 后者却没有那么简单,牵扯甚广,需要小心应对。 更何况这位主事还是大名鼎鼎的齐玄素。 现在好些人都说,曾经威震北城的高老爷其实是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上。 虽然高明隐是被自己人灭口,齐玄素被诬陷停职,但外面传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据说是高老爷的公子得罪了齐主事,高老爷曾经花二十万太平钱赔礼赎买自己性命未果,然后就被齐主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抓到了玉皇宫的幽狱之中,接着没过几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传闻说,那位齐主事在未经审判定罪的情况下直接派人在幽狱中秘密处决了高老爷。不管怎么说,高老爷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结果死得悄无声息,半点水花没掀起来。 大家也都知道,高老爷上头是有人的,此事之后,高老爷的靠山出手了,向道门状告这位齐主事滥杀无辜,让齐主事停职了一段时间,可也仅限如此了,道门层层包庇之下,没过几天,这位齐主事就官复原职,据说其关系人脉直通金阙,堪称背景通天,这次停职其实是罚酒三杯,就是高老爷的靠山也没有半点办法。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齐玄素如今的名声很大,不管齐玄素实际情况如何,在传说中他已然是个背景通天、锱铢必报、二十万太平钱不放在眼里、说杀人就杀人而且还杀得肆无忌惮的道门世家子弟,名声直追李天贞。 福祸相依。 齐玄素的名声固然坏了,可好处是十分能震慑各路牛鬼蛇神。 男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原来是齐主事,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齐玄素瞥了一眼:“你不穿衣服跟我说话,的确很失敬。” 第八十七章 琅琊郡王 男子脸上闪过一抹恼怒和尴尬,不过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张开双手,让两名已经初步遮掩了重要位置的坤道帮他穿衣。 这种大敌当前还要颐指气使的作派是一般人学不来的,是刻在骨子里的,由此可见,此人出身相当不俗。 在穿衣的过程中,齐玄素道:“未曾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还望不吝见告。” 男子道:“秦衡德。” 齐玄素了然道:“果毅循超卓,权衡本自持。原来是宗室中人,我是道门八代弟子,如此算来,我们还是平辈。” 秦衡德只是干笑一声。 他听说过齐玄素,也比普通人知道更多内幕。 齐玄素,万象道宫出身,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野道士,后来加入天罡堂,被张月鹿青眼,从此开始平步青云。道门内部纷争波谲云诡,外人难以一窥全貌,现在只知道齐玄素与裴小楼交好,通过裴小楼的关系,搭上了东华真人裴玄之的大船,由此转入全真道,并与姚裴成为同窗。 全真道内部各大势力之中,齐玄素虽然姓齐,但与齐家关系不睦,与姚家和裴家关系密切,又与宁家、季家的部分成员有所联系。 假以时日,这位齐主事多半会成为全真道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现在来帝京道府,不过是镀金混资历罢了。既然不打算深耕帝京道府,又要做出成绩,自然不怕得罪人,就像一条野狗,逮住就是一口,不撕下一块肉不算完事,谁碰上谁倒霉。 秦衡德起初也不相信一个刚刚发迹一年的野道士能有什么本事,不过高明隐之事的后续却让他心惊几分,尤其是衍秀和尚之死,更是让他在旁观之余,也能感到几分森冷。 一个佛门的佛子,说死就死了,无疑是这位齐主事及其背后势力的反击,你们做初一,就不要怪我们做十五,你们可以让高明隐无声无息地死在幽狱,那么我们就能让衍秀和尚无声无息地死在梧桐苑。 这证明齐玄素已经步入了全真道的核心范围。那么接下来的复职就是情理之中和意料之中了。 现在这个煞星找上门来,只怕是很难善了。 齐玄素仍是坐在那把镶金镀银的华贵椅子上,苏璃站在他的身旁,已经恢复本来相貌,不过还是用斗篷的兜帽遮住了面孔,只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下唇。 “我需要一个解释。”齐玄素的目光掠过两名坤道,“正经合法的行院生意,我们道门虽然不提倡,但也不会反对。可在法度之外的种种道德沦丧之举,我们道门一向是严厉、坚决打击的,没有半点余地可讲。关于这一点,不需要我再去过多赘言。那么,秦公子,请你告诉我,这些坤道,是真正的坤道吗?是你让妓子装扮成坤道来亵渎道门呢?还是坤道为了人欲而堕落?亦或是有人胁迫、引诱了她们?” 三条都是罪,只是轻重的区别。 对于秦衡德和秋华院来说,无疑是第三条罪过最重,那是罪上加罪。第二条罪过最轻,只要说这些坤道是主动堕落,罪责大头便是坤道的,他们当然也有罪,不过要轻上许多。 对于坤道来说,刚好反了过来,第三条罪过最轻,她们是受害者,不会被问责,至多是名声有损。第二条罪过最重,要万劫不复。 至于第一条罪过,看似是合则两利的最好选择,可到底是不是假扮成坤道,只要齐玄素把她们带回玉皇宫,立时就能验明正身,纸里是包不住火的。 所以他们只能从第二条罪过和第三条罪过中选择一条。 如此一来,坤道和秋华院便被彻底分化,双方为求自保,必然要狗咬狗,秋华院说坤道们是为了钱主动堕落,坤道们则说自己是被人胁迫。 互相攀咬之下,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果不其然,一名坤道反应极快,值此关头,哪里还顾得上露水夫妻的情谊,也顾不得春光外泄,滚下床来,伏在地上涕泪交加道:“齐主事明鉴,我等都是被胁迫的,还望齐主事为我们做主!” 声音凄厉,情真意切。 要不是齐玄素看过刚才的免费表演,见过她乐在其中的样子,还真要信上几分。 虽然她没有明说被谁胁迫,但此地没有其他人选,秦衡德立时气急道:“贱人休得血口喷人!” 那名坤道并不回应秦衡德,只是哭诉着请齐主事给她们这些可怜人做主。 苏璃忍不住偷偷看了齐玄素一眼,没想到这位齐主事不仅是武力强横,而且颇有心计,难怪能得到东华真人的青眼,升得如此之快。 齐玄素道:“具体是非曲直,只怕是三言两语之间难以说清,这样罢,我们去玉皇宫慢慢谈,把问题都交代清楚了,只要没有太大问题,自然会放你们回来。”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上一个跟你走的高明隐死得不明不白,谁还敢跟你走? 再有就是,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就可以,要是交代不清楚呢?要是越扯问题越大,还回得来吗? 片刻后,秦衡德忽然说道:“家父是琅琊郡王。” 大玄的亲王以州为封号,郡王以府为封号,公、候、伯等爵位与公主一般,取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与谥号略有几分相似。 “琅琊”便是齐州琅琊府,与江陵郡王秦公辅平级,不过秦公辅虽然姓秦,但不是宗室,而是极为特殊的同姓异姓王。 齐玄素并不意外:“按照大玄律,亲王世子位同郡王,郡王长子位同国公,我不应称呼秦公子,而是应称呼小郡王或者国公爷。” 只有亲王才有世子一说,就如只有皇帝才能立太子,郡王的继承人统称为长子,没有郡王世子一说。按照大玄律,只有诸王才能被尊称为殿下,所以位同郡王的世子被尊称为世子殿下没有任何问题,不过郡王的长子就不能称殿下了。 “不敢。”秦衡德把态度放得很低。 齐玄素忽然问道:“京营两分,神机营不再负责帝京防务,只剩下神枢营一家独大,按照惯例,由一名勋贵或者宗室出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由一名文臣出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如今担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的就是辽王,那么谁担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 苏璃下意识地回答道:“虽然按照惯例是由一名文官出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但今年年初的时候,紫极大真人任命琅琊郡王秦权霖出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琅琊郡王并非皇室出身,而是出自齐王一脉,与辽王并非一路人,可以互相制衡。” 当年高祖皇帝大封功臣,第一功臣秦襄被封为江陵郡王,两个兄弟分别被封为辽王和齐王,也是唯二的世袭罔替,就算考核不及格,也只是换其他子弟继承王爵,而不是降低爵位。 后来辽王一脉被改封为晋王,辽王的封号收归皇室,成为诸王之首。齐王一脉未变,琅琊郡王便是齐王一脉的旁支,从他的封号上可见一斑。 辽王、晋王、齐王即是宗室中势力最大的三王。如今的宗人府,辽王担任宗人令,晋王担任左宗正,齐王担任右宗正,又有两位郡王担任左右宗人,负责宗室考核、赏罚。 齐王这些年来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多是同宗的几位郡王出面理事,琅琊郡王就是其中之一。 齐玄素仔细观察着苏璃,心中思索。 李若水之所以把苏璃派到他身边,应该是有过一番考量的。李若水知道苏璃是个卫道士,李若水也知道苏璃早就盯上了秋华院,并秘密调查许久,说不定苏璃还曾向李若水汇报过此事,要求彻查秋华院,只是被李若水以类似“时机还未成熟”的理由给否了。 这次显然就是李若水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将苏璃派到他的身边,甚至不必提前交代什么,苏璃就会遵循自身的道德洁癖,主动领着他来查秋华院,然后就会招惹到琅琊郡王,进而与齐王一脉为敌。 如果他不愿与齐王一脉为敌,想要和稀泥了事,那么向道之心既诚又坚的苏璃肯定第一个不答应,她多半会把此事闹到李若水那里,指责他包庇罪人,李若水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处置他,甚至让他再次停职,就是张月鹿和石冰云也很难回护他。 齐玄素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不得不感叹,能做掌府真人的人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李若水果然是知人善任。 不过齐玄素并不知道,具体操作之人是李若水不假,做出决定之人却是李长歌。 李长歌知道齐玄素不怕树敌,他也不是刻意针对齐玄素,事实上他并不讨厌齐玄素,甚至还有点欣赏齐玄素,无所谓意气之争,他是想通过齐玄素这个点,撬动一直作壁上观的齐王,进而影响到东华真人在帝京的全盘谋划。 齐玄素轻声道:“我记得徐祖就是前朝的齐王。” “是。”苏璃应道,心中有点担心齐主事怕了齐王一脉,放任这些不道德者逃脱道门的制裁。 不过齐玄素下一句话就让她打消了疑虑:“小郡王是想仗势压人吗?” 第八十八章 小郡王 已经穿好衣服的秦衡德诧异道:“齐法师何出此言?” 齐玄素说道:“那我换一个说法,小郡王的意思是,琅琊郡王与秋华院之事有关?” 秦衡德顿时不说话了。 齐玄素进而追击道:“小郡王是默认了?” “我没有这样说。”秦衡德立刻否认道。 齐玄素又道:“那么小郡王呢?小郡王与秋华院有没有关系?” 秦衡德还是否认道:“没有关系,我只是个普通客人而已。” 秦衡德十分明白,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坤道的事情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谁也压不下来,以齐玄素这几句暗藏玄机的话语来看,齐玄素并不打算妥协,那么此时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摘出来,而不是陷进去。 “既然是普通客人,那么只要把问题交代清楚就是了,小郡王又何必自报家门呢?难道小郡王觉得这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吗?”齐玄素仍旧步步紧逼。 秦衡德心中警惕,道:“我只是信不过齐法师,毕竟高明隐就是被齐主事带走之后死得不明不白,我提早报出身份,好歹让齐法师忌惮几分,最起码能保住性命。” 这话说得露骨又诛心,甚至有几分故意激怒齐玄素的意思藏在里面。 不过齐玄素并不在意,目光转向两名坤道:“如果你们是被人胁迫的,那么我给你们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如果你们是自甘堕落的,那么我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与聪明人说话,不必说得太透。齐玄素刚刚开了个头,两名坤道便已经明白齐玄素要说什么,秦衡德也明白齐玄素的用意所在。 两名坤道下意识地望向秦衡德。 秦衡德差点就要勃然大怒,强压怒气道:“看我做什么?” 齐玄素仍旧语气平静:“小郡王,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急什么?要让人说话。” 秦衡德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两名坤道。 一名坤道慑于秦衡德的积威,战战兢兢地说道:“不、不知……” 齐玄素打断道:“故意隐瞒、包庇,无罪也是有罪,有罪则罪加一等。” 这名坤道立时不说话了。 齐玄素又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要明白一点,自己是什么人,该站在什么立场上,不要做违背自己立场之事。” 这话却是一语双关。 第一重含义是指两人的道门身份,道门自有一套独立于朝廷之外的体系,不必过分担忧秦衡德的权势。第二重含义则是暗示两人的处境,要做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什么是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那就是撇清自己,而不是给人家当替罪羊。 秦衡德听明白了,不由直接半是挑明道:“齐法师,你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小郡王要是以公事相问,那么我就以公事回答,我是奉了帝京道府两位真人的命令整顿帝京风气,我要干的就是整治歪风邪气。” 秦衡德被这套官话给逼住了,不由加重了语气:“齐法师,你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有着大好的前程,帝京只是你前行道路上的一个歇脚处而已,没必要大动干戈。想来你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道门也好,朝廷也罢,若不能将人置于死地,最好不要贸然结仇。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 齐玄素没有立刻答话。 这个道理很简单,他不是不明白,可他更明白苏璃正盯着自己。 苏璃的本意不能说错,可李若水却巧妙地利用了苏璃的偏执,只要齐玄素意图和稀泥,那就是向道之心不诚,苏璃立时就要反咬一口,也给了李若水处置齐玄素的理由。 这就是李若水的高明之处了,她不必冒着留下把柄的风险安排一个心腹手下到齐玄素的身边,也不必故意交代苏璃什么,她只要顺势而为,巧妙安排,就可以用一个并无干系的苏璃来牵制齐玄素。 就算出了什么纰漏,审问也好,其他手段也罢,甚至是直接搜魂苏璃,都牵扯不到她的身上,因为她的确没有给苏璃下达任何不利于齐玄素的指示,两人也不存在人身依附,只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别人更不能指责她什么,因为让道德感十分强烈的青丘山狐族来辅佐齐玄素整顿风气,完全合情合理。 好一个知人善任。 过了片刻,齐玄素方才开口道:“小郡王说我与人结仇,那么我要反问小郡王一句,我跟谁结仇了?” 这句话又把秦衡德顶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他总不能说齐玄素在跟琅琊郡王结仇,说出来固然很有气势,关键是落人话柄,等同是不打自招。 齐玄素继续说道:“刚才小郡王说我前途无量,大约是真的。不过一年之前,我还是个野道士。身上许多江湖习气,一时半刻之间改不过来。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也犹豫,怕坏了前途,怕误了性命。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秉公行事反而会误了前途,那么道门是不是也如这些坤道一般,暗自堕落了呢?” 秦衡德不敢接话,也不能接话,只能转开话题:“那么齐法师到底图什么呢?” “图什么?”齐玄素看了苏璃一眼,“张副堂主常说一句话,改变道门,自我辈始。光说不练假把式,我现在做的事情不就是付诸于行吗?毕竟又说又练才是真把式。” 秦衡德心底有些不屑。 他并非不信,而是觉得张月鹿、齐玄素这些少壮派们不可能成功。“变革”二字,谈何容易? 倒是苏璃,听得两眼发亮。 她过去一直困顿于道德的窠臼之中,今日却有豁然开朗之感,如果把道门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如今的道门道德高尚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儒门的儒生们常说小医治病、中医救人、大医医国,那么放在道门也是一样的,维护个人的道德只能算是“小”,维护道门的道德才是“大”。 既然青丘山一脉崇道之心至诚、向道之心至坚,那么就应维护道门之道德,整顿道门的歪风邪气。 齐玄素从苏璃身上收回视线,再度望向秦衡德:“若不得长生,人活百年终是一死,碌碌无为是百年,名留青史也是百年。” “好一个名留青史!”秦衡德有些明白了,齐玄素不求利,倒是求名了。只是名声哪有那么好求? 秦衡德冷笑道:“那么齐法师知不知道,如今帝京上下早已把你看作是不择手段的酷吏之流。” “重要吗?”齐玄素淡然道,“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赢家通吃。” “就算胜了,甚至是做了大掌教,当真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秦衡德道。 齐玄素道:“只要有足够的功绩,说堵就能堵。更何况,为什么要堵?我们做的事情,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后世自有公论。” 齐玄素顿了一下, 又道:“小郡王,做道士也好,做官也罢,行的还是儒门那一套,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秦衡德不再与齐玄素争论,也不管两名坤道,径直向外走去。 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再从长计议。 至于这些坤道,大不了来个概不认账,最后慢慢扯皮打官司就是。 齐玄素并不阻拦。 那些尴尬的护院们立时有了主心骨,跟在秦衡德的身后,一起向外走去。 就在此时,地面上隐隐传来整齐且沉重的脚步声。 当秦衡德等人回到地上时,看到的就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以及大批涌入的黑甲灵官。 灵官其实就是道门的黑衣人,道门养兵贵精不贵多,这些灵官除了甲胄之外,还携带了长铳和礼剑,事实上,灵官的确不经常用剑,更习惯用刀,“礼剑”顾名思义,礼仪性质更重。不过在帝京这种特殊的地方,礼剑就有了用武之地。至于长铳,那是准备对付天人的。 若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灵官,除了灵官甲胄之外,应该是携带长铳、短铳、腰刀、短剑、长枪、盾牌、符箓匣、弹丸囊、药囊、食囊、小型机弩、箭匣、钩索、飞刀,此时纵然简化许多,仍旧十分震慑人心。 齐玄素调动了五百灵官,留下两百灵官预备,足够将秋华院围得水泄不通,因为先前黑烟升腾,所以先头灵官直接赶到了此地。 灵官们面对一众护院,缓缓拔出礼剑,虽然是礼剑,但也是开刃的。 护院们纵然修为不俗,人数却处于劣势,更何况灵官们训练有素,最是擅长配合,所以一众护院根本不敢有所异动。 直到此时,齐玄素和苏璃才从地道中走出,吩咐道:“将里面的人严密保护起来,不要让她们跑了或是死了。” “喏!”周灵官应了一声,带人进了通道。 齐玄素又对秦衡德说道:“小郡王,出了这样的变故,秋华院肯定会通知幕后靠山,而我只要扣下你,就会逼得那位幕后靠山不得不亲自出面,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我猜神枢营的黑衣人们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到时候整个帝京一定会大为震动,帝京道府的灵官对上神枢营的黑衣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光景?” 说罢,齐玄素不等秦衡德回应,高喝一声:“长铳准备!” 所有灵官收起礼剑,换上长铳,开始装填“龙睛乙四”。 火铳特有的机械拉动声音响成一片。 第八十九章 神枢禁军 秦衡德不由瞪大了眼睛。 齐玄素想干什么? 他想跟黑衣人火并? 自玄圣和高祖皇帝开始,道门和朝廷就号称一体,虽然灵官和黑衣人分属体系不同,但从大局上来说,是伙伴,也是盟友,甚至是袍泽。若是灵官和黑衣人发生冲突,可不就是同伙内部自相残杀,用火并来形容没有半点问题。 很快,灵官们控制了整个秋华院,包括客人、妓子、龟奴在内,全部被集中看管,其余黑衣人依托行院摆开阵势。 这些灵官也是刚刚调入帝京道府,其中不乏刚从西域战场下来的精锐灵官,作战经验十分丰富。 齐玄素之所以笃定神枢营会派人前来,不是因为他刚才在明面上说的理由,而是他意识到一点,既然李若水安排巧妙,那么为了万无一失,也许在他带队离开玉皇宫的时候,李若水就会派人通知琅琊郡王那边,说齐玄素要对秋华院动手。琅琊郡王面对堂堂掌府真人的示警,肯定不会无动于衷,自然要赶过来撑场子,到时候黑衣人把齐玄素堵个正着,就算齐玄素没有与琅琊郡王为难的意思,也是有口难辩。 还有李若水特意安排的三百灵官,难说里面会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在面对黑衣人时“不小心”擦铳走火,然后形成既定事实,不可挽回。 这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真正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棘手。 于是齐玄素也针对这三百灵官做了安排,其中二百灵官被他留在原地,距离秋华院有一定距离,按照道理来说,不会被牵扯进来。若是有人胆敢擅自行动,贸然靠近秋华院,并造成严重后果,事后齐玄素就能以抗令和擅自行动的理由撇清自己的责任,石冰云等人也会借着此事进行反击。 还有一百灵官则被齐玄素留在行院内负责看押妓子、龟奴、客人,不会直面黑衣人。剩下的四百灵官都是石冰云的人马,可以信任。 齐玄素敢这么做,关键还是他背后有人,若是没有东华真人和石冰云的支持,就算是属下擅自行动,到最后罪责也是齐玄素的。 说白了,摆事实讲道理是有门槛的,只有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事实、道理、律法才有意义。若是实力悬殊,事实可以抛开不谈,道理是废话,律法是废纸,拳头才是真的。 秦衡德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齐玄素没有背景靠山,那么就算发生冲突,也是黑衣人镇压平叛,齐玄素就是意图作乱之人,说不定还能给他扣上个隐秘结社妖人的帽子。 可偏偏齐玄素有背景靠山,那么性质就不是黑衣人一家说了算,扯皮之下,多半要被定性为火并,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各打五十大板,齐玄素固然逃不脱干系,他的郡王长子身份多半也保不住,很可能会被贬为庶人,甚至被圈禁在高墙内。 这个齐玄素,真是一条疯狗,自己不想好,也不让别人好! 想到此处,秦衡德有些乱了方寸,高声道:“齐玄素,虽然你是四品祭酒道士,在别的地方,兴许还算是个人物,但放在帝京城里,你什么也不是,若是你执迷不悟,与宗室为敌,与朝廷为敌,那么就是螳臂当车,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齐玄素不由有些好笑,也看出秦衡德乱了方寸,否则不会说出这种话本里三流角色才说的台词,不过他还是回应道:“既然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那么直接碾死就是了,何必废话呢?难道小郡王还有与蚂蚁说话的习惯?那可真是童心未泯。” 齐玄素在嘲讽方面是有些李家天赋的。 秦衡德被齐玄素拿话挤兑后,越发口不择言:“你别忘了你还有家人,父母妻儿……” 齐玄素讥讽道:“小郡王,你是不是类似的话语说顺嘴了,忘了我是万象道宫出身?父母妻儿,家师仙去多年,如今在安魂司睡着,张副堂主就在玉皇宫查案,你是打算去昆仑山掘坟呢?还是打算用张副堂主要挟我?平心而论,张副堂主可比我金贵多了,你想动她,得问金阙答不答应。” 齐玄素还没说的是七娘,堂堂伪仙,吴光璧和司命真君都没能把她如何,那不是齐玄素的软肋,那是齐玄素的依仗。 同时,齐玄素也暗暗批判自己,过去一直以野道士自居,瞧不起世家出身之人,如今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动辄搬出靠山说话,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世家子弟。 不过世道如此,没有背景靠山,寸步难行。好歹除了七娘之外的背景靠山都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他若碌碌无为,东华真人和石冰云也不会放手支持他。 秦衡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十分尴尬。 就在此时,行院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沉重马蹄声音——齐玄素预料中的神枢禁军终于到了,而且人数不少。 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号称一呼可聚二万兵,身为其副手的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调动几千兵马并非难事。 至于在帝京城内调动黑衣人,其实并不算什么。 不是皇帝陛下如何信任辽王,而是皇帝陛下并不惧怕这些。在皇帝陛下的重重护卫中,神枢禁军只是最外围的一层,接下来还有青鸾卫、天辰司和宣徽院,其中不乏天人,甚至是伪仙。 更关键的是皇帝陛下本人,辽王和晋王都是造化阶段的天人,那么御宇四十二年之久且稳如磐石的皇帝陛下又该是什么境界修为?能与道门大掌教并驾齐驱之人,会如普通帝王一般害怕所谓的兵变吗?所以只要不进入内城,皇帝陛下不会理会两位京营总兵官的妄为。 要知道,“久视”本就是“长生久视”之意,当今皇帝陛下以此二字为年号,可谓是大有深意。这些年来不止一个人猜测,皇帝陛下到底是想要求长生呢?还是已经证得长生呢?双方争论不休,不过有一个比较统一的观点,那就是皇帝陛下最少也有伪仙阶段的境界修为。 再有就是,神枢禁军本就有巡城职责,这次无非是巡城的人数多了一点。 齐玄素一把抓住秦衡德的袖子。 秦衡德仿佛受惊的猫,炸毛道:“你要干什么!” “小郡王,随我出门迎客。”齐玄素扯着秦衡德大步向外走去。 秋华院占地不小,有多个出入门户,主楼那边毗邻繁华街道,黑衣人根本展不开阵型,所以神枢禁军的主力都集结在秋华院的南门外,这里专供大车出入,门外十分空旷。 齐玄素去的也是这个门户。 “开门。”齐玄素来到南门后,下令让灵官打开大门。 两名五品灵官缓缓拉开沉重的大门。 门外是黑衣人骑兵飞驰而至,黑压压一片如同乌云席卷,密集马蹄激烈地敲击着地面,仿佛地动一般,甚至地面上的细小石子都在跳跃。 开门的瞬间,骑兵也刚好冲过来。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依次停下,在门外围成一个半圆阵势。马腿林立,长枪高擎,还有拉栓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与之同时,以院墙和门楼为掩体、并占据了制高点的灵官们也将长铳对准了黑衣人们。 形势一触即发。 双方算是知根知底,真要动起手来,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破不了招啊。 齐玄素走出大门,仍旧扯着秦衡德的衣袖,让他站在自己身边,在两人身后是黑压压的三排灵官,避开齐玄素所在的位置,从两侧向前平举长铳,若是开战,便是经典的三段铳阵,确保火铳发射不会有间隔中断。 双方距离太近,骑兵们跑不起来,无法冲锋,而且拥挤。铳兵们也很容易陷入到近身作战的境地之中。各有劣势。 就在这时,围成半圆阵势的骑兵从中间向两侧分开,一位身披漆黑重甲的将领缓缓上前,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距离齐玄素不足十丈处才停住。 琅琊郡王最终还是没有亲自出面,只是派遣了一名左膀右臂。 “神枢营镇守总兵官甘龙池。”来人自报名号。在武将中,镇守总兵官仅次于只在战时授予的大将军和提督总兵官,而京营的镇守总兵官又与地方总兵官不同,名义上平级,实际上隐隐高出半级。 齐玄素简短道:“齐玄素。” “我听说过你和赵福安的事情。”甘龙池缓缓道,“如此年轻的天人,的确难得。只是我与赵福安不同。” 这句话并无太多自得之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的确是事实。 赵福安只是逍遥阶段的天人,而甘龙池身为天子近臣则是无量阶段的天人。 这就是帝京,号称天人数量比玉京还多的帝京。 更何况甘龙池身上的玄黑重甲并非凡物,而是一件顶尖的宝物,名为“玄水武备”,乃是天机堂和神机营的联手杰作,虽然重达三千斤,会使他的速度有所迟缓,但配合他的人仙体魄,能让他直面“凤眼甲六”或者“龙睛甲七”。 能承载如此重量的马匹自然也不是凡物,乃是龙血异种。 齐玄素问道:“甘将军要与我私斗吗?” 甘龙池面无表情道:“我是个武人,不擅长斗嘴,只擅长动手。这里是帝京,也不好摆开阵势厮杀一场,所以你我不妨效仿话本里的大将阵前单挑。你赢了,我立刻离开。我赢了,你立刻离开。” 第九十章 武夫对巫祝 齐玄素并未正面回应,感慨道:“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甘龙池皱起眉头。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武人,不通文墨之事,有些摸不准齐玄素的用意所在。 齐玄素望向甘龙池,问道:“这世上事,当真能如此潦草应付吗?” 甘龙池这次听明白了,嗤笑一声:“矫饰再多,也只是虚妄,根本还是在于武力。当年大齐王朝鼎盛一时,那么多的胡旋女,那么多的昆仑奴,那么多的新罗婢、菩萨蛮,难道都是仰慕天朝上邦而来?所谓‘天可汗’,难道是支付岁币买来的?” 齐玄素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这可由不得你。”甘龙池翻身下马,身上的玄黑重甲碰撞作响,“如果你同意与我比斗一场,我会脱下这身‘玄水武备’,给你一个公平。如果你不同意与我比斗一场,那么我就会穿着这身‘玄水武备’冲进去,你觉得这些灵官挡得住我吗?” 齐玄素心中多少没底,毕竟一位无量武夫加上顶尖宝物,震慑力极大,如果是五百灵官围杀一人也就罢了,关键甘龙池同样有部下,灵官的人数并不占优势。 既然很难占到优势,那么齐玄素直接与甘龙池开战的意义就不是很大了,徒增伤亡,齐玄素不愿意让这些曾为道门建立功勋的灵官们就这么无谓地死在帝京城中。 齐玄素问道:“难道甘将军赢了我,此事就能抹去?对错也不分了?” “只要齐法师愿赌服输,此事就能抹去。”甘龙池平静道,“至于对错,重要吗?” “不重要吗?”齐玄素反问道。 甘龙池直接道:“当然不重要。” 齐玄素没有反驳,而是指了指身旁的秦衡德:“甘将军不在乎对错,也不在乎小郡王吗?” 这次换成甘龙池反问道:“难道齐法师身为道门中人会加害小郡王吗?” 齐玄素不由深深地看了眼这个粗中有细的武人:“当然不会。” 无论他怎么想的,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一条,落人话柄。 “既然不会,那我担心什么。”甘龙池语气漠然。 秦衡德却是听得脸色发白,两股战战。 齐玄素只得道:“如此看来,我是不得不答应了。” 甘龙池也不废话,只是一抖,身上的玄黑重甲便开始“熔化”,粘稠如水银,逐渐离开他的身体,最终在他的掌中化作一颗玄黑色的“甲丸”。 这是甲胄类宝物的特点,省却了披挂的时间,哪怕是仓促临敌,也能迅速披甲在身。平常时候,便化作一枚龙眼大小的圆球,被称之为“甲丸”,方便携带。 甘龙池收起这枚“甲丸”,淡淡道:“我不会用‘玄水武备’,至于齐法师,有什么宝物,尽管使用就是,如此便算是我给齐法师的公平。” 齐玄素自然不会拒绝。 有无身外之物的区别还是极大,比如“梦行云”,手持半仙物“雷锜”,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以一敌二。 甘龙池抬起手,示意黑衣人后退。 齐玄素将身旁的秦衡德丢给身后的灵官,示意灵官们关闭大门,然后向前走出。 甘龙池脚下一踏,身形向前掠出,如一条长虹,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直接打出一拳,看似寻常缓慢,但是拳至中途,陡然一变,一拳变两拳,两拳化四拳,四拳变八拳,八拳再演化至十六拳,正是“澹台拳意”中的“宙光势”,出拳看似缓慢,实则迅捷,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缓,齐玄素则不受迟缓影响继续出拳,于是拳头越来越多,给人以时光错乱之感。 甘龙池脱口道:“好一个‘澹台拳意’。” 只见在这顷刻之间,齐玄素已经将十六拳变为三十二拳,进而幻化为六十四拳,再变一百二十八拳,视线所及,尽是漫天拳影笼罩。 甘龙池的想法很简单,不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一拳直攻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同时已经进入“魔刀”状态,凭借直觉窥破甘龙池的虚实,右手变招“江河势”,将甘龙池的一拳化解,紧接着从左拳的拳影之中,突兀出现一拳,攻向甘龙池的面门,让他不得不向后跃起,舒缓拳势。 苏璃此时也在观战,凝神细看两人交手,但见齐玄素的拳法变幻莫测,一拳甫到中途,已变了数十个方位,拳法如此精纯玄妙,真是生平所未睹。 反观甘龙池,他的拳法却甚是质朴,虽然在齐玄素拳法的牵扯之下,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齐玄素的拳法如何离奇莫测,他也总能随之变招。 就在这时,场上的形势陡然一变,只见得甘龙池骤然近身,身神显现,以见神不坏硬抗齐玄素的攻击,同出轰出双拳,虽然在数量上比不得“宙光势”的众多拳影,但胜在拳势刚猛,就像一支人马俱是披甲的铁骑冲锋,生生撕裂开众多步军的方阵,使得漫天拳影骤然一散。 然后他的双拳狠狠擂在齐玄素的胸膛上。 寻常先天之人被这双铁拳砸在身上,立时就要炸裂成一团血雾,就算是天人,也要直接重伤。 可齐玄素却是扛下了,只是向后滑退三尺距离,留下两道沟壑。 不是因为齐玄素那没有身神的半吊子武夫体魄,而是因为齐玄素在这一刻完全金身化。 金光璀璨,肌肤血肉近乎透明,骨骼、脉络清晰可见。 此乃巫祝传承的金身境。 武夫号称见神不坏,巫祝则号称金刚不坏。 神仙的“神力不绝则金身不朽”已经初见雏形。 齐玄素的双拳金光璀璨,又有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的加持,以“风雷势”打出一拳,带出一阵剧烈轰鸣之声。 在齐玄素的众多传承中,巫祝传承最为完整。 只可惜齐玄素少了一块“仙之玄玉”,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李长歌,甘龙池如此托大,那么几乎没有半点胜算。 甘龙池冷笑一声,他修的是武夫和炼气士都能修炼的“重九玄功”,便是以气力浩大、体魄坚韧著称,若要比拼劲力,那他是丝毫不怕的,于是也出拳相迎。 双拳相交,只听得轰然一声,齐玄素猛地向后退去,如一片落叶,随风飘荡,轨迹更是让人捉摸不定,而甘龙池则是结结实实地退后三步,在地面上踩踏出三个脚印,每个脚印都入地三寸,就连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甘龙池止住退势之后,轻喝一个“好”字,再度欺身上前,齐玄素用出“沧海势”,手掌与甘龙池的拳头相交,发出阵阵金铁相击之声,回荡不休。 两人拆解了三十余招,甘龙池占据境界优势,竟是未能占到多少便宜,不由心中大恼,同时又暗暗吃惊:“难怪赵福安要败在此人的手中,他是如何将巫祝的金身境与武夫的体魄融汇一处?据说李家小祖宗李长歌有此等本事,此人竟与李长歌是一个路数。我若不用些真本事,只怕是胜他不得。” 想到此处,甘龙池向后一跃,主动退出战场,周身“咔咔”作响,肩头、手肘、额头、双拳、膝盖等位置有骨质尖角生出,尺余之长,仿佛枪头矛尖,又似利刃刀锋。 此乃武夫千变万化境的神异——人仙真身之犀角,更胜寻常兵刃。 同时,甘龙池的体表肌肤还有青色甲片生出,此乃人仙真身之麟甲。 这并非完整的人仙真身,与齐玄素的局部金身化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这两种变化又与“客栈”分店掌柜的大巫真身、三头六臂不同,所谓千变万化并非虚言。 齐玄素其实也有压箱底的本事,关键就在于巫祝传承上面。倒不是齐玄素有意藏拙,而是心疼神力,平时舍不得用。 齐玄素的巫祝传承得自司命真君,是三块“玄玉”中最大的一块“玄玉”,所以齐玄素的巫祝传承不像武夫传承缺少身神,也不像方士传承缺少念头,而是拥有一个完整的天人境界,缺少的只是法相境。 巫祝的逍遥阶段是法身境,在法身境之前,分别是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和归真阶段的金身境。 法相境的上一个境界是请神境,也就是百姓们口中的“神打”或者“神拳”,请神上身,在短时间内气力大增,无惧刀剑火铳,只是持续时间不长。一般情况下,道门弟子会请道门的神仙祖师,而邪教妖人便请自己信奉的古仙。 法相境是在请神上身的基础上凝聚外在法相,具体法相也与所信奉神明有关,信奉巫罗之人,只能凝聚巫罗的法相,无法凝聚司命真君的法相。 齐玄素算是信奉太上道祖,没有法相,因为得到张无恨遗留的神力,凝聚了太阴真君的法相,如此便补全了原本缺少的法相境,使得齐玄素的巫祝传承彻底完整。 所谓法身境,简而言之便是将法相与金身融为一体,自身既是法相,法相既是自身,不分彼此,在兼具金身不坏的同时,又有诸多法相神异。 在甘龙池显化部分人仙真身的同时,齐玄素双手背对,右手在上,右手中指勾住左手中指、无名指勾住左手无名指,左手由里向外旋转,直至两手心皆向上,两手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结成反天印,沉声道:“恭请太阴真君。” 一轮明月凭空出现,使得方圆百丈的范围内昼夜颠倒。继而一道月光落下,将齐玄素笼罩。 眨眼之后,齐玄素面容模糊不清,身周月华如水。 第九十一章 法身境 太阴真君被道门招安之后,已经飞升离世。若非如此,张无恨也不能得到太阴真君留下的传承。 齐玄素嘴上说着“恭请太阴真君”,其实并非自太阴真君的神国中降下神力,用的都是齐玄素自己的神力。 待到月光散去,齐玄素已然变了模样,还是常人大小,并未法天象地,那是无量阶段的巫祝才有的境界。从外貌来看,此时齐玄素与他凝聚的太阴真君法相一模一样,星冠羽衣,臂缠飘带,只是面容模糊,既不是太阴真君,也不是齐玄素,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聚散不定,倒是与七娘化身姚坊主时的情况有几分类似。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进入法身境,相较于散人的练蜕境,只能说巫祝的法身境异常强大,甚至还要超过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直逼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 练蜕境又称小脱胎换骨,主要是弥补散人先天资质不足的问题,没有什么特殊神异之处,故而在六仙中排名最末。 而巫祝的法身境却是在短时间内化作另外一个形态,得到诸多与之相关的神异,对于本身资质并无太多改善,却能极大增强战力。至于具体是什么形态,能够得到神异,则与巫祝玉虚阶段的法相境有关。 道门之中,太上道祖没有法相,最高就是天帝法相。只是道门并不喜欢培养巫祝,香火愿力大多用来培养更为“物美价廉”的灵官,已经多年不见天帝法相。偶有几名巫祝,多是凝聚太乙救苦天尊法相。 道门之外,以佛门的无量光法相为尊。 漫天神佛之中,除了第一等的天帝法相和无量光法相之外,第二等法相只有四个。 有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传说青帝入道门是为太乙救苦天尊,入佛门是为东方药师王佛。 青帝与司命真君对应生死,一者主南斗,一者主北斗,是为仅存的两大星主,不过青帝乃是修心一派,最终彻底融入天地之间,已然无我,于是司命真君趁机窃取了部分属于“生”的权柄,号称执掌生死。 大日如来与太阴真君则对应日月,一者主太阳,一者主太阴,原本的太阳真君被大日如来击败,已经进入第三重死亡,彻底被大日如来取代。太阴真君虽然飞升离世,但她的神国“广寒宫”还留存于世,仍旧执掌太阴权柄,并会一直持续到“末法”到来,张无恨的太阴传承就是由此得来,她脱困之后的目标也是入主广寒,窃取这部分遗留下来的权柄。 在这方面,巫罗也好,紫光真君也罢,乃至慈航一脉的观音法相,都要稍逊一筹,只能算是第三等。 至于第四等,就是普通的法相,比如月光菩萨、日光菩萨,又比如曾经的云霄五岳神、白阳初祖之流。 还有第五等,也是最末一等,多是淫祠野神,或是普通从神之流。 因为法相不同,法身境的威力也不尽相同,若能凝聚天帝法相,继而凝聚天帝法身,或是佛门的无量光法相、无量光法身,能与谪仙人媲美。若是凝聚位居末流的金刚法相、罗汉法相,则不如武夫,甚至与散人相差不多。 齐玄素得以凝聚太阴真君法相,纵然不是第一等,也是仅次于第一等的第二等,相当不俗。 法身本身之玄妙,暂且不说,齐玄素临时得到的神异是“太阴十三剑”,而且是最初版本的“太阴十三剑”。 齐玄素迎上仿佛人形荒兽的甘龙池。 正如巫祝的法相分为几等,武夫的人仙真身同样如此,“犀角”算是比较浅显的应用,远不如三头六臂和大巫真身,严格来说,“犀角”不能称之为人仙真身,而应是“真身百相”的范畴,既然是百相,自然不止一种形态。 甘龙池直接朝着齐玄素一撞,肩头上的骨角便如长矛一般朝着齐玄素刺来。 齐玄素伸手握住骨角,因为法身兼具神道金身的特质,所以并未受损,只是消耗了部分神力。不过因为武夫的巨大气力,齐玄素整个人还是向后飘荡出些许距离。 化作法身之后,齐玄素整个人的风格浑然一变,褪去“魔刀”的狂性戾气,仙气自生,轻盈飘逸,真如缥缈神君一般了。 甘龙池出拳不停,周身各处略带弧度的“犀角”自然成了利刃尖矛。不仅坚固无比,而且十分锋锐。 齐玄素没有硬抗,披头散发,三千青丝骤然暴涨,足有十余丈之长,朝着甘龙池席卷而来。 青丝交织成片,层层叠叠,结成一张罗网朝甘龙池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甘龙池环绕成一个“线团”。 青丝似情丝,情丝千千结,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云气一般缥缈,似月光一般轻柔,使得甘龙池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甘龙池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 齐玄素本身并无太多恨意,“七恨”之意出自张无恨,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厉害无比。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被困住的甘龙池深吸一口气,源源不绝,仿佛没有止境一般,咽喉位置随之不断肿胀变大,一直垂落到小腹位置,仿佛这才是肚子。 此乃“真身百相之夔喉”。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天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甘龙池蓄势完毕之后,仰头长啸,磅礴血气化作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巨大的音浪不仅刺人耳膜,而且透过青丝,形成呼啸狂风,使得房屋树木摇晃不休,飞沙走石,甚至有些境界修为稍低之人,都站不稳身形,不住地向后滑退出去。 武夫血吼本就克制法术,在“夔喉”的加持之下,威力更是增强数倍。 无数青丝被一喝而散,就连齐玄素的法身都有了几分飘摇不定。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稳定了法身,拔出“飞英白”,刀身上缭绕了一束缥缈的月光,替代剑气。 甘龙池横臂一扫,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虽然被齐玄素躲过,但顺势以小臂上生出的“犀角”平搭在“飞英白”的刀身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齐玄素手中的“飞英白”登时一沉。 齐玄素抖腕化解,刀尖顺势向甘龙池的右臂刺出。 甘龙池回手圈转,“啪”的一声,拳刀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 两人继续相斗,甘龙池出拳凌厉狠辣,拳意破空,血气逼人,整个人仿佛一个熔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逼得黑衣人和灵官们不得不一退再退。 齐玄素的“飞英白”则寒气大盛,又有月光缭绕,如烟似雾,将他自身护住,他心中更无半点杂念,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甘龙池的拳头伤不得他分毫。 甘龙池越斗越是心惊,两人激斗百余招,竟是未能打中齐玄素一拳。对他来说,打不过人家并不奇怪,帝京城藏龙卧虎,比他更厉害的人不知凡几,可对上一个境界不如自己之人却不能取得优势,真是他以前未曾遇到之事。 殊不知此乃“魔刀”加上“剑心太玄意”,就算对上姚裴以“太上忘情经”驾驭“天刀”,也能斗上一斗。 “剑心太玄意”在“太阴十三剑”中位列第十二剑,极为玄妙,号称集天下剑术之大成者,天下剑招尽在心中,千变万化,可信手拈来。 在“太阴十三剑”中最为阴邪的一剑当属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而最为正派的一剑则是“剑心太玄意”,没有丝毫阴诡之道,只有剑术之极致。 忽然之间,齐玄素又出一刀,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气机倒错。 若非甘龙池的境界修为要高于齐玄素,就要被这一刀重创。 甘龙池堪堪躲过这一刀,不退反进,一掠而出。 齐玄素以“飞英白”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轮“满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甘龙池一拳打在这些满月之上,满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倒是甘龙池受到反震之力,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满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齐玄素全身已隐在无数月华之中,满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甘龙池只觉得无数满月如同浪潮,上下起伏不定,护住齐玄素的全身上下,不见破绽,浑然天成。 甘龙池打算以力破巧,奋力双拳齐出,狠狠砸在如浪潮的无数满月上,结果“剑心太玄意”未散,反倒使得甘龙池不住向后退去,二品公服剧烈震荡,两鬓发丝齐齐往后飘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第九十二章 平分秋色 甘龙池既惊且怒,再无半分留手,除了不曾使用“玄水武备”之外,已然用上了全力。 只见他周身穴窍大放光明,每一处穴窍中都有一尊身神,总共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上应诸天星辰,再看身神相貌,则与甘龙池一般无二,只是通体璀璨明净,没有半分杂质。 甘龙池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也齐齐出拳,虚空震荡,拳劲所过之处,肉眼可见地发生扭曲,一线之上,无论是街道地面,还是墙壁房屋,皆是被震成齑粉,虽然距离粉碎真空还有一线之隔,但破去齐玄素的“剑心太玄意”已经是绰绰有余。 与此同时,甘龙池也显出了人仙真身之一的“大巫真身”,公服碎裂,在气势上完全压过齐玄素,又是一拳砸下。 只听轰然一声,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 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了一方丈余大小的巨大拳印。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张无恨那般身化月光,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拳。 一击不中,甘龙池顺势肘击,“犀角”如刀。 齐玄素再次化作月光,躲过肘击的同时,出现在甘龙池面前,手中“飞英白”劈下,“玄阴剑气”在甘龙池的胸口炸开,如春雷震动。 “麟甲”不断崩坏,又因为血肉衍生的神异,不断修复,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剑气消散,而“麟甲”仍旧完好无损。 齐玄素飘然后撤。 丈六之高的甘龙池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地面震颤,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一支重骑兵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周围之人只觉得这脚步声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口上,几乎要踏破心房,不得不越退越远,几名境界修为稍弱的黑衣人撤退不及,被生生震死。反而是灵官甲胄在防御力更胜一筹,有人受伤,却没有人身死。 转瞬之间,两人再次战至一处。 一轮“明月”从齐玄素的手中冉冉升起,月光如水银,化作“太阴剑气”,纷纷而落。 此乃“碧海潮月明”。 “太阴剑气”落在甘龙池的身上,使得“麟甲”不断剥落碎裂,而且无视血肉衍生的神异,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 齐玄素趁此时机掠向甘龙池。 “大巫真身”固然高大威武,却难免失之灵活,甘龙池虽然做出了反应,但还是被齐玄素以“飞英白”刺入他的胸口之中。 不过对于丈六之高的“大巫真身”而言,只有二尺的“飞英白”委实有些渺小了,所能造成的伤口也就变得无关痛痒。 齐玄素对此早有预料,在手中“飞英白”刺入“大巫真身”体内之后,全力催动“飞英白”,汹涌寒气瞬间在甘龙池的体内炸裂开来,使得“大巫真身”立时笼罩了一层霜白之色。 甘龙池再次施展“夔喉”,怒喝如雷,震碎白霜,方圆十丈之内的地面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齐玄素不得不先一步弃刀后撤。 甘龙池紧随而至,同时在“大巫真身”的基础上显化“三头六臂”,省却三头,六条手臂疯狂捶打,势大力沉,仅仅是劲风掠过,地面上便随之出现一道沟壑,每一拳落下,都是一个大坑,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齐玄厉啸一声,青丝化作白发,身上羽衣也由月白颜色化作漆黑,仿佛月食来临,继而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束黑沉月光,似光似雾,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此乃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 来往不绝的“太阴剑气”随着十道月光长剑疯狂激射甘龙池的“大巫真身”,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原本就支离破碎的“麟甲”悉数脱离剥落,已无“麟甲”保护的“大巫真身”上出现无数伤口,伤口中血光四射。 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甘龙池发出一声长啸,就见月光雾气之中有血光四散激射。一瞬之间,云开雾散,拨云见日。两人重新现出身形,甘龙池的眉心位置有一个红点,然后一点血痕慢慢扩大,他再也不能维持“大巫真身”和“三头六臂”,显现出浑身血污的本来面目。 齐玄素则是被甘龙池一拳打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划出一个曲线后,在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 当齐玄素勉强起身之后,无数裂痕已经蔓延至整个“太阴法身”上下,最终使得“太阴法身”彻底崩碎。 齐玄素同样现出真身,可见胸口位置呈现出一个凹陷的弧度。 甘龙池握住仍旧插在胸口的“飞英白”,缓缓拔出,一个个血珠沿着刀身滚落,几乎连成一线,然后胸口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齐玄素同样以血肉衍生恢复伤势,并取出了“画龙手铳”。 甘龙池眯了眯眼,有些犹豫。 他在犹豫要不要违背约定,直接动用“玄水武备”,彻底撕破脸皮。 可他的理智又在告诉他,不应把事情闹大。 这里是帝京,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不是山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眼前是五百灵官,不是五百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就算他用了“玄水武备”,至多就是惨胜。 更何况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齐玄素,很可能是两败俱伤。 齐玄素显然没把希望寄托于甘龙池的信誉上面,他只是告诉甘龙池一个事实,他未必能赢,也未必会输,真要生死相搏,就算甘龙池能靠着“玄水武备”杀了他,面对五百灵官,也绝不可能生离此地。 道理很简单,除了巫罗亲自出手这种不可抗拒的因素,如果身为主官的齐玄素身死,那么所有人事后都要被严惩,道士们多半会断送前途,甚至是降级,灵官们则更为凄惨,说不定会被剥夺灵官身份,罚为苦役赎罪,而避免受罚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主官报仇。灵官们不为了齐玄素,为了自己也要豁出命去杀了甘龙池。 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没有必要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 所以甘龙池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拿出“玄水武备”,不过他也没有退却的意思,毕竟齐玄素没有胜他,两人只是打平。 此时秋华院的南门和一线院墙已经被夷为平地,灵官们已经带着秦衡德退出老远,苏璃第一个来到齐玄素身旁,询问他的伤势。 齐玄素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然后又低声对苏璃交代一番。 苏璃略一犹豫,转身离去。 剑有双刃,事有利弊,偏执也有偏执的好处,一旦齐玄素表现出足够坚定的“卫道决心”,折服苏璃,苏璃便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齐玄素这边,成为相当可靠的自己人。 方才齐玄素以逍遥阶段的修为对上无量阶段的甘龙池,毫不退缩,便是最好的表现。这个时候,李若水再想找齐玄素的麻烦,苏璃不仅不会反咬一口,反而会帮齐玄素说话。所以李家对待青丘山一脉的态度从来都是有限信任,不存在绝对信任。 片刻后,苏璃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封她临时写好的公函。 齐玄素接过这封公函,望向甘龙池,缓缓说道:“甘将军,道门和朝廷本是一家,若是能够兼顾,我也不是一定要与你为难。” “你说什么?”甘龙池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走到齐玄素的面前不远处,双眼紧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道:“坤道堕落为妓子,此案说小,我这个主事就能压下来,只当没有发生过。说大,则能上升到有损道门声誉的程度,捅到金阙便是通天大案。我想甘将军也不想把这个案子弄成那样。” 甘龙池问道:“你想怎样?” 齐玄素道:“小郡王是否牵扯其中,现在尚无定论,看在琅琊郡王的面子上,我可以暂不追究,也可以将小郡王交给甘将军带走。可秋华院,我是一定要查封的,一干涉案人等都要严惩。如此决定,不知甘将军能否认同?” 这就是各退一步了,甘龙池本意是逼迫齐玄素离开,自然是连同秋华院一起保下来,可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只保住秦衡德,放弃秋华院,算是弃卒保帅。 甘龙池故作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下来:“可以。” 齐玄素举起手中那封让苏璃临时写好的公函:“口说无凭,立字为据。甘将军如果认可,便请用印。我也好尽快收拾残局,处置一干人等。” 说罢,他将公函递了过去。 苏璃随之上前,手里捧着一盒印泥。 甘龙池接过那纸公函,飞快看了,然后从须弥物中取出印章,在印泥里重重一按,又停了片刻,才在公函上用了印。 苏璃立刻收起公函。 甘龙池倒持“飞英白”,将刀柄递向齐玄素。 齐玄素握住刀柄。 甘龙池没有立刻松手,而是道:“齐法师,我痴长几岁,送你一句话,朝廷也好,道门也罢,要和光同尘。” 齐玄素平静道:“多谢甘将军教诲。” 甘龙池这才松开“飞英白”的刀刃,转身离去。 齐玄素吩咐道:“放人。” 第九十三章 了犹未了 甘龙池带着秦衡德离开后,苏璃欲言又止。 很显然,她认可了齐玄素的卫道决心,却不明白齐玄素为什么要妥协。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简单解释道:“最大的原因是我打不过甘龙池,他徒手,我用刀,可以平分秋色,可如果他用了‘玄水武备’,那是顶尖的宝物,我必败无疑。到时候只能动用灵官开战,事后道府如何发落我们,暂且不说,开战结果也不容乐观,很可能是死伤惨重,这些从西域战场下来的灵官们不应该死在这里。如果我也是无量阶段的修为,三拳两脚把他打倒在地,别说妥协放人,我连他一并拿下。” “再有就是,朝廷与道门不同,没有那么多的律令条文的约束,所以朝廷中人向来是胆大包天,玉京一直自诩‘文明’而诟病帝京‘野蛮’,便是由此而来。此人又是朝廷之人中的黑棍子,而不是那种爱惜羽毛之人,真逼到墙角,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只怕是他一开始就打好了灭口的注意,假若我不同意与他私斗,他就披上‘玄水武备’,带人冲杀进来,趁乱把行院内的一干人等灭口,事后我们两家各执一词,我们说是他杀的,他还说是我们杀的,亦或狡辩说是交战时不小心殃及无辜,道门和朝廷各自护短,最终不了了之。” 苏璃想起齐玄素先前说的话,不由重复道:“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早知道,就该带些‘留影石’,把他的嘴脸记录下来。”苏璃有些惋惜道,她是偏执不假,可还没偏执到苏染的程度,十分明白不能力敌只能智取的道理。其实苏染也是智取,不过没有料到齐玄素这个变数而已。 齐玄素道:“且不说‘留影石’比较珍贵,不好随意使用,就算我们带了‘留影石’,以他无量阶段的修为,立时就会察觉,那你才是帮他下了决心,逼他下死手呢。” “他怎么敢?”苏璃睁大了眼睛,“这里是帝京,号称首善之地。” 齐玄素道:“若是平时,朝廷必定不会容许他如此乱来,可如今是特殊时候,朝廷还真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不闻不问。而我们道府中的某些人,也会心照不宣,在事后和稀泥,不会过于追究。甘龙池虽然是个官场上的黑棍子,但把局势看得十分明白,所以他是走险棋不假,却是看准了才走的。” 苏璃皱起眉头:“齐主事,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什么叫这个特殊时候,我们道府中的某些人又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和稀泥?” 齐玄素没有急于回答,故意问道:“苏主事,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可以。”苏璃认真道,“我可以对太上道祖起誓。” 齐玄素这才道:“我们刚刚共患难一番,也不算是交浅言深,我就与你说些机密内幕。如今朝廷派出神枢禁军封锁了五行山,又有宣徽院的大宦官坐镇,正在其中谋划一件大事。而五行山乃是北龙的逆鳞所在,位置险要,影响天下气数,我们道门并不赞同此事,派来了五人小组,明面上是查我的案子,可实际上却是要搞清楚这件事。因此朝廷与道门隐隐形成角力对抗之势,帝京城内也暗流涌动,这就是我说的特殊时候。” 苏璃闻言甚是吃惊,不似作伪——显然李家并不打算让这个满脑子卫道心思的小狐狸参与到这种大事中来,紫仙山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若不是苏染,也不会牵扯出第二次金陵大案。齐玄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与苏璃交浅言深。 齐玄素继续说道:“至于我们道府中的某些人,我没有证据,不好指名道姓。可你只要平心一想就能明白,我们前脚在秋华院抓人,神枢营的大队人马后脚就到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就算秋华院这边第一时间就发出了消息,从神枢营的驻地赶到秋华院也不可能如此之快,难道黑衣人们个个都是天人,飞着过来的?必然是有人算准了时间,提前给他们通风报信,谁能对我们的目标和行程了若指掌,这还用说吗?” 苏璃不是傻子,只是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此中道理,不由脸色大变:“你是说……掌府……” 齐玄素打断她道:“我没说,你自己去想。你认为是谁,那就是谁。” 苏璃不说话了。 齐玄素最后道:“再有就是为什么和稀泥,因为道门内部意见不统一,有人是站在朝廷那边的,所以他们站在朝廷的立场和稀泥。甚至不排除一种可能,甘龙池在事前已经得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暗示,所以才如此胆大包天。” “可恨!可恼!”苏璃忿忿道。 齐玄素悄然观察苏璃,心中想着,苏璃是得用之人,他若要组建自己的班底,这都是合适人选。 这种心态,与当初张月鹿提拔他一般无二。 不过齐玄素成长很快,已然要从张月鹿的班底变为张月鹿的盟友,甚至有朝一日,两人位置调换,也不是不可能,全看各人的造化。 齐玄素不再说这些,招手示意几名灵官头领过来,吩咐道:“先把伤员送去化生堂,然后把这里的人全部带走,挨个甄别,人人过关,同时仔细搜查内外,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喏!”一众灵官应道。 齐玄素又对苏璃道:“苏主事,你负责监督。” “好。”苏璃答应得十分痛快,她早就想把这个秋华院给连根拔起了,今日终于如愿以偿,自然是干劲十足。 齐玄素站在原地没动,有些感慨。 转眼之间,竟是快过年了。虽然道门不太重视这个节日,但毕竟影响深远,也不至于无视。去年他在张家过了一个不怎么舒坦的年节,大年初一更是收到了巫罗的大礼,今年在帝京,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齐玄素转身离开,来到一个无人的房间,取出子母符。 他在七娘的授意下向石冰云汇报了有关五行山的情况后,石冰云在次日又给了他三道子母符,可以直接联系东华真人。 齐玄素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燃烧了一道子母符。 很快,子母符化作一道光幕,东华真人仍旧坐在书案后,不过没有批示公文。 “见过真人。”齐玄素主动行礼。 “天渊,有关五行山的汇报,我已经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你有功。”东华真人的语气比过去要温和许多。 齐玄素赶忙道:“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东华真人道:“关于五行山的事情,金阙还在商议讨论,要等天师和地师最后决策,所以不能急。我们当前是要配合两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先期决策,稳定帝京局势,探明五行山的虚实,说说帝京的情况吧。” “是。”齐玄素答道,将事情经过和他的推测大概说了一遍,然后点出了他没有对苏璃明言的关键部分,“甘龙池这根黑棍子不足为虑,可甘龙池的背后是琅琊郡王,琅琊郡王的背后是齐王,我担心我贸然得罪琅琊郡王会影响到齐王的立场,坏了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和真人的韬略。” 这也是齐玄素选择妥协的原因之一,却不好对苏璃这个卫道士明言。 东华真人有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说道:“齐王的封地在齐州,可本朝亲王都是遥领封地,并非真正的藩王,所以齐王并未因为名义上的封地就与太平道有太多交集,大体来说,齐王还是恪守中立,所以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你也要明白一点,琅琊郡王和齐王的想法未必一致,从甘龙池此人的态度来看,他应是早就与帝京道府中的某些人有过交集,只是这种交集又不深,远未到盟友的程度,否则他不会只是与你私斗了事。他们制造了这样的局面,你准备怎么处理?” 齐玄素已经有所准备,直接道:“第一,秋华院是必须要查封的,坤道之事也必须彻查,只是不宜大肆宣扬,免得影响到道门的声誉和威严。第二,以甘龙池之事为契机,在帝京道府内部展开彻查,到底是谁给甘龙池通风报信。正如真人所言,他们有交集却又交集不深,所以我不相信是某些大人物亲自传信,他们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应该有中间经办之人。第三,若是因为今日之事影响到了齐王的态度,是否请一位与齐王交好之真人,亲自说明事由?若是任由李家的人煽风点火……” 就在这时,东华真人忽然打断了齐玄素:“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没有证据的话更不要说,三道一体,紧密团结在大掌教周围,是为道门三足,什么这家那家的?还指名道姓!” 齐玄素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东华真人不是张月鹿,这是汇报公事,不是私下密谋,有些敏感说法的确不该挑明,当即改口道:“是我说错了,是任由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挑拨,只怕于大局不利。” 东华真人没有深究,也没有责备,更多是提醒齐玄素小心祸从口出,所以语气又变得平和,说道:“关于齐王那边,我与他有些交情,我会亲自向他说明。至于第一点、第二点,我也大体同意,第二点交给五人小组去做,要注意团结,更要严防消息泄露造成恶劣影响。” “我明白了。”齐玄素轻声答道。 东华真人结束了这次对话。 第九十四章 齐玄素猜想 齐玄素忽然想起道门当初的理念。 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玄圣由此整合道门,实现中兴。 发展到今日,就是团结二字。 内部三道要团结,外部三教也要团结。内外都要团结。 齐玄素又没来由想到《左传》中的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挥散了这个念头,那注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无论有没有那一天,他大约都看不到了。 齐玄素不由叹息一声。 一路走来,从张月鹿被刺杀,到昆仑山口的飞舟坠落,再到措温布湖畔目睹“应龙”从天而落,以及后来的紫仙山大案、江陵府大案、金陵府大劫,一直到今日的帝京,还有张月鹿的影响,就算齐玄素是名副其实的石头心肠,也做不到真正无动于衷。 可要让他不加任何铺垫地去高唱大义,什么天下苍生、什么黎民百姓、什么道门未来,又有些太远了。 他终究不是玄圣。 玄圣从小就耳濡目染,接触的都是各方道门之主,或是地方豪强,或是帝王将相,如张月鹿、姚裴之流的世家子们,甚至在玄圣那里排不上号,玄圣有大志向,这不奇怪。可他从小接触的都是些小人物,他也不是什么超世之才,混了二十年,混了个昆仑阶段的修为加七品道士的品级,能比吗? 齐玄素有点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他并不妄自菲薄,以目前情况来看,只要他不中途夭折,成为二品太乙道士并非什么难事,这是他一直的愿望,可做了二品太乙道士之后呢?就此止步?还是继续向上?如果继续向上,他所求为何? 一个连祖宗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谈不上光宗耀祖。 可要说为了天下大势,他又不那么彻底。 总不能他今天还在蝇营狗苟,为了几个太平钱与七娘斤斤计较,明天浑然一变,就要为天下开太平,就要为民请命了。 就算人都有几个不同的面孔,这也太分裂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与其关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不如关心下自己的境界修为,正如他对苏璃所说的那般,如果他能有无量阶段的修为,还会让甘龙池放肆?别说秦衡德不能放,就是甘龙池本人,也要一并拿下。 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神异。 就拿武夫来说,昆仑阶段是灵肉合一,神魂与体魄合一,无惧大部分针对神魂的法术;玉虚阶段是血肉衍生,恢复伤势立竿见影;归真阶段是意通诸天,主要是凝聚拳意,次要是初步凝聚身神,拳意不仅能伤人,也能伤及无形的鬼神之属;逍遥阶段是见神不坏,凝练穴窍和身神达周天之数,体魄金刚不坏;无量阶段是千变万化,以穴窍和身神为中枢,对于身体每一寸都能做到细致入微的掌控,故而能化百相,又因为气血庞大如荒兽,可以初步显现人仙真身;造化阶段是破碎虚空,又叫粉碎真空,拳意凝聚实质,粉碎一线真空,气血达到极致,可以展现完全形态的人仙真身。 就算齐玄素短时间内无法跻身无量阶段,若能补全人仙传承,得到见神不坏的境界,那也足以让他再次面对甘龙池的时候取得上风。 按照李长歌的标准来算,逍遥阶段的最大上限是五块“玄玉”,齐玄素现在只有三块“玄玉”,而且还有两块较小的“玄玉”,只有“神之玄玉”涉及到了天人级别的传承,最少还能再融合两块“玄玉”,给“仙之玄玉”留出一个空位,还有一块“玄玉”的位置。 七娘手中最少还有一块“玄玉”,是他从凤台县得来的那块“玄玉”。 齐玄素如今也算是半个“玄玉”方面的行家,根据他的判断,那块“玄玉”应该不是“仙之玄玉”,倒像是“生之玄玉”。 不过六千功勋不是个小数目,恐怕还要再参与几次清平会的复仇行动。 就是不知道七娘愿不愿意赊账,她都是枢密会六人之一了,就是哪天问鼎会主也不奇怪,六千功勋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想做就做,齐玄素又回到了秦衡德胡天胡地的地下密室,这里的人已经被苏璃派人带走,齐玄素又设下一道禁制之后,取出鱼符开始联系七娘。 很快,七娘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此时她也坐在一张大案后面,不过不是处理公文,而是在记账,身前放了好些厚厚账册,身后书架上也是,这种事情,她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有事?”七娘就没有东华真人那种半步大掌教的气派,如果不换上姚坊主的行头,谁也看不出这是个伪仙。 齐玄素说话要随意许多:“七娘,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不借。”七娘头也不抬道。 齐玄素道:“我不借钱。”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再过几年,你就要奔着而立之年去了,也该学着懂事自立。”七娘还是没抬头。 齐玄素无奈道:“我也不让你为我出头。” 七娘这才抬头望向齐玄素:“那你想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时候到了,我自会去见张月鹿和苏元仪,不必你来催促。” 齐玄素道:“七娘,能不能先把‘玄玉’给我?就算是赊账,我有急用。” “不能。”七娘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你小子想要不劳而获,哪有这等好事?” 齐玄素有所预料,话锋一转道:“说到不劳而获,当初七娘救我,平白送我‘长生石之心’,又是怎么回事?” 七娘闻言一怔,并不正面回答:“好小子,胆量见长,竟敢套我的话。” 齐玄素不是个轻言放弃之人,又道:“西洋人说,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那你想过没有,其实是提前付了钱。”七娘模棱两可道。 齐玄素一怔,然后震惊道:“难道我的真实身份是玄圣后裔,被送入万象道宫是别有隐情,意在让我体会底层疾苦,而你们都是玄圣安排的护道人,师父根本没死,只是他的任务结束了,所以假死脱身,换成七娘你来接班。张月鹿也是你们内定好的道侣人选,所以地师才会一再提拔她。其实这些年来,这么多人就是围着我演戏,只待时机一到,便把我送上大掌教的宝座,大掌教之位之所以空悬如此之久,也是等着我成长起来。” 一开始,齐玄素只是玩笑,说到一半,他自己都有点相信了,因为他发现竟然能够自圆其说。 七娘也有些震惊了——这么多年了,她竟不知道齐玄素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然后七娘用看傻子的目光望着齐玄素:“你还说我话本看多了,我看是你话本看多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且不说你跟玄圣差了七代人,岁数也对不上。就算你刚出生就被封印起来,直到二十年多年前才解封,你觉得玄圣的后裔会需要‘长生石之心’这种东西吗?不是天生谪仙人对得起‘玄圣后裔’这四个字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谁让你说什么提前付了钱,我自然要往父母身上联想,比如我的父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的身世另有隐情之类的。” 七娘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没什么特殊血统,也没什么背景,你祖上八辈都跟玄圣不沾边,你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转世,你不是天命人,更不是唯一。” 齐玄素又道:“七娘,你说你有个儿子,那你跟谁生了儿子,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七娘一瞪眼:“要你管?那人死了行不行?” 齐玄素道:“七娘,你的男人该不会是跑了吧?其实你心仪我的生身之父,无奈我爹钟情于我娘,你因爱生恨,上门报复,于是把我夺走,丢到了万象道宫,任我自生自灭。不曾想,在十几年后,你又见到了我,并一眼认出了我,因为愧疚,也因为移情,所以将我救下,精心培养,当作亲儿子看待。” 七娘怔了好一会儿,本想再隔空给齐玄素一巴掌,想了想还是作罢,这已经不是一巴掌能够解决的问题,好气又好笑道:“天渊,你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你要是写话本,我现在就赏你一千太平钱。” 从七娘的反应来看,齐玄素大致可以断定,他又猜错了。 那还有什么可能? 七娘道:“你还有什么猜测,干脆一并说了吧,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还有什么奇思妙想。” 齐玄素眨了眨眼:“七娘,你就不能说实话?” 七娘道:“我说了,你很像我的儿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就是实话。” 齐玄素无奈,眼见从七娘这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好转回正题:“咱们不谈不劳而获的事情,我都说了,是赊账,以后要还的。” 七娘不上当:“咱们娘俩之间就是一笔糊涂账,说是还,拖着拖着就被你混过去了,别人赖账,我有的是手段整治他们,你要是耍赖不还,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齐玄素道:“我立字据。” “过几天还有一次行动,你若是表现得好,我可以考虑一下。”七娘道。 第九十五章 二次复仇 帝京的四大外城最是鱼龙混杂,要说最近谁最有名,不是高在云端的五人小组,而是齐主事。 北城的高老爷被此人当众拿下之后,外城就传遍了,凡是在灰色地带混口饭吃的,就没有不知道这一号人物的。 前些天的时候,这位齐主事消停了一段时间,据说是犯了官司,被停职审查。大伙都知道这是高老爷的幕后靠山出手了。在这种事情上,自己越是退,别人就越是上前,高老爷都被杀了,不给这位齐主事一点颜色看看,这个身就翻不过来。 这也让好些人都松了口气,又有些自得。看吧,帝京是一般地方吗?咱们帝京爷们是好欺负的吗?正所谓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别管你是什么身份,来了帝京之后,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位齐主事背景大得吓人,说是停职审查,动静不小,可没过几天便复职了,就跟没这回事一样。 按照道理来说,吃了亏,也该消停了,可这位齐主事偏不,刚刚复职,又折腾上了,带兵把南城的秋华院给连锅端了。 这可是琅琊郡王的产业,听说当时闹得挺大,就连神枢营的禁军都出动了,可最后到底没能保住秋华院,还是被查封了。 好些人都看到了,从蓬莱池一船一船地往玉皇宫拉人,船上除了黑甲的灵官,就是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毕竟是二等行院,不是一般妓院可比,里面的女子质量很高,个个都是貌美如花,若是收一收风尘气,还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只是在这些灵官面前,凤凰成了土鸡,再也没有堂会茶围时的千娇百媚、光彩照人,一个个都蔫了。 没办法,苏璃负责监督,同为女子,又是卫道士,她对这些女子厌恶得紧,可不会有半点怜香惜玉。 至于那些仆役、丫鬟、龟奴、护院之流,更不必说,更是狼狈,甚至有人还被上了镣铐。 这让其他行院吓破了胆,虽说能在帝京城开行院的,都有些背景,但要说谁家的背景比辽王和琅琊郡王更大,靠山比辽王和琅琊郡王更硬,那可真没几个,今天齐主事能把南城的秋华院和北城的绿翠下处给扫了,难说明天不会再把东城和西城的几家行院也给扫了。 各家行院不由得暗暗骂娘,这么些大人物,就没谁想个狠招治一治这孙子?咱们也不奢求把他给弄死,把他弄走就行,实在不行,让他消停几天也可以,哪怕是花点太平钱呢。 无奈,大人物哪里理会这些小事,再加上齐玄素自身够硬,还真就是横行外城。 各家行院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人,只能解决问题。于是没有文书的赶紧补办,要求赎身的立马照准,若是有逼良为娼的或是买卖人口的,也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行院报销路费不说,还给点补贴,算是封口费。 至于那些不符合道门道德规范的花样把戏,也都停了,避一避风头再说。 没办法,破财消灾总好过关门大吉。 这让好些嫖客大为不满,大骂这个齐主事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来也是巧了,这些话没传到齐玄素的耳朵里,却传到了苏璃的耳朵里,在苏璃看来,这就是公然对抗帝京道府整顿风气,发表逆道德言论,攻击卫道之士,于是苏璃大手一挥,派灵官把几个骂得最凶之人给抓回来,安了个「寻衅滋事」的罪名,发落到幽狱跟那些龟奴作伴去了。 齐玄素见苏璃干劲十足,干脆让她全权负责处置后续,只是着重交代了不许把那些坤道的消息外传,就算要处置,也一定要低调,对外还是强调秋华院。再有就是,若是坤道们有揭发立功之举,他的承诺有效,可相应减免刑罚。 苏璃知道维护道门声誉的重要性,第一条自是应下,只是对第二条减免刑罚有些异议,在她看来,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挂在树上,怎么能轻饶了她们? 齐玄素免不得一番说服教育,惩罚的真意不是毁了她们,而是让她们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她们的立功举动本就是悔过的一种表现。我们的道德不应沦为束缚人心的牢笼,而应是医治腐朽的良药。既然是良药,自然救人为先。 这些套话,都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下宫时常听的,正是熟读诗歌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齐玄素听得多了,自然张口就来。 苏璃显然没有去过下宫,青丘山也没有这些理论教导,很容易便被齐玄素说服了,同意再给这些犯了错误的坤道一个机会,而且对齐玄素大为佩服——齐主事不仅卫道之心甚坚,水平还高。 齐玄素查封了秋华院,算是对李若水的安排暂时有了个交代,短时间内,李若水都不好拿这件事再来为难齐玄素,毕竟齐玄素连续办了两个大案,已经相当惊人,总不能要求齐玄素一天一个行院,整个帝京的行院加起来也不够。道门内部争斗,暗地里不算,明面上必须占住一个「理」字。 于是齐玄素趁此时机,开始准备七娘说的第二次复仇行动。 上次是「梦行云」亲自领头,七娘压阵,灭掉了一处分店,杀了一个天字号伙计,两个地字号伙计,以及玄字号伙计若干。 根据七娘所说,此战之后,「客栈」知悉了清平会的意图,再加上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五行山上,所以「客栈」放弃了直隶地区的部分分店,其实就是暂时关门歇业,收缩势力,将人手集中一处,将数个小据点合并成一个大据点,防止被清平会逐个击破。 所以这次复仇行动,清平会也加大筹码,派出了三位甲等成员,除了老面孔「梦行云」之外,还有「太常引」和「圣无忧」。 对于其他清平会乙等成员来说,这两位甲等成员都是神秘莫测的高人,不过齐玄素有七娘的「小灶」,虽未与两人谋面,但已经对二人有了大致的了解。 「太常引」并非清平会的枢密会六人之一,而是评议会成员,也是一位无量阶段的天人,方士传承,精通擅长各种占卜法术。大约是天赋异禀的缘故,从谪仙人的「紫微斗数」到散人的「先天神算」,再到佛门的「宿命通」、上古巫教的龟甲占卜,以及文王六十四卦等等,都有涉猎,还精通望气、风水、相面,虽然不擅长与人争斗,但常常能发挥奇效,甚至在某些时候,枢密会做决定之前,还要先向她问卦。 再有就是「圣无忧」,这位算是枢密会六人的牌面,一位货真价实的造化阶段天人,而且不同于「青衫湿」这种刚刚晋升不久的造化天人,「圣无忧」算是积年造化天人,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踏足造化阶段,也就是炼气士的合道境,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未能进入伪仙阶段,如今被七娘压过一头。 这次以「圣无忧」为主,以「梦行云」为辅,又有「太常引」协助,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差错。 至于齐玄素,自然是跟着敲敲边鼓,不必挑大梁。 到了如今,齐玄素已经大概明白清平会的上层逻辑,主要就是会主、枢密会、评议会三足鼎立。 简单来说,枢密会有「票拟」的权力,类似于过去的内阁,评议会有「批红」的权力,类似于过去的司礼监,会主就是皇帝,居中平衡。 不过又不同于内阁和司礼监,枢密会不存在首辅,评议会也不存在首席掌印大太监,内部需要投票。比如一个决定,先要在枢密会内部投票通过,然后提交给评议会,评议会再次投票审议,若是双会全部通过,那就形成正式决议实施下去,比如这次的复仇。 一般情况下,枢密会更为强势,评议会轻易不会否决枢密会的决定,所以在清平会内部,很多人只知枢密会六人 决议,把评议会当成摆设。 会主也不是皇帝,会主除了平票时可以乾纲独断之外,还有枢密会成员和评议会成员的人事任命权力。不过这个人事权力并不完整,会主只有任命之权,没有罢免之权。比如会主可以在枢密会少人的情况提名并任命七娘进入枢密会,却不能罢免七娘,想要罢免七娘,需要经过评议会的审核。 这就导致一个很有意思的状况,会主固然可以安排亲信心腹进入枢密会或者评议会,却也存在亲信心腹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可能,这就形成了清平会内部十分复杂的权力平衡。很多时候形成决定都需要大量的妥协和商议。 至于会主的人选,并非世袭,而是需要所有甲等成员共同推选,这也是姚家在明面上逐渐退出了清平会的直接原因所在。 当然,具体做事的时候,这些甲等成员们也要亲力亲为,甚至亲临一线,如此便杜绝了坐而论道、不切实际的问题,所以枢密会也好,评议会也罢,都不会做出离谱的决定,毕竟最后坑害的还是自己。 第九十六章 直隶 这一次目标并不在帝京城内,而是在帝京城外,也就是常说的直隶地界。 直隶不是一个州,而是指直属于帝京的各府县,乃天子心腹之地。 总督、巡抚、总兵官变为常设官职后,直隶也设了总督兼巡抚事,或是设巡抚署总督事,直隶便归直隶总督管辖,再后来直隶总督的官署从上谷府迁至渤海府,又加节制东海水师一条。 一般而言,巡抚加右都御史衔,是正二品,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是从一品,不过节制东海水师后,直隶总督通常还会加封大学士,升为正一品,已然是封疆第一、天下疆臣之首。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高祖皇帝在世时,玄圣夫人担任太平道大真人,东皇还不是长生仙人,曾经在朝廷做官,先是出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后又升兼了直隶总督,直到玄圣更替三道大真人,东皇才被召回玉京,接替嫂子正式出任第二任太平道大真人,同时也成为李家之主。因为玄圣没有直系后代,所以如今的李家大宗一脉都是东皇的后人,不过玄圣和东皇乃是兄弟,都是李道虚这一支,他们自称玄圣后人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玄圣为什么没有后人,有人曾经泄露天机,说大魏神宗皇帝之后,本该还有三代帝王气数,玄圣逆天行事,使得大魏直接神宗而亡,故而玄圣遭了天谴,不仅不能像高祖皇帝那般被天道网开一面留下子嗣,还要提前飞升。 又有人说,其实不仅是如此,本该是儒门当兴,心学取代理学,佛门也会趁势而起,与儒门平分天下,却被玄圣硬是变成了道门当兴。 总之,大概意思只有一个,玄圣遭了天谴。 其实也不怪会有这样的流言传出,因为玄圣后期的状态的确不对,玄圣整合道门,中兴道门,本就有巨大威望,玄圣击败佛主之后,威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之地步,携大胜佛门之威,真要继续整合三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可玄圣击败佛主之后,却深居简出,各种事务悉数交给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连大真人们也很难见到玄圣。 这也就罢了,当时公认玄圣渡过了第一次天劫,意味着玄圣可以驻留人间两百年之久,可玄圣却在没有整合三道和解决古仙问题的情况下,选择与玄圣夫人联袂飞升。当时的诸多亲历之人对此讳莫如深,极有默契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也成为道门中兴以来的几大悬案之一。 从玄圣的种种古怪举动来看,玄圣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的确遭遇了一定的困境,使得他无法兼顾道门的各种事宜。 于是就有了一种猜测,玄圣虽然击败了佛主,但也被佛主重创,难以弥补,最终不得不通过飞升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也有反对声音,因为玄圣在迎战佛主之前,就已经很少露面,比如古仙们潜入玉京,还有招安太阴真君,玄圣都不曾出面,是诸位大真人共商而定,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玄圣是在专心准备与佛主的一战,未曾深思。如今回头再看,还是有些蹊跷。 所以又有人说,其实是造物工程太过逆天,人力造就仙人,扭转命格,重塑根骨,无一不是逆天行事,不合天人和谐之理,肯定要遭苍天之忌,玄圣难免要遭反噬。 这些谈不上密辛,在高品道士内部流传甚广。 转回正题,这次清平会的目标是上谷府的清苑县,这里曾经是总督府的驻地所在,「客栈」的直隶总号就位于此地,「客栈」已经将直隶地界上其他分号的人手全部收缩到了此处总号,实力十分雄厚。 齐玄素故技重施,易容改扮之后,悄然离开了帝京城,一路往清苑县而去。 上谷府距离帝京大约三百余里,若是骑马,少说要半天的时间,不过天人飞掠,却是不必那么久,当天去当天回都可以。 齐玄 素来到清苑县城外的一处破庙上方,降落身形。 这里本是一座香火还算旺盛的佛寺,只是赶上了道门与佛门撕破脸皮,道门一怒之下开始「灭佛」,驱逐僧人,或是强制僧人还俗,大量佛寺要么被改为道观,要么被查封,这座佛寺也未能幸免,就此荒废,这么多年风吹雨打过去,已然是十分破败。 这里就是清平会约定好的集合地点。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破庙就不同了,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亦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 今天还真让齐玄素赶上了,这里聚集了一伙过路的强人,不过当齐玄素进到大殿的时候,发现这伙强人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似乎想要寻找出路,却始终走不出去,每次距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就会扭头离开,反而会不断碰壁,甚至互相撞在一起。 齐玄素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人被困在了类似于「鬼打墙」的阵法之中,以为是在走直线,实则是不断绕圈,看到墙壁以为是出口,所以一头撞了上去,看到出口反而以为是墙壁,所以总是止步不前。 这伙人只觉得眼前的佛寺变得无限之大,无论怎么走,永远也走不出去,越是慌乱,越是难以分辨虚实真假,那么这座阵法也就越发真实。 这伙强人都是练武之人,又都是壮年男子,体魄强健,血气旺盛,而且人数众多,血气汇聚在一起,阴神境和入神境的方士可以胜过他们,也可以杀了他们,却未必能把他们困住,能将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少说也是个雷动境的方士。 阵法可以大致分为永久和临时两种,前者需要借助外力,或是以符箓,或是以宝物灵物,或是以建筑,或是以山岳河流,形成阵点,继而勾连地气,建成之后,可以长年累月存在,各种护山护城大阵就是如此。而后者不需要借助外力,只消耗自身法力、真元、神力、真气,相对简单,施术之人一旦收手,阵法随之消失。 这里肯定不会存在永久阵法,而齐玄素并未发现施术之人的踪影,不由对这名方士的评价再上一层,那就是天人方士了,不知是化真境,还是造物境。 齐玄素自然是不受阵法幻境的影响,转身便出了佛寺大殿,然后就听一个仿佛多重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女声道:「天人不稀奇,三十岁的天人也不算少见,可不到三十岁的天人就相当少见了,就是号称天下英才入吾毂中的道门,也要当个宝贝。我们清平会何时出了这等俊杰人物?」 齐玄素猛地抬头,就见一道戴着甲等成员青铜面具的身影正站在大殿上方,身后是一轮明月,她整个人与明月夜空融为一体,无比和谐,难以察觉。若非她主动出声,齐玄素也未能发现,想来她就是施术之人了。 齐玄素随即便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道:「‘金错刀,见过‘太常引,。」 「太常引」没有倨傲到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与齐玄素说话,飘摇落地,道:「原来是‘七娘子,的儿子,难怪,难怪。」 齐玄素默然无声,甚至有些无言的尴尬。 看来七娘已经大肆宣扬过了,齐玄素甚至能够想象某种十分不堪的情景——七娘与某些大人物坐在一起,神采飞扬。瞧瞧,这是我儿子,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身境界修为不比李长歌差多少,张月鹿、姚裴更不在话 下。小刀,过来耍一耍你的「魔刀」,给各位长辈看看,正宗的宋政「魔刀」,一般人可练不了这个,不比姚裴的「天刀」差! 当然,若是齐玄素输给了李长歌了,七娘多半就会一脸茫然,儿子?什么儿子?我没儿子啊!我儿子早就死了。你说「金错刀」?义子罢了,螟蛉假子懂不懂?假的,不是真的,义子怎么能跟亲儿子一样?齐浩然的徒弟输给李长歌,那是齐浩然不如李长庚,与我何干?你还问?没完了是吧?我看你是皮痒了,滚滚滚! 「太常引」又打量了一番齐玄素,说道:「真是奇了,我竟是看不透你的来历命格,难道‘七娘子,在你身上施加了什么遮掩天机的手段?」 齐玄素心知可能与「长生石之心」有关,口中却道:「晚辈不知。」 「太常引」没有纠结此事,道门发展到今日,可以造就仙人,也可以让庸人变谪仙人,修改命格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苦了他们这些看相之人,都是假的,自然看不准。不过也苦不了几年,待到「末法」一至,通通化作虚妄。 「太常引」道:「我是评议会的成员,无事一身轻,所以先来一步。‘圣无忧,和‘梦行云,的事多,所以要稍晚一些才能过来。」 齐玄素望向那些还在乱撞的强人。 「太常引」一挥衣袖:「大梦一场。」 所有人立时进入深沉的梦境之中。 第九十七章 早知道 大概一个时辰后,“圣无忧”和“梦行云”也赶到了此地,随同他们一道而来的还有八名乙等成员——毫无疑问,齐玄素是个异类,独来独往不合群。七娘似乎有意在齐玄素与清平会之间竖立一道厚重的壁障,使得齐玄素在成为乙等成员之前几乎对清平会高层一无所知。 八名乙等成员皆是天人,倒不是说清平会的所有乙等成员都是天人,而是如李青奴这种不擅长与人拼杀作战的乙等成员,根本无缘此次行动,挑的都是能打的。 这也是清平会的风格,宁缺毋滥,由极少数的精锐组成,机动能力极强,反而是人多势众的“客栈”在清平会面前显得臃肿而笨拙。 十二人合作一处,“圣无忧”虽然戴着甲等成员面具,但颇有王侯贵胄的堂皇气象,他遥遥望了清苑县城方向一眼,向“太常引”问道:“‘客栈’的位置可以确定了吗?” “太常引”点了点头,伸手朝着东南方向一指:“五十里外有一座城隍庙,‘客栈’在直隶地界的总号就位于城隍庙下方。” “圣无忧”当先腾空而起,其余人紧随其后。 天人飞行,五十里的距离转眼就到,却见此地怪树嶙峋、坟头遍地,那座城隍庙更是破败不堪,早已被人当成了义庄,俨然是一派乱葬岗的景象。 “太常引”并不说话,面具的双眼位置骤然大放光芒,一道眼眸状的符箓出现在上方,射下一道光芒。 此乃方士神通“通明法眼”,破妄破幻。 符箓缓缓转向,这道光芒也随之而动,所过之处,一切景象变得扭曲,似打散了水中月,那些坟墓、怪树如同梦幻泡影一般被轻易扯碎。 城隍庙仍是不动,显然并非幻影,不过所有阴森、破败之气都被一扫而空,显出本来面貌,堂皇大气,不比城中道观逊色多少。 “客栈”早已有了防备,又是如此动静,一瞬间,便从城隍庙中涌出上百号人,大多端着火铳,也不乏用冷兵器的好手,一股脑地冲杀过来。因为“客栈”的直隶总号位于地下,远比地上建筑要大得多,所以才能容下如此多之人。 八名乙等成员齐齐上前,各自施展手段,风雷火焰,剑气刀光,让人眼花缭乱。 众多“客栈”伙计前赴后继,却如秋天的稻子一般,在锋锐镰刀的收割下,纷纷倒地,鲜血四溅,横尸遍地,无比惨烈。 横死其中的,不乏修为不俗的玄字号伙计。 这些人放到江湖上,也算是好手,若是进入青鸾卫,混个百户应是不难,然而牵涉到两大隐秘结社的对抗中,说死也就死了。 不过他们死得不是毫无意义,八位天人并非无量阶段,无论是真气,还是法力,都消耗极大,在将这伙“客栈”伙计杀绝之后,也不得不暂且退出战场。 突然之间,城隍庙中又陆续走出几人,穿着黑衣人的重甲,都是“客栈”的地字号伙计,为首是一名天字号伙计,一身儒衫,他的视线落在了四人身上,冷哼一声:“‘圣无忧’?” 因为清平会的制式面具上都有相应词牌名,所以不难辨认其身份。 “圣无忧”道:“你们杀‘青衫湿’的时候,就该想到过今天。” “我们当然想到了今天。”此人冷冷道。 话音落下,地面开始剧烈颤抖,一道道裂痕缝隙向四周蔓延开来,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除了“圣无忧”之外,包括齐玄素和八位乙等成员在内,均是脸色一变,齐齐离地升空。 只见得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身形庞大的上古荒兽要破土而出。 “圣无忧”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没想到竟是‘掌柜’亲临。” 所谓“掌柜”,即是“客栈”中仅次于“东主”的第二号人物。 下一刻,在“圣无忧”立足之地的四周,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金色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金光璀璨的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的金色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将“圣无忧”托举在掌心之中。 地面崩裂,从中间开裂出一道巨大沟壑,无数泥土向下坍塌,唯有抓住“圣无忧”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立,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从地下缓缓升起。 这是一尊金光神人,足有近百丈之高,仿佛擎天巨柱一般,在其面前,“圣无忧”小如蝼蚁。 这尊百丈之高的金光神人是巫祝的法天象地境,对应无量阶段。在巫祝成就法身之后,跻身此境,便可将法身化作十余丈、数十丈,“掌柜”能够身化百丈,是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无疑了。 至于“掌柜”的法相,也极为厉害,乃是不完整的“天帝法相”,要知道“天帝法相”与佛门的“无量光法相”不分伯仲,“天帝法相”的金身境名为“玉皇金身”,玉皇宫之名便就是由天帝而来,纵然是残缺不全的“天帝法相”,也足以媲美第二等法相。 “掌柜”缓缓开口,嗓音如雷霆声震百里:“我们当然想到了今天,所以提早在此地恭迎贵客。” “圣无忧”并不如何惧怕,他乃是炼气士的合道境,同样对应造化阶段,从传承上来说,炼气士是仅次于谪仙人的第二大传承,只要不是“天帝法相”,巫祝就不可能压过炼气士一头。 “圣无忧”道:“道门以‘刻’计量神力,一个四品祭酒道士级别的巫祝,一年只能从道门手中兑换一百刻神力,一个四品灵官则只是消耗三十刻神力,你这次法天象地,少说也要消耗三百刻神力,又能支撑多久?” “掌柜”并不答话,五指合拢,要将“圣无忧”握在掌心。 “圣无忧”只是双手一撑,“护体罡气”便分化阴阳二气环绕身周。 远远望去,“掌柜”仿佛手握一个黑白双鱼。 “你还是担心自己为好,炼气士合道方能占据地利,使用地气,你虽然是合道境界,但这里不是你的主场,如何与我相争?” 话落时,“掌柜”变为双手合拢,将阴阳双鱼挤压在两掌之间,然后双掌相对发力,双鱼上立时出现无数裂痕,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正所谓一力破十会,“掌柜”既然身化百丈,可想其无匹巨力,如此僵持片刻,阴阳双鱼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破碎。在一瞬之间,“圣无忧”身形冲天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掌柜”的两只手掌相合。 “掌柜”笑道:“佛祖有五指,五指如五岳,你就是话本中的孙大圣,还能翻出五指山去?” 另一边,“太常引”则对上了那名天字号伙计,两人都是方士,斗法又有一番气象。 在此之前,“太常引”低声对齐玄素道:“‘金错刀’,护住我的体魄。” 说罢,她直接盘膝入定,五心朝天,瞬间没了气息,仿佛是个死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魂魄离体,的确算是死人,也难怪鬼仙传承有个“鬼”字。 齐玄素抬头往上观瞧,只见在金光巨人的远处,有两个似虚似实的身影缓缓浮现出来,亦是巨大无比,其中一人是中年男子的相貌,目如日月,身如山岳,除了略显虚幻之外,并不逊色法天象地太多,正是“客栈”的天字号伙计。 “太常引”则是老妇形象,面容模糊不清。 很显然,两人都未分化念头,而是将所有念头汇聚一处,化作无比巨大的阴神。此时正值深夜,不见太阳,唯有太阴,正好让两人将阴神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若是白日,虽然雷动境的方士阴神可以白日出游,无惧天光天风,但只能说是不会遭受重创,还是会受到限制。 对于方士而言,白日终究不如夜晚。 “客栈”的天字号伙计伸手在面前虚空中画了一个门户,随之门户洞开,其中跃出无数寸许纸人,落地后,迎风就长,化作常人大小,身披纸甲,手持白纸长枪,行动自如,结成黑衣人的阵势,朝着“太常引”的肉身攻杀而去。 方士神通“撒豆成兵”。 不等齐玄素出手,“太常引”伸手一圈,足有百丈方圆,将这些纸兵全部笼罩进去。 圆圈边缘如有无形墙壁,让这些纸兵半步不得过,甚至隔绝了天字号伙计的控制,一众纸兵立时成了没头的苍蝇。 方士神通“画地为牢”。 天字号伙计以指代笔,在面前虚空中画了一道粗重线条,然后随手点了两个墨点。 线条立时化作十丈蛟龙,风雨大作,张牙舞爪。 方士神通“画龙点睛”。 “太常引”则是伸手一指。 墨色蛟龙立时变成一条金龙,动弹不得,然后掉落在地,摔断成几截,最终化作漫天金砂,随风而散。 方士神通“点石成金”。 两人俱是造物境方士,弄虚作假,弄假为真,让人难以分辨。 第九十八章 圣无忧 “客栈”天字号伙计那边也是被人护住了体魄,因为“客栈”人数更多,甚至还有一名地字号伙计冲杀过来,意图斩杀“太常引”。 齐玄素自然不能使其如愿,主动迎上。 两人身形迅速拉近,然后双脚相抵,齐玄素左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地字号伙计面庞刺去,地字号伙计则是伸手握住齐玄素的手腕。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腰间“飞英白”出鞘,不过刚刚出鞘三分,便被地字号伙计按住刀首,又生生推回鞘之中。 紧接着地字号伙计于方寸之间,攻向齐玄素的小腹,一掌平平前推,齐玄素的身形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倒飞出去,在半空中止住退势,飘然落地。 齐玄素只是吃了一点小亏,体内真气略有紊乱,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偶尔满溢出堤岸,但还不至于堤塌成灾。 就在齐玄素平复自身真气的时候,忽觉眼前的地字号伙计不见了踪影,周围的一切看似了无异常,齐玄素却可以感觉到身边周围的环境已经发生了某种细微变化,就好似是有伏兵藏于密林之中,所以密林的上方会有鸟群盘旋不落,或是有人藏于夜色之中,故而虫声不鸣。 只是齐玄素无法发现地字号伙计的具体所在,此乃炼气士返虚境的神异,天人合一。 忽然之间,齐玄素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不由一惊,猛地转身,同时拔刀。 下一刻,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齐玄素的袍袖被这一剑撕裂,继而一剑中宫直进,直刺他的胸口。 别人的心口是要害,齐玄素是铁石心肠,任由一剑刺入心口,反手一刀也刺向对手的胸口。 地字号伙计现出身形,胸口位置的衣袍寸寸碎裂,显露出外袍下的一身玄甲。 这件玄甲没有肩甲、臂甲、腰甲等部位,只是护住了躯干,“飞英白”便是刺在了玄甲上,未能建功。 一击不中,齐玄素向后急退。 地字号伙计身形侧转,紧追不放。 齐玄素不得不转刀回守。 两人斗在一处,似如东海大潮,潮起潮落,潮来潮去,又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忽而之间,又威势尽消,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 如此斗了数十招,齐玄素的胸口骤然绽开一朵血花,地字号伙计也不好受,被一刀穿过咽喉,流血不止。 齐玄素踉跄后退的同时,不讲武德地直接开铳。 地字号伙计堪堪偏开头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夺命一铳。不过还是被蹭了一下,他并非武夫,几乎没了小半张脸皮。 地字号伙计伸手摸了下血肉模糊的半张脸,脸色阴沉。 齐玄素挺剑上前。 地字号伙计与齐玄素再度斗在一处,齐玄素出刀毫无章法,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而且出刀奇快,不需要任何反应的时间,正是“魔刀”真意。地字号伙计依仗身上宝甲,并不躲闪,只是护住面门和四肢,刀剑碰撞,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金石声响。 两人瞬间交手近百招,刀光剑影,气劲纵横,又骤然一收,两人各自飘退十余丈,方才止住了退势。 齐玄素脸色苍白,两道鲜红细流从鼻孔中淌下,又透出几分乌黑。 地字号伙计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腹之间好似烈火灼烧,虽然身披甲胄,但无形无质的刀气还是透过宝甲伤到了他的内腑,地字号伙计乃是一处分店掌柜,养尊处优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受到如此伤势,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这种内伤的感觉,现在重温此等感受,竟是有些陌生。 与此同时,“梦行云”取出“雷锜”,对上了一人。 那人脸上带笑,却又表情僵硬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双手一翻,从双袖中掠出两柄“峨眉刺”,长约一尺,外形似是女子的发簪而得名,虽然短小,但是用法奇妙,有歌曰:“刀之用法贴敌身,棍之用法挪闪精。剑之用法劲快妙,三器合一显奇能。” 此人正是“客栈”六大高层之一的“跑堂”。 寻常峨眉刺在中部位置有中环,需要将中环套在中指之上,可“跑堂”的峨眉刺因为要藏于袖中的缘故,省却了中环,可以直接握住中部位置使用,有些类似于双短剑。 两人都是炼气士,交手倒是没有太多花哨之处,只是偶尔可见雷光闪烁、剑气激射,两人同样是有意避开了“掌柜”和“圣无忧”的战场所在,越斗越高,越斗越远。 “掌柜”一手握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圣无忧”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圣无忧”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圣无忧”的衣衫猎猎作响,丝毫不逊于万师傅的一拳。 “掌柜”这一拳可谓是摧山拔岳了。 “圣无忧”没有硬接,立时闪开,一拳落地,地面裂开无数沟壑,这一拳的巨力已是让地面承受不起,寸寸坍塌。 “掌柜”的第二拳转瞬又至,“圣无忧”这次没有躲闪,四肢百骸、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大穴窍内的所有真气悉数汇聚一处,化作一颗内丹,继而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最终化作金液一路向上。 这道金色洪流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最终直入上丹田中,应炼气化神之说,正是炼气士的化神境。 这一刻,“圣无忧”神游天地,又不是方士的阴神出窍,而是以天地为自身,神游即是内视,同时中丹田和下丹田空如幽谷,此乃返虚境。 以化神境推动返虚境,就如同巫祝的法相境和金身境合作法身境界。 “圣无忧”以返虚状态动用炼虚境之神异,伸手自虚空中扯出一柄无形无相之剑,若非“圣无忧”五指虚握,有着明显的持剑动作,几乎不能确定他手中有一把剑。 然后“圣无忧”又以合道境暂时合道此处天地,以此来驾驭此剑。 太上道祖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此剑取材于天地,用之为天地,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名为“道子剑”。 这也是炼气士特有的神通,哪怕是谪仙人,因为无法合道的缘故,能凝聚此剑,却用不了此剑。 一剑对上“掌柜”的一拳。 前者渺小如芥子,后者硕大如山岳。 却是金光巨人周身一颤,轰然倒退,不仅掌心被凿穿,而且无数裂痕蔓延开来,甚至整条手臂都有崩溃的趋势。 “圣无忧”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心生警兆,未等他反应过来,后心一点刺痛,然后一截剑尖已经穿透了他的胸口,鲜血淋漓。 这一刻,天地骤然一静。 “圣无忧”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刀尖,没有说话。 一个人影缓缓浮现在“圣无忧”的身后,他缓缓抽刀,淡然道:“你与‘青衫湿’作伴上路,没有比这更好的情谊了。” “那也未必。”话音未落,“圣无忧”已经反手一剑横扫,逼退了偷袭之人。而他胸口处的伤口则以真气填充,不过在伤口处有一团阴影状的物事盘踞,仿佛活物,哪怕是造化阶段的真气也奈何不得。 偷袭之人是一个没有丝毫出奇之处的中年男子,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手中持有一柄染血骨刀,刀锋上不断有鲜血滴落。 “没想到今天是‘掌柜’、‘厨子’、‘跑堂’齐至。” “圣无忧”伸手按住伤口,想要将其中盘踞的诡异阴影强行拔除,却徒劳无功。 此人正是刺杀了“青衫湿”的“厨子”,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圣无忧”,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不要白费工夫了,这把‘冥屠’上附着了‘奢比尸毒’,这可是能让上古大巫为之陨落的剧毒,就算只是仿制品,对付你也绰绰有余了。” “圣无忧”也是果决之人,一咬牙,右手提剑,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作剑指,在自己的眉心、檀中、丹田各点一下,强行刺激自己的上、中、下三大丹田。此乃玄圣传下的拼命法门,名为“借势法”,被收纳在“玄微真术”之中,不仅遗祸甚深,而且极为凶险,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死在此法之下也不是不能,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动用。 在“圣无忧”点完三指之后,体内真气一涨再涨,好似烈火烹油一般,让他不仅可以暂时无视伤势,而且比起自己的巅峰状态有过之无不及,距离伪仙门槛只剩下一线之隔。 用七娘的话来说就是半步伪仙。 然后“圣无忧”与“厨子”开始了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三尺左右的距离,招招杀机。 第九十九章 撤退 齐玄素与地字号伙计的交手终是以齐玄素动用巫祝传承而告终。 只见齐玄素左手局部金身化,配合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仅凭五指便生生握住了地字号手中手中之剑,虽然不能将其折断,但能将其禁锢,然后右手持刀趁势斩断他的这条持剑的手臂,毕竟玄甲只是护住躯干,却没有肩甲来护住臂膀。 正是一步错而步步皆错,少了一条手臂之后,那地字号伙计再也不是齐玄素的对手,想要转身逃跑,却被齐玄素一刀砍了脑袋。 至于齐玄素为何不用法身境的神通,关键还是神力。 道门以“刻”计算神力和香火愿力,这个度量来自专门收纳神力的容器,大约三刻香火愿力能够凝练一刻神力,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巫祝能够领取一百刻神力,一个四品灵官在非战时一个月消耗三十刻神力。 张无恨寄身的“玄玉”大约有数万刻神力,大部分神力都被她汲取,用以复活、重塑身躯和对抗集合了“七曜星罗阵”之力的孙合悟,只是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将神力全部汲取,于是还有许多碎片随风飘落,最终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大约有两千刻。 其中一千刻被齐玄素用来补全巫祝传承并跻身天人,正常情况下一千刻的神力不足以跻身天人,只是当时齐玄素已经归真阶段九重楼,只剩下一线之隔,并不需要太多神力。 还剩下一千刻神力,被齐玄素攒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齐玄素自己每天能产生三刻神力,维持日常消耗尚且不够,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他又不能舍了自己的例银不要去领神力,上次显化法身与甘龙池大战加上修复法身,又耗费了他将近一百刻神力,如今自然要节省着用。 齐玄素本想趁机扒下此人身上的宝甲,拿走他的佩剑,顺带再找找他的须弥物。 只是形式赶不上变化,只是“客栈”那边也有动作,又有一名地字号弟子暂时舍弃了天字号伙计的肉身,朝着齐玄素掠来,看那意思是想趁机要了齐玄素的性命。 齐玄素也只好暂且放弃眼前的不义之财,向后倒掠而去。 至于那八位天人,在短暂的恢复之后,联手升空,帮助“圣无忧”挡住了“掌柜”,让“圣无忧”能够专心对付“厨子”,不至于被两面夹击。 虽然“掌柜”是造化阶段天人,但按照“三三”之说,三位逍遥阶段天人在精通合击之术的前提下可抵得上一位无量阶段天人,三位无量阶段天人可抵得上一位造化阶段天人,也就是九位逍遥阶段天人可以勉强抵挡一位造化阶段天人,再加上“掌柜”被“圣无忧”用“道子剑”神通废掉了一条手臂,实力受损,对上八位天人联手,并不能占据优势。 其实加上齐玄素,刚好是九个逍遥阶段天人,这并非巧合,而是清平会的本意,九个逍遥阶段天人抵得上一位造化阶段天人,“梦行云”和“太常引”两个无量阶段天人加上一件半仙物,也大抵相当于一个造化阶段天人,再加上“圣无忧”这个货真价实的造化阶段天人,刚好是三位造化天人,与“客栈”这边差距不大,“客栈”的优势反而在于多出来的三个地字号伙计。 这三个地字号伙计,两个天人一个归真,如今一人被齐玄素斩杀,另一人暂时放弃了护卫职责,想要击杀齐玄素,只剩下一个归真阶段的地字号伙计守在天字号伙计的身旁。 不得不说,齐玄素来到帝京后见到的天人,比他过去二十几年见过的天人都要多。 一是他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越来越高,就好比是普通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一品大员,可自己是一品大员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天天见到其他一品大员。齐玄素成为天人,升了高品道士,逐渐接触到各种他过去眼中的大人物,对手也更上一层楼,寻常先天之人,比如曾经与齐玄素争夺玄玉的李三辛,已经不值得被齐玄素当作对手。 二是帝京号称天下天人最多的地方,更胜玉京,果然名不虚传。 三是齐玄素赶上了十几年都未必有一次的隐秘结社大战,清平会和“客栈”精锐尽出,高层们一个个亲自下场,俨然有“灭社之战”的架势,动辄牵扯天人也在情理之中,反而是普通先天之人没资格参与进来。 “客栈”的几个地字号伙计和天字号伙计,若是放在江湖上,想来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就如风伯、雷元帅一般,可在此地,齐玄素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死了也就死了。 当然,他们同样不知道这个用刀之人就是最近名气很大的齐主事。 正当齐玄素一边躲避天人地字号伙计的追杀,又一边瞄着归真地字号伙计那边的时候,一声雷震响彻天地,甚至几十里外的清苑县城都清晰可闻,不知多少人半夜梦中惊醒,误以为是夏日惊雷。 实际上这是“圣无忧”与“厨子”正面硬拼了一击。 虽然“圣无忧”中了仿制“奢比尸毒”,但他通过“玄微真术”强行压住了毒性蔓延,甚至在短时间内更进一步,到了所谓“半步伪仙”程度,反而是让“厨子”落入到下风之中。 “厨子”手中的“冥屠”也是一件半仙物,不过最大的玄妙就是仿制“奢比尸毒”,正面硬拼,反而不占优势,就好比姚裴舍弃“功烛杖”的玄妙,把它当成大棒子打人,肯定不如“雷锜”这类仙物。 于是“厨子”被“圣无忧”直接打落,轰然落地,砸出一个不知几许之深的“深井”。 “圣无忧”发出一声长啸,这是撤退的信号。 就在此时,正在与八位天人纠缠的“掌柜”不计神力消耗,重新凝聚身躯手臂,金光璀璨,打出一拳。 这一拳的代价是近千刻神力,若是慢慢修复法身,只需要百余刻神力,可要在短时间内瞬间修复,就要付出十倍代价,也就是“掌柜”才能如此奢侈。 因为“掌柜”修复了法身,所以压过少了一个齐玄素的八位天人,拳至中途,生出层层涟漪,凭空生出一道门户,拳头径直进入其中。 与此同时,在“圣无忧”的头顶上方同样涟漪阵阵,凭空生出一道完全相同的门户,“掌柜”的拳头穿过门户,从天而落。 若是被这一拳打实,只怕“圣无忧”就要被彻底留在此地,甚至步“青衫湿”的后尘。 “圣无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得不用一些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了。 只见得自“圣无忧”身上涌出金光,继而化作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生生抵住了从天而落的一拳,使其暂时不能落下。 “圣无忧”趁此时机,消失不见。 片刻后,阻挡拳头落下的金光烟消云散,拳头轰然落地,巨大气浪轰然炸开,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坑,假以时日,便是一方湖泊。 不过清平会的八位乙等成员也趁此时机各展神通,朝着四面八方分头逃跑,绝不等到“掌柜”和“厨子”等人腾出手来,更不会等到“客栈”的大队援军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在“圣无忧”落入险境的时候,“梦行云”凭借“雷锜”暂且逼退了“跑堂”,然后手中的“雷锜”自行旋转,生出十余丈之长的雷电螺旋,雷龙环绕,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雷锜”正中“掌柜”的法身,金光四溅,无数雷光闪烁,四散游走。 “掌柜”不得不暂时对付“梦行云”。 轰然一声,一根金色手指弹向“梦行云”,“梦行云”则是不闪不避,与这根巨大的金色手指轰然相撞,然后借由反震之力,速度更快一筹,如炮弹一般就此远去。 “太常引”同样是如此,在得到“圣无忧”发出的撤退讯号之后,她便开始将阴神回归体魄,好在方才的方士斗法中,她略占上风,虽然不能击败那名“客栈”的天字号伙计,但是战是和却都是她说了算。 这么多清平会的成员都开始撤退,齐玄素自然不会留在原地看热闹,更不会傻傻等着“客栈”来抓自己,事实上他的反应极快,更在八位天人之前。 虽然不怎么光彩,但齐玄素对于逃命的确颇有心得,甚至是轻车熟路,当初被风伯追杀的旧事,已经不必再谈,还有被天辰司的四位天人追杀,都是例子。甚至“太常引”在撤退时还想招呼齐玄素一声,生怕这个新成员过于“愣头青”,却没想到齐玄素足够老练,根本不需要他们去嘱咐什么。 几乎就在“圣无忧”发出长啸的同时,齐玄素受益于“魔刀”,直接扭头就走,甚至耗费了些许神力,化作“太阴法身”,以月光遁走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人发现踪迹。 幸好此地距离帝京城不算太远,只要齐玄素返回玉皇宫,就能安然无恙。 第一百章 可惜换不得 齐玄素以法身境逃遁了一段时间后,见并无追兵,便收了神通,改为以普通天人状态御风而行。 如此没有走出多远,齐玄素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鱼符有异常,取出全新的「金紫鱼符」后发现收到了一个陌生请求。 这种请求来自于其他鱼符,也只有同为清平会成员才能发出,其本质与「梦中会」的建立联系并无区别,原则上只有平级成员或者更高一级的成员才能主动发出请求,并且要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能是天南海北,你在昆仑山巅,我在东海之滨,那是不成的。 换而言之,此时在齐玄素周围不远处,有一名清平会的乙等成员或者甲等成员发来了建立联系的请求,很可能就是方才的同伴。当然,也有可能是陷阱,有人被「客栈」擒住,「客栈」之人用鱼符来钓鱼。 齐玄素稍稍犹豫片刻,还是接受请求,建立了联系。 因为「金紫鱼符」是一对一绑定,所以这种联系并不能直接对话,不过可以给齐玄素提供一个大概方向,齐玄素循着这个方向飞掠了三十里后,来到一处山中密林,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他七转八绕,终于在一块大岩石下找到了一条颇为隐蔽的天然裂缝。 这条裂缝宽约丈余,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下去,只是裂缝上方的岩石距离地面只有一尺半左右,需要匍匐着才能进来,所以不易察觉。 齐玄素仔细观察了片刻,确定没有伏兵之后,贴地掠入岩石下方,裂缝很深,寻常人想要下来,必须借助绳索,不过对于天人来说,直接飘下去就是。 裂缝下方的空间很大,是个天然的洞穴,地上还有些动物和人的白骨,时间已经不短了。动物应是失足掉落下来摔死的,至于人,不知是摔死的,还是被抛尸至此。 齐玄素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上面,径直往洞内深处走去,在里面还有一道类似的天然裂缝,宽度勉强能够通人,深有百余丈,最底层甚至有了地下暗河冲刷的痕迹,不过如今是冬天枯水期,所以颇为干燥,如果是夏日丰水期,这里就会被水淹没了。 齐玄素下来后,举起手中的「金紫鱼符」。 片刻后,从阴影中走出一人,戴着甲等成员的面具,沉声道:「是我。」 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正是「圣无忧」。 齐玄素忽然想起话本中的套路,一位女子高人落难,被主角救起,平日里冷若冰山的女子高人因为没了修为,所以事事都要依赖主角,反而露出了不为人知的小女人一面,给了主角遮风挡雨的机会,女子高人那颗冰山一般的心由此有了融化的迹象,悄然裂开了一线缝隙。 一来二去,身份差距极大的两人竟是在共患难的时间里产生了某种情愫,这种错位反差会给看官带来极大的爽快感觉,待到女子高人恢复境界修为,两人又重新回归到原本的位置上,可羁绊已经埋下了,又是一番矛盾纠葛。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会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过他也在心底无声感慨道:「可惜‘圣无忧,是个男子,如果换成一位女子,那就是话本里的情节。」 「圣无忧」目光幽幽,轻声道:「可惜换不得。」 齐玄素吃了一惊,赶忙收敛心神。 不等齐玄素开口相问,「圣无忧」已经主动解释道:「谪仙人在跻身天人阶段之后,可以习得一门名为‘读心,的神通,其实炼气士也有类似神通,名为‘观心,,这两门神通都是出自佛门的‘他心通,,而且也有缺陷,只能观今,不能溯古,意思是只能听到你当前心中所想,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只要你不去回忆某些事情,也不必害怕什么。至于如何抵御此类神通,倒也简单。要么境界修为够高,自然就能抵御。要么就收敛心神,抱元守一。亦或是心思多变,念头纷呈,让人看不 明白。」 「圣无忧」顿了一下,补充道:「再有就是,越是执念,思绪越是强烈,我能听到的‘声音,也就清晰,我并非有意探查你的心思,只是……」 齐玄素顿觉尴尬。 「圣无忧」还是给齐玄素留了面子,甚至帮他找补了几句:「大敌当前,吉凶未卜,你还能有如此闲情逸致,倒也算是临大事有静气。」 齐玄素越发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圣无忧」也沉默了片刻,又道:「若是有朝一日,果真遇到了落难的女子高人,万不可抱有如此心思。人心狡诈多变,大恩即大仇,恩将仇报只是寻常。如今世道又是修力不修心,既然是高人,经历的事情自不会少,哪里还有什么赤子心性,不会轻易卸下心防。」 齐玄素赶忙转开话题:「我该如何称呼?」 「圣无忧」道:「用词牌名也可,如道门一般也可,不需要敬称。」 当年五代大掌教整肃道门上下风气,不仅将「奇装异服」和「特立独行」赶尽杀绝,而且在许多口头称呼上也有统一规范。 称呼他人,若是有「真人」名号,可以称呼某某真人,没有真人名号的,内部以职务为先,其次是品级,再次是道友、道兄一类。外人一律称呼品级。 比如齐玄素,道门中人都称他齐主事,若是他没了主事职务,别人就称呼他齐法师,若是关系亲近一些的同辈人,可以称呼齐道兄。道门之外的人,一律称呼齐法师。 若是不用敬称,就称呼「你」,正式场合不得称「您」,若非书面文字,不得用「汝」、「尔」等称呼。 在自称上,一律称呼「我」,不得自称「本尊」、「本座」、「本真人」、「本官」等等,除了书面文字,不得用「吾」、「余」等自称。 这条规矩影响深远,若是今天谁一口一个「本座」,不仅不能彰显威严,多半会被人当成是丑角。 所以如今道门中,哪怕是在尊长面前,称呼你我,也不算是失礼。 齐玄素点点头,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圣无忧」一直用手按着胸口,此时缓缓移开手掌,露出胸前的伤势,只见那里盘踞着着一团不断翻腾的阴影,如心脏一胀一缩。 「我联系七娘?」齐玄素没问该用什么药,因为不管用什么药,他都肯定没有,干脆不多此一问。 「圣无忧」显然知道齐玄素与七娘的关系,点头道:「七娘是七宝坊之主,见多识广,她应知道如何祛除仿制的‘奢比尸毒,。」 「圣无忧」之所以对待齐玄素态度如此温和,甚至有些折节下交的意思,七娘也是关键,毕竟有求于人。 齐玄素并不废话,以「金紫鱼符」开始联系七娘。 「圣无忧」肯定与七娘建立了联系,不过并未绑定,无法直接对话。至于子母符,因为之前商议进攻「客栈」的直隶总号需要大量联系,所以刚好用完了,「圣无忧」只能冒险以鱼符求救,也是巧了,来的刚好是齐玄素。 齐玄素很快就联系上了七娘。 光幕另一边的七娘正端着她的宝贝烟杆在吞云吐雾,一番望闻问没有切之后,有了结论:「如果是真正的‘奢比尸毒,,你可以准备后事了。万幸只是仿制的‘奢比尸毒,,还有救。」 「圣无忧」苦笑道:「还请七娘救我。」 七娘毫不客气道:「当然要救,不过费用……」 「保证分文不少。」「圣无忧」显然十分熟悉七娘的秉性,甚至没有问价格,更不会讨价还价,「先记账。」 正如七娘所说,如果有人敢赖账,那么她有的是手段去整治赖账之人,而且「圣无忧」也是有名望有地位之 人,所以七娘对于赊账并无异议,很快便以鱼符为媒介,通过「梦中会」的「五鬼搬运法」送来了一个玉盒。 「圣无忧」打开玉盒,里面不是丹药,而是一截透明的小虫,似乎是南疆无疆的某种蛊虫。 根据七娘所说,这种蛊虫名为「宇之虫」。 「圣无忧」以两指捏住小虫,略微犹豫之后,将小虫置于胸口位置。 只见这小虫先是蠕动几下,然后好似嗅到了什么美味,开始不断蚕食那团阴影,原本透明的身躯随之染上了一丝暗色。 「圣无忧」见状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几分,对齐玄素道:「请你帮我护法。」 「好。」齐玄素痛快应下。 「圣无忧」也不盘膝坐下,就这么站着入定。 齐玄素趁机仔细观察「圣无忧」的胸口,只见那条「宇之虫」不断蚕食着仿制「奢比尸毒」,盘踞在「圣无忧」胸口的阴影越来越少,「宇之虫」体内的阴影越来越重。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所有阴影消失不见,这条原本透明的「宇之虫」也被阴影填满,缓缓脱落,掉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死了。 「圣无忧」并非武夫,没有血肉衍生的神异,只能以真气填补伤口,加速伤口愈合,效果没有那么立竿见影,大约需要几日的工夫。 片刻后,「圣无忧」从入定中醒来,重新收起地上的「宇之虫」,解释道:「七娘要回收的。」 第一百零一章 大学士 齐玄素问道:“现在如何了?” “圣无忧”道:“‘厨子’的仿制‘奢比尸毒’已经清理干净,不过‘玄微真术’的反噬还是比较严重,我只剩下平时的六成实力。” 齐玄素大致换算了一下,一个造化阶段的天人等于三个无量阶段的天人,六成实力大概就是两个无量阶段的天人,仍旧不容小觑。不过若是遇到“掌柜”或者“厨子”,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借势法’的反噬无法扭转,只能等它过去。” “圣无忧”说道:“最近这段时间,要低调行事了。” 齐玄素道:“清平会一直很低调。” “圣无忧”笑了笑:“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清平会从来都是明算账,现在我们来谈一谈你的报酬。” 齐玄素婉拒道:“只是帮忙联系七娘罢了,无功不受禄。” “圣无忧”却道:“虽然没出什么意外,但你担着风险,这不是假的。” 其实两人也都心照不宣,这里头关乎到七娘的面子,“圣无忧”向齐玄素适当释放善意,也是间接向七娘示好。 齐玄素已经懒得再去反思,有背景、有靠山其实也挺好的。他总不能为了野道士的尊严去选择一条更为艰难的崎岖小路。 能赊账好过不能赊账。 “圣无忧”缓缓道:“本来想送你点东西,不过出来得匆忙,没有合适的,再加上我刚刚欠了七娘一大笔太平钱,士绅家里也没有余粮了。所以我的报酬很简单,我欠你一个人情。既然是欠人情,总要让债主知道我是谁。” 说罢,“圣无忧”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说实话,齐玄素在这一瞬间,心里还是有一丝不能对人言的侥幸,说不定“圣无忧”只是表现得像个男子,其实面具后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倒不是说他想要跟别的女人发生点什么,他心中只有一个张月鹿,这只是一种效仿话本情节的奇妙心态。 不过让齐玄素失望了,面具后是个美人不假,却是美男子,而不是美女子。 不谈实际年龄,单纯从相貌上来看,“圣无忧”年过四旬,蓄了短须,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皮肤晶莹如玉,不用说年轻时如何,现在也能让女子心神摇曳。 “我除了是清平会的‘圣无忧’,同时也是内阁的阁员、刑部尚书。” “圣无忧”缓缓道:“如今内阁六人,我居第五位。” 齐玄素真正有些震惊了。 清平会竟然如此藏龙卧虎? 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自祖龙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后世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故而自大魏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事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 但由于工作份量实在过于庞大,又不得不设殿阁大学士,为皇帝顾问,一开始大学士并无实权,类似今日的秘书之职。分别置华盖殿、武英殿、谨身殿、文渊阁、东阁诸大学士,又置文华殿大学士,以辅导太子,秩皆正五品。大学士特侍左右,备顾问而已。 后大学士常以三孤兼任尚书,地位尊崇,为皇帝起草诏令,指导批答奏章,号称辅臣。大学士中居首者,号称首辅,其权最大,有票拟之权。内阁权力急速发展,虽然内阁首辅的职权仍无法与以往的丞相相比,但也不再是顾问秘书那么简单。 待到大玄,承袭大魏旧制,将许多临时官职变为常设,除了总督、巡抚、总兵之外,内阁正式成为宰相机构,确定六人,也就是“四殿两阁”,以华盖殿大学士为尊,其后依次是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并将品级从正五品提升为正一品,与三公并列,只是地位略逊于三公。 具体职责是掌钧国政,赞诏命,厘宪典,议大礼、大政,裁酌可否入告。修实录、史、志,充监修总裁官,经筵领讲官,会试充考试官,殿试充读卷官,春秋释奠,摄行祭事。 至于封疆大臣的大学士官衔,则是协办大学士,没有具体名号,而非殿阁大学士。类似于普通真人和参知真人,同是二品太乙道士,普通真人就是一个光秃秃的真人名号,而东华、慈航、清微、万妙等参知真人则有尊号。 虽然朝廷品级的含金量略逊于道门,但不管怎么说,一品公卿也相当于道门的参知真人了。 齐玄素曾经苦读朝廷的法典,自然不会不知道内阁诸公是谁,既然“圣无忧”直言他在内阁排名第五,那么就是文渊阁大学士谢林渊,兼任刑部尚书,也称掌部大学士。 谢家,乃是江南世族,虽然不是道门世家,却是儒门的世家,曾经出过多位儒门大祭酒,也出过多位阁臣公卿。 当年儒门有三大学宫,就如道门的三道圣地大真人府、万寿重阳宫、真境别院,分别是万象学宫、天心学宫和社稷学宫,道门击败儒门之后,改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废天心学宫,只保留社稷学宫,谢家先祖就是天心学宫的末代大祭酒。 天心学宫覆灭之后,谢家就开始深耕朝堂,几代为官。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清平会竟是如此厉害,连谢家也渗透了。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谢家之事其实是早有端倪,“谢秋娘”本名谢槿,就是谢家之人,很显然人家也是有是长辈之人,就像他的长辈是七娘一样,那么谢林渊出现在清平会并担任高层并不突兀。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原来是谢先生,我认识一位朋友,词牌名是‘谢秋娘’,不知她与谢先生……” “正是我的侄女,家兄早亡,留下一个孤女,家父和我将她养大,娇惯坏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谢林渊并没有藏着掖着。 “只是有些误会,已经说开了。”齐玄素想起来了,秦无病说过,谢槿的祖父是一位儒门大宗师,虽然在权势上远不如道门的大真人,但在地位上却是相当。 这样的人家,比起李家、张家也许有所不如,也绝不能小觑。 谢林渊的一个人情,可谓是千金难买。 齐玄素又问道:“谢先生既然是儒门之人,那么为何用道门传承?” 谢林渊并不避讳,坦然道:“儒门毕竟时过境迁了,道门的五仙传承,若是再加上一个散人,那就是六仙传承,乃是玄圣举道门之力整合、归纳、革新而成,可谓是穷尽前人心血之结晶,就算是散人传承,那也是出自造物工程。反观儒门,固步自封,苟延残喘,不说也罢,纵然效仿道门整合传承,无奈人力物力都不如道门,又没有玄圣这样的人物坐镇领头,整合出来的传承如何能与道门相比?既然不能相比,我又为何必选择儒门传承?” 齐玄素竟是无言相对。 倒不是说儒门传承一定不如道门,关键不在于传承,而在于整合,儒门这些年来人才贫瘠,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整合出来的传承必然不如道门这般清晰明确、兼容并蓄,那还不如选择道门传承,反正如今的大势是三教合一。 还有佛门的传承,也是效仿道门,总体而言也是不如道门,只是佛门有一位佛主,比起群龙无首的儒门还是好上许多。 不过谢林渊还是补充了一句:“若说儒门的各种功法,毕竟家学渊源,我还是略知一二, 只是以‘圣无忧’的身份,不好贸然使用。” 齐玄素听明白了,谢林渊的情况有些类似于身兼两种传承,或者说一个半传承,一个是道门的地仙传承,半个是儒门的传承,这也许就是谢林渊被困在造化阶段的原因,毕竟杂而不精。 常理不是真理,世上常有人不按常理行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都说改变传承十分艰难,澹台云就改了,还改了不止一次,堪称来回反复。不是只有后天谪仙人才能身兼多种传承,真要有人凭借自己的天赋强行兼修两大传承,也未必没有可能,比如传说中的巫阳,便能身兼武夫和方士两种截然不同的神异。 其实谪仙人本身就是博采诸家之长的特殊炼气士,要不怎么说炼气士有三等,上等炼气士是谪仙人,下等炼气士是散人,中等炼气士才是炼气士。 不过很可惜,齐玄素不是这种天赋异禀之人,他之所以能身兼多种传承,是因为“长生石之心”和“玄玉”,传承如何兼容转换,他至今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说靠着自己去兼修,此时说不定还是个后天之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谢林渊的确天赋卓绝。 谢林渊忽然道:“你是什么身份,不知能否见告?” 齐玄素心想以后去见谢林渊,总不能用“金错刀”的身份,再加上有清平会和七娘在中间担保,于是取下脸上的青铜面具和“白狐脸”,露出本来面目:“齐玄素见过谢先生。” 谢林渊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最近名声大噪的齐主事。” 第一百零二章 谢林渊 齐玄素轻咳一声,不知该说“过奖”,还是该说“惭愧”,最后只能道:“谢先生直呼我名就是。” “先生”二字,乃是儒门文臣中极为尊崇的称呼,一般对应宗师人物,相当于道门之真人,“老先生”更进一步,对应大宗师,相当于道门之大真人。谢林渊对标道门中的参知真人并不过分,因为上面还有老父,所以不称老先生,在清平会中又是齐玄素的上级,无疑算是长辈。 一般而言,自称用名,表示谦逊,自称用字,表示狂妄。下对上、卑对尊、平辈称呼用表字。长辈可以称晚辈的名,不算骂人,若是非父母之外的长辈想要尊一尊晚辈,也可以称字。 谢林渊笑了笑,并没有托大:“我还是称你的表字吧。” 其实齐玄素遇到的众多尊长中,少有直接称呼他名的,大多都是称表字,毕竟不是父母这样的正经长辈。至于七娘,心情好时,叫一声“天渊”,心情不好时,便是小子、小白眼狼随便乱叫。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叫我‘天渊’就是。” “天渊,你我身份敏感,最好在天亮前返回帝京,以免引人怀疑。”谢林渊道。 齐玄素点头表示赞同,又道:“‘客栈’之人会不会在帝京附近守株待兔?” “可能不大,‘客栈’的六大高层出动了三个,‘杂役’伤在七娘的手中,‘账房’一般不参与这种事情,而且帝京又大,外四城总共十三门,除非是‘东主’亲自出手,否则他们已然被没有足够的高手在帝京设伏。不过我们已经在此地耽搁了一段时间,若是再耽搁下去,难说‘掌柜’等人会不会放弃搜索直接返回帝京。” 齐玄素思索道:“神枢禁军和青鸾卫呢?” 谢林渊道:“同为朝廷衙门,兵部的勘合调动不了我刑部的人手,青鸾卫与‘客栈’联系密切不假,可青鸾卫号称天子亲军,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应该不会轻动。至于神枢禁军,处在帝京的最外围,倒是更为自由,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毕竟‘客栈’正是因为辽王的事情才与我们清平会结怨,于情于理,辽王都该有所表示。” 齐玄素有些头疼,又是神枢禁军。 谢林渊又道:“不过辽王还不敢光明正大地调兵封闭十三门,此举有兵变之嫌疑,如果辽王真这么干了,那么就算陛下再怎么信任辽王,为了皇权威严,此例也断不可开,必然要有所表示,最起码辽王的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是保不住了。所以辽王很难调动大队人马并动用重火器,只能派遣部分高手。” 齐玄素眼神一亮:“如今神枢禁军的精锐正在五行山,帝京这边主要由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琅琊郡王负责,辽王应该派不出太多高手。” 谢林渊眯起眼:“你说神枢禁军的精锐都去了五行山。” 齐玄素反问道:“难道谢先生不知道?” “略有耳闻,只是许多内情并不清楚。”谢林渊道。 这也在情理之中,许多齐玄素早就知道的事情,在旁人那里其实是十分机密之事。毕竟齐玄素的两大消息来源分别是东华真人和七娘,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两相结合之下,才能看明白朝廷在五行山的谋划所在,其他人则好似盲人摸象,只能知道部分真相,无法一览全貌。 至于七娘为何没有把真相如实告知清平会其他成员,齐玄素也不知道,反正七娘行事总是出人意料,他也早就习惯了。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部分真相告知了谢林渊。 谢林渊听完之后,震惊又不震惊,更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测,毕竟是久在帝京中枢之人,不可能真是一无所知。 “陛下绕开了内阁,与太平道合作,借助五行山的特殊位置,利用北龙气数,意图造就一个类似于道门‘帝释天’的造物。”谢林渊提炼了齐玄素的话语内容,总结出关键所在,“道门是什么态度?或者说全真道和正一道是什么态度?” 齐玄素如实道:“自然是全力阻止。至于如何阻止,是强攻还是巧取,我暂时不知,毕竟我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 谢林渊若有所指道:“涉及到太平道,一般的四品祭酒道士根本不会知道此中内幕机密,由此可见,东华真人对天渊十分重视,有意重用。若我所料不错,这也是地师和东华真人对天渊的一次考验,只要天渊能够在这件大事中有所建树,那便是真正入了地师和东华真人的法眼,最起码在全真道内部是一片坦途。” 谢林渊前半句的话乍一听是老调重弹,齐玄素也知道自己很受重视且前途无量,不过听到后半句话,立时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尤其是“考验”二字,颇有深意。 如果过不去这个考验,是不是意味着他现在升得再快,在某个关键门槛处还是会被卡住?毕竟升二品太乙道士是选拔制,仅仅有功劳是不够的。也不必卡太久,只是十年左右就能让齐玄素从有望平章大真人变为有望参知真人,再卡十年,那就是个普通真人的命。 在四品祭酒道士这个层级,七娘也好,裴小楼也罢,还能出力帮一把齐玄素,到了二品太乙道士的层级,再想往上升,他们就很难帮到忙了。如果七娘一直在道门发展,那还有可能,可惜她是一只自由的鸟,再怎么厉害,也只能通过别人间接发力。到了那时候,真正能起到作用的还是诸位大真人和排名靠前的诸位参知真人。 至于境界修为,重要也不重要,道门连仙人都能造就,仅仅是天人算不得什么,除非齐玄素能跻身伪仙。 所以齐玄素还是相信谢林渊的判断,同为高层大人物,各种心思应是有相通之处。 谢林渊重新戴上了“圣无忧”的面具,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不好继续在此地停留。” “谢先生的伤?”齐玄素还是问了一句。 谢林渊道:“我的反噬一时半刻好不了,还是先离开此地,再从长计议。” 齐玄素沉默着点了点头,也戴上了“金错刀”的面具。 两人离开此处藏身之地,两人一个是炼气士,一个是散人,飞天遁地自是不难,可惜不能像方士那样直接开启“阴阳门”,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返回帝京,不必多费心思。 大半个时辰后,帝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两人并未遇到“客栈”的伏击,大概是“客栈”惧怕清平会的援军。亦或是“厨子”认为“圣无忧”很难解决仿制“奢比尸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谢林渊的确对这种剧毒束手无策,只能向七娘求援。 齐玄素问道:“我们清平会在帝京到底有多少力量?” 谢林渊没有正面回答:“如果只论甲等成员,其实并不多。你要明白一件事,所有人都有两重身份,也都受制于两重身份。如果你是岭南道府的主事,那你就不可能跑到帝京来参与这次复仇行动。同理,我这个内阁阁员也不可能跑到西域、辽东、江南,如果那里发生了事情,只能靠其他成员解决。所以清平会的势力很庞大不假,可有些类似于全真道,很难把所有力量聚集一点,在这一点上,清平会远不如‘客栈’。” 齐玄素点了点头,他明白为何是“青衫湿”代表枢密会处理各种事务了,不是因为“青衫湿”境界修为最高,而是因为“青衫湿”是个喜欢四处游历之人,不会被拘束在某个地方。“圣无忧”虽然也是造化阶段的天人,但受到身份限制,根本不能远离帝京太长时间。 在“青衫湿”死后,七娘则担任起此职务。金陵府大劫的时候,就是七娘出面,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青衫湿”是否已经遇袭身死。 在齐玄素看来,会主多半也是两重身份,正因为无法兼顾,所以才要设置枢密会来代行会主的大部分权柄。 到目前为止,齐玄素已经知道两名枢密会成员的身份,一个是七娘,七宝坊的坊主,另一个是谢林渊,文渊阁大学士。更不必说两人分别出身姚家和谢家,乃是道门和儒门中的世家大族。那么另外四人是什么身份?还在枢密会之上的会主又是什么身份?会不会是道门的某位平章大真人? 道门如今有七位平章大真人,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也是道门横压当世的底气所在,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只是其中之一,其余六人,有人如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一般镇守一方,也有人已经少理世事,但不可否认,无论是他们的境界修为,还是辈分资历,都让他们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境界修为就不必多说了,少说也是伪仙起步。因为孙合悟说过,如果掌宫大真人在万象道宫,那么张无恨是掀不起风浪的。 辈分方面,参知真人们大多都是正值壮年的七代弟子,少部分是在二十四年的年限中比较靠后的六代弟子,平章大真人们则都是比较靠前的六代弟子,甚至有传说中的五代弟子。 第一百零三章 拂晓时分 其实齐玄素对于其他人的身份还是有所猜测,根据谢林渊所说,清平会成员受限于两重身份,那么意味着“梦行云”、“太常引”等人大概率都住在帝京或是直隶等地。 还有七娘的那些属下,“醉垂鞭”不必多说了,基本可以确定是神枢禁军出身,还有能够监视宣徽院的“天仙子”,与紫光社成员有关系的“惜红衣”,大约也是帝京的地头蛇。 想要探明五行山的虚实,少不得这些人的从旁协助。 齐玄素看了眼天色,又望向身旁的“圣无忧”。 谢林渊缓缓道:“我之所以不直接返回帝京,是因我刚刚脱离险境不久,仿制的‘奢比尸毒’便发作起来,让我真气几乎失控,不得不就地蛰伏起来,压制‘奢比尸毒’。拔除‘奢比尸毒’后,我仍旧未曾恢复全部修为,但真气不再失控。就好似一个大病初愈之人,仍旧气虚体弱,最起码不会浑身发颤打摆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好好‘养病’,这种差事还是交给七娘去处理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两人又是商议了片刻,决定自西城返回帝京,此时门禁未开,当然还是翻墙回去。对于天人来说,只要帝京不开启护城大阵,趁着夜色翻过城墙和普通人翻过自家矮墙没太大区别。 毕竟扩建外城主要是防范兵临城下,而不是防范天人的。 内城是真正意义上的帝京,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那里由天辰司负责。不过两人都有官面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内城。 接下来的入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虽然辽王的确加强了神枢禁军的戒备,但缺少高层将领亲自坐镇,没有内阁钧旨,也没有开启阵法,自然不能发现两人。 皇帝与内阁之间的关系,自然是皇帝更大,不过内阁成为宰相机构之后,实际上等同于间接恢复了部分丞相制度。皇帝掌握着人事权,内阁掌握着行政权,所有政令出自内阁,皇帝想要贯彻自己的意志,可以通过人事任命换上听话的人去做事。可为了朝堂的平衡,很多时候不能随意更换内阁大员,这就对皇权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制衡。 据说这是玄圣有意为之,虽然玄圣并未直接参与大玄朝廷的建立,但玄圣还是间接影响了草创时期的大玄朝廷,甚至是影响了高祖皇帝的很多决定。 高祖皇帝算是晚年得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有一个独女,而玄圣正是他的女婿。所以时人常说,凡天下大事,皆由翁婿二人商议而定。 这自是让大玄朝廷的后世皇帝们诟病不已,因为是祖宗之法,不敢也不能轻易改变。 有惊无险地入城之后,齐玄素与谢林渊换回本来面目和装扮,又各自交换了子母符,分头离去。 就算没有子母符,只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再想联系就不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自然是要返回位于玄上北坊的玉皇宫,谢林渊的官邸则位于度仙东北坊。 玉皇宫没有宵禁之说,齐玄素就这么畅通无阻地回到玉皇宫,因为已经快要天亮,所以没回住处,干脆去了自己的签押房。 待到齐玄素走到自己的签押房不远处时,发现签押房竟是灯火通明,不由心头打了个突,按照道理来说,他这里不需要有人值夜,柯青青也不会这么早过来,苏璃有自己的签押房,更不会出现在此地。 谁在里面?总不会忘了熄灯。 齐玄素犹豫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走进签押房。 外间没有人,齐玄素又去了内间的会客室,还是无人。 齐玄素只好推开书房的门,就见张月鹿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借着烛光,翻阅一卷《太平广记》。 听到开门的声音,张月鹿抬起来,望向齐玄素。 两人四目相对,陷入沉默之中。 齐玄素此时的感觉,就好像是少年时从道宫偷溜出去,回来的时候发现道宫教习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种“惊喜”,难以用言语形容。 过了片刻,还是齐玄素主动打破了沉默:“青霄,你怎么在这里?”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太平广记》,起身给齐玄素让出位置,自己坐到了客人的位置上,然后才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很忙,冷落了你。”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也很忙。” “是,忙到大半夜还不见人。”张月鹿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齐玄素正要辩解,又听张月鹿接着说道:“昨晚的时候,我终于有了点闲暇时间,便想找你小酌几杯,结果你家的道民告诉我,好几天没见你的人影了,我还当你是差事太忙,一直住在签押房,便来这里寻你,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我又问了与你搭档的苏主事,苏主事说你把秋华院的后续都交给了她,应该不忙才对,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彻夜不归,所以我便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齐玄素再迟钝也能听出张月鹿话语中隐含的不满,更何况他本也不迟钝,不过在这片刻之间,他已经稳住心神,坐到张月鹿的旁边:“怪我,怪我让你枯坐一宿。” 张月鹿不是那种喜欢让别人猜自己心思的性格,开门见山道:“你昨晚去哪了?” 齐玄素不愿骗张月鹿,又不能合盘托出,于是耍了个心眼:“我去见七娘了。” 张月鹿怔了一下,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倒不是觉得齐玄素大半夜出去是沾花惹草或者喝花酒,在这方面,张月鹿还是信得过齐玄素,她是怕齐玄素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她不是天真少女,对很多事情都有所察觉,只是故意不去深思而已,要不姚裴怎么说她是自欺欺人呢。 只是走到快要谈婚论嫁这一步,不想深思也得深思了。 “七娘也在帝京吗?”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七娘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想要见她,一般要提前用子母符联系,然后她来见我,或者她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去见她。”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把我的话转告给她了吗?” 齐玄素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见去见她的。毕竟很多话,通过子母符说不明白,还是当面谈一谈比较好。” 张月鹿的眼底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忧虑:“七娘怎么说?” 齐玄素如实道:“七娘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该见面的时候,她自会见你,而且她不仅要见你,她还会见慈航真人,至于澹台夫人就算了,她只跟说话管用的人谈,她还说这一天不会太远。” 张月鹿陷入沉默之中,眉头微皱。 齐玄素故意伸手去抚平张月鹿的眉头。 “别闹。”张月鹿拍开齐玄素的手掌。 齐玄素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去抚平她的眉头。 张月鹿无奈,只得自己主动舒展眉头:“怕了你了,你觉得七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反问道:“你忽然想见七娘,又是因为什么?” “我问你呢,你反倒是查问起我了。”张月鹿微嗔道。 齐玄素道:“我只有知道你的意思,才能推断七娘的想法,你们两个斗法,我夹在中间,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张月鹿沉默了许久,严肃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不快,甚至恼怒,但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齐玄素见她神色郑重,也端正了脸色:“好。” 张月鹿缓缓说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说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七娘就捡到了你,一时恻隐之心,把你养大,二十多年的相处,情同母子,那么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我不会有丝毫怀疑。” “可根据你所说,七娘救你的时候,你已经年纪很大,不是个孩子,那么她为什么会不惜代价地救你?就算有移情等因素在里面,她对你的好是不是有点……太过了?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娘待我,也未必能如她这般尽心尽力。” “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生疑,她到底想要干什么?是不是对你另有图谋?今日之种种,是不是要来日数倍偿还?我没有挑拨你们关系的想法,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把话说明白。” 齐玄素沉默了。 不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齐玄素很平静,不但没有发怒,甚至没有痛苦、纠结、无法接受等情绪。 她随即就明白过来,齐玄素早就考虑过这些,该有的情绪已经被他发泄或者压抑了。 齐玄素的沉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轻声道:“我相信七娘。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七娘有什么图谋,又能如何呢?难道让我把‘长生石之心’挖出来还给她?难道最终的结果会比我死在‘客栈’刺客的手里更坏?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的性命,是她给的,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张月鹿也沉默了。 她在自欺欺人,他又何尝不是。 齐玄素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生下来就不知道爹娘是谁,人越是缺什么,越是渴望什么。所以每个对我好的人,我都很珍惜。”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轻声道:“天渊,我不是要从七娘的手中把你抢过来,也不是让你不认七娘,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有朝一日,你被逼到绝路之上,最终落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第一百零四章 南城酒馆 齐玄素望着张月鹿。 张月鹿也望着齐玄素。 四目相对,万般心绪,最终都化作齐玄素的一声长叹:“有朝一日,逼到绝路。” “什么逼到绝路?” 七娘与齐玄素正并肩走在南城的繁华街道上。 齐玄素还在想着张月鹿今天早上的那句话,低声重复道:“逼到绝路,万劫不复。” 七娘很不满意齐玄素的神神叨叨,直接踢了他的小腿一脚:“老娘好不容易来帝京一趟,不是来听你叨叨的,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齐玄素摇头道:“没什么。” “快说,不然我可要读心了。”七娘直接威胁。 齐玄素只好道:“我在想,我会不会有朝一日被逼到绝路,然后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七娘看了齐玄素一眼:“是不是张月鹿那个丫头又跟你说什么了?” “跟她没关系。”齐玄素想也没想就直接否认道。 七娘想也没想就直接认定了罪魁祸首:“这个死丫头。” 齐玄素不满道:“你用‘他心通’了?” “你小子可真不经诈。”七娘笑呵呵道,“果然是这个臭丫头从中挑拨,早知道就不安排你去天罡堂了。” 齐玄素无奈长叹一声,索性也不装了:“人家的最难消受美人恩都是二女争夫,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婆媳之争了呢?” 七娘啐道:“美得你,你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还婆媳之争,你和那个臭丫头加起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手,我让你们两个一只手。最起码要再过二十年,臭丫头才有跟我叫板的资格。” 齐玄素道:“是,七娘天下无双,七娘傲视群雄,七娘镇压诸天,七娘横压当世。昆仑尽头谁为峰?一见七娘尽成空。就算七娘一手托举着清平会,背负七宝坊,一样无敌于世间。天不生七娘,道门万古如长夜。玄圣在七娘面前就是个……” 七娘用烟杆戳了下齐玄素:“胆子真是大了,敢拿我寻开心?” “哪里拿你寻开心了?这不是夸赞你厉害吗?”齐玄素满脸无辜。 七娘又用烟锅敲了下齐玄素:“还敢嘴硬!” 齐玄素虽然是天人体魄,但被伪仙敲了一下,更何况这根烟杆还是开了刃的“拦面叟”,不由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去阴阳怪气。 七娘还牵着一头驴,就是当初在凤台县时骑的那匹,她把缰绳扔给齐玄素,自己干脆侧身坐在驴子上,开始吞云吐雾。 齐玄素牵驴而行,问道:“七娘,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七娘乜了他一眼。 齐玄素道:“当然是逼上绝路万劫不复。” 七娘吐出一口雾气:“我问你,你是愿意当个无名之辈,一辈子小打小闹,最后站在山脚下慢慢老死。还是冒着可能活不到三十岁的风险也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甚至像玄圣那样走上昆仑之巅?” 齐玄素无言以对。 无名小卒,还是名扬天下? 两难从来不能两顾,只能是二选其一。 他当然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像玄圣那样走上昆仑之巅,俯瞰整个道门。 七娘说道:“小丫头既想要你出人头地,又想要你一辈子安生,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就算是当年的玄圣,那也是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最后仍旧没逃过晚年不祥的结局。” 说到这里,七娘故意顿了一下,居高临下地将烟杆搭在齐玄素的肩头上:“亦或是,你这个大丈夫甘心一辈子给那个小丫头作陪衬,让她给你遮风挡雨,站在她的背后等她宠幸你?” 齐玄素被七娘说得哑口无言。 他每次见七娘都是如此,见面前想好了千言万语,见面后被七娘三言两语化解得干干净净。 张月鹿虽然不如七娘,但也相去不远。 这就显得齐玄素很没有主见,在两个女子之间像钟摆一样摇摆不定。 说话之间,两人来到了一家小酒馆的门前。 七娘示意齐玄素停下,翻身下驴,当先走入酒馆中之中。 齐玄素拴好驴子,跟在后面。 七娘来到柜台前,从一只钱囊中倒出一堆如意钱,然后排出二十个如意钱:“一壶青梅酒。” 掌柜热情道:“小店新酿了一批青梅清酒,只要三十五个如意钱,客官要不要尝尝?” “浊酒就行。”七娘又把剩下的如意钱划拉进钱囊中。 掌柜小声嘟囔了一声,大约是抱怨七娘的穷。 他绝然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是身家百万太平钱以上的巨富,还是一名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伪仙。 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七娘甚至不必设下禁制,只要她不想让别人听到两人的谈话,别人就绝对听不到。 “我并不住在帝京,一般是有事才会来帝京。我这次来帝京,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接替‘圣无忧’主持大局,你应该知道了。”七娘磕了磕烟锅,倒出一小堆雪白雪白的烟灰。 这是正宗的辽东台片,不是烟丝,而是药材,一株共四五层,越是上面的叶子越薄,也越清香,植物的头部还有点点白色的小花,于是,叶尖的几片叶子被称为清香,中部的几片叶子为混合香,底部的叶子称为浓香。据说武夫多吃这些有益“血吼”神异,自然是价值千金,寻常人享用不起。 齐玄素道:“我知道,谢先生说要安心养病,清平会就要指望七娘了。七娘,你这算不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今天起,你就是仅次于会主的副会主了。” “会主怎么了,我还做过坊主呢。”七娘道,“第二件事,就是关于‘玄玉’,我不是答应你考虑一下吗?这次你做得很好,我同意赊账。” 齐玄素问道:“因为我救了‘圣无忧’?” “是谁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我是一心为公之人?”七娘从来不给自己树道德牌坊,“当然是因为你帮我促成了一笔大买卖,死了的‘圣无忧’一文不值,活着的‘圣无忧’才价值万金,你知道那只‘宇之虫’让我赚了多少吗?” 齐玄素道:“趁火打劫。” 七娘心情不错,没有跟齐玄素计较:“胡说,你可以说我贪财,你也可以说我吝啬,不能说我黑心,我做买卖从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怎么可能趁火打劫?主要是这种东西很难卖出去,一般人中了‘奢比尸毒’,哪怕是仿制的,也扛不住,不等我把买卖做成了,人就已经死了。若是境界修为再高一些,比如我这种的,不用‘宇之虫’也可以靠着境界修为强行化解,‘圣无忧’这种刚刚好的情况,实在难得。若不是你,他也联系不上我,所以你还是有功的。” 齐玄素从伙计手中接过酒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七娘说道,“其实太平钱还在其次,我更希望谢林渊欠我一个人情,这是比太平钱还金贵的东西,能用来生更多的太平钱。” 齐玄素面色古怪。 他记得谢林渊亲口说过,欠他一个人情。 七娘取出那块“玄玉”,用油纸包着,没有急着给齐玄素,放在桌上用手按着,说道:“突袭‘客栈’帝京分店,你杀了个地字号伙计,突袭‘客栈’直隶分店,你又杀了个地字号伙计,俱是天人,算你两千功勋。参与集体行动,而且是最高等级的复仇,两次算你六百功勋,这就是两千六百功勋。你援助甲等成员‘圣无忧’有功,给你凑个整,算三千功勋。再加上你以前零零散散的功勋,我总共给你算四千功勋,你有没有意见?” 齐玄素道:“十分公道,没有意见。” “很好。”七娘继续说道,“这块‘玄玉’价值六千功勋,你倒欠两千功勋,还要斩杀两个‘客栈’天人,且记好了。”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这才把“玄玉”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伸手拿起“玄玉”,隔着油纸细细摩挲,颇有些老朋友许久不见的意味。 “这算不算是完璧归赵?”齐玄素玩笑道。 “出息。”七娘啧啧道,“没见过女人,被一个张家丫头迷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没见过太平钱,一块‘玄玉’就当宝贝了。” 齐玄素不理会七娘的挖苦,把“玄玉”收入须弥物中。 然后齐玄素为张月鹿说了句公道话:“七娘,你摸着良心说,青霄虽然不能算是天下第一美人,但也不是一般人可比,同辈人中,我这个年纪的,你又能找出几个差不多的?再者说了,真要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争我夺的,早打出狗脑子了,还能轮到我去慢慢培养感情?” 七娘这次没有唱反调:“美人在骨不在皮,真要说相貌,张家丫头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说到风骨,我们还算是一类人。” 齐玄素低头喝酒,心中默默想道:“都不招人待见的风骨。” 兴许是这句心声的“声音”大了些,结果被七娘“听”到,立时一记烟锅狠狠敲在齐玄素的脑袋上。 同时七娘还不忘威胁道:“你等着吧,我见张家丫头的时候,肯定把这话说给她听,有你好看的。” 齐玄素半点不怕,青霄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人。 第一百零五章 见神不坏 平心而论,这块“玄玉”被定价六千功勋,其实很公道。 因为这块“玄玉”已经被清平会用神力激活,这里面还有神力的成本价,省却了齐玄素再去寻找神力的工夫。 齐玄素作别七娘后,返回了玉皇宫的住处,把玩着那块刚到手的“玄玉”。 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的确是一块“生之玄玉”,可以补全齐玄素的武夫传承。不过齐玄素很好奇,是让他拥有凝练身神的资格,还是直接帮他完成凝练身神。 齐玄素又起身确认了一遍内外阵法。 玉皇宫内的每个高品道士居所都有专门的阵法,未必能挡住强敌,却能起到示警的作用,若是触动阵法,会引来玉皇宫的灵官。而且这些小阵还连接着玉皇宫的大阵,甚至就是大阵的一部分。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是帝京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齐玄素确认了阵法已经全部开启之后,这才开始准备融合“玄玉”。 有了前三次的经验,齐玄素已经是轻车熟路。 齐玄素握紧“玄玉”,使其慢慢“融化”,化作一股青色的涓流,进入到齐玄素的体内。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专心融合“玄玉”。 然后齐玄素又回到了久违的梦境之中——灵山洞天。 还是熟悉的场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惶恐,反而有回家的熟悉感觉。 还是那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大山。 齐玄素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也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上次的时候,在火堆后剩下了八个高大的身影,这次则变成了九个高大的身影,又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九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第一次融合“玄玉”的时候,这些大巫身影给了齐玄素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这一次,齐玄素几乎没有感受到敌意。 接下来仍旧是不变的流程。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九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 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麻布长袍,赤足而立,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小腿位置,皮肤鲜红,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 算是老熟人了,齐玄素在遗山城盂兰寺第一次融合“玄玉”,见到的就是这位大巫。 这象征着“生之玄玉”,也是灵山十巫中的巫姑。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悠悠醒转过来,已然不见黑色大山和那些仿佛巨人一般的大巫,也不见满眼的血色,入目所及,是一盏悬挂式的明灯,散发出暖意融融的橘黄光芒,还是在玉皇宫的居处。 齐玄素开始仔细感受“玄玉”带来的全新变化。 齐玄素的武夫传承缺损严重,没有昆仑阶段的灵肉合一境、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和逍遥阶段的见神不坏境,只有修持阶段的打熬筋骨境、抱丹阶段的凝练穴窍境、玉虚阶段的血肉衍生境。 这一次,除了与方士阴神境冲突的灵肉合一境之外,一口气帮他补全了其余两个境界,也就是意通诸天境和见神不坏境。 意通诸天境界听起来很玄,其实就是凝聚拳意。 在归真阶段之前,武夫缺乏前程打击手段,也缺乏以实击虚的手段,“血吼”固然能震慑妖邪和鬼魅之流,可距离越远,“血吼”的威力也就越小,局限颇大。 拳意就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凝练拳意之后,有些类似于炼气士的剑气,只是距离更短,若论根本区别,剑气类似于利器,对付甲胄的效果很差,拳意类似于钝器,可以隔山打牛。 齐玄素虽然修炼了“澹台拳意”,但并没有拳意,实质上是用拳头打人,用散人的真气代替拳意。因为澹台云曾经同时兼顾武夫和炼气士两大传承,所以她的功法才能有如此效果,雷小环就是看出齐玄素没有拳意,才特意选了“澹台拳意”。 如今齐玄素凝聚了拳意,以后再与人近战,远比真气好用得多。拳意名中有一个“拳”字,可未必非要出拳不可,换成肘、膝、脚、肩也是一样。正如剑气未必要用剑来激发,徒手、用刀也是一样。 当然,对于已经跻身天人的齐玄素而言,拳意只是个添头,不算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真正的大头是对应天人逍遥阶段的见神不坏境。 武夫在后天之人抱丹阶段的凝练穴窍境便是为此做铺垫,在此阶段便已经打开穴窍,初步凝练,后面则是在穴窍中凝练身神。 齐玄素很庆幸,因为“玄玉”的缘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凭空生出,一气呵成,省去了齐玄素一个一个穴窍去凝练身神的工夫。 身神合乎周天之数,谓之不坏。 如果说“血肉衍生”只是体魄层面,那么“见神不坏”就涉及到了玄学层面,与金身境的不同之处在于,金身境只是一面,而见神不坏境则是连点成线,凝练穴窍和身神越多,“点”也就越多,连成的线就越发密集,好似织布一般,最终也变成一面,这样的“面”,要胜过金身境太多太多了。 到了人仙阶段之后,就算所有血肉骨骼都已经消失不见,还能剩下一个由众多穴窍光点勾勒出来的人形轮廓,然后便能够以这个人形轮廓为基础,重新衍生血肉,真正的活死人、生白骨。 当然,那是人仙凝练一千二百余穴窍后才能有的大周天气象,如今齐玄素只是凝练三百六十五穴窍的小周天之数,还没有如此神异,不过已经让齐玄素体魄更进一步,类似于地基打桩,三百六十五个穴窍,三百六十五个身神,便是三百六十五根地桩,彻底夯实齐玄素的体魄。 如今齐玄素的体魄,差不多已经到了逍遥阶段的极限,武夫的见神不坏境加上巫祝的金身境,没有披甲胜似披甲。 除此之外,身神也是攻守兼备,齐玄素不止一次见过武夫出拳,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随之一起出拳,那等威势极为骇人,已经初见破碎虚空境的雏形。 齐玄素右手握拳,一个个穴窍被依次点亮,映得他的血肉、皮肤半透明一般,依稀可见其中有一个个小人,面容与齐玄素一般无二,也做出握拳的姿势。 细细算来,六大天人境界:五气朝元境、返虚境、见神不坏境、化真境、法身境、练蜕境,齐玄素已得其三,分别是散人的练蜕境、巫祝的法身境、武夫的见神不坏境,不敢说抵得上三个逍遥阶段的天人,可放眼同境之人,除了李、张、姚三人之外,几乎没有人是齐玄素的对手。 齐玄素松开拳头,喃喃道:“就差一件半仙物了。” 再给他一件半仙物,他就敢挑战无量阶段的天人,再对上甘龙池,直接砍下他的狗头。 “仙之玄玉”或者补全“死之玄玉”也行。 根据七娘所说,只要得到地仙、鬼仙、神仙、人仙、尸解仙的五个天人境界之后,便是小五气朝元,在“长生石之心”的作用下,可以直接得到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齐玄素就能如张月鹿那般将真气凝聚为真元。 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齐玄素真得了半仙物,就该想仙物了。 在这方面,张家是当之无愧的大户,坐拥两件祖传仙物。玄圣传下的仙物当然不少,不过都被玄圣定为大掌教代代相传之物,只有大掌教才有资格使用,还有一些仙物属于道门的公产,此二者的归属权分别在紫霄宫和金阙,不算是李家和太平道的私产,所以李家在这方面反而稍逊张家一筹。为此,李家后人没少暗中诟病玄圣,也不知道给自家人留一点,全都充公,这算什么事啊。 别看张家固步自封,导致张家声势远不如李家,可没好处的事情没人干,张家此举也使得张家的家底异常雄厚,如果张家下定决心全力支持张月鹿,或者说张月鹿是张家大宗出身的千金贵女,再加上慈航一脉的底蕴,给她两三件半仙物绝非难事,到时候张月鹿真就能硬压李长歌一头了。 说到半仙物的数量,全真道绝对冠绝整个道门,只是全真道内部大小派系太过零碎,这家一件,那家两件,很难集中在某个人的手上。 不过赐给齐玄素一件半仙物,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新 第一百零六章 议事(上) 刚刚得了新神通,齐玄素正是技痒的时候,恨不得再找甘龙池斗过一场,他撤了阵法,走出住处,就见柯青青正在门外。 柯青青见齐玄素出来,松了一口气:“主事,你终于出来了。” “什么事?”齐玄素问道。 柯青青道:“道府临时下了通知,让你去参加议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议事就要开始了。” “议事?”齐玄素一怔。 柯青青压低了声音:“听说是钱副府主出事了。” 齐玄素顿时了然:“还是张副堂主办案在行。” 这就连起来了,张月鹿之所以有时间去找他,应该是案子暂告一段落,只是他当时去了直隶,并不在玉皇宫,张月鹿心情不快,干脆没用经箓联系齐玄素,而是坐在签押房中一直枯坐到天明。 也许张月鹿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想与齐玄素分享一下案情进展,不过等到齐玄素回来之后,两人又因为七娘的事情不欢而散,倒不是说感情出了问题,毕竟夫妻还有拌嘴吵架的时候,两人之间难免有点小别扭、不痛快,都很正常,只是张月鹿就没提此事。 齐玄素第二天又忙着去见七娘,以及融合“玄玉”,根本没与其他人接触,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在哪里议事?”齐玄素问道。 柯青青道:“议事堂。” 这当然不是多此一问,议事一般分大、中、小三等。若是最大规模的议事,一直要到执事一级,动辄成百上千人,一般会选择在道府的主殿。若是最小规模的议事,两三个人定大事,一般会选择在某个签押房。只有中等规模的议事,才会选择在议事堂,参与议事的一般是掌府真人、所有副府主和部分主事。 齐玄素又问道:“都有哪些人参会?” 柯青青回答道:“我没有具体名单,不过我听说是掌府真人亲自主持议事,还有其他八位副府主和五人小组。” “帝京道府的最高规格议事。”齐玄素点评了一句,“让我去参与这个级别的议事,也是瞧得起我。” 柯青青笑道:“现在好些人都说主事你有望做个临时副府主呢。” 齐玄素一笑置之。 所谓临时副府主,并非道门的官方称呼,严格来说,应该叫以主事署副府主事,说白了就是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暂时肩负副府主的职责,不过还是主事的身份,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顺势转正,一种是上面新任命的副府主到任之后,继续做主事。 齐玄素之所以不当真,是因为如今帝京道府还有一个五人小组,其中三人都可以暂时兼任副府主,哪里轮得到他。若是没有五人小组,他倒是还真有点希望。 “好了,你回吧,我去议事。”齐玄素跟柯青青交代一声,径直往议事堂走去。 玉皇宫,议事堂。 此处的格局类似于金阙,又不是完全照搬金阙,中间一条宽约丈余的南北向通道,通道尽头是居中的主位,坐北朝南,这是属于掌府真人的位置。通道左右是一排排的子,左边的椅子坐西朝东,右边的椅子坐东朝西。 议事是掌府真人李若水召开的,议事规格之高,一眼就感受到,除了李若水本人之外,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还有其余六位副府主全都到了。 除此之外,金阙派来的五人小组也全部到齐。 从辈分资历上来说,帝京道府的副府主们都是七代弟子,五人小组的三人都是八代弟子,可谁也不敢小看这三人,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三个年轻人中极有可能在未来出一位八代大掌教。 所以李若水也不托大,她没有坐居中主位,而是坐在左边第一排上首位置,这本是首席副府主的位置,如今她坐在这里,下面依次是首席、次席以及其他副府主,整个左边全都是帝京道府的人。 右边的椅子自然都是五人小组的人,由张月鹿坐在右边第一排上首位置,刚好与李若水面对面,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通道,在她下面依次是李长歌、姚裴、韩永霜等人。 主位空悬。 态势已经很分明了,五人小组是金阙派来的“钦差”,和帝京道府平起平坐,这不是一次帝京道府内部的议事。 齐玄素进来的时候,参与议事之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石冰云作为齐玄素的上司,伸手一指右边的位置,示意他坐到那边去。 这不是因为齐玄素与张月鹿的关系,而是因为齐玄素的特殊身份。如果齐玄素以帝京道府主事的身份参与议事,那么他应该坐在石冰云后面的一排椅子,现在却让他坐到右边,可见他今天是以紫微堂主事道士的身份参与议事。 “议事吧?”李若水先是场面上看了下坐在自己下面的首席和次席,又望向对面的三个后起之秀。 周教宪、石冰云、张月鹿、李长歌、姚裴都没有意见,点了下头。 其他人根本没有表达反对的资格。 “议事!”李若水面对其他人时便没有了商量询问的语气。 “这次议事的起因是高明隐一案和帝京道府副府主钱香芸一案。”李若水的语气有些低沉,“关于高明隐的案子,以及因为高明隐一案又牵扯出来的其他案子,想必在座诸位都已经知悉,我就不再重复。” 许多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齐玄素。 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最初是由这位齐主事一手经办,所谓因为高明隐一案又牵扯出来的其他案子,指的就是举报齐玄素是灵山巫教妖人一案和衍秀和尚身死一案。 这三个案子都与齐玄素大有干系,这也是齐玄素今天列席议事的原因之一。 若是半年前,齐玄素在这些有若实质的目光注视下,只怕要喘不过气来,不过如今他也是天人,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垂眼望着探出衣摆的鞋翘,面无表情。 李若水继续说道:“齐主事把高明隐缉拿归案后,关押在玉皇宫的幽狱,结果高明隐死在了守卫森严的幽狱之中,手法相当高明。最后经过五人小组的严密调查,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我们帝京道府的副府主钱香芸杀了高明隐。” 就在这时,张月鹿接口说道:“就在我们打算把这位钱副府主控制起来的时候,钱香芸竟然提前得到风声,连夜自渤海府出海,逃往海外。” 齐玄素终于抬起头来,迅速地环视一周,将众人的神态收入眼底。 他没想到,钱香芸竟然逃了。 可仔细一想,又不奇怪。 归根究底,还是两大派系的斗争,敌我难辨,此时看似左右分明,黑白分明,可实际上却是一个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太极双鱼,左边的石冰云,右边的李长歌,就像太极双鱼中的两个点。 这种事情又怎么瞒得过? 距离帝京最近的是东海,那是太平道的地盘,钱香芸想逃,更是再容易不过。 张月鹿道:“我已经将此事上报金阙,此后的追逃事宜,会由北辰堂负责。” 齐玄素又低垂了视线。 既然由北辰堂负责,那么多半是追不回来了。 李若水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如何将钱香芸缉拿归案,是北辰堂的事情,我们帝京道府只能起到协助作用。所以,我今天召集议事主要讨论的是,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今天出了一个钱香芸,明天会不会再出一个钱香芸?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在重组帝京道府的新形势下,如何保证帝京道府的风清气正?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是一个不容忽视且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五人小组今天也在,他们是金阙派来帮助我们整顿风气的,我们帝京道府整顿帝京风气,最近齐主事就负责此事,做得很好,堪称刀刀见血。我们内部同样需要自查自纠,也要见一见血,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或者是做得不对的地方,就需要五人小组提出来,帮助我们改正。” 李长歌微笑道:“李府主言重了。” 张月鹿没有说话,而是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心领神会,站起身来,开口道:“方才掌府真人提到了我在帝京整顿风气一事,我颇有感触,有几句话想说,不知掌府真人是否应允?” 李若水微笑点头道:“不要拘束,畅所欲言。” 齐玄素道:“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诸位指正。” “我们道门不讲究因言获罪那一套,不必有所顾虑。”石冰云态度温和。 齐玄素这才说道:“事后追责只能震慑人心,可损失还是造成了,伤害还是造成了,涉及到性命,那更是无法挽回。所以我觉得,预防钱香芸此类问题的发生,必须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是严厉追责,警示他人,另一方面是严加防范,防患于未然。” 所有人都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望向李若水道:“防范在于监督,既有上级的监督,也有下级的监督,还有同级的监督。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有几个下属敢去监督上司的?同级之间,且不说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和关系往来,我只说一条,谁来监督掌府真人吗?在我们帝京道府,只有掌府真人是参知真人,没有同级,亦是没有上级。” 第一百零七章 议事(下) 整个议事堂一片寂静。 所有人齐齐望向齐玄素。 这话十分尖锐,已经到了刺耳的地步。 在座的人都是久经风浪,哪里还不知道,齐玄素只是一个马前卒,今天这场议事会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交。 李若水没有急于开口说话,不露声色。 不少人认为掌府真人就要大发雷霆了,然后张副堂主和石副府主也要说话。 只是出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李若水并未如何疾言厉色,反而扬起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齐执事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尖锐,没有给我这个参知真人留情面,但要我说,这绝不是给我难堪,而且提得非常好,不仅是我,在座的诸位,每一位副府主,甚至每一位主事,都必须有直面此类问题的勇气。” “我作为掌府真人、一府之主、还是参知真人,就不需要监督了吗?当然要监督,不仅要监督,而且要更为严厉的监督。高处的风景更好,担子也更重。职务的提升并不必然带来道德和心境上的提升,相反,地位越高,面对的各种诱惑也就越多,权力越大,越容易犯下大错,危害也就越大。我的权力是道门赋予的,只要是道门的道士,都有资格、有权力监督我,我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监督。” “关于这一点,道门的列位祖师也早有预料,所以在掌府真人之外又特别设立了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虽然不与掌府真人平级,但肩负着制衡、监督掌府真人的职责。周副府主、石副府主,我希望你们能履行好道门赋予你们的权力和职责,肩负起道门列位祖师的期望和寄托,甚至你们把我当作对手处处针对都没有问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刻不忘头顶利剑高悬。” “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我们道门能有更多齐主事这种敢于说话、言之有物、不惟上是从的人,做上司的不搞一言堂,同级之间不拉帮结派,不内斗,不拆台,同进同退,同为一体。” 李若水话说完,环视一周。 诸位副府主皆是点头称是。 齐玄素怔了一会儿,缓缓道:“还是掌府真人水平高啊。” “我没有问题了。”齐玄素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张月鹿抿着嘴唇,没有作声。 能走到参知真人这一级的,没有谁是善茬,李若水的棘手程度,绝非普通副府主可比。 就在这时,姚裴开口说话了:“我是万寿重阳宫的辅理,此来帝京是为了齐主事的案子,本不该在其他事情上多言,不过我毕竟是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方才李府主又一再强调,要五人小组帮助帝京道府发现错误、指正错误,那我就简单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姚辅理请讲。”李若水望向姚裴。 姚裴此时明显在清醒状态,一扫平日里的木讷沉闷,一双秋水长眸中透出几分凌厉:“这次钱香芸叛逃恰恰说明了一件事,我们内部有人在拉帮结派,有人内斗,也有人拆台,我们这边刚要抓人,钱香芸立刻就得到消息逃走,这不是轻飘飘的几句接受监督就能抹过去的。这件事影响之恶劣,不仅使帝京道府之声誉受损,更贻他人攻击道门之口实。金阙已有明确指令,务必彻查到底,如果仅仅是袖手空论,高谈道德,那么我们也没必要来议这个事了吧?” 李若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坐在姚裴旁边的李长歌挑了下眉头。 “那么姚辅理以为应当如何?”李若水盯着姚裴。 姚裴道:“金阙的命令就是我的看法,找出负有直接责任者,严惩不贷,其余有所牵扯之人,也应各引其咎。” 李若水终于是微微色变,然后问道:“这是姚辅理的意思?还是尊师东华真人的意思?” 姚裴面无表情道:“我们现在是谈公事,没有什么师父徒弟,只有首席参知真人、紫微堂掌堂真人。这也不是某一个人的意见,而是金阙的决议。李府主贵为参知真人,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李长歌终于开口道:“彻查到底与李府主说的并不冲突,正是因为有人内斗拆台,所以李府主才要提倡不要内斗拆台,我们今天议事,当然要就事论事,却不能只是就事论事。严查钱香芸叛逃内幕,只是其一。以此事为契机,整肃帝京道府上下,则是其二。两者并不矛盾,又何必争执呢?” 李长歌说话时,语气温和,既不高亢,也不低沉,更没有半点李家人惯有的阴阳怪气。 姚裴低垂了眼帘:“既然就事论事,那么关于如何彻查钱香芸叛逃一事,不知李道兄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不过是一点浅薄拙见罢了,抛砖引玉。”李长歌微微一笑,“这个案子并不复杂,高明隐身上牵涉了干系,所以被人杀人灭口,谁得益最大,谁就是钱香芸的背后之人。那么谁得益最大呢?据我所查,在高明隐背后还有一个叫温翁的人,此人是辽王的长史。” 张月鹿有些惊讶了:“李道兄是怀疑辽王在幕后指使?” 她并非惊讶这个推论,正如李长歌所说,这并不复杂,她惊讶的是李长歌就这么把事情扯到了辽王身上。因为李家和辽王是盟友关系,此时扯上辽王,岂不是出卖辽王?无论怎么看,李长歌都不是这种没脑子的人,其中必定有什么深意。 果不其然,李长歌接着说道:“我没有这样说,凡事都要讲证据,辽王的长史不代表辽王本人,就算我们真要怀疑辽王,也得先把这个所谓的温翁拿下才行。” 石冰云道:“据我所知,就在三天前,这位辽王长史便不知所踪,据说是回老家了。就算他没有回老家,他还是朝廷的正经官员,我们不能随意缉拿审问,太平道一向与朝廷关系亲近,小国师不会不知道吧?” 李长歌道:“此人也跑了?我还真不太清楚。” 石冰云冷笑一声:“知不知道,天知道,在座的诸位也知道。” 李长歌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这个温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再说其他。” “若是找不到呢?难道就一直找下去?”石冰云咄咄逼人。 李长歌略作沉吟:“这样罢,我们定下一个期限,就以五天为限,如何?” 齐玄素猛地望向李长歌。 他的第一反应是,李长歌在拖延时间,为五行山的事情拖延时间。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意味着五行山那边取得了极大的进展,留给他们的时间不算多了。因为李长歌只是要求了一个五天的时限,平心而论,真不多,就算后续还有其他手段,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齐玄素又把高明隐的案子仔细梳理了一遍。 这一切的起源只是巧合,因为一个行院的案子,越闹越大,两边都觉得胜券在握,互不相让,到了最后几乎是不死不休,由此引出了温翁等人。 这个案子本身与五行山并没有关系,那么是什么时候才与五行山扯上了关系呢? 高明隐与五行山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辽王。 从头到尾,辽王没有露面,没有任何表态,甚至连传一句话都没有。一直都是王府长史温翁出面。 不知是辽王授意,还是温翁自作主张,最后是两名“客栈”刺客,七位天辰司官员,公然袭杀齐玄素。 如果齐玄素死了,死无对证,那也就罢了,可偏偏齐玄素没死。 于是事态彻底失控。 这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大。 若是其他时候,一个主事遇袭,别说没死,就算死了,也不是不能压下来。关键在这个时候,齐玄素背后的势力一定会推波助澜、大做文章。 一旦抖搂出来,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高明隐担不起这个罪责,只能把温翁供出来。 温翁的明面身份也只是个五品王府长史,同样担不起这样的罪责,只有辽王才有这个权力,只要继续查下去,辽王被卷进漩涡里是迟早之事。 于是高明隐就死了,钱香芸冒着巨大风险杀死高明隐,不顾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强行中断了线索。 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是不是意味着辽王现在不能牵扯进去?可能是因为无暇分身,也可能是因为他处于一种不能见人的状态。 还有一点佐证,辽王与“青衫湿”有旧怨,却不是辽王亲自杀人,最后是“客栈”之人动手。 也就是说,辽王如今很可能就在五行山中。 李长歌不想让这个案子牵扯到辽王身上,因为一旦牵扯到辽王,所有事情都瞒不住了。辽王不是见不得人的隐秘结社成员,是堂堂亲王,结果道门竟找不到辽王对质,这就给了全真道和正一道口实,两道只要能把辽王的案子与五行山强行联系起来,比如指出辽王就“畏罪”藏在五行山中,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入五行山。 所以李长歌才要拖延,拖慢查案进展。 不过这些都是齐玄素的猜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新 第一百零八章 李永言 张月鹿道:“关于温翁的事情,因为我们并没有切实证据,所以不能发下通缉文书,朝廷那边也不会配合我们,只靠我们自己去找,五天未必能够找到。” 李长歌以石冰云的话来回复张月鹿:“总不能一直找下去。” 齐玄素听到这里,彻底明白李长歌打得什么算盘了。 杀死高明隐,切断线索,再把温翁和钱香芸送走,案子就陷入了僵局,最起码不会牵扯到辽王的身上。 而整个案子的关键则在于袭杀齐玄素。 如果齐玄素死了,那么事态不会失控。罪责是“客栈”的,不会有后来的种种变数。 也不能说做出这个决定的温翁有问题。起初的时候,在齐玄素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时候,温翁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做了两手准备,先是太平钱攻势,开出的价码相当有诚意,换谁也要动心,收买不成,然后才动手杀人。 两个“客栈”刺客为遮挡,七个天辰司的高手做后手,怎么看都是必杀之局,不仅没有半点轻视,反而是相当重视,谁又能想到齐玄素不仅能够逃出生天,还能反杀。 平心而论,这就有点不讲道理。就好像行军打仗,这边布下两万伏兵的口袋阵,埋伏一支人数只有三千的敌军,结果被人家配合援军来了个反包围,很难说是主帅的布置有问题,更多是领军将领和兵员素质的问题,因为让三千敌军撑到援军赶来,就是最大的问题。 同理,天辰司竟然让齐玄素逃到了城外,就是杜玉焰的问题。 事后,温翁也做了补救,手段相当刁钻狠辣,差点就让齐玄素栽个跟头,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如果能重来一次,温翁大约会从一开始就壮士断腕,不去招惹齐玄素,免得影响大局。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温翁在不知道未来走向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自断财路,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此大仇,必然要跟齐玄素不死不休,那么齐玄素误打误撞对上高明隐后,注定会把辽王给牵扯进来。 这倒不是说辽王怕了齐玄素,若是平时,牵扯进来就牵扯进来,辽王亲自下场,说不定让齐玄素死得更快一些,关键在当下这个时候,辽王是不能被道门抓住把柄的。也不是说道门能把辽王如何,而是道门会顺着辽王这条线牵扯出五行山,然后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压倒内部的反对声音,正式入场。 所谓道门内部反对声音,也可以直接说是太平道。 其实太平道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五行山距离帝京不远,乃是卧榻之侧,又关乎到北龙气运,相当于咽喉要害,只要扼住了五行山,便握住了帝京的命脉,当年大玄围攻帝京,也是先断龙脉地气,然后才能破城而入。所以这是个很敏感的位置,皇帝陛下不怕神枢禁军兵变,却要害怕道门切断帝京大阵的关键命脉,为了道门与朝廷的关系考虑,若无正当理由和充足证据,不应贸然去动五行山,否则很可能引发道门与朝廷的全面对峙。 这也是东华真人希望齐玄素等人能够探明五行山的原因所在。 当然,东华真人并不是让齐玄素一个人孤军奋斗,除了五人小组之外,还有清平会等局外势力相继入场,齐玄素只能算是一枚闲子。只是朝廷这边也有防范,直接用“客栈”拖住了清平会,同时五人小组内部也是一言难尽,李长歌以一敌二,不弱下风,最终还就是齐玄素这边有了重大突破。 齐玄素想着这些,神游天外,没怎么听接下来的议事。 因为他知道,多半又是不了了之。毕竟李若水主动召开的议事,多半是有备而来。 果不其然,议事到最后,也还是没什么实质性进展,除了关于学习讨论改善道德风气的空话套话之外,就是配合北辰堂追缉已经逃往海外的钱香芸,以及寻找温翁之事。 这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注定会徒劳无功。针对李若水本人的临时发难,被她连消带打化去,没什么太大效果,这让齐玄素觉得很是无趣。 议事结束之后,众人分别离开议事堂,齐玄素因为位置靠门的原因,第一个走出议事堂,结果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齐道兄。” 齐玄素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竟是李长歌。 对于这位小国师,齐玄素谈不上恶感,立场不同罢了,换他处在李长歌的位置上,也多半会如此处置,回应道:“李道兄。” 李长歌快走几步,与齐玄素并肩而行,本打算与齐玄素说话的张月鹿被抢占了位置,不得不稍稍放慢脚步,改为与姚裴并肩而行。 此时姚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再无方才与李长歌针锋相对时的凌厉,木然道:“青霄道友,看来李永言对齐天渊很感兴趣。” “永言”是李长歌的表字。 李长歌名中的“歌”字出自《虞书》中的《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乐记》又有言:歌咏其声也,长言也,契合了李长歌的“长”字。 如此看来,李家还可能有李长诗、李长声、李长律,只是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张月鹿没有作声。 如此近的距离,无论说什么,李长歌都能听到,姚裴这话本就是说给李长歌听的。 “李道兄有事?”齐玄素试探问道。 李长歌微微一笑:“久闻齐道兄大名,只是因为事务繁杂,一直无缘与齐道兄相交,不知齐道兄是否有空。”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望向后面的张月鹿。 “难道是佳人有约?”李长歌也随之望向张月鹿,“倒是我唐突了,那我们改日再叙。” 说罢,李长歌告辞离去,又把位置给张月鹿让了出来。 齐玄素有些无言。 他有点看不透这位小国师在想什么,难道李长歌想代表李家“招安”他?毫无疑问,李长歌有这个权力,也有足够底气给齐玄素许诺一个美好的愿景。就在此时,姚裴忽然道:“张家的千金,姚家的晚辈,李家的知己,原来是这么个知己,是我错了。” 说罢,她也快步离去。 齐玄素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张月鹿听得奇怪,问道:“张家的千金应该是说我,姚家的晚辈是说她自己,只是这个李家的知己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缓缓道:“当初在上宫的时候,我说如今道门内部处处世家,我们这些没家的人还有出头之日吗?姚素衣说,不能做儿子,还可以做女婿,也可以做义子,她说我与姚家、张家都有关系,就差一个李家了,干脆再找个李家千金做红颜知己,把三家凑齐。” 张月鹿听明白了,不由笑道:“原来是这么个知己。” 齐玄素抖了抖袖子:“我可没有断袖之癖,小国师大约也不会有。你说李长歌故意与我亲近,是有意拉拢,还是故意离间?” “难说。”张月鹿表示自己也猜不透。 齐玄素道:“我不会让别人给我扣一个三姓家奴的恶名。” 在道门之中,从这个道统跳往其他道统,本是常事。比如李命煌,再比如齐玄素,前者从正一道跳到了太平道,后者从正一道跳到了全真道,甚至张月鹿也动过类似的念头,这不算什么。可如果一个人把三大道统全都换了一遍,难免要被人诟病。 再有就是,齐玄素从正一道转换到全真道,其实名声远比李命煌要好,因为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本就是全真道弟子,后来不知因何缘故去了正一道,从这里论起,齐玄素应该是回归全真道。如果七娘也在道门发展,那么同样是全真道之人,齐玄素无论是跟随哪边,归宿都会是全真道。 所以齐玄素对于全真道是有些归属感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所有的关键都在五行山。” 齐玄素道:“如今的五行山藏龙卧虎,道门有能力攻进去,我们不行。里面最少有伪仙坐镇。” “你怎么知道有伪仙?”张月鹿立刻问道。 齐玄素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从七娘和清平会那里知道的消息,而是以结果逆推过程:“其实一想就知道,辽王不想让高明隐的事情牵扯到自己,不愿露面,八成就在里面,以辽王与紫极大真人的关系,不可能自行其是,其实是得到了紫极大真人的授意。”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直属于紫极大真人的宣徽院。” “正是。”齐玄素道,“传说这些阴阳人以龙气为食,只听紫极大真人的调遣。紫极大真人不会亲自下场,却会派出这些老阴阳人去协助辽王,多半是阴阳人中的老祖宗。” 至于紫极大真人为何不会亲自下场,其实是一种默契,地师也没有亲自下场,如今主要是东华真人出面。甚至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都没有什么太大动作,也是一种默契。 “的确说得通。”张月鹿点头道。 第一百零九章 内外之别 其实佳人没约,张月鹿最近很忙。 所以两人只是相伴着走了一小段路便分开了,齐玄素独自返回他的签押房。 刚到签押房,齐玄素就感觉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金紫鱼符”传来消息,直接来到最里面的静室,封闭门户。 然后他才取出“金紫鱼符”,果不其然,是七娘。 一道光幕生成,不见七娘,只能看到一个屋顶,似乎七娘正把鱼符随意在桌子上,而不是对着自己,所以看不到她的人脸,只能看到上方的屋顶房梁。 七娘的声音响起:“你的‘玄玉’融合没有?” 齐玄素有样学样,坐在榻上,把“金紫鱼符”平放身边,免得七娘又给他一巴掌,然后才说道:“七娘,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眼线?要不怎么把时间掐得这么准。” “少废话。”七娘没好声气道,“既然融合了‘玄玉’,那就准备干活。” “又干活?”齐玄素愕然道,“太快了吧?” “就是要一个‘快’字,让‘客栈’反应不过来。”七娘道,“我们越是退,人家越是上前。我们的人死得死,伤得伤,这次不狠狠办他几个,这个身就翻不过来。” 齐玄素此时是欠钱的,又没当大爷的底气,只能接受,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就在今晚。”七娘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也不必人多,你,我,再加上‘梦行云’和‘太常引’,差不多了。让其他人歇一歇。” 齐玄素心中默默感慨,他和“梦行云”真是老黄牛一般,被七娘逮住可劲使唤,三次复仇行动,竟是一场不落。 不过又想到七娘要亲自出马,齐玄素来了信心,也有了底气,不同于上次的三尸化身,这次是七娘本尊亲自赶到,只怕是“掌柜”和“厨子”联手都未必是七娘的对手,要“东主”亲自出面才行,不过“东主”如今多半在五行山中,无暇分身,也不知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是维持阵法? 至于“东主”的境界修为如何,齐玄素只是揣测,并不作准,他觉得可能要比巫罗、司命真君、紫光真君等人稍逊一筹,与“天廷”大道首吴光璧在伯仲之间,也就是伪仙层次。 这也符合“客栈”的定位,因为在诸多隐秘结社中,公认的三大隐秘结社就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其余清平会也好,“天廷”、“客栈”也罢,都要稍逊一筹。 说到吴光璧,除了曾与七娘交手之外,齐玄素还记得自己的上司石冰云与这位“天廷”大道首有过一段纠葛,当时石冰云为排解爱人身死的忧郁,离开普陀岛四处游历,无意中救下了当时修为尽失的吴光璧,石冰云主动帮他疗伤,并寻找恢复修为的办法,渐渐由怜生爱,两人曾经同甘共苦,最终以分道扬镳为结局。 如今看来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也不是寻常人等,先是与苏元仪争夺慈航真人之位,又是让吴光璧和秦权翊先后拜倒在石榴裙下,更是少数敢跟东华真人讲条件的人。 不知她是什么境界修为,不过应该要比同门晚辈白英琼更高。 白英琼是无量阶段,那么石冰云很可能是造化阶段。 由此看来,慈航一脉的实力相当雄厚,且不说那些极少露面的宿老人物,明面上的苏元仪、石冰云、白英琼、张月鹿,四个境界传承有序,看不出半点青黄不接。 其实齐玄素以前一直就有个疑问,似乎东华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都还未跻身传说中的长生阶段,比起地师、天师、国师稍逊一筹,难道是成为大掌教后会直接跻身长生仙人?还是大掌教之所以悬而不决就是看谁先跻身长生境界? 不过考虑到李长歌和姚裴说跻身天人就跻身天人的情况,齐玄素怀疑三位参知真人随时都可以跻身长生阶段,只是暂时没有必要,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更希望顺其自然。 后来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因为“长生石之心”的问题,就专门询问过孙合悟,这位老真人给出了一个明确答案。 其实不是什么道门机密,单纯是因为齐玄素的层次太低,还触及不到这些太过遥远的东西。七娘肯定是知道的,可她不会闲着没事跟齐玄素说这些。 主要是牵涉到内丹派和外丹派。 两个派别并非道统,也不是传承体系,而是因为修炼理念不同而衍生出的两个群体,几乎涵盖了整个道门,其概念十分宽泛笼统,没有严密的组织体系,甚至在玄圣完善了五仙体系之后,就连矛盾都没有多少了。类似于过去的修力与修心。 其实在造物工程以前,一直都是内丹派大占上风,直到最近二百年,外丹派才逐渐与内丹派并驾齐驱,玄圣是外丹派的代表人物,东皇是内丹派的代表人物。 严格来说,齐玄素和李长歌就是外丹派,而张月鹿和姚裴就是内丹派,前者靠外力,后者靠天赋。走到最后,说是殊途同归,还是多少有些区别,那就是外丹派的目标只是长生,长生之后如何,并不在外丹派的考虑范围之内。 哪怕是开明六巫炼制的“长生不死之药”,也只是渡过第一次天劫,这已经是最为顶尖的外丹,而且难以复制,世上已经再无“长生不死之药”。接下来还有二次天劫、三次天劫,更是无药可用,因为一劫仙人太少,也因为“末法”临近,道门根本没有动力去研究渡劫的外丹,最后只能靠自己,所以还是内丹派更胜一筹。 换而言之,齐玄素和李长歌在长生之前固然是高歌猛进,只要外力足够,甚至能将张月鹿和姚裴远远甩在身后,可是到了长生阶段之后就会面临无路可走的窘境,反而是张月鹿和姚裴能够后来居上,甚至反超。这其中的区别,有些类似于旁门左道之法和玄门正道之法。 只是齐玄素并不敢奢求长生,所以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若是能侥幸长生,无路可走就飞升离世,多少人想要飞升还没这门子,甚至不知道天门朝哪开,没必要赖着不走。 不过这一点对于三位参知真人来说却是个问题,毕竟他们还不到六十岁,最少还有四十年的光阴,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否渡过一次天劫,万一渡过去了,就能实现连任大掌教的壮举,执掌道门一百四十年。 所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借助外力。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以他们的地位和道门的底蕴,外力根本不是问题,随时可以跻身长生阶段,故而可以将他们视作准仙人。 要知道同样是伪仙,也有人求而不得,被卡在最后临门一脚上面,想要长生,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留下多少隐患。 其实也怪六代大掌教,如果他没有提前飞升,那么等到他正常飞升的时候,三位参知真人也差不多跻身长生阶段,这才是正常的流程。可惜六代大掌教没有按套路出牌,于是变成现在三位准仙人争夺大掌教之位的局面。 可以预见,千秋万代之后,六代大掌教的名声不会太好。说不定今日道门之乱象,也会被归咎到六代大掌教的头上,无能、庸碌、暗弱的评价多半是跑不掉了。 齐玄素的思绪飘飞,浑然没听七娘在说什么。 然后七娘一巴掌打醒了他。 齐玄素回过神来,发现“金紫鱼符”已经自行浮空对准了自己,七娘也出现在光幕之中,正虎视眈眈,似乎打算再给他一巴掌。 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所言极是。” “我说什么了,你就所言极是?”七娘根本不上当,“你小子想什么呢?是我以前太温和了,还是你想要忤逆?” 在儒门的礼教体系中,忤逆之罪是“十恶”里的大罪,通常与两个字连用,分别是忤逆犯上和忤逆不孝。也就是不忠不孝,扣上这样的大帽子,轻则流放,重则一死。 儿女在父母面前不能有半点不顺从,否则就是忤逆,就是天大的罪过。只是道门取代儒门之后,主张平等,把所谓的以孝治天下批驳得一无是处,张月鹿在三教大会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自然是废除了这项所谓的大罪。 齐玄素道:“七娘,咱们道门可不讲这个,玄圣说了,父母和子女是独立的个体。” 然后齐玄素又挨了一巴掌,立时改口道:“儿子要听母亲的话,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七娘并不打算树立什么父母威严,只是单纯不满意齐玄素在她说话的时候走神,还嘴硬,在头上打了两巴掌,便消了气,又说道:“我再说一遍,今晚你来南城的酒馆见我。” “好。”齐玄素应道。 七娘又嘱咐道:“不要再让张丫头抓住把柄了。” 齐玄素正色道:“这是自然。” “其他见面再说。”七娘结束了对话。 齐玄素收起手中的“金紫鱼符”,想着如今对手大多是天人,“龙睛乙一”已经不大济事,还要想办法弄点“龙睛甲九”或者“龙睛甲八”才行。 第一百一十章 坐地分赃 齐玄素上次来南城的酒馆是在白天,还没什么感觉,这次晚上过来,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虽然已经是冬日,但还没到宵禁的时间,夜市的鼎沸人声能传出好远,街道上弥漫着各种吃食的香味。 西域的香料,东海的鱼虾,江南的糕点,中原的面食,炸团子的,卖馄饨的,熬羊汤的,让人目不暇接。 虽然夜寒料峭,来往的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但还是抵挡不住这份热闹。 认真来说,这是齐玄素第一次来帝京的夜市,他晚上出来过几次不假,可不是杀人,就是抓人,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走在热闹的夜市中,齐玄素没来由想起过去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单独做「买卖」,不出意料地失手了,满身狼狈,身上几处伤口,马也跑丢了,孤身一人徒步往回走,在夜色中摸黑跋涉几十里山路,双脚泥泞,远处是城池灯火,热闹非凡,头顶却是半盏残月,孤星几点。 那一天,刚好是中秋节。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齐玄素想到师父惨死,自己身为道士却要在江湖中的泥潭里打滚,前途未卜,一路踉跄走来,身上的伤痛已经近乎麻木,不由悲从中来,险些流下眼泪。 只是齐玄素还是忍住了,他告诉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个孩子。 他咬着牙,强忍着疼痛走完了这段夜路。 不过等齐玄素回到他和七娘住处时,发现七娘没睡,仍旧在等他,还做了两个月饼。 七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分了一个月饼给他。 平心而论,七娘的手艺相当一般,月饼的味道只能说不难吃。 只是这一刻,齐玄素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是流了下来,和着嘴里的月饼,甜味咸味交杂,一起咽入腹中。 这些年来,不管七娘的身份怎么变化,齐玄素总是记得那个和他一起吃月饼的妇人。 想着这些,齐玄素穿过热闹的夜市,来到酒馆门前。 此时的酒馆灯火通明,坐了好些客人。 齐玄素撩起棉帘子,走进酒馆,环视一眼,看到了正在吞云吐雾的七娘,快步朝七娘走去。 七娘也看到了齐玄素,磕了磕烟锅。 齐玄素坐在七娘的对面,七娘收起烟杆,开门见山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意思?」齐玄素其实听懂了,只是想让七娘说得更具体一些。 七娘道:「清平会不是兄弟会,不可能真和「客栈」打成灭社之战,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复仇行动,成了固然好,若是不成,那我们也认栽,就这么算了。」 齐玄素没有意见。 七娘接着说道:「「客栈」在帝京有一处分店,还有一处总号,那是整个「客栈」的核心所在,「账房」长年坐镇此地。」 齐玄素道:「就算「东主」如今不在总号,就凭我们这几号人去突袭「客栈」的总号,是不是勉强了点?最起码也把那八个天人兄弟叫上啊。」 七娘道:「我们不是要突袭「客栈」的总号,而是「客栈」有个规矩,各县分店要定期将账册和收入上交到各府分店,各府分店再上交各州分店,最终各州分店上交到帝京总号。帝京总号不对外营业,所以才要额外设置一个帝京分店,承接帝京地区的生意。按照道理来说,应该用银票比较方便,不过「客栈」的这些太平钱都是见不得光的黑钱,不能就地存入太平钱庄,所以就要用船运往帝京。」 齐玄素已经听明白了,七娘还是无利不起早。 七娘做了个算命先生的惯用动作:「我掐指一算,刚好有一艘银船就要到了,走的是漕运。」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就连羊牯都找好了,合着我们这次就是去当吃飘子钱的老合。」 「什么吃飘子钱的老合,这么难听。」七娘不满道,「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们这是杀「客栈」的父母,主要是还是强调报仇的事情。」 齐玄素很是意动:「七娘,若是成了,事后可要一碗水端来大家喝。」 七娘十分痛快道:「这是自然,否则也不会叫上你。」 齐玄素立时警觉起来:「七娘,你叫上我,该不会就是想多分一份吧?最后我的那份还是要落到你的手里,美其名曰代为保管。」 七娘被齐玄素戳破心思,顾左右而言他道:「咱们娘俩还要强分彼此吗?待我百年之后,这点家当还不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齐玄素赌气道:「我怕您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看不到那一天。」 「说什么呢?少胡说八道。」七娘立刻给了齐玄素一掌。 「那好,我换个说法。」齐玄素从善如流,「我觉得七娘你能够渡过一次天劫,驻留人间二百年,到时候我运气好已经飞升离世,运气不好就是黄土一抔,反正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七娘拉下脸:「熊孩子就是事多,这样罢,事后我们四个人分钱,均分是每人二成五,不过肯定不能这么分,我出力最多,还要在事后掌盘把这些黑钱漂白,肯定要拿大头,也就是四成。「梦行云」出力次多,他有漕帮的人脉,能帮我们转移运银船,拿三成。「太常引」介绍了几条可靠门路,都是做古董生意的大户,古董这种东西的价格最虚,他们能吃进不少黑钱,「太常引」作为中间人,拿两成。至于你,拿一成。不过我们提前说好,这一成是给「梦行云」和「太常引」这两个外人看的,实际上只能给你半成,剩下的半成上交给我。」 所谓漕帮,因为漕运而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朝廷要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帝京和边防,如此一来,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规矩,名曰「漕规」,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又何止百万,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便是由此而来。前朝大魏之所以无法推动海运,也是此等缘故。 自大魏以来,漕帮的势力不断扩大,待到大玄取代大魏,漕帮也逐渐由暗转明,名义上归属河道总督监节制,帮办漕运,算是半个官身。只是大玄不同于大魏,海贸兴盛,这是道门的命脉所在,自然不在乎什么「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要是够胆你就造反,倒要看看是天灵盖硬,还是火铳更硬,逼得好些漕工改行做了出海的海客,所以如今的漕帮早已不复百万之众,只有十余万人的规模。 到了如今,漕帮中鱼龙混杂,不乏江洋大盗和绿林草寇,就算是河道衙门也不敢说能完全掌握漕帮,其内部分化出许多大小势力,互不统属,只是共用漕帮这个名号,类似于各地的丐帮。 「梦行云」能掌握漕帮势力并不奇怪,他的三成中最起码有一成要分给底下的人。 至于要不要拿出一部分上交清平会,七娘半个字没提。 开什么玩笑,两个枢密会成员,一个评议会成员,他们就是清平会。 穷惯了的齐玄素十分满意,又问道:「我欠的功勋怎么算?」 七娘道:「公事公办,不过运银船毕竟不是分店,可没有那么多天人让你杀。」 其实两场大战打下来,不算伤的,总共死了四个天人,一个天字号伙计,三个地字号伙计,两个是死在齐玄素的手中,其余玄字号伙计当然死了不少,却不是天人。一个天字号伙计是无量阶段的修为,三个地字号伙计都是逍遥阶段的修为,如果再加上死在「青衫湿」手中的天字号伙计,两家已经差不多扯平。 正因如此,清平会才愿意善罢甘休。 提前分赃之后,七娘又拿出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展开来。 整个过程,周围的人恍若未闻,视如无睹,根本不知道齐玄素和七娘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下意识地忽略了二人。相较于大范围的「乱神」,这种手段无疑更高明玄妙,最起码齐玄素现在还做不到,他可以轻易杀掉所有人,却做不了这种精细活计。 七娘指着地图,徐徐说道:「帝京的粮食主要来自江南,靠大运河供应。当年大玄黑衣人进攻帝京,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堵塞龙脉,二是截断漕运,也就是占领大运河北端的渔阳府潞县。虽然渔阳府属于直隶总督管辖,但潞县是大运河终点,这里则由河道衙门管辖,我们这次动手的地点就在潞县,在此地劫船之后,将船交给「梦行云」的手下,他们会调转船头,沿着大运河一线南下,分批次卸下太平钱,分别藏匿于各处码头的仓库之中,与其他货物混杂一处,然后慢慢处理。不过要防范「客栈」在这些太平钱上做了记号,所以我要亲自查验经手,想要彻底消化这批太平钱,少说也要小半年。」 齐玄素问道:「我等不了这么久,能不能给我提前预支官票?」 「可以,不过要你要再让一分利,你的那一成,我拿六分,你拿四分。」七娘答应得十分痛快。 齐玄素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如今他正是缺钱的时候,他为了行动方便,在太平客栈那里包了一个房间,太平客栈的掌柜当然与他有交情,但他不好用真实身份出面,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花太平钱,身上的太平钱已经见底,偏偏这个月的例银还没到手,谁让他的编制在紫微堂,玉京距离帝京数万里之遥,他的例银还在路上。现在正是急用钱的时候,也只能妥协。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运河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七娘收起地图,雷厉风行。 齐玄素算是明白了,难怪七娘这么上心,不惜亲自跑到帝京,归根到底还是财帛动人心。 齐玄素又在想,他的名字真是绝了,玄素,也就是黑白,上能寓意道门的太极,下能印证他的处境。如今他就是一半沐浴光明,一半深藏黑暗。白天参与议事,讨论道门的道德风气,晚上摇身一变,参与隐秘结社之间的斗争。 他也有些明白七娘为什么不在道门发展,且不说她贪财吝啬,很容易被人扣上道德败坏的帽子,就说她这个性子,是五代大掌教最讨厌的那类人。七娘还是少女时,正值五代大掌教在位,将一切特立独行都赶尽杀绝,七娘注定与道门无缘。 两人出了酒馆,七娘拉住齐玄素的手腕。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如浮光掠影飞快向后退去,他竟是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在快速移动,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齐玄素一个踉跄,因为强大的惯性,险些向前栽倒。 七娘则是站得稳稳当当,摘下墨镜,取出一个清平会的甲等成员面具戴上。 齐玄素也取出自己的乙等成员面具戴上,心想混在三个甲等成员里面,他这个乙等成员反而成了最特别的,倒像是他才是为首之人。 然后他环顾四周,两人已经离开南城,来到城外。 只是不知具体在什么地方。 不多时后,又有两人先后来到此地,正是「梦行云」和「太常引」。两人早就知道「金错刀」是「七娘子」儿子的事情,所以也不惊讶,只是朝着齐玄素微微点头致意。 不看僧面看佛面。 齐玄素正想回应,却被七娘打断:「闲话少叙,我们谈正事吧,再有一个时辰,‘客栈,的银船就要到了,一般是由一个天字号伙计亲自押运。如今是特殊时候,‘客栈,可能会加派人手,不过也算不得什么,随手打发了就是。」 七娘自然有这个底气,别说区区一个天字号伙计,就是「厨子」带着三个天字号伙计,也未必敢掠七娘的锋芒。 「梦行云」轻咳一声:「也不能说随手打发了事,不妨一并杀了,告慰‘青衫湿,的在天之灵,毕竟我们主要是为了报仇,其他只是顺带。」 这位枢密会成员还是要脸。 「太常引」则没有说话。 七娘「嗯」了一声,有些敷衍,接着说道:「说起来,我能知道这艘银船的踪迹也是侥幸,‘客栈,之人行事一向隐蔽,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大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多如牛毛,我也不可能整日盯着。为此,我花了不少太平钱,这才买通了一个‘客栈,的天字号伙计,他与负责押韵银船的天字号伙计有仇,想要借我的手除去对头。」 齐玄素暗暗道,看来哪里都有内斗,「客栈」也不例外。同时又再次解释了七娘为什么拿四成。 「梦行云」和「太常引」谁也没说话,其实两人拿的钱一样,「梦行云」多出来的一成其实是花掉了,毕竟皇帝不差饿兵,撒钱才能让手下们实心用事,不出什么纰漏。 七娘一挥手:「我们走吧。」 帝京城外的驿路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三万余艘。年近岁末,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哪怕已经入夜,仍旧是挂着灯笼,忙碌不停。 从理论上来说,此地就是大运河的终点,不过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蓬莱池,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 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大魏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落雪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再加上夜色深沉,起了一层雾气,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欺压百姓惯了,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正所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威风。谱是拿来摆的,不摆谱犹如衣锦夜行,没意思。有些人还没做官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此时就有两条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两名领头的这会儿就站在各自船上大声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可是太仓的粮船!耽误了我们运粮,让帝京城断了炊,你吃罪得起吗?」 「你***才瞎了眼!少拿这些吓唬老子,老子这是户部江州司的船,装的都是今年要送户部入库的漕银,然后就要给各位京官老爷们发今年的养廉钱,一个漕运部院也敢跟我们争?」 双方一言不合,直接动起手来,一边用撑船的篙子向对方乱戳乱扑,一边大声喝骂。 这一处起了争斗,夜色中,影影绰绰还有远处近处都起了各船的争斗声。 就在两船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从后面又驶来一艘大船,为了开道,船上响起了铳炮声,夜色中能看见好大一团的火光在河面上方闪亮。 正在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夜色雾气,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层的巨大楼船。 离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分明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 再近一些,可见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不管是哪个衙门的船,都停止了叫骂,忙不迭地下令让自己船上的船工操船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前行,畅通无阻。 许多经验老道的老船工隐约发现,这艘楼船吃水有点过于深了。不过此时夜色已暗,也看不真切,没人多想。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船楼中走出,站到船板上。 这是一名青鸾卫千户。 他眺望着码头方向的点点灯火,松了口气。 这趟差事算是结了。 这位千户大人又转身回了船舱,此时一楼船舱中,除了几把椅子之外,就是一个个大箱子整齐码放堆叠,四周拉着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保证外面看不到里面。 船舱内还有一人,背靠着大箱子,闭眼箕坐在那里,身旁随意放着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坛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个「醉生梦死」的特殊酒坛。 青鸾卫千户进来后,看了一眼此人,说道:「马上就要到了,可惜不能直接驶入蓬莱池。」 此人睁开朦胧的醉眼,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与此同时,夜幕之上,四位天人正在俯瞰大运河和码头,正是七娘、齐玄素、「梦行云」、「太常引」 。 在四人周围,有一团七娘用「拦面叟」吹出的烟气,彻底遮掩了四人的身形,就是天人也难以察知。 齐玄素望着满满当当的运河,不由道:「这还能调头吗?」 「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七娘成竹在胸。 既然七娘如此说了,齐玄素也不再多问,只等七娘发号施令,他便作为马前卒第一个冲上去,谁让他是唯一的武夫呢,而且辈分又小,地位最低,干的就是这个。 七娘望向「梦行云」,问道:「你的人手准备好没有?」 「七娘放心。」「梦行云」道,「都是得力的人手,我专门调了两个大档头过来。漕运衙门那边也有我的人。」 所谓大档头,就是类似于丐帮帮主一类的角色,如此看来,「梦行云」掌握着不止一股漕帮势力,还有「太常引」的人脉,这就是清平会双重身份的优势所在了。 「很好,我们得手之后,你立刻发出信号。」 七娘又望向「太常引」,说道:「准备最大范围的‘太虚幻境,,不要让别人看到。」 「太常引」点了点头,当空盘膝入定,自有七娘的烟气从下面将她托住,又护住四周,然后阴神出窍。 借着夜色,一圈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太虚幻境」悄然笼罩了方圆十余里的范围,身在其中之人却一无所觉。 此等神通,因人而异,当年南华道君的「太虚幻境」甚至能将整个玉京都隐藏起来。 其实七娘也会此类手段,只是七娘从来都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非要使唤别人才成。 齐玄素不必七娘吩咐,已然是身形一沉,向下方坠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从天而降的武夫 “太虚幻境”展开之后,从外面看,运河还是老样子,夜雾弥漫,灯火点点,船只穿梭如织,船工的号子声、叫骂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可实际情况却是一道人影从天而落,正中青鸾卫大船的船头,使得青鸾卫大船的船头狠狠吃水下压,船尾则高高翘起。 片刻后,大船重新恢复平衡,激起好大的浪花,水雾弥漫。 青鸾卫千户已从船舱中大步走出,脸色凝重。 如此威势,是天人无疑。 这也就罢了,来人脸上的青铜面具更是已经昭示了身份。 “清平会。”青鸾卫千户咬牙念出这三个字后,甚至连询问来意都省了。 楼船的二楼、三楼涌出好些青鸾卫,如临大敌。 齐玄素双手握拳,摆出一个“澹台拳意”的起手势,周身穴窍被依次点亮,浮现身神,合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也做出一样的动作,是为见神不坏。 青鸾卫千户深吸一口气,同样显露身神。 青鸾卫不同于黑衣人,官品较低,最高长官也只是正三品的“卫指挥使”,甚至连“都指挥使”都不是,所以在青鸾卫中,五品的千户就已经是高官了。 大玄一十九州,十九个千户所,再加上七个直属于亲军都尉府的千户所,总共二十六个千户所,也就是二十六位千户。 在这二十六人中,境界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其中佼佼者则是天人无疑。 这位青鸾卫千户就是一名天人,同样是武夫。 两人迅速接近,齐玄素右臂摆拳横扫,在青鸾卫千户抬臂格挡的瞬间,顺势下拉拨开青鸾卫千户防守的手臂,继而曲臂肘击其面门。 在青鸾卫千户踉跄之际,齐玄素立时起腿踢在青鸾卫的胸口,使其连退数步。 青鸾卫千户稳住身形之后,再度攻上,同样是右手摆拳,在齐玄素抬臂格挡的瞬间,左手横拳立刻跟上,不过齐玄素有所防范,后仰躲过,并起右腿正蹬,再度将青鸾卫击退。 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两人一番交手,虽然试探意味居多,但还是齐玄素占据上风。 青鸾卫千户没有犹豫,直接招呼一众属下群起而攻之。 这次为了押送太平钱,他几乎抽调了半个州的青鸾卫好手,全是先天之人,不乏归真阶段的高手,就算对上天人,也绝谈不上累赘。 青鸾卫们从二楼和三楼跃到甲板上,将齐玄素团团围住。 齐玄素开始自顾走拳,起初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一众青鸾卫自然是近身不得。 出拳三十有六之后,齐玄素猛地一个停滞,然后左脚往下重重一踏,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整艘大船猛地一晃,仿佛要侧翻一般,众多先天之人更是随之凝滞。 齐玄素没有动用丝毫真气,只是单凭自身体魄,以及对于力道的极致运用,便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完整的天人武夫。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齐玄素再次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一拳打出,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有若实质的拳意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齐玄素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齐玄素身周三尺之内。 这便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齐玄素便只需要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就在此时,混在众多青鸾卫中的千户突然暴起发难,一掌推出,身前虚空震荡,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狠狠拍在齐玄素的后背上。 齐玄素周身关节和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咔嚓之声不绝于耳,穴窍内的身神更是随着穴窍不住震颤,可见这一掌的力道之大。 青鸾卫千户大喝一声:“结阵。” 先前之所以不曾结阵,是因为青鸾卫千户存了偷袭之念,故意藏匿身形,此时偷袭得手,自然不必再去躲躲藏藏。 青鸾卫众人随之以千户为中心结成一方阵势,竟是黑衣人的战阵,形势立时一变,齐玄素只觉得这些先天之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不再有丝毫留手之念,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炸裂雷音,一拳向前打出,所有身神随之齐齐出拳。 几名躲闪不及的青鸾卫高手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被浩荡拳意碾压成一团血雾。 青鸾卫千户趁势一记铁山靠狠狠撞向齐玄素。 齐玄素横臂身前,被撞得倒滑出去。 青鸾卫千户随之双拳齐出,气势磅礴,好似万马奔腾。 一瞬之间,齐玄素结结实实挨了将近二十余拳,身形不住后退,齐玄素想过反击,却发现青鸾卫千户的拳法竟是浑然天成一般,让他无缝可入。 齐玄素干脆用出巫祝的金身境,加上方士的“青冥甲”,护住自身,任由青鸾卫千户出拳。 青鸾卫千户在连续出拳的过程中不断蓄力,当他出拳近百后,蓄力终于达到极限,一拳轰出。 在这一拳之下,齐玄素身形后退不止,撞入了相邻的船上,将一根桅杆拦腰撞断,“青冥甲”和金身境也到了极限,化作虚无。在齐玄素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向下凹陷,只是因为“青冥甲”和金身境的阻隔,并没有大碍。 不过青鸾卫千户也为这一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他打出最后一拳时,力量发挥到了十成极致,再无半分余力防守,被齐玄素以双掌分别拍在左右两侧的太阳穴上,使他两眼发黑,身形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之人。 下一刻,齐玄素去而复返,一掌拍向青鸾卫千户。 青鸾卫千户任由齐玄素的一掌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记短促却势大力沉的拳头狠狠打在齐玄素的小腹上。 齐玄素飘然后退。 青鸾卫千户扭了扭脖子,脸上表情还算平静,只是额头微微凹陷一块,看上去十分别扭。 青鸾卫们再次围了上来,不求伤敌,只求牵制齐玄素一二。 青鸾卫千户喘息一气之后,趁势一拳击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千百声雷音,拳势破空而至。 齐玄素被青鸾卫千户一拳击中眉心,头颅猛然后仰,身形也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 青鸾卫千户不给齐玄素片刻喘息之机,再次出拳,带出剧烈的呼啸之声,看似是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将两人之间的天地元气全部挤走,只剩下一片“空白”。 只是没想到齐玄素已经凭借“魔刀”神异提前反应,于刹那之间躲过了这一拳,左手抓住青鸾卫千户的手腕向前一带,右手顺势反手一拳。 这一拳如擂鼓,雷音炸响,雷声即鼓声。 青鸾卫千户被这一拳击中小腹,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这还不止,齐玄素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使得整艘大船轰然下沉三分。 借着这一蹬之力,齐玄素转瞬间就超过青鸾卫千户,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其后背上。 青鸾卫千户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落入运河之中,激起一个足有三丈之高的水花。 就在齐玄素从天而落的时候,船舱一楼的那个酒鬼便已经睁开双眼,双眼恢复清明,他随手拎起一个还剩下半坛酒的酒坛,正要出门观瞧。 若是有必要,就与千户联手杀了此人。毕竟“客栈”可不兴单打独斗。 只是他刚要有所动作,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一楼大厅中,头戴有白色毛发的青铜面具,手中拎着一把锜。 这位“客栈”天字号伙计的最后也一点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立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清平会的‘梦行云’!” “梦行云”的目标很明确,银船是次要的,杀人是主要的。 只要杀了这个天字号伙计,那么清平会还是赚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天字号伙计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若论境界修为,两人其实相差不多,就算打不过,还能逃,可“梦行云”手中多了一件半仙物,他就凶多吉少了。 至于七娘,此时她仍旧高居九天之上,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后凝聚出一尊女子法相,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主” 女子法相高有百丈,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慈航一脉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弥漫,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运河如此拥挤,大船难掉头,可对于一位伪仙来说,这算是事吗? 七娘今日就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杀鸡用宰牛刀。 在诸位伪仙中,像七娘这般不讲究的,是极少数。 突然之间,一道雷龙冲天而起,「梦行云」用手中「雷锜」钉在「客栈」天字号伙计的胸口上,顶着他破开楼船的三层屋顶。 这条雷龙也是一个讯号,大船上已经没有天人可以干扰七娘出手。 七娘俯瞰下方如妆盒大小的大船,伸手一抓。 法相也随之伸手,指间夹着的彼岸花丝毫不影响伸手取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神和法相是一种东西,都会随着本尊的行动而行动。 法相居高临下,「太虚幻境」的边缘蓦地出现五根手指的凹陷,然后法相的五指穿过「太虚幻境」,朝着下方的银船捞去。 船上之人无不惊骇欲绝,那些青鸾卫顾不得其他,纷纷弃船逃生。 七娘的法相将大船捞在掌中,使其脱离了运河水面,越来越高。 若无法相的手掌,就与道门的飞舟无异了。 这一幕,可谓是真正的仙人手笔。 虽然不能与传说中的挟五岳以超北海相提并论,但根本道理是一样的。 法相又举起头骨酒杯,杯中的鲜血微微荡漾。 就见银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然后一艘微缩的银船出现在头骨酒杯之中,在鲜血中浮浮沉沉,不再像是道门的飞舟,倒像是《核舟记》里的核舟。 如此神通自然玄妙,只是对于伪仙来说,同样是个负担,不能长久维持,关键是动静太大,很容易把其他高人给招惹来,所以七娘还是需要漕帮来运太平钱。 齐玄素见势不妙,早早就从船上跳入运河之中,所以并没有被一并收入向酒杯之中。 就在这时,齐玄素忽然脸色一变,扭头望去。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势,仿佛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天下,兵锋所指摧枯拉朽,屠城灭地,横扫八荒,生灵涂炭,尸山血海,天地山河为之变颜色。与追求天人合一的天地二仙截然不同。 除了齐玄素之外,「梦行云」和「太常引」也感受到了这股浩大气势。 面对这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凌厉气势,齐玄素只觉得遍体生寒,想要抗拒,却又在心头骤然生起一股畏惧之意,为之动摇。 再看「梦行云」和「太常引」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那些青鸾卫更是不堪。 这类先声夺人的手段,乃是人仙传承的破碎虚空境独有,人未至而拳意先至,天涯不过咫尺。 仅仅是气势就能让一众天人心神动摇,来人定然是伪仙无疑了。 虽然帝京的天人数量号称天下第一,但伪仙并不算太多 ,反而是伪仙若无必要,不会随意踏足帝京,如今帝京城中,除了宣徽院之外,实在没几个伪仙,就连七娘也很少在帝京逗留,一般都是事毕即走。 正当齐玄素还在猜测来人身份时,「太常引」已经道破了来人的身份:「竟然是「东主」亲至。」 此时她是阴神出窍的状态,声音仿佛直接在齐玄素心间响起。 说话间,她已经不再徒劳地维持「太虚幻境」,本来武夫就克制方士,最擅长破妄破幻,两人之间又有两个境界的差距,「太虚幻境」就跟纸一样,实在没什么用。 「梦行云」也顾不得追杀那名天字号伙计,而是第一时间护住「太常引」的体魄,然后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此举一是为了让七娘没有后顾之忧,二来是三人联手最起码还有点反抗之力。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倒霉无比,第一次复仇见到了「客栈」的「杂役」,第二次复仇遇到了「客栈」的「掌柜」,第三次直接遇到了「客栈」的「东主」。 「太常引」的阴神回归体魄,对于方士来说,伪仙阶段的武夫就像一轮烈阳,虽然方士在雷动境之后就无惧天光,但会被磅礴血气压制修为,而且阴神在没有体魄庇护的情况下,直面血气就仿佛直视太阳,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甚至是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心不能觉,还是回归体魄以自身气血来隔绝血气为好。对于方士来说,血气是风雪,体魄就是衣服,不管衣服厚薄,总比不穿好。 一直闭目的「太常引」睁开双眼:「虽然不知「东主」为何会离开五行山,但他应该是临时知晓此地变故,所以是孤身一人前来,没有其他「客栈」之人跟随。」 齐玄素和「梦行云」立时放下心来,如果只有「东主」一人,那么七娘应该可以应付。 七娘可不是花圃道士,曾经跟吴光璧平分秋色。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在金陵府,吴光璧可没有这么大的声势。 齐玄素如此想着,又转念一想,当时还有一个司命真君,吴光璧当然不能先声夺人,必然要隐藏气息。 七娘同样戴着极具上古巫教风格的青铜面具,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此时闪烁着诡异的光,显得她神秘阴沉。七娘缓缓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在七娘吐出这个音节之后,齐玄素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一轻,人仙拳意的重压竟是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然后他看到七娘开始在虚空中大步前行,每走一步,身躯都会随之变大几分,转眼之间已然是身高十余丈。 七娘同时用出法相境、法身境、法天象地境。 七娘大步走过夜幕天空,普通人对她来说,当真是蝼蚁一般,此时的她就像一尊神灵俯视芸芸众生。 几乎同时,一道人影如流星一般出现在七娘的面前,此人身着紫袍,看不清面容,虚空而立,他身上每一处窍穴都大放光明,凝聚出了一尊身神。 他的身神并非金色,璀璨明净,又密密麻麻,远超三百六十五的小周天之数,少说也是一千开外,直奔大周天之数而去。 来人正是「客栈」的「东主」。 「东主」没有多言,只是五指握成拳头,然后整个拳头逐渐变得透明,清晰可见其中一个个紧密罗列的明亮穴窍,每个穴窍中都有一尊面容与「东主」一般无二的身神,同样做出握拳的动作,大放光明。 七娘张开双手,口中响起一连串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好似吟唱。 天地万物似乎都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升起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继而汇聚成浓郁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向七娘。 转眼之间,七娘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将她的 身形全部淹没。在她身后,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东主」不再犹豫,打出了自己蓄势已久的一拳。 一瞬间,他体内穴窍中的一千余身神也随之出拳。 一人出拳,好似千百人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浩荡拳意席卷而至,仿佛大风,热浪滚滚,「东主」的拳头未至,其蕴含的浓郁血气已经先一步与黑雾相触,发出剧烈的「嗤嗤」声响,配合拳意,竟是将黑雾驱散开来,仿佛拨云见日。 「东主」几乎是一步掠过百丈距离,破开重重黑雾,直指七娘。 不过就在他距离七娘不足三丈的时候,一圈涟漪以七娘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的颜色尽数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二色。 「东主」也不例外,失去颜色,凝滞不动。短短三丈距离,寸步难近。 对于这一幕,齐玄素再熟悉不过,他帮姚裴收取「功烛杖」时就经历过类似情景。幸好他们此时离得较远,所以并未收到影响。 只是「东主」周围的黑白之色很快就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显然无法禁锢他太长时间。 不过这也十分骇人了。 先斗吴光璧,再斗「东主」,面对「天廷」、「客栈」两大隐秘结社的首领,丝毫不落下风。 这就是七娘的实力。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祖巫法相 另一边,就在七娘现出法身定住“东主”的时候,法相已经托举着银船大步远去。 齐玄素等人见此情景,立刻明白此地非是久留之地,“太常引”屈指一弹,开启了一道“阴阳门”。 “太常引”望向齐玄素问道:“你的武夫体魄能通过‘阴阳门’吗?” 齐玄素竭力收敛了血气,又分别以金身境和“青冥甲”压住自身气血,避免冲击“阴阳门”。 神力和法力都是“虚假”之物,天然被真实的气血克制,反过来也能克制气血。 再加上“太常引”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哪怕是齐玄素已经是完整形态的天人武夫,仍旧可以穿过“阴阳门”。 三人依次穿过“阴阳门”,已经来到了百里开外。 这也不是胡乱传送的,而是七娘和“梦行云”早就商议好的地点。这段运河不仅宽阔许多,而且也不那么拥挤。 过不多时,一艘大船如飞舟降落一般从天而降,轰然落在河面上,砸出的水花如同一场倾盆大雨,河面上掀起层层白浪。整艘船仿佛刚从血海中捞出来的,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不断有鲜血从船身上滴落。 事实上,这艘船的确在七娘的头骨酒杯里浸泡了一段时间,这是为了抹除太平钱上的特殊标记,真正意义上的“洗钱”,杜绝“客栈”事后追查太平钱下落的可能。 这艘大船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仅没有散架,就是先前激斗,也只是破坏了部分楼阁,船身还是十分坚固。 “梦行云”伸出一只手作“安抚”状,浩荡真气汹涌而至,不仅强行抹平了河面上的白浪,也稳定了船身,使其不至于侧翻倾覆。 然后“梦行云”将一枚好似哨子的物事含在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尖啸,就见许多早就等待多时的小船蜂拥而上,就好似鬣狗闻到了尸体一般,将大船团团围住,然后小船上的人扔出抓钩,成群结队地爬上大船的甲板。 船上的守卫早已跳船逃生,此时整艘船处于无人状态,漕帮的人都是熟练老船工,很快便接管了这艘大船,重新起航,向南驶去。南边还有漕帮安排的人手,会分批次卸下船上的太平钱,分别运送到各处仓库之中,然后等风头一过,慢慢处理,这就叫化整为零。 随着“东主”出现,再杀一名天字号伙计已经变得不那么现实,既然不能杀人报仇,那就专心把财保住,免得白来一趟。 就在此时,“梦行云”忽然问道:“我们三次出击,除了第一次打了‘客栈’一个猝不及防之外,剩余两次都未能尽全功,到底是什么缘故?” “太常引”略微沉吟,道:“涉及到七娘和‘东主’两位伪仙,老身和‘客栈’的账房也不敢说每料必准,而且除了第二次复仇是‘客栈’有意埋伏之外,第一次复仇和第三次复仇的情况是一样的,只能说‘客栈’反应及时,支援迅速,却不能说‘客栈’已经提前知晓了我们的动向。就拿这一次来说,如果‘客栈’提前知晓,想要伏击我们,那就不会是‘东主’独自一人前来,而应是精锐尽出。至于‘客栈’为何总能够反应及时且支援迅速,不要忘了,帝京乃是‘客栈’总号所在,这是人家的地盘,占据地利优势。” “梦行云”主要负责动手,不擅长动脑,又问道:“事前我们都推测‘东主’在五行山中无暇分身,如今他却突然出现在此地,着实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也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又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接口道:“大约是因为‘掌柜’顶班?上次只见‘掌柜’不见东主,这次只见‘东主’不见‘掌柜’,可能是两人轮班进入五行山。” “梦行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久在江湖之人,很容易对轮班、坐堂、当值、点卯没有概念。不过在道门的时间久了,就会对这类概念十分敏感,就拿齐玄素来说,他每次闭关或者有事外出都要提前交代好了,让王崇年给他顶班,这就是“副主事”的作用,一般情况下,他没事也得每天去签押房一趟。当然,到了真人一级,尤其是各地的副府主们,就比较自由了。 若论组织严密程度,清平会是不如“客栈”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成员们都有两重身份,很难兼顾,而“客栈”是专职,自然可以强调这方面的纪律,六大高层也比较以身作则。 目送着大船逐渐驶远之后,三人也离开此地。 只要他们和太平钱都安然离开,七娘脱身应是不难。 其实齐玄素也注意到了七娘显化的种种异象,除了与姚裴同出一脉的手段的之外,还有灵山十巫的虚影,别人不熟悉,齐玄素再熟悉不过,整天做梦,都快看腻歪了。 不过齐玄素并不觉得奇怪,“长生石之心”和“玄玉”是七娘给的,齐玄素因此梦到了灵山十巫,七娘与灵山十巫有着某种联系,是说得通的,姚家的祖先是大巫师,这也能连起来。 至于七娘是姚家义女,没有大巫师血脉,在齐玄素看来,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七娘是其他灵山十巫的血脉后代,所以才被大巫师的后代姚家收为义女。佐证是这些年来姚家只有七娘一个义女,姚裴说的效仿李家根本站不住脚。 另一个可能,大巫师不仅留下了血脉,还留下一种特殊的传承或者功法,因为是上古巫教的遗留,与道门体系并不十分融洽,所以没有被玄圣收录到五仙传承之中,成为姚家的不传之秘,七娘作为谪仙人,不受传承的限制,也学了这些手段。 无论是哪种可能,七娘都与上古巫教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大概这也是她没有进入道门的原因之一。 另一边,“东主”和七娘的大战还在继续。 “东主”凭借自身磅礴到堪比上古荒兽的庞大血气强行破开了七娘的禁锢,又是一拳。 这一拳破开重重黑雾,落在七娘的法身之上,将她生生打回原形,从十余丈之高的“神祇”重新变回七娘。 七娘身后黑沉大山和十道高大身影也随之崩溃成无数黑雾。 七娘又招过去而复返的女子法相,身后黑雾笼罩法相,使其变成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周身光晕缭绕,仍旧是分出四条手臂。 此乃祖巫法相。 不见七娘如何动作,这道巨大黑影探出其中一条手臂,朝着“东主”抓来。 “东主”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神魂仿佛要不受控制地离体而出,幸而他是人仙传承,神魂与体魄融合为一,不能出窍,这才勉强抵御。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东主”只觉得脑海如同针扎一般,头痛欲裂,因为神魂和体魄两者一体,针对神魂就是针对体魄,所以针对神魂的种种后果最终都会悉数作用在体魄上面,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是头疼。七娘此举只是勾魂,放在武夫身上,差不多就是要把武夫的脑子挖出来。 “东主”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七娘的手段如此诡异。 巨大黑影再次探出一条手臂,手掌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东主”视线所及再无他物,好似一叶障目,强行吸引了他的心神,使他避无可避。 然后五指合拢,将“东主”握在掌心。 一瞬间,掌内掌外化作两方世界,七娘将“东主”从这方天地中剥离隔绝出去,暂时困入一方她临时造就的圆球状小世界之中。 这并非是七娘的首创,当年二代地师对上“圣君”澹台云,就是以此类手段克敌制胜,姚家作为二代地师的后人,自然要对祖先的壮举大书特书且代代相传,七娘从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想也不想就用出了此法。 不得不说,老祖宗的法子还真好用。 七娘朝着那个仿佛圆球的小世界遥遥地伸手一推。 这个小世界立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涟漪阵阵。 七娘通过“阴阳门”开启的阴阳缝隙,瞬间将这个小世界放逐到数千里之外的东海之上,待到“东主”强行打破小世界,再重新返回此地,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了。 谁让“东主”走了人仙途径呢?有得就有失,人仙的魂体合一可以抵御她的吸摄神魂,付出的代价则是无法使用各种法术,只能老实赶路。伪仙武夫的速度当然很快,可快不过方士的“阴阳门”。 放逐了“东主”之后,七娘又抬起第四条手臂,朝着下方一指。 无数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生出,弥漫了方圆数十里。 此乃大范围的“乱神”。 一瞬间,所有人都昏睡过去,哪怕是天人,也不过多坚持了片刻。这些雾气不仅仅是让人沉睡,同时也会消除众人的一段记忆,等他们醒来的时候,谁也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 做完这些之后,七娘收起祖巫法相,在“东主”回来之前,风紧扯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商不厌诈 距离大运河大约三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别院,是某位帝京权贵名下的产业,周围也有几家其他权贵的别院,帝京权贵们称之为「园子」,所谓游园,便是来这种地方,算是一处避暑之地。 不过那是名义上的说法,实际上是清平会的一处秘密据点,而且是只有甲等成员才能知晓的据点。 若论隐秘程度,「客栈」的各处分店终究要开门做生意,想要探知具***置不是难事,而清平会的据点根本不对外人开放,就是自己人都知之不多,自然要远胜「客栈」的分店。 此时齐玄素、「梦行云」、「太常引」三人就在此地等待七娘回来,银船的事情由两位漕帮大档头负责,不必「梦行云」再去操心。 三人分坐在正堂,主位空着,「梦行云」坐在左边上首位置,「太常引」坐在「梦行云」的对面,齐玄素则坐在「梦行云」的右手边。 虽然时值冬日,又是深夜,但三人都是天人,寒暑不侵,任由屋门敞开着,月光映照进来。 就在这时,一阵黑风裹着雾气席卷进来,在主位上化作一个人形,正是七娘。 三人都把稍微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虽然他们都觉得七娘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对手毕竟也是伪仙,帝京又是「客栈」的地盘,他们不敢十分肯定,此时见七娘安然无恙地回来,自然是要松一口气。 七娘摘下腰间的算盘,开门见山道:「我以法相收走银船的时候,大概过数一遍,这次总共到手太平钱四十八万整。」 这倒不是巧合,「客栈」分店向「客栈」总号上交收入,并不是掏空所有家底,还要留下一部分维持运转,所以不会弄得有零有整,连如意钱都算上,那是给总号添麻烦,要么是抹掉零头,要么是凑个整数,方便总号那边入账。 七娘并没有打算盘,就是做个样子,直接心算就是了:「按照我们的事前的约定,我拿四成,也就是十九万两千圆太平钱;「梦行云」拿三成是十四万四千圆太平钱;「太常引」拿两成是九万六千圆太平钱;还有「金错刀」拿一成,是四万八千圆太平钱。」 「梦行云」主动说道:「这次「东主」突然出现,实是在预料之外,若非七娘,我们别说拿到这么多太平钱,只怕是自身都难以保全,可以说七娘居功甚伟,所以我只要两成就足够了。」 「太常引」也表态道:「老身亦是如此,只拿一成足够。」 「这不大好吧?」七娘如此说着,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立刻又把账算了一遍,「那么我就是拿六成,是二十八万八千圆太平钱;「梦行云」拿两成是九万六千圆太平钱;「太常引」拿一成是四万八千圆太平钱。」 说到这儿,七娘有意顿了一下,斜眼望向齐玄素。 虽然七娘还戴着面具,但齐玄素凭借多年的经验,可以十分肯定七娘就是在斜眼看自己。 「「金错刀」,你觉得你的功劳很大吗?」七娘开口道。 齐玄素只好道:「多依仗七娘。」 七娘道:「那你不向两位前辈学习一下吗?」齐玄素望向七娘,意思很明显,咱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这一成是给外人看的吗? 七娘却不看齐玄素,意思也很明白,商不厌诈,此一时彼一时。 齐玄素已经预见到一个让他十分不愿意接受的后果,可也只能无奈道:「我只拿半成。」 「很好。」七娘的语气十分欢快,「我是六成半,也就是三十一万两千圆太平钱,你拿半成是两万四千圆太平钱。」 七娘又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要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这些钱已经不少了。而且钱太多,你把握不住。」 齐玄素早已经习惯,懒得反驳。 七娘接着说道:「这四十八万太平钱都是「客栈」的黑钱,想要彻底洗白,还需要一段时日,我会亲自主抓此事,还望两位竭诚配合。」 「梦行云」和「太常引」都有一种错觉,对付「东主」,七娘都没有这么郑重上心,自然是点头应承下来。 齐玄素道:「七娘,我等不了那么久……」 七娘道:「可以预支,不过洗钱和重铸是有损耗的,所以我要收两分的周转费用。」 齐玄素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直接道:「我只拿一万四千四百圆太平钱。」 「算数不错,这样罢,我再补贴你六百太平钱,给你凑个整,让你拿一万五千太平钱,如何?」 七娘一副「我对你好不好」的语气,目光炯炯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有气无力道:「多谢七娘。」 「心不诚。」七娘低垂了视线,语气转为冷淡。 齐玄素提了一口气,高声道:「谢谢七娘,我很知足。」 七娘这才从袖袋里取出一沓官票,全是一百面额的大票,显然是早有准备。 「你数数。」七娘示意齐玄素过来。 齐玄素起身接过大票,当场数了一遍,一百五十张,不多不少。 正如七娘所说,她做买卖是童叟无欺。 七娘不满道:「你还真数啊?」 齐玄素一声不吭,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梦行云」只觉得荒诞不经,这两人真是母子?这儿子怕不是捡来的。 七娘只觉得心满意足。 这次收获颇丰,她拿了三十二万圆太平钱,就是刨除花钱收买内女干的开销、后期洗钱的损耗,也净赚二十万圆太平钱以上。 这种买卖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齐玄素准备起身告辞。 七娘心情大好,自然怎么看齐玄素怎么顺眼,主动道:「我送你回去。」 「那就有劳七娘了。」齐玄素心里不痛快,愈发客气。 七娘不管这个,起身抓住齐玄素的手腕,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齐玄素这次有了防备,待到七娘停下时,稳稳地站住,没有一个踉跄。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北城与内城交接处,过了城门就是玄上北坊。 「七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都这么晚了,你还让我翻墙回去吗?」齐玄素抱怨道。七娘心情不错,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耐心解释道:「承天门是皇城和内城的界限,过了此门就是帝京大阵的核心范围,便是长生之人,也不好随意进入其中。内城是帝京大阵的外围,可以压制伪仙,我同样不好随意进去,不过外城是后来扩建,与最早的帝京格局不是一码事,不在帝京大阵的范围内,所以我可以来去自如。」 「简单来说,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地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便是长生之人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后来修建的外城,已经超出了「龙眼」的范畴。」 齐玄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七娘又嘱咐道:「「客栈」吃了大亏,肯定要生事,最近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再去参加清平会的行动了,实在不行我就让会主出面,他也该干点事情了,整天装什么隐世高人。」 齐玄素有些感动,七娘还是为他着想的。 七娘交代完之后,转身离去。 齐玄素则找了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摘下面具,换了身外袍,这才翻墙进入内城。 整个玄上北坊都属于帝京道府,这里的守卫由道门的灵官负责。 齐玄素走到距离玉皇宫正门不远处时,有一名值夜巡守灵官大声喝问道:「谁?!干什么的!」 「是我,嚷什么!」齐玄素立时摆出了主事的架子,「继续巡逻。」 如今玉皇宫内少有不认识齐玄素的,灵官的声音顿时变得十分礼敬:「是,属下明白,齐主事走好。」 齐玄素正要进门,然后又听一个人调侃道:「齐主事,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齐玄素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就见张月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显然是久候多时了。 齐玄素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 不过张月鹿没有追问齐玄素大半夜干什么去了,只是道:「今晚月色不错,陪我走走?」 「好。」齐玄素点头应道。 两人就在玉皇宫外并肩而行,十指相扣,绕过一道弯墙,隔着蓬莱池的水面,依稀可见对岸的漆黑城墙和灯火,那就是皇城的方向。 蓬莱池终年不冻,灯火的照耀下,星星点点,月光水色溶溶。 张月鹿感慨道:「我们同在玉皇宫,可经常是几天也见不了一面。」 齐玄素道:「还是玉京的日子好。」 张月鹿笑了:「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齐玄素问道:「你是说五行山的事情?」 张月鹿点头道:「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处洞府,不过我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你。」 齐玄素疑惑道:「洞府?」 张月鹿朝脚下一指:「就在玉皇宫的下面。」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秘地宫 齐玄素一点也不奇怪玉皇宫下方会存在地宫、密室一类的建筑,事实上幽狱就是建造在地下的,齐玄素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发现。 「你是怎么发现的?」齐玄素不由问道。 张月鹿道:「说来也是巧合,钱香芸逃走之后,我亲自搜索了她的住处,然后就发现了入口。」 齐玄素感叹道:「张副堂主办案是行家,不像我,只能跟行院打交道。虽说行院里也有些用于藏人的地窖之流,但怎么能与藏在玉皇宫中的洞府相比?」 「少在这里贫嘴,关于这件事,我猜测李长歌应该并不知情,太平道固然团结,可绝对到不了人人坦诚相对的程度,尤其是钱香芸这样的高品道士,必然有些不能让旁人知晓的秘密。」张月鹿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无辜道:「你看我做什么?」 张月鹿懒得点破他,继续说道:「我不想让李长歌知道此事,所以我安排他和姚裴负责温翁的事情,有姚裴拖着,李长歌纵然有所察觉,也不大可能有所动作。」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拥有一定的自***力,尤其是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李长歌也不能公然拒绝她的安排。 齐玄素说道:「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说起来,我们两人上次联手办案还是在金陵府,这次再度双剑合璧,定然是无往不利。」 「什么双剑合璧,说得好像你用剑似的。」张月鹿道。 齐玄素随口道:「我听说张家有两把剑,一把叫「青云」,一把叫「紫霞」,正好咱们一人一把,双剑合璧。」 「好啊,你还没进张家的门,就打起「天师雌雄剑」的主意了,我这算不算引狼入室?」张月鹿在这方面从来是言谈无忌,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开得起玩笑。 「什么叫进你们张家的门,我才不做赘婿。」齐玄素道,「我希望,以后别人提起张月鹿,都说她是齐玄素的夫人,而不是提起齐玄素,都说他是张月鹿的丈夫。」 张月鹿微微笑着:「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做大掌教。」 齐玄素半是玩笑道:「就许你们三大家族的千金子做大掌教,不许我们这种万象道宫出身的贫苦孩子也做一回梦?」 梦一回登临天下的大掌教,俯仰而望,苍天在上,人间在下。 张月鹿认真说道:「不是只有三家子弟才能做大掌教,我师父慈航真人不姓张,东华真人也不姓姚,关键在于要有一位副掌教大真人在背后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三大家族,张、李、姚,分别代表了天师、国师、地师。 玄圣担心后世出现独断专行的大掌教,定下规矩,大掌教最少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推行政令。 没有其中一人的支持,就是做了大掌教又如何?还不是个瘸腿大掌教。 六代大掌教就被架空。 至于五代大掌教,他是得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因为不支持他的都被他换掉了。 血缘关系则天然就有这种优势,所以到了第八代,终于变成三位高门子弟争夺大掌教。 齐玄素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考虑过其中的可行性,所以也谈不上如何失望,转而说道:「做不做大掌教,我们以后再议,先说说这个洞府的事情。」 「你跟我来。」张月鹿面上并无异样,实则有点小小的埋怨自己。 她因为公事来找齐玄素,结果又发现齐玄素不知去了哪里,便在这里等齐玄素回来。起初的确是想要追问一番,后来改变了想法,觉得不如顺其自然,难得有如此好的月色夜景,蓬莱池在侧,两人月下赏景也无不可,只是没想到最后结果 是「不忘初心」,还是谈到了公事上面。 也罢,也罢。 张月鹿收拾心情,领着齐玄素来到钱香芸的住处,这里有灵官负责守卫,等闲人不能入内。灵官们对于高品道士们的精力旺盛早已习以为常,遇到特殊情况,就是几天不停不歇也是常有之事,这个时候还在查案并不奇怪。 钱香芸的住处不小,,亭台楼阁,池水假山,松兰梅竹,应有尽有,甚至还养了一只白鹤,可见这位前副府主是个颇有雅趣之人,不过随着钱香芸出逃,这些都被玉皇宫收回,尤其是那只大白鹤,颇有灵性,似乎知道主人不会再回来了,瑟缩在一个角落里,有些萎靡不振。 张月鹿对这里十分熟悉,领着齐玄素直接来到钱香芸的书房。 道门中人的书房布局大同小异,大约是因为道门重视造物的缘故,书房里总是喜欢摆放博古架、多宝槅子一类的物事,也不放书,而是放置一些儒门眼中的奇技Yin巧之物,比如张月鹿的书房,就摆着铁甲舰的模型。 钱香芸的书房里甚至没有书架,而是摆着多个博古架,分别罗列着大小型号不一的火炮模型,最大的有人头大小,最小的只有手掌大小。 这让齐玄素想起一个道门内流转的故事,说是某地Yin祠猖獗,当地的道士带人前去清剿,一座Yin祠的庙祝自忖有些本事,便想跟道观谈判,说是斗法分胜负,若是他赢了,道士不得再来袭扰云云,一众愚夫愚妇纷纷起哄,要看看道士的法术高低。 道士的回应十分简单,让灵官包围了Yin祠,直接架起火炮,瞄准了那座Yin祠,给我轰,私斗是道门自己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你也配私斗?直接给你夷为平地。 至于一众愚夫愚妇,炮声一响,立刻鸟兽散,结果被灵官们拦住,逼着他们留在原地,亲眼看着Yin祠被夷为平地,又亲眼看着庙祝被乱铳打死。这些愚夫愚妇作为信徒,被道门处以三个月的劳役,以示惩罚。 事后,道士又召集其他无辜百姓,照例宣讲了一番Yin祠的危害,你可以不信道,道门从不强迫,但绝不可以去信奉邪教,一旦发现,严惩不贷。然后给每人发了一斤小米,以示安抚。 朽木难雕,那就不雕了。世人总是畏威大过怀德,恩威并施,是不是正道不好说,可最是见效。齐玄素来到一座博古架前,仔细打量着这些火炮模型。 道门中人对于船和火器,些特殊的偏爱。 正如金帐人喜欢马和弓箭。 过去是马和弓箭的时代,如今是船和火器的时代。 这些火炮模型仿造得十分逼真,其中一门火炮甚至有可以拉动的绳索,用以发射。 张月鹿调整了几门火炮模型的方向,然后拉动这门火炮模型的绳索,击锤击打击针,就见炮管中射出一道光华,落在了另一个博古架的火炮模型上面。 第二门火炮模型并没有设计可以拉动的绳索,本不能激发,不过被光华击中之后,竟然也从炮管中射出同样的光华,再次集中第三个博古架上的火炮模型。 如此不断重复此类过程,光线交织,最终汇聚到最大的火炮模型上面。 这尊火炮模型同样射出光华,却没有击中任何火炮模型,而是开启了一道永固「阴阳门」。 「奇思妙想,你是怎么发现的?」齐玄素忍不住道。 张月鹿道:「其实并不难,摆这么多火炮模型,有些刻意,自然可疑。我只要找出其中与众不同的那个,然后不断排列组合就行了。」 张月鹿说得轻描淡写,齐玄素却觉得自己多半是解不开这样的谜题。 齐玄素问道:「你进去过吗?」 「进去过。」张月鹿点头道,「那是一个很大的地宫,我没有过多 深入。我通过罗盘定位了自己的位置,还是在玉皇宫,不过是在地下,且没有其他道路连接地面,只能通过「阴阳门」前往,这也许就是它一直未被发现的原因所在。」 「你胆子倒是不小,你就不怕被困在里面?」齐玄素略带责备道。 张月鹿抿了抿嘴:「我如果在玉皇宫消失不见,那么帝京道府肯定要把玉皇宫彻底搜索一遍,根据我最后的行踪,钱香芸的居处必然是重点搜查所在,所以想要找到此处洞府并不难,道门高人无数,救我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张月鹿的心思还是挺缜密的。 张月鹿道:「我们进去之后,书房里的「阴阳门」会关闭,不过另一边也有开启「阴阳门」的机关,倒是不必担心被困在里面。」 说罢,她当先走入其中。 齐玄素跟在后面。 穿过「阴阳门」,眼前的景象一变,正如张月鹿所说,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地宫,两人正站在一条甬道中,身后是死路,不过墙壁上有一个门的轮廓,类似于浮雕,这就应该是出去的「阴阳门」了。 两人沿着甬道一路向前,尽头是一座宽阔的大厅。 张月鹿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初步观察了一下,此场应该不是本朝所建,也不是前朝所建,倒是有着明显的金帐风格。」 李家的大齐王朝之后是赵家的大晋,然后便是金帐短暂入主中原,再是徐家的大魏,到如今秦家的大玄。 金帐入主中原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六个时代 五百年沧海桑田,无论是衣着服饰,还是行为礼仪,甚至是伦理道德,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更不必说建筑风格了。 齐玄素道:“金帐入主中原之后,定都当时还不叫帝京的燕京府,或者说帝京城的前身就是金帐人建造的都城,那么在这里有一座金帐人留下的地宫遗址,并不奇怪。” 张月鹿走入大厅之中,说道:“起初的时候,我以为这座地宫与金帐的传统国教萨满教有关,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不对,这里不仅没有萨满教的痕迹,反而有着很深刻的全真道痕迹。” 说话间,张月鹿伸手指了几处,既有图案,也有文字,的确与信奉长生天的萨满教没有半点关系可言,反而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十分熟悉。 至于为什么说传统的国教,因为金帐人总是拥有两个国教,一个是雷打不动的萨满教,另一个视情况不断变化。 齐玄素仔细观察了片刻,说道:“这些痕迹有些奇怪,似乎与现在的全真道并不完全相同。” “不奇怪。”张月鹿道,“如今的全真道是被玄圣去其糟粕之后的全真道,换而言之,很多不合适的内容,都被玄圣删掉了,而这里则属于五百年前的全真道。” 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对于道门历史知之甚详,立时道:“五百年前的全真道,是长春一脉留下的遗址?” 道门有过两次兴盛,一次是祖龙失其鹿,白帝得天下,信奉黄老,“黄”是天帝,“老”是道祖。道门由此兴盛,执掌朝政。后来武帝登位,重用儒门。儒道相争,道门一败涂地,由此开启了长达近千年的独尊儒术。 直到李氏皇族建立大齐,因为太上道祖也姓李,所以李氏皇族尊奉太上道祖为先祖,称其为“大圣祖”、“太上玄元皇帝”,道门成为国教。 大晋末年,则是道门最为腐朽堕落的时期之一,此时的道门受到佛门的影响,大谈神通法力,各种胡吹大气,凭空造出好些神仙,偏偏吹牛吹不过佛门,画饼充饥也画不过佛门,太阳真君就是死于这段时期,被大日如来彻底碾压。 此时的道门又摒弃了太上道祖的宇宙之观,理念混乱,道理狗屁不通,经世济民、治国理政方面完败于儒门,哪里还有当年黄老当道的气派,实质上沦为三教垫底。 在此期间,许多道门之人取悦权贵,依附朝廷,走上层路线。其中佼佼者是全真道的神霄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他曾与佛门僧人斗法,并对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 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 今日的“佛门大德”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这位全真道祖师的下场并不好,京城洪水期间,佛道二次斗法,有蛟螭出现,林灵素以左道用事,杀死蛟螭,洪水却不曾退去,人们都以为是亡国之象。因僧伽大士显灵,洪水方才退去。林灵素因此离开京城,返回故乡,不久后便神秘陨落。 在后世的评价中,无论是道门自己,还是儒门佛门,都对这位祖师持否定态度。 再后来,就是金帐南下,大晋国灭。全真道的另外一位祖师开始崭露头角。 全真道五祖之中,重阳祖师是最后一位祖师,他有七位弟子,陆续出任全真道掌教一职,丹阳真人之后由长生真人接任,长生真人之后由长春真人接任,这位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神仙”。 长春真人返回当时还叫燕京的帝京之后,金帐汗王赐下虎符、玺书,命他总领天下道门,并下诏免除道院、道士一切赋税差役,于是全真道再次兴盛,在帝京大量建立宫观,设坛作醮,一时教门四辟,道侣云集。 如今的玉皇宫就是在长春真人留下的一处道宫遗址上扩建而成。 那么玉皇宫下方有这么一座全真道遗址是完全说得通的。 张月鹿表示认可:“这里应该与长春真人有着极大的关系,不过当时我查看这些细节花费了大量时间,我怕外面的人找不到我,所以我就在这里止步,返回了外面。” “我们继续。”齐玄素默默运转金身境和“青冥甲”,迈步向前。 张月鹿取出了“无相纸”,化成一把纸伞,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五百年前的全真道,道门最为腐朽堕落的时期,被如今好些道门中人视作野蛮、愚昧的黑暗时代,甚至是黑历史。 张月鹿缓缓道:“近二百年来,部分道门中人游历西方后,深受西学的影响,效仿西洋人的方式将道门的历史划分为六个时代。最早是太上道祖驻留人间和白帝重用黄老的先贤时代,然后是正一道和太平道野蛮崛起的蛮荒时代,再是大齐盛世道门成为国教的黄金时代,接着是全真道崛起却又深受佛门影响而最为腐朽堕落的黑暗时代,以及大魏年间道门融合百家却又分裂相争的变革时代,最后是如今的道门一统、成为天下之主的文明时代。” 齐玄素道:“关于西学,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西洋人还把我们分为三代,说是祖龙和白帝开创了第一帝国,大陈和大齐是第二帝国,大魏和大玄是第三帝国。如此划分,先贤时代处于第一帝国的初期,蛮荒时代处于第一帝国的末期,黄金时代处于第二帝国的初期,黑暗时代处于第二帝国的末期。变革时代处于第三帝国的初期,我们现在……” 张月鹿道:“不必怀疑,我们所在的文明时代就是处于第三帝国的末期,北龙将死,西方人所说的帝国也好,东方人口中的王朝也罢,一家一姓之天下,又能存在多久?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说话间,两人穿过了大厅,又进入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不过较之他们来时的甬道,这条甬道更为开阔,并且在阵法的加持下,十分明亮。 阵法的力量来源于地气,只要地气不绝,阵法可以长久存在。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佛门的影响,这里竟然有许多壁画,反而是如今的道门经过诸多改革之后,几乎不见壁画这种东西,更倾向于用缜密的文字来记述各种重大事件或者密辛。 两人望向壁画,第一幅壁画记录了一场斗法,有和尚,有道士,有滚滚巨浪,还有在巨浪中若隐若现的蛟龙。 齐玄素仔细辨认之后,说道:“这似乎是林灵素与佛门斗法。”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望向第二幅壁画。 这幅壁画记录了一行十九个人行走于戈壁草原之间,远处是皑皑雪山和一座建立在雪山上的宫殿。 “这是长春真人和他的十八个弟子远赴草原,前往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齐玄素曾经与张月鹿一起去过大雪山行宫,记忆深刻。 张月鹿感慨道:“这位祖师大约不会想到,三百年后,大雪山行宫竟成了我们道门的西域道府所在。” 两人继续往下看去。 第三幅变化就有些奇怪了,其背景明显不是在中原,倒像是在金帐的王庭,充满异域风格,一个华贵大厅中,数以百计的道士和僧人正在激烈争辩。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这应该是开平城之辩,在金帐第一代汗王的扶持下,长春真人的全真道几乎一统北方,不过到了金帐第三代汗王的时候,佛门向第三代汗王状告全真道,从此揭开了长达三十年的佛道之争,而且此时全真道的势力过于强大,引起了金帐贵族们的担忧,所以在金帐贵族的帮助下,以及西域佛门的努力下,在关键的开平城之辩中,佛门成功战胜道门,自从之后,全真道开始衰落,佛门取代道门成为金帐的国教,与萨满教并驾齐驱。此后佛门的跋扈程度比起全真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让道门和儒门甚是愤怒。” 经张月鹿这么一提醒,齐玄素也想起来了:“金帐不会想到,这让道门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彻底抛弃了献媚权贵的上层路线,又回归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底层路线,开始积蓄力量,准备起事造反,于是太平道二次崛起,逐渐取代全真道的地位,并间接导致了金帐的失败,也为后来道门击败儒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两人来到第四幅壁画前,这幅壁画的内容是无尽的沙场厮杀,从衣着上可以明显分辨出两者的不同,远处一条大河,应是长河。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挑动长河天下反。” 张月鹿道:“这个时候的道门还是从属地位,主力是儒门。” 四幅壁画概括了道门从黑暗时代过渡到变革时代。 与此同时,这条甬道也到了尽头,这里只有一扇对开的石门。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让开,他来推开石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石门之后 后天谪仙人的最大缺陷是一条断头路,长生之后无路可走。可优势就像旁门左道之法一样,在天人阶段具有极大的优势,此时齐玄素不敢说稳胜张月鹿,但在某些方面的确明显强过张月鹿,比如体魄,就算门后有什么危险,齐玄素也比张月鹿更安全。 “先不急。”张月鹿站着没动,“天渊,你发现没有,这四幅壁画记载的内容说明了一件事。” 齐玄素反应过来:“既然壁画提到了金帐末年的大起义,那么说明这座遗迹可能不是建造于金帐初年,而是大概率建造于金帐末年,甚至是大魏初年。” 张月鹿道:“严格来说,是最后有人使用此地的时间。” 齐玄素问道:“那么这座建筑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答案就在门后。”张月鹿望向石门,“这里可能是一座封印之地,石门后封印着某种凶物魔物。这里也可能是一处闭关之地,石门后是某位道门前辈的遗蜕。如果是后者也就罢了,一具尸体而已,可如果是前者,你我贸然打开了封印,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齐玄素又望向第一幅壁画,那是全真道祖师林灵素与人斗法的场面,说道:“我记得这位大晋年间的仙人国师,最后没有飞升,而是神秘陨落,具体陨落时间不详,有人说他是遭了天谴,也有人说他走火入魔,还有人说他假死避世。这座石门后该不会就是他吧?” “虽然长春真人和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同是全真道祖师之一,但两人并非一脉,长春真人是龙门一脉,林灵素是神霄一脉,其区别就是慈航一脉与张氏一脉的区别,慈航一脉的祖师就算坐化,也不会跑到大真人府去。此地显然是长春真人一脉弟子所建造,怎么会成了神霄一脉祖师的坐化之地?”张月鹿持否定态度。 齐玄素又提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这位林祖师走火入魔,然后被长春真人镇压在了此地?” 张月鹿还是不认可:“正是因为长春真人飞升离世,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三十年佛道之争以及全真道衰弱,如果此地是一处镇压之地,那么怎么解释这些金帐末年的壁画?” 齐玄素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你能以‘紫微斗数’预测未来,那么仙人们窥见未来的某些场景应该不是难事。若是长春真人在此地留下壁画记载他所窥见的未来场景,那也能说得通。” 张月鹿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可能。当初天师就曾经施展无上神通,以折损三年修为作为代价,窥见了未来‘末法’时代的几个片段。” 齐玄素来了兴趣,问道:“‘末法’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好处了,一些旁人眼中的天机,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得知。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 齐玄素轻声重复道:“帝冠落地,君王梦破。” 没有皇帝的世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张月鹿转回正题:“我们假设这些壁画是长春真人窥见未来所留,那么他修建这座地宫的用意是什么?这些未来场景同样可以用文字去描述,而且不超过一百个字,甚至更容易保存或者流传,显然没必要在这等不见天日之地留下壁画。” 齐玄素摇头道:“那也未必,可能长春真人并不明白他所窥见未来的具体含义,比如第四幅壁画,他看到了一条长河,又看到了起事,可他并不知道具体经过,也很难用文字描述,只能用壁画复原他所见到的景象。反而是我们这些后世之人,看到壁画立时就会想起史书中的记载,我们所知道的种种其实不是来自于壁画,而是来自于我们读过的史书,壁画只是起到了一个引子的作用。” “再有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不是说贸然泄露天机会折寿吗?所以才要在此地留下壁画,以防旁人知晓。” “第一点的确说得通。”张月鹿道,“至于第二点,亏你还是万象道宫出来的,竟然相信这些传言,如果仅仅是折寿,那么长生仙人岂不是毫无顾忌?反正也不怕折损寿元。据我所知,泄露天机与否并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卜算过多会灵台蒙尘,最后就是每算不准,所以卜算要慎用、少用。至于是否对旁人泄露卜算结果,无关紧要。”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那么天师完全可以将窥见的未来公之于众。” 张月鹿反问道:“就连北龙将死这种近在眼前且十分确定的事情,道门和朝廷都选择秘而不宣,生怕引起人心动荡,你凭什么觉得天师会把这种动摇国本且无法证实真伪的骇人消息公之于众?” 齐玄素无言以对。 放在半年前,他也不知道北龙将死的事情。 齐玄素提议道:“说到占卜,干脆你以‘紫微斗数’测一测吉凶。若是凶兆,我们转头就走,将此地上报给金阙,让他们派人来处理,无论里面是什么妖魔古怪,哪怕是沉睡的古仙,道门也能镇压。若是吉兆,我们就推门进去,说不定前辈高人留给我们这些后人晚辈的机缘。” 张月鹿不甚赞同道:“我们不是来寻觅机缘的,而是来找钱香芸一案有关线索的。” 齐玄素又道:“说到钱香芸,如果真有什么古怪之处,最先遭难的应该是钱香芸才对,可钱香芸一直平安无事,甚至安然无恙地出逃海外,由此可见,这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张月鹿下定了决心,从须弥物中取出卦签,依诀起卦。 得了一个“无咎”的卦象。 张月鹿轻声道:“六三,不节若,则嗟若,无咎。象曰:不节之嗟,又谁咎也。” 齐玄素问道:“什么意思?” 张月鹿解释道:“本该约束节制的,却不能节制,事后嗟叹后悔不已,没有祸患。” 齐玄素直接省略了什么事后嗟叹后悔不已,提炼了“没有祸患”四个字。 对于他这种江湖人来说,五成把握以上就能冒险行事,更何况是没有祸患,简直畅通无阻。 张月鹿也不是胆小之人,见齐玄素主意已定,便让开了位置,不过她还是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身纸甲,套在了齐玄素的身上。这件半仙物可攻可守,缺点是样样不精,优点是样样都行。 然后张月鹿负责警戒,防备不测。 齐玄素来到石门前,双手分别按住石门,双臂猛然发力,一瞬间,齐玄素衣衫下的手臂青筋暴起,气血以比平时快上数倍的速度飞快流转,可还不够,竟是推不动石门。 接下来齐玄素的双臂完全金身化,并且氤氲了庞大的真气。 到了最后,齐玄素穴窍中的身神也依次亮起,不能说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是全力以赴了。 其实方士也有暂时增加气力的符箓或者法术,只是齐玄素不会,只好作罢。仅仅是这些手段,那也足够了。 一直纹丝不动的石门终于开始轰然作响,缓缓开启了一丝缝隙。 齐玄素透过这一线缝隙向里面望去,竟是一座丹室,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巨大的三足丹炉。 张月鹿也把脸凑了过来,向里面望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好可以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不是我小瞧钱香芸,她到底是怎么推开这扇门的?难道还有其他的开门方式?” 张月鹿并借以:“应该是,继续推门吧。” 确定没有危险后,张月鹿也不再防备不测,运转真元,帮着齐玄素推门。 在蛮力方面,谪仙人还是稍逊武夫,或者说所有传承都要逊色武夫。 齐玄素同样继续发力。 片刻后,这两扇石门终于开启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齐玄素收回双手,仍旧保持着“青冥甲”、“无相纸”、金身境、见神不坏四重防护,当先穿过这道门户。 张月鹿唤出了“太乙云衣”,再配合“五气烟罗”,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丹室内一尘不染,因为是炼丹的缘故,所以不曾用木材搭建,除了各种砖石之外,其余结构悉数是以黄铜铸造,显得金碧辉煌, 穹顶被塑造成棋盘状,每一个方格内都有一颗硕大夜明珠,一眼望去,少说也有数百颗之多,如夜幕之上的繁星,因为其数量众多,竟是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光雾。只是夜明珠的光偏冷,犹如月光,纵有许多,也是让人平添几分冷意。 丹炉的后面有一名身披八卦法衣的道人,盘坐在法座上,面朝丹炉,一动不动。 从相貌上来看,此人大概是四十岁的年纪,丰神如玉,相貌清奇,三缕长髯,仙风道骨,宛如活人一般,让人误以为是一位有道全真正在打坐清修。 在他身周有飘渺烟雾缓缓流动,犹如仙家烟云,又似是鬼域迷雾。 两人竟是感受不到此人的半点气息,齐玄素取出七娘给的罗盘,不仅可以侦测“玄玉”,也有罗盘的基本作用,指针没有异常,既没有疯狂旋转,也没有任何震动。 齐玄素道:“这名道人身上却没有半分尸气,未曾尸化,似乎只是一具前人遗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前人遗蜕 话虽如此,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没有放松警惕。 齐玄素望向丹炉:“青霄,按照话本里的套路,丹炉里应该有一枚已经炼成却没来得及取走的丹药,只要我们取走丹药,立时就要惊动眼前的道人,他会化作僵尸与我们厮杀一番。” 张月鹿不置可否,直接纵身一跃,来到丹炉上方,打开丹炉的炉盖。 这玩意分量相当不轻,不过张月鹿毕竟是天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拿得起来。 “空的。”张月鹿仔细看过丹炉内部的各个丹室之后,又将丹炉的炉盖重新盖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道:“早在四百年前,炉里的丹药就已经被人拿走了。” 一瞬间,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后背发冷。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面朝丹炉的道人。 他还是一动不动。 可齐玄素和张月鹿都不再认为这是一具简单的遗蜕。 哪怕他身上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两人如临大敌。 片刻后,道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眸灰白,仿佛覆盖了一层翳:“你们也是道门中人?如此年轻却拥有半仙物,看来你们的身世不会简单,你们是来自正一张氏?” 天下公认的三大家族,除了时常换人的皇室天家,就是道门的张家和儒门的圣人后裔,都是千年的世家。哪怕是在大晋、金帐年间,张家仍旧是擎天巨擘,反倒是如今压过张家一头的李家,在那时候还未发迹。要等到全真道全面衰弱之后,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才会逐渐崭露头角。 所以这具诡异遗蜕哪怕是来自于五百年前,并不知道后世的道门,也会知道张家的存在。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不要贸然说出来历,谁知道眼前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是与张家有仇,岂不是刚好撞到铳口上了? 齐玄素反问道:“这位前辈,你是什么人?” 遗蜕叹了口气:“你们不要紧张,我没有敌意。正如你们所见,我只是一个可怜人,因为尸体的束缚,被困在这里已经五百年。以前还会有个小姑娘时常来探望我,我们达成交易,她帮我脱困,我给予她一些好处或者帮助,可不知什么原因,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 齐玄素问道:“前辈说的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叫钱香芸?” “是叫这个名字,你们认识她吗?”遗蜕的声音十分平和,没有半分戾气。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她背叛道门,已经逃往海外了。” “背叛道门?”遗蜕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背叛师门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她能做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被扣上一个背叛道门的罪名?” 齐玄素不由道:“难道她没与前辈说起过如今的道门?” 遗蜕沉默了片刻,道:“我没问,她也没说。” 齐玄素略微斟酌言辞,说道:“五百年前的道门是一盘散沙,各脉各派自扫门前雪,甚至互相之间多有龃龉争斗,自然是只有背叛师门的说法,没有背叛道门的说法,只有那些大奸大恶的魔头人物,或者是遁入佛门等行为,才会被视为背弃道门。可如今的道门不同,已然一统,天下只有一个道门,道门只有一个领袖。儒门是道门的附庸,佛门也向道门低头。” 遗蜕这次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道门变成了另一个朝廷?” 齐玄素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 张月鹿接过话头:“可以这么理解。” 遗蜕半天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想象一个大一统、压服儒佛、不必依附朝廷的道门是什么样子。 他有点想象不出来。 又过了许久,遗蜕问道:“如今的道门领袖……是谁?” 齐玄素道:“六代大掌教已经飞升离世,如今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也就是大天师、地气宗师、大贤良师。” 这是天师、地师、国师的前身,传承久远,老古董一听就能明白。 遗蜕喃喃道:“当年的天地二师之争绵延数百年,现在竟然是同朝共事?那玉虚斗剑呢?” 张月鹿道:“最后一次玉虚斗剑发生在二百年前。如今玉虚峰是玉京所在,不能随意动武。” “玉京不是被南华道君封印了吗?”遗蜕显然知道许多已经过时的密辛。 张月鹿继续解释道:“最后一次玉虚斗剑之后,太上道祖显圣,昆仑洞天落地,玉京遂显化于玉虚峰上,是为道门之都城,大掌教便居于此地,城内有道士、灵官、道民十余万,以飞舟通行于天下各地,道门又在天下十九州分设道府、道宫,府县设道观,由道士统领。天下道士、灵官、道民足有百万之众。” 遗蜕再一次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 毕竟一个是黑暗时代,一个是文明时代。一个要仰朝廷鼻息,献媚于帝王权贵。另一个却把朝廷视作野蛮而自诩文明。其中的落差,犹如山巅到低谷。 张月鹿铺垫半天自然是有深意的,她取出自己的经箓,沉声道:“我乃道门三品幽逸道士,奉命追查钱香芸叛逃之罪证,希望你能配合,否则雷霆既至,诛罚必申。” 如今的道门弟子就是这么霸道。 “九品中正制?”遗蜕望向张月鹿手中的经箓,能感知出这是一件宝物,用宝物作为身份证明,更能显示出如今的道门是何等强大,与过去相比,简直是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公子王孙。 齐玄素也取出自己的经箓:“我乃道门四品祭酒道士,望前辈配合。” 两张经箓大体相同,只是细节不同,更有说服力。 遗蜕不得不信了,问道:“大天师、地气宗师、大贤良师,他们又是几品?” 张月鹿道:“他们是一品天真道士,又高于普通的一品天真道士,是极为特殊的一品天真道士。” 遗蜕明白了,简单总结:“正一品三公。” “如此说来,大掌教就是皇帝了。”遗蜕又道。 张月鹿纠正道:“道门没有帝王,道门不是一家一姓之道门,大掌教是由一众真人组成的金阙共同推举而定。” 遗蜕再次总结:“上古人皇的禅让、东方的九品中正制外加西方的贵族共和制,杂糅出一个古怪的制度,底层道士看似有得选,其实只能在三颗坏鸡蛋里选一颗。所谓金阙,较之西方元老院,有何区别?”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眼前遗蜕生前定然是大有来头,对于如今道门的见解未免有点过于犀利了。 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说法,那就是大胆。换成三师在此,仅凭这句话,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万幸他遇到的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属于道门中的少壮派,并不觉得这话多么刺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出了两人的部分心声。 齐玄素早就说过,都是世家子弟去争夺大掌教之位,他们这些普通出身的子弟如何才能出头? 当然,每每此时,齐玄素也要反思自己,他有七娘这个干娘,能否算是普通出身,还要存疑。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张月鹿还挺门当户对的,在外人眼中,都是有背景有地位,实际上在真正的世家子弟眼中,都是小宗旁支。就拿齐玄素来说,七娘固然是姚家出身,可她是义女,在道门内部没有职位,在道门晋升这方面真帮不上齐玄素多少。 张月鹿轻咳一声:“前辈。” 遗蜕不再思考这些制度问题,转而道:“你们代表如今的道门,让我配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当然可以配合,就像我与钱香芸做的交易。你们帮助我脱困,我什么都能答应下来。至于我脱困之后,我发誓我会遵守道门的规矩,毕竟按照你们的说法,以如今的道门之强盛,就算是我在生前,也无法抗衡。” 齐玄素顺势问道:“前辈不止一次提到了生前,敢问前辈生前名号?” 遗蜕沉默了稍许时候,缓缓道:“我生前姓林,双名灵素。” 齐玄素和张月鹿皆是一震。 果然是这位通真达灵先生!曾经逼得和尚改名德士的大晋国师。 只是由此便衍生出一个问题,林灵素坐化于此地,那么后来在湖州境内奠定神霄一脉后世基业之人又是谁? 神霄一脉崛起晋末魏初,中间隔了一个百年金帐,大魏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及至今日,神霄一脉的代表就是道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的神霄真人,属于全真道。 毫无疑问,清虚元妙真君与通真达灵先生同属于神霄一脉的祖师,有着极深的渊源。 从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最后一次在人间露面,到清虚元妙真君受封,相隔了一百余年之久,大大超出了长生之人的驻世时间。不过根据道门的记载,清虚元妙真君渡过了一次天劫,可以驻留人间二百年。通真达灵先生二次佛道斗法失败辞去国师回归故里时刚刚四十岁。 如果通真达灵先生就是清虚元妙真君,那么时间上完全对得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三尸之三尸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不奇怪。长生仙人没有死透的事情时有发生,道门典籍也多有记载,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诸位古仙。 再有就是近些年来夺舍之事频频发生,这种夺舍十分诡异,没有任何痕迹可言,用神通去检查,“通明法眼”也好,“仙人望气术”也罢,都看不出异常,只能从其行为举止来判断。 比如某个多年痴傻之人突然开了窍,无所不通,不仅精通各种工匠技术,而且还出口成章。又比如原本看到女子就脸红说不出话的木讷小子突然成了风流情圣,在各种女子之间左右逢源。如此种种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的现象,被道门归结为疑似被夺舍之人,一经发现,立刻带走,此后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同时道门也鼓励广大百姓、士绅、道士踊跃检举揭发,一经查实,根据具体情况奖赏数量不等的太平钱。 道门此举主要是防范某些古仙之流借壳重生,争取将古仙数量控制在三人以内。 随着“末法”临近,越来越多的老王八不得不浮出水面,争取最后一线逃生机会,不然就要跟随这艘大船沉入海底,永世不得解脱。 这些所谓的“老王八”大多就是没有死透的长生之人。 他们曾经是长生之人,现在已经不是了,就像一个个破落户。坏处是失去了大部分境界修为,甚至不如伪仙和高位天人,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好处是钻了天道漏洞,因为他们曾经证得长生不朽,所以不受三尸之害,又因为他们跌落长生境界,所以不再受百年期限的限制,可以苟延残喘数百年。 只是他们的苟延残喘也迎来了最后的终章,他们不得不面对“末法”这个难题。“末法”就像天道针对各种弊端的一刀切,一劳永逸。 唯一的解题办法其实很简单,想办法重新恢复往昔的境界修为,然后赶在“末法”来临之前飞升离世。 既然是没有死透之人,那么当年的仙人身躯大多已经毁坏不堪用,当务之急就是物色一具合适的躯壳,于是他们便附着于生前的随身物件之上,静待“有缘人”。这些物件能被长生之人随身携带,自然不俗,少不得被许多人视作天上掉下来的机缘,忘了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 这些人曾经登临长生之境,许多人的夺舍手段之高明,不仅是当事人一无所知,就是普通天人也不能察知。若是不擅长夺舍,怕过早夺舍露出痕迹,就扮演成一位前辈高人,称自己失去了身体,只能依附宿主生存,然后充当老师的角色,传授功法,帮助宿主尽快强大,希望宿主帮他重塑身体或者报仇,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进行强行夺舍,就像在培育一枚人形丹药,那时候就算露出什么痕迹,也有了自保之力。 这些宿主们则将其视作奇遇或者机缘,甚至认为自己独一无二,乃是这个风雷激荡的大时代的弄潮儿。 正应了西洋人的说法:“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关于这些东西,道门内部有完整的预防性教导,凡是道门出身之人一般不会上当。 至于七娘,不能一概而论。她是有身体的,而且年纪不大,她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很可能齐玄素还在天人阶段苦熬,七娘已经水到渠成地踏足长生境界,这就十分尴尬了。而且七娘的背后还有姚家和裴家的担保,这就是百年世家的信誉了,他们真要做什么,直接做就是,没必要大费周章地算计一个小人物。 饶是如此,齐玄素也没有觉得心安理得,不止一次问过七娘暗中标注了怎样的价格。张月鹿对此更是忧心忡忡,生怕齐玄素有朝一日万劫不复。 眼前自称林灵素的遗蜕,自然就是一个没有死透的长生之人。 虽然对方是道门祖师,但齐玄素和张月鹿仍旧没有放松戒备,这些诈尸的古仙,十个里有五个是道门祖师,过去未曾一统的道门只是个笼统概念,各脉各派各宗相互争斗不休,内部成员的道德水平也是参差不齐,可谓是鱼龙混杂,不乏有罪恶滔天的不择手段之人,正一道镇魔井洞天中有一多半都是道门前辈,所以不可轻信。 齐玄素和张月鹿隐隐互成犄角之势,与遗蜕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谁知道这遗蜕是不是想吃肉了,说不定把他们两个吃了,自然就能脱困了,他们两个体内可没埋什么硌牙的金线。倒是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说不定能崩掉他的一颗牙。 齐玄素沉声道:“前辈说自己是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遗蜕沉默了片刻,说道:“没有证据。” 齐玄素直接取出带鞘的“飞英白”,他身上的纸甲也化作一把纸剑,回归到张月鹿的手中。 两人准备动手了。 长生之人又如何?不及全盛之万一。早在两人还是先天之人时,就联手杀过一个重伤垂死的造化天人迪斯温,此时两人都已跻身天人,再杀个长生之人的遗蜕也是合情合理。 遗蜕见两人眼神不善,不仅对他这位前辈祖师没有半点敬意,甚至还打算动手,只得道:“我之所以无法自证,是因为我的身外物都被本尊收走了,否则我也不会败在长春真人的手中。” “本尊?”齐玄素一怔。 遗蜕道:“我是林灵素,也是身外身。” 齐玄素这种见识浅薄之人只能望向家学渊源的张月鹿。 张月鹿神色凝重,缓缓道:“斩三尸之境。” “正是。”遗蜕道,“当年本尊以大神通斩出三尸化身,又借尸解仙的兵解之法,以外物为依托,使得化身彻底脱离本尊,如秋实落地,长成另外一棵大树,最终成为大晋国师林灵素。” 齐玄素身为散人,自然明白尸解仙传承中的兵解之法是什么,此乃散人的最后一个境界兵解境,对应合道境、斩三尸境、破碎虚空境、阳神境, 在道门整合传承之前,尸解仙有火解、水解、剑解、杖解等区分,法门有“太清尸解法”、“太一守尸法”、“太极化遯法”、“鲍靓尸解法”、“太阴炼形”、“水火荡炼尸形”、“阴阳六甲炼形质法”等,名目繁多。后来道门归纳整理,统一命名为“兵解”。 说白了,在诸多飞升法门之中,尸解仙位于最下等,其他都是肉身飞升,尸解仙只能元神飞升,留下尸体在人间,谓之“尸解”。兵解之法,便是以外物代替尸体留在人间,使得尸解仙也能如其他五仙一般携带肉体飞升。比如留下一把剑代替尸体,便是剑解。后来统称兵解。 除了为飞升离世做铺垫之外,兵解境也可以斩出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身外物的品级越高,化身也就越是厉害。 同样是斩出化身,散人的兵解境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有许多异同之处。 三尸化身是我又不是我,算是半个独立个体,几如活人无异,只是没有真正的体魄,需要消耗本尊的真元,无法长久存留人间。而兵解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拥有真正的体魄,可以长久存在人间,只是没有独立神智,如同傀儡。 从理论上来说,斩三尸境与兵解境是互补的,若能集合斩三尸境和兵解境,便可以将化身彻底斩出,使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齐玄素缓缓道:“你的意思是,通真达灵先生最早是某人的三尸化身,然后被本尊彻底斩断联系,成为了一个独立个体,化名林灵素,献媚帝王,成为大晋国师。” 遗蜕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月鹿立刻问道:“那么你口中的‘本尊’又是谁?” “不知。”遗蜕道。 齐玄素拔出“飞英白”,准备动手。 遗蜕无奈道:“因为我是林灵素的三尸之一,记忆并不完整。” 齐玄素和张月鹿这次是真正震惊了。 三尸的三尸。 遗蜕解释道:“成为一个独立个体之后,林灵素就与本尊没有关系了,他也是一个人,自然会有三尸。林灵素跻身长生境界之后,斩去三尸,炼制成三尸化身,直到他被长春真人镇压,在此坐化,我方才能占据他的躯壳。”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林灵素很可能就是清虚元妙真君斩出的三尸化身,后来被完全斩断联系,并以身外物为寄托,变成独立个体,毕竟只有一劫仙人才有如此大神通。林灵素成为独立个体之后,体内又生出三尸,他也斩出了三尸化身,因为林灵素的修为远不如本尊清虚元妙真君,所以他的三尸化身未能成为独立个体,在林灵素坐化之后,林灵素三尸化身占据了他的遗蜕,也就是我们眼前之人。” 遗蜕道:“林灵素不是我,我是林灵素。” 本尊与三尸化身的关系类似于朋和友的关系,朋包括友,友却不包括朋,友是朋,朋不是友。三尸化身是本尊,本尊不是三尸化身。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尸夺命 张月鹿问道:“兵解境需要外物为依托,林灵素的外物依托是什么?” 遗蜕回答道:“是本尊的一只眼睛、一条手臂、六根肋骨和半颗心。以眼睛、手臂、肋骨和半颗心为根本,血肉衍生,是为重塑体魄;将三尸九虫糅合一处,化为三魂七魄,是为重塑神魂;最后将神魂灌注到体魄之中,如此就有了大晋国师林灵素。本尊说林灵素是为恶身,自此之后,他便只余善身了。” 齐玄素不得不感慨,一劫仙人的确厉害,不需要女人就都能凭空造人,难怪长生之人无法生儿育女,的确不需要生育。 张月鹿感叹道:“插柳成荫,仙人手笔。” 林灵素的出现就好似将柳条插在地上,然后柳条长成了另一棵柳树,农家称之为“扦插”。 张月鹿越发肯定所谓的“本尊”就是清虚元妙真君,因为从两人的行事风格来看,林灵素的确是祸国殃民,大晋失国的原因,其中之一即:“溺信虚无,怠弃国政,困竭民力。”其中促其达到“溺信”程度的首魁是林灵素。而清虚元妙真君则名声极佳,满足世人对仙人的一切想象,的确符合恶身和善身的说法。 两人同为神霄一脉的开派祖师,也对得上。 只是有一点对不上,从林灵素到清虚元妙真君受封,足有一百六十年,而清虚元妙真君创造出林灵素的时候,不可能只是天人,最少也是仙人的境界修为。按照普通仙人来算,就算再加上一次天劫的一百年,那也远不够一百六十年。除非是清虚元妙真君不到四十岁就跻身了长生境界,然后立刻创造了林灵素,然后接下来的六十年加上一次天劫的一百年,刚好一百六十年。 不过话说回来,史书明确记载,林灵素消失时是四十四岁。 还有一种可能,清虚元妙真君并非一劫仙人,而是二劫仙人,那么一百六十年的时间差就变得十分充裕了。 至于二劫仙人为何不能振兴道门,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当时的儒门有一位同样渡过了二次天劫的圣人——心学圣人。 心学圣人在世时,曾化身为朝廷官员,平定道门发动的宁王之乱,镇压道门仙人众多,并将其称之为“山中贼”,受封伯爵。 其实仙人、圣人、佛陀、菩萨在世俗中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十分正常之事。林灵素成为大晋国师是一个例子,心学圣人平定宁王之乱也是一个例子,还有太上道祖化身为大周守藏室的官吏,以此契机点化还未“得道”的儒门至圣先师。 佛门这边也有类似例子,比如佛门大势至菩萨化身明空女帝,先做皇后,后来直接篡夺了道门李氏皇族的江山,强迫道士剃度为僧人,尊崇佛门。此举也引来了道门仙人的反击,五位道门仙人入朝,联手逼迫明空女帝退位,打破其人间之身,使其重归佛国成为大势至菩萨,还政于李氏皇族,史称五王。 直到玄圣出世,打破了这个惯例。 玄圣认为这种干涉只是隔靴搔痒,于事无补,他一直笃信人定胜天的道理,于是他整合道门,归纳传承,发展造物,建立金阙道府体系和九品制度,摒弃各种传统规矩,从幕后来到台前,直接插手干预世道发展。 于是纠缠了上千年的三教之争立时分出了胜负,面对焕然一新的道门,佛门和儒门相继战败,儒门成为附庸,佛门退居西域。 过去的佛道之争,在君王面前论道斗法,谁能博得君王的欢心,谁就能成为国教,亦或是仙人菩萨神仙打架。如今的佛道之争,道门直接出动飞舟、火炮以及数以万计的灵官,兵锋直逼佛门腹地,逼得佛门签订城下之盟。 这些年来,道门不断发动战事。因为昆仑位于西域,佛门也在西域,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子守国门”了,道门必须维持进攻态势,否则就是佛门兵临玉京城下了。 齐玄素问道:“那么通真达灵先生又与长春真人有什么关系呢?” 张月鹿回答道:“两者同为全真道祖师,其实并不和睦。证据是长春真人作为晚辈,曾经在《玄风庆会录》中批评过这位大晋国师。” 玄是道门,风是教化,玄风就是道门之教化。当年长春真人前往大雪山行宫觐见金帐汗王之后,金帐汗王下诏将他和长春真人的几次对话编集为《玄风庆会录》,其中就有关于大晋国师林灵素的话语,长春真人认为是林灵素蛊惑了大晋皇帝,间接导致国破。 张月鹿接着说道:“当然,如今道门也在某种程度上为通真达灵先生说了几句好话,林国师的确有罪,可亡国的罪过还轮不到一个道士来背,将君王的罪过归咎于道士、宦官、女子、和尚、戏子伶人,却对应该负有主要责任的皇帝和士大夫们避而不谈,甚至说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避重就轻、转移视线是儒门中人惯用的把戏。” 齐玄素道:“于是长春真人发现林灵素后,直接选择动手,林灵素被本尊收走了诸多身外物,不是长春真人的对手,被长春真人镇压。” 张月鹿道:“应是如此了。” 齐玄素再度望向遗蜕:“通真达灵先生不是长生之人吗?为何不选择飞升离世?反而是坐化于此。” 遗蜕叹息道:“我先是被本尊重伤,又遇到了长春真人,直接跌落了长生境界,不是我不想飞升,而是不能飞升,根本无法开启天门。长春真人将我囚禁于此,令我炼丹赎罪,一直到寿尽坐化。”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只要跻身长生阶段,就能斩去伴随自己一起壮大的三尸,不受寿元的限制。就算跌落了境界,体内新生的三尸毕竟弱小,无法和与生俱来的三尸相提并论,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害死宿主性命。你先前却说自己因为尸体的束缚,被困在这里已经五百年,意味着你已经死了五百年。这就有意思了,通真达灵先生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寿尽坐化?” 丹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张月鹿握紧了手中纸剑,缓缓道:“恐怕通真达灵先生不是寿尽坐化,而是修为大损之后,压制不住三尸化身,被生有二心的三尸化身害了性命,夺了躯壳。三尸化身本不能长久存留人间,凭借这具仙人遗蜕,你算是有了身体,所以才能数百年不散,只是这具躯壳也成了你的束缚,因为你一旦离开这具遗蜕,很快就会消散,这才让你被困在此地数百年之久。” 遗蜕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那是我与林灵素的事情,我对你们没有恶意,钱香芸就是明证。” 齐玄素冷笑一声:“也许是一个钱香芸填不饱你的胃口,若是杀了她,反而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倒不如留着她,与她做个交易,让她给你带来更多的生魂血肉,正好她执掌幽狱,有着职务之便,这就是合则两利。” 张月鹿沉声道:“你觉得我们会与你做这样的交易吗?” 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都心思缜密,想要骗过两人,的确难了些。 丹室内渐有阴风起,越来越大,呼呼作响。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默不作声。 对方生前是长生之人,可死了的长生之人至多就是天人阶段的实力,他们两人纵然没有双剑合璧的能耐,更没有“青云”和“紫霞”,可联手击败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并非什么难事。 若是这个遗蜕能有造化天人的实力,他们就尽量闹出一些大动静,反正上头就是玉皇宫,自有其他造化天人前来支援。 至于伪仙,是超越了造化阶段又还未证道长生的存在,长生之人若是跌落境界,一般就会来到这个境界,死去的长生之人基本不会有此等境界。 不管怎么看,两人都没什么好怕的。 遗蜕迟迟没有出手,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又过了片刻,遗蜕还是没有出手,再度开口道:“我是林灵素,林灵素不是我。当初林灵素对上本尊,损失了一尊三尸化身。后来他再遇到长春真人,又损失了一尊三尸化身。我是最后的三尸化身,这也导致我的记忆并不完整。若是不出意外,我迟早要被他消耗掉,所以我只能选择先先下手为强,三尸本就是要杀死宿主的,此乃天性,若是三尸与宿主能够和睦相处,那么还要斩三尸做什么?” 齐玄素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蜕仍旧端坐在丹炉后方,没有任何改变:“我没有让钱香芸给我带来生魂和血肉,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返魂香’。从头至尾,我只杀了一个林灵素而已,这难道是罪过吗?只要我能掌握这具遗蜕,借尸还魂,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人。” 齐玄素问道:“那你想如何?” 遗蜕道:“我只是想要做一个交易。你们不暴露我的存在,给我‘返魂香’,我可以给你们效力,你们如此年轻却身居高位,前途无量,也必然要牵涉到道门高层的内部争斗之中,我可以帮你们做一些你们不方便去做的事情。”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也刚好望来。 四目相对。 新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立誓为盟 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也许对于李长歌和姚裴来说,一个只有天人实力的前人遗蜕并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不缺可供调遣的高手,尤其是李长歌,作为李家之主第三顺位继承人,其手中权势之大,是远超旁人想象的,绝不能将其简单视作一个代副堂主。 只是对于齐玄素和张月鹿而言,那就是另外一个情况了。 张家的确有许多高手,可家族不支持,张月鹿便调不动他们。张月鹿身为副堂主,也有权势,可根基尚浅,缺乏嫡系心腹,很多时候难免有捉襟见肘之感。 至于齐玄素,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基本就是一个人,较之张月鹿还有所不如,现在手握几百灵官,的确十分威风,可他一旦离开帝京道府,就又变成孤家寡人。虽说他还能请动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出手,也的确是无往不利,但条件比较苛刻,至今齐玄素也只找到两次机会而已。 两人当然不会违背道德戒律去提供生魂和血肉,但仅仅是「返魂香」,却没什么影响,破费的只是太平钱而已。 至于三尸杀了林灵素,很难用人间的善恶去评判对错,两者是天然对立的宿敌。林灵素本身也就是三尸,后来才化而为人,他被自己的三尸所害,等同是三尸杀了三尸,连杀人都算不上。这就好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道人还要为受伤或者死去的老虎主持公道吗? 再有就是,林灵素虽然不是大晋亡国、神州陆沉的罪魁祸首,但也是导致大晋亡国的众多罪人之一,从清虚元妙真君和长春真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三尸化身杀了林灵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像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正因如此,齐玄素并不会非要杀死三尸不可。 不过两人也没有被冲昏了头脑,齐玄素道:「我们又如何约束你呢?若是你拿了我们的‘返魂香,之后翻脸不认人,或是直接一走了之,我们岂不是吃了哑巴亏。」 遗蜕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似乎身负太阴神力,那你可知道‘太阴十三剑,?」 齐玄素道:「略知一二。」 遗蜕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立誓为盟。」 张月鹿脸色微微一变。 对于普通人而言,所谓「立誓为盟」,只是表示郑重的形式而已,就算真正违背了,也不算什么。 可对于道门之人而言,「立誓为盟」是一种仪式,它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心魔誓言! 心魔誓言出自「太阴十三剑」。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就会心魔发作,轻则走火入魔,大损修为,重则跌落境界,修为不保。 当年道门未曾一统之前,南道门之主张静修与中道门之主徐无鬼对峙于中州静禅寺,双方相约立下心魔誓言。待到后来,徐无鬼渡过一次天劫,一人独斗数位长生仙人而不落下风,却因为当年的心魔誓言,被张静修兑子,两人一同飞升离世。 其中内情,难以在三言两语之间说清,最终张静修能够兑子徐无鬼,还有其他因素,其他长生仙人的助力,昆仑洞天飞升台的特殊地利,这才兑子成功,种种因素缺一不可,不仅仅是因为心魔誓言的缘故。可就算如此,也能看出心魔誓言的厉害,哪怕是长生之人也无法随意抹除,对于天人来说,几乎就是不能违背的金科玉律。 遗蜕接着说道:「若是你能帮我初步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为你效力三年。若是你能帮我彻底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为你效力十年。如何?」 齐玄素略微思量,点头答应下来——张月鹿没学「太阴十三剑」,所以无法立下心魔誓言,只能由齐玄素出面结盟。 张月鹿并没有劝阻,只是道了一声「小心」。 接着,齐玄素显露「太阴真君法身」,得到「太阴十三剑」的神通,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 遗蜕仍旧是端坐不动,眉心位置自行飞出一点灵光。 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定下「心魔誓言」之后,两人就是唇齿相依的盟友了,齐玄素收起「太阴法身」,并将「飞英白」归鞘,然后道:「如今世人都将我道门的太平道大真人称为‘国师,,大晋国师已经是时过境迁,‘林国师,的说法不好再提,也为了区分前辈与通真达灵先生,我以后称呼前辈为林前辈,称呼通真达灵先生为林先生,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遗蜕道:「可以。当年林灵素成为大晋国师,除了被大晋皇帝称作‘通真达灵先生,之外,还被世人称作‘金门羽客,、‘元妙先生,,你若是怕混淆我们两人,也可以叫我林元妙。」 张月鹿插口道:「一个是清虚元妙真君,一个是元妙先生,其中若无联系,那就真说不过去了。」 齐玄素问道:「不知林前辈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 林元妙道:「钱香芸曾与我说起过如今的体系传承和境界划分,我现在大约相当于无量阶段的天人,因为本尊和林灵素的缘故,我是谪仙人的传承。」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正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林元妙接着道:「你只要给我足够的‘返魂香,,让我可以初步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就能恢复造化阶段的修为。待到我完全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能恢复到你们说的伪仙层次,也就是林灵素被长春真人镇压后的境界修为。至于能否证得长生,就要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齐玄素直接问道:「让你初步掌握这具仙人遗蜕,需要多少‘返魂香,?」 昆仑洞天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如今林元妙就是「死尸在地」的状态,他想要完全掌握林灵素留下的遗蜕,使得神魂与体魄彻底融合,只能使用「返魂香」,也就是「闻气乃活」。 林元妙听到齐玄素的话语后,迟迟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合适的计量单位。 齐玄素想了想,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根线香,正是七娘给他的那种,问道:「这样的‘返魂香,,大概需要多少?」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只是下品「返魂香」,用以进入「梦中会」,一根线香要一个无忧钱,也就是十个太平钱。 林元妙没有如何动作,一阵阴风席卷着这根线香来到自己的面前,他默默感受片刻,说道:「一万根这样的线香应该差不多。」 齐玄素差点平地一个踉跄。 十个太平钱一根线香,需要一万根,那就是十万太平钱。 对于七娘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数目,小半艘银船的事情,可他真拿不出来。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无奈道:「你别看我,我若是卖了名下的宅子,倒是能拿出这么多钱,可惜卖不得。」 齐玄素长叹一声,又问道:「如果不恢复境界修为呢?仅仅是能够自如行动,又需要多少‘返魂香,?」 林元妙道:「仅仅是一千根这样的‘返魂香,就够了。」 齐玄素的脸色有些僵硬,他十分怀疑这位林前辈是不是有卜算之能,早就算准了他刚刚发了一笔小财,不然怎么说得如此精准,刚好一万太平钱? 林元妙也看出齐玄 素脸色不对,又道:「若是极品的‘返魂香,,可能只需要一点就够了,钱香芸曾给了我一些,让我恢复到了无量阶段。」 齐玄素当然知道有极品「返魂香」,可那玩意的价格换算下来,不会和一千根线香相差多少。 张月鹿问道:「你给了钱香芸什么报酬?」 林元妙道:「我是讲信誉的,她是我的前盟友,虽然我们没有立下盟约,但我也会为她保守秘密。」 张月鹿微微皱眉。 林元妙顿了一下,接着道:「除非额外再加一百根‘返魂香,。」 张月鹿直接取出十张大票塞到齐玄素的手里:「多买一百根。」 齐玄素苦笑一声:「哪有自己倒贴太平钱办案子的?」 张月鹿平声静气道:「事后可以找金阙报销。」 齐玄素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推辞话语生生咽了回去,干脆利落地收起十张大票。 「你可以说了。」张月鹿望向林元妙。 林元妙也很识趣:「当年林灵素在岭南留有一座通真宫,我将通真宫的大概位置告诉了她。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不过得加钱。」 张月鹿已经拿不出更多太平钱,而且她现在也不能离开帝京,便没有再追问。 齐玄素捏了捏眉心:「七娘在七宝坊很有面子,我可以问问她。」 张月鹿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问道:「七娘也在帝京吗?」 齐玄素知道再去骗张月鹿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也瞒不住,坦然道:「应该还在。」 张月鹿提议道:「我和你一起去见她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用子母符就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林元妙 张月鹿到底没有为难齐玄素,两人离开此地之后,齐玄素单独回到自己的住处联系七娘,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一是让七娘代为购买「返魂香」,二是让七娘帮着把把关。 七娘听完之后,道:「没想到林灵素竟然是这么死的,真是憋屈。不过这笔买卖可以做,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至于「返魂香」,我这里就有,而且是极品的粉末状「返魂香」,活死人,生白骨,只要一点就抵得上一千一百根普通线香,外带送你一个鼻烟壶。」 这正合齐玄素的意愿,一千一百根线香是什么概念?烧起来还不得跟烧柴火一样,反倒是用鼻烟壶的话,更为隐蔽,也更为雅致。 七娘知道齐玄素的手里有钱,又道:「你先把钱汇过来,我再发货,先钱后货,这是规矩。」 齐玄素问道:「怎么把钱给你?」 七娘道:「古仙们常常要求信徒给自己供奉献祭,据说这是学自西洋的手段,不过十分好用。你先布置一个基础的阵法,绘刻对应我的符号取代鱼符,接下来还是走开启「梦中会」的流程,只是不必用「返魂香」了,然后就能向我献祭。」 说罢,七娘又给齐玄素展示了她的符号, 关于对应的符号,齐玄素还是有些了解的,比如道门的外八卦内太极双鱼图案,又比如司命真君的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通常会显化在各种阵法和禁制上。 至于七娘的图案,十分简洁明了,外圆内方。 若是往高处说,这是对应天圆地方,圆滑如天,方正如地。人生天地间,「圆」乃处世变通之道。「方」乃立身为人之本。 若是往低处说,这就是个大号铜钱,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孔方兄」,七娘爱穿的袍子上就绣满了这样的图案。 齐玄素取出布阵所需要的材料,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齐玄素在原本放置鱼符的位置绘制了一个大大的铜钱符号,这类似于寄信要写地址,这个符号对应的就是七娘。齐玄素怀疑若是将符号换成司命真君的黑白双眸,可以直接沟通司命真君的神国。 齐玄素再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符箓。最后齐玄素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然后齐玄素就看到,平地起风,星火点点,如同开启「阴阳门」一般,阵法上方出现了一道虚幻之门,大约只有脸盆大小,然后从门里伸出了一只手,从袖口的花纹图样来看,应该就是七娘的手。 这一幕,就像齐玄素去当铺,隔着高高的柜台和栅栏,只能从一个小窗口中递接物事。 七娘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所以她的献祭仪式既不庄严,也不神圣,反而是十分粗糙,甚至还有点滑稽。 齐玄素数出一百一十张大票,放到七娘的手中。 手掌缩了回去。 片刻后,一个盒子从门中飞了出来,正中齐玄素的脑门。 然后不等齐玄素抱怨,虚幻的门户缓缓关闭,地上的阵法痕迹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两根蜡烛。 齐玄素收起蜡烛,打开盒子,只见其中放着一个鼻烟壶,里面装了粉末状的物事,应该就是七娘口中能够活死人的极品「返魂香」了。 齐玄素晃了晃未满的鼻烟壶,忍不住叹息一声。 刚刚到手一万五千太平钱,不算张月鹿的一千太平钱,转眼间出去一万,只剩下五千了,再想购买一件宝物是不够了,只能补充些甲字头的「龙睛」弹丸。 好消息是,他的例银应该快要到了,三百太平钱聊胜于无吧。 齐玄素收拾心情,重新返回钱香芸的居处,会合留在此地的张月鹿,然后两人再次来到地宫,见到了林元妙。 齐玄素取出七娘给的鼻烟壶,丢给林元妙。 林元妙以阴风托起鼻烟壶,放在鼻下,猛吸一口。 然后就见他的脖子竟是可以动了,虽然幅度不大,但明显转动了一下。 林元妙不断吸收「返魂香」,他整个人就像一条解冻的鱼,逐渐复苏。 再有片刻,林元妙的双手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他随之捏了一个法指,复苏的速度进一步加快。 张月鹿轻声道:「到底是曾经登临过长生境界,纵然记忆不全,又有心魔誓言的限制,仍旧不可小觑,天渊你还是要多加防备。」 齐玄素点头应下。 他本想说已经问过七娘,但忽然觉得这好像是在故意挑拨婆媳两人本就不怎么和睦的关系,于是便没有作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林元妙豁然起身,终于站了起来。 这意味着他在被困数百年后,终于得到了部分自由。 若是林元妙被困几十年后才勉强脱困,那他一定会放声大笑,将胸中积压了几十年的郁气一吐而尽。只是被困几百年之后,林元妙已经波澜不惊,既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其他多余动作,只是环顾四周,有几分怅然所失。 这也让暗自戒备的齐玄素和张月鹿稍稍松了一口气。 林元妙收摄心神,说道:「若是林灵素本人,摆惯了国师架子,心高气傲,就算肯低头,也是为了脱困的一时权宜之计,脱困后必然要想尽办法毁去盟约,甚至让你们吃些苦头,好找补他的面子。可我不同,我只是个任人驱使的三尸化身,没有那么多傲气,所以你们大可放心,在半年内,我会在不危害自身性命的前提下,尽心尽力。只要你们能提供剩下的「返魂香」,三年之约和十年之约仍旧有效。」 齐玄素点了点头,说道:「当务之急,要给你安排个合适身份。」 张月鹿道:「东华真人是紫微堂掌堂真人,掌管人事,只要他点头,那就轻而易举。」 齐玄素心中斟酌,是否要将此事告知东华真人。 仅就目前来看,林元妙只有无量阶段的实力,的确不算什么,可放到长远来看,林元妙却是个潜在的古仙,最终肯定要谋求「末法」来临前的一线生机。万幸他遗传两代本尊的特质,是谪仙人,而非神仙,这意味着他不会过度需求神力,与如今的三大古仙并非一路人。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很难摸准东华真人的态度,可能会支持齐玄素,也可能会不赞成齐玄素的决定,反手把林元妙夺走。如此一来,齐玄素少个帮手还在其次,亏了一万太平钱也在其次,关键是违背了心魔誓言,轻则修为大损,重则性命不保,所以必须慎重。 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不将此事告知东华真人。 他能将此事告诉七娘,是因为对七娘的绝对信任。只是他和东华真人还没到这个份上,更多是上司下属的关系,这样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多么牢靠。 道门中真正牢固的关系只有三种:血缘、师徒和道侣。 至于知遇之恩,救命之恩,终究是少数,不能一概而论。 齐玄素道:「还是先离开此地。林前辈,外面有灵官守卫,你能隐匿行踪吗?」 林元妙没有问灵官是什么,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渐渐地消失不见,不留半点痕迹。 张月鹿双眼中紫气一闪,用出了「仙人望气术」,竟是没能发现林元妙的所在。 毕竟是曾经的长生之人,就是跌落到无量阶段,也不能以常理而论之。正如齐玄素因为经验丰富和「玄玉」的奥妙,经常 能胜过同境对手。换成是林元妙,不敢说同境之中无敌手,最起码是罕逢敌手,毕竟见识过天上风光,在见识上高出普通天人太多太多了。唯一的弱点是他没有任何身外之物,几乎是徒手,遇到「梦行云」这种执掌半仙物的天人,可能要吃些亏。 帝京道府内的确高手如云,不乏造化阶段的高人,可他们只要不是近距离有心探查,或是开启大阵,同样很难发现林元妙。 更何况还有张月鹿和齐玄素作掩护。 齐玄素轻声问道:「林前辈?」 「在的。」一个声音在齐玄素身后响起。 齐玄素没有半点安心,只觉得惊心——他竟是没有半点察觉,若是林元妙从背后偷袭,他真要吃一个大亏,甚至是暴毙当场。毕竟他只是心脏坚若磐石,脑袋并不能金刚不坏。 既然齐玄素和张月鹿都不能发现林元妙的存在,那么外面的灵官们更不可能发现,于是两人顺着来时之路重新回到了钱香芸的书房。 张月鹿道:「原本我担心钱香芸会逃往凤麟洲,如今看来,钱香芸很可能会逃往南洋,然后伺机寻找通真达灵先生留下的通真宫。」 齐玄素道:「你打算给岭南道府发函请他们协助搜索钱香芸的踪迹?」 张月鹿摇头道:「那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让钱香芸自以为逃脱,然后我们来个以有心算无心。」 齐玄素问道:「现在呢?」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的背后,没好声气道:「现在,我先想办法筹集「返魂香」。」 一个声音适时响起:「五千根「返魂香」。」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当 齐玄素又去了一趟天机堂分堂,因为怕此地有什么特殊的示警阵法,所以他让看不见的林元妙在外面等待。 至于两人如何联系,齐玄素发现两人定下心魔誓言之后,在距离足够接近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用心声交流,这就省去了齐玄素每次都要问一句「在吗」的工夫,林元妙也不必回复「在的」。 进了天机堂,在此值守的道士立刻认出了齐玄素,一边派人去通知上司,一边给齐玄素奉茶。 放在过去,齐玄素可没有这般待遇。 天机堂分堂的主事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与齐玄素平级,从后堂过来之后,先是与齐玄素寒暄一番,然后才询问齐玄素的来意。 齐玄素道:「实不相瞒,我想买一些甲字头的「龙睛」弹丸。」 天机堂主事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道:「若是火炮使用,恐怕需要请示玉京总堂。」 齐玄素也不隐瞒,取出自己的「画龙手铳」,说道:「自然与火炮无关,这是剑秀山最新研制的「画龙手铳」,「神龙手铳」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九」的膛压,而「画龙手铳」在「神龙手铳」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七」的膛压。」 其他堂口也许对剑秀山不甚熟悉,天机堂主事自然听说过剑秀山的大名,不由肃然起敬:「原来是剑秀山的手笔,难怪,难怪。」 他顿了一下:「如此说来,齐道兄是要购买「龙睛甲七」、「龙睛甲八」、「龙睛甲九」这三种了。」 齐玄素点头道:「只是不知道价格几何。」 天机堂主事道:「自然是价格昂贵。「龙睛乙一」已经是每发价格高达五十圆太平钱,「龙睛甲九」的价格是「龙睛乙一」的一倍,每发要一百圆太平钱。再往上,「龙睛甲八」的价格又翻了一倍,每发要二百圆太平钱。「龙睛甲七」的价格还要再翻一倍,每发要四百圆太平钱。」 齐玄素有所预料,并不惊讶,只是感慨道:「看着价格不高,可毕竟是消耗品,用了就没了,不像兵器法器可以重复使用。」 「谁说不是呢。」天机堂主事附和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齐道兄的「画龙手铳」才是千金难买。」 「道兄说笑了。」齐玄素又从须弥物取出十五发「龙睛乙一」放在柜台上,当初姚裴送了他二十发「龙睛乙一」,合一千太平钱,他用去了五发,还剩下十五发。 「能折抵吗?」齐玄素问道。 天机堂主事笑道:「换成旁人,只能按照八成的价格进行折抵,这叫折旧,不过既然是齐道兄,那自然另当别论。一发「龙睛乙一」折合五十太平钱,十五发就是七百五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沉吟道:「若是对上天人,「龙睛甲九」伤敌效果甚微,除非火铳数量够多,否则意义不大,所以我就不买「龙睛甲九」了,主要是「龙睛甲八」和「龙睛甲七」。」 天机堂主事点头道:「这是正理。」 齐玄素道:「这样罢,我要十发「龙睛甲八」和五发「龙睛甲七」。」 天机堂主事道:「十发「龙睛甲八」是两千圆太平钱,五发「龙睛甲七」也是两千圆太平钱,除去折抵的七百五十圆太平钱,齐道兄还要支付三千二百五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数出三十三张大票,放在桌上。 自有一位女冠又给齐玄素奉上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的中票。 齐玄素一个月才三百圆太平钱的例银,五十圆太平钱相当于他五天的工钱了。 因为关乎到甲字头的弹丸,所以由天机堂主事亲自取货。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天机堂主事去而复返,手中提着两口箱子,甚至不再是木箱,而是改为了 铁箱。 他将两口箱子放在桌上,分别打开,里面是类似模具的凹槽,将弹丸牢牢固定。 齐玄素仔细望去,「龙睛甲八」已经是赏心悦目,各种符箓纹路在其青色表面上交织出仿佛神龙环绕的图案。 「龙睛甲七」则在「龙睛甲八」的范畴上更进一步,青金二色交织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一般,不断流转闪烁。 「龙睛甲七」足以将普通天人置于死地。 也许有人会觉得四百圆太平钱就能买天人的一条命,实在是太便宜了。 关键是能够发射「龙睛甲七」的「画龙手铳」贵且稀有,甚至是有太平钱都买不到。若是没有「画龙手铳」,「龙睛甲七」就是个死物,先天之人都杀不死。 而且以「画龙手铳」堪比小型火炮的重量,想要端着「画龙手铳」命中行动迅速天人,持铳之人最起码也得是天人才行。 所以看似便宜,实则并不便宜,最大的好处是节省真气、法力、神力、真元。 齐玄素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取出两枚「龙睛甲八」装填到「画龙手铳」之中。 包括天机堂主事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生怕齐玄素不小心走火。 「不要紧张。」齐玄素笑了笑,收起「画龙手铳」,又将其余弹丸从铁箱的模具中一一取出,收入须弥物中,将箱子留给天机堂,这样便于临时装填,而且须弥物可比这两口箱子更为安全可靠。 齐玄素告辞离去,天机堂主事亲自将齐玄素送到门口,一直目送齐玄素远去。 按照道理来说,四品祭酒道士在天机堂和化生堂是有相应优惠的,不过这种比较敏感的高端火器,并不在优惠之列。或者说,允许购买就是最大的优惠。如果齐玄素没有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就算他是儒门中人或者朝廷中人,也会被一口回绝。 朝廷当然可以使用「凤眼」和「龙睛」系列,不过道门只跟朝廷的衙门做生意,不跟私人做生意,哪怕这个私人有朝廷的官方身份。 至于朝廷买回去之后,你利用职务之便挪用这些火器为私用,道门就不管了,那是朝廷的问题。 简单来说,道门的火器可以卖给兵部,不会卖给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兵部的名义购买火器后再私用,那属于渎职贪墨,不能说道门把火器卖给了兵部尚书个人。 还有一条路,就是走黑市的路子。 朝廷有贪墨之人,道门同样有。每年都会有部分火器通过其他途径流入黑市。 不过既然是黑市,那么物以稀为贵,其价格是天机堂的好几倍,四百圆太平钱的「龙睛甲七」能卖到一千太平钱以上。别说七娘并不打算给齐玄素优惠,就算七娘愿意砍去一半的价格,那也是一发五百圆太平钱的高价,齐玄素脑袋让驴踢了才会去七宝坊购买弹丸。 从这方面来说,七娘也算是望子成龙,在江湖上厮混,就算成了隐秘结社的高层领袖,也没有多大意思,还是要在道门出人头地才算真正的出人头地。 齐玄素离开天机堂分堂后,大概数了下自己身上的家当。 五千太平钱减去三千二百五十太平钱后,只剩下一千七百五十太平钱,加上这个月到手的例银,总共两千零五十太平钱。劫银船之前,还剩下四百太平钱左右,抹去零头,也就是两千四百太平钱,以备不时之需。 身外之物方面,不算须弥物,宝物四件,分别是「飞英白」、「画龙手铳」、仿制「九阳离火罩」、「初真经箓」。 灵物五件,分别是「金紫鱼符」、「飞英」、「青渊」、「白狐脸」、清平会乙等成员面具。不算灵物的灵物,五发「龙睛甲七」和十发「龙睛甲八」,没有「凤眼」系列。 另有子母符若干、各种衣物若干、配饰若干、不知名罗盘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正装一身,寄存他处的鬼马「步月」一匹。 还有各种杂物,珍藏版「玄圣牌」一副,价值五千太平钱。一身颇有仙子风范的漂亮女装,一本珍藏版的《女剑仙》。后两者都是开「玄玄罐子」得来的,其中《女剑仙》发行于太平二十年,价值不菲,若是遇到识货的行家,大概能卖三百太平钱以上。只是齐玄素至今也没有遇到识货的行家。 最后就是位于玉京海蟾坊的独栋房屋一套,还有十年契约,算是值钱,但是不多。 这些家当零零散散算下来,也能值个好几万太平钱。 齐玄素也没算白混。当然最大的收获还是四块「玄玉」。 再就是一身所学。 不算后天之人的境界,武夫传承因为与方士传承冲突,缺失灵肉合一境,有血肉衍生境、意通诸天境、见神不坏境。习练上成之法「澹台拳意」。 方士传承有阴神境、入梦境、雷动境,缺失化真境。拥有中成之法「鬼刀」、「牧鬼」、「阴阳门」,上成之法「九幽锁」、「青冥甲」。可以请三大阴物降世。 巫祝传承因为没有信奉的神明,缺失请神境,有法相境、金身境、法身境,凝聚太阴真君法相、法身,显出法身之后,可得「太阴十三剑」神通,还剩下九百刻神力。 散人传承境界最全,有内丹境、玉鼎境、圣胎境、练蜕境,习得小成之法「阴阳眼」、「护体真气」,中成之法「驭剑术」、「辟谷术」、「蝉蜕术」,上成之法「望气术」、「先天神算」、「出窍术」、「大衍灵刀」。以及唯一的大成之法、旁门左道之法「魔刀」。 最后就是为期半年的扈从林元妙一人。 齐玄素数完之后,不免感叹。 如今的自己,怎么也不能算是一穷二白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镇压地气 时至中午,齐玄素回到签押房,以心声道:「林前辈,镇压你的那座地宫,原本的出口位于什么地方?我刚才又梳理了一下思绪,位于钱香芸书房的那道「阴阳门」,应该是被钱香芸改造之后的样子,毕竟你们那个年代可不会有这么多火炮模型,在此之前,她又是怎么进入地宫的?」 林元妙回答道:「此处地宫本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已经被毁去,彻底断绝了与地面的联系。另外一个就是你们进来的「阴阳门」,这本该是个后门,只要掌握具***置,可以直接用临时「阴阳门」连接地宫内部的永续「阴阳门」。至于钱香芸如何知道开门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她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自己无法开启「阴阳门」,应该是有一张阵图,那些博古架的机关只是用来隐藏阵图。」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其实类似于他开启鬼国洞天的「阴阳门」,鬼国洞天的位置固定不变,另一边的临时「阴阳门」位置并不固定,齐玄素可以在金陵府城外开门,也可以在帝京城外开门。 所谓阵图其实就是大号符箓,这才是开门的关键,起到了「地址」的作用,类似于七娘的符号。 那些火炮模型只是障眼法,用于隐藏阵图。钱香芸因为逃得匆忙,未能带走阵图。 齐玄素想着,下次可以把阵图找出来,然后白得一座地宫。 当然,也可以把这座地宫上交给道门。 只是齐玄素没这么高的觉悟。 真要有觉悟,他就该把「长生石之心」挖出来还给七娘,不受嗟来之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顺手再举报七娘一波,这叫大义灭亲,你若不慈,我便不孝。然后再去坦白罪过,坦诚隐秘结社成员的身份,然后去锁妖塔底下跟岳柳离作伴,或者干脆一死了之。 齐玄素是真做不到。 除了这座长春真人留下的地宫之外,还有一座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留下的通真宫。 如今各种前人洞府都被道门发掘得差不多了,某些洞府甚至对外开放,供后世弟子祭拜参观。只是齐玄素从没有听说过通真宫,可见这是一条漏网之鱼。 既然能逃过道门的天网,可见这座通真宫的特殊之处,说不定有什么厉害的禁制,仅凭钱香芸一人之力,未必能够吃下,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不必着急赶往南洋,还是要先料理帝京这边的事情。 说到帝京,最近几天,苏璃十分卖力,秋华院那边已经快要结案了,该定罪的定罪,该罚钱的罚钱。 南城和北城已经被扫了,接下来就该是东城和西城。 齐玄素打心底里不想干这种差事,这是个吃力、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日后说起来,还不好听,他只能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猛将起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一类的理由说服自己。 大道理就是用在这种时候。 无可奈何之际,也可以当做一味麻药。 齐玄素曾与张月鹿在闲暇时讨论过一个问题,话本也好,戏剧也罢,算什么?两人都认为这是一味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药。不同之处在于,张月鹿认为是一味治疗苦痛的良药。齐玄素则认为是一味麻药,它并不解决任何实质问题,只能起到一个调节、止疼、逃避的作用。类似于喝酒。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因为大梦一场,一醉解千愁。 只是不治病,醒了之后还是要面对生活和无奈,该面对的逃不掉,该疼痛的少不了。 这就是两人底层经历的不同了。张月鹿绝对谈不上飘在云端,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比起李长歌和姚裴,还是比较接地气的,可终究不曾拖着一条伤腿冒着夜色走上几十里山路,也没有接触过市井贩夫走卒,就算是张家小宗出身, 那也是衣食无忧,从未满身泥泞,她只知道门之难,不知生活之艰。 齐玄素坐在书案后翻了翻苏璃派人送来的卷宗。 林元妙显出身形,坐在不远处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十分安静。毕竟是安静了几百年,想没有静气都难。 齐玄素心中一动,三尸对于宿主来说,就像是一个拥有自己全部记忆的其他人,既然拥有所有的记忆,那么必然会受到记忆的影响,又会使得双方在部分性情上十分相似。 虽然因为其他两尊三尸化身折损的缘故,林元妙并未完整继承林灵素的全部记忆,但毕竟是曾经的长生高人,其本尊又疑似是一劫仙人清虚元妙真君,见识广博,知道许多常人难以知晓的密辛,对于五行山之事定然会有高见。 而且两人之间有心魔誓言的束缚,也不怕泄密。 于是齐玄素略微整理思绪后,喊了一声「林前辈」。 林元妙立刻把发散的目光集中到齐玄素的身上,既不压迫威严,也不故作高深,只是简单地表达了疑问。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并非那个心高气傲又跋扈的大晋国师林灵素。 毕竟在许多时候,三尸与本体是完全相反的。如果简单粗暴地把人分成好坏两种属性,清虚元妙真君是个好人,分出的三尸林灵素是个恶人,林灵素分出的三尸又该是好人了。 当然,人没有这么简单,肯定不能简单用好人或者坏人去概括,只是打个比方,最起码林元妙要比林灵素更好打交道。 齐玄素将有关五行山的情况大概讲了一遍,然后问道:「不知林前辈怎么看?」 林元妙听完之后,没有急于回答问题,而是感慨道:「现在道门之人的胆子都这么大吗?」 齐玄素不由问道:「林前辈何出此言?」 林元妙道:「虽然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但同样是逆天之举还是有程度上的不同,人力造就仙人这种事情,是大忌中的大忌,可如今的道门怎么好似习以为常?」 齐玄素是知道答案的,一是玄圣那代人的风气如此,相信人定胜天,从不信什么天谴报应,这也是道门之所以兴盛。二是「末法」快要来临,反正是最后回光返照了,以后再无长生,还在乎什么。 齐玄素略过不提,道:「正因为是大忌,所以才要阻止此事。」 林元妙沉吟道:「最少有两位伪仙坐镇。」 齐玄素点头道:「是,一位伪仙武夫,一位伪仙阴阳人。」 林元妙道:「关于计谋,我久不在尘世,不知世道变化,如一婴孩,在机谋方面,实在是无力相助。不过关于北龙,我毕竟曾经做过大晋国师,倒是略知一二。」 齐玄素眼神一亮:「还望林前辈答疑解惑。」 林元妙不疾不徐道:「大晋的龙脉是南龙,大齐的龙脉是中龙,此二龙脉在金帐入主中原年间就已经断绝,曾经的少祖山化作老祖山,无力回天。故而西京和龙门府的没落已成定局,不复东西二京的鼎盛气象。南龙先天不足,退居江南为偏安,难以长久,唯有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按照道理来说,你们道门只要从上游截断北龙的任一节点,堵塞地气流转,便可让五行山的谋划功亏一篑。按照如今的道门势力划分,大部分山脉都在全真道的境内,想要做到此事应是不难。」 齐玄素摇头道:「道门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而且此举无异与朝廷撕破脸皮,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行事。」 林元妙微微点头,继续说道:「那也不碍事,地气不好驾驭,若是人人都能自如驾驭地气,那么道门也不会专门设有地气宗师这个职位。龙脉的地气就更难驾驭,一条北龙,六个节点,堪称是三难三易,三难是起势之地昆仑、龙睛燕京府,也就是现在的帝京城,以及逆鳞所在的五行山。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齐玄素脸色不变,好似听懂了,然后问道:「何解?」 林元妙没有半点不耐,解释道:「意思是,若是五行山有变化,会牵动整条北龙。所以我料定,两位伪仙也好,三位伪仙也罢,未必是防范是外来之敌,更多是要镇压地气。」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他们可能腾不出手。」 林元妙道:「站在你的立场上,对手的优势是可以依仗五行山构筑阵法,依托阵法进行防御。劣势是要负责镇压地气,尤其是有人从外面强攻,刺激地脉,一旦镇压不住,造成地脉***,他们也许能够保住性命,可那个还在孕育中的仙人肯定是毁了。」 齐玄素道:「既然伪仙们主要负责镇压地气,那么战场的主角就是天人了。」 林元妙道:「我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能让我恢复到造化阶段,我可以保你安然无恙。」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我若有这么多太平钱,一分一厘全部交给七娘,同样能保我周全,好歹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待到七娘百年后,还是我的。」 林元妙不知道七娘是何许人,但听出了齐玄素的核心意思,没钱,于是也不再说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定心猿 正是说什么来什么,清平会第三次复仇的三天后,齐玄素正准备针对东城和西城动手的时候,一名十分陌生的道士给齐玄素送来了一本《玄圣想尔注》,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 第二天,齐玄素又通过信客收到了一本没有开封的密语典。 第三天,东华真人传来消息,让齐玄素明确汇报关于五行山的具体情况和他的看法,也包括推测。 齐玄素为此专门询问了七娘,有些情报是否可以说?比如关于“东主”。 七娘给出的答复是:“都可以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七娘的答复给齐玄素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意味着东华真人与七娘这边是存在默契的,只要求情报,不会追究情报的具体来源。 于是齐玄素向东华真人做了一份关于五行山的详细报告。 五行山中可以确定的高手分别是:宣徽院的宦官老祖,“客栈”的首领“东主”,执掌神枢禁军的辽王。 其余不能确定的,包括“客栈”的“掌柜”、“厨子”、“杂役”、“跑堂”,他们可能都在,也可能只是与“东主”乱换,以及神枢营的诸位高级将官。 疑似参与其中的, 包括天辰司郎中、主事,青鸾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部分千户。 帝京道府内部包括掌府真人李若水在内,应该没有人直接参与其中,至多是从旁给予协助。 李长歌与皇室、青鸾卫过从甚密,并直接插手干预了辽王一案,强行为辽王收尾,无法断定他以及他背后的太平道是否会在关键时刻进行干涉。 齐玄素觉得还有点不够,于是又将林元妙的一番推测写了上去。为了遮掩林元妙的存在,李玄素仍旧是从结果倒推过程,通过“东主”和“掌柜”不能同时出现,论证出“东主”无法轻易离开五行山,再结合五行山的“逆鳞”之称,大胆猜测,得出一个“东主”等伪仙可能要维持五行山内部某个阵法的模糊结论。 齐玄素确认了一遍之后,准备将这份报告提交了上去,并非走金阙或者紫微堂的“讯符阵”,而是走东华真人的私人“讯符阵”,不仅没有任何署名和印章,而且用的是密语。 齐玄素对照着那本密语典,将自己的这份报告翻译成几页杂乱的数字,通过“讯符阵”递交上去。 因为“讯符阵”也不是十分保险,存在被大神通之人从中截留的风险,关键齐玄素没有私人“讯符阵”,他用的是帝京道府的“讯符阵”,而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又是太平道的人,更是加大了泄密的风险,所以密语还是有存在的必要。 至于为何不用子母符直接联系,同样是因为泄密的问题,七娘可以隔着子母符给齐玄素一巴掌,说明对于伪仙而言,子母符本身就是一个漏洞,想要隔绝、中断、偷听、窥视子母符的对话,并非什么难事。寻常小事也就罢了,这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保密是第一要义。 东华真人没有回应。齐玄素可以肯定东华真人一定收到了。若是没有收到,东华真人一定会再次催要。 没有回应,那就说明东华真人认可了这份情报。 经此一事之后,齐玄素有一种预感,距离真正动手的时日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就在齐玄素准备对东城动手的时候,也就是齐玄素向上递交了有关五行山情况秘密报告的三天后,东华真人通过私人“讯符阵”向齐玄素送来一份完全由密语组成的密文。 齐玄素拿着密文来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开启所有阵法,又请林元妙注意警戒,这才取出密语典进行翻译,结果发现对不上号。 齐玄素目光疑惑,陷入思考。 很快,他若有所悟,放下密语典,又取出了那本《玄圣想尔注》。 齐玄素在左边摆着《玄圣想尔注》,右边摆着密文,根据密文上的数字,开始翻译具体内容。 每串数字都有一定间隔。 第一串数字是“壹贰壹”。 齐玄素立刻翻到了《玄圣想尔注》的第一百二十一页。 第二串数字是“零柒”。 齐玄素左手食指按在这个“零柒”上面,右手食指同时移动向《玄圣想尔注》第一百二十一页,按照书写习惯从右往左、从上到下,数到第七列。 第三串数字是“拾叁”。 齐玄素数到第七列的第十三个字。 片刻后,齐玄素翻译出了第一句话,在一张空白公文函上写下了三个字:“定心猿”。 齐玄素望着这三个字,喃喃道:“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 这句话出自四大话本之一,说的是一个天生石猴修炼成仙大闹天庭的故事。其中第七回就是“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心猿从道祖的丹炉中逃出,后被佛祖镇压在五指山下,五指山又名五行山,并非帝京附近的这座五行山,只是虚构。 “五行山下,修心之人,偏偏这个修心之人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人力造就的造物,原来是这么个‘心猿’。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定’字上面。”齐玄素似是对林元妙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 修心之人代号“心猿”,所谓“定”,其实就是镇压。既然要镇压五行山下的“心猿”,那么就是要对五行山动手了。 这次行动的代号“定心猿”。 齐玄素继续翻译剩下的密文,又在空白的公文函上写下了“佛祖”二字。齐玄素在“佛祖”二字后画了一条短横线,写下“道门”二字。 齐玄素不断在那张空白的公文函写下新的文字,越写也越是惊讶。 在密文中,东华真人表示五人小组即是如来佛之五指,又明确要求秘密重建一个暗中的五人小组,剔除李长歌等人,将齐玄素补充进来,齐玄素是中指,张月鹿是无名指,姚裴是小指。至于另外两指,东华真人没有明说,只说大指和食指会在必要的时候现身。 这是一个藏于暗中、全新的五人小组。针对那只“心猿”,其目标就是“定心猿”。 齐玄素这才明白,原来当初定下五人小组还有这样的深意。 不过最让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东华真人竟然将他拔高到了第三人的位置,还要在张月鹿和姚裴之上。 虽然这里面可能有七娘和清平会的因素,但齐玄素这颗闲子的侧面突破也让东华真人意识到了齐玄素的重要性,而且李若水和石冰云相互牵制,谁都不会亲自下场,齐玄素又代表了石冰云。 种种因素综合下来,东华真人决定对齐玄素委以重任。这与境界修为、职务品级、血统身份没有太大的关系,只与形势和位置有关。 现在齐玄素成了几方势力的一个线结,或者说一个交集点,代表正一道的张月鹿,代表全真道的姚裴,代表清平会的七娘和谢林渊,代表帝京地头蛇的石冰云和秦权翊,都与齐玄素有交集,且交集颇深,就好似一条条线在齐玄素这里相交,通过齐玄素这个点变成一张蛛网。这是张月鹿和姚裴所没有的优势,这也是齐玄素要在他们二人之上的原因。 想来李长歌应是有所察觉,所以才有意接近齐玄素,只是被姚裴和张月鹿阻止。 接下来就是齐玄素的具体任务。 居中联络“佛祖”在帝京城内的各方势力,在“佛祖”弟子“阿难”、“迦叶”的配合下,镇压“心猿”。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林元妙说过,伪仙们要镇压地气,很可能腾不出手来,那么最后决定胜负的很可能是天人一级,换而言之,“佛祖”之五指的境界修为并不高。那么“阿难”和“迦叶”又是因何而来? 在话本原著中,佛祖来到天庭降服心猿,正是带了此二位弟子,并没有其他佛陀菩萨随行,那么放在这次“定心猿”的行动中,意味着“阿难”和“迦叶”会参与行动,却不是最后的决定因素,更多是牵制作用,比如牵制辽王这样的造化天人?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总体而言,双方还是比较克制,没有长生之人亲自下场,各自不动,只是由着底下的人相互斗法。 不过伪仙们还是入场了。 齐玄素只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毫无疑问,这里面蕴藏着极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机遇,只要做成了这一件事,齐玄素就算是纳了投名状,有资格成为全真道的高层,若是全真道最终胜出,东华真人成为大掌教,那么他在未来拿到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并非难事。 至于具体行动时间,没有确定,等待后续通知。 这意味着,针对五行山已经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就好像是沙场决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时候已然是大军开拔,只等决战。 齐玄素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翻译错误之后,将这份密文看了一遍,将内容全部记在心里,然后将密文原件和翻译后的公文函全部碾成飞灰。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五指 太平客栈分号,姚裴的房间。 门窗紧闭,姚裴拿着一页密文,平静地看着。 此时的姚裴再无平日里的木然,一双秋水长眸微微眯起,神色颇见凌厉之态。 「太上忘情经」号称「天算」,过目不忘只是寻常,她已经将《玄圣想尔注》的原文全部背下,根本不需要对照,可以直接在心中翻译这些密文。 与齐玄素的那页密文类似,第一列只有三个字,赫然就是「定心猿」。 第二列仍旧是「佛祖」,另外备注了「五指」和「阿难」、「迦叶」。 第三列赫然标注着「新五人小组」成员:「大指」绝密,「食指」周教宪,「中指」齐玄素,「无名指」张月鹿,「小指」姚裴。 关于明暗两个五人小组的计划,早在前往帝京之前,姚裴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并不惊讶,而且无论是明面上的五人小组,还是暗地里的五人小组,她和张月鹿都是固定不变的成员,这一点影响不大。 至于「五指」之间的排名,姚裴并无异议,也不在乎,就目前而言,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口子的确比她更重要,两人背后都牵扯了其他盟友势力,当然要客人优先。她更好奇这个「大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连她也不能知道其真实身份。 这个时候的「绝密」,与其说是为了保密,倒不如说是某种忌讳,不好付诸于口,不想留下痕迹。 姚裴当然不会因为此事去问师父东华真人,因为师父不让她知道自有不让她知道的深意,问了也是白问。 姚裴继续向下看去。 接下来便是具体职责。 与齐玄素「居中联络」不同,姚裴的职责简单又不简单,那就是盯住李长歌,最好两人能够「兑子」。换而言之,让李长歌什么也做不成,姚裴的任务就完成了。这也是张月鹿让姚裴牵制李长歌而姚裴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 姚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跟李长歌有差距,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能够调动的势力。 前者暂且不提,后天谪仙人在长生之前的优势的确太大,姚裴倒是谈不上灰心丧气,待到日后跻身长生,这条登天捷径就会成为一条再无前途可言的断头路,到那时候,攻守之势异也。 现在的关键是后者,帝京不是处在三道交汇位置的金陵府,对于太平道而言,帝京算是半个主场,李家渗透朝廷多年,无论是姻亲关系,还是利益联盟,都使得李家在帝京城中举足轻重,本来这些李家诸侯互不相让,可李长歌的身份使得他能暂时整合这些诸侯,手中权势之大,远非客境作战的姚裴能比。 所以这个任务说起来很简单,真正想要做到,很难。 从这一点上来说,东华真人对待自己的这位弟子兼外甥女并不客气,也存了考验的心思。 不见姚裴如何动作,手中的密文寸寸碎裂。 姚裴来到窗前,推窗望向外面的蓬莱池,陷入沉思。 另一边,张月鹿也接到了这份密文。 她和齐玄素一样,需要参照十分冷僻的《玄圣想尔注》,要知道这可是老真人孙合悟都没看完的书,道门中读过的人着实不多。主要原因是五代大掌教飞升之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有意淡化这本书的存在。久而久之,这本书就成了半个禁忌。要说触犯哪一条律法,谁也说不上来,更没听说谁因此而获罪,可真要是光明正大地提及此书,大家又都心照不宣了——这样不好。到底怎么不好,自己去悟。 作为天师的侄孙女、地师喜爱的晚辈,张月鹿倒是不在乎什么禁忌,只是年纪尚小,时间有限,阅读那些浩如烟海的儒道经典就要耗去她的大部分精力,实在兼顾不上这些冷僻的书。 所以这 还是张月鹿第一次看《玄圣想尔注》。 她本来打算只是随意看一看,然后就去翻译密文,结果这一看就不小心陷了进去。 她只觉得五代大掌教的许多想法都与她不谋而合,而且认识更为透彻,见解更为深刻。 张月鹿忍不住道:「若是六代大掌教能够延续五代大掌教的种种举措,道门最起码不会是今日这般景象,可惜……」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话语戛然而止。 是谁否定了五代大掌教的各种决策?不是六代大掌教,是如今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天师、地师、国师。 虽然他们现在互相敌对,但在多年之前,他们也曾心存默契,结成同盟。 甚至不好说他们是倒行逆施,因为在许多人眼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其实是拨乱反正,在他们身后是无数利益受损的道士们。 张月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这些被五代大掌教损害了利益的道士们,又损害了道门的利益。 年轻人总是热血,如张月鹿这般看不惯现状、立志救道门的年轻人,其实大有人在,外人将其称之为少壮派。苏染就是一个过于激进的少壮派,苏璃则是相对温和的少壮派。 这就是道门内部被三道之争掩盖了的新老之争,以八代弟子为主的少壮派正在逐渐登上舞台,这也让道门内部斗争愈发复杂,真正是敌我难辨。 张月鹿回过神来,不再去研究这本《玄圣想尔注》,开始翻译密文。 就在密文原文的旁边,一列列翻译的蝇头小楷很快便写满了。 第一列赫然也是那三个字: 定心猿! 第二列的「佛祖」、「阿难」、「迦叶」。 第三列的「五指」。 张月鹿脸色逐渐凝重。 关于重新组建五人小组的事情,张月鹿并未提前知情,不过从师父的许多暗示中有所预料,也不惊讶。 因为张月鹿并非全真道之人,所以并未标注「食指」的身份,不过张月鹿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还是能大概推断出「食指」就是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毕竟他本就是全真道弟子,再加上石冰云牵制了李若水,帝京道府的鼎立三足中只剩下他这一足,所以并不难猜。 她也同样产生一个疑问,神秘的「大指」究竟是谁? 毫无疑问,在「佛祖」镇压「心猿」的「五指」中,「大指」是关键中的关键,否则仅凭他们四人,就算没有其他阻碍,仅仅是面对那个已经孕育成型的「心猿」,胜算也不会太大。 毕竟「心猿」可是被誉为「帝释天」第二,一旦炼制成功,那就是一位仙人,而且是极为特殊的修心仙人。 只是姚裴作为东华真人的弟子,名字中有一个「裴」字,尚且猜不出来,张月鹿毕竟又隔了一层,那就更猜不出来了。 她也只好作罢,继续往下看去。 接下来就是张月鹿的具体职责。 齐玄素是居中联络,姚裴是全力牵制李长歌,如果不出所料,周教宪应该是利用职务的优势,动用部分帝京道府的力量,必要时候也会亲自下场。 至于张月鹿的任务,算是补全了齐玄素的部分不足,她的任务是接洽紫光社。 正如齐玄素负责清平会那边,因为七娘是齐玄素的干娘,又是清平会的高层,两人之间没有阻隔,随时可以交流,而且交流起来不必有那么多顾忌,能够更准确地表达意图。换成一个与七娘不熟悉的,万一关键时刻找不到七娘,或是因为怀疑忌惮说错话造成误会,那可没地方后悔去。 另一边的紫光社,齐玄素就不熟悉了,让他去联络紫光社, 还要经过试探、接洽、熟悉的过程。就不如让一位张家子弟直接负责。 在京的张家子弟并不多,偶有几个,也不是核心成员,难当大任,张月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本来张玉月作为血缘更近的孙女,比张月鹿更为合适,只可惜不成器。这也是许多张氏族人的憾事,李家和姚家的嫡系子弟怎么就能独当一面?张家的嫡系子弟怎么就被一个小宗子弟盖过了所有的风头? 张月鹿看到这个任务,可以说惊讶又不惊讶。 让天罡堂的副堂主接洽隐秘结社,看似是对整个道门的嘲讽,可仔细一想,也有几分道理。 道门对待隐秘结社的态度从来都不是赶尽杀绝,也有招安这个选项。 事实上,自玄圣时代开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就是与古仙接触最深的。且不说张无寿、张无恨兄妹二人有古仙血脉,原本势力还要在三位古仙之上的太阴真君就是被异姓天师颜飞卿亲自招安的。 现存的三大隐秘结社中,紫光社是唯一没有血债、罪责最小、最有可能被招安的存在。 若是有朝一日,道门左支右绌,不能支撑多线作战,真正要招安紫光社来减轻压力,说不得还要张家人出面。 一旦大局观上升到整个道门、整个天下的时候,就不能以简单的善恶来评判。 张月鹿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才没有反对齐玄素把林元妙留在身边,原因很简单,既然她不反对天师与紫光社纠缠不清,那么就不能针对齐玄素搞双重标准,否则就成了欺软怕硬的小人。 她的坚持就是可以不做圣人,也可以不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不能做小人。 只是真正到了她要亲自面对紫光社的时候,心中还是觉得怪异。 跟隐秘结社打了那么多交道,坐下来谈,尚属首次。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祖孙 齐玄素准备离开玉京前往帝京的时候,东华真人曾经专门找齐玄素谈话。张月鹿准备离开玉京前往帝京的时候,比齐玄素的规格更高,不仅是慈航真人与她谈过话,天师也与她谈过话。 久视四十二年,从正月初一到六月三十,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行使大掌教权柄。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天师接替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如今还未到年末,天师仍旧是轮值大真人,常驻玉京,所以要见张月鹿并不麻烦。 平心而论,张月鹿在张家不受重视,不等同于不受天师重视。天师张无寿因为自身血脉的缘故,一生未娶,没有子嗣,大宗小宗,对他来说没有那么大的区别,都不是亲孙女,也都是孙女,就算血脉有远近之分,终究逃不过一个“张”字。 所以张月鹿时常能够见到天师,且不说每年的大小节日,仅从张月鹿能从天师口中知道窥视未来之事,就可见一斑。 只是张家大宗的势力太大,天师受制于自身血脉的缘故,多少有些“得位不正”的顾虑,当年他能登上天师之位,也是有些波折,还多亏了五代大掌教废黜之前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所以他不愿对族人施加重手,免得再惹风波,所以他也没有为了张月鹿这个侄孙女,与大宗再起冲突。 这要换成出身最正的几位大天师,如老天师张静修,就不会有这些顾忌,可以放手镇压大宗势力。不过就算是张静修,在飞升之后,仍旧被大宗反噬,废天师张静沉在张氏族人的支持下强行夺取大天师之位,无论是是整合道门之后的第一代天师张鸾山,还是第二代天师颜飞卿,都不能抗衡这位父辈人物。 夺位之后,张静沉悍然推翻张静修留下的南北议和决策,反对道门一统,又与太平道再启战端,倒行逆施,这才有了后来玄圣亲临大真人府,出手打断云锦山地脉之事。 因为南北议和促成了道门一统,所以张静修在后世道门的地位极高,被尊为“张祖”。若是不曾道门一统,没有玄圣出手拨乱反正,张静沉当权之后,有张氏族人的支持,排挤张静修的继承人,继而全面否定张静修,张静修的身后名就可想而知了。 可是如今还有玄圣吗? 如果张无寿只有七十岁,还有三十年的光阴,那么他不介意扶这位晚辈一把,待到他飞升离世,张月鹿已经成长起来,可以实现天师之位的正常交接,她也能镇得住张家内部的反对声音。 可现实是张无寿在世时间不长了,毕竟两人是祖孙,不是叔侄,中间还隔了一代人,若是隔代传位,主少国疑,岂不闻大魏太祖传位太孙之事? 按照十年来算,十年之后,他飞升离世,张月鹿刚刚三十岁出头,能够做到二品太乙道士就算到顶了,还未必是参知真人,如何当得起天师之位?如何镇得住偌大一个张家?这不是等着大宗势力反攻倒算? 那是把张月鹿架在火上烤,有性命之忧。 若是他不管张月鹿,双方不结仇,同是一家人,大宗也不会主动把张月鹿如何,以张月鹿的能耐,背靠着张家,又有慈航一脉的助力,反而会大有前途。 如何抉择,似乎并不是个难题。 张无寿能够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长生之人也不能事事如意,仙人也不是无所不能。 赌上自己的身后名,赌上张月鹿的前途性命,值得吗? 时间不等人,张无寿不愿重蹈覆辙,也只好对大宗妥协。 怪就怪张月鹿没有一个好父亲。 不过不支持归不支持,天师张无寿对这个亲自取名的孙女还是另眼相待,偶尔也会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只是此教导非彼教导,不谈神通法术,因为张月鹿是慈航一脉,也不谈时下局势,因为祖孙二人道不相同,一个是元老派,一个是少壮派,如何能说到一起的?只谈古今之奇闻异事,或是述而不评,或是就事论事。 所以张月鹿的许多奇怪见识都是从天师口中得知。 这次见面,算是祖孙二人之间难得的谈及正事。当时张月鹿还有些不明所以,如今看来,正是为了今日做铺垫。 天师张无寿在交代了前往帝京的重要性之后,没有直接言明此事,先是说起了自己的妹妹张无恨,又说起了父母,尤其是他的父亲,那位传说中的神仙之子。 当时张月鹿没有多想,只当是人老了,又快要飞升离世,心态已然大不相同,难免追忆往事,追思故人。 最后,天师给了张月鹿一只镯子,这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本来是一对,后来分别给了兄妹二人。 张无恨的那只镯子且不去说,张无寿的这只镯子,本应是母亲送给儿媳的礼物,只可惜张无恨一生未娶,膝下没有儿女,都是些侄儿,那么多的孙子孙女,也多是不成器之人。如张玉月这般,自己没本事也就罢了,看人的本事也一塌糊涂,张无寿都懒得提了,甚至不想见她。 于是这只镯子始终没有送出去,留在张无寿的手中几十年。 最后,看来看去,还就是张月鹿这个孙女。好在还有这个孙女,见地师的时候还有些底气,你有孙女,我也有孙女,谁也不差什么。 这只镯子送给张月鹿已是必然。 幸而天师送镯子的时候,没有旁人在侧,若是被大宗的那些人知道了,男人们还好些,张月鹿的姐姐妹妹、婶婶姑姑们,还不知道要喝多少醋,背地里说老爷子偏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镯子算是张家主母的象征,好似皇后的凤印。 张月鹿毁去密文,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玉镯。 这只玉镯与寻常玉镯不同,好似一尾玉龙,首尾相接,每一块鳞片都清晰可见。 张月鹿现在还不明白天师的用意就枉为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了,这只镯子不仅仅是一个念想或者象征那么简单,还是一件关键物事。 张月鹿当时秉持着长辈赐不敢辞的想法,并未如何细看,只是此时再仔细看去,顿觉几分异样。 张月鹿轻轻摩挲腕上玉镯,运转真元。 手指所过之处,碧绿之色逐渐褪去,显露出一抹浓郁的紫意。 张月鹿脸色微变,继续注入真元。 这只被天师施加了一点小小“障眼法”的玉镯逐渐显露真容。 通体紫色,光华流转。 张月鹿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敲击在玉镯龙首的位置,顿时光华大盛,整个房间都有几分“蓬荜生辉”的异象,甚至肉眼可见的紫色涟漪阵阵荡漾,映得张月鹿的面庞忽明忽暗。 甚至张月鹿有一种错觉,这条玉龙正在绕着她的手腕游动,就像一条真正的蛟龙在沉睡多时之后,被张月鹿的这一指惊醒,又未完全醒来,而是梦呓着翻了一个身。 张月鹿仔细看去,发现在蛟龙的细密鳞片上,篆刻有繁复晦涩的符箓纹路,一层叠着一层,密密麻麻,巧夺天工,而且这些符箓纹路也随之忽明忽暗,甚至其位置也不完全固定,随着玉龙的游动、光华的流转,既像是波涛起伏,又似是一呼一吸。 张月鹿只觉得大开眼界,不由感慨道:“这是一件顶尖的宝物。” 若是两只镯子合在一起,也许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半仙物了。 与之同时,张月鹿也意识到一点,天师拥有一件半仙物并不奇怪,可天师的父亲并不能与天师相比,那位神仙之子是受到许多限制的,不仅日常生活要被监视,就是其境界修为也尽在道门诸位大真人的掌控之中,生怕他又成为一位古仙。所以终其一生,他也未能跻身长生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半仙物呢?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除了师承关系之外,就是父族、母族、妻族,父族是张家,有半仙物,却不会给神仙之子,妻族只是一个普通人家,别说半仙物,就是宝物也未必有。那么就只剩下母族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紫光真君。 这是紫光真君留给儿子的信物? 张月鹿端详着这只玉镯,大概明白应该如何联系紫光社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任务还真就只有张月鹿能干。只是不知道张无恨有没有与这位祖母联系。 张月鹿想着这些,离开了居处。 她不大确定联系紫光社到底是怎样的景象,若是搞出一场小范围的神降,那可有乐子瞧了。堂堂天罡堂副堂主在帝京城中进行神降,天师也保不住她。 有些事情,只能在台面下进行,放在台面上是致命的。 张月鹿离开太平客栈分号,出了好生东南坊,穿过南城,一直出了帝京城。 帝京城外除了农田之外,也有为数众多的村镇,仍旧是人口稠密。只是这里不会再有天辰司、神枢禁军,只有普通驻军、青鸾卫百户所和帝京道府的道观。 这当然也意味着风险,不过张月鹿相信天师,一定考虑到了这一点,既然天师没有特意叮嘱,那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璇玑 张月鹿离开帝京后,徒步走了一段路程,忽然阴云汇聚,天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眼看着一场风雪就要来临。 张月鹿无惧风雪,不过她本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暂时离开帝京而已,漫无目的地赶路并没有太大意义,索性找了个路边客栈避一避风雪。 此时风雪阻路,客栈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 因为出门在外,张月鹿披了一件斗篷,也就是她和齐玄素去西域时披的那种,又戴着兜帽,遮住了半个面容,只露出一个下巴。 张月鹿十分厌恶戴面纱的行为,不过这次接触紫光社,让她没来由有些心虚,不大想以真面目示人,或者说怕人看见的自欺欺人。 当张月鹿推门走进客栈的时候,整个客栈大堂骤然一静。 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张月鹿展露了天人的气势,而是因为斗篷上有着明显的道门痕迹,意味着来人是道门的道士,而且不是那种没什么职务在身的游方道士,是正儿八经的在职道士,少说是六品道士起步。 这也不怪张月鹿招摇,好歹是三品幽逸道士,各种衣物服装自有道门统一发放,这是五代大掌教为了统一着装时定下的规矩,她也不可能提前预备几身普通道士的衣服。 江湖中人见了这等非游方道士的道门中人,要么尊称道长,要么暗藏几分讽刺意味地称呼道爷,可见道门之人的地位。至于「道门狗」之类的称呼,只有隐秘结社的妖人才敢如此,还得是三大隐秘结社的人物。 许多江湖绿林人物都下意识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此时已经没有空着的桌子,张月鹿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她不介意与人拼桌,可这张桌子上的客人却是怕她,直接把桌子让了出来,去邻桌与别人挤在一起。 张月鹿低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招呼过伙计,要了一壶白酒——她不喜欢黄酒的绵柔甜软。 如今正值太平世道,朝廷富有四海,海贸兴盛,百姓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实在过不下去,就出海去,去传说中遍地白银黄金的新大陆,说不定能搏出个富贵。若是不小心死了,那便一了百了。 再加上道门为了实质掌控婆罗洲和东婆娑洲,大力鼓励百姓前往海外垦荒,甚至派遣平章大真人长年亲自坐镇,统筹调度,算是另外意义上的开疆拓土。若真有流民,不必到起事那一步,就已经登上道门的大船前往南洋。此举使得近二百年来,竟是未有过千人以上的流民起事,这也算是历朝之最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道门的大玄是一个类似于大齐的王朝,他是向外发展的,广大的,必然也是包容的。 不谈大齐中期和末年的乱象,大齐初年时的西京府乃是天下第一大都城,不仅有中原人,还有被统称为胡人的其他各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今日之道门,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有容才能大,包容才能广大,所以道门受到了西学的影响,西风颇为流行,这与大齐受到胡人影响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包容,自然开放。上层要注意言行,普通百姓却不会因言获罪,客栈内并不避讳谈论国事,没有挂起「莫谈国事」的牌子。 只是如今实在没什么国事可谈,西域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不出意外,又是一场大胜,已经有点波澜不惊。再就是西婆娑洲那边的西洋人打仗,可距离太远,西婆娑洲距离岭南还隔着东婆娑洲、婆罗洲,再从岭南到帝京,加起来比十万八千里还要远,实在不能牵动人心。 所以客栈中的客人们多是在谈论一些江湖传闻,某某老拳师和某某老镖头定下了某某赌约,在某某地方某某日一分胜负。亦或是某某大侠被人上门踢馆寻仇,丢了面子。 对于张月鹿来说,十分无 趣。 诚然,道门也曾在这样的江湖泥潭中滚打过,可今时不同往日,道门已然不是过去的道门了,是天下之主了,对内是天下十九州,对外还有凤麟洲、婆罗洲、婆娑洲,乃至于西大陆和新大陆,道门弟子自然不会再去关注江湖如何如何。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还有没有客房?」 掌柜赔笑道:「对不住了,今日客满。」 那女子又道:「好罢,还有没有空位?」 掌柜看了眼独占一桌的张月鹿,继续赔笑道:「当真对不住了,委实是今天的客人太多,实在是……」 张月鹿开口道:「若是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有个空位,可以拼桌。」 话音落下,那女子已经进了大堂,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俱是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淡青色锦缎皮袄,服饰颇为华贵,不过又不像是贵妇人,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女子。 女子径直朝着张月鹿的桌子走来,口中道谢:「多谢这位妹子了。」 张月鹿并不答话,只是喝酒。 女子坐在张月鹿的对面,仔细打量着张月鹿,忽然道:「这位姑娘是在找人?」 张月鹿微微一顿,因为齐玄素的缘故,她并不轻视所谓的老江湖,还当自己是经验不足,哪里露出痕迹,被老江湖看破,于是回答道:「我在找一个女人。」 「女人?」女子笑道,「男人找女人不奇怪,女人找女人就有些奇怪了。是姐妹?还是娘亲?总不会是女儿。」 张月鹿隐晦道:「不是姐妹,也不是娘亲,更不是女儿。严格来说,我要找的是一群女人。据说帝京城中的许多行院女子都与她们有关系,不过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去帝京的行院。」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伙计招手道:「来一壶最好的白酒。」 张月鹿问道:「你知道这样的女人?」 女子望着张月鹿,笑了笑:「姑娘说的是……紫光社?」 张月鹿沉默了。 「您慢用。」伙计端着一壶酒来到桌边,放在女子的面前,然后离去。 张月鹿这才开口道:「我没说我要找隐秘结社。」 「可姑娘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我见过很多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姑娘说的到底是谁。」女子呵呵笑道。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酒壶,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问道:「你是谁?」 女子不急不忙道:「我叫璇玑,一个行走四方的江湖人。」 张月鹿审视着眼前自称「璇玑」的女子,问道:「现如今,江湖人也是一种身份了?」 女子说道:「我原本是有门派的,可惜门派中的小辈夺权,把我赶了出来,我就成了江湖上的孤魂野鬼。」 张月鹿低声道:「江湖。」 「对,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璇玑说道,「庙堂之外即是江湖。」 张月鹿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紫光社?」 璇玑直视着张月鹿的目光:「问得好。当然是通过一些江湖传闻。身为一个江湖散人,这当然不是道门的散人传承,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散人,我只能通过各种传言知道一些了不得的大势力和大人物。当然,能像我这么消息灵通的并不多。」 张月鹿目光微微低垂:「的确消息灵通,你比一个正在寻找隐秘结社踪迹的道门之人还要消息灵通。」 璇玑又笑了:「不止,我遇到的可不是普通的道门之人,我遇到的是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天师的孙女、天罡堂的副堂主张月鹿。」 张月鹿心中震惊,面上仍旧保证了平静 :「你也是从从江湖传闻中知道我的?」 璇玑没有回答,而是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张月鹿继续问道:「你知道去哪里找紫光社的人吗?」 璇玑放下酒壶,往桌上一磕:「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一句,这与张家有关吗?」 张月鹿的语气微冷:「与你无关。」 璇玑并不恼怒,伸手扶了下头上的步摇:「也对,我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江湖人,堂堂张高功的确不需要跟我解释什么。」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璇玑仍旧神态轻松:「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你甚至连个「请」字都不肯说。」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语气温和许多:「请告诉我。」 璇玑道:「要找紫光社,其实不难。出了这家客栈一路向东,大概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家半掩门的生意,你知道半掩门是什么意思吗?」 换成以前的张月鹿,还真不知道,不过前不久齐玄素奉命整顿风气,两人经常通过经箓交流,张月鹿如今自然是知道的,点头道:「是最低等的妓院。」 璇玑微笑道:「看来张家姑娘还不算是不食人间烟火,你想找紫光社,就去那里。」 张月鹿盯着璇玑。 从始至终,旁人对于两人的交谈都是听而不闻。 璇玑继续喝酒,脸色越来越红。 很快,她醉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她醒了,睁开朦胧的醉眼,茫然地望向四周,根本不认识张月鹿一般:「这是哪里?」 张月鹿皱起眉头。 眼前之人不过是个牵线木偶。 由此看来,自她踏足这家客栈开始,就已经进入到某位存在的目光注视之下。 第一百三十章 星主 张月鹿心中明白,那只显露出本来面目的玉镯,便是让她显露于视线之内的关键所在。 既然对方已经主动找上门来,那倒是省了张月鹿的工夫。她起身结账,在许多人的诧异目光中,走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对于一位天人来说,几十里的距离实在不远,转眼就到。 这里是个小镇子,不曾结寨自保,因为没有必要,寻常毛贼不敢到直隶境内撒野,真有人能兵临帝京城下,小小一座镇子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所以这里没有城墙寨墙,也没有关卡,与周围融为一体。又因为靠近官道,人来人往,颇为热闹,镇上不仅有璇玑所说的“半掩门”,还有酒馆、茶馆、客栈、各种店铺等等。 张月鹿走入镇中,环顾四周。因为风雪甚急的缘故,所以不见半个人影。她只好步入一座茶馆之中。 大约是临近帝京的缘故,这里的百姓见识也广,立时就认出了斗篷的来历,望向张月鹿的目光就有些敬畏。 张月鹿伸手招过掌柜,先是给了他一个太平钱,然后问道:“本地的半掩门生意在哪?” 掌柜听到一个女子声音,不由一怔,心说怎么是个女冠,随即便明白过来,那就算男道士,要干那事,也不会找这种半掩门的生意,男女又有什么区别。这位女道长怕不是来整顿风气的。他可是听说了,如今帝京城里三天两头整顿风气,那些大小行院都苦不堪言,这是一路整到他们这种小地方了? 若是指了路,岂不是坏了人家生意?大伙都是邻居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个恶人可不能做。只是眼前这位道长也不是好得罪的,官家办事,什么时候有商量的余地了? 正当掌柜左右为难的时候,张月鹿看出了掌柜的难处,解释道:“我是来找人的,与其他无关。” 掌柜这才稍稍放下心,说道:“出门往北,看到一棵大杨树后右拐有一条巷子,最里面那家就是了。” “多谢。”张月鹿转身出门,向北而行,果然可以看到一棵杨树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此时杨树下站了一人,手中撑伞,似乎正在等人。 张月鹿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举起手腕,只见腕上玉镯仿佛又活了过来,光华流转,涟漪阵阵。 撑伞之人看到这一幕,轻声感慨道:“‘紫玉螭’,真是许久不见了,可惜只有一半。” 张月鹿这才知道这只镯子名叫“紫玉螭”,问道:“你……是镯子的原来主人?” 撑伞人答非所问道:“小姑娘,你知道这只镯子有什么妙用吗?” 张月鹿摇头道:“不知。” “这只镯子是用来防身的。”撑伞人话音落下,一片本该下落的飞雪突然改变轨迹,如飞刀一般朝着张月鹿激射而来。 几乎同时,张月鹿手腕上的“紫玉螭”光华一闪,在张月鹿身周出现一道紫色光幕,挡下了这片飞雪,继而飞雪消融,光幕也随之消失不见。 与张月鹿本身的“五气烟罗”相较,光幕最大的优势便是自行激发,不需要主人分心驾驭,最适合防备出人意料的偷袭。当然,毕竟只是宝物,就算两只镯子齐全,也只是半仙物,对于已经跻身长生阶段的天师而言,没什么大用,更多还是镯子的象征意义。 张月鹿轻声道:“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撑伞人笑了笑:“那也谈不上,一个念想罢了。” 张月鹿问道:“还未请教?” “我们刚见过面,还是叫我璇玑就行。”撑伞人道。 张月鹿其实问的不是这个,她当然能猜出眼前之人就是先前在酒馆里跟她谈话之人,她想问的是,对方是不是紫光真君的分身,只是璇玑避而不谈,她也不好深问。 张月鹿道:“阁下年长我许多,那我就尊称一声璇玑前辈,前辈应该知晓我的来意。” “当然知道。”璇玑道,“张无寿把这个镯子交给了你,意思就是由你负责与紫光社接洽,亏他想得出来,让一个天罡堂的人与我们接触。” 张月鹿平静道:“没有区别,我不会一直在天罡堂,日后终究要外放的,那时候我就是某一个地方的副府主。” 璇玑道:“道门的经典升迁路线,外放升一级,返回玉京再升一级,如此循环交替,不知不觉就进了金阙。” 张月鹿默然。 她若外放,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副府主,多半会从次席开始做起,那就是一地道府的三足之一,最少要二品太乙道士起步。再历练几年,返回玉京九堂做首席。最后多半会像慈航一脉的诸位祖师一样,执掌江南道府,以掌府真人的身份成为参知真人,进入金阙。然后就是调回玉京,成为九位掌堂真人之一,从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成为排名靠前的参知真人。到那时候,竞争大掌教才不是一句空谈。 齐玄素也在这条路上走着,他若能在帝京立下大功,很可能会顶替齐剑元的位置,成为紫微堂的末位副堂主,相当于如今的张月鹿。然后同样是外放一地做次席,返回玉京做首席,或者在玉京做次席,外放地方做首席。如此步步攀升,虽然竞争大掌教的可能不大,但登上参知真人的位置并非难事。 张月鹿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既然前辈已经知晓我的来意,那么我就不再重复了,只是不知前辈和紫光社是什么意见。” “紫光社没有意见,不过仅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对你很有兴趣。”璇玑笑吟吟道。 “我?”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沉,“难道前辈想要让我加入紫光社?” 璇玑道:“我的确有这个想法,只是我也知道,要做大掌教的人,怎么会瞧得上紫光社?我只是想做一个考验,看看未来代表张家与我们联络之人,到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还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璇玑接着说道:“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紫光社决定投诚道门,那么中间负责牵线搭桥之人多半就是你了,你能否担当大任,与我们紫光社也是息息相关。我们当然希望你能成为八代大掌教,就如‘天廷’希望李家人做大掌教,清平会希望大掌教来自全真道,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希望你能够理解。” 张月鹿问道:“你打算如何考验?” “所谓格局、谋略、城府、眼光、心性、手腕,这些东西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看得出来的,也很难将其量化考核,至于境界修为,你如今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又不是刚启蒙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好测的。”璇玑双手左手五指和右手五指相对,于小腹位置比出了一个类似于菱形的手势,任由那柄油纸伞自行悬空,继续遮风挡雪。 张月鹿直接问道:“你想要如何?” 璇玑微笑道:“我们不妨玩一个游戏。” “游戏?”张月鹿疑问道。 璇玑笑道:“对,游戏。如果你赢了,那么紫光社就认可张无寿的决定。如果你输了,那么不好意思,你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张月鹿脸色凝重起来:“那么……代价是什么?” 璇玑似乎能看出张月鹿心中所想:“我们不是男人,当然不会对你的身子有任何想法。正如我方才所说,我们只是想让你加入紫光社,成为娘娘的女儿,同时也是紫光社的七位星主之一,仅此而已。要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并非惩罚,而是莫大的恩赐。只是对于一位有望成为大掌教的年轻高功而言,这的确是个小小的惩罚。” 张月鹿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毫无疑问,璇玑的境界修为要远胜过她,所以她也不敢说自己有必胜把握。让她接触并联络隐秘结社与加入隐秘结社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若是加入隐秘结社,且不谈她自己的志向,也辜负了师父慈航真人寄予的厚望。 璇玑笑了笑:“我再给一点筹码吧。你想要做大掌教,却又苦于根基浅薄,对你而言,紫光社是个极大的助力,正如清平会之于全真道、‘天廷’之于太平道。谁能掌握这部分势力,纵然做不了面子,也能做个里子。再有就是,你毕竟年轻,境界修为有限,刚刚跻身逍遥阶段天人,距离无量阶段的天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虽然不能让你立刻跻身无量阶段,但能送你一个小小的机缘造化,让你在以后的路上走得更快。” 璇玑顿了一下:“当然,前提是你赢下了这场游戏。如果你连我都赢不了,那么还谈什么大掌教?还是趁早死心为好。” 张月鹿望着璇玑:“你到底是谁?” 璇玑笑道:“我是夫人的侍从,我是真君的使者,我是娘娘在人间的化身,你可以叫我璇玑星主。” 张月鹿缓缓说道:“我接受这个游戏。” “很好。”璇玑双掌一拍,“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 说罢,璇玑转身离去:“不过现在是准备时间,也是你最后反悔的机会,如果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就去巷子最深处的宅子找我。当然,你也可以扭头离开此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游戏(上) 既然是“游戏”,而不是斗剑斗法,那就说明不是比较与人相斗的本事,更多考验心思。对于张月鹿而言,好处是璇玑不会依仗境界修为一力降十会,坏处是规则是由璇玑制定,璇玑出题,张月鹿解题。 张月鹿沉思片刻,没有扭头离去,而是向那条小巷走去。 因为下雪的缘故,本来就是天色阴沉,小巷中更显阴暗,其尽头位置是一扇对开的黑漆大门,上面还有两个生有绿锈的门环。 张月鹿来到门前,先是伸手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她只好伸手抓起门环拍了拍。 片刻后,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音,大门自行开了,门后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哪怕张月鹿用了“仙人望气术”,仍旧是如此。 张月鹿想说一句“装神弄鬼”,不过转念一想,紫光社信奉古仙,本就是鬼神之属,不必装神。 张月鹿干脆脱下斗篷,露出“太乙云衣”,又取出“无相纸”,这才迈步走入大门之中。 过了此门,便是两重天地。 门后并非肮脏不堪的妓院,而是一方荒野,远处是一方大湖,头顶是满天星河。 就好像经常在话本里出现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不过张月鹿此时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脸色凝重地观察着四方,双眼中紫气流转不停。 只是“仙人望气术”却无功而返。 这让张月鹿甚感惊讶,“仙人望气术”看不破别人的虚实,这不稀奇,遇到境界高出自己太多之人,就是如此。但此时“仙人望气术”并非看不破,而是落在了空处,眼前空无一物,又有什么可“望”? 这可是从未遇到之事。 就在此时,璇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缥缈难测:“张高功,既然你入得此地,那么游戏就正式开始了。” 张月鹿沉静道:“请说规则吧。” “其实规则很简单。”璇玑仍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小孩子的把戏,捉迷藏。我就藏在这方小世界之中,若是张高功能在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找到我,那么就算张高功赢了,我们紫光社会遵守约定,完成应尽之职责。若是张高功不能在一个时辰的时间内找到我,那么就算张高功输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可以姐妹相称并且共事一主了。” 张月鹿抿了抿嘴唇,再次环顾四周。 她发现在璇玑宣布规则之后,夜幕上多了一个青铜大鼎,无论距离多远都能清晰可见,其中插着一根如巨柱一般的线香,青红色的香头忽明忽暗,紫烟袅袅。 璇玑继续说道:“当然,这么大的地方,凭空让张高功去找,着实有些难为人了,我也会给予张高功一些提示,我以娘娘的名义保证,这些提示都是真的。接下来就是第一个提示。” 张月鹿并没有尝试通过一些神通来找出璇玑的位置所在,一来是人家占据地利,二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差太多,所以她选择凝神静听。 “三四五,象把弓,十五十六正威风,人人说我三十寿,二十八、九便送终。”璇玑道,“并不难猜。” 话音落下,她便没了声息。不知是已经远去,还是保持安静,继续在暗中观察张月鹿。 张月鹿只是蹙眉思索了片刻,便猜出了谜底。 这个谜语说的是月亮。 月初的时候如同弯弓,是为弦月。月中的时候是满月。到了月底,又是满月。 她抬头望去,夜幕上正是众星捧月的格局。 紫光真君的法相稍逊于执掌生死的青帝和司命真君,不过紫光真君却是众星之主。乍一看,似乎有些矛盾,因为青帝和司命真君分别执掌南斗和北斗,同为星主,甚至太阴真君和太阳真君也算是星主。 严格来说,紫光真君是众星之母,又称紫光夫人,从辈分上来说,要比其他星主更高一些。只是后人的成就未必就比前人低,再加上紫光真君陨落太早,陨落之后自然被其他人赶超,这也没什么稀奇的。祖天师还是孩童时,巫罗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大巫神女,与其他大巫一起统领上古巫教,受人崇拜,两人差距何止天渊之别,可最后巫罗还是死在了祖天师这个晚辈的剑下,甚至整个上古巫教都被祖天师建立的天师教所灭。 正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紫光真君是众星之主,象征着漫天繁星,那么一轮明月就是太阴真君了。 如今太阴真君已经不在人间,难道这里还有太阴真君的遗留洞府不成? 张月鹿犹豫了片刻,身形腾空而起,朝着明月飞去。 毕竟这里不是现世,也许她能尝试着站在月亮上。 很快,一轮明月就遥遥在望,仿佛伸手就能触碰,甚至隐隐可以看到在皎皎明月上,有一座若隐若现的楼阁殿宇,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广寒宫了。 张月鹿身披“太乙云衣”,衣袂飘飘,仿佛是奔月的广寒仙子。 不过张月鹿很快就发现,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后,她和月亮之间的距离就仿佛恒定了一般,再也不曾拉近分毫。看似触手可及的明月其实是可望不可即,就像一方幻影。 想到此处,张月鹿恍然惊醒过来,这根本就是一个虚假的幻象,太阴真君的广寒宫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她被璇玑的谜语给误导了。 与此同时,璇玑的声音也在张月鹿的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张高功,醒悟得有点晚了。” 张月鹿立时看了眼青红色的香头。 游戏的关键不在于猜谜,而在于时间,璇玑之所以要误导她,就是为了浪费时间。 她尝试飞向月亮浪费了将近两刻的时间。 不过璇玑在游戏开始之初就保证过,她的提示都是真的。 既然提示是真的,眼前的月亮又是假的,那么意味着还有一轮真正的月亮。 第二轮月亮在哪里? 张月鹿本就是极为聪明之人,立刻想到了儒门理学圣人关于月亮的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她望向脚下。 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 正常情况来说,天上月是真的,水中月是假的。如今天上月是假的,那么水中月自然就是真的。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再徒劳地“奔月”,放开身形,直接朝着下方的湖泊坠去。 璇玑的声音适时响起:“张高功不愧是张高功,一猜即中。” 话音落下,张月鹿整个人刚好落水,正中水中月影。 没有激起浪花,一瞬间,整个湖面连同其中的月影都变得支离破碎。 张月鹿沉入了湖底,仿佛进入了第二重世界。 对于天人而言,可以飞天遁地,自然也可以龟息屏气。 湖水十分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并不影响视线。 此时在湖水中有许多模糊不清的身影,就像被水草缠住了脚的溺水之人,湖水的浮力使他们不断向上,可脚上的羁绊又让他们无法浮上水面,只能在湖水中浮浮沉沉。 在众多身影环绕的中间位置,有一块黑沉的圆石,上面坐了一个人,不同于那些身影的模糊不清,此人面容清晰可见,不过不是璇玑,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感知到张月鹿到来,男子缓缓睁开双眼。 璇玑的声音再度响起:“第二个提示,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张月鹿皱起眉头,她自是知道这首诗,前四句是:“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 这倒是让张月鹿想起了师叔石冰云的经历,她当初为了一个男子主动放弃争夺慈航一脉的传人位置,结果那个男子却战死在西域沙场。 男子沉声开口道:“我是勾陈真君之残魂,可以为你昭示未来。” 说罢,他伸手一招,一个黑影被他拉了过来,化作梦幻泡影,将张月鹿笼罩其中,也让张月鹿身临其境。 那是在玉京紫霄宫。 真人们云集殿内,门外是无数道士。 张月鹿沐浴山呼,走进紫霄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向那个象征着道门之主的位置。 慈航真人陪伴在她的身旁,只是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 之后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大大咧咧地拍了下她的肩膀,眼角余光隐约看到了一截袖角,一闪而逝。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慈航真人和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随之停下。 他们有些疑惑,不明白张月鹿为何停下。 张月鹿艰难又缓慢地转过头来,望向身后。 她看到了慈航真人,也看到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还看到了其他的平章大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以及数以百计的真人。 所有人都望着她,满怀敬畏。 唯独没有那个她希望看到的人影。 是幻觉么? 慈航真人轻声问道:“怎么了?”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没什么。“ 她转过头去,继续走向那至高无上之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游戏(中) 张月鹿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为什么没有那个身影呢? 因为他早已死在了多年前的帝京。 久视四十二年冬,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了,那一年对于她和道门而言,都是不平凡的一年。 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大年初一就遭遇了古仙的袭击,年中爆发了第二次江南大案,年末的时候,帝京那边又出了乱子。 说是道门和朝廷并驾齐驱,可论起高端战力,朝廷是不如道门的。 对于道门而言,发动一场更替王朝的大规模战事固然不易,可是在北龙衰弱将死的情况下,策划一场针对朝廷上层的小型宫变却是不难,尤其是针对部分高官的定点清除,道门在这方面可谓富有经验。比如前朝大魏时,当年以宋政为首的西道门为了裂土封国,徐无鬼亲自出手暗算当时的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最终祁英身死,西道门也成功建立了后来的大周。 道门主政,只有两次,一次是现在,一次还要追溯到白帝尊奉黄老使其。可要说到道门造反,那就是经验丰富了,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宁王之乱再到大周建立,儒门一直高居庙堂,道门一直远在江湖,就像阴阳两面,纠缠不休。直到最后一次,道门功成,终于摆脱了这种境地。虽然大玄也是道门出身,但因为位置的改变,对此颇感忧虑。 对于朝廷而言,道门就像一柄高悬头顶的利剑,何时落下,不取决于朝廷,而取决于道门。这种感觉极不好受,朝廷必然想办法要扭转局势,改为由自己握住这把剑。 久视四十二年冬的那件事,就是朝廷的一次尝试。当时三道不和,道门内部斗争加剧,处在分裂的边缘,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道门得知消息之后,决心以雷霆行动破坏朝廷的谋划,代号“定心猿”。 于是她就奉命前往帝京,不对,应该是他们奉命前往帝京。 道门的态度是镇压,而不是阻止,一个“定”字,说明道门是居高临下地看待这件事,若是全盛时期的道门,说不定还要追查到底,到时不知多少人要隐姓埋名、自戕谢罪。 只是那时候的道门不能说是实力有了极大的衰退,而是内斗占据了太多的精力,总而言之,对这件事的预估有些不足。 当他们三人按照计划来到五行山深处的时候,遇到了李长歌——就是与她竞争大掌教的对手。 李长歌以一敌三,最终落败,手中长剑断裂,跌落境界,最后被一位李家的“长”字辈高人救走。 眼看着将要大功告成之际,五行山地气暴动。 最终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此事之后,姚裴死了,李长歌残了,谁还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还有“定心猿”的大功。 很快,她便破格升为二品太乙道士,继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后,又成为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出任吴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五年后,她返回玉京,担任北辰堂的次席副堂主,又历任万寿重阳宫首席辅理、化生堂首席副堂主之职。再有十年,她成为道门最年轻的参知真人,接过了历代慈航真人的衣钵,执掌江南道府。这也是她的“福地”,两次江南大案,让她两次更上一层楼,现如今又成了她最后的登顶之阶。 转眼间,她四十岁了,再次回到玉京,成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算是不忘初心。 她在任期间,道佛纷争又起,然后便是长达十余年的战事,她在此期间,步步登高,战事结束后,出任紫微堂掌堂真人,兼任金阙首席参知真人,放眼望去,再无一合之敌。 于是在她五十六岁的那一年,她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第八代大掌教。 三十多年的浮浮沉沉,让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她,许多往事被悉数埋在了心底,只是在登临大掌教之位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又突然翻涌上来,袭上心头。 那个说着“事到临头须放手”的人,终究是没能站在她的身边,或是让她站在他的旁边。 巨大的愧疚、悲伤瞬间袭来,让她有些无法自已。 青铜大鼎仍旧高悬于夜空之上,青红色的香头忽明忽暗,紫气缥缈。 这根如同巨柱一般的线香已经烧去了一半。 一个时辰八刻,已经过去了四刻稍多一点。 张月鹿则沉入了深沉的妄境之中。 璇玑并不以境界修为强行让张月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这等同于作弊,事后张月鹿不认,闹将起来,天师也有话说。所以她设置的这个妄境十分巧妙,恰恰是利用了张月鹿自身的欲望执念。 张月鹿不是圣人,也有欲望执念,她如今最大的执念就是改革道门上下,扫除弊端,而做到这些的前提是成为大掌教,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者是一体的,张月鹿的执念也可以是成为大掌教。 在妄境中,璇玑为张月鹿扫清了一切障碍,姚裴死了,李长歌残了,一路畅通无阻地成为大掌教。她还有四十多年的时间去施展胸中报复,这才刚刚开始。 舍得醒来吗? 虽然佛门没有宇宙之观,也没有天下之观,但对于自身之见解,却是极有独到之处,否则也不能与道门、儒门并列为三教。 八识,是佛法基本正知见,谓眼、耳、鼻、舌、身、意为前六识,第七识为意根,又名末那,第八识为如来藏,又名阿赖耶、真如。 其中第七识末那识,思量之义。《大乘广五蕴论》载曰:“最胜意者,谓缘藏识为境之识,恒与我痴、我见、我慢、我爱相应,前后一类相续随转。除阿罗汉圣道,灭定现在前位。” 末那识恒执第八阿赖耶识的“见分”为“我”,而“恒审思量”之。末那为第六意识所依之根,恒与我痴、我见、我慢、我爱等四烦恼相应,其性质为“有覆无记”。又此识为我执的根本,若执著迷妄则造诸恶业,反之,则断灭烦恼恶业,彻悟人法二空之真理,故称染净识,又称思量识、思量能变识。 第六识的作用,是了别意根的所缘境。了别虽然带有主观,但却没有立场。末那识的作用依然是了别,但却是有立场的主观了别。这即是意识跟末那识的分别。 末那识的了别立场,则是“自我”。也即是说,末那识永远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去计度思量一切对于“自我”的利害关系。这即是末那识的作用。 由于以“自我”为立场,因此经末那识计度思量后,人所作为的身业、语业、意业,便有贪、嗔、痴三毒。盖此三毒无非都是为了利己而起。 是故亦可以说,末那识即是我执的根本。 西洋人亦有类似之说法,称之为“潜意识”,如今道门受到西学影响,不少人对此有所了解。 此等妄境因执念而起,张月鹿本身自然是想要醒来,可身为我执根本的末那识,或者说张月鹿的潜意识,会愿意醒来吗? 得偿所愿是假的,可因此而来的欢欣愉悦、心念舒畅却是真的,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利己?未必只有真金白金才算是利,多少男女为了一夕欢愉而奋不顾身?而这等夙愿达成的巨大欢欣,又岂是区区男欢女爱所能比拟的? 纵然能够醒来,那也不是区区一个时辰就能完成的事情。说不定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因人而异。 当然,既然是游戏,而不是凭借境界修为一力降十会,那么璇玑就不会出一个无解之题,所以她在妄境中留下了一个破绽,并且给出了第二个提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做了大掌教的张月鹿,还记得那个葬身于五行山下之人吗? 若是记得,自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勘破妄境。 若是不记得了,或是没那么重要,不足以与作为我执具现化的大掌教相比,那可怪不得我没给机会。正好,这等性情薄凉之人,最适合我们紫光社。 这就像一杆西洋天平,这边是山下枯骨,那边是紫霄宫大掌教尊位,孰轻孰重? 这个游戏的关键不在于解谜,而在于时间。 那根线香烧完,就算张月鹿从妄境中醒来,勘破我执,大彻大悟,那又如何?还是输了,要遵守约定。 若是强行违背约定,自然要付出代价。 因为契约早已订立。 那么多女子暗中信奉紫光社,就是因为紫光真君真会实现她们的愿望。 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中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笑靥如春,魅惑众生。有求必应,无所不能。 时辰一到,索求回报。契约为证,星辰为凭。 紫光社不仅仅是一个大号的牝女宗,它远比牝女宗更为可怕。 灵山巫教的信徒们能在睡梦中前往巫罗的神国,获得名为“祝由术”的巫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本身又因此受制于巫罗,成为巫罗的一部分,潜藏于各处,剿不胜剿,防不胜防。知命教的信徒们操纵死尸,攻城掠地,使得一座座城池村镇化作鬼蜮,建立一个个亡者的国度。紫光社能与此二者并列,怎么可能只会些牝女宗剩下的手段? 第一百三十三章 游戏(下) 湖水中,张月鹿的身形也浮浮沉沉,她的脚下不知何时生出了漆黑的水草,正悄无声息地朝着她延伸过来。 妄境中,张月鹿如何也想不起五行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他死了,死于地气暴动。 不过这个他,面容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死于五行山下,是假的,自然无法撼动大掌教的执念。可是昆仑山口上方的纵身一跃,却是真的。 张月鹿环顾四周,原本还热闹无比的紫霄宫忽然静止了,所有人都慢慢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惨白,仿佛一个个纸人。 然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搅乱了一轮水中月。 张月鹿喃喃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她微微一顿,随即摇头道:“真的终究是真的,假的终究是假的。” 若是她没有这样一段经历,还真要被困在妄境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璇玑故意留下的破绽,她若是不留破绽,完全可以将慈航真人替换成一个活蹦乱跳、温柔体贴的齐玄素,甚至还能给她一个孩子。如此一来,用个庸俗一些的说法,张月鹿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就算她最终能够醒来,那也远远超出了一个时辰的限制。 张月鹿的睫毛微微颤动。 那些已经靠近张月鹿脚踝的黑色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吓,畏缩不前。 张月鹿缓缓睁开双眼。 水草们如同惊鸟,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前还是那个自称勾陈真君残魂的男人,他重重叹息一声,重新闭上双眼。 张月鹿重新浮上水面。 不过水面外不再是旷野和星空,而是一处女子闺房。正应了第二个提示中的春闺。 此时张月鹿正坐在一个用于沐浴的木桶之中,甚至水面上还撒着许多花瓣,可以说是极有情趣了。 这里便是第三重世界。 张月鹿本就穿着衣裳,自然没什么顾忌,直接从木桶中出来,环顾四周。 这处闺阁与张月鹿的闺房极为不同,女子的“气息”极重,许多女子精巧心思和细节随处可见,至于张月鹿的闺阁,甚至很难称之为闺阁,乍一看去,似乎与齐玄素的住处区别不大,朴素而简单,偶有一些细节,也并非女子独有。 张月鹿绕过一扇屏风,便是走出了沐浴的浴室,来到了睡觉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挂着帷幔的拔步床,乍一看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十分封闭,与北方的炕截然不同。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茶具旁边还放着一个精致香炉,里面插着一根线香,烟雾缭绕间,可以看到青色的香头,已经不见红色,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长度。 就在此时,璇玑的声音终于响起:“恭喜张高功勘破妄境,不得不说,你距离我已经越来越近,我都有些紧张了。如今我就藏在这处闺阁之中,你无法离开此地,这是最后一个考验,接下来我也会给你最后一个提示。” 张月鹿仍旧不知道璇玑身在何处,却知道璇玑肯定能听到她说的话,说道:“璇玑星主请讲,不要浪费时间。” 璇玑笑了笑:“第三个提示: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张月鹿不会作诗,可读过的诗书并不少,立刻知道这是诗佛的《画》,谜底也就是画。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发现这里竟是有好几幅画,一幅是岁寒三友,一幅是屏风上的仕女图,还有一幅就比较尴尬了。 在角落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小间,供起夜之用。屏风和墙壁之间挂着帘子,上面没有山水草木,也没有诗家名篇,反而是一幅“春意盎然”的长卷,此画乃是前朝大家的《春宵秘戏图》,顾名思义,就是半个春宫图。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民间传说火神娘娘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见得春册,自然是脸红耳赤,娇羞而逃,这火便烧不起来了,此图有防火之用。 张月鹿亦是处子,却没有娇羞而逃,而是思索这三幅画的不同之处。 如今看来,三幅画意味着三个选择,若是选错了,以剩下的时间来说,多半是不能回头的。 若是从紫光社的行事作风来看,毫无疑问,第三幅画的可能最大,站在璇玑的立场去想,璇玑也会笃定张月鹿是处子,未经人事,在这方面“不爽利”,不敢选这幅画。 不过正因为第三幅图的可能最大,反而让张月鹿有些迟疑了,第三关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就这么容易被她猜出了璇玑的藏身所在?除非是璇玑决定放水了。 于是张月鹿又去看另外两幅画。 仕女图,似乎也与紫光社对得上,紫光真君还有紫光夫人的别称。 岁寒三友图,则是对应了天时,如今正值隆冬腊月。 仔细一想,三幅图似乎都有些关系寓意,又似乎都关系不大,实在是难以抉择。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想起了第一个提示,同样是一个很简单的猜谜,谜底是月亮,可她打算去寻找月亮的时候,却刚好被璇玑所误导,如此损失了两刻时间。真实的谜底是在月亮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其实是月印万川。 那么第三个提示,谜底真的是画吗? 璇玑的话语既是提示,也是误导。 如果这三幅画都是障眼法呢?在三个错误答案中再怎么选择,结果都是错的。 张月鹿再次环视房内四周,同时飞快思索。 月亮进一步是月印万川,那么画更进一步又是什么? 张月鹿重新回忆了前两关,然后她从前两关中总结出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真假。 第一关的天上月和水中月,一真一假。第二关的齐玄素和大掌教,同样是一真一假。 由此可见,真假就是这个“游戏”的根本所在。 比画更真,总不会是道门的留影之术。 想到留影之术,张月鹿只觉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她的目光猛地锁定了妆台。 妆台上有一面镜子。 这也让张月鹿想起了另外一个谜语:“我不是画师,来者被我画。作画不用笔,更胜真画师。” 谜底很简单,就是镜子。 比画更真的当然是镜子。 张月鹿有了答案。 她来到妆台前,仔细打量,这是一面起源于西洋的玻璃镜,本来还是西洋人的不传之秘,价格十分昂贵,不过如今已经被破解了技术,价格大跌,就算是寻常人家也能用得起。 玻璃镜比起古老的铜镜,自然更为清晰,纤毫毕现。 张月鹿又看了眼线香,坐到妆台前,镜中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她伸手触碰镜子,没有任何异常,不由眉头微皱,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张月鹿扯起嘴角,笑了笑。 镜中的她也扯起嘴角,笑了笑。 张月鹿抿了抿嘴,显得矜持一些。 镜中的她也抿起唇角,矜持端庄。 张月鹿又挑了挑眉,一双让齐玄素印象深刻的丹凤眸子透出几分居高临下。 镜中的她亦是如此,没有半点变化。 张月鹿皱起眉头,面露疑惑,然后微微低头,视线随之低垂,不再看镜子中的自己,陷入沉思之中。 镜子中的张月鹿也皱起眉头,低下头去,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在这时,张月鹿猛地抬起头来:“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张月鹿直接一拳打碎了面前的镜子,镜中的张月鹿也随之支离破碎。 镜中的张月鹿仍旧望着张月鹿,然后这个镜中张月鹿开始慢慢变化,不再是张月鹿,逐渐变成了璇玑的样子。 这一刻的镜子变得可以交互,不再是死物。 张月鹿一把抓住了藏在镜子中的璇玑,把她从镜子中拖了出来。 璇玑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是一个灵体,与张月鹿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只是面容不同,哪怕被张月鹿扯住了衣领,仍旧是笑着,双手鼓掌:“你找到了我,恭喜,这场游戏是你赢了。张高功不愧是张高功,佩服,佩服。” 张月鹿仍旧是抓着璇玑的衣领并不放开,沉声道:“你要遵守约定。” “这是自然。”璇玑微笑着说道。 此时线香也终于燃尽,化作一堆香灰。 璇玑的手中出现了一纸文书,无风自燃。 当文书燃烧殆尽时,张月鹿忽然觉得手中一空,璇玑消失不见了,继而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虚无。 当张月鹿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站在小巷之中,面前是一扇对开的黑漆大门,她的手中还抓着生有绿绣的门环。 张月鹿恍然大悟,原来她在抓住门环的同时,就已经与璇玑签订了契约。 万幸,她赢了,现在该由璇玑履行约定了。 便在这时,黑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门后并非深不见底的黑暗,就是普通院子,一身妇人打扮的璇玑从门内走了出来,微笑道:“请张高功进来详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履约 这是一座在地图上都不大好找的镇子,甚至称不上县城,只是因为靠近官道,所以还能被标记在地图上。 这样一个靠近帝京的小地方,沾染了几分帝京的大气,又难掩几分窘迫,不由透出几分破落户的意思。 那么开设在这里的半掩门生意,可想而知。 张月鹿皱着眉头,跟在璇玑的身后,打量着四周,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客人,还算幽静,不过她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不是没去过行院,可她去的行院都是一等、二等,不仅仅是局限于皮肉生意,或者说,皮肉生意被打扮得快要认不出本来模样了。就像一家卖酒的,生意做大之后,又开始卖茴香豆等下酒料,接着卖炒菜,再开展住宿生意,最后连说书先生也请来了。那就不是酒馆,而是客栈了。既然是去客栈,那么不喝酒也没什么关系。 可这里不一样,这里就是赤裸裸的,进门就干那事,没什么茶围、听曲、调情的前戏,一点也不雅致,一点也不干净。如果说大行院只是道德上的不干净,那么这里多少有点现实和道德都不干净的意味。 狭窄、逼仄且阴暗。 污水,各种垃圾,疑似便溺呕吐的产物,充斥难闻的气味。 乱七八糟的女子物品随处可见,有不要了的,也有洗过晾晒的,小衣肚兜,绣鞋亵裤,因为下了雪,都结成了冰,可能因为主人还在睡觉,所以也没有收拾起来。 一路走来,时常可以蓬头垢面似乎刚刚起床的女子,面色枯黄,需要以脂粉掩饰。若是用“仙人望气术”去看,张月鹿是一块无暇的美玉,她们却已经是千疮百孔,被掏空了身子,如同朽烂的木头,其未来的下场不会太好。 来这里的客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富贵之人,都是些底层的百姓,甚至以光棍为主。 玉京、金陵府、帝京、这里,其实同在一片天空之下。张月鹿自以为知道人间疾苦,可此时她有点不那么确定了。正如齐玄素自以为是个自力更生的野道士,得知七娘的真实身份之后,同样不那么肯定了。 张月鹿忍住以手掩鼻的冲动,毕竟是白天,这里也只是后院,而非接客的地方,有些难闻的气味,却没有奇怪的气味,只是她对于这类地方心存偏见罢了。她不断告诫自己,应秉持平等之念,不应自以为高贵,应持平常心态,不应忸怩矫情。 片刻后,张月鹿恢复了平常的常态。 璇玑回头看了张月鹿一眼:“吾日三省吾身,仅就心态而言,你已经胜过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张家子弟无数。” 张月鹿没有自得,问道:“你身为紫光社高层,为何要藏身在这里?” 璇玑道:“正因为我是紫光社的高层,所以只能待在这里。毕竟三大隐秘结社不好随意进入帝京,小鱼小虾也就罢了,我这样的高层,一旦进入帝京,很容易陷入到被朝廷和道门两面通缉追杀的境地之中,尤其是金陵府的事情之后,帝京的防备就更加森严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在情理之中。这也不影响紫光社出手相助,因为最后的战场会位于五行山,而不是帝京城。 终于,两人来到一处还算雅致的小客厅,与外面好似两个世界,将那些不堪都关在了门外。 璇玑示意张月鹿请坐,然后说道:“在正式谈事情之前,我要先兑现我的承诺。我先前说过,如果张高功赢了,那么我会送一点小小的机缘,让张高功走得更快。” 她稍稍顿了一下:“平心而论,张高功走得已经很是不慢,最起码我在张高功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远不如张高功,只是世道不同了,天数有变,大劫将至,按照娘娘所说,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仅天人会大量涌现,而且会出现几个真正的天才,比如三十岁的仙人。” 张月鹿道:“以我的资质,三十岁跻身长生,无疑是痴人说梦。真君说的天才,大约不会是我。” “张高功先不要急于否定自己。”璇玑微微一笑,“娘娘还说了,事在人为,许多功成名就、修成正果之人,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若是只有天意而没有人为,那也是成不了事的。在我看来,张高功就是只有天意却没有人为助力,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张月鹿微微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璇玑道:“当年玄圣也好,东皇也罢,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大剑仙李道虚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少部分时间由师兄代为照料,从婴孩到少年,十年如一日,打下了根基,定好了章程,然后才让他们自行发展。还有道门整合之后的初代地师上官莞,也是由徐无鬼亲自教导,从筑基启蒙开悟,到后来种种答疑解惑,皆是如此。反观张高功,天师可曾亲自教导过你?至于慈航真人,且不说她要稍逊于李道虚和徐无鬼,就说她身为参知真人,忙于公务,还有那么多的弟子,又有多少时间花在你的身上?地师倒也教过你,可多则半月少则一旬的接触,如何能与人家的十年之功相提并论?” 张月鹿默然。 因为她是小宗出身,被大宗忌惮,自然不可能被天师亲自教导,从小上的是族学。后来拜师慈航真人,却连普陀岛都没去过,一直居住在云锦山,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只是偶尔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直到去了玉京,她才算有了与师父慈航真人长时间接触的机会。 如今对张月鹿有两条评价,一条是不好相处,一条是肯做事。有人说李长歌颇有玄圣遗风,也有人说张月鹿颇有五代大掌教遗风,不过做事是需要花费时间的,张月鹿忙于各种俗务公事,自身的修为难免要落下,使得她在金陵府要靠服用丹药才能强行跻身天人。 从求长生的角度来看,璇玑说张月鹿在浪费大好年华,也有几分道理。 璇玑见张月鹿并不反驳,继续说道:“内丹和外丹的区别,在于比例,不是说内丹一派完全不服用丹药,也不是说外丹一派不必日常修炼,主要是看比例之多寡。如李长歌那般,外丹占七八成以上,自然属于外丹一派,如张高功这般,外丹只占据一两成,便是内丹一派。” 张月鹿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璇玑要给的东西多半会与外力有关,这番话主要还是让她不要有太多顾忌。 其实张月鹿的执念主要是改变道门,至于内丹和外丹,她是无所谓的。之所以走了内丹这条路,倒不是目光长远,也不是心比天高,主要是没人给她“长生石之心”或者“长生不死之药”。 外丹派要么有钱,如李长歌;要么有运,如齐玄素。 两者都没有,还是走内丹派比较稳妥。 张月鹿道:“璇玑星主不要卖关子了,还请直言。” 璇玑说道:“娘娘是众星之母,却不如几位特殊星主。文殊、观音是七佛之师,自身并非佛陀果位。传说中广成子乃是天帝之师,最后成就也远不如天帝。反过来说,娘娘、广成祖师也好,佛门的二位菩萨也罢,自身受到限制,无法抵达更高层次,可点化他人却是不难。” 张月鹿道:“以我的境界修为,大约还不必真君亲自出手,不知璇玑星主打算如何点化我?” 璇玑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略显诡异的笑容:“张高功不要妄自菲薄。现在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娘娘亲自出手点化张高功,能让张高功立时就有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不过要付出一点代价,时辰一到,娘娘会向张高功讨要一些东西。” 张月鹿并不怀疑紫光真君的手段,当年徐无鬼就曾帮弟子上官莞从普通天人直接成为造化天人,不过有很大的隐患。 换而言之,紫光真君的确可以实现人的愿望,不过这种愿望总是以扭曲的形式实现,而且还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这有点像借贷,九出十三归,怎么算都亏本,不到绝境还是不要触碰这种东西。 这也让张月鹿想起了她看过的一个西方故事,有人向魔鬼许愿,希望他受伤的手臂不再疼痛,于是魔鬼锯掉了他的手臂,再也不会痛了。 张月鹿直接道:“我拒绝。” 璇玑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那就是第二种办法,由我出手,送张高功一场小小的造化,以期让张高功更快地抵达无量阶段。” 张月鹿对于璇玑不断兜圈子很是不满,问道:“到底是什么办法?若是房中术、双修法,干脆连说都不要说。” 璇玑笑了笑:“张高功好聪明,我还真有这个念头,既然张高功提前说了出来,那我只好换一种。” 说罢, 她屈指一弹,从指尖飞出一个光点。 光点悬停于张月鹿的面前。 璇玑说道:“收下它,这也是天师的意思。” 张月鹿没有放松警惕:“这到底是什么?” 璇玑轻声道:“这是祖天师留下的一道雷符。”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雷符 张月鹿不由心头一震。 雷符? 还是祖天师留下的雷符? 她身为张家子弟都没听说过这等物事,紫光社怎么会有?难道是天师给的? 璇玑看出了张月鹿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你不要忘了天师身上的神仙血脉是怎么来的,娘娘也曾在你们张家的大真人府居住了很长时间。” 张月鹿想起这一茬,顿时无言以对。 让一位古仙在自己家里住了好多年,还能保住大部分家产已经是不易,若没有东皇,只怕是要被腾笼换鸟,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张无寿和张无恨这对兄妹活了下来,张无寿甚至成为张家之主、正一道领袖。 那么紫光社手中拥有祖天师的雷符就不是稀奇事了。 璇玑继续说道:“张高功是张家人,应该知道在镇魔井洞天的上方修筑有镇魔台,而在镇魔台上还有两根‘刑柱’,等同仙物,可以招引天雷,对魔头妖孽处以雷刑。” 张月鹿点了点头,她不仅知道,还曾跟随天师去过镇魔台,近距离见过两根好似华表图腾的巨柱,只是没有亲手摸过。传说这两根“刑柱”乃是祖天师所留,对应天师双剑。 当年祖天师得太上道祖传承,携带剑印,前往蜀州,大破巫教,灵山十巫之传承就此覆灭。由此,祖天师创立天师教,取代巫教,雄踞蜀州,后又发展至江南各州,最终在云锦山修建大真人府,建造镇魔井和“刑柱”,连接云锦山诸峰地脉地气,设立“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立下正一盟威之道统,即是正一道之前身。 祖天师飞升后,由儿子接任,称嗣天师。嗣天师化去后,又由其孙子接任,是为系天师。嗣天师在祖天师的基础上建造镇魔台,系天师一生忙于开疆拓土,征伐天下,镇魔台逐渐成为刑台法场,杀气冲天。 璇玑道:“这道雷符便是娘娘从镇魔台的‘刑柱’上得来。” 张月鹿并不奇怪,据说“刑柱”中藏着祖天师传下的剑意,祖天师一生破巫教、立道统、收弟子、建造大真人府、镇魔井,事务繁杂,教导弟子的时间有限,只能够将“五雷天心正法”传下,门槛更高的剑道却是来不及了。当时“刑柱”刚好建造完毕,于是祖天师便将自己剑道留在两大“刑柱”之中。 待到祖天师将剑意融入“刑柱”之后,距离飞升之期已近,当时天师教正值兴盛,四处开疆拓土,俨然一方道国,众多弟子奔波在外,统领一方,竟无一人领会祖天师的良苦用心。祖天师虽然谈不上心灰意冷,但也觉得机缘未至,故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此飞升离世。 待到后来,玄圣因为废天师张静沉之事来到云锦山,打断地脉,大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诛杀废天师,扶持整合道门之后第一代天师张鸾山上位。事后玄圣来到镇魔台,由此从“刑柱”中领悟出了祖天师留下的剑道真意,张家人这才后知后觉。 只是这门剑诀门槛太高,既要“五雷天心正法”为基础,又要配合“天师雌雄剑”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而且玄圣领悟也不彻底,所以没有被归纳到五仙传承之中。如今放眼整个张家,也只有天师一人习得圆满。 张月鹿道:“我若要学‘龙虎剑诀’,不必从你这里学。” 璇玑笑道:“不是从我这里学,而是从祖天师这里学,要知道祖天师当年可是二劫仙人,不弱于儒门的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一人便胜过四位大巫,如今世上又有谁能与祖天师相提并论?他留下的雷符,还要胜过玄圣的归纳总结。” 张月鹿默然。 至于为何不直接从“刑柱”上感悟,道理很简单,境界修为不够。当年的玄圣可是长生仙人,才能手握“刑柱”而不被所伤,换成普通天人去触碰“刑柱”,下场只有一个,立时化作焦炭,死得不能再死。 没办法,道门的各种法门不认血脉血统这一套,行就是行,玄圣一个外姓人也能领悟,不行就是不行,张家人守着“刑柱”上千年,领悟之人也寥寥无几。 在这一点上,巫教的血脉就比较占优势了。 璇玑继续说道:“当年娘娘登上镇魔台,从‘刑柱’上剥离了两道真意,去芜存菁之后,炼化成这道雷符,已经没有杀气和雷霆的干扰,便于领悟。” 张月鹿道:“说到底还是偷的。” “张高功别管是不是偷来的,就问你要不要吧。”璇玑无所谓道。 张月鹿是个务实的人,道:“当然要。” 璇玑复而笑道:“这就对了,也算是物归原主。” 张月鹿略微迟疑了一下, 伸出手掌,握住这个光点。 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符箓未必就要以纸张为载体。 一瞬之间,张月鹿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由雷电组成的世界。 佛门有“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这道雷符便是一方小世界,小到生人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只能以念头进入。 只见此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以小见大,可见祖天师的手段,难怪能建造镇魔井洞天。 祖天师总共留下了两道剑意,分别对应两大刑柱,可以视为总纲。在两大剑意之下又有二十八招剑式,也就是“龙虎剑诀”。 张月鹿的境界修为和见识自然是远不如当年的玄圣,但她有两点优势。第一,这道雷符经过紫光真君的炼化,一路畅通无阻,等于是把饭做好了再端上来,有几分类似佛门的灌顶,当年玄圣感悟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轻松。第二,张月鹿有修炼“五雷天心正法”的基础,这是她在族学时打下的基础,包括“掌心雷”,基本是张家子弟人人必学,当年的玄圣可没学过半点“五雷天心正法”,完全是靠着一法通万法皆通的仙人境界硬学。 张月鹿正要仔细感悟这门大成剑诀,璇玑又把她从小世界中“拉”了回来,让她瞬间回神。 然后就听璇玑说道:“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慢慢看,最好是配合‘五雷天心正法’一起修炼,最起码要到无量阶段才能有所小成,现在你要做的是融合这道雷符。” 张月鹿有些犹豫,她并不十分相信璇玑,也不相信紫光社,不过她相信天师。 所以张月鹿最终还是将掌中的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 张月鹿只觉得一道电流透过自己的眉心游遍全身上下,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只是这道电流又远没到伤害体魄的地步,反而不断刺激着张月鹿的周身穴窍。 张月鹿不由吃了一惊:“这、这是……” 璇玑笑道:“正是‘五雷天心正法’的修炼法门,一门‘龙虎剑诀’至多是让张高功多些克敌制胜的本事,可对于修为本身并无太多助益。我先前就说了,要让张高功更快抵达无量阶段,所以这道雷符才是关键,能帮助张高功省去十数年苦功,直接练成‘五雷天心正法’。” 玄圣归纳诸多修炼法门整合成五仙传承,提高了下限,上限却是不好说,“五雷天心正法”的上限就是祖天师,二劫仙人。璇玑让张月鹿重修完整的“五雷天心正法”,也就是整合五仙传承之前的“五雷天心正法”,既是修炼法门,又是神通,自然能起到境界修为上水涨船高的作用。 并非最初版本一定是好的,不过对于张家来说,只有修炼最初版本的“五雷天心正法”,才能完美契合“天师雌雄剑”和“龙虎剑诀”。 谪仙人的优势是在逍遥阶段就能同时兼修两门大成之法,一般是一正一旁,也就是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一门旁门左道之法,比如姚裴的“天刀”和“太上忘情经”,从未听说过逍遥阶段的炼气士能修炼两门大成之法的。 可紫光真君偏要让张月鹿在此境界掌握三门大成之法,并且真就做到了。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像齐玄素、姚裴那般,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机缘。 张月鹿没有想到,紫光真君也掌握了“五雷天心正法”,再考虑到“天师雌雄剑”、“天师印”两大仙物以及整个大真人府都在紫光真君的孙子张无寿手中,可以说当年的张家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差点被紫光真君骗得倾家荡产。 就在这时,张月鹿感觉到自己体内三十六处主要穴窍中依稀有身影凝聚,这也算是一种身神,不过与武夫的身神大不相同。 武夫之身神,对应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而且武夫之身神与自己相貌一般无二,等于是自身之分身,可“五雷天心正法”之神灵却是对应雷部三十六正神。若是男子修炼,则凝聚雷公神灵,又称雷师、雷神,属阳。张月鹿是女子,所以凝聚电母神灵,又称金光圣母、闪电娘娘,属阴。待到造化阶段,方能阴阳调和,雷电齐聚。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谢家 张月鹿去见紫光社之人的时候,齐玄素则准备见清平会之人,一“紫”一“青”,倒是对称。 以齐玄素跟清平会的关系,就不必玩什么游戏了,或者说三场复仇行动就是最好的投名状,而且一起分过赃,这都是自己人。 齐玄素整顿东城风气的时候,故意为难了一家名为“冷翡苑”合法的行院,据说这家行院背后有谢阁老的背景。 或者说,谢阁老的谢家确是冷翡苑的后台之一。之所以说之一,那是因为谢家对家声看得看重,不愿意直接触碰这样的生意,可帝京为官开销大,谢家又的确需要这么个生意,这就需要个遮挡。于是另外一个家族杨家也成为冷翡苑的东家之一。平日里若有什么结交官府、道门的事情,一般都是由杨家出面。 杨家在帝京城里,勉强可算是中等人家,祖上也在金陵府扎根,故而与谢家算是世交,家族最近三代人曾分别担任工部尚书、副都御使、户部侍郎。论权势,杨家自然不能与已然入阁的谢家相比,不过也正因为杨家只是中等人家,不必那么讲究宰辅脸面,许多事情谢家不屑不能去做,正好让杨家出头。后来谢阁老让自家侄子娶了杨家的女儿,也算是结成了亲家,两家的关系就更密切了。 按照道理来说,冷翡苑出了事情,应该由杨家出面料理,只是杨家心里也没底。毕竟他们只是中等人家,什么是上等人家?阁老诸公、宗室诸王便是上等人家,这位齐法师可是个煞星,辽王也好,琅琊郡王也罢,都没从他手里占到多大便宜,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勉强算是打个平手,虽然有两位王爷没有亲自出面的缘故,但让他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去对付那位凶名卓著的齐法师,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没办法,杨家只好找谢家商量,平常的小事也就罢了,你顾忌身份,能不出面就不出面,遇到这样的大事,你再不出面就不合适了。 谢家那边答应得很痛快,说是会找这位齐法师谈一谈,最好不要妄动干戈。 杨家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齐玄素便收到了谢阁老的请柬,请他到府中一叙。 齐玄素欣然应约。 虽然齐玄素是整顿风气的,但不意味着他就成了下九流的人物,根子上他还是道门之人,而且是高品道士,属于清贵人物。 士绅们纵然看不惯道门的许多举措,但还是乐于与道门之人结交,谈空说玄,增光添色,又不会背上谄媚依附的恶名,毕竟这是论道,属于学术交流的范畴,与其他无关,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宗室勋贵们也以迎娶道门女冠为荣,甚至不介意付出一些代价——道门践行一夫一妻无不纳妾制度,宗室勋贵们若是迎娶女道士,以后就只能告别左拥右抱的生活了。 所以谢家邀请齐玄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只有手掌兵权的诸王们才会喜欢付诸于武力解决问题。 齐玄素拜访谢家,可以说是齐玄素和谢林渊的一次心照不宣,出示请柬后,谢家早就有所准备,以迎接贵客的礼遇将齐玄素迎了进去。 在一名一看是就是子孙世代效忠谢家的老管家的引领下,齐玄素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来到宅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竖匾。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过了此门来到正堂,谢林渊已经等候多时。 此时除了谢林渊之外,还有一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见到齐玄素之后,主动行礼道:“谢步英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喜欢提前做功课,来帝京之前,他专门读了《大玄律》,这次来见谢林渊,也做了些功课,谢林渊作为朝堂上有数的大人物之一,各种有关资料并不难查。齐玄素自然知道此人是谁,正是谢林渊的侄子。谢林渊本人膝下无子,所以十分看重这个侄子,大力培养。 平心而论,这位谢家公子在帝京城还是有些分量,与秦衡德等人相差不多,只是对上齐玄素就差了点,很多时候,权势背景固然有用,可双方都有权势背景的时候,更多就要看自身本事能耐如何,在这方面,除了张、李、姚三人,少有能与齐玄素相提并论的。 “见过谢世兄。”齐玄素还了一礼。 许多时候,就要各论各的,就算齐玄素与谢林渊平等论交,他也不好在同龄人面前过于拿大。就好比李长歌,其辈分还在李若水之上,可后者毕竟是参知真人之一,李长歌与她也是平等论交,并不以长辈自居。 三人分而落座,略作寒暄,谢林渊意态随和,伸手指了指谢步英:“天渊,日后若是在帝京之外遇到了,少不得要你照拂帮衬一二。” 谢步英虽然已经成婚,但还只是翰林院庶吉士,这是个短期职位,从新科进士中选择有潜质之人担任,是为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有为皇帝讲解经籍的职责,同时还会派遣内阁重臣为教习,对翰林院庶吉士进行教导,可谓是内阁辅臣的重要来源之一。毕竟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说起来,谢步英刚刚成婚不久,又金榜题名,可谓是小登科后大登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是相较于齐玄素,还是差了少许。 翰林院庶吉士固然清贵且前程远大,可毕竟只是刚刚步入仕途,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大玄朝廷抵制幸进,尤其重视外放地方为官的经历,也就是宰相起于州部,想要贵为宰辅,无论什么出身,都要从底层做起,所以想要入阁,一般需要有两到三次外放为官的经历,县一级因人而异,可府一级和州一级却是必经之路,总之就是中央到地方,再从地方返回中央,如此螺旋上升。 文官不比武官,二十岁、三十岁的将军常见,二十岁、三十岁的宰相却很少见,除非有大的战事,总要慢慢熬资历,五十多岁入阁已经算是年轻,四十多岁都有幸进的嫌疑。 齐玄素就不同了,他虽然是道士,但因为各种“战事”,其升迁轨迹却像是武官,因为屡立“战功”,所以升得飞快,基本是能耐多大,就升多快,纵然有停年制度的限制,也能强行破格提拔。如今已经是四品实权主事,下一步便是三品副府主一级。 这也与道门和朝廷的体制有关,道门并不接触普通百姓,不牵扯民生等大事,更多是商贸和兵事,纵然年轻一些,没有底层经历,只要天赋足够,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就如冠军侯,二十岁便封狼居胥,与他有没有底层行伍经历并无太大关系。 可朝廷不一样,关乎到千千万万百姓之生计,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没有足够的底层经历,不知百姓之艰,不知世道之现状症结所在,不知官场上下之运行规律,没有足够的经验,很容易想当然,或是施政飘在天上,或是被底下的人肆意欺瞒,所以还是老成持重为好。 待到齐玄素升了三品,谢步英可能还是一个五品左右的中层官员,外放地方,若是刚好与齐玄素同在一地,自然少不得要齐玄素照拂一二。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谢林渊再高,也是远在帝京,不如眼前的助力实在。 齐玄素道:“不敢当,还是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吧。” 谢林渊笑了:“进步,你们这些道门之人总是能弄出一些新词,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没听过,听不懂,你们还要在背地里嘲笑我们粗鄙。” 齐玄素道:“谢先生说笑了。” 谢步英却是有些惊疑不定,看两人言谈,俨然是旧相识,他竟是不知道叔父何时与这位齐法师有了交情,那么这次冷翡苑的事情…… 齐玄素看了眼谢步英,轻声道:“我此番前来,是因为家慈的事情。” 谢步英又是一怔,他听说这位齐法师出身万象道宫,无父无母,怎么又多了一个家慈?难道那个关于蜀州齐家的传言是真的? 谢林渊却是知道齐玄素口中的“家慈”与齐家无关,说的就是七娘。毕竟严父慈母,“家严”便是父亲,“家慈”便是母亲。 谢林渊点了点头,然后冲谢步英使了个眼色。 谢步英立刻起身告辞离去,心中疑惑重重。 很显然,叔父早就与这位声名在外的齐法师相识,而且与齐法师口中的“家慈”还有关系,要知道这位齐法师背后可是盘根错节,帝京道府的石副府主,玉京的东华真人,还有正一道张家,这说明谢家早已上了道门的大船,甚至已经参与到道门大掌教的争夺之中,可他却对此毫无所知,这让一直顺风顺水的谢步英有些泄气,那个齐法师比自己还小几岁,已然能参与到这等机密大事之中,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可他就只能当个局外人,难道自己在叔父的眼中就是个孩子,如此不堪大用? 谢步英离开之后,谢林渊问道:“七娘怎么说?” 齐玄素道:“清平会这次的任务是全力牵制‘客栈’,所有在京人手全部出动,正好是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商议 清平会并不能强迫谢林渊出手,所以齐玄素身上还肩负了部分说客的职责。 这里早已设下了隔绝内外防止窥视的阵法,齐玄素没什么顾忌,说道:「这一次,也不仅仅是清平会,主力是道门。」 谢林渊少见地怔了一下:「这是谁的意思?」 齐玄素低声道:「是东华真人亲自安排。」 谢林渊懂了,没再开口,只是缓慢地点了下头。 东华真人身为首席参知真人,其身份不能简单类比于朝廷的内阁首辅,同时他还兼具了半个「储君」的身份,内阁首辅再熬多少年,也当不了皇帝,可东华真人却有极大的可能登临大掌教尊位。这是二者最大的不同,其分量也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继续说道:「东华真人会感念所有提供帮助之人的善意。」 这是一位道门储君做出的承诺,如果东华真人果真能够成为大掌教,那么今日之作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从龙之功。 谢林渊虽然是朝廷之人,但他不仅仅是局限于朝廷,更不想只给朝廷做一个臣子,否则他便不会加入清平会。 谢林渊沉吟道:「我的伤势未曾完全恢复,至多是与「掌柜」周旋一二,「东主」那边……」 齐玄素道:「七娘自会出手。」 谢林渊这才点了点头。 谢步英离开正堂,就在院中徘徊,刚好看到一个身影在那里探头探脑,不由笑道:「看什么呢?」 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到谢步英的面前,正是谢林渊的女儿,也就是谢步英的堂妹,名叫谢步华。 谢林渊膝下无子,却有一个女儿,只是他境界修为太高,年纪也大了,再想生个儿子已是不大可能,只能培养侄子。 兄妹二人多年相处,关系相当不错。 谢步英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说是责备,语气相当温和:「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谢步华根本不在意,嘻嘻一笑:「我听说爹把那位齐法师给请来了?」 谢步英点了点头,好奇问道:「你也知道这位齐法师?」 「这有什么不知道。」谢步华一嘟嘴,有些不满堂兄小觑自己,「前些天我去诗社的时候,听几位姐姐说起过。」 结社并不犯法,隐秘结社才非法。女子之间的结社无非就是诗社一类,夫人们有夫人的社交,这些千金小姐也有自己的社交,并不杂处,好些闺中密友、手帕交便是由此而来,千金小姐们自然是没有出阁的,不像贵妇们热衷于各种子女婚事,也就是诗词一类,容易多愁善感。 谢步英好奇问道:「你的那几位姐妹怎么说?」 「说这位齐法师凶狠又霸道,一点也不温柔风雅。」谢步华道。 谢步英笑道:「毕竟是整顿帝京风气的人,温柔风雅的人可干不了这等差事。你怎么对他有兴趣了?」 谢步华摇头道:「我对他没兴趣,不过我很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张高功。」 「传说中的张高功。」谢步英不由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位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 也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好些女子都十分崇拜这位张高功,莫名成为她的拥趸,认为她一定能成为第八代大掌教,代表女子顶起半边天。 谢步华有些头疼,都是道门那边传过来的风气,如今的年轻女子不大认可什么三从四德了,还不好强行镇压,毕竟道门否定儒门礼教,谁也不想背上个顽固不化、倒行逆施的罪名。好在这些大小姐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口号喊得震天响,却缺乏养活自己的本事,只要从经济上着手,稍一钳制,立时就能让她们就范。 当然,雷小环这种女子例外,她无论是在家做女儿,还是出嫁做妻子,那都是说一不二。无论是儒门时代,还是道门时代,有本事的人总能得到他人的尊重,而不是靠他人的施舍。 谢步华老气横秋地感慨道:「也不知道张高功怎么想的,就算不能守身如玉一百年,那也该找一个脚踏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怎么偏偏看中了这么一个人?我的几个朋友听说这件事后,都说看错了人,不再支持张高功,转而支持姚法师了。还有几个更可恶,嫁人之后就再也不提半边天,竟然支持李长歌。与其支持李长歌,还不如支持秦凌阁,好歹长得好看。」 谢步英哑然失笑。 张高功,姚法师,到了李长歌这里就直呼其名。对立还挺严重的,她们这些拥趸甚至比张月鹿和姚裴本人还要急,毕竟张、姚二人当面见了李长歌也要称一声「李永言」,而不是直呼其名。 这些女子,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谢步华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诚然,这世上有些女子十分在意男人能否给自己遮风挡雨,可有些女子不肯这样,她们认为男人能做到的,她们同样能够做到,自立且自强。张青霄就是这样的女子。她选择道侣,只考虑一个问题,喜欢与否。脚踏五彩祥云的英雄固然是个绝佳的依靠,可她几时需要别人给她遮挡风雨了?」 谢步华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就见一个男子站在不远处。 谢步英行礼道:「齐法师,这是舍妹步华。」 他又对谢步华道:「还不见过齐法师?」 谢步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那位齐法师,仅从面容上来看,却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凌厉迫人,还有刚才的那番话,让谢步华颇有豁然开朗之感,忍不住以拳击掌:「是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张高功就是女子第一,远胜姚法师良多。」 原来齐玄素与谢林渊谈完了相关细节之后,便要告辞离去,结果出门的时候便听到了谢步华的话语,忍不住出言替张月鹿和自己辩驳了两句。 便在这时,起身相送的谢林渊终于是开口了:「步华。」 谢步华这才回神,赶忙向齐玄素行礼道:「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还了一礼。 谢林渊歉然道:「小女无状,都怪我把她娇惯坏了。」 齐玄素道:「先生言重了,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说罢,齐玄素告辞离去。 谢林渊还不至于送到门口,只是让谢步英代他送客,他站在原地目送。 片刻后,谢林渊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独女,叹息一声:「你若真能学到那位张高功的七八分,而不是整日都在这里刷嘴皮子,为父也能告慰列祖列宗了。」 谢步华不依道:「我怎么就是只知道耍嘴皮子功夫了?」 谢林渊懒得去跟女儿讲道理。他也知道张月鹿这种人才是天生的,张家对她放任自流,慈航一脉起初时候也未见得如何上心,偏偏她就能够成才,而且还有大志向。这种人学是学不来的。 倒是齐玄素,他有些好奇七娘到底是怎么教的,虽然起步较晚,但后劲十足,已然有了后来居上的架势,若是再有些际遇,未必会逊色张月鹿。 他身为内阁辅臣,自然看得出七娘所谋甚大,她在江湖,家大业大,却把齐玄素推到道门的高位上。 他甚至有一个猜测,做大事,要有替手。大到一国,立储君那是头等大事,号称国本。小到一家,生个儿子培养成才,不被吃绝户,不败家,也是头等大事。那么全真道准备好的替手就是齐玄素,若是他们精心培养的姚裴出现什么意外,还能让齐玄素这个替手递补上去。 至 于张、李二家。 前者不是不想不愿,而是不能,张家这些年来是肉眼可见的人才贫瘠,别说替手了,正手都没有,如果大宗中有杰出人才,把张月鹿这个即是小宗出身又是慈航一脉出身的女子当作替手是最合适的做法,无奈张家没有这样的人才,又不想让张月鹿继承天师衣钵,内部争执不休,至今未有定数,如今就看天师有没有这个决心,舍了身后名不要,最后扶上一把,也算是孤注一掷。 后者是有替手的,那就是李天贞,不过李天贞有个缺陷,境界修为稍显不足,毕竟唯一的「长生石之心」已经给了李长歌,李家也没有更多。 谢林渊忍不住叹息一声。 如今道门推举大掌教,关系到的不仅仅是道门之人的利害,也牵动了其他人的心弦,不同的大掌教上位,意味着不同的政策,会造成不同非影响,其他人自然要做出不同的调整和应对。 不仅是朝廷,还有各大隐秘结社,从西域诸国到凤麟洲、婆罗洲、东婆娑洲,甚至远在西方的圣廷、奥法议会,也同样密切关注着悬而未决的大掌教之位。 只可惜旁人只能看着,干着急,最终推举的权力还是在道门之人的手中。 齐玄素离开谢家宅邸之后,又联系了七娘,询问关于其他几位甲等成员的事情。 有些话,当然可以在子母符中说,也可以在「梦中会」说,可许多大事,最好还是面谈。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方齐备 齐玄素回到玉皇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看了眼时间,子时初,已经是第二天。 今天是久视四十二年腊月二十,五人小组是十一月初七抵达帝京,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可以说日子过得飞快。 明早就是京城衙门“封印”的日子,也就是封上大印,开始年假。许多事情都要赶在年假开始前完成,户部要清算各州税收,都察院则要对各部衙门官员今年一年进行考绩评定,待到来年正月十六,向各部发放。故而每年正月十六的卯时,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都察院大堂。在这之间的二十多天,便是京官们的年假。 过了今天,整个帝京都会进入到过年的状态之中,而汹涌了几个月的暗流也终于要抵达最高峰。 最明显的感受,玉皇宫内的气氛不仅丝毫没有过年的喜庆,反而变得十分紧张。 虽说道门中人并不十分重视年节,但为了迎合广大百姓,各地道府也会举办各种欢庆活动,像今年这样,还是首次。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情况不对了。 制造这种紧张气氛的自然是帝京道府的高层,准确来说,是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 自从上次齐玄素停职的事情,两人就撕破了脸皮,现在冲突加剧,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 按照道理来说,掌府真人都是参知真人,所以为了维持地方道府三足鼎立的态势,次席副府主的人选必须精心挑选,一般都是地位尊崇、背景深厚、实力强劲、不是参知真人却胜似参知真人,比如江南道府的李天澜。 帝京道府也是如此,石冰云毕竟是差点做了慈航真人之人,无论是地位背景,还是境界修为都不缺少,只是她干的许多事情有些出格离谱,所以这么多年了,还没成为参知真人。本来帝京算是李家的半个主场,不过石冰云也有堂堂晋王的助力,再加上李家各路诸侯之间多有龃龉,虽然不会公然相互为难,但未必就会真心相助,所以这方面算是打平。 两人较劲,两人麾下的两大派系也互相看不顺眼,火药味很浓。反倒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没有参与其中,他那一派人马也大致恪守中立。 齐玄素这里就很有意思了,他的麾下既有石冰云的人手,也有李若水的人手,双方也受到两大首领的影响,蠢蠢欲动,不过很快就被齐玄素给镇压了。齐玄素不会开导人,也不擅长讲道理,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暴力手段进行镇压。他既有上司的名义,又有天人的实力,并非什么难事。 再有,从职务上来说,齐玄素是石冰云的属下,可从派系上来说,他应该站在代表了全真道的周教宪这边,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参与两人的角力,因为他知道,石冰云就是负责牵制住李若水,倒是给了周教宪足够的活动空间。 如此一来,齐玄素虽然后知后觉,但也能推断出周教宪就是“食指”或者“大指”,所谓的佛祖“五指”终于有个上得台面之人,总不能真就是一帮三品、四品的小辈去镇压“心猿”。 齐玄素很少回自己的住处,更多就是住在签押房中,便于处理各种事务,结果他刚回到签押房,就见张月鹿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一次,他没有奇怪,已经习以为常。 柯青青这丫头不靠谱,有做叛徒的潜质,见到张月鹿后什么都忘了,有求必应,没求也要主动凑上去做点什么,竟然把他签押房的钥匙给了张月鹿,所以张月鹿每次都能光明正大地开门进来,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进来,更不是硬闯进来。 虽说夫妻本一体,但不是还没成亲吗。就算成亲了,也要各自留出一点空间,还真能像词里那样,和一团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然后打碎了,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活人可不是泥巴,把一个打成肉泥,把另一个也打成肉泥,和在一起,再造两个活人,想想都惊悚恐怖。 张月鹿的脸色不大好,有些苍白。 齐玄素暂且放下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关切问道:“受伤了?” “没有受伤,是好事。”张月鹿用柯青青给的钥匙开启了隔绝阵法,“我遵照天师的意思,去见了……” 她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紫”字,随即隐去。 齐玄素并不吃惊,反而是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也加入隐秘结社了?”好在及时悬崖勒马,不然这个“也”字,就是不打自招了。 齐玄素顿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在张月鹿看来,倒像是齐玄素十分震惊的样子,没想到她这个一身正气的张副堂主也堕落到跟隐秘结社打交道了。 张月鹿不由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入得名利场中,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已经是在布局身后事了,让张月鹿负责与紫光社接触,等同是张月鹿有了紫光社的靠山,无论大宗势力再怎么不情愿,也要认可张月鹿,就算张月鹿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成为张家的面子,也会成为张家的里子。当然,若是张月鹿另有机遇,紫光社也可以变为助力,让她成为面子。 如今天师身兼面子与里子于一体,他最终还是把里子送给了张月鹿,这也是大宗的底线了,毕竟紫光社不同于清平会、“天廷”,身为三大隐秘结社之一,紫光社更为可怕,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大宗内部的态度也是十分矛盾,想要握在手中,又怕引火烧身,倒不如让张月鹿接手,既对张月鹿有个交代,不能再说他们不重视张月鹿,又能继续保持与紫光社的联系,算是两难自解。 张月鹿也知道天师的难处,若是天师还有三十年的时间,甚至是二十年的时间,他都不必如此忍让大宗势力,只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 至于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天师又在做什么,为何不提早布局,自然是应付五代、六代两位大掌教了,别看六代大掌教被评价为暗弱,那也要三位副掌教齐心合力,才能压制,只要有一人离心离德,那还是大掌教说了算。至于五代大掌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更谈不上压制,甚至谈不上抗衡,不过是保全自身等他飞升罢了。再有就是,那时候也没有张月鹿这个选项,天师可没算到会有张月鹿出世,自然无法提前布局。 张月鹿将事情经过大概与齐玄素说了一遍。 齐玄素听完之后,笑道:“的确是好事。” 张月鹿以手扶额:“只是融合了那道雷符之后,对我而言还是有些负担过重了。” “负担?”齐玄素疑惑道。 张月鹿道:“简单说,就是吃撑了。这个说法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说法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能吃两个馒头,且已经吃了两个馒头,结果她们又给我硬塞了第三个馒头,可我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强忍着,等着三个馒头慢慢消化。” 齐玄素来到张月鹿身旁,伸手按了下她的小腹:“等你消化得差不多了,那就是无量阶段了吧?” 张月鹿拍开他的手:“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她给我的是玄圣归纳整合五仙传承之前的‘五雷天心正法’,不知会不会与玄圣留下的传承有所冲突。” 齐玄素道:“可以找机会问一下天师。”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要等到帝京之事结束后。”张月鹿并不是要谈她自己的事情,这只是个引子,接下来她话锋一转,“这不过是个添头罢了,关键是她们那边已经同意出手,而且确立了联系方式,你呢,你这边有什么进展?” 在张月鹿看来,清平会入场是必然,只是不知道是姚裴负责联络,还是齐玄素负责联络。 至于说齐玄素跟清平会没什么干系,张月鹿是半点不信,问题在于这份联系到底有多深,是如她这般单纯联络?还是直接成了清平会的核心成员?毕竟她也差点成为紫光社的成员,万幸她赢了赌局。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我也见了清平会的首领之一。” 张月鹿问道:“方便说这位首领的身份吗?” “不方便。”齐玄素摇了摇头,“不过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 最近几天齐玄素跑了不少地方,不仅仅是一座谢府,别人很难通过齐玄素的行踪确定谁是清平会首领,而且齐玄素也没打算出卖“圣无忧”谢林渊,他打算出卖“七娘子”,谁让当娘的总坑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反正是一家人,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反过来说,公婆也得见媳妇,早晚的事情。 “那就算了。”张月鹿却是拒绝道,“关系到全真道,关系到东华真人,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这就是所谓的分寸感了,就算正一道和全真道是盟友,也不应有过界之举。夫妻尚且要互相留有几分空间,更何况是这两个庞然大物? 第一百三十九章 腊月三十 齐玄素和张月鹿又闲聊了一会儿,说是闲聊,其实还是与「定心猿」有关。 不知不觉间便是早上了。 最近柯青青都跟在苏璃身边,要到下午才会过来,所以签押房中还是只有两人。 张月鹿还有其他事情,起身离开,不过没一会儿便去而复返,身后还多了一个姚裴。 齐玄素立刻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姚裴最近一直保持在清醒的状态,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把一年的清醒时间都用完了,进到签押房后,她直接用「功烛杖」封锁了齐玄素的签押房,然后取出一叠密文:「省得我再去找人了。」 三人在签押房的客厅分而落座,这处客厅颇有些西式风格,姚裴独坐了一把单椅,齐玄素和张月鹿一起坐在两人长椅上。 姚裴不掩几分凝重,先是望了下齐玄素,接着转望向张月鹿:「这是「佛祖」的最新密文,我已经初步翻译了一遍,你们二位请看吧。」 齐玄素伸手接过,拿在手中,与身旁的张月鹿头挨着头一起看。 第一眼,两人都是吓了一跳。 因为那行标题如此赫然:道门金阙参知真人议事。 接下来的内容更让两人震惊:二十四位参知真人中议特殊记录。 两人都有些迟疑了,齐玄素道:「按照规矩,我们还不能看这一级的记录,只有真人一级才能阅览。」 姚裴道:「都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能看的,看吧,我能看的你们都能看。」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看了起来。 姚裴继续说道:「你们看的时候,我也简要讲一下我们的任务。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金阙内部已经达成统一意见,北龙事关天下大势,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所以一切有关北龙的举动都必须镇压、阻止。关键就在五行山,五行山位于直隶境内,距离帝京城很近,青鸾卫的亲军都督府,神枢禁军、天辰司、宣徽院也都近在咫尺,阻碍重重。届时,金阙会委派一位平章大真人亲自来到帝京坐镇,防止意外发生,原则上,这位平章大真人不会直接出手,朝廷的长生之人也不会出手。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这位平章大真人,进入五行山,镇压「心猿」。或者也可以说得更直白一些,我们这个「五指」才是主力,平章大真人只是一种态度和威慑。」 「重点和难点主要是两条:一是冲破五行山内部的重重阻碍,这些阻碍包括无量阶段和造化阶段的天人,甚至是伪仙。二是在不伤及北龙的前提下,镇压「心猿」,这就是此次「定心猿」的核心任务。」 「在原则上,我们道门内部不会有人直接参与其中形成阻碍,不过世事无绝对,也不能不防。尤其是帝京道府,不排除帝京道府擅自行动的可能,也不排除出现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的可能。」 很长一段时间里,签押房都是一片沉寂。 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翻动纸张的声音。 斗而不破也有斗而不破的好处,只要金阙形成了决议,便没有人会公然违背。清微真人就是金阙次席参知真人,既然是金阙的决定,那么清微真人也要服从并且执行。 从这方面来看,全真道不仅仅只有齐玄素这一条线,还有其他的线,可能是来自太平道内部,也可能是来自朝廷内部,总之各种证据在金阙汇聚,最终压倒了太平道,使得决议通过。 不过既然是秘密记录,那么说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朝廷这边知晓道门要动手了,却不知道如何动手,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动手。 议事中确定由东华真人全权负责此事,换而言之,具体计划,清微真人是无法知晓的,甚至慈航真人和那位在帝京坐镇的平章 大真人也无法一览全貌。 很快,齐玄素和张月鹿一起把这份记录看完了,谁也没有说话。 也许有朝一日,在座的三人也会登临金阙,参与到这种议事之中,成为其中的主角,不过现在还不行,如今的他们只能旁观,而且还是仰望。 过了片刻,齐玄素打破沉默:「具体时间呢?」 姚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另一张她翻译的密文递了过来。 齐玄素接过一看。 上面只写了一个「三拾」。 齐玄素一怔,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密文的数字,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不是密文,就是翻译之后的结果。 动手的时间已经确定了,三十日。 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不会是十一月三十,迟则生变,也不会一直拖到正月三十,那么就是腊月三十了,俗称大年三十除夕夜。 这可真是个好日子。 张月鹿沉吟道:「这个日子……好猜又不好猜,好猜是因为它太特殊了,不好猜也是因为它太特殊了。」 姚裴终于是开口道:「还有十天,希望十天之后,我们能站在五行山上看烟火。」 齐玄素和张月鹿俱是苦笑。 齐玄素甚至想着,若是万寿山就好了,他能让三大阴物出手,要是三位伪仙一起降临,万师傅、殷先生、白夫人联手,大局可定。 齐玄素问道:「难道这位平章大真人就是「阿难」和「迦叶」之一?」 姚裴答非所问道:「道门总共有十二位一品灵官。」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么多!」 灵官在道门中的位置类似于工具,很不受重视,兴风作浪、翻云覆雨的都是道士,灵官们就是任劳任怨。有点像大魏末年的文官辖制武官,高品武官常常被低品文官呼来喝去。 所以灵官们的存在感着实不高,齐玄素一直以为只有几个一品灵官,却没想到足有十二个之多。 再看张月鹿,半点也不奇怪,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些内幕。 齐玄素无奈,他还是根基太浅、成为高品道士的时间太短。也不能怪张月鹿不告诉他,张月鹿不会没事问齐玄素:「天渊,你知道我们道门有十二个一品灵官吗?」齐玄素多半会回答:「与我何干?」 现在真是有关系了。 姚裴见齐玄素的表情,又额外解释道:「十二位一品灵官分为六丁六甲,六位六丁灵官主守,坐镇各地,充当守门人的角色,比如「鬼关」,就有一位一品灵官长年坐镇,又比如海外的婆罗洲,也有一品灵官。注意,这样的高品灵官不属于三道,隶属于紫霄宫,与独立于三道之外的大掌教一脉一样,只听从大掌教的命令,这也是三道争夺大掌教尊位的关键所在。」 齐玄素想着,难怪五代大掌教说撤换副掌教大真人就撤换副掌教大真人。他又转念一想,六代大掌教本身就有长生阶段的修为,麾下还有十二位一品灵官,更有紫霄宫,结果竟然被架空,难怪被人评价为暗弱。 还有,「天廷」的确是狂妄,也效仿道门搞了一个六丁六甲,不过都是先天之人,根本无法与十二位一品灵官相提并论。不过考虑到「天廷」甚至还弄出一个三官大帝,所谓六丁六甲就不算什么了。 齐玄素道:「不过如今没有大掌教了。」 张月鹿道:「只有金阙能与大掌教对等,所以灵官们会暂时听从金阙的命令,而不是轮值大真人的命令。」 姚裴继续说道:「六位六甲灵官主攻,近三十年来,总共有过三次出动一品灵官的记录,最近一次是一位一品天真道士和两位一品灵官攻入了巫罗的神国之中,虽然是在巫罗的主场作战,使得三人都有不同程 度的损伤,需要长达数年的休养,但还是让巫罗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如今巫罗只能封闭神国。还有前不久的西域战事,是由甲申灵官领军。再上次是西域爆发尸潮,道门直接出动了一位一品天真道士、一位一品灵官和十二位二品太乙道士,其余三品幽逸道士、四品祭酒道士上百人,低品道士和普通灵官不计其数。所有参与此事的知命教成员全部被诛,形神俱灭,无一幸免。」 齐玄素道:「这是第四次。」 姚裴点头道:「是的。」 齐玄素问道:「一品灵官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姚裴道:「保底等同于造化阶段的天人,不过一品就是到顶了,灵官又不像道士,还有职务上的区分,不可能弄出一个超品灵官或者副掌教大灵官,所以一品灵官们的实力也是参差不齐,有人是造化阶段的天人,也有人是伪仙,因人而异,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全看本身天赋。」 灵官其实颇为类似于古仙们神降的容器,有些容器天生契合,能够容纳古仙的大部分力量,有些容器不契合,就要容纳得少一些。灵官们也是如此,越是契合灵官甲胄,境界修为也就越高。道门号称天下共主,网罗天下英才,自然比隐秘结社更容易找到这样的人才。这些一品灵官,随便一个落到隐秘结社的手中,都能让古仙们自如行走于人间大地。 不过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仅次于一品天真道士等同于二品太乙道士的高位,一边只是个容器,根本没有可比性,所以二百年来,道门只发生过一起一品灵官叛逃事件。 第一百四十章 命与功 姚裴和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坐在自己的签押房中,仔细梳理了最近这段时间的各种变化。 正如姚裴所说,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上一个大年初一,他遇到了巫罗,这个大年初一,看来是要在五行山度过了,都是如此让人印象深刻。 不过时间也是过得不慢,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凤台县,玉京,西域,遗山城,云锦山,措温布,渤海府,金陵府,万象道宫,帝京。一路走来,他去了芦州、西州、雍州、吴州、凉州、蜀州、湖州、秦州、中州、齐州、江州、直隶,传统意义上的天下十九州,不算直隶,他走了十一个,经历大战小战几十场,数次险死还生,数次重伤断臂。不过境界也一再拔高,从昆仑阶段到成就天人,升了三个阶段。 两年的时间,也让他从七品道士升到了四品祭酒道士,从没有职务的游方道士变为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不可谓不快。 只可惜,这种飞速升迁是有代价的,必须要有「战功」作为支撑,越大的「战功」,越是生死一线,整日坐在签押房里,可拿不到这样多的功勋。 齐玄素现在身上还有两个「玄字功」,一个「玄字功」是在上宫与姚裴一起处置张无恨之事得来的,姚裴拿了大头,他拿了小头。还有一个「玄字功」是因为他探查五行山有功,毕竟涉及到伪仙,危险极大,一个「玄字功」着实不多。之所以觉得容易,是因为有七娘给齐玄素保驾护航,可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由此可见,李长歌、姚裴想要赚取功劳,只会比齐玄素更容易。 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换算成「玄字功」的话,就是九个「玄字功」,齐玄素还差着七个「玄字功」。 除此之外,停年制度规定,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停年三年,这也是最后一次停年,因为三品幽逸道士升二品太乙道士就是选升, 齐玄素肯定是不够年限的,其实他五品升四品的时候,同样不够年限,已经破格一次,不大可能有第二次特殊待遇,多半要苦熬年限,不过道门内部还有一个特殊制度,算是对停年制度的补充,那就是职务品级制度。 职务品级制度实际上就是参照大掌教绑定超品、副掌教大真人绑定一品,所以职务品级是随道士所任职务所定之品级,解除该职务之后其职务品级便随之消失。而正式品级则是非特殊情况被褫夺外,均不随职务变更而变更。 比如「三品副府主」这个职务品级,只有做这个副府主的时候才算是三品幽逸道士,一旦解除副府主职务,其三品的职务品级也随之消失,恢复本来正式品级。而正式品级的三品幽逸道士,就算去做游方道士或者去安魂司守陵,也还是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觉得,他若是能成功完成「定心猿」任务并且活下来,多半能得到一个职务品级,用七娘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半步三品」,万事皆可以半步。 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活下来。 若是死在了五行山里面,那就万事皆空。 待到中午时分,柯青青和王崇年都回来了。 齐玄素向两人交代了一番,主要是年关将至,许多事情最好抓紧完结,不要再拖下去。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想到今年的年关真正成了一道关,穷人的年关不好过,怕债主上门,道门和朝廷的年关同样不好过。 两人都是应了,这其实也是朝廷各衙门前几天忙的事情,临封印之前,抓紧把手头上的事情了结,然后过个快乐年。只是道门不重视年节,没有年假一说,所以过了腊月二十,仍是照旧,只有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才会给有家人的道士放假一天,由出家的道士们负责这一日的当值。 众所周知,出家道士大多集中在全真道,所以这些年以来,都是周教宪负责大年三十这一日的当值,雷打不动。李若水是李家的人,石冰云也会去晋王府,一般都不在玉皇宫。 除此之外,按照惯例,皇帝陛下还会在大年三十除夕夜赐宴群臣,君臣同乐,道门也会派人参加,通常是李若水和石冰云二选其一,周教宪这种孤家寡人是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 换而言之,大年三十这一天,帝京道府会完全在周教宪的掌握之中。 由此可见,东华真人虽然不在帝京道府,但对帝京道府了解很深,选择大年三十是有的放矢,而不是一味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玄素让两人早些准备,故意说道:「若是大年三十之前完不成,那就留下来跟全真道弟子一起当值,可别怪我无情。」 柯青青却是眼神一亮:「张副堂主也在?」 齐玄素没好声气道:「不在,张副堂主回云锦山过年。」 柯青青的眼里立时没了光,很显然,顶头上司对她没什么吸引力,顶头上司的未来道侣对她很有吸引力,而且是崇拜之情。 齐玄素示意两人可以离开了。 柯青青又问道:「接下来的整顿西城,主事不去吗?主事以前都是亲自带队的,最近几天没见到主事,苏主事还特意问过。」 齐玄素摇头道:「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不会去了。我要准备一下,然后跟张副堂主一起回云锦山过年。你们也知道,张家的门槛高啊,不好好准备只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柯青青笑了。 王崇年也笑了。 赘婿不好做。 家族越大,赘婿越难。 虽说齐主事不算是赘婿,但多少有些相通之处。 这个理由的确是天衣无缝,谁也说不出什么,顶多说齐玄素给自己搞特殊待遇,不过也算是人之常情。 两人离去之后,齐玄素开启阵法,又取出了「金紫鱼符」,准备联系七娘,向七娘禀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虽然大概率上,七娘已经通过其他途径知道了此事,但用七娘的话来说,我知道是我的事情,你告诉我是你的事情,这是两码事,不能你认为我可能已经知道就不告诉我了,不要想当然地替我做决定。 说的可真是太有道理,尤其是最后半句,如果七娘能够身体力行地贯彻到底就更有说服力了。 相较于普通的子母符,经箓或者鱼符这种一对一联系的,保密性要更好一些。齐玄素也不必把话说得很明白,倒是不怕泄密。 七娘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大谈生意经或者各种小算计,只是说道:「真到了那一天,我可能会顾不上你,你自己要小心。」 齐玄素应了一声。 七娘又道:「若是见势不妙,赶紧跑,保命为先,别用性命去挣功名。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只有活着,才是真的。就算在道门混不下去也不碍事,大不了继续当游方道士,天下之大,找个立锥之地还不是简简单单?」新 齐玄素这次没有只应一声了事,说道:「我怎么也是老江湖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你算个屁的老江湖,跟着老娘走了几年江湖,就处处以老江湖自居,实际上还不是毛头小子一个,走过的路还没我过的桥多。」七娘加重了几分语气,「别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也别再为了别人就脑门子一热送死去。」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也小心些,别遭了谁的暗算。」 七娘笑了一声:「老娘几时轮到你来担心了?行了,话就 这么多,你爱听不听,年底了,我还要把手头上的各种账目都清一清。」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七娘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收起「金紫鱼符」,吐了一口浊气,大步向外走去。 转眼来到腊月二十三,小年。 小年夜是司命真君升天的日子。 司命真君就是百姓口中的灶王爷,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俗称「灶君」,或称「灶君公」、「司命真君」,鸾门尊奉为三恩主之一,也就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他管。灶神左右随侍两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随时将一家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年终时总计之后再向天帝报告。腊月廿四日就是灶神离开人间,上天向天帝禀报一家人这一年来所做所为的日子,初四就重返人间。 这只是普通百姓的说法,在道门之人看来,司命真君当然不会飞升觐见天帝,所谓的升天应是司命真君的化身返回神国,携带香火愿力回归本尊,然后再重返人间。正是因为祭灶节的存在,司命真君才能再次归来,而不是如太阳真君那般彻底死去。 皇天后土,是历代帝王都要在天地二坛亲自祭拜供奉的神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双方共掌阴阳生死。道门认为皇天就是天帝,天帝飞升之后,皇天已经不存于人间,只剩下后土娘娘,所以是后土娘娘独握阴阳、掌运幽冥。 后来后土娘娘化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合为一体,天地不再需要神灵,大部分权柄跟随后土娘娘回归天道,只剩下少部分阴阳生死的权柄分为四份,分别由太阳真君、太阴真君、青帝、司命真君执掌,后来青帝同样化于天地之间,于是只剩下司命真君执掌部分生死命轮。 对于道门来说,这是个不好公然禁止又颇有讽刺意味的节日。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双一品 就在这个十分特殊的节日,一艘“应龙”飞舟出现在帝京的上空。 神枢禁军和天辰司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立刻解除警戒,并且开启阵法门户,放这艘“应龙”战船降落。 其实“应龙”也可以一直悬停空中,只是容易让人联想到道门凌驾于朝廷之上,不利于道门和朝廷的团结。 原则上来说,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于是庞大的“应龙”缓缓朝着蓬莱池降下。 如果说飞舟降落时,只是降下了一场小雨,那么“应龙”降落时,其携带的庞大水气便是一场磅礴大雨,又因为此时天气严寒,大雨最终化作了一场鹅毛飘飘的大雪,只见得无数雪花当空飞舞,飘摇不定,平添几分仙气。 恰巧昨天刚刚下过了雪,当真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情此景,仿若仙境一般。 此时蓬莱池的好生东南坊一线已经彻底封锁,帝京道府的灵官、亲军都尉府的青鸾卫、神枢营的黑衣人,都在外围警戒,帝京道府的道士和天辰司的天人们则在内围警戒。 最为靠近胡水岸边的无一不是大人物,首先就是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晋王秦权翊,皇室诸王中为首的便是辽王、晋王、齐王,辽王不在帝京,齐王年迈少理世事,便是以晋王为首。 然后是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张青白,以及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次席副府主石冰云,以及其他真人以上的副府主。诸位真人都是正装鹤氅,头戴象征着二品太乙道士的莲花冠。 接着是一众年轻人们,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地位不如前面的“老家伙”们,却家世显赫、前途无量,除了两位皇子和一位年轻国公,就是道门的李长歌、张月鹿、姚裴。 再往后便是众多随行人员,这些人单独拿出来,在帝京城中也是有名有姓之人,甚至是许多人眼中的大人物,可在这里,他们就“泯然众人”。 齐玄素没被划分在年轻才俊的行列之中,而是混在众多随行人员之中,大约是家世不够的原因,别看张月鹿是小宗出身,那只是对内,对外她就是天下只三家人家的上清张出身。 此时,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正在降落的“应龙”。 风雪扑面,巨大的气浪吹得众人衣衫鹤氅猎猎作响。 没有一个人去遮挡风雪,所有人仍是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 终于,巨大的“应龙”成功降落在蓬莱池中,破开冰雪,掀起一浪又一浪的碧波,向着四周层层扩散开来,水雾雪雾,难分彼此。 待到“应龙”彻底停稳之后,甚至看不到蓬莱池的水面,这艘仿佛巨兽的巨大战舰就像一座城池,站在它的跟前,宛若面对一堵城墙,只有离得远了,才能一览全貌。 一道长得有些过分的舷梯被放了下来,一道身影出现在甲板上。 所有人都肃穆了。 因为那是一位一品天真道士,也是一位平章大真人,更是一位长生之人,真正的驻世仙人。 这位平章大真人身着玄黑鹤氅,佩慧剑,头戴紫金莲花冠。 过去道门未整合之前,各种制度理念互相冲突,比如道门三冠却有四个,分别是如意冠、芙蓉冠、莲花冠、鱼尾冠。并将莲花冠与芙蓉冠混为一谈。 后来五代大掌教明确规定,莲花冠是莲花冠,芙蓉冠是芙蓉冠,不得混淆。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身为三道领袖、教主,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是为道门三冠。 不过莲花冠仍旧是一品天真道士的头冠。 平章大真人佩戴紫金莲花冠,区别于参知真人的玉质莲花冠和普通真人的黄金莲花冠。 齐玄素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长生之人。 不同于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从小就能见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齐玄素至今无缘得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虽然伪仙见了不少,但终究不是仙人。巫罗和司命真君是仙人不假,可都是分身,并非本尊亲至。 这位平章大真人名叫姜合道,与老真人孙合悟是同辈之人,都是六代弟子,而且是颇为靠前的六代弟子。 齐玄素这种比较靠后的八代弟子与这些比较靠前甚至接近五代弟子的六代弟子比起来,名义上是差了两辈,实际年龄差了快要三辈。 姜合道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并没有什么实质压力,也不迫人,甚至没什么感觉,若非众人都在望着这位平章大真人,甚至无法感知到这位大真人看了他们一眼。 很显然,这位大真人并不喜欢随意显露威能。 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一眼望过去,目光蕴藏压力,恨不得让所有人如负重山地跪下,那是一种十分没有涵养的表现,被视作粗俗野蛮之举,要被其他长生之人讥笑,就如前朝文官看待武官,或是天朝上邦看待蛮夷。 姜合道沿着搭好的舷梯向下行来,走得不紧不慢,就像是一位普通老人。 靠前的几人立时迎上前去。 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晋王走在最前面,首先与大真人寒暄,并转达了皇帝陛下的问候。 姜合道白眉白发白须,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脸上却没有丝毫皱纹,十分仙风道骨,微笑着回应了皇帝陛下的问候。 然后便是一众道门真人上前见礼,包括身为参知真人的李若水,且不论职务品级,也不论境界修为,辈分摆在那里,这是师父一辈的人物。 再就是年轻人们,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师祖一辈了。 老人对待年轻人们的态度十分和蔼,尤其是道门的三位杰出才俊,着重询问了他们最近的课业,练了什么功法,又是什么境界修为,并特别夸奖了张月鹿。 到底是长生仙人,自然能看出李长歌是凭借外力,姚裴有大巫血脉,唯独张月鹿是最为正统的道门弟子,也最让老派们满意。更何况在道门上层,抛开门户之见,肯做事、能做事、一直都在做事的张月鹿也风评最好,毕竟有担当的年轻人着实不多了,什么脾气不好,那都是细枝末节。 至于一众随行人员,却是没资格与平章大真人说话,只能远远看着。大真人很快便登上一辆规格稍逊于副掌教大真人的七香车,在灵官的护卫下离开了此地,直奔玉皇宫而去。 齐玄素混在人群之中,知道这是“定心猿”计划中负责坐镇帝京的平章大真人到了,名义上是面见皇帝陛下并视察帝京道府,实际上是“定心猿”计划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朝廷之人也定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双方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对于齐玄素来说,他们没有接触这位平章大真人的必要,他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大真人走了,晋王和帝京道府的三位真人们自然随之一起离开,那些随行人员也陆续离开,接下来是负责警戒的各路人马解除戒严。 “应龙”的舷梯仍旧没有撤去。 此时岸边还剩下张月鹿、姚裴、齐玄素。他们三人的立场和身份早就是公开的,东华真人把这三个晚辈派到帝京来,总不能真就是为了整顿帝京风气。 如今双方就像在玩玄圣牌,到了残局之后,对手的手中有什么牌,不敢说全部知悉,也是大概心中有数,过于遮遮掩掩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只要隐蔽关键意图就好。 换句话来说,调动一品天真道士和一品灵官怎么可能瞒得过同为三道之一的太平道?这都是明面上的手段,不必隐瞒,也瞒不住。 直到此时,他们三人才迎上前去。 舷梯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漆黑的甲胄,并非一片一片的鱼鳞甲重叠拼接,甲胄本身就像是一个整体,光滑如镜,漆黑如墨,没有丝毫缝隙,正常情况下,根本无法穿在身上,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甲丸。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灵官。 而且是一位高品灵官。 他站在甲板上望向下方的三人,一跃而下,然后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地,甚至连一颗雪粒都没有激起,配合一身甲胄,给人极大的反差和违和。 张月鹿上前,主动行礼道:“见过甲辰灵官。” 六甲灵官主攻,天罡堂主掌攻伐,所以两者之间渊源极深,上次西域战事,天罡堂和西域道府是主力,领军的则是甲申灵官。 这位甲辰灵官还礼:“见过张副堂主。” 他又望向姚裴和齐玄素:“这两位就是姚辅理和齐主事?久闻大名了。” 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冬雷 五行山的上空冬雷阵阵。 冬雷很少见,民间百姓认为冬天打雷是大凶之兆,又称“雷打冬”,类似于“六月雪”,甚至有“冬天打雷坟成堆”的说法。 对于驻守在五行山外围的黑衣人们来说,这是个不祥之兆。 他们本就因为驻守五行山没办法回家过年而心有怨气,此时又见如此凶兆,不免人心浮动。 没办法,神枢禁军的作战意志较之边军,就好似花圃道士较之野道士,的确存在着差距。只是神枢禁军的各种配备,从火器到甲胄再到马匹,都要胜过其他黑衣人,又有足够数量的高级将领,这才使得神枢营威名不坠。 邢年负责今夜的当值,背着火铳,挎着马刀,骑马巡逻。北地本就寒冷,晚上更不用说了,那真是滴水成冰,夜风可不是微凉,而是刺骨,哪怕披着厚重的大氅,坐在马上久了,仍是难免身体僵硬几分,这个时候,就只能靠修为硬抗。 在邢年身旁是个上了岁数的老黑衣人,倒也不能说是老兵油子,只是没有门路,修为也不成,每年的考核都不过关,所以一直都是个普通禁军,不曾升官,甚至这种脏活累活也都是他的。 好在禁军的饷银高,哪怕是普通禁军,每月也能有六个太平钱,而且有营房、有冬装,好些黑衣人,只要不成家,冷不着,饿不着,日子还算逍遥。 当然,若是成家,有老婆孩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别说逍遥,只怕是数不完的糟心事,念不完的难念经。要不怎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呢?升不了官,在军营里要看别人的脸色,在家里还要看老婆的脸色,被数落是没本事。这也是某些女子的通病,似乎人生中的所有不幸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原因——嫁错了人。 也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嫁给皇帝做妃子,哪里还有这些糟心事? 可惜,嫁不得。 皇帝也好,或是其他权贵也罢,他们为什么要娶一个平民家的女儿呢? 门当户对,就算家世上不能门当户对,也要在自身能力上门当户对。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还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面对步步攀升的张月鹿,什么也做不了,交集越来越少的两人,关系疏远几乎是一定的,甚至不以两人的意志而转移,除非张月鹿单纯想养只金丝雀留着逗乐。 可齐玄素追上了张月鹿的步伐,虽然总是被压一头,但两人的身份大致还是持平的,于是交集越来越多,在不断的交集中,感情也会越来越深。 这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通过嫁人改变命运,不是不可以,不过这就像通过考上状元改变命运一样,很难。 所以好些人年轻人最近也想开了,不成亲了,也不传香火了,穷不过三代,还不如及时行乐,就这么着吧。 邢年就是这样的年轻人,拿着身旁的老伙计打趣道:“老刘,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也没个婆娘,自然没有子女,那你老了以后该怎么办啊?等你干不动了,甚至下不来床,难道就只能等死吗?只怕是哪天臭了,都没人知道。” 老刘道:“你还不是一样?” 邢年嘿然一声:“自古以来,娶不到老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穷,说别的都是假的,你也许要说我长得不好看,可女人也不是个个赛天仙,同样有长得不好看的,那些长得丑的为什么看不上我?还不是因为我穷。” 老刘笑道:“既然知道自己穷,那就趁着年轻赶紧努力。” 邢年举起马鞭指了指老刘:“又说屁话了,升官是我努力就能成的吗?还不得有太平钱开道?我要有二百个太平钱,说媒的早就踏破我家的门槛了。” 老刘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其实战功也可以,只是他们并非边军,帝京承平日久,几十年不动刀兵,又哪来的战功呢。 再者说了,战功是要拼命的,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别人的战功。 邢年继续说道:“人活一百年是个死,人活五十年也是个死,再过几年,要是还没有起色,我就找关系调到水师去,说不定能博出个富贵来,封妻荫子。” 老刘的左眼仿佛蒙了一层翳,灰白无神,也不转动,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只假眼,他用完好的右眼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你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不娶亲了,可心底里还是想要女人的,我是真无所谓了,你小子充其量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邢年有点尴尬:“你什么年纪了,有心无力,上马提不动枪。我什么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这能比吗?” 就在这时,一阵连绵的炸雷响起。 邢年小声嘀咕道:“贼老天,大冬天的打什么雷啊?” 因为雷声太大,邢年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老刘正要说话,他的胸口忽然爆开了一朵血花,直接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邢年猛地怔住了。 是火铳,有人借着雷声的掩护在暗中开铳,直接洞穿了黑衣人的甲胄,一铳毙命。 老刘这家伙没等到下不了床的年纪,就这么死了。 邢年紧接着反应过来,直接滚下马来,趴在地上。 敌人在暗处,又有火铳,骑在马上就好似个活靶子,纵然转身想逃,也快不过火铳的弹丸。 然后邢年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谁会有火铳? 要么是黑衣人,要么是…… 一只漆黑的甲靴出现在邢年的视野中,与黑衣人有几分相似,又有些不同,银色的丝线在黑色的甲靴上勾勒出如云朵一般的图案,十分华丽。 这种华丽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一种道门符箓。 一瞬间,邢年知道敌人是谁了。 下一刻,一枚弹丸穿透了邢年的头颅——因为嫌冷,邢年并没有戴铁盔,而是戴了一顶皮帽子。 那只甲靴的主人缓缓出现了,是一名道门的灵官,正在给硝烟还未散尽的手铳重新装填弹丸,背后背着一杆长铳。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两名端着长铳的同僚,三人只是通过简单的手势进行交流,不发一言,沉默无声,而他们的面容都被面甲遮挡,看不到表情,面甲在略微黯淡的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泽。 三人确认了邢年和老刘已死之后,继续前进。 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其他地方,道门的精锐灵官趁着夜色全面进攻五行山,神枢禁军死伤惨重。 不过此举也惊动了负责统领这支神枢禁军的镇守总兵官。 这是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已经到了千变万化的境界,体魄十分骇人,他大步走出军营,每走一步,身形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澎湃汹涌的血气溢出体外,仿佛给他镶嵌了一道血边。 转眼间,这位无量武夫已经从普通人变为丈六之高的巨人,正是人仙真身之“大巫真身”,不过与体态“娇弱”且偏向于方士的女子大巫们不同,人仙真身状态的武夫筋肉虬结,双目血红,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虽然武夫只有一人,但行走之间,仿佛是大队骑兵冲锋,轰然作响。 灵官们纷纷开铳,无数弹丸如同一片“铁雨”朝着武夫泼洒而去,只是对上号称见神不坏的体魄,“龙睛乙一”之下的弹丸根本无法造成伤害。 武夫旁若无人一拳打出,拳未至,激荡起的拳风便让无数树木弯腰俯首,甚至掀起了一片飞沙走石。 便在这时,这边的高品灵官也出手了。 漆黑如墨的灵官甲胄密不透风,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也不像低品灵官那般以银线绘出符箓纹理,而是以暗线铭刻符箓,一眼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贴近了仔细去看,才会发现灵官甲胄上那密密麻麻的符箓。 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二品灵官,他同样一拳迎向武夫的一拳。 灵官的本体并不强大,可有了灵官甲胄和神力的加持之后,他们就仿佛神降之人,并不逊色同境之人。 一声巨响压过了冬雷,巨大的余波向四周扩散开来,将许多光秃秃的树木拦腰斩断。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响,灵官轰然后退,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长长沟壑。 武夫的整条手臂则炸成粉碎,血肉不存,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芒,依稀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这些光点正是凝练的穴窍,这也是见神不坏的玄妙之处。 然后就见血气涌向此处轮廓,迅速填充其中,以血肉衍生之神异,重新造就了一条手臂,因为有穴窍为中枢,所以这条新生手臂并无半点不契合之处,更不必重新适应,自然而然就能做到控制入微。 灵官拔出双脚,再次朝着武夫掠来。 武夫这次再无留手,双拳齐出,两人在短时间内过招数百。 若论拳脚招式,千变万化境的武夫要胜过灵官太多,若是按照击中要害得分来算,灵官早就输了十几次,无奈灵官甲胄坚固得出奇,武夫的拳头根本无法打破灵官甲胄,自然也无法对灵官造成致命伤势,只能将一层层拳意附着在灵官的身上,使其如负重山。 灵官周身的神力并未结成法相,也未凝聚法身,毕竟灵官不能与巫祝一概而论,不过神力不仅仅是让灵官甲胄更为坚固那么简单,也让灵官拥有了部分神异,只见他周身燃烧起纯净的白色火焰,将附着在甲胄上的拳意燃烧殆尽。 此乃“昊天光明火”。 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果境 五行山顶,「掌柜」与「跑堂」并肩而立,听到山下传来的巨响,轻声道:「动手了,他们选在了大年三十,可真是个好日子。」 「李府主入宫去了,又有那位平章大真人亲自坐镇帝京,帝京道府如今被周教宪握在了手中。」 「他们苦心武装帝京道府,裁撤大批人员,又从各地抽调精锐,不惜提前大半年布局,就是为了今天。二道联手,着实不容小觑。」 「这些灵官大多来自西域,要么与全真道有关系,要么与天罡堂有关系,唯独与太平道没关系,就算李府主没有入宫,也未必能掌控局势。」 「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真正的硬菜还没登场呢。」 「来了!」 「掌柜」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漆黑夜空。 在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很容易被冬雷所掩盖的奇异声响,然后就见夜幕缓缓撕裂开两个口子,一横一竖,就像是在香菇上切出的十字刀花。然后这个裂口越来越大,化作一道特殊的门户。 两个戴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从中走出,面具颇有上古巫教的风格,甚至还有白色的毛发。 其中一人双手空空,另外一人手中则拿着一把奇门兵刃。 不是冤家不聚头。 「掌柜」叹息一声:「清平会的「圣无忧」和「梦行云」,真是阴魂不散。」 说罢,他当先一步向山下掠去。 「圣无忧」也随之降下身形。 倒不是两人迂腐,还恪守公平较量的规矩,而是到了此等境界,飞天遁地,再去耍小聪明找地利优势已经没什么太大用处,倒不如保持风度。毕竟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若是能赢,耍些花招把戏倒是无关紧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不能赢,那就会显得很没格局,被人讥笑诟病。 两人可没想着死在此地,无论事成事败,也不论谁胜谁负,以后还要在江湖上立足呢。 「跑堂」也往山下掠去,不过被「梦行云」半路拦住。 「你的对手是我!」 都是老对手了。 既然清平会枢密会的高手已经到了,那么七娘还会远吗。 一条登山小径上,七娘正缓步慢行,嘴里叼着一个小号的烟斗,大概只有食指之长,对于冬雷阵阵和山下的厮杀声音充耳不闻。 那根「拦面叟」被她别在腰间,与之作伴的还有一个小算盘。 七娘不大喜欢跟人斗力,相较于亲身陷阵,她更喜欢在远处开炮,就像上次在羽化台炮轰司命真君。 便在这时,又是一声巨响,震得好些松针脱离了枝头,落在七娘的头上。 七娘伸手扫了扫,她同样不喜欢没事就显露威能,甚至十分收敛压抑,尽量维持在一个普通人的状态,所以松针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护体真气弹开。 周身仙气,那是姚坊主该干的事情,不是七娘该干的事情。 她清理了头上的松针,循声望去。 是「圣无忧」与「掌柜」终于正面交手了。 「掌柜」没有第一时间用出法天象地,而是仅仅以金身境的「玉皇金身」对上了「圣无忧」,如同一尊黄金神像,行动之间,大地震颤。 「掌柜」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汹涌的神力使得大块土地被生生掀起,仿佛平地掀起一个完全由泥土形成的巨浪,仿佛一道足以覆盖整个村庄的泥石乱流,朝着「圣无忧」当头盖下。 「圣无忧」只是一指,便将这泥土巨浪从中一分为二。 「掌柜」不是「东主」,并不以拳脚招式为长,所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掌推出。 「圣无忧」骤然加速,与这一 掌擦肩而过,身后的山坡上骤然塌陷出一方巨大掌印,甚至掌纹都清晰可见,常人与掌印相比,就好似蚂蚁一般。 来而不往非礼也,「圣无忧」也五指张开,凭空虚握。 天空中随之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化作一道龙卷风柱,从天而降,朝着「掌柜」轰然砸下。 「掌柜」的身形立时被淹没在巨大风柱的镇压之下,除了依稀可见的几道金光之外,不见了身影。 片刻之后,一尊金光璀璨的巨大法身轰然起身,生生托举起这道风柱,仿佛要将风柱逆推回天上。 再有片刻,风柱烟消云散,奈何不得这尊法天象地的法身。 「掌柜」轰然而动,双脚没有任何动作,身形平移,好似是一尊神像移动,又像是陆地行舟。 不是「掌柜」的法身在移动,而是他脚下的大地在动。 如此缩地成寸。 「掌柜」一手握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圣无忧」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圣无忧」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圣无忧」的衣衫猎猎作响,摧山拔岳。 「圣无忧」没有硬接,立时闪开,一拳落地,巨力让地面承受不起,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圣无忧」趁此时机,调动全身真气悉数汇聚一处,化作一颗内丹,继而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最终化作金液一路向上,使得他整个人进入返虚状态,继而动用炼虚境之神异,伸手自虚空中扯出一柄无形无相之剑,若非「圣无忧」五指虚握,有着明显的持剑动作,几乎不能确定他手中有一把剑,正是「道子剑」。 「掌柜」这次没有再贸然去用拳头硬撼「道子剑」,上次可是让他的一条手臂直接崩溃,耗费了千刻神力,于是「掌柜」以神力化出一把双手大剑,足有三十丈之长,朝着「圣无忧」横扫而去。 「圣无忧」横剑身前,「道子剑」与巨剑相触,却是体积大了无数倍的金光巨剑被生生崩出了一个缺口,自缺口处,无数金色光点飘洒。 炼气士号称五仙第二、道门的中流砥柱,并非浪得虚名。 「圣无忧」挥剑朝着「掌柜」反攻而去。 上次是有「厨子」暗中偷袭,这次一对一较量,就算他大伤初愈,也未必落在下风。 「掌柜」不敢大意,脚踏地面,以他为中心,无数金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金光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地面,还是草木虫蚁,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是黄金铸成。 方圆三十里化作一方独立世界,就连月光星辰都被隔绝。 此乃巫祝传承的道果境,对应造化阶段和伪仙阶段。 所谓道果境,简而言之就是神国。 大千世界就像一棵大树,一个个洞天就是树上的果实,地仙是树上的虫子,十分强大,可以在树上钻洞,可以啃噬果实树叶,可以随着树干到处游走,可地仙不能离开大树,纵然是生有双翼的飞虫,也只能短暂飞起,很快便要落下,除非破茧成蝶。 可天仙不同,天仙是蝴蝶,蝴蝶未必是一些强大虫子的对手,却可以飞行。如此一来,天仙不仅可以离开大树,也可以进行「授粉」,帮助大树结出果实,也就是各种洞天。世上最大的洞天是道门所持有的昆仑洞天,也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实,由太上道祖造就。 至于天仙和地仙的关系,其实就是破茧化蝶的关系,有些地仙走到尽头之后,会立刻结茧化蝶,从虫子变成蝴蝶,离开此方世界,被称之为飞升。 还有些地仙会继续以虫子的姿态留在这个世界,不断增益壮大自身,最终变得异常强大,甚至可以捕杀天仙和神仙, 人仙和鬼仙更是不被其放在眼中,代价是每百年都要承受一次天劫,一次比一次厉害,直至飞灰湮灭。 至于神仙,介于天仙和地仙之间,神仙可以像天仙那般「授粉」,又像地仙一样无法离开大树。于是神仙就以「授粉」的能力催生果实,又不像天仙那般撒手不管,而是辛勤照料,并居住其中,此即是神国,在神国之中,占据地利,神仙甚至能与天地二仙一较高下。 简单来说,天仙的果实是洞天,神仙的果实是神国。前者若非迎来末法时代,几乎不会腐朽,自称循环,自给自足。后者只进不出,没有养料的注入,很快便会枯萎,养料便是香火愿力。 此时三大古仙所谋求的就是进一步催熟果实,成长到果熟蒂落的地步,然后果实便可离开大树的枝头,落向地面,等同飞升。这便是三者大肆收割香火愿力的缘故。 道门的招安则是让古仙转变途径,放弃神国,肉身飞升,所以太阴真君的神国仍旧留在人间。 这也是三大古仙与道门无法达成和解的根本原因。对于神仙而言,有无神国,区别实在太大了,而且转变途径的风险也太大了。 正因为道门将成仙称之为得道,「神国」又如同果实,所以神仙传承的最后一个境界名为「道果境」,这已然与过去道门典籍中的道果含义有所偏离,乃是新道门提出的新含义。 上古巫教则将其称之为「神域」。 道果境也与所凝聚法相有关。 比如太阴真君法相,所凝聚的自然是广寒宫,又名广寒仙境。又比如无量光法相,则是凝聚极乐佛国。亦或是无生老母法相,那便是真空家乡。 「掌柜」乃是不完整的「天帝法相」,所以他的道果境是凌霄妙境,又名凌霄天宫。 只见在「掌宫」的背后,又有云气自生,一座巍峨百尺的宫殿虚影若隐若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宿敌交手 地仙之所以强大,关键在于合道境,可以合道天地,也可以合道某个特定洞天。若是前者,类似于内丹派,前途远大,跻身长生后得「先天五太」神通。若是后者,类似外丹派,便于速成,洞天不灭,此身不死,天人合道洞天后占据地利,甚至可以发挥出可以匹敌长生仙人的战力,且没有天劫袭扰之忧。不过有得有失,合道洞天之后,从此再无回头路,不仅无法离开洞天,而且还会被洞天不断同化,最终意识泯灭,成为洞天的一部分。 五仙之间并非没有丝毫关联,天仙能开辟洞天却不能合道洞天,地仙能合道洞天却不能开辟洞天,神仙兼具两者之长,可开辟的神国无法像洞天那样久存。 「圣无忧」毫无疑问选择的是合道天地,而不是合道某个洞天,一是因为合道洞天局限太大,尤其是在「末法」到来、洞天落地的情况下,合道洞天几乎等同于自断退路。二是也没那么多的洞天让人合道,大多数洞天都在道门的掌握之下,就算想不开要合道洞天,也得有道门的许可。 神仙之所以能抗衡地仙,就是因为神仙的神国可以隔绝地仙的合道天地,然后双方就凭借真本事抗衡,所以才说神仙只要神力足够就能在神国之内对抗地仙。 此时「掌柜」展开道果境,便是克制「圣无忧」的合道境。 不过对于地仙来说,这也不算什么,神国也好,神域也罢,终究是有限,就如「掌柜」的道果境,也不过是笼罩方圆三十里罢了,天地之大,则无处不在,只要离开这个范围就是。 神国最大的缺陷便是无法移动,或者移动缓慢,远不能与地仙相比,更不能与自如穿梭大千世界的天仙相比。 就算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离开,地仙号称五仙第二,仅凭自身本事也不是寻常神仙能够抗衡。 「圣无忧」并不畏惧,挥动手中无形的「道子剑」,朝着「掌柜」杀去。 「掌柜」并不正面抗衡,在展开道果境之后,在神域范围之内,都可以得到「言出法随」的神通,类似于用出法身境后会得到凝聚法相对应的神通,「掌柜」凝聚的天帝法相并不完整,所以神通也有所缺失,面对「圣无忧」的「道子剑」难免尴尬。 「掌柜」沉闷地吐出一个「定」字。 「圣无忧」正在飞掠的身形骤然停止不动,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掌柜」又道:「退下。」 「圣无忧」虽然有所挣扎,并非毫无反抗之力,但还是轰然后退。 「掌柜」一挥手:「天外流星。」 一颗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陨石从天而降,划破长空,朝着「圣无忧」所在之地落下。 赤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小半个夜幕,更把「圣无忧」映照得仿佛是一抹血红残影。 只要愿力神力足够,什么愿望也能够实现,紫光真君就是此道高手。 「掌柜」只是最浅显的运用,还不能与真正的神仙相提并论。 不过就算如此,这枚被「掌柜」召来的「天外流星」几乎可以媲美「凤眼甲五」,覆盖十里左右的范围,足以杀死一名天人,重创无量阶段的天人。 只是对上造化阶段的天人就难免有些不够看了。 「圣无忧」挣脱开「掌柜」通过言语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不闪不避,身形冲天而起,直奔下坠的陨石而去。 下一刻,这颗巨大陨石的中段位置出现了一线裂痕,直接断裂成两截。 「圣无忧」一剑劈开了这块陨石。 分成两半的陨石一左一右地轰然下坠,落在地面上,一整片林地直接消失不见,大地震颤,继而是滚滚烟尘向上升腾而起,又被「圣无忧」踩在了脚下。 「掌柜」面无 表情,身后宫殿虚影缥缈,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另一边,「梦行云」与「跑堂」的激斗就没有这么大的声势了,两人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在山顶出现,忽而又在山脚现身。 甚至有一次还出现在七娘的不远处,结果被七娘一袖挥退。 「一边玩去。」 七娘的脸色有些凝重。 她距离那道「阴阳门」越来越近了。 对于伪仙阶段的谪仙人来说,就算毁去这道「阴阳门」,也可以凭借残留的气息,寻踪而至。 毕竟天仙能够自如穿梭大千世界,天下之大,无不可去之处,咫尺天涯。 所以朝廷这边干脆没有多此一举,仍旧保留了这道永续「阴阳门」。 然后「阴阳门」中泛起层层涟漪,急促而密集,一道骇人的气息正在穿过「阴阳门」。 若是临时开辟的「阴阳门」,在此等庞大血气的冲击之下,早就已经崩溃了,不过永续「阴阳门」在地气的加持下,硬是顶住了这股庞大血气。饶是如此,「阴阳门」内的涟漪还是十分紊乱,甚至出现类似气泡的乱纹,好似一个庞然大物正要从海底浮上水面。 七娘停下脚步,整个人开始慢慢变化。 仿佛洗去铅华,身上绣铜钱图案的衣袍化作白色织锦长袍,周身五色雾气环绕,使得整个人缥缈不定,不知比张月鹿的「五气烟罗」高出几个境界。 片刻后,一个身影终于浮现。 「姚坊主,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你大可试试将我再次放逐。」 「东主」低沉的嗓音响起。 七娘笑了一声:「你我都知道,只要在五行山的阵法范围之内,我是做不到的,难道你觉得我看不出这点把戏?」 「东主」缓缓道:「那就是没有取巧之法了。」 七娘冷笑道:「上次不想跟你打,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东主」并不想多做口舌之争,言简意赅道:「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话音落下,「东主」不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周身气血肆意散发,对于阴魂鬼魅而言,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见之即死,若是「东主」大喝一声,便是春雷巨震,足以让方士出窍的阴神直接魂飞魄散。「东主」所展露出的强大,完全就是单凭体魄和气血所堆砌出来的强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人的形态,但不逊于荒古巨兽之流,甘龙池与「东主」相比,就是孩童与成年男子的区别。 七娘给摘下了腰间的「拦面叟」。 下一刻,「东主」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瞬间出现在七娘身前丈余的位置,五指成勾,抓向七娘的面门。 「东主」的速度之快,出乎七娘的意料之外,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七娘已是躲闪不及,只能以手中烟杆朝着「东主」的面门直劈而下。 一寸长一寸强,七娘手中毕竟多出烟杆的长度,若是「东主」不变招,必然是七娘的烟杆先到。 「东主」抬手一挡,七娘的「拦面叟」不仅无法斩断「东主」的手腕,甚至还砍不下去。紧接着就见「东主」一拳打来,此刻七娘不及也不敢招架,只能行围魏救赵之策,手中「拦面叟」顺势往「东主」的双目刺去。 「东主」只得向后一跃,躲开了七娘这一刺,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东主」周身穴窍依次点亮,光辉璀璨。 如今「东主」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就能成就人仙。到了如此境界的「东主」,体内气血并不活跃,甚少流动,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甚至身神都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东 主」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如果他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东主」就能爆发出磅礴伟力。 七娘一挥手中「拦面叟」,逸散出无数烟雾,这些烟雾汇聚成一条雪白长河,将七娘层层环绕其中。 「东主」呼气之后再吐气。 天地之间仿佛有大风吹过,其中蕴含的滚滚血气,堪比天风,是一切鬼祟妖邪的克星。 如果此时与「东主」交手的是一位方士,哪怕与七娘境界相同,此时也要受到影响,不过七娘不是方士,而是谪仙人,血气再盛,也只是微感炙热扑面而已。 在两人各自蓄力之后,「东主」身形动了。 在七娘视线之中,「东主」只是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残影,真正的「东主」已经朝着七娘冲来,七娘只能凭借着灵觉而非双眼判断「东主」的前冲轨迹。一时间「东主」所过之处,七娘布下的烟雾纷纷如冰雪消融,坚持不到半刻。 「东主」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摧枯拉朽一般直到七娘身前三尺才终于延缓下来,在这一瞬间,七娘的烟雾同样凝练到极致,由虚化实,与「东主」的磅礴血气相互抵消,然后血肉之躯的拳头与「拦面叟」轰然撞在一起。 这一刻,小半个五行山仿佛震颤了一下,巨大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树木悉数化作齑粉,两人脚下的地面更是在逸散血气的灼烧下直接变为琉璃质地。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雪 「东主」凝视着七娘手中的「拦面叟」,显然没想到这把烟杆如此坚韧,更没想到的是七娘的真元之浩瀚磅礴。如果仅是「拦面叟」,「东主」凭借自己的磅礴巨力将其直接折断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可是有了七娘的真元灌注,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正所谓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之所以能够为剑,凭借的就是持剑之人的一口剑气。 此时七娘开始鲸吞外界天地元气,转换为自身真元,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人仙有人仙的优势,那就是体魄强横无比,气血旺盛,地仙也有地仙的优势,毕竟是天地神人鬼的排序,地仙尚在人仙之上,地仙一途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吸纳天地元气化为己用,也是合道境的根本所在,同是地仙途径的炼气士交手,看不出优势,可是对上人仙途径的武夫,无人争抢天地元气,反而能将地仙途径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七娘是谪仙人不假,可天地二仙本就许多相通之处,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便有如此玄妙。 片刻后,七娘转守为攻,以烟杆为剑,朝着「东主」一剑劈下。 一道浩荡剑气呼啸而至,「东主」只得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剑气,剑气与「东主」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坑洼。 「东主」激发周身气血流动之后,不仅仅是激活了体内的诸多穴窍身神,更让皮肤、血肉、骨骼坚逾金刚,若说七娘的剑气是一把把利剑,那么「东主」的体魄就是铁甲大盾,想要穿透,殊为不易。 七娘的剑气被「东主」挡下之后,手中剑势再变,「拦面叟」上生出无数剑光,夹杂着雾气,朝着「东主」泼洒而下。 「东主」一拳击出,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破开七娘的重重剑光,直往七娘而去,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却已经将意通诸天境的拳意发挥到极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七娘立足不稳,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与此同时,「东主」又击出一掌,与刚猛至极的拳头相比,这一掌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柔弱似女子的纤纤玉手。 到了「东主」这等境界,对于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能至刚、至大、至阳,也能至柔、至小、至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是被这一掌拍实,只怕全身骨骼粉碎,肌肤却又不伤一根毫毛。 姚坊主模样的七娘只是专心应对那一拳,又有一个头戴莲花冠身着玄黑鹤氅的七娘凭空出现,以手中拂尘迎上那一掌。 谪仙人的斩三尸境。 还有一个七娘本尊模样,身着绘有铜钱图案的长袍,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小算盘,拨动算珠。 在两人上空凭空生出一幅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七娘一晃算盘,共有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沛然莫御。 与此同时,「东主」不再与两个七娘纠缠,抽身后撤,面对如银河漫涌的滚滚星辰之力,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之中骤然响起无数「雷声」,似是军中擂鼓,响彻天地,然后他一拳向上击出,原本略有弯曲 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这一拳再无半点柔劲,更没有半点刚柔并济的意味,只有一味的阳刚,但这一拳豁然已经至阳至刚到否极泰来的地步,阳极阴生。 剧烈的震荡随着他一拳发出而蔓延整个虚空,无所不至,无所不在,一时整个天地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虚空是万物寄托所在,比「气」更为缥缈难测,西方称之为「空间」,上古巫教的大巫将其称之为「宇」,与代表时间的「宙」相对应。 四方上下谓之宇。 人仙传承便是将以力破巧发挥到极致,既然虚空是承载万物的所在,那我便一拳打碎虚空,依托在虚空上的万物自然随之湮灭消失。 这便是人仙传承的破碎虚空境。 「东主」还未跻身人仙,所以不能真得打破虚空,但足以震荡虚空。 就连虚空都变形扭曲,那么依托于虚空的各种物事也不会安然无恙,如许多精妙阵法、符箓便在这样的扭曲之下偏离本来运行轨迹,不攻自破。 武夫总是有着这样的不足或者那样的不足,在特定的条件下,甚至被谪仙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常常陷入到有力使不出的尴尬境地之中,就如「东主」上次被七娘轻易放逐,但毫无疑问,只要给武夫一个合适的机会,天下万物,一拳足矣。 漫天星光,被「东主」一震而散。 这一拳去势不止,震荡的虚空一路蔓延至星图位置,使得星图也随之扭曲。 三个七娘,商贾打扮的「七娘子」、白衣若仙的姚坊主、二品太乙道士着装的姚七,分不出谁才是真正本尊,全力出手,维持星图不被一拳震散。 七娘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人,正如「东主」不能像人仙一样打碎虚空,七娘也不能像天仙一样斩出三个三尸分身,她只有两个三尸分身,还有一个三尸神仍旧存于体内,攻伐蚕食性命,使得伪仙阶段的谪仙人无法真正长生,最多是寿元损耗低一些,比旁人多活几年。 此时再无第四个七娘现身。 正在激战的灵官和黑衣人忽然发现冬雷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有飘摇雪花落下。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下雪,却没有乌云,一轮明月高悬,照得天地间一片白亮。 不过灵官们没有想太多,很快又专注于眼前的战斗。 一名四品灵官高声道:「把「虎踞」甲九给我拉上来!」 立时有十余名灵官推着一门重炮缓缓上前。 这是跟随「应龙」一起来到帝京的,事前被拆成零件,化整为零运出帝京,然后重新组装。 因为早期火炮以「虎蹲炮」最为出名,后来道门改良火器,仍旧保留了「虎」字,改名为「虎踞」,甲九已经属于重炮行列,也就是灵官们的力气远胜常人,正常行军,需要大量畜力才能拉动。 换成是排名更为靠前的重炮,就只能装载在铁甲船和飞舟上面。 神枢禁军们没有想到,灵官们竟然会使用火炮。 当黑幽幽的炮管向前探出的时候,藏在工事后的黑衣人们满是绝望。 不是他们不想投降,而是如今局面已经容不得投降,若是投降,事后怎么处置?把他们放了?把灵官与黑衣人内斗的真相昭示天下? 死人才不会开口。 不是没有黑衣人尝试过投降,结果就是被一铳毙命。 无论是灵官胜了,还是黑衣人胜了,都会对另一方进行灭口。 这些灵官来自西域战场,刚刚结束了与萨满教的战事,真正的百战精锐,身上还残留着铁与火的气息,根本不 是承平已久的神枢营黑衣人可比。 灵官们沉默着校准火炮,伴随着铁轴转动的声响,炮管缓缓上抬,黑洞洞的炮口在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四品灵官下令道:「不必试射,直接开炮。」 片刻后,一声巨响,火炮轰然后退,滚滚气浪自炮尾位置扩散开来。 对面的坚固工事在重炮面前,不堪一击,彻底成为废墟,里面的黑衣人被深埋地下。 灵官们这才继续前进。 他们的任务是彻底封锁五行山,或者说从神枢禁军的手中接管五行山。 至于神枢营这边,不会有援军了,除非朝廷打算与道门撕破脸皮。 诚然,若论军力,朝廷的黑衣人数量要远多于道门的灵官,可在高层战力方面,朝廷是不如道门的,双方开战,道门完全可以实行擒贼先擒王的斩首战术。 如果朝廷决定在此时撕破脸皮,那么就不会是暗中炼制「心猿」,应该光明正大才是。 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这里有一处灵官们临时开辟的营地。 齐玄素、张月鹿、姚裴都在这里。 因为还不到他们出手的时候,所以他们只是沉默地眺望着五行山。 无数火铳对射的火光不断一闪而逝,就像一场淅淅沥沥的火雨。 陨石落地、星河漫天,更是清晰可见。 张月鹿没有用真气消融落雪,任由白雪落满肩头,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也许是对普通黑衣人、灵官的命运唏嘘,也许是对伪仙、天人的伟力感慨。 齐玄素伸手帮她把肩头上的落雪扫去,没有说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故人相见 就在这时,空中一轮明月越来越大,从白玉盘到大如车轮,又从车轮大小变为华盖大小,最终占据了半个天幕,就仿佛旭日跃出海平线。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 月光所照之处,一切归于静谧,无论是黑衣人,还是灵官,皆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甚至陷入了沉睡之中。 原本激烈的铳炮声很快便平息下去。 如果以为这月光是为了化解干戈,那就大错特错,若是任由月光普照,战场上的灵官和黑衣人会一直沉睡下去,直到神魂寂灭,最终只剩下一具躯壳。 如此一来,还不如分出胜负,最起码胜出的一方还能活下去。 如此威势,少说也是造化阶段的天人,甚至是又一位伪仙亲自出手了。 齐玄素、张月鹿、姚裴等三人也受到了月光的影响。 三人各有手段抵御,齐玄素只觉得体内的太阴神力与这月光同出一源,心中一动:「是张无恨到了。」 说到张无恨,三人都不陌生。 姚裴和齐玄素就不必说了,两人亲眼目睹了张无恨脱困,至于张月鹿,天师是叔祖父,张无恨是姑祖母。 「的确是太阴真君的传承,她竟然投靠了朝廷?」张月鹿微微皱眉。 姚裴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本以为她会去投奔紫光社的。」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一个紫光社,养不起两位古仙。既然是寄人篱下,为何不选一个更大的呢?」 此时七娘已经化解了「东主」的震荡虚空。 形势立时逆转,三个七娘开始围着「东主」打,而且是西方那边经典的战、法、牧组合,白衣若仙的姚坊主手持「拦面叟」,充当战士的角色,与「东主」正面交手。商人打扮的「七娘子」手持算盘,充当奥术师,不断拨动算珠,星图不断变化,每变化一次,便射出一道星光,仿佛彗星扫尾一般直奔「东主」而去。哪怕「东主」距离人仙只有一步之遥,见神不坏境已经到了十分不可思议的地步,每次被彗星集中,还是会穴窍震动,身神失色。 人仙练窍的方法,要旨在于先凝练身神,坚固窍穴,见神而不坏,可以说是「自我」到了极点,与讲究天人合一的天地二仙截然相反。 两者相较而言,天仙地仙传承的五气朝元境讲究天地五行与自身五脏六腑运化形成内外共鸣,将天地元气引入人体,与自身五脏六腑元气结合。相比人仙的每窍一神,不够精微细腻,但胜在更加宏大,内外兼顾,更易合道。不过如此一来,难免重视「气」而轻视体魄,远不如人仙体魄坚韧。 在这等情况下,便是把「东主」的头颅斩下,都未必能将其置于死地,反倒是七娘,只要挨上一拳,就要难受半天。 不过七娘也有办法,最后一个七娘头戴莲花冠,身着鹤氅,佩慧剑,俨然是位有道全真,脸色肃穆,还透出几分出家人的慈悲,根本就不像七娘本尊,也难怪没什么出场的机会。她则是充当了辅助的角色,一个略显虚幻的青色阵法凭空出现,只见得各色符箓流转不定,青光隐隐,仔细看去,可见阵中有无数青色光点飞舞,似腐草为萤,其中有草木气息生出,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显现出万物竞发的玄妙境界。 只要身在阵中,青光涌入体内,只觉得好似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一般,先前的暗伤一扫而空,就连损耗的真气真元也恢复如初。 此阵出自长春真人之手。 长春真人晚年应金帐大汗之邀请远赴大雪山行宫,他为金帐大汗讲经说道的闲暇之余,也与大雪山行宫中的众多萨满切磋论道,互通有无,受到萨满教启发,长春真人从金帐返回中原后创出此阵,名为「长春回天阵」。 此阵并不是 用来伤敌杀敌,而是用以恢复真气、治疗伤势,玄妙无比。甚至施术之人也能受到此阵裨益,施法的损耗也随之恢复大半,此阵唯一的缺点便是准备时间太长,所需境界太高,单打独斗时并无太大用处,而且不分敌我,故而使用的限制极大。 不过拿来对付人仙传承的武夫,却是最合适不过了,虽然「东主」也身在阵中,但他偏偏是号称万法不侵的半个人仙,无论何种法术,都不受影响,饶是「长春回天阵」不分敌我,也与他无关了。 姚坊主每每受到些许伤势,只需要青光一照,便恢复如初,比武夫的血肉衍生境还要迅捷。 如此此消彼长之下,七娘逐渐扳平了局势,甚至还占了些优势。 天仙传承号称五仙第一,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七娘哪怕是被五行山阵法限制了部分神通,仍旧可以凭借人数优势慢慢磨死「东主」。 前人的经验总是好用,上次放逐「东主」,是借鉴了姚家老祖对付澹台云的经验,这次倚多为胜,则是借鉴了道门众真人围攻澹台云的经验。 当年道门为了对付这位人仙,可谓是想尽了各种办法,穷尽众人之力。 这都是经过检验的,七娘拿过来就用,没有半点问题。 正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反倒是「东主」,可没有澹台云的经验,只能慢慢摸索,未战就输了一筹。 当然,「东主」也可以抽身而走,不过「东主」并未如此选择,而是默默积攒气力,等待第二拳震荡虚空。 便在这时,一个完全由月光凝聚而成的巨大手掌在空中缓缓浮现,以五岳压顶之势,朝着七娘所在轰然压下。 先前「掌柜」的一掌与这一掌相较,就像是孩子小手与大人手掌的区别。 两位伪仙合击,除非七娘是长生仙人,或是身怀仙物,否则没有半分取胜的道理。 不过七娘并不惊慌,天仙传承最大的特点便是来去自如,地仙传承的「先天五太」再厉害,打不到我也是白搭,虽然此时五行山的阵法已经生效,在灵官们攻占五行山外围拔除各处阵点之前,七娘都不能将「东主」再次放逐,但七娘本人想跑,还是不难。 所以七娘的想法很简单,先打打看,实在不行再走,万一赢了呢。于是姚坊主继续与「东主」缠斗,「七娘子」则是调转阵图,迎上了这一掌。 如此一来,终于让「东主」有了几分喘息余地。 毕竟姚坊主并不能给他造成切实伤害,真正伤到他的还是那个手拿算盘的「七娘子」,不过他最想杀的,则是头戴莲花冠的姚七。 「七娘子」的阵图对上从天而降的一掌,无数星光聚散不定,幻生幻灭。 不过这一掌也未能完全落下,就像一方倒扣的湖面,无数月光如海浪一般在七娘的头顶翻滚起伏,却又始终维持在一线平面之上。 这一掌固然是声势浩大,可比起武夫的破碎虚空境,还是差了一筹。 七娘嘿然一声:「张无恨,你就是这么跟老朋友打招呼的?」 按照辈分来说,一个是天师的妹妹,一个是地师的妹妹,两人是同辈之人,甚至可以姐妹相称,这个喊一声张姐姐,那个喊一声姚妹妹。 只是两人岁数大了,都是当娘甚至快当祖母的人了,不好再玩小丫头之间姐姐妹妹那一套,太过肉麻,也显得虚伪,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人畜无害?干脆连表字也省了,当面直呼其名,等同指着鼻子骂人,这多痛快。 张无恨的声音随之响起,略显缥缈:「姚七,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只要你现在立刻退走,我不会为难你。」 七娘道:「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大掌教吗?别说是 大掌教,你能以天师的身份说这话,我都认了,可惜你不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还是等你成了第二代太阴真君,再说这话也不迟。」 「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是没变,还是那般让人生厌。」张无恨冷哼一声,可惜她因为被兄长张无寿斩了一剑的缘故,沉睡多年,蹉跎了太多时光,七娘后来居上,使得她境界修为并不占据优势,还是要与「东主」联手才有击杀或者重创七娘的可能。 说罢,张无恨的手段一变,原本如月光一般的银白手掌在一瞬间转为极暗,漆黑如墨,就好似月食。 巨大手掌化作黑暗之后,开始大肆吞噬四周的光明,七娘的星光自然也不例外,转眼间被吞噬一空。 七娘正要继续拨动算珠,后心位置骤然一痛,已经中了一刀。 这一刀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半点征兆,又选在了七娘一人独战两大伪仙的关键时刻,让七娘也难以逃脱。 出手之人正是刺杀了「青衫湿」的「客栈」首席刺客「厨子」。 一击得手,「厨子」不敢贪心,向后退出近百丈才停住身形,手中持有一柄染血骨刀,刀锋上不断有鲜血滴落,此刀名为「冥屠」,附着有仿制的「奢比尸毒」。 不过「厨子」脸上没有一击得手的喜悦,而是脸色凝重地盯着七娘后心位置的伤口。 那伤口没有流血,只有近乎于液态的五色真元,自然也没有以心脏为首的五脏,只有五团颜色各异的凝练真元,以五气朝元境模拟五脏。 这个与张无恨言谈自如的七娘并非真身。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星月同天 天仙传承的五气朝元境有种种玄妙,可以吸收天地元气为己用,也可以凭空捏造身躯,不仅不逊色于人仙传承的见神不坏境,而且更胜一筹。 在五气朝元境之上是三花聚顶境,或者说是小五气朝元之上小三花聚顶,虽然与仙人真正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还有不同,但也十分玄妙。 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地仙传承重修炼,以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可以万劫不侵。故而此境界也刚好了对应地仙传承在炼神还虚之后的炼虚境。 天仙传承和地仙传承就像是一根藤蔓上结出的两个瓜。 至于何谓万劫不侵? 虽然有些许夸大之处,但的确效果惊人,只见仿制「奢比尸毒」根本无法附着在伤口上,竟是自行脱落,更不必说沿着伤口进入体内了。 紧接着,伤口直接恢复如初。并非是武夫血肉衍生境肉眼可见的恢复速度,而是省略了恢复过程,直接从有伤变回到原本的无伤状态。简单而言,伤口不是恢复了,而是消失了。 这种景象,可比武夫的见神不坏境更让人震撼,「厨子」直接被镇住了,没办法,谪仙人的数量太少,他是真没见过此等情景。 不过七娘也不是毫发无损,三花聚顶境可以让她将精、气、神不断自如转化,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生生不息,可一旦被外力打破了这种循环,就要损耗一部分真元。虽然她可以继续鲸吞天地元气,但天地元气转化为真元也是需要时间的,需要一个精炼提纯的过程,就像是将香火愿力转化为神力。 在两大伪仙的压迫下,她未必有这样的时间。 「厨子」很快便从震惊中回神,身形一动,就要与「东主」夹击姚坊主,最好是一击必杀,让「长春回天阵」也来不及恢复伤势。 不过就在此时,那只压迫七娘的漆黑手掌毫无征兆地突然崩碎。 紧接着星光大盛,天空中的星辰越来越多,并非七娘的星图所化,而是那些被明月遮挡了光芒的星辰们重新露面,甚至逼迫着那轮占据了大半个夜空的月亮不断缩小,最终又变回到本来的白玉盘大小。 星月同天。 齐玄素看不到七娘那边交手的具体过程,甚至他根本看不到七娘和「东主」,只能看到月光星光交织,又有青光隐隐,总之就是各种光华,你来我往,然后时不时震上一下。 不过此时天上的异象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轮代表了张无恨的明月竟是被人逼退了? 齐玄素感慨道:「又一位伪仙,这还不算在五行山中镇压地气的伪仙。」 姚裴开口道:「众星之母,如此说来,是紫光社的人出手了。」 说这话时,她看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默不作声,伸手拍了拍肩膀和头顶的落雪。 月亮被星辰逼退之后,那些陷入沉睡的灵官和黑衣人逐渐醒转过来,短暂的失神之后,重新投入到战斗之中。不要小看这些灵官,他们的任务就是控制五行山外围,拔除各处阵点,阻断地气,以此来动摇整个五行山大阵的根基。 黑衣人们的职责自然是守卫这些阵点,并早早依托阵点周围的地势修建工事。 若是灵官们成功拔除所有阵点,五行山内部的阵法仍旧能够维持,外部的阵法便要溃散。没了这个阵法,七娘便能再次将「东主」放逐,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了。 虽然七娘能慢慢磨死「东主」,但以「东主」的庞大气血来看,说不定要从大年三十打到正月十五。打死神仙不难,关键是三重死亡,总是死不透,容易诈尸。人仙死了就是死了,基本无法复活,关键是皮糙肉厚,很难一棍子打死。 七娘得像拔钉子一样逐个攻破凝练完毕的穴窍,足足一千多个,怎么看都是放逐更省事一些。 至于「圣无忧」和「梦行云」为何能传送来到此地,而七娘却不能放逐「东主」。关键在于前者是自愿的,只要开门就行,他们会自行进入门中。后者不是自愿的,七娘除了开门之外,还要把他硬塞进去,如今有阵法笼罩,开门难度大增,七娘就很难在开门的同时再把他塞进去。 七娘自然是希望灵官们赶紧拔除阵点,此时月光退散,七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确是紫光社之人出手了。 张无恨既惊且怒:「璇玑!」 曾经与张月鹿打赌的璇玑星主的声音响起:「娘娘降下神谕:找到张无恨,付出诚意,给予帮助,促成结盟。可你拒绝了我们的诚意和帮助,不愿意成为我们的盟友。既然做不成朋友,那就只好做敌人了。」 别人对于「璇玑」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东主」身为伪仙,却是久闻其名。 紫光真君的侍女、紫光社七位星主之首、公认的副掌社,是紫光社中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 三大隐秘结社因为有古仙亲自坐镇,所以要比普通隐秘结社高出一筹,他们的二号人物大约就能等同于普通隐秘结社的首领。 只要长生仙人不亲自出手,他们这类人就是天下间的绝顶人物。 没了张无恨的牵制之后,「七娘子」立刻拨动算盘,连发两道彗星,直奔「厨子」而去。 「厨子」险之又险地躲过两道彗星,不过还是被擦到了一下,瞬间整块血肉好似凭空消失一般,甚至伤口位置都没有半点撕裂痕迹,平整光华如镜,让他心中生寒。 炼气士毕竟不是武夫,没有见神不坏的神异,无法硬抗七娘的彗星。 其实七娘的这门手段并不稀奇,裴小楼对付雷元帅的时候也用过,只是因人而异,因境界修为而异。裴小楼用的时候,只是细小流星,七娘用的时候,就是粗大彗星,不可同日而语。 一时间,变为七娘独战「东主」和「厨子」。 与此同时,在风雪中骤然亮起一抹紫意。在白雪和白月光中,格外刺目。 刹那之间,漫天落雪骤然一停。 一道紫色长虹自天外飞掠而至,如一块天外陨石轰然落地。 紫虹落地之后,以一条笔直的直线前行,席卷起飞雪无数,其势如同山啸雪崩,一线之上,许多黑衣人被裹着着腾空离地,未等落地就已经当场死绝。 这道紫色长虹冲过黑衣人组织的防线,准备沿着山路向上,似乎要与七娘合兵一处,给「东主」来一个前后夹击。 便在这时,一道浩荡月光化作光柱,也从天而落,使得山麓位置轰然震动。 月光散去,张无恨显露真容,挡住紫虹去路。 紫色长虹也随之停下,化作璇玑星主。 直到此时,静止的大雪才复而飘摇落下。 两人遥遥对峙。 张无恨说道:「璇玑,你应该知道,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我若加入紫光社,至多像你一样,做一个伪仙,又有什么意思呢?不仅无法找张无寿报仇,而且以我的年纪来说,时日也不算多了。」 璇玑淡淡一笑:「所以你投靠了朝廷,唯一能与道门对抗的,也只有朝廷了。或者说,唯一能与正一道、全真道相抗衡的,也只有朝廷和太平道了,甚至后者还要更势大一点。」 璇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只可惜朝廷不算道门之人,没有参加议事的权力,现在全真道联合正一道凭借人数优势把持了金阙,动用道门公器,太平道难以反对,不好出手,朝廷孤掌难鸣,你们注定会败。」 璇 玑最后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娘娘都是你的祖母,你宁可相信那些外人,也不相信自家人吗?」 张无恨冷笑一声:「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尚且信不过,还隔了一重的祖母就信得过吗?不谈道门内斗,也不谈朝廷谋划,既然你选择站在张家那边,认为张无寿比我更有价值,有他没我,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 「也罢。」璇玑不再多言。 张无恨开始前掠,卷起千层雪,仿佛天下大雪都紧随而行。 风雪乱人眼。 几乎在同时,璇玑也身化长虹,对撞而去。 大地轰然震动! 两人脚下的地面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破碎,两人立足处下陷最深,向外层层蔓延。 张无恨化出一缕太阴剑气,抹向璇玑的的咽喉。 璇玑没有躲避,任由咽喉位置留下一道深深伤口,浑身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继而凝聚于一指之上,点在张无恨的额头上。 只见一道白虹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足有百丈。 张无恨止住退势,再抬头时,眉心处凹陷下去,以眉心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出无数宛若蛛网状的裂痕,更诡异的是没有半分血迹渗出,整张面庞就如同一件支离破碎的瓷器。 张无恨伸手抚过脸庞,瞬间恢复如初。 璇玑站在原地未动,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眉心处割出一条深深血槽,没有鲜血流出,反倒是紫光四溢,仿佛镶嵌了一颗星辰,又似是天神的第三只眼。 伪仙层次的「仙人望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动身 许多法术看似只是辅助,可到了造化阶段或者伪仙的层次之后,仍旧可以用来杀人。 璇玑以第三只竖眼望向张无恨。 随之一道紫光射向张无恨,要将其定住。 张无恨伸手一抹,身前生出一轮圆月,好似盾牌,挡住了这道紫光。 紫光如同激流,冲刷在圆月上,溅射出无数“水珠”。 这些紫色的“水珠”四散飘荡开来,并不消散,悬于空中,继而又从中裂开一线,如同一只眼眸缓缓睁开,继而化作千百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无死角地盯着张无恨。 这已然不是......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APP更新。 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开门大吉 有甲辰灵官亲自开路,自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甚至遇到部分没有攻下的据点,甲辰灵官也不介意亲自出手。 负责五行山第一道防线的神枢禁军已经开始全面溃败。 感受最为直观的不是旁人,正是七娘。 限制她的五行山外围大阵正在迅速衰弱,这个大阵并非专门针对七娘,而是针对各种传送法术,或是「阴阳门」、五行遁术等手段,防止敌人通过特殊手段直接进入五行山内部,只是刚好也限制了七娘的手段。 如今大阵濒临崩溃,对于七娘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让谪仙人去跟武夫近身肉搏,本就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举动。虽然谪仙人有无数种成长可能,也许有擅长近战的谪仙人,比如张月鹿就可以算是,但七娘不在此列,还是神通更好用。 很快,「东主」也感受到了,联想到上次被七娘放逐数千里的经历,顿时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对于「东主」来说,被放逐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会让他十分难受,等他赶回来的时候,只怕是已经尘埃落定。 他当然也可以用拳震虚空的手段将放逐时的小世界打散,可拳震虚空不是他想用就能用,总要有个蓄力的过程,在此之前,七娘就能完成将他放逐的一系列举动,等到他被放逐之后,他再去打破那个包裹自己的小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甚至不必他出手,这个小世界也会在短时间内自行消散。 至于提前蓄势,不是不行,而是难度极大,他不可能一直蓄势不发,而且蓄势的动静相当不小,很容易被七娘一眼看穿,等到蓄势到了极限不得不打出那一拳之后,七娘再将他放逐,他还是难以抵挡。 除非他真正跻身人仙,可以随时震荡虚空。 这就是人仙面对天仙的尴尬所在,理论上来说,人仙的确可以打死天仙,破碎虚空的杀力绝对不逊于「先天五太」,可关键在于打不着,无法飞行的虫子如何威胁到翩然飞舞的蝴蝶?于是人仙便陷入到有力使不出的尴尬境地,一个不慎,还会被天仙玩弄于股掌之间。 「东主」现在的感受便是宁可去面对号称杀伐第一的炼气士,也不想对付这些不讲道理的谪仙人。 好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厨子」。 不管怎么说,「厨子」乃是造化阶段的天人,委实是不容小觑,谪仙人也从不以体魄坚韧著称,只要能够抓到机会,同样可以将其重创,就算是三花聚顶境能够瞬间修复伤势,对于真元的损耗却是难以弥补的。 想到此处,「东主」不再躲闪防守,任由一道道彗星落在自己的身上,开始全力进攻,给「厨子」创造机会。 七娘自然是一味固守,力保不失,等到五行山的外围大阵彻底崩溃。 只是久守必失,「东主」毕竟也是伪仙,还是让七娘露出一个破绽。 一道刀光好似凭空生出,锐利锋芒掠起一抹幽蓝之色,直奔头戴莲花冠的姚七而去。 「厨子」躲在暗中观察许久,认定这个看起来最不像本尊的才是七娘本尊。三个七娘其实是共享了境界修为,可以使某一人在短时间内获得另外二人的加持,所以刚才的「七娘子」可以在正面抗衡张无恨,这才让他误以为「七娘子」是本尊。 面对「厨子」手中的「冥屠」,姚七骤然变得模糊不清,然后紧接着消失不见。 正如「仙人望气」可以被异化为极为诡异的邪教法术,「五气烟罗」修炼到伪仙层次之后,同样是面目全非。 七娘此时便是将自身体魄分解为原始的五气,无形无色,无常无相,化作一团看不到的烟罗,聚散不定。此等防御极致,无视一切刀剑拳脚。 如此一来,「厨子」的一刀便落在了空处。 又有五色气息在不远处重组成七娘的模样,她手中拂尘一扫,银丝骤然变长,在「厨子」的脸上留下几十道如红色细线一般的血痕。 「东主」趁势一拳攻至。 只是遁光一闪,这个女道士打扮的七娘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持「拦面叟」的姚坊主,迎上东主的一拳。 又是一声堪比冬雷的炸响,「东主」站在原地未动,姚坊主飘然后退。 刚才,两个七娘在一瞬间互换了位置。 头戴莲花冠的七娘现身之后,似乎动了几分怒气,从须弥物中摸出一大把符箓,不要钱地丢掷出去,化作风雷火水各种法术,交织混杂在一起,朝着「厨子」席卷而去。 七娘只是吝啬,不是贫穷,她的身外之物一点也不少,只是没有使用罢了。 「厨子」自然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另一边,甲辰灵官亲自出手,就只能用「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八个字来形容,随着甲辰灵官一拳打碎最后一个阵点,三分之二的阵点被拔除,整个五行山外围大阵宣告失守,大阵的力量开始缓缓消失。 七娘立刻在身后显化出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周身光晕缭绕,分出四条手臂。 此乃祖巫法相。 不见七娘如何动作,这道巨大黑影探出其中一条手臂,手掌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东主」视线所及再无他物,好似一叶障目,强行吸引了他的心神,使他避无可避。 「东主」只能开始蓄势第二拳震荡虚空。 七娘并未五指合拢。 这几乎是阳谋,你若不提前蓄势,我便顺势将你放逐。你若是提前蓄势,我就直接停下,等你打完了这一拳,再将你放逐。 「东主」明白此中的道理,却没有太好的办法。换成地仙、鬼仙、神仙等传承,都可以迅速返回战场,唯独人仙不行。 甚至他在遇到七娘之前,从未领教过这种手段。 片刻后,「东主」蓄势到了极限,不得不打出这一拳。 虚空震荡,扭曲折叠,两人之间的空间如浪潮一般起伏不定。 七娘的这条手臂根本抵受不住虚空的震荡,直接崩碎,甚至裂痕一直蔓延到了肩头和胸口位置。 不过七娘还有三条手臂,她又探出一条手臂,如法炮制,然后五指合拢,将「东主」握在掌心。一瞬间,掌内掌外化作两方世界,七娘将「东主」从这方天地中剥离隔绝出去,暂时困入一方她临时造就的圆球状小世界之中。 「东主」只能仰天长啸,却无可奈何。 紧接着,七娘朝着那个仿佛圆球的小世界遥遥地伸手一推。 这个小世界立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涟漪阵阵。 在「东主」不甘的长啸中,七娘再次将他放逐了。 因为七娘无法确定两点,没有具体坐标,只能确定大概方向,所以「东主」这次被直接随机放逐到了东海的海底。 包裹着「东主」 的小世界缓缓散去,东主发现周围的鱼类已经变得十分诡异奇怪,甚至有些渗人,好似魔物邪物,而且因为终年天光不至的缘故,海水更是冰冷无比。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随着下潜深度的不断增加,海水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待到极深处,寻常人会直接死于海水的万钧重力之下,其中蕴含力道之大更甚天人的真气压迫。 此地大概是海下三千丈,海水压力足有两千斤之重,并且不是一拳之力的两千斤,而是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要承受两千斤之力的压迫,就好像是向全身上下各处发力不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没有半分停歇,其中厉害可想而知。 换成寻常人在此,没有半分幸理。就算是寻常天人,面对如此压力,也要倍感吃力。 不过「东主」乃是伪仙,又是体魄最为坚韧的人仙,还不至于伤在此等重压之下,至多是有点不舒服,只是他明白一件事,五行山那边大概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七娘放逐了「东主」之后,消耗不小,不过没有迟疑,只是打发两个三尸化身去对付「厨子」,她本人则是收起祖巫法相,来到那道永续的「阴阳门」前,轻声念道:「开门大吉。」 就算对方毁了这座永续「阴阳门」,她也能凭借先前留下的气息痕迹造就一条临时通道,而且这道能够承载「东主」通过的永续「阴阳门」,建造固然不易,毁去也是很难,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做到的。不可能既坚固无比又十分脆弱。 正在山麓位置激战的张无恨感知到了甲辰灵官的靠近,主动收起法相,向后退去。 璇玑的任务是牵制张无恨,而不是去镇压「心猿」,所以她也收起了法相,紧随张无恨而去。 如此一来,便让开了道路。 甲辰灵官并没有追击的意思,他的目的十分明确,毁去「心猿」,而不是杀死「东主」或者张无恨。 一位仙人和一位伪仙,孰轻孰重? 甲辰灵官领着三人一路向上,来到了半山腰,七娘已经强行开启了此处永续「阴阳门」,一道虚幻门户不知通往何处。 三人见到头戴莲花冠、身着鹤氅的七娘,只当是某位不熟悉的道门参知真人,根本没往七娘身上去想,毕竟反差实在太大。 只有齐玄素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眼熟。 七娘背对着几人,懒得搭理儿子、未来儿媳和侄孙女,故意改变了声音道:「我会在此维持门户,你们速去速回。」 第一百五十章 龙堡来客 穿过门户,便进入到了五行山的内部之中。 凿空山腹,别有洞天。 这里的景象十分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按照齐玄素的预想,这里应该是像楼层的结构,层层往下;或者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深渊,然后是一道道石梁横在深渊上方,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人就如同蚂蚁一般在这些石梁上来回游走。 可齐玄素猜错了。 五行山的内部的空间仿佛扭曲了,竟是没有上下之分,只有一路往前的坦途,似乎就在平地一般。可从外面来看,五行山的半山腰应该没有这样的纵深才对。 甲辰一语道破天机:「五行山内外两重大阵,外围大阵封镇虚空,禁绝各类遁术以及传送法术,内部阵法则是纳须弥于芥子,将五行山内部的空间扭曲、折叠、扩大,同时兼具镇压地气的作用。」 齐玄素这才了然。 化向下为向前,的确是把空间扭曲了。 甲辰灵官伸手指向不远处一个门框结构的物事:「这里应该有一座便于往来的永续「阴阳门」,不过已经被关闭了,我们之中没有人能够强行开启这些「阴阳门」,那么只好走过去了。」 说罢,甲辰灵官走在了最前面。 这条通道,姑且称之为通道,高约十丈左右,足够展开法身,宽约二十丈,足够大队骑兵通行。至于长,那就看不出来了,因为一眼看不到尽头,而且这条通道还是有略微的倾斜角度,最后看不到也是必然。 甲辰灵官没有贸然飞掠,因为谁也不知道前方会有怎样的禁制、陷阱,如果一味求快,很可能像飞虫一样一头撞进蛛网之中。 三人跟在甲辰灵官身后,姚裴忽然说道:「我听说十二位一品灵官的兵器各不相同,有人用长兵刃,也有人用短兵刃,还有人擅长用火器和弓弩,不知甲辰灵官擅长什么兵器?」 甲辰灵官倒是没有故弄玄虚,坦然道:「我擅长的是刀盾。」 盾,一种在道士这边几乎见不到的兵器,在灵官那边却是十分常见,反而是道士们几乎人手一把的长剑,在灵官那边几乎没人使用,就算有人使用,也是重剑、大剑,只因为沙场攻伐,传统意义上的长剑并不好用,远不如刀盾,黑衣人的战阵中,刀盾兵就占了很大比重。 这一点,齐玄素十分赞同,他就不喜欢用剑,更喜欢用刀,他不向往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剑仙,反而是对披甲执锐、攻城掠地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向往。只是如今看来,他既与前者无缘,又跟后者不沾边,多半是做一个运筹帷幄的道士,既不潇洒,也不铁血,而且面目可憎,就如话本里的反派人物。 不过道士有权,这就是最大的好处。 手中有权,世上之事,无论多么难办,总能去试上一试。仙人可以炼制,五行山可以挖空,就是靠着外力长生,也未始不能。 除此之外,据说西洋那边的圣骑士传承也极为喜欢使用大盾。西方的「骑士」一词其实与中原的骑士并非一个意思,中原的骑士可以简单理解为骑马的人、骑马的士兵,关键是骑马。而西方的骑士则是一种身份和爵位,骑士未必就要骑马。 万象道宫的教习们在授课时曾经说过,道门建立灵官体系的时候,东西方的交流已经十分频繁,道门开始受到西学的影响,所以在灵官体系参考了部分骑士传承,又融合巫祝传承、武夫传承、散人传承。 没错,灵官体系中还有散人传承,只因为抛开灵官甲胄不谈,哪怕是一品灵官,其本身的境界修为也不会太高,关键原因在于资质不够好。平心而论,只要能走谪仙人途径或者炼气士途径的,几乎没有人会去走灵官体系,尤其是素有「上品炼气士」之称的谪仙人,像张月鹿这样的天才俊 彦选择成为灵官,那只能用暴殄天物来形容。而一品、二品灵官还是需要灵官本人有些境界修为的,不必太高,也不能太低,于是有「下品炼气士」之称的散人成为首选。 很快,一行人走入了一个巨大的洞厅,似乎是个仓库的所在,不过如今已经是空空荡荡。 在这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出口被他挡在身后。 甲辰灵官停下脚步,叹息一声:「我本以为是辽王亲自拦路,没想到竟然是……」 他有点不知该怎么称呼眼前之人。 齐玄素补充道:「外援。」 「对,外援。」甲辰灵官的话语中有了几分笑意。 这是一个纯正的西洋人,一头灿烂的金发,蔚蓝色的眼眸如大海一般,俊美的五官,只是鹰钩鼻略微破坏了这份美感,不过他的身上没有太多凶狠暴戾之感,而是始终保持了一定的平和。 他身上穿着洁白耀眼的全身铠甲,带着明显的西洋风格,而且还是几百年前的风格,华丽精美,滚有金边,以金线绘刻着各种花纹,镶嵌着红色的宝石,甚至还有镂空的设计,这对铠甲来说,难免有华而不实之嫌,不过只要品质够高,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同样华丽精致的头盔被他夹在腋下,身后是一袭猩红披风,在他身旁则立着一把半人高的大剑,剑尖刺入地面,剑身上铭刻着与道门符箓截然不同的西洋符文。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眼前之人大概就是一个圣骑士。 至于具体境界,不好说,可能是传奇半神,也可能是对标伪仙的神人。 严格来说,伪仙不是一个境界,而是一个十分笼统的概念,包括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造化天人、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仙人的身外化身等等。 就拿武夫来说,造化阶段的武夫是破碎虚空境,伪仙阶段的武夫也是破碎虚空境,甚至人仙还是破碎虚空境。原因是,造化阶段就已经触及到这个境界,直到成为人仙才算彻底圆满,可见跨度之大。也可以理解为造化阶段只是初窥门径,伪仙阶段算是登堂入室,人仙阶段方能出神入化。 正因为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造化阶段天人和普通天人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衍生出了伪仙的概念,也可以称之为准仙。 在以圣廷和奥法议会为主导的西方语境之中,将天人称之为半神,意思是半神半人。将逍遥阶段的天人称之为准半神,将无量阶段的天人称之为真半神,将造化阶段的天人称之为传奇半神,而将伪仙这个阶段称之为神人,意思是有成神资格之人。 「凡事付诸武力,无疑是一种愚蠢。」西洋人缓缓开口,竟是纯正的大玄官话。 其实也不奇怪,大玄宫廷中是存在西洋人的,不过多以传教士为主,只是像这样的圣骑士还是很少见。 甲辰灵官缓缓道:「武力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有最为行之有效的手段。」 他顿了一下,又道:「按照道门和圣廷的条约,未经道门许可或者邀请,大主教以上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道门辖境。同理,未经圣廷的许可和邀请,道门四品以上的道士也不能擅自前往圣廷的辖境。请出示有关文书证明,否则我有权力将你驱逐出境。」 圣骑士平静道:「我已经离开圣廷,没有任何职务,我是以流浪骑士的身份来到东方,受雇于东方的皇帝陛下。」 所谓流浪骑士,其实跟游方道士差不多,都是边缘人物。 只是半神级别或者神人级别的流浪骑士和天人级别或者伪仙级别的游方道士,甚至比参知真人还要少见。 甲辰灵官没有玩文字把戏,说什么「你说自己受雇于皇帝陛下就是承认了五行山之事乃 是受皇帝陛下指使」,因为没什么意义,到了大掌教、三道首领、皇帝陛下这种所谓「弈棋人」级别的大人物,就没有谁是因为这种「小事」而失势的,他们失势肯定是因为满盘皆输,而不是在棋至中盘的时候输了一手,只有棋盘上的棋子们才会因此而失势,甚至身死。 所以就算证明了又如何,还能去逼迫皇帝下罪己诏吗?玄圣在世的时候也没这么霸道。当然,这与高祖皇帝是玄圣的岳父也有一定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 甲辰灵官取出了自己的刀盾,漆黑的盾牌,与玄武的龟甲有几分相似,同样暗沉的长刀,并非齐玄素使用的横刀,而是那种可以扛在肩上的大刀,刀身略宽,就像一颗龙牙,几乎有半人之高,刀刃和刀背并不平滑,而是呈现出几分扭曲,如同波浪,与其说是刀,已经有了几分奇门兵刃的特质。 对面的圣骑士也将头盔戴在了头上,拉下面甲,遮住面容,然后伸手握住了身旁的大剑。 一瞬间,剑身燃烧起白色的光焰。 两人一黑一白,就像是阴阳双鱼。 甲辰灵官问道:「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圣骑士的声音略显低沉:「我的原名很长,大概有几十个字,不符合你们东方人的语言习惯,你可以叫我龙堡的雷纳图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圣骑士 齐玄素和张月鹿有过一个共同的西洋朋友,名叫亚瑟,是一名来在于圣廷裁判部的猎魔人。 在结识了亚瑟之后,齐玄素还学了一点西洋话,可以在手势的辅助下进行简单交流。后来齐玄素去上宫进修时,也学了一些「西学」。毕竟道门的海贸生意少不了与西洋人打交道,这方面的知识少不了,学好「西学」才能进入市舶堂。反之,西洋人那边也是需要「东方通」来跟东方做生意。 西洋人的名字很长,出身越高,名字越长,长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仅以长度而论,东方人的姓、氏、名、字、号加起来也比不过,可能只有后世皇帝谥号才能与之一战。 齐玄素人注意到西洋人的名字中常常出现一个「冯」字,后来他才了解到,这个「冯」字是音译,意思是来自于什么地方,西洋人喜欢把祖先受封的地方当作姓氏,证明自己的贵族血统。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东方人也差不多如此,司徒、司马、长孙、澹台等姓氏,要么与祖先的官职有关,要么与祖先的封地有关,大哥不笑二哥。 所谓「龙堡的雷纳图斯」,用西洋的书写习惯,应该是「雷纳图斯来自于龙堡」,其实东方人也有类似习惯,称呼宰相一类的大人物时,总是姓氏加上其家乡,一般到县一级,比如前朝的宰相徐华亭、张江陵,便是华亭县、江陵县。能把自己名字与地名联系起来的,无论东西,都是大人物。 由此来说,雷纳图斯是一位贵族,而且还是一名拥有强大实力的贵族,只是不知因何缘故,远离家乡,来到东方。 此时两人摆开了架势,遥遥对峙。 甲辰灵官没有大意,将盾牌挡在身前,身形微弓,然后对三人道:「继续走,我若能解决对手,自然会追上你们。若是我被拖住,你们也不必等我,做好自己的事情。」 三人没有多言,绕过雷纳图斯向对面的出口掠去。 雷纳图斯没有尝试阻拦,因为眼前的对手十分强大,任何分神行为都是对眼前对手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甲辰灵官嘿然一声:「我乃道门一品灵官,编号甲辰,领教阁下绝技。」 雷纳图斯双手握住大剑,没有祈祷,也没有吟唱,就这么平白无奇地大步走来。 两人迅速接近。 在行走的过程中,雷纳图斯整个人镀上了一层神圣的洁白光边,如果把此地看作一幅画卷,那么就好像把他这个人沿着边缘从画卷上扣下来一般,而他手中大剑的光焰则是一涨再涨,仿佛巨大火炬。 紧接着,有一个光环在他脚下生出,氤氲出纯粹的光明,圆心随着他的脚步而不断移动。 虽然佛门和圣廷都被称作西方教,也都推崇光明,可两者的光明并不相通,佛门的光明要么是金光,要么是七彩之光,而圣廷的光明则是纯粹的白光,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寻常圣骑士的光环只能笼罩几尺方圆,可雷纳图斯的光环却将不断延伸,几乎将大半个洞厅笼罩,与其说他脚踏光环,倒像是脚踏阵图。 光环不断向周围发散出净化的气息,这种净化十分霸道,甚至隐隐传递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凡是与它相性不合之物,皆要被除去,只能剩下纯粹的光明,故而这种光明又有了极为强大的攻击性。而与它相性相合之物,则会得到极大的裨益和提升。 简单来说,削弱对手,提升自己。 这是传奇半神圣骑士才能使用的「神圣的净化与庇护光环」,简称「神圣光华」。 紧接着,雷纳图斯的脚下又生出第二个光环,没有「神圣光环」那般霸道,而是润物细无声一般,几乎不会对人体产生任何影响或者伤害,却是直抵神魂,用东方的话来说就是「攻心为 上」。 其实圣廷和佛门有许多相似之处,所谓「救赎」颇为类似于佛门的「度化」,佛门有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法,要人人成佛,圣廷认为世人都是迷途的羔羊,圣廷有义务为他们指引方向。 「救赎」便是对指引方向,实则是类似于「乱神」,向对手灌注神圣之力,如果双方境界修为相差极大,可以让对手幡然「悔悟」,按照圣廷的教义进行忏悔,并且成为圣骑士的侍从,具体时间根据修为而定,可能是几个呼吸,也可能是一辈子。 若是双方相差不多,则能起到侵蚀对手意志、软化对手心神的作用。 在「神圣光环」的加持之下,「救赎光环」变为「神圣救赎光环」,效果更上一层楼。 不过甲辰灵官丝毫不惧,道门在设计灵官体系之初,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不要忘了,当时道门最大的对手正是佛门,而佛门最擅长以佛光从神魂层面进行强行度化,若是造就了强大的灵官,却被佛门度化,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所以道门在灵官的头盔上做了专门设计,隔绝此类灌注手段。所以也可以看到,灵官们在当值时几乎从不摘下头盔。 甲辰灵官没有受到「救赎」的影响,同样大步前行,一刀斩出。 这一刀与「魔刀」的诡异不同,迅捷如雷,完全就是沙场上磨砺出的技艺,反而与黑衣人有几分相似,朴实无华又纯粹,灵官的神力与兵刃本身的煞气融为一体,化为一道完全不同于五仙体系的刀气,直斩正手持双手大剑的雷纳图斯。 雷纳图斯高高举起双手大剑,狠狠劈下,剑身上的白色光焰拖曳出一道弧状焰尾。 刀剑碰撞在一起。 整个大厅轰然震动,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巨大的余波横扫整个洞厅,将原本还略显凹凸不平的地面被彻底抹平,堪比玻璃镜的镜面,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毛刺或者打磨痕迹。 一瞬间,圣骑士的「神圣光环」催动到了极点,无数光点自脚下巨大如阵图的光环中生出,不断助长大剑的「气焰」,使其一涨再涨,几乎要触及到洞厅的穹顶。同时又去侵蚀甲辰身上的灵官甲胄。 不过就在此时,甲辰灵官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阴阳双鱼的图案,正是象征着道门的标志,缓缓转动,将白色的光点吸纳其中,然后化出等同数量的黑点与其他白色光点进行中和,维持平衡。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甲辰灵官毕竟是单手持刀,向后退了一步。 雷纳图斯顺势一剑劈下。 不过就在此时,甲辰灵官身子一缩,藏身盾牌之后,以铁山靠之势向前一撞。 大剑落在盾牌之上,盾牌瞬间沾染了一层白色的光焰,不过却毫发无损,反而是大剑受到盾牌上传来的反震之力,被向后弹飞一小段距离。 雷纳图斯双眼位置光明大盛,生出无数白色火焰。 甲辰灵官盾牌上的龟甲纹路延展开来,这却是一张真正的阵图了,甚至「溢出」了盾牌边缘,又继续扩散到四周的虚空中,就好似通过剑芒剑气来延伸剑器长度一般,无形中将盾牌的防护面积放大了数倍不止,将火焰拦住的同时,也将甲辰灵官彻底挡住,并遮蔽了雷纳图斯的视线。 紧接着,一刀毫无征兆地穿过阵图刺出,阵图对外而不对内,可以抵挡雷纳图斯的火焰,却不会成为甲辰灵官出刀的阻碍。 这一刀十分阴险,大剑也不擅长在近距离的情况下防御,雷纳图斯只能选择以身上的铠甲硬抗这一刀。 这身甲胄到底不能与灵官甲胄相提并论,虽然没有被刺穿,但铠甲上镶嵌的两枚红宝石却是直接出现了裂痕,铠甲上的符文也骤然变得黯淡许多。 雷纳图斯不得不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然后将双手大剑刺入身前地面,半跪于地,仿佛低头祈祷。 下一刻,一道火光好似凭空而出,将甲辰灵官笼罩其中。 这些火光似乎并无害处,所以盾牌、阵图甚至灵官的头盔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是与「救赎」并列的「审判」,又名「裁判部的七宗罪拷问」。 或者说,问心。 这些火光仿佛是自地狱而来,分明是应该带来光明的火焰,却透出阴暗的感觉,仿佛在深夜燃起篝火,带来的光明十分微弱,反而加重了周围的黑暗,原本还能在夜色中隐约视物,有了这些许的光明之后,便只能看到眼前的方寸之地,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与先前的光明、神圣截然相反,甚至冲突,各种负面气息随之汹涌而来。 甲辰灵官并非一个嗜杀滥杀之人,可职责所在,多年的沙场经历,还是让他杀人无数,手上的血债只会比齐玄素更多,不会比齐玄素更少。 在「审判」的拷问下,那些被杀之人在这一刻「反噬」了,似乎是他们临死前的苦痛悉数作用在甲辰灵官的身上,实际上是以「审判」引起甲辰灵官内心的自责、愧疚、负罪等情绪,等同是引导着甲辰灵官自己杀自己。 此法并非无解,对上修心之人,几乎如清风拂面。对上修力之人,只要信念坚定,没有丝毫的愧疚自责等负面情绪,也能无动于衷。就怕手上杀人不停,内心又纠结、挣扎、反复、摇摆不定,立时就是一个「死」字。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惟道是从 西洋人总是讲究「原罪」,认为人从出生就带着先天的原罪,所以动辄就要忏悔、赎罪、审判云云,东方人却不相信这个,不仅不认可「原罪」的存在,而且就连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卿都被儒门自己给封杀了。 人之初,性本善,哪来的什么罪呢?既然没有罪,谈什么忏悔和赎罪呢?更不必说什么审判了?你当你是替天行道呢? 所以在西洋十分厉害的手段,到了东方,因为世道的不同,人心的不同,未必就那么好用。 灵官,尤其是高品灵官们,其本身的境界修为并不高,不能说可有可无,却也着实算不得什么。可是能够承受一品灵官甲胄之人,无一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甚至更胜许多同等境界的道士。 甲辰灵官并非狂热信徒,所以他做不到彻彻底底的问心无愧,他只能说自己大节不亏。不过他的意志足以让他去承受余下的痛苦,多年的灵官经历,不仅仅是杀人、守卫、攻伐,也让他的心志锤炼得如钢铁一般坚固,所谓的火焰不会将他烧成一滩铁水,只会帮他净除杂质。 无数虚幻的火焰由内而外地喷涌出来,附着于灵官甲胄的表面,肆意游走燃烧,甲辰灵官无动于衷,仍旧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朝着雷纳图斯大步走去。 雷纳图斯的脸庞被面甲遮挡,看不到神情,想来一定是十分凝重,他拔出插入地面的大剑,迎向甲辰灵官。 圣骑士与武夫不同,与炼气士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既可以使用法术,也可以与人近身作战,十分全能。不过又不能完全等同于炼气士,炼气士无论是使用法术,还是以兵刃作战,都是以自身真气为主,借助天地之力为辅,自身真气与天地之力又可以相互转换。 圣骑士则是分为泾渭分明两个的体系,一个是传统的斗气体系,一个是属于圣廷的信仰体系,没有主从之分。斗气是一种类似于真气、血气的内在之力,自人体内生出,而信仰之力则与神力没有太大区别。严格来说,圣骑士用的不是法术,也不是奥术,而是神术,主要是加持自身,以光环类神术为主,还有祝福武器等等,少部分才是「审判」一类的法术。 一般而言,圣骑士脱离圣廷之后,缺少信仰之力的来源,要么转投魔鬼的怀抱,要么就成为异端或者异教徒,自力更生,就如东方大地的众多邪教妖人一样。 在西方的体系之中,魔鬼并不等同于恶魔,就好像在道门的语境中,古仙不等同于妖魔鬼怪。 恶魔居住在一个名为「深渊」的世界,混乱、邪恶、暴躁易怒、满怀恶意、独断暴力,毫无道德感且无法预料,上一刻的想法, 下一刻就会被推翻,它们甚至自己都不能预料自己会做什么,自然也不可能团结和有计划的行动,它们致力于毁灭和破坏一切,给人带来毁灭和恐惧,并以此为乐趣。简而言之,这是一群强大而邪恶的疯子,就像以杀戮为乐的魔头。 魔鬼居住在一个名为「地狱」的世界,与混乱、善变的恶魔不同,虽然魔鬼同样邪恶,但是他们是伪善的、守序的。伪善是邪恶向美德所表达的最崇高敬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魔鬼和人很像,或者说更像是人的暗面,他们团结、等级森严、 有序。所以魔鬼有七位首领,被称作地狱七君主或者七魔王。 对于魔鬼而言,残忍的恶魔只是一群没有脑子的野兽,魔鬼从不屑于低级的杀戮,玩弄人心才是魔鬼的特长。从这一点上来说,魔鬼又与古仙很像。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腐化凡人,与凡人达成契约,诱惑凡人出卖灵魂。 虽然魔鬼玩弄文字游戏,隐藏附加条款,拥有契约的最终解释权,不会等价交换,总是以扭曲的方式达成愿望,但他们从不强迫别人签订契约,也不会违背契约。 魔鬼们尊敬那些敢于付出代价改变命运的人。 恶魔喜欢看到毁灭,魔鬼则更喜欢看到堕落。 正因为如此,背弃了圣廷的圣骑士们可以选择「堕落」,与魔鬼们达成交易,从他们手中获取力量。 精通西学的好处就是知己知彼,不会盲目自大,不会闹出东方古武天下无敌的笑话。 甲辰灵官作为一名资深灵官,自然清楚西方圣骑士传承的根底,此人既然已经离开教廷,那么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堕落或者成为异教徒。如果两条路都不走,他便会跌落为一名普通骑士,大概类似于从谪仙人、炼气士变为散人,实力大减几乎是必然。 从「审判」的力量来看,他似乎带有部分魔鬼的力量,可他又能继续召唤光明的火焰,显然还未堕落。 难道所谓的受雇于皇帝,便是他获得信仰之力的缘由吗? 皇帝陛下可真是大方。 甲辰灵官如此想着,手中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浩荡神力的加持下,以手中盾牌格挡开雷纳图斯的双手大剑,直接一刀刺入雷纳图斯的胸口,然后再用脚踏着雷纳图斯的胸口奋力一蹬,顺势拔出刀来。 这样的伤势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致命,可对于高阶圣骑士而言,至多是让他受到一定创伤,甚至并不影响行动。 甲辰灵官趁势又是以盾牌撞来,雷纳图斯的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个略显虚幻的头冠,似乎以荆棘编制而成,布满尖刺。 与此同时,他的脚下生出第三个光环,呈现出几分淡淡的绿意。 此乃「荆棘王冠」,被「神圣光环」加持之后,变为「神圣荆棘光环」。 其效果倒也简单,便是将自身所受到的一半伤害回敬给对手,被加持之后,则变为回敬全部的伤害,这涉及到圣骑士传承的神力体系,扭曲现实,改变规则,看似没有道理,可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于是甲辰灵官的这一撞,纵然是把雷纳图斯撞得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可他本人也受到了相同的一撞之力,这股力道不知从何而来,好似冥冥中凭空生出,使得甲辰灵官身上的灵官甲胄轰然作响,哪怕他有盾牌卸力,还是连连后退,一步一个深深脚印,震得此处洞厅不住震动。雷纳图斯停稳身形之后,双手紧握大剑,朝着甲辰灵官隔空劈下。 一道浩荡白光汹涌而至。 甲辰灵官的视野所及,宛如银河倒泻,又似大江激荡,只有混杂着神力的雪白斗气,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这是「圣骑士」的基础武技「破邪斩」,差不多相当于「掌心雷」一类的手段,人人都会,威力大小因人而异。由雷纳图斯这种高手用出,威势就全然不同。 甲辰灵官不退反进,没有举起盾牌,而是同样一刀斩出,浩荡白光就如洪水触碰礁石,被一分为二,从甲辰灵官的两侧汹涌流过。 然后甲辰灵官继续持盾前冲,不过并非正举盾牌,而是平平举着,使得盾牌表面朝上,以边缘一线对准前方雷纳图斯,继而整个盾牌开始飞速旋转,好似一个锯轮。 很多人不知道,灵官的盾牌能攻能守,无坚不摧。 雷纳图斯伸手向前一推。 一瞬间,万千光线都被雷纳图斯的手掌所牵引,因为光线的突然消失,甚至出现了许多黑暗地带,使得此地光影错落,明暗不定,一道由无数光线凝聚而成的结晶墙壁出现在他和甲辰灵官之间,并且朝着甲辰灵官的方向缓缓移动着。 「叹息之壁」。 甲辰灵官的盾牌轰然撞击在这面晶状墙壁之上,立时火花四溅,无数晶体粉末四散纷飞,号称圣骑士最强防御手段的「叹息之壁」竟是被生生锯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此等手段若是落在了人的身上,其结果可想而知,哪怕是天人,也要被生生锯成一团肉酱。 片刻后,强弩之末的盾牌旋转越来越慢,最终缓缓停下。 「叹息之壁」也随之化作无数光点细沙随风而散。 甲辰灵官笑了一声:「幸亏我还有备用的神力,否则真要被你耗死。」 话音未落,甲辰灵官已然逼近了雷纳图斯。 不过雷纳图斯的手段远不止于此,他单手持大剑奋力横扫,威势极为骇人,已然是全力出手,暂且逼退甲辰灵官,然后以未曾持剑的右手重重敲击胸口,整个人直接化作一尊近十丈之高的巨人,手中长剑燃烧着熊熊圣火,身后有辉煌光翼,洒落无数光辉,其头顶上方则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圆环,散发着无形的威亚。 此乃「登神长阶」的第一阶段。 甲辰灵官喃喃道:「这就是西洋人的法身?有点意思。」 话音未落,甲辰灵官身上的灵官甲胄开始变化,身后出现一个玄色圆盘,然后如拼图一般分解成无数不规则碎片,重组的同时向外层层延伸,最终化作一个太极八卦的道门标识。 这是一品灵官的第二重形态,圆盘的作用便是连通玉京的「三十三天」,隔空获得更为磅礴的神力,类似于古仙们的神降。 甲辰灵官缓缓道:「惟道是从。」 一道浩荡神力穿过了五行山的山体,无视阵法的限制,从天而降,将甲辰灵官笼罩其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道阻且长(上) 另一边,齐玄素三人继续行进于宽阔的大道之中。因为空间折叠的缘故,这里竟是没有岔路,只有笔直的一线,中途还有不少类似的仓库,不过都已经是空空如也——很显然,「心猿」的培育已经接近尾声,此地贮存的大量物资都被消耗掉了。 从头至尾,周教宪和林元妙都未现身,他们负责掩护和接应,毕竟三人还不想死在此地,终究是要出去的。 其实打到现在这个程度,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能够出动的高手都已经出动了,剩下只有辽王和宣徽院的伪仙,不过这两位要负责镇压地气,多半脱不得身。再有就是一些普通的天人高手,至多是无量阶段,不会再有造化阶段的天人或者伪仙。 对于齐、张、姚三人而言,无量阶段的天人只能说是麻烦,谈不上危险,且不说携带半仙物的两名女子,仅仅是齐玄素自己,只要给他一件合适的半仙物,他就有自信搏杀无量阶段的天人,就算没有半仙物,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也不算难。 若是三人联手,没有半仙物的无量阶段天人根本活不下来,如甘龙池之流,能走上一个照面都悬,可能照面就死,甚至对上造化阶段的天人,也能斗上一斗。 毕竟是道门八代弟子的三位天之骄子。 也许有人要说齐玄素不配,虽然齐玄素的确不如李长歌,少了一块「玄玉」,也没有半仙物,但作为李长歌的下位替代,也能将就。如果换成李长歌,三个人三件半仙物、七门大成之法起步,其他符箓丹药一类的物事不知多少,哪怕是对上没有半仙物的普通造化阶段天人,也有不小的胜算。 便在这时,三人又进入了一个洞厅,这个洞厅终于不是空无一人,而是站了五人。 这五人服饰各异,有穿青鸾卫官服的,有天辰司打扮的,有身披黑衣人甲胄的,也有宦官,还有一人穿着齐玄素从未见过的官袍,可以确定是朝廷的官员,却不好判断具体是哪个衙门。 张月鹿轻声道:「是钦天监。」 齐玄素立时明了,钦天监乃是全真道分支,擅长望气、风水、寻龙点穴,尊奉徐无鬼为祖师,不过随着北龙衰弱,平日里十分低调。 虽然钦天监是全真道分支,但这么多年来,可谓是「世受国恩」,显然是站在朝廷这一边,跟本家全真道十分疏远。 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这只是钦天监明面上的职责,实际上还有为皇家营造陵寝、布置阵法等职责,这座五行山大阵可能就是钦天监负责建造的。 齐玄素道:「我怀疑还有人藏在暗中,你们两个小心戒备,我有见神不坏境和金身境,不怕偷袭,先让我去试探下深浅。」 姚裴点了点头,张月鹿轻声道:「小心。」 齐玄素当然会小心,内有身神依次点亮,外有金身显化,金光璀璨,还有「青冥甲」加身。哪怕是面对五个天人,进攻不敢言胜,防守则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天辰司主事猛然发力蹬地,脚下地面砰然碎裂,身形瞬间来到齐玄素身前丈许之地,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还发出破空声响。 一丈距离对于一名武夫而言,已经算是近身。 天辰司主事五指握拳,骤然加速,一拳砸向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身形猛地一停一退,不多不少,刚好是天辰司主事一拳势尽,再也进不得半分。 一拳落空,天辰司主事脸色微变,立时转攻为守,护住自己周身要害,只 见得一道道拳意环绕他的体表盘旋游走,其中暗合法度,若是齐玄素反击,立时就成绞杀之势,此乃天辰司的「龙蛇拳意」,不逊于「澹台拳意」。 齐玄素也看出了其中玄机,并不跟他比拼拳意,而是直接取出「飞英白」,依仗着手中兵器之利,朝着天辰司主事当胸刺去。天辰司主事虽然是武夫的横练体魄,远胜方士之流,但是面对齐玄素的一刀,还是不敢小觑半分,不敢硬抗,侧身躲过的同时,一拳击出,七道拳意绞杀而至,暗含螺旋劲力,与刀锋摩擦出刺耳声响。 若是寻常人,定是握不稳手中之刀,可齐玄素握刀的右手纹丝不动,反而顺势以刀脊一拍,打在天辰司主事的胸膛上,使其踉跄后退。 齐玄素正要追击,钦天监五官灵台郎举起手中的朱红葫芦,口中诵道:「先炼真元后运功,此中玄妙配雌雄。惟存一点先天诀,斩怪诛妖自不同。请宝贝转身。」 话音落下,就见葫芦自行调转方向对准齐玄素,自葫芦口涌出一道白光,约有七寸,似乎有翅。然后白光一闪,消失不见。 齐玄素猛地收刀回防,就听得一声轻响,「飞英白」震颤不止,竟是险些脱手而出。 齐玄素可以确定,刚才那道白光绝对不是飞剑,倒像是某种蛊虫,坚硬无比,速度奇快,在一瞬间与齐玄素的长刀连续撞击,不但将齐玄素的一刀之势完全化去,而且还趁势反击,险些让齐玄素握不稳手中「飞英白」。 钦天监五官灵台郎仍是一手托举着葫芦,又朝着齐玄素一点,然后就见一点白光再次出现,转瞬即逝。 齐玄素又与这点白光连续相击,金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这点白光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寻常人只能凭借灵识五感去捕捉一闪而逝的白光,若是稍有松懈,便会丢失白光的踪迹。不过齐玄素身怀「魔刀」,根本不必去感知,也不必反应,凭借「魔刀」本能,身随刀动,以刀驭人,自然就能够抵挡。 而且齐玄素也有宝物,他在间歇之余,伸手一拍腰间的「九阳离火罩」,立时化出九条火龙,环绕周身游走不定,待到白光又至,他以「魔刀」相击,使其凝滞片刻,九条火龙立时扑来,将这道白光困住。 在火焰灼烧之下,白光立时现了原形,果然是一条虫子,不过怪异无比,身体如蚕,又生有蝉翼、还有蜈蚣一样的足,其头部竟然是一张微缩的人脸,甚是可怖。 五官灵台郎的脸色凝重无比,寻常人对上他这「斩将夺旗飞刀」,若是没有防备,一刀便可取下头颅,就算有了防备,也不过是多费几刀的功夫,可齐玄素竟是连续接下了数刀而毫发无损,这也就罢了,此人竟然还能以法力驾驭宝物反攻,困住了他的宝贝,实在是难以想象之事。 此时他要专心驾驭宝物挣脱束缚,难以行动,若是齐玄素向他出手,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 好在此时还有一个天辰司主事,他再次欺身而进,又是势大力沉的一拳击出,拳势破空。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躲闪,而是探出左手,五指握拳,以「澹台拳意」的「风雷势」对上了天辰司主事的拳头。 两***意相差不大,可齐玄素的拳头却有真气和神力的加持,除了意通诸天境,还有金身境的金身、练蜕境的真气齐齐发力。 立时便分了高下。 齐玄素顺势抓住天辰司主事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然后肩头一撞,立时让天辰司主事口吐鲜血。 便在这时,只听大吼一声,蕴含滚滚血气,如同雷音,又似佛门狮子吼,让齐玄素的动作不由一顿。 却是那个头发花白的黑衣人老将出手了,此人身材高大,怒视齐玄素,自有一股虎威,虽然同是武夫,但他与天辰司的主事不同, 他并非徒手对敌,手中握了一张几乎等人高的大弓,弓身漆黑,非金非木,弓弦不知以什么异兽之筋绞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 金帐武夫! 自大玄朝廷收复西州之后,也有部分金帐人归顺大玄,在朝廷为官。 一般中原武夫都选择以长枪作为兵器,正是脱枪为拳。金帐武夫则是擅长弓箭,而且有弓无箭,以自身拳意为箭。 如果说御剑是中原独有的手段,那么这门弓术就是草原金帐的独门绝学。 老人轻轻吸了一口气,架起大弓,缓缓拉开弓弦,一股犹若实质的血气在他拉动弓弦的两指之间凝聚,与此同时,老人的周身气血也开始疯狂涌动,隐隐传出如江河奔流的声音,而老人的面容又苍老几分,可见此法虽然威力奇大,但并非长久之道,极为伤身,尤其损耗血气。 一声轰鸣,老者松开了指间弓弦,纯粹以拳意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在其所过路径之上,留下了一道久久不曾散去的长长尾痕。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道阻且长(中) 这一箭的威力不可谓不大,直接贯穿了齐玄素的「青冥甲」,破开了他的金身境,正中心口。 之所以不选择眉心,是因为与移动身体相较,偏开头颅更为简单,先前齐玄素对上「斩将夺旗飞刀」的应变之迅捷诡异让这名黑衣人老者没有信心射中头颅,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目标更大也更不容易躲闪的躯干。 「魔刀」本能没有驱使齐玄素躲闪,而是以胸口硬接了这一箭。 然后这道骇***意所化的箭矢便如石沉大海,没了声息。 这一幕让老者大感震惊,修炼此等技艺,最是损耗气血,伤及五脏,尤其是心脉,甚至气血最盛的武夫都有些承受不住,会显得格外苍老,换来的是远胜正常拳意的巨大杀力,就是对上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老者也有信心伤到对方。可如今却是石沉大海,让老者如何不震惊? 齐玄素却是自己知道自家事,这一箭其实是射中了他的「长生石之心」,也不知「长生石之心」算是半仙物还是仙物,总之是坚硬无比,齐玄素至今也没见过能伤到它的物事,好似天然拥有一面护心镜,这一箭正中心口,可不就石沉大海了吗。 李长歌肯定知道这一点,可他绝不会跟别人说,这是齐玄素的底细不假,也是李长歌自己的底细,两人的底细是一样的,没有把自己的底牌到处宣扬的道理,尤其还关乎到性命。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齐玄素这一手显然把几人都给震住了,毕竟黑衣***意化箭的威力如何,他们是略知一二的,自己绝不敢硬接此老的一箭,只能想办法躲避,可眼前之人不仅硬接,而且毫发无伤,这未必太过骇人听闻。 齐玄素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趁机欺身上前,再次重创天辰司的主事,一拳将其打飞出去之后,立刻取出「画龙手铳」,毫不吝啬地朝着五官灵台郎连开两铳。 如今可不是对天人杀伤力不大的「龙睛乙一」,而是齐玄素花费重金购买的「龙睛甲八」,直接跳过了「龙睛甲九」,只要命中要害,是有可能重伤甚至杀死天人的。 那五官灵台郎胸口位置正中两铳,他并非武夫,而是方士,本就体魄孱弱垫底,倒也干脆,几乎没有什么挣扎,不像武夫那般还能活蹦乱跳,也不像炼气士半死不活地还能救治一下,直接倒地不起,整个胸口都被打烂了,血肉模糊,变成一个空洞。 不过方士的好处就是对体魄依赖不大,立时有一个略显虚幻的阴神脱离了体魄,正是方士传承的阴神境,对于方士而言,没了气血体魄的压制束缚,反而能更好施展法术,只是在抵达阳神境之前,不能长久维持,否则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会逐渐走向衰弱消亡。还是要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容器。 转眼之间,齐玄素连伤两人,让剩下三人如临大敌。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以一敌三,应该是自己重伤换两人重伤,还算是合情合理,可「长生石之心」让他躲过了一劫,也算是阴差阳错,于是显得齐玄素格外神威无敌,俨然有了几分玄圣当年的风采。 不过姚裴和张月鹿都知道齐玄素的底细,倒是没有如何惊讶。 她们仍旧没有出手的意思,因为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不会只有五名天人拦截他们一行人,五对三,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不同于前面的伪仙和造化天人交手,如今的情况有些类似于象棋的残局,车马炮已经兑子得差不多了,过河卒子的威力就逐渐显现出来,甚至能直接威胁到老帅。要依靠人数优势对三人形成压制,如果分兵拦截,就成了添油战术,是兵家大忌。 果不其然,在齐玄素重创两人之后,那些本该等到合适时机突然杀出的伏兵们终于是忍不住现身了,就在左右两侧,包括「客栈」的「杂役」在内,既有「客栈」的天字号伙计,也有来历不明的江湖人,似乎属于「天廷」。 「客栈」的六大高层,除了「账房」没有参与进来,其余五人悉数入场,「杂役」因为在清平会的复仇行动中受创,所以此时只有普通天人的水平。 这批人有四人,加上先前的五人,也就是九人,从数量上对三人形成了绝对压制。 不是他们不想偷袭,而是张月鹿和姚裴一直不动,二对一,让他们找不到偷袭的机会,只能直接现身。 姚裴轻声道:「青霄道友,你与齐道友解决掉那五人,继续向前,这四个人交给我。我解决掉他们之后,自会追上你们,关键是不能耽搁时间,兵贵神速。」 「你一个人能行?」张月鹿并非嘲讽,而是问出了一个切实的问题。 姚裴平静道:「我很惜命,从不自大逞能。」 张月鹿不再多说什么,将「无相纸」化作纸剑,来到齐玄素的身边。 重伤的两人战力大损,加起来勉强算是一个人,也就是两人对付四人,难度不大。反倒是姚裴,以一敌四,实在不好疏忽大意。不过姚裴因为修炼「太上忘情经」的缘故,总能保持冷静理智,绝对不是热血上头的性子,自然给人有一种莫名放心的感觉。 见张月鹿持剑杀来,宦官和青鸾卫一起出手。 宦官诡异地消失不见,青鸾卫一拳中宫直进。 不过人的名,树的影,青鸾卫还是多加了几分小心,在这一拳之中留了三分余力,确保一拳势尽之后可以收手,不至于一去不回。 张月鹿直接以纸剑迎上这一拳,半仙物的锋芒尽显,半仙物和仙物的一大特点便是随着主人境界修为发挥出适配的威力,直到抵达上限,而不像宝物那般威力恒定,此时张月鹿已经是天人,「无相纸」的威力比之张月鹿还是先天之人时,不可同日而语。 青鸾卫的拳头连同整条手臂瞬间身神显现,硬接了这一剑。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向后退去。 青鸾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拳头,却是「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裂开一道细细的红线,有鲜血从中渗出。 青鸾卫无动于衷,以血肉衍生境愈合伤口,继而五指一握,竟是发出一声气爆声响,然后一步踏出,速度之快,如缩地成寸一般, 瞬间来到张月鹿的身后。 张月鹿早有察觉,倒转纸剑,使长剑穿过自己的腋下,刺向身后。 青鸾卫忌惮于纸剑的锋利,不敢硬接,只得后退。 张月鹿趁势转身,以「晨钟暮鼓」一式出剑。 青鸾卫双手交错一封。 在纸剑距离青鸾卫的眉心还有尺余距离时,被青鸾卫的双手夹住,可就算如此,扑面而来的剑气还是让青鸾卫的脸颊一阵刺痛,而且剑尖还在缓慢地向前。 从正面去看剑尖,就只有一点而已。 如果让这一点落在他的眉心上,就算他一身横练武夫体魄,也是无用。 想到这里,青鸾卫不敢再有留手,浑身上下发出一连串爆裂之声,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暴涨至丈余之高,青色官袍破裂,可见他的上身绘有无数诡异兽纹,背后更是绘有一只白额吊睛猛虎,栩栩如生,隐隐之间有虎啸兽吼之声,双臂一震,生生逼退了张月鹿的一剑,然后一拳打出,百兽咆哮,拳意浩荡。 此乃「百兽拳意」,与「魔刀」一般,属于大成之法之中的旁门左道之法,修炼此种功法需要饮百兽之血,食各种异兽血肉,以此壮大自身气血,与人交手时,有龙象大力,跻身无量阶段后,还能修炼成「百兽真身」。 张月鹿以纸剑回防,与此拳相击,力道之大,竟是让张月鹿险些握不住剑柄。 张月鹿向后飘退,干脆五指张开,松开了纸剑。 在外人看来,张月鹿弃剑之举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对于张月鹿来说,纸剑与她如同一体,握与不握,都能如臂指使。 果不其然,纸剑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张月鹿握住,仍是剑身微微颤动,剑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青鸾卫,一闪而逝。 正是御剑术。 炼气士会用的手段,谪仙人没道理不会。 「无相纸」千变万化,又是半仙物,比飞剑更为得心应手。 只见一道剑光掠过,刺入青鸾卫的胸口之中,所谓见神不坏,也挡不住一件半仙物的锋芒。 只是对于气血极为夸张的青鸾卫而言,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他任由纸剑插在胸口上,双眼染上了一层血红。 「百兽拳意」脱胎自「百兽真经」,虽然没了修炼法门,但长年食用百兽血肉,兽性大增而人性减弱,还是难免凶残暴戾。 青鸾卫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地面上随之出现道道裂缝。 下一刻,青鸾卫朝张月鹿冲来,所过之处,生生犁出一道沟壑。 几乎同时,那名藏于暗中宦官也终于出手,与青鸾卫一前一 后夹击张月鹿。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阻且长(下) 姚裴自信能够对付四个天人,作为与姚裴并列齐名的张月鹿,没道理对付不了两个天人。 就见张月鹿握拳的五指猛地张开,如同花苞绽放。 莲花开。 刺入青鸾卫胸口的纸剑瞬间化作一朵纸莲花,缓缓绽放。 内在永远比外在更为脆弱,哪怕是武夫也不例外。 青鸾卫自恃体魄强悍,也可能是被「百兽拳意」影响了理智,毕竟旁门左道之法都有或轻或重的隐患,总之没有第一时间拔出纸剑,反而让纸剑有了落地生根的机会,正中张月鹿的算计。 那朵位于青鸾卫胸口位置的莲花越开越盛,「花瓣」也越来越尖锐锋利,就如利刃一般,切割青鸾卫的内脏,接着又从莲花变为剑麻,叶子尖锐似剑,甚至刺破体魄,由体内延伸至体外。 一瞬间,青鸾卫动弹不得了,整个人仿佛定在了半空中,然后身体猛地颤抖一下,失去控制,无法维持拳架,四肢软软地垂落下来,不过整个人在「无相纸」的支撑下,还勉强维持了站立的姿势,不过随着剑麻的「生长」,双脚逐渐离地,就好似是一件被挂在衣架上的破烂衣服。 青鸾卫双目无神,只剩下嘴巴无意义地微微张合。 他的心脏已经碎了,然后又有一片如剑的「叶子」由内而外地刺穿了他的头颅,自百会穴位置透出体外。 此等景象甚是骇人。 这便是半仙物的威力。 如此一来,张月鹿便只需要对付那名阴阳人传承的宦官了。 宦官想退,却是来不及了,只见张月鹿五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绽放,这绽放的花瓣旋转不停,如同吞噬一切的一个黑洞。 「六虚劫」! 此门大成之法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副作用,唯一的副作用也许就是门槛太高,哪怕被玄圣简化之后,能够练成之人仍旧寥寥无几。放眼年轻一辈中,只有张月鹿在地师的指点下练成了此法,每每用出,可谓是无往不利。 这也是璇玑星主说张月鹿浪费年华的缘故,如此天赋,过去大部分时间都像个普通道门弟子,多是自学,竟然没有一对一的教导。什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也得进了门才行。在璇玑星主看来,这个门槛是指天人。 「六虚劫」并非门槛极高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简化后的版本,六劫之力有三种神异,到了天人之后,便可自行衍生出第二种变化,不再是将对手的真气、血气、法力、神力化作一空,而是能融入其中,使其自相残杀,以对手的真气攻杀对手本身。 一瞬间,这名面白无须的宦官只觉得体内真气开始造反。 张月鹿趁势攻至,她自知体魄不如武夫,不能以拳头为兵刃,所以双手上雷霆缭绕,正是「五雷天心正法」。 宦官勉强平复内乱,正要抵挡,骤然之间手臂酸软,自己体内真气陡然涣散。 宦官大惊失色,只能以腰腹之力带动身体,反手一肘撞向张月鹿,张月鹿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宦官的手肘托住。宦官的这一肘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就是青鸾卫的人仙体魄也能留下痕迹,可被张月鹿如此轻易托住,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双掌一推一送,宦官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只觉得一股雷霆之力透体而入,半个身子麻痹一片。 宦官努力化解雷霆之力,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对上张月鹿打出一道的雷霆,又忽觉丹田传来阵阵麻痹之意,就如两军交战,后援不济,又被人截断了粮道,顿时溃不成军,被张月鹿的雷霆攻入体内,不由得身子麻木,向后倒飞出去。 连续经历两次失利之后,宦官也察觉到不对,向后退出几步,运功化解雷霆之力,满脸惊疑不定 地问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张月鹿并不答话,身形又倏忽而近,还是平平无奇的一掌,掌未至,雷霆先至。从头到尾,张月鹿用的就是一套「掌心雷」,可这套「掌心雷」在「五雷天心正法」的加持下,却是威力大增。 正当宦官想要出手硬接的时候,宦官体内的真气再次作乱,使得宦官的玄功倏然崩解。宦官再次被雷霆击中,整个人焦黑一片,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他连续三次被张月鹿的「六虚劫」所败,只要张月鹿用出此法,那么他的玄功便立时土崩瓦解。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身形掠至宦官的面前,运掌拍来。 宦官但觉风雷大作,急急出手抵挡。二掌未交,张月鹿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宦官的眉心,宦官只得稍稍偏开头颅,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宦官只觉张月鹿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就要拼命。 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宦官自己的真气之中,对宦官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宦官的真气之中,宦官气息顿时受阻,眼望张月鹿一掌击来,掌上的紫电化作一个虚幻的巨大掌影,自己却无法抵御。 雷掌落下,无数雷电四散游走,宦官变为一截焦炭,彻底没了声息。 转眼之间,两人就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若是之前,张月鹿就算能赢也没有这般轻松,可璇玑星主送了她一桩机缘,让她修为大进,距离无量阶段已经十分接近,又有谪仙人的传承优势和半仙物的外物优势,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边,齐玄素也解决了重伤的两人,没了五官灵台郎的驾驭之后,那个红葫芦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白光随之自行回到葫芦之中,被齐玄素收入须弥物之中。 只剩下最后的黑衣人武夫。 他从射出第一箭之后,就没有动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种杀力极大的手段会有一段虚弱期,所以不适合单打独斗,且不说对手会不会给拉弓的机会,就算成功射出了一箭,可没有把对手射死,死的多半就是自己了。不过用于互相掩护配合的军伍之中,却是能发挥到极致。话说回来,这本就是发源于军伍的手段,弓手只管拉弓射箭杀伤敌军,不管其他。 直到此时,他才算是缓过气来,直接再次拉弓。 不过这次不是对准了齐玄素,而是对准了张月鹿。 道理很简单,他不是个赌气之人,非要射死齐玄素不可,他的使命是拦路拖延时间。 平心而论,先天谪仙人的体魄远不如后天谪仙人,主要是时间不够,无法兼修太多淬炼体魄的神通,更不可能凝聚身神。 齐玄素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老者毫不犹豫地发出了这一箭。 即使是张月鹿,面对恐怖如斯的一箭,也来不及收回「无相纸」化作大盾,更不敢用「五气烟罗」硬抗,仓促之间只能以「五雷天心正法」的雷电将这一箭略微偏移了方向,同时她也尽力移动身形,使得这一箭几乎是擦着她的脖子射了过去。 「太乙云衣」的云气和「五气烟罗」被一箭洞穿,浩荡拳意还是逼得张月鹿为之一窒,脸色涨红几分,这让本就神光照人的张月鹿生出几分明艳不可逼视之感。 下一刻,齐玄素已经近身到黑衣人武夫的面前,一拳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这一拳的本意并非是泄愤,而是阻止黑衣人武夫射出这一箭,只是终究迟了一步,万幸张月鹿并无大碍。 不过打都打了,齐玄素也不再客气,出拳不停。这名金帐武夫本就不是齐玄素的 对手,射出第二箭之后又进入虚弱低谷,再加上失了先手,其结果也可想而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最终被齐玄素一拳打爆了脑袋,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齐玄素毫不客气地捡起大弓,像朱红葫芦一样,收入须弥物之中,然后回头看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已经脸色恢复如常,并收回了「无相纸」,平静道:「我猜姚素衣在等李长歌,她如此自信,应该有所准备,现在不是他们来拖住我们,而是姚素衣以一己之力拖住他们,攻守之势异也,所以我们也不要辜负了姚素衣的一番心意,听她的,先去镇压「心猿」。」 齐玄素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前进。 另一边,以「杂役」为首的四人根本没管另外五人,正全力出手围攻姚裴,只要能打死姚裴,他们也算是对上面有个交代。那么多伪仙、造化,总不能把账算在他们的头上。至于全真道的报复,已经是顾不得了,而且也有人为他们撑腰。 面对四位天人,姚裴的确不敢大意,直接进入忘情之境,全力施展「天刀」。 姚裴的兵刃是一把压衣刀,在万象道宫时就显露过峥嵘,以姚裴的身份背景而言,就算不是半仙物,也必然是顶尖的宝物,如果是单独一个普通天人对上她,那么很容易被她用这把小刀生生「分解」成一堆残肢断体。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算 不同于金帐武夫,中原武夫若用兵器,必然以「长枪」为优先,正是一寸长一寸强,长枪未必就比武夫的拳头更为坚固,可长度上的确占有优势,尤其是对上用剑的,若不能近身,便用长兵刃进行压制。 再有,武夫大多出身军伍,在军阵之中,长枪兵和弓兵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兵种之一,许多拳法其实都是脱胎于军伍的兵器技击之法,拳法中看似别扭、花哨、华而不实的地方,其实只要从徒手变成手持对应兵刃,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客栈」的「杂役」此时就取出一杆长枪,径直朝着姚裴攻来,浓郁的血气环绕身周,有若实质一般,最终他连人带枪化作一个巨大的赤红尖锥,声势浩大,以一往无前的冲锋之势刺向姚裴的胸口。 与此同时,「天廷」的两名高手、「客栈」的天字号伙计在「杂役」出枪的同时就展开身形,提前抢占姚裴的躲闪方位,压缩她的躲闪空间,逼她非要正面硬接这一枪不可。 只是「天刀」号称未卜先知,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被逼入绝境之中,她不闪不避,从正面迎向这一枪,视野所及,只有拳意血气融汇而成的螺旋枪劲,看似没有任何破绽,可也仅仅是看似而已。 此时姚裴双眼之中只剩下一片雪白,不见眼白和瞳孔,已经用出了「太上忘情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 当年修心之人何等强大。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仿佛天地之枢机、万物之中心、世界之主宰。只是天地进入到太极时期,再无修心之人的存身之地,由此消亡,也迎来了修力之人的时代。修力之人模仿当年的修心之人创出了「太上忘情经」,虽然不能像修心之人那般掌握天地枢机,但可以短暂进入到了忘情之境。 人有七情,「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心生涟漪,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与「魔刀」不分伯仲,同时能凭借强大的算力未卜先知,直接看出对手的弱点和破绽。 如今「姚裴」至多能看破无量阶段的破绽,这一枪看似圆满无暇,可在姚裴看来,却还是有破绽的,就在枪尖之上,也是螺旋劲力的中心。 这是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稍有不慎,整条手臂就要被螺旋劲力一搅而碎。 换成其他人,也许还要瞻前顾后,可姚裴此时进入忘情之境,自然也没了恐惧,根本没有半分迟疑,一刀刺向枪尖。 没有任何不慎之处,只听一声刺耳尖啸,姚裴只觉得巨大的反震之力传来,可手臂却是完好无损,螺旋劲力戛然而止,赤红色的尖锥消失不见,显露出长枪真容。 「杂役」脸色一变,当即一震长枪,将自身「百兽拳意」发挥到极致,手中长枪在一瞬间震动七七四十九次,拳意劲力连绵不绝,朝着姚裴席卷而至。 姚裴同样在一瞬间震动手中短刀四十九次,无论是震动幅度,还是震动频率,都模仿得一模一样,竟是让「杂役」的这一震未能建功,好似姚裴就是拳意本身的一部分,「杂役」不曾被「六虚劫」影响,自然不会自相残杀,于是大部分拳意无视并越过了姚裴向四周扩散开来,反而将另外三人阻了一阻。 平心而论,这四人只是临时配合,既不是同僚,也不是朋友,别说什么合击阵法,能够同进同退就算不易。面对这一阻,三人本该不计代价地强行突破,彻底将姚裴按死在四人的包围之中,只是两名「天廷」高手却慢了一线,不是修为不够,而是有所迟疑,只有「客栈」的天字号伙计不顾一切突破拳意。 就是这一线,对于姚裴而言已经足够,她没有趁机脱离四人包围,也没有继续跟「杂 役」纠缠,而是直接挥刀向独自突破拳意的天字号伙计。 这明明是一次避无可避的硬拼死战,但在姚裴的「天算」之下,却被逆转为姚裴的反杀。 青鸾卫的武夫和宣徽院的宦官对上张月鹿,很快败下阵来,本就在意料之中,毕竟二对一,着实有点瞧不起道门三秀了。可他们却是四个人,对上同为道门三秀的姚裴,仅仅一个照面,就有一人被姚裴重伤。 这就是未来大掌教的候选人吗? 竟是这般不讲道理! 只见天字号伙计被姚裴手中的压衣刀剖开胸口,露出正在跳动的心脏,命悬一线。 反观姚裴,除了刀锋,手上、脸上,甚至袖口、衣衫,竟是没有沾染半点血迹。 「杂役」第一个反应过来,出枪攻向姚裴,意图围魏救赵。 这些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 姚裴也不强行杀人,凭借更胜一筹的速度,撇开「杂役」,又掠向两名「天廷」高手。 两名「天廷」高手心中寒意大盛,可不敢逞能。 这些道门俊彦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大成之法学得多,所以诡异手段层出不穷,第二个特点是身怀半仙物,宝物多,既能保命,又杀力惊人。 青鸾卫武夫自恃体魄强横,诚然,真让张月鹿徒手杀他,怎么也得打上半天,最后慢慢磨死,如此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反应,是战是走,都大有可为。可有半仙物助力,转眼就让一个天人武夫横死当场。毕竟不是凝练了一千多个穴窍的伪仙,心脏和脑袋还是要害。归真阶段驾驭半仙物与天人阶段驾驭半仙物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半仙物会在伪仙的手中发挥出最大威力,正如仙物在仙人的手中发挥出最大威力。 转眼之间,姚裴与「天廷」的两名高手各交手一招,此二人正是「天廷」四大天王中的东方持国天王和西方广目天王,当然和风伯一样,都是假的,冒用神灵名讳,也都是积年天人,境界修为只是逍遥阶段,经验却十分丰富。 不过这份经验的优势,在「天算」面前,便被彻底抹平了,不再是优势,甚至是劣势,因为经验丰富,所以必然依赖经验,使得姚裴在经过刚才一段时间的接触之后,更容易推测他们的动向,几乎是每料必中。 三人错身而过,东方持国天王的右臂被姚裴一刀斩落,在「天刀」刀气的侵蚀之下,他一时间也无法将手臂接上。 西方广目天王只是被刺了一刀,没有缺胳膊少腿,倒也还好。 只是姚裴手中的那把「压衣刀」有些过于锋利了,天人体魄对上此刀,就像普通人的血肉之躯遇到了牛耳尖刀,一戳一个窟窿,一划一道口子,「杂役」之所以没有受伤,是因为他手中持有长枪,可就算如此,枪尖也已经是伤痕累累。 这真是一把宝物品相的短刀吗? 不过两人也知道久守必失的道理,东方持国天王高声道:「老二,跟她以伤换伤,谪仙人不是武夫。」 西方广目天王应了一声,与东方持国天王各出绝学。双手完整的西方广目天王用佛门的「大威伏魔拳意」,只剩下独臂的东方持国天王便用儒门的「小四时剑诀」,齐齐向姚裴攻去。 只是道门三秀各有所长,张月鹿的「逍遥六虚劫」无所不化,李长歌的「太平青领经」无所不学,姚裴的「太上忘情经」自然是无所不算,已经把两人的弱点破绽看得清清楚楚。 刚一交手,两人便觉得处处受制于人,有力使不出,反而是处境越发恶劣,两人在江湖上也是声名显赫、威震一方,可两人联手对付姚裴,转眼间就是狼狈不堪,窘态百出。 道门不再是过去的道门,江湖也不再是过去的江湖了。 或者说过 去的江湖是由道门支撑起来的,道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江湖就又回归了本来模样。 江湖上再也不会有神仙人物和隐世高人,就算一众隐秘结社,哪个不是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的江湖就是个泥塘,磨练下年轻人就够了,至于真正的前途,还是要回到道门。 此时两人感触尤深。 这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姚裴而言,再给她二十年,又该是什么光景?只怕两人连交手的资格都没有了。 「杂役」却是两难,与另外两人汇合一处吧,自家的天字号伙计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客栈」最近的损失有些过于惨重了,实在不能再损失一位天字号伙计了。不与另外两人汇合一处,重伤的天字号伙计就成了拖后腿的累赘,只会让他们被姚裴逐个击破,从始至终,姚裴一直是一对一,或者一对二,从未正面对上四人联手。 这也在姚裴的计算之中吗? 最后「杂役」还是一咬牙,抛下天字号伙计不管,加入战团,三人一起围攻姚裴。 姚裴没有急着取天字号伙计的性命,凭借「天算」,面对三人,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游刃有余。 忽然之间,姚裴一扬手,寒光瞬息而至。 小姚飞刀,从未失手。 西方广目天王惨叫一声,右眼被飞刀贯穿,甚至伤到了脑子。 就算是天人,也是不轻的伤势。 剩下的两人只觉得背后发寒。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双秀 姚裴给了西方广目天王一刀之后,出人意料地朝着东方持国天王攻来。 东方持国天王实在猜不透姚裴的想法,人的想法是由理智和情绪共同决定,可抛弃了情绪之后,就不能以常理而论了。 东方持国天王只能身形急转,长剑随之而动,如同蛟龙,剑气激荡,变幻无方,在身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又向周围蔓延开来。儒门的「小四时剑诀」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四时剑」,但自有独到之处,换成正常对手,而不是道门三秀这种奇葩,哪怕他断了一臂,也敢说进攻不敢言胜,防守万无一失。 可此时的对手正是三秀之一的姚裴,他便没了这个信心。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看似没有破绽的剑网在姚裴面前便是破绽百出,她轻而易举地穿过剑网外围的缝隙,如入无人之境。 东方持国天王心中大惊,拼了老命全力催动剑气,滚滚剑气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绞成齑粉,寻常先天之人身处其中,立时就要化作一团血雾,甚至连脚下都不放过,剑气渗入地下,以防姚裴通过土遁偷袭。 就在此时,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纯粹的黑白二色。 东方持国天王骤然凝滞不动,甚至就连思绪都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滚滚剑气也维持在最后一刻,清晰可见一道道剑气的轨迹,本是无形之物,同样被静止。 姚裴是唯一保持了色彩鲜活之人,穿过静止的重重剑气来到东方持国天王的面前,然后一刀砍下了他的人头。 因为受限于姚裴本人的境界修为,「功烛杖」未能发挥全部威能,效果只是影响了一小片区域,所以「杂役」和西方广目天王都未受到影响,见此情景,不由肝胆欲裂。 张月鹿的「无相纸」也没有这般霸道诡异、不讲道理。 姚裴取了东方持国天王的项上人头之后,又是身形一掠,送了那个天字号伙计最后一程。 只剩下「杂役」和西方广目天王两人。 事实上,合四人之力,理论上是比姚裴更强的,如果姚裴热血上头,与四人正面死战,死得多半就是姚裴。只是姚裴没有硬拼,而是不断寻找、创造逐个击破的机会,单对单交手,或者一对二,四人都不是姚裴的对手,从始至终,姚裴也没从正面对上四人,于是四人最终还是不免步入败局。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叹息:「你们退下吧。」 「杂役」和西方广目天王如蒙大赦,赶紧退至一旁。 一个年轻人从姚裴一行人的来时之路步入洞厅,正是李长歌。 他甚至不屑于伪装一番。 律法这种东西,其本身并没有任何威力,还是要看执行律法的人。 大魏律法,造反要诛九族。可道门就造反了,又如何? 结果就是大魏朝廷没有力量去贯彻自己的律法,被道门支持大玄推翻取代。那些条文只是条文而已,没有任何实质的力量,反而被大玄改了几笔之后,改头换面,成了别人家的东西。 连自己都守不住。 所以古往今来,权永远大于法。 正因如此,李长歌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不必弄一个假身份,也不必易容改装,更不必遮遮掩掩。 这何尝不是李长歌在无形中彰显着他本身代表的滔天权势? 「天廷」的人,「客栈」的人,敢跟姚裴死拼,却不敢违背李长歌的命令。 可见这份滔天权势与境界修为没有直接关系。 也许全真道比太平道的体量更大,可李家的权势肯定在姚家之上。 李家几乎可以与太平道划上一个等号,其余皆为附庸,姚家却不能将自己与全真道划 上等号,且不说各路世家,便是数量庞大的出家道士群体也不会答应。 姚裴双眼中的白光渐渐散去,脱离了忘情之境,恢复清醒状态:「我本以为你会藏于幕后,我也想过你会暗中偷袭,唯独没想到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李长歌笑了笑:「我不是徐祖,不擅长谋划。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就被人说是有玄圣遗风,一听就是将近二十年,西洋人说,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连我自己都要信了。玄圣行事力求光明正大,我还真做不出鬼鬼祟祟的事情。」 姚裴平静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李长歌微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终究不是玄圣,我只是李长歌而已。因为家族,我方有了今日,自然要回报家族,不能既要家族的荫庇,又要所谓的自由。」 姚裴直接问道:「你要如何?」 李长歌仿佛与老友交谈,语气轻松:「素衣,你要明白一件事,我之所求与朝廷之所求是两码事,我们之间的确存在一部分共同利益,但同时也有着分歧。」 「太平道与朝廷联手是无奈之举,也不可能长久。纵然太平道靠着朝廷的支持,夺得了大掌教尊位,可一旦玄圣建立起的道门与朝廷互不干涉的惯例被打破,那么道门与朝廷平衡也随之不复存在,天无双日,国无二主,终究要翻脸的,总要分出个主次,要么是大掌教册立皇帝,要么是皇帝敕封大掌教。所以朝廷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 「三道都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三道在七代大掌教的人选尘埃落定之前,还是存在互相妥协的余地,比如这次金阙议事,形成决议之后,太平道便没有直接插手。」 姚裴直接道:「既然太平道没有直接插手,那么你出现在此地又是什么意思?」 李长歌笑了笑:「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觉得,未必就要走到那一步,如果能通过正式途径得到大掌教尊位,也不必把朝廷牵扯进来。七代大掌教的人选,不是我能置喙的,且不去说他。我们只说八代大掌教。」 「世人都认为你、我再加上张青霄,是最有可能成为第八代大掌教的人选,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这不仅仅是因为多少岁就到了什么境界修为,而是因为我们三人的出身,是可以代表三道的利益。就拿齐天渊来说,他的境界修为也相当不俗,可他能代表全真道吗?我看未必吧。所以说,我的竞争对手主要是你和张青霄。」 「不过你们二人之间又有轻重之分,我不大喜欢血统、嫡庶、贵贱、出身那一套,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套是的确存在的。张青霄是我们三人之中天赋最高的,可又是出身最低的,张家的大宗不支持她,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张李之争,而是她以慈航一脉对抗我背后的整个李家,如何取胜?再者说了,镇压「心猿」,就算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大指」,仍是生死难料,说不定就一去不回。反倒是你,才是我的大敌。」 全真道能察知五行山内的种种布置,太平道同样能从秘密途径知晓「定心猿」计划的部分内容,这就是你中有我。 姚裴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笑意:「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 李长歌继续说道:「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姚素衣死在了五行山呢?那么我是不是少了一个劲敌?」 姚裴并不意外:「你打算亲自动手。」 李长歌平静道:「道门律法,不可全守,也不可不守,我们私斗一场,生死勿论,如何?」 话音落下,两份契约文书凭空生出。 李长歌又取出一块「留影石」,随手往空中一抛,让它作为见证,以及日后的凭证。 任何人杀了姚裴,都是重罪。唯独李长歌在私斗中杀了姚裴,不是罪。 年轻人私斗,是符合道门的规矩的。有太平道站在李长歌的身后,全真道也不能奈何,只能怪姚裴学艺不精。 若是换成别人在私斗中杀了姚裴,全真道甚至可以直接认定这场私斗不合规矩。 所以只能是李长歌。 反之亦然,这对姚裴来说,同样是一个除去大敌的绝佳机会。 姚裴道:「李永言,你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 李长歌语气平常道:「不管怎么说,我好歹是个后天谪仙人,在整个天人阶段都能压过先天谪仙人一头,如果现在不自负,那么等到什么时候自负?」 他玩笑道:「总不能等到你和张青霄都跻身长生之后我再去自负吧?那可就是讨打了。」 李长歌永远都是彬彬有礼,从不傲慢,可他的傲气却是刻在了骨子里,内敛深藏。不过他并不轻视姚裴,所以还是安排了四个天人来试探姚裴的底细,也好做到知己知彼。 姚裴划破指尖,逼出两滴鲜血,然后屈指一弹,两滴鲜血分别没入两份约书之中。 李长歌也如法炮制,将两滴鲜血弹入两份约书。 如此便算是签订生死状。 姚裴右手握住压衣刀,横于面前,手背朝外。 她的双眼重新变得白茫茫一片,伴随着轻微的碎裂声响,压衣刀的刀身上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然后这道细微裂痕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同时向四周不断蔓延。 很快,压衣刀上已经遍布蛛网一般的细密裂纹。 姚裴奋力一握。 压衣刀的刀身彻底破碎,一把崭新的刀出现在姚裴的手中。 李长歌微笑道:「正义必胜,只不过,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邪恶的一方。」 第一百五十八章 谪仙对谪仙 刀中藏刀。 破碎的刀身与其说是刀身,倒不如说是刀鞘,待到原本的刀身碎裂,才显露出本来真面目,刀刃位置空空如也。 道门只是不能量产半仙物,而不是不能仿制半仙物。不过一般来说,想要仿制出半仙物,需要以仙物为参照。这便是取乎其上,得乎其中。 这是一件仿制仙物“素王”的半仙物。 “素王”与“玄圣”类似,本是至圣先师的尊号之一,后来成为儒门领袖的代称,同时还是一把儒门神剑的名字。儒门战败之后,再无领袖“素王”,神剑“素王”也落到了道门的手中,成为大掌教的专属兵刃,以“玄圣”驾驭“素王”来寓意儒门成为道门的附庸。 此刀仿照“素王”,取名“让王”。 其关键不在于刀身,而在于刀柄。 刀柄会自行汲取地气,然后化作刀刃,刀刃无定势,可长可短,可大可小,随心意而变化。 天下地气,以北龙为最。五行山不仅是北龙的六个节点之一,而且此处的地气最是暴躁。 姚裴立足于此地,可以将这把半仙物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所以先前的几个天人,对上此刀,几乎是触之即伤,碰到就亡。 此时姚裴将“让王”的最后一层束缚也解开,威力更胜一层楼,力求一刀毙命,而不是重伤。 姚裴拥有两件半仙物,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让王”是正常途径赐下,以姚家的权势,想要给晚辈赐下一件半仙物,实在再容易不过,随便一个什么理由,未必就要像张月鹿那样立下大功。 “功烛杖”则是意外所得,地师只是给了一个线索,然后姚裴冒着风险将其从“天水一心楼”中带走,其实可以算是机缘。 要不怎么说璇玑星主才是张月鹿的第一个机缘,在此之前,张月鹿的运气真不算好,要么靠天赋,要么靠拼命,大概是遇到齐玄素之后,被运气极好的齐玄素中和,这才运势转好。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大约算是旺妻。 不过根本上还是张家对于张月鹿的不支持。 李长歌并不惊讶,右手五指张开,在他的掌心中躺着一枚“种子”。 这枚种子氤氲着“生”的气息,又剑气隐隐。 正如张家执掌“天师雌雄剑”,李家也有两把祖传之剑,一把是由历代家主、国师执掌的仙剑“叩天门”,另一把则是由家族二号人物执掌的半仙物“人间世”,此二者都曾是玄圣的佩剑。 若将玄圣的剑道分为三个阶段,就是从“人间世”到“叩天门”再到“素王”。 这枚“种子”正是“人间世”。 按照道理来说,“人间世”应该在清微真人的手中才对,却没想到会在李长歌的手中。 大概是以清微真人的境界修为,已经可以完全掌握仙物,不再需要半仙物,所以提前来到了李长歌的手中。 李长歌五指一握,“种子”开始自行生长,化作一把三尺木剑。 “请了。” 李长歌摆出“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起手式。 姚裴并不废话,身形疏忽不见。 转瞬间,姚裴已经来到了李长歌的身后。 李长歌好似背后生眼,甚至根本不必转身,反手就是一剑。 “人间世”与“让王”碰撞在一起。 “让王”之利,立时在“人间世”的剑身上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痕迹。 不过“人间世”从不以锋锐坚硬著称,它的特点是生生不息。 转眼之间,“人间世”的伤口便愈合如初,好似武夫的血肉衍生。 姚裴身形再度消失不见。 李长歌虽然在最开始摆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起手式,但实际上他并未用李家招牌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同样用了“天刀”。 以剑代刀。 “太平青领经”无所不学。 诚然,模仿的“天刀”肯定不如正宗“天刀”,必然是姚裴占据上风。李长歌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只守不攻,而且在模仿“天刀”之余,又用“玄玉”本身的神通。 与侧重于武夫的齐玄素的不同,李长歌更侧重于方士。 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并不完整,只有一个基础念头,未能分化更多念头,所以只有一尊阴神。 正统天人方士理论上可以分出三百六十五个阴神,不过阴神出窍就好似一心多用,分神越多,分心越多。若是分化三百六十五尊阴神,一般人决然做不到一心三百六十五用,只能让阴神执行简单命令,再加上分出的阴神越多,其力量也就越发分散,有乌合之众的嫌疑,更容易被逐个击破,所以除了逃命的情况之外,很少有方士会分出大量阴神。 李长歌的方士传承是完整的,最多可以做到一心四用。 他分出了两尊阴神,一心三用,本尊用剑,两尊阴神各自驾驭一件宝物。一名阴神持宝镜,以镜面照向姚裴,镜光所照之处,摄魂夺魄。 另一名阴神则是拿了一张空白的玄圣牌——这显然是近几十年来的产物,所以没有那么多的古意,反而带着几分西学的痕迹,与代代传承的古老宝物们格格不入。不过世道在发展,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大势所趋。 若是姚裴不慎被“落魂镜”定住,那么李长歌就能趁机将姚裴的神魂封印入这张空白的玄圣牌中,那么姚裴的生死就在李长歌的掌握之中了。 这类手段对付“灵肉合一”的武夫是没用的,不过姚裴并非武夫,而是谪仙人,不得不防。 好在姚裴有“天算”,连续几次镜光都被她从容躲过,她当然也曾去尝试毁去两尊阴神,只是李长歌的“天算”极大抵消并削弱了姚裴的“天算”,虽然仍旧是姚裴占据优势,但不再是每料必中、每算必准,有李长歌本尊从旁干扰,总是功亏一篑。 两尊阴神反过来从旁牵制,又极大限制了姚裴去针对李长歌本尊。 姚裴再次徒劳无功之后,右手仍旧持有“让王”,左手中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根比她本人高出许多的漆黑蛇杖。 正是“功烛杖”。 姚裴往脚下地面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一道波纹扩散开来,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之凝固,两尊阴神保持各自的动作凝固于半空之中。 李长歌本尊同样被定于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高手之争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一般天人遇到此等境况,除了皮糙肉厚的武夫之外,几乎就是必死之局。 在一瞬间,姚裴选择直捣黄龙,尝试斩杀李长歌本尊。 一道寒光掠过,整个李长歌怦然破碎,化作无数细小血珠,漂浮于半空之中。 虽然这个李长歌无论外观还是气息都与李长歌一般无二,但并非真身,而且不是散人的“蝉蜕术”。 散人的“蝉蜕术”还是容易识破,骗不过开启了“天算”的姚裴,此乃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既然可以蒙蔽天道,那么自然骗过“天算”。 李长歌与齐玄素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齐玄素还缺少炼气士传承,所谓的后天谪仙人并不完整,李长歌却是集齐了所有的传承,他已然有了谪仙人的神异。 至于李长歌为何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出“应劫假身”,不是因为李长歌的“天算”成功预判了姚裴的动作,而是他模仿了“魔刀”,在最关键的时刻,凭借本能省却反应时间,几乎在同一时间作出了反应。 李长歌能够击败拥有仙物的秦凌阁,绝非偶然。 “功烛杖”的效果迅速退去,一切又都恢复鲜活。 李长歌出现在姚裴的身后,手中“人间世”斩下。 姚裴整个人也炸成一团血雾。 作为谪仙人,她同样有“应劫假身”。 两人都拥有“天算”,交手就会变成反转再反转。 姚裴出现在手持“落魂镜”的阴神面前,手中“让王”斩下。 以“让王”之利,“落魂镜”直接被斩成两半,不过也给阴神争取了一线时间,趁此时机舍弃一个“命定傀儡”,金蝉脱壳。 所谓“命定傀儡”,则是方士的保命手段,需要提前炼制,以数百年以上的阴沉木和雷击木为材质,再以心血浇灌,耗费修为,历时三月才能炼制成功。 另一尊阴神趁此时机,收取了姚裴的一魂,封入手中的玄圣牌,原本空白的玄圣牌上多了一个面容略显模糊的姚裴。 寻常天人对上姚裴的一系列手段,哪怕是无量阶段,都很难保证自己毫发无伤,可李长歌不但做到了,而且反过来收取了姚裴的一魂,这便是三秀之首的实力。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祖巫血脉 两尊阴神回归李长歌本尊,他右手持剑,左手食中二指夹住不再空白的玄圣牌。 少了一魂的姚裴本该浑浑噩噩,不过在「太上忘情经」的支撑下,姚裴还能勉强维持,没有太过明显的问题。 李长歌将玄圣牌收入袖中,手中的「人间世」仿佛草木生长,从三尺之长,化作三丈之长。 李长歌仍旧是单手持剑,没有半点凝滞之感,运转如意,似乎「人间世」并未随之增加重量,亦或是增加了重量,李长歌有武夫体魄的气力加持,有无「见神不坏」并不影响气力大小,自然能运用自如。 一拳横扫,因为发力和体魄等原因,整条轨迹上只有几个点比较棘手,可以挡,可以躲,也可以硬抗,只要注意避开最强几个的点就行了。 换成是刀剑就不一样了,因为本身锋锐,所以整个扇面都是最强的点,不能挡,也不能硬抗,只能选择躲开。 就算「人间世」是木剑,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半仙物,足以将寻常天人腰斩。 此时的「人间世」长有三丈,使得这个扇面远超正常情况,哪怕是姚裴拥有「天算」,仍旧躲闪艰难。 李长歌的「天算」的确不如姚裴,可姚裴失去一魂之后,两人的算力就无限趋平,又因为一寸长一寸强的缘故,甚至李长歌还能稍微占据上风,反过头来压制姚裴。 以「让王」之利,换成其他兵刃,姚裴完全可以强行破局,直接正面硬碰硬,就算是齐玄素的「飞英白」,在连续几次碰撞之后,也要被「让王」斩断。 可「人间世」生生不息的特性反而是极大克制「让王」,只要「让王」不能一刀斩断「人间世」,「人间世」就能不断再生。「让王」能一刀劈开宝物品相的「落魂镜」不假,可凭什么一刀斩断同为半仙物的「人间世」? 这恰恰应了柔能克刚的道门妙义。 无论怎么看,姚裴都陷入到了绝境之中。 只是李长歌的脸上并无得色,反而颇为凝重。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姚裴说李长歌自负,是因为李长歌完全可以凭借地利的优势,调集更多高手来围杀姚裴,可李长歌偏偏要亲自出手。不过李长歌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三秀之首就不把姚裴放在心中,他是仔细研究过姚裴的,知道姚裴还有后手未用。 果不其然,姚裴双眼中的雪白颜色在不断褪去,取而代之的一片血色。 如果齐玄素在这里,就会对这种血眸熟悉无比,他每次做梦都会见到一次,每次融合「玄玉」也会见到一次。 那是大巫的眼眸。 李长歌却是没有见过,因为李家的「长生石之心」与七娘的「长生石之心」有着些许不同,所以李长歌从未做过乱七八糟的梦境,融合「玄玉」也不会看到灵山洞天,不过家学渊源,他同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姚裴体内的祖巫血脉正在觉醒。 十一位开创上古巫教的大巫中,以巫阳最为强大,却是以巫咸为正统。 李长歌轻声感叹道:「巫道不分家。」 平章大真人姜合道最喜欢张月鹿不是没有道理的,姚裴的血脉、李长歌的外丹,都不能算是正统的道门修炼方式。 姚家让姚裴选择「太上忘情经」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压制她体内的祖巫血脉,不让祖先的意识在她的体内苏醒。 李长歌收取姚裴的一魂之后,姚裴体内的平衡被打破,祖先血脉自行苏醒。 哪怕是李长歌,仍旧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 这并非来自于姚裴本人,而是血脉上的压制,就像牛羊见到猛虎,哪怕只是一只幼虎,也有食牛之气。 不过李长歌毕竟是李长歌,他很 快就以「太平青领经」模仿的「太上忘情经」驱散了这份压迫,心如止水,主动撤回了手中的「人间世」,使其恢复本来模样。 片刻后,姚裴双眼中的血色彻底取代了雪白颜色,同时她的身体开始不断生长,化作丈六之高,与齐玄素梦中所见的大巫一般无二。 原本合身的鹤氅变得有些滑稽,露出了小臂和小腿,云履破碎,赤着双足,发冠破碎,披散青丝。 大巫真身。 这是无量武夫才能用出的手段,姚裴自然而然就做到了。 原本因为比姚裴高出许多而显得别扭的「功烛杖」,此刻就变得相得益彰了,这本就是大巫们的权杖。 在大巫真身之后,姚裴的身后又出现无数黑雾,隐隐可见一个黑影,正是七娘曾经用过祖巫法相,七娘就是以此法相的神通放逐了「东主」。 普通巫祝无法凝聚集合了十一巫之长的祖巫法相,只能凝聚巫罗法相。因为这种法相太过神秘,所以道门并没有明确标注品级。 两者合而为一,成为祖巫法身。 身为道门内第一等的世家子,不存在缺少神力这一说,一千刻,五千刻,都用得起。 在法身的加持之下,姚裴手中的「功烛杖」被进一步激活,盘踞在「功烛杖」上的双蛇好似活了过来。 此刻,姚裴与「功烛杖」几为一体。 在李长歌的视线之中,姚裴开始不断变大,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有二十丈之高,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可诡异的是,如此巨大的法身并未受制于地形,她的身体如同光影一般穿过了穹顶山体的界限,不断延伸。此时在李长歌的视线中,不见五行山,混沌一片,唯有如同巨人一般的姚裴。 姚裴以堪比日月的巨大血眸望向李长歌。 李长歌毫不客气,反手就是一道「逆天劫」剑气。 「逆天劫」剑气号称杀力第一,可这道剑气射入姚裴的眼瞳之后,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水中,只是激起了层层涟漪,便再无下文。 李长歌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姚裴的本体,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并非真实,只是幻象。 只是不等李长歌有所动作,姚裴的瞳孔骤然变得幽暗深邃,仿佛一方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人的心神吸摄其中,时间随之变得缓慢,使得李长歌仿佛身陷泥潭之中,就连思绪也变得迟缓起来。 无数把「让王」生出,无数刀光凭空出现,要将李长歌绞杀于此。 就在此时,李长歌的头上出现了一个黑白交错的头冠,两根龙须一黑一白,编织成花环模样,又被玄圣夫人镶嵌了一枚小龙珠,名作「明冠」。 这也是一件半仙物,取自「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日月为明,日月交替,便是时辰变化,作用与「功烛杖」类似,不过「功烛杖」攻守兼备,「明冠」只是主守。 「明冠」立时消弭了作用在李长歌身上的时光凝滞,让李长歌重新变得鲜活,反而是让进入李长歌三尺范围内的刀光变得凝滞。 除此之外,李长歌也有完整的神仙传承,他所凝聚的法相要比齐玄素更高一筹。. 李长歌重重吐纳,沉声道:「皇天在上。」 天帝,又称皇天、大天尊、昊天、玉皇,也是「黄老」之中的「黄」,与对应「老」的太上道祖并列,更是儒门理学一派中的天理之化身。 李长歌的面容瞬间模糊,省去了天帝法相和玉皇金身融合的过程,直接显化天帝法身,头戴帝冠,身着十二章服,只是面容模糊不清。 作为李家的未来希望,李长歌同样不会存在缺少神力的问题。 在神力的足够支撑下,巫祝传承的威力被发挥到极致,两人都爆发 出远胜当前境界的实力。 完整的法身皆有神通和神异之处,比如太阴法相的身化明月和「太阴十三剑」。 姚裴方才用的就是祖巫法相的「宙之术」和「宇之术」。 天帝法身可混淆天机、颠倒乾坤、逆转阴阳。 以李长歌如今的境界修为,自然无法真正做到如此壮举,可仅仅是逆转、颠倒姚裴的「宇之术」和「宙之术」还是不难。 人仙若不能提前预判出拳,就只能无能狂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放逐。其他传承则能逆转这个过程。 一瞬间,一切都被混淆不清,浑沦一片。 待到重新恢复清明时,两人还是身在五行山的山腹中,不过两人的法身已经到了极限,各自破碎。 姚裴仍旧维持着大巫真身,朝着李长歌冲杀而来。人仙真身中的大巫真身便是来自于十一巫中的巫姑。 李长歌也维持「玉皇金身」,对上姚裴。 姚裴一刀斩出,用出「天问九式」。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这一刀,没有半点人间气息,绝情灭性,可并非一味冷酷,或是无情,其意境十分博大,天地万象,生死枯荣,似乎除了天道运转之外,别无他求,牢牢锁定李长歌,让他无处可躲。 面对这一刀,李长歌再次以「玉皇金身」的神异混淆天机,使得阴阳不明,五行难辨,将锁定在自己身上的刀意暂时化解。 姚裴立时察觉到自己发出的刀意如同攻入虚空之中,接着便如风筝断线,失去了对其的控制。 姚裴刀势一变。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只见姚裴以一化九,除了姚裴本尊之外,其余八个姚裴分据八方,各出一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再度使得李长歌避无可避。 只是李长歌这次也没想躲避,长啸一声,全力催动手中「人间世」,只见得「人间世」在刹那之间,化作一柄十余丈之长、七尺之宽的无双巨剑。 李长歌双手环抱如同顶梁巨柱的剑柄,一剑横扫。 第一百六十章 应帝王 齐玄素和张月鹿继续前进,张月鹿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此时姚素衣已经与李长歌开始交手了。」 人的名树的影,齐玄素并不十分看好姚裴,问道:「假如,姚素衣落败,李长歌真敢杀人?」 张月鹿道:「你太小看李家人的胆子了,他们为什么不敢?」 齐玄素道:「我说的是事后,李家又该如何收拾残局?或者说,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私斗。」张月鹿十分笃定,「这就是李长歌亲自下场的根本原因,私斗的前提是双方心甘情愿,如何引诱姚裴主动答应下来?当然是用自己做诱饵。李长歌想杀姚裴,难道姚裴就不想杀李长歌?很显然,这两人都觉得没有张家支持的我就是个凑数的,不怕我渔翁得利,所以只要解决了对方,不敢说大局已定,占据先机是真的。」 齐玄素叹息道:「那么任务呢?」 张月鹿道:「无论是谁活下来,都不算因私废公。姚裴活下来,她是「小指」,本就要拖住李长歌,可以说这是权宜之计,合情合理。李长歌活下来,他有不知情的理由,你不要忘了,所谓的「定心猿」计划,是对外保密且把李长歌排除在外的,既然李长歌并不知道「定心猿」计划的存在,不管他有没有通过其他途径知道此事,明面上都没有破坏计划的意图和根据,他可以说是因缘际会、机缘巧合,这才在五行山与姚素衣相遇。」 齐玄素轻声道:「勉强说得过去,在于两可之间。」 「对于李长歌而言,只是「勉强」二字就足够了,很多事情,只要深究、细究,都站不住脚,可关键是怎么去深究或者细究。两次江南大案,还不是不了了之?」张月鹿道,「换成你去跟姚素衣私斗并杀了姚素衣,哪怕你精心算计,一切程序都合乎规矩,有各种人证物证,全真道也有的是办法整治你,原因很简单,你没有势,一力降十会就好了。」 「李长歌就不一样了,有太平道给他撑腰,是很难把他怎么样的。说句不好听,私斗出了人命,姚裴的背景来头再大,名义上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还到不了金阙议事的程度,最后必然是由北辰堂和风宪堂来处置,今日之北辰堂和风宪堂,又是谁家的北辰堂和风宪堂?」 「当然,如果姚素衣杀了李长歌,结果是一样的,太平道也很难把姚素衣如何,全真道同样会庇护姚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长歌其实是让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了,就好像他对姚素衣说,我们不要这样的麻烦,那样的算计,我们直接手底下见真章,一横一竖,赢的人站着,输的人躺下,赢家通吃。这其实是个险招,也可以说李长歌自负,敢于主动兵行险招。」 齐玄素感慨道:「出身上等钟鸣鼎食之家,就算是自负,敢于以身犯险也是十分不易。我若有他的出身,很可能就怠惰了。」 张月鹿悠悠道:「想要登顶大掌教,就得有这个觉悟,无论是谁。若是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大可像我堂姐那样。再者说了,李家内部的竞争也十分激烈,好似养蛊一般,不进则退,容不下无用之人。」 齐玄素问道:「那你觉得谁会赢?」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抛开阵营和交情不谈,我认为李长歌的赢面更大,他本就占据先手,有备而来,又是后天谪仙人。现在只能祈盼着姚素衣有什么后手,比如她的祖巫血脉。其实我是不赞成这样的,问她到底行不行,她说自己从不逞能,我也只好尊重她的选择。」 齐玄素又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李长歌会出手?」 「用脑子想。」张月鹿用手指了指头。 齐玄素啧啧道:「你这么聪明,我以后想要有小动作,岂不是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张月鹿挑了下眉头:「那可未必,你到底 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想瞒着我做点不轨之事,应是不难。」 齐玄素正色道:「这是什么话,说得我好像个惯犯。」 「难道不是吗?」张月鹿笑了一声,「非是我自夸,换成个天真单纯的姑娘,现在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齐玄素轻咳一声:「就算我是个惯犯,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那还有不该交代的呢?」张月鹿语气柔和,「不要玩文字游戏,等帝京的事情结束,等我见过了七娘,我们再在平等、友善、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齐玄素眨了眨眼,很明智地没有继续说话。 道侣太聪明,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说是好事,自然是因为两人可以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没有人拖后腿。说不是好事,则是因为小心思会被一眼看穿,就好比说这个婆媳矛盾,傻一点的姑娘,只会把七娘当成是大好人,充满尊敬和感激。可换成张月鹿,立时就察觉到了七娘行为的许多不合理之处,矛盾油然而生,哪怕齐玄素想在中间和稀泥,也会被一眼识破。 真人们总说一些大道理,什么凡事都有两面性,过去不当回事,等到了自己头上才发现,其实是有道理的。 随着两人不断深入,两人逐渐感受到了愈发汹涌的地气,这意味着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这条一路向前的通道终于要走到尽头。 两人收起了方才的玩笑心情,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通道的尽头也是一个洞厅,不过远比先前所有的洞厅更大,是甲辰灵官与雷纳图斯所在洞厅的数倍之大。 整个洞厅是一个同心圆结构,正中间是一方圆形湖泊,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通道出口坐在湖上,身周微波不起。不过整个湖泊并不平静,正化成一个漩涡。只是因为湖上的身影镇压,所以湖水还未溢出堤岸。 张月鹿轻声道:「这些湖水其实就是地气的具象化,并非真正的湖水。如此看来,「心猿」就在湖底。」 齐玄素微微点头。 这就是五行山的地气,虽然被镇压着,但齐玄素仍旧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伟力。如果不慎跌入湖中,只怕是很难存活下来。 在湖边还有一个身影,身着黑色常服,同样是背对二人,负着双手。 他已然察觉到张月鹿和齐玄素二人的到来,却没有转身,只是说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是子时。」 「帝京的烟花已经准备好了,若是站在五行山的山顶上,应该可以看到帝京上空的漫天烟火,点亮夜空,遮蔽星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真是极好的意境,看着这样的美景,体味着成功的喜悦,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 齐玄素和张月鹿俱是一惊,不由对视一眼。 还有半个时辰?! 张月鹿沉声道:「辽王殿下?」 辽王笑了笑:「久闻大名了,张高功。再有半个时辰,你们就会作为见证者,见到传说中的造物,那可是能够与「帝释天」媲美的存在。」 张月鹿道:「这是不被道门所允许的。」 辽王的语气十分平静:「朝廷做事,不必道门许可或者不许可,道门无权插手。」 张月鹿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这样的话,还是跟金阙去说吧。」 辽王终于转过身来,让人看到了他的真容。 同样继承了秦家的美姿容,不过这位辽王殿下相较于晋王秦权翊,看起来更为年轻,大概只有而立之年。 他的腰间悬有一把佩剑。 整把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 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龙含珠,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 大玄遵循古礼,也因为道门大肆屠戮龙属,所以并不崇拜龙。所谓十二章服,就是绣有十二种图案的衮服,龙只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古时并没有龙袍一说,也不尊崇明黄颜色,直到金帐、大魏年间,受到金帐人的影响后,龙才成了主要图案,在大齐年间,还是日月列于双肩,星辰列于背后,寓意「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这也是大玄如今的衮服的既定样式。 这把仿佛金龙的长剑显然不符合大玄的风格,倒像是大魏年间的物事。 见多识广的张月鹿只是略微思量,便知道了这把剑的来头,轻声道:「是「应帝王」,大魏皇室徐家的祖传佩剑,与「人间世」并列齐名的半仙物。只是除了太祖、太宗两位马上皇帝之外,后来的皇帝逐渐不再有一以当千的超绝武力,这柄名剑也就明珠蒙尘,只能被深藏在大魏皇室的秘库之中。」 「好见识。」辽王笑了一声,「这的确是大魏皇室代代相传的佩剑,后来大魏皇室败落,落入了东海李家的手中,直到皇嫂嫁入我们秦家,这把剑作为嫁妆才又重回帝京。」 齐玄素只能在心中感慨:「用半仙物做嫁妆,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皇室的聘礼也一定不会少了就是。」 辽王以拇指缓缓推动剑锷。 「应帝王」出鞘三分,竟是隐隐响起一声龙吟,震人心神,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第一百六十一章 辽王 辽王是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手持半仙物。 别说此时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就是没有李长歌的插手,再加上一个姚裴,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石副府主和李府主都此时都在宫中,那么周教宪何在?」辽王问道。 在他看来,只有这位首席副府主才是他的对手,而不是这两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小辈。 他不否认两人的前途远大,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不会是现在。 齐玄素答非所问道:「辽王殿下,你是五行山的主事人?」 「可以这么说。」辽王看了眼齐玄素的「飞英白」,微微一笑,「皇帝陛下统御万民,十二章服上容不下半个污点。关于此事,陛下只想知道结果,不想知道具体的过程。那么就需要一个人代替皇帝陛下知道这些过程,确保不会出什么岔子,并且居中调度,统筹协调各方,我秉承陛下的意志,来到五行山,行使应尽之职责。」 齐玄素接着道:「同理,一位光鲜的朝廷亲王也不能有污点,于是许多脏活便交给了手下的长史去做,是这样吗?」 辽王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说的是温长史,他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了,我很珍惜这段情分,只是人老之后,难免糊涂,会做一些错事,我并不否认。」 齐玄素道:「殿下如此坦然,是觉得我们已经是必死之人了吗?」 辽王道:「哪怕到了此时,我仍旧不敢下这样的断言,毕竟我的对手可是巍巍道门,东华真人距离大掌教只有一步之遥,绝非等闲之辈,他派你们两个小辈来此,定然有他的深意,我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不过只要再等半个时辰,这些都没什么所谓了。」 齐玄素的目光越过辽王,望向他背后的湖泊,以及坐在湖面上的人。 如果不出意料,此人就是宣徽院的老祖宗,一位货真价实的伪仙,负责镇压地气。 辽王察觉到了齐玄素的目光,主动解释道:「从始至终,只需要一位伪仙镇压地气就够了,我故意放出迷雾,让你们误以为需要多位伪仙联手镇压地气,若是你们因此而大意,只派少量人手,便会功亏一篑。不过如今看来,东华真人并没有上当,仍旧安排了多位伪仙一起出手。这应该是上次朝廷邀请会集道门三道百余位真人、大真人共同堪舆北龙的缘故,道门在这次堪舆中留下了足够多的记录,从而能够从过往记录中推断出北龙的近况应是趋于平稳,只需要一位伪仙就能够镇压。」 辽王的思路清晰,昭示着他并非那种靠着家世血脉才能坐上高位的纨绔子弟,在严苛的考核体系之下,能够一路成为亲王的,不会是庸人。 张月鹿轻声道:「他在拖延时间。」 辽王并不否认:「我无意与两位为敌,我只是行使自己的职责,若是两位愿意就此退去,我绝不阻拦,甚至 以后在其他地方相见,我们还可以把酒言欢。当然,如果两位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么我也不会剑下留情,各为其主,听天由命。选择的权力,在两位的手中。」 齐玄素和张月鹿再次对视。 两人陷入到两难境地之中。若是出手,两人无论如何都不是辽王的对手。 若是不出手,坐视着「心猿」出世,功亏一篑。 那个神秘的「大指」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张月鹿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将「无相纸」化作纸剑,身后出现观音法相。 与此同时,她又以心声对齐玄素道:「我会尽力为你争取一线机会,你将那个金属圆盘丢入湖中,成或不成,就听天由命吧。」 齐玄素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辽王伸手握住「应帝王」的剑柄,语气平和道:「看来两位已经作出了选择。」 说罢,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应帝王」。 拔剑出鞘之声好似一声悠长悠长的龙吟。 传说「应帝王」就是以一条蛟龙的遗骸炼制铸造而成。 张月鹿动了,法相与她本尊融为一体,化作法身,然后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此乃「千剑观音」。 然后张月鹿与辽王开始了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三尺左右的距离,招招点到为止。 张月鹿手中纸剑一动,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一柄纸剑,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数百柄一模一样的纸剑,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 辽王不退反进,轰然撞在剑山之上,一剑劈山。 下一刻,辽王的身形直接穿过了这座由纸剑组成的剑山。 张月鹿猛然向后退去,同时无数纸剑四散激射。 一道呼啸声音骤然响起,辽王已经出现在张月鹿身后三尺。 仓促之间,张月鹿只能转身横剑身前,勉强接下辽王的全力一剑,双脚轰然陷入地面之中,法身上遍布裂痕。 两人的境界修为差距实在有些过于大了。哪怕张月鹿已经十分接近无量阶段。 这还是辽王有意留手的情况下。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辽王的目标是确保「心猿」出世,而不是杀了张月鹿和齐玄素,齐玄素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他并不想跟天师结仇,被一位长生仙 人记恨,而且还是位于权势巅峰的长生仙人,实在太让人提心吊胆了。 天师是天师,张家大宗是张家大宗。公事是公事,私仇是私仇。不能一概而论。不到万不得已,辽王不想得罪天师。 就在张月鹿出手的同时,齐玄素也动了,朝着由地气具象化而成的湖泊掠去。 辽王便要一剑将齐玄素拦腰斩断,张月鹿自然不能让辽王如愿,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她凝聚起全身真元,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 这一剑也是出自「慈航普度剑典」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实力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张月鹿这一剑递出之后,凭空生出无数犹若实质的金色佛光,照亮了整个洞厅,甚至连辽王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继而万千佛光汇聚一点,凝于张月鹿掌中纸剑的剑尖之上。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立时成生死之势。 只是境界的巨大差距还是难以靠某种神通来弥补,张月鹿就算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至多也就是无量阶段而已,而辽王是造化阶段。 一个阶段的差距,最起码要三倍的人数弥补。如果是三个张月鹿,那还差不多。 辽王只是简单直白地一剑劈下,便破开了重重金光, 一力降十会。 「应帝王」与「无相纸」正面相击,因为各自主人的境界修为差距,「无相纸」直接被打回了原形。 张月鹿的法身崩碎,气息紊乱,七窍血流,止不住地向后退去。 「这一剑换成石冰云来用还差不多。」 辽王抛下一句话后,不再去管张月鹿,直接转身朝着齐玄素出手。 于是齐玄素又体会到了当初面对风伯时的那种无力感。 一道剑气掠过他的小腿,什么见神不坏,什么金身境,什么「青冥甲」,都如纸糊一般。 他直接与小腿分离开来,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不过齐玄素并不惊慌,也不恐惧,靠着双手,仍旧向前飞速向前。 很近了,湖泊近在眼前。 在关键时刻,他从不缺乏向死而生的勇气。 可惜,实力不因意志发生变化。 下一刻,齐玄素只觉得致命的撕裂疼痛从后颈位置传来。 辽王已经来到齐玄素的身后,未曾持剑的左手五指深深刺入齐玄素的后颈之 中,捏住了齐玄素的脊椎。 他不想杀张月鹿,因为张月鹿背后有天师。 可齐玄素只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可怜虫,他就不必故意留手了。 辽王单手把齐玄素提起,没有扭断齐玄素的脖子,只是截断了齐玄素对身体的掌控,使齐玄素除了意识清醒之外,已经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哪怕有身神也不行。 「我给过你们机会的,你们真当我是个不敢杀人的好好先生吗?」辽王如此问道。 话音未落,辽王已经将手中的齐玄素向上高高抛起,然后举起了右手的「应帝王」,对准齐玄素的后心。 齐玄素抵达一抛的最高点后,开始自由下落,正对着「应帝王」的剑尖。 不过出乎辽王的意料之外,这一剑竟然没能刺穿齐玄素的后心,入肉三分之后便停滞不前,剑尖似乎触碰到了一块极为坚硬的石头,哪怕是以「应帝王」之利,也难以刺穿。 只是如此一来,还是将齐玄素挂在了辽王高高举起的剑尖上。 齐玄素动弹不得,四肢无力地垂落下来。 辽王轻声道:「也许我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然后串在我的剑上。」 张月鹿此时因为七窍流血的缘故,眼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却莫名感到一股巨大的惊悸,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拈花一笑 七娘望着通向五行山内部的永续「阴阳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在七娘的对面不远处还有一人,剃去了三千烦恼丝,身着道门法衣,戴了一顶儒门高冠,脚踏木屐,胸前挂着圣廷的圣徽,手中拿着萨满教的木杖,杖身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 只有号称五教合一的「天廷」之人才会如此打扮。 此人也算是个熟人,正是「天廷」大道首吴光璧。 「你是来给李家小子保驾护航的?」七娘问道。 吴光璧同样没有进入永续「阴阳门」的意思,说道:「不是保驾护航,而是确保没有人会打扰李家公子。」 七娘笑了一声:「听你话语中的意思,李长歌是稳操胜券了。」 吴光璧平静道:「不是李公子稳操胜券,而是我们稳操胜券。」 「这个「我们」也包括朝廷?」七娘挑了下眉头。 吴光璧顿了下手中的木杖,答非所问:「如来佛五指,还有一个最为神秘的「大指」未曾现身,我已经将方圆百里都查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就算是伪仙,也不该如此才是。难道「大指」是一位长生仙人?这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也坏了双方之间的默契。」 七娘笑了一声:「你何以如此笃定?」 吴光璧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哪怕是伪仙也瞒不过我,除非是长生仙人。」 七娘道:「那你想过没有,其实「大指」已经进入五行山。」 吴光璧微微皱眉。 七娘继续说道:「吴光璧,你用你的屁股好好想一想,如果「大指」真是长生仙人,以一己之力就能荡平五行山,那么裴玄之把张月鹿、姚裴、齐玄素这三个小辈派去做什么?凑人数吗?」 「趁机分润功劳为日后铺路?」吴光璧给出了一个看似十分合理的猜测。 七娘哂道:「屁股就是屁股,果然不适合用来思考问题。什么叫因小失大,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觉得裴玄之懂不懂这个道理?在竞争大掌教的紧要关头,裴玄之会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吗?裴玄之有望成为道门的大掌教,而你就只能做「天廷」的大道首,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两者都有一个「大」字,但分量可是天差地别。」 吴光璧没有辩驳,而是问道:「你的意思是……「大指」就藏在这三个年轻人之中?」 七娘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所谓「五指」,没有任何一根手指是多余的,「食指」周教宪负责指挥、调度灵官,「小指」姚裴负责对付李长歌,你觉得「中指」齐玄素和「无名指」张月鹿的职责是什么?吴大道首。」 吴光璧缓缓道:「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大指」无声无息地带入五行山中,只是我仍旧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七娘道:「秦权骁放出烟雾,想要让裴玄之大意,结果没起到什么作用。不过秦权骁还有后手,就是你这个伪仙,先前战况那么激烈,你都忍住没有出手,就是在等待「大指」出现,只要你能牵制住「大指」,仅凭齐玄素和张月鹿二人,无论如何都不是秦权骁的对手,那么你们就是稳操胜券。」 秦权骁便是辽王,与晋王秦权翊是同是「权」字辈。 吴光璧静待下文。 七娘笑了一声:「可你等到最后也没能等到「大指」,反倒是白白贻误战机,坐视我把「东主」放逐。这就好比赛马,裴玄之用齐玄素和张月鹿这匹下等马兑子你这匹上等马,然后再用「大指」这匹上等马胜过秦权骁这匹中等马。你们败局已定。」 「就算是输,总要让我输得明白一些。」吴光璧并不相信 所谓的「败局已定」,他更好奇这个神秘的「大指」到底是何方神圣。 七娘话锋一转:「你听说过「拈花一笑」的佛门典故吗?」 吴光璧淡淡道:「我们「天廷」五道合一,自然知道这等典故。传说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七娘不再维持沉思的姿势,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拈花指的动作,大拇指与中指触碰在一起,另外三指自然舒展。 吴光璧盯着七娘的手指,神情一震,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真是好算计,佩服。」 「「定心猿」、「如来佛」、「五指」、「迦叶」、「阿难」、「拈花一笑」。如此说来,「大指」就在「中指」身上,不对,如果「大指」在「中指」的身上,那么我不会一无所觉,应该是「大指」会通过「中指」现身。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甲辰灵官是「迦叶」尊者的角色,契机会在甲辰灵官的身上,到了如今,应该已经被甲辰灵官转交给「中指」了……」 「只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中指」才是关键,那么「无名指」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给「中指」保驾护航吗?」 七娘道:「当然是为了瞒天过海。」 五行山中。 齐玄素被辽王挑在剑尖上,从他的袖中掉落出一个金属圆盘。 这个金属圆盘是个同心圆结构,此时已经被启动,内圆正向转动,外圆逆向转动,圆盘表面上的各种晦涩符箓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齐玄素既然试图将金属圆盘丢入湖泊中,自然不会到了湖边再去启动。 秦权骁望向这个金属圆盘上,目光为之一凝。 如果吴光璧在此地,那么他立时就能断定,这个金属圆盘便是「迦叶」的契机。 可惜秦权骁并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几分不对,一脚踏在这个金属圆盘之上,想想要将其踩碎。 造化天人的全力一脚,便是「玄水武备」都要被踩出一个深深脚印,可这个金属圆盘却是毫发无损,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仔细看去,这个金属圆盘与甲辰灵官用来沟通「三十三天」的金属圆盘十分相似。 秦权骁立时意识到不对,不再挑着齐玄素,撤剑之后,任由齐玄素下落,然后想要砍下齐玄素的人头,只可惜在金属圆盘启动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杀死齐玄素的机会。 金属圆盘仿佛一朵莲花,层层「绽放」,迸射出无数的紫色光华,化作一朵更大的紫莲,将齐玄素笼罩其中。 秦权骁的一剑竟然没能将齐玄素的头颅斩下,反而是被紫色光华生生弹开。 张月鹿也随之发出一声闷哼,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只见她的眉心位置如心脏一般剧烈跳动着,先是如点一抹朱砂,继而泛出紫意,与紫色的光华一模一样。 秦权骁此时已经隐隐知道「大指」到底身在何方了,毫不犹豫地出剑,意图阻止这个过程,只可惜徒劳无功。 一点灵光跃出张月鹿的眉心。 张月鹿也明白了一切。 璇玑星主事前给了她一道雷符,这点灵光便一直藏在雷符之中,跟随张月鹿一路来到了五行山内部。 张月鹿的气息完美遮掩了这点灵光的存在。 灵光脱离张月鹿的眉心之后,直接没入齐玄素的体内。 一瞬间,金属圆盘彻底炸裂,一道浩荡紫光无视阵法的限制,无视山体,从天而落,悉数灌注入齐玄素的体内。 张月鹿看不见,双目视线中血红一片,只能踉跄后退。 秦权骁站在原地没动,任由紫光激荡起 的层层涟漪吹动自己的衣衫和头发,脸庞被从天而降的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神!降!」 这一幕与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十分相似。 能够承载神仙降临的容器,多种多样。 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 容器的质量也决定了神仙降临后所能发挥的境界修为。 上次知命教选择的容器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恩赐之主」和遍布满城的「恩赐」,以真武湖为孕育所在,以「玄玉」为引子,化作司命真君的身躯,关键核心是那块后来落入齐玄素手中的「神之玄玉」。 至于以人为神降容器,限制颇多,要讲究命格、根器的契合,越是契合,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小。 不过融合了「玄玉」的后天谪仙人是最合适的神降容器,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只用了一块「神之玄玉」,齐玄素却足足融合了四块「玄玉」,更不必说还有一块「长生石之心」,足以承受神仙的伟力。除了李长歌之外,没有人比齐玄素更合适作为容器。 除此之外,只要一个契机,外加足够的神力。 吴光璧猜错了一点,契机并不在甲辰灵官的身上,而是在张月鹿的眉心之中。所谓契机,类似于坐标或者指引,其实就是确定哪位神仙降临,总不能胡乱央求漫天神佛,随便请一个下来,既然这点灵光是从张月鹿的眉心中飞出,那么降临的神仙已经不言而喻。 甲辰灵官则是携带了一块一品灵官专用的金属圆盘,可以沟通道门「三十三天」,提供足够的神力。 契机、神力、容器。 三者具备,便是一次成功的神降。 这一刻,「大指」与「中指」交汇一处。 「佛祖」拈花一笑。 第一百六十三章 紫光真君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道门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做不到,就比如这神降,道门若是想要策划一场神降,几乎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紫光笼罩之下的齐玄素,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秦权骁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威压正在降临。 这种威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伪仙,虽然仙人的力量不可能全部降临人间,但这道紫光的源头却连接了一位仙人的神国。 至此,代表太平道的「天廷」,代表全真道的清平会,代表正一道的紫光社,代表朝廷的「客栈」,悉数入场。 紫光社出动的人数最少,只有区区两人,可毫无疑问,质量却是最高。 一位伪仙,还有一位干脆就是紫光真君,虽然不是本尊亲临,但此等规格的神降已经是仅次于本尊降世和神国降临。 五行山外,漫天星辰越发明亮,甚至压过了明月的光辉。 对此感受最深的自然是张无恨和璇玑星主。 两人都是伪仙,也都是神仙传承,张无恨有紫光真君的血脉,璇玑星主则是紫光真君的副手,都与紫光真君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手,扭头望向那道贯穿了五行山的浩荡紫光。 张无恨道:「我实是没有想到,当年进入玉京与东皇大打出手的紫光真君,竟然会为道门做事。」 璇玑星主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没有永恒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恒的敌人。」 张无恨冷笑一声:「难道紫光真君想要背弃三大隐秘结社的盟约,成为太阴真君第二?」 璇玑星主道:「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只要道门给出足够的筹码,另外二位,也可以被招安,关键在于道门愿不愿意给。」 张无恨身为曾经的道门之人,自然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没有反驳。 璇玑星主道:「你们败局已定。」 五行山内部,秦权骁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转眼之间,局势颠倒,他已然落入了绝对的下风之中。 在这个时候,「东主」被放逐,吴光璧被守门的「七娘子」拖住,是赶不过来的。 吴光璧最好的出手时机其实是「七娘子」与「东主」交手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大指」到底是谁,又在哪里,吴光璧只能隐忍不发,专心防备「大指」,结果被人家瞒天过海。 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东华真人此举安排的「深意」,却是没什么意义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还真就是必不可少的两个人。放眼整个帝京,只有两个人适合作为容器,一个是李长歌,一个是齐玄素,前者是没有可能了,不捣乱就算是幸事,自然只能是齐玄素。也只有张家之人才能联络上紫光真君,最终天师选择张月鹿作为自己的代表和使者,带来了紫光真君。 刚才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进退两难,现在轮到秦权骁进退两难了。 不是他不想打断紫光真君的神降过程,而是这道紫光直接连通了紫光真君的神国,可以视为神国的延伸,或者说神国的一部分,他何德何能去硬撼神国?只能眼睁睁看着。 若是退,满盘皆输,多年谋划,一朝成空,又岂能甘心? 就在秦权骁的两难之中,紫光终于散去。 齐玄素缓缓落地,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涌动的光华,让人看不清面容,星云状的紫气生出,围绕着他缓缓旋转。 张月鹿曾经近距离感受过司命真君的神降,若是将两者做一个对比,司命真君的神降虽然声势浩大,但因为没有真实的躯体寄托,所以有些粗糙,难免神力外泄,就好似不工重剑,重则重矣,无甚锋芒可言,就 是个铁坨子、铁柱子。而此刻的紫光真君降临虽然不见浩大声势,但从里到外都透出「精致」之感,或者也可以说是完美和谐,就仿佛是一把千锤百炼之后的利剑,锋芒毕露,摧金断玉。 齐玄素,或者说紫光真君,伸手朝着秦权骁遥遥一指。 这位朝廷亲王便如遭重击,踉跄后退,险些站立不稳。 秦权骁是刚刚跻身造化阶段不久,距离伪仙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紫光真君却是以仙人的境界驾驭伪仙的修为,两人之间可不仅仅是伪仙与造化的差距。 紫光真君又伸手一按。 秦权骁半跪在地,七窍流血,只能双手死死撑着刺入地面的「应帝王」,才勉强不会变成五体投地的狼狈模样。 这位主导了五行山之事的亲王殿下艰难道:「裴玄之!裴玄之!」 便在这时,一直安坐在湖面上的那位宣徽院老祖宗终于是缓缓起身。 「坐下。」紫光真君言出法随。 这位伪仙又不得不坐回到湖面之上。 两人同是伪仙,紫光真君是真长生,只是因为天道限制,只能发挥出伪仙的实力,可其他方面还是仙人无疑。这位宣徽院老祖宗则是假长生,最高就是伪仙的实力,只有在帝京城的皇宫内,才能借助地利的优势,与仙人争锋。 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这里可不是帝京城的皇宫。 紫光真君望向湖泊,双眼中紫气大盛,原本勉强还算是平静的湖水骤然沸腾起来,掀起巨浪。 在湖水中沉睡着一尊堪比仙人的「心猿」,它已经有了完整的身体,不再是个雏形,只缺少最为关键的心神,只等两年交接之际的子时,借助天时地利,成功凝聚心神。若是没有心神,还算什么修心之人? 不过这也是「心猿」最为脆弱的时候。 紫光真君便要在此时彻底毁去「心猿」,完成「定心猿」的最后收官。 与此同时,紫光真君又朝着张月鹿泼洒出一片紫色光华。 光华落在张月鹿的身上,张月鹿只觉得全身上下的伤势悉数愈合,心中的惊悸之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境界飞涨。 她体内的雷符彻底崩解,其中蕴含的真意让他在短时间内直接速成了「五雷天心正法」和「龙虎剑诀」,并将她的境界修为一直推到距离无量阶段只剩下最后一线的地步。 严格来说,这不是紫光真君的馈赠,这其实是祖天师的遗留,紫光真君将其从镇魔台的「刑柱」上取来,炼成雷符,最后又送给了张月鹿,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 祖天师则是当之无愧的二劫仙人,以一己之力横扫末代巫教,斩杀包括巫罗在内的四位大巫,开创了传承千年的正一道,他的些许遗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可一念一世界,也足以让张家的后世子孙大受裨益。 另一边,姚裴因为少了一魂的缘故,终究还是落入到下风之中,逐渐不敌身为后天谪仙人的李长歌。 毫无疑问,这位道门三秀之首,可以匹敌任何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越境而战并非虚言。 这与机缘运气无关,而是李家凭借庞大的人力物力,生生堆出来的绝世英才。 先胜执掌仙物的秦凌阁,再胜拥有大巫血脉的姚裴,张月鹿、齐玄素,更是不足为道。 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名头当之无愧。 姚裴当然也相当不俗,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同辈之人,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唯独李长歌例外。 李长歌将「人间世」化作十丈之长,仿佛一柄巨大的「攻城锤」,狠狠撞在姚裴的大巫真身上面,使得姚裴轰然后退,双脚在地面撕裂出两道沟壑,最终 整个人陷入石壁之中,被「人间世」牢牢钉死,动弹不得。 不过姚裴并不惊慌。 她之所以肯与李长歌定下约书,想要尝试击杀李长歌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相信自己不会死在此地。这种认知不是基于她对自身实力的判断,而是对师父东华真人的信任。 东华真人也的确没有让姚裴失望。 正当李长歌打算了结姚裴的时候,死寂的「长生石之心」突然示警,好似金风未动蝉先觉,又似是心血来潮。 如果说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与灵山洞天和上古巫教大有关系,那么这就是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的神异之处。 李长歌有了片刻的恍惚。 等到李长歌重新恢复清明,化作巨剑的「人间世」仍旧刺入石壁之中,可被剑尖钉死的姚裴却不见了踪影。 李长歌瞳孔一缩,迅速环顾四周。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萦绕着紫色光华的身影,她手中提着已经恢复常人大小的姚裴。 李长歌心头一震。 家学渊源,对于他这样的世家子而言,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很少很少,所以他很快就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这一次,太平道和朝廷输了,全真道和正一道赢了。」李长歌虽惊不乱,「也罢,也罢,一时成败,不至于满盘皆输,卷土重来未可知。」 紫光真君没有趁机斩杀李长歌的意思,她同样不想为了道门的事情与国师李长庚结下死仇,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值不值的问题。杀掉李长歌,承担相应的后果。对于地师来说,很值。对于她来说,很不值。 李长歌同样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能如此有静气。 紫光真君一伸手,被李长歌收入袖中的玄圣牌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她直接捏碎了这张玄圣牌,将姚裴的一魂重新拍入她的体内。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五行山下定心猿 帝京四重城,过了外四城、内八坊、皇城之后,便是最为核心的宫城,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皇宫。 今天是除夕夜,皇帝陛下在宫中赐宴,亥末正式开始,子正初步结束,时间十分短暂,只有半个时辰。 用西洋计时法,也就是二十三时开始,二十四时结束,只有一个小时辰,在时间上十分靠后,之所以如此安排,是让大臣们可以与家人们吃过年夜饭之后,再来皇宫赴宴,两不耽搁。 内阁大学士谢林渊匆匆赶来,差一点就迟到了,可终究没有迟到。 「东主」被七娘放逐之后,「客栈」就全面败退,仅凭「厨子」一人,挡不住七娘的两尊三尸化身,没有办法,「掌柜」只能选择支援「厨子」,于是谢林渊还能赶回帝京,参加这次皇帝陛下的赐宴。 这个时候,刚好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见到辽王。 在宴会开始之前,宫廷内部还有复杂的祈福仪式,所以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还是要先一步刚过来,参与祈福。 道门祈福分为六个层次,最高的是普天大醮,由皇帝亲自主持,供奉三千六百醮位。其次是周天大醮,供奉两千四百醮位。再次是罗天大醮,供奉一千二百醮位。再就是金箓大醮、玉箓大醮、黄醮大醮。 这次祈福便是罗天大醮的规模,不过顺应道门革新的大势,早在玄圣时代就被缩短了时间,没有七七四十九天那么长,只有七个时辰。原本的神位说法,也因为古仙的缘故,被改为醮位、星位,不再强调神明,以「一切威灵」概括。使得整个仪式更像是祭祀祖先或者祭天,而不是求神拜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次罗天大醮由平章大真人姜合道亲自主祭,李若水和石冰云充当左右助祭。十四个小时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半夜。 堂堂平章大真人不远万里来到帝京,总要有个由头。 然后就是宴会和子时后烟花表演。 正如辽王秦权骁所言,帝京城的烟花早就准备好了。 只是不知道今日的烟花,到底为谁而放。 平章大真人姜合道没有出席宴会,而是去了太平观。就是那座位于原司礼监旧址的太平观,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关系。若是国师驾临帝京,便会在此落足下榻,与皇帝陛下坐而论道。 平日里的时候,太平观由专门的太平道弟子负责,等闲人不得入内,不过平章大真人当然不是什么等闲人,抛开职务不谈,他与国师同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然没有谁会阻拦这位大真人。 说起来,国师有几年没有入京了,上次太平观开启,还是清微真人入京。只是清微真人最近一年十分低调,反而是东华真人大出风头。 姜合道可以不来参加赐宴,李若水和石冰云却不得不来,两人也都是这类宴会的熟面孔,尤其是石冰云,与许多皇室宗亲都是旧相识,关系不错,晋王秦权翊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好些性子跳脱一点的年轻晚辈们就差当面喊婶子了。 宴会被安排在奉天殿内。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西洋座钟的指针终于是指向正上方时,外面也响起了钟声。 继而猛地一震。 仿佛地动。 毕竟帝京城与五行山还有一段距离,不至于山摇地动,只是感觉桌椅在一瞬间晃了一下,杯中之酒随之荡漾出点点涟漪。 瞬间,偌大个奉天殿变得鸦雀无声。 知情的沉默不语。 不知情的惊疑不定。 谢林渊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些许酒液。 这是成了? 这个成了,当然不是「心 猿」成了,而是「定心猿」成了。 好些人想要偷眼去看皇帝陛下的神情,却发现陛下已经起身离去。 好些人向外望去,想要看看有没有异象,比如紫气东来。 只可惜今晚除了星星更亮一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象。 既然已经是子正时分,再加上皇帝陛下已经离席,那么今日的宴会便到此为止了。 石冰云站起身,望向身旁的李若水:「道祖保佑,平安无事,又是一个太平年。」 李若水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石冰云又道:「怎么,李府主不高兴?」 李若水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看来大真人亲自主持的罗天大醮就是不一般,现在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石冰云的嘴角微微翘起,走向正在不远处等她的秦权翊,然后两人一起向外行去。 早已准备并且等候多时的烟花表演开始了。 皇家的烟花自是不同,被设计了各种花样,而且突出一个「大」字,再加上普通百姓燃放的烟火,使得整个帝京城的上空「几无一尺净土」,仿佛变成了一方烟气和火焰的绚烂海洋。 秦权翊和石冰云站在奉天殿的须弥座上,凭栏眺望,不是看漫天的烟火,而是望向五行山的方向。 相较于帝京的微微一震,五行山就是地动山摇了。 哪怕「心猿」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刻,那也是堪比仙人的存在,哪怕是紫光真君降临人间,毕竟不是真身降临,想要毁去「心猿」,也不得不借助五行山的狂暴地气。 以地气湮灭「心猿」,当然可行,借用地气可比镇压地气简单多了,因为五行山的地气本就是躁动不安的,借用地气是顺水推舟,镇压地气是逆水行舟。 宣徽院的老祖宗不可能既镇压地气,又对付紫光真君,这样会落入到被地气和紫光真君两面夹击的境地之中,很可能被卷入到五行山的地气漩涡之中,所以宣徽院老祖宗直接放弃了镇压地气。 地气如同沸水,紫光真君又顺水推舟地加了一把火。 「心猿」虽然强大,但还没有形成心神。修心之人毕竟不同于修力之人,神通都在一个「心」字上面,其体魄并不坚韧,又没有抵御地气的意识,很快便溶解在愈发汹涌的地气之中。 「心猿」之死所产生的余波又再次加剧地气的失控。 地气如同河水,地脉如同河流。河水汹涌,漫出堤岸,就会造成水灾。地气汹涌,则会形成地动。 于是偌大个五行山都震颤不止,山崩地裂,山体塌陷开裂,落石如雨。好在神枢禁军早就封锁了五行山,此时并没有其他人等。 首当其冲的就是五行山内部的洞天。 阵法以地气为根本,当地气暴走失控,阵法也开始崩解。 换而言之,整个小洞天开始崩溃。 宣徽院老祖眼见着大势已去,一把抓住辽王秦权骁,直接离开了此地。 不过到了此时,道门给予的神力也即将耗尽——前车之鉴,紫光真君曾经潜入玉京,图谋不轨,甚至差点掌握了大真人府,道门不敢不防,所以道门给出的神力刚刚好,足够紫光真君毁掉「心猿」,又不至于让紫光真君还有余力再去做些「私事」。 「真是一个好容器,还真有点舍不得呢。」紫光真君自语道,「可惜,可惜。」 太平观中有一座观星楼,此时平章大真人姜合道就站在观星楼上,背负双手,目光穿过重重烟火雾气,注视着五行山。 一般而言,大真人并不喜欢用目光去压迫别人,除非他想要提醒别人,比如此时。姜合道那有若实质的目光穿过五行山的山体,穿过了重重阻碍, 落在紫光真君的身上。 他的目光当然不能把紫光真君如何,他只是提醒紫光真君——我在看着你呢。 在「心猿」被毁之前,姜合道主要是防备朝廷这边,在「心猿」被毁之后,姜合道便不再防备朝廷,而是保证紫光真君履行约定。 在姜合道的注视下,从齐玄素的身上涌现出无数流华,脱离齐玄素的身体,穿过五行山的山体,涌向夜空中高远莫测的神国。 姜合道随之收回视线。 此时五行山已经没了禁制可言,进出自由。 林元妙和周教宪一前一后出现在此地。 周教宪并不认得林元妙,不过今晚出现了太多非道门之人,又见张月鹿似乎认得林元妙,他便没有在意,只当是清平会或者紫光社的高手。 此时洞天破碎,内里的情况也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一片坦途,这里又是整个洞天的最深处,路阻且长,别看宣徽院的老祖宗带着秦权骁来去自如,仅靠张月鹿一人,未必能带着昏迷不醒的齐玄素顺利离开此地。 林元妙虽然是无量阶段的修为,但是有仙人的底子,面对这种情况,并不慌乱,直接背起齐玄素,示意张月鹿跟着他离开此地。 本来道门的安排是周教宪负责最后的收拾残局,营救齐玄素、张月鹿的同时,确保「心猿」死绝。只是不知是紫光真君故意用力过猛,还是紫光真君另有打算,洞天崩坏的程度和速度远超出道门的预计,周教宪若是选择救人,就很难再去做最后的确认。 此时林元妙带走齐玄素和张月鹿,让周教宪松了一口气,不再为难,将一道早已准备好的符箓丢入滚滚地气之中,又取出一个罗盘对准了「心猿」原本所在的位置。 另一边,七娘与吴光璧也进入了五行山中。 七娘接替紫光真君将姚裴抓在手中,就像提着一只小猫。 吴光璧就不敢这么放肆了,关键是李长歌是几个年轻人中唯一完好无损的,行动自如,所以他只是站在李长歌的身旁。 李长歌背负双手,横握着变回三尺之长的「人间世」,深深地望了七娘一眼。 七娘毫不客气地回瞪了李长歌一眼,仿佛在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不必怀疑,七娘干得出这种事情。 「李公子,我们走罢。」吴光璧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李长歌的面前。 李长歌点了点头,朝着七娘一拱手:「姚前辈,后会有期。」 第一百六十五章 良辰美景 齐玄素感觉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却又与真实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好似雾里看花。或者说,就像隔着一层结了冰花的玻璃,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看不真切,声音也被玻璃阻隔在外,能听到一些,又听不清晰,断断续续。 关键是,齐玄素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一个旁观者。 其实在神降之后,齐玄素的意识便缩到了「长生石之心」中,所以齐玄素感觉自己周围隔了一层厚重的障壁。有「长生石之心」的保护,哪怕是伪仙,也很难直接伤及齐玄素的神魂,除非他们愿意以神魂深入「长生石之心」,在其中寻找齐玄素的神魂。 当年金帐国师炼制「长生石」,并以此渡过第一次天劫。渡劫之后,金帐国师实力大损,被徐无鬼和澹台云联手杀死,其神魂便藏于「长生石」中,直到多年之后,才被玄圣彻底斩杀。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与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倒是没什么不同,都有保护神魂的功能。 这也是七娘和东华真人放心让齐玄素做神降容器的缘故。 就像世上的许多长辈或者父母一样,他们只需要孩子根据自己的安排按步就班就好,不必知道太多,他们心中有数。 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东华真人和七娘早就预料到了「定心猿」计划会泄露,正如朝廷的五行山谋划会泄露一样,所以计划最核心的部分只有制定计划之人知道,其他人都是棋子。 总而言之,齐玄素在毫不知情且没有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神降。 得益于人仙传承对于人体的探索,道门在很久之前就完成了对人体各个器官的原理归纳,由此衍生出了各种义体,「长生石之心」既然名中有一个「心」字,自然也兼具了心脏的部分功能。 在紫光真君的意识离开齐玄素的身体后,「长生石之心」就像一颗真实的心脏一般,开始跳动。所不同的是,普通心脏循环气血,「长生石之心」周转神魂,在外来意识入侵的时候,它将神魂吸入其中,进行庇护,待到外来意识离去,它再将神魂挤压出来,使其复归原位,以此达到保护神魂的作用。 当齐玄素的神魂被「长生石之心」挤压出去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并重新建立起与各个穴窍和身神的联系,他睁开双眼,只见得星辰漫天。 一个繁星之夜。 没有一丝一毫的乌云遮挡,数不清的星星排列在夜空之上,如江河,似海洋。 雪和冬雷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周围静谧一片。 齐玄素很久没有这样的轻松了,也很久没有躺在地上看星星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是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 不过说到躺在地上,这地面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柔软了? 齐玄素这才意识到,他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严格来说,是一个女子的怀里,毕竟某些柔软所在,是男人不具备的。 这个女子是谁呢? 齐玄素以一个男人对女人某些部位的大概判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会是七娘,也不会是姚裴。虽然他与这两个女子没有任何越界举动,更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但日常接触时总是免不了惊鸿一瞥,判断谁大谁小还是不难。总体而言,七娘要大一些,姚裴要小一些。 此时这个在于两者之间,较为适中。 是张月鹿无疑了。 齐玄素不是一个随意的人,换成其他人,他大约要赶紧起身 了。不过既然是张月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齐玄素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温香软玉,又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后,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爆竹声。 齐玄素重新睁开双眼。 张月鹿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齐玄素不好再装下去,只能应了一声。 「你现在感觉如何?」张月鹿的语气十分轻柔,且不是那种兴师问罪的温和。 齐玄素想了想,故意说道:「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虽然紫光真君降临之后,就已经治好了齐玄素的大部分伤势,比如断掉的小腿,但张月鹿并不知道此中内情,只当秦权骁下手太重,还有隐患。 所以张月鹿没有催促齐玄素起来,只是略微调整了下姿势。 她跪坐于地,让齐玄素枕在她并拢的双膝上。 齐玄素的身子躺在地上,头枕着张月鹿的双膝和大腿,这样的姿势,他一抬头,不仅可以看到星空,也可以看到张月鹿的脸庞。 说句荤言荤语,张月鹿身材匀称,比例适中,到不了低头不见脚尖的地步。 张月鹿稍稍俯身,低下头来,凝视着齐玄素。 哪怕时值深夜,她的双眼仍旧闪着光。 在她身后,是浩瀚的星空,目如星,似要与星空融为一体。 而这双眼睛,就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 齐玄素最喜欢的便是这双眼睛。 让人沉醉。 他望着这双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正在慢慢地下沉,逐渐沉入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水中。 张月鹿伸出双手,捧着齐玄素的脸,手指微凉。 冰凉的感觉沁入到齐玄素的肌肤之中,齐玄素的温度传递到张月鹿的指尖之上。 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张月鹿的头似乎又低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之又近了几分。 这一刻,冰冷的夜风也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在蹑手蹑脚地走路,生怕打扰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两人的脸庞越来越近,呼吸可闻。 张月鹿凝视着齐玄素,似乎在追忆,又似乎在感慨。 一年前,他们生离死别。一年后,他们还能在一起。 就在不久之前,她差点以为又要失去他了,又要重蹈覆辙。 当时巨大的悔意几乎要将她吞噬,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为什么要让他拿着那个圆盘? 也许有些俗套,可她在那一刻的确有很多念头闪过,她甚至想着,只要他能活下来,过去的种种,瞒她也好,骗她也罢,她都不去计较了。 万幸,最后的结果还是好的。 她终究没有失去他。 「天渊……」张月鹿低声道,「不要再拿性命去冒险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紫霄宫呢。」 齐玄素轻声道:「我会带你去紫霄宫的。」 帝京方向,一艘巨大的「应龙」战舰正缓缓升空。 无数水气升腾,化作风雪,与烟火交织一处。 「我不要你死。」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的双眼。 「我不会死的。」 齐玄素同样望着张月鹿的双眼。 张月鹿缓缓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 她俯身下去。 爆竹声中,漫天星辰的见证下,无数烟花的映衬下。 两人的唇触碰在一起。 明月似乎是害羞,不见了踪影。 帝京城的盛大烟火表演到达了顶 点,绚烂的烟花几乎要盖过漫天星辰。 很软。 这是齐玄素的第一感受。 又有点凉。 这是齐玄素的第二感受。 谈不上蜻蜓点水,而是停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足够齐玄素去慢慢品味。 不过齐玄素没有反客为主,没有伸手勾住张月鹿的脖子,也没有撬开牙关,只是同样捧住了张月鹿的脸。 这是属于张月鹿的回合,他尊重张月鹿的意愿。 张月鹿是个保守的女子,却不是个扭捏的女子,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很短的时间,两人的嘴唇分开了。 张月鹿的脸上泛着细微的红晕,又有些微微的笑意。 她大胆地看着齐玄素,没有躲闪。 齐玄素轻声道:「我曾经看过一句话,已经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少年男女单相思被人点破时,一分羞赧,一分嘴硬,二分欣喜,三分担忧,还有三分对未来的憧憬。」 张月鹿问道:「你我是少年呢?还是单相思呢?」. 齐玄素道:「虽然我不是少年,你也不是少女,应该算是青年了,我们也不是各自单相思,但心态是一样的,只是把一分嘴硬和一分羞赧换成二分欢欣。」 张月鹿轻声问道:「你担忧什么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担忧婆媳不和、翁婿不睦。」 张月鹿本想反驳,可仔细一想,竟是无言以对。 齐玄素扭头望向帝京方向的无数烟花,问道:「我们在五行山的山顶?」 「是。」张月鹿道。 齐玄素又问道:「其他人呢?」 张月鹿道:「自然是各自离去。我见到七娘了,她带着姚素衣先走,我们没有说话。」 齐玄素忽然有点明白七娘为什么会不喜欢张月鹿了,理念不合还在其次,可能更多是因为七娘不喜欢他为了张月鹿身陷险境。天底下当娘的大抵都是如此心态,不希望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为了另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难免要迁怒那个女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摇散了这个念头,坐起身来,又向后退了几分,然后伸手揽住了张月鹿:「不管他们,只剩我们两个是最好,正好一起看烟火。」 山下,林元妙正面无表情地嗅着鼻烟。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久视四十三年 子时一过,时间正式进入了久视四十三年。 这也是齐玄素重归道门的第三个年头。 过去两年的时间,齐玄素从昆仑阶段到天人阶段,跳跃了三个阶段,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也跳跃了三个品级。 他见识了许多大人物,并参与到许多大事之中。 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了张月鹿。 在一个名为道门的名利场中,充斥着背叛与忠诚,野心与理想,杀戮与权谋,凡事都要讲究利益与权衡,可两个年轻男女还是相信着感情的存在,并亲身付诸于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又难能可贵。 所以齐玄素很珍惜这段感情,就像他很珍惜他和七娘的感情一样。 到了如今,瞎子也能看出齐玄素前途无量,他再自谦什么无名小卒,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他只是与李、姚、张三人相比略有不足而已,不具备争夺大掌教的资格不意味着就是没有前途,副掌教大真人、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同样是站在权势顶峰的大人物。 说句玩笑话,众所周知,道门三秀有四个。 到了齐玄素如今的地位,只要他想,不会缺少所谓的桃花运。 只是他觉得,哪怕是他日后做了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甚至大掌教,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相识于微末的感情总是真挚的。 他认识张月鹿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七品道士、游方道士。 除了七娘,没人知道他体内还有一颗「长生石之心」,也不曾融合「玄玉」,就是个散人而已。至于前途,虽然进了天罡堂,但作为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道门弟子,没有足够的天赋资质,就不会有太高的境界修为,没有足够的境界修为,自然很难建立功勋,再加上没有师承和家世的助力,大概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这样的齐玄素,谁会瞧得上呢? 李青奴? 大花魁凭什么看上一个不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如果齐玄素没有这一身得自「玄玉」的修为,陆云风骚扰李青奴的时候,他被陆云风的家奴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像条落水狗,李青奴还会高看他一眼吗? 姚裴? 抛开七娘的关系不谈,没有「玄玉」的加持,没有足够的价值,修炼了「太上忘情经」的姚家千金会跟一个把「剑秀山主人」读成「剑秀山主禾人」的家伙做朋友吗?图他学问深厚? 只怕是柯青青都瞧不上他。 因为我救了你的命,因为我保全了你的家人,因为我实力强大,因为我地位崇高,所以你感谢我、喜欢我、爱慕我、崇拜我。 那与我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救不了你,我保不住你的家人,我的实力不强,我的地位不高,我还是我,可你却不感谢我、不喜欢我、也不爱慕我了。 齐玄素觉得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不想成为一个工具,不想因为具有某个功能,能够提供某种价值,所以才被人信赖、使用、依靠、喜欢。 这样的他与地里的老黄牛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黄牛终究有干不动的那一天,黄牛老了要被宰杀吃肉。当他没用的时候,是不是就要恩断义绝? 唯有张月鹿是个例外。 不是因为所谓的道门第四秀,也不是因为他与七娘有什么关系,更不是因为他如何前途无量。 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张月鹿对待齐玄素的态度,几乎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无论他是普通的天罡堂道士,还是如今距离张月鹿已经相去不远的齐主事。 齐玄素弱小时,张月鹿不盛气凌人,齐玄素强大时,张月鹿也没 有小鸟依人。 齐玄素为了她奋不顾身,她固然感动,齐玄素无能为力时,她也不会因此就生出怨气。 不知七娘身份时,张月鹿平等对待齐玄素,可以为了他与家人抗争。知道七娘的身份后,张月鹿也没有去讨好七娘,而是对七娘报以审视和怀疑的态度。 齐玄素能与张月鹿并肩同行,为她遮风挡雨,张月鹿会很高兴。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身后,张月鹿也不介意为他遮风挡雨。 所以齐玄素如此一个为自己着想的人,竟然肯为了张月鹿纵身一跃,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张月鹿从不把他视作一件工具,不是因为他能提供某种价值才会如何如何,她只是因为他。 张月鹿不想做齐玄素的附庸,也不想让齐玄素做她的附庸。 齐玄素觉得,他以前从未遇到过张月鹿这么好的女子,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在过去的两年,其他都是其次,张月鹿才是他最大的机缘。 烟火终有尽时,齐玄素仍旧揽着张月鹿。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柔声道:「天渊,你不是手脚不听使唤吗?」 烟花已经散尽,算不得是大煞风景。 齐玄素的表情微微一僵,随即道:「大概是你亲了我一下的缘故,一下子就好了。」 张月鹿笑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包治百病,难道我是昆仑洞天的不死树转世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这也说不准。」 张月鹿推开齐玄素,语气温和却暗藏杀机:「你又骗我。」 齐玄素变为和张月鹿一样的跪坐姿势,两人并排着好似要拜天地一般,他伸手拍了拍双膝:「何谈一个「又」字?大不了你也枕一下,我们就扯平了。」 张月鹿站起身来:「罢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些,现在的不计较了,以前的也不计较了。」 齐玄素怔了怔:「你说的不计较了,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我不再寻根问底,若是师父那边问起,也由我帮你去圆,至于你愿不愿意跟我交底,全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责怪你。」 齐玄素有些受宠若惊:「你被辽王那厮打傻了?」 说着,齐玄素便起身去摸张月鹿的额头。 张月鹿拍开齐玄素的手,说道:「不要多想,是我跟自己和解了。」 「就这么简单?」齐玄素有些狐疑。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跟你还是有些关系,秦权骁对你出手的时候,我也是昏了头,病急乱投医,竟然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如今你活了下来,我自然要兑现诺言。当然,我可以反悔,不认这个愿望,反正也没人知道,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了,所以我说我跟自己和解了。」 齐玄素有些惊喜。 他最头疼的事情当然是婆媳矛盾,其次便是该怎么向张月鹿坦白,现在张月鹿主动说不再追究计较,那他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这不是怕不怕老婆的问题,而是有理没理的问题。若是齐玄素占着理,他可不怕张月鹿,谁让他理亏呢。 不过张月鹿立刻给齐玄素泼了一盆冷水:「你别得意忘形,我说以前的不计较了,现在的也不计较了,可没说过以后的不计较,你以后若敢骗我,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是自然。」齐玄素信誓旦旦道。 张月鹿问道:「我们回去吧?」 齐玄素拉住张月鹿的手:「回哪去?你要回云锦山过年吗?」 张月鹿任由齐玄素握 着自己的手:「自然是回玉皇宫。今天是天师与地师交接轮值大真人之位的日子,天师这时候还在玉京呢,因为天师和地师如今是盟友关系,所以天师还要在玉京停留几日,与地师见面长谈,最早也要到初六之后才会返回云锦山。既然天师不在,那么云锦山这边不会像去年一样热闹,今年的许多活动都推迟到了正月十五,与上元节庆典合并一处。我只要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回去就可以了。」 齐玄素捏了捏张月鹿的手心,问道:「今年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家过节吗?」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决定,我不强迫你。」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拍打衣襟:「看来青霄道友不大希望我去,也罢,也罢,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如今没人逼婚了,便不在乎了。不是当初求我去的时候,天不亮就来我家门外等着,还给我买衣裳。」 张月鹿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就不希望你去了?」 齐玄素立时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希望我去了?」 张月鹿一眼看破他的心思:「是,我当然希望你去,毕竟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东华真人还不得封你个三品幽逸道士?不到三十岁的三品幽逸道士,放眼整个道门,除了我也就是你了,你可不得去云锦山走一遭,好好震一震那帮睁眼瞎。也给我长长脸,让旁人知道我张月鹿是如何慧眼识英才。尤其是我娘,让她知道知道,我挑男人的目光比她强出百倍。是不是?」 齐玄素有点尴尬:「这话说得,怎么一股子李家人的味道。意思到了就行,不必这么露骨直白。还有,伯父是个好人,我与伯父也就在伯仲之间。所以你跟伯母挑男人的眼光,算是打平。」 张月鹿好气又好笑:「我替我爹谢谢你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邸报 齐玄素和张月鹿带着林元妙离开五行山,返回帝京。一路上没有遇到如何波折,已然是尘埃落定。 回到位于玄上北坊的玉皇宫后,张月鹿便与齐玄素分开——这次五行山之行,她受益不浅,尤其是紫光真君帮她彻底炼化了那道雷符之后,使得她的境界修为一涨再涨,如今距离无量阶段只剩下一线之隔,再无什么关卡阻碍可言,所以张月鹿要先稳固一下大涨的境界修为。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她只要按部就班地修炼,长则三月,短则月余,便可成功跻身无量阶段。如此一来,张月鹿便是道门三秀中第一个跻身无量阶段之人,大概也是整个道门最为年轻的无量阶段天人。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是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张月鹿了,就算齐玄素今天再得一块「玄玉」,当场跻身无量阶段,也没得比,谁让他比张月鹿年长一岁呢。 至于齐玄素本人,被紫光真君神降一回,还是得了些好处的。首先就是平白多了一千余刻神力,加上本就有九百余刻神力,便是两千多刻神力,对于逍遥阶段的天人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他挥霍一段时间。这是紫光真君在最后剩下的些许残留,对她而言,相当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索性不要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一次神降所耗费的神力是何等庞大。 其次,齐玄素在太阴法相之外,又多了一种法相选择,也就是紫光真君法相。乍一看,似乎法相得来太过容易,可仔细一想,半点也不容易,能被一位神仙降临附身的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就连齐玄素本人也无法复刻,除了后天谪仙人这个条件之外,还要有万刻以上的神力,以及那个至关重要的契机。不仅是紫光真君如此,当初司命真君降临,也有类似的物事。 除此之外,就是紫光真君替他修补了所有伤势,无论是秦权骁斩断他的双腿,还是截断他的脊柱,都没有留下任何隐患。张月鹿也是如此,省却了两人许多手脚。若是没有紫光真君的救助,两人纵然没有性命之忧,也要养伤一段时日。 不过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倒是没有得到太大提高,还是老样子。至于他本人的修炼速度,万万不能与张月鹿相比,就算齐玄素通过练蜕境弥补了部分资质不足,还是不能相比。毕竟同样是谪仙人,也有高低之分,练蜕境只是让散人看看摸到了最低的门槛,而张月鹿显然要比最低的门槛还要高出许多,她过去修为进展较慢,是因为她分心太多,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做事,而不是她资质不足。 首先,齐玄素是散人,张月鹿是谪仙人,有着本质差距。虽然齐玄素也算是后天谪仙人,但缺少至关重要的炼气士传承,无法小五气朝元。李长歌集齐传承得了小五气朝元,可以用「应劫假身」,齐玄素没有小五气朝元,就只能用「蝉蜕术」。前者与真身一般无二,甚至可以瞒过「天算」,后者就是个空壳,很容易被人一眼识破。 其次,齐玄素只有一门散人传承的归纳整合之法,张月鹿则有谪仙人传承的归纳整合之法,还有未被剥离修炼法门的原始「五雷天心正法」。 在种种因素之下,两人的修炼效率相差十分夸张,大概张月鹿的一年能顶齐玄素的十年,如果说张月鹿三个月跻身无量阶段,那么齐玄素少说要三年的时间,所以张月鹿能走内丹派的路子,齐玄素还是安心走外丹派的路子。 正因如此,张月鹿要去巩固境界修为,齐玄素就完全没这个必要。 他去了签押房,柯青青已经到了,跟在齐玄素身后,鬼鬼祟祟地问道:「主事,昨晚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齐玄素反问道:「昨晚什么事情?」 「当然是地动,昨天整个玉皇宫都感觉到了。我还听说有灵官后半夜才回来,是不是五行山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柯青青倒 是消息灵通。 齐玄素道:「知道太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柯青青道:「只是好奇嘛。」 齐玄素无奈道:「我奉劝你一句,少打听,掌府真人的心情可不大好。」 柯青青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齐玄素道:「就算猜出什么,也别出去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柯青青道:「知道了。」 齐玄素来到书房,拿起桌上最新的邸报——这是柯青青的差事之一,给齐玄素准备当天的邸报,齐玄素看不看另说,可她不能不准备。 第一条消息自然是轮值大真人交替,自今日起,一直到六月三十,都由地师担任轮值大真人,也可以称之为代掌教,主持道门事务,行使部分大掌教权柄。 这是早已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天师和地师是盟友,也不可能在交接的时候出什么纰漏。 第二条消息,则是卢恩王国介入尼德兰王国与伊比亚王国争斗的后续。在道门的持续介入之下,西婆娑洲的局势趋于平稳,没有影响到正常的商贸。不过道门此举显然只是治标,远非治本,三方的矛盾仍旧在存在,积攒到一定的程度后,冲突还会再次爆发。 第三条消息,道门和圣廷的交流进一步加深,稳步推进。最近圣廷的一位枢机主亲自撰写了一本名为《七克》的书,讲的是圣廷的教义,这本不算什么,不过全篇用了东方文字,且不是白话,而是文言文,水平相当之高。 邸报还专门节选了一段:「圣法兰济入道时。求女神论以精进之术。忽闻有声云。法兰济。避世乐如真苦。抱世苦如真乐。圣人多年如命。既试其益。曰。女神赐我明悟此理。邪魔正寓于丰食逸乐之中。恣口腹之乐者。邪魔遂轻忽之。敢攻而几胜焉。南海岛有吞牛之蛇。百兽皆畏避之。无法可制。独食牛既饱。绝不能动乘。此时一人能脔截之。修士自辞世乐。而择居苦处。就食饮如就药。特取所须。以保身安。救饥渴之病。邪感之大宝已杜矣。邪魔之煽。诱必希。惧不我胜。而弥攻固其功德焉。古贤有言。口者心门。邪魔以饕主口。一切邪情。皆令入心。故饕者。邪魔所加于人口之衔也。随欲牵之。」 这篇讲的是七宗罪中的暴食之罪,若非有「圣法兰济」、「女神」等词汇,几乎与三教经典没有太大区别,自是让齐玄素大吃一惊——他都没有如此古文水平,可远在西方的一位枢机主教却有如此造诣,可见道门有专门研究西学之人,圣廷也有研究东学之人,正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两家之所以能保持相对的和平,更多还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若是咫尺之遥,恐怕早已打得头破血流。 第四条消息,南洋最近有多股海盗出没,疑似与南洋、岭南等地方势力有关,道门严令婆罗洲道府和岭南道府配合,限期剿灭海盗,保证航路通畅,以保障贸易往来为重。 第五条消息,凤鳞州爆发战事,起因是拥有「摄政关白」继承权的御三家为了争夺「摄政关白」之位,大肆内斗。道门无意插手凤鳞州的内斗,按照惯例,无论是谁,道门只支持最终的赢家,谁赢了,道门就为谁加冕,道门只要凤麟洲,至于效忠的人是谁,不重要。 只是御三家的相持不下,道门的不作为,导致了凤鳞州的更大内乱。各地的大名们开始蠢蠢欲动,以还政于皇帝的名义,意图推翻执掌朝廷大权的摄政关白一系。 让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单纯的「尊王」逐渐演变为「尊王攘道」。 所谓的「攘道」,就是主张排斥道门,凤麟洲摆脱道门的控制,实现自治。 齐玄素看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 一百年前,道门和东海水师海空并进,兵临秀京城下,逼迫当政掌权的摄政关白 臣服。 摄政关白表现出务实的态度,却引起了许多藩主和武士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屈辱投降,于是他们通过与摄政关白有矛盾的公卿策动凤麟洲皇帝下诏,拒不签约,并宣扬尊王攘。摄政关白下令抓捕、杀害大量反对人士,兴起大狱。反对派们也以牙还牙,刺杀了当时的摄政关白。只是在道门的强力支持下,继任的摄政关白还是镇压了反对派。 五十年前,反对派再次策动凤麟洲皇帝下诏,废约、闭港、驱逐道士,并派人火烧道观,先后炮击道门和东海水师的船只。于是道门和东海水师发起报复,道门出动了七艘「应龙」战舰,并运送了五千灵官登岸,迫使反对的地方藩主再次屈服。 后又经过近十年的战事,各地藩主反对势力也对摄政关白表示臣服。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反对一派重新考虑战略,只声讨反对摄政关白,不提「攘道」,道门也不再插手凤麟洲的具体事务。 这次摄政关白一系内斗,使得地方藩主们卷土重来,并且「尊王攘道」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凤鳞州又是一场大乱。 金阙在邸报上正式提出,要保障凤麟洲的太平和稳定,防范地方势力趁机作乱。 这意味着道门要再次插手凤麟洲的内部事宜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门 婆罗洲、凤麟洲、东婆娑洲,各有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一位一品灵官亲自坐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的版图要比朝廷更大一些,就像西域道府的控制面积还要超过西州,在名义上,这些地方都是中原朝廷的藩国,向天朝称臣纳贡,天朝也不会直接插手其内部事宜。 不过凤麟洲是个例外,这个地方的情况十分复杂,极端排外。它并非天朝的藩国,至今仍旧保留了“皇帝”的尊号。 这也是没把没办法的事情,就拿婆罗洲来说,一洲之地,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国,一盘散沙,而凤麟洲同样是一洲之地,却只有一国,其实力可想而知,仅仅是让摄政关白臣服,就已经引得大小内乱不止,若是废黜其皇帝尊号,所谓的“尊王攘道”会更加疯狂。 道门在凤麟洲的地位很高,却不牢靠。 凤麟洲内部有两大教派,一个是凤麟洲本土的天门,一个是外来的佛门。 说起佛门,其传播之广,其实远在道门之上,佛门每到一地,便融合当地的习俗文化,由此也分成了许多个分支,而且差别极大。 比如中土佛门,又称“禅宗”,其初代祖师乃是域外之人,可二代祖师却是正统中原人,其生父乃是万象学宫的夫子,故而二祖幼通儒道之学,尤精玄理。初祖创立中土佛门之时,二祖来寺请益。初祖见其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二祖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剑断臂,以明心志。初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传金刚法统。二祖终得承受初祖的衣钵,跟随初祖学习佛法,依《金刚经》而明心见性。正所谓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初祖圆寂之后,二祖苦读钻研佛门妙义,多有疑惑之处而不得甚解,于是二祖离开佛寺,遍历名山,访寻高僧、大儒、真人,求解妙谛,逐渐融会贯通。 这只是中土佛门的一个缩影,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四百年后,统治天下四百年的儒门迎来了第一次失势,士大夫对经学的繁琐学风、谶纬神学的怪诞浅薄,以及三纲五常的陈词滥调普遍感到厌倦,于是转而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地,玄学开始兴盛。 方术与玄学既俱本乎道门自然之说,道们工夫自心上作,而在性上收获。无论是不离于宗之天人,或不离于精不离于真之至人、神人,皆是从心上作致虚守静之工夫。从此作虚静浑化之玄冥工夫,始至天人、至人、神人之境,道家透过长生说即可转化为神仙术。通过修炼之工夫而至长生,成仙,则是顺道家而来之道教。 即道门从诸子百家之一的道家逐渐成为三教之一的道教。 老庄的玄学特盛,本该是道门崛起的标志,结果被西来佛门捷足先登。因玄学与般若学相近,当时僧人也高谈玄学。当时佛门势力大盛,西域大师接踵而来,寺僧渐具规模。般若之学大行,谈玄说妙。 最可称道者为罗什之东来,法显之西行,道安之领袖群伦,罗什之大开译业。其门下十哲四圣,皆当时精研老庄的第一流学者。时北方世乱,道安高足慧远隐居匡庐,研究般若,毗昙,提倡弥陀净土,一时名贤大集,成为江南佛法之重镇。后有真谛之译唯识诸论,罗什法显等又译十诵、五分、四分等律。 由此,玄学与佛学互相影响,佛学者谈玄,玄学者论佛,成为一时风尚。言其合流,固是当时发展之大趋势。在此之后,玄学与佛学逐渐合流,并被佛学所取代。此即是中土佛门“禅宗”的前身。 所以中土佛门其实是开创了三教合一的先河,与道门、儒门有许多相通、相似之处。道门内部存在的慈航一脉便是中土佛门。 后来佛道相争,道门和儒门联手灭了中土佛门,大量佛门僧人要么做了道士,要么成了儒生,反正三教合一是大势,许多义理相通,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换一身衣裳的事情,真是来去自如。早在林灵素时代,中土佛门就有过投降的先例,如今道门势大,不能力敌,又有先例和退路,中土佛门自然不会硬拼到底,这也是中土佛门一触即溃的原因所在。 如今与道门抗衡的佛门其实是指西域佛门。 如果说中土佛门吸收了儒道两家之长,由小乘变为大乘,总是带着一股子仙气和诗书气。那么西域佛门就是吸纳了萨满教之长,其特点便是残忍,各种人皮、人骨法器层出不穷,充斥着极为浓厚的蛮荒血腥气息。 还有婆罗洲的佛门,受巫教影响。婆娑洲的佛门,受婆罗教的影响。都拜佛祖,可教义截然不同。 凤麟洲的佛门自然也是如此,受凤麟洲本土教派的影响,凤麟洲的佛门与中土佛门相似又不相似,寻本追源,凤麟洲佛门与中土佛门一脉相承,可在佛经的解读和戒律的传承上,大相径庭,比如中土佛门的弟子必须食素、出家,凤麟洲的佛门弟子却可以吃荤成家,而且凤麟洲的佛门势力没有经受过三番五次的“灭佛”打压,势力极为庞大,如同藩镇一般,蓄养僧兵,不容小觑。 他们对于道门相当敌视,只是惧怕道门的实力,表面恭顺。 再有就是凤麟洲的本土教派天门。最早的时候,天门没有正式名称,一直到佛门传入凤麟洲,渐渐在当时的凤麟洲传播开来,为了与佛门抗衡,于是有了天门一说,以凤麟洲固有的天门,区分域外传来的佛门。 天门又称天之神道门或者神道教,语出中原的《易经》:“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 后来道门势大,为了与道门区分,不被误会是道门的分支,干脆把神道去掉,于是就成了天门。 最早的时候,天门完全不是佛门的对手,彻底沦为佛门的附庸,天门中的诸神也成为了佛门的护法。直到儒门的理学兴起。 道门因为玄学而从道家变为道教,儒门则因为理学从儒家变为儒教。理学强调天理,使天理成为儒门之至高神,人间帝王便是天理在人间的代言人,是为天子,又是万民君父,张月鹿曾在三教大会时批判过理学。可不得不承认,理学能够得到帝王的支持,的确是抗衡佛门的利器,不仅让理学圣人成为儒门四圣之一,也将儒门推上了三教之首的宝座。 待到理学传至凤麟洲后,天门与理学相结合,强调尊皇忠君,使得天门脱离佛门的掌控独立,这便是今日“尊王”的由来。后来摄政关白架空皇帝,自然是有违忠君的理念,所以无论道门是否进入凤麟洲,反对摄政关白的人都是曾出不穷,上至公卿,下至落魄武士。 后来天门又吸收了圣廷的教义,开始鼓吹凤麟洲为天下中心,逐渐成为凤麟洲的国教,凤麟洲皇帝既是各地藩主共同拥戴的君主,又是天门的教主。 这与大玄皇帝成为道门的超品大真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道门多了一位大掌教,并没有集权于一人。 正因如此,道门进入凤麟洲自然引起了天门的强烈反抗,只是天门的实力远不如道门,战败之后,在道门的要求下,天门宣布政教分离,凤麟洲皇帝颁布诏书,宣布自己是人而非神,废除天门的国教地位。 但信奉天门之人仍旧占据了多数,道门此举自然会引起众怒,天门曾经沦为佛门附庸的经历让他们觉得天门又要沦为道门的附庸,反对道门之人与反对摄政关白之人形成合流之势,于是“攘道”也由此而来。 近些年来,所谓的“尊王攘道”此起彼伏,天门已然与西域佛门、萨满教一样,成为道门的心腹大患,使得道门一直未能实质掌控凤麟洲。 事实上,道门在凤麟洲只有一个抓手,那便是摄政关白一系,如今摄政关白内斗,道门没有迅速介入,错过了平息事态的最佳时间,实乃失策。 并非道门的大人物们没有看到这一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御三家为了摄政关白之位内斗不止,道门又能好到哪里去?三脉道统为了大掌教尊位同样内斗不止,哪里还有精力去管远在万里之外的凤麟洲。 话说回来,也许正是凤麟洲的诸藩看到了道门内斗,这才在隐忍多年之后再举“尊王攘道”大旗,意图趁着道门自顾不暇,将道门赶出凤麟洲。 道门自身不会轻易放弃凤麟洲,这份邸报便是明证,已然是在提前吹风了。 如果齐玄素所料不错,过不了多久,道门就要从各地道府抽调精锐,兵发凤麟,平定叛乱。 第一百六十九章 百世之仇犹可报 齐玄素看完邸报,还是有些思量的。 严格来说,这类事宜才是天罡堂的主要职责,至于打击隐秘结社,反而是比较次要了。那么张月鹿会不会被征调过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 只是多想无用,一来是齐玄素没有改变金阙决定的权力,二来是张月鹿也不会拒绝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 于是齐玄素把邸报放到一旁,又过问了下关于整顿风气的事情。 柯青青跟在齐玄素的身后,一一答了,无意中看到齐玄素摆在桌上的那套珍藏版玄圣牌,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晋王殿下组织了一场玄圣牌争霸赛。” 齐玄素一怔:“玄圣牌争霸赛?” 柯青青点头道:“去年已经办过一次,诚邀天下各路牌技高手会于帝京,切磋牌技,决出一名牌圣。主事,既然你也喜欢玩玄圣牌,不如去一试身手?” 齐玄素如今不同以往,要自持身份,掸了掸衣衫:“什么‘牌圣’,不过是虚名罢了,于我何加焉?” 柯青青补充道:“据说还有一万太平钱的赏金。” 齐玄素话锋一转:“不过以牌会友,倒是不失为一桩乐事。” 柯青青又道:“初赛在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臭丫头憋着坏水:“柯执事,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柯青青只好道:“据我所知,晋王殿下还专门留出了八个特邀名额,可以不经过初赛,直接参加复赛,就是为了应对主事这种情况。以主事和咱们石副府主的关系,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主事还是要快点去见石副府主,若是去得晚了,只怕八个位置要全被许出去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道:“有理,我这就去见石副府主。” 齐玄素的签押房和石冰云的签押房就隔着一座池塘,过了假山便是,十分便利。今天是大年初一,石冰云哪里也没去,老实待在签押房里。 通传之后,齐玄素见到了石冰云。 “大功臣来了。”石冰云笑道。 齐玄素谦逊道:“不敢当,上赖诸位真人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下赖将士用命,协同合作,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 石冰云示意齐玄素坐下:“别跟我打官腔,你小子升官挺快,学这些官话套话也学得挺快。是不是大功臣,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一切自有金阙定夺。对了,我正好有事找你。” 齐玄素玩笑道:“是我的晋升文书下来了吗?” 石冰云道:“如何赏你,那是东华真人的事情,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今天的邸报看了没有?”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收敛,点头道:“看了。” “有什么感想?”石冰云问道。 齐玄素试探问道:“石副府主是说凤麟洲的事情?” 石冰云道:“正是此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道门应该会大举用兵,毕竟谁也不敢承担失土弃地的罪名,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只是要以何种名义出兵?” 石冰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我们道门一向自诩文明,当然不能自称蛮夷。当年道门之所以能兵临秀京城下,逼迫凤麟洲的摄政关白签订城下之盟,是因为前朝大魏年间,倭寇屡屡劫掠我天朝东南沿海等地。” “仅岭南一地,前朝弘武十一年,倭寇杀百姓数千,掳掠妇女丁壮一千余人。弘武十九年,倭寇又侵儋府、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琼府;崇文九年,宣光八年、九年,成德元年,永贞四年,正熙十二年,明雍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岭南澄迈、临高等县一十三次。杀我百姓数万,掳我百姓至海外诸岛充作苦役者数万。” “这还仅仅是岭南一地,还有江州、楚州、闽州等地,死伤之百姓恐怕有数十万之多,被掳走之百姓恐怕也有数十万之多。还有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百姓,更是达百万之众,损失之钱财,不计其数。” “直到我道门开始大力发展海贸,清微一脉组建船队,扫清海面,这才渐不闻倭寇之事。” “公羊曰:‘九世之仇犹可报乎?’至圣先师曰:‘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是私仇,那么五世之后就不应再去报仇。可如果是国仇,九世、十世、百世,犹可报也。于是我们道门驾驭飞舟兵临城下,轰破了他们的天守阁,迫使他们臣服,非是恃强凌弱,而是一雪他们当年劫掠、杀害我天朝沿海百万民众之国仇。” “可凤麟洲的那些藩主、武士们却认为我们是侵略之师,是不义之师,屡屡叛乱。无非是他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金阙已经通过初步决议,应凤麟洲关白相府之邀请,出兵助其平定国内叛乱。”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说不定金阙那边的檄文都写好了,他更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个问题。 齐玄素问道:“朝廷也会出兵吗?道门由谁领兵?” “朝廷会派出东海水师协助。”石冰云回答道,“至于由谁领兵,金阙那边还没有成议。” 虽然慈航真人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但这个职位类似于兵部尚书,主要负责平时军队管理、调动,或是军中官员任免。若是大军出征,则要挑选一名将领挂大将军印,被尊称为大将军,并不常设,是为临时官职,战事结束便要上缴大将军印。大将军权力极大,可以统辖战区内全部军政大权,节制战区内的总督、巡抚。很少有兵部尚书出任大将军的,齐玄素问的领兵人选其实就是“大将军”人选。 当然,道门不会叫“大将军”,一般称为“掌某地军教机务道士灵官飞舟之政令”,又称“掌军真人”。 石冰云接着说道:“依我看来,虽然最终的决议还未定下,但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多半会是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 齐玄素不由问道:“这话怎么讲?” 石冰云道:“劳师远征,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后勤补给。距离凤麟洲最近的无非两处,一处是辽东,一处是齐州。从江南调运物资,是运往辽东容易?还是运往齐州容易?所以齐州一定会成为大军后勤补给的中转站,而齐州又是谁家的天下?以三道如今你死我活的态势来看,如果是其他人出任这个掌军真人,太平道只要在齐州时时设阻,处处掣肘,就很可能让大军兵败凤麟洲,无论是慈航真人领军,还是东华真人领军,经此一败,也就与大掌教的尊位彻底无缘了。只有清微真人领兵出征,才不会后援受制。此其一也。” “朝廷有三大水师,正一道在南海水师中颇具影响力,因为南海水师的前身是正一道的船队。太平道则在东海水师中颇具影响力,因为东海水师的前身是太平道的船队。这次对凤麟洲用兵,朝廷这边必然是东海水师出动配合。如果是其他人出任掌军真人,恐怕很难调动东海水师,可能会出现阳奉阴违的情况,可换成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就不一样了,东海水师中不乏李家之人,可不敢不听这位未来家主的命令,自然能够如臂指使。此其二。”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慨道:“胜读十年书。” 石冰云笑道:“东华真人出完了风头,也该轮到清微真人了。算凤麟洲的这帮藩主倒霉,他们觉得道门三道内斗,无暇顾及他们,可没算到清微真人要拿他们来刷功绩,此战不容有失,太平道肯定要倾力出手。” “给你提个醒,张月鹿多半要随军出征,不仅是张月鹿,正一道、全真道的好些年轻人都会随军出征,一则是眼馋战功,二则是变相起到人质的作用,太平道也怕正一道、全真道掣肘。” 齐玄素只有听着的份。 不得不说,石冰云还是很有见地水平,不愧是差点做了慈航真人的女真人。 石冰云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齐玄素便将他想参加玄圣牌争霸赛的事情大概说了。 石冰云没有异议:“正好,若是你能把一万太平钱拿下,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会去跟老秦说的。” 齐玄素谢过之后,便离开了石冰云的签押房。 四天后,正月初五,齐玄素带着自己那套价值五千太平钱的珍藏版玄圣牌,自信满满地前往太平客栈总号参加玄圣牌争霸赛。 在齐玄素想来,他有“先天神算”,就算不怎么熟练,拿来算牌还不是一算一个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对手竟然是大伤初愈的姚裴。 天知道姚裴为什么会来参加这种比赛,她会在意“牌圣”的虚名?还是在意区区一万太平钱? 难道仅仅是为了好玩? 齐玄素发现姚裴与过去有些略微不同,似乎多了几分人性? 姚裴没跟齐玄素废话,取出一副闪闪发光的玄圣牌,差点晃花了齐玄素的眼。 最后的结果是“先天神算”不敌“天算”。 齐玄素取得了与另外十五人并列第三十二名的好成绩。 第一百七十章 作别 齐玄素返回玉皇宫的时候,刚好是张月鹿出关。 齐玄素便将最近几天的事情全都说了,包括凤麟洲的变化,石冰云的推测,以及他的玄圣牌争霸赛成绩。 张月鹿听完之后,并不意外凤麟洲的局势会走到这一步,这些藩主们密谋造反不是一夜之间心血来潮,而是提前暗中合谋串联,所以在此之前早有端倪,她身为天罡堂的小掌堂,接触过部分凤麟洲道府的有关密报,对此有所预料。 真正让张月鹿感到奇怪的是,姚裴怎么会在帝京。 “你说姚素衣根本就不在帝京?”齐玄素讶然道。 张月鹿道:“姚素衣出了一点问题,好像与她的大巫血脉有关,所以五行山之事结束后,她就在甲辰灵官的护送下,与姜大真人一起乘坐‘应龙’返回玉京了,毕竟地师和东华真人如今都在玉京。” 齐玄素问道:“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候还昏迷不醒。”张月鹿道。 齐玄素又仔细回想了片刻,依稀记得他和张月鹿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好像是有一艘“应龙”升空。 既然姚裴不可能在帝京,那么他遇到的姚裴又是谁? 等闲人是不敢假扮姚裴的,而且姚裴十分低调,真正见过她并且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也不大可能是江湖骗子之流假扮姚裴,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七娘。 姚裴当然不会在意一万太平钱,可七娘肯定在乎,也只有七娘有这个胆子。 齐玄素只觉得悲愤莫名:“真不要脸呐。” 张月鹿观察齐玄素的神色变化,也大概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对她来说,齐玄素和七娘的相处方式是一种十分陌生的相处方式,无论是亲生母亲澹台琼,还是师父慈航真人,都不会给她这种感受。 齐玄素不想再理会这一茬,转而问道:“青霄,你怎么看这次出兵凤麟洲?” 张月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来帝京之前,我专门做了一个内部的有关调查,因为当时此事尚属机密,所以是以假设的方式进行提问。年轻人们,或者说准少壮派们,对此保持乐观,觉得三个月便可平定凤麟洲。老派们则持谨慎态度,他们不否认三个月结束战事的可能,但更多人认为少则半年,多则三年,很可能会是一场持久战。” 齐玄素问道:“你更倾向于哪一派?” 张月鹿道:“我一向认为这些花圃中的年轻人们现在还是不足以成事的。正所谓事未经历不知难,他们没有安身立命,没有遇到过太多的挫折,甚至不能算是自食其力,所以他们没有稳定的观念,极容易非黑即白,或者说在黑与白两个极端之间反复横跳。他们可能因为看到一篇檄文便热血沸腾,恨不得为道门抛头颅洒热血,也可能因为一桩冤案便对道门大失所望,恨不得道门就此覆灭。所以我对他们的态度是敬而远之,不能深入接触,也不敢深入接触,他们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看着很旺,其实尽是虚火,若是想要通过迎合他们来造势,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引火烧身。”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更倾向于老派人的观点。” 张月鹿道:“年轻人们总是缺乏耐心,他们更希望速胜,可世上没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如果你去迎合他们,大肆鼓吹三个月平定凤麟洲,能够做到,固然是好。可如果做不到,甚至战事不利,其后果是什么?他们会从道门天下无敌这个极端直接跳到道门气数已尽的极端,对于人心士气的影响很坏,这就是反噬。” 齐玄素道:“只是这样的话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在激进派势头正盛的时候,是碰不得的,若是反对他们,立时就会被打上‘叛徒’的标签,就是你也不例外。” 张月鹿有些无奈:“所以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当初宁真人就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偏偏打造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齐玄素仔细咂摸了一下:“这话颇为诛心。” 张月鹿不予置评,继续说道:“既然时间不短,那么多半会分批派兵进入凤麟洲,我应该不会在第一批,所以时间还算是充裕。” 齐玄素有些担忧:“如果真是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会不会……” 张月鹿道:“不必担心,清微真人要的是战功,这关乎到最后的大掌教尊位争夺,外敌当前,内部的团结最为重要,他分得清轻重。” 齐玄素道:“话是这么说不假,可还是要小心。” 两人正说话时,柯青青前来禀报,说是韩永霜来了。 齐玄素让柯青青把韩永霜请进来。 韩永霜与两人见礼后,开门见山道:“正好张副堂主和齐主事都在,那也省得我跑两趟了。刚刚传来的金阙命令,国师的座船将在一个时辰之后降落于蓬莱池,只停留半个时辰的时间,金阙让我们所有人搭乘国师的座船,一同返回玉京。” 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是一惊。 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先前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说过,因为涉及到轮值大真人的交接,此时天师和地师都在玉京,唯独与国师没什么关系,所以国师应该是在蓬莱岛。如今出了凤麟洲这样的大事,必须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共商而定,形成初步决议的时候,道门内部几乎没有太大争议,国师可以通过投影等手段远程参加议事,不过涉及到开战后的方方面面、种种细节,需要大量的磋商和讨论,国师就必须返回玉京了。 安卓苹果均可。】 正常飞舟是半月一趟,若是有特殊情况,则要加派特别飞舟,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从玉京派出一艘飞舟,不如让他们直接搭乘国师的座船,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其他,虽说三道水火不容,但国师身为一道首领,真正的大人物,还不至于把小辈们如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国师真舍了面皮和名声不要,也不会在自己的座船上动手,还是在这种时候。 除了被权臣架空的小皇帝,一般皇帝杀人的手段千千万,更不乏陷阵杀敌的马上皇帝,可从没有皇帝在朝堂上亲自动手杀人的,无非是要脸而已。 齐玄素问道:“这个‘我们’都有谁?” 韩永霜道:“五人小组以及所有玉京特派人员,齐主事隶属于紫微堂,所以也在此列。” 齐玄素点了点头。 韩永霜又道:“我还要通知其他人,一个时辰之后,蓬莱池畔见。” 说罢,她没有久留,直接转身离去。 张月鹿道:“我倒是好说,随时就可以走。你就不一样了,毕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抓紧时间跟同僚们告个别吧。” 齐玄素轻叹一声:“是该道个别。” 张月鹿向外走去:“我在蓬莱池畔等你。” 齐玄素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叫过柯青青,吩咐道:“柯执事,我刚刚接到金阙的命令,一个时辰之后,与张副堂主等五人调查小组成员一起搭乘国师座船返回玉京,是否还回帝京,却是很难说了,所以你把大家都请过来,我们简单地道个别。” 柯青青先是一怔,随即道:“恭喜主事,回去之后就该是副堂主了。”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言之尚早。”齐玄素摆手道,“快去。” 不多时后,苏璃和齐玄素的一众属下们都聚集在他的签押房中。 齐玄素做了一个简单的讲话,先是回顾了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然后肯定了众人对他工作的配合,最后预祝众人日后一帆风顺,日后有缘再见。 至于差事上的交接,齐玄素早在开始“定心猿”计划之后,就不再管帝京道府这边的差事,没有什么可交接的。 作别之后,齐玄素又去见了上司石冰云。 石冰云作为真正的道门高层,消息更为灵通,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让齐玄素放心去。 一个时辰后,齐玄素与张月鹿在蓬莱池畔会合。 除了张月鹿之外,李长歌也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沾了李长歌的光。 很快,一艘巨大的“应龙”破开云海,缓缓降落,然后降下一条舷梯。 众人依次登船之后,立时有真境别院的辅理迎了过来,这位辅理乃是三品幽逸道士,李长歌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可两人的身份却好像调转过来一般,这位辅理在李长歌面前是毫不掩饰地卑躬屈膝,虽然李长歌没有如何颐指气使,但也是坦然受之。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登上“应龙”,第一感受就是大,俨然是一座空中堡垒,与载人的普通飞舟相比,“应龙”的结构更为复杂,除了牵引天地之力的各种阵法之外,最为显眼的就是一门口径三尺、炮管长达十余丈的骇人巨炮。 此炮名为“碎星”,可以发射重达一万四千斤的“龙睛甲二”和重达九千六百斤的“凤眼甲二”,最远射程为一百五十里。 当年道门便是以“碎星”轰开了秀京的天守阁,迫使摄政关白签订城下之盟。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回玉京 “应龙”果真只是停留了半个时辰,只有人上船,没有人下船,然后再次升空,朝玉京方向驶去。 升空不久后,一位真境别院的辅理来到齐玄素和张月鹿面前,态度十分和气:“张副堂主、齐主事,国师有请。”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且不说张月鹿,齐玄素本以为他见到的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要么是天师,要么是地师。前者是张月鹿的娘家人,是长辈的长辈。后者是全真道的首领,是上司的上司。可万万没想到,他见到的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竟然会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国师。 如果硬要说他跟国师有什么关系,那也是纯粹的恶缘,从第二次江南大案到“定心猿”计划,他可都参与其中了。 只是不管齐玄素如何想,国师相召,他是不敢不去,也不能不去。且不说国师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死,就说职位上,两人也差着三品、二品、参知、平章、副掌教五个等级。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张月鹿还是有静气,道:“劳烦引路。” 在这位辅理的带领下,三人向“应龙”的三楼走去,国师李长庚的书房便位于此地。 辅理走在前面,同时不忘交代道:“只有国师问话时,两位才可以说话,同时还要使用适当的尊称,可以称呼副掌教大真人,也可以称呼国师,不要畏首畏尾,也不要玩世不恭,平常心就是。我知道二位皆是才俊,是天师和地师的晚辈,只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习惯各不相同,还是要多加留意,免得犯了忌讳。” 张月鹿道:“这是自然。” 说话间,已然来到国师的书房门外,仅从外面来看,并不如何奢华,也不特殊。 辅理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走入其中。 因为此时的书房中并非只有国师一人,还有其他人,齐齐朝着齐玄素和张月鹿望来,神态各异,善意少,恶意多。 国师是书房中唯一坐着的人,仅从外貌来看,他大概花甲年纪,黑发黑须,相貌清奇,气态威严,与白发白须的天师形成鲜明对比,显得天师要比国师老上许多。事实上国师和天师只有几岁的差距。不过这是太平道的一贯风格,清微真人看起来也要比东华真人年轻许多。 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行礼:“见过副掌教大真人。” 坐在书案后的国师挥了下手:“你们先下去。” 书房里的其余人等向国师行礼,然后依次退出书房。 “永言对你们两人的评价很高。”国师审视着眼前的年轻男女,“不愧是‘定心猿’的关键人物。” 与姜合道大真人一样,国师的视线并没有压迫之感,如果非要说有压迫感,那就是国师的身份带来的心理压迫,说白了也是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 齐玄素微微低头:“国师过奖,永言道兄过誉。” 国师收回视线,说道:“你们二人多半会随军出征,异地他乡,要懂得守望相助。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去找清微真人。” “谨遵副掌教大真人教诲。”齐玄素和张月鹿齐声道。 国师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去吧。” “是。”两人再次行礼之后,退出了国师的书房。 辅理仍旧守在门外,等待两人出来之后,领他们去各自房间。 两人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不过也算是心知肚明。国师这次见他们,谈不上拉拢,却给了他们一个选择——李家是愿意接纳二人的,早在心学圣人时代,李家就十分注重人才的招揽,主要是女婿和义子两种方式,这也是李家之所以壮大的原因。 安排好两人的住处后,真境别院的辅理告辞离去,齐玄素又去了张月鹿的房间,却没敢贸然提起刚才的事情。 以国师的境界修为,只怕整艘船都在他的感知中,实在不好立刻在背后议论国师此举的深意,齐玄素只能玩笑道:“万万没想到能够见到国师,我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再去你们家,就不会紧张,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到时候,我就大大咧咧地往那一坐,小张倒茶。” 张月鹿笑里藏刀:“云锦山都是姓张的,你说的这个‘小张’是谁?” 齐玄素道:“既然是‘小张’,那说明年纪不大,当然是你了,总不会是张伯父,他是‘老张’。” 张月鹿呵呵一笑:“好,好,好。” 齐玄素理直气壮道:“我好不容易当一回客人,享受享受怎么了?” “没怎么,小张这就给齐公子倒茶去。”张月鹿还真就起身给齐玄素倒了一杯茶——这里的各种物事十分齐全,甚至还有酒类。 齐玄素捧起茶杯,干咳两声:“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望着他:“那我不管,等到了云锦山,我只管给你倒茶,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齐玄素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我怎么应付得过来?”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应付不来?”张月鹿一推齐玄素,“我乏了,你回自己的房间去。” 齐玄素就这么被张月鹿推了出来。 “应龙”的速度远胜于普通飞舟,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进入昆仑境内。 一路上不仅是畅通无阻,而且还有昆仑道府的飞舟进行护航。 这让齐玄素大开眼界。 不过话说回来,需要护航的飞舟往往没有护航,结果有了齐玄素的纵身一跃。“应龙”有国师亲自坐镇,根本没人敢来招惹,却偏偏有了护航。正是应了太上道祖之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进入到玉京范围之内后,一般的飞舟只能停泊在城外,乘客们要徒步进入玉京。就算是执行任务归来,至多是有专门的车辆接送。可副掌教大真人的座船却是可以直接通过玉京的大阵,入玄都,进紫府,最终降落在紫府内部的瑶池之中。 此瑶池非是西域道府大雪山的瑶池——西王母虽以昆仑为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故而瑶池并非一处,足有三处。 包括国师的座船在内,此时的瑶池中只停泊了五艘座船,其中四艘“应龙”分别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大掌教,大掌教的“应龙”比副掌教的“应龙”还要高大几分。第五艘船与四艘庞大的“应龙”相比,显得十分小巧精致,通体雪白,这是当年的玄圣座船,也是众多飞舟的始祖,如今长年停泊于瑶池之中,成为一个可以移动的“亭台水阁”,历代大掌教偶尔会与大真人们在此赏景或者议事。 齐玄素没有想过,他就这么第一次进入了紫府。 国师当先下船,其余人跟在后面依次下船。 在瑶池的北边就是紫气隐隐的紫霄宫,东边是不见其顶的“三十三天”,西边不远处便是金阙,张月鹿不是真人,不过因为她是天罡堂的副堂主,所以破例获得旁听资格,直接跟随国师去金阙参与议事,同行的还有李长歌。 齐玄素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独自一人离开紫府。想进紫府不容易,离开却是不难。 因为涉及到战事,天罡堂此时必然是十分忙碌,所以齐玄素也无意故地重游,选择先回他在玉京的小家。 还是熟悉的海蟾坊,还是那条熟悉的巷子。齐玄素步入其中,一路走到巷子的尽头,这里只有两户人家,除了老齐家,就是一个姓崔的道姑。 当齐玄素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崔道姑正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身前还摆着一些小孩子的玩意。 齐玄素依稀记得,崔道姑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道门的医术其实很畸形,能活死人不假,可九成九的丹药对于境界修为有着极高的要求,若是没有相应的境界作为支撑,会被庞大的药力生生撑爆,几岁的孩子哪有什么境界修为可言,夭折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还记得,崔道姑因为此事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意气消沉。 想起这段往事,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崔道姑的面前,轻声唤道:“崔姨?” 正沉溺于自己世界的崔道姑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涣散,片刻后才逐渐回神:“是天渊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齐玄素道:“刚刚回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崔道姑有些心不在焉。 齐玄素看向那些属于小孩子的物件,试探问道:“崔姨,这是……” “这些啊。”崔道姑笑了一下,“我今天刚好休沐,顺手把家里打扫了一下,结果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这些东西。” 然后她骂了一句:“这个小兔崽子,倒是把他的这些宝贝藏得严实,塞在床缝里、柜子底下,他要是活着,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可他还他娘的死了!” 崔道姑没有眼泪,似乎并无异样。 可真要是无所谓,她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齐玄素没有孩子,可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安慰崔道姑。 最后还是崔道姑自己收拾心情,她本想将这些小玩意丢掉,可想了想,还是又收起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齐副堂主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就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十分恭敬:“我是紫微堂执事道士,奉雷副堂主之命,请齐主事去紫微堂本部大堂见她。” 齐玄素忽然想起来,他名义上的上司既不是石冰云,也不是东华真人,而是雷小环才对。 他跟随这名年轻道士出了小巷,坐上一辆鹿车,往紫微堂的本部大堂行去。 齐玄素说他昨天是第一次进入紫府,其实并不能准确,在离开玉京前往帝京的时候,东华真人曾找他谈话,那时候他就进过紫府,只是紫微堂位于紫府的外围,根本看不到金阙、紫霄宫,甚至连瑶池都看不到,所以齐玄素一直不觉得自己真正进入过紫府。直到昨天,他搭乘国师的座船降落在瑶池,才算是一览紫府真容。 紫微堂是唯一位于紫府内部的堂口,出紫府很容易,要进紫府,少不得要经过一番严密检查,所以齐玄素在事前便将鱼符等敏感物事留在了家中。 两人从侧门进入紫府,不多远便是紫微堂的本部大堂,在年轻道士的带领下,齐玄素来到了雷小环的签押房。 见齐玄素进来,坐在书案后的雷小环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如何也不会想到,两年的时间,从七品到三品,连跳四级。” 齐玄素道:“雷真人过誉了,我现在只是四品祭酒道士。” “你马上就是三品幽逸道士了。”雷小环取出一份文书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文书一看,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这是一张委任状。 内容并不复杂,除去那些套话之外,主要就讲了一件事,五行山地气有变,紫微堂主事齐玄素参与平复地气,维护了北龙的完整,功劳卓著,特晋升为三品副堂主,下方盖着金阙的印章。 道门的官职没有品级,副堂主就是副堂主,没有几品的说法。品级是对应道士本人的。这里之所以强调晋升齐玄素为“三品副堂主”,因为这就是已经被提到过的职务品级。说白了,齐玄素只有做这个副堂主的时候,才会被视作三品幽逸道士,一旦他被解除、停止职务,便还是四品祭酒道士。 除此之外,这种职务品级,或者说临时品级制度,一般属于战时制度之一,齐玄素能被授予一个职务品级,应该与临近的凤麟洲战事有关。这也意味着齐玄素多半会被派遣到凤麟洲战场。 齐玄素把这份委任状仔细看了几遍,一时间感慨万千。 “按照道理,应该由掌堂真人亲自宣布,不过因为凤麟洲的事情,东华真人最近一直很忙,暂时没有时间,便由我代他向你宣布此项任命,恭喜了,齐副堂主。”雷小环笑道。 “有劳雷真人。”齐玄素拱手道谢。 雷小环一直都把齐玄素当作自己人,玩笑道:“这下好了,你再陪张副堂主回家过年,就没人会说你是吃软饭了,她是副堂主,你也是副堂主,这叫势均力敌。” 当然,话虽如此,实际上张月鹿和齐玄素之间还是有些差距,且不说张月鹿是真正的三品幽逸道士,而非职务品级,只说两人的排名,也是有区别的。天罡堂和紫微堂同属于上三堂,因为上官敬战死的缘故,张月鹿向前移动了一位,在天罡堂排名第八,齐玄素则是补了齐剑元留下的缺,是紫微堂的第九副堂主。 不过道门一直提倡精简权力架构,所以九位副堂主不意味着分为九级,除了首席和次席之外,其余副堂主无论排名第几,在名义上都是平起平坐的,只能说排名更容易体现出手中权力的大小。 既然齐玄素正式做了紫微堂的“堂官”,自然要明白自己的职责。 道门的九堂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朝廷的六部九卿,可又不能完全等同于六部九卿。就拿紫微堂来说,它相当于朝廷的吏部不假,可在很多时候兼顾了部分都察院的职责。比如前朝时,常常任命都察院的御史为钦差,巡视地方,称之为“巡抚”。至于巡抚成为固定的地方官职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如今的紫微堂也兼具了这个职能,其中的副堂主时常会作为“钦差”代表金阙巡视地方,或者主持某个案子,雷小环就经常担任这样的职司。 既然没有给齐玄素安排具体的差事,那么他的职司多半就是担任各种特使、召集人,代表紫微堂、代表金阙、代表道门,去各个地方道府巡视检查。 齐玄素其实还是挺满意的,最起码不必整日闷在玉京,而且京官从来都是出京大一级。就拿雷小环来说,当初她出任七人小组的召集人,哪怕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都要让她三分。 若说弊端,当然也有,那就是不会有太多的直属手下,不说与天罡堂相比,就是相较于在帝京道府,都要逊色不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再有就是齐玄素比较关心的待遇问题,因为是职务品级,所以他的例银没有调整,只是在职务补贴方面,从主事变为副堂主,相应提高了一百圆太平钱。齐玄素原本是每月二百圆太平钱的基础例银,加上各种补贴,合计每月三百圆太平钱。现在每月的基础例银不变,补贴上涨一百圆太平钱,于是就成了每月四百圆太平钱。一年下来,总收入为四千八百圆太平钱。 齐玄素在欣喜之余,不免想起七娘。 不得不承认,虽然七娘不能帮他直接在道门内部晋升,但给了他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若无这份公平,就算他立下了功劳,也未必就能立刻得到晋升。 要知道副堂主一级的人事安排,已经要经过金阙讨论,若无些背景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齐玄素这种年轻人,有停年制度框着,就算功劳够了,也是在于两可之间,一个不好就是再锻炼几年,能破格提拔,要么是有真正的大人物发了话,比如张月鹿出任副堂主。要么就是有人出了大力。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与七娘脱不开干系。 齐玄素本想给七娘报个好消息,不过转念一想,七娘消息灵通,说不定比他更早知道,而且她这个时候多半还在角逐“牌圣”,还是不去打扰她。 雷小环领着齐玄素来到他的签押房,就在隔壁。因为紫微堂位于紫府,所以占地面积不能与玉皇宫相比,签押房自然要小上许多,甚至比张月鹿的签押房还要小上几分,只有内外三间,外间是秘书所在,中间是客厅兼书房,内间是静室兼卧房。 齐玄素来到书案前,桌上放着三品幽逸道士的衣冠,主要是头冠变为“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旁边是他的箓牒和对应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箓牒没什么好说的,“中级经箓”与“初真经箓”相比,结构大同小异,只是更为华丽一些。 说起来,箓牒、经箓的发放和管理也在紫微堂的职责范围之内,所以省了许多事。“中极经箓”相当于一件中品宝物,除了子母符的作用之外,同时兼具了“讯符阵”的功能,不过还是只能各自绑定一个对象,颇为不便。 据说换成对应二品太乙道士的“上洞经箓”之后,限制会被放宽。 齐玄素已经想好了,子母符还是绑定张月鹿,“讯符阵”则绑定紫微堂本部大堂,这便是公私两不耽误。 雷小环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关于你的秘书人选,堂里没定,你有什么意见?” 按照惯例,这种亲近人选大多是副堂主自行决定,一般都是副堂主的亲近心腹,就拿张月鹿来说,沐妗是她的秘书,她还在北辰堂的时候,沐妗就已经跟着她了。 齐玄素发迹不过两年不到的时间,哪来的什么心腹,他想了想,说道:“我在帝京道府任职的时候有个秘书,名叫柯青青,她是石真人的人,算是知根底,用着还算顺手。” 雷小环点了点头:“把她从帝京道府调来,应是不难。” 这又是紫微堂的好处了,掌握人事大权,执事一级的调动,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对于柯青青本人来说,就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因为齐玄素的一句话,她便从地方道府调入玉京九堂,还是九堂之首的紫微堂,而且从一个主事的秘书变为副堂主的秘书,日后前途可想而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道得道鸡犬升天”。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当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柯青青也算是被绑在了齐玄素的战车上,齐玄素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柯青青自然会平步青云,可如果齐玄素一朝倾覆,柯青青也不免随之万劫不复。得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交代完这些事情后,雷小环最后道:“齐剑元死后,他的属下就被掌堂真人安排给其他副堂主了,所以你暂时没有属下,具体安排可能要等到凤麟洲战事结束了。” 齐玄素无奈道:“合着我就是个光杆将军。”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醉 齐玄素坐在自己的签押房,百无聊赖。 现在他是没属下、没差事、没安排,整个一三无人士。反观张月鹿那边,有属下、有差事、有安排,这会儿跟一众真人们共聚一堂,参与金阙议事,只能说同样是副堂主,也有高下之别。 齐玄素的上位对于紫微堂来说,没什么太大变化,以前就是齐副堂主,现在还是齐副堂主,无非是齐剑元变成了齐玄素,都是老齐家的人。 其实副堂主的自主权力还是比较大的,除了当值,齐玄素不必整日坐在签押房里,只是齐玄素考虑到自己刚升了副堂主,所以不好太过放肆,只能在这里坐堂。 待到下午的时候,一个年轻道士过来通禀:“齐副堂主,张副堂主找你。” 说这话时,年轻道士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艳羡。 你别管是不是光杆将军,就问你品级高不高吧。 不到三十岁的副堂主,还有佳人作伴,关键佳人同样是副堂主,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 齐玄素来了精神,出了签押房,来到外面的院子。远远就看到一身常服便装的张月鹿茕茕孑立,仿佛风中飘萍。齐玄素第一次感觉到,张月鹿竟也是如此孤单。只是张月鹿平素里的坚强掩盖了这份孤单,总是让人误以为她并不孤单。 当然,齐玄素也是孤单的,他都是孤儿了,再不孤单,着实有点说不过去,所以两人才会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若是说得矫情一点,大概就是两颗孤单的心慢慢靠在了一起云云。 齐玄素迎上前去,两人之间尚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听张月鹿笑道:“恭喜了,齐副堂主。” 安装最新版。】 “你的消息这么灵通?”齐玄素有些惊讶。 张月鹿道:“不是我消息灵通,是金阙那边和邸报都有公示,很难不知道。” “原来如此。”齐玄素转开话题,“议事结果怎么样了?” 这次议事从昨天开始,昨天一个下午,今天一个上午,再加上整整一夜,也就是道门真人们都能不眠不休,精力旺盛,换成普通人,只怕要熬死几个老头。 张月鹿道:“不出意料,议事决定由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大军共分四批进入凤麟洲,我们这些年轻人不会第一批前往凤麟洲,一般是第二批或者第三批。” 齐玄素并不如何意外:“看来我们还能过一个上元节。”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笑容玩味道:“你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啊。” “有吗?我一点都不记恨上次的事情,早都忘了。”齐玄素满脸正人君子,“等我做了二品太乙道士再去,也是一样的。” “德性。”张月鹿轻哼一声,“议事结束之后,我见了天师一面,他老人家答应了,我们可以搭乘他的座船一起回云锦山。” 齐玄素不由一震:“这是什么待遇,先搭乘国师的座船,再搭乘天师的座船,就差地师的座船了。” “如果你想搭乘地师的座船,那你有得等了。地师是轮值大真人,又赶上了战事,未来半年,地师都不会离开玉京,就算地师肯让你搭乘座船,那也是半年后的事情了。”张月鹿道。 齐玄素又把话题转了回来:“其实天师待你不错,我不信寻常张家子孙也能坐天师的座船,更不必说还带上一个外姓人。” 张月鹿道:“我从没说过天师待我不好,只是张家内部的气氛让我很不喜欢。好了,不说这些,我在凤凰楼定了一桌席面,庆贺你高升副堂主,齐副堂主应该会赏光吧?” 齐玄素摸了摸下巴:“要是别人,我还得考虑考虑,不过既然是张副堂主相邀,那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张月鹿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还拿捏起架子了,快走。” 此时两人位于紫微堂本部大堂的院子,周围好些眼睛看着,不好有什么逾越举动,齐玄素被张月鹿推了一把,便顺势朝外走去。 两人并肩出了紫府的侧门,两旁的灵官纷纷行礼。 齐玄素随口问道:“见到姚素衣了?” 张月鹿摇头道:“没见到,她没参加旁听,似乎还在休养。” 齐玄素点了点头,喃喃道:“总不能她真去参加玄圣牌争霸赛了,那人肯定是七娘假扮的。” 张月鹿好气又好笑:“你还琢磨这事呢,是七娘又如何,不是七娘又如何,她不会分你一半的。” 齐玄素叹气道:“你说对了,七娘有万贯家财,也不会分我半点,还要勒索我、盘剥我、搜刮我。” 张月鹿道:“你先别想七娘的事情了,你好好想一想,若是天师要见你,你打算怎么应对?” 齐玄素一怔,随即问道:“天师他老人家有什么爱好?” 张月鹿道:“我劝你不要想着投其所好,天师喜欢下棋,你觉得你的棋力能跟天师对弈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听七娘说过,如果下棋双方都把‘天算’运转到极致,不出半点差错,那么最后就是半子取胜,也就是在猜先之后就已经决定出谁胜谁负,挺没意思的。倒不如玩牌,好歹还看几分运气。” 张月鹿又道:“天师还喜欢喝茶,尤其喜欢狮峰的绿茶,那里满打满算也就十八棵茶树,每年的产量都按两算,你的例银又能买起几两?” 齐玄素抬手道:“打住,我半两也买不起。” “所以我劝你不要投其所好,成本太高。”张月鹿道,“你再好好想想。” 齐玄素冥思苦想。 天师不是国师,后者毕竟关系疏远,只要礼数到了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前者却是关乎到终身大事,他老人家要是不同意,什么这个丈母娘那个丈母娘,再加上七娘,估计都白搭。 简而言之,天师不会强迫张月鹿嫁人,讨好他老人家,未必能够成事。可他老人家毕竟是张家的家主,真要不同意,谁也没办法,坏事却是不难。 说话间,两人出了玄都,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市,又来到了两人相识的地方——凤凰楼。 张月鹿当先进了酒楼,已经有伙计迎了过来。 “澹台初。”张月鹿又翻出许久没用的化名,就像齐玄素的“魏无鬼”一样,她便是用这个名字让人定了酒席。 “两位客官请跟我来。”伙计查验记录之后,领着两人往二楼行去。 张月鹿定的是个包间,除了两人之外,再无他人。 两人落座,菜肴只是些玉京常见的菜式,关键是张月鹿取出一瓶“醉生梦死”。 齐玄素立时知道今天多半不能善了,说不定又要像两人初识的那晚,坐在外面的广场上醒酒。 张月鹿倒满两只酒杯,递给齐玄素一杯,然后自己举起一杯:“敬你高升。” 齐玄素将酒杯与张月鹿一碰,各自饮尽。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要不要来一杯?” 不等齐玄素拒绝,张月鹿又给他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似乎以前听过。 齐玄素端起酒杯,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再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 两人喝得又快又急,一壶“醉生梦死”很快便见底了。 傍晚时分,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捂着脑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在这里说你想喝‘醉生梦死’,今天算是第二次如愿了。我这境界修为提高了,酒的品质也提高了,该醉还是醉。” “我记得,你当时身上有一股特忧郁的气质,好像个怀着丁香一般愁怨的姑娘,说话也云里雾里的,动不动就要忘掉所有的烦心事,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高深莫测,踏着月光而来,踏着月光而去,跟仙子似的。” 齐玄素已经开始说醉话了。 张月鹿酒量大,还算清醒,不过也相当有限,说道:“我既不忧郁,也没什么愁怨,就是当时被家里催婚催得心烦。” 齐玄素嘿然一笑:“所以你就看上我了。” 张月鹿伸手抓住齐玄素的衣襟,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吐着酒气:“你有意见?” 齐玄素反手就搂住张月鹿的脖子:“我没意见。” 张月鹿任由齐玄素搂着自己,带着他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使劲摆了摆手,嘴有点不听使唤,半天没说出话。 正当张月鹿以为齐玄素要像上次那样拒绝的时候,就听齐玄素说道:“那感情好。” 张月鹿隐隐觉得齐玄素这小子没安好心,不过还是迈步朝海蟾坊走去。 齐玄素起初时候的确有些小心思,只是到家的时候,酒劲上涌,真就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沉沉睡去。 等到齐玄素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地上。 他坐起身,发现张月鹿蜷缩在床上,还未醒来。 可以想象昨晚的情况,张月鹿送他回来之后,把他随手一丢,然后自己爬到床上呼呼大睡。 齐玄素摇摇晃晃地起身来到床边,忽然发现张月鹿手里捏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好像是他的鱼符? 齐玄素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有一个想法,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要了亲命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坦白 齐玄素离家的时候,因为担心紫府的检查,所以把鱼符放在了卧房里,没想到紫府没检查出来,让张月鹿给查出来了。 齐玄素开始怀疑,原本张月鹿是打算把他放到床上的,结果发现了这玩意,张月鹿恼怒之下,这才把他扔到了地上。 齐玄素想了想,生出个大胆的想法,“醉生梦死”号称能让人忘掉许多事情,可见这酒的后劲极大,张月鹿昨晚喝醉了,未必就记得那么多,他何不趁着张月鹿还未醒来,直接来个消灭证据? 想到此处,齐玄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以两指夹住鱼符,想要从张月鹿的手中夺走鱼符。 结果发现张月鹿捏得很死,竟是夺不过来。 没办法,齐玄素只能尝试掰开张月鹿的手指。 就在此时,张月鹿猛地睁开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姚裴挥舞“功烛杖”,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张月鹿抓住齐玄素的手腕,人赃俱获,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齐玄素做贼心虚。 “没想干什么?”张月鹿挑了下眉头,“那你掰我手指干什么?” 若是平时,齐玄素定然是抵死不认,这次被张月鹿抓了现行,齐玄素却是无可抵赖。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鱼符:“你想要这个?” 齐玄素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昨晚都干什么了?” 张月鹿松开齐玄素,盘膝坐在床上,笑里藏刀:“什么也没干,只是我无意中在你的床上发现了这个东西,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种东西应该叫‘鱼符’,而且还是清平会乙等成员的‘金紫鱼符’。” 齐玄素故作讶然道:“张副堂主不愧是张副堂主,见多识广,佩服佩服。” “这就有意思了。”张月鹿把玩着手中的鱼符,“清平会乙等成员的‘金紫鱼符’怎么会在你的床上?难道说你还有一个情人,是她落在这里的?” 事出突然,齐玄素实在没想好该怎么解释,决定装傻到底:“我只有一个情人,就是你了,难道你是清平会成员?” 张月鹿伸手一拍床榻:“老实交代!” 齐玄素立刻就怂了:“当年我年少无知,这才加入了清平会,其实我一直想退出清平会,可七娘不让,于是就稀里糊涂混成了乙等成员。” 张月鹿的表情似笑非笑:“原来是这样。” 齐玄素疑惑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张月鹿叹息一声:“实不相瞒,我差点就加入了紫光社,只差最后一步而已,若是我输了赌约,那么也由不得我,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至于我为什么不惊讶,五行山一战,清平会精锐尽出,你是居中联络之人,若说你和清平会没什么关系才是咄咄怪事。” 齐玄素小声道:“你说过你不追究的。” “是,我说过。”张月鹿点头道,“不过我不追究是一回事,你得让我知道事情的大概,总不能让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齐玄素举起双手:“好罢,好罢,事情要从我师父被人害死说起了。” 张月鹿还是盘坐在床榻上,齐玄素干脆坐在她的身边,说起那场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噩梦。 其实齐玄素以前已经或多或少提过这些经历,可那都是零零散散的的碎片,想要一览全貌,张月鹿得自己去拼接碎片,而且还有所遗漏之处,这就不如齐玄素自己从头说起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些秘密不仅关乎到齐玄素的前途,甚至关乎到齐玄素的生死,应该是打死也不能说,不过齐玄素相信张月鹿,在几经波折之后,还是决定全部如实相告。 张月鹿听得很认真,没有任何嬉笑之态。 齐玄素很快便讲了他是如何被“客栈”刺客猫戏老鼠,又如何被七娘救下,这才有了他加入清平会的事情,这也与他的“长生石之心”联系起来。 接下来便是他跟随七娘闯荡江湖的各种琐事了,这些琐事并不起眼,谈不上惊心动魄,也跟传奇无关,可支撑、维系他和七娘感情的,正是这些并不起眼的琐事。 齐玄素絮絮叨叨讲了将近三个时辰,这才讲到他和七娘去凤台县的事情,整个过程中,张月鹿没有半分不耐烦,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甚至让齐玄素靠在她的身上。 “……于是七娘一拳打死了诸葛永明,带着我去县城养伤。七娘又去收拾残局,跟我约定去府城见面,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副心就是‘长生石之心’,更不知道‘玄玉’有如此妙用。七娘拿走‘玄玉’后,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选择就是给我一把‘神龙手铳’,另一个选择就是送我去天罡堂。”齐玄素徐徐说道。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于是你选择了去天罡堂。” 齐玄素道:“我用小半积蓄买了一张去玉京的飞舟船票,又用剩下的积蓄走了孙永枫的门路,我从南华坊出来后,去了太清市,然后就在兵器铺子里遇到了你。”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我第二次再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怕我,原来你是心里有鬼。” 齐玄素顺势躺在张月鹿的大腿上:“我能不怕吗,人家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个长得漂亮、来头不小的女人忽然对我示好,我难免要多想。” 张月鹿道:“要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让我知道了你有这个心思,那么咱们也就没有后来了。” 齐玄素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后来我就想开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张月鹿伸手捏住齐玄素的鼻子:“不过有一点你没猜错,我当时的确有些怀疑你,因为你的档案太过干净了,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无有,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我当时就在想,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你放松警惕,说不定你自己就会露出马脚。只是我没想到,我把你放在身边,最后反而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齐玄素笑道:“其实我去玉京之前就知道你了,那时候我听说玉京出了个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还被赐了一件半仙物。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有朝一日会与这位天才共处一室,还能枕在她的大腿上。” 张月鹿左右旋拧齐玄素的鼻子:“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齐玄素理直气壮道:“有此佳偶,我凭什么不得意?” “德性。”张月鹿无言以对,只能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继续说道:“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们去西域,又去云锦山,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没什么瞒你的。一直到飞舟坠毁,我化名魏无鬼,开始二次行走江湖。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已经大概推测出我的行程,从星宿海去盐泽,再去措温布,然后在西北绕了个圈,最终过秦州去了中州的龙门府。三大阴物的事情,你已经知晓,我不再赘述,我当时从清平会接了一个任务,护送一个小丫头去渤海府,我因为躲避‘天廷’,所以取道紫仙山,牵扯出紫仙山大案,这才有了我们在江陵府的偶遇。” 张月鹿长叹一声:“我全都明白了。” 齐玄素坐起身,再次确认道:“你说过不追究的。” “不追究。”张月鹿准备起身。 齐玄素一般是秉持平等原则,从不像某些男人那样在女人面前低三下四,恨不得当个跪着的奴才,不过今天破例,主要是心虚,主动帮张月鹿穿鞋。 “这可不像你。”张月鹿没有拒绝,双手向后撑着身子,由着齐玄素给自己穿鞋。 齐玄素一手拿着鞋,另一只手握住张月鹿的脚踝,对准之后硬往里塞,然后努力学着某些男人的样子:“这不是疼媳妇吗?” “得了吧,你学不来,也没那神韵,你骨子里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张月鹿自己穿好另一只鞋子。 齐玄素轻咳一声:“没办法,主要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张月鹿双脚落地,跺了跺脚,让鞋子更契合脚,然后说道:“我有手有脚,不必男人伺候,真要找人伺候,我也不找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不过你能对我说实话,我很高兴。” 齐玄素干脆不装了,他的确装不出那股劲头。他怕不怕张月鹿,取决于他最近有没有理亏心虚,与其他无关。至于七娘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连司命真君、吴光璧的面子都不给,那没啥好说的,主要是以力服人,齐玄素在武力能够胜过七娘之前,很难占到便宜。就算有朝一日,齐玄素能够以武力压服七娘,七娘还能通过占据道德高地来指指点点,细数这些年如何不易,给齐玄素扣上不孝的大帽子,齐玄素只怕是这辈子都很难翻身了。 齐玄素问道:“你饿不饿?我在家里还储存了点粮食。” 张月鹿摇头道:“我辟谷。” 齐玄素叹息一声:“那你是没有口福了。” 张月鹿道:“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齐玄素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第一百七十五章 真人们 一个长年辟谷不怎么吃饭的人,忽然说自己的手艺还不错,这就好像一个不怎么出门的人说自己骑术精湛一样,很难不让人生疑。 张月鹿问道:“你不信?” “我不信。”齐玄素并不打算屈从于张月鹿的威严,原因很简单,如果齐玄素说相信,那么接下来很可能就要品尝张月鹿的手艺,那时候再去反悔,会被张月鹿指责“骗她”,反而失去道德的高地,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 “不信拉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齐玄素受到张月鹿影响的同时,张月鹿同样会被齐玄素潜移默化地影响,于是两人说话行事就会呈现出相当程度上的趋同性。时间久了,甚至两人的相貌都会有几分相似,这便是“夫妻相”。 张月鹿整理身上的衣服,说道:“我该走了。” “去哪?”齐玄素问道。 “去见天师,你也去。”张月鹿道,“天师今晚就会离开玉京。” 齐玄素道:“我知道了。不过我得先去找东华真人请假。” 张月鹿道:“紫微堂也在紫府,正好顺路。” 两人如老夫老妻一般各自收拾整理一番后,一起出了家门,刚好遇到同样出门的崔道姑。 崔道姑显然还记得张月鹿,见两人一起出来,讶然道:“你们……” 齐玄素有些尴尬。 崔道姑带着过来人“我都懂”的笑意,先一步离去,没有让这份尴尬持续太长时间。 隐隐可以听到她的感叹,诸如“现在的年轻人”此类。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羞涩情绪,十分坦然。 齐玄素就佩服张月鹿这一点,甚至两人相处的时候,他常常会产生一种错位的感觉,好像张月鹿才是男子,他则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子。 两人出了海蟾坊,沿着上清大街向玄都走去。 齐玄素还记得两人第二次见面也是在上清大街,后来还去吃了牛肉面。 此时再回忆起这段经历,齐玄素不免感慨,若非今天时间紧迫,他都想去故地重游。 两人来到玄都的城门处,又遇到一个熟人——被众星捧月的李长歌。 李朱玉、陆水寒、白钰茹、赵璜等一众老熟人都在。 这些公子小姐们此时都沦为跟班之流。 李长歌并无敌意,主动驻足拱手行礼:“天渊道兄,张道友。” 这让一众人都有些惊讶。 时至今日,齐玄素已经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按照江湖的说法,是有一号的人物,不过从名气和分量上来说,还是不如张月鹿等人,甚至单从名气来说,张月鹿是道门三秀之首。可李长歌竟然把齐玄素放在了张月鹿的前头,而且两人的称呼也不相同,齐玄素是相当亲切的称呼表字加道兄,张月鹿就是相当客气疏离的姓氏加道友。 这不免让人多想,难道两人有什么私交? 齐玄素和张月鹿驻足还礼。 按照对等原则,齐玄素也口称“永言道兄”,张月鹿则称“李道友”。 李长歌微笑道:“大军出海,齐州是大本营,若是天渊道兄到了齐州,一定要通知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齐玄素笑道:“一定。” 李长歌未再多言,领着一众人等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原地,目送李长歌远去。 张月鹿轻声道:“故作礼贤下士之态。” “你不高兴了?”齐玄素故意道。 张月鹿一口否认:“我没有。” 齐玄素笑道:“要我说,这位李公子没有玄圣遗风,倒是颇有徐祖遗风。行事不择手段,是极致的实用主义。” 张月鹿认同道:“这倒是没错。” 齐玄素又道:“他礼贤下士,我就将计就计,那些李家人或者李家附庸摸不准情况,就不敢贸然找我麻烦,倒不是我怕了他们,关键是能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滑头。”张月鹿点评道。 齐玄素笑道:“是生存的智慧。” 两人一路去了紫府,然后兵分两路,张月鹿去天师的居处碧游宫——大掌教居于紫霄宫,天师居于碧游宫,地师居于玉虚宫,国师居于八景宫,这四座宫殿都位于紫府,以紫霄宫为主,四者的关系类似于本尊与三尊三尸化身的关系,毕竟在道门的认知中,三清祖师便是太上道祖的三尊化身。 齐玄素则去了紫微堂。 不过齐玄素被告知东华真人并不在此地,而是与另外几位参知真人去了昆仑洞天。 好在以齐玄素的身份,也有资格前往昆仑洞天,而且紫微堂就有直通昆仑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在一位主事道士的引领下,从紫微堂的本部大堂直接来到昆仑洞天。 昆仑洞天号称天下第一洞天,哪怕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落地,与现世融为一体,其剩余部分的面积仍旧十分广袤,远胜鬼国洞天,其内部自然被道门划分为许多个区域,不同的进出门户通往不同的区域,比如化生堂内部的门户就通往当初的造物工程旧址,而紫微堂的门户则是通向一片鸟语花香之地。 齐玄素一出门户,就看到广袤无垠的碧绿草地,如同海洋,望不到尽头,各种珍奇异兽漫步其间,远处是一方清澈透明的巨大湖泊,如同海子一般,锦鲤游泳,白鹤结队飞舞。 过了湖泊,再翻过一个小丘,有一个占地上万亩的靶场,这里不仅提供各种火铳,还有各种火炮,甚至是舰载炮。 安装最新版。】 也是,对于修为高绝的真人们来说,只有火炮才能带给他们一点感官上的刺激,寻常火铳就像是小孩子的玩意。 东华真人和几位参知真人正在靶场上试射一门仅次于“碎星”的“破军”火炮。 负责领路的主事道士就此止步,说道:“齐副堂主,掌堂真人就在前面,我不能随意进入靶场,请你自行过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迈步走入其中。 便在这时,一声巨响,大地轰然震颤。 若是寻常人,在不防之下,难免要摔个跟头,不过齐玄素走得很稳,一直到几位真人的不远处才停下,没有贸然上前。 刚刚试射了一发“龙睛甲五”的东华真人转过身,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然后向其他几位真人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紫微堂最年轻的副堂主,齐玄素。” 几位参知真人笑得十分和煦,并没有惊讶等情绪,显然知道齐玄素是何许人也。 齐玄素则恭敬地向几位参知真人行礼。 在这其中,也有齐玄素认识的人,比如现任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算是张月鹿和齐玄素的老上司了,还送过戏票。 其中有一位真人笑道:“小友姓齐,我也姓齐,倒是缘分。” 东华真人介绍道:“这位是蜀州道府的万妙真人。” 万妙真人齐教正。 齐玄素不认得这位齐真人,却是久闻大名了,许多人都误以为他是这位齐府主的子侄,没想到今天见到正主了。 齐玄素道:“晚辈跟随家师姓齐。” 齐教正问道:“尊师是?” “家师名讳,上浩下然。”齐玄素回答道。 “齐浩然。”齐教正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齐玄素并不意外,师父到死也才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与一位参知真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他报出姚七娘的名号,那么几位参知真人多半都能知道。 几位真人当然不是闲着无聊在这里玩火炮,火炮只是个由头,这是一个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小圈子,成员以全真道的参知真人为主,正所谓大事开小会,很多大事就是在这几位参知真人的三言两语之间决定的。 东华真人今天请了几位真人过来,自然是有事要谈,让齐玄素过来,算是混个脸熟——毫无疑问,这是齐玄素步入全真道核心圈子的开始,再过十几年,他同样会成为诸位参知真人中的一员,也许到那时候,就是姚裴取代东华真人的位置,而他取代齐教正的位置。 东华真人示意灵官重新装填弹药,随口问道:“有事?” 齐玄素便将他要与张月鹿回云锦山过上元节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宁凌阁闻言笑道:“年轻人溺于脂粉,难以自拔。” 东华真人道:“就你没资格说这话,当初可是你撮合两人的。” 宁凌阁摆手道:“谈不上撮合,顶多是顺水推舟。” 齐玄素在一众前辈面前,只能恭敬听着,没有插嘴的余地。 如今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全面结盟,所以几位全真道的参知真人也没什么意见,东华真人最后说道:“去吧,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不要再闹出什么惊天一跃就行。” 几位参知真人都是会心一笑。 齐玄素顿感尴尬,他的这个壮举固然赢得了佳人芳心,但也成了人人皆知的轶闻。 几位参知真人的身边也有一众随从和晚辈,就在齐玄素与真人们交谈的时候,他们都在观察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并不如何在意。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也是能与道门三秀相提并论的人物了,需要别人仰视他,而不是他去仰视别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王儋清 几位真人各自乘坐巨大白鹤往下一个靶位行去——这是正式开始谈事情的前奏,其他人自然都留在了原地。 说是靶场,这里的主要职能并非测试火炮性能,其本质上还是紫微堂的会客场所,所以安排十分充分,不仅有露天摆放的桌椅,甚至还有酒柜冰鉴,东西方的各种酒水应有尽有。 齐玄素本想请假之后直接离去,不过东华真人离开的时候又交代了:“天师要到晚上才会动身,你不妨趁着这段空闲时间,与这些同辈们好好亲近一番。” 齐玄素只好留下,姑且算是结交人脉了。 齐玄素从酒柜中取出一瓶黄酒,忽然想起昨晚喝的“醉生梦死”,胸腹间顿感恶心,又放了回去。 “齐副堂主不喜欢喝酒?”一个声音说道。 齐玄素头也不回道:“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有点宿醉。” 与张月鹿一起喝酒就这点不好,不能用修为化解酒力,又是“醉生梦死”,很难不醉。 齐玄素扭头望去,说话之人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子——齐玄素很不理解,成为先天之人后,调节体形并非一件难事,过胖或者过瘦都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有人会执意保持这样一个体形?至于雷小环,她是魁梧雄壮不输男子,并非是虚胖。 可眼前之人就是那种虚胖,就像一团棉花,这让齐玄素得出一个判断,眼前人是个特立独行的世家子,故意彰显自己与众不同。 齐玄素不大喜欢这种作风,他算是五代大掌教的半个拥趸,更认可千人一面的理念,否则一人一个样子,这边穿得像个乞丐,那边穿得像个公子王孙,七八十岁的老头非要扮成三尺孩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要一头白毛,像什么样子? 不过齐玄素没有将这分厌恶表现出来,毕竟是顶头上司安排的任务,以亲近为主,所以齐玄素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阁下是?” “我姓王,王儋清。”胖子皮笑肉不笑,“久闻齐副堂主大名,今日一见,当真不凡。”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里透出一股子阴阳怪气,反问道:“如何不凡?” 王儋清尖酸刻薄道:“张家赘婿,难道还不够不凡吗?毕竟张副堂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齐副堂主能把张副堂主伺候舒服了,想必没少花心思吧?尤其是这嘴上工夫,不仅要能说会道,还要会……” 他十分猥琐又颇为隐晦地做了个“舔”的动作。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从中说和的几个年轻人都脸色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这件事再没有半点善了的余地。 王儋清的几个朋友都是脸色难看,他们深知王儋清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主,却是头倔驴,他认定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也就罢了,关键这家伙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总觉得自己洞彻世事,看破了世间的虚伪,不屑与俗人同流合污,总要跟世人反着来,特立独行。别人为了道士品级费尽心力。他就故意不升道士品级,至今还是个七品道士。别人要身材匀称,他就偏要大腹便便。别人循规蹈矩,他就偏要离经叛道。 当初这家伙无意中遇到张月鹿,第一眼就惊为天人,认为张月鹿和他是同一类人,说是非张月鹿不娶,只是张月鹿瞧不上他身上的“名士”做派,甚至是十分厌恶。起初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毕竟张月鹿同样瞧不上别人,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直到传出张月鹿与一个叫齐玄素的野道士不清不楚的传言后,王儋清算是魔怔了,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大骂张月鹿养面首,认为张月鹿也是个俗人。今天遇到齐玄素这个正主,自然是不管不顾了。 齐玄素是野道士出身,更难听的骂街俚语也听过,这点言语还不至于让他气急败坏,神色平静道:“所谓‘赘婿’,言之尚早了吧。” “不早。”王儋清嘿然一声,“我听说齐副堂主曾经是张副堂主的属下?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齐副堂主就能与张副堂主并驾齐驱,若说没有张家暗中铺路,打死我也不信,这不是赘婿是什么?” 齐玄素不将怒气摆在脸上,不意味着他不计较这件事——事实上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被张月鹿影响之前,经常是一言不合便动手,生死勿论,而且最喜欢偷袭暗算,十足的七娘风格。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齐玄素不好直接动手,于是道:“我看出来了,你总拿张副堂主说事,又想找我的麻烦,应该是张副堂主的仰慕者,因爱生恨。那也不必麻烦,直接挑明比较好,是想私斗吗?” 王儋清嘿然道:“听说齐副堂主战功卓著,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怎么敢与齐副堂主一较高下?” 齐玄素道:“原来是个无胆鼠辈,只会耍嘴皮子。难怪要被张副堂主拒绝。” 王儋清瞬间脸色阴沉。 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被齐玄素戳破了心事的王儋清猛地朝齐玄素一头撞来。 齐玄素根本没有转身,仿佛背后生眼,侧开身子的同时,顺势以手臂环住王儋清的脖子,将其夹在腋下,然后猛地发力。 安卓苹果均可。】 只见王儋清的脸庞瞬间涨红,双臂胡乱挥舞,疯狂捶打齐玄素的腰腹。 不过齐玄素不为所动,一个个身神点亮,保持着与齐玄素一般无二的姿势动作,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一起发力,要将这个特立独行的胖子生生勒死。 片刻后,齐玄素发现想要勒死他还是有些难度的,于是转变了做法,改为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只见齐玄素仍旧是死死夹住王儋清的脑袋,腾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天灵上,五指刺入头皮头骨,开始慢慢旋转。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是面无表情,没有狰狞,也没有得意,仿佛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看得周围之人一阵胆寒。 王儋清的脖子发出一阵“咔咔”响声,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王儋清当然是一头倔驴,在家里谁也拿他没辙,骂没用,打更没用,根本管不了他。可对于齐玄素这个外人来说,却是没什么影响,因为外人不想管教他,也不想改变他,只想让他死,倔只能让自己人束手无策,吓唬不了外人。 再有片刻,王儋清的脑袋已经被拧转了大半周,换成普通人,早已经死了,只是他体魄坚韧,所以还有一口气在,不过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齐玄素没有放手的意思,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招惹我呢?你以为你是谁?李长歌吗?” 王儋清仍旧瞪着一双快要被挤出眼眶的牛眼,死死瞪着齐玄素。 “好骨气。”齐玄素赞了一声,再一发力。 王儋清的脖子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断了,不过人还没死。 齐玄素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玄素黑白,黑白各半。天自然是高洁的,可还有一个渊,深渊的渊。 到了此时,终于有人撑不住了,开口求情道:“齐副堂主,请住手,不要闹出人命!” “齐副堂主,这里毕竟是玉京,真要出了人命官司,你也讨不到好。” “齐副堂主,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齐副堂主……” 倒是没有开口威胁的,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位齐副堂主吃软不吃硬。 齐玄素这才松开王儋清:“我很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就是李永言、姚素衣也没你这么狂,你到底凭什么呢?” 王儋清伸手扶正脑袋,断掉的脖子迅速愈合,大口喘着粗气:“有本事,咱们摆开阵仗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 齐玄素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好极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一拳正中王儋清的面门,将他整张脸都打得凹陷进去。 几乎同时,响起一阵类似丝帛撕裂的破空声响。 一名灵官手持大戟朝着齐玄素横扫而至。 齐玄素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单手抓向大戟的月牙刃。 两者相撞,齐玄素的手掌金光璀璨,不伤分毫,大戟反而是弯出一个弧度。 “你是哪家的灵官?”齐玄素问道。 灵官并不答话,试图挣脱开齐玄素的手掌。 齐玄素也不再多言,很快便让这些人知道,他到底凭什么成为三品副堂主,他又是凭什么让李长歌主动称呼一声“天渊道兄”。 只见他猛地一拉手中大戟,将这灵官扯向自己,然后徒手一拳正中这灵官的胸口,打得灵官甲胄浮现裂痕。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拳从上而下地劈下。 灵官只能放弃大戟,仓促地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灵官被这一拳砸得双脚陷入地面。 齐玄素毫不停留,再从正面硬开灵官的中门,一拳轰然作响。 灵官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双脚犁出两条长达数丈的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鞭腿横扫,反复击打同一点。 灵官甲胄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齐玄素最后一拳炸雷般砸在灵官的腹部,使其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十余丈远,重重落地之后,腹部血肉模糊,七窍流血。 同是天人,灵官不是道士的对手,换成个无量阶段的二品灵官还差不多。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新老世家 道门自诩平等,关键不在于平等,而在于自诩。 事实上,哪有绝对的平等,道门所谓的平等,只能说是别人衬托得好。且不说道门的九品十二级,只说道士和灵官的身份,便很不平等。 齐玄素身为三品副堂主,三品灵官对他出手,事后细究起来,必然要问责灵官,因为此事属于犯上。所以齐玄素出手没有丝毫顾忌,他占着理呢。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齐玄素的半个身子都被火焰吞噬。 已经面目全非的王儋清双手举着一把“画龙手铳”,铳口位置还有袅袅青烟未散。 万籁俱静。 一众人等都吓傻了。 凭良心讲,齐玄素出手狠辣不假,却始终留有三分余地,没有真把王儋清的脑袋拧下来。可王儋清却是真正痛下杀手了,毕竟火器是死物,该是多大威力就是多大威力,没有掌握分寸的说法。 待到火焰熄灭,齐玄素重新显出真容,已经展开神道金身,金光璀璨,还有余火在金身表面滚动游走。 关键是齐玄素的整个胸口位置都被打烂了。 以前都是齐玄素用火铳打别人,这次轮到别人用火铳打齐玄素,也让齐玄素尝到了火铳的滋味,按照齐玄素的估计,“龙睛甲九”绝没有如此威力,最少是“龙睛甲八”,甚至是“龙睛甲七”,否则不可能破开他的武夫体魄。 齐玄素心中恼怒可想而知,他正打算出手,给这家伙一个足以铭记一辈子的教训,忽然有所察觉,立时改变了主意,伸手捂住胸口,缓缓坐倒在地。 片刻后,几位真人去而复返,脸色严肃。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东华真人开口问道。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因为在紫微堂的地界,天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留影阵法,所以不敢颠倒是非,将事情经过如实大概说了一遍。 东华真人听完之后,面无表情道:“我竟不知道,堂堂道门灵官何时成了一家一姓之私产,成了给人看家护院的家丁。” 一位真人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王儋清。 齐玄素记得这位真人姓王,应该就是王儋清的长辈了。 宁凌阁的神色同样不大好看,毕竟当初是他撮合张月鹿和齐玄素,成就一桩美谈,现在忽然跳出个因爱生恨的愣头青,对齐玄素痛下杀手,这也算是打他的脸面。 此地本是有紫微堂的驻守灵官,不过因为真人们前往下一个靶位,灵官们也随之跟着一起移动,直到此时,众灵官才慢真人们一步回到此地。 东华真人一指那名与齐玄素交手的灵官,吩咐道:“将此人拿下,交由雷副堂主审问。” 紫微堂的灵官立刻将这名灵官带了下去。 东华真人又看了眼仍旧双手握着“画龙手铳”的王儋清,说道:“也一并拿下,待会儿由我亲自审问。” 他又看了眼那位王姓真人:“王道兄意下如何?” 王真人闭了下眼:“但凭裴道兄处置。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改天再议。” 东华真人微微点头道:“也好。” 王真人率先离开,其余几位真人也各自离去。 东华真人挥了下手,剩下的人或是散去,或是远远站着,只剩下东华真人和齐玄素。 东华真人最后对齐玄素道:“起来。” 齐玄素立刻站起身来,那一铳对他来说并不致命。 东华真人看了眼齐玄素的胸口,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有几分急智,知道把道德高地给占住了,若是几位真人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你在打王家小子,我也不好帮你说话。” 齐玄素坦诚道:“若非顾忌到真人们,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东华真人对于这话不置可否:“这次的确是王家小子太过分了,你且放心,我自会秉公处理,给他一个足够的教训。” 安装最新版。】 齐玄素问道:“真人,这个王儋清到底是什么来头?李长歌也没他这般嚣张,在昆仑洞天就敢让灵官伤人,半点规矩也不讲。” 东华真人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些年来,道门内部最大的问题就是世家林立,这些世家又可以分为新老两派,老派世家自然是以张家、李家为首,包括姚家在内的一众世家,可以追溯到当年玄圣平定天下,都是功勋之后,甚至如张家、李家,早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就已经是威震天下的大世家、大豪强。” “新派世家就是后起之秀,毕竟如今的道门与玄圣时代的道门已经大不相同,在道门发展的过程中,地盘越来越大,位置也越来越多,再加上玄圣一向主张要给底下的人留有上升通道,不要僵化固化,自然会有老派世家之外的新人填补这些位置,可这些人登上高位之后,道门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很难再去扩张,位置就那么多,所以他们和老派世家也没什么不同,现在只想着把大门关死。” 齐玄素有些惊讶东华真人的坦然,竟然没有半点遮掩,甚至可以说十分直白露骨,而东华真人就是老派世家出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大约就是大掌教应有的胸襟。张月鹿同样是世家出身,也没有站在张家的立场上,更多还是从道门的立场出发。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几分惭愧。 不过话说回来,东华真人所言的确是实情,且看道门三秀,哪个不是世家出身?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出头,不是他多么了不起,关键在于七娘,而七娘又是什么人?说到底还是姚家一脉。 如果齐玄素没有七娘的背景,那么再多的战功也不足以让他在短短两年间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会被东华真人视作心腹。或者说,在东华真人等人的眼里,因为七娘的缘故,齐玄素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这也是李长歌和姚裴并不鄙视、敌视齐玄素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道:“所以,王家就是后起之秀。” 东华真人道:“道门不存在新老之争,如今的道门仍旧掌握在老派世家的手中,不过这些后起之秀们的分量们越来越重,老派世家们也不得不拉拢他们。” 齐玄素问道:“比如那位王真人。不过我为什么从未听说过王家?” 东华真人平静道:“中原十九州的地盘早早就被老派世家们瓜分殆尽,所以后起之秀的势力多数分布在海外,你口中的王家,他们根基主要在婆罗洲等地,你若是没去过婆罗洲,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大名。”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又问道,“我与王儋清起了冲突,会不会打乱真人的韬略?” “无妨。”东华真人语气淡然,“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关键是你没把王家小子打死,甚至在明面上是你吃亏,这就有转圜的余地,我自会安抚王真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一点。 毕竟他也扭断了王儋清的脖子,只是这一幕没有被真人们亲眼看到,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去听别人转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可真人们刚好看到了王儋清用火铳打伤齐玄素的一幕,这才让王真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出话来,他不可能当着另外几位真人的面,去掰扯王儋清也吃了亏,那就太有失身份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的确没吃亏,这也是他滑头鸡贼的地方。。 东华真人顿了一下,破天荒地玩笑道:“若是非要从王真人与姚七娘之间二选一,我宁可选择七娘。相较于王家,姚家七娘更棘手,也更让人头疼。”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王儋清不好惹,难道齐玄素就好惹了吗?虽然七娘不是参知真人,但在七宝坊和清平会中极有分量,不是什么小人物。东华真人作为裴家的家主、全真道的二号人物,当然不会怕谁,却要妥善处置,调和矛盾,保证内部团结。 齐玄素心里莫名平衡了一点,看来不止他一个人深受七娘之苦,哪怕是堂堂东华真人也不例外。不过话又说回来,东华真人与七娘根本不是一类人,两人是怎么有交集的?难道说两人之间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毕竟姚家和裴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如果是真的,那么东华真人岂不是成了他的便宜老爹?东华真人如此照料他也就说得通了。 不是齐玄素非要给七娘找个男人,而是七娘自己说的,她有个儿子,一般情况下,七娘一个人是生不了儿子的,总要有个男人,难免让齐玄素多想,他很好奇谁能降服七娘这个妖孽,现在看来,东华真人有较大可能。当然,也不排除七娘如神话传说中那般感天地灵气受孕的可能。 东华真人没有窥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自然不会知道齐玄素的大胆揣测,伸手招过站在远处的一名主事道士。 这是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虽然只是主事级别,但分量不轻,在许多时候,他会充当东华真人化身的角色,平时说话甚至比许多副堂主还要管用。 宫教钧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对于紫微堂的人和事拿捏得极为精准。 不过面对齐玄素,宫教钧就有点拿捏不准了,他很少见到东华真人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一个晚辈,这是齐剑元从未有过的殊荣,只有姚裴才有这样的待遇,可姚裴是什么身份?不仅仅是东华真人的弟子,更是姚家的千金大小姐、地师的孙女。 在宫教钧的眼中,齐玄素的横空出世,处处透露着不一样的意味。 东华真人吩咐道:“领齐副堂主去我的居处换身衣裳。” 宫教钧恭敬应是,然后对齐玄素做了个请的动作:“齐副堂主,这边请。” “有劳。”齐玄素同样很客气,他深刻理解秘书的分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辅理们就是大掌教和三大副掌教的秘书,而且他本人也做过张月鹿的秘书,一不小心就上位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权力(上) 道门的权力架构与普通人的权力体系有许多的相似之处,但本质上又有不同。根源在于境界修为,普通人的一切都来自于权力,脱离权力之后,其本身没有任何实力可言,一旦失势,任你以前如何了不起,现在两个狱卒就能随意摆布你。 可道门不一样,那些大真人们,哪怕失去了道门赋予的权力,他们还有仙人的境界修为,他们本身就是巨大的实力,也是一种权力,真要脱离道门,立时就能自己拉起一支队伍,所以许多权术手段便不能用于道门。 这就好像乱世中藩镇林立,手里多少兵,就有多大权,所谓一纸诏书夺权,是很不现实的事情,自然那些权术手段,可以起到一定作用,又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同样,道门内部的权力斗争也会异常残酷,既然仅仅夺取权力无法将对手置于死地,那么直接从身体层面消灭对手就成了更好的选择,正所谓身怀利器而杀心自起,这么多人怀有屠龙术、杀人技,却不拿来用一用,岂不是白学了? 于是齐玄素一路走来,看到的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你死我活,动辄灭人满门,那些普通人的权力斗争反而显得温情脉脉。 按照道理来说,权力的架构应是一个西婆娑洲的金字塔,上头小,下头大,这样才能稳固。这样的杀戮,会极大破坏其稳固性。可还是那句话,仙人们的存在,极大地违背了这种道理。他们就像擎天巨柱,以一己之力也可以支撑起偌大的架构,普通人精力有限,不得不分权,可仙人们的精力是无限的,他们甚至能分化出许多个自己,他们分权的唯一理由是他们需要时间来追寻更高的境界修为,如果真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他们大不了退回到类似灵山巫教的架构之中,以“神”的身份来俯瞰苍生。 所以道门的架构在这一根根擎天巨柱的加持下,又显得异常稳固。 正是这种特殊的淘汰环境,给了年轻人机会,只要年轻人的境界修为够高、背景够硬、能力够强,就一定能出头,反而不存在太多规则上的限制。 齐玄素做了三品副堂主,虽然还没有切实的权力,但向所有人昭示了一个事实,他有修为、有背景、有能力,意味着他有光明的前景。 像王儋清这样的异类,终究是少数,更多人想与齐玄素结交一番,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没办法,齐玄素是搭乘国师座船返回玉京,直接降落在紫府,等闲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了也进不去紫府,等到确定他的行踪之后,他已经要搭乘天师的座船,离开玉京了。 至于如何结交,不外乎是酒色财气。 这几样东西,抛开比较特殊的“气”不说,另外三样中除了财,齐玄素都不怎么上心。可就是这个“财”,齐玄素也不会要,当初二十万太平钱摆在他的面前,他都没要,现在就更不会动心了,他十分明白一个道理,若是他能在道门登顶,这些只是个数字而已。 宫教钧领着齐玄素出了昆仑洞天,朝着东华真人在紫微堂的居处走去,这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姿容姣好的女道士,倒不是东华真人喜欢这一口,而是权力和金钱汇聚的地方,天然就吸引美貌女子。紫微堂掌握着人事大权,这些美貌女子就如扑火的飞蛾一样,拦也拦不住。 这些美貌女道士见到齐玄素之后,先是惊讶,然后很快就察觉到宫教钧这位大管家的微妙态度,纷纷主动行礼问好,待到她们从宫教钧口中得知齐玄素的身份之后,就更是热情起来,个个眼波流转,目光缠绕在齐玄素的身上,久久不肯松开,没有半点所谓的矜持可言。 齐玄素自然明白,这些过去看起来八风不动的美貌女子,并非冷傲,也非矜持,只是普通男人不值得她们去展现自己的热情。她们一个个待价而沽,不会自贬身价。 如果是过去的齐玄素,她们恐怕不会多看一眼,可现在的齐玄素,那就不一样了,是前途无量的齐副堂主,她们或是想要在齐玄素的身上捞些好处,或是想要做一个长期的投资,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 齐玄素毫不怀疑,只要他流露出那么点意思,慢则十天半月,快则今天晚上,就能直接双修。 当然,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么张月鹿明早就能让他领教下什么叫张家千金的怒火。不,以张月鹿雷厉风行的性格,应该是半夜就提剑来找他,先报仇,然后割袍断义,不会等到明早。 齐玄素自然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是个对感情十分挑剔且有洁癖之人,大约是缺什么就珍视什么,他是个孤儿,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把他当一回事,一旦遇到重视他、喜爱他的人,他就会铭记心中,恨不得数倍偿还。七娘如此,张月鹿也是如此。他曾在心中发誓,绝不做任何对不起张月鹿的事情。 也许在名利场上,此举有些幼稚,可对于齐玄素而言,这是他的坚持,如果他将这些坚持都丢掉了,那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齐玄素既没有高尚到为了道门的未来奋斗终身,也没有低劣到为了名利抛弃所有,他一直试图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于是他在某些时候就显得有些拧巴,不那么洒脱,可世上人,个个高喊逍遥自在,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逍遥自在? 至于纯粹的身体欲望,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且不说什么斩白龙、斩赤龙,到了天人以后,武夫千变万化,身神可以完美掌控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控制身体欲望自然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还有“长生石之心”,那更是货真价实的铁石心肠,若是没有感情的加持,齐玄素的人欲很淡,寻常女子根本诱惑不了他。 真正难以戒除的还是心中的欲望,前呼后拥、万人崇敬、青史留名、一言定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等,谁又能抵御这种诱惑? 就拿齐玄素这样的年轻才俊来说,这些女道士是否向他献媚,对于他的身体来说,没什么影响,没了这些女道士,他照样能活。可在心理上,就十分有意思了,过去那些不正眼看自己的冰山美人们,转眼成了活火山,一个个热情似火,恨不得扑倒在自己脚下,高傲的凤凰变成了乖巧可人的金丝雀,这种巨大反差导致的心理快感,甚至要远胜身体上的欢愉。 这就是心中的欲望。 哪怕是仙人,也不能免俗,同样是仙人,自己无人问津,只有几个弟子,大猫小猫两三只,再看到其他仙人却能主宰皇朝更替,掌握万千人的命运,被后人顶礼膜拜,真就能心如止水吗? 安卓苹果均可。】 都是修力不修心之人,只怕是不能。 既然不能,那就要争上一争。 于是便都落入了名利场中,说起其中道理,谁都明白,可知易行难,最后谁也不能超脱。 齐玄素心中感触良多,跟随宫教钧来到了东华真人的住处。 宫教钧这个秘书,因为是男子,不必避嫌,所以除了辅佐东华真人处理政务之外,还兼顾照料东华真人的日常起居,故而对东华真人的居处十分熟悉,他也俨然以东华真人的大管家自居,不分内外,亲自找出一件衣裳,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东华真人自然不会让齐玄素穿他的旧衣,所以这是一件新衣。又因为两人的身份相差巨大,齐玄素穿不了东华真人的正装,所以这是一件常服。 齐玄素谢绝了想要帮忙的道民,自己换好衣裳。 这就是千人一面的好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身高,这衣裳自然也差不多,齐玄素穿上之后还挺合身。换成是王儋清这种另类,那就不成了。 直到此时,宫教钧才说道:“这是一位掌府真人送给掌堂真人的,是件宝物,名叫‘幽逸云衣’,只是掌堂真人不喜欢这种石青色,便一直放着没动。” 齐玄素吃了一惊,便要脱下来:“太贵重了。” “别价。”宫教钧立刻制止道,“这是真人的吩咐,正所谓长者赐不可辞,若是齐副堂主不要,岂不是不认掌堂真人这个长辈?” 这话却是有些重了。 齐玄素只得道:“万不敢如此。” “所以还是收下,一件宝物而已。”宫教钧笑吟吟道。 齐玄素记得张月鹿有一件“太乙云衣”,她经常穿着,他这件叫“幽逸云衣”,不知有没有“天真云衣”。 齐玄素本想再去找东华真人道谢,不过宫教钧说东华真人还有其他安排,齐玄素略一思量,便知道东华真人要处理王儋清的事情,便没有强求,再加上他的假已经批下来了,便离开紫微堂的本部大堂,往碧游宫行去。 狭义上的紫霄宫便是大掌教居处,广义上的紫霄宫却包括了碧游宫、八景宫、玉虚宫,这几座宫殿共用一道围墙,宫门位置高悬紫霄宫的牌匾,想要进入紫霄宫,要有特殊的通行令牌。齐玄素没有这种令牌,在门口被灵官拦下了,他只能联系张月鹿,然后在外面等张月鹿出来把他领进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权力(下) 名利场上的消息传递之快,总是超乎人的想象。 正当齐玄素还在紫霄宫的大门外苦等的时候,柯青青高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玉皇宫的底层。 虽然柯青青的品级没变,还是六品道士,职务也还是执事,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高升。从地方道府进入玉京,哪怕是平调,也算高升,更何况去的还是九堂之首紫微堂,不说别的,当差的地方从玄上北坊变成了紫府,那是真人们才能进去的地方,在这里的机会,可比其他地方多太多了。 更关键的是,秘书要跟对了人。 笼统来说,一是跟的人不要出大事,一旦出了大事,秘书作为心腹自然跟着一起倒霉。二是跟的人要讲人情。 有些真人,即使自己退了下来,仍旧对自己的秘书十分照顾,也还有些真人,一路青云直上,那么他的秘书自然也跟着得道升天。比较典型的就是沐妗,以她的能力资历,本来要苦熬好些年,可正因为跟对了张月鹿,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主事道士,反观孙永枫等人苦熬好些年,也不过是个主事道士。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秘书都有好结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少秘书也因为跟随的上司出了事,也跟着一起栽了。比如江南大案,就有好些个秘书跟着一起被处理了。 还有一类秘书,谈不上一损俱损,却比较倒霉。主要是他们的上司「不务正业」,或者开始走下坡路,甚至是已经准备退隐山林,他们的情况就不是太好了。好些真人,从要害职位上退了下来,可道士品级却是真的,秘书们还要跟在真人们身边。 这类秘书的情况也是天差地别,有些真人虽然退了,但门生故旧很多,又肯为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说话,给条出路还是不难。若是遇到那种本就没有多少实权,或者人走茶凉的,其秘书就只能苦熬了,很可能就永远地留在这个位置。又或是不讲人情的,不把秘书当人,根本不管秘书的未来出路,秘书也没什么办法。 柯青青的情况毫无疑问是跟对了人。 齐玄素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到了三品副堂主,绝非「幸进」二字可以解释,除了有背景靠山之外,自身能力也是极为出众。 靠山石稳当了,自己又争气,只要不出大错,齐玄素这辈子最少也是一个参知真人,甚至有望角逐副掌教大真人的尊位,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齐玄素真做了副掌教大真人,那么柯青青作为他的心腹,怎么也能混个次席、首席一级的真人。 虽然那多半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没有事到临头再去抱佛脚的,结善缘这种事情,越早越好,就算现在指望不上,为长远打算,也要早早行动,雪中送炭要好过锦上添花。 所以消息传开之后,登门拜访柯青青的人络绎不绝。 柯青青竟不知道自己这样受欢迎,过去与她不对付的几个女道士,一个个都低声下气地跑来跟她认错,希望柯青青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平日里不怎么把柯青青放在眼里的主事道士,也换了面孔,热情和善,旁敲侧击地问起她跟齐副堂主是什么关系,有没有逾越那条线。 更多的人是想要请柯青青吃一顿饭,认识一下,饭局就定在太平客栈。 整整一个下午,柯青青被各种邀约所淹没。其中不乏一些高品道士,他们都是想要见齐玄素而不得,便走迂回路线,把主意打到了柯青青这里。 可柯青青哪里知道齐副堂主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她自己还晕晕的。她本以为齐副堂主走后,她就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之中,继续做一个不起眼的小道士,这段时间以来,苏主事与她关系不错,可无奈苏主事是李府主的人,她作为石副府主的人,要注意立场,不好太过深入接触。灵官们自成体系,跟道士体系不同,他们的升 迁路线也与柯青青没什么交集。 柯青青自然是有些失落,却也谈不上痛苦。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齐主事变为齐副堂主后,竟然点名让她继续做秘书,而且是调去紫微堂,这不能说是再造之恩,那也是知遇之恩了。 如果说齐副堂主如今是潜龙在渊之势,那么她最少也是条从龙的锦鲤。 可惜她没有子母符,无法联系齐副堂主,只能等到去玉京的时候,再去当面感谢了。 与此同时,她也想着,齐副堂主与张副堂主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那么日后肯定要结成道侣的,那么她作为齐副堂主的秘书,必然会经常接触张副堂主,这又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到了晚上,柯青青原以为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可实际上,她的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随着晚饭时间临近,各种邀约又多了起来,其中甚至包括柯青青的一个仇人。 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生死大仇,主要就是公务中的一点摩擦。 那还是整顿帝京风气的时候,齐玄素忙于「定心猿」,根本无暇关注这些,因为牵涉到了一处太平客栈的分号,柯青青上门处理,那处分号的掌柜对柯青青极不友好,甚至出言威胁。可到了如今,一切都变了,这位掌柜主动登门拜访,十分恭敬。 这让柯青青的感慨十分之深,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吗? 她仅仅是个小秘书,还未发迹,只是前途光明,就已经有了如此「殊遇」,那么作为她安身立命根本的齐副堂主,又会面对什么场景呢? 如果齐玄素知道柯青青的疑问,那么一定会笑她。 知道玉京是什么地方吗?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副堂主又算得了什么?他自然是有些变化,不过是入得真人们的法眼,能够跟真人们说上几句话了。难道真人们还会讨好他不成?再有就是得了些女道士的青眼,可他还能干对不起张月鹿的事情吗? 退一万步来说,这么多美人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真能顺手收了?收了自然容易,可这些美人鱼都是有着明确目的,是要求回报的,也许睡上一晚,就要解决一个道士品级的问题,亦或是要谋求一个实缺,总之要有些可见的变化,男欢女爱,不过是给这种赤裸裸的交易披上一层暧昧朦胧的轻纱罢了,真当是喜欢齐玄素这个人呢?若真是喜欢齐玄素这个人,那么早干什么去了?说白了,权力是最美丽的华服,披上它之后,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切都变得动人起来。 这样的鱼儿,吃了,一定会惹一身腥,她们不是助力,也不是美味,而是涂着胭脂的毒药,是将齐玄素拉向万丈深渊的黑石。 这些都是虚的,当不得真。 张月鹿才是真实的。 所以到头来,齐玄素还得在紫霄宫的门外头乖乖等着。 不过话说回来,紫霄宫的门槛大概是天底下最高的门槛了,被这样一个门槛拦住,不丢人。 早在齐玄素去找东华真人请假的时候,张月鹿便进了紫霄宫。 作为天师最喜爱的孙女、地师中意的晚辈,她自然有通行令牌,甚至值守灵官都认得她。姚裴如今就在玉虚宫中休养,张月鹿先去探望了姚裴,姚裴的身体还好,就是精力有些不济,十分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在睡着,似乎是通过睡眠来恢复伤势,所以张月鹿只是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然后她便去了天师所在的碧游宫。 张月鹿一路穿廊过堂,根本不会遇到半分阻拦。 原因很简单,这里是玉京,不是大真人府,碧游宫中都是天师的亲信,不是张家大宗,他们更清楚天师的态度,他们的态度自然是随着天师的态度而变化。 天师对于这位孙女的态 度是越来越好的,张月鹿每进一步,或是做成一件大事,天师的态度便亲近一分,虽然有几分功利,但不得不承认,多少人想要这样的待遇都求而不得。 张月鹿不是个喜欢矫情的女子,自然不会拒绝天师的态度变化,乐得增进加深祖孙之间的感情,为自己的理想铺垫道路。到「定心猿」计划之前,天师将紫光社这条线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已然是十分看重张月鹿,在「定心猿」结束之后,天师甚至开始尽一位祖父应尽的责任,而不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 张月鹿一路来到天师的书房外,轻轻敲门。 「进来。」天师的声音响起。 张月鹿推门而入。 相较于国师的黑发黑须,天师是白发白须,没有丝毫杂色,仙风道骨,显得他的年纪要比国师更大一些,也像极了许多话本故事里的白胡子老神仙。 那么相较于国师的城府威严,天师也显得和善慈祥许多,甚至没有太多锋芒气势可言。 分别代表了张、李两家的二人就像是一个阴阳双鱼。 至于地师,大约是双鱼外面的八卦吧。 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有过接触的张月鹿如此想着,走进天师的书房。 天师的书房颇为朴素,却也不缺一道首领应有的大气,两者并不矛盾。 天师正在书案后写字,写的是太上道祖五千言中的第三十一章:「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第一百八十章 见面礼 张月鹿望着这幅字,难免联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的凤麟洲战事。 只是对凤麟洲用兵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金阙一致通过的事情,那么重点就不是“不祥之器”,而是“不得已而用之”了。 这次凤麟洲战事并非道门的本意,而是一次突发事件,道门在表面上的确是不得已才用兵。如果战事取胜,那么获益最大的就是太平道,又很难说是不是太平道早就布局好的养寇自重。 真要埋暗线,不会是事到临头才出手,可能在上几代人就埋好了伏笔,直到这一代人才将伏笔揭露出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从这一点上来说,世家有万般不好,可在保持决策连贯性上,却能做得非常好,尤其是李家这种传承有序、凝聚力极强的家族,几乎不存在人亡政息的可能,更不会朝令夕改。 说白了,张月鹿怀疑这次凤麟洲战事有李家的推波助澜,古今中外,战功最重,也是见效最快。其他如财政吏治等等,都很难如战功这般立竿见影。 只是张月鹿没有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因为她明白,就算她问了,天师也不会说。天师若是想说,自会主动告诉她。而且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是或不是,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一战,道门是不能输的。 一致对外是三道仅存不多的共识,这个“外”大约不包括大玄朝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朝廷也属于道门的一部分,道门是上道门,掌管鬼神,朝廷是下道门,面对百姓。 可这个“外”一定包括凤麟洲,上次西域战事,太平道作为距离西域最远的道统,参与不多,主力是全真道,这也是宁凌阁身为全真道参知真人却担任了一段时间天罡堂掌堂真人的缘故,太平道的确没有在这个时候拖全真道的后腿。再有就是,太平道为了防止两道掣肘或背刺,也一定会将另外两道绑上战车。 果然,外敌永远是团结内部的最好办法,也难怪内部矛盾无法调和的时候便对外发动战事来转移矛盾,无往不利。 张月鹿思考的时候,天师只是安详地打量着这个最争气的孙女。天师没有娶妻生子,自然没有孙女,可他又是张家的族长、大家长,那么所有“月”字辈的张家女孩都是他的孙女。父母和子女只是隔了一代人,便有着极大的鸿沟,祖父和孙辈之间则是隔了两道鸿沟,根本不能逾越。不过大概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反而是祖父和孙辈们没有了过于尖锐的矛盾,能产生一点美感,往往能和谐相处。大约就是祖父辈当孙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计较。孙辈当祖父辈是老糊涂了,也不计较。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天师。”张月鹿轻声道。 天师摆了摆手:“我说过,人前用尊称,私下里就不必如此了。” 张月鹿笑了笑:“阿翁。” 父亲称“阿爹”,祖父便是“阿翁”。 张月鹿不由想到,李长歌见了国师会怎么称呼,两人都是“长”字辈,总不会叫“大哥”或者“阿兄”吧,未免有些滑稽。 张月鹿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中极经箓”震动起来。 她看了天师一眼。 天师挥了挥手,示意她直接联络就是。 张月鹿走到旁边一个角落,展开“中极经箓”,正是齐玄素,背景是紫霄宫的大门,张月鹿立时知道,这是齐玄素被挡在了紫霄宫的大门外。 张月鹿与齐玄素简单说了几句,合上“中极经箓”,望向天师:“阿翁,我想带个人进来。” “那个为了你惊天一跃的张家赘婿?”天师难得玩笑道。 张月鹿有些在长辈面前才有的窘迫:“什么赘婿,都是那些好事之人乱传的。” 天师笑道:“我就说嘛,还有我这个张家族长没见过的张家赘婿,那可真是新鲜奇闻。既然人家已经到了,那就请人家进来吧,不要让人家一直在外面等着,再让好事之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张家不懂待客的礼数。” 说罢,天师又给张月鹿写了个手令。 这种副掌教大真人的手令虽然比不了张月鹿手中的通行令牌,但可以算是临时通行证。 张月鹿接过手令,转身出了碧游宫。 在紫霄宫门外等待的齐玄素有些无所事事,只能绕着瑶池缓步慢行,偶尔抬头眺望湖面上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座船。 过了春节就是春,帝京还是白雪皑皑,玉京却是四季如春,不过因为紫府的地势最高,站在这儿,甚至可以隐隐看到远处的群山,又是玉山白雪飘零的景象。 这样的反差景象,可以说是世间少有了。 齐玄素干脆在这儿欣赏起昆仑美景,直到张月鹿来到他的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齐副堂主,让你久等了,天师有请。”张月鹿的心情不错,说话也不像平时那样一板一眼。 齐玄素立时从张月鹿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天师的态度,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过了天师这一关,那么张家其他人就不足为虑。 诚然,张家内部还有许多参知真人、真人,乃至是平章大真人,可他们既不是张月鹿的直系亲属,又不是张家的大家长,纵然反对,也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换句话说,张月鹿本人同意了,张月鹿的直系亲属同意了,张月鹿的师父同意了,掌管整个张家的族长也同意了,你不同意,你算干什么的? 齐玄素自然有了底气,又忽然想起,张月鹿让他好好想想怎么面对天师,他似乎没怎么准备,甚至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 齐玄素赶忙将自己的担忧向张月鹿说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算了,你一个小辈,又这么穷,准备什么礼物,说不定天师还得给你见面礼。” 说罢,张月鹿便向守门的灵官出示了天师的手令,领着齐玄素进了紫霄宫。 平心而论,紫霄宫与齐玄素想象中的差距很大,他本以为是个天上胜景,可事实上并非如此,紫霄宫作为大掌教和三位副掌教的居处,自然是仙家气象,可也没有给齐玄素很大的震撼。不过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太上道祖说过,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既然提倡俭朴,自然不能搞出什么天宫仙宫的气派,那是自打脸面。 广义上的紫霄宫很大,齐玄素进了大门也没看到大掌教的紫霄宫,只看到一方湖泊,四位掌教的宫殿便是沿着这方湖泊分布。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向西边走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灵官守卫,不过见到张月鹿后,并不阻拦,全部放行。 这让齐玄素颇有感悟,虽然道门三秀现在的道士品级不高,职务也不算很高,但他们身上的确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就拿这紫霄宫来说,换一个普通参知真人进来,也未必能走得如此畅通无阻,可张月鹿这个三品幽逸道士就做到了,其中深意自然是不言而明。 齐玄素提醒自己,虽然现在很多人说他是第四秀,但从这种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与三秀还是差距巨大,不能得意忘形。 来到碧游宫,齐玄素觉得有些熟悉,稍微回想,便发现这里的布局与云锦山的上清宫有几分类似。 很快,齐玄素在张月鹿的带领下来到了天师的书房。 天师仍旧是站在书案后面,没有坐着,齐玄素却要赶忙行礼。 天师十分和蔼,免去了齐玄素的礼数:“我这次只是以一位祖父的身份见你,不是以天师的身份见你,不必过于拘礼。” 天师的意思是让齐玄素只秉持对待长辈的礼数就好,不必把面对副掌教大真人的那一套都搬出来。 齐玄素从善如流。 天师让齐玄素和张月鹿坐下,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真给了齐玄素一件见面礼。 只是这件见面礼,让齐玄素差点跳起来。 天师取出一份卷宗,交给了张月鹿,然后说道:“前些天,金阙通过关于玄素担任三品副堂主的决议之后,风宪堂就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这样的事情,本来应该是风宪堂独自处置,不过关系到月鹿,便送到了我的案头上。” 齐玄素心中一紧。 不是因为天师直呼他的名,天师是长辈中的长辈,称呼小辈的名而不是字,并非骂人,而是合乎规矩的,关键在于天师说的举报信,难道是他过去干的那些事暴露了?不应该啊,这种事情一般要移交北辰堂才对,怎么会是风宪堂独自处置呢?还与张月鹿有关? 张月鹿已经翻开了卷宗,没翻几页,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把卷宗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看完之后,差点拍案而起。 卷宗上的事情很简单,有个女人举报齐玄素对她始乱终弃,说两人是万象道宫时期的同窗,早在那时候,两人就已经偷尝禁果,私定终身,那个女人还为齐玄素流了一个孩子,后来齐玄素去了玉京,便断了联系。再后来就是齐玄素进入天罡堂,她上门去找齐玄素,可那时候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青眼,攀上张家的高枝,然后齐玄素就做了负心人,对她不理不睬,甚至对她几番威胁…… 齐玄素恼怒可想而知,他真要做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守身如玉,就连张月鹿都没得手呢,这个女人红口白牙就给他玷污了,关键是这种事情,好似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第一百八十一章 慈祥的天师 齐玄素也明白,难怪张月鹿会失声发笑,显然她根本不相信这种事情。 至于天师,就更不可能相信了,他完全可以看出,齐玄素还未丢失元阳,同样张月鹿也没丢失元阴,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男子在没有丢失元阳的情况下,如何让一个女人怀上孩子的?他人代劳吗? 这一条站不住,剩下的自然也站不住,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所以风宪堂的人在略微调查之后,甚至都没找齐玄素谈话。 这样一份没有真凭实据的举报,不能把齐玄素怎么样,可流言已经传播开来,对于齐玄素的名声是个不小的损害,就算齐玄素以诬告的名义将这个女人抓起来,别人也会说这是张家动用权势捂嘴云云,反而是越描越黑。可如果不动作,又仿佛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齐玄素心中是有一股戾气的,他不由在想,还流了一个孩子,若是这个女人在她面前,他肯定要让这个女人把那孩子的胚胎给找出来,以道门的手段,就是一点灰,也能找出蛛丝马迹,然后当场认亲,若是不对,他就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拧下来,陪她那个未曾出生的死孩子去。 不过齐玄素肯定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做,他还得压下心中的戾气,最起码不要流露出什么杀气,坏了天师对他的印象。 张月鹿在笑过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对齐玄素名声的损害,不由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这件事,不至于上纲上线,也不会对齐玄素造成什么实质损害,却很容易让人传闲话,让齐玄素不舒服。 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果也多半已经形成了,现在齐玄素能做的,除了尽力补救以外,也就是出一口恶气了。 只是事情传开之后,关注此事的人很多,动用道门的力量,或者亲自出手,都不是好的选择。 既然来自道门的力量不行,那么来自江湖的力量呢? 张月鹿想到了天师刚刚交给她不久的权力——紫光社。 让紫光社出面,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此事。 无独有偶,齐玄素和张月鹿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他想到的不是紫光社,而是清平会。 这就是几大道统都要有隐秘结社势力的原因所在了。 很多时候,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让隐秘结社出面,比如江南大案中的一系列灭口行为。 齐玄素作为清平会成员,考虑到清平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清平会鱼龙混杂,既有谢林渊这样的上流人物,也有在江湖里打滚的鸡鸣狗盗之辈,既有儒门之人,也有道门之人,三教九流,什么事情都能插一手。 七娘如今执掌清平会,自封了一个副会主,而会主基本不怎么露面。 现在不是有一股男人不能打女人的风气吗? 齐玄素不亲自出面,也不亲自出手,就找七娘解决此事,同样是女人,七娘可不会手软。 都说道门权力斗争异常残酷,到底怎样残酷,总要让这些不知死活之人领教一下。齐玄素有底线,也有一些坚持,不过老老实实遵守规矩行事不在齐玄素的坚持范畴之内,否则他也不会将万修武和岳柳离置于死地。 齐玄素下定了决心,心态也逐渐平复下来。 天师送出卷宗之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似乎这是一个小小的考验。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他们打算怎么做,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向天师汇报。 天师自然不会过问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转而说起了家常:“月鹿,你不是说想展示下自己的手艺吗?” 齐玄素眼皮一跳。 张月鹿的手艺到底如何,齐玄素觉得已经不必讨论了,如果让张月鹿展示手艺,天师是尊长,有很大的自主性,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他? 张月鹿站起身,说道:“我在闲暇之余,的确是自学了一点。” “自学”二字,又让齐玄素悲观几分。虽然他很感动,因为张月鹿是辟谷之人,她肯学一点厨艺,当然是为了他,但他并不想委屈自己的嘴。 而且在他看来,一件事,往往是充满未知的时候,兴趣才是最大的。张月鹿现在兴致如此之大,说明厨艺对她来说,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领域,充满了未知。 臭棋篓子瘾头还大。 天师今天很有闲情逸致,说道:“我们晚上才会动身,现在天色还早,不如就尝尝月鹿的手艺?” 这话却像是在对齐玄素说的。 张月鹿也歪了歪头,斜眼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能怎么办呢,他既不敢拒绝天师的提议,也不敢扫了张月鹿的兴致,只好应承下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也懂一点厨艺,还可以打下手。” 这是齐玄素想做最后的弥补和拯救。因为他深刻明白一件事,如果厨艺不精,做出来的东西远比冷水加干粮还要难以下咽。 天师问道:“我这里没有食材,需要准备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提议不置可否,道:“可能需要买一点。” 天师笑道:“那就去买一点吧。” 说罢,天师一挥大袖,两人只觉眼前各种光影闪过,然后两人便发现自己出现在太清市的闹市之中。 齐玄素心中震惊,紫霄宫的各种守卫,对于天师而言,简直形同虚设一般。仙人不愧是仙人。 天师道:“我很久没来玉京了,这里卖食材的吗?” 张月鹿摇了摇头,领着两人出了太清市,又走了一段,来到一个较小的市场。 三人都是常服,没有戴冠,只是以簪子束发,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 不过齐玄素不敢这样想,如果天师真是慈善之人,那么张无恨也不会挨上一剑。 张月鹿一开始还挺专业的样子,很快便漏了陷,买菜哪有不挑挑拣拣直接就拿的,也不知道问价,齐玄素好歹有些底层的生活经历,不得不出手帮着张月鹿拣选一下,把那些不怎么好的拿出来,换成品相还可以的。 天师就在后面看着,玩笑道:“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在主内这方面,月鹿还不如玄素。” 张月鹿有点尴尬:“我这也是第一次,以前都用现成的食材。” 这话倒不是张月鹿胡说的,她在玉京的家中有道民照料生活起居,真要练习厨艺,也是道民帮她把菜买回来。 齐玄素道:“其实与男女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所处层次的问题,青霄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懂这些。” 张月鹿认真检讨了下:“这倒是实话,我有点不知人间疾苦了。” 天师自然明白这些浅显道理,未予置评。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拣选,齐玄素顺带教张月鹿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两人挨得越来越近,齐玄素又不时说些笑话趣闻,逗得张月鹿发笑,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感觉,已然把天师忘到了脑后。 直到天师轻咳一声,两人才惊醒过来,赶忙挑完食材,然后付钱,又有点尴尬。 齐玄素甚至想起,天师一辈子都没娶妻,他不敢想象天师刚才是怎样的心情。 好在天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问张月鹿买完没有,得到张月鹿的肯定答复之后,天师再一挥袖,带着两人回到了碧游宫。 虽说紫霄宫并未开启防御阵法,但天师的此等手段,还是让齐玄素觉得大感震惊。 张月鹿提着食材开始下厨,并且谢绝了齐玄素帮忙打下手的提议。天师一辈子都远庖厨,也不会帮忙,一老一少自然不能干坐着,于是天师取出棋盘和两盒棋子,问道:“会下棋吗?” 齐玄素如实道:“学过一点点,不敢说会下。” 天师也不强求,又问道:“那你平时都用什么打发时间?” 齐玄素小心翼翼道:“玄圣牌。” 天师淡笑道:“有人总喜欢说什么下大棋,可他们不明白一件事,对弈下棋,规则不会变,对弈双方的棋子相同。可现实的情况是,规则会不断变化,棋子也不对等。假如你我在现实中下大棋,如果是象棋,你只有一颗老帅,而我却有几十颗棋子,如果是围棋,我会强制你让我几十子,而且把边角都占住了,根本不会对等。” 齐玄素正色道:“多谢天师教诲。”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天师笑了笑,收起棋盘,取出了一套玄圣牌,“那就玩几把玄圣牌。” 看到齐玄素满脸震惊的样子,天师笑着解释道:“我也年轻过。”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玄圣牌,跟天师玩起玄圣牌。 齐玄素不敢奢求取胜,只想能给天师留下个好印象,只是结果并不怎么好,别说让天师脸色变化,都是妄想,毕竟他连七娘都不是对手,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师,毫无悬念地连败七局。从始至终,天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也就在此时,张月鹿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手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停杯投箸不能食 碧游宫很大,三人自然不会在天师的书房中用餐,自有专门的厅堂。 齐玄素看到碧游宫的几名女冠如云朵一般飘进了餐厅,捧着各种杯盘,将其一一摆在一张圆桌上。 其实这里是典型的古礼分餐制,只是以张月鹿的手艺,不大可能做到一人一份,在齐玄素看来,张月鹿做饭就像扔骰子,完全是随机的,很可能三个人三种口味。所以碧游宫的道士们不得不临时安排了一张圆桌。 不过这张圆桌还是有些大了,各种杯盘只是占了巨大圆桌的一角,好在也只有三个人用餐。 净手之后,天师自然是坐了主位,齐玄素坐在他的左手边,张月鹿坐在他的右手边,其乐融融。 天师对周围侍立的女冠们挥了下手:“月鹿做的不多,就不留你们一起了。” 因为天师平日里对待身边人十分和善,所以这些女冠也不如何诚惶诚恐,纷纷笑着转身离去。 也正因为天师的慈祥和善,极大消弭了齐玄素的紧张感。 只是张月鹿的手艺又让齐玄素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张月鹿起身给两人盛饭。 看着像米饭,不过又掺杂了些莲子、红枣、桂圆。 齐玄素面不改色,问道:“这是?” “莲子羹。”张月鹿理所当然道。 天师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不过没有说话。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还以为是新式的莲子糕。” “你什么意思?”张月鹿一挑眉。 齐玄素直言不讳道:“水放少了。” 天师端起碗,笑道:“莲子糕也不错,吃饭总要有主食。” 张月鹿再次纠正道:“羹。” 一老一少点了点头,不再争辩。 齐玄素尝了一口,最起码是甜的,没有做成咸的,已经不错了。 张月鹿又端过一只琉璃盏,没有急着打开:“天渊,你不要用神通作弊,猜猜这是什么菜?” 齐玄素抽动了下鼻子:“有河鲜的味道,还有黄酒的香气,不会是醉虾吧?” “聪明!”张月鹿掀开盏盖,然后就见好些河虾争先恐后地从琉璃盏中爬了出来,带着浑身的黄酒,四散逃命。 齐玄素清楚看到天师的眉毛又动了一下。 因为醉虾这道菜本就是吃活虾,而琉璃盏又不透明,所以张月鹿也没料到这等景象,顿时有些手忙脚乱。 齐玄素只得帮着去捉虾,同时心中暗自腹诽,眼界还挺高,炒个青菜就得了,偏要玩花活,玩砸了吧。 两个天人一起出手,几只河虾自然难逃天网,很快又被塞回到琉璃盏中,只是这道醉虾算是没法吃了。 齐玄素叹息道:“让虾再醉一会儿。” 已经拿起筷子的天师淡笑道:“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下次注意酒量就是。还有什么?”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又拉过一个盘子:“清水白菜。” 不等齐玄素说话,吃过见过的天师忍不住道:“这道菜可不好做,要先用火腿、鸡鸭之肉加水熬制十二个时辰,再以精瘦肉剁成的肉泥下锅吸附杂质,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汤。将这碗清汤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蒸白菜,另一部分浇在蒸好的白菜上,这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要两天两夜。月鹿,你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成的?” 张月鹿讶然道:“还要熬汤?” 她时间不多,所以只是看了个名字,以为是清水煮白菜。 “原来是新做法。”天师十分捧场。 齐玄素伸筷夹起一棵小白菜:“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清水,一清二白,没有半点荤腥,甚至没放盐。” 张月鹿又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面不改色地将白菜放在莲子糕上:“配白饭倒是不错。” 其实以张月鹿的剑法造诣,刀工根本不是难事,纵然不能雕花,也相去不远。所谓色、香、味,这个“色”字其实还相当不错,张月鹿也不会干出把盐当糖的事情,只是坏就坏在“自学”二字上了,张月鹿的时间不多,不能专注于此,只能在闲暇时间看几页菜谱,不求甚解,凭着想当然去做,自然要糟。 张月鹿已经懒得再去纠正,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道菜是我从话本里学来的。” 齐玄素心中暗叫一声好。 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了。你是多瞧不起做饭这件事?虽然不能说什么近乎于道,但也不是三两天之间就能做好的。不过万幸,张月鹿还没自大到自创菜式。 张月鹿介绍道:“这道菜的主要用料是豆腐和火腿,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二十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二十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这味蒸豆腐也有个有意思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 齐玄素吐槽道:“如果挖三十六个圆孔,放三十六个豆腐球,是不是就叫‘三十六天罡参北斗’?” 天师面带微笑,仍旧捧场道:“嫩豆腐触手即烂,若非月鹿有天人修为,如何能将之削成二十四个小圆球?其中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舟,若是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那就大煞风景了。这世上厨子不少,可有天人修为的厨子却是少之又少,所以说这道菜殊为难得。” 天师都如此说了,齐玄素也只能点头附和。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道菜的品相还算不错,只是味道就很难说了。本来齐玄素对于这道菜还是报以希望的,毕竟火腿这种东西,再怎么做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了,可这话本中的美食又偏偏“火腿却弃去不食”,只吃豆腐,那么齐玄素就很悲观了。 齐玄素又看了眼天师,发现天师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能自己主动伸筷,夹了一个豆腐球,放入口中。 然后齐玄素半天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张月鹿做得最成功的的一道菜,不过话本里的故事毕竟不能当真,豆腐入味是入味了,可是齁咸,甚至咸味已经压过了火腿的味道,只剩下咸得发苦。 张月鹿十分期待地望着齐玄素:“怎么样?” 齐玄素面不改色地咽下嘴里的豆腐,点头道:“很好,你自己尝尝。” 张月鹿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会上当,摆手道:“这本就是给你们做的,等你们吃完我再吃也不迟,既然你觉得很好,那就多吃点。”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张月鹿反将一军,要不怎么说害人终害己呢,只能又吃了几个豆腐丸。 说实话,就跟吃盐差不多。 可齐玄素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乃大大的苦事。 张月鹿笑道:“既然你喜欢吃,那么这道‘二十四桥明月夜’就归你了。” 齐玄素咽下一个豆腐球,正色道:“这怎么行,天师他老人家都还没尝过……” 不等他把话说完,天师已然道:“人老了,不喜欢这些新花样,我觉得这个莲子糕就不错。”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天师是尊长,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到头来还得落在他的头上。 齐玄素只得道:“还有最后一道菜,看过再吃也不迟。” 张月鹿颇有自知之明,从前几道菜的结果已然明白自己是什么水平,所以最后一道菜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四菜一汤,最后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齐玄素脸色顿时一变。 天师饶有兴致道:“这个名字倒是富贵堂皇。” 天师是仙人,可仙人也不能尽知天下事,更何况天师早在二十岁就已经辟谷,只是偶尔进食,一般是一年一次,比如每年的腊八粥,自然不会对吃的事情上心。 可齐玄素不同,武夫本就不讲究辟谷,而且他是穷苦出身,知道人间疾苦,自然也知道这个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到底是什么玩意,它还有一个名字,杂合剩菜汤。 说白了,白菜帮子和菠菜叶子是“翡翠”,豆腐是“白玉”,锅巴米粒是“珍珠”,这几样东西做成的汤,就是做出花来,也就那么回事,更何况张月鹿还做不出花来。 张月鹿掀开盖子,青白二色,卖相差强人意,至于味道,本就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天师人老成精,只是一眼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太上道祖的第二德便是俭,这道菜,还有先前的‘清水白菜’,正应了俭朴的美德,好,很好。玄素,这是月鹿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要浪费了。” 张月鹿十分配合地给齐玄素盛了一碗:“天渊,你是武夫,饭量大。你刚才说白菜配白饭正好,又喜欢‘二十四桥明月夜’,那么‘清水白菜’、‘二十四桥明月夜’、‘珍珠翡翠白玉汤’都是你的了。” 齐玄素勉强笑了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天师吃了一碗莲子糕,便起身离席,给齐玄素剩了一桌美味佳肴。 张月鹿双手托腮,专心看着齐玄素吃饭。 齐玄素叹了口气,怎么能忍心拒绝张月鹿的“好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探望 齐玄素有天人武夫体魄,也不怕吃坏了肚子,只是委屈下嘴巴,于是除了醉虾,他硬是把“清水白菜”、“二十四桥明月夜”、“珍珠翡翠白玉汤”全都吃了下去。淡的不放一点盐,咸的仿佛在吃盐球,可谓是泾渭分明,其中滋味,一言难尽。 张月鹿倒是没有食言,她在天师离席之后,齐玄素也进入尾声的时候,与齐玄素分吃了剩下的莲子糕。 齐玄素觉得他要好好考虑一下辟谷的事情了,不然还真消受不起这份“美人恩”。 万幸,张月鹿平时很忙,不会有太多时间展示自己的手艺。如果非要一起进餐,齐玄素不介意亲自动手,虽然谈不上好吃,但起码不难吃。 天师离席之后,出了偏厅,来到一处露台,背负双手,眺望外面的浩渺湖泊。 整个露台上只有天师一人,天师似乎在思考什么,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侍奉。 既然天师没有召唤两人,那么两人也不好贸然到天师身边,便结伴出了碧游宫,在动身离开玉京之前,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看望下姚裴。 毕竟共事一场,姚裴又是身份特殊,齐玄素还是姚裴名义上的表叔,所以该尽的礼数和人情不能省。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裴也是为了掩护两人才伤成这个样子,两人若是不闻不问,那就太过无情了。 因为紫霄宫内禁制极多,所以两人不能横穿湖泊,别说飞行,甚至不能奔跑,只能沿着湖堤慢行,往地师所在的玉虚宫行去。 这段路程并不算短,两人趁此时机交流了关于诬告齐玄素始乱终弃的事情,现在齐玄素已经向张月鹿坦白,也不必藏藏掖掖,坦然说了他的想法,打算让七娘来处理此事。 张月鹿本来想通过紫光社解决此事,既然齐玄素有自己的想法,她便不去过多干涉,只是将齐玄素的“金紫鱼符”丢还给他。 没错,张月鹿一直没把鱼符还给齐玄素,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想背着齐玄素跟七娘联系一下。 齐玄素没有深究,谁让他理亏呢,谁让他骗了张月鹿呢。 齐玄素接过“金紫鱼符”,打算离开紫霄宫之后再去联系七娘。 很快,两人来到了玉虚宫,地师最近并不在这里,而是坐镇金阙,主持凤麟洲战事的一应事宜,十分繁忙,地师也是早有准备,这次直接从万寿重阳宫和无墟宫带来了十个辅理,所以齐玄素无缘见到地师。不过这里的一位女辅理告诉两人,姚裴刚刚睡下,这一睡少说要十个时辰,所以不方便见客,她一定会把两人的问候转达给姚裴。 齐玄素知道姚裴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便没有强求要见姚裴一面。他晚上就要跟随天师动身离开玉京,也不可能等上十个时辰。 两人告辞离开玉虚宫,按照原路返回碧游宫。 一路上,齐玄素有些感慨:“姚素衣怎么会被李长歌伤到如此程度?难道我们与李长歌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张月鹿是见过姚裴的,了解的情况更多也更详细,说道:“李长歌的确伤到了姚素衣,可还不至于伤到如此程度,在李长歌痛下杀手的时候,你就把姚素衣把救下来了。” 齐玄素赶忙撇清道:“不是我,是那位。” 因为身在紫霄宫,所以齐玄素不好直呼“紫光真君”,毕竟这是除了太阴真君之外唯一进入过玄都的古仙,有些敏感。 张月鹿道:“你也好,那位也罢,总之是把姚素衣救下来了,然后就是七娘接手,再是甲辰灵官接手,最后由姜大真人亲自出手,帮姚素衣稳固伤势,然后带回玉京。她的伤势,一多半都是反噬,以她如今的境界修为,还不足以驾驭大巫血脉,过度激发血脉,会造成‘亏空’。总而言之,虽然伤势不是李长歌造成,但却是李长歌逼出来的。我看李长歌还算是完好无损,无量阶段也不过如此了,甚至可以说,寻常无量阶段之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齐玄素点头道:“说的是啊。不过话说回来,两人的家底之厚,也不是我们能比。”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国师赐下半仙物,地师也赐下半仙物,可天师没有赐下半仙物。 谁也不知道张月鹿会不会羡慕,或者吃醋。 虽然说张月鹿是小宗出身,不是天师的亲孙女,但姚裴同样不是地师的亲孙女,只不过姚裴是姚家的大宗出身,相当于张家的张玉月。至于李长歌,这已经不是孙辈了,而是国师的兄弟,两人的年纪相差如此之大,自然不可能是亲兄弟,可李家在李长歌身上投注的人力、物力,一点也不少,甚至是三道之最。 再看张月鹿,虽然跟普通道门弟子相比,无疑是天上地下,但跟这两个对手相比,难免不够看,而且差距颇大。 如果齐玄素在张月鹿的位置上,肯定是大为不满的,别说什么“给你是情分不给是本分”的屁话,这个位置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了整个正一道,把我推到道门三秀的位置上,却不给我资源,让我拿头去跟另外两人争?若是我做了大掌教,受益最大的是我本人不假,可正一道的其他人不是也跟着鸡犬升天?既然大家都有好处,那就别说什么本分情分。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少不得要发些牢骚。这当然是一种不成熟,不过也情有可原。 道门内部就是如此,为什么一再强调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利于团结事情的不要做?因为道门内部的确存在不团结的因素,从玄圣时代就埋下了伏笔,在几代人之后,这个伏笔终于是爆发出来,所以这种所谓不成熟的举动,在许多人看来,其实是合乎情理的。 不过张月鹿很顾大局,心中有怨气,却从未抱怨,也没有说出一些不利于内部团结的话语,她还是比较忍让的。至于她一度想去全真道,那都是私底下对齐玄素说的,从未公开来谈论这件事,自然不会造成恶劣影响。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很佩服张月鹿。 两人回到碧游宫的时候,天师已经准备要动身了,所以没有见到天师,只见到了两位大真人府的辅理。 说白了,两人其实就是天师的秘书。 不过两位辅理的品级并不一样,一位是三品幽逸道士,负责照料天师的生活起居,另一位是二品太乙道士,负责辅佐天师处理公务。若论地位,自然是二品太乙道士更高,事实上这是一位次席辅理,算是其他普通辅理的半个上司,不过若论与天师的亲近程度,则是那位三品幽逸道士更高。 至于天师的头号秘书,则是位列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上清宫掌宫真人,正因为这位秘书地位太高,所以许多时候不跟随天师左右,而是坐镇上清宫处理公务。 许多二品太乙道士见到这位三品幽逸道士,都要主动巴结。无他,因为后者靠近权力,不说别的,谁想要求见天师,都要这位辅理安排时间,若是得罪了他,他只要稍微做点小动作,便能让人无功而返,而是要费很大力气。 不过张月鹿不在此列,她如今被天师特许,属于可以直接见到天师的极少数人,再加上疏不间亲,以及张月鹿的前途无量,所以两位辅理都对张月鹿十分客气,并不敢以寻常人待之。 说白了,他们平时与天师相处的时间更多不假,却不可能一辈子跟着天师。可张月鹿与天师的关系是不会变的,如今听到张月鹿一口一个“阿翁”叫着,傻子也知道天师的意思,更何况这些最擅长揣摩上意的人精。 张月鹿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人,她的不好相处无非是做事认真,不过两位辅理与张月鹿并无太多公务的交集,所以双方相处也算是和谐。 齐玄素沾了张月鹿的光,也被两位辅理高看一眼。 姓颜的二品辅理只是与两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去。 那位名叫唐教华的三品幽逸道士微笑道:“大小姐,齐副堂主,老爷子已经登船了。老爷子交代了,让我在这里等大小姐和齐副堂主,然后一起去船上见他。” 既然是负责天师的生活起居,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辅理算是半个张家人,所以很多称呼与其他人不同。他并不称呼天师,而是称呼老爷子。他也不管张家大宗怎么看待张月鹿,只在意天师的态度,在他这里,张月鹿就是大小姐,其他人都要往后靠。 张月鹿微微点头,道:“有劳唐叔叔了。” 唐教华对于“唐叔叔”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一是说明张月鹿把他视作自己人,二是说明这位大小姐愿意尊一尊他,他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比如许多不利于张月鹿的言论就会被他挡在门外,根本传不到天师的耳朵里。 在唐教华的引领下,两人登上了天师的座船。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登船夜话 天师座船的布局与国师座船大同小异,只是细节上有些细微不同,书房的位置自然也是一样。 来到天师的书房,就见天师正在批阅公文,唐教华立刻上前给天师沏茶。 天师辟谷不假,可饮茶是一种爱好。 唐教华的煮茶细节相当巧妙,并非煮茶手法如何让人眼花缭乱,而是对天师各种喜好的拿捏之准,让人叹为观止。 茶有冷热,这里的凉茶并非岭南的药茶,本质还是绿茶,只是把热茶放凉,因为要等水温自然凉下来,所以茶叶多少就十分重要。 茶叶放少了,水凉之后没有味道,茶叶放多了,因为要放凉,所以泡的时间很长,茶叶味道全都泡出来了,就会很苦。 唐教华不仅可以精准把握其中度量,而且可以做到每次的茶叶不多一片,不少一片,他能长久待在天师的身边,正是靠着无数个这样的细节堆积起来的。 天师仍旧是态度和蔼,示意两人坐下,然后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没有刚让人坐下就端茶送客的道理,所以天师此举是在表明这并非正式谈话,就是长辈与晚辈的普通闲谈,一切随意,不要拘礼。 热茶和凉茶是两种茶叶,热茶的茶叶都是出自昆仑洞天,与普通茶叶相比,有增益修为的作用,若是寻常先天之人,只靠每天喝茶,喝上几年,也能跻身归真阶段,只是天师的境界修为太高,这种效果已经近乎于无。 正是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需要这种茶叶提升修为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喝不上一口,能天天喝这种茶的人,其实并不需要这种茶叶的特殊功能,可能只是喜欢其口味,或者以此彰显身份地位。 唐教华又给两人泡茶,都是热茶。 齐玄素还要做些姿态,主动推辞一下。张月鹿就坐着不动,安之若素。 天师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问道:“玄素,你这次升任紫微堂的副堂主,感觉如何?” 齐玄素刚要起身答话,天师抬手往下一压,一股柔和的力量又让齐玄素坐了下去,然后就听天师说道:“不要站着说话,我说了,不必拘礼。” 齐玄素只能坐着回话:“我刚到紫微堂,与其他同僚道友接触不多。不过雷副堂主是我以前的上司,对我帮助很大,东华真人也很照顾我。” 天师点了点头,这只是个开头,并非天师打算插手紫微堂的事务,所以他很快又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我记得你去紫微堂之前,是在天罡堂任职,还是月鹿的下属。” 齐玄素顿时有些紧张,不过脸上并不显现出来,点头道:“是的,当时我算是青霄副堂主的秘书。” 正在喝茶的张月鹿呛了一下,不知是“青霄副堂主”的称呼太过正式,还是所谓的“秘书”触及到她了,总之她的脸色有点古怪。 天师的脸上有些笑意:“后来就是惊天一跃的事情,你因为此等契机被调到了紫微堂,也从正一道转入了全真道。” 齐玄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关键不是从天罡堂调到了紫微堂,也不是他没有死,这种事情瞒不过天师,关键是从正一道转入了全真道,眼前的老人就是正一道的首领,这让他很难不联想到“叛徒”二字,也让他有些担忧会不会影响到他和张月鹿的婚事。 毕竟他大老远跑去云锦山过上元节,所谓震一震那些过去看不起他的人还在其次,当做玩笑也可以,关键是要在两人的婚事上有些实质进展,正式结为道侣可以往后拖一拖,最好是能够先定亲,就算不能定亲,也要摸一摸张家的态度,寻求一个比较明确的口头承诺。 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由长辈们来操办,轮不到齐玄素这个当事人去参与,可偏偏齐玄素并没有比较明确的长辈,不知父母何人,师父又已经死了。七娘算是长辈,可两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收养关系,毕竟七娘认识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已经很大了,拥有自理能力,并非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且七娘的身份也不好公然去云锦山大真人府。 至于其他人,如雷小环、东华真人,且不说关系没到这个份上,就算关系到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有上司登门提亲的? 于是到头来,只能齐玄素自己给自己操办。 想想也是挺让人心酸的,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通没有,不是齐玄素思想开明,勇于打破传统,而是他压根就没这个条件。 当年玄圣与夫人成婚,是秦李联姻,其场面之大,整个道门都前往祝贺。张月鹿也许不能与玄圣夫人相比,可只要天师表态支持,最起码正一道都会给这个面子。齐玄素就不一样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玄圣相提并论。 试想,真要走到最后一步,大宴宾客,女方那边的亲朋好友人山人海,男方这边就三两个人,齐玄素没多少朋友,也不能让七娘又当高堂又来当宾客,其中的尴尬和凄凉,只有齐玄素自己能够体会。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很发愁另一件事,张家作为天下三大世家之一,成亲肯定会有许多讲究,虽说道门提倡节俭,结为道侣完全可以不谈太平钱,两人直接去城隍宫走一趟就算完事,甚至在凤凰楼宴请宾客都可以省了,张月鹿也肯定会同意,但齐玄素这么干了,就真是坐实了张家赘婿的名头,而且他也不想委屈张月鹿,不想让人背后说她的闲话。所谓人情世故,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全然不在意。 现在关键是聘礼和嫁妆。 张家自然出得起嫁妆,陪嫁一座太上坊的大宅子再加上些地皮、产业都不是难事,可齐玄素出不起聘礼。 真要按照传统规矩,齐玄素要请长辈前往张家下定,还要分两次。第一次是齐玄素这边的女性长辈到张家定下亲事,又称“小定”。第二次是齐玄素与其他男性长辈一起送聘礼并定下婚期,这是“大定”。 且不说齐玄素上哪里找长辈出面,就说聘礼的多少,总要与嫁妆持平,张家某些人八成会在这件事上找他的麻烦,故意给一份天大的嫁妆,表面上还要说这是重视张月鹿,让他无话可说。 可他上哪找这么多太平钱?他思来想去,除了通过自身权势不合规矩地“赚钱”之外,就只能求助七娘了。七娘总是口口声声说为他日后娶媳妇攒钱,也不知攒了多少。 每每想到这些,齐玄素就很发愁,可他又不能跟张月鹿商量,因为张月鹿肯定会赞成一切从简,却显得他是在道德绑架张月鹿,而且张月鹿因为保守和矜持,至今也没亲口说过要嫁给齐玄素一类的话语,两人之间只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齐玄素忽然找她商量什么聘礼和嫁妆,也太过突兀了。 在这件事上,天师是绝不能忽略的重要人物。 现在天师忽然谈起正一道和全真道的问题,齐玄素自然要往这方面去想,却又无言以对。 天师似是看出了齐玄素的顾虑,摆了摆手:“正一道也好,全真道也罢,总之都是道门弟子,为道门效力,你不要有什么负担。退一步来说,玄圣未能完成的遗愿就是裁撤三道,或者说将三道合而为一,所以三道弟子从这个道统去了那个道统,也没什么不对。” 齐玄素忽然明白张月鹿为什么脸色古怪,毕竟她也动过离开正一道的念头。 不过天师这话说得高屋建瓴,让人无可指摘。 齐玄素这才开口道:“我出身万象道宫,并没有明确道统,后来跟随师父进入正一道。不过家师本是全真道弟子,所以因为这个渊源,东华真人又把我调回了全真道。” 齐玄素还是解释了一下,并非他“叛变”,而是“回归”,而且并非他主动,程度上有所不同。 天师这个位置,完全可以做到从心所欲,又是私下场合,所以直接一语道破天机:“情理之中,东华真人若不把你调回全真道,如何放心用你并提拔你?” 齐玄素又无言以对了。 好在天师也没有非要他回应什么,继续说道:“你去紫霄宫的时候也看到了,四座宫殿,绕湖一周,道门就好似一个大家族,人太多,饭只能分锅吃。如今碧游宫和玉虚宫离得更近一些,可差了点火候,炉子里缺少一根新柴。” 齐玄素听懂了。 自古以来,联姻就是最为简单、直接的结盟方式,在许多时候,因为子嗣的缘故,甚至比歃血为盟、异姓兄弟更为可靠。 现在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的确还差了点意思,总不能让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一把年纪了去结为道侣,两人倒是地位相当,而且分量足够,只是牵扯太多,那些弟子、晚辈、家人们如何相处又是个难题,毕竟慈航一脉、苏家、东华一脉、裴家都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突然多出个师公、师母,也会让底下的人无所适从。 如此做太着痕迹,最好还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如找两个牵扯较少的小辈。 齐玄素很想直接对天师说,我和青霄愿意做那根新柴。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幸亏姚裴是个姑娘,不是男人,如果姚裴是个男的,就会变成他的头号大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又到云锦山 齐玄素上一次去云锦山,是跟张月鹿徒步走回去的,一路上波折不断,到了云锦山后,齐玄素只能在大真人府的门外等着,跨不过那道门槛,澹台琼和张玉月的作妖就更不必说了,千算万算,返程的时候又出变故,逼得他来了个惊天一跃,现在已然成了许多人口中的谈资。 这次就不一样了,坐着天师的座船,一日万里,这一路上不仅畅通无阻,而且也省了奔波之苦,齐玄素甚至可以来到甲板上欣赏夜景。 不得不说,天师的座船就是不一样,普通飞舟在起飞之后,不能随意来到甲板上,可天师的座船有专门笼罩整个船身的阵法,哪怕没有天人的境界修为,也可以随意出门。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天师的书房后,便来到了甲板上。 此时夜色深沉,头顶上是繁星和明月,似乎距离都近了许多。 两人凭栏而望。 “天师说炉子里少了一根新柴。这言外之意莫不是说,我们就是这一根新柴?”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齐玄素又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不想说话。”张月鹿从刚才开始就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玄素道:“你该不会是事到临头想变卦吧?” 张月鹿横了他一眼:“什么事到了临头?又变什么卦?” 齐玄素清了下嗓子:“当然是我们结为道侣的事情。” 张月鹿没有口是心非地说什么“谁要跟你结为道侣”,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只是说道:“你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齐玄素道:“你果然变卦了。” 张月鹿懒得辩解:“我变你个大头鬼。”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有点快,毕竟还不到两年,只是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就算不急着结为道侣,也最好把这件事给定下,开始着手准备。” 张月鹿问道:“我们的年纪大吗?” 齐玄素反问道:“我们的年纪不大吗?” 张月鹿道:“再给我一个理由。” 齐玄素忍不住看了张月鹿一眼,他的直觉是,张月鹿的确没有变卦,不过她似乎有点顾虑,所以她要从他这里寻找一点力量,帮她彻底下定决心。 齐玄素还真有一个绝佳的理由,说道:“你很快就要跻身无量阶段了吧?” 张月鹿点了点头。 齐玄素道:“我虽然不如你,但也能勉强追上你的脚步。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我们迟早要跻身造化阶段,而且那个时候,我们的年纪不会很大。”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然后呢?” 齐玄素道:“境界修为越高,拥有子嗣的可能就越小,比如说玄圣,就是因为境界修为太高,所以没有留下子嗣,你不想要一个孩子吗?如果我们拖上十几年,那么再想要一个孩子就很难了,这种事情是没有后悔余地的,高祖皇帝终究只是个例。” 张月鹿这次无言以对了,她再怎么大方,终究是未经人事,一下子从结为道侣跳到了生个孩子,不由脸色微微发红,只是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张月鹿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想要一个孩子吗? 这是个问题,也不是个问题。 在道门中,想要子嗣的大有人在,不然这么多世家是怎么来的。不过因为各种原因不要子嗣的同样大有人在,比如现在的三师都没有子嗣,这也是道门中师徒关系如此重要的原因,没有子嗣,可衣钵还要传承下去,只能传给弟子,而且弟子也有好处,儿女不能选择,可弟子能够选择。 如果道门人人都生孩子,那么道门的人数要翻上好几倍。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是不想要孩子,她想要改变道门,甚至做好了碎在这件事上的准备,如果有了孩子,就有了羁绊,未必还能一往无前。 可当她想要这样回答齐玄素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不是一个冲动之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决定然后再去反悔,每个决定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她真不想要吗? 思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摇摆不定的,在于两可之间。 最后,张月鹿把原来的答案咽了回去,打起了太极:“现在谈论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早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因为他也没想好,只是被张月鹿逼到墙角,提前把这个杀手锏给抛了出来。 齐玄素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张月鹿同意要个孩子,那么他还真要手足无措。 两人陷入到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之中。 片刻后,张月鹿打破了沉默:“我同意尽早把结为道侣的事情定下来,事情总是要面对的,不能逃避,只是你我如今都未曾稳定下来,关于……孩子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说。” 张月鹿是个果决之人,不会扭扭捏捏。 齐玄素道:“需要我们两人一起努力。” 张月鹿定定地望着齐玄素,又不说话了。只是她的目光并不凌厉,也没有审视的意味,反而透出追忆之色。 齐玄素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呢?” 张月鹿微微一笑:“我想起上次回家的情景了,这假戏怎么就真做了呢?” 齐玄素笑道:“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张月鹿啐道:“不会引用就别引用,什么叫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这个假的变成了真的,哪个真的变成了假的?难道在遇到你之前,我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不能说齐玄素不学无术,而是他十分偏科,他可以从容背诵各种道门经典,可到了儒门这边,又常常闹出笑话,此时大为尴尬,只得向张月鹿认错。 幸亏姚裴不在,不然她又要提起“主禾人”的典故了。 张月鹿语重心长道:“我看如今去儒门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最后三教合一才是大势所趋,你平时要多读书,提升自身修养,不要没事就看话本消遣时间。” 齐玄素只觉得两人又回到了天罡堂时期,张月鹿不自觉地扮演起顶头上司的角色。 齐玄素受到七娘的影响,或者说七娘太过强势,让齐玄素早早就学会了伏低做小,恰巧张月鹿也是个强势的人,齐玄素便很会用对付七娘的手段来应对张月鹿,这就叫以柔克刚。只是七娘和张月鹿撞在一起,硬碰硬,谁也不肯退让,那就没办法了。 齐玄素没有反驳张月鹿的话语,而是说道:“我一定牢记青霄副堂主的教诲,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我深刻意识到,学习的过程是一个领悟的过程,并不是泛泛地读书,若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最后只能是一知半解。所以读书就不再是读,而是把心沉下去,反复地研究,这样才能真正提升自身素养,更好地为道门效力。” 张月鹿愣了愣,显然没料到齐玄素会说这样一番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你这说官话套话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难怪都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齐玄素正色道:“哪里哪里,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两人说着闲话,“应龙”飞快。 其实“应龙”并未全速前进,可就算如此,也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天亮的时候,“应龙”已经进入到吴州境内。 吴州道府、上清宫、大真人府都出动人手迎接天师,三艘飞舟护航引路,阵势浩大。 齐玄素不由感慨,坐普通飞舟,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很快,便是上清府的地界,云锦山已经遥遥在望。 云锦山上原本是没有湖泊的,因为飞舟的兴起,也因为玄圣破坏了云锦山的原本地貌,所以大真人府专门在上清宫外开凿了一方湖泊,用于停泊飞舟,因为张家以雷法闻名世间,故而这方湖泊被命名为“小雷池”。 天师的座船便是降落在“小雷池”中。 张家中有头有脸一应人等,包括大真人府、上清宫中的高品道士们,都等候在小雷池的湖畔。 其中也包括张拘奇和澹台琼。 其实夫妻两人一般都不会来,倒不是身份不够,而是没有必要,不过这次张月鹿跟随天师一起回来,他们夫妻二人便不得不来了。 张玉月也来了,她倒是想不来,无奈她是天师名义上的嫡亲孙女,又是道门中人,这个上元节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的,必须回大真人府过,她爹给她下了死命令,要是她敢不回来,他就亲自把她绑回来。且不说什么父母子女的伦理约束,也不谈权势,只说境界修为,这话就说得底气十足,张玉月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既然张玉月回了大真人府,那么岂有不来迎接祖父的道理。 “应龙”停稳,放下舷梯。 天师自然是走在最前面,不过他并没有让随行的两位辅理跟在身旁,而是让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边,只是落后半个身位,然后才是两位辅理,如此一来,天师就像是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 只是落在其他张家之人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意味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心百态 好些张家人自然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张月鹿拽下来,自己上去取而代之。 仅仅是一个张月鹿也就罢了,就连那个外姓人,也因为沾了张月鹿的光,被如此抬举。 这是多大的体面。 可他们又没办法反对。 以前张月鹿不行的时候,天师的确很冷落张月鹿,这不是天师怕了张家大宗势力,而是在保护张月鹿,也是在一碗水端平。既然天师没有表现出偏心张月鹿,那些张家大宗自然无话可说,也不可能公然挑破这一点,摊在明面上说什么大宗小宗的区别,那有违道门的平等宗旨,只能暗地里用些手段,比如把张月鹿送到北辰堂。 可如今张月鹿行了,甚至羽翼颇丰,且不说她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又是天罡堂的小掌堂,这次五行山之事,她是立下大功的。既然齐玄素被直接提拔为三品副堂主,那么张月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在天罡堂中的排名又移动了几位,从第八排到了第六,手下被分配了七个主事。只是因为天师和地师交接、凤麟洲战事、上元节临近等缘故,就像齐玄素这个光杆将军一样,具体还未落实到位。 对于张家而言,这个职位的确不算什么,可关键是张月鹿的年龄摆在这里,二十多岁的副堂主和七十多岁的副堂主能一概而论吗?前者有望争夺大掌教尊位,后者就准备在这个位置上退隐山林吧。 这种情况下,天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表达出对张月鹿的重视。毕竟张月鹿也是他的孙女。 如果张家大宗中有一个与张月鹿在伯仲之间的人物,哪怕是稍差一点,那么也有说法。比如说齐玄素此时叫张玄素,还是张家大宗的嫡系子孙,那么张家大宗同样可以做文章,甚至是打压张月鹿,可偏偏张家大宗中没有这样一个人物,这就让张家大宗十分憋屈,甚至无法公然表达自己的不满。 关键就是自己人不争气,你能说天师偏心吗?这就好像一杆天平,左边放满了筹码,右边只有空气,然后左边一压到底,你能说天平不公平吗? 一碗水端平,关键得有阴阳两面才行。如今只有一个面,谈什么端平。 所以说,张月鹿每进一步,或是做成一件大事,天师的态度便亲近一分,看起来十分功利,实则是必然。 天师这样的大人物,还犯不上向张月鹿这样一个小辈去前倨后恭。事实上,早在天师亲自给张月鹿取名的时候,他就已经表达了某种态度,如果他不喜欢张月鹿,会亲自取名吗?还是星宿的名字。只是后来他选择了忍让,对于某些声音进行妥协,不是畏惧,也不是软弱,而是从大局和整体出发,一切都是为了内部的团结、稳定、平衡。 如果天师出手镇压反对声音,那么必然会造成一定的内耗,损失的是正一道的实力。再有,天师的立足根基在于张家,自己打自家人,打得太狠,等同是打在了自己身上,自断一臂,天师固然威风了,可是于大局不利,更让全真道和太平道看了笑话。而且走到这一步,也会让人认为天师的掌控力存在不足,对于天师的威望有一定的打击。 但忍让不可能持续,天师不会一直忍让下去,其关键就在于张月鹿的表现。如果张月鹿不济事,那么天师便放弃张月鹿,自然不存在忍让,而是与那些声音达成了一致。如果张月鹿对得起天师的期望,那么她的表现就会转变为天师不再忍让的支点。若是张月鹿能在四十岁之前成为参知真人,那么天师也不怕在他百年之后张月鹿无法掌握张家。 齐玄素逐渐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大受启发,如果有朝一日他主事一方,也要转变思路,不能遇到事情就想着大力镇压,而要学会团结和平衡。 如此一来,人间百态便体现在许多张家人的脸上,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可在迎接天师的时候,又不能哭丧着脸,那等表情,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齐玄素居高临下地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不免感慨。 至于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妇,就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张拘奇还好,一直都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本人的境界修为不高,可养气功夫十足。 澹台琼就是既高兴又不高兴了。 高兴的自然是女儿得到了天师的重视,这是某种信号,天师已经开始为身后事布局了,而女儿无疑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不高兴的则是齐玄素又来了,而且也得到了天师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她瞧不起的齐玄素狠狠给了她一巴掌,齐玄素站在天师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昭示着她没有识人之明,是个睁眼瞎。 这是澹台琼无法忍受的。 不知何时起,道门内部有了这样的风气,那就是男女夫妻之间没有了平等和尊重,而是变成了女人管男人。 一个个道门仙子,控制欲极强,稍有不如意,便大吵大闹,进门没有换鞋子,要怒不可遏,背着她喝了酒,也要怒不可遏,玩玄圣牌或者出去打猎钓鱼,还要怒不可遏,定要把丈夫规训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忤逆。 行为习惯要控制,爱好口味要控制,甚至就连思想都要控制,这可是古今中外许多教门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道门的男人们,要么如鹌鹑一般,要么如缩头乌龟一般,不管有理没理,只管低头认错就是。甚至有些人以此为荣,不仅忘了平等和尊重,还自以为大度和包容,将怕老婆说成是疼媳妇。好像道门的女人们都是神仙,一拳能打一百个道门男人。可谓是:我有一拳,苍天在上,道门男人,只管磕头。 正因如此,齐玄素被张月鹿发现鱼符的时候,才会扯什么疼媳妇,不过他当时是的确被张月鹿抓住了错处,理亏词穷,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不是他乐意如此,他骨子里并不乐意被张月鹿约束,所以才被张月鹿说是根本不像。 道门自诩文明,常常嘲笑朝廷野蛮。朝廷便讥讽道门尽是乌龟,还有些是长了绿毛的乌龟。 虽说这种风气主要是在道门的下层蔓延,那些手握大权的高层道士们,自然不会怕道侣,不仅不怕,他们还要广置外宅,左拥右抱,过朝廷之人的日子,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但中层和上层也多少受了一些影响,比如澹台琼。 习惯了在家里对内控制一切,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也听不进其他的意见。 故而澹台琼万万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反而认为齐玄素奸诈。更关键的是,她敏锐察觉到了齐玄素的不好掌控。 说得直白些,齐玄素是个刺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齐玄素还是个准六品道士,不仅没有半点女婿见丈母娘的诚惶诚恐,还敢忤逆顶撞他。如今齐玄素已经是三品副堂主,日后前途肉眼可见,那么这小子肯定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甚至会不会把她视作岳母都是两说,不要忘了,在玉京他还有一位岳母,慈航真人苏元仪。 这小子如此奸诈,抱住了月鹿的大腿,难道不知道顺杆往上爬,再去抱苏元仪的大腿? 世人就是如此现实,君择臣,臣亦择君。丈母娘若有许多个女婿,自然会挑剔女婿们,哪个女婿更有能耐,哪个女婿没有本事,心里有一杆秤,自然更喜欢有本事的女婿。女婿们只是没得选,当女婿们有得选的时候,自然也会偏向那位权势更大的岳母。 澹台琼心中的恼恨便可想而知。 再有就是张玉月了。 此时的张玉月心中一片茫然。 她没有澹台琼那般固执,她很容易就认清了一个事实,她和澹台琼加起来也不如张月鹿。反过来说,张月鹿能出头,她们却不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们当初百般阻挠,张月鹿就好像鬼迷心窍一般,认定了那个男人不放松。如今再看,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张月鹿的眼光远在她们之上,她们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张月鹿则是一眼就看出石中藏玉。 是她错了吗? 因为她的眼光不好,所以她才会遇到李命煌,被伤得遍体鳞伤。 不过她又冒出另外一个念头。 是不是张月鹿的命太好了? 出生落地就是谪仙人之姿,被慈航真人收为弟子是很顺理成章之事,然后参与第一次江南大案,慈航真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她立下大功,又入了地师的法眼,由此开始飞黄腾达。所以如今天师待她,便如亲孙女一般。而她随便找个男人,也是前途无量之人。 为什么张月鹿的命就能这么好? 张玉月又忍不住望向站在天师身旁的齐玄素。 他会是第二个李命煌吗? 既然天师已经出面,那么这种事情就不能随意反悔,齐玄素自然不会是第二个李命煌,张月鹿也不会被伤得遍体鳞伤。 可天师当初为什么不为她出面呢? 她也是天师的孙女。 想到此处,张玉月竟是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妒意。 第一百八十七章 西江第一家 天师缓缓走下舷梯,首先迎上来的自然是上清宫掌宫真人张拘成。 虽然张拘成不是天师亲子,但天师和张拘成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因为天师未曾娶妻膝下无子的缘故,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张拘成还是一人肩挑两房承嗣,故而张拘成仍算是大宗长房。 是的,天师和张无恨还有一位兄长。 只是这位兄长并没有继承神性,甚至是资质平平。也正因为如此,这位兄长得以正常地娶妻生子,张拘成算是老来得子。 再有就是,天师和张无恨是一对双生子,与这位兄长在年龄上略有差距。如果这位兄长还活着,那么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张玉月是张拘成的女儿,张玉月的亲祖父是天师的亲兄弟,而张月鹿的亲祖父是天师的堂兄弟,所以张玉月才被认作是天师的嫡亲孙女。 如果张玉月与张月鹿在伯仲之间,那么天师出于兄弟感情,也要偏向张玉月,毕竟他与已经亡故的兄长关系还算不错,只可惜张玉月不争气,这便怪不得天???????????????师。换句话来说,天师冷落张月鹿的那段时间,何尝不是在给张家人机会? 张拘成毕竟是堂堂参知真人,自有城府,并不像某些张氏族人那样把各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师行礼,然后又望向齐玄素和张月鹿。 无论职务品级,还是辈分年龄,张拘成都在两人之上,所以两人已经主动地向张拘成行礼。 张拘成没有托大,示意两人不必多礼,言语客气:“两位不到三十岁的三品副堂主,后生可畏。我们这些人,也都该归隐山林了。” 天师玩笑道:“你这是话里有话,如果你们这些七代弟子都要退隐山林了,那么我们这些六代弟子又算什么?岂不是成了占着位置不挪窝的老不死?” 张拘成连忙道:“不敢,不敢。” 天师感叹道:“不过我们也占不了几年了,道门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还是他们的。不过终究是他们的。佛门有三世佛的说法,过去,现在,未来。我们这些老人是过去佛,你们这些壮年是现在佛,而他们这些青年则是未来佛。” 张拘成一时间摸不准天师说这话的意图,没有贸然应声。不过他是参知真人,既是天师的头号秘书,又是天师的亲侄子兼祧两房,算是半个儿子,关系并不一般,在天师面前自然有这样的特权。 天师没有深谈,示意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到自己身边来,说道:“前年的腊月初八喝腊八粥,全真道来了一位齐真人,这次上元节,全真道又来了一位未来的齐真人,倒是缘分。” 张拘成忍不住看了齐玄素一眼。 这是多大的抬举。 去年的齐真人自然是指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而天师竟然将齐玄素与齐教正相提并论。其他人说这话,还可能是恭维,可天师说这话就不同了,一则是天师不可能恭维一个小辈,二则是天师有能力将他的话变为现实,堂堂副掌教大真人,谋求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不算简单,可也谈不上难事。 难道天师与地师有这方面的意向?两位大真人确定的事情,基本就是稳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天师只是说场面话的可能,大人物就不需要说场面话?同样要说。 不是大人物非要故弄玄虚、云里雾里,或者官话套话,而是太多人喜欢揣摩他们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逼得他们不说人话,这种说话方式可以留有三分余地,模棱两可就不会被对手抓住把柄。他们当然也会说人话,只是能让他们说人话的对象少之又少。 天师又问道:“今年的元宵准备好了吗?” 张拘成道:“已经准备好了。” 值得一提,大真人府的元宵同样是朱果馅的。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 朱果存世极少,唯有在云锦山和昆仑洞天内有几棵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等闲人无缘得见,就算侥幸得到一颗,也不敢贸然服用。不过大真人府的朱果已???????????????经被提前处理,祛除了部分炽烈火气,又有其他药材中和,可谓是大补,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天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领着齐玄素和张月鹿,朝着大真人府的方向走去。 众多张家人自然是分开一条道路,然后根据身份地位,依次跟在后面。 上一次齐玄素来云锦山,没有进入大真人府的资格,只能在外面等着。这一次来大真人府,作为客人跟随天师进入大真人府,张家人还要跟在后面。 大真人府是实实在在的仙家气象,碧空之上有仙鹤盘旋,山林之中有灵鹿跳跃,层林碧翠,鱼翔浅底,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按照道理来说,大真人府是张家之宅邸,而非正一道宅邸,只是张家与正一道俱为一体,大真人府也就不分内外之别。 大真人府被赞誉为: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镇魔台等地,与齐州的圣人府邸相差无多。 朱果就在灵芝园,镇魔台是镇魔井洞天所在,万法宗坛是整个云锦山的阵法枢机所在,味腴书屋是天师的书房,敕书阁是藏书楼。像上元节这种涉及人数众多的重大节日,一般会被安排在大堂。 不过要再过几天才是上元节,所以天师此举不是邀请齐玄素在大真人府过上元节那么简单,还有留宿的意思。也就是从现在到齐玄素离开云锦山,都让他住在大真人府中,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世人常说一句话,不要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天师什么也没说,可他的种种举动却要胜过千言万语。 在旁人看来,如果天师不重视这小子,那么还会这么抬举他吗? 进了大真人府,天师向唐教华吩咐道:“玄素和月鹿这几天都住在大真人府。” 唐教华轻声应下。 天师独自前往味腴书屋,唐教华则领着齐玄素前往客人居处观雨轩。上次齐教正造访大真人府,就住在此地。 至于张月鹿,她被安排在望云轩。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历代慈航真人造访大真人府,都会居住在此地,此时张月鹿也有幸成为其中之一,这又让人咂摸出许多不一样的意味。 许多张家子弟组成一个个圈子,小声议论着今天的事情。 这些圈子的成员,大多是年龄相仿,层次相当,这样才有共同话题。他们家境优渥,享乐多于拼搏,齐玄素和张月鹿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齐真人的儿子?没听说齐真人有儿子啊,倒是听说齐真人有个子侄。”有消息不灵通的。 “你连他都不知道?” “怎么,这人很有名?” “废话,老爷子这么抬举他,你说有名没名?” “那你给说说。” “这人姓齐,与蜀州齐家没什么关系,来历很神秘,按理说应该是很有背景,可到底是通着哪路神仙,却是不好说。其实他前年腊月的时候就来???????????????过一次,那时候是个七品道士还是六品道士,反正品级不高,可今年摇身一变,成了堂堂三品副堂主,除了咱们张家的张青霄,也就是他了,说他没有背景,谁信啊?” “我听说他是东华真人的人?会不会是东华真人的私生子?” “这谁说得准呢?关键是东华真人没有道侣,如果是自己的子嗣,那么大大方方地认祖归宗就是,何必藏着掖着?再有,如果他真是东华真人的儿子,那么到了浮出水面的时候,绝不会如此突兀。”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是东华真人年轻时惹下的风流债,直到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关口是当下正值竞争大掌教的关键时刻,东华真人怕影响大局,这才没有相认。说不定等到七代大掌教尘埃落定之后,东华真人就会相认了。” “越说越没谱了,这种事最好少提,要是传到了东华真人的耳朵里,有你们的苦头吃。不要忘了,如今可是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要是闹得友邦惊诧,小心判你们个破坏结盟之罪。” “好,不说,真人们的是非少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齐副堂主是有些真本事的,去过江南道府,又去过帝京道府,这两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善地。江南大案就不说了,这是……‘我们’张家青霄发迹的地方,据说他也亲历了金陵府大劫。最近帝京那边的事情,你们也有所耳闻吧?李家的李长歌,姚家的姚裴,加上‘咱们’张家的张青霄,都去了帝京,最后姜大真人也亲自去了,这里头的动静可是不小,据我所知,他当时就在帝京道府做主事,回玉京之后立马就升了三品。” “瞧这架势,老爷子是打算把青霄嫁出去?” “嫁出去?笑话!如今青霄是什么身份,天罡堂的小掌堂,与李长歌、姚裴并列其名,把她送到别人家,岂不是亏大了?” “难道要招赘婿?” “怕就怕这个,招了赘婿,她还是张家的人,老爷子飞升之后,就很难说了。”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联姻,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双线作战 张月鹿对于望云轩再熟悉不过,当年她刚刚拜了慈航真人为师,却没有前往普陀岛,一直居住在云锦山,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只是偶尔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 慈航真人来大真人府的时候自然是住在望云轩中,可以说,张月鹿就是在望云轩中学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因为课程太紧,她还经常在这里留宿,每逢留宿,慈航真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她就在院子里练剑,一直练到明月高悬才能睡觉,她能不熟悉吗? 只是当时的张月鹿大概不会想到,她在多年之后会以另外一种身份住进这座院子。 张月鹿还是住在当年的房间,没有去师父的房间。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虽然这里每天都有人前来打扫,但她发现小时候留在这里的一些小物件竟然保留完好,颇有一种故友重逢的小惊喜。 张月鹿把它们继续留在这里,然后打算去观雨轩找齐玄素。 结果她刚出门就遇到了澹台琼和张玉月,还有一个明显不乐意来却不得不来的张拘奇。 这两个女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澹台琼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张玉月有点失魂落魄,脸色茫然。 张月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与三人见礼。 澹台琼开门见山道:“青霄,你怎么又把那小子带来了?” “那小子是谁?”张月鹿故作不知。 澹台琼眯了眯眼:“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齐玄素。” “原来母亲说的是他,难道他不能来吗?”张月鹿语气淡然,“如果母亲有什么异议,可以向阿翁提出来。” “阿翁。”澹台琼的语气又冷了几分,“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成了天师的孙女,难怪你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原来是有天师在背后给你撑腰。” 张玉月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张月鹿并不想与母亲产生正面冲突,说道:“因为齐天渊来大真人府是经过天师同意的,所以我说母亲有什么提议,可以去向天师提出来。” 澹台琼冷哼一声:“你不要拿天师来压我,若不是你,天师怎么会邀请他来大真人府?” 张月鹿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邀请齐天渊来大真人府?难道仅仅是因为母亲不喜欢他?可他不是母亲的什么人,要看母亲的脸色、听母亲的号令。他是全真道的道士,更是紫微堂的副堂主。” “你作为女儿,非要跟我对着干吗?你娘不喜欢他这个理由还不够吗?”澹台琼针锋相对。 张月鹿道:“我不仅仅是父母的女儿,还是道门的道士,更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有着自己的想法和喜怒哀乐。那么母亲能否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并非针对母亲,而是我对自己人生规划中的重要一环。” 从始至终,张月鹿都用了一个十分正式的称呼——母亲,而非“娘”、“阿母”之类的称呼,也是借此表明自己的强硬态度。 澹台琼还要说话,张拘奇终于开口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救过青霄,惊天一跃,九死一生,难道这个情不该谢吗?上次人家来云锦山,你们暗中做了那么多手脚,人家也没计较,难道这个罪不该赔吗?既然要谢情赔罪,自然要把人家请过来。” 澹台琼狠狠看了丈夫一眼。 张拘奇只当没有看到。其实家庭地位也与权势地位息息相关,如果张拘奇是一位参知真人,那么他肯定能一言九鼎,张月鹿的婚事也不会有这么多波折,无奈他并没有这样的地位,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被澹台琼压过一头。 张玉月深吸了一口气,也劝澹台琼:“人都已经来了,总不能再把他赶出去,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 澹台琼的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没再说话。 毕竟是一家人,张月鹿不想闹得太难????????????????看,而且她与父亲张拘奇并没什么矛盾,所以只好暂时打消去见齐玄素的念头,把三人让进了望云轩。 张月鹿没有一味防守,来到正堂之后,主动开口道:“我曾听说过一句粗鄙之语,男人都希望别人的老婆是一个独立的人,却希望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附庸。同理,父母的心态也有些类似,既希望孩子能脱离自己的羽翼庇护独立生存,又希望孩子一直听自己的话,成为自己的附庸。儒门便是这么要求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只是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一套,道门讲究平等,我说过,我不仅仅是父母的女儿,也是道门的道士,违背道门宗旨的事情,我不能做,我希望母亲也不要做。” 澹台琼的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另一边,齐玄素与张月鹿算是心有灵犀,也想来见张月鹿,不过遇到了一个意外之客。 张拘平。 张月鹿的族叔,与张拘奇的关系不错。三品幽逸道士,在上清宫担任辅理一职。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早在齐玄素第一次来云锦山的时候,张拘平就见过他,同时张拘平也是为数不多见了齐玄素的长辈,其他如张拘成等人,根本没有与齐玄素见面,毕竟当时的齐玄素连大真人府的门槛都跨不过去,似乎没必要去浪费时间。 齐玄素上次与张拘平见面,既是晚辈,又是下级,两人自然是不平等的,张拘平十分客气,可其中的居高临下并不能因为张拘平的态度就抹去,齐玄素处于一个较低的位置,摆出较低的姿态,这是客观事实。 不过如今已经大不一样,若论职务,两人算是旗鼓相当,地位是平等的。 齐玄素把张拘平请了进来,如果没有张月鹿这层关系,他称呼一声“张道兄”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张月鹿这层关系,他便不好称呼“道兄”,他和张月鹿又没确定关系,也不好跟着张月鹿叫叔叔,所以他用了比较正式的称呼:“自从上次在上清宫与张辅理一别,已经一年有余,张辅理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张拘平微微一笑,“倒是齐副堂主,这一年多的时间过得不太平,可谓是南征北战,走了小半个天下。” “不敢当。”齐玄素谦逊道。 张拘平有些感慨:“上次见你,你曾问我对你是什么评价,我说只是一面之缘,谈不上评价。这次见你,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迹,我已然不敢再去贸然评价,只能借用兄长的那句话,后生可畏。” 张拘平口中的兄长,若是不加其他前缀,那就特指一人——张拘成。 齐玄素只得道:“张辅理过奖了。” 同时,齐玄素也在心中快速思索张拘平的来意。 以他的风格,他一般会开门见山,问张拘平有何贵干。可在张家不行,这是他未来的岳家,总要讲究些人情世故。直接开口相问,显得齐玄素拒人千里之外,也太过倨傲,难道没事情就不能来看看你了?你的架子未免太大了吧?所以齐玄素不能????????????????直接问,只能自己猜。 两人又谈了些闲话,半公半私,公事就是谈一谈对于凤麟洲战事的看法,私事多半是围绕张月鹿展开。 其实齐玄素并不擅长这些,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他会学,所以还能勉强应付。 如此谈了两刻之后,张拘平终于说明来意:“如今张家,天师是族长,是大家长,可我们也知道,天师在人间的时间不算太多了,据我所知,天师没有尝试渡劫的想法,所以天师在几年前就开始安排身后事,除了有关道门和正一道的安排,就是关于张家的安排,天师已经逐渐将族长的权力移交给兄长。” 齐玄素忽然灵光一闪:“掌宫真人想要见我?” 张拘平忍不住看了齐玄素一眼,言简意赅:“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拘成并不轻视齐玄素,不是随便找了个人来传唤齐玄素,也不是直接登门,而是找了与张月鹿关系不错且与齐玄素有过接触的张拘平来见齐玄素,不仅给了齐玄素足够的礼遇,而且多少有些探齐玄素口风的意思。 很显然,齐玄素还没有这样的分量,可见是天师的一番举动,给了这位掌宫真人很大的震动,不免要想多一些。 齐玄素并不拒绝,正如张月鹿所说,事情总是要面对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逃避不是办法。再有就是,既然张拘成愿意见他,那么就有得谈,堂堂掌宫真人的智慧,肯定不会干出“给你五十万太平钱离开张月鹿”的事情。 于是他问道:“什么时候?” 张拘平道:“兄长今天要向天师汇报有关上清宫和家族的一应事宜,因为天师离开云锦山已有半年,所以各种事务比较繁杂,耗时较多,兄长应该没有时间。你看明天午时怎么样?刚好可以共进午餐。” 齐玄素略微思量后便答应下来:“没有问题。” 张拘平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告知兄长。” 齐玄素起身相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意图 大真人府乃是正一道的枢机所在,每天不知要收发多少消息,所以不会限制子母符、讯符阵等手段,也不可能仔细甄别所有的消息。 事实上,大真人府的确有隔绝内外的阵法,只是太平世道,不会轻易开启。 这就给了齐玄素机会,他取出“金紫鱼符”,开始联络七娘。 按照时间来算,七娘这时候已经赢下玄圣牌争霸赛,不仅送了姚裴一个“牌圣”的头衔,而且还发了一笔小财,关键也是一笔小财。 所以七娘的心情不错,破天荒地对齐玄素嘘寒问暖一番,俨然是一位慈母,让齐玄素好不习惯,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然后齐玄素便将他被人诬陷的事情说了一遍,他不是要出一口恶气,他更想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推动,要说是太平道或者李家,手法太糙,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更像是某人看齐玄素不顺眼,故意恶心齐玄素,而不是奢望把齐玄素拉下马来,或者说,这是一个???????????????警告?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件事本来能掀起不小的风波,不过被天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在许多人看来算是生死攸关的风波,在大人物那里呵气就散,只是天师不愿居功,所以给了齐玄素一种威胁不到自己的错觉。 齐玄素根基太浅,还是个光杆将军,凭借自己的本事,很难查清此事,只能求助七娘,若是七娘不帮,那就求助张月鹿,毕竟天师已经把紫光社这条线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 也正因如此,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其实婆媳不和是一把双刃剑,他若处理不好,自然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要是处理好了,就能两头逢源,若是七娘压迫他,那他就可以联合张月鹿对抗七娘,若是张月鹿欺负他,他就找七娘主持公道。 七娘听完之后,笑了一声:“清白这么好的武器,不用来诬陷就太可惜了。” 然后七娘又道:“这件事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平心而论,七娘贪财不假,可办事异常靠谱,总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可靠感觉,迄今为止,还没有让齐玄素失望过。 既然七娘如此说了,齐玄素便不再多谈此事,转说起了他的云锦山之行。 七娘消息灵通,对于齐玄素的行踪不能说了若指掌,也能做到大概有数,对此并不意外。 “七娘,天师如此抬举我,又说炉子里少了一根新柴,是不是与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有关?”齐玄素问道。 七娘直言不讳道:“的确有这样的考量,你算是姚裴的替代品。” 齐玄素以前就有一种感觉,全真道似乎在把他当作姚裴的替代品培养,他当时还很困惑,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替代品。因为姚裴是女子,张家又没什么合适的男子,只有一个张月鹿分量足够,可两个女子不能结为道侣,那么就需要一个人代替姚裴代表全真道与正一道联姻,齐玄素虽然不姓姚,但因为七娘的缘故,勉强算是半个姚家人,也足够了。 所以齐玄素的判断是对的,幸好姚裴不是男子,不然真要出大事。如果姚裴是个男人,那么他和姚裴的关系就不能如此融洽,说不定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当然,这不是齐玄素的唯一作用,全真道培养他肯定是综合了多方面的考虑。姚裴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也可以把齐玄素推上去,让齐玄素做大掌教,总好过让给李家或者张家。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觉得张拘成见我的意图是什么?” 七娘随口道:“给你一百万太平钱,让你离开张月鹿。” 齐玄素半天没说话,还是七娘狠啊,张口就从五十万太平钱变成了一百万太平钱。 七娘话锋一转:“如果他真这么干了,那么他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别说继承天师之位,就是做个平章大真人都够呛。要我说,张拘成见你,一是走个过场,毕竟他算是副族长,不???????????????好不闻不问,见你也是名正言顺。二是看一看你的态度,继而通过你的态度来判断你背后张月鹿的态度,三就是跟你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齐玄素又问道。 七娘道:“所谓谈条件,其实就是互相妥协,他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海阔天空。至于在什么事情上妥协,我只给你一个提示,张拘成这等位置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跟你置气斗气,更不会意气用事,那是澹台琼才会做的事情,他的关键在于‘利害’二字,剩下的你自己去想,这么大了,要学会独立思考。” 说罢,七娘便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只能独立思考。 张拘成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决定与他谈一谈,这肯定与张月鹿有关。 张家大宗为什么忌惮张月鹿?因为惧怕张月鹿谋夺了张家的大权。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而是影响子孙后代的事情。如果张月鹿只做一任天师,那么他们也就忍了,怕的是张月鹿把天师之位传给她的后代,如此一来,她的这一支就从小宗变成了大宗,世世代代都做天师,原本的大宗就变成小宗,再无翻身之日,这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正确用法。 这也不是杞人忧天,李家的大宗就几次易主,直到国师这一代才又转了回来,不过李家人好像不大在意这种事情,有点轮流做主的意思。 那么张家大宗的谋求就比较清晰了。他们看出张家大宗实在是青黄不接,外面又有强敌环伺,在张月鹿羽翼渐丰、天师态度逐渐清晰明确的情况下,让张月鹿上位是大势所趋,不好扭转,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们可以退让。 他们退了一步,张月鹿自然也应退让一步。那就是保证张家大宗的位置稳固。 如何保证张家大宗的稳固?仅仅是口头承诺,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张拘成与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是一辈人,年纪相差无多,他比张月鹿大了将近四十岁,暂且抛开张月鹿能否成为大掌教的问题不谈,就算他先成为天师再传位给张月鹿,张月鹿也能做近四十年的天师,这段时间着实不短,足够张月鹿弄假为真了。 这也许就是张拘成要谈的问题。 至于他为何不找张月鹿谈,大约是没有合适的契机,反倒是齐玄素这边,有着相当合适的理由,齐玄素是客人,他作为主人,招待一下客人,见一见后辈,是在情理之中的。 这就是七娘说的三点了。 齐玄素不由感叹,姜是老的辣,七娘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他却云里雾里,还停留在两人婚事的层面。所以东华真人说七娘是个棘手人物,而他只能是东华真人手底下的一个小兵。 想明白这一点后,齐玄素对于即将到来的见面,便能做到大概心中有数。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提前找张月鹿通下气,交换下意见,最好能够达成一定的共识,不过他听说张拘奇一家也???????????????留宿在大真人府,便暂时打消了去见张月鹿主意。 不是他怕了澹台琼,当初他寂寂无名的时候都没有怕,没道理现在会怕,澹台琼毕竟是张月鹿的母亲,看在张月鹿的面子上,能留有余地是最好,所以还是让张月鹿自己处理吧,他去了只会火上浇油,激化矛盾。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因为约定好的时间是午时,所以齐玄素还有一个上午的闲暇,不能去找张月鹿,他便打算在大真人府转一转,见识下与万寿重阳宫齐名的道门圣地。唐教华临走的时候给了齐玄素一块牌子,只要不是万法宗坛、玄武殿、镇魔台等几个禁地,其他地方都畅通无阻。 齐玄素便出了门,结果没走几步又遇到了张持月。 这也是半个熟人,他上次来云锦山的时候,见过这位张月鹿的堂兄,当时相谈甚欢,不过这位堂兄在事后对他的评价不是很高,反而是张玉月对他的评价很高。 更巧的是,张持月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在紫微堂担任主事,无论是从哪方面算,他都比齐玄素低上一头,齐玄素真要端架子,他只能受着。 不过这里是张家,要讲一些人情,所以两人没有称呼职务,而是互相以道兄相称。 齐玄素判断,遇到张持月不是巧合,而是张持月等候已久。 张持月得知齐玄素打算在大真人府中转一转之后,主动请缨给齐玄素做向导。 齐玄素不好拒绝,两人一起走在大真人府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走了一段,张持月忽然说道:“齐道兄,最近很多人都对你很感兴趣。” 齐玄素如今见的世面多了,心境自然而然就上来了,没有吃惊,反应很是平淡:“感兴趣?不会是想试试我的斤两吧?最好能给我一个下马威。” 张持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年少轻狂,不气盛就不叫年轻人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不守规矩 齐玄素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烂俗戏码,却又无可奈何。 他和某些人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其实世家子与世家子也是不一样的。 有些世家子志向高远,意在道门登顶,自然行事讲规矩、知利害,不起无名之火,不动无谓刀兵。比如李长歌,论家世,整个道门也没几个人能比他更高,不知胜出齐玄素多少,可他刚去帝京的时候,没有半点锋芒,甚至存在感很低,见到齐玄素,都会客客气气,只是在最后刀刀见红的时候,才锋芒毕露,伤了姚裴。 有些世家子依仗家世,并不乐意去道门苦熬,不想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查什么江南大案、参与什么五行山“定心猿”,他们行事就要随意许多,年轻气盛、年少轻狂,管你什么利害不利害,就是要逞威风,就是要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万金难买爷乐意。比如王儋清,便是此类人。 这两种人是两个世界的人。 前者才是齐玄素的真正大敌,不过后者也很烦人就是了。 齐玄素笑了一声:“其实我对他们也很感兴趣。????????????????” 火药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齐玄素经过三个月的上宫学习之后,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或者说,他一直明白,可是说不出来。 我为什么要守规矩?因为规矩维护了我的利益,所以我也积极地遵守、维护这个规矩。 反过来说,如果这个规矩无法维护我的利益,那么我就抛开规矩,自己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一言蔽之,规矩不是天道规律,不是不可以违背的金科玉律,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无上权威,其权威只建立在既得利益的群体之上,被规矩侵犯了自身利益之人,自然会藐视这个规矩,继而与规矩对抗,至于孰强孰弱,那就各凭本事,生死有命。 齐玄素就是这么做的,规矩不能维护我的利益,我便自己复仇,杀万修武,把岳柳离送进锁妖塔洞天。 当一个规矩只是不能维护少部分人利益的时候,还能维持下去,可如果这个规矩不能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的时候,就会被推翻。 张月鹿显然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很轻易就答应帮助齐玄素复仇。 当时齐玄素还很懵懂,似乎明白张月鹿的动机,又似乎不明白张月鹿的动机。 后来齐玄素明白了,张月鹿是一个灵活变通之人,她也会违犯规矩,不过前提是规矩无法维护应得的利益。 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些人在自身利益没有受到损害的情况下,打算违背规矩搞一点事情,甚至还打算损害齐玄素的利益。 不要说什么张月鹿上位自然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且不说张月鹿还没上位,就算上位了,那也有得谈,张拘成都没说话,还轮不到他们跳出来张牙舞爪。 齐玄素用一句话来概括,大约是吃饱了撑的,或者是想要出风头,或者干脆就是看他不顺眼。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幼稚表现,李长歌、姚裴、张月鹿无论如何都干不出这种事情,可许多世家子自小无法无天惯了,有所依仗,又是总能干出这种事情。 这种情况下,齐玄素自然不会跟他们讲规矩,必须要重拳出击,不管是什么来头。若是忍气吞声,那就白瞎了天师的抬举。 也不存在齐玄素妄自尊大,不动用半仙物,还未跻身无量阶段的张月鹿都未必能稳胜齐玄素,齐玄素就不信张家还藏着一个李长歌或者姚裴这样的人物,如果真有这样的人物,那么张家大宗也不必为张月鹿发愁了。 张持月显然没有料到齐玄素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不悦,毕竟他也是张家人,齐玄素这般不将张家人放在眼里,其实也是在打他的脸面。 不过张持月又不好把这种不满表现出来,只能沉声说道:“齐道兄还是不要大意,我知道齐道兄早已跻身天人,可这些人里不乏有些成家立业之人,年长齐道兄许多,同样有天人的修为。” 成家立业之人,一般就是三十岁往上了,年龄摆在这里,资源摆在这里,跻身天人自然不算难事。只是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夸耀的,张月鹿比他们小了差不多十岁,马上就要跻身无量阶段,等张月鹿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很可能直奔造化阶段去了,四十岁的伪仙,六十岁的仙人,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他们自然无法????????????????跟张月鹿相争。 不过从人生百岁的角度来看,三十岁的确是年轻人。 齐玄素只是应了一声,有些随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李长歌,其他人自然很难入得齐玄素的眼中。 张持月又道:“齐道兄小心双拳难敌四手。” 齐玄素还是应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张持月有些急了:“齐副堂主!” 若是前年的时候,张持月自然要摆出兄长的架子,说教一番。无奈如今与以前大不相同,齐玄素是上司,道门更在家族之上。 齐玄素转头看了张持月一眼:“我心中有数,张道兄还是带我去见一见那些人,把事情解决,待会儿我还要去见一位长辈。” 张持月不好再说了,只能给齐玄素领路。 很快,两人来到了灵芝园。 灵芝园占地广阔,朱果位于深处,外围除了大片大片的药圃之外,还有许多花圃,甚至算是花园了。 在这里站了许多人,不像是赏景。 他们看到齐玄素后,窃窃私语,笑意玩味。 齐玄素上前几步,问道:“都是月字辈的?” “是。”张持月道。 张月鹿原名张心月。剔正命灯胜白昼,放开心月透青霄。 齐玄素扫了一眼,果真如张持月所说,有好些个天人,不由道:“张家的底蕴还是深厚。” 张持月叹息一声:“可惜没有一个领军人物。” 齐玄素却笑道:“这话不对,难道青霄不能做这个领军人物?” 说这话的时候,齐玄素没有避讳其他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依我看,只有青霄能做这个领军人物,其他人都不成。” 齐玄素并不打算被动接招,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是七娘一手教导出来的,最是明白应该如何撩拨对手的痛处。 张持月无言以对。 片刻后,一个人越众而出:“齐玄素。” 齐玄素并不动怒,微微一笑:“是我,阁下是?” 那人道:“张仞月。”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有何贵干?” 张仞月道:“听说齐副堂主身经百战。” “不敢当。”齐玄素道。 张仞月道:“齐副堂主刚才说,青霄适合做这个领军人物。” “是。”齐玄素的回答很简洁,又很快,几乎是张仞月的话音刚刚落下,他立时就回答了。 张仞月道:“我有些异议。” 齐玄素道:“我知道。” “你知道?”张仞月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笑了笑:“无非是立嫡、立长、立贤、立爱。有些人觉得,张青霄只占一个‘贤’字,就算天师看好她,也只是占一个‘爱’字,在她前面还有嫡庶之别、长幼之别,所以当不起这个领军人物,而诸位就是又嫡又长。” 齐玄素顿了一下,猛地加重了语气:“可你们却忘了一点,道门不是儒门,张家也不是那些旧王????????????????公,张家是道门的张家,代表了道门先进的道德思想,秉持道门的平等观念。什么嫡庶之别,都是旧黄历了,早就该扫进废纸堆里。” 张仞月眯起眼,没有说话。 官话套话的好处就是很难直接反驳,大道理与大帽子只有一线之隔。 齐玄素环顾四周:“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没有人说话。 张仞月缓缓道:“齐副堂主刚才说,青霄占一个‘贤’字……” 齐玄素直接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我是青霄副堂主教出来的,关于这一点,我从不讳言,我做过她的部下,还跟她学过一套‘大衍灵刀’。入庙拜佛,得先进山。若是哪位对这一点持有异议,要见真佛,先过我这一关。” 张仞月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道:“倒要领教齐副堂主的高招,还望齐副堂主不吝指教。” 齐玄素取出“飞英白”,握着刀鞘,拇指抵在刀锷上,目中无人一般:“我就用青霄教的‘大衍灵刀’。” 就在此时,望云轩中的张月鹿也得到了消息,说有些人打算试一试齐玄素的深浅。 当然,这只是比较客气委婉的说法,还有更直接的说法,有些人想要给齐玄素一点颜色看看。 毕竟都是天人,谁更厉害,总要打过才能知道。 张月鹿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赶过去帮齐玄素解围的意思,只是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一路走来,她最清楚齐玄素的斤两,在无量天人不下场的前提下,除非能把李长歌请来,否则没可能胜过齐玄素,就是拿着半仙物也不行。 难道整个道门只有三颗的“长生石之心”还比不过一件半仙物吗? 至于姚裴,现在也不好说,虚弱状态下的姚裴,还真不一定是齐玄素的对手。 唯一担心的就是倚多为胜,不过这也是丢张家的脸面。 传扬出去,张家的公子们一对一打不过,恼羞成怒之下联手群殴。 真要成了道门的笑话。 若是走到这一步,不必她出面,自有其他张家长辈出手阻止。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过我这关 张持月有苦难言,他作为在道门内部慢慢攀升之人,自然与这些人不是一路人,如今他在紫微堂任职,那里是东华真人的地盘,也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他的许多人脉关系未必好用。 他早早就来等着齐玄素,创造这次偶遇,本意是与齐玄素拉近关系。 这就不得不提到任命副堂主一事了,这一级的人事权在金阙,想要成功升任副堂主,除了必要的功勋或者成绩之外,有两个关键,一是下面提名,二是上面任命。 除非有三师这个级别的靠山,或者是特殊情况的直接空降。一般都要先由下面提名到金阙,然后再由金阙审核讨论。这个下面就是所在的堂、府、宫。若是下面不提名,就是上面有人也没用。同理,若是上面没人,金阙无法通过,下面提名也是白搭。所以想要升副堂主这一级,需要上面和下面的关系都打点到。 张月鹿是被时任轮值大真人的地师破格提拔,提名和讨论都是走个过场,谁敢为了一个副堂主的位子公然打地师的脸面?????????????????齐玄素也大差不差,提名方面,紫微堂算是东华真人的自留地,全真道占据绝对多数,东华真人定调之后,其他副堂主自然不会反对,就算反对也是少数,无法改变结果。到了金阙阶段,齐玄素没什么关系,可七娘和张月鹿的关系很硬,一个通着地师,一个通着天师,再加上是东华真人提名,如果否定这个提名,那就是得罪东华真人,通过也是顺理成章。 可张持月没有这样过硬的关系,金阙那边还好说,紫微堂这边可能有点麻烦,他的根基较浅,未必能够提名。如今齐玄素升了副堂主,将来堂内讨论提名的时候,别管齐玄素排名是不是垫底,也别管齐玄素是不是光杆将军,手里那一票是实打实的,与其他副堂主没什么不同,张持月想要得到这一票,自然要跟齐玄素搞好关系。 张持月提起张仞月等人的事情也是想卖齐玄素一个好,然后让齐玄素避开他们就完事了,眼不见心不烦,可他万万没料到齐玄素竟然会主动凑上去,事情便脱离了掌控。 若是这些人把齐玄素打坏了,那就不是拉关系了,而是结仇。 为了自己前途考虑,张持月自然是希望齐玄素取胜。 齐玄素的嚣张态度立时激怒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张家子弟。 其实齐玄素并不是个嚣张之人,他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尊长面前,他的谦恭能得到尊长的赞赏。可在这些人面前谦恭,他们还当齐玄素软弱好欺负,齐玄素自然不会跟他们客气。 齐玄素将手中带鞘的“飞英白”横于面前:“速战速决,我还有事。” 张仞月用的是剑。 这也是道门中最为常见的兵刃,自从用刀的都去了朝廷之后,道门中的用刀之人,除了灵官,都显得十分异类。 张仞月没有说话,身形骤然前掠,手中长剑横扫,顿时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呼啸声响。 齐玄素没有拔刀相向,只是将未曾出鞘的“飞英白”由横变竖,挡下了这一剑。 刀鞘完好无损,“飞英白”纹丝不动,而长剑却被弯出一个弧度。 张仞月脸色一变,手中长剑随之圈转,变扫为刺,点向齐玄素的眉心。 齐玄素仍旧没有拔刀,再将“飞英白”由竖变横,以刀锷卡住了剑身,使得剑尖在距离自己眉心还有三寸距离的时候,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张仞月沉声问道:“这就是‘大衍灵刀’吗?” 齐玄素自从学了“魔刀”之后,“魔刀”已经如本能一般浸入到他的一举一动之中,如果“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北斗三十六剑诀”等剑诀不算招式,而算神通,那么可以说他已经到了所谓的“无招”境界,普通的招式无非是劈、砍、刺、撩、挑,在这方面,齐玄素还真就很难分出“大衍灵刀”和“魔刀”。 齐玄素道:“是我学得不到家,似是而非,还请指正。” 张仞月不再说话,抽剑后撤,再向前一进,剑光如雨,将齐玄素周身上下全部笼罩其中。 齐玄素只是旋转手????????????????中“飞英白”,因为旋转速度太快,光影连成一片,仿佛一面圆盾,与剑光相触,响起无数金石碰撞之声。 张仞月出剑越来越快,齐玄素甚至没有握住刀鞘,而是让“飞英白”紧贴着掌心旋转,以真气为吸附。 可自始至终,张仞月都没能打落齐玄素手中的“飞英白”。 齐玄素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每次都没有正面抗衡,而是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强势剑招,然后挡开无关紧要的剑招,让张仞月感觉就像是千钧重力都落在了空处,十分憋屈难受。 “若论用剑,张家大约是不如李家的。”齐玄素说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话语,这话就是放到天师面前,也挑不出毛病,张家有“天师雌雄剑”不假,可一直都是以雷法为尊,李家才是用剑的大行家。 可张李之争绵延数百年,甚至比道门中兴的历史还长,这话却是很容易挑动张家子弟的怒气。 张仞月一咬牙,出剑更快,剑气更盛。 以两人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都是剑风阵阵,无数枝叶花草化作齑粉,一片狼藉,观战之人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有些人退得稍微迟了,甚至可以听到衣衫撕裂的声响。 可齐玄素还是不动如山,仍是没有拔出手中的横刀。 那些汹涌剑风只是如狂风一般吹得齐玄素的“幽逸云衣”猎猎作响,却伤不得分毫。那些摧金断玉的剑气落在齐玄素裸露的肌肤上,竟也伤不到分毫,甚至没能留下痕迹。仿佛就是一个个浪头拍打在山壁之上,最终只能炸成“千层雪”,而山壁还是毫发无损。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观战的张家之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两人的差距着实有点大了。 齐玄素这个天人与普通天人大不相同。 金身境、见神不坏境、练蜕境,运转自如,后天谪仙人的威势在踏足天人后已然开始逐渐显现。 张仞月却不能退,依旧攻势如潮水,剑锋所过之处,不再有尖锐的破空声响,而是变得无声无息,由刚转柔,臻至化境,却也更为凶险。同时剑身上还有雷光隐隐,每次相击,这些雷光都向横刀蔓延,只是最后又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声息。 齐玄素猛地握住紧贴掌心旋转的“飞英白”。 然后齐玄素拇指一推,“飞英白”终于出鞘。 一瞬间,张仞月的视线之中再无他物,只能看到一抹璀璨刀光在他面前炸开,好似银河倒泻。 然后又有一线,越来越亮,将这仿佛瀑布一般的刀光从中分开。 这一线,即是刀锋。 千钧一发之际,张仞月只能凭借本能反应横剑身前。 刀剑相击,无非是一横一竖。 张仞月手中长剑立时弯曲出一个极为可怖的弧度,剑身几乎要贴到他的胸口。 剑犹如此,人何以堪? 随着一线锋芒而来的还有滚滚刀气,虽然张仞月有护体罡气,但巨大压迫之下,却感觉呼吸都要困难几分。 齐玄素说过,他要用“大????????????????衍灵刀”,所以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终于用出了“大衍灵刀”,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张仞月忽觉背后一寒,心中大惊,右手持剑,左手反掌向身后击去,风雷之声大作,掌心位置氤氲着浓郁紫光,已然用上了张家最为擅长的雷法。 齐玄素忽然收刀,同样击出一拳,露出衣袖的小臂、手腕、拳头金光璀璨。 又有三百六十五身神齐齐出拳。 风雷势。 拳掌相击。 张仞月浑身一震。 “澹台拳意”与其他拳意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门拳意横跨和武夫和炼气士两大传承,不仅仅有武夫意通诸天境的拳意,还蕴含炼气士的真气,可寻常人根本无法像澹台云那般在两大传承中反复横跳,自然不能发挥出其中真正威力。 正因如此,“澹台拳意”只能算是上成之法。不过齐玄素就极为契合这门拳意,在武夫和散人两大传承的推动下,仅就威力而言,却不逊色大成之法太多,毕竟当年的澹台云也是凭借一双拳头与其他长生仙人争锋。 只可惜齐玄素还没有炼气士传承,若是有了真真正正的炼气士传承,又能更上一层楼,如此才算圆满。 不过就算如此,这一拳的威力也不是张仞月能够抵挡。 武夫的意通诸天境、见神不坏境,散人的练蜕境,巫祝的金身境,尽数熔铸于这一拳之中。 张仞月的雷光被生生击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将一颗两人合抱的粗大树木直接拦腰撞断,整条手臂更是寸寸碎裂。 五块玄玉的李长歌能够压制姚裴,四块玄玉的齐玄素轻易击败一个张仞月总不会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没有趁势追击,将横刀归鞘,挂在腰间:“就这点本事,也想当张家的领军人?我还是那句话,想要挑战青霄,先过我齐玄素这一关。”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之蜜糖汝之毒药 报信的人离开后,张月鹿与澹台琼的对峙还在继续。 澹台琼忍不住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其实这话澹台云自己都有点亏心,看中什么?其他不说,放眼整个道门,如此年纪就做三品副堂主的,除了张月鹿,也就是齐玄素了。 以张月鹿如今的身份,只有四种可能:奉道不嫁、联姻、下嫁、招赘。几乎不存在上嫁的说法,就算是嫁给李长歌,那也只能说是联姻,而不能说是上嫁。 奉道不嫁,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许多道门女子都是受了情伤之后,钻牛角,才会选择这一条路。张月鹿没有这种想法,她无意跟自己跟不过去,更多是顺其自然。 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大可能下嫁,对于张家来说,实在是太亏了,既然是下嫁,那就说明对方不如自己,未必能帮到张家,说不定还要张家接济,便宜别人,图什么呢? 那么就只剩下招赘和联姻了。 招赘,听起来很好,做起来不现实。因为道门内的师徒关系近乎于父母儿女,有些人为了找个好徒弟???????????????,可能花上十几年的时间,还有李家这种大肆收义子女婿且义子女婿也能上位的,所以几乎不存在什么明珠蒙尘,真正有本事、有天赋的年轻人,早就被一抢而空,就好似榜下捉婿,根本不会沦落到做赘婿的地步。就算有,也多半是野心勃勃之辈,稍不留神就要被反咬一口,比如李命煌。 真要招个赘婿,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很可能就是找了个帮着生孩子的工具人,这是张月鹿万万不能接受的。 于是,最后只剩下联姻这一条路。 联姻讲究门当户对。 所以随着张月鹿地位的不断变化,联姻对象也随之变化。 最初是颜明臣,当时张月鹿地位不显,倒也匹配。 可随着张月鹿步步登高,颜明臣就不大行了,联姻变成了下嫁。 反正也没有口头承诺或者立下契约,只是在试探意向阶段,张月鹿更是从一开始就强烈反对这件事,于是无疾而终。 此事算不上退婚,颜明臣也没损失什么,自然不能来个云锦山三年之约,而且他比齐玄素都还要年长许多,更谈不上莫欺少年穷。 然后张月鹿的婚事就变得复杂起来,综合家世、能力、天赋、前途等各种因素之后,与她相当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李长歌,一个是姚裴。李家是张家大敌,自然排除。在全真道与正一道结盟的大背景下,姚裴就显得异常合适,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造化弄人,偏偏姚裴也是个女子。 道门在原则上不反对两个女子结为道侣,可你不能指望张家这种绵延上千年的古老家族会接受这种事情,而且张月鹿明确表示,她喜欢异性,对女子无感。姚裴也不像是对女子感兴趣的人,她更像是奉道不娶的性子。 这个时候,齐玄素作为姚裴的替代品,就显得十分合适。 你是副堂主,我也是副堂主。 你是天人,我也是天人。 你是张家千金,可你是小宗出身。我不姓姚,可七娘姓姚。勉强算是半斤八两。 所以张拘成十分痛快地认清了现实,没有尝试拆散齐玄素和张月鹿,而是准备与两人谈一谈,为以后谋划。 既然阻止不了,那就谋求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一个成熟家主应该做的事情。 澹台琼就纯粹是置气了,透着无理取闹的意味。 不过出乎澹台琼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没有扯什么副堂主、天人修为、前程远大,她只说了两个字:“人好。” “人好?!”澹台云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两个字的概念可太宽泛了,宽泛到跟没说一样。 所以张月鹿接着补充道:“他不是第一次来,上次他来的时候,职位很低,品级不高,修为一般,前途不明,可我还是把他带来了。最开始我的确是想要演一出戏,可走到中途我就改变主意了,我决定假戏真做。还能因为什么呢?” 澹台云道:“这小子一肚子奸诈,哪里就人好了?” 张月鹿道:“我之蜜糖,汝之毒药。我认为的好,很可能就是母亲认为的坏,关于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澹台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所以你就是故意跟我对着干。” 张月鹿也不客气了:“是你在跟我对着干。???????????????” 就这一句话,澹台琼差点当场动手。 张拘奇眼疾身快,挡在两人之间,将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 澹台琼恨恨道:“你这是翅膀硬了。” 张月鹿平静道:“雏鹰翅膀硬了就会离开父母的羽翼庇护,而父母也不再干涉雏鹰与谁结为伴侣。” 其实道理很简单,父母为什么能做主孩子的婚事?正是因为孩子翅膀不硬,仅凭自己成不了家,还要依赖父母。既然要靠父母的支持,那么又如何能有对父母说不的底气? 可张月鹿不一样,她很早就脱离了父母的庇护,自然有这样的底气。 张月鹿说的人好,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品德,而是更深一点的人性。 寻常女子对男人的要求,大约是比较物质的,诸如房子、太平钱一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寒碜。 再高一些,大约会要求一些情绪价值,诸如相貌好、会说话、懂女子心事一类。 可到了张月鹿这个层次,再去追求这些就没有太大意义了,她不缺物质,她的心灵足够强大,也不会去寻求一些肤浅的情绪价值,她甚至不需要所谓的依靠或者安全感,于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最为根本的人性上,说白话就是这个人好不好,倒是与许多未经世事的孩子类似。 这大约就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返璞归真。 很多人自以为“人好”,其实只是没有受到足够的诱惑,没见过真正的美色,没见过真金白银,没见过真正的权力。 他们之所以能看似豁达淡定,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与他们无关,无论丢了还是少了都无所谓。可一旦他们发现这些东西与他们有关,那就无法保持豁达淡定了。 举个简单例子,许多人在背后议论张月鹿,说她相貌也就那么回事,脾气又臭又硬,一个小宗出身的假千金,摆什么架子。可如果张月鹿真要有那么点意思,他们立马换一张脸,根本不介意跪舔一番。 世上事,大多是论迹不论心。 说美色,齐玄素一路见识的美人真不少,论相貌,李青奴还要胜过张月鹿,论家世背景,姚裴也要胜过张月鹿,还有那么多愿意倒贴的美貌女冠,他都没动心,更没有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什么齐人之福。 说真金白银,实打实的二十万太平钱,齐玄素分文未取,选择直面天辰司。至今也没走歪门邪道,除了偶尔的战利品,就是守着例银过日子。 还有权势,齐玄素都有实打实的功勋,没想着幸进。有背景人脉的因素不假,可如果他自身不硬,东华真人也好,天师、地师也罢,不会因为七娘的缘故就多看他一眼。 美好的初遇只是一个契机,真正触动张月鹿的是西域之行击杀迪斯温,以及接下来的返家旅途。 这些场面不大,可对于当时的两人而言,充满了危险。 生死一线的时候,最见人性。 然后就是不得不提又一直总提的惊天一跃了。 可能有人要说,齐玄素没死,不算什么。可是跳的时候,齐玄素不知道他能不死,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去的。 于是张月鹿就忘不掉齐玄素了。只是她因为自身经历情绪内敛,不会轻易喜怒形于色,更不会把许多话语付???????????????诸于口,所以显得没有那么热烈。 可对于张月鹿来说,齐玄素就是好人。虽然外在看起来不怎么样,不像个好人,但深入接触之后,就会发现他比大多数金玉其外之辈,实在好太多了。 当然,齐玄素也有瑕疵,比如骗她、喜欢不按规矩行事等等,不过在她看来,这都是细枝末节,主要是某些不正确教导所导致的,她有自信扭转回来。 齐玄素曾在心中暗暗发誓,不做对不起张月鹿的事情。 张月鹿也早就在心中认定,非齐玄素不嫁。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澹台琼一眼,沉声道:“我意已决,母亲不必再言。” 另一边,又一个张家天人被齐玄素打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十人合抱的参天大树上,大树近乎成精,树干坚韧,并未折断,不过还是摇晃了一下,落叶纷纷,然后这个张家天人贴着树干缓缓滑落。 齐玄素此时已经请出了法相。 不过这个法相颇为奇怪,左半边是月白色为主色调,右半边则是紫色为主色调,衣着服饰的风格也明显不同,好在都是女子,倒是不显得过于违和。 在法相之后,是一轮好似佛陀背光的明月,以及明月周围闪烁的点点繁星。 竟是星月并举、众星捧月的格局。 齐玄素也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只知道在被紫光真君神降之后,法相就发生了异变,威力大增。 齐玄素再融合法相,用出法身境,又朝着另一个天人一拳打出。虽是一拳,但身神和法身双管齐下,将这个天人打得向后倒退二十丈。 张家公子们没有“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只是跟齐玄素打起了车轮战。 不过这些张家子弟大约是坐井观天时间久了,也不是消息不灵通,纯粹就是妄自尊大,竟不知道齐玄素的手段,这让齐玄素有了一种出奇制胜的感觉,他们的境界修为不算弱,可不知道怎么应对齐玄素这种“怪胎”,经验也有所不足,于是连续几个天人就这么败了。 最后一个天人被齐玄素打退二十丈之后,胆气已丧,不敢上前。 齐玄素环顾四周,问道:“谁还有异议?”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省堂 千百年来,一直有一条铁律。解决不掉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齐玄素不可能扭转张家大宗对张月鹿的态度,不过他可以把这些出来蹦跶的张家子弟打服。 灵芝园中十分安静,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没有人提出异议。 张家子弟毕竟不是泼皮无赖,而是世家公子,他们主动挑事,用车轮战已经很丢人了,关键还输了,那就更丢人了。如果车轮战输了再去嘴硬,那就不是丢人的问题,而是不要脸了。 公子哥们干不出这种事情。 「那就是没异议了。」齐玄素转身离去。 张持月赶忙跟在齐玄素的身后,心态复杂。 虽然他希望齐玄素取胜,但没想到这帮同辈兄弟输得这么惨,同为张家人,自然脸上无光。 齐玄素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说道:「这场架打得时间有点久了,我们快些去见掌宫真人。」 三省堂是族长居处,不过天师孤身一人,没有道侣,没有儿女,他不喜欢一个人住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一般住在味腴书屋,说是书屋,其实占地颇大,五脏俱全,早早将三省堂让给了张拘成。 张拘成就在三省堂与齐玄素见面。 大真人府是在张家私宅的基础上扩建而来,所以是重重的院子套院子,在不能飞行翻墙的情况下,很容易迷路。 好在有张持月引路,很快来到了三省堂。进院先是一面书写着儒门箴言「吾日三省吾身」的影壁,影壁后是宽敞的庭院,院子中间是一座飞桥,下方是一方人工开凿的湖泊,水中锦鳞游泳,浅水处有白鹤傲立。 九间高脊琉璃瓦的正房,门口挂着祖天师亲书的「三省堂」三个大字。正房两侧是长廊,一边连着院门,一边通到后面花园。 道门三圣地之中,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是由张、李两家的私宅扩建而来,占地有限,而万寿重阳宫则是曾经的道门副都,所以从规模来说,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都远不如万寿重阳宫。 不过这里头的物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一不是古物。反倒是万寿重阳宫,虽然这个名字历史久远,但最初的万寿重阳宫早已被战火毁坏殆尽,如今的万寿重阳宫其实是道门中兴之后在旧址上重建,不过二百余年,历史底蕴远不如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 因为齐玄素并非突然登门,而是早就安排好了,所以一路畅通无阻,过了飞桥后,张持月就此止步,张拘成的秘书已经迎了出来。 秘书就是如此,高层道士们不会把工作和生活分得那么清楚,在家中处理公务也是常有之事,久而久之,秘书们除了负责辅佐处理公务,还会照料生活起居,其本质与前朝的内廷颇有相似之处。甚至有许多秘书专攻生活这方面,让他处理公务不行,可是很会伺候人,算是一条终南捷径。 不过掌宫一级的大秘书肯定是处理公务出身,这是铁律。 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排名最高的是上三堂的掌堂真人,然后是其他六堂的掌堂真人,再就是地方道府的掌府真人,最后才是掌宫真人。所以掌宫真人想要晋升,要先谋求主政一方,担任某一地的掌府真人,再进入玉京担任九堂的掌堂真人。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都有主持一方道府的经历,比如慈航真人曾经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东华真人曾经是中州道府、秦州道府的掌府真人,清微真人更是深耕齐州道府多年。 至于担任掌宫、掌府的平章大真人,属于高配,并不按照这个标准来算。比如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就是平章大真人,便不能与其他掌宫真人一概而论,称呼上也是掌宫大真人,而非掌宫真人。 最为高配的道府大约就是婆罗洲道府了,不仅有一位参知真人 和两位一品灵官,还有一位平章大真人坐镇,就好像朝廷的某一部,不仅有尚书侍郎,还有掌部大学士,其重要可想而知。凤麟洲道府稍有不如,也相去不远,而且很快就会超过婆罗洲道府,迎来一位掌军真人。 最近有传言说,张拘成会出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主要是张拘成要兼顾张家的事情,与清微真人要兼顾李家不得不担任多年齐州道府掌府真人的情况类似,不然他早就该外放一方了。现在情况就比较明朗了,如果天师有意培养张月鹿,那么让她出任吴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兼顾张家的事情,培养其在张家中的威信。张拘成顺势放手,外放一方,谋求更高的位置。 齐玄素随着这位类似宫教钧的角色走向三省堂。 往前数,历代天师、大天师,都曾住在这里。被玄圣亲手推上天师之位的异姓天师颜飞卿也在这里住过,那时候的张家人就退居私第。 张无恨年少时,和哥哥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 齐玄素记得张月鹿好像提过,大概就是张无恨出事之后不久,天师便搬离了三省堂。值得一提的是,张无恨的丈夫就是引诱张无恨去盗取太阴真君传承的元凶,事发之后,此人被天师亲自手刃。 由此可见,天师看着慈祥,也是个杀伐果断之人。 齐玄素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别觉得天师高看自己一眼就恃宠而骄,这些大人物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三省堂坐北朝南,进了正门,就见北墙摆放巨大坐屏,上面十分素白,没有图画,只是写了道祖的五千言,屏风下是檀木的桌椅,算是主座。与之相别的,是左右两侧雁翅排列的八把椅子,也是檀木材质的,算是客座。 张拘成便等在这里。 齐玄素跨过门槛后,不再向前一步,恭敬行礼:「见过掌宫真人」 这还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到明事理的,就用对待长辈的态度见礼。遇到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就强硬回击。 张拘成并不倨傲,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齐副堂主不必多礼。」 见礼之后,张拘成语气温和:「今天是家宴,谈的是私事,就不要如此见外了,青霄的父亲是我的堂弟,我是青霄的伯父,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世伯。」 齐玄素从善如流:「既然世伯如此说了,那么世伯叫我表字「天渊」就是。」 一般而言,也不是所有长辈都能直接呼名,一般就是父母,其他长辈还是称呼表字。至于天师,那是长辈中的长辈,又尊又长,按照儒门的理论,既是君,又是父,不可一概而论。 如此一来,一个称呼「世伯」,一个叫「天渊」,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不少。最起码张拘成在明面上不反对这门婚事,甚至还颇为认可。 两人分而落座,没有直接切入正题,而是谈了些其他事情。 两个刚刚认识的男人,自然不会谈一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主要还是谈道门的正事,关于「定心猿」的事情,张拘成知之甚多,谈起了这件事,不免提到了紫光真君。 这件事也瞒不住,紫光真君打伤辽王,压制宣徽院的老祖宗,又跟李长歌打了照面。 齐玄素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张月鹿已经掌握了紫光社这条线,只能说他在神降前就已经被辽王打昏了,醒来的时候正在五行山上看烟花。 好在张拘成也没有深问的意思,一语带过,又谈起了凤麟洲战事,主要是说了些大而化之的事情。 在张拘成看来,道门想要统治凤麟洲,不能再抱着儒门的夷夏之防不放,儒门的衡量标准大致有三个标准:血缘、地缘、礼仪教化,凤麟洲受到中原天朝的影响不假,可早已自成一体,又孤悬海外,不像婆罗洲与中原陆地接 壤,更从未被中原天朝真正统治过,根本无法在这三者上取得共识,在不大开杀戒的前提下,很难将其融合。 那就应该换成另外一条路:天下有德者居之。什么是德?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理念,若是非要量化,那就是能让被统治者过得更好的统治者才配统治,而不应过度看重这个统治者的血缘和出身,也可以理解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延伸拓展。 说开了,就是道门比天门更为先进,更为文明,更为道德,让道门来统治凤麟洲会比天门统治凤麟洲更好,那么道门就是有德者居之。 当然这两种理念并非一成不变,要灵活应用,哪种对自己有利,就用哪种。 这次凤麟洲之变给道门提了个醒,要改变理念,将其在凤麟洲真正推行开来,扭转整个凤麟洲的思潮,才能从根源上杜绝「尊王攘道」。 齐玄素在这方面研究较少,只有听着的份,也不得不承认,能做参知真人的,就没有庸碌之人,一边研习长生术,一边研究治天下之道,个个文武双全。 到了午时,两人一起共进午餐。说是家宴,其实只有两人,甚至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有些刻意,也可见张拘成的重视。 直到此时,张拘成才切入正题。 不出七娘所料,张拘成谈的正是张家的以后和未来。 不过张拘成并不急于让齐玄素表态,而是希望齐玄素回去后跟张月鹿好好谈一谈。 齐玄素明白,张拘成这是让他做一个传声筒。 第一百九十四章 孩子姓齐 在张月鹿表明了坚决又强硬的态度之后,母女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不过张月鹿毕竟是亲女儿,如今不是翅膀硬了那么简单,而是羽翼丰满,澹台云只能把满腔的怒火转移到无辜也不无辜的齐玄素身上。 若不是这个坏小子勾引自家女儿,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根源还是在这个坏小子身上。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他在老丈母娘的心目中已经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一回事,反正两人的关系已经没有下降的空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她去吧。 这就像七娘克扣齐玄素的工钱,齐玄素最开始的时候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到了后来,齐玄素便彻底无所谓了。虽然齐玄素和澹台琼接触不多,但这位岳母针对自己的偏见,已经很无所谓了。 齐玄素也发现,他就从没遇到过话本中那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传统贤妻良母式女人,从七娘、澹台琼、苏元仪、雷小环这些长辈,到张月鹿、姚裴、李青奴、岳柳离这些同辈,就没一个符合标准的,一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想要在这些女子之间周旋,那是嫌自己命长了。 不巧,齐玄素就在干这样一件事,虽然不是在认识的所有女子之间周旋,但仅仅是七娘、澹台琼、苏元仪、张月鹿就已经够他受得了,好在她们之间并不团结,甚至是互相敌对,比如张月鹿与七娘敌对,澹台琼与苏元仪关系不睦等等,齐玄素就能合纵连横,挣扎出一片天空。 到了这个时候,张拘奇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开始在妻子和女儿之间打圆场,张月鹿不再说话,背对澹台琼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澹台琼则顺着丈夫搭建的台阶下来,离开了望云轩。 澹台琼离开后不久,齐玄素便得到消息,然后以世伯交代事关重大的名义火速赶到了望云轩。 齐玄素刚一进门,就瞧见了张玉月还没走。 平心而论,齐玄素对张玉月的印象不算太坏,虽然这位堂姐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齐玄素认为澹台琼才是主谋,她充其量就是个从犯。一般而言,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方便于逐个击破。 再有就是,张拘平说过,第一次来的时候,张玉月对他的评价挺高,反而是张持月对他评价不高。齐玄素就不得不说这一句了,这姑娘眼光还是可以的,慧眼识英才,唯一的问题就是识才不识人,于是就有了李命煌的事情。 至于张玉月对于张月鹿的那点妒意,齐玄素在小雷池的时候就多少看出了一些,他这些年行走江湖,接触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类,大多手黑心也黑,齐玄素不是白混的。 对此,齐玄素总结为,张玉月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态,既怕姐妹过得苦,又怕姐妹降龙伏虎。她害怕张月鹿被负心薄幸的男子欺骗伤害,重蹈她的覆辙,又怕张月鹿找到真命天子,结成神仙眷侣。 怎么说呢,人性如此,倒也不必过于苛责。只要她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不必过于计较,只要心中有数就是。 齐玄素若是跟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不好看,不好听,也不好说,所以他决定跟张月鹿提上一嘴,让她自己处理就是。表面上,齐玄素还是颇为客气地与这位堂姐见礼。 张玉月见到齐玄素,似乎吓了一跳,胡乱地回了个礼,却是没有了上次的横眉冷目。 “进来吧。”张月鹿听到动静,从正堂来到外面的台阶上。 说罢,她当先转身进了正堂。 齐玄素大步上前,张玉月略微犹豫,也跟在后面。 齐玄素一进正堂,就大模大样地往主位上一坐,然后朝张月鹿比划了个动作。 “干嘛?”张月鹿有些不明所以。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小张,倒水。” 张月鹿好气又好笑,不过这是她提前答应过的,还真不好拒绝,只能起身给齐玄素倒茶,好在这里一直有客人,倒不必她再去煮茶。 张玉月不知此中内情,看到这一幕,不由吓了一跳,在她的印象中,张月鹿是个多高傲的人啊,怎么一年多不见,就堕落成这个样子了? 难道真如某些话本描写的那样,这女人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就连自我都不要了???????????????? 齐玄素接过张月鹿端过来的茶盏,还学话本里的登徒子顺势摸了下张月鹿的小手。 张月鹿只是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毕竟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了,不差这一下。 齐玄素慢悠悠地把茶喝了,示意小张续杯。 小张又给了他倒了一杯,有点后悔当初把话说得太满。 不过张玉月看不下去了,朝着齐玄素怒目而视。 这还没结为道侣呢,还是在张家的大真人府,就如此嚣张! 现在就敢把张月鹿当仆人使唤,以后要怎么样,她想都不敢想。 齐玄素自然注意到了张玉月的目光,只得打消要第三杯的想法,放下茶杯,对还端着茶壶站在一旁的张月鹿说道:“我见过世伯了。” 张月鹿一挑眉:“两天没见,你哪里又多出个世伯?” 齐玄素道:“就是掌宫真人。昨天你三叔来见我……” “等等,我哪个三叔?”张月鹿忽然觉得她这两天只顾跟老娘吵架,没看着齐玄素,这家伙背着自己干了不少事,不仅仅是跟那帮堂兄打架那么简单。 齐玄素反问道:“我总共来你们家两次,我见过你的几个叔叔,你心里没数吗?” “是终叔。”张月鹿想起来了。家族太大,又分这房那房,排序也不是那么好排的,亲兄弟排一个顺序,堂兄弟又排一个顺序,整个家族的同辈们再排一个顺序,太过复杂,小辈们私下里干脆用表字的第一个字,后面再加上个叔或者伯,以作区分。 张拘平表字终和,终和且平之意。 齐玄素道:“你终叔主动登门拜访,聊了许多家常,最后告诉我,掌宫真人想要见我。我本想跟你说一声,可你这里总有客人,我就没敢来。”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多出一个世伯,我们算是相见恨晚,就凤麟洲局势交换了意见,初步达成共识,认为想要解决凤麟洲的问题,彻底杜绝‘尊王攘道’之事,要从思想上入手……”齐玄素滔滔不绝道。 “说重点。”张月鹿将手里的紫砂茶壶往桌上一撂,直接打断了齐玄素。 这个举动让张玉月忽然意识到,张月鹿不是被齐玄素使唤,倒像是小两口在玩这一种很新奇的东西。 她在话本上看过,有些男女为增加情趣,通常会演戏,比如你扮演女捕头,我扮演江洋大盗,然后女捕头不慎失手什么的,这就很有意思了。 难不成这两个人也在玩这些? 想到这里,张玉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面红过耳,甚至脖子上也有些可疑的红晕。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看了张玉月一眼。 意思很明白,不是说张玉月莫名其妙脸红,而是问张月鹿,这件事能让张玉月知道吗? 张月鹿略微沉吟,点头道:“玉姐是的成伯的女儿,没必要瞒着她。” 张拘成表字成德,取自成德之终。 张玉月这才从自己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爹?” 齐玄素不管她,正色道:“掌宫真人同意支持你,不过他也有一个要求。” 张月???????????????鹿何等聪明之人,立时明白过来:“确保大宗的地位。” 齐玄素点头道:“他需要一个明确的保证。” 张月鹿微微皱眉,开始思索。 这个保证当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必须有足够的效力和约束力,如此才能够取信于张拘成。 过了片刻,张月鹿眉头舒展,转而对张玉月道:“玉姐,请你帮我向成伯传一句话。” 张玉月大概明白,父亲与齐玄素谈了一次,似乎提出了什么条件,需要张月鹿答复,现在就是张月鹿给出的答复。 她稍稍犹豫,然后点头道:“鹿妹,你说。” 齐玄素差点没笑出声来。 鹿妹。 表字一般是成年之后才取的,在此之前,一般用乳名或者小名代替,也可以是其他的亲昵称呼。两人都是月字辈,自然不能叫月姐或者月妹,那么多月字辈的人,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于是就成了玉姐和鹿妹,颇具乡土气息。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去看张月鹿,好似在说,你怎么不叫我玄哥哥呢? 张月鹿狠狠瞪了齐玄素一眼,然后对张玉月说道:“请你告诉成伯,天渊不是入赘,我与天渊结为道侣之后,如果我们有子嗣,那么我们的孩子会姓齐,不会姓张,在结成道侣的典礼上,当着天师和诸位宾客的面,我会当众公布此事,请大家做个见证。” 一瞬间,齐玄素和张玉月都怔住了。 齐玄素自然是百感交集。 张玉月却是满头雾水,不是谈条件吗?怎么扯到生孩子了? 张玉月又确认了一遍:“就这样?” 张月鹿点头道:“对,就这样。” 张玉月望着张月鹿坚定的目光,有点明白过来了,姓齐不姓张,自然没有张家的继承权。 张玉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待到张玉月离开后,齐玄素方才开口道:“其实我不介意孩子姓什么,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爹娘姓什么,更不知道祖宗何人。” 张月鹿平静道:“不这样做,怎么安他们的心。”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 张月鹿的回答完美解决了张拘成给出的难题,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 张拘成在收到张月鹿的答复之后,又去见了天师。 他同意出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也同意让张月鹿出任吴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 虽然这些人事调整都要安排在凤麟洲战事结束之后,但统一意见要趁早,然后才能提前做准备。 毕竟这一级的人事变动没有那么简单,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其中牵涉到大量的妥协和交易,哪怕是天师亲自掌盘,也要费些工夫。 玄圣不喜欢一人乾纲独断,所以道门的权力结构是多人领导,从金阙议事,到道府的副府主架构,都是如此。 金阙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这是一个整体,而不是哪个人。不存在天师一句话吩咐下去张拘成就能变成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换成大掌教发话还差不多,抛开轮值大真人的因素不谈,天师只能算是三分之一个大掌教。 玄圣低估了后人们钻空子的本事。历代大掌教以大掌教的人事任免之权???????????????让九堂之主兼任紫霄宫辅理,然后以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身份而非大掌教的身份向紫霄宫辅理下令,以此绕开金阙。除非金阙直接推动废黜大掌教的程序,否则根本无法限制紫霄宫。这也是张月鹿认为只有成为大掌教才能改变道门的原因所在。 天师原则上同意这件事。张月鹿的处理手段,让天师十分满意。 参与政事,妥协和退让是必须学会的事情。一味勇往直前,也许适合江湖,但一定不适合庙堂。 既然张月鹿有意在道门登顶,而不是做一个逍遥人间的散仙,那么她只能这么破局。 天师示意张拘成可以与张月鹿见上一面,老中青三代,老、中两代人已经谈过了,老、青两代人也已经谈过了,现在该轮到中年和青年这两代人谈一谈了。 只要三代人能够达成一致,那么天师对于张家的安排就算是大致成功了,最起码架子搭起来了,剩下的就是往架构里填充细节。 至于其他更多,他就不管了,也管不了。 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玄圣尚且管不了身后百年,他也只能是无愧于心,做个裱糊匠。他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也许还要背上骂名,唯独对得起的,便是这个“张”字了。 另一边,七娘摇摇摆摆地走下飞舟,举目望向远处的玉京。 说七娘走路摇摇摆摆,不是说她像某些妖艳贱货那样腰肢摆动,而是说她走路甩动大袖,幅度极大。若用两个字来形容,不是风骚,而是嚣张。 容易走在路上被人打的嚣张。 也许有人要说了,这里可是玉京,是天底下仙人最多的地方,你凭什么嚣张啊? 话是这么说,可仙人们不会徒步走入玉京,他们都直接去紫府或者紫霄宫,甚至别说仙人了,就是伪仙、造化阶段的天人,也不会这么走着进城,同样不会住在玉京,而是住在玄都。 从这个角度来说,七娘还是独树一帜的,也有资格嚣张一下。 七娘把鼻梁上的墨镜稍微往下一拉,露出镜片后的双眼,看着四周的一切。 关于七娘为什么喜欢戴着一副大号墨镜的问题,齐玄素曾经专门问过她。 七娘的回答是,她最早行走的江湖的时候,远不像现在这般无所顾忌,总怕被人认出来,就想找个东西遮挡一下。墨镜这东西其实跟面纱一个道理,区别无非是一个遮上头,一个遮下头。太多女人喜欢戴面纱了,还弄得若隐若现,什么都遮挡不住,与情趣物品无异,总结就一个字,俗。她不愿同流合污,只好选择戴墨镜。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好像墨镜已经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说实话,她有好些年没来玉京了。 不过玉京的变化不能说不大,只能说根本没有变化。 几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几十年后还是什么样子。 甚至里面的许多人也没变,毕竟生老病死对于人人长寿甚至长生的玉京而言,并不是十分常见之事。 这样的地方,自然谈不上陌生,也谈不上物是人非,更多还是触景生情,感怀一下自己逝去???????????????的青春。 离开的时候,还是张月鹿那般年纪,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苏元仪这般年纪了。 她这次回来,自然为了孩子的事情。 想着这些,七娘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门前。 守门的灵官早就注意到这个老阿姨了,且不说嚣张的姿态,就说这一身打扮,也不像是道门中人,毕竟自从五代大掌教之后,就很少有奇装异服之人和特立独行之人。 于是守门灵官拦住了七娘,要她出示箓牒。 七娘在随身的挎包里翻找了一会儿,还真扯出一张箓牒。 上面标注着道士品级是四品祭酒道士,身份是游方道士,名字是姚七。 虽然以七娘的手段,伪造一张箓牒并非难事,但这张箓牒的确是真的,就是她当年用过的箓牒,而她的真名还真就这么随意。 这是姚家的风格,姚家受到巫教文化的影响,取名力求简单。比如巫相、巫阳、巫姑、巫咸、巫罗等人,可以理解为她们姓巫,也可以理解为巫是她们的身份,她们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姚家也是如此,都是单名,没有辈分范字,比如姚裴。 七娘是个意料之外,不在计划之中,刚好行七,小七要比六子好听一些,干脆就叫姚七吧。 “姚法师。”灵官反复看了几遍,没有发现半点问题,只是觉得这张箓牒过于年代久远,签发这张箓牒的时候,紫微堂的掌堂真人还不是如今的东华真人裴玄之。 姚裴劈手夺回箓牒,横眉立目:“看完没有?” 灵官被七娘的气势所慑,竟是没敢提出异议,甚至有点结巴道:“看、看完了。” 姚裴收起箓牒,说道:“你别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可我儿子和儿媳都是三品幽逸道士,还是副堂主,我那亲家更是二品太乙道士,我这次就是来见亲家的。” 道士本就高于灵官,四品灵官以下及四品灵官本身,是不如四品祭酒道士的,三品灵官也不可能来这里守门,所以守门灵官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下,心里却忍不住腹诽道:“您这个年纪,儿子顶天也就是三十岁,三十岁的三品幽逸道士加副堂主?还有个差不多的儿媳?骗谁呢?不是说没有这种人,可那都是大家族出身,大家族的主母怎么可能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七娘念叨着前人诗句,顺着上清大街,往太清市走去。 来到太清市,七娘先逛了几家店铺,没花一个如意钱,然后去了凤凰楼,在这里包了一个房间,定了一桌席面。 从一个四品祭酒道士的角度来看,这桌席面还算不错。可从七娘的身家和她邀请客人的身份来看,却是有些简单了。 不过这就是七娘的风格,除了贪财,还吝啬。 七娘取出一道子母符,说道:“我到凤凰楼了,你下来吧。” 那边简单应了一声,便结束了这次对话。 很快,一名身着白色常服的女子来到了包间。 女子挥了挥手,示意领路的伙计下去。??????????????? 七娘也破天荒地摘下墨镜,起身相迎。 两人都没有带随从,意味着这是一次颇为私人的见面。 “止生,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七娘当先开口道。 来人正是慈航真人苏元仪,表字止生。 “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姚坊主?还是其他什么?”慈航真人玩笑道。 七娘道:“还是叫我七娘吧,大家都这么叫。” 七娘的表字是什么,除了地师没人知道,久而久之,大家便用七娘来称呼她。 “好,七娘。”慈航真人微微一笑。 两人分而落座。 仅从外表来看,慈航真人和七娘就不是一路人,前者能够满足世人对女仙的各种想象,哪怕上了年纪,仍旧是风姿不减,仙佛气十足。后者就是世人,看久了,甚至会觉得与家里的黄脸婆颇有几分神似。 可两人此时却平等地坐在一起。 七娘开门见山道:“你知道,以我的身份,不好随便来玉京,这也就是地师担任轮值大真人的时候,换成李长庚坐镇玉京,我还真不敢来,把我抓起处死怎么办?那就喜事变丧事了。按照儒门规矩,得披麻戴孝,守孝三年。” 慈航真人道:“你是来谈孩子婚事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七娘理所当然道。 慈航真人道:“我在原则上同意这件事,我只有一个要求。” 七娘问道:“什么要求?是聘礼吗?关于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这些年积攒了些家当,不敢说富可敌国,在太上坊买一座宅子,再拿出十万太平钱当彩礼,还不是什么难事。” 慈航真人道:“你不要装疯作傻,我从来就不在意什么彩礼,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七娘脸上的表情渐渐敛去:“什么样的师父就会有什么样的徒弟,说到底,你们师徒二人就是想把他从我身边拿走,让他做你们的人。我辛辛苦苦浇水施肥,把一棵濒死的小树苗救活养大,你们摘果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三花聚顶 上元节终于到了。 道门三大节日的重要性无需再去多言,而在三大节日中,又以上元节最为重要。 第一,上元节是百姓口中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看花灯,闹元宵。第二,哪怕不知道上元节之人,也听说过天官赐福的说法,相较于后面的地官赦罪和水官解厄,赐福无疑更为喜庆,寓意更好,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有罪或者厄。第三,正月十五还在年节余韵之中,反观中元节和下元节的日子,便不那么好了,尤其是中元节,又是鬼节,传说中鬼门关大开日子,与喜庆半点也不沾边。 还有就是名字的原因。水往低处流,人心却是高了还想高。自然是下元不如中元,中元不如上元。 对于正一道而言,上元节又格外重要。 天官、地官、水官刚好对应道门的天师、地师、国师,无论是名字,还是地位,都十分匹配。 天官对应天师,天师是正一道的领袖,那么正一道便有一种上元节是自家节日的感觉,故而其隆重程度又要胜过中元节和下元节。 这一日,????????????????整个大真人府和旁边的上清宫都张灯结彩,无数早已准备好的花灯挂满了每一处灯架、枝头、屋檐、灯台、挑杆,还未到晚上,气氛就已经十分热烈。待到入夜之后,花灯亮起,气氛近乎于疯狂。 许多年岁尚幼的孩子们提着花灯跑进跑出。 大人们在这一天格外宽容。 既然是元宵节,那么自然要吃元宵。 能有资格进入大堂享用特殊元宵的,无一不是有头有脸之人。就如前年的腊八粥。 上一次,齐玄素无缘腊八粥,这一次,他被邀请到大堂。 但凡这类聚会,都效仿古礼分餐制,一人一桌。大堂之中,天师独坐居中主位,坐北面南。其余人则是分左右雁翅排开,分别朝东或者朝西。 其中座次就显得极为重要。因为在上元节前,张拘成已经与张月鹿达成了妥协,张月鹿承诺保证大宗的地位,张拘成承诺支持张月鹿成为张家接班人,所以这次张月鹿的位置被拔得极高,不仅是月字辈第一人,拘字辈中也仅有张拘成在她之前,除此之外就是几位无字辈的张家宿老了,这已然是表明了张月鹿第三代领袖的地位。 姚裴、李长歌早就已经拿到手的东西,张月鹿历经多番波折之后,直到今日才初步握在了手中。 如果说帝京一行,“定心猿”功成,齐玄素最大的收获是晋升为紫微堂的三品副堂主,那么张月鹿最大的收获则是以此契机得到天师的认可,继而在天师的支持之下,完成了与大宗的妥协,向前大大迈进了一步。 虽说妥协是必须学会的事情,但所有人本质上还是想既要又要全都要,只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妥协,舍弃一些利益。所以说妥协也是有门槛的,要看资格,大掌教也许会跟皇帝妥协,但绝不会跟一个四品道士妥协。 过去的张月鹿,无疑没有让张家大宗妥协的资格。不过如今的张月鹿就不一样了,其本身资质不必再说,主要是四点原因。 首先是,慈航真人明确了张月鹿的传人资格,她就是脱离张家,也是下一任慈航真人,背后有慈航一脉的支持。 其次是,张月鹿屡立战功,一升再升,成为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就算不做慈航真人,也参知真人有望。 再就是,天师转变了态度,不再故意冷落张月鹿,流露出支持张月鹿上位的态度,甚至将紫光社这条线交给了张月鹿。 最后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姻还要着落在张月鹿的身上,毕竟地师是张月鹿的伯乐之一,这也不是两家第一次联姻,全真道当然希望一位与自己关系更为密切的天师上位,如果把张月鹿看作男子,等同是她外有强大的岳家支持。 如此四点原因,给了张家大宗极大的压力,尤其是天师的转变立场,使得他们内部也很难团结起来。所以张拘成审时度势,决定妥协。现在妥协,付出的代价还不算惨重,等到张月鹿成为参知真人之后再去妥协,付出的代价可就不是今日的价码了。 齐玄素既是沾张月鹿的光,又是客人的身份,还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全真道,所以他的位置紧挨着张月鹿,还在诸位拘字辈之上。 这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不过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这个排位是经过张拘成认可的。 齐玄素现在发达了,可根子上还是苦出身,第一次参与这种规格的私宴,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钟鸣鼎食,虽然没有舞女助兴,也不曾真用鼎去吃饭,但奏乐还是有的,不是提前录制好的声音,而是现场奏乐,乐师就在大堂左右的两个偏殿之中,声音宏大清晰却又、不喧闹,不至于让人听不清说他人说话。 因为是私宴,倒是没有太多繁琐仪式,也没有专门的礼官。 天师先是举杯敬了在座之人一杯酒,然后众人又回敬天师。 外面已经开始盛大的烟花表演,布满整个云锦山的上空。 接着便是两列女子道民如云朵一般飘了进来,为在座之人奉上元宵。 朱果馅的元宵,齐玄素听都没过,更别说吃过了。 齐玄素用汤匙把一个元宵送进嘴里,只觉得一股炙热火气沿着他的口腔一路向下,过咽喉、食道,直达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因为他有天人武夫的体魄,所以只觉得暖意融融。若是换成普通人,那就是火烧一般,并非形容词,而是真能把五脏六腑全部烧焦,这还是已经被处理过的朱果,生吃朱果而毫发无损,除了天赋异禀,那就只有伪仙一级才能做到。 这也是道门化生堂医术高超可凡人仍旧难逃生老病死的缘故,只因承受不住。 不过效果也十分显著,齐玄素明显感觉自己的散人真气壮大许多,抵得上他三个月的苦修。 一个汤圆等于三个月的苦修,这一碗有四个汤圆,刚好一年。 齐玄素没有犹豫,把四个汤圆全都吃了。 如果他迟迟得不到第五块“玄玉”,那么他大概要十年左右才能跻身无量阶段,现在只剩下九年了。这就是大家族的好处了,这类资源十分丰富,只要天赋足够,上限够高,提升修为从来都不是难事。 不过齐玄素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境界修为,而是张月鹿。 张月鹿在离开帝京的时候就距离无量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吃了这碗元宵,怕不是会当场跻身无量阶段。 齐玄素料对了。张月鹿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吃掉了碗中的四个元宵,身上的气息立刻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谪仙人的逍遥阶段是小五气朝元境,将真气化作真元。 谪仙人的无量阶段是小三花聚顶境,古时“花”与“华”通,“华”乃是“花”的本字,故而“三花”就是“三华”,表示人体精气神之荣华。所谓“聚顶”就是精气神混一而聚于玄关一窍,不分彼此。 因为一直有谪仙人是上品炼气士、散人是下品炼气士的说法,所以谪仙人与炼气士有许多相通之处。 人花,炼精化气,人本由精化而生,故精为轮回种子,修道者心必空于下焦,戒去淫之人欲,精不妄泻,故必须禁欲,则精满不思淫,铅花生矣。 地花,炼气化神,人之生存赖以气,心必空于中焦,无惊无恐,无忿无怨,则气平顺,道畅通,中气足而不思食,银花生矣。 天花,炼神还虚,精气虽足,无神者,则其体无光,其人无命,故神为主宰,今心空其上焦,不执不着,神满不思眠,常清常醒,则脱壳还????????????????虚,归入虚空境界,则金花生矣。 人花和地花的直接表现就是元阴不失和辟谷不食,前者抹去人欲,真就是只谈感情不谈情欲,只剩下纯粹的精神爱恋。后者一个“不思食”道尽一切,并非张月鹿矫情故意不吃饭,是真不想吃。 凝聚天花之后,就连睡觉也一并省去了。 小三花聚顶境就是综合了炼气士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返虚六个境界,融为一体。返虚境即是对应天人逍遥阶段。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谪仙人的神魂会异常强大,出窍之后不逊于方士的阳神,能够习得更多的大成之法,还可以得到一个类似武夫千变万化的天赋神通,将三花五气化作一方庆云。 庆云是更进一步的“五气烟罗”,堪称无量阶段最强防御手段。无物不防,除了各种法术,包括“六灭一念剑”、武夫的拳意,都能防御。且可大可小,大则数亩,小则头顶一块。若是不能破开庆云,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到谪仙人本尊。 又因为小三花聚顶境中融汇了许多修心之人的残留功法,诸如心必空于下焦,戒去淫之人欲;心必空于中焦,无惊无恐,无忿无怨;心空其上焦,不执不着等等。且兼顾心学之理,心学圣人认为人心就是天地之心,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故而修心一类的功法的一大特点便是极端唯心。 推之庆云,也是如此。想要击溃庆云,必须是有心有意的人。如火炮火铳等死物的伤害,会被降到最低,甚至是不起作用。 当初七娘与“东主”相斗,东主之所以能够伤到七娘,是因为伪仙阶段的武夫已经触及破碎虚空的真意,一拳打出,粉碎一线真空,针对承载万物的虚空本身,而非针对万物,如此方能一震而散,庆云自然也不例外,等同是火器对上了冷兵器,不是一个层次。若是同境界的千变万化,就没那么容易了。 庆云还能代替御风而行,也就是腾云驾雾,速度更快,甚至是带人飞行,仙人二字更加名副其实。 若是张月鹿跻身了无量阶段,仅仅是逍遥阶段的李长歌和姚裴都不是对手。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师雌雄剑 在座之人中不乏境界高绝之人,几个无字辈的老人要么是伪仙,要么是造化阶段,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张月鹿的异常。 天师屈指一弹,一点灵光飞出,落在张月鹿的身上,不仅遮蔽了她身上的气息变化,不会影响其他人,也使得其他人无法干扰到张月鹿。 张月鹿感觉世间的万物都离自己远去,周围变得朦胧模糊,仿佛她被剥离出去,不存在于现世之中。 张月鹿闭上双眼,开始专心晋升境界。 齐玄素忽然觉得自己吃的元宵有点撑,气海位置发胀。 自从修心之人消亡之后,道门的许多术语便趋于简洁明白,开始说人话,不再扯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更不会张嘴天道闭嘴大道。 张月鹿的破境说白了就是她已经凝聚三花完毕,只需要把三花混一而聚于玄关一窍。对于普通人来说,的确有些难度,可对于谪仙人们来说,真没有什么难度可言,只要没有人恶意干扰,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甚至还有天赋异禀之人,能在生死一线之间强行破境。 如今在天师的眼皮子底下,谁敢来干扰张月鹿? 张拘成看到这一幕,不由百感交集。 不到三十的无量阶段,意味着张月鹿有可能在三十岁跻身造化阶段,那么接下来呢?四十岁的伪仙?甚至是五十岁的仙人? 月字辈张家子弟如何与其争锋? 齐玄素没有为张月鹿担心,只是后悔刚才吃得太快、太急,虽然品尝出了元宵是什么味道,但有点消化不及。 天师已经移开了视线,慢慢地吃着元宵。 一位张家宿老轻轻咦了一声:「好纯正的「五雷天心正法」,她是从哪里学的?」 几位同辈老兄弟不约而同地望向天师。 天上只是低头吃元宵。 虽然这门最初版本的「五雷天心正法」是紫光真君交给张月鹿的,但张月鹿能有这份机遇,却是天师的功劳,就是说天师借紫光真君之手间接把「五雷天心正法」交给张月鹿也没什么问题。 天师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直接去问,只好各自低头吃元宵。 朱果的产量有限,就算是贵为张家的实权人物,也不是随时都能吃上。 说到天师的几位老兄弟,这才是张家大宗的核心所在,没有他们在背后支持张拘成,仅凭张拘成和那些小辈怎么敢和天师谈条件。他们之中最年长的那位闭关多年,闭关前就是伪仙阶段,如今不知是否已经跻身仙人。 其中还一位名叫张无量的,是太平钱庄的七位辅理之一,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财神爷,能量之大,不逊于参知真人。张无量在太平钱庄中代表正一道,他的同僚中有一位李家人,代表太平道,名叫李长生。由此还衍生出一个只在太平钱庄内部流传的笑话,老张名叫无量,寓意无量阶段,老李名叫长生,寓意长生阶段,难怪如今李家压过张家一头,坏就坏在老张的名字上了。还有一句顺口溜:张无量不无量,李长生非长生。 值得一提的是,姚裴的父亲就是代表全真道的辅理。太平钱庄自成体系,七位辅理其实等同于掌宫一级的参知真人,只是没有金阙议事的投票权。 平心而论,张家的老辈们其实不弱,哪怕少了一个张无恨,仍旧是道门内的第二大世家,可他们和当年的儒门一样,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境地之中,小辈中没几个能堪大用的。若是太平世道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个世道,实在是等不起了,只能让张月鹿上位。 此时齐玄素只觉得腹内火山喷发一般。 若是翻江倒海,一般是往下走。可火山喷发,却是一个劲往上拱。 如此片刻后,齐玄素终于忍不住了,打了一个嗝,浓 郁火气从他的嘴中喷涌而出,化作火焰。 乍一看去,齐玄素就像杂耍艺人一般口吐火焰。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睁开双眼,轻声道:「我跻身无量阶段了。」 「恭喜。」齐玄素捂着嘴说道。 因为是意料中事,所以两人都没有如何喜形于色。 一场晚宴很快进入尾声,天师离席走到大堂的门口,站在台阶上向外望去。 一阵夜风吹来,天师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荡起来。 其余人也纷纷起身,几名无字辈的宿老直接来到了天师的身后。 殿门外烟火漫天,各色花灯将大真人府点缀得一片祥瑞景象。 天师的声音这时透着慈祥:「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是个没有子孙的孤寡之人,却能被这么多人陪着,享受天伦之乐。你们都是有子孙的人,就不要在这里熬着了,趁着子时未到,各回各家,再与孩子们一起过个节吧。」 「是。」几位张家宿老应了一声,径直出殿。 只剩下一众拘字辈和少数月字辈。 天师一直望着几位老兄弟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慢慢转过身,望向众多晚辈:「你们也都去吧,让玄素和月鹿留下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就是了。」 众人都明白天师的用意,这是要支开众人,跟张月鹿交代托付一番,可不敢明着提出异议,都有些犹豫。 天师又挥了下手:「去吧。」 「是。」张拘成代表众人应了一声,然后依次出殿。 最后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 天师没有多说,领着两人从侧门离开,去了味腴书屋。 唐教华就守在这里,已经主动迎了过来。 天师简单交代了几句,吩咐道:「有他们两个陪我,你也回去过节吧。」 「是。」唐教华恭敬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天师在书案后坐了下来:「坐吧。」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并排坐下。 天师目光柔和地望着两人,让齐玄素心里一阵发毛。 良久,天师开口道:「你们两个,很好。以后的张家还要靠你们。」 齐玄素赶忙道:「不敢当。」 天师顿了一下,玩笑道:「你们可能要在肚子里埋怨我了,什么都不给,红口白牙就让你们撑起张家,真是好大的脸。」 齐玄素已经习惯天师的诙谐,倒也没有诚惶诚恐,只是道:「不敢。」 天师又望向张月鹿:「月鹿,你知道李长歌和姚裴最少有两件半仙物的时候,可曾埋怨过我?」 张月鹿低眉道:「不敢。」 天师摆了摆手:「你们两个,不要这个不敢,那个不敢,有什么就大胆说,我一大把年纪的人还会跟你们两个孩子计较不成?」 张月鹿这才道:「不曾埋怨阿翁,不过总是有些羡慕,也有些失落。」 「人之常情,是我做得不够。」天师感慨一声,「我叫你们过来,就是与你们谈论一下这件事。」 齐玄素精神一振。 听天师话语里的意思,这是要弥补张月鹿了。 天师徐徐说道:「正一道的半仙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记得慈航一脉中比较有名的,除了月鹿手中的「无相纸」之外,还有「妙法莲华」、「六字光明咒剑」等等,都是适合与人争斗的半仙物,大真人府也有一些类似的半仙物,不过大多在我那些兄弟的手中。」 「我身为堂堂天师,不能全指望慈航真人。昨天去了一趟玄武殿,清点剩下的半仙物,结果发现,的确还有几件半仙,不过都不适合月鹿,比如 有一件「昊天镜」,是颜祖师用过的,可这件半仙物非长生之人不可动用,只要手持此镜,观想不动,可以远在数万里之外投射一个镜像,有本尊的八成修为。此类半仙物对于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十分鸡肋,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件半仙物适合你们。」 齐玄素心中一动,天师说的是「你们」。 难道这还是一件两个人才能使用的半仙物? 天师一挥袖,书案上多了一对带鞘长剑。 一瞬间,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屏住了呼吸,隐约猜出这对双剑到底意味着什么。 天师向后靠在椅背上:「都说「天师雌雄剑」,雌剑「紫霞」,雄剑「青云」。合在一起,就是仙物。若是分开,等同是两件半仙物。我若是全送出去,月鹿接不住,以月鹿的境界修为,也用不了仙物。我若是只送一剑,剩下一剑在我手里也没什么大用,干脆好人做到底,一并送了吧。」 张月鹿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阿翁用的仙物,我不能受。」 天师道:「到了我这般地位,已经很少有亲自动手的机会,「天师雌雄剑」在我手里就是个摆设,无所用其锋锐。倒不如送给你们去凤麟洲战场上多杀几个倭寇。」 张月鹿还是坚辞不受。 天师只好退让一步:「也罢,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我要用的时候,你们再还给我就是。」 张月鹿这才应下,提议道:「我表字青霄,我要「青云」。」 齐玄素反对道:「我表字天渊,天为青色,应该给我「青云」。」 最后还是天师一锤定音:「一个清平会,一个紫光社,虽然此清非彼青,但也是一青一紫。玄素是男子,月鹿是女子。所以还是玄素这个清平会男子用雄剑「青云」,月鹿这个紫光社女子用雌剑「紫霞」。」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义拍 齐玄素捧着“青云”,感慨万千。 这可是半仙物。 前年的时候,他从芦州踏上征程,前往天罡堂。对他而言,最年轻的副堂主也好,被赐予半仙物也罢,都好似天边的星星,可望不可即。 如今,副堂主和半仙物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传说中的张月鹿愿意与他结为道侣,手中握着一件顶尖的半仙物。 同样是半仙物,也有上下之别,比如姚裴手中的“功烛杖”,李长歌手中的“人间世”,便是顶尖的半仙物,而天师赐下的“青云”和“紫霞”同样是这个行列,毕竟两者合璧便是仙物,这是其他半仙物所不能及的。 “青云”和“紫霞”也有不同。其中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不过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算是一把法剑。 齐玄素虽然有各种神通,但还是喜欢与人近身作战,偏向于武夫,所以天师把“青云”给了他。张月鹿毕竟是谪仙人,手段更为灵活,于是得了“紫霞”。 两人????????????????得了半仙物之后,天师便也没有再留他们,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两人离开书屋,很有默契地将“青云”和“紫霞”收入须弥物中。正所谓财不露白,若是明晃晃地拿着“天师雌雄剑”招摇过市,未免太过刺激张家人,还是不要招惹是非。 至于到了凤麟洲战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又找了个僻静之处,远远地欣赏花灯和烟火,一直到子时才各自返回居处。 上元节结束了,两人便要返回玉京。 不过在返回玉京之前,还有一场例行的竞买。 自从西学兴起,道门内部就有举办竞买的习惯,一般由市舶堂负责,主要是各种数量不多却又需求不小的珍贵货物。化生堂、天机堂偶尔也会举行竞买,主要是推广自己的产品,甚至北辰堂和天罡堂也举办过,北辰堂卖的是各种犯事之人的家产,天罡堂卖的是缴获的战利品。不过紫微堂和祠祭堂从不参与,毕竟不能让紫微堂卖道冠箓牒,也不能让祠祭堂卖仁义道德。 这种竞买多是高品道士参与,部分朝廷和儒门之人也可以受邀参加。 前年的腊月初十,正一道和全真道上清宫联合举办过一次竞买,压轴是一枚朱果,大轴是一件上品须弥物。全部所得用于抚恤因西域战事战死的灵官,而且是额外抚恤,也就是道门规定的抚恤照常发放,由度支堂拨款,这笔抚恤则是额外增加的。 今年照例又举办了一次竞买,全部所得都会用于即将到来的凤麟洲战事。 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名气和地位,收到邀请自然是情理中事。 这次的规格要远胜于上次,张拘成会亲自出席。 齐玄素上次受邀参加,只是重在参与,这次就不一样了,他是作为重要宾客出席。 按照规矩,受邀出席之人都要准备一件竞拍之物。齐玄素有点发愁,以他的身份,顾及到张月鹿的脸面,再考虑到天师刚刚赐下了半仙物,怎么也得拿出件宝物,不然就要被张家人小瞧了。可他哪来那么多宝物,倒是有一件仿制的“九阳离火罩”不怎么使用,可正品就在大真人府中,你当着张家人的面拿一件仿品出来,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主意。 “画龙手铳”是姚裴给的,“飞英白”是晋王秦权翊相赠,珍藏版玄圣牌是七娘和李青奴送的,都不合适。尤其是玄圣牌,若是让七娘知道他把它给捐了,那可有得瞧了,一个败家子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齐玄素翻了翻自己的须弥物,找出了一本珍藏版《女剑仙》,价值三百太平钱。 这是玄玄罐子的产物。 不是宝物,不过勉强算是件雅物。 齐玄素思来想去,就这个了。 张家人愿意小瞧就小瞧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小瞧他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 既然不能通过财大气粗长脸,那就往两袖清风的方向发展。 张月鹿的情况就比齐玄素好多了,她的那份竞拍之物由天师代为解决了,大约天师知道她过得颇为窘迫,手头并不宽裕,便直接让唐教华从玄武殿中挑了一件不错的宝物,以她的名义捐赠出去。 这让齐玄素不由感叹,这样的阿翁,我也想要。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和张月鹿一起来到上清宫的礼堂。两人来得比较早,所以许多大人物们还没到场,两人只是与一些相熟之人略作寒暄之后,便来到一个角落,坐着说话。 齐玄素有些百无聊赖,他身上总共就两千四百太平钱,别指望他能买什么东西,就是过过眼瘾。 张月鹿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别看她身份贵重,因为不贪不占,所以也是指望着道门的例银过日子,勉强维持个体面罢了,根本没有闲钱来参与这种事情。不过以后应该会有好转,毕竟张家的底蕴摆在那里。 过不多久,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妇、张玉月和董白靖夫妇也都到了。 不管愿不愿意,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是要起身招呼一下。 齐玄素以晚辈的姿态向张拘奇和澹台琼见礼,又与董白靖客气一番。 澹台琼倒是没有发作,毕竟是这等场合,而且齐玄素的身份也大不一样。 再度落座之后,张月鹿轻声问道:“上次参加竞买,你遇到了两个仇人,这次竞买,有没有遇到仇人?”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哪来那么多的仇人?” 张月鹿话锋一转:“没有仇人,有没有老相识?” 齐玄素道:“我们那届同窗里,岳柳离和万修武就是混得最好的,其余那些老相识你也见过,连个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有,连上清宫的大门都进不去。” 张月鹿忽然道:“石雨找过我。” 齐玄素一怔:“她怎么找上你的?” “找我还不容易?我就在玉京的天罡堂待着,又不像你整天外放到处跑。”张月鹿道,“我对她还有些印象,便见了她一面。” “她有什么事?”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是关于莫清第的,他最近几年有些不顺,又死要面子,不肯求你帮忙。石雨便瞒着他求到我这里。” 齐玄素又问道:“她求你什么?” 张月鹿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打声招呼的事情。” 齐玄素不说话了,良久才问道:“会不会违犯原则,让你为难?” “不会。”张月鹿摇头道,“又不是提拔升官,只是过问一下,让青萍书局的人不要再为难他而已。” 齐玄素叹息说道:“这本该是我的事情……” 张月鹿笑道:“你就算了,且不说你当时在帝京忙着跟那个什么老爷斗智斗勇,就算你在玉京,你知道青萍书局的大门朝哪开吗?” 齐玄素道:“大门朝南开呗,玉京的建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月鹿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就你会贫嘴。” 齐玄素道:“话是这么说,不过真要谢谢你。” “这就见外了。富不易妻,贵不易友。你不忘他们,这是好事。日后你富贵了,也不许做负心汉。若是你飞黄腾达、功成名就后忘了姓张的,或者是三心二意,又瞧上了哪家的女子,想要来个齐人之福,那我可要不客气了。”张月鹿破天荒地玩笑道。 齐玄素故意问道:“不知你要怎么不客气?”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一剑杀了你。” 齐玄素装出害怕的样子,小声道:“说到三心二意,我还真有个相好。” 张月鹿一挑眉:“嗯?” 齐玄素道:“那女子花容月貌,才华无双,尤其一双凤眼,神光照人,让人不敢逼视,也让我一见钟情。” 张月鹿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小把戏:“那个女子该不会复姓澹台单名一个‘初’字吧?照这么说,我还认识一个姓魏叫无鬼的。” 齐玄素大感扫兴:“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张月鹿笑道:“好,我下次装傻一点,好好地配合你。” 齐玄素不想搭理张月鹿,女人太聪明就这点不好,什么事都很难骗过她,套路也不好用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张拘成等人到了。 颜明臣也跟在张拘成身边,并非张拘成如何看重这位世侄,只是看重他背后的颜家而已。 颜明臣看了张月鹿和齐玄素一眼,没有说话,找了个位置坐下。 齐玄素没在意。 如果来人是李天贞,那么他也许还要在意一下。颜明臣,说得难听些,手下败将而已。从始至终,他就没把颜明臣当作对手,颜明臣背后有颜家不假,可要这么论,他还代表了全真道呢。 张月鹿更不在意,她又没许诺什么,从一开始,她的态度就是明确的,坚决反对,没有半点余地可言。当然,如果颜明臣非要认为张月鹿侮辱了他,要来个云锦山三年之约,那么张月鹿也会坦然应战。 不过今天还有两位特殊客人。 李长生和李命煌。 两人是代表太平道来参与这场竞买的。 毕竟太平道要把另外两道绑上自己的战车,缓和关系也是必然。太平道当然知道李命煌不适合这个差事,他们无意在这个时候挑衅正一道,只是原本打算出席的陆玉书被地师临时派遣去调查一个贪墨案子,而北辰堂的李家众人已经随着清微真人前往齐州大本营,只剩下天罡堂的李命煌还留在玉京,就这么顶了上来。 不过怎么看,都像是地师有意为之。 全真道不希望正一道与太平道的关系有所缓和,更希望双方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只有这样,正一道才会坚定站在全真道这边。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三百与一万 看到李命煌的一瞬间,张玉月的脸色雪白。 不管张玉月是否嫉妒自己,多年的姐妹感情还是让张月鹿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 张玉月的嘴唇微微发颤,想要说些什么,又张不开嘴。 齐玄素望向李命煌。 恰好李命煌也朝这边看来,两人的目光刚好碰撞在一起。 平心而论,齐玄素跟李命煌无冤无仇,素昧平生,张玉月又不是他老婆,所以两人的这次目光碰撞并没有激荡起什么火花,只是遥遥地点头致意。 至于李命煌为何会关注齐玄素而不是张月鹿,道理也很简单,李命煌和张月鹿是同僚,在天罡堂接触的时间并不短,已经十分熟悉,没必要去过多关注,反而是齐玄素这个横空出世的新星,更为陌生,也更值得关注。 齐玄素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李命煌的相貌相当不错,否则也不会被张玉月看上,甚至成为他的进身之阶。他并非那种需要精雕细琢的玉面书生,而是粗犷中带着几分不羁,哪怕是不修边幅,也只会给人沧桑之感,而不会给人邋遢之感。论年龄,他要比齐玄素年长许多,甚至比齐剑元还要大上几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褪去了青涩,只剩下成熟,又不显老。 不过最为引人注意的还是李命煌的气态。 锋芒毕露。 虽然李命煌比不上张月鹿,但不到四十岁的副堂主,同样意味着前程远大。 不气盛不叫年轻人,不意满不算得志。 志得意满自然不会敛藏锋芒。 齐玄素身上就没有这样的锋芒,或者说偶尔会有,但不会一直持续,因为七娘的影响,齐玄素的身上总有几分诙谐,两种气态不大可能同时存在。 李命煌和齐玄素一样是苦出身,一样是靠女人上位。 所不同的是,齐玄素靠的是老娘,不必牺牲色相,只要听娘亲的话做个孝顺的乖孩子就够了。至于张月鹿,的确出身很高,却不能算是齐玄素的助力,毕竟张月鹿在张家大宗妥协之前,还是自顾不暇。 李命煌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只能走另外一条路,那些名门闺秀被他视作不同的跳板,助他步步登高,张玉月就是他的踏脚石之一。 如果张玉月能有张月鹿的能力,那么李命煌不介意就此止步,与张玉月结为夫妻。可惜张玉月没有这样的能力,于是李命煌便抛弃了张玉月。 张玉月也由此一蹶不振。 张月鹿因为张玉月的缘故,对李命煌十分敌视。这让李命煌有些困扰,虽然在天罡堂的排名中,他要高于张月鹿,无奈张月鹿是小掌堂,有两任掌堂真人给她撑腰,就是首席和次席也要让她三分,李命煌不好与张月鹿正面对抗。 不过李命煌也不是好相与的,坐上了李家的大船,被收为义子,他的那位义父虽然只是天字辈,但在李家的地位很高,能量很大,就是在国师面前也说得上话。因为李家收养子义子,又重视女婿,所以导致李家的辈分混乱,常常与年龄对不上号。有些只是天字辈,已经满头白发,有些长字辈却还青春年少。 就在前不久,在义父的引荐之下,李命煌见到了国师,虽然国师只是与他谈了不长的时间,但国师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李命煌十分振奋。 李长歌也好,李天贞也罢,都不是义子出身,现在李家内部还缺一个义子出身的领军人物,说是标杆也好,说是一杆旗帜也罢,总之需要这么一个人,而李命煌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让李命煌踌躇满志,只觉得胸中气吞万里如虎。 多年之后,他未尝不能成为道门的决策人之一,呼风唤雨。 李长生和李命煌到场 之后,与张拘成和张无量略作寒暄,张拘成身为张玉月的父亲,面对李命煌的时候,举止如常,神态如常,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可见养气功夫十足。 待到这些大人物落座,竞买便正式开始了。 齐玄素就是看个热闹,张月鹿和澹台琼此时暂且抛弃了成见,一起安慰着张玉月,反倒是正牌丈夫董白靖被澹台琼挤到了一旁,也可见这张家赘婿不是那么好当的。 张拘平花五千太平钱购买了一幅青鹤居士的真迹。张拘奇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拿出三千太平钱买了一部大晋道士留下的血经,其象征意义十分重大。张拘礼花了一万八千太平钱拿下一把宝物品相的扇子,对于张拘礼这位吴州道府首席副府主而言,宝物本身意义不大,不过这把扇子是当年大晋国师林灵素的随身携带之物,还有林灵素的题字,那就意义非凡了。 齐玄素只能感叹大家族的底蕴,尤其是老丈人,私房钱挺多。也不是齐玄素看不起老丈人,只是看老丈人夫纲不振的样子,不像是能掌握家中财政大权。 他就不一样了,张月鹿从不会通过经济手段来控制他,他们之间还是比较平等和互相尊重的。 只有七娘才会牢牢钳制齐玄素的经济命脉。 因为达成了妥协,代表了张家大宗的张无量很给张月鹿面子,豪掷两万太平钱,买下了以张月鹿的名义捐赠出去的那件宝物。 很快,就轮到了齐玄素的《女剑仙》。 拍卖主持人朗声道:「众所周知,《女剑仙》是玄圣夫人的代表作,自问世以来,一直由青萍书局刊印发行,二百余年间,足足发行了一百万册以上。不过这本《女剑仙》乃是限量发售的珍藏版,估价约三百太平钱,由齐副堂主玄素捐赠。」 话音落下,礼堂之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三百太平钱? 这也太吝啬了吧?打发叫花子呢? 就这还想迎娶张家贵女? 赘婿就是赘婿,成不了大事。 气氛尴尬。 张拘成是对齐玄素观感不错,为了化解这种尴尬,他象征性地报了个价格:「三千太平钱。」 一转眼就翻了十倍。 这让那些笑声戛然而止。 小人物的态度不算什么,大人物的态度才是关键。 许多人受到了张拘成的影响,也领会到了张拘成的意图,纷纷开始报价。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都代表了全真道,可以不给齐玄素面子,总要给全真道面子。 很快,价格攀升到了六千太平钱,这已经是这本《女剑仙》本身价值的二十倍,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不再安慰张玉月的张月鹿忽然报价道:「一万太平钱。」 满堂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月鹿和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安之若素。 一万太平钱,对于在座之人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可用一万太平钱买一件宝物是一回事,用一万太平钱买一本《女剑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后者简直是拿钱打水漂玩。 要知道这是义卖,无论卖多少钱,都到不了齐玄素的手里,而是会用于支持凤麟洲战事,所以也不存在左手倒右手。 齐玄素同样吃了一惊,赶忙传音问道:「你哪来这么多太平钱?」 张月鹿回答道:「天师提前给的,他说太平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捐了也好,他一个快要飞升的人,要这个名声也没用,便把这个名声送给了我。」 齐玄素听明白了,张月鹿这是借花献佛。 便在这时,有人赞誉道:「张副堂主高风亮节。」 张月鹿先是捐赠的宝物卖了两万太平钱,现在又拿出一万太平钱竞买,换回一本不值钱的《女剑仙》,里外里就是三万太平钱。关键是《女剑仙》不像其他物件那样值钱,几乎没有回本。ap. 这可是实打实真金白银,自然是高风亮节。 不过说实话,这钱全是天师出的,真就是天师把名声送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并没有居功,不过也没有拂逆天师的好意,再去解释什么。 自然也没人再去嘲笑齐玄素,毕竟不是谁都能把三百太平钱的东西卖出一万太平钱的高价,不服不行。也有人认为,这是齐玄素和张月鹿早就商量好的。 同时有些人如颜明臣之流也是心如死灰,张月鹿这么给齐玄素撑场面,这其中的情分可不是一句关系好就能说得过去。由此看来,两人的关系差不多是定下了,再看张拘成的态度,张家这边也是同意了。 李命煌深深看了眼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知在想些什么。 压轴还是朱果,价格不高,不过获得途径很少,基本就是张家一年一度的拍卖,拍出了九千太平钱的高价,由李命煌出手拿下。大轴则是一枚「五炁真丹」,拍出了两万四千太平钱的高价,由李长生拿下。 最后计算捐赠数额的时候,不是看花了多少钱参与竞买,而是看捐赠出去的东西能卖多少太平钱。 「五炁真丹」和朱果是以天师的名义捐赠,林灵素的折扇是以张拘成的名义捐赠,故而天师以三万三千太平钱高居榜首,其次就是两万太平钱的张月鹿,然后是一万八千太平钱的张拘成,齐玄素以一万太平钱居于第四位,这让好些本想看齐玄素笑话的人笑不出来。 第二百章 李命煌(上) 时间很紧,白天举办竞买,晚上就要乘坐飞舟离开,中间只有不到一个下午的间隙。 竞买进入尾声阶段,齐玄素和张月鹿作为第四和第二,被受邀上前,说上两句话。 因为混迹于清平会,齐玄素并不喜欢抛头露面,不过他并不怯场。他身上的确有几分传承自七娘的诙谐,可他一般只在亲近之人面前展现这种诙谐,在其他人面前,他的形象其实很正经,比如在帝京的时候,可没人觉得齐主事是个和气好说话的人。 这就是人的多面性了,残忍屠夫也可能是孩子面前的慈祥父亲。 至于张月鹿,她对这种事情更是轻车熟路,一个立志做大掌教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场合,今天她只是在上清宫的礼堂讲话,若是大掌教,就要在金阙和紫霄宫讲话,所面对是三位掌教大真人、诸位平章大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众多普通真人。 齐玄素的讲话中规中矩,不算出彩,也没有露怯的地方,总结起来就是官话套话,乏善可陈不假,却不会被人挑出毛病。 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如果非要说话不可,那就说些官话套话,好像说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既然说似未说,自然不会成为某句话的奴隶。 张月鹿的讲话就要尖锐许多,她说:「猪油过手,都要沾上一层油花,不仅仅是今天这场在上清宫举办的竞买,而是所有此类活动,根子上终归还是好事,可能否真正落到实处,却不免要打个问号。」 中原人书写没有打问号的习惯,这是西洋人的习惯,随着东西方的交流而被道门中人所所熟知,被张月鹿用在了此处。 张拘成顺着这个话头说道:「此事的确要重视起来,竞买和事后与度支堂对接都要有清晰账目,建立切实可靠的监察制度,由双方各自派人审查,不能让好事变成了某些人发财的手段。」 最后则是代表天师的张无量负责收尾。 一场竞买就此落下帷幕。 「这个齐副堂主倒是有点意思。」李命煌起身离开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我听过一个说法,这个齐玄素与齐家没什么关系,反而是与姚家和裴家的关系很深。」李长生平静道。 李命煌说道:「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上面没人下面没根,他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走到如此位置上。」 李长生感慨道:「不要小看姚家,张家和李家虽然势大,但很多情况都摆在明面上,明眼人都能看到。比如张家大宗和各小宗的那些破事,他们大宗上位不正,防范其他各宗,这就不说了。又比如我们李家的轮流坐庄,也没少发生冲突。可姚家却是真正的深藏不露,都说姚家是仅次于张、李二家的道门第三大世家,可姚家内部到底是什么情况,却是少有人知,你几时听说过姚家内部的派系争斗?」 李命煌怔了一下,这才恍然意识到,姚家的确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人看不透,比起张扬的张家和李家,异常低调。很多时候,李家人的目光总是落在老对手张家的身上,难免有意无意地忽略姚家的存在。 李命煌低声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姚家不可不防。」 李长生道:「话是这么说,可几百年的惯性又岂是那么好扭转的?司徒祖师和玄圣倒是缓和过张李二家的关系,可司徒祖师死于非命,废天师张静沉又重伤了玄圣夫人,那些努力便成了无用功。再随着中兴后的一代天师和二代天师相继离世,张家和李家回到对抗的老路上是必然。反观全真道,他们早就做了铺垫,一代地师亲自与张家联姻,这就是早早打好了根基,不是只有我们知道提前几代人埋伏笔的。」 李 命煌又问道:「那么张家呢,他们埋了什么伏笔?」 「紫光真君和天师本人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李长生道。 两人并肩走出了礼堂。 便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闪了出来,挡住两人的去路。 正是张玉月。 李长生的白眉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他是长辈,也是客人,没有跟一个晚辈计较的道理。再者说了,这是李命煌这小子惹出的风流债,自然要李命煌自己来处理。 「张姑娘有何贵干?」李命煌上前一步,因为这里是张家的地盘,如今李家又需要缓和关系,所以李命煌没有用当年两人相好时的「玉妹」称呼,而是用了一个比较客气的「张姑娘」称呼。 张玉月本有千言万语,要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恨不能食其肉,可真正站在了李命煌的面前,却又感觉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要说此刻最为尴尬的还是董白靖,他作为丈夫,理应为妻子出头,可他对上李命煌,只能是自取其辱,他真要有压下李命煌的本事,又何苦受张玉月的气,如齐玄素与张月鹿这般平等相处,岂不是更好? 他只是个赘婿而已,谁也不会苛责他,毕竟赘婿本就不是支撑门户的。一个祖宗不得拜的男人,还要他顶天立地,为女人遮风挡雨,这就好比让一个后宫女子承担起王朝覆灭的责任,都是说不通的。 不过董白靖稍作犹豫,还是来到了张玉月的身边,夫妻二人并肩而立。 李命煌皱了皱眉头,十分不悦。 男人大多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占有欲。 虽然李命煌已经抛弃了张玉月,但在他的潜意识之中,张玉月还是他的女人,若有机会,比如他飞黄腾达之后,再续前缘也不是不可能。可现在张玉月嫁给了别人,不再让他独占,这让他很不舒服,那个娶了张玉月的男人就变得十分碍眼。 李命煌的眼底掠过一抹阴沉。 董白靖见妻子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李命煌,你该道歉。」 背后称名也就罢了,当面直呼其名是大忌,除非地位或者辈分高出太多。很显然,董白靖没有这样的地位。 一瞬间,李命煌决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点教训,事后张家也说不出什么,谁让这小子敢直呼其名的? 李命煌脸色不变,袖中的右手却是缓缓握成拳。 李长生有所察觉,却没有阻止的意思。 快刀斩乱麻是最好。张拘成显然不想提起当年的破事,因为知道此中内情的人不算太多,他大约是不想家丑外扬,若是因为这个小插曲再把当年那些事情给扯出来,逼得张拘成不得不提,那不是缓和关系,而是登门挑衅了,那么他们这次云锦山之行就算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不如将其扼杀在萌芽之中。 下一刻,李命煌身形猛地前掠。 董白靖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过有人反应过来了,在李命煌的拳头马上就要触及董白靖的时候,从侧面握住了李命煌的手腕,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可饶是如此,猛烈的拳风还是让董白靖的头发、衣衫向后激荡飘飞,甚至脸上的皮肤都荡漾起一层褶皱,嘴唇上翻,露出牙床。 「李道兄,何必如此大的怒气?」来人开口道。 李命煌眯眼望去。 不是张月鹿,竟是齐玄素。 李命煌是实打实的无量阶段,有传言说他很快就要晋升二品太乙道士,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所以齐玄素想要拦下这一拳,并不轻松,已经用上了金身境、见神不坏境、练蜕境,三境合一,神力、身神、武夫气力、真气多管齐下, 又以有心算无心,这才让李命煌的一拳无功而返。 不过齐玄素深知不能露怯的道理,不仅不能表现出半点凝重,脸上还是云淡风轻,似乎还大有余力。 「此人当面直呼我名,我给他一拳也是应有之理。齐道兄拦我,难道是想要代他受过?」李命煌缓缓说道。 齐玄素笑道:「没有这么严重吧?大家都是道友,李道兄大人有大量,不如就这么算了。」 「我要是不想算了呢?」李命煌毫不退让。 便在这时,张月鹿也来到了不远处,说道:「那就由我领教李副堂主的绝学,如何?」 李命煌笑了笑:「车轮战?怎么不两人一起上呢?」 张月鹿还要说话,齐玄素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她:「青霄,李道兄都这么说了,还是由我来会一会李道兄罢。」 张月鹿没有提出异议。 李命煌道:「我与齐道兄无冤无仇,那就三招为限。」 「三招就三招。」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然出招,右手仍是握着李命煌的手腕,左手一拳打出,正是「澹台拳意」中的「宙光势」。 这一拳不是「功烛杖」,时光并未真正变慢,可李命煌的感官却受到影响变慢了。 不过李命煌毕竟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这样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李命煌还是最后关头右手五指张开挡住了齐玄素这一拳,没有让齐玄素的这一拳打在脸上。 第二百零一章 李命煌(下) 「好拳。」李命煌赞了一声。 「过奖。」齐玄素仍是面带笑意。 两人都是苦出身,都是天罡堂出身,只是岁数差了十年,刚好一代人。 李命煌一推,齐玄素松开李命煌的手腕,向后飘退。 看似平分秋色,不过齐玄素的第一招颇有偷袭嫌疑。 很实用,却很难看。 在道门内部,有一部分人很喜欢讲究雅量。 身可死,雅量不能丢。 这大约是传承自儒门那边的名士风流,比如三千太学生听死囚弹琴后想要学琴,死囚却谁也不教,然后被砍头,这就是雅量。 研习长生之术为了什么?为了求长生?为了权势?一个字「俗」!俗不可耐。 得跟正常人反着来,如此才能超凡脱俗。 应该说,求长生是为了拥有选择的权力。比如说大掌教尊位,这真是极好极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我偏不要。 这就不俗气了,这就是雅量非凡。 诸如此类,还有为了一世恋情不愿飞升甘心身死道消,为了心中的她明知道白死也要慷慨高歌赴死,哪怕她跟别人双修我也始终如一痴心不改等等,总之得跟「情」或者「道」挂上钩才行。 这就是雅。 其核心思想就是人人都爱钱,偏偏我就不爱,于是便凸显得我雅量很不一般。 如齐玄素这般为了取胜不择手段,选择背后偷袭,而不是正面先喊口号,雅量一下子就没了,俗得恶臭。 而且喊口号也有讲究,必须越大越好,这个说我一怒动山河,这个说我一笑震乾坤,那个说我一泣压沧海,得听着提气,最好是热血沸腾。虽然阴阳怪气、人身攻击或是意图占领道德高地对人进行批判等行径很实用,但不雅量,显然是不合格的。 还有张月鹿这种女子,不仅不能容忍另一半与其他人双修,还要动手杀人,更是恶毒,算不得奇女子。 关键这对男女还敢追求权势,以大掌教尊位为奋斗目标,不知道大掌教尊位是原罪吗?这是一切祸乱之源,会使人不得开心颜,只要做了大掌教,一辈子都不会开心,必须远离,归隐山林才是正途。你们竟然敢主动靠近,这简直是俗得没边了,该杀! 齐玄素以前对此半信半疑,本质上不信,却还有点存疑,后来就彻底不信这一套了。 因为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的时候,无论心里怎么想张月鹿,也逃不过被摔死的结局,真正让他没有被摔死的原因是七娘给的「长生石之心」。 这说明,你不是修心之人,就不要搞唯心那一套了,还是尊重客观事实比较好。 至于什么大掌教是祸乱之源,使我不得开心颜,只能说大掌教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这类人与花圃道士的重合度很高,齐玄素遇到这种人往往能够无往不利。 可惜,李命煌也不是讲究雅量之人,所以齐玄素的偷袭没能奏效。 「还有两招。」 李命煌一掌向前推出,看似了无异常,齐玄素却骤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和不安。就好像有凶兽来临之时,哪怕它还在很远的地方,它所散发出的滔天凶威,便使得其他飞禽走兽开始惊惶奔走,甚至它那不必刻意遏制的力量,便可以改变周围的一切,诸如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或是无支祁所到之处,洪水滔天,便是这样的道理。 这是道门中比较阴狠的神通,名为「大化天魔手」,夺人心神,摄人魂魄,使对手心魔丛生,失魂落魄。若是心志不坚、修为不高之人,不需要刀斧外力加身,就会自行走火入魔,一身真气化作熊熊烈火,将其焚烧殆尽。就算境界修为不俗之人,抵得住天魔攻心 ,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为之分心,不能注意外在形势变化,此时李命煌的一掌也到了,可谓是内外交攻。. 齐玄素自是首当其冲,在他的视线之中,李命煌已经消失不见,无法感知其具***置,目之所及只有一掌,掌纹便如山川河流,可谓一叶障目,不见五岳。此时李命煌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合道境的神韵。 不过齐玄素也是经验丰富,直接选择以不变应万变,点亮身神,「青冥甲」加身,再显化法身。 至于纷纷扰扰的幻象,齐玄素却是不怕,他有「长生石之心」,可将神魂遁入其中,当初紫光真君神降都没能影响到他的神魂,更何况是区区李命煌? 一瞬之间,李命煌已经一掌拍在齐玄素的身上,只是伤不得齐玄素分毫,反而是如撞钟一般,发出轰鸣响声。 李命煌吃了一惊,心中暗忖:「盛名之下无虚士,此人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果然有些门道。他这体魄软硬不吃,就好似一个乌龟壳,他固然伤不得我,可我也一时半刻之间也奈何不得他,只能徐徐图之,用水磨功夫。可定好三招之约,仓促之间如何能有水磨工夫?」 李命煌便要抽身后撤,便在这时,齐玄素转守为攻,用出「龙虎势」,伴随着龙吟虎啸之声,双拳一起打出。 李命煌冷笑一声,若要比拼劲力,那他是丝毫不怕的,于是也双掌推出相迎。 只听得轰然一声,拳掌相交,李命煌向后退去,如一片落叶,随风飘荡,轨迹让人捉摸不定,齐玄素则是结结实实地退后三步,在地面上踩踏出三个脚印,每个脚印都入地三寸,就连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李命煌落地之后,轻喝一个「好」字,再度欺身上前,齐玄素还是用「澹台拳意」,拳头与李命煌的手掌相交,发出金铁相击之声,回荡不休,当真如雷鸣一般。 「这算是第三招吗?」齐玄素大喝一声,出拳越来越快,拳影纷呈,拳意逼人。 这就是体魄坚韧的好处了,若是久战,被人耗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免要落败。可在一时半刻间,齐玄素竟是不落下风。 说是三招,两人最后不仅仅用了三招,完全就是正面的拳脚体魄硬碰硬。 最为脆弱的「青冥甲」最先碎裂,然后就是法身境开始难以为继,主要是齐玄素的神力不多,不舍得如「掌柜」那般随意恢复伤势,最后齐玄素只剩下见神不坏境,只要没有打破某一个身神,仍旧能够维持三百六十五个身神的体系,便不会真正伤到齐玄素的本源。 虽然李命煌明知道打破齐玄素的见神不坏是迟早之事,但受限于三招之约,他最后只能选择收手。 两人向后分开。 齐玄素拱手道:「李道兄不愧是在青霄之前天罡堂最年轻的副堂主,佩服,佩服。」 李命煌淡淡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英雄出少年,齐道兄才是后生可畏。」 齐玄素道:「三招已过,李道兄请吧。」 李命煌没再说什么,与李长生离开了此地。 因为这个变故,张玉月也没了再去拦路的兴致。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竟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只能说无量阶段也有高低之分,同是无量阶段,李命煌要明显强出甘龙池许多,在没有动用身外之物的情况下,仅凭体内真气的加持,便让齐玄素有些吃不消。 不要忘了,李命煌只是炼气士,齐玄素却有最擅长徒手近战的武夫传承,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还能占据上风,可见李命煌的厉害。 张月鹿走到齐玄素身旁,轻声问道:「没事吧?」 齐玄素五指握拳,止住了颤抖,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这位李副堂主如此棘手,真要生死相搏,不用「青云」,我恐怕不是对手。」 张月鹿道:「所以我说我来。」 齐玄素道:「算了,区区鼠辈,何劳太座亲自出手。」 大户人家将三代人分别称之为老太爷、老爷、少爷,对应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又有人喜欢自称「本座」,于是「太座」称呼应运而生。 张月鹿不是脸皮嫩的小姑娘,没有计较这个称呼,只是道:「李命煌要是没有这点能耐,也不能入了李家的眼。」 齐玄素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张玉月和董白靖夫妇二人。 董白靖又是惭愧,又是无奈,向齐玄素诚心道谢。 张玉月却是眼神复杂,大约是没想到,她当初那样对待齐玄素,到头来齐玄素还能以德报怨。 张玉月望着齐玄素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挤出两个字:「谢谢。」 齐玄素故作大度道:「客套的话就不说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其实不是他想掺和张玉月的烂事,也不是真就以德报怨,而是他不想让董白靖太过难堪。大约是物伤其类吧,如果没有七娘,那么齐玄素不会比董白靖好到哪里去,顶天做个张家赘婿。试想,当着自己妻子的面,被妻子的老情人打倒在地,没有半点还手之力,那是怎样的景象,又是怎样的感受,齐玄素不太愿意去深思。 至于按着李命煌的头道歉赔罪,指望张玉月不现实,张月鹿也许会去做,不过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第二百零二章 辞旧迎新 对于道门之人而言,过了上元节,才算是真正过年,迎来新的一年。 从正月十六开始,道门就正式进入到大战开始之前的紧张状态之中。 因为上元节的缘故,小雷池的飞舟被延迟了一日,直到正月十六的傍晚才起飞,返回玉京。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在这艘飞舟之上。 对于两人而说,上一次从云锦山坐飞舟,是个不太好的回忆,不过这次应该不必太过忧心。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几位张家大人物,包括张无量和张拘成。 张无量是太平钱庄的辅理,进行一次大规模战事,太平钱是重中之重,所以张无量必须返回玉京。 至于张拘成,则是为了他外放一方开始提前活动,做个铺垫。许多重要的关系走动,都要他亲自出面,比如与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见面,除此之外,他还要觐见地师。 至于李长生和李命煌,他们则是直接北上前往齐州大本营。 在金阙正式做出决议之后,道门这个巨大的机器就开动起来,无数的物资从各地运往齐州,然后再从齐州出海,运往凤麟洲。 此时太平道的大部分高层都云集齐州,已经进行了第一次战前议事。李长生作为太平钱庄的七位辅理之一,主要负责齐州大本营这边的太平钱调拨。 而在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后,其他两道的高层道士,以及朝廷的文武将领也会陆续前往齐州,与太平道进行第二次战前议事。 道门内部对于这次战事信心十足,所以内部弥漫着一种紧张夹杂着兴奋以及上元节刚过而未曾散去的喜庆气氛。 就在这种气氛中,齐玄素和张月鹿于正月十七回到了玉京。 下了飞舟,众人就各自散了。 张拘成早就与慈航真人、东华真人相识,也不必谁去引荐,而且在来之前,他们已经有过沟通,直接登门就是。不过在此之前,张拘成要先去他在玄都的府邸,稍微准备一下,同时也是见一见张玉月的母亲。 没错,张月鹿的母亲最近几年一直居住在玉京,很少返回那个让她感觉压抑的大真人府,表面原因是她身为化生堂的次席副堂主,必须常驻玉京,实际原因是夫妻二人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只是顾忌影响,也没到撕破面皮的那一步,又有女儿,所以不曾和离,干脆过起了长期分居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中年夫妻关系变淡本是情理之中,可真正让两人关系破裂的原因还是与李命煌有关。张玉月被李命煌抛弃之后,夫妻二人关于如何处理此事的意见相左。 张拘成认为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关键张玉月还是完璧,不好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且不说张家的名声如何,女儿的名声总要顾忌吧?真要传扬出去,九成九要被传成是始乱终弃,那就是黄泥落在裤裆里,有口难辩,女儿的路还很长,你不想让她变成第二个石冰云吧?所以当下关键是封口,把这件事给压下去。既然要压下去,那么就不能大张旗鼓地报复。 张玉月的母亲则认为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压是压不住的,女儿的名声已经毁在这个狗男人的手里,必须要报复,让他付出代价。 夫妻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张拘成觉得妻子太过冲动,不考虑后果,张玉月的母亲认为张拘成太过软弱。这是一个导火索,将夫妻二人积压了几十年的矛盾全部引炸。 到最后,也不能说张拘成错了,如今外人都说张玉月受了情伤,年轻人为了感情而意志消沉也是常事,并没有闹出什么始乱终弃、大了肚子的传言,所以张拘成见到李命煌后,并不想再提当年旧事,不是他怕了李命煌这个晚辈,说到底还是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算是忍辱负重。.br> 女儿 也成了维系夫妻关系的最后一点纽带。 张无量则是去了度支堂,对接一些事务。道门中人将度支堂称为管钱的,将市舶堂称为挣钱的,将太平钱庄称为存钱的,三家的业务往来最为密切。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要分开,张月鹿返回天罡堂,齐玄素返回紫微堂,各自销假。 销假之后,齐玄素回到签押房,发现柯青青已经到了。 两人分别时间并不太久,还没有产生足够的陌生感,所以齐玄素只是随意道:「来了?」 「正月十五到的,刚好在玉京过了上元节,地师亲自主持,比帝京那边还要盛大。」柯青青叽叽喳喳说道,「可惜我当时还没完成入职,去不了紫府,只能在太清市看灯。我是今天早上才完成入职的,雷真人看着好吓人,不过人很好,很和气。我听说雷真人是掌堂真人的弟媳,是真的吗?」 齐玄素道:「是真的,雷真人是我以前的上司,对我很关照。我不在的时候,若是有事,你就去请示雷真人。还有,玉京不比地方,注意谨言慎行。」 「是。」柯青青正色道。 关于这一点,她还是深有感触的,过去在帝京道府,真人一级的道士,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可到了紫微堂,她这两天见到的真人便有十三位之多,其中还包括两位与掌府真人平级的参知真人,更不必说其他三品幽逸道士了。至于四品祭酒道士,更是数不过来,反而她这个六品执事成了个异类。不过许多人知道她是齐玄素的秘书,倒是对她十分客气,还有主动结交的。起初的时候,她还有些受宠若惊,后来便也明白了,人家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因为她背后的齐玄素才如此客气。 齐玄素不忘关心下属:「住处安排好了吗?」 「暂时安排在纯阳坊。」柯青青回答道。 齐玄素道:「中八坊,那倒也不错。」 柯青青问道:「主事……副堂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齐玄素坐到书案后:「没什么交代的,一切照旧就是。对了,我可能会去凤麟洲一趟,雷真人不去,如果你要请假,也去找雷真人。」 柯青青点头应下,心中不免感叹,要不齐副堂主升得快呢,一刻不得闲,刚从帝京回来,又要去凤麟洲了。 天罡堂,张月鹿见到了慈航真人。 慈航真人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我见过姚七了。」 张月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问道:「那么师父与七娘谈得如何?」 「说起来我们算是旧相识,很早就已经认识了。」慈航真人没有正面回答,「七娘做道士的那些年,总是慢我们这些人一步,不是她能力不行,而是她与道门格格不入,她就不是当道士的料,于是某一天,七娘不告而别,名义上说她去做游方道士了,实际上就是去混江湖了。她一入江湖,还真让她混出了大名堂,先是做了七宝坊的坊主,如今又成了清平会的高层,说是江湖巨擘也不为过。不过她身上也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性格更加恶劣了。」 张月鹿听到这里,便已经有些明白。 果不其然,慈航真人接着说道;「所以我们这次见面并不愉快,七娘的抵触情绪很大,不过她也不是反对,只是有异议。最后我们只能各自退让一步,比如让齐天渊离开清平会的事情,顺其自然。我不再强求他退出,七娘也不再强留他,全看他自己的意愿。」 张月鹿没有说话。 以她对齐玄素的了结,齐玄素以前一直想要退出清平会,说白了就是怕人发现。可如今他已经坦白,不仅她知道了,天师、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也都知道,好像并没有把他怎么样,这家伙的胆子不免又大了起来。 关键是她还跟紫光社扯上了 关系,齐玄素这家伙总有一种奇怪的平等心理,你有我也要有,你有紫光社,那我就要有清平会,这叫平等,不然就是双重标准,想让他自愿退出清平会,恐怕没那么简单。 张月鹿也没立场去强求齐玄素如何,虽然她没加入紫光社,但的确受了紫光社的恩惠。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若论对齐玄素的了解之深,恐怕无人能出七娘左右,说不定七娘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退步。 齐玄素提着一坛酒、几个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线香、一叠纸钱,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旧是风雪呼啸,冰寒彻骨。 齐玄素顶风冒雪来到安魂司名下的墓园,找到师父坟头。 坟前的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齐浩然之墓」五个字,没有落款,字体娟秀,是七娘的笔迹。 齐玄素先将熟食摆在坟前,然后将那坛酒放在正中间,点燃香火,香头忽明忽暗,他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敲击烟锅的声音。 齐玄素愕然回头望去。 就见七娘依着一块墓碑,正在磕掉烟锅中的烟灰。 这一刻,齐玄素竟然在恍惚之间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父亲睡着,母亲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叶。 而他是个风雪夜归人。 「七娘。」齐玄素只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七娘随手将烟杆插在腰间,说道:「你这次去凤麟洲,若遇到什么危险,就不能指望我还能从天而降了。我只有一句话,好好去,好好回。」 第一章 白浪滔天 窗外白浪滔天,大雨滂沱。 齐玄素坐在客房之中,隔着玻璃窗户观海潮。 一线雪白大潮来了又去,卷起千层雪。 这是位于东海之滨的观海楼,海中有望仙台,两者隔海遥遥相望。一般而言,想要去登仙台,要先经过观海楼。 今日有雨,海上波涛汹涌,那等威势,便是寻常天人,也要怵上三分,毕竟此乃天力造就,非人力可以抗衡。 观海楼,顾名思义,站在此楼之上能够以观沧海。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 平心而论,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总觉得这里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 所谓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玄乎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至于望仙台,则是大名鼎鼎。 这座高台建在一座孤立海中的百丈礁石之上,与其说是礁石,倒不如说是一座海中孤峰,通体如柱,峰顶不过十丈方圆,曾有仙人一剑将其削平,变为一方平整地,又有人在其上铺设地砖,修筑栏杆,使其成为一座望台,只是孤峰险峻,四面垂直,没有上山道路,想要上去,要全凭自己本事,能上到此地的,又岂会在乎登高观景一事,所以这里经常会成为较技斗剑的所在。 当年玄圣和东皇曾在此地斗剑。 齐玄素自然更为喜欢望仙台,用东皇的话来说,不着天,不着地,上无遮挡,抬头可见苍天,脚下不过方丈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跌落万顷碧波之中,风雨可来之,烈日可晒之,冬雪可覆之,春雷可惊之,豪迈大气。 齐玄素是很想登上望仙台游览一番的,不过因为二百年的风浪侵蚀,望仙台变得摇摇欲坠,太平道重新加固后将此地保护起来,谢绝游人参观,齐玄素只能遗憾作罢。 在海岸边,停靠着许多东海水师的铁甲舰。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有飞舟,那为什么还要发展铁甲舰?其实道理很简单,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现在当然有飞舟,可“末法”来临之后呢?现在不早做准备,大力发展这方面的技术,而是沉浸在当下的荣耀之中,等事到临头再做准备,那就为时已晚了。 齐玄素当然不会乘坐铁甲舰前往凤麟洲,那太慢了,他要乘坐的飞舟要在今晚子时左右才会抵达。 齐州已经完全进入到战备状态,齐玄素一路行来,各个码头都是船只如梭,哪怕是夜晚,也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数以万万均的物资从四面八方运送到齐州。这样的伟力,不是哪个仙人能够做到,是千百万人所爆发出的力量,是道门的力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还仅仅是粮草部分,除了已经前往凤麟洲的先头队伍,大军还在后面。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并未同行,张月鹿此时还在玉京,她会与大军一起行动。这才是天罡堂的主要职责,至于剿灭邪教妖人,其实是次要职责。 齐玄素这次的职责既不是领军打仗、冲锋陷阵,也不是在中枢参赞军务、运筹帷幄。他的主要职责有两个,这两个职责不能说是密切相关,只能说是毫不相干。第一个职责是与其他同僚们一起解决御三家的内斗问题;第二个职责是监督,不是让他去监军,而是监查粮草、弹药各种物资的调拨、转运、储存等事宜。 后来齐玄素也想明白了,第一个职责是个短期的任务,如果连御三家都摆不平,那这场战事也没必要打了,直接投子认负岂不是更好。既然是道门出面,自然很快就能完成相府的整合。第二个职责就是长期的任务了,从开打都战事结束,各种物资会一直源源不断地供应,监察任务也一直不能停。 后勤问题和思想问题是两大关键。 但凡开战,必然要解决一个问题,为何而战,即师出有名。 道门和朝廷已经说得很明白,十世之仇犹可报,当年大魏朝廷将凤麟洲列为不征之国,凤麟洲的倭寇却不干人事,袭扰中原沿海各州府,死伤之百姓有数十万之多,被掳走之百姓也有数十万之多。还有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百姓,更是达百万之众,损失之钱财,不计其数。 于是大玄立国之后,屡次出兵凤麟洲,是为复仇,最终迫使凤麟洲臣服,成为事实上的藩属。只是因为某种顾虑,没有废黜凤麟洲皇帝的尊号,可设立了凤麟洲道府,也是明证。 这次凤麟洲地方藩主打出“尊王攘道”的旗号,让道门决意废黜凤麟洲皇帝的尊号,降为国主一级。不过道门也不是直接入场,在摄政关白缺席的情况下,由太政大臣代表凤麟洲朝廷发出邀请,道门和大玄朝廷是应邀平叛。 在此之前,各沿海道府还在上元节这一天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公祭,为死于倭寇之手的百姓、官兵、所有亡灵祈福。道府的掌府真人、地方官府的督抚,亲自前往上香祭奠,重申凤麟洲各大藩主的罪恶行径,铭记历史,勿忘国耻。 所以从道义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凤麟洲不是相对来说比较温和的婆罗洲,它是一只养不熟的饿狼,暴戾凶狠,慕强凌弱,中原强盛之时,它会呜呜献媚,可中原一旦进入衰弱,它立时就会反咬一口。所以必须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一条狗链,不给它反咬一口的机会。 让战事发生在凤麟洲境内,总好过战事发生在中原境内。 其实齐玄素一直怀疑,道门早就准备这样一场战事了。根据天师预测未来所看到的景象: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可见在“末法”真正来临之后,中原会有一场大变,也就是东华真人所担忧的后道门时代。可想而知,在这种时候,凤麟洲一定会做点什么,以小博大,甚至妄想入主中原,与其这样,不如提前打断它的狗腿。 甚至想得更深一些,这也许就是玄圣为大玄朝廷埋下的伏笔。 这些年来道门一直提倡平等概念,既是替代儒门的纲常,也可以理解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的确没什么说服力,因为现在的王侯将相们可以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摧山裂石,真就是高人一等。可“末法”来临之后,再无长生神通,那就是王侯本无种了。道门宣扬了这么多年的平等理念,早已完成了思想上的转变,再加上几百年的矛盾积累,到时候必然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好似一座座火山爆发,炸得一顶顶皇冠、道冠落地,惊得老爷们和道爷们的美梦破碎。 也许这就是天师说的: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 齐玄素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敬佩玄圣了,他终究没有???????????????局限于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放眼天下人之天下,早在二百年前就决意要将皇帝扫到故纸堆里,哪怕牺牲道门也无所谓。或者说,在玄圣看来,道门也好,儒门也罢,都该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将天下交给天下人。 不过齐玄素暂时还没有这样的境界,他更多还是要关注自身,比如御三家的问题。 在齐玄素的书桌上摆放着许多刚从凤麟洲传来的机密消息。 原来御三家不仅仅是内讧那么简单,而是已经火并过一场,一位继承人被暗杀,还有一位继承被重伤,丰臣家的实力大为受损,这才让众多地方藩主看到了可乘之机,于是有了这次的“尊王攘道”。 这样的事情在中原历史上不计其数,比如大名鼎鼎的八王之乱。 金阙认为凤麟洲道府有失职之罪,既没有及时从中调解,也没有及时上报,不过金阙并没有处罚凤麟洲道府,从掌府真人到诸位副府主,一个没动,只是让其戴罪立功。大约是道门早就想对凤麟洲动手,只是苦于师出无名,这次“尊王攘道”反而是给了道门一个绝佳的理由。 齐玄素放下这些有关御三家的材料,又拿起另一份关于凤麟洲物资的简要报告,说是简要,仍旧是罗列各种数字,密密麻麻,真要齐玄素去处理,少不得要动用“先天神算”。 齐玄素最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决定先不管这些数字,专注于御三家的事情,尽快选出一位新的摄政关白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齐玄素把这份材料的内容记在心中之后,起身来到窗边,望向窗外的海面。 外面仍旧是白浪滔天。 如今的凤麟洲就像这海面一般。 齐玄素低声吟诵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侈。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第二章 飞舟又是飞舟 “诸位道友,我们已经进入凤麟洲的境内,请注意。” 飞舟内响起一个木然的声音。 齐玄素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得白雾弥漫,遮天蔽日,根本看不到下方的大海和陆地。 这让齐玄素察觉到几分不对,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雾气? 紧接着,整艘飞舟猛然一晃。 齐玄素的脸色随之一变,立刻离开了舱室,来到甲板之上。 如今齐玄素已经是天人,剧烈的罡风吹不动他。 齐玄素举目望去,就见在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让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再有片刻,浓雾散去,这个巨大身影彻底显露真容。 这是一条堪比真龙的巨蛇,通体漆黑,鳞片上有类似蛇瞳的花纹,摄人魂魄,更为可怖的是它长有八个脑袋,八条尾巴,双眼赤红,仅仅是蛇眼便比人大,身上长着青苔、桧树和杉木,它的肚子血淋淋的,像是被人开膛破肚过一般。八只蛇首遮天蔽日,刚才就是其中一只蛇首袭击了飞舟。 如果齐玄素没有认错的话,这条大蛇应该是凤麟洲传说中的妖物,八岐大蛇。 根据《古事记》的记载,八岐大蛇拥有八头八尾,能把八个山谷和八个山岗填满。这是名字的由来,也是他能触及到飞舟的原因之一。 它从高志来到出云,每年要吃一个女孩作为献祭。 经常有人误以为它是中原传说中的九头蛇,但九头蛇是一尾九头,而八岐大蛇是拥有八大头以及八大尾的巨型怪物。名字中的八岐不是指身躯的分叉处,而是它的头部与尾部。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是:我是不是跟飞舟犯冲? 上次遇到古仙巫罗,这次遇到传说中的妖物八岐大蛇? 亦或者说,这就是凤麟洲的见面礼,一点小小的凤麟洲震撼? 以境界修为来算,这条八岐大蛇少说也是长生仙人一级,如何是他一个小小天人能够抗衡的?道门的确有很多仙人,可没有一个仙人身在此地。 关键他乘坐的只是普通飞舟,而非战舰“应龙”。 难道说…… 下一刻,三只蛇首齐动,仿佛山岳横空,直接将飞舟击得粉碎。 上一次,齐玄素还不是天人,无法飞行。这一次,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不过在这样一个绝世妖物的面前,齐玄素根本不敢贸然飞行,万一被注意到,那就是十死无生。 所以他只能随着已经崩解的飞舟残骸向下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八岐大蛇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推开一块压在自己身上的飞舟残骸,缓缓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的是“幽逸云衣”,有遮蔽气息的作用,同时坚韧非常,没有破损。 同时齐玄素也有些庆幸,传说这妖物喜欢吃女子,幸好飞舟上没有女子,所以只是被它击碎,要是被它一口吞下,他穿什么都逃不过一死。 齐玄素环顾四周,因为飞舟是被击碎,而非滑行坠落,所以碎片比较集中。周围尽是飞舟的残骸,也有许多遗体,在这样的剧烈撞击之下,普通人恐怕很难留下全尸,不过飞舟上的人都有修为在身,体魄强韧,所以遗体大多保存完整,说不定还有幸存之人。 齐玄素取出“金紫鱼符”,发现无法联络七娘,果然如七娘所说,超出中原范围之后就不好使了。不过凤麟洲有道府和道门大军驻扎,所以“中极经箓”还是能用的。 齐玄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以免再遇到完全无法力敌的八岐大蛇,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把周围搜索一遍,看看有没有幸存之人,若是有,就一并带走,然后就是寻找道门大军的驻扎所在。 对了,还有那些遗体,最好还是就地掩埋,免得落入豺狼腹中。 齐玄素先是挖了个深坑,挖得浅了,很容易被野兽刨出来。然后就开始四下搜索,若是遇到遗体,就放到深坑之中。 很快,齐玄素听到一???????????????个微弱的呼喊声音。 幸亏齐玄素是货真价实的天人,耳目聪敏,换成别人还真听不见。 齐玄素循声而去,推开一块残骸,把呼救之人给拖了出来。 这次飞舟坠落的高度远不如昆仑山口那一次,飞得较低,此人又是个武夫,故而没有当场毙命,不过在巨大的撞击之下,五脏六腑受创,气血又亏损严重,血肉衍生的神异只能是勉强维持,还是命悬一线。他已经陷入昏迷之中,所谓的呼救不过是下意识地小声呢喃。 齐玄素没有过多犹豫,为他注入了一股神力。 若论治病救人,真气、法力都是虚的,气血救自己尚可,救别人就不行了,神力才是实的。历来结社造反,符水治病救人都是必备神通,只是齐玄素没学这方面的神通。不过纯粹的神力也能缓和伤势,再加上对方本就是武夫,只要能缓过这一口气,就能自行恢复。 也正是因为他此时的气血衰弱到了极点,武夫对于神力、法力的排斥也降到了最低。 很快,这名武夫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再过一会儿,他终于是睁开双眼,看到一旁的齐玄素,再一感知体内情况,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辽东道府主事韩永丰多谢副堂主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副堂主示下。” 道门调遣兵力,天罡堂是中央禁军,各地道府是地方驻军,这次大规模调兵,自然是以天罡堂为主,可除了昆仑道府、西域道府、岭南道府、婆罗洲道府几个守土压力较大的道府之外,其余道府都有不同程度的抽调兵力,金帐已经没落多年,所以辽东道府也不例外。 按照道门的规矩,若是指挥体系被打散,由品级最高的灵官或者道士进行指挥,这也是道门品级制度的作用之一,让被打散的道门弟子可以迅速整合一处,重新恢复组织和战斗力。 玄圣把规矩定死了,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什么境界修为,品级就是最有用的东西。 当然,也存在高品道士不如低品道士的情况,比如高品道士缺少经验,不精通指挥等等。可还是那句话,恢复不了稳定,完不成重新组织,根本谈不上指挥,所以最有效的方案,就是迅速向品级最高之人靠拢,两害相较取其轻,必须把规矩定死了。 完成收拢残兵之后,高品道士完全可以授权擅长指挥的低品道士代为指挥,如此完成临时整编。 完成初步的整合整编之后,接下来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许多失散的中高品道士都会迅速靠拢,然后根据品级高低各司其职。 虽然齐玄素的三品是职务品级,但职务品级也是品级,只要金阙没有免他的职,那么他就是货真价实的三品幽逸道士。韩永丰则是四品主事道士,无论是职务,还是道士品级,都在齐玄素之下,按照规矩,此时必须听从齐玄素的命令。 齐玄素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韩永丰道:“多谢副堂???????????????主关系,已经行走无碍,只是彻底恢复还需要三两日的时间。” 齐玄素点了点头,道:“眼下处境,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快寻找伤者,掩埋死者,你我分头行动。” “喏。”韩永丰沉声应道。 若是以前的齐玄素,恐怕要先离开险地再说,可如今的齐玄素已经不一样了,所担负的责任也不一样了。 儒门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说白了,权力和义务是对等的。后一句话说的就是庶人并没有守礼的义务。在儒门的语境之下,家国一体,忠君即是忠于国家,忠君就是最大的礼,这是对士大夫的要求,而不是对百姓的要求。 再说得简单些,改朝换代的时候,没有选择权力的百姓面对屠刀而抛弃皇帝,不会被苛责。可士大夫不行,他们必须为主君尽忠,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是士大夫也选择投降归顺,便被视作失节。 展开来说,在儒门的伦理体系之下,男女的节不是一样的。因为君为臣纲,所以男子的节就是为主君尽忠。因为夫为妻纲,所以女子的节就是为丈夫守贞。所以儒门体系之下,男子不必为妻子守节,而女子除了皇后等特殊例子之外,也不必为君主效忠守节。 当然,若是有人愿意承担更多的责任,比如平民百姓组织起来,抵抗外敌,那便不是庶人,而是义士,与士大夫一般有了“士”的头衔,是一种极大的荣誉,不过这个“义”字,既是忠义,也有类似义肢义体的意思,终究还是假的。 同理,男子愿意为妻子守节,或者女子为了君主尽忠,都是佳话。 虽然道门推翻了儒门的体系,但齐玄素还是认可这一点的,道门给了他权力、地位、荣誉,那么他就要担负起应尽的职责。 万幸这次飞舟飞得不高,两人前后又找到了四个幸存的伤者,齐玄素耗费了两百刻左右的神力,将他们一一救活,再把其余尸体都给掩埋了,这才离开此地。 第三章 出云国 临走之前,齐玄素还专门寻找过飞舟的龙珠,只要龙珠还在,事后由天机堂重建一艘飞舟并非难事,不过一无所获,可能是被八岐大蛇给吞掉了。 在找人的过程中,不时可以感受到巨大的震动,似乎是荒兽行走于地面,这应是八岐大蛇制造出的声响,这让齐玄素格外紧张,好在它并没有往这边来。寻人结束之后,齐玄素立刻带领几人朝着震动相反的方向行去,一直走了二百余里,震动才渐不可闻。 齐玄素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这是一条比较稳定的航线,已经有飞舟往返数次,怎么会遇到八岐大蛇?道门在规划路线的时候,会有意避开这些危险之地,要么是有人把八岐大蛇引诱到了此地,要么就是操纵飞舟之人有问题。 不过现在不是查证这个的时候,关键还是尽快寻找道门大军所在。 齐玄素一共救了五个人,除了最开始韩永丰之外,其余四人分别是祠祭堂的李命山、化生堂的陆玉婷、天机堂的唐永水,以及天罡???????????????堂的钱大仁。 几人都是主事一级,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修为低的根本承受不住,当场就死了,能够侥幸活下来的都修为不俗,既然修为不俗,那么职位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这几人被齐玄素灌注神力,已经有了基本的活动能力,可惜没有巫祝,齐玄素这种半路出家的巫祝只能硬灌神力,换成道门培养出来的巫祝,其实是有许多治疗手段的。 不过化生堂的陆玉婷精通医理,又从飞舟残骸中找了不少丹药,毕竟是战时,一应疗伤丹药倒也齐全,分门别类之后,已经分给众人服用了。 祠祭堂的李命山,精通倭话,这对于人生地不熟的几人而言,很有用处。其实齐玄素在上宫进修的时候,也被要求学一门他国语言,齐玄素最后选择了西方的卢恩语,一则是他跟亚瑟学过一点,算是有些基础,二则是他也看出来了,真正能与道门分庭抗礼的还是西方,这种语言的用处更大。 至于唐永水和钱大仁,暂时没什么用处,不过两人分别是全真道和正一道出身,先天就对齐玄素亲近,尤其是钱大仁,他是天罡堂出身,这要细细论起来,总能扯上一二关系。 暂时离开险境之后,齐玄素召集几人进行了一次临时议事,主要就是讨论归营的问题。 几人对于当下的处境十分忧虑,表示愿意听从齐玄素的安排。 齐玄素身上还有一份详细的凤麟洲地图不假,可先前的大雾漫天,让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确定自己到底在哪里,然后才能制定归营的路线。要确定自己所处方位,倒也简单,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一问便知。 这也涉及一个问题,虽说中原人和凤麟洲人的体貌特征相差不大,不至于像西洋人那样一眼就能看出不同,可终究是细节上多有不同,他们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长年养成的道士气态也装不了平民百姓,身上的法衣鹤氅更是一看就知道是道门中人。 就算他们肯换衣裳,凤麟洲的成年男子喜欢剃成月代头,也就是半秃,只留下后面的头发,他们总不能把发髻给剪了,且不说儒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这对道门中人来说无疑是种耻辱,绝不可行,所以区分起来也不难。 如今凤麟洲的形势十分复杂,认可凤麟洲朝廷的,就会对道门友善一些,认可地方藩主的,就对道门十分敌视,未必肯配合。 道门在开战之前一再重申规矩,道门是文明之师,正面战场上怎么打都可以,私下里不许掠夺财物、淫他人妻女、胡乱杀人放火,若有人违反,一经发现,军法处置。 现在只能希望他们落在了凤麟洲朝廷的势力范围之内。 又走了大概三百里之后,已经离开了山区,来到较为开阔的平原地带,他们仍旧没有看到人烟,不过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伙浪人。 这伙浪人一看到几人的道士装扮,二话不说便拔出刀来。 浪人们所用???????????????之刀,与横刀略有几分相似,不过更长,而且倭寇们刀剑不分,分明是用刀,却偏要说是剑。 情况已经十分分明,这里应该是地方藩主的地盘。 几名属下死里逃生,有伤在身,齐玄素只好亲自出手。 平心而论,这几名浪人有些本事,按照道门的境界划分,领头的能有昆仑阶段,还有几个手持火铳的,只可惜遇到了齐玄素这个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齐玄素一个个拍碎了脑袋。 只剩下一个头领,被齐玄素捏住脖子,手中长长的野太刀落地,动弹不得。 齐玄素本想用“乱神”,不过中了“乱神”之人本就浑浑噩噩,只能执行些简单指令,未必就能问出想知道的东西,于是招手让陆玉婷过来。 陆玉婷是个方士,能活下来多亏了她有一件护身宝物。体魄上的伤势,对于方士影响不大。 齐玄素吩咐道:“他本就是个该死之人,不必顾忌,直接用搜魂之法。” 这要是中原大地,搜魂之法是禁忌之法,等闲不可使用,可放在凤麟洲就不必那么讲究了,关键这些浪人连百姓都不是,再加上他们敢主动拔刀袭击道门道士,半点也不冤枉。 陆玉婷没有犹豫,直接伸手按在此人的天灵之上,开始运转法力。 片刻后,陆玉婷收回手掌,向齐玄素禀报道:“副堂主,我们如今在出云国的出云郡。” “八岐大蛇出没之地,果然是出云国。”齐玄素并不是很意外,取出地图展开,这副地图上明确标注了各藩的城池和阵屋,以及凤麟洲朝廷支配的地区,以不同的颜色区分。 其余几人围到地图跟前,李命山脸色发苦:“整个出云国十郡都没有相府势力,反而是我们距离岛根郡的松江城很近了,只有一水之隔。” 齐玄素最擅长的就是提前做功课,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跻身练蜕境小脱胎换骨之后,记忆力远胜常人,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在来此之前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凤麟洲的历史看了个大概。 他缓缓道:“松江藩的藩主是堀尾氏、京极氏,及越前松平氏,藩厅是松江城。大玄太平八年,凤麟洲关原之战后,由远江国滨松十二万石大名堀尾吉晴封移出云、隐歧两国,石高二十四万石。初时称为出云富田藩。大玄太平十五年建造松江城及城下町。太平十九年,松江城建成,因为藩主忠晴因没有儿子继承改由京极氏管治。二十二年后,小滨藩藩主京极忠高移封至松江,并加封至二十四万石。虽然道门内部有人叫嚣要三个月荡平凤麟洲,但仅凭我们几个,难以撼动松江藩,还是避开为好。” 钱大仁一指地图道:“距离最近的相府势力位于丰后国的日田郡,也就是日田城。” 韩永丰嘿然道:“这凤麟洲没我们的西州大,还分这么多国,一个国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我们中原的一个州吧?地盘不大,名堂倒是不小,口气更大,怪不得尺寸之地还弄出个皇帝。” 齐玄素盯着地图:“我们从出云郡出发,过神门郡,再到饭石郡,经玖珠郡,抵达日田郡,去日田城。注意,在玖珠郡有一处名为森的阵屋。” 阵屋不是城池,可以为理解为兵营、据点或者关卡。 陆玉婷提议道:“我们尽量避开城池村落,走荒野山路,这样应该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齐玄素点头道:“就这么定了,若是遇到小股敌人,一个不留,毁尸灭迹。若是百姓,只要不曾攻击我们,就用些法术手段抹去记忆,留一条性命。我们不是倭寇,不能像倭寇一样不干人事。” 在隐匿行踪这方面,齐玄素算是半个行家。而且地位高了,他考虑事情的角度也与以前不一样了,要考虑影响,道门一再重申文明,说明道门不是像过去的金帐那样劫掠一番就走,而是要继续统治凤麟洲,不想进一步激化矛盾。杀领主杀武士是一回事,杀普通百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若是普通百姓助纣为虐,自然也不应放过,除恶务尽。 若是双方实力大体相等,仗肯定不能这么打,不过双方差距巨大的情况下,道门还真就能讲一讲“文明”二字。 不必齐玄素吩咐,陆玉婷主动来到浪人的尸体前,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撒了些不知名的液体在尸体上。 只听得尸体上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紧接着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连衣服也是如此,最后只剩下一地“黄汤”。 道门也不是所有手段都光明正大,毕竟能造出三大阴物,仅看万师傅的模样,就知道化生堂对于养尸等手段的研究不会少了。陆玉婷是化生堂之人,有这样的物事并不奇怪。 韩永丰等人又用土将这些黄水掩埋了,至于那些剩下的兵刃,也一并掩埋。这些死物,不会有什么异味,很难被发现。 丰后国位于出云国的南方,所以一行人改为向南而行。 第四章 风雪迷人眼 帝京四重城,过了外四城、内八坊、皇城之后,便是最为核心的宫城,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皇宫。 今天是除夕夜,皇帝陛下在宫中赐宴,亥末正式开始,子正初步结束,时间十分短暂,只有半个时辰。 用西洋计时法,也就是二十三时开始,二十四时结束,只有一个小时辰,在时间上十分靠后,之所以如此安排,是让大臣们可以与家人们吃过年夜饭之后,再来皇宫赴宴,两不耽搁。 内阁大学士谢林渊匆匆赶来,差一点就迟到了,可终究没有迟到。 “东主”被七娘放逐之后,“客栈”就全面败退,仅凭“厨子”一人,挡不住七娘的两尊三尸化身,没有办法,“掌柜”只能选择支援“厨子”,于是谢林渊还能赶回帝京,参加这次皇帝陛下的赐宴。 这个时候,刚好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见到辽王。 在宴会开始之前,宫廷内部还有复杂的祈福仪式,所以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还是要先一步刚过来,参与祈福。 道门祈福分为六个层次,最高的是普天大醮,由皇帝亲自主持,供奉三千六百醮位。其次是周天大醮,供奉两千四百醮位。再次是罗天大醮,供奉一千二百醮位。再就是金箓大醮、玉箓大醮、黄醮大醮。 这次祈福便是罗天大醮的规模,不过顺应道门革新的大势,早在玄圣时代就被缩短了时间,没有七七四十九天那么长,只有七个时辰。原本的神位说法,也因为古仙的缘故,被改为醮位、星位,不再强调神明,以“一切威灵”概括。使得整个仪式更像是祭祀祖先或者祭天,而不是求神拜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次罗天大醮由平章大真人姜合道亲自主祭,李若水和石冰云充当左右助祭。十四个小时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半夜。 堂堂平章大真人不远万里来到帝京,总要有个由头。 然后就是宴会和子时后烟花表演。 正如辽王秦权骁所言,帝京城的烟花早就准备好了。 只是不知道今日的烟花,到底为谁而放。 平章大真人姜合道没有出席宴会,而是去了太平观。就是那座位于原司礼监旧址的太平观,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关系。若是国师驾临帝京,便会在此落足下榻,与皇帝陛下坐而论道。 平日里的时候,太平观由专门的太平道弟子负责,等闲人不得入内,不过平章大真人当然不是什么等闲人,抛开职务不谈,他与国师同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然没有谁会阻拦这位大真人。 说起来,国师有几年没有入京了,上次太平观开启,还是清微真人入京。只是清微真人最近一年十分低调,反而是东华真人大出风头。 姜合道可以不来参加赐宴,李若水和石冰云却不得不来,两人也都是这类宴会的熟面孔,尤其是石冰云,与许多皇室宗亲都是旧相识,关系不错,晋王秦权翊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好些性子跳脱一点的年轻晚辈们就差当面喊婶子了。 宴会被安排在奉天殿内。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西洋座钟的指针终于是指向正上方时,外面也响起了钟声。 继而猛地一震。 仿佛地动。 毕竟帝京城与五行山还有一段距离,不至于山摇地动,只是感觉桌椅在一瞬间晃了一下,杯中之酒随之荡漾出点点涟漪。 瞬间,偌大个奉天殿变得鸦雀无声。 知情的沉默不语。 不知情的惊疑不定。 谢林渊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些许酒液。 这是成了? 这个成了,当然不是“心猿”成了,而是“定心猿”成了。 好些人想要偷眼去看皇帝陛下的神情,却发现陛下已经起身离去。 好些人向外望去,想要看看有没有异象,比如紫气东来。 只可惜今晚除了星星更亮一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象。 既然已经是子正时分,再加上皇帝陛下已经离席,那么今日的宴会便到此为止了。 石冰云站起身,望向身旁的李若水:“道祖保佑,平安无事,又是一个太平年。” 李若水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石冰云又道:“怎么,李府主不高兴?” 李若水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看来大真人亲自主持的罗天大醮就是不一般,现在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石冰云的嘴角微微翘起,走向正在不远处等她的秦权翊,然后两人一起向外行去。 早已准备并且等候多时的烟花表演开始了。 皇家的烟花自是不同,被设计了各种花样,而且突出一个“大”字,再加上普通百姓燃放的烟火,使得整个帝京城的上空“几无一尺净土”,仿佛变成了一方烟气和火焰的绚烂海洋。 秦权翊和石冰云站在奉天殿的须弥座上,凭栏眺望,不是看漫天的烟火,而是望向五行山的方向。 相较于帝京的微微一震,五行山就是地动山摇了。 哪怕“心猿”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刻,那也是堪比仙人的存在,哪怕是紫光真君降临人间,毕竟不是真身降临,想要毁去“心猿”,也不得不借助五行山的狂暴地气。 以地气湮灭“心猿”,当然可行,借用地气可比镇压地气简单多了,因为五行山的地气本就是躁动不安的,借用地气是顺水推舟,镇压地气是逆水行舟。 宣徽院的老祖宗不可能既镇压地气,又对付紫光真君,这样会落入到被地气和紫光真君两面夹击的境地之中,很可能被卷入到五行山的地气漩涡之中,所以宣徽院老祖宗直接放弃了镇压地气。 地气如同沸水,紫光真君又顺水推舟地加了一把火。 “心猿”虽然强大,但还没有形成心神。修心之人毕竟不同于修力之人,神通都在一个“心”字上面,其体魄并不坚韧,又没有抵御地气的意识,很快便溶解在愈发汹涌的地气之中。 “心猿”之死所产生的余波又再次加剧地气的失控。 地气如同河水,地脉如同河流。河水汹涌,漫出堤岸,就会造成水灾。地气汹涌,则会形成地动。 于是偌大个五行山都震颤不止,山崩地裂,山体塌陷开裂,落石如雨。好在神枢禁军早就封锁了五行山,此时并没有其他人等。 首当其冲的就是五行山内部的洞天。 阵法以地气为根本,当地气暴走失控,阵法也开始崩解。 换而言之,整个小洞天开始崩溃。 宣徽院老祖眼见着大势已去,一把抓住辽王秦权骁,直接离开了此地。 不过到了此时,道门给予的神力也即将耗尽——前车之鉴,紫光真君曾经潜入玉京,图谋不轨,甚至差点掌握了大真人府,道门不敢不防,所以道门给出的神力刚刚好,足够紫光真君毁掉“心猿”,又不至于让紫光真君还有余力再去做些“私事”。 “真是一个好容器,还真有点舍不得呢。”紫光真君自语道,“可惜,可惜。” 太平观中有一座观星楼,此时平章大真人姜合道就站在观星楼上,背负双手,目光穿过重重烟火雾气,注视着五行山。 一般而言,大真人并不喜欢用目光去压迫别人,除非他想要提醒别人,比如此时。姜合道那有若实质的目光穿过五行山的山体,穿过了重重阻碍,落在紫光真君的身上。 他的目光当然不能把紫光真君如何,他只是提醒紫光真君——我在看着你呢。 在“心猿”被毁之前,姜合道主要是防备朝廷这边,在“心猿”被毁之后,姜合道便不再防备朝廷,而是保证紫光真君履行约定。 在姜合道的注视下,从齐玄素的身上涌现出无数流华,脱离齐玄素的身体,穿过五行山的山体,涌向夜空中高远莫测的神国。 姜合道随之收回视线。 此时五行山已经没了禁制可言,进出自由。 林元妙和周教宪一前一后出现在此地。 周教宪并不认得林元妙,不过今晚出现了太多非道门之人,又见张月鹿似乎认得林元妙,他便没有在意,只当是清平会或者紫光社的高手。 此时洞天破碎,内里的情况也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一片坦途,这里又是整个洞天的最深处,路阻且长,别看宣徽院的老祖宗带着秦权骁来去自如,仅靠张月鹿一人,未必能带着昏迷不醒的齐玄素顺利离开此地。 林元妙虽然是无量阶段的修为,但是有仙人的底子,面对这种情况,并不慌乱,直接背起齐玄素,示意张月鹿跟着他离开此地。 本来道门的安排是周教宪负责最后的收拾残局,营救齐玄素、张月鹿的同时,确保“心猿”死绝。只是不知是紫光真君故意用力过猛,还是紫光真君另有打算,洞天崩坏的程度和速度远超出道门的预计,周教宪若是选择救人,就很难再去做最后的确认。 此时林元妙带走齐玄素和张月鹿,让周教宪松了一口气,不再为难,将一道早已准备好的符箓丢入滚滚地气之中,又取出一个罗盘对准了“心猿”原本所在的位置。 另一边,七娘与吴光璧也进入了五行山中。 七娘接替紫光真君将姚裴抓在手中,就像提着一只小猫。 吴光璧就不敢这么放肆了,关键是李长歌是几个年轻人中唯一完好无损的,行动自如,所以他只是站在李长歌的身旁。 李长歌背负双手,横握着变回三尺之长的“人间世”,深深地望了七娘一眼。 七娘毫不客气地回瞪了李长歌一眼,仿佛在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不必怀疑,七娘干得出这种事情。 “李公子,我们走罢。”吴光璧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李长歌的面前。 李长歌点了点头,朝着七娘一拱手:“姚前辈,后会有期。” 第五章 山和雪 忽然之间,齐玄素发现在目光穷尽之处,依稀有一点光亮,若隐若现,稍不留神,就要被遗漏过去。 齐玄素沉吟片刻,还是记住了光亮所在的大概方向,然后降下身形,将情况与其他几人大概说了,然后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好过去看一看了。” 几人都没有异议。 齐玄素只穿了“幽逸云衣”,没有穿鹤氅,所以取出自己的鹤氅给陆玉婷披上,然后推着气墙走在最前面。 陆玉婷是队伍中唯一的女子,战力最弱,不过是最博学之人,她裹紧了身上的鹤氅,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在我们中原大地,已经很少有山神河伯之流,可据我所知,凤麟洲的山神极多,说是山神,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统神灵,鸠占鹊巢的邪神偏多一些。论境界修为,也不是真正的仙人,无法与我们中原的古仙们相提并论,甚至连伪仙都不是,其本质上就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这些山神会提出各种古怪要求,诸如献祭孩童女子此类,只是凤麟洲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层出不穷的怪异荒诞之事,这里不仅是刀剑不分,其实也是神鬼不分,认鬼作神。我们中原百姓遇到这种事情大多会找道士做法事除妖,愚昧之人当然有,终究是少数。可凤麟洲的百姓却是反了过来,大多会选择供奉山神。这些所谓的山神反而能得到一些香火愿力,逐渐从鸠占鹊巢的邪神转变为在此安家长住的正神,与这片地域初步融合。” “简单一句话,这些山神在自己的地盘会有极大的地利加持,发挥出远超自己境界修为的实力。” 齐玄素听得很认真,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是山神作祟,能够呼唤风雪,那么大概就相当于无量阶段的炼气士。” 几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那可是无量阶段啊,道门三秀中除了张月鹿之外,还没人能跻身无量阶段。 别说他们现在都是伤号,就是完好如初,那也是斗不过无量阶段的天人。 不过齐玄素接着就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没什么好怕的,一个野神而已,空有境界修为,却没有我们道门的法门和神通,更不必说我们还有宝物、半仙物。” 几人立时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在他们听来,就是齐玄素暗示自己有一件半仙物。 人的力量远不如虎豹,为何能猎杀虎豹?还不是因为人会用武器? 一个天人手持半仙物越境而战并非什么难事。 这也让几人又开始思考一个老调重弹的问题,都说这位齐副堂主背景通天,不然不能这个年纪就身居高位,半仙物无疑坐实了这个说法,可到底是怎样的背景,又说不出来。肯定不是李家,也不是张家,如果他是张家人,就没法与张月鹿结为道侣。数来数去,能有半仙物这样的手笔,似乎只剩下一个姚家了。 齐玄素的半仙物当然不是姚家送的,不过他的许多资源还真就是来自姚家,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齐玄素凭借天人修为,推着三尺气墙走了将近二十里,那点灯火也越来越明亮,就连其他几人也看到了。其实还是齐玄素的底蕴浅了,学得神通少了,若是有谪仙人的“五气烟罗”,不仅展开后能将几人全部笼罩其中,还能随着齐玄素移动而移动,远比齐玄素的办法省力,效果还好。 可惜齐玄素不会。 几人终于来到了光亮所在之处,竟是一座木板房,昏黄的光芒从窗户中透出来,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暖。 荒山野岭,深夜风雪,突然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屋舍,别说齐玄素这种老江湖,就是花圃道士,也会觉得不对劲。 齐玄素散去气墙,回头看了眼陆玉婷。 陆玉婷毕竟不是陆玉书,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走路都有点费劲。 事情总要面对,问题总要解决。 齐玄素示意几人止步,只叫上李命山上前叫门。 原因很简单,齐玄素不会说倭话,也不会“他心通”。 齐玄素轻轻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门后竟是个女子。 这个女子一身白衣,并非普通和服,有些类似于羽织,又有些类似于白无垢。 羽织疑似抄袭中原的鹤氅,细节上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白无垢则是嫁衣,顾名思义,以白色调为主,地位类似于中原的霞帔,不过没有凤冠,只有角隐,藏起犄角的意思,乍一看去,类似戴着一个大号兜帽。 这女子的服饰奇怪,不过长得极美,在齐玄素看来,李青奴也不过如此了。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女子一身雪白素服,遮不住婀娜身段,戴着雪白兜帽,细长柳眉,一头青丝如瀑,对比鲜明;一双长眸如盈盈秋水,脸色雪白,晶莹剔透,就如这白雪一般,整个人都是黑白分明的。唯有嘴唇一点淡淡朱红,画龙点睛。 眼前女子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她气态冷清,用倭语问了一句话。 齐玄素听不懂,眼神示意李命山上前与女子交流。 “好一个美人,我就说八百万鬼神肯定有几个好看的,不可能都是青面獠牙的货色。” 唐永水虽然是在说玩笑话,可语气十分凝重,任谁也能听出他话语里的忌惮。 深山老林,有阴气的大雪,突然出现个独居的女人。 他们不是无知村民,他们是见多识广的道士,再看不出有问题就别干了,直接去万象道宫的下宫再学几年。 其实齐玄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过去历代王朝征讨婆罗洲,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婆罗洲的军队如何,而是水土不服,那里瘴气横生,常常还没开战,就因病减员过半,这仗根本没法打。 如今道门镇压凤麟洲,是一样的情况,最大的问题不是那些地方藩主,也不是什么攘道志士,而是被放养了上千年的八百万鬼神。 一支军队进入深山老林,就算没有遇到敌人,也可能因为环境恶劣而死伤过半。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还没跟地方藩主交手呢,先跟这些妖怪较上劲了。一个不慎,就要被彻底留在此地。 再者说了,道门镇压鬼神妖魔也不是一朝之间就悉数镇压,而是经过数百年的漫长时间,这八百万鬼神,就算倾尽道门之力,也不可能在三个月之内就悉数剿灭。所以道门从未强求完全彻底地统治凤麟洲,而是扶持关白相府,实行以夷制夷。 过了一会儿,李命山与女子交流完毕,说道:“她同意我们借宿。” 齐玄素问道:“这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 李命山道:“蛮夷就是蛮夷,不知教化,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姓,只有贵族才有姓,她说她是个乡野村妇,没有姓,叫‘雪’。” 韩永丰问道:“不是说凤麟洲的娘们都叫什么子吗?如此说来,她不是该叫‘雪子’吗?” 李命山解释道:“第一,子是男女通用,代表尊敬的意思,这也是跟我们学的,毕竟诸子百家。第二,多半是宫廷中有官位的女子使用的名字才会带个‘子’,比如丰臣关白的妻子。一般平民女子的名字大多很简单,只有平假名而没有我们中原的文字。说起来,我们中原的文字也是只有凤麟洲贵族才能用的。” 韩永丰感慨道:“照这么说,我们中原的百姓岂不是都成了凤麟洲的贵族?还是不平等,我们大玄朝廷都允许百姓使用明黄色和龙纹了,这里还这么多规矩,是该让我们道门好好改造一番。” 若是张月鹿在身边,齐玄素多半也会就此事发表些看法,不过在下属面前,齐玄素还是比较注重形象,没有参与讨论,只是说道:“好一个乡野村妇,我们道门的女冠也不过如此了。如果一个乡野村妇都是如此人物,那就不该是我们来平定凤麟洲叛乱,而是凤麟洲鲸吞我们中原了。” 陆玉婷咳嗽着说道:“不止,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女冠可比不上这位姑娘,无论相貌姿容,还是境界修为。”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说道:“还是先进屋再说吧,你们几个照顾好陆主事。” 几个男道士纷纷应下。虽然朝廷男人喜欢骂道门男人像乌龟,但在保护女人这种事情上,道门男人也的确比朝廷那边更强一些。 若不是陆玉婷已经有道侣,他们也不介意背着她的。 齐玄素走在最前面,几人鱼贯而入,屋内是木制的地板,然后在正中位置挖出一个方格,露出木板下方的泥土,摆放火炉,锅子是用挂在房梁上的绳索吊着,名为吊炉,炉火熊熊,让屋子里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暖意。 齐玄素看了眼锅内,问道:“姑娘,这是水吧?” 李命山几乎是同声翻译。 女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齐玄素又给陆玉婷输送了十刻左右的神力,帮她驱散阴气,然后又问道:“好温暖的火,雪不会融化吗?” 女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从吊锅里盛了一碗热水,递到脸色发青的陆玉婷面前。 第六章 雪女 正当陆玉婷犹豫要不要接的时候,齐玄素先一步接过了这碗水,端在手中,望着明眸皓齿的绝美女子:“多谢姑娘好意,赶了这么远的路,正好喝一碗热水去去寒意。” 李命山仍是同声翻译。 女子听完这话,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低眉敛目,跪坐在炉子旁边。 齐玄素端着热水送到唇边。 韩永丰、钱大仁几人欲言又止。 齐玄素没有急着把水送入口中,忽然问道:“姑娘,你就不好奇我们是什么人吗?” 女子还是没有去看齐玄素,不过不再沉默,用软糯的声音说了一段倭话。 不必齐玄素吩咐,李命山已经进行了翻译:“她说她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她既不好奇,也不害怕。” 齐玄素玩笑道:“不会是将死之人吧?”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几名道士都死死盯着这名女子。 一个看似孤弱的女子,独居深山不?说,遇到这么一伙异国人士,也丝毫不惧,要么是天真到不谙世事,要么就是扮猪吃虎,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现在看来,应该是第二种情况才对。 齐玄素继续说道:“如果是死人,那么凤麟洲人也好,中原人也罢,的确是没什么区别,更没什么好怕的。” 女子终于望向齐玄素,双眼如一方冰湖,没有半点温度可言。 齐玄素与女子对视。 不是他恩将仇报,而是他十分怀疑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就是出自眼前女子之手,她才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女子忽然笑了,仿佛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与此同时,滚滚寒气扑面而来。 齐玄素将手中热水一泼,热水遇到寒气,立时化作一团冰雾,反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只好再挥袖一挡。 袖子上立时结上了一层白霜。 钱大仁和韩永丰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架起陆玉婷向后退去,唐永水则是从大袖中取出一把“神龙手铳”,已经上膛,遥遥对准了这名诡异女子。 李命山对于凤麟洲的各种风俗传说十分了解,大叫道:“倒霉,倒霉,这个女人是雪女!” 雪女是凤麟洲很有名的妖怪,就连远在中原的道门中人也有所耳闻。 “雪女出,早归家”是一句凤麟洲民间广为流传的古话。擅长制造冰雪的雪女,又名雪姬,并非八岐大蛇这种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妖物,而是一个族群,妇孺皆知。她们在深山中居住,和人差不多,有着令人惊艳的美丽外表,常常把进入雪山的男子吸引到没人的地方与他接吻,接吻的同时将其完全冰冻起来,取走其灵魂食用。 雪女在凤麟洲人心中是一种很矛盾的妖怪,她拥有雪白的肌肤、漂亮的外貌、贤惠的性格,却又可以瞬间毫不留情地取人性命,美丽而又恐怖。 若遭遇雪女,很可能会遭遇一段充满艳情的恐怖经历。 雪女还会生下孩子,叫雪童子,在凤麟洲认为雪童子就是带来冬天第一场雪的妖怪。常常有人看到雪女带着许多雪童子在雪原上漫游。雪女大多生性冷酷,是山神的属下,掌管冬季的雪。幼年的雪女对人无害,成年的雪女会将其喜爱的男子永远冰冻起来,带回居住的山洞中摆放起来,供其观赏。 很明显,这是一只成年的雪女。 按照道门的境界来划分,幼年雪女和雪童子出生降世就有先天之人的修为,成年雪女则是毫无疑问的天人修为,甚至可以达到无量阶段的修为,绝对算是大妖。甚至有些雪女已经不是山神的下属,就是山神本身,可以达到造化阶段的修为。 雪女这个族群有些类似于狐妖一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善的,也有恶的。有修为高的,也有修为低的。 既有把男人冻成冰雕吃人生魂的雪女,也有嫁给人类生下孩子的雪女,还有雪女抱着婴儿来托付之传说,以及雪夜姑娘求宿,翌朝只剩下一缕白衣,衣中有黄金,诸如此类?传说。 从这一点上来说,雪女也像极了狐妖,有为报恩以身相许的狐妖,也有用幻术骗过往书生汲取阳气的狐妖。 韩永丰骂道:“老钱,让你丫的乌鸦嘴,说什么不知火和雪女,还一冰一火,冰火两重天,现在好了,不知火没见到,先见到雪女了。说不定咱们都得变雪人冰雕。” 钱大仁委屈道:“我就随口一说,谁知道说什么就来什么。” 齐玄素震碎了袖子上的白霜,沉声道:“不必惊慌,你们顾好自己就是,我来降妖。” “副堂主神威无敌。”李命山喊了一句,立马扭头向外跑去。 屋内只剩下齐玄素和雪女。 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整个屋子已经变成了冰雪世界,寒气逼人。 齐玄素并不惊慌,毕竟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道门三大副掌教大真人,他见过两位;隐秘结社三大古仙,他见过三个。与五行山“定心猿”比起来,这都是小场面。 雪女的口中逸散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道门之所以来到凤麟洲,是应邀平叛,只是针对那些叛乱的地方藩主,你们这些鬼神只要不横加干涉,我们道门就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现在,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停下风雪,放我们离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齐玄素顿了一下,又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吧?” 雪女缓缓道:“吃,你们,魂,可以……成为……山神。” 齐玄素顿时了然道:“明白了,你们这些鬼神也想要进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如此说来,那就是没得谈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手中已经出现“画龙手铳”,毫不犹豫地直接开铳。 “龙睛”系列既然可以伤到司命真君,自然也可以伤到雪女。 一声巨响,巨大的爆炸不仅震碎了周围的冰雪,甚至将整个房子都生生掀飞。 齐玄素站在原地,任由呼啸的气浪拍打在身上,纹丝不动,身上的“幽逸云衣”猎猎作响,脸庞被爆炸的火光映照得火红一片。 “龙睛甲七”显然对雪女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齐玄素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气息弱了几分,然后就听她发出一声尖啸,无数冰锥凭空生出,如飞剑一般朝着齐玄素激射而来。 齐玄素已然拔出“飞英白”,在“魔刀”的加持下出刀,无一遗漏,将攻向自己的冰锥悉数斩断。 然后齐玄素顺势欺身而近,手中刀锋直指雪女的雪白咽喉。 雪女向后飘退,同时周围出现一阵绕身的风雪,化作三面冰盾,围绕她旋转不休,挡下齐玄素的刀锋。 就在这时,就听李命山喊道:“副堂主,据说只要带着一颗真诚的心,去拥抱雪女,就可以把雪女融化掉了。在雪女融化的地方,她将以人类之躯获得重生。” 齐玄素学着张月鹿挑了下眉头:“要不你来试试,我可没什么真诚之心,只有一颗?冰冷无情的铁石之心。” 李命山一缩脑袋:“那还是算了,我怕被冻死。” 齐玄素倒是没说假话,他的心早就被“客栈”刺客给一刀捅穿搅烂,现在只有一颗石头做成的石之心。当然,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根本在于张月鹿,他可没兴趣跟异国他乡的妖怪来一段人妖情未了。 与其慢慢感化,不如一刀杀了。 齐玄素出招越来越快,只是“飞英白”的神异是附带冰寒之气,对于雪女根本没有作用,齐玄素只能往刀中灌注神力,使得飞英白的刀身上染上了一层金光。 挥刀之时,金光璀璨。 既然是参与战事,那么道门肯定会给予一定的物资补充,齐玄素没有要各种“龙睛”和“凤眼”,而是选择了八百刻神力。 他本就有两千余刻神力,再加上八百刻神力,便是将近三千刻神力,十分宽绰,这才敢如此使用神力。 在神力的加持下,“飞英白”每次都会在冰盾上留下一道深深痕迹。很快,冰盾上开始出现裂痕。 下一刻,齐玄素突然出拳。 “澹台拳意”之“风雷势”。 一面冰盾被齐玄素生生打碎。 然后齐玄素顺势出刀。 刀锋穿过雪女的头颅,也打落了她戴着的“角隐”,使得她的一头青丝倾泻下来,随风飞舞。 不过雪女远未死去,身上的白无垢疯狂舞动,无数寒气自她体内奔涌而出,借着这个机会,瞬间将已经近身的齐玄素冻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 这让远远观战的几人大为惊恐。 难道齐副堂主就这么败了?说好的半仙物呢?说好的道门第四秀呢?不应该啊? 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的陆玉婷沉得住气,说道:“齐副堂主的气息并未消失,现在说胜负,还为时尚早。” 下一刻,冰雕上出现无数裂痕,裂痕之下则是紫白二色的璀璨光华,将近在咫尺的雪女映照得明暗不定。 第七章 冰舞 齐玄素用出了法身境,很难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法身,或许可以称之为“太阴紫光法身”,紫色象征着紫光真君,白色象征着太阴真君。 法身中蕴含的磅礴神力让雪女有了片刻的惊诧,待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齐玄素已经一拳打来。 齐玄素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所以这一拳狠狠地砸在雪女的面门上,使得她的姣好面庞整个向下凹陷进去。 风云骤变。 正在观战的韩永丰忽然感觉脑袋上一疼,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了摸头顶,发现是一颗冰雹。 下冰雹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原本应该是漆黑一片的天空竟然有些泛白,无数白色的雪花从天而落,其中夹杂着细小的冰雹,打在脸上,竟是有轻微的疼痛之感。 真的下冰雹了。 片刻之后,所有雪花都变成冰雹从空中落下,使得这处天地不再仅仅是雪的世界,而是冰雪世界。 齐玄素没有任何动作,这些冰雹在距离他还有数丈距离时,仿佛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壁障,纷纷消融无形。 雪女身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齐玄素的身后,张嘴吹出呼啸的冰寒气息。 “魔刀”状态下的齐玄没有躲闪,硬顶着寒气一拳打出,使得雪女躲闪不及,只能硬接这一拳,只觉得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直接震碎了她的手臂。 不过她本就是冰雪所化,很快就重新凝聚出一条新的手臂,就像她的脸很快便复原如初一样,她虽然是人形,但完全不同于人,有弱点,怕火怕热,却没有明显的要害。 两人近身缠斗在一处,精通“澹台拳意”的齐玄素明显要更胜一筹,及至后来,雪女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此时观战之人都能看出,雪女落败只是时间问题,正如齐玄素所说,雪女有境界修为不假,却没有道门的各种法门和神通。 两人交手百余招之后,各自分开向后退去,雪女的身形变得虚幻许多,那身白衣也多有破损,露出雪白的肌肤。 再看齐玄素,他倒是衣着完整,身上却多了许多白色寒霜,甚至他的头发、眉毛上也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齐玄素震碎白霜,两鬓青丝猛地向后飘拂,身形再度前掠。 他方才以法身境与雪女相斗,这次改为堂堂正正的武夫拳意。 只见齐玄素一拳打出,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血气滚滚,至阳至刚,拳意锁定雪女,让她避无可避。 雪女毕竟只是野神之流,没有受过道门的系统教育,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化解拳意锁定。 面对这一拳,雪女只能选择硬抗,身体呈现出晶莹剔透之感,仿若一座冰雕。 雪女可谓是冰肌玉骨,体魄十分奇异,寻常刀剑难伤。只是被这一拳打实之后,她的脸上、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出现了细微裂痕。 齐玄素出拳不停,步步紧逼,雪女身上的裂痕不断加深,蔓延四周。齐玄素的最后一拳发如炸雷,如撞天钟,轰然巨响。 雪女被齐玄素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气息摇晃。 齐玄素如影随形,绕至雪女身后,左手抓住她的后颈,看似轻描淡写,却让雪女动弹不得,继而右手一拳劲如崩弓,砸在雪女的后心位置,将她整个人打得炸裂开来,化作无数菱形的冰晶碎片四散激射。 齐玄素首当其冲,最少有半数冰晶射在了他的身上,只是齐玄素早有防备,已经展开了神道金身,配合武夫体魄,硬是承受下了这一轮冰晶齐射,许多冰晶仅仅是碰撞在他的体魄上,就崩碎成更为细小的碎片,偶有几枚冰晶能够破开层层防御,已经强弩之末,也破不开“幽逸云衣”。 至于其他几人,早已躲得远远的,而且道门弟子都知道该如何应对火器,第一时间选择趴伏在地,尽可能缩小着弹面积。虽然这些冰晶并非火器,但其原理与火器爆炸后以碎片伤人是一样的。 “臭娘们死都想拉个垫背的,真是恶毒到极点了。”韩永丰吐掉不小心吃到嘴里的雪,骂骂咧咧。 几人纷纷起身,扫掉身上的冰雪。 在雪女死后,冰雹便停了,雪也停了,天空中逐渐放晴,露出一轮明月。 那间小屋的残骸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块白茫茫的雪地。 刚才的一切就好似大梦一场。 若是普通人见此情景,要么是怀疑见鬼了,要么是怀疑遇到神仙了。只是道门的道士们见多识广,知道这是幻术无以为继,彻底消散了。既然大雪是雪女引来的,那么雪女一死,大雪散去,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掸了掸衣襟上的碎屑,将一枚类似龙珠的冰晶抓在手中。 几人来到齐玄素的身旁,望向他手中的冰晶,好奇问道:“副堂主,这是什么?” 齐玄素道:“是雪女留下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这东西似乎蕴含香火愿力,可以炼化为神力。” 几人中没有巫祝,对神力并不感兴趣,直接表示让齐玄素恢复消耗。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汲取了其中的香火愿力,里面似乎还有些未散的意识,不过直接被“长生石之心”吸纳进去,齐玄素都没来得及反应。 李命山问道:“副堂主,这个雪女是什么境界修为?” “鬼神之流不能完全与我们道门的阶段划分对等,这个雪女大概介于逍遥阶段和无量阶段之间,她说把我们吃掉之后,就能成为山神,这才对我们动了歹念。” 陆玉婷疑惑道:“不是说山神几乎能与造化阶段相提并论吗?这个雪女就算能够成为山神,至多也就是无量阶段。” 齐玄素道:“我想应该与山的规模有关,越是名山大岳,其山神境界修为也就越高,反之,这种寻常山脉的山神,其境界修为便相当一般。” “我在来凤麟洲之前,读过一些有关凤麟洲的典籍,凤麟洲的鬼与我们中原的鬼,定义不同。我们的鬼就是特指三尸所化之鬼,而凤麟洲的鬼又包含了妖怪、妖人、坠入魔道之人等等,十分复杂。我看典籍上记载了一名在凤麟洲十分有名的鬼女,说是鬼,其实应该是妖人之流,叫做铃鹿御前,就是名山铃鹿山的山神,她的修为便十分了不起,多年之前就能媲美伪仙。” 陆玉婷沉思片刻,说道:“经副堂主提醒,我也想起来了,道门有过记载,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世间曾有过一种极为特殊的伪仙,并非依靠自身的修为抵达此等境界,而是通过与某个地域或者洞天合道的方式成为伪仙,这种伪仙不能离开其合道之地,限制极大,性命也与合道之地合为一体,合道之地不灭,此身不灭,合道之地毁去,也会一同死去。这种伪仙便不受三尸的影响,可以长久驻世。由此看来,凤麟洲的山神似乎与这种伪仙十分类似。” 齐玄素点头赞同道:“陆主事所言不错,若是这个雪女离开了这片山林,应该就是普通天人的层次,可在这片山林之中,她便能勉强触及到无量阶段,呼唤风雪。只是她还未完全融合这片山林,所以算不得真正的无量阶段,又没有道门神通,这才被我打死。” “好了,暂且不谈这些。”齐玄素望向陆玉婷,“陆主事,你的伤势如何了?” “雪停了,虽然伤势不会立刻好转,但最起码不会继续恶化下去,又有副堂主灌注的神力,我感觉好多了。”陆玉婷回答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说道:“此地不宜久留,继续赶路吧,争取在天亮前离开这里。” 众人齐声应是。 在战时状态下,不管出身哪个道统、堂口、道府,只认品级。齐玄素身为品级最高之人,就是无可置疑的首领。 不过名分是一回事,威信又是另外一回事。 起初的时候,齐玄素只有名分,再加上救命的恩情,现在打死雪女,便是威。 有多少本事,总不能靠嘴来展示,总要手底下见真章。 对于这几名主事而言,别管是什么道统出身,都打心底里服气齐玄素。什么三道之争,就算太平道赢了,清微真人做了大掌教,他们得利也不大,所以越是底层,越是对三道之争不以为然。 不过齐玄素也明白,这些人服气归服气,还远远到不了为他所用的地步,他想要用人,组建自己的班底,关键不是恩,也不是威,而是利,或者说恩、威、利三管齐下,方能在短时间内组建出一个可靠的班底来。 齐玄素缺的就是利。 齐玄素毕竟不是张、李、姚三位,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族在背后作为支撑,他没本钱许诺什么,争夺大掌教希望渺茫,也不可能让人提前投资什么。 不过现在不同了,一场凤麟洲战事意味着有无数的机会,也就是战功。他不能提拔这些人,却能带着他们建功立业,这就是他的利。 齐玄素现在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一场凤麟洲战事下来,他不仅要活着,也不仅要立功,还要组建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班底,不再做一个光杆将军。 第八章 三派 齐玄素等人刚到凤麟洲,就已经领教了八百万鬼神的厉害,不过齐玄素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道门可以将青丘山一脉收为己用,那么同样可以收编部分鬼神,这也是一种以夷制夷。其中自然有冥顽不化、不可沟通之流,可也有善于变通之辈。 不能将八百万鬼神笼统地视为敌人,要仔细区分,然后区别对待。 比如齐玄素先前提到过的铃鹿御前,这位山神就十分擅长与人合作,据说她曾经帮助凤麟洲朝廷讨伐了另一位山神大岳丸,所以形象偏于正面,这显然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其实这也是道门惯用的决策。当年推行新政,就是先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两派。然后再拉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一派。最后杀仅剩的一派,那一派已经无力反抗,只能束手待毙。 当时三大派系,新锐、归附、勋贵。新锐是依靠皇帝宠幸而上位的新锐官员,归附就是降臣,勋贵则是跟随打天下的辽东老人。 先启用新锐一派与归附一派相杀,勋贵会因此而兔死狐悲吗?并不会,他们只会觉得皇帝还是向着自己这些辽东老人,那些望风而降之人是死有余辜。所以拉拢的是新锐一派,杀的是归附一派,稳的是勋贵一派。 在这个过程中,归附一派中反对新政之人,被悉数铲除,其余人不成气候,只剩下新锐和勋贵两派人。新锐是一把刀,他们没有功勋,没有根基,只能紧紧依附皇帝,只有做皇帝的刀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才能有存在的必要,于是第二阶段,用新锐一派来杀勋贵一派,在这个时候,新锐一派会因为老勋贵一派的死而兔死狐悲吗?他们不会,他们只觉得杀了这些老家伙,就该他们大展拳脚了。 勋贵一派灭亡之后,就只剩下新锐一派,他们起势于皇权,无法抗衡皇权,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经过如此三步走,消灭了主要反对人物,打散了壁垒森严的派系山头,完成了集权,也顺利推行了新政。 如今的凤麟洲局势,同样可以如此,拉拢鬼神作为新锐,投降的藩主视作归附,将丰臣相府看作勋贵。 如此以夷制夷,涤荡凤麟洲的污泥浊水,完成改造。 接下来的一段行程,没有太多波澜。 没了风雪阻路之后,就算是一帮伤员,毕竟修为根基摆在那里,走得很快,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走出了这片山林。 在不远处有一块类似界碑的石碑,因为凤麟洲文字中本就夹杂着大量的中原文字,所以很好辨认,上面写着“饭石”二字。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已经抵达饭石郡的境内。” 唐永水有些讶异道:“就这么点路程,我们便穿过了两个郡?” 李命山解释道:“不能把凤麟洲的郡等同于我们的府,应该将其看作中原的一个县。毕竟中原实在是太大了。凤麟洲这还算好的,我听说许多西方小国,也就与我们的府县差不多大。” 韩永丰嗤笑一声:“蕞尔小国。” 齐玄素道:“我们尽快穿过饭石郡,不要闹出动静。” “是。”几人齐声应道。 另一边,清微真人在三天之前就已经驾临秀京。 没错,道门邸报上用的就是“驾临”二字。 居高临下的态度一览无余,道门根本不屑于隐藏这种态度。或者说,道门要明确一件事,凤麟洲就应该是藩属国的地位。 不过凤麟洲朝廷这边也没有隐藏在自己的态度,直接给了清微真人一个下马威。 在迎接清微真人的宴会上,代表凤麟洲皇帝的使者竟然说:“如今的朝廷已经是一贫如洗,连一桌像样的酒宴都举办不了,这次宴会是皇帝陛下从内库拨款,所以应该感谢皇帝陛下的恩赐。” 这里的朝廷和皇帝都是指凤麟洲,与大玄朝廷无关。 许多道门真人闻听此言,都是勃然变色。 清微真人只说了一句话:“我们都是辟谷之人,不会感谢任何人。” 说罢,清微真人拂袖离席。 诸位道门真人排成两列,跟在清微真人的身后依次离开。 当夜,清微真人在自己的行营召见了凤麟洲朝廷的太政大臣,谈了半个时辰。参与议事的还有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天罡堂首席副堂主、丰臣相府首席老中等人。 大约在辰时初的时候,以丰臣相府的名义,发出戒严命令,大约有二百余名官员被扣押、软禁,接受审查。 虽然是以丰臣相府的名义,但所有人都很清楚,真正执行命令的却是灵官和黑衣人。灵官负责抓人,黑衣人负责戒严。 谁也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 次日,清微真人离开行营,前往秀京相府,早已潜入秀京的攘道志士于途中刺杀清微真人。 这些攘道志士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以道门的标准来看,全部都是天人,为首之人更是一名伪仙,且心怀死志。 此战堪称惨烈,道门阵亡灵官四人、道士一人,重伤灵官、道士十二人,甚至迫使清微真人亲自出手,这些刺客大约没有想到,清微真人作为掌军真人,随身携带了一件仙物,而他本人距离仙人更是只差一线且随时都能迈出这一步。最终,刺客总共十八人,十三人被杀,四人逃走,一人被活捉。 这次未遂的刺杀迅速激化了秀京的矛盾,清微真人再次以丰臣相府的名义颁布诏令,不再像昨日那般留有余地,下令全城搜捕“尊攘派”,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在三天的时间里,受到拘捕的公卿、大名达百人之众,限定其在规定的时间里交代问题,最后有二十三人被处以极刑,头颅悬于城门之上,与皇室渊源极深的源家势力则被驱逐出秀京。 上一次被拘捕的只是普通官员,这次则是公卿权贵,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秀京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平静。 随后,清微真人又颁布了第三条诏令,不过相较于前两条,第三天诏令就很有意思了。 清微真人以丰臣相府的名义,赦免了一众妖人,也就是鬼神之流,又派出三大阴阳师家族中的土御门一族阴阳师作为使者,以凤麟洲朝廷的名义召见以铃鹿御前为首的一众山神。 所谓阴阳师,起源于中原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懂得观星宿、相人面,还会测方位、知灾异,寻风水,施行祭祀,同时兼顾使用符箓想要降妖除魔,自称为阴阳道,又与天门不同。 自阴阳师兴盛以来,凤麟洲朝廷就设立了阴阳寮,其地位类似于钦天监,阴阳寮设长官“阴阳头”一人,阴阳博士、天文博士、历法博士各一人,漏刻博士两人及阴阳师六人。其主要职责是负责天文、历法的制订,并判断祥瑞灾异,勘定地相、风水,举行祭仪等,可支配人员计有八十九名。 如今道门掌控了代表凤麟洲朝廷的丰臣相府,自然也掌握了阴阳寮。再加上道门同样继承了阴阳家的部分学说和观点,对于阴阳师算是有些天然的好感,自然是委以重任。 另一边,代表了“尊攘派”的天门,处于政治的需要,给阴阳道冠以“淫祠邪教”之名,神道教正式与阴阳道决裂。 如此种种,也使得以土御门为首的主流阴阳师成为道门可以信任且重用的势力。 铃鹿山位于伊势国境内的铃鹿郡,铃鹿郡与河曲郡相邻,在那里有一座大名鼎鼎的城池——神户。 而在铃鹿郡境内也有一座藩厅城池,名为龟山城。 这两座城池都是属于地方藩主。 丰臣相府在伊势境内的势力位于度会郡的山田城,与铃鹿郡之间隔着多気郡、饭高郡、一志郡、安浓郡,这些藩主未必全都打算起兵造反,不过其态度也十分暧昧,土御门能否顺利前往铃鹿山,还是个未知之数。 就算见到了铃鹿御前,这位素有“立乌帽子”之称的山神是否敢冒着天大的风险离开自己的地盘,前往凶险莫测的秀京面见刚刚开了杀戒的道门真人,同样是个未知之数。 除了铃鹿御前之外,还有一个相当有名的妖怪,号称大江山之主。 所谓大江山,并非实指江山,而是一个山名,其主人自称“酒吞童子”,不仅十分古老,而且是百鬼夜行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妖怪。 大江山位于平安京的天田、加佐和与谢三郡的交界处,直接威胁到了皇室。 这又不得不提凤麟洲的京城,皇室居住在平安京,丰臣相府位于秀京,前者有名无实,后者有实无名,都不能算是正统。 这次尊王攘道,因为尊王二字,让被架空了上千年的皇室又开始蠢蠢欲动。 当年的酒吞童子横行一时,严重威胁到了皇室,于是皇室派出源家斩杀了酒吞童子,并砍下酒吞童子的头颅,其所用的太刀安纲也得以命名为“童子切安纲”,并与鬼丸国纲、大典太光世、三日月宗近和数珠丸恒次并称为“天下五剑”。 酒吞童子死后,茨木童子接替了他的位置,并立志要为酒吞童子复仇。 茨木童子与酒吞童子的关系传说众多,有说茨木童子是酒吞童子的手下,也有说茨木童子为一名女鬼,是鬼王的妻子。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茨木童子对杀死了酒吞童子的皇室和源家十分敌视。对于道门来说,这就够了,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暂时的朋友。 第九章 凤麟洲佛门 凤麟洲的佛门是可以娶妻的,不仅可以娶妻,还可以生子。 如此一来,凤麟洲佛门便不可避免地家族化,法主的位置从师徒传承转变为父子传承。 本愿寺是凤鳞州佛门净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本山。净土真宗的创立者是亲鸾圣人,最初所建大谷本愿寺因为佛门内斗被延历寺僧人焚毁,后经历多次战乱迁徙,第八代法主莲如于平京山科建成山科本愿寺,后再次因为佛门内斗,被天台宗联合六角家军队焚毁。 直到第十代法主证如在摄津国石山建成石山本愿寺。 本愿寺证如的长子名为显如,也是本愿寺的十一代法主。由于父亲证如早亡,显如在十一岁就继任法主,随后不久就履行了父亲生前为他定下的婚约,娶了左大臣之女。同时积极向朝廷靠拢,被朝廷赐“权僧正”的官位,成为名义上的凤麟洲佛门领袖。 显如开创了本愿寺最辉煌的一段时期,领导为数众多的“一向一揆”。净土真宗又称一向宗,本愿寺派信徒所发起的一揆之总称。一向宗门徒素来以强大的向心力、舍命杀敌著称,甚至自成一国,所以本愿寺显如虽是佛门僧人,但也被定位为大名之一。 显如之后,本愿寺已经传承到第十三代法主,名为品如,是为显如之孙,仍旧担任权僧正之位。 这次道门抵达秀京,召集诸大臣,身为权僧正的本愿寺品如以各种理由推诿,拒不前往秀京面见天使。 此天使非彼天使,与西方圣廷没什么关系,而是天朝使者之意。黑衣人们也被称之为天兵。 凤麟洲佛门的敌意昭然若揭。 究其原因,不在于中土佛门和西域佛门如何,只是因为凤麟洲佛门选择了另外一边。 整个凤麟洲朝廷其实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掌握实权的秀京丰臣相府,另一部分是掌握名分的平京皇室势力。 以本愿寺品如为首的凤麟洲佛门势力并未背叛朝廷,只是背叛了丰臣相府而已,它选择了平京的皇室势力。 事实上,这次地方藩主叛乱打出的“尊王”旗号,其本质上类似于“清君侧”。不过凤麟洲的形势与中原大不相同,中原从来都是实权的皇帝,清君侧就是针对皇帝本人,可凤麟洲的皇帝一直是被架空的,清君侧还真不是针对皇室。 这让皇室看到了重掌大权的希望,于是他们屡屡动作,比如这次借助宴会试探道门态度。不少想要火中取栗的野心家也纷纷在皇室的身上投下重注,本愿寺品如只是其中之一。 几次战前议事,道门着重讨论的一个问题就是,除了已经旗帜鲜明造反的地方藩主之外,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现在,局势逐渐清晰,皇室势力是敌人,除了皇室谋求重掌权力的原因之外,道门废掉凤麟洲皇帝的意图也会迫使皇室势力站在道门的对立面,可道门不能也不屑于妥协。至于谁是朋友,很简单,仰慕天朝的、忠于丰臣相府的、敌视皇室势力和地方藩主的。 于是清微真人大赦妖人、召见山神。 这也造就了如今凤麟洲格外复杂的局势,没有战线,甚至没有前线和后方的区分,一国数郡之内,几方势力犬牙交错,六十六个令制国又犬牙交错。 这不是一盘两军对垒的象棋,而是一盘敌我难分的围棋。 这也让齐玄素的归营之旅变得格外艰辛。 一行人在饭石郡没有遇到鬼神拦路,却遭遇了凤麟洲佛门的大队僧兵。 齐玄素不是个嗜杀之人,可在敌国境内,四面皆敌,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是一招便击飞了僧兵头领的兵刃,接着便是一铳毙命,然后大开杀戒,一人一刀冲入数百僧兵的军阵之中,屠戮近百人,杀得一众僧兵四散溃逃,只是齐玄素终究只有一人,又有一众伤员,不能将这些人全部斩杀,所以暴露行踪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只能带着伤员们全力赶路,来到了饭石郡和玖珠郡的交界之地。 几人倒是没有如何惊惧,这些僧兵虽然人多势众,但境界修为十分一般,远不如黑衣人,大多就是后天之人的程度,少有先天之人,几百人敌不过齐玄素一人,是再正常不过。 若非有他们这些伤员拖累,齐玄素不愿浪费时间,就是把所有僧兵全部杀掉,也并非什么难事。 眼看着马上就要进入玖珠郡的境内,众人稍稍放缓了脚步,可以喘一口气。 陆玉婷轻声道:“在诸多佛门中,唯有中土佛门的风气最好。西域佛门蓄养奴隶,以人皮人骨为法器,不说也罢。凤麟洲佛门同样是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六根不净,不仅不事生产,而且还不事修行,蓄养僧兵,兼并田地,横征暴敛。又持身不正,骄奢邪淫,娶妻纳妾,父子承继,甚至是龙阳之好,蓄养娈童。” 这些情况,道门内部自然也是存在的,道门并不否认。不过道门明令禁止此类行为,是完全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立时就身败名裂、万劫不复,重则依律判刑,轻则退隐山林。 可凤麟洲佛门则是将种种行径摆在桌面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将这些举动视作是门第的象征,是值得夸耀的底蕴。 以道门之明令禁止,尚且不能完全杜绝此类事情,可想而知,以此为荣的凤麟洲佛门到底堕落到了何等程度。 韩永丰总结道:“说到底,西域佛门与凤麟洲佛门是半斤八两,都是道门的敌人。” “这倒没错,我们道门这次平叛凤麟洲,就是要涤荡这些污泥浊水,再造一个朗朗乾坤。”唐永水表示赞同。 好与坏,永远是比较出来的。 陆玉婷口中的“中土佛门最好”,并不意味着中土佛门已经成了地上佛国,真要是地上佛国,也不可能被道门击败拆分,只能说相较于其他几个佛门,中土佛门是最好。 同理,道门的好总是被对手衬托出来的。 差距越大,道门的好也就越明显。 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势力能够超越道门。这让道门的道士们有了极大的自信力。用西方圣典中的话来说,昭昭天命,山巅之城。 说来也是巧了,玉京屹立于昆仑山巅的玉虚峰上,是名副其实的山巅之城。 说话间,依稀可见前方有一个不大的村子。 “副堂主,要不要绕过这个村子?”走在最前面的李命山问道。 齐玄素道:“不必绕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命山应了一声。 此时天色已暗,齐玄素快走几步,与李命山一起来到村中最大的屋舍前,由李命山扬声开口道:“有人吗?” 片刻后,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老朽,皱纹满面,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之人,声音嘶哑低沉:“你们是什么人?” 李命山正要胡诌一个身份,齐玄素抬手制止了他:“照实说就行。往大了说,道门中人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身份。往小了说,我们这个样子除了自欺欺人又能骗得了谁?” 李命山听齐玄素这么说,便不再坚持,如实道:“我们是来自天朝的道士。” 老人似乎刚刚看清这伙外来人的衣着打扮,脸上顿时露出惊恐的神情:“你们、你们……” 他奋力挥了挥手:“你们快走,快走,不要连累我们。” 李命山看了齐玄素一眼,等他示下。 齐玄素打量着老人,说道:“我们天朝道士不滥杀无辜。” 李命山如实翻译。 “你们不杀我们,可我们却会因你们而死。藩主已经下令,谁敢暗中协助、收留道士,一律杀无赦。”老人说道。 齐玄素问道:“老丈是这个村子的长老?” 老人点了点头。 齐玄素说道:“我相信,天兵很快就会来到此地,摧毁本地藩主的藩厅,” “天兵”二字对于凤麟洲的官吏百姓来说,还是很有分量。 毕竟道门已经通过丰臣相府统治了凤麟洲将近一百年,“中原天兵一到,逆贼立时飞灰湮灭,从贼作乱之人绝没有好下场”的理念早已是深入人心,所以这些村子的立场都不坚定,如墙头芦苇一般左右摇摆。 长老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诸位法师需要什么?” 齐玄素道:“我想知道本郡阵屋的情况。” 长老又是迟疑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是被人看到,恐怕会向藩主禀告,烦请几位进来说话。” 齐玄素走在前面,其余人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屋内没什么讲究,就是普通的凤麟洲建筑风格,没有椅子,只能跪坐。 韩永丰不喜欢跪坐,正要大大咧咧地盘坐,忽然被唐永水拉了一下。 韩永丰不由看了唐永水一眼。 唐永水努了努嘴。 韩永丰顺着望去,就见齐玄素没有坐下的意思,仍旧是站着。 他立时明白了唐永水的意思,副堂主都没坐下呢,你先坐下是怎么个意思。再者说了,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 齐玄素望着老人:“现在可以说了。” 老人诧异问道:“法师……为何不坐下?” 齐玄素反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第十章 伊贺忍者 话音未落,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向长老。 长老整个人瞬间塌陷下去,身周荡漾起一层薄薄的烟雾,仿佛漏气一般,然后变成一张穿着衣服的薄薄人皮飘摇落地。 韩永丰抢步上前,捡起人皮翻看了一下,脸色大变,这并非早已硝制好的皮膜,也不是人造皮革,而是刚刚从人身上整个剥下来的,血肉模糊。 这也是齐玄素决定出手的原因,他对血腥味道极为敏感。 便在这时,无数飞针如一蓬烟雨激射而来。 齐玄素上前一步,双掌一推,一道气墙凭空生出,将这些飞针悉数挡下。 又有两把倭刀自地下刺出,齐玄素看也不看一眼,单足站立,然后一脚左右踢出,直接将这两把倭刀从中踢断。 然后他又顺势一脚狠狠踏地,偌大的屋舍轰然一震,脚下地面竟是渗出鲜血来。 很显然,刚才有人以土遁之术藏于地下偷袭,结果被齐玄素生生震死在下面,连挖坟下葬的工夫都省了。 以暗器偷袭之人见齐玄素如此可怖,不敢继续纠缠,一道黑影一闪,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也不去追,吩咐几人道:“大家四处检查一下,小心机关陷阱。” 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散开。 韩永丰去了里间,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道:“副堂主,里面有一具尸体,被整个剥皮了,想来就是这张人皮的主人。” 说着,他指了指先前那张人皮。 陆玉婷检查了吊炉上煮着的茶水:“副堂主,这茶里有剧毒。这伙倭寇倒是有些心机,跟我们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先拒绝我们的要求,让我们快走,再不情不愿地答应,使我们放松警惕,下意识地认为他们不会有问题,一个不小心还真要着了他们的道。” 齐玄素道:“看来他们的时间很仓促,若不是那极为细微的血腥味道,结果如何,还很难说。” 钱大仁感叹道:“都说倭寇狡猾残忍,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另一边,李命山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枚飞针,只见这些飞针两头尖锐,与中原的许多暗器并不相同。 “副堂主,请看。”李命山举起飞针。 齐玄素问道:“这飞针有什么说法?” 李命山道:“在凤麟洲,脱手暗器被统称为‘手里剑’。” 韩永丰嗤笑一声:“倭人还真就是把什么都叫作剑,明明是刀,非要叫剑,现在暗器也成了剑。遍地都是剑,偏偏没有一把真正的剑。” 李命山接着说道:“这手里剑又分为棒状手里剑和车剑。棒状手里剑有单尖的,俗称飞针,双尖的,名为千本。车剑就是俗话说的忍者镖,中原一般叫流星镖,有多个尖,一般有八方手里剑、六角手里剑、十字手里剑、三角手里剑以及万字型手里剑。” 齐玄素望着李命山手中的飞针,说道:“如此说来,这就是所谓的千本了。” 李命山点头道:“棒状手里剑携带轻便,制作简单,但使用起来难度高,需要长久的练习才能使用,技艺的高低直接影响着射程的远近和准度,所以一般人不会使用。” 齐玄素道:“说白了,这种叫千本的东西有些门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你觉得这些人是什么身份?” 李命山十分肯定道:“伊贺忍者。” 齐玄素道:“我听说过忍者,好像是一种专业的密探、斥候、刺客。” “没错。在伊贺,有一座名叫‘伊贺四十九院’的寺院,这就是伊贺忍者的起源之地,有三大家族,服部氏、百地氏和藤林氏,被合称为伊贺上忍三家。后来服部氏的离开伊贺,成为足利将军的家臣,百地氏掌握了伊贺实权。”李命山道。 “最早的伊贺忍者其实也是一方诸侯,在丰臣相府之前,织田氏的势力最为雄厚,甚至丰臣氏也是织田氏的家臣,织田氏的家主自称第六天魔王。当年曾经击败本愿寺的延历寺便是被此人灭去,一向宗的宗主显如将其称作‘佛敌’,织田氏家主由此自称第六天魔王。” “织田氏兴盛时曾在神户建造丸山城,准备进攻伊贺,被伊贺忍者击退,并烧毁了丸山城,次年,织田氏又派遣一万大军攻入伊贺,损失过半,这被称为第一次伊贺忍者之乱。” 齐玄素打断道:“李主事,你说的这个神户,是不是距离铃鹿山很近的神户?” “是,两地只是一郡之隔,都在伊势国的境内。”李命山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示意李命山继续说下去。 李命山接着说道:“第一次伊贺忍者之乱的次年,织田氏解决了石山本愿寺的问题,迫使本愿寺显如退让妥协,终于腾出手来,第六天魔王亲率四万大军进攻伊贺,再加上伊贺中有人投诚。最终结果,除了服部家早就离开伊贺之外,另外两家灭亡,只剩下最后的两千余人向织田氏投降。如今的伊贺忍者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势力,而是受雇于诸位藩主大名,有些类似于我们中原的‘客栈’。在丰臣相府的麾下同样有一批忍者,属于服部家族势力。”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众人自然不能在此地停留,继续上路。 走不多时,路过一条小河,河上有桥。 就在几人过河的时候,对岸的密林中暴鸣声迭起,火光烟气四起。 道门中人对于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有人埋伏在密林之中,以火铳攻击。他们对此见怪不怪,再加上伤势已经恢复许多,纷纷躲避,唐永水更是抽出手铳,趁势还击。 齐玄素并不闪避,任由弹丸落在自己身上,俨然就是金刚不坏一般。 这让齐玄素想起他当初在金陵府遇到了“天廷”的天蓬元帅,“神龙手铳”拿他没有办法,如今的他可要比当初的天蓬元帅强出太多了。 待到火铳稍歇,齐玄素一抖衣袍,许多弹丸落地。 几乎同时,水中又跃出十余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朝着齐玄素攻来。 齐玄素仍是不动,任由这些人的倭刀劈砍在他的身上,不仅伤不得他分毫,反而被震得寸寸碎裂,他顺势出拳,凡是挨上他的一拳,表面看来似乎安然无恙,实际上却被震得五脏俱伤,转眼就倒地身死。 这便是武夫的见神不坏境,过去齐玄素遇到的高手太多,大多境界修为要高于他,甚至还有辽王这种大高手,所以显得“不坏”二字名不符实,可境界修为不如他的对手遇到了他,方才明白面对见神不坏的绝望,真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一般。 良久,没有火铳声音响起。 似乎那些埋伏之人也有些绝望。 这样的对手,本不该是他们来对付的。 这样的人,应该用炮来攻击,而不是铳。 事实也的确如此,若非八岐大蛇击毁飞舟,齐玄素等人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们不动,齐玄素反而动了。 齐玄素身形一闪而逝,没入密林之中。 片刻之后,密林之中响起火雷爆炸的轰鸣之声和喊杀之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韩永丰、陆玉婷等人赶到密林的时候,除了爆炸留下的痕迹之外,就只剩下齐玄素一人和满体尸体。 还是伊贺忍者。 并非齐玄素不关心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只是忍者们肯定不会说,一个“忍”字还是有些说法的,齐玄素懒得费这个工夫。 他手中提了一支长铳,丢给唐永水:“唐主事,你是天机堂出身,看下这支火铳。” 唐永水接过火铳,检查了片刻,说道:“结构简陋,类似于火绳铳,弹药是火药和钢丸,所以产生了很浓的烟雾,并非正规军队的火铳,放在我们中原,也就是结寨自保或者山贼土匪的水平。” 说到这里,唐永水轻轻“咦”了一声:“不过冶炼水平很高,几乎比得上我们天机堂的丙等作坊了。” 齐玄素来了兴趣,问道:“怎么说?” 唐永水道:“火铳最重要的部件其实是铳管,只要铳管足够结实,就不会炸膛,只要不会炸膛,就可以增加装药量。装药量越多,威力就越大,射程也就更远。若是材料不过关,又想增大装药量,口径必然要大,为了避免炸膛,就只能增加铳管的长度,以获得更长的弹丸加速时间,或者增加铳管壁的厚度。如此不断叠加下去,铳也就成了炮。这些长铳只是普通长度,用的又是普通火药,却能从密林射到桥上,全赖铳管的强度足够结实,可以大量装填火药。” 齐玄素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既想要维持铳管的强度,又不想增加铳管的长度和厚度,对于冶炼水平的要求自然极高。再到后来,钢铁已经不能满足铳管的条件。比如齐玄素的“画龙手铳”,体积不大,重量惊人,为了不炸膛,所用的材料已经不是铜铁,说是手铳,其实已经是手炮了。不过正因为材料特殊,所以这种火铳根本无法大规模列装。 齐玄素从唐永水手中接过火铳,以天人武夫的气力在铳管上捏出一个带着指纹的指印:“这样的冶炼水平不是民间铁匠能有的,这些人背后肯定有大势力支持,你们觉得会是哪方势力?” 陆玉婷道:“凤麟洲朝廷或者圣廷势力。我们是允许圣廷的商船与凤麟洲通商的,那些商船也可能带来这种技术。” 齐玄素叹道:“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第十一章 阵屋与作坊 据说忍者分为三等,分别是下忍、中忍、上忍,这些截杀的忍者应该只是下忍,擅长隐匿身形和使用各种道具,比如易容、下毒、手里剑、火铳等等。 齐玄素进入密林的时候,其中还埋了许多隐雷,也属于所谓“忍具”的范畴。 据说在下忍之上的中忍和上忍除了近战的体术之外,还擅长忍术,有些类似于道术,不过本质上都属于神通法术的范畴。 忍者在本质上有些类似于散人,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若论近身作战,不如武士之流,若论远程法术,不如阴阳师,唯一的长处便是各种隐身藏匿之法了,是天生的斥候和密探。 这种地方自然不可能有中忍和上忍,就像凤台县不可能有天人出没一样。天人要么在山清水秀之地避世闲居,要么在繁花锦绣之地安居享乐。发生变故之后,负责坐镇一方的天人得到消息再赶过来需要时间,齐玄素一行人打的就是时间差,赶在天人到来之前,他们先一步离开此地。 过了这条河,就正式进入了玖珠郡的境内,在玖珠郡有一处名为森的阵屋,意味着这里有一位旗本。 在丰臣氏之前,掌握实权的是将军幕府,旗本则是幕府的基石。 所谓旗本,本意是主将旗下的近卫武士,有些类似于西方的骑士阶层,介于大贵族和平民之间,领地不满一万石,三千石以上者设阵屋,由自己管理。三千石以下者多委诸代官管理而收取年贡。可担任幕吏,也可拥有陪臣。少数旗本受特殊优遇,可如同大名实行参觐交代,称交代寄合。如今的凤麟洲有旗本四千余人,加上旗本陪臣和御家人,号称“旗本八万骑”。 从这一点上来说,阵屋有多少有点军屯或者卫所的性质,与旗本一样,同样也是幕府体系的重要基石。 将军是武家的最高官职,关白是公家的最高官职,丰臣氏之所以选择成为关白而非将军,主要有两点原因。 第一点,幕府的将军都是依赖庞大且强力的谱代家臣与亲族进行统治,而丰臣氏是平民出身,并无此条件,没有亲族谱代,单凭将军的空头衔很难建立有效的统治。没有显赫的家世,单凭家世无论如何不可能确认世袭武家领袖,只能通过公家提升自己的家格,所以势必不能完全抛弃公家。 第二点,以武家的出身出任关白,作为皇帝的第一辅佐人总揽公家与武家之顶点,确实是个将公武均纳入自己支配的好主意。而且朝廷权威日趋衰落,丰臣氏以皇帝辅佐人的名义有了振兴朝廷讨伐不臣的大义名分,从朝廷的角度来看,倒不失为一个恢复权威的途径。 有此两点原因,最终丰臣氏选择成为摄政关白,效仿中原的丞相制度建立了相府,意图实现公武合一。 不过因为他是武家的出身,所谓相府本质上还是类似将军的幕府,同样有为数众多的旗本。 玖珠郡这位旗本并不属于相府,而是隶属于出云国的松江藩。 当齐玄素一行人来到森阵屋的不远处时,看到了一个盘踞在一座丘陵之上,以木质结构为主、砖石结构为辅的寨子,这个寨子的规模很大,以削尖了头的木桩为墙,几乎有了城池的雏形,有滚滚浓烟升起,隔着很远都能看到。 “是着火了吗?”陆玉婷用随身携带的袖珍千里镜望向寨子。 天机堂出身的唐永水仅凭肉眼便分辨出了大概,摇头道:“不是失火,是炼铁炉产生的浓烟。” 其余几人一怔:“不是阵屋吗?怎么成了炼铁作坊?” 齐玄素道:“这倒是不奇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我们中原,也有许多乡绅卖了祖上的田地去建造大作坊,看来这位旗本倒是挺懂经营之道,与其种田吃不饱饭,倒不如挖矿炼铁。不过如此规模的炼铁作坊,应该不是一个旗本能够支撑的,也不是一个旗本能够独占的,最后他能分到三成利益,就算不错了。” “怎么才三成啊?”韩永丰不解道。 陆玉婷代为回答道:“你们辽东道府每年的收入能全都留下?是不是要把大头都上缴给玉京?” 韩永丰立刻懂了:“七成都是上头的。” 齐玄素道:“情理之中,若是玉京没钱,就养不起这么多的飞舟和灵官,财政、人事大权是不可能放给地方的,前朝末年的割据自立本质上就是地方督抚拥有了财权和人事权。” “副堂主,要不要绕过这个地方?”李命山不关心这些,他更关心一行人能否尽快脱离险境。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问道:“唐主事,你说那些忍者所用的火铳,会不会就是出自这个地方?” 唐永水并不意外,立刻回答道:“不瞒副堂主,我也有这样的怀疑,不过具体是不是,还需要实地看过才能确定。” 齐玄素道:“道门借丰臣相府统治凤麟洲近百年,也算是深入人心,毕竟当年金帐得国也不过百年而已。你们说,若是我们登门拜访,这位旗本会是什么态度?” 李命山并不赞成,可又不能直接反对上司的意见,只能委婉说道:“可惜因为那些伊贺忍者的缘故,我们没能事先打探到森阵屋的有关情报,否则就能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没有说话,并非借此表示自己的不满,而是陷入到沉思之中。 若是没有这些伤员,他根本不会征求意见,会选择直接一探究竟,他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可有了这些伤员,他就要征求意见,并且考虑可能导致的各种后果。 “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意见?”齐玄素望向其他人。 “我觉得可以,到底是我们道门给凤麟洲朝廷的冶炼技术,还是从西方圣廷传来的冶炼技术,在细节上还是有差别的,一看便知。”唐永水第一个表示支持。 韩永丰道:“老韩这条命是副堂主救的,副堂主怎么说,俺老韩就怎么干。” 陆玉婷迟疑了片刻,说道:“据我所知,松江藩擅长经营,为增加收入实行专卖制,包括木蜡、人参、棉花及铁。到第五代藩主宣维统治时由田部、樱井及丝原全面负责制铁。其立场也是比较中立的,根据我们道门的分析,松江藩本质上是偏向皇室势力,可丰臣相府毕竟积威已久,有道门背后支持,他又怕相府日后清算,所以一直在骑墙,表面上都不太支持双方,如今还在观望阶段。如果我们只是去见一见这位松江藩的旗本,并不涉及根本利害,那么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韩永丰问道:“陆道友,既然松江藩是中立的,那么先前袭击我们的浪人、僧兵、忍者又是谁派来的?” 陆玉婷道:“既然是僧兵,自然是凤麟洲佛门的麾下。在我们中原,虽然道门最大,但道门之下还有佛门和儒门,凤麟洲这边,除了神道天门之外,佛门同样不可小觑,更在阴阳道之上。所以各地都有佛门势力,地位超然,等闲大名不敢干涉这些佛门势力,甚至许多大名都是佛门信徒,拥有法名和戒名。上一个敢对佛门动武的‘佛敌’还是有望一统凤麟洲的织田氏家主。” “至于我们一开始为什么要走荒僻小径,躲开这些表面中立的藩主大名还在其次,关键是要躲开无所不在的神道天门势力和凤麟洲佛门势力,现在看来,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只是遇到了凤麟洲佛门势力,被僧兵和忍者的袭击,并没有遇到神道天门的势力。” 钱大仁不由叹息一声:“又是佛门,真是阴魂不散,在西域就是跟佛门打,到了凤麟洲,还要跟佛门打。” 陆玉婷笑道:“你就是到了婆罗洲或者婆娑洲,那里同样有佛门势力。” “天底下竟无一尺净土。”钱大仁摇头道。 齐玄素综合了几人的意见,最后说道:“这里距离日田城已经很近了,就算有中忍或者上忍支援,我们也能很快撤离,那就去看一看。” 确定了意见,一行人便向阵屋方向行去,刚好遇到了同样要前往阵屋的畜力车队,大约有几十辆,都拉着满满的铁矿石。 负责赶车之人见到衣着打扮完全不同于凤麟洲人的道门一行人,没有太多的敌意,反而有些敬畏。 正如齐玄素所说,道门已经间接统治凤麟洲将近一百年,基础深厚。 道门是藏在丰臣相府之后的太上皇帝,奉行一贯的宗旨,并不直接参与管理民生,也不过分插手政务,只有凤麟洲的商贸被道门牢牢掌握在手中,所以对于相府不满的百姓很多,可真正憎恨道门的百姓却不多。对于许多凤麟洲之人来说,道门其实是财神爷,许多大名受益于道门的贸易,便拥护道门,许多大名不能分一杯羹,眼红道门,便反对道门。这也是尊王攘道爆发却又不彻底的主要原因,都是因为财帛动人心。 在这次尊王攘道爆发之前,炼铁作坊也是与凤麟洲道府和市舶堂多有来往,只是这次尊王攘道席卷凤麟洲之后,才不怎么来往了。所以这些人对于出现的道门中人并不陌生,只当是来谈生意的。 为首之人迎上前来,竟然还懂一些中原官话,谄媚道:“几位法师有何贵干?” 李命山立刻介绍道:“这位是齐高功。” 第十二章 幻姬 百年时间,足够凤麟洲人弄清楚道门的九品体系了。 对于外人来说,低品道士一般统称“道长”,四品称“法师”,三品称“高功法师”,简称“高功”,二品称“真人”,一品称“大真人”。只有道门自己人才会互相称呼职务,更显亲近,就好像不是谁都能称呼天师为老爷子一样。 一开始的时候,这领头的称呼“诸位法师”,更多是客气话,就像平民百姓随便见了个武官就高呼“将军”一样,实际上能被尊称为“将军”的武官怎么也得是总兵官一级,基本不会跟百姓有什么接触。 同理,他们见到道士就尊称“法师”,也就是奉承一下,可万万没想到,来人不仅是货真价实的法师,还是一位高功法师。 这个领头的差点没跪下来一个土下座。 齐玄素制止了此人的大礼:“我们道门不讲究跪拜那一套,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是阵屋的人吗?” “回高功的话,小人名叫木下新右卫门,负责给阵屋运送矿石。”领头之人的回答十分谦卑。 齐玄素道:“听你这个名字,你是武士?” “什么都瞒不过高功。”木下新右卫门赶忙说道,“我曾经给藩主大人做过足轻,所以被藩主大人赐姓木下,后来因为受伤,便被派到这边运送矿石。” 齐玄素点了点头,并不奇怪。 虽然凤麟洲的平民百姓没有姓氏,但也有上升途径,那就是跟随大名打仗,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被主家赐姓成为一个最低级的武士,也就是编外的武士,类似于道门赐下的同道士出身。而上级武士则都是世袭武士,一般是地方上的豪族。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要见你们的旗本大人,带路吧。” 木下新右卫门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可又没有这个胆量,最终只能选择答应下来,领着齐玄素一行人前往阵屋。 到了寨子里面,到处都是来往忙碌的做工之人,有男有女。 这让齐玄素有些惊讶,道门讲究平等不奇怪,必须男女搭配,甚至到了魔怔的地步。可在相对落后的凤麟洲,这就十分少见了。 在这里,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活,运送矿石,踩风箱,也不像那些凤麟洲女人一样畏畏缩缩、低眉顺眼,反而是有说有笑,就是与男人有些冲突,也不示弱,显然地位并不低。 就如同道门的女人们同样会上战场一样。 尊严和地位不是靠别人施舍来的,也不是嘴上叫出来,必然是以实际行动换取来的,也必然是要适应当下环境的。 由此延伸出一个问题,若是有人能回到过去,把道门的这一套也搬了过去,去跟古人说,不要种田了,种田没出息,要搞好商贸,要出海,要平等,要用火药不用骑兵,要共商议事,要弃用儒门,要开启民智,要废黜皇帝,哪个朝廷这么搞了,而不是史书里写的那些应该干的事情,国灭身亡指日可待。这就是典型的不适应当下环境。 陆玉婷身为道门女子,一路看来,不由赞叹道:“这里有一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感觉。” 韩永丰道:“要我说,还是人手不够的问题,要是人手够了,怎么会让女人在作坊干活?” 陆玉婷不乐意了:“女人凭什么不能在作坊中干活,你瞧不起女人?” 韩永丰摆手道:“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大,用男人比用女人顺手,有男人肯定先用男人。你不要说道门的女人如何如何,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你们一样通过修为抹平男女之间的先天差异。” 齐玄素没有参与争论,他只是思考一些事情。 从冶炼技术,到眼前的这一幕,这让他联想到一点,凤麟洲的部分人似乎在有意模仿道门,道门是摸着石头过河,他们便跟在道门后面摸着道门过河。 道门统治凤麟洲,让凤麟洲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道门也的确给凤麟洲带来了一定的发展和进步,就像一只狼,它只是狼崽的时候,自然随便拿捏,长大之后,仍旧可以拿捏,却没那么容易了,到底是福是祸,还很难说。 就在陆玉婷和韩永丰争论某个宏大命题的时候,位于寨子正中位置的一座宅子中走出两个人,头戴天盖,脖子上裹着袈裟和头陀袋,手上戴着手甲,下半身穿着脚绊,脚上穿着草鞋,手中拿着尺八。 所谓天盖,类似于桶状或者锅状的筐子,将这种筐子倒扣在脑袋上,再开些缝隙用于视物,就是头戴天盖了。尺八则是类似于箫的管状乐器。 李命山轻声道:“是虚无僧。” 齐玄素问道:“什么是虚无僧?” 李命山解释道:“是凤麟洲佛门的普化宗僧人,又名虚妄僧,不剃度,不住寺院,可以佩戴怀剑和太刀,吹着乐器行走四方。凤麟洲佛门就与朝廷、相府有着理不清的各种联系,而普化宗更是被授予了诸多的特权,能进入普化宗成为虚无僧的人首先就被限定为武士出身,一般的町民是无法出家为僧的。除此之外,普化宗的虚无僧们还被授予了可以自由周游各国的特权,所以许多密探也会打扮成虚无僧的样子游走四方。其总本山位于平京的明暗寺。” “好家伙。”韩永丰忍不住道,“这凤麟洲佛门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可以吃荤,可以娶妻生子,现在连剃度都省了,真不知道所谓的遁入空门到底空在何处。” 道门不谈空,只说玄,所以道门领袖被称为玄圣。佛门才是谈空,所以佛门领袖被称为空王。不过韩永丰倒是没提佩刀的事情,毕竟道士背剑也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与此同时,这两名虚无僧也看到了齐玄素等人,下意识地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 不过两人也许是看出了齐玄素的强大,只是戒备忌惮,却没有贸然出手的意思。 齐玄素看着两人,有些犹豫,要不要将此人拿下。 如果这两名僧人是效忠相府的虚无僧,那么见到道门的道士不会如此紧张。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来的都是客人,请不要冲突。” 同样是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 齐玄素循声望去,从那栋宅子中又走出一个女人,披着羽织,衣着完全是男子打扮,腰间佩戴名为“殿中差”的短刀,手持类似折扇的中启。不过发髻和妆容又是女子打扮,两鬓垂髻,额前是整齐的刘海,仿佛一刀切出,脑后盘发,额头位置佩戴束发用的栉。 木下新右卫门赶忙过去,向这女子禀报道:“幻姬大人,这是道门的齐高功。” 女子听到“高功”二字,眼皮微微一跳,再次仔细打量着齐玄素:“如此年轻的高功法师,真是少见。” 齐玄素问道:“阁下就是本地阵屋的旗本吗?” “是我,高功叫我幻姬就好了。”女子如此说道。 在凤麟洲,第一位获得中原朝廷认可册封的国王就是个女子,所以女子旗本并不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 齐玄素道:“看在幻姬旗本的面子上,我可以放他们离去。” 说罢,齐玄素对两名虚无僧挥了挥袖子:“不管你们能否听懂,半炷香后,如果你们还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么我不保证你们能否活着离开出云国。” 两名虚无僧略微犹豫之后,迅速离去。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齐玄素再度望向幻姬:“幻姬旗本,我们中原讲究礼尚往来,我给你面子,放过了这两个行踪可疑的虚无僧,你也一定会给我面子,对不对?” 幻姬只是沉默了片刻时间,随即笑道:“这是自然,幻姬恭迎道门的高功法师,请。” 齐玄素一行人跟随幻姬来到她的宅子中,里面并不华美,相反还十分朴素,更重要的是竟然有桌椅。 各自落座之后,幻姬环视众人,说道:“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小小的阵屋,竟然会迎来一位高功法师和四位法师,还是这样年轻的高功,日后有望成为执掌道门的大人物,真是蓬荜生辉。” 齐玄素道:“看来幻姬旗本很熟悉道门,仅凭我们的衣着服饰,就能大概判断我们的道士品级。” 幻姬笑了笑:“我的丈夫是一个西洋商人,我曾跟随他周游列国各地,可不是凤麟洲的这些令制国,而是西洋诸国、新大陆、婆罗洲、婆娑洲,以及大玄朝廷的岭南、齐州、江州、辽东等地。在这些地方,要么跟圣廷打交道,要么跟道门打交道,要么就是同时跟圣廷和道门打交道,就是想不熟悉,也很难。” 齐玄素问道:“怎么不见你的丈夫?” 幻姬露出悲伤的表情:“他死了。” 齐玄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抱歉,请节哀。” 幻姬观察着齐玄素的表情,忽然笑道:“是我杀的。他在海上沾染了太多的恶习,说是商人,更像是残暴的海盗,我无法忍受他的暴虐,趁着他酒醉,刺穿他的心脏,拿走他的财宝,然后返回凤麟洲,用金子贿赂本地的藩主,得到了旗本的身份。” 第十三章 拉拢 道门的几人都有些讶异,既是讶异于这个女子的狠辣,也是讶异于这个女子的能力。 茫茫大海,孤身一人,杀人容易,可带着金银返回凤麟洲,又跟本地藩主达成交易,半点也不容易。 海上的海盗,都是一等一的恶人,茫茫大海更是无法之地,想要在群贼环伺的情况下活着从海上回来,能力和运气缺一不可。哪怕是回到凤麟洲,也不是万事大吉了,不是什么人都能与藩主达成交易的,这些藩主可不是爱惜羽毛的道门,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子带着这么多金银去见他们,就好似是三岁小儿持黄金过闹市,一个不慎,连人带钱都会成为那些大名的囊中物。退一万步来说,将这个女子纳为妾室顺势占据她的黄金总要比封一个旗本划算,可松江藩的藩主没有这么做,不仅封了旗本,还让她掌管这么大的炼铁作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不能将其简单视作一个普通旗本。 幻姬????????????????放下手中的中启,亲自给几位客人煮茶。 这座宅子的布局,摒弃了凤麟洲传统的木质地板和吊炉,颇有些中西合璧的意思,中原的桌子,西洋的沙发,倒也不如何突兀。在许多凤麟洲之人看来,也许很怪,不过道门中人却会觉得熟悉,毕竟道门也讲究西学。 幻姬的煮茶的同时,问道:“不知齐高功此来有何贵干?” 齐玄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此来’,如果是来凤麟洲,那我可以回答,我们道门应丰臣相府之邀请前来凤麟洲平叛。” “对于我这个小小的旗本来说,这个命题有些过于宏大了。”幻姬笑了笑,“我当然是问齐高功来我这个小小的阵屋有何贵干。” “不小。”齐玄素道,“与其说是阵屋,倒不如说是作坊。这样的作坊,几乎赶得上我们天机堂的丙等作坊了。” 幻姬道:“原来齐高功是冲着我这座炼铁作坊来的。” “可以这么说,不过幻姬旗本也不必多虑,我们不是来夺人家产的。”齐玄素抬手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唐永水立刻将那支长铳送上,作为天机堂的主事,他是唯一有须弥物的主事,主要是因为携带大量的火器,这些东西如果不用须弥物储存,而是随身携带,很容易造成一定的意外。 齐玄素接过长铳放在幻姬的面前。 幻姬只是看了一眼:“我们不制造火铳。” 齐玄素道:“制造火铳需要原料,也就是钢铁。我不是天机堂出身,唐主事,你向幻姬旗本说明一下。” “是。”唐永水应了一声,然后望向幻姬,“幻姬旗本曾经周游列国,对于火铳自然不会陌生。当弹丸被击发时,因火药爆炸所产生的动力,会推动弹丸通过铳管,最后激射出去。如果弹丸击发时,无法顺利滑出铳管,便会造成所谓的炸膛。其原因很多,例如火铳设计先天不良、铳管粗制滥造、铳管中有足以阻挡弹丸射出的障碍物等等。其中最后一项可以通过日常保养避免,因此清理铳管是火铳维护的重点工作之一。” “我着重说下第二点,铳管的生产制造流程,即铳坯在钢铁作坊铸造锻打成棒材,然后送到兵器作坊进行后续加工。兵器作坊收到棒料后切割成段,去除缺陷多的外皮,然后用深孔钻在钢棒中心打出通孔。” “简而言之,一根铳管需要钢铁作坊和兵器作坊合作完成,幻姬旗本说你们不制造火铳,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因为那是兵器作坊的事情,我们先不谈兵器作坊,只谈钢铁作坊。” “铳管经常处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下。这种条件下,对于铳管的结构强度要求很严格。铳管用的铁棒不是普通铁棒,叫做铳 管毛坯。制造优质铳坯所需材料是很难搞到的,当年丰臣相府生产的第一批‘种火铳’,所使用的铳坯就是从我们天机堂购买的。” “虽然后来我们天机堂在????????????????丰臣相府的要求下传授过相应的冶炼技术,但从未向地方藩主泄露过相关技术,所以我们很好奇,凤麟洲何时有了这种技术。” 幻姬作为炼铁作坊的坊主,不可能听不明白唐永水的这番话,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没想到这位法师还是此道行家。” 说罢,她将一杯茶推到唐永水的面前。 唐永水看了陆玉婷一眼,在陆玉婷确认茶水中没毒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这把火铳的结构十分简陋,还停留在火绳铳的阶段,可锻造技术却十分惊人,用这样的材料打造火绳铳,多少有些暴殄天物的意思,可见兵器作坊的水平十分低下。” “一般而言,有需求才会有进步,都是兵器作坊走在前面的,兵器作坊有了某种新的设计,使火铳威力大增,然后发现铳管无法承受,于是要求钢铁作坊锻造更好的铳坯。就算有所偏差,两者的差距也不会太大,就像一对双生子。可这把火铳就很有意思了,冶炼技术远远超过兵器锻造的技术,所以我们想请幻姬旗本给出一个解释。” 幻姬道:“齐高功和唐法师何以认定这把火铳是出自我的作坊?” 齐玄素道:“这把火铳就是我们在饭石郡和玖珠郡交界处得到的,我们刚到出云国不久,这伙人大概率是出云国本地势力。松江藩素来以冶铁炼钢闻名于凤麟洲,火铳肯定是自产,不会从外面购买火铳,更不会专门花费重金从相府买了一批上等的铳坯,然后铸造成这种设计相当一般的火绳铳。” 幻姬沉默了好久,叹道:“齐高功洞若烛照,幻姬佩服。不错,这些铳胚的确是出自我们的作坊,冶炼技术是我从西洋带回来的,若是没有这样的技术,本地藩主也不会让我掌管这座作坊。至于火铳的有关锻造技术,凤麟洲道府和丰臣相府管控很严,很难得到,除了几个实力雄厚的大名,普通大名还停留在火绳铳的阶段。”齐玄素与陆玉婷对视一眼。 】 幻姬的回答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果然是来自于西洋。不过好消息是并非圣廷主动传播,由此看来,圣廷的手还未伸到凤麟洲。 不过未雨绸缪,如果放任不管,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道门不是见不得凤麟洲好,关于农耕民生一类的技术,传到凤麟洲没什么问题,可关系到军国大事,就不可不慎了。凤麟洲一向是狼子野心,在这方面,不可不防。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幻姬旗本有这样的技术,仅仅在出云国做一个小小的旗本,不觉得屈才了吗?” 幻姬目光一闪:“齐高功是要代表道门招揽我吗?”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话锋一转:“幻姬旗本,那两个虚无僧是什么人?” 幻姬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这么一问,没有兜圈子:“每十个虚无僧里就有一个是密探,这两个虚无僧来到我的作坊,自然不是普通虚无????????????????僧那么简单,他们是朝廷的人。” 齐玄素道:“我们中原大魏王朝的明雍皇帝曾经说过,朝廷不过是几座宫殿,饭还是分锅吃。” 幻姬听懂了,只得道:“好吧,他们效忠于皇帝陛下,给我带来了皇帝的圣旨。” 齐玄素问道:“我能看下圣旨吗?” 幻姬起身去了内间,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块绢帛,有木轴,与中原的圣旨类似。 齐玄素接过圣旨,竟然看得懂,因为上面九成都是中 原文字,开头就是:天佑,保有万世一系,帝祚千载,凤麟国皇帝赦命。正中位置用了大印,字体是大篆,写着“凤鳞国玺”四字。 齐玄素合上圣旨:“皇帝要封幻姬旗本为子爵?” 幻姬道:“我听说皇帝陛下有意效仿西洋和中原,设立新的爵位体系,也就是公、侯、伯、子、男。公家的关白和武家的将军都是公爵,关白加上现任摄政关白丰臣家在内,共有六位,号称六摄关家。还有长州、萨摩等大藩的藩主们,九清华家,也都是公爵。其余大名藩主、公卿大臣们一般是侯爵或者伯爵。藩主之下,还有那么多的近臣,什么大老宿老,至于我们这些旗本,能混个男爵就算不错了。” 齐玄素道:“可皇帝封了你一个子爵,你们的皇帝陛下倒是大方。” 幻姬笑了笑:“大饼罢了。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邀买人心,用一个虚名换别人拼命,当然大方。而且在这个爵位体系下,得利最大的还是皇室,从皇帝到亲王,都是他们的。” “看来凤麟洲皇帝所图甚大。”陆玉婷轻声道,“如今看来,凤麟洲的局势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皇室势力也是‘居功甚伟’。” 齐玄素道:“这是自然,所谓‘尊王攘道’,‘尊王’还要在‘攘道’之前。不要忘了,我们的大玄皇帝陛下不能兼任大掌教,凤麟洲的皇帝却兼任了天门的教主。”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十四章 下闲子 说到这里,齐玄素自己都愣了一下。 其实凤麟洲皇帝兼任天门教主这件事本身就是效仿中原皇帝。 在儒门“当家”的时候,强调天理和天人感应,天为至高之神。 历代帝王有两个尊号,一个是皇帝,是人间帝王,象征了人;一个是天子,是上天的儿子,象征了天。皇帝代表的是皇权,天子代表的就是神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掌握了“戎”的权力,也就是掌握兵权。天子掌握了“祀”的权力,只有天子才能祭天,寻常百姓只能祭祖、祭神,没听说有谁能祭天的。天子暮年时也会通过让儿子代为祭天的举动来昭示其继承人身份。 皇帝和天子一体,正因为天子的身份,才能支撑起君为天下人之父的君父纲常,于是象征着无上的地位权力。 可到了道门“当家”的时候,必须推翻儒门的纲常,建立自己的秩序,虽然道门同样认可天的崇高地位,但不再过分强调天理和天人感应,所以天子这个身份被事实上废弃了,只剩下皇帝。 可神权的位置不能空置,于是道门领袖亲自下场,以大掌教的身份代替了天子的作用。 于是中原就变成了二元制结构,有两个权力核心,互相制约,互相协作,又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对立。 在这种情况下,中原皇帝想不想拿回天子的身份呢? 当然想,做梦都想。 没了天子身份的皇帝就是个瘸腿皇帝,远远算不上家天下,甚至还有被废黜的危险。 所以在三道相争的时候,朝廷毫不犹豫地入场了。在全真道和正一道看来,太平道就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就算太平道在朝廷的支持下胜了另外两家,最终也要跟皇室斗上一场,太平道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们与朝廷的合作并非没有上限,还是多有保留。 比如在“定心猿”之战的时候,太平道的确出手了,可又没有全力出手,这大约就是太平道的心态,他们更希望用天子身份为诱饵让朝廷与另外两道斗个两败俱伤。 其实凤麟洲皇帝是一样的,不过情况刚好反了过来,象征神权的天门教主身份是实的,象征皇权的皇帝身份是虚的。中原皇帝拼命想要拿回天子的神权,凤麟洲皇帝则拼命想要拿回皇帝的皇权。 不巧,这两样权力都在道门的手中。 于是凤麟洲皇帝提出了“尊王攘道”。 往深处想,凤麟洲皇帝已经按捺不住,要动手夺回自己的东西。那么中原的皇帝呢?就算有大国定力,又还能忍耐多久? 谁也不知道。 忽然想通了这一点的齐玄素半话,怔怔出神。 直到陆玉婷轻轻唤了齐玄素一声,齐玄素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 陆玉婷微微点头。 齐玄素再次望向幻姬,道:“不知幻姬旗本是如何想的?” 幻姬道:“我怎么想,恐怕并不重要。沧海横流,显得是英雄本色,我不是英雄,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沧海一粟,就只能随波逐流。” 齐玄素道:“话不能这么说,所谓大势,也是一个个人组成的。所谓民心可用,每个人怎么想,都很重要。但也不可否认,大部分人存在从众心理,不乏乌合之众。我认为,幻姬旗本并非乌合之众。” 幻姬以中启掩嘴笑道:“齐高功真会夸人。” 她顿了一下,又道:“说实话,这与言语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倒是与齐高功的身份很有关系。换成一个普通少年人,说我不是乌合之众,我会很骄傲地告诉他,我当然不是乌合之众,还用你来说?可换成是齐高功来说,我便受宠若惊了。不过我更想知道,齐玄素这样的大人物,会给我开出怎样的条件呢?请齐高功原谅我的直白,这是在西洋养成的习惯。” 齐玄素不以为意,说道:“我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也不能给幻姬旗本册封爵位,可如果幻姬旗本愿意真心拥护道门,我可以给幻姬旗本一个同道士出身。” 当初齐玄素跟随张月鹿去西域,张月鹿曾经签发了两个同道士出身,一个是五品,一个是九品。转眼之间,齐玄素也有了给别人签发同道士出身的资格,甚至比当时的张月鹿还要名正言顺。 这也是道门的老手段了,先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然后就是让朋友越多越好。齐玄素既然遇上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幻姬眼神一亮:“当真?我听说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额,每年由紫微堂确定,而且审批极为严格,宁肯空着作废,也不会胡乱授予。” 李命山道:“齐高功正是紫微堂的副堂主,能否签发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还能作假骗你不成?”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取出了他的新箓牒——他的“中极经箓”只能证明他是三品幽逸道士,可具体职务还要看箓牒,所以箓牒需要经常更换。 幻姬双手接过箓牒,仔细看了,再双手奉还,态度又恭敬许多。 “齐高功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幽逸道士,已经是十分难得,没想到齐高功还是出身自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当真是前途无量。” 齐玄素收起箓牒,问道:“幻姬旗本以为如何?” 幻姬笑道:“一个是画大饼的空名头子爵,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同道士出身,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不是幻姬故意吹捧,而是实情。 就算凤麟洲皇帝拿回了大权,所谓的子爵也只在凤麟洲有用,出了凤麟洲之后,别人可不认这个爵位。可道门的同道士出身就不一样了,只要是道门的势力范围,都会认可道门签发的同道士出身,就是西洋诸国,那里也有道门的道观和道宫,可以凭借同道士出身进入道宫避难和求助。 幻姬不是个安分的女人,她返回凤麟洲是为了躲避仇家,若有机会,她还是想要继续做自由自在的海商。 若是做海商,同道士出身的价值就太大了。 齐玄素道:“幻姬旗本先不要高兴,同样是同道士出身,也分品级,待我返回道门大营,可以立刻办理此事,不过到底是几品的同道士出身,还有待商议。” 九品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差距可太大了。 幻姬哪里有听不明白的,问道:“齐高功最高能签发几品的同道士出身?” 齐玄素坦然道:“我是三品副堂主,按照规矩,最高可以签发四品同道士出身。以此类推,你想要一品同道士出身,就只能找大掌教签发了。据我所知,近二百年来,签发的一品同道士出身,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幻姬又问道:“不知如何做才能得到四品道士出身?” 齐玄素反问道:“这座阵屋兼作坊,是你的?还是松江藩的?” 幻姬回答道:“如果是属于松江藩,那么皇帝陛下又何必将我册封为子爵呢?我的手下有一支百人的火铳队伍,都是新式火铳,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对上藩主的大军,进攻不敢言胜,防守万无一失。再有,在我背后就是日田城,齐高功不会见死不救吧?” 齐玄素笑了:“如此最好。” 其实齐玄素也有一点自己的考量,独当一面的时候,需要一些帮手,尤其是财力雄厚的商人。你想要往上走,必然要有成绩,不可能什么时候都有战事,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体现在其他方面。不管做什么事情,离不开一个“钱”字。就是粉饰太平,同样需要钱。这就需要商贾的助力。就算不是大商贾,也得是一方诸侯的地方实力派。 就拿帝京道府来说,掌府真人李若水背靠李家,本身就是实力派。次席副府主石冰云则有晋王秦权翊的支持,这才能让两位真人既能保证自己的清廉,又有足够的资源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齐玄素有一种直觉,幻姬能拿到冶炼的丙类技术,不会简单,他今日提拔幻姬,就是当作一个未来的帮手来培养。 紫微堂的副堂主与掌堂真人看似只差了一级,实际上差了好几级,他不可能一路直升掌堂真人,外放地方也是必然。到那时候,就需要这些帮手了。关于这方面,齐玄素专门请教过七娘和张月鹿,根据两人的分析,他最可能外放的地方有两个,辽东或者岭南,正巧这两个地方都绕不开凤麟洲。 齐玄素当然也可以用七娘做外援,毕竟七娘有七宝坊的关系,最不缺钱,可七宝坊并不是七娘的一言堂,而且七宝坊的实力太过雄厚,那就成了客大欺主,很不方便。 帮手也有大小之分,齐玄素不缺少那种大帮手,他更缺少能够按照自己心意去如臂指使的小帮手,比如齐玄素想要建造一个收容孤寡的善堂,可道府这边没有这方面的预算,他不能违规行事,留下把柄,又犯不上因为这种事情去找七宝坊,那么小帮手就是最好的选择,在这个时候揣摩上意,主动站出来出资建一个善堂。 齐玄素觉得幻姬是个不错的人选。就当是下闲子了,能活最好,不能活也不损失什么。 人都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走不远的。 第十五章 桂善幸 一个长年辟谷不怎么吃饭的人,忽然说自己的手艺还不错,这就好像一个不怎么出门的人说自己骑术精湛一样,很难不让人生疑。 张月鹿问道:“你不信?” “我不信。”齐玄素并不打算屈从于张月鹿的威严,原因很简单,如果齐玄素说相信,那么接下来很可能就要品尝张月鹿的手艺,那时候再去反悔,会被张月鹿指责“骗她”,反而失去道德的高地,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 “不信拉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齐玄素受到张月鹿影响的同时,张月鹿同样会被齐玄素潜移默化地影响,于是两人说话行事就会呈现出相当程度上的趋同性。时间久了,甚至两人的相貌都会有几分相似,这便是“夫妻相”。 张月鹿整理身上的衣服,说道:“我该走了。” “去哪?”齐玄素问道。 “去见天师,你也去。”张月鹿道,“天师今晚就会离开玉京。” 齐玄素道:“我知道了。不过我得先去找东华真人请假。” 张月鹿道:“紫微堂也在紫府,正好顺路。” 两人如老夫老妻一般各自收拾整理一番后,一起出了家门,刚好遇到同样出门的崔道姑。 崔道姑显然还记得张月鹿,见两人一起出来,讶然道:“你们……” 齐玄素有些尴尬。 崔道姑带着过来人“我都懂”的笑意,先一步离去,没有让这份尴尬持续太长时间。 隐隐可以听到她的感叹,诸如“现在的年轻人”此类。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羞涩情绪,十分坦然。 齐玄素就佩服张月鹿这一点,甚至两人相处的时候,他常常会产生一种错位的感觉,好像张月鹿才是男子,他则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子。 两人出了海蟾坊,沿着上清大街向玄都走去。 齐玄素还记得两人第二次见面也是在上清大街,后来还去吃了牛肉面。 此时再回忆起这段经历,齐玄素不免感慨,若非今天时间紧迫,他都想去故地重游。 两人来到玄都的城门处,又遇到一个熟人——被众星捧月的李长歌。 李朱玉、陆水寒、白钰茹、赵璜等一众老熟人都在。 这些公子小姐们此时都沦为跟班之流。 李长歌并无敌意,主动驻足拱手行礼:“天渊道兄,张道友。” 这让一众人都有些惊讶。 时至今日,齐玄素已经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按照江湖的说法,是有一号的人物,不过从名气和分量上来说,还是不如张月鹿等人,甚至单从名气来说,张月鹿是道门三秀之首。可李长歌竟然把齐玄素放在了张月鹿的前头,而且两人的称呼也不相同,齐玄素是相当亲切的称呼表字加道兄,张月鹿就是相当客气疏离的姓氏加道友。 这不免让人多想,难道两人有什么私交? 齐玄素和张月鹿驻足还礼。 按照对等原则,齐玄素也口称“永言道兄”,张月鹿则称“李道友”。 李长歌微笑道:“大军出海,齐州是大本营,若是天渊道兄到了齐州,一定要通知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齐玄素笑道:“一定。” 李长歌未再多言,领着一众人等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原地,目送李长歌远去。 张月鹿轻声道:“故作礼贤下士之态。” “你不高兴了?”齐玄素故意道。 张月鹿一口否认:“我没有。” 齐玄素笑道:“要我说,这位李公子没有玄圣遗风,倒是颇有徐祖遗风。行事不择手段,是极致的实用主义。” 张月鹿认同道:“这倒是没错。” 齐玄素又道:“他礼贤下士,我就将计就计,那些李家人或者李家附庸摸不准情况,就不敢贸然找我麻烦,倒不是我怕了他们,关键是能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滑头。”张月鹿点评道。 齐玄素笑道:“是生存的智慧。” 两人一路去了紫府,然后兵分两路,张月鹿去天师的居处碧游宫——大掌教居于紫霄宫,天师居于碧游宫,地师居于玉虚宫,国师居于八景宫,这四座宫殿都位于紫府,以紫霄宫为主,四者的关系类似于本尊与三尊三尸化身的关系,毕竟在道门的认知中,三清祖师便是太上道祖的三尊化身。 齐玄素则去了紫微堂。 不过齐玄素被告知东华真人并不在此地,而是与另外几位参知真人去了昆仑洞天。 好在以齐玄素的身份,也有资格前往昆仑洞天,而且紫微堂就有直通昆仑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在一位主事道士的引领下,从紫微堂的本部大堂直接来到昆仑洞天。 昆仑洞天号称天下第一洞天,哪怕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落地,与现世融为一体,其剩余部分的面积仍旧十分广袤,远胜鬼国洞天,其内部自然被道门划分为许多个区域,不同的进出门户通往不同的区域,比如化生堂内部的门户就通往当初的造物工程旧址,而紫微堂的门户则是通向一片鸟语花香之地。 齐玄素一出门户,就看到广袤无垠的碧绿草地,如同海洋,望不到尽头,各种珍奇异兽漫步其间,远处是一方清澈透明的巨大湖泊,如同海子一般,锦鲤游泳,白鹤结队飞舞。 过了湖泊,再翻过一个小丘,有一个占地上万亩的靶场,这里不仅提供各种火铳,还有各种火炮,甚至是舰载炮。 也是,对于修为高绝的真人们来说,只有火炮才能带给他们一点感官上的刺激,寻常火铳就像是小孩子的玩意。 东华真人和几位参知真人正在靶场上试射一门仅次于“碎星”的“破军”火炮。 负责领路的主事道士就此止步,说道:“齐副堂主,掌堂真人就在前面,我不能随意进入靶场,请你自行过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迈步走入其中。 便在这时,一声巨响,大地轰然震颤。 若是寻常人,在不防之下,难免要摔个跟头,不过齐玄素走得很稳,一直到几位真人的不远处才停下,没有贸然上前。 刚刚试射了一发“龙睛甲五”的东华真人转过身,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然后向其他几位真人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紫微堂最年轻的副堂主,齐玄素。” 几位参知真人笑得十分和煦,并没有惊讶等情绪,显然知道齐玄素是何许人也。 齐玄素则恭敬地向几位参知真人行礼。 在这其中,也有齐玄素认识的人,比如现任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算是张月鹿和齐玄素的老上司了,还送过戏票。 其中有一位真人笑道:“小友姓齐,我也姓齐,倒是缘分。” 东华真人介绍道:“这位是蜀州道府的万妙真人。” 万妙真人齐教正。 齐玄素不认得这位齐真人,却是久闻大名了,许多人都误以为他是这位齐府主的子侄,没想到今天见到正主了。 齐玄素道:“晚辈跟随家师姓齐。” 齐教正问道:“尊师是?” “家师名讳,上浩下然。”齐玄素回答道。 “齐浩然。”齐教正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齐玄素并不意外,师父到死也才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与一位参知真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他报出姚七娘的名号,那么几位参知真人多半都能知道。 几位真人当然不是闲着无聊在这里玩火炮,火炮只是个由头,这是一个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小圈子,成员以全真道的参知真人为主,正所谓大事开小会,很多大事就是在这几位参知真人的三言两语之间决定的。 东华真人今天请了几位真人过来,自然是有事要谈,让齐玄素过来,算是混个脸熟——毫无疑问,这是齐玄素步入全真道核心圈子的开始,再过十几年,他同样会成为诸位参知真人中的一员,也许到那时候,就是姚裴取代东华真人的位置,而他取代齐教正的位置。 东华真人示意灵官重新装填弹药,随口问道:“有事?” 齐玄素便将他要与张月鹿回云锦山过上元节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宁凌阁闻言笑道:“年轻人溺于脂粉,难以自拔。” 东华真人道:“就你没资格说这话,当初可是你撮合两人的。” 宁凌阁摆手道:“谈不上撮合,顶多是顺水推舟。” 齐玄素在一众前辈面前,只能恭敬听着,没有插嘴的余地。 如今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全面结盟,所以几位全真道的参知真人也没什么意见,东华真人最后说道:“去吧,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不要再闹出什么惊天一跃就行。” 几位参知真人都是会心一笑。 齐玄素顿感尴尬,他的这个壮举固然赢得了佳人芳心,但也成了人人皆知的轶闻。 几位参知真人的身边也有一众随从和晚辈,就在齐玄素与真人们交谈的时候,他们都在观察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并不如何在意。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也是能与道门三秀相提并论的人物了,需要别人仰视他,而不是他去仰视别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十六章 李无垢 几位真人各自乘坐巨大白鹤往下一个靶位行去——这是正式开始谈事情的前奏,其他人自然都留在了原地。 说是靶场,这里的主要职能并非测试火炮性能,其本质上还是紫微堂的会客场所,所以安排十分充分,不仅有露天摆放的桌椅,甚至还有酒柜冰鉴,东西方的各种酒水应有尽有。 齐玄素本想请假之后直接离去,不过东华真人离开的时候又交代了:“天师要到晚上才会动身,你不妨趁着这段空闲时间,与这些同辈们好好亲近一番。” 齐玄素只好留下,姑且算是结交人脉了。 齐玄素从酒柜中取出一瓶黄酒,忽然想起昨晚喝的“醉生梦死”,胸腹间顿感恶心,又放了回去。 “齐副堂主不喜欢喝酒?”一个声音说道。 齐玄素头也不回道:“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有点宿醉。” 与张月鹿一起喝酒就这点不好,不能用修为化解酒力,又是“醉生梦死”,很难不醉。 齐玄素扭头望去,说话之人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子——齐玄素很不理解,成为先天之人后,调节体形并非一件难事,过胖或者过瘦都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有人会执意保持这样一个体形?至于雷小环,她是魁梧雄壮不输男子,并非是虚胖。 可眼前之人就是那种虚胖,就像一团棉花,这让齐玄素得出一个判断,眼前人是个特立独行的世家子,故意彰显自己与众不同。 齐玄素不大喜欢这种作风,他算是五代大掌教的半个拥趸,更认可千人一面的理念,否则一人一个样子,这边穿得像个乞丐,那边穿得像个公子王孙,七八十岁的老头非要扮成三尺孩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要一头白毛,像什么样子? 不过齐玄素没有将这分厌恶表现出来,毕竟是顶头上司安排的任务,以亲近为主,所以齐玄素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阁下是?” “我姓王,王儋清。”胖子皮笑肉不笑,“久闻齐副堂主大名,今日一见,当真不凡。”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里透出一股子阴阳怪气,反问道:“如何不凡?” 王儋清尖酸刻薄道:“张家赘婿,难道还不够不凡吗?毕竟张副堂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齐副堂主能把张副堂主伺候舒服了,想必没少花心思吧?尤其是这嘴上工夫,不仅要能说会道,还要会……” 他十分猥琐又颇为隐晦地做了个“舔”的动作。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从中说和的几个年轻人都脸色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这件事再没有半点善了的余地。 王儋清的几个朋友都是脸色难看,他们深知王儋清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主,却是头倔驴,他认定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也就罢了,关键这家伙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总觉得自己洞彻世事,看破了世间的虚伪,不屑与俗人同流合污,总要跟世人反着来,特立独行。别人为了道士品级费尽心力。他就故意不升道士品级,至今还是个七品道士。别人要身材匀称,他就偏要大腹便便。别人循规蹈矩,他就偏要离经叛道。 当初这家伙无意中遇到张月鹿,第一眼就惊为天人,认为张月鹿和他是同一类人,说是非张月鹿不娶,只是张月鹿瞧不上他身上的“名士”做派,甚至是十分厌恶。起初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毕竟张月鹿同样瞧不上别人,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直到传出张月鹿与一个叫齐玄素的野道士不清不楚的传言后,王儋清算是魔怔了,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大骂张月鹿养面首,认为张月鹿也是个俗人。今天遇到齐玄素这个正主,自然是不管不顾了。 齐玄素是野道士出身,更难听的骂街 俚语也听过,这点言语还不至于让他气急败坏,神色平静道:“所谓‘赘婿’,言之尚早了吧。” “不早。”王儋清嘿然一声,“我听说齐副堂主曾经是张副堂主的属下?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齐副堂主就能与张副堂主并驾齐驱,若说没有张家暗中铺路,打死我也不信,这不是赘婿是什么?” 齐玄素不将怒气摆在脸上,不意味着他不计较这件事——事实上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被张月鹿影响之前,经常是一言不合便动手,生死勿论,而且最喜欢偷袭暗算,十足的七娘风格。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齐玄素不好直接动手,于是道:“我看出来了,你总拿张副堂主说事,又想找我的麻烦,应该是张副堂主的仰慕者,因爱生恨。那也不必麻烦,直接挑明比较好,是想私斗吗?” 王儋清嘿然道:“听说齐副堂主战功卓著,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怎么敢与齐副堂主一较高下?” 齐玄素道:“原来是个无胆鼠辈,只会耍嘴皮子。难怪要被张副堂主拒绝。” 王儋清瞬间脸色阴沉。 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被齐玄素戳破了心事的王儋清猛地朝齐玄素一头撞来。 齐玄素根本没有转身,仿佛背后生眼,侧开身子的同时,顺势以手臂环住王儋清的脖子,将其夹在腋下,然后猛地发力。 只见王儋清的脸庞瞬间涨红,双臂胡乱挥舞,疯狂捶打齐玄素的腰腹。 不过齐玄素不为所动,一个个身神点亮,保持着与齐玄素一般无二的姿势动作,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一起发力,要将这个特立独行的胖子生生勒死。 片刻后,齐玄素发现想要勒死他还是有些难度的,于是转变了做法,改为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只见齐玄素仍旧是死死夹住王儋清的脑袋,腾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天灵上,五指刺入头皮头骨,开始慢慢旋转。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是面无表情,没有狰狞,也没有得意,仿佛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看得周围之人一阵胆寒。 王儋清的脖子发出一阵“咔咔”响声,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王儋清当然是一头倔驴,在家里谁也拿他没辙,骂没用,打更没用,根本管不了他。可对于齐玄素这个外人来说,却是没什么影响,因为外人不想管教他,也不想改变他,只想让他死,倔只能让自己人束手无策,吓唬不了外人。 再有片刻,王儋清的脑袋已经被拧转了大半周,换成普通人,早已经死了,只是他体魄坚韧,所以还有一口气在,不过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齐玄素没有放手的意思,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招惹我呢?你以为你是谁?李长歌吗?” 王儋清仍旧瞪着一双快要被挤出眼眶的牛眼,死死瞪着齐玄素。 “好骨气。”齐玄素赞了一声,再一发力。 王儋清的脖子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断了,不过人还没死。 齐玄素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玄素黑白,黑白各半。天自然是高洁的,可还有一个渊,深渊的渊。 到了此时,终于有人撑不住了,开口求情道:“齐副堂主,请住手,不要闹出人命!” “齐副堂主,这里毕竟是玉京,真要出了人命官司,你也讨不到好。” “齐副堂主,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齐副堂主……” 倒是没有开口威胁的,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位齐副堂主吃软不吃硬。 齐玄素这才松开王儋清:“我很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就是李永言、姚素衣也没你这么狂 ,你到底凭什么呢?” 王儋清伸手扶正脑袋,断掉的脖子迅速愈合,大口喘着粗气:“有本事,咱们摆开阵仗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 齐玄素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好极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一拳正中王儋清的面门,将他整张脸都打得凹陷进去。 几乎同时,响起一阵类似丝帛撕裂的破空声响。 一名灵官手持大戟朝着齐玄素横扫而至。 齐玄素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单手抓向大戟的月牙刃。 两者相撞,齐玄素的手掌金光璀璨,不伤分毫,大戟反而是弯出一个弧度。 “你是哪家的灵官?”齐玄素问道。 灵官并不答话,试图挣脱开齐玄素的手掌。 齐玄素也不再多言,很快便让这些人知道,他到底凭什么成为三品副堂主,他又是凭什么让李长歌主动称呼一声“天渊道兄”。 只见他猛地一拉手中大戟,将这灵官扯向自己,然后徒手一拳正中这灵官的胸口,打得灵官甲胄浮现裂痕。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拳从上而下地劈下。 灵官只能放弃大戟,仓促地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灵官被这一拳砸得双脚陷入地面。 齐玄素毫不停留,再从正面硬开灵官的中门,一拳轰然作响。 灵官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双脚犁出两条长达数丈的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鞭腿横扫,反复击打同一点。 灵官甲胄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齐玄素最后一拳炸雷般砸在灵官的腹部,使其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十余丈远,重重落地之后,腹部血肉模糊,七窍流血。 同是天人,灵官不是道士的对手,换成个无量阶段的二品灵官还差不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十七章 联系 齐玄素一行人离开幻姬的森阵屋之后,终于是进入到了丰臣相府势力范围所在的丰后国日田郡。 到了这里,果然就大不一样,最起码感受不到明面上的敌意,无论官吏还是普通平民,都甚是恭敬。 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来到日田城,城主亲自相迎,得知齐玄素的身份之后,待众人十分恭敬,设下酒宴招待齐高功和诸位法师。 不过这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日田城有一隶属于凤麟洲道府的道观,里面有驻守道士和“讯符阵”,可以与远在秀京的凤麟洲道府进行联络。 随着各地局势逐渐紧张,凤麟洲道府还对各地道观进行了升级迭代,设置了一道可以反复使用的子母镜,就是两面等人高的镜子,各地藩城的道观留有子镜,凤麟洲道府的道宫留有母镜,只要双方各自站在镜子前,便可以自如交流,而且经过改进后,子境也可以主动联络母镜,比起“讯符阵”的书信往来更为便捷。 至于中原为何很少见到子母镜,其实道理很简单???????????????,任何技术革新总是先用于兵事,待到彻底成熟之后,再逐渐推广到其他领域之中。这次凤麟洲战事,子母镜是首次亮相,以前也是没有的。 驻守在此地的是一名执事道士,无论品级,还是职务,都在齐玄素之下,虽然齐玄素并非凤麟洲道府之人,真要细论起来,他也可以不听从齐玄素的命令,但一般而言,很少有这样的耿直之人,这位执事自然不会违背齐玄素的命令。 齐玄素要求开启子母镜与行营方面对话,执事道士没有二话,带着齐玄素来到一处地下密室,门前有灵官守卫,灵官和执事道士各自取出一半钥匙,才开启了厚重的石门。 在这间地下密室中,有一面等人的镜子,并不稀奇。只是齐玄素没有想到镜子与墙等宽,所以几乎整面墙壁都是镜子。 不是故意设置这么大,而是为了能够反复使用,需要刻画的符箓太多,这才造就了如此大的体积。至于经箓、鱼符为何能把体积压缩,原因也不复杂,同样是刻画符箓之人,境界修为有差别,技艺有差别。 】 在镜子之前有一把供人坐下的椅子。 齐玄素就坐在这把椅子上。 执事道士转动一个太极形状的圆盘后,轻声禀报道:“齐副堂主,我已经向道府发出请求。具体情况,我也通过‘讯符阵’加以说明。” 齐玄素点了点头。 执事道士退了出去。 片刻后,镜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如水波一般。 李长歌的身影出现在另一边:“看到天渊道兄无恙,真是太好了。”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 道门有一个好处,发生战事之后,高层们除了亲自上阵之外,也会让自家子弟前往战场,而不是一味让普通道士或者万象道宫出身的道士们去送死。 这次凤麟洲战事,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诸如道门占据优势、太平道要把另外两道绑上战车此类,但道门三秀外加一个编外人员齐玄素,全部被派往凤麟洲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道门占据多大的优势,战场肯定要比玉京危险得多,齐玄素刚到凤麟洲,就遭遇了八岐大蛇,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为掌军真人的清微真人遭遇了一次刺杀,都是明证。 天师的孙女、地师的孙女、国师的兄弟,都上了战场,再去动员普通道士,就容易多了。无非是公平二字。 上下同欲,方能无往不利。 四人之中,李长歌是第一个到凤麟洲的,与先头队伍一起。齐玄素是第二个到的,张月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姚裴因为伤势,可能要晚一些。 齐玄素道:“有劳永言道兄挂念。” 李长歌问道:“天渊道兄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齐玄素将从一路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李长歌听完之后,微微皱眉:“航线发生了偏差,按着道理来说,飞舟不应经过出云国才对。” 齐玄素本就有些试探意味,因为他怀疑是太平道暗中做了手脚。不过李长歌坦然点???????????????破此事,倒是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李长歌似乎看出了齐玄素的疑虑,转而道:“天渊道兄,你真正返回道门,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对于许多事情感触不深。我一直在道门,也许要比天渊道兄看得更透彻一些。” 齐玄素道:“愿闻其详。” “三道其实也是一个颇为笼统的概念,道门不是铁板一块,三道同样不是。”李长歌道,“天渊道兄大概听过一个说法,论实力,太平道远远不算是三道之首,可为什么太平道异常强势,更在另外两道之上?因为太平道最团结,内斗最少,内耗最小。不知天渊道兄如何看这个说法?” 齐玄素道:“我比较认可这个说法,正一道就不必多说了,仅仅看张青霄的境遇,便可见一斑。至于全真道,世家林立,各有谋划算计,我也算是见识了一二。倒是太平道,的确没听说过什么内斗。” 这话已经有交浅言深之嫌,不过所说内容谈不上什么机密,倒也不算犯忌讳。 李长歌道:“上次帝京之行,天渊道兄大概察觉到了,其实李家也是诸侯林立,不至于内斗,可看别人的笑话、袖手旁观也是常有之事。我想说的是,道门很大,笼统地划分为三道,就像以大江分为江南和江北一样,事实上还有西北、辽东,江南和江北也可以不断细分下去。”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 李长歌之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要表达一个意思。三道只是江河,下面还有许多支流,支流们去往何处,江河不可能尽知。这件事未必就是太平道干的,太平道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打赢凤麟洲战事,其他都是次要的,都要往后靠。在这种情况下,太平道会极力避免内讧,所以太平道的动机并不大。 相反,正一道内部的某些人,或者是全真道内部的某些人,反而动机更大。忌惮张月鹿,忌惮姚家的,跟齐玄素有仇的,甚至与七娘有仇的,都有这个动机,而且凤麟洲战场是个绝佳的灭口之地,替罪羊太多,遮掩也太多了,事后可以把罪名扣在凤麟洲本地势力的头上,这些本地势力又注定要被清剿,到时候便是死无对证,亦或是八岐大蛇这种妖物,难道它还会自辩不成?再不济,还有太平道来承担罪名。 天师、地师对齐玄素表达善意,不意味着正一道、全真道上下所有人就跟齐玄素同心同德了。 齐玄素早先也有这种怀疑,只是正如李长歌所说,他在道门的根基太浅了,很难去判断是哪方势力所为。 想要查清事情真相,不是齐玄素能够做到的,少不得要请七娘或者东华真人出手,亦或是张月鹿那边由天师出手,才有几分可能。 齐玄素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说道:“永言道兄,我这里有五个伤员,分别是祠祭堂的李命山、化生堂的陆玉婷、天罡堂的钱大仁、天机堂的唐永水、辽东道府的韩永丰,永言道兄能否协调行营或者凤麟洲道府,派遣一艘飞舟把他们接回去?” “没有问题,我这就安排。”李长歌答应得十分痛快,“飞舟最迟???????????????明天就可以抵达日田城,还请天渊道兄再看护他们一日。” “没有问题。”齐玄素点头道。 李长歌道:“天渊道兄若是还有其他需求,尽可开口。” 齐玄素道:“暂时没有了,从帝京返回玉京的时候,曾蒙国师召见,国师教诲,一致对外,和衷共济,我深以为然。” “那就这样?”李长歌问道。 “就这样。有事再联系。”齐玄素结束了这次对话。 子母镜又重新恢复了原本样子,没有李长歌的身影,只照出坐在椅子上的齐玄素。 齐玄素并不认为他和李长歌的关系正在转向,只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可以勉强理解为,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一旦外敌退去,兄弟们还是要翻脸的。 再有就是,李长歌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永远都是温和有礼,哪怕决定动手杀人,仍旧不会如何疾言厉色,更不会放什么狠话,他和李天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想要通过他的态度来判断他的想法,恐怕很难。 齐玄素离开此地,将情况与另外几人说了。 几人都很是欢喜,回到行营,不仅安全了,还有化生堂的临时分堂,可以确保不留隐患。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可以用“中极经箓”联系到张月鹿了,这意味着张月鹿已经离开位于位于昆仑的玉京,距离东海这边的凤麟洲越来越近。 前几天的时候,也可联系,不过因为一东一西距离太远,经箓有很大的延迟问题,表现为光幕总是水波荡漾却不呈现人像,若是在中原,一座座道府就相当于一个个“烽燧”,可以不断延长距离,所以大多数时候不存在延迟问题。 不过鱼符仍旧无法联系七娘,看来鱼符的范围与清平会“五鬼搬运法”的范围是一致的。与距离远近没有太大关系,只要在固定的区域范围之内,无论多远都能联系,出了区域范围,哪怕近在咫尺也不能联系。 齐玄素展开“中极经箓”,开始联络张月鹿。 第十八章 行营 张月鹿的身影出现在光幕上。 看背景,张月鹿似乎正在飞舟上,而且不是普通飞舟,应该是“应龙”战舰。 两人没有过多客套,张月鹿直接问道:“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齐玄素又把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和齐玄素一样:“你是不是跟飞舟犯冲?” 两人经历的风浪太多,这点小波折已经麻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太多后怕,只当是个谈资。 “我觉得是。”齐玄素道。 张月鹿第二反应也和齐玄素一样:“飞舟为什么会走出云国的航线?这里头有蹊跷。” 齐玄素道:“我也这么认为,并且与李长歌初步交流了一番,李长歌十分明确地否认是李家所为,你怎么看?”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也觉得太平道,或者说李家,动机不大,甚至不如张家的动机大。我的那些叔祖们,都不是什么慈祥长辈,这次逼得他们退步,难保他们不会找补一二,一个张月鹿已经威胁到张家大宗,若是再加上一个齐玄素,太不保险,还是除掉一个为好。” “还有姚家,七娘之所以叫七娘,是因为她行七,地师和七娘之间还有二、三、四、五、六,他们或是身故或是归隐,可子女都正值壮年,非等闲之辈,不乏真人,他们又会怎么看你?会不会觉得你抢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毕竟姚家的资源就这么多,你多吃一点,别人就要少吃一点,姚裴的确不缺吃的,其他人能不能吃饱就很难说了。” “再有蜀州道府的齐家、婆罗洲道府的王家、吴州道府的颜家,或是因为你师父,或是因为我,都与你有过节,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当初为什么起冲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威胁大小,随着你带给他们的威胁越来越大,这些也是潜在敌人,也完全有动机。” 齐玄素不由叹了一口气:“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到了我现在的位置,必然挡别人的路,以后的是非肯定越来越多。” 张月鹿的安慰听起来没有太多诚意:“习惯就好。” 齐玄素也没有如何忧虑发愁,这条路必然是越走越窄,最后更是只能容许一人通过,有些争斗都在情理之中,没有争斗才是稀奇事。要是惧怕争斗,那就干脆不要走这条路了。 “你到哪里了?”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已经出海了,预计明天就能抵达凤麟洲道府。” 齐玄素道:“正好,我也是明天的飞舟,咱们秀京见。” 张月鹿玩笑道:“那你可得准时到,不然我就找李长歌要人。” 毕竟是战时,两人没太多心思去打情骂俏,就这么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收起经箓,开始每日的练气。 第二天一早,李长歌安排的飞舟如期抵达。齐玄素带着一众伤员登上飞舟,作别了日田城,前往位于秀京的道门行营。 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波折,顺利抵达。 因为往来飞舟太多,也因为秀京靠海,所以飞舟一律降落在海上。 说来也是巧了,齐玄素所在的飞舟降落时,刚好看到天罡堂的舰队出现在天际尽头。 相较于东海水师的舰队,天罡堂的舰队更为震撼人心,所过之处,风雨大作。 这是由三艘“应龙”和九艘飞舟组成的舰队,三艘“应龙”位于中间,九艘飞舟排列于周围,呈雁形阵。 飞舟上运载了大批灵官和重火器,“应龙”则是攻坚利器,尤其是攻城战,“应龙”根本不讲道理,丧失了制空权的一方只能被动挨打。 齐玄素下了飞舟,发现李长歌竟然亲自等在这里。这也让其余几位主事大为震惊,小国师何许人物,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小国师”三个字已经很说明问题。由此看来,齐副堂主的分量当真是不可小觑。 齐玄素与李长歌寒暄之后问道:“永言道兄怎么亲自过来了?” “论职务,我只是个代副堂主,这些分内之事本就该亲力亲为。”李长歌微笑道。 齐玄素没有多言,也站在这里,等待天罡堂的舰队降落。 其余几人见齐玄素不走,李长歌也在这里,自然不敢独自离去,同样等候在这里。 这么多飞舟同时降落,水气之盛,几乎弥漫成一场大雨,李长歌的随从早有准备,不必吩咐,撑起一把大伞,如一座小号亭台,为李长歌和齐玄素遮风挡雨。 片刻后,风雨稍歇。 张月鹿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林元妙也被她一并带来了,不过暂时没有露面。 具体哪艘飞舟降落在哪里,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所以李长歌选的这个位置,刚好对着张月鹿所在的旗舰。 张月鹿当先走下舷梯,这也是李长歌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不完全是来迎接齐玄素的,更多还是因为张月鹿。张家大宗退让妥协之后,张月鹿已经能与李长歌平起平坐。 李长歌和齐玄素迎了上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像西洋人那样来个拥抱,而是东方人惯有的眼神交汇,尽在不言中。 李长歌很识趣,故意等了片刻,等两人对视结束才开口与张月鹿打招呼。 张月鹿语气温和地回应了李长歌,丝毫看不出双方之间的对立关系。 然后李长歌转入了正题:“如今情况紧急,我就不兜圈子了,清微真人正在等两位。”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张月鹿招了招手,已经下船却站在远处的沐妗来到张月鹿身旁:“副堂主有什么吩咐?” 张堂主交代道:“我要去见掌军真人,你去通知冯副堂主一声,这里由他主持。” 沐妗领命而去。 李长歌也指了指几个被齐玄素带来的伤员,吩咐道:“领几位主事去行营的化生堂。” 方才给李长歌撑伞的随从同样领命而去。 李长歌领着两人前往清微真人的大帐。 行营占地很大,又不能算是传统的军营,可以理解为临时建立的驻跸处所,并未设在秀京城内,而是设在城外,最大的好处就是行营里全部是道门自己人,便于戒备,刺客忍者之流很难混进来。 自从发生了刺杀之事后,行营的戒备就加强了一个等级,越往里走,盘查越多。不过有李长歌这位李家三号人物亲自带路去见李家二号人物,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清微真人的营帐,姑且称之为中军大帐,十分开阔,被分割成许多个不同的空间,最外面是升帐议事兼客厅所在,然后是书房,最里面是卧房静室。 清微真人在书房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除了他们几人之外,还有一位一品灵官和一位真人。 仅以与会之人的身份来说,。规格算是十分高了。 李长歌向齐玄素和张月鹿介绍了另外两人。 那位真人是凤麟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李天罡。凤麟洲道府实行双府主制度,也就是一位掌府真人加上一位掌府大真人,所以这位次席副府主实际上是凤麟洲道府的第四号人物。 那位一品灵官则是十二位一品灵官中的丁未灵官,长年驻守凤麟洲道府,可以算是凤麟洲道府的第五号人物,不过不归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节制,只听命于掌府大真人一人。 不过清微真人到了之后,作为掌军真人,无论是掌府大真人,还是掌府真人,都要听从清微真人的命令。因为掌军只是一个简称,其全称是“掌凤麟洲军教机务道士灵官飞舟之政令”,所以凤麟洲道府也被归在掌军真人的麾下。 值得一提的是,丁未灵官不同于甲申灵官,她是位女子,与女道士不同,一头黑发被扎成高高马尾,英姿飒爽。 齐玄素和张月鹿作为晚辈,主动行礼。两人也十分客气地回礼。 待到双方见礼之后,清微真人李无垢还特意问候了齐玄素,有无伤势云云。 平心而论,抛开立场不谈,李家大宗的面子功夫可比张家大宗要好太多了。 齐玄素一一回答了,感谢掌军真人的关心。 清微真人转入正题:“如今的凤麟洲局势,想必诸位都已经清楚,我就不再赘言了。现在有一个当务之急,那便是选出一位新的摄政关白,整合人心散乱的丰臣相府。如果由我们道门出面,不是不行,只是名不正言不顺,后续会有很多麻烦。” “既然是丰臣相府,那么其继承人必然要出自丰臣家。如今的丰臣家除了本家之外,共有三个旁系分支拥有摄政关白的继承权,又被称作‘御三家’,分别是尾张丰臣家、近江丰臣家、远江丰臣家。” “关于具体人选,经过几次合议,征求了凤麟洲道府、丰臣家首席老中的意见之后,我决定让远江丰臣家的丰臣秀茂接替已经身亡的丰臣秀继出任摄政关白,统领丰臣道府。” “不过丰臣秀茂如今还在远江国,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将他安全接到秀京。具体安排,由李副府主说明。” 李天罡上前一步:“是。” 第十九章 关白之位 清微真人准备接见各路山神,所以没有留他们。 几人离开清微真人的大帐,来到一座专门议事的帐篷之中。 李天罡说道:“掌军真人还有其他事情,有关丰臣家的事宜安排,就由我来说明。” 说罢,李天罡转身指向挂在墙壁上的凤麟洲地图:“诸位请看,远江距离秀京最近,然后是尾张,近江距离秀京最远。上任摄政关白丰臣秀继因为意外身亡之后,丰臣本家已经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因为丰臣秀继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妹妹丰臣千代,还未有过女子出任摄政关白的先例,而且她的能力也不足以担当此等大任。所以继承人要从拥有继承权的御三家中选择。” 齐玄素问道:“若是让丰臣千代出任摄政关白,没有根基,又能力不足,她想????????????????要坐稳摄政关白的位置,只能依赖道门,岂不是更利于我们道门掌握丰臣相府?” 李天罡道:“齐副堂主的这个想法不能说错,只是不合时宜。如今凤麟洲局势不稳,丰臣相府人心离散,在这个时候,道门暂不需要唯命是从的傀儡,更需要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盟友或者属下。” 齐玄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李天罡继续说道:“方才我已经说了,御三家中的近江丰臣家距离秀京最远,在秀京中的根基最浅,所以在道门正式插手丰臣相府事务之前,主要是尾张丰臣家和远江丰臣家争夺摄政关白之位。” “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井伊直定,他是近江彦根藩主,又兼任丰臣相府的大老。所谓大佬,大概可以理解为相府的首辅,是仅次于关白的第二号人物。正逢丰臣秀继因为意外亡故,推举新一任摄政关白便是头等大事,当时主要有两个人选,分别是尾张家的秀祥和远江家的秀庆。秀祥与关白秀继的血统更近,但是年岁尚幼,还未成年。秀庆则已经三十岁,正值壮年。” “在这个问题上,两派人互不相让,甚至动摇了相府的局势。直定站在血统尊重的立场上坚决主张拥护尾张家的秀祥,另一派则站在大局为重的立场上坚决主张拥立远江家的秀庆。本来双方势均力敌,不过上任首席老中正弘又意外身故,失去内阁支持者,直接导致了远江一派的失利,尾张一派大占上风,联合组阁,从此之后,身为大老的直定掌握了丰臣相府的大权。” “在直定的支持下,正式确定秀祥作为下任丰臣关白的继承人,同时以丰臣秀继之死为由,乘机报复,处罚远江一派的藩主大名,或是停止登城参政,或是逼迫其隐退思过,如此种种。又兴起大狱,逮捕了这些藩主大名的近臣,由此牵连上百人,审讯之后,或是判切腹,或是判斩首,亦或是流放、关押。” “如此高压手段,直接导致远江一派走向极端,最终派出刺客在秀京城中刺杀了大老直定。直定死后,被免去大老职务。失去了直定的庇护,年幼的秀祥也很难坐稳大位,很快也随之而去,相府秘不发丧,再后来就是道门亲自下场了。” 齐玄素先前只是知道相府内斗,却不清楚具体过程,直到此时才算明白了前因后果。到了动刀子杀人的地步,可以说是已经撕破脸皮。 李天罡????????????????继续说道:“掌军真人抵达之后,并不想过多牵扯丰臣家族内部的恩怨,决定一碗水端平。在先前的内斗中,尾张一派和远江一派都损失惨重,无论让哪一派继承关白之位,必然都会招致另一派的强烈反对,于是掌军真人在综合了凤麟洲道府、丰臣相府首席老中的意见之后,决定由始终没有牵涉其中的第三方近江一派来继承关白之位,以达到平衡三家的目的。最终,掌军真人选定了三十二岁的丰臣秀茂。” 几人都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齐玄素不免心中感慨,指定一洲之主的人选,真是好大的权势,这还仅仅是“储君”之一的清微真人,若是大掌教,那又该是何等威风? 李天罡又道:“正是因为近江一派始终没有介入秀京局势,清微真人又是仓促之间定大事,所以丰臣秀茂还在近江。现在的关键是,要让丰臣秀茂活着来到秀京继承大位,不能中途死了。细算下来,丰臣秀继、前任老中正弘、大老直定、丰臣秀祥,皆是死于刺杀活或者暗杀,就连我们的掌军真人都遭遇了一次刺杀。料想丰臣秀茂上京不会是一帆风顺。” 】 齐玄素几人都是脸色凝重。 不得不说,凤麟洲的风气就是如此,以下克上、刺杀成风,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上到皇帝关白,下到普通代行,都可以杀。 李天罡道:“行营、道府十分重视,最近有个说法,说道门三秀有四个人,如今除了姚辅理还未抵达凤麟洲之外,其余三位都到了,都是我道门年轻一辈中的真正才俊之士,可见掌军真人对此事的重视,不能有半点差池。” 张月鹿问道:“具体安排呢?” 李天罡道:“我们评估过,走陆路也好,走海路也罢,风险太大,最好的选择还是走天上,再加上此事牵涉到丰臣相府内部各路势力,很难保密,所以行营决定调派一艘‘应龙’给我们,既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给这位未来的摄政关白足够的礼遇。我们五人临时组成一个五人小组,若有什么事情,共商而定。”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我没有意见。” 齐玄素妇唱夫随:“我也一样。” 李长歌身为李家子弟,当然不会在清微真人定下的事情上拆台。 接下来便是讨论一些具体的细节。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三人无论是道士品级,还是现有职务,都不足以与李天罡、丁未灵官相提并论,只是这时候就彰显出李、张二人的身份特殊了,小国师、小掌堂不是白叫的,人总要为以后考虑,现在不卖情面,难道等到人家做了大掌教再卖吗?齐玄素则是跟着两人沾光,总不能四个人平级,就齐玄素一个下属,那也太难看了,而且齐玄素日后同样前途很足。 李长歌问道:“总共配备多少灵官?” 丁未灵官终于是开口道:“四百灵官,是维持一艘‘应龙’正常飞行的最低人数,就不要奢望‘应龙’的各种阵法了。如今道门还在四处缉拿刺杀清微真人的刺客,又要稳定秀京局势,搜捕‘尊攘派’,还有各地的驻防、平叛等等,在朝廷大军全部赶到之前,人手严重不足,不可能派给我们太多。再有就是,既然是刺杀,那么不会是两军对垒,人手贵精不贵多。” 事实上,直到昨天,清微真人才协调完各方势力,尤其是尾张家和远江家,真正定下了未来关白的人选,所以李长歌也是刚刚参与到此事之中,知道的并不比齐玄素和张月鹿更多。 张月鹿又问道:“近江那边准备好了吗?” 李天罡道:“已经沟通好了,我们一到,接上人后立刻返航。争取当天去当天回。” 张月鹿道:“速战速决,越快越好,不仅我们是仓促行事,那些准备动手的刺客同样会很仓促,算是扯平了。” “是这个道理。”丁未灵官起身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们这就动身吧。” 过河卒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二十章 近江 于是齐玄素刚下飞舟,双脚落地还没有一个时辰,又匆匆忙忙登上了一艘“应龙”。 “应龙”起航,直奔近江而去。 近江的形势颇为复杂,各路势力纵横交错,在其南部便是大名鼎鼎的甲贺。 在“应龙”的议事厅中,丁未灵官介绍了近江的局势:“在凤麟洲,除了伊贺忍者之外,还有甲贺忍者。所谓甲贺流,世代与伊贺并立为凤麟洲最强的忍者众。早期为平京附近的诸侯,如六角氏、筒井氏、细川氏服务,后来臣服于第六天魔王,在其事业最辉煌的十年间,依托织田家的甲贺迅速发展,并趁伊贺遭到屠杀之际一度有独霸忍界的趋势。然而,这种趋势随着第六天魔王遭遇本能寺之变,织田家四分五裂而停滞,但凭借这十年的积累,甲贺依然能够与效忠于丰臣相府的伊贺流服部家族相提并论。” “伊贺忍者强调的是个人作战能力,甲贺忍者强调的是集体作战能力。甲贺忍者只对自己的主公尽忠,而伊贺忍者则效力于出价最高的雇主,伊贺流的服部家被称作‘御用忍者’,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没有人能比丰臣相府的出价更高。甲贺有一种被称为‘郡中惣’的独特的合议机制,大小事情都由‘郡中惣’来决定,住在甲贺的五十三个地侍被称为甲贺五十三家,其中最重要的被六角家授予感状的二十一家被称为甲贺二十一家。” 李长歌道:“听起来有些类似于金阙议事,所谓甲贺二十一家就是参知真人,其余则是普通真人。” 李天罡接过话头说道:“在织田家败落之后,因为甲贺郡距离平京很近,所以甲贺忍者又重新效忠于皇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甲贺忍者擅长使用药物,所以行营和道府怀疑上任摄政关白丰臣秀继、上任首席老中正弘都是被甲贺忍者毒杀,目的就是挑动丰臣相府的内乱,事实上也的确造成了相府的内乱,丰臣秀继之死导致远江一派和尾张一派的内斗,上任首席老中之死则加剧了这种内斗。” 张月鹿问道:“行营和道府对于甲贺的态度是什么?” 李天罡道:“想要击败他们,很容易。想要彻底消灭他们,很难。他们平日都是以农业商业为谋生手段,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以忍者的身份活跃在战场上,这就加大了甄别的难度,最好的办法还是扶持一派打击一派,用归顺的忍者对付反抗的忍者。不过效忠相府的伊贺服部忍者们只听从摄政关白的命令,对道门态度不明,所以这次暂时帮不上忙。” 张月鹿点了点头。 丁未灵官道:“到了近江,除了要小心甲贺忍者之外,还要防备天门势力,能被尊崇为所谓的国教,又是‘尊攘派’中的中流砥柱,不容小觑。天门盛行巫术和咒术,还保留了相当多的原始风貌。” “虽然道门、佛门都是以男子为主,但古代的巫教却是以女子为主,比如大名鼎鼎的上古十一巫,从统领巫教的巫咸到游离在外的巫阳,全部是女子,没有一个是男子。天门仍旧继承了这种传统,称为巫女,最高级的巫女被尊称为‘斋王’,只能由皇室女子担任。” 李长歌笑了笑:“佛门有空王,儒门有素王,天门有斋王。” “不过巫女只是个统称,类似于我们道门的道士,掌教大真人是道士,九品道士也是道士,不能一概而论,这就要提到天门的职务。再有,天门只是以女子为主,并不是只有女子,同样存在许多男子。”李天罡补充道。 “天门没有像我们道门这样的大一统结构,除了共同尊奉皇帝和斋王之外,就是以各个神宫为主的一方诸侯,类似于过去以三大学宫和圣人府邸为核心的儒门。” “一方神宫之内,‘宫司’是一号人物,一般兼任负责祭祀的‘神主’;‘权宫司’是二号人物,可以理解为正副宫主。” “然后是‘祢宜’,负责辅佐宫司,管理下级神职者,类似于首席秘书。再是‘权祢宜’,专门负责两位宫司交付的事务,以日常起居和社交为主,类似于次席秘书。” 齐玄素听懂了,如果天师是“宫司”,那么“祢宜”相当于张拘成,“权祢宜”相当于唐教华。 李天罡接着说道:“接下来就是祝部、神官、出仕、巫女等等。神宫相当于我们的道宫,下面还有神社,类似于我们的道观。同样是宫司,神宫的宫司和神社的宫司自然不是一个等级。我们道门有九品十二级,天门则有五个等级。” “除去不入流的普通神官巫女,直阶是最低级,为了成为普通神社的权祢宜,至少需要有直阶身份。” “权正阶,普通乡神社的宫司一定至少需要有权正阶位阶身份。权正阶无法担任县社的宫司一职。” “正阶,县社的宫司以及郡社、别表神社的祢宜,一定至少需要有正阶位阶身分。” “明阶,若是要成为别表神社或者郡社的宫司,则一定要成为明阶等级才可。只要是这个位阶的神职可以成为各种类别神的宫司。” “净阶,神职的最高位阶等级,伊势神宫的高层、各大神宫的宫司,都是这个等级,类似于儒门的隐士和学宫大祭酒。” “这也不奇怪,天门之所以能摆脱佛门从属的地位,就是因为它融合了儒门理学一派的教义,靠着忠君的旗号才能得到皇室的大力支持,所以其架构有当年儒门的影子,皇帝还是皇帝,斋王相当于儒门魁首,然后对照隐士、学宫大祭酒、普通祭酒的等级依次排下来就是。” 齐玄素笑道:“天门让我想到了三教合一,不过相较于我们道门的三教合一,天门倒更像是‘天廷’的路数,两者名字也很像。” 李天罡的脸色有些古怪。 “天廷”是太平道一手扶持起来的,这在李家高层中不是什么秘密。 李长歌不以为意,只是道:“如果天门只有‘天廷’的实力,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李天罡轻咳一声:“丰臣秀茂居住于彦根城,往北就是位于浅井郡的天门势力朝日神宫,往南则是蒲生郡的佛门势力仁正寺,再从仁正寺往西南,就是甲贺忍者所在的甲贺郡。近江丰臣家这一支其实类似于镇守边塞的藩王,血脉较远,远离中心,这也是彦根藩出身的大老直定没有推举近江丰臣家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看着地图,感叹道:“这还真是群狼环伺。” “好消息是,既然是塞王,那么必然实力雄厚,这也是直定能够成为大老的原因,如今在彦根城中有一位新阴流的剑豪坐镇,丰臣秀茂的安危暂时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丁未灵官道,“剑豪是一种极高荣誉,能够成为剑豪之人,无不是惊才绝艳之人,大概相当于我们的伪仙,先前行刺掌军真人的刺客首领就是一名剑豪,杀了我们三个灵官和一个道士,被掌军真人刺了一剑,不但没死,反而还逃出了秀京,至今仍旧在逃窜。如果不是因为丰臣秀茂上京之事,我应该负责追杀这个名叫‘桂善幸’的日岸新岩流剑豪。” “至于坏消息,这位新阴流剑豪要确保彦根城无恙,所以他不能轻易离开彦根城,一旦丰臣秀茂离开彦根城,剑豪不会随行,所有的责任都会压在我们的身上。” 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面色凝重。 谁都不会怀疑,几人在未来都会成长到与剑豪比肩的地步,可在当下,他们还无法与一位剑豪相提并论,就是三人联手也不行。清微真人考虑到了这一点,又派了李天罡和丁未灵官作为帮手。 话说回来,修为不够,外物来凑。抛开仙物不谈,三人携带的半仙物加起来比清微真人还多,而且齐玄素和张月鹿加起来,等同带了一件仙物。 如今三人联手,一个无量阶段先天谪仙人加上两个逍遥阶段的后天谪仙人,配合各种半仙物,对上造化阶段的天人是毫无压力,甚至会占据优势上风。再加上丁未灵官和李天罡,足以媲美伪仙。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就能高枕无忧了。 彦根城被近江丰臣家经营多年,固若金汤,不仅有一位剑豪坐镇,还有众多家臣、护卫、阴阳师、武士等等,层层庇护,想要在彦根城中刺杀丰臣秀茂,很难。可离开彦根城后,就失去了这些庇护,危险程度大大增加。 道门这边虽然派出了四百灵官,但主要是负责“应龙”的正常运转飞行,不会参与战斗。就算丰臣秀茂会带一部分护卫,仍旧无法与在藩城内相比。这既是他们要面对的难点,也是道门派出“应龙”的原因。 “应龙”好似一座堡垒,若是关闭所有门户,外人很难进入其中,所有的刺杀都会演变为正面强攻。 第二十一章 彦根城中 近江国,彦根城,天守阁。 这是一座传统的凤麟洲藩城建筑,既是府邸,也是城堡。 所谓天守阁,具有歇山式样房顶的城楼上设有回廊高拦,外层和内阶不一致。城楼为两层,上面载三层的展望台,共五层。望楼部分大,歇山式封檐板与上面的房檐相交错,因而内部有六层。城楼最上层的楼缘被收到外壁之内,外壁则涂白灰泥,山墙也富于变化,窗户为拉门式,豪华壮观。 井伊氏又以大齐宣宗的离宫庭园为概念,在彦根城中兴建了玄宫园。园内的凤翔台可从下往上眺望彦根城,是藩主招待贵宾之处。 严格来说,丰臣秀茂并非彦根城的主人,井伊氏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不过局势恶化之后,丰臣秀茂便来到彦根城客居,井伊氏是丰臣氏的臣属,再加上彦根藩的藩主直定成为大老,并不在彦根城中,所以丰臣秀茂反而代为掌管城内事务。 此时丰臣秀茂便在玄宫园的凤翔台上与人对坐饮茶,已经三十二岁的丰臣秀茂受中原风气影响,并未剃月代头,而是像中原人一样梳起发髻。他相貌清秀,头戴风折乌帽子,以悬绪系住,上着长直垂,下着长袴,系袴的腰,又有胸纽、小露、袖露、大帷子等装饰,佩有“殿中差”,手持中启,标准的大名打扮。 丰臣秀茂的对面之人,头戴舟型乌帽子,身着素袄,完全就是武士的装扮。 武士以两根手指捏着茶杯,轻轻旋转,却不饮茶,目光随意打量着周围的景色,然后又转到丰臣秀茂的身上:“天朝的清微真人指定殿下出任摄政关白,这是天大的好事,殿下却不高兴?” 丰臣秀茂苦笑一声:“秀继殿下、秀祥殿下、正弘公死得不明不白,直定公身首异处,此去实在是吉凶难料。” 武士道:“富贵从来险中求。” 丰臣秀茂端起茶杯,没有说话。 此去秀京,固然是风险极大,可如果能活下来,他就会成为新一任的摄政关白,就算日后让渡关白之位,也是太阁殿下。 这就是他没有拒绝的原因。 武士正要说话,忽然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冷笑:“又有老鼠溜进来了。” 丰臣秀茂已经是见怪不怪:“有劳石舟斋了。” 石舟斋是柳生家族先祖的号,他曾以此名向剑圣学习剑术,得到新阴流真传,在此基础上,创出柳生新阴流。在此后,历代柳生家主都以石舟斋为号。这在凤麟洲也常见,比如世代效忠丰臣相府的服部家族,也是历代家主使用同一个名字。 柳生家一直担任相府的剑术老师,本代石舟斋柳生宗正是为凤麟洲八位剑豪之一,与刺杀清微真人的桂善幸并列齐名。 新阴流最为著名的是“无刀取”,即以空手制住对手,所以柳生宗正并未拔刀,而是徒手一劈,一线之上,激荡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痕迹,竟是与武夫的粉碎一线真空有几分相似。 与之同时,一个身影也被这记手刀逼了出来,就好似凭空出现一般,距离凤翔台已经不足二十丈,整个人好似雾里看花,相貌、衣着、身形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能潜行到一位剑豪身周二十丈才被发现,可见此人的潜行之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换句话来说,若非有柳生宗正亲自坐镇此地,丰臣秀茂注定要被刺杀。 面对这一刀,此人并不敢硬接,而是炸成更多的影子,向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 “甲贺流的忍者?”柳生宗正变招成五指一抓。 一瞬间无数刀芒从四面八方生出,交织成一道杀生罗网,无论是天上地下,还是东西南北,不留一个缺口,将这些分身影子全部笼罩。其中 然后就见柳生宗正五指握拳。 杀生罗网开始迅速向内收缩,好似收网,凡是触及到罗网的分身立时烟消云散,眼见着一众分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分本尊,却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变为一个草人,紧接着就被刀气罗网切割成无数碎片。 柳生宗正并不惊慌,左手轻挥,无声无息间,有一道阴风生出,飘荡不定。 此乃新阴流秘剑“风岚”,以一股阴寒真气凝聚出一丝如细线的刀气,有自行寻踪之功效。 先前那甲贺忍者以替身草人躲过了柳生宗正的杀生罗网,这也是一种极为有名的忍具,不过想要炼制能够骗过剑豪的忍具,必然要将自己的精血掺杂其中,如此才能完美模仿自己的气态。 正因如此,柳生宗正还是捕捉到了一点精血,然后以这点精血为引,驱使刀气寻找那忍者的踪迹,此人若是退去也就罢了,若是不走,自然要面对这一线刀气。 此刀气难防难挡,杀人于无形无声之中,又锋锐无比,中者躯体立遭截断,伤口光滑如镜,不留半分痕迹。就算披着甲胄等物事,也能透过甲胄,只伤体魄,不伤甲胄分毫。 刀气自行悠荡至半空之中,正是那甲贺忍者的藏身所在,忍者也是吃了一惊,身形急退,同时双手结印,召唤出一大片如同火烧云的火焰风暴,将整个天空都映照得通红,朝着天守阁泼洒而去,并非为了伤敌,而是为了牵扯宗正的注意力。 柳生宗正随手一搅,大片的“火烧云”立时随之而动,化作一个垂直的火焰龙卷,然后柳生宗正再一挥手,火焰龙卷腾空而起,直往天空而去,最终消散于无形。 趁此时机,忍者已经遁入虚空,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次他不再尝试接近丰臣秀茂,而是选择离开彦根城。刺客之道,从来都是偷袭,一击不中,便要远遁千里。他已经尝试了两次,再纠缠不休,很容易让自己陷入险境。 柳生宗正没有去追,从始至终,他只是站了起来,双脚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在忍者退去之后,他又重新坐下,继续喝茶。 丰臣秀茂倒是有静气,没有如何惊慌,只是问道:“甲贺流的上忍吗?” 柳生宗正点了点头。 上忍是一个可以与剑豪媲美的称呼,不过上忍先天不足,类似于散人,而剑豪则类似于炼气士,在同等境界之下,又是正面交手,必然是剑豪拥有绝对的优势。 至于为何只有上忍一人行刺,而不是像桂善幸那样召集大批刺客一起行刺,一则是丰臣秀茂的重要性无法与清微真人相提并论,二则是彦根城不是秀京,其他僧侣、神官、巫女之流想要进来,只能正面强攻,彦根城内可不是只有柳生宗正一人,还有大批守卫,比如列装了道门“射日长铳”的铁炮兵,来自阴阳寮的阴阳师,以及各级旗本武士、新阴流剑客、伊贺忍者等等,反倒是甲贺上忍擅长隐匿潜行之法,可以绕开重重守卫,潜入到核心位置。 丰臣秀茂叹了口气:“这还是在彦根城内,若是离开彦根城,实不知会是怎样的凶险。” 柳生宗正道:“依我之见,你到了秀京之后,天朝之人不会让你直接住到天守阁去,而是会把你留在他们的行营之中,等到完全肃清了秀京城,他们才会让你回到秀京。至于天朝之人的行营,肯定要比彦根城安全。既然那些刺客在彦根城杀不了你,那么也一定没办法在天朝行营刺杀你。换句话来说,在你到达行营之前是刺客们最后的机会,真正危险的其实就是从彦根城到行营的这一段路而已。” 丰臣秀茂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段路并不长,可很可能就是一条绝命路。 柳生宗正不可能陪他一起过去,因为如果宗正动了,那么几大势力见刺杀无望,很可能顺势调转铳口,直接对群龙无首的彦根城动手。以如今的局势而言,彦根城是万不容有失的。 仁正寺、朝日神宫、甲贺流忍者联手攻打一座缺少宗正坐镇的彦根城,一天的时间就足够了。 五行山这种程度的大战终究是少数,在寻常时候,一位伪仙足够坐镇一方。 柳生宗正问道:“与行营那边联系了吗?” “行营传来消息,一艘‘应龙’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会抵达彦根城。”丰臣秀茂回答道,“而且派出的人手很有意思,石舟斋应该听说过道门三秀的说法,指的是最有希望争夺第八代大掌教的三个年轻人,这一次派来了两位,分别是正一道和太平道的小储君,还有一个相去不远的全真道俊彦。我都要怀疑那位清微真人不是太平道的储君,而是全真道的储君,要趁机除掉太平道和正一道的继承人。若是这几位小储君出现什么意外,难保太平道和正一道不会迁怒于我。” 柳生宗正微笑道:“在你之前的多少位关白,都没有这样的殊荣。要知道,哪怕是在中原,也只有一品天真道士才有资格乘坐‘应龙’出行。” 丰臣秀茂又是一声苦笑:“我宁可不要这样殊荣,只是乘着人力的轿子,然后平平安安地上京。” 第二十二章 神官团 “应龙”很快便抵达了彦根城的上空,这些年来,道门除了在各大藩城建立道观之外,就是开挖人工湖泊,充当飞舟的降落之处,平时不用,还能当作水库或者景点,不算浪费。 飞舟的关键在水,火器的关键在于火,两者又都离不开金。 整个近江国有一半的面积是凤麟洲最大的湖泊琵琶湖,还有近江八景之说,其中彦根城本身就名列八景之一,被誉为“明月”。这倒是省却了开挖人工湖泊的工夫,庞大的“应龙”可以直接降落在琵琶湖中。 以“应龙”的庞大体型,城内不可能一无所知,早在“应龙”刚刚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望楼上的武士就已经发现并报告了石舟斋大人和秀茂殿下。 柳生宗严亲自护送丰臣秀茂来到城外,与之随行的还有秀茂的一众护卫,都是世代效忠的家生子,且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其中的首领更是天人修为。秀茂本人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有着相当于归真阶段的修为。毕竟是御三家出身,并不缺少资源,又有宗正这位剑术老师。如此境界修为????????????????,放在他这个年纪,也是相当不俗了。 “应龙”降下舷梯,刚刚成立的五人小组依次下来,秀茂深受中原的影响,可以说流利的中原官话,口音纯正,交流起来甚至听不出他是凤麟洲人, 简单的寒暄和介绍之后,李天罡道:“时间紧迫,情况紧急,我们就不进城了,请秀茂公子登船吧。” 】 丰臣秀茂抬头看了眼巍峨如同天守阁的“应龙”,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走上舷梯。 柳生宗正站在原地,目送秀茂登上“应龙”,又对李天罡道:“我要留守彦根城,不能护送秀茂殿下上京,那么秀茂殿下的安危就拜托诸位了。” 李天罡道:“秀茂公子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凤麟洲局势,行营和道府十分重视,清微真人更是亲自安排护送,我们不会有丝毫大意,请石舟斋放心。” 柳生宗正不再多言。 李天罡最后一个登上舷梯。 负责指挥灵官的丁未灵官下令升空,巨大的“应龙”携带着浓郁的水气离开湖面,在上升过程中,水气不断化作云雾,环绕周围。 龙从云。 丰臣秀茂是第一次登上“应龙”,从天空俯瞰大地,其壮丽是难以言喻的,他自然是大为震撼,甚至稍稍抵消了他心头的部分不安情绪。 李天罡来到丰臣秀茂身边:“秀茂公子,外面的甲板并不安全,请随我来。” 丰臣秀茂微微点头,没有异议。 在李天罡的带领下,丰臣秀茂来到了一个特殊房间。如果对标天师、国师的座船,那么这里就是天师和国师的书房位置所在。不过这艘“应龙”并非座船,而是战舰,所以这里是空着的。 毫无疑问,这里是“应龙”中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李天罡道:“秀茂公子,我要再确认一遍,你的护卫们足够可信吗?” 丰臣秀茂不是蠢人,很明白李天罡这一问的意义是什么。甲贺流的忍者无孔不入,擅长各种易容和伪装,若是有忍者潜藏在他的护卫之中,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将他置于死地。 毕竟是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丰臣秀茂也不得不慎重,回答道:“我可以确保我的护卫中没有伪装的忍者,这是经过石舟斋确认的。至于他们的忠心,更是毋庸置疑,不仅他们是我的家臣,他们的父亲和他们的儿子也是我的家臣。如果我不幸死了,那么不仅他们要切腹,他们的父亲、儿子、母亲、妻子都不能幸免。” 李天罡点了点头:“很野蛮,很残忍,却不可否认,也很有用。 ” 丰臣秀茂道:“主辱臣死,这是中原士族的精神,然后传到了凤麟洲,我们又很好发扬了这一点。” 李天罡不置可否道:“都是明日黄花了,现在是道门时代。世道总要在不断变革中才能进步,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开不了万世太平。” 不过李天罡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而说道:“从现在开始,到抵达秀京行营为止,请秀茂公子不要离开此地一步。” 丰臣秀茂认真点头。 另一边,齐玄素和张月鹿则是留在船头,迎着罡风站立。 齐玄素道:“青霄,这是????????????????最后刺杀丰臣秀茂的机会,你说‘尊攘派’们会选择如何动手?” 张月鹿道:“我不太熟悉凤麟洲的手段,不过理论是相通的,‘应龙’全面封闭之后,他们没有巫罗化身的实力,是进不去的,就只能从正面强攻,所以必然是光明正大来袭。” 齐玄素没有说话,有些记忆又涌上心头。 他经历了两次飞舟坠落,也许有人要说,“应龙”不是普通飞舟能比的,可齐玄素目睹过“应龙”坠落后的景象,除了慈航真人和当事人们,他算是第一见证人。 难道他真和飞舟一类的物事犯冲? 不过话说回来,可惜灵官和道士的数量严重不足,如果人手足够,开启“应龙”的全部阵法,那就更稳妥了。 四百灵官还是太少了点。 “应龙”的速度极快,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已经快要离开近江的境内。 就在这时,齐玄素忽然感觉天空变得明亮,身边的张月鹿、栏杆、甲板,一切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赤红光芒。 齐玄素猛地抬头望去。 整个天空不知何时变得火红一片,云朵正在疯狂燃烧,比黄昏时分的火烧云还要绚烂。 而在云层的正中位置,破裂出一个大洞,仿佛一个倒扣的火山口,其中只有浓郁到要满溢出来的赤红光芒。 一颗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大陨石穿过这个大洞,从天而降,拖曳着长长的焰尾,划破长空,在身后留下久久不散的痕迹,朝着“应龙”掠来。 陨石清晰映入齐玄素的瞳孔,如血的光芒照得齐玄素好似一个“血人”。 “这是……”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 李天罡的声音适时响起:“不必惊慌,这只是天门神官团的把戏而已,丁未灵官会解决它的。至于神官团,大概相当于我们的方士营,通过某种手段,集合众人之力,施展出远超自身实力的法术。” 自古以来,都有“开坛做法”的说法,需要焚香沐浴,开坛摆香,需要一套十分繁琐的仪式,以及漫长的时间,如此来使用某种法术。这是方士们惯用的手段,虽然这种手段在短兵相接时几乎没有作用,不等方士把法坛设好,就会被武夫三拳两脚打死,显得方士异常羸弱,但如果放在战场上,给予方士足够的时间去精心准备,就能爆发出极为恐怖的威力。 这也就罢了,方士营就像盔甲一样,盔甲可以通过增加甲叶的数量来提升防御力,方士营也可以通过增加联合施法的方士人数,来增加法术的威力,人数越多,威力越大, 这是炼气士无法模仿的,炼气士的长处是结成大阵,可阵法一般能防守、能困人唯独不能主动进攻,失之灵活。 谪仙人倒是可以模仿,可世上又哪来那么多谪仙人? 再有就是巫祝了,巫祝也可以效仿此类举动,其实隐秘结社的神降就与方士营的联合施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道门巫祝的数量的确比谪仙人多一些,可也相当有 限,毕竟道门对于巫祝的态度并不重视,有限的神力更愿意用于培养灵官。 这便是道门只有方士营却没有炼气士营、谪仙人营、巫祝营的缘故。 至于武夫,大多数都在黑衣人军中,黑衣人本身就是大军团作战,比如将众多武夫的血气连成一片,以此来制造一个禁绝法术的区域,玄甲重骑的钢铁洪流更是武夫联合作战的巅峰。 凤麟洲有神官和阴阳师两个群体擅长联合施法。神官隶属于天门,效忠皇室。阴阳师隶属于阴阳寮,效忠丰臣相府。 所以袭击“应龙”的必然是神官团。 此时远在朝日山的朝日神宫内,数百名神官正汇聚一堂,在宫司兼神主的带领下,集体做法。 神宫大殿之内,燃烧着数不清的香烛,每根蜡烛都有婴孩手臂粗细,烛火跳跃,灯火辉煌。线香则有成人的手指粗细,青红色的香头忽明忽暗,烟雾缭绕。 更有各种经文声和法器声音交织,宏大若钟。 神宫的上空,金云汇聚,幻化出一张苍老脸庞,正是神宫的宫司本人,他的目光望向天际尽头。 分明还未到黄昏时分,那里却已经染上了一抹浓郁的赤红颜色,远远望去,好似是晚霞悄悄爬上了天。 陨石距离“应龙”越来越近。 便在此时,“应龙”的主炮开始缓缓上移,炮口瞄准了陨石。 此炮名为“碎星”,口径三尺、炮管长达十余丈,最高可以发射重达一万四千斤的“龙睛甲二”和重达九千六百斤的“凤眼甲二”,最远射程为一百五十里。 四百灵官的人数不足以操纵主炮,不过丁未灵官可以。当初在羽化台,七娘就曾手动炮轰司命真君。 一瞬间,无数天地元气开始向火炮汇聚而去,仿佛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下一刻,轰然一声。 整艘“应龙”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向四面八扩散开来,比起罡风还要猛烈。 一枚被算好了提前量的“龙睛甲三”从炮管中激射而出,正中下落的陨石。 陨石直接炸裂开来,无数燃烧着余火的碎片四散坠落,仿佛一场流星火雨,又似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二十三章 神器与仙物 李天罡对于这一幕并不惊讶,作为凤麟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十分了解凤麟洲的各种手段,以“碎星”炮对付陨石也在他和丁未灵官的计划之中。 李天罡眺望着火雨,继续说道:“天门有三大神宫,分别是伊势神宫、热田神宫、朝日深宫,其中以伊势神宫为首,是天门发源之祖庭,地位类似我们道门祖庭昆仑,斋王便常驻于此。” “之所以说这三座神宫是三大神宫,地位要高出其他神宫,是因为这三座神宫中分别供奉着凤麟洲的三大神器,也就是我们道门定义下的仙物。其中伊势神宫供奉神器‘八咫镜’,热田神宫供奉神器‘天丛云剑’,朝日深宫供奉‘八尺琼勾玉’。这三样神器也是凤麟洲皇室的信物,代代相传。” “另外两件神器,暂且不去说它,只说最有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八尺琼勾玉’,所谓勾玉,其形状类似于阴阳双鱼的一半,也就是单鱼。传说这件神器有庇佑消灾、阴阳调和的玄妙,不过具体作用到????????????????底是什么,朝日神宫一直讳莫如深。好在我们买通了一位朝日神宫的权祢宜,从而得知了一二,这件神器本身没有作用,不过可以大幅增加修为。” 张月鹿疑问道:“类似‘青雘珠’?” 李天罡点头道:“‘八尺琼勾玉’的作用的确与‘青雘珠’十分类似。有些半仙物只适合仙人使用,比如‘昊天镜’,分明是半仙物,却只有仙人才能使用。而‘青雘珠’这类仙物却刚好反了过来,对于仙人的作用并不算大,反而对伪仙作用极大。” 齐玄素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很不见外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轻声解释道:“这是一件很有名的仙物,与张、李两家都有些渊源。当年道门还未整合时,有一个横空出世的魔头自号‘青丘山主人’,依仗仙人修为在世间兴风作浪,无论是道门真人,还是帝王公卿,都不乏有人死在他的手中,当时的大天师召集道门各脉,共同围剿青丘山主人。后来才知道,青丘山主人之所以能有仙人修为,是因为他得到了青丘山狐族的仙物‘青雘珠’。青丘山主人死后,‘青雘珠’落在了张家的手中,被收藏在大真人府的玄武殿中。” 齐玄素刚刚去过大真人府,对玄武殿的记忆很深,这是一个与镇魔台并列的禁地,天师送半仙物的时候也提过玄武殿,可见玄武殿就是张家专门存放珍贵物事的库房。 张月鹿继续说道:“后来玄圣得知此事,讨走了这件仙物,物归原主,由此促成了青丘山一脉归顺道门,以及李家与苏家的联姻。” 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疑问:“当时道门还未一统,玄圣也不是道门领袖,还有废天师的事情,毕竟是一件仙物,张家就这么交出去了?” 李天罡道:“因为‘青雘珠’是狐族仙物,人是用不了的,张家得到‘青雘珠’后,就是让它在玄武殿里吃灰而已,倒不如送给大势已成的圣祖,做一个顺水人情。” 齐玄素又问道:“张家不能用,李家就能用吗?” 李天罡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能用,有些人不能用。” 不等齐玄素再问下去,李天罡已经转开了话题:“说远了,还是说‘八尺琼勾玉’。以‘青雘珠’来推测‘八尺琼勾玉’,坏消息是手持‘八尺琼勾玉’的伪仙很可能有仙人修为,好消息是如今的朝日神宫并没有伪仙。” “‘八尺琼勾玉’作为朝日神宫的镇宫之宝,是不可能交到外人手上的,别说凤麟洲佛门和甲贺流忍者,就是其他几大神宫想借用‘八尺琼勾玉’,也是万万不能,没了‘八尺琼勾玉’,没有伪仙坐镇的朝日神宫根本保不住三大神宫的地位。” “神官团能够联合施法,却不能将所有人的修为加持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是阵法才能做到的事情。换而言之,朝日神宫的宫司可以通过联合施法用出伪仙层次的法术,却不能将自身的境界修为提升到伪仙层次。所以不需要担????????????????心突然出现一位仙人,要注意他们通过‘八尺琼勾玉’施展威力更大的法术。”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虽然道门是仓促之间定大事,但还是做了足够多事前准备,几大势力对于道门来说,早已被揭开了神秘面纱,所用手段都在意料之中,只是齐玄素、张月鹿未曾来过凤麟洲,算是仓促上阵,需要李天罡这位在凤麟洲多年的次席副府主额外说明。 齐玄素疑问道:“联合施法已经是伪仙层次,比联合施法更强的法术,岂不是仙术?” “可以这么说,不过比起真正的仙人手笔,还是有所差距。举个例子,巫罗、司命真君、紫光真君降临世间,只要不是真身降临,化身最多只能发挥伪仙的实力。不过他们本尊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境界,所以他们的化身仍旧能使用仙人的神通,只是化身所用仙人神通之威力相较于他们本尊使用,威力多有折损。” 齐玄素不由回忆起金陵府大劫时的情景,司命真君差点把整个金陵府“吸干”,就算有知命教提前投放“恩赐”的原因,显然也超出了普通伪仙的范畴,应该就是属于伪仙化身用仙人神通。威力也的确有所折损,导致司命真君迟迟不能鲸吞金陵府,若是换成其本尊降世,金陵府很可能就会化作一座死城,最起码半座城实保不住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再有,紫光真君的化身也比离开帝京的宣徽院老祖强上许多,轻易镇压了宣徽院老祖。以及巫罗折飞舟、斩“应龙”,所表现出的实力,都远在普通伪仙之上。 李天罡道:“按照我们的推算,朝日神宫的神官团再加上‘八尺琼勾玉’,所用的法术大概就相当于这种古仙神通,比之真正的仙人稍逊,又比伪仙强出许多。” 下一刻,就好似要印证李天罡所说的话语一般,“应龙”周围开始发生某种变化,不再是晴空一片,也不见赤红的火烧云,而是变得漆黑阴森,好似“应龙”从阳间误入幽冥阴间。 无论来路,还是去路,无论天上,还是地下,不辨东南西北,都是漆黑一片。 李天罡并不惊讶,仍旧保持镇定:“我们此时应该位于阴阳两界的缝隙之间,也就是两道‘阴阳门’之间,看来他们是制造了一个隐蔽的‘阴阳门’入口,让我们毫无察觉地驶入其中,又暂时关闭了另一个‘阴阳门’出口,把我们封闭在这里,这有些类似于古阁皂道的手段,不过随着古阁皂道覆灭,已经很少能见到这种法术了。” 张月鹿道:“这不奇怪。当年阁皂道被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联手覆灭,有三大旁支逃离中原,分别去了婆娑洲、凤麟洲和金帐,婆娑洲的那一支与佛门融合,后来回归中原,归属于全真道,金帐的那一支融入了萨满教,就只剩下凤麟洲的一支没有音讯,如今看来,与本地的天门或者阴阳道融合也在情理之中。” 李天罡点头道:“这倒是说得通。” 齐玄素问了一个比较实质的问题:“现在怎么办?” 李天罡道:“法术有时效的,他们不可能永远封闭出口,我们此时就像一根卡在门轴上的铁棒,除非直接碾碎我们,否则他们也做不到强行关门。朝日神宫用出这个法术,既是防止我们逃窜,也是为了阻止可能存在的援兵,然后他们试图在法术持续的时间内杀掉丰臣秀茂,就这么简单。” “我们事前预料到了他们会有类似举动,所以掌军真人才会专门派出一艘‘应龙’,这些尊攘派见识过‘应龙’的威力,并不知道我们人手不足,所以一定会将这个威力极大的法术用于围困‘应龙’。现在看来,我们的预料没有错,用一艘不满编不能发挥全部威力的‘应龙’兑子‘八尺琼勾玉’,还是不亏的。” 齐玄素大为安心。 他最怕的就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变故一个接着一个,人家各种层出不穷的后手,自己这边除了惊讶、震惊、没想到之外就只能见招拆招,那可太被动了。 现在看来,李天罡这位次席副府主绝不是庸碌之辈,难怪能压过丁未灵官稳坐凤麟洲道府的第四把交椅。 由小观大,他见过的李家人,如李青奴、李天澜、李命之、李命乘、李命山、李若水、李长生、李命煌、李天罡,听说过的李家人如李天月、李天贞、李命煌的义父,再到李长歌、李无垢、李长庚这三位首领人物,没有几个庸碌之辈,既能一窥李家势力之大,也可见李家的人才之盛。可以说,李家就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第一世家,李家之所以能够称雄道门,并非一味凭借祖宗荫庇。 至于李家的老对手张家,就乏力得很了。无字辈还能与李家老辈们有来有回,进攻不敢言胜,防守万无一失,拘字辈和月字辈基本被李家碾压,等到无字辈的老家伙们相继离世之后,张家的衰弱几乎是必然。 齐玄素觉得,张家也该效仿李家,引入先进的女婿当家制度,张月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还是需要有人从旁边帮扶一下的。 第二十四章 来袭 齐玄素曾想过,为什么不用“阴阳门”把秀茂接到行营,后来一想,道理也很简单,距离不够,需要中转几次才能从彦根城抵达行营。 道门需要在一路上安排多个方士,以接力的方式将秀茂送到行营,若是中途哪个点出了问题,或者刺客只需要袭击负责接力的方士,秀茂就会被丢在半路上,尤其是当下这种犬牙交错的混乱局势,很可能落在尊攘派的地盘上,更添变数。 再有就是,提前布置方士进行接力开门需要时间,道门是在仓促之间决定关白人选,缺少的就是时间。 所以道门最终还是放弃了“阴阳门”这种比较安全的方式,剩下陆路、海路、空路,空路的目标最大,却也最快,选择搭载“应龙”就顺理成章了。 话说回来,“阴阳门”的原理是穿行于阴阳缝隙之间,以此达到一步数百里的效果。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就好比纸上的两个点,并不重合,若将纸张折叠,两点就能重合在一起,这两个点便是“阴阳门”的入口和出口,????????????????折叠过程便是穿行于阴阳缝隙之间。两点距离越远,意味着纸张越大越长,折叠所花费的气力也就越多。终究是力有不逮的时候。 虽然“阴阳门”的距离有限,不能直接从彦根城去往秀京,但可以进入到阴阳缝隙之中。 便在这时,一道道“阴阳门”开启在“应龙”的甲板上,然后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从中走出。 这已然不能算是刺杀了,而应说是强攻才对。 此时甲板上只有李天罡、齐玄素、张月鹿三人。 李天罡仍旧保持着五代大掌教提倡的“道门真人应临大事有静气”,语气平静:“用西洋奥法议会的理论来说,我们口中的阴阳缝隙其实是一个亚空间,进入其中后,凶险莫甚,稍有不慎就会彻底迷失其中,不复归路,所以千万不要贸然离开‘应龙’的范围,更不要跌下船去。” 齐玄素问道:“李真人,有没有好消息?” “当然有。”李天罡道,“‘尊攘派’内部也分激进和温和两派,温和派的重点是‘尊王’,激进派的重点是‘攘道’,两派人合称‘尊王攘道’。只有激进派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前来行刺,温和派至多就是敲敲边鼓,他们要留有余地。所以你们也不要过于担心,这次来人中只有一个伪仙,是甲贺流的上忍,会由丁未灵官应付。” 话音方落,丁未灵官从高高的舰桥一跃而下。 此时丁未灵官已戴上了灵官甲胄的头盔,并且放下面甲,遮挡住面容,完成了甲胄表面所有符箓的闭合,整套甲胄变成一个整体。 一品灵官们的兵器十分丰富,可以随意更换,包括又不限于弓、盾、剑、刀、枪、斧、戟、铳等等,这些兵器极为特殊,并不能用宝物、半仙物来划分,类似灵官甲胄,主要是看神力的加持。 丁未灵官这次选择的兵器是双刀,造型模仿了大玄皇帝的佩刀“欺方罔道”,与灵官甲胄同色,唯有刀刃位置不断有红光流转。 从始至终,李长歌都没有露面,不过齐玄素并不认为李长歌是临场怯战,真要怯战,直接不来就是了,走到这一步,已然是你死我活,怯战未必就能保住性命。 齐玄素朝一众来人望去,为首是一个老人,身着紧身蓝衣,白发随意披散。世人多以为忍者喜欢穿着黑色装束,事实上忍者基本装束的颜色是深蓝,近乎于黑,却不是黑。先前就是此人与柳生宗正交手,结果被柳生宗正击退。 在老人左边是一名头戴高冠的神官和一名戴着狐狸面具的巫女,在老人右边是一名披着黑色袈裟的僧人和一个袒露着胸膛的浪人剑客。 不知是否巧合,同样是五人。 丁未灵官不发一言,手持双刀朝着那名上忍掠去。 虽然灵官甲胄看似厚重,但丁未灵官却出人意料地灵活迅捷,哪怕对上以速度见长的忍者,也丝毫不落下风。 上忍不擅长正面作战,不过丁未灵官也未曾开启灵官的第二个阶段。 两人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从船头来到了船尾位置,上忍手持忍刀,出刀极快,可丁未灵官却是放弃了防守,任由忍刀落在灵官甲胄之上,不伤分毫,只是出刀。 上忍立时更换策略,整个人化作滚滚烟云笼罩甲辰灵官,然后一张罗网从天而降,罩住丁未灵官,继而从四面八方的烟云中激射出手里剑。 这些手里剑远非那些下忍的手里剑可比,威力堪比天人飞剑,总共有十八之数。 忍法,十八方手里剑。 与之同时,又有四个人头大小的赤红雷球出现在丁未灵官的周围,各自放出一道连锁红雷,不断跳跃,连成一方雷电牢笼,最终四道红雷悉数汇聚在丁未灵官的身上,一齐炸开,使得灵官甲胄上无数赤红雷蛇游走。 忍法秘传,四方导雷。 灵官们没有道士的各种神通,应对方式倒也简单,身后出现了一个阴阳双鱼的图案,正是象征着道门的标志,缓缓转动,弹开手里剑,消解赤雷,通通无功而返。 丁未灵官挣脱开束缚自己的罗网,双刀挥舞,仅凭自身神力,席卷起一阵剧烈风暴,好似陆地龙卷,一路向上,足有十余丈之高,继而向外不断扩散,起初只有十丈方圆,转眼间便是二十丈、三十丈,幸好“应龙”够大,才能容得下如此阵势。也正是因为“应龙”的特殊地形,无法展开游斗,只能正面交手。 面对丁未灵官不讲道理的攻势,上忍不能再维持烟云的姿态,显出身形之后,双手结印,整个人一分二,二化四,四化八,以八卦方位围绕丁未灵官。 忍法,影分身之术。 然后八个身影再次同时结印,无数真言文字凭空生出,先是结成一个较小的圆,只有人头大小,然后圆外生圆,大了一圈。两圆变为同心圆,内圆正向转动,组成内圆的文字流转,就好似正读经文。外圆则是逆向转动,组成外圆的文字就好似倒读经文。 然后向外不断递增,一圈又一圈,一圆又一圆,仍旧是一正一逆。以此类推,转眼间已经是近百个圆层层相套。 从上方俯瞰,仿佛一个巨大的八卦罗盘从天而降,要将丁未灵官镇压封印。 忍法奥义,九十六重真言罗生盘。 另一边,李天罡对上了那名黑衣僧人。 “我没有想到,竟然是仁正寺座主日忍大师亲临。”李天罡认得此人,正是仁正寺的首领,凤麟洲称之为“座主”,类似中土佛门的住持方丈。 日忍高颂一声佛号,然后道:“道门覆灭中土佛门,夺取中土佛门的土地,遣散中土佛门的信众,将佛寺改为道观,强迫僧人成为道士。又攻打西域佛门,战事绵延十几年,屠戮僧人无数,白骨盈野,最终逼迫西域佛门签下城下之盟。还打压婆罗洲佛门,暗中授意婆罗洲各国贬斥、排挤僧人,甚至是婆娑洲佛门祖庭,也要受到道门的监视。道门乃是名副其实的佛敌,我凤麟洲佛门若不奋起护道,恐怕要步中土佛门的后尘。” 李天罡没有反驳,只是说道:“既然你要佛道之争,????????????????那我便满足你。” 话音未落,李天罡出现在日忍的面前,一拳打出。 日忍整个人金光熠熠,一轮七彩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放光明,普照四方,如同在世佛陀,同样一拳打出。 两个拳头碰撞在一起,日忍身形微微一震,气血激荡,只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天罡并非武夫,而是炼气士,可在浩大真气加持之下,这一拳竟是不逊于武夫的拳头。 海外道府容不得花圃道士。就算是花圃道士,经过凤麟洲环境的磨砺之后,也会迅速成长。 两人同时收拳,另一拳又打出。两个拳头还未碰撞,两人之间已经有狂风呼啸,凛冽如刀。待到拳头碰触,日忍闷哼一声,不由倒退一步。 日忍只觉得一股奇异真气顺着手臂急涌而来,真气所至,筋脉酸软,竟难提起气力。 李天罡顺势上前一步:“正如你所说,自圣祖整合道门以来,我道门最大的敌手就是佛门,这么多年交手,佛门有什么伎俩,我道门最是熟悉不过,你们凤麟洲佛门固步自封、闭门造车,用的还是这些几百年前的老玩意,没有丝毫寸进,早已被我道门研究透了尽数破去。你若是技止于此,合该死在今日。” 他每说一句,便出一拳,逼得日忍后退一步。 日忍步步后退。 李天罡转眼间便把日忍逼到了“应龙”的边缘。 这位仁正寺的座主面对凤麟洲道府次席副府主,竟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境界修为只是最基础的东西,在不断进取的道门面前,凤麟洲佛门便显得太过落后。 若非佛门的体魄兼具武夫体魄和巫祝金身两者之长,极为坚韧,日忍只怕是要毙命于李天罡的拳下。饶是如此,日忍也极不好受,只觉得五脏俱伤,筋骨受创。 就在此时,那名高冠博带的神官终于出手了。 一道光柱灌注入日忍的体内,瞬间治愈了他的所有伤势。 第二十五章 物有不平则鸣 如今风气之怪,既要讲究男女之平等,又效仿西学,说什么礼让女子的绅士风度。 到底是平等还是不平等? 面对这种无解的问题,最好一躲了之,不接触便不存在。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有些忌讳跟女子交手,无论是输是赢,都不好看、不好说、不好听。赢了,人家说你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输了,人家说你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于是齐玄素主动对上了浪人剑客,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巫女便留给张月鹿去对付。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浪人剑客没穿袖子,披着上衣,双手环胸,腰间一左一右各悬了一刀,左边是长刀,右边是短刀。 齐玄素听说在凤麟洲有一个剑豪流派,叫“二天一流”,起初的时候,齐玄素不明所以,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厉害,不是直指天道,就是直指大道,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单刀变双刀,所以也叫“二刀流”,这雅量程度一下就从皇家御宴变成街头小吃了。 看此人的衣着装扮,应该就是二刀流的????????????????弟子了。 浪人剑客抖落身上披着的外衣,**着上身,然后双手交错拔刀。 长刀是太刀,短刀是小太刀。 “二天一流新免幸之助,请赐教。”剑客竟是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毕竟间接统治了凤麟洲近百年,对凤麟洲影响极深,反贼大有人在,心慕天朝王化之人同样不在少数。早在道门之前,追溯到大齐年间,双方交流更是频繁,凤麟洲的建筑、衣着都有极深的大齐风格,而且他们的文字中同样包含了大量的中原文字,学习中原官话并不算什么难事。 齐玄素本不想跟这些反贼说话,不过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们凤麟洲人明明用刀,却非要说是剑道,以刀代剑。我本是个不会用剑之人,不过入乡随俗,今天就以剑代刀。” 话音落下,齐玄素的须弥物中飞出一道清光。 将两人映染得青莹莹一片, 齐玄素的双眼好似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此时整个“湖面”同样是被映得青莹莹一片,同时在“湖水”中缓缓倒映出一把长剑的影子。 这道清光是一把剑。 李天罡也用余光看到了这道清光,有些失神。 这道清光,就是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了。 齐玄素握住“青云”,意义非凡。 因为他并非张家之人。 上两个有此殊荣之人是异姓天师颜飞卿和玄圣本人。 如果天师是故意为之,那么说明天师无疑是极为看重齐玄素的。 往低了说,天师觉得齐玄素有望成为第二个大真人颜飞卿,这意味着他能以异姓之人的身份入主大真人府。 往高了说,天师觉得齐玄素有望继承玄圣的衣钵,执掌道门,成为第八代大掌教。 不过就在齐玄素握住“青云”的一瞬间,齐玄素全身剧震,如遭雷殛,他手中的“青云”也随之颤鸣不止。 物有不平则鸣。 若论品相,“青云”要高于“无相纸”,与姚裴的“功烛杖”相当,自然不是那么好“降服”的。 君择臣,臣亦择君。 人择剑,剑亦择人。 “青云”觉得齐玄素配不上自己,便是不平所在。 若果齐玄素连“青云”都拿不稳,那也别说什么 颜大真人和玄圣了,还是老老实实做个赘婿比较好。 从这一点上来说,又像是天师给的小小考验。 “青云”的剑意中融汇了正一道历代天师对于天理人情的感悟,甚至是对于天道规律的感悟,并非一味杀伐锋锐,不是意志坚定就能抵御,很容易迷失其中。 在齐玄素握住“青云”的瞬间,这些寄存在“青云”中的“意”连同部分剑器自生的剑器便一股脑地灌注到齐玄素体内。 只见齐玄素持剑右手的手背上出现道道凸起,像是一条条经络,又像是什么活物在皮肤下蜿蜒游动,想要破体而出。 片刻后,齐玄素的手背终于炸裂开来,几道形似微小????????????????蛟龙的青色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偏偏齐玄素没学过“五雷天心正法”,更没学过“龙虎剑诀”。 他若用“魔刀”之邪,去驾驭“青云”之正,那更是个“死”字。 此时齐玄素全身多处穴窍都开始出现紊乱的迹象,若不是他修得“见神不坏”,各处穴窍异常坚固,又有身神镇压,某些穴窍甚至有可能因此被毁。 面对此种情况,齐玄素有所预料,可又有点小觑了“青云”的厉害。 要不怎么说半仙物和仙物是有门槛的。 “青雘珠”只能狐族使用,“功烛杖”只对巫族网开一面。就是“无相纸”,也是因为张月鹿自小修炼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先天优势,毕竟“无相纸”本就是慈航一脉为“慈航普度剑典”量身打造的三件半仙物之一。 若是条件不符合,那就只能靠着境界修为强行使用。换句话来说,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极高。 这也导致道门名义上将大部分仙物、半仙物收归公有,可各大仙物、半仙物实际上还是在原来的主人手中传承,就是因为“合适”二字,就如“青雘珠”这种仙物,便是落在了张家的手中,也只是在玄武殿中吃灰罢了。 这更是天师现在才把“紫霞”给张月鹿的原因,先前的张月鹿可不会“五雷天心正法”和“龙虎剑诀”,那就是不合适。等到紫光真君送出一场机缘造化,才算合适了。 天师精准拿捏着张月鹿这首“入阵曲”的鼓点,何时前进,前进到何种程度,不敢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大体上还是大差不差。 可是齐玄素很不适合,他既不会雷法,也不擅长用剑,与“青云”格格不入,境界修为也不如张月鹿。硬要往血统上去靠,他甚至不姓张。 “青云”看得上他才怪了。 当然,“青云”并不看血脉,当年玄圣第一次握住“青云”的时候,还是先天之人。 “青云”的颤鸣渐不可闻,可齐玄素却眼神恍惚。 齐玄素本想试试新到手的半仙物,结果作茧自缚。 新免幸之助见此情景,根本不跟齐玄素客气,直接一刀朝着齐玄素劈下。 张月鹿见此情景,自然要帮齐玄素挡上一挡,可那巫女却不让张月鹿如愿。 巫女面戴狐狸面具,上身着白衣,下身着红色裙裤,站着不动的时候,好似裙子一般,手持一把倭刀,拦住了张月鹿。 此刀名作“菊一文字则宗”,锋刃极长,刀身细且薄。刃身近柄部刻有代表皇家的十六瓣菊花家徽,其下又雕有横一字纹,由此得名。 此刀算得上大名鼎鼎,张月鹿了解凤麟洲时曾在相关资料中看到过,此乃凤麟洲皇室御制兵刃,非皇室之人不得使用,而皇室女子一向又有成为巫女 的传统,斋王便是必须皇室女子才能担任,那便都对得上了。 这名巫女竟是一位内亲王。关白的妹????????????????妹被尊称为“公主”,皇帝的女儿便被尊称为“内亲王”,也算是凤麟洲的特色。 巫女手中太刀一挥,是标准的一文字斩,以一化四,又由四化八,并非出刀太快化成的残像,而是实实在在的八把太刀,每一把都是寒意森然、刀气凛冽,根本难以分辨真假,从不同角度劈砍过来,刀光纵横交错。 张月鹿只得先对付眼前女子,有了齐玄素的前车之鉴,张月鹿没有贸然使用“紫霞”,而是以更为熟悉的“无相纸”化作纸伞,好似一面大盾,将她团团护住,然后张月鹿猛地转动纸伞,使得落在伞面上的刀锋被拨动滑走。 正所谓“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张月鹿此举就是为了最大限度避免巫女八刀聚力于一点的局面。 另一边,齐玄素手中的“青云”自行而动,以剑御人,带着齐玄素接下了新免幸之助的一刀,并将其震退出去。 这让新免幸之助大为震惊,一时间竟是不敢妄动。 张月鹿见此情景,也放下心来,专心对付眼前的巫女。 此时齐玄素陷入到一种很玄妙的状态之中,方才带动他震开新免幸之助一刀的并非“青云”本身,而是“青云”内的一股前人意识。 说是意识也不准确,更像是前人在“青云”中留下了一些离世前的遗言,就好似碑刻一类的物事,其本身是没有思想的,不过因为前人的境界修为太高,留下的“碑刻”过于生动,甚至到了栩栩如生的地步,给人以灵性的错觉。 片刻后,齐玄素恢复了正常,“青云”也不再不平。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人间路不平?” 话音落下,他一剑斩出。 说是一剑,其实还是用刀的技法。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剑气,也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更没有天雷从天而降,山摇地动。 就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新免幸之助不由愕然。 就是这等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剑? 过河卒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二十六章 招不在新 齐玄素竟然没有提前试剑,不得不说一大疏忽,有些想当然了。就好似将领在撤退至运河之畔时,竟昏了头,忘记在运河上架几道浮桥。 不过也存在部分客观理由,主要是时间太过紧迫。 齐玄素得到“青云”之后,就是参加竞买,当天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到了玉京之后,几乎是一刻不得闲,除了参加各种议事之外,还要恶补各种有关凤麟洲的情况。然后就是前往齐州,被安排在观海楼,这里人多眼杂,不仅汇聚了道门中人,还有大批朝廷将领,齐玄素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也不想露了自己的底细,便一直待在房间里。再然后就是前往凤麟洲遭遇八岐大蛇,带着伤员们踏上归营之旅。 齐玄素得承认,在这期间,他真想试剑,是有机会的,杀雪女的时候就可以用,不过他犯了江湖人的毛病,总想留个杀手锏,到最危急的时候再用。所以最大的原因还是他想当然了,他本以为半仙物的门槛就是不听使唤,比如仿佛有万钧之重,让他用起来很吃力等等,却没想到是这么个门槛。 说到底还是他的见识少了。关键是天师也没说,按照常理来说,如果有这种门槛,那么身为长辈的天师应该会嘱咐一二,可天师什么都没说,这就给了齐玄素一种错觉,“青云”是可以直接用的。 他被天师慈祥老好人的表象给蒙骗了。 他忘了这种大人物最喜欢没事就考验下后辈,张月鹿尚且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得到天师的认可和支持,他凭什么无缘无故就能得到天师的认可呢? 也可以说,从来都是别人去主动揣摩、领会天师的意思,天师可不是事无巨细都要照顾周全的老妈子。 再者说了,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考验,不会把齐玄素置于死地,只是齐玄素自己的问题,选择时机不对,差点作茧自缚。 至于里面的“碑刻”是谁留下的,当然是玄圣本人。 不过不是年轻时的玄圣,玄圣第一次握住“青云”时,还是先天之人,可没有如此境界修为去留下“碑刻”。玄圣在“青云”中留下此等“碑刻”的时候,应该是正值壮年,虽然还未抵达此生境界修为的巅峰,但也是独步天下,少有敌手。玄圣与两代天师张鸾山、颜飞卿关系极佳,从他们手中借来“天师雌雄剑”并非难事。再者说了,以玄圣的地位身份,谁又敢和他的关系不好呢? 至于“玄圣”为何要留下这篇“碑刻”,他也有所说明,主要是为了传承“龙虎剑诀”,此时的玄圣应该还未整合五大传承,也没有将所有大成之法收归道门。他从镇魔台的“刑柱”上悟出了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打算物归原主,于是便将剑诀留在了“青云”和“紫霞”之中。 “青云”中的是上篇,“紫霞”中的是下篇。 也许有人要说了,何必多此一举,当面给不是更好吗?主要是这两篇剑诀中夹带了很多“私货”,类似于“想尔注”这种注释和解读,许多意思已经脱离了原文。玄圣的理念自是与祖天师不尽相同,他出于某种考虑,将这篇“龙虎剑诀想尔注”留在了“天师雌雄剑”之中。 玄圣不完全认可祖天师,齐玄素也未能完全理解玄圣,所以他读出那一句词时,用的是疑问语气,而非感叹语气。 不过也有好处,玄圣留下的“遗刻”就好似灌顶一般,直接进入了齐玄素的脑海之中,虽然不能让齐玄素立刻学会“龙虎剑诀”,但足以让他初窥门径。 不敢妄谈用剑,安抚“青云”是足够了。 这也是齐玄素能迅速恢复正常的主要原因。不是齐玄素降服了“青云”,而是齐玄素在玄圣的帮助下骗过了“青云”,让“青云”误以为齐玄素符合条件,降低门槛。类似于有人仿造了巫族血脉来使用“功烛杖”。 齐玄素不免要感叹一句,玄圣真是大好人。 “青云”不再造反之后,齐玄素又是另外一番感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话半点不假。 这一剑,看似朴实无华,实则远胜齐玄素的全力一刀。 新免幸之助本想用小太刀将这一剑拨开,可刚一触碰,半截刀刃便飞了出去,本就不长的小太刀只剩下半截,比刀柄也长不了不少。 齐玄素出力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是“青云”本身的锋芒。 虽然“青云”是半仙物,但本质上是仙物的一部分,名副其实的半件仙物。不考虑其他神异之处,只是劈上一剑,“天师雌雄剑”与“青云”又有什么区别? 新免幸之助自然大为震惊,万万没有料到有人驾驭的“青云”比之刚才又要厉害许多。 齐玄素倒也不是完全不会用剑,只是还停留在当初先天之人的层次,实在是拿不出手,他干脆以剑代刀。 剑的要义在于刺,刀的要义在于劈。 齐玄素举起“青云”就是一劈。 不必齐玄素用出如何花哨神通,“青云”的青色剑光就在新免幸之助的眼前炸开,充塞视野。 新免幸之助的第一反应便是闪躲,不能力敌。 便在这时,几条漆黑锁链凭空生出,束缚住了新免幸之助的双脚、双腿、双臂、脖颈,使其动弹不得。 这是齐玄素很少使用的方士手段“九幽锁”,和“青冥甲”一样,都是由殷先生传授,可以幻化出似虚似实的锁链,以困人为主,最多可以化出九条锁链,消耗法力。 虽然新免幸之助很快便震碎了九条虚幻锁链,但此时再想躲避已经是来不及了。 新免幸之助只能以太刀横于身前格挡。 一剑之下,境界修为还要在齐玄素之上的新免幸之助不得不踉跄后退,手中那把名为“和泉守兼定”的顶尖太刀虽然并未如小太刀那般直接折断,但还是被崩出一个缺口。 “青云”本身的锋芒太盛,也难怪张月鹿更想要攻伐为主的“青云”,而非侧重招引雷霆的“紫霞”。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趁着新免幸之助还在第一剑的余韵之中,不给他喘息之机,紧跟着就是如出一辙的第二剑,就这么平铺直叙地当头劈下。 如出一辙也没什么不好。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新免幸之助只能硬抗,不得不再退。 齐玄素的每一剑都劈砍在刀身的同一个位置,使得刀身上的缺口越来越大,不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新免幸之助每一次后退的幅度越来越大,起初只是一次退一步,很快就变成一次退三步,退五步。 齐玄素第七剑劈下。 新免幸之助一气退出三丈有余,已经不存在什么二天一流,变成双手持刀,甚至握刀的双手都是破裂血流。 齐玄素的出招没什么技巧,就是一劈接着一劈,不断重复。 不过一力降十会。 新免幸之助想过反击,可齐玄素的应对倒也简单,他有见神不坏,有“青冥甲”,有神道金身,还有“幽逸云衣”,以伤换伤,他稳赚不赔。 反倒是新免幸之助敢用自己的肉身硬抗“青云”,只怕要性命不保,最少也是缺胳膊少腿。 最后一剑,新免幸之助手中的“和泉守兼定”被生生砍断,半截刀身冲天而起。 “青云”去势不止,又带走了新免幸之助的一条胳膊,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柄。 齐玄素只觉得痛快,有半仙物就是不一样,他也终于体会到李长歌和姚裴的快乐。 此时的新免幸之助已经谈不上什么还手之力或者招架之力了。 齐玄素也效仿倭人双手握住“青云”,对新免幸之助说道:“我听说凤麟洲之人有个‘介错’的说法,据说这是一种比较体面的死法?正好,我今天心情不错,给你个体面,不必谢我。” 话音落下,齐玄素一脚踢在新免幸之助的腿弯处,迫使他双膝跪地,然后手起剑落。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干净利落。 另一边,李天罡倒是不负“天罡”二字,以一敌二,仍旧不落下风。 若非那神官不断为日忍恢复伤势,又加持各种巫术,使得日忍发挥出远超平时的实力,日忍早就被李天罡打成一滩肉泥。 不过没有齐玄素和张月鹿给李天罡分担压力,让他以一敌四,那他也要饮恨此地。不说其他,巫女手中的“菊一文字则宗”便是一把名刀,等同半仙物,足以让巫女伤到他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头戴黑白头冠的李长歌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日忍身后。 两根龙须一黑一白,编织成花环模样,又被玄圣夫人镶嵌了一枚小龙珠,名作“明冠”。 这也是一件半仙物,取自“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日月为明,日月交替,便是时辰变化。李长歌借助“明冠”的时间迟缓,来到神官的身后。因为时间变慢,所以在其他人看来,就像是李长歌高速移动,快到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李长歌也不废话,直接将手中缩短如匕首的“人间世”刺入日忍的腰间。 日忍万万没有料到堂堂小国师会选择偷袭,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泄,金刚不坏之身顿时告破,再也抵不住李天罡的攻势,但凡七窍之中,尽皆喷出鲜血,骨骼咔咔作响,被李天罡的浩大真气挤得粉碎,顷刻间化作血肉模糊的一滩烂泥,神仙也回天乏力。 第二十七章 大日临头 “应龙”还行驶于看不到尽头的阴阳缝隙之间,局势已经大为扭转。 仁正寺座主日忍和二天一流新免幸之助身死,还剩下一名朝日神宫的神官、一名出身皇室的巫女,以及一名甲贺流的上忍。 道门这边则是未损一人。 神官不由后退几步。 李长歌将“人间世”恢复本来长短,头上“明冠”光华一闪,再次消失不见。 这不是缩地成寸,也不是星转斗移,而是时间减缓后以正常速度前掠,除非其他人也能进入与李长歌相同的时间流速,否则便会呈现出这种效果。 下一刻,李长歌出现在神官的面前,一剑刺入神官的胸口,鲜血淋漓。 作为半仙物,“人间世”天然孕育一口剑气,被誉为“逆天劫”,号称仙人之下诸剑气中杀力最大。 所以无论是日忍,还是神官,都抵挡不住。 合该这几个人倒霉,完全就是兵器上的碾压。就好似两军交锋,一方是成年男子,一方还是些半大孩子,成年男子的力气更大,无奈这些成年男子只有冷兵器,半大孩子们却配备了新式火铳,兵器就已经决定了胜负。 然后“人间世”生根发芽,生出无数“根蔓”自伤口位置向四周蔓延而去,然后就见十余道与“人间世”本体一模一样的剑刃从神官身体的各个位置由内而外地透体而出。 不过敢于挑衅道门之人,多少有点本事,所以神官远未死去,神官的阴神没了肉身的依附,飘摇而起,凝而不散,好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对于这一幕,李长歌并不如何惊讶或者意外,只是一脚蹬在千疮百孔的神官尸体胸口上,顺势拔剑,那些透体而出的剑刃也随之向内收缩,回归本体,只剩下一个个狰狞骇人的血窟窿。 李长歌一甩“人间世”,剑身好似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血珠粒粒分明,滚动着飞溅出去。 齐玄素则是瞄上了那个巫女,打算助张月鹿一臂之力,合两人之力,将这巫女击毙当场,也省得张月鹿再去动用“紫霞”了。 那巫女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敌意,猛地加紧攻势,手中的“菊一文字则宗”与张月鹿的“无相纸”正面硬拼一记。 张月鹿顿感巨力涌来,饶是张月鹿已经跻身无量阶段,仍是止不住地向后退去。 巫女则凭空消失,出现在张月鹿的身后。 此举看似与李长歌偷袭日忍、神官的手段相差不多,实则道理完全不同,她并非减缓时间流动,而是类似于道门的“星转斗移”,不仅挪移自身位置,而且还借力打力,等同是让张月鹿承受了两人的联手一击。 秘剑,飞燕。 虽然凤麟洲没有道门那般完整的修道体系,使得他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且整体偏弱,不过还是不乏有天才之辈,这就会导致一种有佳句无名篇的局面。意思是有些句子流传甚广,可也仅限于这些句子,其诗词全篇并不出彩,平平无奇。 凤麟洲也是如此,无论是哪类传承,总有某些天才的奇思妙想之处,可并不能改变其整体上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落后局面。 这一招“飞燕”着实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甚至称得上惊艳。 千钧一发之际,张月鹿运转“五雷天心正法”,三十六处主要穴窍中显现出电母神灵,紫色雷电在她背后纵横交织,仿佛一面披风。 巫女的一刀劈下,刀锋距离张月鹿的后背还有三寸左右,便前进不得分毫,被无数雷电缠住,反而是紫电沿着刀身直往她的握刀双手蔓延而去。 巫女不得不抽刀后撤。 便在这时,齐玄素举起“画龙火铳”对准巫女连开两铳。 结果巫女以“秘剑飞燕”躲过,使得两铳全部落空。 张月鹿趁势转身,掌中“无相纸”化作纷纷扬扬的纸莲花朝着巫女盘旋飞出。 连续用了两次“秘剑飞燕”的巫女为了喘息一气,只能挥舞手中“菊一文字则宗”护住全身上下,守得滴水不漏,一时间金石碰撞之声响成一片。 齐玄素有些心疼自己的弹丸,如今他只剩下两发“龙睛甲七”和八发“龙睛甲八”,消耗极快。 他正打算提着“青云”上去近战,听到李天罡喊了他一声。 齐玄素循声望去,就见那神官的阴神不知何时开始熊熊燃烧,从脚下开始烧起,转眼间已经是烧至腰间的位置。 这已经不是拼命了,而是魂飞魄散的局面。 那神官双手张开,仰头望天,用倭话大声高呼着什么。 与之同时,一道浩荡光柱从天而降,将他剩余的残魂笼罩其中,他燃烧之后所化的无数光点都消散在光柱之中。 也正因为这道光柱的存在,让李天罡无法打断神官献祭自己的过程。 齐玄素来到李天罡身旁,问道:“李真人,这是什么手段,竟然照进阴阳缝隙。” 一直神色平静的李天罡终于流露出几分凝重,缓缓说道:“是神降。我竟是没料到,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神官才是真正的杀招所在。” 李天罡的脸上闪过一抹恼怒神色:“终究是失算了,凤麟洲总是盛产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齐玄素一怔。 说到神降,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三大古仙的神降,他亲眼目睹过,亲自阻止过,还曾亲身经历过。 不同教派的神降自是不同,隐秘结社请来的是古仙,佛门请来的是诸佛菩萨,道门有没有存世神仙,一直存疑,别说外人,就是齐玄素这个等级的高品道士也不得而知。那么天门请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不等齐玄素开口发发问,李天罡已经解释道:“天门的全称是天之神道门,神灵众多,号称百万之众。不过以我们道门的标准来看,能算得上神仙这个层次的,其实不多,只有三位而已,也就是他们口中的三大主神。凤麟洲的皇室自称是三大主神的后裔,三大神器都是由三大主神赐下,以此获得万世一系的法统地位。需要一位明阶神官献祭自身的神降,多半就是三大主神之一。” 就在这时,光柱上方,出现了一方好似海市蜃楼的神国景象。 首先出现的是万顷碧波,浩大无垠。在海天一线的尽头,在海天之上,有一座漂浮在海上、云中的岛屿。 隐约可见,岛屿上有众多亭台楼阁和连绵山川,仿佛是仙家盛景。 岛屿上还遍植樱花树,东风一过,无数樱花漫天飞舞,迷人眼眸。在樱花之中又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璀璨鎏金,那是太阳光芒的折射。 然后一轮红日缓缓上升,跃上云海,喷吐万道霞光,将天幕映得柜里绚烂。 本是漆黑一片的阴阳缝隙甚至因为这一幕景象变得鲜活起来。 李天罡望着这一幕景象,皱起眉头:“竟然是三主神之首的卑弥呼。” 齐玄素一怔:“那个曾经受到中原朝廷册封的凤麟洲女王?” “不奇怪。”李天罡的语气并不轻松,“大圣祖曾经做过守藏室之史,被追封太上玄元皇帝;至圣先师曾经做过委吏、中都宰、司空、大司寇、国相;系天师曾接受朝廷招安,官拜镇南将军;理学圣人、心学圣人也都曾经出仕为官;还有那位明空女帝,就是佛门大势至菩萨的人间化身。严格说起来,圣祖还是大玄朝廷的驸马,东皇也做过大玄朝廷的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也就是近二百年来,道门之人才不再入仕为官,凌驾于朝廷之上。在过去,一位神仙下凡入世,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齐玄素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李天罡继续说道:“三大神器中的‘八咫镜’就与这位大神有关,只希望那个伊势神宫的巫女没有把‘八咫镜’带来,只要没有这件神器,仅仅是一个人间化身,我们还有希望拖到离开阴阳缝隙。若是掌军真人或者掌府大真人亲自赶来,说不定能趁势斩掉这个人间化身。” 日光汇聚,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神灵显化于这阴阳缝隙之中。她身上的服饰,以白色为主,以红色为辅,有些类似于巫女服,或者说巫女服就是根据她身上的衣着衍生而来。她的相貌自是极美,青丝随意披散,只是简单束住发梢位置,在她的眉心位置有一个类似日轮的印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勾玉,脑后则是好似背光的一轮红日,大放光明。 她闭着双眼,赤着双脚,缓缓下落。 落足之处,碧波荡漾。 紧接着,她脚下的汪洋开始迅速扩大,转眼之间便将“应龙”囊括其中。 这一刻,“应龙”不再是行于阴阳缝隙的虚空之中,而是行于一方碧波汪洋之上。 这是神仙传承的神域。 毫无疑问,卑弥呼的神域在迅速扩大,并将“应龙”囊括其中。在神域之中,所有的敌人都会受到压制,而神域主人的威能则会得到大幅度提升,甚至能随意改变规则。 李天罡则迅速进入了炼气士的合道境之中,来摆脱神域对自己的影响。 至于李长歌和齐玄素,则不可避免地受到神域的影响。 另一边,巫女在神域的加持之下,实力大增,张月鹿则被神域削弱压制,原本还稍稍占据上风的张月鹿立时落入到下风之中,险象迭生。 在这种情况下,张月鹿也只能请出“紫霞”。 紫气弥漫。 第二十八章 两个选择 紫青双剑之中,“青云”偏向于攻伐,而“紫霞”偏向于神通。至于是何种神通,自然是张家最为擅长的雷法。 张月鹿如今已经习得“五雷天心正法”,又是无量阶段的修为,自然不会遇到齐玄素那样的事故,握住“紫霞”之后,立时就能运转如意。 然后她以“五雷天心正法”催动“紫霞”,就见头顶上空紫气弥漫,哪怕是卑弥呼的神域也不能影响,紫气之中又有紫色雷霆游走不定。 这便是天师不把“青云”交给张月鹿的原因,毕竟齐玄素并不会“五雷天心正法”,手持“青云”最起码还有剑器之利,真要让他拿了“紫霞”,就连这点优势都没了。 张月鹿举剑指天,紫色的云气立时开始呈螺旋状转动,其中电蛇游走,雷声阵阵。 这等雷声甚是激烈,仿佛急促鼓点,巫女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仅胸口发闷,心脏跳得厉害,甚至想要吐出血来。若是方士的阴神出窍,在境界不如张月鹿的情况下,只怕要一震而散。张月鹿本人则是丝毫不受影响,体内三十六处穴窍中的雷部神灵反而与这雷声生出某种玄妙的共鸣与呼应。 下一刻,下垂如龙卷的雷云中生出一道耀眼紫雷,瞬间照亮了整个“应龙”,首当其冲的巫女只觉得眼前只剩下无边的紫光,有了片刻的目盲。 这道雷霆并没有急于落下,而是自行锁定巫女,防止其再次以“秘剑飞燕”逃脱。 巫女知道自己已经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之中,一个不慎就要被那女道士招引而来的雷霆烧成飞灰,不过她并不惊慌,第一时间开启“心眼”,感知周围一切物事,然后将“菊一文字则宗”收起,又取出另外一把名刀。 此刀名为“雷切”,这本是立花家的名刀,本名为“千鸟”。据说立花家的某位家主曾经用此刀斩断雷电,因此名刀“雷切”之名也由此而来。 后来立花家败落,此刀辗转落入皇室手中。 巫女取出此刀,便是要效仿那位素有“雷神”之称的立花家主,一刀斩断雷霆。 下一刻,彻底锁定了巫女的紫雷当空落下,让巫女避无可避。 闭着双眼的巫女双手持刀纵身而起,一刀逆流而上,将原本如同一竖的紫雷从中两分,变为一个“人”字形。 “雷切”倒也名副其实,的确有克制雷法的妙用。 不过巫女很快便意识到不对,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是势如破竹,十分顺利,可越往后,越是靠近雷云,前进也就越发艰难,紫雷依旧绵绵不绝,雷云仍旧没有变淡变薄的趋势。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巫女未能彻底击穿天雷,逐渐转入颓势,别说更进一步,反而被压了回去。 雷云形成之后,张月鹿便不再举剑指天,借着此时空中雷云积聚,以手中“紫霞”招引天雷,附着于剑身之上,挥剑劈出,雷电与剑气汇聚一处,破空而击,仿佛彗星划空,直奔巫女而去。 便在这时,巫女一分为二,一个巫女仍旧是手持“雷切”,对抗紫雷。另一个巫女则是手持“菊一文字则宗”,施展刀术,抵挡张月鹿的一剑。 在天门的观念之中,同样有天地人三界,天上世界就是卑弥呼神国显化所在,地下世界被称为黄泉国,人间被称为苇原国,刚好对应三位主神。 苇原国其实就是凤麟洲,换句话来说,凤麟洲其实是中原对苇原国的称呼,后来中原占据主导地位,掌握绝对的话语权,久而久之,苇原国之人也自称凤麟洲了。 手持“菊一文字则宗”的巫女此时所用便是传承自黄泉国的刀术,长刀挥舞之间,生出大片大片的漠漠黄云,其中阴气、怨气、死气绵绵不绝,遮挡住了巫女的身形。 雷电初入其中,自然是摧枯拉朽,将黄云如布帛一般撕裂开来。不过张月鹿很快也遭遇了巫女的困境,不能一剑击穿,便会陷入到后继乏力的处境之中。 一时之间,两人竟是陷入到僵持不下的境地之中。 这名巫女身份十分贵重,其父是凤麟洲上代皇帝,其母出身六摄关家中的藤原氏,出家后被尊为观行院觉影。 她被尊称为吉祥宫玉子内亲王。 因为是遗腹子,所以她幼时被养育在外祖家中,她的外祖与剑豪桂善幸交好,她得以跟随桂善幸学习日岸新岩流剑术。后来她进入伊势神宫,跟随斋王学习天门巫术。按照道门的标准来看,她以三十岁的年纪跻身无量阶段,虽然如今还是明阶,但已经被视为下任斋王的人选。 如果把天门视作一个与道门平等的对手,那么她的地位并不逊色张月鹿。 若是在其他地方,公平交手,张月鹿请出“紫霞”之后,就应该稳操胜券,只是此时有卑弥呼的神域影响,张月鹿被削弱,吉祥宫被增强,如此一增一减,使得张月鹿一时半刻之间无法拿下吉祥宫。 至于伊势神宫为何愿意让吉祥宫亲自行刺,大概是觉得有卑弥呼神降,已经稳操胜券。 另一边,齐玄素、李长歌、李天罡三人则要直面卑弥呼的人间化身。 虽然这个卑弥呼只是个人间化身,类似于古仙化身,最多只能发挥伪仙的境界修为,但展开神域之后,她就是神域之主,可以随意修改神域规则。 齐玄素此时就明显感觉到无法从外界汲取半点天地元气,卑弥呼身后的一轮红日反而越来越亮,气势越来越盛,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好似要生出太阳真火一般。 哪怕是无量阶段的天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被压制严重。唯有造化阶段才能抵御这种压制。 比如炼气士的合道境,与此方天地相合,也就是自身内部小天地与外部大天地达到共鸣,以此来抵消神域的部分影响,能争一分是一分,不过李天罡并非伪仙,所以也不能完全抵御。 李长歌则是以“明冠”的阴阳二气护住全身上,忽然开口道:“李次席。” “公子。”李天罡应道。 李长歌缓缓道:“你是我们五人中职务最高之人,也是对凤麟洲最了解、经验最丰富的之人,我希望你能对如今处境做出一个判断,而我能给你提供一个选项。” “我身上有一道国师手书的‘乾坤挪移符’,仙人神通,足以破开阴阳缝隙和神域的禁锢,确保我们五人安然离开此地,不过要抛弃‘应龙’、船上的四百灵官以及此行目标丰臣秀茂,返回行营之后,我们五人面见掌军真人领罚,或是被就地免职,或是降级留用,留下一辈子的污点。” 李天罡皱起眉头。 这个决定实在不好下。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这话不错,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过此举无异于临阵逃脱,在道门内部是重罪,哪怕几人身份不俗,也要影响前途,一辈子都很难洗脱,除非日后能立下开疆拓土的天大功劳。 万幸卑弥呼降临之后并没有立刻适应新环境,仍旧是处在沉睡的状态之中。此时的诸多变化,只是她在沉睡时的无意识行为。 这也在情理之中,当年的玉京守门人陆吾神,气血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堪称当世之最。如果说普通壮年男子的气血类似于点点萤火,普通武夫好似篝火,天人武夫好似一场大火,人仙是一轮明月,那么陆吾神便是一轮烈阳。 哪怕他没有任何敌意,只是靠近他,也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之感,不能用火炉来形容,好似是身在火山口的旁边,炙热的地火不断喷涌而出,让人须发焦枯,皮肤生疼。 此等强大气血之中不仅蕴含着无量生机,也蕴含着难以估量的磅礴之力,等闲鬼魅之流,只要稍稍靠近,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陆吾神沉睡时的吐息甚至会让草木枯萎、大地龟裂、空气扭曲,甚至会异化其他较为弱小的荒兽,使其发生种种类似于陆吾神的变化,久而久之,一个奉陆吾神为祖的族群就诞生了。 卑弥呼也是这种情况,她仅仅是降临,神域便自行展开,已经开始扭曲部分天道规则。 在卑弥呼醒来之前,李天罡还有部分时间去思考决策。 就在这时,齐玄素开口道:“我也可以给李真人一个选择。” 李天罡不敢小觑齐玄素,立时问道:“什么选择?” 齐玄素道:“若在外面,我还没有这样的底气。不过在如今这种特殊情况下,我可以尝试请来一位伪仙阴物,未必是卑弥呼的对手,不过抵挡一二应是没有问题。” 李天罡沉吟了片刻,问道:“公子怎么看?” 李长歌微笑道:“我比较喜欢天渊道兄的选择,临阵逃脱是没办法的办法,但凡有办法,还是要试一试才好。” 李天罡下定了决心:“那就请齐副堂主动手吧。” 齐玄素收起“青云”,挽起袖子,沉声说道:“还请李真人、永言道兄替我护法。” “这是自然。”李天罡应道。 齐玄素举起右手,整条手臂上黑气缠绕。 第二十九章 化身对骨尊 正如齐玄素所说,换成在外面,他还真没办法请动三大阴物。 可此地却是得天独厚。 阳世间,阳气和阴气的比例大概是九比一。在某些特殊区域,能够达到七三之数或者六四之数。其实两分阴气就已经让活人十分不自在,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丢了性命。到了三分阴气的情况,就能孕育出各种僵尸鬼魅等存在。至于四分阴气,则是鬼魅丛生之地,鬼国洞天的外围便差不多如此。 阴阳缝隙之中,阳气和阴气则是五五之数,一半是阴气,一半是阳气,已经能与鬼国洞天的核心位置媲美,只不过交手众人最少也是天人修为,这才感觉影响不大。 再有就是,三大阴物降临本质上也是打开一道“阴阳门”,开启一条阴阳缝隙连通鬼国洞天,如今他就在阴阳缝隙之间,再去连通鬼国洞天可就省事太多了。 进一步来说,如果齐玄素的方士境界足够,他甚至能从此地另开一条新路,直接把困在阴阳缝隙之间的“应龙”开到鬼国洞天去。 可惜齐玄素的方士修为太低,无法开启一道能够容纳“应龙”的“阴阳门”,如今这道阴阳缝隙,可是朝日神宫的神官团再加上“八尺琼勾玉”的加持,才能勉强做到。 齐玄素手臂上缠绕的黑气越来越浓,然后他向前一推,引动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便在这时,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卑弥呼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眼竟是如此明亮,让人不敢直视,一瞬间,她背后的那轮红日也变得耀眼夺目,日光照亮了整个神域,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沉睡的卑弥呼醒来了。 如果说先前还是好似要生出太阳真火,那么此时就是真真正正生出了太阳真火,不必依托任何介质,肆意蔓延。 一时间,“应龙”的下方是海水,上方是火焰,更外面则是深沉的虚空。 卑弥呼一挥手,滚滚焰浪朝着齐玄素席卷而来。 李天罡以返虚状态动用炼虚境之神异,伸手自虚空中扯出一柄无形无相之剑,五指虚握,此乃“道子剑”。 李天罡持剑一斩,剑锋所至,顿时令这一片神域出现了扭曲,随之撕开一道口子,显露出神域之外的缝隙虚空。 临近这道口子的火焰都被吞噬进去,瞬间消失不见。不过这个口子并没有扩大的趋势,而是在卑弥呼的神力作用之下,开始迅速“愈合”,越来越小,很快又恢复如初。 紧接着这股神力的又作用到了李天罡的身上,使得他四周的神域空间呈现出扭曲的不稳定状态,身在其中的李天罡随之受到撕裂、压迫、挤压,整个人遍体鳞伤,四肢都有着明显的扭曲,胸口更是骇人地塌陷进去,若非炼气士的体魄仅次于武夫,造化天人更不能以常理论之,只怕就要当场身死。 李天罡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以合道境镇压此处空间,又出一剑,再次撕开一道口子,继续吞噬火焰。 如此两剑之后,组成焰浪的火焰已经所剩不多,李长歌将手中“人间世”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墙”,将剩余的火焰全部挡下。 不过“人间世”所化的“剑墙”也瞬间化作火墙,熊熊燃烧。 此剑乃是一位精通儒、道、佛三教义理的先贤所铸,其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取自昆仑洞天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借以昆仑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海外仙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虽然“人间世”是木剑,但本质上并不怕火。只是没想到这些神力所化的火焰竟是如此厉害,就是“人间世”也不能毫发无损。 李长歌微微皱眉,面容瞬间模糊,显化天帝法身,在足量神力的支撑下,天帝法身的威力被发挥到极致,强行化解这些太阳真火。 “人间世”上的火焰渐渐变小,不过却引火烧身,天帝法身之上出现熊熊烈火,在火焰灼烧之下,法身竟是出现了熔化的迹象。 仅仅是一次攻击,就让李天罡和李长歌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就是李长歌,后天谪仙人的传承,两件半仙物傍身,境界无限接近无量阶段,这才能保全自身。当初风伯遇到万师傅,可是直接被一拳打碎。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的“阴阳门”终于凝聚成型。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化作一道门户。 哪怕在神域之中,仍是生出重重黑影。仿佛在神域之中又开辟出一个独立空间,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死气,粘稠无比,如陷沼泽,拖泥带水。 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先前两次,万师傅和殷先生都已经出手了,只剩下白夫人还未露面。若是不出意外,这次就是白夫人了。 果不其然,一只晶莹如玉的白骨手掌扳住了“门框”,严格来说,应该是手骨才对,没有一丝一毫的皮膜、经络、血肉可言,同时又不染尘埃,骨头竟是呈现出玉质的色泽。在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然后一个女子扶着“门框”走出了“阴阳门”,出现在卑弥呼的神域之中。 只见女子身材纤细窈窕,穿了一身白衣,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几乎透明一般,没有半分血色,面容姣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嘴中逸散开来。 正是白夫人。 半是人半是白骨的白夫人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让人不敢直视。 随着白夫人的出现,滚滚死气不断扩张,不断侵蚀卑弥呼的神域,竟是呈现出与卑弥呼分庭抗礼的架势。 此等威势,果然是伪仙无疑了。 李天罡果断后撤至李长歌身旁,轻声道:“是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这也是全真道的手笔吗?” 李长歌望向白夫人:“无关紧要了,鬼国洞天本就在全真道的境内,这也在情理之中。早就听闻三阴尊之名,是仅次于‘帝释天’和‘心猿’的造物,今日得见,果真不虚。这位就应该是三尊中的白骨玄妙尊了。” 白夫人自是听到了李长歌的话语,目光落在李长歌手中的“人间世”上,感叹道:“李家子孙。” 李长歌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哪怕不谈年龄,只谈辈分,三大阴物的辈分甚至比玄圣这些整合道门后的初代弟子还要高,对应李家辈分,应该是道字辈这种老祖宗了。 白夫人没有多言,终于是望向卑弥呼。 “异域神仙?”白夫人轻声问道。 齐玄素回答道:“这是凤麟洲三大主神之一的人间化身。” 白夫人感慨道:“我们果然没看错人。” 对手越来越强,意味着齐玄素本身的地位越来越高,对于下注在齐玄素身上的三大阴物来说,这是一件好事,等到他们帮不上齐玄素的时候,意味着齐玄素已经登顶天下,可以回报他们了。 卑弥呼也在审视着白夫人。 一个天不收地不养的奇特存在,完全凭借人力造就,所以他们又被称作造物,是道门造物工程的精华所在。 这对一位长年沉睡的凤麟洲神灵来说是十分陌生的,要不怎么说凤麟洲落后呢?所有的不思进取和固步自封都是自上而下的。 片刻后,卑弥呼再次挥动大袖,无数赤红色的太阳真火随之而动。 与之相对,白夫人晃动手腕上的流珠,弥漫的死气中生出无数幽蓝色的鬼火,相较于炽热逼人的太阳真火,这些鬼火没有丝毫的温度,冰寒彻骨,与太阳真火碰撞在一起,如水火相克,最终双双消散无形。 红蓝二色交织,数不清的绚烂余火如盛大烟花一般四散激射。 趁此时机,白夫人穿过两种火焰的碰撞区域,来到了卑弥呼的身前,速度之快堪比吉祥宫的“秘剑飞燕”。 面对白夫人的贴身近战,卑弥呼脑后日轮开始迅速放大,似大日降临,使其身周三十丈内只剩下纯粹的光明,无一阴影藏身之处,处处光明,处处是神国净土。更令被日光普照之人凝滞迟缓。 与之同时,白夫人一爪抓下,只闻如同雷鸣的爆裂声依次从她的指、腕、肘、肩膀处的关节中响起,晶莹如玉的指骨以极小的幅度疯狂震颤,甚至出现重重残影,陡然又归于一处,所过之处,所有光明随之扭曲破灭,甚至就连空间都出现了极为细微的裂痕。 下一刻,白夫人的骨爪触及到了卑弥呼的身体,整个手骨上都燃烧起熊熊火焰,在太阳真火的灼烧之下,原本如白玉的手骨呈现出赤红之色,近乎于透明,又有熔化的趋势,可见火焰温度之高,威力之盛。 第三十章 僵持 卑弥呼的身形开始迅速放大,有神光自她脑后绽放。 一缕缕金色神光汇聚成一处,光芒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无边神光之中,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缓缓浮现。 红日开始冉冉上升,神域先是骤然一暗,仿佛遭遇日食,光线迅速黯淡下去,紧接着光芒大盛,再次照亮世间,仿神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 身高数十丈的卑弥呼一掌压下,神掌之间,唯有光明,凝聚出太阳真火。 神掌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白夫人面对这一掌,不闪不避,不退反进,整个人冲天而去,径直掠向神掌。 与巨大神掌相较,白夫人极其渺小,不过她整个人就如一枚射出火铳的弹丸,生生击穿了神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无数太阳真火自空洞中流泻而出,向下方落去,仿神是一场流星火雨。 白夫人穿过神掌之后,浑身浴火,好似一个火人,去势不止,又穿过了卑弥呼的心口位置。 不过并没有出现剖胸挖心的血腥景象,卑弥呼的身形还是完好无损,甚至衣着服饰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只是骤然变得虚幻许多。 到了伪仙境界,弄假为真、以实击虚都是寻常。 白夫人虽然击穿了卑弥呼,但自己身上也沾染了太多的太阳真火,显露出本来面容,半边人身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具剔透白骨。余火熄灭之后,晶莹如玉的白骨上还残留着点点焦痕。 齐玄素还是说得保守了,白夫人无法胜过卑弥呼的人间化身不假,可卑弥呼也无法击败白夫人。毕竟白夫人算是积年老伪仙了,若非先天桎梏,早就能成为仙人了。不过在漫长的时间里,白夫人对于自身力量的掌握已经达到极致,并不逊于这种以仙人感悟驾驭伪仙修为的神灵化身。换成其他伪仙,如桂善幸、柳生宗正之流,还真做不到这一点。 其实实力如何,不能只看境界修为。境界修为只是最基础的东西,就好似力气大小,力气大当然占据优势,可不意味着力气大就一定能赢。 如三大阴物、神仙化身这类伪仙,除了境界修为之外,无论是理解感悟,还是其他方面,已经与仙人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没有三尸的困扰。 三大阴物若是全力施为,同样能像司命真君化身那般毁城灭族、赤地千里。而且三大阴物与尸、鬼、骨有关,一旦投入战场,就如滚雪球一般,死人越多,实力越强。既可以吸收死气、阴气、怨气提升实力,也可以造就一支亡灵大军,万师傅将尸体转化为僵尸,殷先生制造鬼潮,白夫人操纵白骨。所以三大阴物本质上是道门的大规模杀器,而且是有伤天和的那种,只是他们生出了灵智而已。 如果吸收死气达到一定数量,量变产生质变,他们甚至能够强行跻身长生阶段,所以道门才会把他们安置在鬼国洞天之中,不得随意离开。道门也不会轻易动用三大阴物。 至于更在三大阴物之上的“帝释天”,则是一直沉睡在剑秀山中。 无论是鬼国洞天所在的北邙山,还是神秘的剑秀山,都在全真道的地盘之内,这也是当年全真道掌管造物的遗泽之一。如果三道分家,那么这些造物都会成为全真道的囊中物。就算三道没有分家,全真道也对其影响极深,不容其他人随意插手。 若是没有全真道默许,齐玄素就算与三大阴物建立了联系,也很快会被全真道斩断这些联系。毕竟万师傅和殷先生的出手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能否发现真相只在于想不想彻查到底。 既然齐玄素是自己人,那便无所谓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有这回事。 所以李天罡看到白夫人后,第一反应便是全真道如何如何,李长歌也没有异议,认为这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之所以能够请动三大阴物,是分为两方面的,一方面是齐玄素本身的机缘运气,被三大阴物主动下注,另一方面就是全真道的有意放纵。 一时半刻之间,无论是白夫人,还是卑弥呼,都奈何不得对方。 这对道门之人来说就足够了。 哪怕有“八尺琼勾玉”的加持,朝日神宫的神官团也不能让“应龙”永远停留在阴阳缝隙之中,待到“应龙”离开阴阳缝隙,尊攘派这边便会面临一个十分尴尬的局面,若不退去,又强攻不下,就会跟随“应龙”一路前往秀京行营。 说得好听些,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者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秀京行营,怎么刺杀丰臣秀茂? 说得难听些,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这也是拖延时间的用意所在。 之所以说李长歌手中的“乾坤挪移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首先要明确一个概念,即符箓的传送是有距离限制的,既然有距离限制,那么就不能确定一个明确坐标。 若是提前确定坐标,比如设在玉京,如果李长歌携带“乾坤挪移符”去了西大陆或者新大陆,距离太远,无法传送,这道保命符箓反而失去了保命的意义。所以这种符箓都是在一定范围内随机传送。哪怕是国师亲自手书,也只是能突破更多的限制,增加随机传送的范围,以及避开一些特殊或者危险区域,唯独不能确定一个固定的传送坐标。 正因如此,这类符箓和“阴阳门”的问题是一样的,传送距离存在限制,不能完全替代飞舟的作用,想要延长传送距离,必须通过阵法加持放**术的功率,那就需要建立永久性质的固定“阴阳门”,可又失之灵活,不能随身携带。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中人反而沉得住气了,该着急的应该是这些尊攘派。 其实道门中人沉不住气也没办法,李天罡和李长歌为了争取时间,都被卑弥呼重创,李天罡直面卑弥呼,伤势最重,从四肢到五脏内外俱伤,能站着说话已经很不容易。李长歌前途无量,可如今境界修为尚低,被太阳真火入体,法身熔化,同样不好受。 只有齐玄素状态最好,也因为开启“阴阳门”,被抽空法力,而且这次不同于前两次那般干脆利落,白夫人陷入到苦战之中,齐玄素需要长时间维持“阴阳门”的存在,根本无暇分身。 就在僵持不下时,周围的环境骤然一变,仿佛在漫长的黑夜之后,终于迎来了曙光。 朝日神宫的神官团终于到了极限,不能继续封锁“阴阳门”,“应龙”终于驶出了阴阳缝隙,重新回归现世。 朝日神宫上方的人脸幻象缓缓消散。 神宫内的众多神官都是面露疲态,有些人甚至是汗透重衣,瘫坐在地,被供奉在神龛中的勾玉渐渐黯淡下去。 背对着众多神官的宫司对身旁祢宜道:“石田权宫司玉碎,让人安排他的牌位和神龛吧。” 祢宜应下。 宫司又对权祢宜道:“仁正寺的日忍大师坐化,虽然我们天门与佛门多有冲突,但如今需要联手抗道,所以就由你去一趟仁正寺,通报日忍大师的死讯,代我向仁正寺表达哀悼。” 权祢宜也应下。 宫司最后叹息一声:“难道大神降世也不能击溃道门的道士吗?” 脱离了阴阳缝隙之后,丁未灵官身上的灵官甲胄开始变化,身后出现一个玄色圆盘,然后如拼图一般分解成无数不规则碎片,重组的同时向外层层延伸,最终化作一个太极八卦的道门标识。 丁未灵官进入了一品灵官的第二重形态,对于神力而言,几乎不存在距离限制而言。 丁未灵官沉声道:“惟道是从。” 一道浩荡神力从天而降,将丁未灵官笼罩其中。 丁未灵官将双刀换成了一把长柄大锤,锤头方方正正,在神力的加持之下,锤头外又生出一个完全由神力构成的金色锤体,体积更大,几乎与丁未灵官本人相差无多。 然后丁未灵官一跃而起,一锤砸下。 甲贺上忍以手中忍刀格挡大锤,虽然这忍刀也是甲贺流的传宗之宝,名为“鬼彻”,此刀共有三把,甲贺上忍持有的是第三代“鬼彻”,抵得上一件半仙物。无奈丁未灵官此时沟通了“三十三天”,这一刻,站在她身后的是巍巍道门,神力就好似无穷无尽一般,“鬼彻”起初还能抵挡,很快便颓势尽显。 忍者与散人类似,所谓忍法就是个大杂烩,融汇各家各道的法术,其中佛道两家占了大头。 甲贺上忍变为右手单手持刀,刀身上红雷涌动,勉强抵御大锤。口诵九字真言,又名奥义九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 同时,甲贺上忍以空出的左手单手结印,与九字真言一一对应,又名奥义九字切: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在真言加持之下,甲贺上忍威势大增,一时间竟与丁未灵官抗衡不下。 不过甲贺上忍此时已无战意,只想着如何脱身。 第三十一章 欻然空里人头落 局势已经很明白了,先前在阴阳缝隙之中拿不下道门中人,出了阴阳缝隙就更不可能了。 为了这次刺杀,他们几乎是精锐尽出,不存在还有后手的可能,这也是凤麟洲的风格,一个“赌”字,所有筹码全部上桌,若是赌赢了,自然大赚特赚,若是赌输了,也不存在什么翻盘的本钱。 反观道门那边,则是相反,总会留有一手。 甲贺上忍以手中的三代“鬼彻”招引了一道赤雷,暂时逼退了丁未灵官,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张月鹿的身侧,手中“鬼彻”朝着张月鹿劈去。 张月鹿心中一惊,“无相纸”化作纸伞,挡下了这一刀。只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差过多,张月鹿还是被生生震飞出去。 不过甲贺上忍的用意并非要杀张月鹿,而是要带走吉祥宫。 日忍和石田兼正已经死了,若是吉祥宫也死了,那么所有的罪责都是他的。无论是朝日神宫,还是仁正寺,都不会承担责任,面对伊势神宫的事后问责,死人反而是他们最大的屏障,伊势神宫看在死人的份上,也不好过多问责,没有死人的甲贺流自然要承担绝大部分责任。 至于具体什么罪责,就要牵扯到尊攘派内部的斗争了。激进派和温和派因为侧重不同,矛盾重重,只是因为道门这个外敌,才不得不联合在一起。如果真能击败道门,那么两派反目成仇几乎是必然。 这次刺杀行动主要是激进派策划的,如果成功了,那么温和派自然是无话可说,可如果失败了,那么温和派就要给他们扣上一个“轻敌冒进”、“擅启战端”、“不顾大局”、“陷于被动”的罪名。 正因如此,甲贺上忍必须带走吉祥宫,最起码要给伊势神宫和皇室一个交代。 丁未灵官自然不肯让甲贺上忍如愿,收起大锤,换成堪比小型火炮的长铳,材质与“画龙手铳”一模一样,对准甲贺上忍和吉祥宫,连发五发“龙睛甲五”。 甲贺上忍头也不回,射出三发“千本”,与三发“龙睛甲五”正面碰撞,当空炸裂,任由剩余两发“龙睛甲五”打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两个血洞,还是一把抓住吉祥宫的肩膀,就要离开“应龙”。 丁未灵官冷哼一声,收起火铳,又换成一张等人高的大弓。 大弓与传统的弓不同,包括弓弦在内,通体呈现出冰冷的金属色泽,丁未灵官将大弓的末端刺入地面,双手拉弓弦,单腿踏在弓臂中段位置,将大弓拉成满月。 武夫能以拳意血气为箭,灵官则以神力为箭。 汹涌神力在弓弦上凝聚,化作一箭。 一声轰鸣,丁未灵官松开了弓弦,纯粹以神力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 若是只有甲贺上忍一人,他还能尝试躲避,可此时他带了一个吉祥宫,便避无可避。这一箭在甲贺上忍的背后炸开,虽然未能穿心而过,但依然炸开一个十分可怖的创口,依稀可见脊椎。 不过甲贺上忍也借着这一箭之力,离开了“应龙”的范围。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甲贺上忍顿觉眼前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又将他生生弹了回去。 虽然他与丁未灵官激战多时,又硬接了两发“龙睛甲五”和一箭,损耗严重,早已不复巅峰,但来人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拦下,其修为之高,最少是伪仙层次,甚至可能是长生仙人。 念及于此,甲贺上忍不由心中大骇。 几乎同时,卑弥呼的神域开始消散,巨大的卑弥呼虚影化作无数光点向天空飞起,回归天上神国。 白夫人也没有过多停留,裹挟着无数死气退回“阴阳门”,然后“阴阳门”迅速合拢关闭。 齐玄素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应龙”也为之一清。 甲贺上忍重新落回“应龙”的甲板,脸色凝重,以中原官话高声道:“是何方神圣?” 来人显露身形,一身二品太乙道士鹤氅,佩慧剑,头戴白玉莲花冠,面白无须,玉树临风,正是清微真人。 甲贺上忍心中不由一沉,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看似守卫薄弱的“应龙”其实是个诱饵,为的就是钓起他们这些鱼儿。 或者说,道门起初没有这个意思,不过随着局势发展,道门也不介意顺势而为。 于是清微真人亲自出马了。 同样是伪仙,其实也有高下之别。 清微真人的实力如何,同为激进派的剑豪桂善幸已经给出答案了。 如果不能偷袭,正面交手,甲贺上忍尚且不是柳生宗正的对手,又如何能够力敌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立于虚空之中,居高临下道:“那就留下吧。” 不知何时,已经有数百飞剑悬于空中,黑白分明。一剑即是一子,落子生根。 总共三百六十一剑悬空,一方“棋盘”的雏形渐渐浮现,纵横十九道,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总共三百六十一枚,多出来的正中一点是为天元,清微真人本人就站在天元位置。 方才正是这方剑阵拦住了甲贺上忍。 甲贺上忍劈出一刀,一道血雷贯穿天际。 这一刀横贯了整个“棋盘”,与悬于空中的数百飞剑相碰撞,声响连成一线,刺人耳膜。 不过这一刀仍是没有突破棋盘,不管血雷如何强横,仍是在距离清微真人三丈的地方烟消云散。 此时清微真人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他手抬手向前一点,状若棋手落子。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此乃玄圣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甲贺上忍环顾四周,只有黑白二色,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甲贺上忍松开吉祥宫,身形前掠,手中“鬼彻”直取清微真人。 他坚信向死而生的道理。 这一刀蕴含了甲贺上忍的毕生修为,激发出一道十二成威力的“鬼彻”赤雷,漫天星辰为之摇晃震动,直奔清微真人而去。 不过被“星罗剑阵”层层削弱之后,赤雷真正来到清微真人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清微真人随手挥散。 然后清微真人以“星转斗移”出现在甲贺上忍的面前,一指点出。 甲贺上忍只得抬起手中“鬼彻”,横刀一挡。 无数如同细小赤蛇的雷电疯狂迸射游散。 甲贺上忍身形猛地一震,面皮骤然赤红一片,周身各处不断爆裂开来,鲜血四溅。 清微真人又消失不见。 与之同时,无数星辰闪烁,显出本来的飞剑形貌,激发剑气,星落如雨,纷纷乱乱,从四面八方向甲贺上忍密集攒射。 甲贺上忍立即祭出卷轴模样的“甲贺忍法帖”,这也是甲贺流的传宗之宝,上面记载了甲贺流的各种忍术,同时其本身也是一件半仙物,自行展开,环绕甲贺上忍一周,无数凤麟洲字符脱离卷轴飞出,流转不定,与剑气相抗衡。 这些剑气谈不上凌厉,无一能够突破“甲贺忍法帖”的屏障。 不过诡异的是,这些剑气并不马上消失,而是凝而不散,并层层叠加。转眼间,剑阵落剑千余,这些剑气几乎全部落在了“甲贺忍法帖”之上,使其字符流转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完全凝滞不动。 甲贺上忍虽然没有被剑气所伤,但他的护身至宝“甲贺忍法帖”也被彻底限制,再也无法护他周全。 就在此时,清微真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轻诵吕祖绝句:“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落下,剑阵中的时间开始变得缓慢。姚裴的“功烛杖”和李长歌的“明冠”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没了“甲贺忍法帖”庇护的甲贺上忍立时受到影响,身形凝滞,就连思绪都变得迟缓起来。 清微真人继续诵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话音落下,有一剑当空,虽然不可见其形,但却能感受到其剑锋之利、剑势之大、剑气之重、剑意之纯,沛然莫御。 比之普通的“道子剑”更胜一筹。 清微真人重新现出身形,伸手一抓,把那把无形之剑抓在掌中,只是此剑似乎有万钧之重,清微真人不能拿稳,脚步踉跄,如醉酒之人一般朝甲贺上忍撞来。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一剑落时,风雷稍歇,甲贺上忍的人头冲天而起。 第三十二章 三大妖 一位伪仙就这么死了。 不过仔细一想,清微真人是毫无疑问的谪仙人,上忍则是相当于阴阳人、散人一类的垫底存在,两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齐玄素名义上是散人,其实是后天谪仙人,不能一概而论。 再有就是甲贺上忍已经与丁未灵官激战一场,损耗严重,不复巅峰。清微真人则是保持全盛状态以逸待劳,以有心算无心,甲贺上忍的迅速败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甲贺上忍被斩去头颅,魂魄也连带着被一剑斩断,甚至没能逃出体外,半数魂魄残留于六阳魁首之中,半数魂魄残留于无头尸体之中,死得不能再死。 他的两件半仙物“鬼彻”和“甲贺忍法帖”也就成了无主之物。 顺带还有一个出身伊势神宫的内亲王吉祥宫。 无论怎么看,都是道门这边赚大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数条巨大狐尾好似凭空生出,如莲花一般层层绽放,每条狐尾都如蛟龙一般,刚好自下而上地将“花心”位置的“应龙”包裹缠绕,使其动弹不得。 其中一条狐尾将甲贺上忍遗留下的“鬼彻”和“甲贺忍法帖”直接卷走。 还有一条狐尾想要带走吉祥宫,不过就见血光一闪,未能得逞。 是清微真人出手了。 这一次,清微真人没有虚握无形之剑,而是握了一把实实在在之剑,剑锋薄如蝉翼,两侧剑刃都近乎透明,唯有在中间一线位置有一道血线。 此剑名为“血裳绝仙剑”,相较于“天魔斩仙剑”的诡秘无常,“血裳绝仙剑”更重于杀伐,在半仙物中都是顶尖的,而且善于变化,号称可让长生仙人血染衣裳。不过其门槛也是极高,最少要到造化阶段才能运用自如。哪怕是无量阶段,都很容易遭受反噬,要到伪仙阶段才能将其发挥到极致。 清微真人弃用“人间世”后,就选择了此剑。 这条狐尾向后飘荡,洒下无数金色狐毛,还未落地,就化作许多似虚似幻的狐狸,四散游走。 清微真人泼洒出一片细如红线、状若雨丝的牛毛剑气,将这些狐狸悉数绞杀。 “久闻玉藻前大名了。”清微真人一语道破天机。 哪怕齐玄素是第一次踏足凤麟洲,也听说过玉藻前的大名。 凤麟洲特别钟爱于“三”这个数字,诸如三大神器、三大主神、三大神宫等等,在众多“三大”之中,还有一个三大妖怪,分别是酒吞童子、玉藻前、大岳丸。 不过三大妖怪在名义上都已经身死。酒吞童子被源家以“童子切安纲”砍下头颅,大岳丸死于铃鹿御前的背叛,玉藻前则比两人都更为传奇。 因为关于玉藻前的最早记载来自于中原,据说玉藻前是一只金毛玉面九尾狐,出身于青丘山,正是如今已经归顺了道门的青丘山。齐玄素曾跟苏家人有过许多交集,所以特意了解过青丘山一脉。 如今的青丘山有两大家族,一支以白狐为主,姓苏;一支以红狐为主,姓胡。从这一点上来说,玉藻前是个异类,既不属于白狐一族,也不属于红狐一族。 在大齐年间,玉藻前跟随遣齐使的船去了凤麟洲,化为弃婴,被一名武士收养。长大成人后不久便进入凤麟洲的皇宫,成为女官,被赐名玉藻前,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权倾后宫。 后来传说玉藻前想要谋害皇帝取而代之,被大阴阳师土御门泰亲识破,以阴阳法诀迫使玉藻前现出白面金毛九尾狐的原形,窃国的阴谋东窗事发,玉藻前从宫中逃亡。 土御门泰亲借助神器“八咫镜”的力量击伤了玉藻前,凤麟洲皇帝又召集神官、僧侣、阴阳师以及八万大军追杀玉藻前。 九尾妖狐有九条尾,相传它九条尾各有不同的能力、当其中一条尾摇动时可召雷、火、风、地震、洪水、召唤死者和小妖狐等等,同时九尾也代表了九个灵魂,而且九条尾除非一起断掉不然可再生,再生后有重新的力量。 面对如此强敌,八万追击大军死伤惨重,不过玉藻前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变成了石头,后人称之为“杀生石”。据说“杀生石”中蕴含了九尾的怨恨,从此不论是昆虫还是飞鸟,一旦接触到这石头便很快就会死亡。 既然在传说中玉藻前已经化作“杀生石”,那么这些狐尾又是从何而来? 如果传说为真,玉藻前果真是来自于青丘山,岂不是与李家还有一份香火情? 齐玄素总觉得凤麟洲的这个传言多有虚构和夸大的成分,按照道门的划分,狐妖的境界修为也反映在尾巴的数量上,九尾天狐可以媲美二劫仙人,八尾仙狐可以媲美一劫仙人,七尾妖狐自然是对应普通仙人。 如果玉藻前真是堪比二劫仙人的九尾天狐,那么根本不可能被人重伤,就是卑弥呼降世也不能做到。 因为中原这边是有过先例的,前朝时的儒门领袖心学圣人便是二劫仙人,当时的儒门已经显现颓势,整体实力不大如从前,可心学圣人一个人就能压得整个道门抬不起头来,当时的道门也不乏长生仙人,却没人是心学圣人的一合之敌。直到心学圣人飞升离世,道门才推翻了儒门,成为天下共主。 再有就是陆吾神,同样是堪比二劫仙人,道门出动包括巫阳这位一劫仙人在内,总共六位仙人联手围攻陆吾神,动用仙物、半仙物超过两手之数,同时占据洞天阵法的优势,最后也只是击退了陆吾神,可以说胜了,却远谈不上重伤陆吾神或者击杀陆吾神。 如果玉藻前真是二劫仙人,那么集合整个凤麟洲之力都未必能将其重伤击杀。 所以齐玄素判断这个传言是假的。 既然是传言是假的,那么玉藻前没死而且出现在此地就比较合乎情理了。 清微真人的话音落下之后,束缚“应龙”的几条巨大狐尾开始收缩变小,最终合拢一处。 一个女子显出身形,身着凤麟洲公家女子的“十二单”大礼服,以白、紫、青、绿、红为主,金碧辉煌,美丽异常,手持彩绘并饰有金银箔的衵扇,梳大垂发。 在她身后有七条尾巴飘摇不定,仿佛孔雀开屏,其中一条尾巴卷着忍刀和卷轴。 女子的容貌之美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范围,而是融合了某种神异,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齐玄素甚至不能直视这个女子,真真正正的摄魂夺魄。 这就是玉藻前吗? 就算不是九尾天狐,也是七尾妖狐,货真价实的仙人阶段,更在伪仙之上,与八岐大蛇相当。 玉藻前缓缓展开手中折扇,遮挡住下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摄人夺魄的眼睛,并不说话。 清微真人丝毫不受影响,朗声道:“我道门邀请凤麟洲众鬼神共商大事,若是玉藻前夫人有意,同样有一席之地。” 玉藻前还是不说话,试图再次以狐尾卷走吉祥宫。 清微真人也不再多言,右手负剑,抬起左手,“星罗剑阵”迅速扩大,将玉藻前吞入其中。然后便是剑如雨落,在玉藻前的上下四周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大网。 剑气如雨,连绵不绝,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而且剑气也各不相同,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或长达十数丈,或短则不足尺余,或粗壮如大树,或细微如银针,有至阴至柔,也有至阳至刚。 玉藻前晃动手中折扇,一圈浩大如江海之潮的磅礴气机以玉藻前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像一圈不断变大的水纹涟漪。涟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一般,所有剑气尽皆消散。 剑阵内的剑气被扫荡一空,就连支撑剑阵的三百六十一把飞剑也是震动不休,有了摇摇欲坠的溃散迹象。 清微真人面容平静,主动散去剑阵,甚至收起了“血裳绝仙剑”,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在胸前做了个虚握的动作,仿佛分别握着一把长剑的剑柄和剑鞘,然后双手缓缓向外一拉,一柄完全由真元凝聚而成的三尺剑出现在他的掌中。继而剑气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少顷,无限攀升的剑意遍布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方圆百丈范围,至于剑气,又何止百丈? 清微真人抬手一指,剑气汇聚成一线,一线剑前奔如大江东去。 此时已经不见清微真人的身影,只见得剑气浩浩汤汤,磅礴沛然。 面对这一剑,玉藻前一动不动,身后的七条巨尾缓缓合拢,仿佛一个还未绽放的花苞,将她包裹其中。 剑气冲刷而过,她巍然不动。 不过就在这时,一线血色剑气异军突起,透过狐尾,没入玉藻前的胸口。 玉藻前捂住胸口,指缝间有鲜血流淌。 血染衣裳。 玉藻前终于开口道:“同为青丘山一脉,相煎何急?” 第三十三章 玉藻前 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果真是玉藻前。 清微真人沉声道:“既然是同为青丘山一脉,夫人为何要助纣为虐?” “你们在中原称王称霸也就罢了,又何苦再来染指凤麟洲?”玉藻前伸手一抓,从胸口扯出一团好似红线的物事,如同雨后的野草,长势疯狂,又如细微小蛇一般乱舞游动。 清微真人淡然道:“若说公义,我道门讨伐凤麟洲是报仇雪耻。若说私心,开疆拓土乃是天下第一等功劳。” 玉藻前不再说话,除了卷住“鬼彻”和“甲贺忍法帖”的尾巴之外,五条尾巴一起舞动,空闲的尾巴再次卷向吉祥宫。 这一次,清微真人没有阻拦,很显然,他只是不想让玉藻前带走吉祥宫,并不想让吉祥宫死在两人交手的余波之中。 玉藻前的五条尾巴对应了五种天赋神通。 第一条尾巴对应火焰,烈火燎原,不逊于卑弥呼的神域。 第二条尾巴对应寒冰,化作暴风雪,更胜雪女。 第三条尾巴对应雷霆,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不逊于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 第四条条尾巴神通是仙法“画地为牢”。 只见一道细线凭空出现,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清微真人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清微真人辗转腾挪的空间,使其不能躲避,只能正面应对前面三种神通。 清微真人干脆是立定身形,三朵莲花出现在清微真人的头顶上方,是为小三花聚顶境,紧接着三朵莲花化作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潜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庆云护体,火不得入,雪不得入,雷霆同样不得入。至于其他人,已经向后退去,由手持大盾的丁未灵官挡在前面。 清微真人摇身一晃,分出两个化身。 一个是少年贵公子,气态潇洒,又带着几分傲气。 另一个却是狐狸面貌,虽然还是人形,但生有狐耳和狐尾,这个化身手持两把短剑,分别名为“潜龙”和“在渊”,在道门内部可谓鼎鼎有名,乃是东皇少年时用过的兵刃。 虽然清微真人的本尊被玉藻前以神通困住,但两个化身却不受限制,朝着玉藻前飞掠而来。 玉藻前的第五条尾巴再次晃动。 骤然之间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一时间无数风刃朝着清微真人激射而至。 狐狸模样的化身挥舞手中双剑,一人结成剑阵,主动迎上。似有千百剑护住全身,并非一招一招的攻守,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一时间金石之声大作,连绵不绝,这万千风刃都被悉数挡下。 少年化身趁势来到玉藻前面前,被本尊收起的“血裳绝仙剑”出现在少年化身的手中。 只见得一道淡淡的血色涟漪以少年化身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玉藻前。血色涟漪毫无阻碍地穿过玉藻前,没有触发任何护体罡气或者护身宝物,就好似清风拂面,可玉藻前的面皮上却猛地涌上一抹不正常的血红,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一身鲜血似乎要破体而出。 这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并非直接伤敌,而是影响对手体内气血,使其气血躁动,再以气血影响真气真元,若是应对出错,自身体内气血和气机便会结成一张大网,阻塞经脉、穴窍,围困丹田,等同是自己将自己困死。 不过玉藻前毕竟是仙人阶段的大妖,虽然应对起来有些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法应对,很快便将其镇压化解。 玉藻前在平复气机之余,挥扇相击。 少年化身手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二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由实化虚,整个剑身在刹那间凝缩成一个血点,乍一看去,就好像少年化身手中只有一个剑柄,十分诡异,少年化身的动作不变,仍旧照常运剑。 “血裳绝仙剑”的第二重变化是凝聚于一点,威力大增,只听得“嗤”的一声响,玉藻前的袍袖被这一剑撕裂,继而少年化身一剑中宫直进,这次不是刺向玉藻前的肩头,而是直刺胸口。 玉藻前的第六条尾巴没有施展任何神通,直接朝着少年化身席卷而来。 少年化身施展“血裳绝仙剑”的第四重变化,一朵“血色莲花”骤然绽放。仿佛一把合拢的纸伞被撑开,将少年化身全部笼罩护住。 玉藻前的尾巴无功而返, 少年化身再次催动“血裳绝仙剑”的第五重变化,一剑化十,十剑化百,百剑化千,密密麻麻地攒射玉藻前,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玉藻前挥舞手中折扇,将射向自己的剑光悉数荡开,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少年化身再用出第六重变化,横剑身前,轻轻呵气一吐,剑身立时清亮如水。继而听得剑上响起尖锐声响,与“大慈雷音剑”有异曲同工之处。 少年化身一振剑身,所有声音瞬间凝聚一线,化作音刃,朝玉藻前拦腰“斩”来。 玉藻前不退不避不让,干脆利落地一扇劈下。 两两相撞,使得空间出现阵阵扭曲。 少年化身再度振剑,声音越来越急,一线接一线,线结成网,朝着玉藻前当头罩下。 玉藻前的身形迅若闪电,在刹那间连闪十二次,辗转腾挪,变化不定,于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剑网。 少年化身脸色不变,连连振动“血裳绝仙剑”的剑身,荡漾起一圈圈血红涟漪。 玉藻前则是继续挥舞折扇,每次挥扇,都有大朵大朵狐火生出,泼洒而出,似虚似幻。 两人斗在一处,一时间竟是不分胜负。 齐玄素等人观战,都看出些许端倪。 境界修为高低就像是气力大小,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便要被一力降十会。如甲贺上忍劈出的一刀,张月鹿哪怕已经挡住,还是被劈飞出去,根本承受不住。在这种情况下,便谈不上过招了。 可此时清微真人对上玉藻前,虽然两人并未施展移山倒海的大神通,仅仅是小范围的过招,可清微真人竟是不落下风,这就很不寻常了。 一般来说,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凤麟洲的传说半真半假,玉藻前虽然没有化作“杀生石”,但还是遭受重创,不复巅峰,甚至已经跌落境界,如今只有伪仙的实力。 第二个可能,清微真人已经跻身了长生阶段。毕竟早就有传言,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距离长生阶段只剩下一线之隔,若有必要,随时都能跻身长生阶段,清微真人真要跻身了仙人,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再有就是,齐玄素等人的境界毕竟低了些,也看不出到底是两个顶尖伪仙在交手,还是两个仙人十分克制地过招。 于是齐玄素、张月鹿都望向李长歌。 毕竟是李家的第三号人物,知道的内情最多。 李长歌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是‘青雘珠’,只要有‘青雘珠’,清微真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仙人。” 李长歌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作为谪仙人,还是只有两个身外化身,需要真正成为长生仙人,才能斩出最后一个化身。” 齐玄素点了点头,问道:“我听说‘青雘珠’只有狐族血脉才能使用。” 李长歌笑了笑:“天渊道兄所言不错,‘青雘珠’的确只有狐族血脉才能使用,先祖东皇当年曾经迎娶了青丘山之主,所我李家嫡系子孙有狐族血脉,可以使用这件仙物。不过李家兼容并蓄,义子、女婿、小宗同样可以掌权,所以血脉混杂,这么多年下来,身具狐族血脉之人已经很少了。” 齐玄素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李家既然不拘于门户之见,义子和女婿都能当家掌权,那么李家为何要执着于花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去培养李长歌?总不会因为李长歌出身嫡系或者辈分大那么简单。 齐玄素自己就是后天谪仙人,最是明白后天谪仙人。如果李长歌的天赋有张月鹿那么高,那么李家肯定不会将“长生石之心”交给他。换而言之,李长歌除了出身嫡系之外,其本身资质并不出众。李家大力培养李长歌似乎违背了李家一直秉持的包容理念。 现在齐玄素忽然明白了,关键就在于“青雘珠”,后天谪仙人本就进境极快,如果再加上“青雘珠”的助力,那么李长歌完全可以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 齐玄素试探问道:“永言道兄也有东皇血脉?” 李长歌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第三十四章 鬼神之秘 有朝一日,李长歌已经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张月鹿可能还在造化阶段苦熬。也许在多年以后,张月鹿这个先天谪仙人要比李长歌这个后天谪仙人更胜一筹,可前提得有以后才行。若是彻底撕破脸皮,不再斗而不破,李长歌完全有能力将张月鹿扼杀。 这个秘密,并不难猜。尤其是以天师为首的张家,必然是知情的,因为东皇迎娶青丘山之主并非秘密,“青雘珠”也曾一度落在张家的手中,两相结合之下,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李家的打算。只是张家老辈们没有把这件事过早告诉下面的晚辈,因为容易伤士气,毕竟自己还在天人阶段苦熬呢,一看隔壁老李家的那谁已经仙人了,上哪说理去。换成话本里的说法,容易道心崩溃。 李长歌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藏着掖着,干脆展现君子风度,就当是礼尚往来,你齐玄素暴露了可以召唤三大阴物的底牌,那我也告诉你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互不相欠。 齐玄素知道这个秘密,也不能如何,只能默默感慨一句,同样是后天谪仙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不过话说回来,国师多半是没有狐族血脉的。 因为国师和李长歌并非祖孙关系,而是兄弟关系,两人年龄相差极大,不可能是一个爹娘所生。李长歌说过,李家中拥有狐族血脉之人很少,那么国师大概率已经稀释到忽略不计的程度。 事实上国师的上位存在某种侥幸,要感谢五代大掌教。 清微真人的上位则是必然,名副其实的谪仙人,又有狐族血脉,可以使用“青雘珠”,天然会得到青丘山一脉的支持。 简单来说,国师是有天赋无血脉,李长歌是有血脉无天赋,清微真人是两者兼具。 清微真人与玉藻前的激斗还在继续。 现在再看,凤麟洲的传说也不完全是虚构的,玉藻前或是遭受了重创,或是受到某种限制,虽然还是仙人的境界,但明显不复巅峰状态,而清微真人在“青雘珠”的加持之下,堪比仙人。 一来二去之间,清微真人已经占据上风。 玉藻前仅仅与化身之一相斗,尚且能平分秋色,待到清微真人的本尊挣脱束缚之后,便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自始至终,玉藻前只动用了五条尾巴。 最终,清微真人一剑刺入玉藻前的胸口之中。 这只大妖“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 一瞬间,她的身形扭曲如折扇的扇面,也随之折叠合拢,最终只剩下一线,露出一只摄魂夺魄的眼睛。 清微真人叹息一声:“夫人何时想通了,随时可以到秀京行营见我,我先前做出的承诺仍旧有效。” 玉藻前没有回答,最后一线也彻底合拢,消失不见。 甲贺上忍的“鬼彻”、“甲贺忍法帖”以及吉祥宫也随之消失不见。 一切异象全部消失不见,两尊化身化作两道清气回归清微真人的体内。 丁未灵官第一时间提出了异议:“掌军真人,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最起码不该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按照战时条例,真人作为一军主帅,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应亲自出手,而现在,我认为远未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清微真人没有否定丁未灵官的说法,也没有动怒,只是道:“我接受你的批评和意见,事后我会向金阙检讨。” 丁未灵官不再说话,退至一旁。 清微真人吩咐道:“启程返航吧。龙辰,你代表我去安抚下我们的新任摄政关白。” 丁未灵官和李天罡分别领命。 清微真人又对三人道:“你们跟我来。” “应龙”如此庞大,如一座空中堡垒,普通飞舟与“应龙”的区别便如鸽子与苍鹰的区别,否则也不会需要四百名灵官才能驱动这个庞然大物。里面甚至有专门招待宾客的巨大宴厅,自然也有相应的议事厅。 清微真人带着三人来到一处议事厅,分而落座,然后道:“你们肯定有许多问题想问,都可以问。” 其实主要是给齐玄素和张月鹿一个交代,李长歌这个自己人并不需要如此。 张月鹿不跟清微真人客气,直接问道:“清微真人早就知道玉藻前的存在?” 清微真人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不过没有正面回答:“正如丁未灵官所言,我应当派遣别人前来支援,不过事关青丘山一脉,我认为还是亲自出面比较好。只是玉藻前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要坚决,我也没有把握将她置于死地。” 齐玄素又问道:“真人,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在传说中,玉藻前是大齐年间的大妖,距今已经有数百年,它为什么还能够停留人间?难道妖与人并不一样?” 清微真人正面回答道:“妖与人略有不同,妖的寿命远比人更长,所以同样是第一个百年之期,人是从出生落地算起,妖是从跻身长生阶段后算起。可就算从跻身长生阶段后开始算起,玉藻前的在世时间也已经远超百年,甚至超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百年之期。与之相同的还有八岐大蛇,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玉藻前和八岐大蛇都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 “什么状态?”齐玄素问道。 清微真人道:“我道门入主凤麟洲大约百年,在百年间,花费大量人力发掘了凤麟洲的诸多隐秘,然后我们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八岐大蛇、玉藻前这两只大妖,严格来说,他们已经死了,八岐大蛇死于凤麟洲三大主神之一的素盏鸣尊之手,玉藻前死于凤麟洲佛门、天门、阴阳道的联手讨伐,不过他们又没有死透,以一种特殊的形态存留人世,甚至还保留了部分生前的神通。”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击沉飞舟的八岐大蛇,与清微真人交手的玉藻前,都是死“人”? 难怪凤麟洲这里如此尊崇鬼神之说,这片土地的确透着一股邪性。 清微真人继续说道:“凤麟洲十分特殊,哪怕是普通人在这里死去,化作邪祟之流的可能性也要远超中原,经年累月下来,八百万鬼神倒也名副其实。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这些大妖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恢复生前的全部境界修为,而且受到诸多限制,甚至是失去自由,就像那些合道的山神一样无法飞升,自然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至于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惩罚,那就见仁见智了。” 齐玄素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大岳丸、酒吞童子这些大妖同样没死?” “他们是真正死了。”清微真人直接否定道,“关于这一点,道门有过深入研究,发现八岐大蛇和玉藻前之死都与凤麟洲的三大主神有关,玉藻前被‘八咫镜’重创,八岐大蛇被素盏鸣尊所杀。酒吞童子和大岳丸则与三大主神无关,所以未能复活。”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玉藻前救走了巫女,疑似是站在尊攘派那边。还有八岐大蛇击毁我道门的飞舟,难道掌军真人怀疑这两只大妖如今被凤麟洲皇室或者天门所驱使?” 清微真人坦言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我之所以亲自出面,也是希望能展现诚意招降玉藻前,可她却断然拒绝,恐怕不是个人情感的原因。”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朝廷宣徽院的阴阳人有些相似。不过阴阳人是必须以龙气为食,而且没有仙人一级的阴阳人,就算是宣徽院的老祖,也只是在皇宫地利的加持之下,能够与仙人媲美。大玄皇室尚且如此,凤麟洲皇室何德何能驾驭驱使两尊与仙人媲美的大妖?” 清微真人道:“这里没有朝廷中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朝廷的背后是道门,凤麟洲皇室的背后是凤麟洲三大主神。朝廷做不到的事情,道门未必做不到。同理,凤麟洲皇室做不到的事情,凤麟洲三大主神未必做不到。” 齐玄素道:“原来如此。” 清微真人继续说道:“摄政关白的事情暂告一段落后,行营的重心要转到这些野神上面。在这方面,行营的宗旨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注意甄别,区别对待。就拿八岐大蛇和玉藻前这两只大妖来说,八岐大蛇凶残暴虐,是需要铲除的。玉藻前与青丘山一脉渊源颇深,是可以争取的。” 张月鹿道:“可掌军真人刚刚说过,玉藻前未必是不愿归顺,而是不能归顺。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现在被戴上了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握在天门神族的手中。” “这不是问题。神仙最大的限制就是无法长久降临人间,只要玉藻前有挣脱束缚的意愿,我们就能帮她解开束缚,不过还需要时间深入接触,取信对方。我今天放走她,也是向她展示诚意。若非如此,我就算杀不了她,也可以让她留下一条尾巴。”清微真人道,“永言。” 李长歌道:“真人。” 清微真人吩咐道:“你有青丘山的血脉,这方面由你负责。” 清微真人又对齐玄素和张月鹿道:“你们两人负责以铃鹿御前为首的一众山神。你们三人毕竟身份特殊,也许境界修为比之龙辰他们有所不如,却更能展现我道门的诚意。” 三人齐声应道:“喏。” 第三十五章 利字当头 “应龙”远去,在下方山林中,凭空出现一线,然后这一线如孔雀开屏一般缓缓展开,变成一个扇形,最终变成了一把彩绘并饰有金银箔的衵扇,被一只白皙手掌握在掌中。 玉藻前和吉祥宫显出身形,此时玉藻前已经收起了尾巴,仍旧以折扇遮挡住下半脸部,只露出眼睛。 吉祥宫扶着腰间的“雷切”和“菊一文字则宗”,脸色还算平静,不过双眼中略显茫然,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们失败了吗?” 玉藻前的嗓音略显低沉,比一味妩媚诱人的女子声音更有韵味:“当然是败了,日忍、甲贺忍者、石田兼正、新免幸之助全部战死,只有你侥幸逃得性命,反观道门,几乎没有损失。如果这都不算失败,那么什么才算失败?” 吉祥宫的眼神彻底黯淡了:“何止是失败,简直是惨败,我应当切腹谢罪。” 为了这次刺杀,整个近江国的尊攘派势力几乎是倾巢而动,朝日神宫、仁正寺、甲贺忍者、地方藩主精锐尽出,甚至动用了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结果却被正面击溃。石田兼正拼着魂飞魄散发动神降,结果竟然被那个可怕的阴物给挡住了。日忍被打成肉泥,新免幸之助和甲贺上忍被斩首,若非玉藻前最后出手,她已经沦为阶下囚。 玉藻前道:“用中原的话来说,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你要做的应该是戴罪立功,而非自杀谢罪。” 吉祥宫没有说话。 尊攘派的实力本就不如道门,在两次分别针对清微真人和丰臣秀茂的刺杀失败之后,实力损失惨重,若是她再去自杀,对于大局没有任何裨益,反而是雪上加霜。 玉藻前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你们这次的对手,应该是道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我这些年虽然不能离开凤麟洲,但也通过其他途径得知了一些关于道门的发展近况。三个年轻人全部都是道门定义下的谪仙人,全部都有半仙物。若论身份,哪个也不逊于你,就算三人之中出现一位未来的大掌教,我都不会丝毫奇怪。” 过了良久,吉祥宫问道:“玉藻前大人,这场战事,我们还有胜算吗?” 玉藻前道:“谁知道呢?也许你该去问皇帝陛下,或者问道门的清微真人。” 吉祥宫喃喃道:“清微真人……那个击伤了桂善幸大人和玉藻前大人的人吗?” “甲贺的忍者也是被他斩去头颅。”玉藻前道,“你已经见过他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杀你。当然不是因为这位道门储君怜香惜玉,而是觉得你有更大的用处。比如用来联姻,下嫁给他亲自选出来的新任摄政关白,以此收拢人心。” 吉祥宫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道门的手段很厉害,很多人都期望着他们血腥镇压凤麟洲,这样能激发整个凤麟洲的仇恨,于是就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与我们一起反抗道门的统治。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采取了怀柔的手段,于是很多无君无父之人、无家无国之人、见风使舵之人、贪生怕死之人、贪图富贵之人便主动投入到道门的麾下,反而成了我们的阻碍。道门在分化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 “这是道门的老把戏了,分化拉拢,区别对待,最终实现以夷制夷。”玉藻前眼神淡漠,“不可否认,在道门足够强大的前提下,这种手段很好用。” 吉祥宫问道:“玉藻前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玉藻前合起手中折扇,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今道门带甲百万,良将千员。腐草之荧光,如何比得上天空之皓月?若倒戈卸甲,以礼去降,仍不失为富家翁,国安民乐,岂不美哉?大不了让清微真人指汩罗渊为誓,保你们一家太平。” 吉祥宫自然听得出玉藻前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由黯然无语。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哪里还有回头路?怎么办,自然是一条路走到黑。在这个时候,别说投降,谁敢言和,都要被激进派天诛。 另一边,在清微真人亲自保驾护航之下,再无半分波折,于当天抵达了秀京行营。 道门已经提前安排好欢迎仪式,除了道门之人,还有众多相府家臣公卿、大名藩主都被邀请前来,等候在此。当清微真人与丰臣秀茂携手走下舷梯时,“应龙”鸣放礼炮,排列成阵的灵官行礼,继而道民奏乐,声势宏大,许多相府老臣不由老泪纵横。 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在西洋诸国,国王都要接受圣廷教宗的加冕。 在东洋凤麟洲,身为掌军真人的清微真人就担当了教宗的角色,他此举等同是为新任摄政关白加冕。 清微真人发表讲话,回顾了道门与丰臣相府的过往友谊,表示道门一定会协助丰臣相府稳定局势,平定叛乱,同时警告一切尊攘派反动势力,勿谓言之不预也。 兵事从来都是政事的延续,从始至终,道门都在强调明确一个问题,即师出有名。从沿海各道府举行浩大公祭为死于倭寇之手的百姓、官兵、所有亡灵祈福,到清微真人的两次讲话,都是如此。 只要明确了这个问题,在道门强大实力的推动下,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清微真人讲话结束之后,再由丰臣秀茂这位未来的摄政关白讲话。 丰臣秀茂先是感谢了道门对丰臣相府的帮助,然后同样回顾了两者的久远友谊,一直追溯到大齐年间,并痛斥尊攘派,明确表示尊攘派乃是当年倭寇的延续,一直都是破坏凤麟洲与中原关系的元凶巨恶,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大动兵戈,必须坚决予以消灭。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慷慨激昂,就像当年道门以“应龙”炮轰秀京天守阁并强迫丰臣相府低头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是一位十分合格的摄政关白。 齐玄素和张月鹿在飞舟上冷眼旁观。 国与国之间,没有道德,只有利益。 不是不该讲道德,而是世道还没发展到可以讲道德的地步。 一切过于超前的道德都是不合时宜的,不合时宜的道德注定会带来更大的毁灭。 待到这些结束之后,齐玄素正打算回去休息一下,赶在干正事之前,先把幻姬的同道士出身处理一下。 不过他刚回自己的营帐,就又被清微真人的秘书通知,清微真人召见。 他只能跟随秘书赶往清微真人的大帐,心中不免奇怪,刚刚见过,怎么又召见? 来到大帐,清微真人开门见山道:“召你过来,是有个突发事件需要你去处理一下。” 说罢,清微真人把一本卷宗递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卷宗,翻看细看。 虽然大部分后援物资都被集中在齐州,但还是有部分物资直接从江南道府那边运送过来。江南道府副府主张拘全便负责这一块。这位副府主出身张家大宗,依仗家族势力担任副府主,也算是志得意满。 不过他有两大爱好,一个爱好是敛财,一个爱好是好色。 张拘全手下有一个执事姓苏,不是青丘山苏家,而是慈航真人苏元仪的苏家,长得貌美,只是资质不济,能力也不行,再加上是旁支出身,缺少家族助力,这些年一直升不上去。 眼看着年岁越来越大,这位苏执事动起了歪心思,频频去张副府主的签押房汇报、请教,继而抓住张副府主的薄弱环节猛攻,三两下就拿下了这位张副府主,很快便升为主事道士。 这位苏主事与满脑子卫道理念的青丘山苏主事不同,很懂人情世故,喜欢提携后辈,又先后把几位师妹介绍给张副府主,打虎亲姐妹,上阵亲姐妹,这几个小师妹在师姐的指点下,也年纪轻轻就成了执事道士。一众人等除了享受欢愉,还不忘合伙发财。 这些人倒也“义气”,自己发达了,不忘拉其他姐妹一把。一来二去,张副府主手底下一多半人马都成了娘子军,为此还被上面嘉奖过,说他不搞歧视,懂得平等理念。 从此张副府主过上了三宫六院的帝王生活,对于旧爱苏主事就有些冷落了,这让苏主事大为不满。后来,两人因为分赃不均,又大起争执。 张副府主一气之下,威胁要罢免了苏主事的主事之位,虽然主事一级的人事大权不在他的手里,但他的话很有分量,可以扶起她,也可以踩死她。 苏主事大为惊惧恼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风宪堂实名举报张副府主贪墨枉法,私自挪用运送军需的飞舟进行走私。 风宪堂和北辰堂属于太平道的势力范围,因为正值战时,涉及到军需后援,这件事自然就被移交给掌军真人,由掌军真人军法从事。 齐玄素看完卷宗之后,迟疑道:“真人,此案应由风宪堂和北辰堂联合办理,似乎永言副堂主出面更为合适。” 齐玄素自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他与张家大宗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这个时候出面办这件事,张家那边会怎么看? 清微真人微笑道:“的确是永言出面更合适,他会亲自赶赴江南道府,抓捕张拘全和一应人等。你的任务是抓捕、调查涉及走私的一应道士、灵官。” 齐玄素被派到凤麟洲,主要有两个职责,第一个职责是协助解决御三家纷争,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二个职责则是监查粮草、弹药各种物资的调拨、转运、储存等事宜。 这件事刚好在他的职责之内。 齐玄素只能应道:“谨遵掌军真人之令。” 第三十六章 缉拿 清微真人又道:“其实这种事情,张副堂主更为合适,毕竟她曾在北辰堂任职,又经手了几次大案,屡立大功。只是此事关乎到正一道,她既是张家子弟,又是慈航一脉出身,理应避嫌。天渊,你是全真道出身,一定要秉公处理,不要留下话柄。按照纪律,也暂时不要告知张副堂主。” 齐玄素郑重应道:“是。” 要抓人,要办案,首要前提是有人手,总不能齐玄素一个人去抓人。 齐玄素向清微真人要了几个人,分别是:辽东道府主事韩永丰、祠祭堂主事李命山、化生堂主事陆玉婷、天机堂主事唐永水,以及天罡堂主事钱大仁。 按照道理来说,这几人都不是北辰堂或者风宪堂出身,并不十分合适,不过这里面有两个太平道的人选,足够可靠,所以清微真人还是准许了,又特批两百灵官。 齐玄素拿着清微真人的手令和卷宗离开大帐,派人召集几位主事,准备连夜议事。 几人都在行营,很快便到齐了。 因为都是共患难的老相识,所以省却了互相介绍的工夫。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韩永丰扯着大嗓门说道。 陆玉婷颇有知性气质,看了韩永丰一眼,没有说话。 钱大仁说道:“我听说我们都被划归到齐副堂主的麾下了。” “没错。”李命山压着声音道,“据说是掌军真人亲自下令,不知是什么大事。” “不过话说回来,齐副堂主真是一刻不得闲,刚刚护送那个摄政关白来到行营,又被安排了差事,连个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要换成我是齐副堂主,我可受不了。”唐永水一边擦拭手铳一边说道。 陆玉婷眯了眯眼,终于开口道:“要不怎么说齐副堂主年少有为呢,要我说,还是忙点好,现在越忙,以后功劳越多,论功行赏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韩永丰瞪大了眼睛,“再往上可就是真人一级了。” 陆玉婷正要说话,齐玄素掀帐走了进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同时起身行礼:“齐副堂主。” “不必多礼,坐。”齐玄素来到正中主位,抬手往下一压,身旁还跟着一位三品灵官。 齐玄素示意这位灵官入座,然后将卷宗交给左手边的陆玉婷:“陆主事,传阅一下。” “是。”陆玉婷接过卷宗,第一个翻开,脸色骤然凝重。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看完之后又把卷宗交给了身旁的韩永丰,如此依次传阅。 等到所有人都看完后,卷宗传回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合上卷宗,环视众人:“贪污,走私,事关军需后援,我们这次是代表行营,缉拿有关涉案人等,大家若有什么疑问,现在都可以提出来。” 陆玉婷道:“齐副堂主,就算关系到行营,此事也该由风宪堂和风宪堂出面才对。” 齐玄素解释道:“主要是人手不足,我们算是被抽调的人手,协助办案。当然,主要是由我确定人选,最后提交掌军真人认可。” 韩永丰道:“副堂主,说实话,我老韩在地方上时间久了,什么也干,这种事情并不陌生。老钱在天罡堂,估计也没少干这种活,其他几个道友,搞火器的,搞造物的,搞礼仪的,估计都没干过抓人的差事。” 齐玄素道:“不妨事,听我指挥就是。从无到有总需要个过程,万事开头难,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 李命山问道:“齐副堂主,我有一个疑问,上面要我们抓捕、调查,是先调查摸一摸情况再抓捕呢?还是先抓捕再详细调查?” 齐玄素正色道:“风宪堂和北辰堂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所以我们这次是先抓捕有关人等,然后通过审讯进一步挖掘相关内情,协助北辰堂和风宪堂那边取得突破,最终定罪。” “明白了。”李命山点头道。 齐玄素再次环顾众人:“大家还有疑问吗?” 没有人说话。 “那就是没有疑问了。接下来我强调三点注意事项。”齐玄素说道,“第一,在办理此案期间,任何人不得通过子母符、‘讯符阵’、经箓等手段向外透露有关消息,无论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一经发现,严惩不贷。第二,要确保涉案之人的安全,严防灭口、自杀等行为,确保责任到人。若是因为玩忽职守,造成涉案之人意外死亡,负责之人同样严惩不贷。第三,审讯期间,注意内外隔绝,不要让外面的什么人递进话来,以免造成涉案之人的翻供或者不配合,甚至是自杀。” 众人齐声应是。 齐玄素打开怀表看了一眼:“现在是丑时初,大家再仔细讨论完善一下具体过程和措施,看看有没有遗漏疏忽之处,半个时辰之后,我们立刻动身。” 半个时辰之后,一艘飞舟从行营秘密起航,前往距离秀京行营大约三百里左右的一处重要港口,两艘来自江南道府负责运送军需物资的飞舟正停泊在这里进行休整。 此时飞舟已经装了“阴阳镜”,很快“阴阳镜”接通了,另一边是负责港口防卫的灵官:“启禀齐副堂主,编号为‘江南甲三’的飞舟欲要强行起飞,港口方面无法阻拦,请齐副堂主示下。” “好灵通的消息。”齐玄素并不认为是自己这边泄露了消息,因为这个案子很大,从那个姓苏的女人实名举报张拘全,到案子移交给行营这边,再到清微真人下令抓人,中间不知有多少个环节,都存在走漏消息的可能,这些人听到某些风声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略微沉思后,下令道:“你们立即采取措施,确保另外一艘飞舟不会逃逸,至于这艘强行起飞的‘江南甲三’,交给我来处理。” “是。”灵官应道。 齐玄素结束了“子母镜”对话,立刻吩咐道:“加速!” 韩永丰大声领命。 飞舟骤然加速。 同样是飞舟,有三个型号,分别是三种功用。 第一种载人的,被称作“白鲤”,就是齐玄素两次失事时乘坐的那种。第二种是运送货物的,被称为“黄螭”。第三种是护航、作战、运兵的,被称为“紫蛟”。 三者结构不同,各有优劣,“白鲤”载人最多,体型臃肿,速度最慢。“黄螭”的载重量最大,速度较慢。“紫蛟”载人最少,携带兵器,速度最快。 两艘休整的飞舟都是“黄螭”,齐玄素此时乘坐的飞舟则是“紫蛟”,很快便追上了正在逃窜的“黄螭”。 齐玄素吩咐道:“向‘黄螭’喊话,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灵官启动飞舟上的“传音阵”,向前方的“黄螭”喊话道:“行营命令,前方‘黄螭’立刻降落,听候处置,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黄螭”没有反应。 齐玄素来到“传音阵”前,亲自喊话道:“我是紫微堂齐玄素,奉掌军真人的命令,调查有关走私事宜。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们,你们背后的人,利用你们发财的人,都已经自身难保,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这一次走私大案,你们只是从犯,只要你们立刻降落,听候处置,据实交代,指认幕后元凶,可以从轻发落。我再重复一遍,立刻降落,听候处置,据实交代,可以从轻发落。” “黄螭”仍是“一意孤行”。 唐永水出身天机堂,最是熟悉飞舟的各种火炮,立刻请示道:“副堂主,要动用火炮将其击落吗?” 齐玄素摇头道:“必须要抓活的,若是将其击落,且不说飞舟损失的问题,飞舟上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下面是汪洋大海,搜救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陆主事,你负责掌舵,靠近‘黄螭’并舷,我尝试亲自登上‘黄螭’。” 陆玉婷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副堂主万万小心,哪怕是让他们逃了,也要以保全自身为重。” “我理会得。”齐玄素径直走出舰桥,来到外面的甲板上。 因为“紫蛟”正处于全速飞行之中,剧烈的罡风足以将人直接吹走,哪怕是齐玄素,虽然不会被罡风吹走,但仍旧是被罡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因为“紫蛟”的飞行速度远胜逍遥阶段的天人飞行,齐玄素若是离开飞舟,很快就会被甩到后面,所以齐玄素才下令让“紫蛟”与“黄螭”并舷,说白了就是接舷战,古老的海战方法,用己方船舷靠近敌方船舷,然后冲上去进行白刃战。 只不过这次只有齐玄素一人跳上去而已。 “紫蛟”逐渐追上“黄螭”,然后船身一偏,轰然撞在“黄螭”的船身上。“紫蛟”作为战船,装有护甲,所以“紫蛟”毫发无损,“黄螭”却是猛地一震。 两艘飞舟紧贴着并肩而行,船舷接在一处,齐玄素大步跨过船舷,来到“黄螭”的甲板。 因为这是一艘运送货物为主的飞舟,所以没有配备太多火器,对于齐玄素的威胁并不大。 齐玄素无视猛烈罡风,径直往舰桥行去。 第三十七章 忠诚 擒贼先擒王。 齐玄素登上“黄螭”后,紧贴着墙壁往舰桥方向掠去。 两名灵官举起火铳向齐玄素射击,齐玄素不闪不避,毫发无损,同时双手各出一拳,直接将其击倒在地。 然后齐玄素取出“飞英白”,一刀劈向舰桥的大门。 如果说“龙珠”是飞舟的心脏,那么“舰桥”就是飞舟的大脑,是操控飞舟和指挥作战的地方,一般位于桥楼顶部的前端。 这个称呼起源于早期的铁甲船,操纵部位设在左右舷明轮护罩间的过桥上,因此出现了“船桥”、“舰桥”的称呼,后来铁甲船更新迭代,“舰桥”也不再是“桥”了,但“船桥”、“舰桥”的名称被继续沿用至今。 “黄螭”毕竟只是一艘运送货物的飞舟,不曾携带重火器,没有太多装甲,又是仓促起航,人手也相当不足,不能开启全部阵法,被并舷后就陷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若是换成“应龙”,不仅有完善的阵法守护,还有足够可靠的厚重装甲,彻底关闭门户后,就算齐玄素????????????????能够登上甲板,也很难进入内部,除非他能像巫罗那样强行突破。 齐玄素三刀劈开了舰桥的门户,缓缓走入其中。 舰桥内部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望向独自走进来的齐玄素,甚至没有太多反抗的**。 就算他们不认得齐玄素,也大概知道一个能承受剧烈罡风的人意味着什么。 齐玄素冷冷开口道:“立刻降落,听候处置。” 指挥台上的主事道士背对着齐玄素,直到此时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到了象征着三品幽逸道士的五岳冠,看到了齐玄素,也只是习惯性地站直了身子。 齐玄素望着他那副同样麻木不仁的脸:“谁让你们起航的?” 主事道士木然道:“我们隶属于江南道府,自然是江南道府的命令。” 齐玄素道:“江南道府总共九位副府主,张拘全已经被抓了,还有哪位副府主给你们下命令了,不妨一并说出来。” 这种话自然无法回答。 主事道士道:“上司下属,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 齐玄素冷笑道:“你们贪饱了,吃肥了,现在又要摆出一副世事无常的样子,给谁看呢?你们这种人,从来不会后悔伸手了,只会后悔伸手被抓住了。哪怕是给你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们也只会做得更小心、更隐秘,绝不会选择缩手。你们这是罪有应得,我还是那句话,如实交代,将功折罪,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现在,立刻停船、降落。” 主事道士并不答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准备操纵飞舟。 齐玄素直觉发现几分不对,猛地出手,打算制住此人。 不过为时已晚,“黄螭”的船头猛地一沉,直直朝着下方海面冲去。 因为突然的失衡,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都站立不稳,倒了一地,滑向另外一边。 “你真是该死啊!”齐玄素一只手捏住此人的脖颈,使其动弹不得,只见此人满脸“杀身成仁”的模样,显然是故意如此。齐玄素却是没有学过如何操纵飞舟,对于眼前的情况有点无计可施,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也不可能飞出去强行托住一艘向下猛冲的飞舟,毕竟其中还有飞舟本身的动力,并非是当空坠落那么简单。 若是任由飞舟这么冲入海中,齐玄素倒是不怕什么,这种事情他经历得多了,一回生二回熟,保命肯定不成问题,只是这一船的人就保不住了。 齐玄素回头对其他人喝道:“不想死的,来个人操纵飞舟!” 寻常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是没办法有所动作,可道士们毕竟有修为在身,不能与寻常人一概而论,一名执事道士勉强起身,几乎是攀爬着来到控制台前。 齐玄素一把抓住这名执事道士的肩膀,帮他稳定身形,同时大声说道:“这次走私大案,你们只是从犯,现在是你们背后的人要杀人灭口,只要你能保住飞舟和全船之人的性命,我算你将功赎罪,天大的干系,我都替你解脱。” 执事道士额头上渗出冷汗,死死盯着控制台,双手飞快????????????????动作。 “黄螭”下冲的速度极快,距离海面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黄螭”的船头猛地往上一抬,船尾随之一沉,勉强使得船身与海面变为平行状态,“黄螭”的船身咔嚓作响,仿佛要从中断裂一般,然后才向下一坠。 整艘“黄螭”轰然一震,激起巨大的水雾,整艘“黄螭”还是平稳地落在了海面之上。 直到此时,执事道士才松了一口气,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甚至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片刻后,“紫蛟”也降落下来,停在“黄螭”的旁边,在几位主事道士的带领下,大批灵官登上“黄螭”,韩永丰第一个冲入舰桥,不等他开口询问齐玄素有没有事,齐玄素已经把手中的主事道士丢给韩永丰:“将此人严加看管,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让他死了或者跑了,我唯你是问!” 韩永丰脸色一肃,大声应是。 他是地方道府出身,与许寇有些类似,没有九堂道士那么讲究,先是检查了下嘴里有没有毒药,又把各种随身物品下了,卸了各种关节,最后以特殊材质的绳索来个五花大绑,哪管你什么体面尊严,直接让两个灵官架着他走,再加上齐玄素已经随手封住了此人的修为,当真是插翅难逃。 其余人等也被一并收押看管,不过齐玄素特别点出了那个最后关头拯救了一船人性命的执事道士:“他是戴罪立功之人,若不是他,这艘‘黄螭’就一头扎到海底去了,不用采取措施。” 灵官们大声领命,没有给他戴上镣铐,只是派了两个灵官跟在他的身旁。 齐玄素大步离开舰桥,径直回到“紫蛟”上,自有其他人接管“黄螭”。 片刻后,两艘飞舟同时起飞,朝着港口方向驶去。 返航回到港口需要一段时间,齐玄素就坐在“紫蛟”的指挥位置上,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像是在小憩。 陆玉婷来到齐玄素身旁,虽然知道齐玄素根本没睡,但还是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你怎么看这次走私大案?”齐玄素睁开了眼,目视着前方,像是在跟陆玉婷说话,又像是在跟别人说话。 陆玉婷略微迟疑后,轻声回答道:“冰山一角,不知全貌。可能只是一次巧合?” 齐玄素笑了一声,意味难明:“陆主事,你是个聪明女人。” 陆玉婷微微一怔,不明白齐玄素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恭维她,这位齐副堂主可不像是个喜好女色之人。 齐玄素继续说道:“你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若是把你放在本案那个苏主事的位置上,你就绝对不会走到这一步。也是,靠身体上位,伺候男人、揣摩男人心思当然是一把好手,可要说到办事,就很难说了。” 陆玉婷有点明白齐玄素的意思了,试探着说道:“副堂主觉得苏主事实名举报之事有蹊跷?” 齐玄素反问道:“陆主事觉得呢?” 陆玉婷思绪急转,摸不清齐玄素到底是什么用意,毕竟齐玄素是全真道出身,又与张家关系密切,而她则是太平道出身,这种话题放在两人之间,多少????????????????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不过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依我看来,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这位苏主事,或者说,有人拿这位‘苏主事’当铳使。” 齐玄素感慨道:“如此看来,张、李两家又要再生波澜了,不管是姓张的,还是姓李的,总要有几张屁股露出来。” 齐玄素与张家关系密切,可他终究不姓张,陆玉婷与李家关系密切,可她也终究不姓李。 再加上陆玉婷并不像堂姐陆玉书那样在风宪堂任职,所以两人勉勉强强算是半个局外人。 换源app】 陆玉婷仔细斟酌着言辞,小心道:“从大晋开始就是江南富足,天下之税,半数取之江南。到了如今,江南道府更是个是非之地,无论是掌府真人也好,还是诸位副府主也罢,除了慈航一脉的几位,少有能安然脱身的。说到底,财帛动人心,乱花迷人眼。在江南道府最容易出成绩不假,可也最容易出是非,无论是姓张,还是姓李,都不能免俗。” 齐玄素道:“看到那个想要把自己和满船之人一起灭口的主事道士,我忽然有些想法。九品十二级,这是当年玄圣为了战胜佛门而创建的,说白了是一套战时制度,第一要境界修为,第二要忠诚,第三要战功,也可以理解为成绩。在战时情况下,很容易评估,可到了太平世道,这套遴选机制没有与时俱进,除了境界修为之外,忠诚和成绩又没有战时那样一目了然,尤其是忠诚方面,没了明确的敌人后,如何去衡量忠诚?” “说到忠诚,首先要明确忠诚的对象,是忠诚于道门?还是忠诚于上司?在我看来,绝大多数人都是忠诚于掌握着自己命脉的人。如何表现忠诚?溜须拍马和唯命是从,只是基本,更重要的有两点。第一是上下同欲,说白了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第二是利益输送,谁能输送更大的利益,谁就更忠诚,最终掌握着道冠的人就会把道冠戴在最忠诚的人头上。”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个忠诚的人,可他既选错了忠诚的对象,也选错了忠诚的方式。” 第三十八章 揣测 这也是齐玄素有感而发。 将近两年的道门经历,从天罡堂到紫微堂,从玉京到地方,让他从一个江湖人变成了一个道门人。 道门人自然要知道门事。 道门最高权力机构叫金阙,金阙掌握着两大权力。 一个叫“人事”的权力,比如齐玄素这个副堂主,便是提交金阙讨论后,由金阙任命的。虽然是东华真人提名并且促使这个提名得到通过,但不能说是东华真人任命的,必须是金阙任命的,这才名正言顺。在这个过程中,东华真人其实是金阙的一部分。 这是实打实的权力。 另一个叫“决策”的权力,比如决定打不打凤麟洲,要不要处理江南道府的大案,都要经过金阙的表决,最终形成决策,决定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不过这个权力是虚的。因为决策是一回事,具体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真正执行需要九堂和地方道府去做。如果九堂和地方道府阳奉阴违,或者出工不出力,那么这些决策就只能在天上飘着,落不到地上。王朝末年时,政令不出京城,就是如此。所以说这个所谓的决策权是虚的。 什么权力是实的?财政大权是实的。 做事需要花钱,打仗需要花钱,供养道士灵官需要花钱,无论干什么都要花钱。没有钱,什么事都做不成。地方道府之所以拥有自主权力,便在于他们拥有部分财政权力,想要做什么事情,可以自己出钱,不必伸手向玉京要钱,那么便很难被制约。 九堂也是如此,九堂掌握了玉京的财政,各大地方道府掌握了地方的财政。 于是金阙便要用人事权力来制衡九堂和地方道府的财权,你阳奉阴违,或者出工不出力,我便将你换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这样才能把决策落到实处。 这是道门权力的平衡体系,时刻遵循着阴阳双鱼的平衡之道。 从古至今,若是中央朝廷将人事权和财政权全部下放到地方,那就会出现一个结果,地方割据自立,朝廷被完全架空。 控制了金阙便控制了人事权力,间接掌握了财权,于是便登上了道门的权力巅峰。 对于大掌教而言,如果不能掌握金阙,那便是个跛足大掌教,紫霄宫则是大掌教抗衡金阙的一个后门。 六代大掌教放弃了紫霄宫,其结果就是被彻底架空,政令不出紫霄宫。 相反,若是大掌教完全掌握了金阙,那就堪比皇帝一般的存在,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大掌教甚至可以更换作为制衡而设立的副掌教大真人。 五代大掌教就是例子。 事实上,五代大掌教和六代大掌教都过于极端。在道门的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大掌教和金阙是互相制约的存在,就像阴阳双鱼,实现和谐。 大掌教不在的时候,金阙一家独大,不过金阙内部是三足鼎立,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并非是全心全意,也各有算计,勉强实现了平衡。 所以道门内部的权力争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不需要要故作高深,不需要装腔作势,也不需要伏脉千里,更多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最终夺取决定人事的权力。 也许有人要说李家几代人之前就如何如何,那只能算是一个决策的连续性,而非是多少年前就准确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况而特意准备了锦囊妙计,更多是未雨绸缪。 也或许有人要说兵权,可兵权本身也在人事权力的范围之内,能决定谁来做一军统帅,就已经掌握兵权。如果任命的一军统帅被架空,则说明失去了这部分人事权力。 至于兵变造反,则是要推翻旧的权力体系从而建立一个新的权力体系了。 齐玄素想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张拘全的案子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他认为,不是突发事件,也不是没有料到,是太平道的一次还击。 看这样子,太平道不介意来一次第三次江南大案,反正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最容易抓把柄。而太平道又掌握着风宪堂和北辰堂。 只是有一点,齐玄素暂时没能想明白。 太平道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打赢凤麟洲战事,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 是太平道自觉胜券在握,凤麟洲大局已定,就算正一道扯后腿也无法改变局势,在自信之下开始两线作战? 还是太平道内部有不同的声音,有人想要在这个时候给清微真人出一个难题?毕竟平常的时候,清微真人树大根深,无法撼动。可如今清微真人就像双手托举着巨石,不仅腾不出手来,还没法挪动位置,那就是做些小动作的天赐良机了。 这两个可能牵扯到清微真人让齐玄素参与此案的用意。 如果是前者,那么清微真人用他,就是要在他与张家之间制造隔阂,往大了说,是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 如果是后者,那么清微真人用他,则是想要借他与张家的关系向张家传递一些信号,甚至是起到缓和局势的作用。 这两个用意几乎是截然相反,前者是制造摩擦,后者是力求团结。 清微真人特意交代,暂且不要告诉张月鹿。 如果是制造摩擦,那么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警告齐玄素,让齐玄素左右为难。 如果是力求团结,那就是反话,因为怕齐玄素忘了,所以变相地提醒。 清微真人无论是哪种目的,都不可能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因为他不是一手提拔齐玄素的东华真人,更不是七娘。说得太直白,就是交浅言深了。 要不怎么说天心难测呢,揣摩上司的心思从来不是一件简单事。 齐玄素想不明白这一点,便与太平道出身的陆玉婷来了一次交浅言深,期望着从陆玉婷口中得到一些消息或者启发。 可惜陆玉婷终究不是陆玉书,并不了解更多内幕。 齐玄素又仔细捋了一遍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张月鹿,不管清微真人怎么想,他都要以道门大局为重,在凤麟洲战事的关键时刻,力求团结。 等到陆玉婷离开之后,齐玄素通过“中极经箓”联系上了张月鹿。 很快,张月鹿的身影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没穿鹤氅,只穿了一身中衣,披散着头发,应该是在休息或者每日例行修炼功课。 张月鹿很快便发现了不对,齐玄素不仅是一身正装,身后背景也不像是行营,倒像是飞舟。 不等张月鹿开口发问,齐玄素已经主动把今晚的经历和自己的猜想大概讲了一遍。 张月鹿仔细听完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良久,张月鹿才开口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复杂,如果是平时,公事公办即可。可如今正值战时,需要以大局为重。我的意思不是对张拘全网开一面,他是罪有应得,必须从严从重处罚。我的意思是不能让这件事变成正一道和太平道全面对抗的导火索,乃至于影响到凤麟洲战事。要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党争上面,防止正一道认为此事是太平道的挑衅之举而进行反击,将事态扩大。在这一点上,清微真人的态度至关重要。” 齐玄素提出一个异议:“如果就是太平道故意挑衅或者主动出击呢?我们能让正一道打不还手吗?正一道的反击就是让太平道在凤麟洲战场遭遇一场大败,进一步逼迫清微真人辞去掌军真人一职,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这无疑会造成凤麟洲局势的变数。可我们两个在这件事上是不能随便说话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正一道视作叛徒。” 张月鹿忍不住扶额道:“三道之争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问对错了,更不是君子之争,所谓的斗而不破、一致对外也不过是在强大惯性之下勉强凝聚且为数不多的共识罢了。这也是最为棘手的地方,我赞同对张拘全从严从重处罚,已经会让张家人说闲话了,我再主张温和处理此事,其后果就是我在张家内部大失人心。相反,若是我主张强硬,再亲自带头反击,倒是能起到收拢人心的效果。”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是圣人,两人不能完全不考虑自身利害得失,可是以两人的地位,还没资格与清微真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除非是清微真人主动提出来。 齐玄素换了一个思路:“我们假设这并非清微真人的本意,而是有人想要火中取栗,你觉得这个人可能是谁?” 张月鹿何等聪慧之人,立刻道:“这是江南道府的事情,外人不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更不可能如此精准地一击致命,那个幕后的‘高人’只可能是江南道府的人。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全真道出身,首席副府主是我的师姐白英琼,据我所知,张拘全与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也是他敢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之一,这两人不会对张拘全下如此狠手。次席副府主李天澜最有嫌疑。” 齐玄素边想边说:“李家一直是本家、义子、女婿轮流掌权,可从国师开始,到清微真人,再到李长歌,连续三代当家人都是本家出身,三代人的强大惯性下来,很可能彻底改变李家的内部权力结构,形成某种惯例,即李家的家主必须出自李家本家。在这种情况下,李家团结的基石必然受到冲击,义子派和女婿派会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第三十九章 艳闻 在某种程度上,齐玄素和张月鹿既是生活中的伴侣,也是政治上的盟友。伴侣可以一强一弱,盟友必须势均力敌,若是一方过于强大,那就不是盟友,而是附庸了。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猜测表示赞同:“不排除这个可能,李家内部的义子派和女婿派若是达成共识,继而结成同盟,那么的确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天师要受制于张家大宗,国师的情况可能比天师稍好一些,也相当有限。” 齐玄素补充道:“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放在李家,本家长久掌权这件事,可以做,万不能大肆宣扬提倡。张家和李家的环境是不一样的,张家保守,对外姓人持抵触态度,此举固然造成了张家的青黄不接,不过有利有弊,张家可以不断强调以本家为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家开放,对外姓人持欢迎态度,此举让李家人才济济,有了二百年的如日中天,同样是有利有弊,李家万不能公然强调李家本家在李家的超然地位,必须宣扬本家、义子、女婿三大派系三足鼎立,如果李家像张家那样做,那么必然会引起内部的强烈反弹。” 张月鹿叹息道:“你倒是看得透彻,用《左传》的话来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张家若亡,亡于保守。李家若亡,亡于开放。当年玄圣主张朋友越多越好,留下了今日道门内部派系林立的隐患。当年李家主张兼容并蓄、一视同仁,也留下了义子、女婿喧宾夺主的隐患。太平道看起来很团结,主要是有正一道、全真道的衬托,客观来看,太平道远远谈不上铁板一块。” 张月鹿顿了一下,问道:“你见清微真人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 齐玄素苦笑道:“这种级别的大人物,自有城府,临大事有静气,怎么会把心事挂在脸上?自然是云淡风轻,谈笑自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清微真人主导了此事,后来仔细一想,才觉得不对。”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了,转而道:“如此看来,我只能去探探老爷子的口风了,毕竟他才是掌舵人。” 齐玄素没有异议,说道:“好,剩下的等我们见面再慢慢详谈。” 张月鹿结束了这次对话。 就在两人通话的这段时间,两艘飞舟已经临近港口,齐玄素来到甲板上,向港口方向眺望,就见另外一艘“黄螭”正停泊在海面上,应该是已经被港口的驻守灵官给控制了。 两艘飞舟缓缓降落,齐玄素下令道:“不要用刑,也不要诱供,就地连夜审问,能问出什么就记什么,不开口的暂且搁置一边,天亮之前给我整理一份概述,我要在辰时前去见掌军真人。” 几名主事道士齐声领命。 陆玉婷结合齐玄素之前的谈话,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齐副堂主之所以如此急切,也许是要通过这份概述去试探清微真人的真正意图。 到底怎么办,或者说应该办到什么程度。 齐副堂主有一句话她很认同,所谓的“忠诚”,其实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所以要动一个人,不仅仅是单纯动他自己而已,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到他这一条线上的所有人。 所以处理一个人很容易,可只要涉及到一条线,就很麻烦了。有些时候,一条线甚至可以通到天上去。比如说张拘全这条线,硬要说他连着天师,那也勉强说得通。 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这条线位置靠上的人一般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死保,一种是壁虎断尾。当然,若是被人家从线头上连根拔起,那么这条线上的人谁也跑不掉。 张拘全在他这条线上的位置,不上不下,大概是中段位置,事情就要有两种考虑。这么大的动静,张拘全肯定是完了,可事情是否到此为止,还是两说。可以把张拘全的案子当作由头,继续向上深挖。也可以引而不发,形成一种震慑。 现阶段,正一道必然是处于守势,切断与张拘全的各种牵扯,弃卒保帅。如果太平道选择深挖,却久攻不下,也就是没能深挖出什么,必然要迎接正一道反攻。可如果太平道引而不发,以此为震慑,正一道反而不敢贸然反击。 在陆玉婷看来,齐副堂主要试探的,就是这个态度。 另一边,在李长歌赶到江南道府之前,风宪堂的陆玉书已经先一步对张拘全采取了措施。 这次不同于前两次江南大案,前两次的本质是从外部强攻,正面交锋,所以有来有回,甚至有足够的时间去消灭证据、杀人灭口。这次张拘全案发,本质上是内讧,自己人主动检举揭发,自然是瞬间崩塌。 不过风宪堂的快速动作还是佐证了一点,这不是一起突发事件,而是蓄谋已久。否则风宪堂的反应不可能反应如此迅速,甚至让张拘全没有毁灭证据的机会。 陆玉书的收获很大,也不知是不是“不小心”的缘故,很多有关风声流传出来,因为有“讯符阵”和子母符等通讯手段,所以哪怕是隔着东海,行营这边也有所耳闻。 齐玄素赶到行营的时候,清微真人正在主持议事,齐玄素便只能等着。 副堂主一级的高品道士当然不可能站在外面等,不仅有专门的等候室,还有茶水。此时在等候室里,还有几位副堂主,大家都是等着见清微真人,便闲谈起来。 当下最引人注目的话题自然是张拘全的案子,一位化生堂的赵副堂主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风宪堂搜查了张拘全的签押房,这位张副府主还是个‘妙人’,据说在他的签押房找到了很多‘留影石’。” 其他几人都来了兴趣:“‘留影石’?” 赵副堂主继续说道:“张拘全有一个特别的爱好,每次行房事,整个过程都要用‘留影石’记录下来,留着事后观赏。据说张拘全在房中术、欢喜禅、采补法等方面很有研究,佛道双修,堪称此道高手,许多‘留影石’都可以当作房中术、欢喜禅的教材。” 毕竟都是有身份的人,谁也没一副猴急猥琐之态,还是大体保持淡定,只是嘴角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人问道:“大概涉及了多少人?” 赵副堂主道:“根据风宪堂初步统计,大概有百人往上。其中不乏女道士,而且不是一个小数目。” 齐玄素本来不甚在意,听到这里,也不得不在意了。 一个副府主,几十个女下属,绝对的丑闻。 风宪堂之所以不怕这些“风声”损害道门脸面,其实道理并不复杂,这种事情在道门内部还算是个大事,可对于朝廷来说,这真不算个事,说不定还能博一个“风流”的名声。 接下来的闲话就逐渐涉及到一些实质内容,十分香艳。 诸如某位女子主事道士坐在张副府主的大腿上谈公事,张副府主一边听下属汇报一边手上动作,弄得女主事喘息连连、满面潮红。或是张副府主做媒,将一位女下属嫁给了一个后辈,结果还跟这位女下属保持联系,经常胡天胡地。又或是张副府主直接去了某位女下属的家中,这位女道士的道侣就在门外望风。还有张副府主以佛门的“大欢喜禅”以一敌四,大展神威等等。 这些平日里好似贞洁烈女的女冠们各展神通,完全变了一个人。穷小子眼中八风不动的冰山美人,在权力面前,竟是如此下贱。 几位副堂主谈不上如何羡慕,只是当个笑话乐子。毕竟大家都是同一品级,真想这么干,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值得而已。不说别人,齐玄素升了三品副堂主后,好些女道士就有主动献媚的意思,只要齐玄素勾勾手指,她们就能主动爬到床上去。如果齐玄素好男风,那么男道士也不介意效仿一下。 对于这些女子来说,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相较于糟老头子,自然是年轻的齐玄素更受欢迎。女子都有从众心理,张副堂主喜欢的男人,肯定不会差了,若是成就好事,还不知道谁吃亏呢。 所以齐玄素很注意保持与女子的距离,更不会相信什么桃花运,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形态出现,你觉得是走了桃花运,说不定是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圈套,看似是狼吃羊,其实是一帮追逐权力的女道士反过来围猎这些上位者。 所以出了这种事情,通常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干净。 谈到这里,几位副堂主不由感慨,张拘全这次肯定栽了,这种私德问题,当然罪不至死,只是影响很坏,最后定罪的关键还是看他的贪墨、走私数额。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职务肯定是保不住了,道士品级也要被一撸到底,最好的结果也是勉强保住性命而已。 可话说回来,就算保住性命又能如何?再过一百年也翻不了身,从此之后,道门算是没有这号人物了。 至于那些涉案的女子,同样也跑不了,不知要空出多少位置。 第四十章 自尽 清微真人的议事结束了,几位副堂主的闲谈也告一段落,大家依次去见清微真人。 齐玄素见到清微真人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 清微真人坐在书案后,还是老样子,也许是狐族血脉的缘故,总给人带着几分笑意的感觉。 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清微真人正在看公文。 这里面也有讲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上司说“稍等一下”,那就是真有急事,没什么问题,安心等着就是。可如果上司什么都不说,头也不抬,只是看公文,那就是要表达一种态度了,不满是显而易见的,足以让下属们如坐针毡。 清微真人没有埋头看公文,迅速将公文看完,提笔批示之后,便抬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将陆玉婷等人整理的概述递到清微真人的书案上,说道:“掌军真人,这是昨晚突击审讯的结果。” 清微真人翻开粗略扫了几眼,问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早已打好了腹稿,回答道:“走私之事已经确凿无疑,不过是否存在倒卖军需,尚且存疑。这些人都是听令行事,不过是整个走私环节的其中一环而已,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还是要看江南道府那边。”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将这份概略放在一旁,说道:“那就先把这些人暂且收押,等江南道府的结果。” 齐玄素终于看出几分端倪,清微真人对这个案子并不如何上心,如果是清微真人一手策划主导,那么清微真人此时应该是强令齐玄素加紧审讯,继续挖出更多内幕才对。可此时清微真人只是说了一句暂且收押,根本没提后续的事情,倒像是清微真人有意高举轻放,不知情的,还以为清微真人打算对张拘全网开一面。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之所以会转到行营这边,不是清微真人主动要求的,而是其他人有意为之,只要清微真人接手了这个案子,别人下意识地会认为是清微真人主使策划了此事,就好似黄泥落在了裤裆里,最终的反击也会落在清微真人的身上。 齐玄素应了一声,说道:“我这就把他们押送到行营。” 清微真人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齐玄素道:“没有了。”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这只是个突发事件,你的重心还是要放在那些山神野神上面,这是大事,你要多与张副堂主商量,不要一个人拿主意。” 齐玄素脸色一肃:“喏。” 清微真人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退出清微真人的签押房,深感此行不虚。他要还不明白清微真人是什么意思,那么他也不必混了。 离开清微真人的大帐后,齐玄素直接去了张月鹿的住处,结果刚到门口,被沐妗给拦了下来。 沐妗不怕齐玄素,理直气壮道:“齐副堂主,就算你与张副堂主关系好,也没有不通报一声就愣往里头闯的道理,这么多人看着呢。” 齐玄素不跟她计较:“那就请你快去通报,我在这里等着。” 便在这时,张月鹿已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问道:“有结果了?” “进去说。”齐玄素说道。 沐妗此时便不再拦路了,她也没有恶意,主要是为了保护张月鹿的名声,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没正式结为道侣,太过老夫老妻也是不像话的。 进到帐中,齐玄素将面见清微真人的经过说了一遍:“我认为清微真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并不想深究此事,比较敷衍。最起码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掀起第三次江南大案。” 张月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齐玄素问道:“天师他老人家怎么说?” 张月鹿叹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关于这件事,我只能向天师汇报,天师只是说了句‘知道了’,其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好再问。” 虽然天师和张月鹿在名义上是祖孙,但感情基础十分薄弱,并非那种自小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女,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撒娇。平常的时候也就罢了,涉及到这种正事,就得守规矩。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只能把清微真人的意思传达给天师,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就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了。” 张月鹿也不再说什么。两人能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接下来,两人又谈论了关于招纳各路山神的事情,毕竟这才是他们的本职,不管清微真人能否继续做掌军真人,整个战略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变的,正如清微真人所说,这是一件大事。 只是此事的后续走向还是大大出乎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意料。 就在三天后,江南道府传来了消息。 不过这个消息与是否倒卖军需无关,而是张拘全出事了。 齐玄素从张月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张拘全不是已经出事了吗?” 张月鹿道:“张拘全死了。” 齐玄素吃了一惊:“死了?!” “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十分震惊。”张月鹿道,“张拘全被控制后,陆玉书把他转移到了钱塘府,在那里对他进行审问。李长歌抵达江南后,又把他转移到怀南府。但是昨天夜里,张拘全自杀了。” 齐玄素再次惊了一下:“自杀?”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张拘全的案子影响很大,可只要他的贪墨、走私数目不是太过夸张,一般罪不至死,私德问题反而是影响最小的,自古至今,没听说谁是因为玩女人太多被处死的。如果只是涉案十几万太平钱,大概就是被免职,继续做个九品道士不成问题,大不了后半生避世隐居,做个清净野人。再不济,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写一写,把那些香艳之事都写上去,说不定又是一本奇书。 张月鹿道:“北辰堂和风宪堂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自杀,但是我觉得很多疑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管他是不是自杀,很多线索都断了,案子很难再深挖下去了。” 齐玄素很早就明白一件事,道门的权力斗争异常残酷,通常以一方死亡为结束。而张拘全之死则透露出到此为止的讯号。 有句话叫作“拔出萝卜带出泥”,当初紫仙山的一个主事,生生牵扯出了第二次江南大案。那还只是一个主事而已,这次可是一个副府主,不知要扯出多少人,就是让整个江南道府塌方,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在这个时候,就要壮士断腕了。 只是不知道是哪方出手,是清微真人这边出手了?还是天师那边出手了? 同时,齐玄素也不免感叹人生之无常,就在一个月前,这位张副府主还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是一位受人尊重的高功法师,说不定还参加了天师亲自主持的上元节庆典,可就在短短一个月后,身败名裂,万事成空。 齐玄素问道:“不谈继续深挖,只说张拘全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吗?” 张月鹿摇头道:“像这种大案,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查清楚,除非是张拘全破罐子破摔自己主动坦白,问什么就说什么,扯上谁就供出谁。可张拘全有这个胆子吗?就算张拘全有这个胆子,他本人还是心存幻想,想着正一道会死保他,所以始终没有开口。” 齐玄素道:“既然他心存幻想,那就更不会自杀了,一般只有走投无路之人才会自杀。” 张月鹿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这几天一直通过白师姐关注着这个案子,根据白师姐所说,关于那些私德问题,张拘全通通认了,只是关于贪墨和走私,始终抵死不认,不仅不认,态度还比较嚣张,据说跟陆玉书对骂了一场,这可不像个一心求死的人。” 齐玄素又问道:“张拘全是怎么死的?自爆丹田?刀剑火铳?” 张月鹿道:“被抓之后,须弥物和各种随身之物都会被收走,也会以符箓封住修为,你说的这两种方法都不可行。他是服毒而死,而且是仿制的‘奢比尸毒’,只要一点就能致人死地,便于隐藏,比如藏在指甲里,或是牙缝里,都很难排查。” 齐玄素对这种毒印象深刻,当初“圣无忧”中了这种毒,虽然没死,但被折腾得够呛,最后还是七娘亲自出手才得以化解。 齐玄素道:“负责看守之人恐怕要被问责。” 张月鹿道:“关于这一点,据说李长歌已经递交了辞呈。不过上面批不批,还要看后续。”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青霄,你说会不会是李永言动的手?他可是李家本家出身,与清微真人一体。还有,北辰堂九个副堂主,最少有五个在玉京,包括首席和次席,可清微真人偏偏派了李永言这个排名最末的代副堂主。” 张月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起初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之所以派李长歌过去,是怕其他人顶不住张家的压力,清微真人放心不下,同时又是大功一件。现在看来,清微真人的确是放心不下,只是此放心不下非彼放心不下。” 她顿了一下:“不过这都是你我之间的揣测之言,真相到底如何,现在还言之尚早。” 第四十一章 中间人 站在权力斗争的立场上,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张拘全到底是不是自杀,要看双方的态度。 如果双方都认为他死得好,那么他就是自杀,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自杀。 如果有一方不认可,那就要各凭手段了。 想要双方达成一致,沟通很重要。 自从三道之争加剧,张家和李家的沟通渠道已经近乎于断绝。这里的沟通当然不是见面说话那么简单,官话、套话、场面话都会说,关键是能否放下戒心、怀有诚意地进行一些关于立场、底线、利益的深入交流。 两家想要交流,需要一个传话的中间人。 既然是中间人,姓张或者姓李都不太合适。 张拘全死后的第二天,齐玄素开始投入到自己的本职差事中,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首先要了解铃鹿御前。在这方面,无论是凤麟洲道府,还是丰臣相府,都有大量资料。 铃鹿御前是铃鹿山的鬼女,据说她生前曾去过婆娑洲,擅长神通和剑术。关于这名鬼女的生平众说纷纭。最早的时候,其身份是劫掠皇室贡品的大盗,被称为“立乌帽子”。凤麟洲朝廷派出将军征伐她,她选择归顺了凤麟洲朝廷,并帮助将军讨伐三大妖之一的大岳丸。不过她年仅二十五岁便夭折。死后成为铃鹿山的山神,一直存续至今。 至于她的态度,很难捉摸。说她心向朝廷,她曾经是大盗“立乌帽子”。说她反叛朝廷,她又曾帮助朝廷讨伐三大妖之一的大岳丸。 最终道门认定她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而且其重要程度极为靠前,仅次于玉藻前。 就在这时,沐妗来到齐玄素这边:“齐副堂主,有人想要见你。” 齐玄素抬起头来,问道:“谁要见我?怎么会是你来通报?” 沐妗环顾左右,见没有其他人,这才说道:“是张家的人,对方先是通过‘子母镜’联络了青霄副堂主,然后青霄副堂主便让我来请齐副堂主过去,‘子母镜’的联络还未中断,正等着齐副堂主呢。” 齐玄素只能起身,跟着沐妗去了镜室,也就是安放“子母镜”的地方。因为距离越远,“子母镜”的体积也就较大,再加上数量较少,所以都是集中安置,暂时还无法做到在签押房中安装。 来到单独的镜室,张月鹿正等在这里,主动向齐玄素介绍道:“天渊,这位是我的叔祖,名讳上无下量,上元节的时候,你们见过的。” 张无量。 齐玄素自然有印象,太平钱庄的七位辅理之一。 真正的财神爷。 两大权力,一个是人事权,另一个就是财政权,其位置之重要,可想而知。在这一点上,张家、李家、姚家都是一样的,只有家族中的核心实权人物才能出任。 在上元节后的竞买中,齐玄素和这位无字辈的老人有过一面之缘。 齐玄素向“子母镜”另一边的老人行礼:“玄素见过张辅理。” “天渊,不必如此客气。”张无量并不小觑齐玄素,恰恰是因为这些大宗老人看人很准,看出了齐玄素并非等闲之辈,又有全真道的支持,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才会担心他和张月鹿会夺走大宗的位置。如果齐玄素只是个庸碌之辈,那么张月鹿独木难支,他们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了。 在道门这个环境中,动不动瞧不起别人、讥讽别人、挑衅别人的人其实很少,就算有,也很难爬到高位上。一般都是秉持着轻易不结仇一旦结仇就不死不休的理念。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 不等张月鹿开口,张无量已经说道:“关于张拘全的案子,天渊已经听说了吧。” 齐玄素道:“是。” “我听说,行营那边是天渊负责此案?”张无量问道。 齐玄素怔了一下,然后就听张月鹿轻声道:“照实说就是。” 齐玄素只得道:“是由我负责的,涉案之人已经悉数羁押,不过只是审了一轮,张拘全便出事了,所以没有再审下去,这个案子算是被暂时搁置了。” 张无量道:“如此说来,清微真人还是比较相信天渊的。” 齐玄素正要为自己辩解一下。 张无量抬手制止了齐玄素接下来的话语,先一步说道:“我想宴请清微真人,你能帮着安排一下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局面,看来张月鹿这几天没有做无用功,还是起到作用了,只要两边肯谈,就能把事态平复下去,不会造成事态扩大化,就不会影响到凤麟洲的局势。 齐玄素问道:“张辅理觉得,什么时间合适?” 张无量道:“我已经在去凤麟洲的路上,今晚就能到,不过我不能在凤麟洲停留太长时间,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最好,地点由清微真人定。” 齐玄素道:“好,我现在就去请示清微真人,然后再与张辅理联系。” 张无量点了点头:“就这样。” 结束对话之后,齐玄素立刻去了中军大帐,请见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大概是与秘书特别交代过,所以他的秘书没有让齐玄素等着,而是直接领着齐玄素来到清微真人的签押房。 齐玄素见到清微真人,将此事向清微真人详细禀报了。 清微真人听完之后没有说话,也没有意外之色。 齐玄素的心有点悬了起来,若是清微真人拒绝见面,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先前的各种猜测全都错了?那么这几天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 不过清微真人一开口,齐玄素便知道,他没有猜错,清微真人是想要讲和的,刚才之所以没有立刻表态,是在考虑具体安排的相关细节。 清微真人对秘书道:“你让龙辰安排一下,在秀京准备一个独栋院子,就说我要宴请贵客,要中原样式的,不要凤麟洲样式的。无论是在宴席上服侍的,还是外面负责护卫警戒的,都安排自己人,注意不要走漏风声。” 秘书问:“需要准备礼物吗?” 清微真人略微沉吟道:“张辅理应该不会带太多随行人员,你让朱玉准备一些东海的土产,还有那种礼节性质的袖珍飞剑或者剑符也不错,问一下还有吗,有的话,土产加飞剑,每人一份。至于送给张辅理的礼物,我亲自准备。” 秘书领命而去。 清微真人又对齐玄素道:“天渊,你和张副堂主晚上也一起过来。” 齐玄素应道:“是。” 说实话,齐玄素是有些吃惊的,正所谓礼尚往来,清微真人对于这次见面的重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齐玄素离开中军大帐,先是见了张月鹿,然后再将这个结果告知张无量。 待到傍晚时分,张无量的飞舟到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前去迎接,也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是张无量的分量轻,而是张无量压根就没通知其他人,这是一次秘密到访。正如清微真人所料,张无量只带了两个随从。 张无量下了飞舟之后,没有停留,直接去往秀京。 秀京这边,李天罡已经安排好了,一座位置较为偏僻的独栋院子,里里外外,十分清净,没有半个闲杂人等。 最近这段时间,秀京城内的局势已经大为扭转,绝大部分尊攘派都被一扫而空,还剩下少部分隐藏极深的,也不成气候。而且这次会面十分特殊,就连道门内部都少有人知,更不必说这些非我族类的尊攘派,再加上有清微真人亲自坐镇,所以安全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清微真人让人准备了一张大圆桌,最后入座的只有寥寥六人而已,除了清微真人和张无量这两位主角之外,再就是齐玄素、张月鹿、李天罡、李朱玉。 说到李朱玉,算是齐玄素的旧相识,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玉京城外,就风伯的事情互相威胁了一番,当时李朱玉自称是“李家不记名的义女,所以不序辈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李朱玉的义父就是清微真人。至于她为名字中为什么没有辈分范字,与义女身份关系不大,主要是清微真人自己就不喜欢这一套,自然也不会给义女加上个辈分范字。认真算来,她是天字辈的,与李天贞同辈。 张无量的随从以及其他人等,则由清微真人的秘书在偏厅负责招待。 在宴席上,清微真人与张无量并没有谈及实质内容,甚至没有提到“张拘全”三个字,只是说了些客套话和场面话,偶尔会提及眼下的凤麟洲战事。 小半个时辰后,清微真人对李朱玉道:“朱玉,你陪着天渊和青霄,我和张辅理单独坐一会儿。” 李朱玉起身应下。 在李天罡的引领下,清微真人和张无量起身去了内室。 片刻后,李天罡也退了出来。 李朱玉让人撤了席面,换上热茶,几人坐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清微真人和张无量在里面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底谈了什么,齐玄素并不清楚,不过齐玄素大概能够猜到,还是张拘全的事情。 齐玄素对这次谈话持乐观态度,清微真人的态度是其一,张无量不辞辛苦亲自跑到凤麟洲来见清微真人,本身也是一种态度和诚意。 第四十二章 暂告段落 两人谈得很顺利。 当两人出来的时候,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起来。 这是每个人都可以感受到的。 然后张无量果然没有在凤麟洲久留,连夜乘坐飞舟离开。 这一次送行的人就不仅仅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了,还有代表清微真人的李天罡和李朱玉。 齐玄素此行的收获不仅仅是卖了张李两家一个人情,还得了一份东海的土产和一把袖珍的飞剑。 袖珍飞剑只有食指长短,剑身几乎是镂空,所以飞行时,会如洞箫那般发出声响,也可以用来杀敌,不过几乎没有人用来杀人,用西洋人的话来说,这是一件艺术品,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是顶尖。据说是出自天元剑炉,由顶级铸剑大家亲手锻造雕琢。 平时还可以挂在腰间,替代玉佩的作用。 当然,齐玄素是个无可救药的俗人,他不大懂得欣赏艺术,他更多是通过太平钱来衡量价值。可以说,这把袖珍飞剑在市面上的价格只是稍逊于七娘和李青奴送的珍藏版“玄圣牌”。 再有就是东海的土产,齐玄素一开始还很好奇,东海的土产到底是什么东西,总不会是海鲜咸鱼,后来他知道了,是珍珠。 一盒子珍珠,总共十二粒,都是八分珠,颗颗饱满圆润,色泽纯净。打开盒子的瞬间,齐玄素差点没被晃瞎了眼。 能与之媲美的大概就是南海土产了,比如珊瑚树什么的。 这两份礼物加起来,大概价值一万太平钱。 真是好大的手笔。 齐玄素很好奇清微真人亲自准备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又价值几何。 同样的土产和飞剑,张月鹿也有一份。 对于礼尚往来这种事情,张月鹿的态度是极为谨慎的,一般情况下,她只收两种礼物。一种是朋友之间的馈赠,比如齐玄素送她的东西,她便从没有拒绝过。一种就是长辈们的馈赠,长者赐不可辞。好在她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别人也都习惯了她的做派,并不觉得她不收礼就是得罪自己,至多在背后说两句“假清高”。 可这次却是不得不收了。一来,清微真人是长辈,清微真人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也是知天命年纪的人,更是道门的七代弟子,无论辈分、岁数、境界修为,还是资历、职务、道士品级,都是无可置疑的长辈。二来,这也关乎到张家和李家的谈和,送礼是诚意,收礼是接受诚意,若是不收,那意味着什么?张家根本没有诚意谈和?或者是张家不接受李家的诚意?这就坏了大事。 张月鹿是个懂得变通之人,所以她很痛快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要说隐患,也没什么隐患可言。 总不能说李家之人给张家之人行贿,说出去也得有人信才行。 走在回去的路上,齐玄素跟张月鹿玩笑道:“把咱们两个的珍珠串在一起,给你弄条珍珠项链。” 张月鹿连连摆手道:“你可饶了我吧。” 她一向不喜欢首饰,耳环都很少戴,更不必说项链这种东西了。 齐玄素只是觉得,东西是好东西,却不能卖了,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张月鹿。既然张月鹿不要,他还可以送给七娘,七娘肯定会要的,不是因为七娘喜欢珍珠,而是因为珍珠值钱。 接下来的几天,再无波澜。 不过清微真人和张无量的这次见面很快就有了成效。 金阙没有接受李长歌的辞呈,而是让李长歌暂停职务接受调查。 这种待遇,齐玄素也享受过。当初在帝京的时候,衍秀和尚举报齐玄素是隐秘结社成员,经过几番拉扯之后,虽然没有免除齐玄素的职务,但还是让齐玄素停职接受调查,直到洗清了身上的嫌疑之后,齐玄素才重新复职,反手把高老爷送进了幽狱。 如此看来,李家本家是打算苦一苦李长歌,着重保全清微真人。不是偏心,而是清微真人身为掌军真人,位置十分紧要,关乎到道门大局,实在不容有失,只能舍小顾大。 张拘全自杀,不管是不是李长歌动的手,他作为第一责任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就算李长歌什么也没做,张拘全是在他眼皮底下死的,一个失察失职是逃不掉的。 既然要对李长歌进行审查,那么负责审查的人选便很重要。此事牵扯到了李家和张家,所以不宜让太平道和正一道的人参与,反而让不曾牵扯其中的全真道出面比较合适。 于是金阙最终决定,由姚裴对李长歌进行调查。 齐玄素和张月鹿本以为此事已经暂告段落,万万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影响到了自己。 本来负责招降山神野神的差事以四个人为主,也就是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以及最后到来的姚裴。现在李长歌被停职,姚裴被调去审查李长歌,两人短时间内是无法回归凤麟洲战场了。剩下的差事就全落在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头上,压力陡增。 清微真人并没有给两人增派人手的意思,只是给了两人很大的自主权,无论是各种许诺,还是调用灵官、飞舟,都不成问题,并且还给了两人一百万太平钱的额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拉拢和收买只有一线之隔,哪有不花钱的。 齐玄素和张月鹿商议之后,决定放弃两人紧密合作的想法,变为一人负责一半,否则实在是忙不过来。 铃鹿御前被划归到了齐玄素这边。 在齐玄素看来,铃鹿御前名气很大,是一杆旗帜,也是一块招牌,只要铃鹿御前公开倒向道门,一定会起到连锁反应,变成一种风向,带动其他鬼神倒向道门。 如果铃鹿御前一直没有明确态度,就算他累死累活把其他鬼神拉了过来,也存在不稳定的隐患。 所以齐玄素决定,首要任务就是接触铃鹿御前,只要能攻克铃鹿御前,剩下的许多鬼神野神就能传檄而定。 至于玉藻前,暂且搁置一旁,以后再说。 早在张拘全案发的时候,齐玄素就开始断断续续接触了解此事。 上次清微真人派出了土御门的阴阳师去见铃鹿山,大约是态度问题,结果吃了个闭门羹。阴阳师们返回的路上又遇到天门的截杀,损失惨重,算是彻底的失败。 清微真人让人抚恤了土御门家族,不过私底下还是给土御门家族下了不堪大用的评价,不再指望丰臣相府的人,决定由道门之人接手。 这个任务本该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合力完成,现在变成了他独自处理。 铃鹿山位于伊势国境内的铃鹿郡,丰臣相府在伊势境内的势力位于度会郡的山田城,与铃鹿郡之间隔着多気郡、饭高郡、一志郡、安浓郡。 这些还是比较次要的。 关键在于“伊势”二字,自从齐玄素来到凤麟洲,经常会听到这两个字,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又与另外两个字连用,即伊势神宫。 这是天门的祖庭,也是斋王居所,更是三大神宫之首,在这里供奉着神器“八咫镜”。 伊势神宫自然是位于伊势国的境内,在凤麟洲的习俗中,伊势神宫并不称“伊势神宫”,而是只称“神宫”。直到道门之人来到凤麟洲,为了区别各种神宫,才特意标注为“伊势神宫”。 整个伊势神宫除正宫两所外,还包括别宫十四所、摄社四十三所、末社二十四所、所管社四十二所等一连社宫,共计一百二十五社,分布于度会郡、多气郡、饭高郡、一志郡、安浓郡等地,就像一张大网。 其中各种宫司、祢宜等神官更是数不胜数,不乏净阶的棘手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前往铃鹿山,除非是道门大军开拔至此,就只能是少数人单独行动。人数越多,目标越大,越容易暴露。土御门一族的阴阳师们被天门截杀,便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齐玄素思来想去,只能是亲自走一趟了。 一来很多事情只有当面才能说清楚。二来亲自走一趟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诚意。 这与张无量不远万里来到凤麟洲与清微真人面谈是一个道理。 不过要去铃鹿山,齐玄素还要做一点准备。 首先,他不能以道士的身份前去,那太扎眼了,走不了几步就会被人盯上。他需要一个合适身份。 其次,他不会说凤麟洲的倭话,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弥补,他需要一种替代的手段。 为此,齐玄素专门请教了已经在凤麟洲多年的李天罡。 李天罡给出的建议是,让齐玄素扮成一名阴阳师,因为阴阳道的很多东西是与道门相通的,尤其是阴阳的理念和符箓法术,大多来自于中原的阴阳家,道门同样融合了阴阳家,所以二者十分相似,便于伪装。 至于语言不通的问题,可以用“他心通”代替。 已经跻身无量阶段张月鹿就会这种手段,可以让张月鹿教他。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除了恶补各种阴阳师常识之外,就是跟着张月鹿学习“他心通”。 第四十三章 孤独 “他心通”是佛门的说法,在慈航一脉中被归入了“心字卷”。 “慈航普度剑典”被分为四卷,也可以视作四个阶段,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连起来就是“剑心无我”。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所以“慈航普渡剑典”是为玄门正道之法,而非旁门左道之法。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和“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不仅仅是己心,也是他心,如“太上忘情经”一般,继承了部分修心之人的法门。 真要修炼,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对于齐玄素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剑字卷”的基础,总不能临时再去学“剑字卷”,那还是学说倭话更容易些。 好在张月鹿有办法,当年道门与佛门交战,佛门学到了道门的品级制度,道门也有一些收获,效仿?佛门的灌顶之法创造出了一种顿悟之法。说白了,就是将自己的心得感悟复制一份,然后直接送给别人,省时省力。 不过这种方法的门槛很高,被传授之人最少也得是天人阶段,如此方能承受冲击而不使自己神魂受损。传授之人的要求就更高了,必须是无量阶段以上,且对于神魂修炼有相当造诣,换而言之,武夫是用不了这种方法的。 再有,就算传授之人送出去了,被传授之人也收下了,还存在合不合适的问题。其实人择法,法亦择人,两者之间是讲究缘分的。有些人体魄天生强健,学拳天赋异禀,事半功倍,可让他去学法术,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事倍功半。这便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更关键的问题是,这种方法限制很大,因为通篇都是别人的领悟,用这种方法速成的功法一辈子都很难再有寸进,而且传授之人也会稍微折损修为。所以正经师父不会用这种方法教徒弟,都是让徒弟自行修炼,也不可能大规模使用,一是没有那么多符合条件的被传授之人,二是哪怕折损修为再少,积少成多之下也会动摇根基。 张月鹿是无量阶段的谪仙人,齐玄素有实打实的天人修为,符合条件。齐玄素也无意在“慈航普度剑典”上多下功夫,不怕以后再难寸进。 不过张月鹿怕齐玄素与“心字卷”相性不合,还是先让齐玄素背了几天书,主要是“心字卷”的口诀,不求甚解,只要明白大概意思原理就行,具体哪里不懂,再来问她。毕竟张月鹿手头上的差事很多,这次张无量与清微真人见面,也多亏了她从中牵线搭桥,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手把手教齐玄素。 齐玄素把口诀背熟之后,便去找张月鹿。 张月鹿正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各种公文卷宗之中,见齐玄素进来,将手上的差事暂且放在一旁,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从中扯出一点灵光,然后送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然后问道:“这就完了?” “你还想怎样?我来一个‘仙人抚你顶’结发授长生?”张月鹿道,“学得会就是学得会,学不会我也没办法了。” 齐玄素很有自信:“七娘说我悟性一流,只是资质差了些,不可能学不会。” 张月鹿作为一个惊才绝艳的谪仙人,并不喜欢给齐玄素泼冷水,一般以鼓励为主:“这倒是,我相信你。” 齐玄素感觉自己的上丹田里多了一点东西,他一边融会张月鹿的馈赠,一边与张月鹿说话:“张拘全的事情如何了?” “应该不会再起太大波澜了。”张月鹿回答道,“其实也很好判断,如果张家打算报复,必然会提前有所动作,比如与自己人通气,暗中串联等等,这是很难掩人耳目的,也就是所谓的暗流涌动。可现在看来,并没有这种暗流。” 齐玄素道:“张家白死一个人,且不说这个人该不该死,张家就这么算了?” 张月鹿道:“张拘全是罪有应得,?说到底,根源在他自己身上,别人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如果他洁身自好,没有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抓着,别人又能奈他何?若是栽赃陷害,张家第一个不答应。” “不过李家本家肯定做出了补偿,比如在张拘成出任江南道府掌府真人这件事上让步,以此来换取张家的息事宁人。张家方面,就算是反击,也没有必胜把握,很可能是两败俱伤,让全真道渔翁得利,别看两家是盟友,盟友也是分锅吃饭。张李两家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这才能迅速讲和。” 齐玄素感慨道:“由此看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持身端正,要经得住别人推敲。” 张月鹿想到如同小山一般的差事,有些不耐烦了:“你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齐玄素道,“再聊一会儿。”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在外人面前还像模像样的,挺有威严,私底下的时候,怎么有点无赖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人人都有三张脸,不同的脸对待不同的人,难道你想让我用对待你的态度去对待那些女道士吗?” 张月鹿“哼哼”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 齐玄素笑道:“你对待我的态度同样与对待其他人的态度不同,你也是三张脸,又何必说我呢?” 张月鹿并不反驳这一点,说道:“上次我说过,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要一剑杀了你。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那还用问?当然也是一剑杀了你,这就叫平等。如果我们两个都干了对不起对方的事情,那就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着,死了埋一块,谁也别想痛快,继续互相折磨。”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很好,这才对,就是要平等。如果你敢说原谅我,那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两个都病得不轻,在一起正好,省得去祸害别人。” 这话说得看似玩笑,也不全是说笑,因为无父无母,所以齐玄素对感情异常挑剔和重视,一般不会随便认可什么人,既不与人称兄道弟,也不随便承认什么长辈,孤零零一个人。可一旦认可了某个人,那他就会忠贞到底,不会背叛别人,也容不得背叛。若是遭受了背叛,很难说齐玄素会做出什么事情。 一般人受不了这种比较极端的感情,除非是同类。 现在看来,张月鹿也存在类似的特质。两人第一次见面,就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难说没有同类人互相吸引的原因,这给两人的交往开了一个好头。 细细说来,虽然张月鹿父母双全,但在整体大环境上,她是孤独的。 张家大宗将她视作威胁,百般防范,好似她并不姓张,哪里还有家族的温情?哪怕是关系最好的张玉月,同样谈不上知心。 她名义上是慈航一脉的弟子,可从未去过普陀岛,与师姐师妹关系疏远。事实上张家子弟做慈航一脉弟子这件事本身就?很尴尬,几时听说过李家子弟去做青丘一脉弟子的?也许有人要说姚裴还是东华真人的弟子,可姚裴的母亲就姓裴,东华真人本质上是她的舅舅。 这也就罢了,张月鹿又去了北辰堂,受排挤是必然,被派去查江南大案的时候,举目望去,内外皆是敌手。 张月鹿有志向,想要改变道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与别人同流合污,结果得到的只是“不好相处”、“自视甚高”、“不接地气”、“自命清高”、“霸道乖戾”等名声。 最后回归到父母上,母亲并不理解她,两人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父亲也许理解她,却因为自身性格的问题,并不完全支持她。 很多人支持传说中的张月鹿,那些人在乎张月鹿想什么吗?她们只是因为张月鹿的身份才支持张月鹿,在张月鹿的身上寄托自己各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似乎张月鹿优秀了,她们也随之优秀了,与有荣焉。 那么,张月鹿孤独吗? 孤独。 张月鹿内心强大,可以承受。可强大与孤独并不冲突。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除了感情之外,还是两个孤独者的报团取暖。 在这种情况下,当张月鹿遇到了理解她也支持她的齐玄素时,她必然是欣喜的。也许最初的时候,齐玄素并不完全理解她,不过齐玄素做出了改变,这并非齐玄素主动迎合张月鹿,而是齐玄素认为张月鹿是对的,于是张月鹿对齐玄素敞开心扉,放下矜持,主动推进两人的关系。 作为孤独者,张月鹿同样是容不得背叛的,反而能够与齐玄素互相理解。 换成是别人,听到张月鹿说要一剑杀了他。要么不当回事,只当是玩笑。要么暗自心惊,只想着远离张月鹿。亦或是急于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忠诚。 只有齐玄素才会说,我也一剑杀了你,这就叫公平。 余情未了怎么办?简单,死了埋一块,继续互相折磨。 本站网站:et 第四十四章 伊势 伊势,凤麟洲的核心地带。 不过现在这里却是大战之后的乱世景象。 在道门亲自下场之前,相府已经与尊攘派大战过一场,上一任摄政关白丰臣秀继就是在亲征尊攘派的途中意外身亡,否则堂堂摄政关白也不是那么好刺杀的。 丰臣秀继意外身死之后,相府不得不仓促撤军,随即就因为继承人的问题陷入到内斗之中,于是相府由攻势转入守势。甚至因为内乱的缘故,自家大本营秀京都被尊攘派渗透得千疮百孔。 作为战场的伊势,可谓横尸遍野。 秩序的缺失,使得盗匪横行。 又因为凤麟洲的特殊性,活人尚且会因为怨气变为鬼神妖怪之流,更何况是死人?故而如今的伊势鬼魅丛生,仿佛是一座地上鬼国,十分可怕。 鬼神们又反过来影响活人,使得活人中出现种种异变,许多人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心底已经有暗鬼悄然生出,只待机会成熟,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终让人化为鬼神妖物。 这也就是知命教暂时没有发展到凤麟洲,如果有知命教,用不了几年,亡灵大军就要席卷整个凤麟洲。 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有着相当默契,无论是天门的神官,还是阴阳道的阴阳师,都进入伊势开始驱魔。 正因为如此,清微真人才会派遣土御门的阴阳师充当使者,有阴阳师的身份作为掩护,哪怕是伊势神宫,起初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只可惜土御门阴阳师因为自己的问题,最终功亏一篑,在返回途中还暴露了踪迹,引起了伊势神宫的警惕,给后来之人留下极大隐患。 求仁得仁,最终土御门家族被清微真人下了不堪大用的评价。 在道门内部,这是个十分严厉的评价,被打上这个标签之后,以后再想更进一步,那是千难万难。可想而知,平定叛乱之后,有些人会有一飞冲天,有些人会被清算,而被清微真人评价为“不堪大用”的土御门家族,虽然不会被清算,但要靠边站了。 不过因为鬼魅太多了,伊势神宫不能因为此事就禁止阴阳师进入伊势。 齐玄素装扮成一名不属于阴阳寮的阴阳师,以驱魔的名义来到了伊势的度会郡。 所谓不属于阴阳寮的阴阳师,类似于道门的游方道士,空有道士身份,却没有收入,只能自谋生计,可以混江湖,也可以给人看风水、看相、算命、捉鬼、驱邪,算是齐玄素的老本行,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同样是阴阳师,土御门家族是阴阳寮内最大的派系,其祖上并不姓土御门,而是姓安倍,祖先是大阴阳师晴明,师从贺茂家族。曾经使用“八咫镜”击伤玉藻前的大阴阳师泰亲也是出身于安倍家族。 大阴阳师晴明成名时,堪称凤麟洲第一人,他有一位宿敌,名叫道满。不属于贺茂或者安倍两家之中的任何一方,而是游荡于民间的播磨流阴阳师。当时大阴阳师清明支持关白,大阴阳师道满则站在清明的对立面,两人各为其主,多次斗法,最终道满不敌晴明,被凤麟洲朝廷流放到了播磨,在流放途中,道满广收弟子,流传甚广,这就是播磨流的由来。 所谓播磨流,有些类似于正一道中的茅山一脉。大真人府在一段时间里曾经用过“正一三山”嫡血字辈谱,这里的三山就是云锦山、阁皂山、茅山。不过后来阁皂道分裂,几乎毁于一旦,后来更是被玄圣划入了全真道,茅山衰弱,主要在民间活动,在道门上层几乎没有存在感。如今的正一道已经不讲什么正一三山了,只讲西江第一家。正一道只有一座山,就是云锦山。 许多游方道士和阴阳先生都是出自茅山一脉,主要扎根民间,很接地 气。严格说起来,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加入正一道后,不姓张,自然不是云锦山一脉,又不是女子,也不算慈航一脉,好像就是算在茅山一脉。 齐玄素算是半个茅山传人,再加上游方道士的经历,自然是以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进入伊势。 其实齐玄素很不喜欢凤麟洲的服饰。 万幸经过道门近百年的熏陶,凤麟洲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中原化,别管尊攘派怎么叫喊,心慕天朝王化是大势所趋,“慕强”两个字几乎是刻在了凤麟洲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吃穿用度,都以效仿中原为荣。越是中原化,越能证明家资富足。就连丰臣秀茂,都摒弃了传统的月代头,还有丰臣千代,干脆就是女道士打扮。 木屐是中原人发明的,不过大多数中原人很早前就放弃了木屐,一直只在凤麟洲大规模流传。当中原的新风吹进凤麟洲后,凤麟洲的很多人也摒弃了这种传统,换上了靴子或者鞋子。 如今凤麟洲最流行的服饰就是道袍和云履,大名、藩主、公卿们们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好直接穿道袍,平民百姓们穿不起,最适合不上不下的层级,如阴阳师、武士、富商等等。这也加大了辨认中原人和凤麟洲人的难度,桂善幸等人行刺清微真人的时候,个个都是中原人的打扮。 此时齐玄素就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磨损严重的翘头靴子,又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阴阳师高冠,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手中折扇。 这身打扮一看就是那种破落户,祖上有家产有身份,如今家道中落,还死守着祖上荣光不放,穿着打扮都努力向体面人靠拢,拿捏着贵族的架子,可又遮掩不住那份穷酸,再配合上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在混乱的伊势十分不起眼,几乎没人会多看他一眼。 相反,土御门的阴阳师们好日子过久了,身上那股富贵气遮掩不住,最终被天门发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齐玄素独自行走在一处战场遗址中,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死尸、折断的旗帜、残破的兵器、觅食的野狗。 齐玄素并没有带林灵素。 虽然他有一百万的额度,但没有用到林灵素的身上。 首先,这一百万的额度是属于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个人的,不是一人五十万,而是一百万由两个人商量着来,齐玄素想要私用公款,张月鹿大概率不会同意,张月鹿可不是齐玄素的附庸,不会事事由着齐玄素胡来。而且公款不是那么容易挪用的,稍有不慎便会被发现,那就是毁掉前途的弥天大祸。 其次,想要在短时间内拿出大量的“返魂香”,除了道门之外,只有七宝坊才能做到,齐玄素如今远在凤麟洲,联系不上七娘,有钱也没地方买。 最后,齐玄素总不能一直止步不前,都是三品幽逸道士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家子气,要打开格局,尤其是在觉悟上,还是有相当进步的。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颗弹丸朝着齐玄素激射而来。 齐玄素能早早躲开,不过他不想暴露修为,所以只是微不可查地偏了下头,让弹丸擦着自己的脸颊过去,就好像是对方打歪了,而不是他避开了。 齐玄素望????????????????向弹丸射来的方向,一个足轻打扮的男人端着一把鸟铳,从藏身处站起身来,用铳口对准了齐玄素。 因为他身上的甲胄破损严重,背后的旗子也不知去了哪里,所以齐玄素看不出他到底是哪个大名的人。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折扇指向对方,以“他心通”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端着鸟铳的足轻皱了皱眉,反问道:“你是谁?是相府的 人?还是朝廷的人?” 齐玄素道:“我既不是相府的人,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个阴阳师。” 足轻冷笑一声:“神宫已经宣布阴阳道是淫祠邪教,你既然是阴阳师,那就是相府的人。” 话音未落,足轻毫不犹豫地击发了鸟铳。 齐玄素又是“堪堪”躲过,见四周无人,不想再跟这个足轻浪费时间,手中折扇一点,这个足轻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血洞,整个人向后倒去。 正当齐玄素打算离去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这个足轻的额头伤口中涌出滚滚黑气,人头直接脱离身体飞起,张着血盆大口,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只觉得腥臭扑鼻,隔空一拳。 拳意汹涌,直接将这人头打成一滩血肉浆糊,四散飞溅。 齐玄素来到无头尸体跟前,开启“阴阳眼”和“望气术”,大概检查了一遍,再结合这几天恶补的阴阳师常识,大致可以判定,刚才那个东西应该是“飞头蛮”,属于众多鬼怪中的一种。平常附身宿主,趁着宿主睡觉时,驱使人头脱离身体。在被其附身七天后,宿主会化作枯骨而死。 这个足轻已经被飞头蛮附体而不自知,就算齐玄素不杀他,也活不长了。 齐玄素自语道:“凤麟洲这地方还真是邪性,大妖们死而不僵,人会变成妖怪,这分明是一块不祥之地。” 说罢,齐玄素以方士手段画了个最简单的火符,将尸体烧成灰烬,继续前行。 过河卒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四十五章 巫女 夜幕下的伊势,大有百鬼夜行的阵仗。 没有月色,格外黑暗,距离超过一丈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而且黑暗十分浓稠,仿佛一块厚重的幕布,光线照射不透,夜风吹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鬼笑。 仔细看去,在黑暗之中,似乎有很多黑影在或快或慢地移动着,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声音,似乎是轻声耳语,又似低声偷笑,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白天的时候,有日光压制,这些鬼魅之流只能隐藏蛰伏,到了晚上,阴气大盛,这些鬼魅之流就如春雷之后的蛰虫惊而出走。 鬼魅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躯壳的阴魂,惧怕血气阳气,只要胆气足,人气壮,就不能近身。所以阴魂的手段就是以各种幻术消耗人的心神,丧其胆气,正所谓心虚气短,胆气一泄,阳气便随之衰弱,然后阴魂便可上身,类似于方士。 另一种就是有躯壳的僵尸之流,不但不畏惧普通人的血气阳气,反而还会生出吸血食肉的**,僵尸的手段就比较简单粗暴了,类似于武夫。 这两种鬼怪一般不会同时出现。不过此时的伊势显然不是一般情况,阴魂与僵尸同行,阴气共怨气一体。 一般活人根本不敢在夜间出门,家家紧闭门户,甚至除了一些大型城镇之外,一些小的村子早已是十室九空。 齐玄素行于旷野之中,仿佛一盏黑夜中的明灯,隔着老远都能看见,自然吸引了无数的恶鬼。 不过阴魂和僵尸们各有尴尬之处,阴魂来无影去无踪,速度极快,无奈齐玄素是天人武夫的体魄,哪怕有意压制体内气血,血气旺盛还是让阴魂隔着十几丈就不敢靠近了。僵尸倒是不怕这些,无奈移动速度就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被齐玄素远远抛在身后,追着追着就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了,愣在原地。 齐玄素以阴阳师的身份来到伊势,却不是来驱魔的,所以他对各种鬼怪的态度就是能躲就躲,绝不纠缠。实在躲不过的,也力求速战速决,不要节外生枝。 伊势的众多鬼怪当然是要解决的,不过齐玄素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等到道门天兵一到,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灰飞烟灭。 这片旷野是相府大军与尊攘派的一处战场,双方各自撤军之后,战场几乎变成了坟场,如今又成了鬼怪的乐园。 在这里还藏匿着许多逃兵之流,他们不敢回家,甚至不敢进城,只能藏在人迹罕至的野外,靠打劫过往路人为生,比如齐玄素遇到的那个足轻。不过在这种环境下,他们是活不长的,迟早要变为妖怪,或者被阴魂、僵尸吃掉。 穿过这片旷野之后,逐渐有了些人烟,只是正值深夜,家家闭门锁户,甚至没有半点亮光,生怕引来了这些妖怪鬼物。 这正合齐玄素的心思,他可以放开手脚赶路,而不必故意伪装成一个修为平平的播磨流阴阳师。只是仍旧不能飞行,因为太显眼了,很容易被神宫发现,不管怎么说,伊势还是伊势神宫的核心势力范围。齐玄素不想冒这个风险,宁可慢一点,也要稳一点。 齐玄素来到一个村子,因为战乱的缘故,村民已经逃散一空,齐玄素打算快速穿过村子,然后翻过村子后面的小山,走一条近路,从度会郡前往多気郡。 就在这时,齐玄素忽然听到村子中有响动,似乎是人声。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循声而去。 如果他是个讨生活的江湖人,的确可以不用理会,穷则独善其身。可他如今是高品道士,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能帮还是帮上一把,持身正不能总挂在嘴上,要落到地上,达则兼济天下。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一个巫女,衣着上白下红,年纪不大,稚气未脱,正独自一人对付三个妖物。 这个巫女并非像吉祥宫那样使用太刀,而是拿了一个类似于短柄禅杖的东西,名为“神乐铃”,是一种天门祭祀用的法器。 巫女每次摇动手中的神乐铃,都能迫使妖物向后退去,并且能净化周围的阴气和怨气。 天门的巫女,是敌人。可铲除妖邪却是双方的共识,无论是道门,还是天门,都要扫清伊势境内的所有鬼怪妖物。这些鬼怪妖物可不管你是道门之人还是天门之人,会威胁到所有人,不论是中原人,还是凤麟洲人。 天灾面前,人与人之间是否该放弃争斗,共抗灾难? 这显然是一个道德问题。 以齐玄素的阅历和思想深度,可以给出一个答案,却不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只名为“骨女”的妖怪闪到了巫女的身后,已经完全变成白骨的手中握着一柄骨刺,朝着巫女的后心位置刺去。 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出手,画了一个“九字切”。 土御门流和播磨流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服饰装扮,而在于施法的印记。比如道门的印记就是阴阳双鱼,知命教的印记则是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土御门流的印记很简单,就是五芒星。播磨流的印记则是“九字切”,交错着画五条横线、四条纵线,一共九条线,分别代表了“临兵斗者皆列在阵前”九字真言。 齐玄素既然要冒充播磨流的阴阳师,这个招牌印记还是要学一下,倒也不难冒充,他本质上还是道门的法术,不过伪装成阴阳术,不到天人层次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那名偷袭的骨女在马上就要得手的时候被齐玄素定住,动弹不得。 小巫女也察觉到不对,扭头一看,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中“神乐铃”给了骨女一下,竟是把骨女的头直接打飞了。 同时巫女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齐玄素,大概明白是齐玄素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赶忙向齐玄素道谢。 可她忘了身后还有两只妖怪,趁此时机朝她扑来。 齐玄素不由叹息一声,干脆好人做到底,又是画了一个“九字切”,召出一道火焰,将其中的僵尸变成了一根大号火炬,旁边的猫妖见势不妙,掉头就跑,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道门曾经评价凤麟洲之人,有小礼而无大义,这句话还是比较中肯的,在礼节方面,凤麟洲之人是力求尽善尽美。 巫女郑重地向齐玄素行了一礼,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齐玄素没有等着巫女开口发问,而是选择把局势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是播磨流的阴阳师,你应该是神宫的巫女吧?怎么会在晚上独自一人出来?你不知道这很危险吗?” 果不其然,巫女根本没有怀疑齐玄素的身份,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如何解释自身行为上面:“我不是神宫的巫女,我只是神宫下属神社的巫女,我之所以晚上出来,是因为我的朋友失踪了,我是出来找她的。” 齐玄素问道:“你的朋友也是神社的巫女?” 巫女摇头道:“不是,她是一个货商的女儿。” 然后巫女望向齐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阴阳师大人,你能帮忙一起寻找吗?我会报答你的。” 齐玄素心想:不是都说凤麟洲的人最害怕麻烦别人吗?这小巫女倒是挺不见外的。 齐玄素干脆拒绝道:“抱歉,我还要去多気郡,你的神社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 巫女露出苦恼的神色,然后灵机一动,问道:“阴阳师大人,你有通行的路引吗?” 齐玄素一怔,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了,没有问什么凭证,而是说道:“我可没听说去多気郡还要路引。” 巫女解释道:“原本是不需要的,后来有一伙土御门的阴阳师图谋不轨,神宫就下了命令,需要路引才能去多気郡。若是没有路引,不仅不能进城,还会被通缉,寸步难行。” 齐玄素心中暗骂土御门流的蠢货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凭空给自己制造困难,脸上丝毫不显:“我刚刚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呢?比如给我弄一张通行的路引。” 小巫女认真说道:“我当然会报答阴阳师大人,不过我的身上没有路引,要回神社之后才能给阴阳师大人路引,我找到我的朋友后就会回去。” 齐玄素哑然失笑,这个巫女倒是有点小聪明,只得道:“好吧,我帮你找你的朋友。” “多谢阴阳师大人。”小巫女又是行了一礼。 “关键是去哪里找?”齐玄素问道,“出了村子之后,有一处战场遗址,都是死人,现在更是群鬼乱舞,如果你的朋友去了哪里,那么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小巫女十分笃定道:“她不会去那里的,她是被盗匪绑架了,根据宫司大人的占卜,那些盗匪就在这座村子不远的地方。” 齐玄素道:“那就好办了。不过对付盗匪与对付鬼怪不同,法术未必好用,我曾见过一位剑术超群的巫女,你会用刀吗?” 小巫女羞赧低头道:“不会。” 齐玄素又问道:“弓箭呢?” 小巫女的头更低了:“也不会。” 齐玄素只能从腰后拔出一把普通的连发手铳:“幸好世道变了,我有这个。” 第四十六章 世道变了 村子外的后山上有一座神社,一位旗本在附近驻军的时候,曾经把神社当作自己的住所,赶走了所有的巫女和神官,所以这座神社已经废弃了。 不过此时的神社中却有火光,一帮男人把神社的地板拆了一些,劈成木柴,生起了篝火,围火而坐,一边烤肉,一边大声谈笑。 再看这些人的装扮,都有些简易的甲胄,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显然不是寻常盗匪那么简单,倒像是逃兵落草为寇。 人怕恶人,鬼也怕恶人,杀气重了,寻常阴魂同样不敢近身。 至于僵尸之流,他们同样不怕,真当他们手中的刀枪是摆设吗? 在神社的角落里还有个女孩,样貌清秀,不过衣衫凌乱,露出些许白腻的肌肤,手足都被绳索困住,嘴也被用破布塞住,动弹不得。 这些逃兵们一边吃肉,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好似待宰羔羊的女孩。 便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 逃兵们立时警觉起来,伸手抓住身旁的兵器,齐齐望向门外。 这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神社,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竟然是个阴阳师。 阴阳师环顾四周,微笑道:“过路的旅人,能否一起烤烤火?” 这些逃兵们的脸色略显凝重,深夜之中,百鬼夜行之地,一个阴阳师突然出现,怎么看都透出几分诡异。 为首的逃兵站起身来,手中拎着一把野太刀,扛在肩上,大声道:“你去别的地方,这里不欢迎你。” 阴阳师正是齐玄素,他不理会这个逃兵首领,向身后说道:“过来看看,那是不是你的朋友。” 拿着神乐铃的小巫女从齐玄素的身后探出身来,望向那个帮捆住的女孩,连连点头道:“就是她。” 一瞬间,逃兵们的视线都死死盯在了小巫女的身上,本就狰狞的神情愈发丑陋,布满血丝的眼珠仿佛要凸出眼眶,嘴角流出了口水,这等作态已经超出正常人的范畴,如果不出意料,他们迟早也会变成妖怪。 “是就好。”齐玄素点了点头,直接抬手一个点射。 那个逃兵首领猛地睁大眼睛,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幽深的血洞,轰然倒地。 若论使用火铳的心得,张月鹿都不如齐玄素。若论使用火铳的偷袭技巧,道门三秀也未必比得过齐玄素。 齐玄素根本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连连开铳。 其他几名逃兵瞬间倒地,都是眉心中弹,分毫不差。 因为用的是普通弹丸,威力小,所以可以连发。而“神龙手铳”和“画龙手铳”因为要发射威力极大的“龙睛”系列,所以很难做到连发。 还有一种机关铳,能够连续不停地发射,一把铳就可以做到铳林弹雨的效果。 不过如今还是存在一个大问题,连续发射,弹丸的威力就会变小,对上黑衣人的玄甲重骑,根本不破防,如同挠痒一般。只要被玄甲重骑近身,那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所以这种前身是“迅雷铳”的机关铳并没有太受重视。 直到此时,小巫女才有点理解齐玄素所说的“世道变了”是什么意思,的确是不一样了。如果用太刀去杀,可能自己都要陷入危险之中,弓箭和法术同样会消耗体力,可使用火器,只要勾勾手指就行了。 若非这位好心的阴阳师大人帮她,她一个人冒冒失失过来,可能也要落在这些盗匪的手中。 这位阴阳师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对了,她都忘记问阴阳师大人的姓名了。 齐玄素收起火铳,主动解释道:“我敢独自在外行走,一是靠阴阳术,二是靠火铳。阴阳术驱魔,火铳除恶。” 小巫女喃喃道:“我也要攒钱买一把火铳,这玩意可比弓箭好用多了。难怪那些武士大人都说中原的黑衣人所向披靡,实在太可怕了。” 齐玄素提醒道:“你的朋友还被绑着呢。” 小巫女这才如梦初醒,赶忙去给自己的朋友解绑。 不一会儿,小巫女领着她的朋友一起过来道谢。 齐玄素有点不耐烦这种凤麟洲的习俗,一句话里有一半是感谢和道歉,摆手道:“好了,我们应该去神社了。” 齐玄素当然可以尝试直接突破多気郡的重重封锁,也大概率会成功,但后续很麻烦,意味着他只能像过街老鼠那样藏头露尾,不能进城,不能在人前露面,那么他伪装成播磨流阴阳师就没了意义。 关键是伊势神宫经被土御门阴阳师打草惊蛇后,已经有了防备,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所动作。这可是三大神宫之首,有斋王亲自坐镇,就齐玄素这点道行,可不敢跟伊势神宫正面抗衡,所以与其是闯过去,不如混过去。 在村子后山有一座吊桥,过了吊桥,就是多気郡的境内,然后下山再往北走一百里,有座吉田城,小巫女的神社就位于那里。 因为货商的女儿只是个普通人,又被绑了许久,手脚行动不便,要被小巫女扶着行走,齐玄素也不能展露修为,直接带着两人飞奔,所以三人走得很慢,等到三人过了吊桥下山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阴影从三人上空掠了过去。 小巫女脸色大变:“是‘鹤舟’!快藏起来!” 说罢,她直接扎进了旁边的草丛里,齐玄素和货商的女儿也只好效仿。 说到“鹤舟”,齐玄素还算是熟悉,因为这是道门的产物,属于一种小型飞舟,形似振翅高飞的仙鹤,再加上道门中人也偏爱鹤这种鸟类,因此得名“鹤舟”。 “鹤舟”通常只能搭载两三个人,其主要职能除了侦查之外,就是投放“凤眼”系列,居高临下地轰炸地面目标。因为“鹤舟”体积较小,其驱动核心是道门仿造的龙珠,先天存在缺陷,无法长距离飞行,所以一般会搭载在“应龙”上面,被“应龙”运送至指定地点后,从“应龙”的甲板上起飞,完成任务后,再返回“应龙”。 中原久无战事,“鹤舟”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很多人都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可凤麟洲就不一样了,“鹤舟”大批出动,对上地面的军队,就好似重骑兵正面对上轻步兵,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凤麟洲的尊攘派已经到了谈及“鹤舟”而色变的地步。 这也是相府始终没有背叛道门的原因,因为慕强是刻在骨子里的,道门的强大又是有目共睹,丰臣相府上下始终坚信,只要道门亲自下场发动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清微真人迅速肃清了秀京内外,玄甲重骑和“鹤舟”搭配之下,所向披靡,几乎就是势如破竹,丰臣相府的人心迅速凝聚。 信心是最宝贵的。 说白了,清微真人为什么直接指定摄政关白的人选却没有反对声音,就是道门近期内一系列战事无一败绩,给了清微真人极大的威望和底气。 换个角度来说,尊攘派为什么非要搞刺杀?归根究底还是正面战场打不过,只能剑走偏锋。 如今道门初步掌握了凤麟洲的天空,可以随意攻击,所向披靡,只是地面军队严重匮乏,还无法实现有效占领,所以需要整合丰臣相府并招揽各路地头蛇势力。 现在看来,道门的先锋兵力已经抵达伊势境内,不过还未展开全面进攻,只是以骚扰为主。 齐玄素问道:“这些‘鹤舟’要去什么地方?” 小巫女心有余悸道:“应该是去久居城,那里有很多武士大人。这些‘鹤舟’从来不针对平民,只针对大名、藩主的城池,或者神宫下属的神社,幸好我们在树林里,要是被他们看到我穿着巫女服,肯定不会放过我。” 齐玄素心中暗道:你知道“凤眼”系列多贵吗,你知道“玄黄”的消耗多大吗,怎么可能针对你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小巫女,那是火炮打蚊子,杀鸡用宰牛刀。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又有几艘“鹤舟”掠过上空。 既然“鹤舟”已经到了,那就说明在不远处会有一艘“应龙”,这可不是刚刚满足四百人门槛的“应龙”,而是满编的“应龙”,各种阵法一应俱全,如果神宫方面出动天人高手阻截“鹤舟”,就会成为“应龙”的活靶子。 齐玄素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御风飞行,没死在伊势神宫的手里,要是被自己人一炮轰死,那可太冤了。毕竟他没有谪仙人的庆云,正面挨上一炮,就算有见神不坏和神道金身,也多半要四分五裂,唯一能保存完好的大概只有“长生石之心”。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鹤舟”经过,这才从藏身处出来,继续往吉田城行去。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波折,没再遇到“鹤舟”,只是遇到了一队隶属于神社的武士,不过有小巫女出面,倒也没有过多为难齐玄素。 等到吉田城遥遥在望的时候,小巫女才忽然想起来:“阴阳师大人,我叫浅井铛,你可以叫我阿铛。还未请教阴阳师大人的名姓。” “原来你还是贵族出身。”齐玄素道,“我是平民出身,没有姓氏,我们播磨流的祖师叫道满,你可以叫我道长。” 齐玄素玩了个小心思,道长就是道士的尊称,不过这里的“长”字发“长短”的“长”音,而非“长幼”的“长”音。 第四十七章 妖孽横生 齐玄素抵达凤麟洲的时候是正月下旬,如今已经是二月初,龙抬头。 料峭的春风吹不走伊势的阴霾。 吉田城的城中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脸色麻木,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会到头。 路过一个屋台,阿铛忽然站住不动了。 所谓屋台,其实就是一种街边小吃店,下面有轮子,上面则是铺面,里面放的一般是炒面、拉面等的小吃,也提供清酒、烧酒。最上面则是棚子,棚檐有布帘,收摊的话直接拖走就行。 这姑娘从昨天就出来找人,体力消耗极大,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齐玄素只好陪她在在屋台跟前坐下,一人要了一碗拉面。 其实齐玄素并不饿,就算要吃东西,面食也是可有可无,最好还是肉食,武夫号称日啖一牛可不是说说而已。 只是入乡随俗,那就一起吃吧。 在春寒料峭的春日,吃上这样一碗拉面还是能暖一暖身子的。至于味道,也许是齐玄素由俭入奢,口味被养刁了,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比起张月鹿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齐玄素吃完之后,又去看那些瑟缩着的流民百姓,面容平静。 他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却也谈不上冷血无情,不由想起那句兴亡百姓皆苦。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已经足够文明和仁慈,再仁慈就不是复仇了。 归根究底还是尊攘派的问题,为了自己的政治诉求,说什么前人的过错不是今人的过错,所以道门不应复仇。 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前人的过错不是今人的过错,那么前人的土地也不是今人的土地,道门占领一块无主之地也是合情合理了。 你不能只继承前人的土地、财富,不继承前人的罪孽、债务。 要继承就都继承,要不继承就都不继承。 好的留下,坏的抛开,哪有这样的美事?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宏大命题的时候,街上忽然喧闹起来。 一个黑影从街上飞快掠过。 然后就是杂乱的脚步声,高举着太刀的武士、头戴高冠的神官紧跟在后面。 紧接着,街道的另一头又有许多武士冲了出来,刚好把这黑影堵在中间。 直到此时,这黑影才现出真容,虽然还勉强有人形,但已经面目全非,狰狞扭曲如恶鬼,铁青色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损,露出同样铁青颜色的血肉。再看这恶鬼身上的服饰,虽然已经十分污秽残破,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名神官。 齐玄素随之望去。 他早就知道,凤麟洲这片土地十分邪性,妖孽横生,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层出不穷,他刚亲手杀了一只附身活人的飞头蛮。可他没想到,天门的神官也不能幸免,直接变成了恶鬼。 更为诡异的是,周围的流民百姓虽然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害怕,可没有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不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还是麻木不仁,根本就无所谓了。 阿铛也看到这一幕,便拿起自己的神乐铃,准备前去助战。 齐玄素先一步起身,画了一个“九字切”。 一道无形的束缚施加在这只恶鬼的身上,武士们趁机一拥而上,乱刀劈砍在这恶鬼的身上,竟是响起阵阵金石之声。 齐玄素不再出手,只是道:“城里也不安全吗?” 阿铛见怪不怪道:“这已经是第十三起了,只是没想到……这次会是一位神官。” 齐玄素不由看了她一眼。 这个小姑娘虽然稚气未脱,但在这种环境下,却是出人意料的坚强,并没有多愁善感,哪怕明知道这个恶鬼生前可能是相识之人,也没有露出太多悲戚之色,更多还是无奈和麻木。 要不怎么说环境磨砺人,在这种环境下,贵族出身的千金小姐也能蜕变为坚强的巫女,而在安逸的环境下,道士也会变成花圃里的娇花。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武士们已经砍断了恶鬼的四肢,又由神官们施展法术,当街焚烧,很快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一名年老神官朝着三人走来。 阿铛主动行礼:“宫司大人。” 根据其服饰判断,这是一位权正阶的神官,普通乡神社的宫司一定至少需要有权正阶位阶身份。 老人点了点头,望向齐玄素。 阿铛主动介绍道:“宫司大人,这位是播磨流的道长大人,昨天就是道长大人救了我,还帮我从那些盗匪的手里救回了纱代。” 纱代就是货商的女人。 齐玄素也行了一礼。 “原来是播磨流的阴阳师。”宫司还了一礼,“阴阳师,多谢你的援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齐玄素道:“朝廷和相府都颁布了除妖令,赏钱丰厚,于是我来到伊势。不过我事前并不知道神宫下达了必须使用路引的命令,所以我想请宫司大人给我颁发一张路引,让我可以自由出入伊势。” 宫司沉吟了片刻,说道:“阴阳师,你救了阿铛和纱代,又帮我们铲除了恶鬼,于情于理,我都该答应你的请求。可是因为土御门流阴阳师的事情,神宫下达的命令十分严格,不能随意颁发路引。” 齐玄素道:“虽然神宫贬斥阴阳道为淫祠邪教,但我相信,这是因为朝廷与相府的斗争,而不是神宫对阴阳道有什么偏见。而宫司大人必须承认,对付这些妖物,我们阴阳师更为在行,神宫不可能禁绝所有的阴阳师进入伊势。” 宫司默然无语。 这是实情。 一场大战之后,整个伊势千疮百孔。伊势神宫虽然是三大神宫之首,但为了抵挡相府大军,已经元气大伤,又要面对道门的先头大军,短时间内根本无力改变伊势境内妖孽横生、百鬼夜行的境况,除了勉强维持各大城池之外,其余地方基本已经沦陷,只不过不是沦陷于道门和相府之手,而是沦陷于鬼怪之手。 这也是铃鹿山能够独善其身的主要原因,虽然看似铃鹿山位于伊势神宫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敢有所异动,但现实情况却是伊势神宫根本无暇顾及铃鹿山,只求铃鹿山保持中立就好。 那么道门的意图也很明白了,如果铃鹿山在这个时候倒戈一击,再配合道门的大军,那么伊势神宫腹背受敌,败亡就在顷刻之间。 就算伊势神宫顶住了道门的攻势,伊势毕竟是伊势神宫的根基所在,也是天门的祖庭所在,谁都不敢轻言放弃,那些鬼怪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不能一直放任不管,否则会极大动摇天门的威信。如果是过去的时候,凤麟洲锁国,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天门有了一个竞争对手道门,百姓们不再相信天门,还能转投道门,那可就是影响到祖宗基业的大事了。 在这种情况下,阴阳师的确是个助力。哪怕神宫刚刚与阴阳道割席断交,并将对方贬斥为淫祠邪教,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宫司忽然问道:“播磨流的阴阳师也擅长剑道吗?据我所知,这些盗匪血气旺盛,阴阳术的效果相当有限。” 齐玄素笑道:“我并不精通剑道,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我之所以能击败那些盗匪,不是依靠阴阳师,而是靠了这个。” 他从腰后拔出了手铳。 宫司的眼皮微微一跳:“黑衣人的火铳?” “走私货,很贵。”齐玄素道,“很多藩主大名都在做这种生意,我曾为一位旗本效力,他作为报答,把这把火铳送给了我,不得不说,很好用。” 阿铛又道:“宫司大人,道长大人不可能是坏人,与那些土御门的阴阳师根本不一样。” 宫司最终叹息一声:“也罢。阴阳师,请随我来。” 在宫司的带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神社。 一般而言,神社都是位于城外山上,可如今的情况,谁还敢贸然出城?城内人多,自有人气、阳气、血气汇聚,尚可阻挡阴气和怨气的侵蚀,去了城外,除非有特殊的阵法,否则就是等着变成妖怪。 不仅是神社,佛寺也搬到了城里。 因为是临时神社,所以显得有些简陋。宫司给齐玄素出具了一份路引,与中原的路引大同小异,齐玄素仔细收好。 宫司道:“阴阳师,你又何必远走,不如就留在我们吉田城,同样可以除妖。” 齐玄素早已想好了答案,摇头道:“我还有其他同伴,都是播磨流的阴阳师,我们平时居无定所,分散在各地,所以这次是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伊势,约定好在安浓郡会面。宫司大人应该知道,如今的伊势,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因为土御门阴阳师打草惊蛇在前,所以齐玄素不能直接说要去铃鹿山所在铃鹿郡,只能说要去与铃鹿郡相邻的安浓郡。 宫司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又道:“从多気郡到安浓郡,还要经过饭高郡和一志郡,如今的一志郡有很多攘道志士,所以这里也是道门进攻的重点,经常有‘鹤舟’出没,你要小心。” 齐玄素表示感谢。 第四十八章 攘道志士 齐玄素没有在吉田城过多停留,继续踏上了路途。 这让他多少找回了些当年行走江湖时的感觉,所不同的是,当年的他境界修为低微,也不知道七娘在扮猪吃老虎,所以走得步履维艰,好似在泥潭里打滚。如今的齐玄素距离谪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天人修为,半仙物在手,遇上无量阶段的天人也能斗上一斗,自然要从容太多,哪怕是身处鬼蜮之中,也能闲庭信步。 因为度会郡是相府的势力范围,多気郡是神宫的势力范围,所以这两个郡是战况最为惨烈的地方,也是怨气和阴气最重地方,出了多気郡之后,虽然仍旧是妖孽丛生,但情况略微有些好转,人烟更多一些。 齐玄素在途中又随手救了一个武士,不过这次不是娇俏的小姑娘,而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经过交谈后得知,这个男人名叫吾作,同样没有姓氏,曾经在新阴流学习剑术。 此新阴流与柳生宗正的新阴流不同,后者的全称是柳生新阴流,是新阴流的一个独立分支,所以他不是柳生家的人。 更为关键的是,此人竟是个攘道志士。 这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不过齐玄素没有杀他,而是决定将其当作一个遮掩。神社的路引,再加上一个尊攘派的同伴,谁还会怀疑他的身份呢? 至于齐玄素,还是自称道长,出身播磨流的阴阳师。 吾作也没有起疑,他作为一名武士,根本分辨不出道术和阴阳术的区别,就认识一个“九字切”,在他的认知中,只要会画“九字切”,就一定是播磨流的阴阳师。 两人结伴同行,一路上自然是谈起眼下的凤麟洲战事。 吾作十分愤慨,不过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恨丰臣相府远胜过恨道门,对于道门,更多是畏惧。 重骑、飞舟、火器,正面战场所向披靡。 代表了道门的清微真人重创剑豪桂善幸,手刃十余名天人刺客,斩杀甲贺上忍,再加上道门的战绩,威震凤麟洲。 如果只是有来有回,只会让倭人爆发出坚韧的一面。可如果是一边倒,就会让他们转向臣服。 尊攘派内部当然不乏狂热的死硬分子,可也无法避免人心浮动。 信心是最宝贵的东西,丰臣相府在道门亲自下场之后,迅速人心凝聚。相反,尊攘派在道门亲自下场之后,则是信心严重受损,消极情绪滋生。 为此,尊攘派的几位首领很是忧心,决定在一志郡召开一次大会,提振士气。 至于如何提振士气,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获得一场大胜。 如何获得大胜?正面战场是不堪问了,只能剑走偏锋,也就是刺杀。用他们的话来说,叫作“天诛”。只要成功刺杀一位道门高层人物,就能提振士气。 上次刺杀清微真人失败,让他们意识到刺杀清微真人是不可行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其他人身上做文章,至于具体选谁,如何去做,就是这次召开大会的意义所在。 吾作便是要赶去参与大会,这才冒险独自一人穿过鬼怪遍地的旷野,遭遇危险,最终被齐玄素所救。 因为齐玄素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有神社出具的路引证明,吾作这才直言相告。 不仅如此,吾作还邀请齐玄素一同去参加这次大会,俨然要把齐玄素发展为攘道志士。 齐玄素本不想节外生枝,只是抵不过吾作的热情相邀,若是他严词拒绝,说不定还会引起吾作的警惕,平添变数。齐玄素再转念一想,看看也无妨,就当是深入了解尊攘派,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过大会之前还有小会,毕竟尊攘派是与丰臣相府二分凤麟洲的庞大势力,内部自然有各种派系,在大会之前,各小团体自然要提前通气,共退共进。 在吾作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处废弃神社,乍一看去,平平无奇,实则里头守卫森严,来往接头都用暗语,就算有吾作作保,守门之人还是把齐玄素的手铳给收了去,暂为保管。 齐玄素毕竟是清平会出身,对于这种阵仗早已习以为常,清平会可比这个更为严密。 进了神社,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吾作和齐玄素找了个角落坐下,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十号人,多以落魄的下层武士为主,也有僧侣和神官,还有浪人和忍者,用中原的话来说就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齐玄素这个阴阳师混在里面,一点也不起眼。 与会之人到齐之后,社门紧闭,有专人负责望风。 一个年轻神官站起身来,先是环视一周,向众人行礼,然后道:“召集诸君来此,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尊王攘道的大业。如今山河剧变,昏昏浊世,相府屈膝投降道门,吾辈腰间利剑在,定要再造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附和道:“没错,相府无能,道门不义,侵占我土地,毁我家园,杀我族亲,定要血债血偿!” 此人是个落魄贵族,祖上是一方藩主,属于道门的重点打击对象。 其实整个武士阶层都是道门的削弱对象,有道门的保护,凤麟洲不需要这么多武士,而且到了如今,所谓旗本八万骑,早就供养不起了,于是大批武士失业,成为浪人,也成了祸乱之源。 对于这些落魄武士而言,尊不尊王、攘不攘道,都是次要的,关键不能让他们受苦,否则他们就要造反。毕竟吾辈腰间利剑在,这可不是摆设。 其他落魄武士们纷纷鼓噪起来,一时间群情激愤,大有立刻拔刀找道门中人厮杀一番的架势。 那年轻神宫手掌下压,示意众人安静,又道:“诸君同仇敌忾,天子若能知晓,必定十分欣慰。但道门大军毕竟势大,正面难以力敌,若要攘道,一定要从长计议。” “不知祢宜大人有何良策?”一个露出一条胳膊的武士高声问道。 年轻神官道:“当日相府大军来势汹汹,可丰臣秀继一死,相府大军立时溃不成军,只能败退,我们应效仿当日之事,再来一次天诛,方能震慑道门。” 又有一名僧侣道:“当日剑豪善幸大人召集十七名志士,总共十八人,刺杀道门李清微,结果除了善幸大人之外,无一幸免,而那李清微却毫发无损,就算是善幸大人,同样被李清微重伤,如今还在被道门的鹰犬追杀。仅凭我们,又如何成得了大事?” 神社内骤然安静下来,对于他们来说,剑豪桂善幸便是神一般的人物,桂善幸都败了,他们又能如何? 年轻神官稍稍拔高了音量:“诸君有所不知,善幸大人已经摆脱了道门鹰犬的追杀,正在养伤,用不了多久,善幸大人就能恢复如初。” 此言一出,武士们的眼里又有了光,神社里又有了声音。 齐玄素心中暗忖:“这个桂善幸是个祸患,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其号召力和威望,要远在甲贺上忍之上,若能将其斩杀,并将头颅悬于城门之上,那么对于尊攘派的打击是巨大的。” 有人叹息道:“虽然善幸大人平安无事,但秀京城中那些心向天子的公卿们,都被李清微屠戮殆尽,我们安插在相府的内应也被清除,那李清微更是居于城外的行营之中,那里都是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守卫森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就连李清微的行踪都无法确定,又何谈刺杀?” 又有人补充道:“就算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前些时日,甲贺郡的猿飞家发丧,据说其家主人首分离,正是死于李清微的剑下,就连神宫的吉祥宫大人都差点遭遇不测,还有剑豪弟子新免幸之助大人,同样被道士所杀。如今传言说李清微已经是仙人,所以善幸大人和猿飞家主才会失败,就算能够越过重重守卫,来到李清微的面前,又该如何杀他呢?谁能匹敌仙人?”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都面露悲观之色。 年轻神官见此情形,只得高声道:“诸君,诸君,请听我一言,刺杀李清微自然是十分困难,既然暂时杀不了李清微,那我们不妨退一步,刺杀他的属下。如今道门展开攻势,不再龟缩在行营之中,这些道门高层便不能聚集一处,而是分散于各地,各自领军,正是给了我们逐个击破的机会。” 此言一出,果然消解了神社内的悲观情绪。 年轻神官趁热打铁道:“李清微纵有仙人之威,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如果把道门看作是一个人,李清微是头颅,其他人就是四肢,我们只要截断四肢,就算这个头颅再怎么坚硬,又有什么用呢?” 这番话说下来,又让众人有了士气。 一众武士又开始鼓噪,高唱“胸中自有百万兵,死去飘散万朵樱”。 齐玄素却是心中暗暗不屑。 刺杀其他道门高层,说得轻巧,真当其他道门之人是软柿子吗?别的不说,除了清微真人之外,凤麟洲还有一位道门的平章大真人。而且道门不是打不还手的木桩,不会由着你不断尝试直到刺杀成功为止,必然会主动出击。 这话也就是骗骗这些头脑简单的下层武士罢了。 第四十九章 两件事 齐玄素在行营的几天,除了忙于自己的本职差事之外,还忙里偷闲地通过道门的通讯手段终于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姚七取得了联系。 事实上,到今天为止,七娘都没有退出道门,仍旧保留了道士的身份,她还给自己的化身弄了一身二品太乙道士的衣冠,只是不在道门发展了而已。那么齐玄素联络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齐玄素主要拜托七娘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所谓同窗污蔑他的案子,第二件事则是关于幻姬。他已经给了幻姬一个同道士出身,幻姬准备重新组建船队出海,关于贸易方面,自然需要姚坊主照拂一下。作为报酬,齐玄素给七娘四成股,幻姬占六成,齐玄素不拿钱,只需要幻姬在必要的时候,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这种合作方式在道门也是常态,家族的头面人物在道门内部发展,支撑门户,一些资质一般的旁支子弟不做道士,转而从商,反哺家族。不然那些世家大族靠什么活着?靠例银养活一大家子人吗? 只要有钱赚,七娘不会为难齐玄素。所以齐玄素想要白嫖些七宝坊的折扣,不行,因为七娘已经退了,不是轮值坊主,说话不管用。可如果给四成股,那就没有问题,虽然七娘已经退了,但情面还在,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这点小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七娘如今说话到底管不管用,这是一个未曾解开的谜题。 其实七娘对于幻姬也是比较感兴趣的。 她曾经亲自出海,对于海上的情况比较熟悉,在如今世道,极少有女子在海上漂泊,因为出海之后,在漫长的航海旅途中,船上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隔绝的环境,男女共处一地,难保不会发生些事情,不利于团结。 七娘当年出海的情况不一样,她是伪装成男子的。 所以放眼整个东方世界,就没有几个女子船长。这就好比女子皇帝,不需要政绩如何出众,仅凭女子之身成为皇帝这一条,就能名垂史册。女船长也是如此,其存在本身便是名气,很容易流传开来。 在这种情况下,七娘摸查幻姬的底细并不算难事。 经过调查之后,对于幻姬,七娘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是个独立自强的女子,有野心,有能力,又知进退,懂分寸。有太多能力出众之人都是被自己的野心之火活活烧死,虽然七娘不在意这种人是死是活,但这种人很容易留下个烂摊子,他是一死了之,别人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所以幻姬就显得尤为可贵,是个可塑之才。 七娘作为老前辈,不介意提携下这个后进晚辈。 别看七娘看起来年轻,似乎也不比幻姬大上几岁,可实际上,七娘与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是同龄人,辈分上更是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同辈,说是老前辈没有半点问题。 不过七娘作为生意场上的老手,也会用些手段,比如在幻姬的船队中掺沙子,安排自己人,以确保自己不会失去对船队的掌控,同时也会安排人手深入详细调查幻姬的过往经历,以确保其不是其他势力的间谍探子。 至于齐玄素,要走道门的仕途,他是面子,不能沾染半点灰尘,所以具体事情他不必参与,甚至不必知道,他只要知道一个大概结果就行了。 当然,齐玄素也不是个摆设,他会提供官面上的庇护,打通一些关节,得知一些内幕消息比如市舶堂的最新政令等等。 这些不是无偿的,关键时候,幻姬甚至要赔本出血来帮齐玄素解决一些问题。待到齐玄素去地方道府任职之后,想要有所作为是离不开太平钱的,尤其是道府财政紧缺或者没有这笔预算的时候,谁能合法合理地弄来钱办成这件事,谁就一下子凸显出来了,日后晋升也就有了保障。 待到凤麟洲战事结束,齐玄素甚至可以通过丰臣相府给幻姬一个凤鳞州的贵族身份,比如说子爵,丰臣秀茂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 一位富足的、贵族出身的、与道门亲善的凤麟洲女海商,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台面上。她是如何与齐副府主相识的?自然是在凤麟洲战事中建立了牢固的友谊,这也是经得住推敲的。毕竟牵涉到战事,意味着死人和混乱,就会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也查不清楚,只能是一笔糊涂账。 七娘就可以隐身幕后,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张月鹿,多半会在吴州和江南任职,算是自家门口,有张家大宗和慈航一脉的支持,这根本不是问题,不劳齐玄素去担心。 七娘更满意的是,经过这几年的历练,齐玄素明显“开窍”了,初步懂得如何在道门的规矩内玩。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组织,都有自己的规矩,无论是明也好,暗也好,首先要熟悉它,学会它。然后在这些乱麻一样的规矩里找出一个线头,在不触碰规矩红线的前提下,辗转腾挪,谋求最大利益。 而且一定要明白一件事,位置不同,职责不同,分工也不同。身为面子,就不能去干里子的事情,会脏了自己的手。身为里子,也不能妄想成为面子,因为怎么洗,里子都是不干净的。 合作的事情,是一条长线,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解决另一件事,关于污蔑齐玄素始乱终弃的事情。 面子要光烫,不能沾一点灰尘。流了血,里子得收着,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面子被抹了灰,里子就得除掉一个人。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造谣容易,辟谣很难。 这件事万幸是还未发酵就被天师压了下来,如果流传开来,无论真假,都会给齐玄素的名声造成无法挽回的打击。尤其是许多女子喜欢“共情”,秉持着一种今日我不为她说话日后我遇到类似事情也不会有人为我说话的想法,一定会不论黑白大肆声讨齐玄素。 等到齐玄素辟谣的时候,这件事的热度已经过去,早就没人关心了。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齐玄素已经被打上了负心薄幸的标签,终其一生,也很难扭转。别人谈起他的时候,就是抛妻弃子云云,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前途。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那么断人仕途,又算什么?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的恼怒可想而知。 七娘自然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护犊子。 进一步来说,如果齐玄素毁了,那么她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大的投入都打了水漂,身为守财奴的七娘就不恼怒吗? 所以还没出正月十五,七娘就已经让人找到并控制了那个女子。 齐玄素必须讲规矩,七娘却不讲规矩,若要讲规矩,还混什么隐秘结社。再者说了,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又不是什么天道规则。 七娘可以让这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起半点涟漪,不过七娘没有这么做,她要顺藤摸瓜,挖出幕后之人。 她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于是七娘把人带到了渤海府,安置在梧桐院中。 这里差不多算是李青奴的私产,七娘一向一视同仁,占了齐玄素的便宜,也不会放过李青奴,经常来这里住上几天,并且安插自己的人手,逐渐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一处据点。 按照七娘的想法,如果是李家出手,又是这种奸出妇人口的把戏,那么多半会与李天月有关,李青奴是李天月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应该会有所耳闻。 可让七娘失望的是,这件事与李家没有关系。 那总不能是张家或者姚家干的。 不过仔细一想,还真这个可能,张家内部忌惮张月鹿,姚家内部忌惮七娘,最终把手段着落在齐玄素的身上,都是说得通的。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于是七娘开始慢慢盘问审讯,一定要挖出这个幕后黑手。 正当齐玄素在一志郡参与攘道志士集会的时候,七娘正歪在湘妃榻上,手里端着烟杆,装了上等烟叶,就差个捶腿的小丫鬟,完全就是老封君的做派。 不一会儿,李青奴走了进来,带着几分还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 道门内部的斗争一向残酷,谁也不能免俗,更做不得道德完人。这样的事情,七娘不会亲自动手,主要是历练一下李青奴——既然李青奴没法走道门的仕途,成不了面子,自然就只能做一个里子。 至于那个女子,干了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情,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回去?真不把七娘当心狠手辣的隐秘结社大佬啊? 七娘没戴墨镜,抬了抬眼皮:“结果如何?” 李青奴回答道:“我告诉她,如果她再不说,那我就只能动用搜魂之法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所以她最终是招了。” 七娘坐正了身子:“每天招一点,一点一点挤,真是浪费时间,她怎么说?” 李青奴道:“根据她的招认,他们是一个团伙,觉得天渊是个穷小子出身,没有背景,刚刚起势,还未深入接触过道门上层,眼界不宽,根基不深,不懂得一些手段,就想要借着此事逼迫天渊低头,捞上一笔。” 七娘冷哼一声:“这种鬼话只能骗鬼,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给脸不要脸,不必等了,立刻搜魂。” 李青奴脸色一肃:“是。” 第五十章 西洋客 结束了这次小会,齐玄素又跟随着吾作等人参加大会。 并非尊攘派粗心大意,而是如今伊势的情况太过特殊,经常几十里不见人烟,无论是丰臣相府,还是道门,都没有向这里派出过探子间谍,齐玄素起初又是百般推脱,最终才勉强答应,这在吾作看来,无疑又极大增加了可信度——如果真是探子,那么早就顺杆往上爬了。 若是换成平京,尊攘派就不会如此随意。 因为道门的“鹤舟”不断袭扰久居城,所以大会的地点并不在城内,而是在野外,那些游荡的阴魂僵尸之流反而成了绝佳的掩护。 夜半时分,只有极少月光自乌云间透出,映照得山野朦胧虚幻,夜风吹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密林的深处,有一座废弃古寺,便是这次大会的地点了。 一路上不断有其他人汇入其中,因为山路难行,所以都是步行而来,这里的地形十分复杂,不仅河网密布,而且树林茂密,不见天光,就算有天人或者“鹤舟”从上空掠过,也很难看到下方的具体情况。 可见这处大会地点还是用了心的。 这处寺庙已经荒废多年,能够看得出来,过去也曾香火鼎盛,占地宽广,容得下许多人。 齐玄素粗略估计,这次大会少说也有上千人,实在不算少了。这么多的人,很难做到一一仔细盘查,还真让齐玄素混了进去。 不过话说回来,不应过于高估尊攘派的组织严密程度,他们更像是个松散的联盟,也不可能像道门那样仔细查验箓牒身份。 这么多人,是不可能全都坐下的,只有部分头面人物才能有座位,其他人只能站在身后,齐玄素这个小团体的头面人物就是那个年轻神官,还算有面子,所以他们这伙人是在大殿内,一些身份不那么高的,就一路排到殿外的院子里去了。 一番喧闹安排之后,头领们入座,等待这次大会的组织之人露面。 齐玄素混在人堆里,只觉得眼前景象好似是土匪聚义。 等了片刻,一个身披胴丸的身影走了出来,在佛像供桌前站定。 所谓“胴丸”,是凤麟洲特有的甲胄,与中原甲胄不同,初始时是下级武士的铠甲,后来也在上级武士中流行开来,与下级武士最为显著的不同是,上级武士会戴着锹形前立星兜,此人便是如此。 此人站定之后,环视四周,然后抬手往下一压,示意肃静。 殿内殿外立时静了下来,虽然没有口称“哥哥”,但都尊称为正雄大人。 齐玄素不由一惊,此人竟然就是前田正雄。 清微真人抵达秀京后,总共发出了十三道针对攘道志士的通缉令,生死勿论,剑豪桂善幸名列其中,前田正雄作为尊攘派的首领之一,也登上了此榜。他也许境界修为远不如桂善幸,可其人格魅力、资历威望,却是有过之无不及,乃是许多攘道人士认可的领袖人物,认为只有他才能勉强整合众多如游侠一般的攘道人士。 这可真是一条大鱼,可惜齐玄素势单力薄,抓不住这条大鱼。 前田正雄没有自我介绍,直接开口道:“尊王攘道,唯有忠义二字,事君要忠,攘外要义。多年以来,无数志士前赴后继,抵御相府,攘除奸佞,方有今日之局面。如今道门大兵压境,杀害忠良,生灵涂炭,无所不为,今日在座诸君,或与其有破家之恨,或与其有血亲之仇,切肤之痛,不再赘言。然正面战场,虽然诸君舍身忘死,奋勇杀敌,但道门火器犀利,又有相府仆从鹰犬从旁助阵,终究不敌,节节败退。事到如今,我等唯有求变求援,方能有一线胜机。” 话音落下,立时有人问道:“如何求变?又如何求援?还请正雄大人示下。” 前田正雄道:“若要求援求变,如今只能向外求,有请怀特都主教。” 齐玄素心中一沉。 竟然是西方圣廷的人。他们果然按捺不住,趁此时机,插手东方的事宜。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道门雄踞东方,圣廷称霸西方,虽然现在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东西之争也是迟早之事,待到末法来临之际,估计就要分出一个胜负,胜者自然便是天下共主、世界之主。 齐玄素不由感叹,这可是天大的情报,就算他没能劝降铃鹿御前,也是此行不虚。 只见一名金发碧眼的男子走了出来,身着黑色教士服,头戴软帽,胸前佩戴着圣徽,五官精致如雕塑,整个人肃穆威严。 “西洋佬?” “圣廷之人?”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许多人甚至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态。 齐玄素所在的小团体也是如此,他们主张刺杀道门高层,结果来了个西洋人。 不管怎么说,道门中人好歹和凤麟洲之人长得一样,都是黑眼睛黑头发,这弄来个金发碧眼的鬼佬算怎么回事?都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恐怕没人觉得这些黄头发的西洋佬是自家兄弟,反倒是黑头发的中原人更像是同出一脉。再加上道门入主凤麟洲之后,只是打击豪族世家,并不折腾平民百姓,反而是一直致力于拉拢人心,一个搞不好,尊攘派是要大失人心的。 再有,如果与西洋人联手,那么丰臣相府也有话要说了,你们尊攘派与我们相府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相府背后站着道门,而你们尊攘派背后站着圣廷,这到底是相府与尊攘派的斗争?还是道门与圣廷的斗争? 这会让尊攘派失去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大义名分。 说得严重一些,这不是把凤麟洲拱手让给道门吗? 前田正雄看在眼里,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再次抬手示意肃静。 怀特都主教站定,行了一个西方礼节,然后用流利的倭话说道:“我代表布朗枢机执事来到此地,向诸位表达最诚挚的问候。我们圣廷为了帮助诸位抵抗外敌,这次带来了三十门新式火炮和两千支新式火铳,聊表诚意。” 怀特微微一顿,观察众人神态,然后继续说道:“后续我们还会向诸位提供价值超过百万鹰洋的各种援助,包括各种弹药、火器甚至船只等等。此外,我们还会通过其他渠道向凤麟洲皇室提供三百万鹰洋的无息借款。布朗枢机执事表示,圣廷会团结西方诸国向我们的东方朋友提供一切必要之支持,只要诸位的抵抗不曾停止,我们就会一直提供援助和支持,直至战斗到最后一人。” 众人听了怀特的一番言语又开始交头接耳。 西洋人的诚意还是有的,打仗无非几样,人和后勤。尊攘派如今的确有人,仅从人数上来说,还占据相当优势,不过缺少粮草和支援,西洋人可以算是雪中送炭了。 便在此时,一人高声问道:“圣廷会直接出兵相助吗?” 怀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正常,说道:“抱歉,虽然我们圣廷十分乐意出兵相助,但相隔了偌大南海以及东婆娑洲和婆罗洲,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 又有人问道:“我听说圣廷是道门最大的贸易伙伴,你们能中断与道门的贸易吗?只要道门没钱了,自然会乖乖退兵。” 怀特的笑容又是一僵,缓缓道:“这恐怕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要经由枢机仔细讨论之后才决定。而且我们圣廷一向尊崇契约精神,既然订立了契约,自然要遵照契约办事,就算中断合作,也要等契约到期才行。” “那就是不能了。” “说了这么多,什么契约精神,还不是想赚钱。” “两面派,那边跟道门做生意,这边又跟我们说什么支持,靠不住的。” “西洋红毛人,信不过。不管怎么说,道门是堂堂正正的对手,值得尊敬,中原在过去也是我们的老师,他们这些红毛倒像是背后使阴招的小人,要小心被这些红毛当铳使。” 底下顿时又是议论纷纷。 前田正雄不得不说话了:“诸君!我们保家守土,自然要靠我们自己,圣廷是来帮助我们抵御外敌的朋友,怎么能全部指望朋友呢?” 一人嘿嘿冷笑道:“正雄大人,天上可不会掉馅饼,这些西洋人来帮助我们,不会没有条件吧?事成之后,不知要割让多少土地?又或是要签订什么契约?” 齐玄素有些惊奇,难怪这些尊攘派能在凤麟洲掀起如此大的声势,这里头还是有高人,西洋人一向是强盗心性,从来不是什么善茬。 此言一出,自然是群情激愤。道门有复仇的大义,师出有名,又有丰臣相府作为遮挡,并不亲自下场,且不插手凤麟洲政事,只问商事,尚且要被攘道。换成西洋人取代道门,就算攘道成功,也要遗臭万年。 前田正雄望向开口说话之人,抬高了嗓音:“吉田先生,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良策吗?” 齐玄素又是一惊。 这个吉田先生,莫非就是同样名列十三人通缉榜的吉田义卿?那个一手策划了刺杀摄政关白的尊攘派另一个首领? 除了凤鳞州朝廷、天门、凤麟洲佛门、地方藩主大名之外,以下级武士为主体的攘道志士共有十三名首领,今天便一下子出现了两位。 只可惜齐玄素没有伪仙修为,不能将此二人一举成擒。 第五十一章 财帛动人心 眼看着两位首领人物言语冲突愈发激烈,一些平日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小头领赶忙上前相劝,大敌当前,自家人不能内讧。道门三道都内斗成那个样子了,尚且能一致对外,他们的矛盾总不会比道门三道之间的矛盾更深。再者说了,大家都是为了攘道事业,大可不必如此。 齐玄素则是暗暗想着尽快离开此地,然后找机会将这个消息传回行营,警惕西洋人对凤麟洲局势的干扰。 片刻后,两人暂且放下了争执。 那位怀特都主教深谙中原人和稀泥的本事:“两位都是志士中的中流砥柱,切勿因为在下伤了和气。这些支持和援助只是挂在嘴上,终究是难以让人信服,布朗枢机执事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特许我带了一只大号空间袋。” 说罢,他取出了一只近乎于半透明的袋子,然后一抖。 在供桌前的空地上立时出现了十口带着明显西洋风格的大箱子,表面镂刻着细密花纹。 怀特来到一口箱子跟前,转动箱子上的圆锁,掀开箱盖。 一瞬间,满堂寂静。 这箱子里银光闪耀,满满都是银币,不过与太平钱不同,这种西洋银币上没有字,而是双头鹰的图案,正是大名鼎鼎的鹰洋。 这一大箱子鹰洋,少说有两万之数。 自从东西方开始大规模地互通有无之后,经济天翻地覆,尤其是货币受到的影响最深。如今世界上价值最有保障的货币分别是东方的太平钱和西方的鹰洋,也是唯二通用的货币,从卢恩王国到大玄王朝,从婆娑洲到凤麟洲,从罗刹国到新大陆,都认可这两种货币。 与之相比,一般使用的铜钱,亦或是票据、纸币,都没有这种冲击力。 好些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怀特又来到一只箱子前,再次掀开箱盖。 这次却是金光闪耀,满满都是金币,双头鹰的图案被王冠取代。 金克朗! “克朗”二字翻译成中原文字,本身就是王冠的意思。 其价值类似于大玄的无忧钱,与鹰洋的官方兑换比例是一比十。 怀特动作不停,把所有箱子的箱盖都打开,总共是一箱金克朗和九箱鹰洋,加起来就是几十万的巨款。 自古财帛动人心,攘道志士们都不说话了。 口头上的支持和援助当然无所谓,说不要就不要了,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就不能不无所谓了。吉田老师说什么西洋人有所图谋,那终究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至于可能丢掉人心大义,更是扯淡,试问,大义人心值得几块鹰洋? 怀特微笑着环视众人,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诚意,诸君还有疑问吗?” 吉田义卿本还想说话,不过再看周围众人的神态,不由长叹一声,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之后,拂袖而去 怀特望着吉田义卿离去的背影,心中冷笑,中原有句古话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所谓的志士,说到底还是没见过钱,一看到钱眼睛就拔不出来了。再者说了,天底下做什么事情不要钱?平叛要花钱,造反同样要花钱。布朗枢机执事的智慧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让他早早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否则拿什么说动这些蛮夷矮子用血肉之躯去跟道门的飞舟大炮拼命? 吉田义卿一走,前田正雄重新掌控了局势,高声说道:“诸君已经看到了西方朋友的诚意,这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助送来,有了西方朋友的援助,我们一定能攘道成功,胜利终将属于我们!” 众人轰然应和。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众人开始高唱:“汨罗渊中波涛动,巫山峰旁乱云飞。昏昏浊世吾独立,义愤燃烧热血涌。权贵只晓傲门第,忧国此中真乏人。豪阀但知夸积富,社稷彼心何尝思!贤者见国衰微征,愚氓犹自舞世间。治乱兴亡恍如梦,世事真若一局棋!” 说实话,齐玄素有点猝不及防。他本来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一帮人开始合唱,这种阵仗,他在道门真没见过。 他是来冒充阴阳师的,不是来冒充攘道志士的,哪里学过这东西,张不开嘴,跟不上调,很快便被别人注意到了。 待到合唱完毕,立时有人质问齐玄素,为何不会“攘道志士之歌”。 自然是吾作出面解释,这位是新入会的兄弟,对他有救命之恩。 不过攘道派内部也是派系林立,质问之人与吾作并非一路人,立时把矛头指向了吾作,转而开始质问吾作,既然是新入会之人,如何能参与大会?若是泄露了机密,那算是谁的?至于什么救命之恩,那是你欠的恩情,可不是我欠的。 造反本就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都是把生死不当一回事之人,尤其是凤麟洲还推崇所谓的“物哀”,于是吾作一下子就急眼了,直接按住腰间刀柄。 那边也不甘示弱,直接拔出刀来,比比划划要给吾作来个天诛。 吾作这边自然不能坐视自己人受欺负,也纷纷准备动手。 另一边同样不是孤身一人,跟着围了上来。 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两派人的冲突。 这两派人平日里也各有交好的盟友之流,真要打起来,其他人未必能独善其身,说不定就要演变成一场大乱斗。 前田正雄不能坐视不理了,先是一声大喝,阻止两派人动手,然后带着心腹亲信分开人群,大步而入。 两派人一起向前田正雄行礼,然后要让前田正雄主持公道。 前田正雄微微皱眉,心中有些不耐烦。刚刚入会,自然不应该参与大会,可也犯不上大动干戈。关键是有客人在,凤麟洲受中原影响极深,同样有家丑不可外扬的习惯,在圣廷面前大打出手,家丑外扬还是其次,在圣廷看来,攘道派不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吗?他们不免要考虑,这样一盘散沙,值得投资吗?如果圣廷撤资,那可是影响大局的大事。 什么是大局?有碍观瞻就是大局。 便在此时,齐玄素开口道:“既然我没有资格参与大会,那我现在离开就是。” 说罢,齐玄素便要转身向外行去。 与吾作敌对的那个武士却不愿就此放过齐玄素,喝道:“站住!如此机密之事,岂是你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这么忙着走,怕不是心中有鬼,若要向道门和相府告密,可是好大的荣华富贵!” 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要如何?杀了我吗?” 吾作大叫道:“兵次郎!你想杀人,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两派人又有了要动手的意思。 前田正雄只得大喝一声,再次制止了蠢蠢欲动的两派人,说道:“我们自称志士,岂有胡乱杀人的道理!” 怀特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无奈在西洋人的眼中,东方人都是一般模样,都是黑头发、黑眼睛,这个阴阳师除了个头高一点,他实在分辨不出与其他东方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都无碍大局了。 这样的动作,注定瞒不过道门的眼睛,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只要没有被道门抓住现行,那就不算什么。 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我做初一,你做十五,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些年来新大陆风起云涌,所谓的独立浪潮一浪接着一浪,肯定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又会是谁呢?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还有西婆娑洲和东婆娑洲的各种龃龉,也不是一日两日。 两个庞然大物,虽然出于忌惮,不敢直接开战,但难免有些暗地里的较量。 另一边,齐玄素则在观察前田正雄的神态变化。 都说乱世出英雄,这些乡野草莽只是缺少一个施展能力的平台,难免短视,可凶狠狡诈、洞彻人心之能,甚至还要胜过一些身在高位的大人物,实在不可小觑。 前田正雄身为十三位攘道派首领之一,能够压服各路浪士,又能跟圣廷搭上线,自有一番手腕,他忽然直视齐玄素的双眼,缓缓说道:“这位朋友,你要离去,我们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希望你不要泄露今日所见所闻。” 说罢,他死死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立时想起姚裴的绝技,通过观察他人的细微表情,来推断其心中大概所想,准确率极高。前田正雄也许不懂得这门绝技,可其中道理是相通的。 不过齐玄素先后受七娘和姚裴这两个姚家人的影响,早已练就了面如静湖的本事,而且他演戏的本事更是师承七娘这位大宗师,目光坦然中透出几分愤懑,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后怕和感激。 后怕差点死在这里,感激前田正雄主持公道。 毫无破绽。 然后齐玄素郑重说道:“我以阴阳道和大神的名义起誓,绝不对外泄露半个字。若是有违誓言,请求大神降下神罚,死无葬身之地。” 对外,谁是外?道门可是自己人。 至于阴阳道和所谓大神,齐玄素更是半点不信,他连卑弥呼的人间化身都见过了,还怕这个?你真有能耐就降下神罚,最好连清微真人一并杀了,关键是做得到吗? 第五十二章 “式神” 最终,前田正雄还是放任齐玄素离开了。 吾作本想陪着齐玄素一起离开,不过被齐玄素谢绝了,毕竟大会只是开了个头,后续还有其他事情,于情于理,吾作都不好离开。 两人只是萍水相逢,日后有缘再见。 怀特望着齐玄素离去的身影,没有说话。 前田正雄拿出一箱子鹰洋,安排属下给到场的浪士按人头发钱,然后来到怀特的身旁,问道:“怀特都主教,你怎么看?” 怀特沉吟片刻道:“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神力的波动。” 圣廷就是以神力为根基,是使用神力的行家,从圣骑士到牧师,几乎都与神力脱不开关系,圣廷之人自然对神力十分敏感。 “神力?”前田正雄微微眯眼,“一个阴阳师的身上怎么会有神力,有些蹊跷。” 怀特道:“不管他是什么人,都翻不起什么大浪,就算他向相府和道门告密,又能如何?其实道门的高层们就算是猜,也能猜个**不离十。只要不被道门当场抓住现行,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前田正雄沉思片刻,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行事还是要稳妥一些为好,若是让他就这么离开,变数太多,不能留此隐患。” 怀特淡淡道:“如今的伊势鬼怪横行,一个独行的阴阳师死于鬼怪之手,也是合情合理。” 前田正雄脸上闪过一抹狠辣,道:“正是如此,让他走不出伊势,不,让他走出一志郡。” 怀特用细长手指摩挲着胸前的圣徽,漫不经心道:“我不能出面,由你来处理。” 前田正雄不再说话,而是一招手。 一名蒙面忍者自阴影中出现,悄无声息地来到前田正雄的身后,不发一语,等候命令。 前田正雄吩咐道:“把那个阴阳师的人头带回来见我。” 忍者也不言语,只是微微躬身,然后重新隐没入黑暗之中。 怀特问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伊贺忍者吗?还是与伊贺忍者齐名的甲贺忍者?” 前田正雄没有正面回答:“伊贺服部氏是相府的御用忍者,其他伊贺忍者多是依附于佛门或者天门,甲贺忍者则效忠于皇室朝廷,真正能够看得上我们攘道派的,其实不多。忍者像猫,东食西宿,武士像狗,不嫌家贫。相较于忍者,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武士。” 怀特也没有追问下去,对于神秘的忍者,他更多是儿时的好奇,与其他无关。 怀特放下手中的圣徽,忽然问道:“那个吉田义卿会不会妨碍我们的合作?” 前田正雄脸色微微一变:“不至于如此吧?” 怀特露出西洋人那种特有的傲慢,说道:“我们圣廷给你们援助,不是让你们对我们说三道四的。如果到了履行约定的时候,你们反悔怎么办?难道让我们血本无归吗?” 前田正雄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怀特笑了一声:“你们的人不相信我,认为嘴上说的都是虚的,非要我拿出真正的金银才肯相信我。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你们,你们嘴上的保证是虚的,我信不过,我要看到实际行动。” 前田正雄有些艰难地问道:“你们要怎样的实际行动?” 怀特伸手按住前田正雄的肩膀,贴近了他的耳朵:“你懂得,让他去死,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前田正雄沉默了。 怀特继续说道:“只要看到了诚意,我会立刻追加六十万的援助。” 前田正雄仍旧是露出为难的神情:“吉田老师很有威望,而且他与桂先生的关系很好,如果让桂先生知道了此事,只怕是……” 怀特直接打断了前田正雄未曾说完的话语:“一百万。” 充当使者之人,都会掌握着一定的额度,可以根据情况灵活使用,随机应变。齐玄素如此,怀特也是如此。 前田正雄这次是真正沉默了。 怀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亲爱的朋友,我在东方多年,十分喜欢东学,东方人总是富有哲理,中原人有句话叫作天无二日,难道你不觉得十三位首领实在是太多了吗?我个人愚见,攘道派内部应该只有一个太阳。” 前田正雄猛地瞪大了眼睛,在金银面前,他可以无动于衷,可在这一刻,他的呼吸悄然粗重几分。 怀特继续说道:“前田君,被道门追杀如丧家之犬的桂善幸帮不了你,天门和凤麟洲朝廷也帮不了你,能帮你的是我们,不想做凤麟洲的摄政关白或者征夷大将军吗?” 前田正雄望着怀特,额头上青筋隐现,目光炯炯,竟是有了几分妖魔姿态。 另一边,齐玄素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追兵。 作为一个老江湖,他能大概判断前田正雄的想法,不好人前杀人,影响团结,可又放心不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表面上放他走,然后暗中派人追杀,让他死得悄无声息,事后也没法追查,毕竟伊势的环境摆在这里,死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可以说,在前田正雄决定放走他的那一刻,前田正雄就已经动了杀心。 如果齐玄素真是一个播磨流的阴阳师,那么他唯一的生路大概就是当场表明忠心,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与大多数人在一起,或是主动要求囚禁自己,查明真相,如此方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不过齐玄素不是一个阴阳师,而是道门的道士。那个叫兵次郎的,在误打误撞之下还真猜对了,他就是道门的人。 前田正雄不是想要借着伊势的恶劣环境来掩盖杀人灭口之举吗?那他也可以反过来让那些追杀之人死于鬼怪之口。 齐玄素在等待之余,用方士的手段,在地上画了个阵法,并不复杂,也不高明,就是十分常见的方士阵法,什么人都可以学,没有任何门槛,主要用于阻挡箭矢或者暗器,毕竟方士重神魂而轻体魄,若是体魄太强,血气旺盛,会压制自己的神魂,影响法术的威力,所以不能像武夫那样皮糙肉厚。 很快,两名速度最快的忍者出现在齐玄素的视线之中,其中一人手持火铳,直接朝着齐玄素开铳,另一名忍者则是射出众多“千本”,细细密密,在夜色中,如同一蓬烟雨。 无论是火铳的弹丸,还是千本,都被阵法挡下。 “是阴阳师的结界!” 两名忍者心知远程手段并不管用,一人拔出忍刀,另一人则从腰间抽出一条锁链枪,朝着齐玄素左右夹击而来。 在他们身后还有七八名忍者陆续赶来,破空声不绝于耳。 齐玄素不欲暴露自己真实身份,并没有动手打杀,而是开启了一道“阴阳门”,连通鬼国洞天。 阴阳师有一种对敌手段,名为式神,就是将鬼神收为己用,奴役鬼神为自己作战,能够驾驭鬼神的修为高低与自身境界息息相关。 此法由土御门一族的祖先所创,乃是土御门流阴阳师的招牌手段,其他流派阴阳师也多有借鉴。 齐玄素自然不会召唤式神,却能假装召唤式神。 不过对付这些小鱼小虾,就不必三大阴物亲自出面了。经过前面三次出手,齐玄素发现三大阴物可以透过“阴阳门”判断敌人实力,比如万师傅判断敌人只是普通天人,便只有一拳而已。 果不其然,这次从“阴阳门”中出来的并非万师傅、白夫人、殷先生,而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十分可爱。 不是旁人,正是殷先生的孙女,殷小姑娘。 其实这位殷小姑娘只是看着年幼,实际年龄要比齐玄素大得多,而且殷先生是阴物,哪来的儿女?没有儿女,又哪来的孙女?多半是捡回来的。 仔细看去,殷小姑娘虽然长得可爱,但肌肤雪白,如半透明一般,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眼白,透着几分诡异。 小姑娘看到两个忍者袭来,直接长大了嘴巴,继而脑袋都变大了十几倍。只见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然后是一张血盆大口,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里面的牙齿锋锐似刀,只是一口便把一名忍者咬成了两半,双腿落地,上半身还在嘴里。 小姑娘把那半截身体吐了出来,呸呸几声,嫌弃难吃。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半截尸体已经被尸气腐蚀得不成样子。 另一个忍者被这一幕吓得肝胆欲来,转身欲逃,小姑娘又是张口一吸,如无底黑洞一般生出巨大吸力,无论忍者如何挣扎,还是被吸了进去,先是双腿,然后是腰,接着是双臂和头颅,最终被整个囫囵吞下,不知这小小的身子是怎么容纳得下,也可能是刚刚到了嘴里,还未咽下,就被腐蚀殆尽。 小姑娘纵身一跃,速度极快,甚至还有残影,俨然是得了白夫人的真传,不给那些忍者逃走的机会,全部咬死。 如此一来,任谁来检查尸体,都不会认为这些忍者是被人所杀,就算最顶尖的大阴阳师亲自验尸,那也是被鬼怪害死的。 小姑娘回到齐玄素身边,正想开口说话,一个忍不住,竟是弯腰呕吐起来。 齐玄素脸色古怪,只能轻拍小姑娘的后背,安慰道:“吃坏肚子了吧,吐出来就好了。” 第五十三章 殷万妙 殷先生是阴物,小姑娘也是阴物,其本尊原形不可能跟“好看”二字沾边。 齐玄素已经见过从不掩饰的万师傅和白夫人,前者是无数尸体堆积拼接而成,后者就像人骨披了半张人皮。虽然殷先生看起来仙风道骨,但白夫人说过,殷先生的本来面目不逊万师傅多少。 所以齐玄素对于小姑娘的原形也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过惊讶,接触阴物多了之后,见怪不怪,甚至可以旁若无事地给小姑娘拍背。 殷小姑娘吐了一会儿,其实没有吐出太多东西,毕竟腐蚀力太过可怕,一般的血肉之躯根本承受不住,入口即化,最终只是吐出了些破铜烂铁,可能是某种灵物,已经被腐蚀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随着小姑娘的呕吐,她也逐渐恢复到可爱小姑娘的模样。 齐玄素收回手:“这次多谢你了。” 小姑娘倒也不客气,还扶着双膝,直接问道:“你要怎么谢我?” 齐玄素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我把‘步月’送你好不好?”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齐玄素跻身天人之后,已经没了骑马的必要,“步月”没了用武之地,再加上“步月”一直寄养在小姑娘的家里,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小姑娘擦了擦嘴角,直起身来环顾四周,问道:“这就是白姑姑说的凤麟洲吗?” 齐玄素笑道:“你这辈分不对啊,怎么殷先生和万师傅都是爷爷辈,到了白夫人这里就成了姑姑辈?白夫人应该不会像世俗女子那样在意自己的年龄吧?” 齐玄素这话也有道理,女子害怕被人问及年龄,无非是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可如果青春常驻,就不会在意这个问题了,如七娘这般,从来都是充大辈,能当齐玄素的干娘绝不当齐玄素的姐姐。如果白夫人是在意相貌之人,那就不会披半张人皮,而是应该如画皮一般披一整张人皮才对。 小姑娘却道:“辈分没有错的,白姑姑是第三代‘白骨玄妙尊’,第一代‘白骨玄妙尊’死于当年三道联手围攻古阁皂道一战,第二代‘白骨玄妙尊’死于玄圣之手,被炼成了一把剑。万爷爷和爷爷则是第二代的‘万尸大力尊’和‘九阴幽冥尊’,他们的上一代同样死于三道联手围攻古阁皂道之战,他们却没有被玄圣打死。如此来算,白姑姑的确要低一辈,只是他们三个之间不计较这些而已。” 齐玄素这才知道三大阴物还有这样的过往,算上小姑娘,竟然能凑够三代人。 齐玄素又问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尊?” 小姑娘摆手道:“我什么尊也不是。” 齐玄素愈发好奇了,刨根问底:“对了,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我还当你不打算问了呢。爷爷姓殷,我自然也跟着爷爷姓殷,记好了,我叫殷万妙。” 齐玄素道:“殷是殷先生,万是万师傅,妙是白夫人,按照道理来说,你应该叫殷万白才对,其实我觉得叫殷大白也不错。” 小姑娘又白了他一眼:“难听死了,万妙就挺好。你也可以叫我妙妙,爷爷都是这么叫我的。” 齐玄素问道:“万师傅叫你小不点,白夫人叫你什么?” “小殷,老殷和小殷。”殷万妙道。 齐玄素道:“妙妙显得太过长辈,我这个岁数可不敢妄自尊大,不过你又这么小,实在不像个大人,我还是叫你‘小殷’吧。” “随你。”小殷并不在意。 接着,两人站在原地两两相望,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终还是齐玄素按捺不住,伸手指了指“阴阳门”,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小殷摇头道:“这里挺好玩的,虽然比鬼国洞天差了许多,但不比鬼关差多少了,我想在这里玩几天再走。” 平心而论,如今的伊势的确是阴气大盛,否则齐玄素也不能轻易沟通“鬼国洞天”。 至于为什么普通的“阴阳门”有距离限制,齐玄素的“阴阳门”却能无视距离跨海连通“鬼国洞天”,其根本不在于齐玄素的法力多么高深,而是齐玄素更多起到坐标和钥匙的作用,开辟阴阳缝隙的力量来自于鬼国洞天本身。 当年鬼国洞天的阴气之盛可以腐蚀阳世,到了极致之后,甚至在人间腐蚀出一线缝隙,沟通幽冥。 也就是说,鬼国洞天内部已经存在一条早已开辟完成、十分牢固、永久性质的巨大阴阳缝隙,后续只是在这条缝隙的基础上再行延伸,就好似一张纸已经有了许多折痕,不必再费力折叠,或者用西洋人的话来说,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所以齐玄素才能无视距离沟通鬼国洞天,这是其他洞天万万不能相比的。 当然,各大洞天各有妙处,比如镇魔井洞天可以汲取被囚禁之人的真气、法力、血气,既能使被囚之人一直处于虚弱状态,又能借用囚犯自己的力量生出雷霆,随时以雷刑处罚囚犯。又比如天下第一洞天昆仑洞天,除了生有各种珍奇异兽和天材地宝之外,还是号称距离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最近的地方,在此地能够更容易地飞升或者渡劫,或者进入神国,不是仙境,胜似仙境,由此才得了昆仑仙境的称呼。 齐玄素问道:“殷先生知道吗?同意吗?” “自然是知道的。”小殷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好了,就算我死了,也能在鬼国洞天的‘帝柳’上活过来,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你跑你的,不必管我。” 齐玄素心中微微一惊,这小丫头该不会是“帝柳”成精吧?“帝柳”不灭,她便不死,那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既然如此,齐玄素便没有不带上这个小丫头的理由,不过他还是嘱咐道:“我如今扮成了凤麟洲的阴阳师,有些类似于方士,阴阳师有一种叫作‘式神’的手段,其实就是驭鬼之法的变种,你就扮成是我的‘式神’,掩人耳目。” 小殷应了一声。 两人搭伙上路,迅速逃离“作案地点”,离开这片密林之后,不远就是久居城了,可那里是“鹤舟”进攻的重点,齐玄素不想去试试道门的火器猛不猛烈,于是决定绕过久居城,直接前往安浓郡, 走了没多久,齐玄素便发现一件事,鬼也讲等级的,而且还是等级森严,这小丫头所到之处,群鬼辟易。 众所周知,所谓的“三大”往往会有四个人,比如三大妖是大天狗、玉藻前、酒吞童子、大岳丸,道门三秀除了张、李、姚之外,还能算上一个齐玄素。那么三大阴物自然也有四个。 作为第四大阴物,小殷的位格相当高,众多鬼怪只是感受到她的气息,便要主动退让。 这省了很多事,虽然齐玄素并不害怕这些鬼怪,但这些鬼怪就像苍蝇一样烦人。小殷就像是蚊香,还是很有用的。 另一边,前田正雄和怀特发现派出去的忍者迟迟未归,察觉到不对之后,跟随忍者一路留下的记号来到了战场,只看到满地的残肢断体。 前田正雄的脸色难看。 蓄养忍者和蓄养死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上位者来说,每死一个,都是亏一笔钱。 在尊攘派内部,攘道派是最穷的,无论是皇室,还是天门、佛门乃至于地方的藩主大名,都比攘道派有钱,攘道派的主体是各地浪士,背后是地方实力派的支持,只是如今世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能够提供的支援还是相当有限,这才逼得攘道派不得不跟财大气粗的圣廷勾结一处。 前田正雄这个攘道派首领自然无法像丰臣相府那般挥霍,日子得精打细算才能勉强过得下去。 怀特的神情倒还是平静,蹲下身仔细观察尸体。 前田正雄略微平复心情,问道:“怀特都主教,你怎么看?” “不是死于东方法术,也没有神力的痕迹,我在这些尸体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而纯粹的亡灵气息。”怀特站起身来,取出一块手帕,擦拭污渍。 说话间,他又来到小殷呕吐的地方:“显而易见,这是一只强大的亡灵,袭击了你的忍者部队,你的忍者尝试逃跑,不过无济于事,大多数都被咬成了两半,这意味着强大的咬合力,尸体上有腐蚀的痕迹,是某种毒液?还是尸气?还有这里,这只亡灵吐出了一些类似器具的物事,腐蚀严重,应该是它吞下了一个忍者,然后又把不能消化的东西给吐了出来,能够生吞一名成年男子,意味着其体型庞大,难道是地狱三头犬?” 前田正雄问道:“那个阴阳师呢?” “可能已经走远了,也可能一起被吃了。”怀特说道。 前田正雄皱眉道:“事前我曾派人探查过附近,并无异常,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只如此强大的鬼怪?” 怀特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还有一种可能,那只强大的亡灵其实是阴阳师的式神,是阴阳师驱使式神杀了这些忍者。” “式神?”前田正雄眯起眼,“只有土御门流的阴阳师才有如此强大的式神,难道是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又卷土重来了?” 第五十四章 蓄谋已久 七娘最近一直住在梧桐院,过着又闲又无聊的生活,就像许多颐养天年的老太太一样,这些老太太们为了打发时间,大多会信佛信道,一般信佛更多一些,既能有个精神寄托,又能消磨时间。 只是七娘不信这个,让她去数佛珠、念佛经,对着一个泥塑木偶念念有词,还不如杀了她。换成道祖也不成。 七娘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吸烟,越吸越凶,这个屋子都烟雾缭绕,好似仙境一般。一开窗户,不知道的还以为失火了。 李青奴是顶不喜欢这种“烟火气”的,无奈她说了不算,齐玄素都奈何不得七娘,反而被七娘玩弄于鼓掌之间,她就更不能了,只能做个孝顺女儿。 七娘俨然就是一家之主。 李青奴偶尔会想着,也不知道她和齐玄素到底谁大,若是她更大一些,等到那位声名赫赫的弟妹过了门,那就有得瞧了,那位可不是好说话的,娘家又势大,未必就怕了七娘,到时候婆媳两个天天打擂台,她就能松一口气。 再者说了,到时候夹在中间受气的人是齐玄素,又不是她。到时候正好看齐玄素的笑话,别看你小子现在志得意满,早晚里外不是人,她就不信齐玄素能拿捏了这两尊大神。 说句实在话,她平时也是被人伺候的,现在伺候别人,还真有点不习惯。总而言之,谁爱伺候谁伺候,她是不想伺候了,都说养儿防老,又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七娘待她很好,但七娘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齐玄素这个亲儿子,就该让你的好大儿去伺候。 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更何况他们还不是亲的。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她不至于恨上齐玄素,只是每每想起,都有点委屈。 只是这等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倒不是怕惹七娘伤心生气,七娘很大度,甚至到了没心没肺的程度,从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大动肝火,也不会记仇。而是会落七娘口实,七娘会以此为借口,假装伤心,逼迫她拿出私房进行补偿,说白了就是赔钱,上次就被七娘坑了一套珍藏版的“玄圣牌”。不被七娘扒一层皮,这事就不算完。 这一日,七娘收起了烟杆,坐在书桌后处理账目。有七宝坊的,也有清平会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生意,这种事情,七娘一向是事必躬亲,不假他人之手。七娘毕竟是堂堂伪仙,精力无穷,又有“天算”,不管账目多么繁杂,都处理得过来。 不多时,李青奴走了进来,来到桌案前,轻声道:“七娘,搜魂有结果了。” 七娘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李青奴,问道:“怎么说。” 李青奴将一本已经整理好的卷宗递到七娘的面前,同时说道:“说来也巧了,是一个叫李命星的人指使了她,不过这个李命星虽然是李家人,但这次干的是私活,所以李家高层这边并不知情。我派人查了李命星的往来,发现他应该只是个中间掮客,帮着双方牵线搭桥的角色。” 七娘翻开卷宗:“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是。”李青奴道,“我顺着李命星这条线往下查,发现他与‘天廷’那边关系不错。您应该知道‘天廷’和李家的关系,这也在情理之中。得益于我的李家身份,我在‘天廷’那边有些关系,我联系了几个‘天廷’的熟人再往下查,发现‘天廷’同样不是幕后主使,同样是中间人,最后查到了南洋那边。再往后就语焉不详了,应该是牵扯到复杂的人情债。” 南洋不等同于南海,主要指婆罗洲和婆娑洲一带,相较于中原,道门的力量比较薄弱,“天廷”一直活动于此。 七娘冷笑一声:“总不会是南洋的土著们听说道门有个后起之秀,然后便要对这位后起之秀下手,坏他前途。” 李青奴心中一动,试探道:“七娘的意思是……婆罗洲道府或者岭南道府?” 七娘道:“不用猜了,肯定是婆罗洲道府。” 李青奴讶然道:“天渊怎么会跟婆罗洲道府扯上干系?别说南洋了,他连岭南都没去过。而且婆罗洲道府与全真道关系密切,难道是全真道内斗?” 世人常说全真道就是个小号道门,把道门的长处和短处都学了个**不离十,内斗也不例外,李青奴的猜测不能算是空穴来风。 七娘放下卷宗:“前些日子,裴玄之跟我说,天渊去紫微堂述职的时候,与王家的一个什么人起了点小冲突,表面上是天渊吃了点小亏,不过裴玄之让人把那个王家小子狠狠收拾了一顿,王家理亏,虽然闹得灰头土脸,但也没说什么。事后裴玄之又补偿了天渊一件‘幽逸云衣’,算起来还是天渊占了点便宜,我也就没有过多计较。如今看来,王家是蓄谋已久,他们觉得自家在婆罗洲开山立柜,算是个人物了,真把自己当婆罗洲的总瓢把子了。” 七娘混江湖的时间久了,说话就不像东华真人那么正式,人家都是半文半白,她是半黑半白,经常夹杂着大量的江湖黑话。 好在李青奴也是经常接触三教九流,听懂不成问题,说道:“如果真是王家,那么他们便是其心可诛,不敢直接出面,动用关系,绕了个大圈子,让李家和‘天廷’做中间人,就算败露,还当是李家要为难天渊。反正李家得罪人也多,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如果天渊反击,跟李家斗法,他们倒是能躲在旁边看戏。” 七娘哼了一声:“他们就这点出息了,孤悬海外,远离玉京,土皇帝做惯了,难免鼠目寸光。我听说了,此事本就是王家有错在先,他们还要无理争三分,抖搂威风,不就是看我们家没个顶梁柱的男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 李青奴见七娘越说越离谱,不由轻咳几声,心中腹诽,没见过您这样的孤儿寡母,跟慈航真人讨价还价,跟东华真人拍桌子,孤儿不假,寡母也不假,可三品副堂主的孤儿,伪仙境界的寡母,却跟一个“弱”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不过她也明白,七娘这是习惯性地占住道德高地,然后才好发挥。 关于王家的事情,李青奴并不知道详细内情,比如东华真人还补偿了齐玄素,却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小声道:“我听说,起因是争风吃醋,好像是王家的公子王儋清爱慕我那位未来弟妹,所以这才找上了天渊的麻烦,可他自己没本事,栽了好大一个跟头。” 七娘不满道:“什么弟妹,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青奴笑道:“天师都见过了,大真人府也去了两趟,您更是亲自见了慈航真人,这还叫八字没一撇?要我说啊,应该是板上钉钉才对。” 七娘轻哼道:“你不说也就罢了,你一说我就来气,苏元仪可不是省油的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让我姚七给她做嫁衣,那是做梦。你且看吧,日后还有得斗呢。还有,那个张家姑娘,同样不是什么善茬,天渊最近受她的影响,都不怎么听话了。” 李青奴笑道:“恐怕张家姑娘还在其次,主要是天渊翅膀硬了,想要离开当娘的羽翼庇护,振翅高飞。” 七娘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不说这个了,说回王家。其实没那么简单,按照时间来算,天渊离开紫微堂后就去见了天师,当时天师已经压下此事,这女子诬告天渊还在天渊与王儋清发生冲突之前。应该是王家布局算计在先,与天渊正面冲突在后,绝非临时起意。你有什么想法?” 李青奴立时明白这是七娘在考校自己,收起笑容,正色说道:“按照律法,未经道门许可的搜魂所得不能当做证据,而且线索到了南洋这里便断了,幕后主使是王家只是我们的推测,可以说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这件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也只能私底下‘还礼’。” 七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继续说下去。” 李青奴继续说道:“王家想用李家做个遮掩,我们就来个借刀杀人。把这件事透风给李家,并透露出全真道要报复李家的意思。若在平常的时候,李家也许不会如何,可现在不一样,李长歌因为张拘全自杀的案子,正在接受调查,可以说李长歌被姚裴捏在了手里,如果全真道要报复,必然要从李长歌身上着手,这是李家不能接受的,而且如今凤麟洲战事正酣,李家的首要大事是确保凤麟洲战事胜利,其他都是次要,反而要力求团结了,所以李家一定会主动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化解误会。” “一旦李家揪出了藏在幕后的王家,总不会让王家全身而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如果这次放过了王家,那么以后会有更多这样的烂事,所以一定要杀鸡儆猴。全真道那边也不会帮王家,毕竟是王家搞内斗对付自己人,影响恶劣。” 七娘点头道:“很好,就这么办。全真道和姚裴那边由我负责,至于给李家透风,就由你来做,注意一定要不着痕迹,让人觉得是无意中知道了此事,不要暴露自己。” 李青奴点头应下。 第五十五章 误入 放眼整个凤麟洲,有三大繁华之地,分别是以秀京为中心的京畿之地、以平京为中心的京畿之地以及伊势。秀京和平京尚且还好,伊势已经被彻底打烂,想要恢复如初,最起码要十几年的工夫。 安浓郡作为伊势的核心区域,情况稍微好一些,不至于像多気郡和度会郡那样几百里没有人烟。 不过这里也是尊攘派的势力范围,齐玄素为了掩人耳目,选择走荒无人烟的山路。安浓郡受到的影响更小,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影响,山林之间还是阴气炽盛,怨气惊人,很少有人敢独自进入山林之中。 齐玄素算是艺高人胆大,又有小殷这只阴物跟随,自忖没什么鬼物能够威胁到他。只是齐玄素进入一座荒山后,便发现几分不对劲了,此地树林茂密,林间雾气大盛,齐玄素这位堂堂天人武夫,气血旺盛,竟然也遭遇鬼打墙,连续走了几遭,还是在原地转圈。 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一般这种情况,有两种办法。要么以力破巧,一路横推,遇山开山,遇水涉水,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要么就是用巧,鬼打墙也算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简单阵法,用破阵的思路也能破解。 齐玄素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以免节外生枝,于是他决定用取巧的办法。 不就是破阵吗,万象道宫的时候也学过。 齐玄素取出七娘给的罗盘,念起小时候学的口诀:“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 刚刚念了两句,齐玄素就发现没什么用,因为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说明阴气已经强大到了小范围逆转转阴阳的程度。 小殷倒是挺满意的,说道:“这里不错,和洞天外围差不多的感觉,舒服多了。” 齐玄素不由苦笑,本想省点麻烦,结果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走人烟繁盛之地呢。 只是此时不见去路,也不见来路,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齐玄素收起罗盘,大喝一声,血气滚滚涌出,如同狂风掠过,树木摇晃不休,血气如炽烈火焰,所过之处,阴气被直接燃烧殆尽。齐玄素走拳不停,将目之所及的树木全部拦腰打断。 所谓鬼打墙,其本质还是偏向幻术,扭曲认知,使人自以为走直线,其实是走了一条弧线,最终绕一个大圈回到原地。 一般而言,幻术要依托于环境才能发挥最大效果。鬼打墙所依托的就是相似的环境,寻常人难破鬼打墙的主要原因是无法打破环境,就算有斧头,一天也砍不了几棵树。 齐玄素则不然,砍树就如切菜,若是从上方俯瞰,整片密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伏着,密封的环境一破,阴气四泄,所谓的鬼打墙也就破了。 齐玄素再取出罗盘,发现已经恢复正常,消失的山路又出现在眼前,只是漆黑幽深,一眼望不到头。 小殷一马当先,沿着山势一路向上,齐玄素也只得跟上。 两人继续前行,又是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此时齐玄素人已经可以隐隐察觉到风中、脚下土地、甚至是树木花草中弥漫而出的淡淡阴气,但始终无法找到阴气的来源,而他手中的那块罗盘则开始时灵时不灵,指针经常会疯狂旋转,齐玄素人心知这是来到了阴气极重之地,又添几分警惕和凝重。 再往前走出大概数里左右,突兀出现一片茂密树林,在这个初春,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所有光线,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似有鬼影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阴气本是至阴之物,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 就在这时,天色骤然一暗,继而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片刻之后,雨点越来越多,雨势绵绵,虽然不大,但让山间的阴气、寒气重了许多。 这雨相当蹊跷,五行之中,土为中庸,木、火属阳,水、金属阴,如今下起雨来,自然是助涨阴气。 小殷见齐玄素止步不前,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连洞天都去过了,还怕夜路走多遇到鬼啊?” 齐玄素想了想,毕竟伊势是繁华之地,更是伊势神宫的地盘,哪有大妖鬼王之流盘踞在伊势神宫眼皮子底下的道理?除非是伊势神宫家养的。 于是两人继续前行。 入得林中,因为树冠茂密,倒是感受不到雨丝落下,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落叶**之后生出的瘴气,齐玄素只是出拳,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拔出酒葫芦木塞的声音,周围的瘴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 武夫的手段粗暴简单,十分好用。 不过这条林间路是一条断头路,也就是死路,尽头只有一块半掩的破败石碑。石碑已经有些年头了,半边身子被埋在地下,周围树木上拉起许多红色细线,如同蛛网一般纵横交错,红线上挂了铃铛和符箓,石碑本身也贴满了符箓,密密麻麻,像是给石碑套上了一层纸质外衣。 这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封印。 齐玄素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揭开符箓看一看,然后放出个绝世妖魔,他的第一反应是走,立刻走,马上走,不回头的那种。 就算有绝世妖魔,也等道门拿下了伊势,摆好降妖阵仗,再去处置也不迟,他可不逞英雄。 不过齐玄素伸手去拉小殷的时候,发现这小丫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他的武夫气力竟然是没能拉动这小丫头。 “怎么了?”齐玄素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殷定定地看着那块石碑,,眼睛都不眨一下:“那里头有好东西。” 齐玄素问道:“好……东西?什么好东西?” 小殷舔了下嘴唇:“好吃的。”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丫头只是看起来可爱,其本质上还是绝世阴物,被道门严格限制的那种。按照凤麟洲的说法,应该是鬼王级别的,就算现在不是,未来也肯定是。他竟是忘了这一点,把这小祖宗从鬼国洞天放了出来,一个闹不好,在伊势境内养出一个鬼王,那可就麻烦大了。 还有,他一路来到此地,都是小殷一马当先。换句话来说,是小殷负责领路,他当时也没多想。现在回头再看,他会来到此地,恐怕不是巧合。 刚才那处鬼打墙,应该是专门设下的阵法,就是防止有人来到此地误打误撞解开封印,结果他误以为是妖邪作祟,强行破去此阵。 他为什么会认为是妖邪作祟?因为此地的阴气过于浓郁,让他先入为主。他最开始的推断没有错,这里是伊势神宫的势力范围,怎么会有大妖鬼王?就算这处封印镇压的真是哪个大妖鬼王,其影响力最多也就是局限于这片树林,不可能影响到整座山,否则还叫什么封印。 如此一来,其他阴气的来源就十分可疑了,不要忘了,小殷本身就是鬼国洞天的第四大阴物,同样可以制造阴气。 那么一个大致的推测在齐玄素的脑海中成型,小殷发现这座山上有封印,里面是“好吃”的东西,于是诱导他来到此地,同时暗中制造阴气,让他误以为是妖邪作祟,破了阵法,小殷又主动带路,最终来到了这块石碑前。 齐玄素不由看了小殷一眼,亏他还自诩老江湖,被这个没出过几趟远门的小丫头给耍得团团转,说到底还是大意了。 小殷察觉到齐玄素的视线,目光还是盯着石碑,用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哥哥,你盯着我干嘛?我可不好吃,你吃了我是要闹肚子的。” 齐玄素勉强笑了笑:“我不是你哥哥,你是我祖宗。” 小殷道:“那咱们各论各的,我叫你哥哥,你叫我祖宗。哥哥,祖宗想吃好吃的,你帮祖宗把这些烦人的红线扯掉好不好?就当是尽孝心了。” 齐玄素气极反笑:“这也是殷先生教的?” 小殷扯着齐玄素的衣袖:“你想找爷爷告状对不对?我保证下次不敢了,就一次,哥哥,你帮我把那些红线扯掉,好不好嘛。” 齐玄素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袖,缓和了语气:“咱们下次再吃好不好?等我办完手头上的差事,你想怎么吃都行。” 小殷噘嘴不乐:“你骗人,你心里想的明明是赶紧把我送回鬼国洞天,以后再也不放我出来。” 齐玄素又是一惊:“你会读心?” 小殷终于是望向齐玄素,满脸无辜:“是我听到的,谁让你离得我这么近,心里的声音又那么大,就像在我耳边大喊一样,我就是想不听也不行。” 齐玄素顾不得其他,赶忙紧守灵台,不敢再让小殷随意窥视他的心思。 第五十六章 饿了 小殷冲齐玄素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齐玄素却联想到了迪斯温的獠牙,只觉得可怖。 小殷细声细气地说道:“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斩钉截铁道:“不行。我这次是去见铃鹿御前,不能节外生枝。” 小殷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保证肯定能全部吃掉,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齐玄素怒道:“且不说你能否吃掉,此地位于伊势境内,封印多半就是伊势神宫所设,我们若是毁坏封印,岂不是打草惊蛇并且把行踪暴露给伊势神宫?到时候神宫追杀,你能从帝柳上活过来,我可不能死了重来。” 小殷撅起嘴,乌黑的大眼睛盯着齐玄素,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眼前的小脸竟是有点扭曲。 齐玄素顿时一惊,暗道小丫头该不会是受了凤麟洲的影响吧?毕竟这片土地可是能够让活人变成妖怪,玉藻前和八岐大蛇都不能例外,更不必说小殷了。 就在这时,骤起阴风,仿佛是万鬼哭豪,将齐玄素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周围的树木吹得左摇右晃。 又有隐隐的啜泣之声响起,这声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齐玄素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这次真是祸事了。 一瞬之间,周围的树木变得扭曲起来,树身上仿佛生出一张张人脸,人脸上则是浮现出种种诡异笑容,阴森可怖。 齐玄素大喝一声,“血吼”似如雷震,震散了林中的雾气,也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而落。树身上的人脸顿时露出扭曲痛苦之色,渐而虚幻,似有消散之意。 法术的本质上都是以假作真,越是高明,也就越为逼真。这些树木化形的手段,算不得高明,故而被齐玄素人的一喝震散。 齐玄素周身的“身神”依次亮起,熠熠生辉,在这幽深阴森的密林中,格外刺目。 接着,齐玄素一拳打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不但整棵树被拦腰打断,而且其中有一道黑气升腾而起,在血气的灼烧之下,嗤嗤作响,隐隐传来哀嚎之声,很快便烟消云散。 齐玄素又如法炮制,将生有人面的大树全部打断。 就在这时,一棵近三丈之高的大树拔地而起,将自己的根须从地下拔出,如人从泥潭中拔脚,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又有众多藤蔓从四面八方向齐玄素席卷而来。 齐玄素出拳不停,拳意凌厉不逊于刀剑,将藤蔓一一打断。 可惜他没学“五雷天心正法”,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换成张月鹿在此,只消几道雷法,便可将这些鬼木破去,不必用这种笨办法。 下一刻,只见无数藤蔓纠结成一股,变为一条两人合抱之粗的巨鞭,朝着齐玄素拦腰扫来。 齐玄素拔出“飞英白”,以“魔刀”在瞬息之间发现藤蔓的薄弱点,一刀斩下。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树林都仿佛摇晃了一下,无数树叶纷纷而落。 “巨鞭”溃散成条条藤蔓。 巨树的树干上出现了无数人脸,原本双目紧闭,同时睁开,只有眼白,密密麻麻,让人毛骨悚然,枝干变为如鹰爪一般的枯手,不断伸长,抓向齐玄素。 齐玄素挥刀将其斩断,只是这些枝干能够不断再生,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初。 此乃妖物“人面树”。 根据记载,一男子心爱的女子死了,痛不欲生,结果听信邪鬼之言,将女子之首种入屋内后院,四十九日后长出一树,百日之后树上开花,一年后长出果实,皆为女子之人面,招致官府围剿妖树,最后男子与人面树一起在烈火中消逝。 在树干正中位置,有一张极大的人脸,被其他人脸簇拥着,大嘴张开,吐出许多类似种子的物事,这些种子上同样生有人脸,张口尖啸,如遮天蔽日的蝗灾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不敢大意,身形一转,腰间悬挂的“九阳离火罩”随之剧烈晃动,被灌注法力之后,生出数条赤红火龙,四散游动,将众多种子烧成灰烬。 齐玄素伸手一抹腰间,将“九阳离火罩”抓在手中,虽然“飞英白”不是剑,“九阳离火罩”也不是铜铃,但也多少有了些降妖道士的模样。 便在这时,小殷骤然模糊,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雾气,混入周围的环境之中,飘向人面树。 人面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齐玄素的身上,浑然没有注意到小殷的动向,仍是不断挥舞藤蔓和枝干所化的枯手攻击齐玄素,同时还生出一根根巨大的地刺,从地下偷袭。 齐玄素并不畏惧人面树,出刀不停,又不断催动“九阳离火罩”,逐渐占据上风,不过这只人面树最起码也是天人一级的妖物,如今又占据地利,齐玄素想要拿下它,还要花费一番手脚。 就在这时,化作黑雾的小殷出现在人面树的身后,朝着人面树的后心位置吐了一口尸气。 尸气的腐蚀性极强,转眼之间,便在人面树的树干上腐蚀出一个大洞,内里中空,可见有个女子人头模样的物事,如心脏一般跳动着。 人面树吃痛,身上的近千张人脸齐声哀嚎。 小殷伸手一抓,直接把这颗“树心”生生扯了出来,然后嘴巴瞬间张大如井口,将其囫囵吞下,打了个饱嗝。 人面树遭此重创,自然是全面回防,所有的藤蔓都朝着小殷席卷而去。但小殷一招得手,根本不在原地停留,早已化作滚滚黑雾飘散开来。 人面树的藤蔓落空,树干上的人脸仍旧哀嚎不止,无数藤蔓胡乱挥舞,已经没了章法。 齐玄素趁此时机,欺身上前,手中“飞英白”刺入人面树最大人脸的大口中,然后奋力一搅。 人面树被小殷偷了树心,已经是遭遇重创,此时再也抵挡不住齐玄素的攻势。 齐玄素右手持刀,左手握住“九阳离火罩”,生出烈火,将他的拳头整个笼罩其中,然后连续三拳打在人面树的树干上,火气、血气齐下,打得枝干震动,树叶纷纷而落,千百张人脸的七窍之中,尽皆流出鲜血。树干更是“咔咔”作响,被齐玄素的武夫气力把内里震得粉碎。 转眼之间,人面树的所有藤蔓悉数枯萎,原本碧绿的树叶也随之枯黄,如雨一般纷纷而落,最终变成了一棵姿态扭曲的枯树。 齐玄素拔出“飞英白”,望向小殷。 小殷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点心一下也不错,不过还是没有吃饱。” 说话间,她又定定地朝着某处望去。 齐玄素心中一惊,随之望去。 果不其然,那块石碑还是老样子。 也就是说,人面树并非被石碑镇压的妖物,而是负责看守石碑的守卫,很可能是某位阴阳师留在此地的式神,现在却被齐玄素和小殷联手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经过这一番折腾,那些如蛛网一般交错的红线也被毁了个七七八八。 齐玄素本意不想打开这处封印,结果却是在小殷的推动下,逐步打开了封印。 小殷欢喜道:“哥哥,你再帮我把这块石碑打碎好不好?我吃饱之后什么都听你的。” 齐玄素脸色一沉:“你这么厉害,自己打碎就是了,何必求我?” 小殷嘟起嘴:“这块石碑有古怪,专门克制阴物,我不能靠得太近。不过哥哥是天人武夫,血气旺盛,不会受到影响,只要一拳就够了。” 她又拉住齐玄素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哀求道:“一拳,就一拳。”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说的是凤麟洲语言:“你们是什么人?来禁地做什么?外面的阵法是你们破坏的吗?” 齐玄素转身望去。 一名上身着白衣下身着红色裙裤的巫女出现在林外,高束马尾,英姿飒爽,手中弯弓搭箭,指向齐玄素。 齐玄素正打算解释一二,巫女已经看到了被毁坏的红线和已经化作枯木的人面树,脸色大变:“你们想要毁坏封印?” 话音未落,她松开弓弦,一箭射出。 瞬息之间,破空而至。 齐玄素没有躲闪,被一箭正中心口,不过他有“长生石之心”,羽箭刹那之间悬停,然后寸寸碎裂。 巫女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再次张弓搭箭,手中长弓生出黑白二色的气息,环绕她一周之后,向羽箭汇聚,箭头上有一个黑白二色的圆球飞快壮大。 这一次,她没有指向齐玄素的心口,而是指向齐玄素的眉心位置。 齐玄素不再尝试化解误会,收起“九阳离火罩”,取出“画龙手铳”,同时对准了巫女。 巫女面容平静,好似没有看到齐玄素手中的火铳一般,松开勾弦的手指,射出了第二箭。 与之同时,齐玄素也没有怜香惜玉,扣动扳机,激发手中的火铳。 巫女的胸口位置绽开一朵血花,向后踉跄退去。 齐玄素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他已经凭借“魔刀”的本能竭力偏开头颅,但未能完全躲开,羽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脸射了过去,在他的脸上撕开一个骇人伤口,可以看到白森森的牙齿和血红的牙床。 第五十七章 一颗头颅 齐玄素不顾自己的伤势,又开了一铳。 “画龙手铳”的二连发,的确要比“神龙手铳”强出太多。 巫女的腹部又绽开一朵血花,整个人软软倒地。 毕竟是两发“龙睛甲八”,除了天人武夫之外,其他人还是比较难以承受的,而且凤麟洲的天人质量并不怎么样,未经整合,偶有几个天才,可大多数都是偏弱的水平。总而言之,相较于已经完成了内部整合和改革的道门,天门还处于刚刚整合、野蛮生长的初始阶段,双方的差距完全体现在各个方面。 小殷用指甲截断一缕头发,随手一抖,化作黑色的绳索,又仿佛一条黑蛇,自行游走到巫女的身边,将她给捆了起来。 齐玄素以血肉衍生恢复伤势,又特意吩咐道:“不要吃了她。” 小殷这次答应得很痛快。 看起来她对吃人没什么兴趣,更喜欢吞噬强大的妖物、鬼物之流。其实也对,人是万物之灵长不假,可体魄并不强横,哪?怕是体魄最为强横的人仙,相较于那些荒兽、神兽之流,也相差甚远。武夫进补血食壮大气血,同样喜欢选择异兽。 由此看来,小殷主动要求在伊势玩上几天,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多半就是看中了如今的伊势鬼魅丛生,想要饱餐一顿。毕竟鬼国洞天内部两极分化太过明显,要么就是普通的小鬼,连未曾跻身天人的齐玄素都制不住,要么就是高到天上去的三大阴物,天人级别的阴物还真没几个。 小殷用头发把巫女捆好之后,又伸手一指,从指尖射出一道黑线,没入巫女的眉心之中,巫女顿时变得如人偶一般,双眼无神,神色木然。 这种手段,齐玄素曾见殷先生用过,一下子就制住了天辰司的四名天人。然后这四名天人就去了鬼国洞天的私塾,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背书。 小殷这个孙女得了真传,也在情理之中。 走到如今这一步,齐玄素算是看出来了,小殷不把石碑底下的东西吃到嘴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以他的境界修为,至多就跟小殷在伯仲之间,想要强行带走小殷,也不现实。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可以帮你打碎石碑,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石碑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殷本想说不知道,可如果她说不知道,那么她先前做出的保证就大打折扣,毕竟你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还怎么保证一定能吃掉它? 于是小殷只好如实回答道:“是一颗头颅。” “头颅?”齐玄素一怔。 伊势神宫花费这么大的力气设下封印,就是为了封印一颗头颅? 这颗头颅到底是什么来头? 齐玄素紧接着就想起来了,大江山的上代鬼王酒吞童子就是被凤麟洲朝廷砍下了头颅,然后才有了茨木童子上位成为新的鬼王,难道说在这里封印着酒吞童子的头颅? 玉藻前和八岐大蛇能够死而复生,如果把酒吞童子的人头归还给大江山,那么酒吞童子能否复活? 换源app】 如果酒吞童子能够复活,那么他必然要向凤麟洲朝廷复仇。 若是齐玄素再能说服铃鹿御前,事实上铃鹿御前继承的就是大岳丸的势力,就如茨木童子继承了酒吞童子的势力,那么三大妖王中就有两位选择归顺,剩下的凤麟洲众多鬼神必然望风而降。 最后再想办法解决玉藻前的顾虑或者禁制,那么三大妖全部归顺,甚至可以抵消天门三主神的优势。虽然三大主神更强,但他们是神仙,不能随意降世下凡,会有诸多限制,真要在人间一决胜负,还很难说。 于公而言,这对整个凤麟洲战事都是大大利好,甚至会加速凤麟洲战事的进度,足以影响大局。而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能让道门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于私而言,这是一笔天大的功劳,不仅能让齐玄素去掉这个职务品级,转为真正的三品幽逸道士,就算他不担任副堂主了,也还是三品幽逸道士,还能为他日后晋升二品太乙道?士奠定坚实的基础。 升二品是选拔制度,如何选拔?还不是金阙讨论决定。就算有人愿意帮齐玄素说话,前提是有得说才行。若是什么都没有,履历单薄,纵然想帮齐玄素说话,也是无从说起。 比如讨论齐玄素是否能晋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时候,别人提出异议,齐玄素太过年轻,资历不足,是不是再历练几年,这次把机会让给已经年纪大了的老人,然后等下一次,毕竟年轻的未来还很长。 这时候该怎么回应?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实打实的功劳回应,当初齐玄素在凤麟洲战场如何如何,这可是战功,寒了谁的心也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否则谁还拼命?资历不足,功劳来凑,别人也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齐玄素已经有了决断,这颗头颅必须拿下,就是冒着被天门追杀的风险,也要拿下。 富贵险中求。 不过他还得跟小殷打个商量:“小殷,这样一颗头颅能顶多少你刚才吃掉的‘树心’?” 小殷歪着头算了算,回答道:“大概十个左右吧。” 齐玄素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刚才的人面树只是天人一级,酒吞童子怎么也得跟八岐大蛇不相上下。 齐玄素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这颗头颅让给我,我有大用。等到道门打下伊势之后,我给你十五个类似的东西。就算凑不齐,我亲自求一求慈航真人,她是化生堂的老堂主了,打声招呼,批下一些丹药还是不难,不够就用丹药来补,你看怎么样?” 小殷望着齐玄素,笑道:“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 齐玄素道:“这关乎到整个凤麟洲大局,严格说起来,你也是道门的一份子,活着的是道门的人,死了的是道门的鬼,难道你不相信道门的实力吗?难道你觉得道门不能打下伊势?” 小殷振振有词道:“我当然相信道门,道门所向无敌,没有这颗头颅也能打下凤麟洲,既然道门如此厉害,那怎么能说这颗头颅影响凤麟洲大局呢?” 齐玄素威胁道:“你还一套一套的,那好,我不跟你谈,我跟殷先生谈,他老人家可是个明事理之人。” 提到爷爷,小殷还是有些顾忌,不情不愿道:“好罢,就按你说的来,不过你得立字据。” 齐玄素倒也痛快,立刻从须弥物中取出纸笔,写道:久视四十三年二月初十,齐玄素于凤麟洲伊势国安浓郡境内,欠殷万妙天人阶段的妖心十五个,待道门攻下伊势之后,须悉数还清,若是不够,须以相应丹药等价折抵。特此立据。 然后齐玄素又取出印章,盖上了“齐玄素印”四字。 到底是做副堂主的人,齐玄素如今也有了相应的印章,不过比较简陋,只有这方“齐玄素印”。 据说玄圣足有二十方印章,齐玄素闹出了剑秀山主禾人的笑话后,还专门了解过,除了最为基本的名、字、号之外,仅仅是齐玄素知道的就有:“剑秀山主人”、“紫府客”、“地师”、“?大贤良师”、“天水阁”、“忘剑峰”、“紫霄宫”、“紫霄宫主人”、“清平先生清赏”、“紫府客珍藏”、“忘剑峰主人藏书”、“李四眼福”等等。 齐玄素还是很羡慕的,印章按所篆刻的内容来分,主要分为名章和闲章,名章之外,统称为闲章。闲章中有斋馆印,以自己的居处或书斋命名,再有就是钤印书画的印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连串的名头,比较含蓄地彰显地位和尊荣。齐玄素如今除了名、字之外,连个号都没有,就别提什么居处书斋了,更没有书画让他去铃印。 不知他这辈子能否走到玄圣的位置上? 齐玄素收拢思绪,将这张纸交给小殷。 小殷接过后先是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认真收好,说道:“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如何带走那个头颅?你该不会想把它放到须弥物里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东西真能把你的须弥物撑爆。可要是随身携带,先不说那个头颅是不是清醒,就算它在沉睡,不会干扰你,可他在无意识中散发出的庞大妖气、阴气,会让你无所遁形,那些凤麟洲的人隔着老远就能发现你,怕是你根本走不出伊势。” 这还真是个问题。 齐玄素虚心求教道:“那你有什么建议?” 小殷道:“我可以帮你保存。” “如何保存?”齐玄素问道。 小殷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保存在这里。” 齐玄素露出怀疑的神情。 小殷哼道:“就知道你不信,可我就算想偷吃,也得有个消化的过程,就像你服用了丹药之后还要有个吸收炼化药力的过程。在消化的时候,我会陷入沉睡,最少也得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消化完毕。我到底是吃了,还是帮你保存,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齐玄素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同意下来。 小殷催促道:“快点动手吧,再不动手,我们就要变成瓮中之鳖了。” 第五十八章 风紧扯呼 齐玄素不再犹豫,气沉丹田,体内的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依次亮起。 然后他一拳打出,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 磅礴血气先一步触及石碑上的符箓。 符箓顿时燃烧起来,不断化作灰烬,纷纷落下,露出下方的石碑真容。 这是一块古老的石碑,上面只是刻了一个大大的“封”字,长满青苔,而且碑体上已经遍布裂痕,从这些裂痕中不断逸散出黑红色的气息。 没了那些红线和符箓的压制之后,这些气息的逸散速度正在不断加快。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石碑上。 石碑轰然一震,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扩大,不断有细小碎石和粉末簌簌落下。 按照道理来说,这里的守卫本不该如此稀松,应该有大批神官驻守,只是一场伊势战事,面对来势汹汹且有道门在背后撑腰的相府大军,伊势神宫方面几乎是倾巢而出,所有的守卫都被抽调,这里也不例外。 大战之后,且不说伊势神宫死伤惨重,又妖孽丛生,百鬼夜行,还有盗匪横行,以及道门终于亲自下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让伊势神宫疲于应付,暂时也顾不上这些禁地了。 可以说,一场大战不仅把伊势打得千疮百孔,也把伊势神宫打残了。若非如此,在摄政关白意外身死、军心大乱的情况下,相府大军根本不能安然撤回秀京,只能是因为伊势神宫已经无力追击,这才放任相府大军从容撤走。 这也让齐玄素捡了个便宜,能够直接破解封印。 若是在伊势神宫的强盛时期,齐玄素在破解第一个阵法的时候,便已经惊动伊势神宫的守卫,甚至在山下的时候,就会被伊势神宫的守卫劝退。 现在,只有一个巫女,可见伊势神宫的人手不足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一拳之后,石碑并未破碎。 齐玄素也不着急,又是一拳。 裂纹遍布整个石碑的表面,密密麻麻。 齐玄素第三拳落下。 这块石碑终于不堪重负,炸成无数碎石,四散飞溅。 与之同时,一道黑红色的光柱直冲天际,一颗披散着头发的人头从光柱中缓缓升起,他的容貌俊秀,双眼紧闭,似乎正在沉睡,又似乎已经死去,不过仍旧能看出其生前的桀骜不驯。 脖子位置被利器切断,伤口十分平滑,还在不断滴血,那血又化作黑红色的气息。 “这就是酒吞童子的人头吗?”齐玄素嘴上如此说,动作却半点也不迟疑,化出“太阴紫光法相”,法相伸出手掌,将这颗人头捞在手中。 小殷望着这颗人头,不由吞下口水。 齐玄素望向小殷。 小殷会意,再次张大了嘴,如同一方深不见底的井口。 齐玄素驾驭法相将人头丢入小殷的口中。 小殷直接吞入腹中,又砸了咂嘴。 齐玄素道:“如此异象,恐怕已经惊动伊势神宫,我们赶快离开此地。” 小殷应了一声,来到巫女面前,问道:“怎么处置她?” 齐玄素早有计较,说道:“告诉她,袭击她并且打破封印的是一伙西洋人,黄头发,蓝眼睛,皮肤雪白,穿着黑色的教士服,使用火铳。” 龙睛系列不会留下弹壳,想来天门之人很难分辨到底是道门的火铳还是西洋的火铳。就算能查清,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这就足够了,齐玄素需要的就是时间,等到天门发现真相,他已经回到行营,自然是无所谓。 这种随手故布疑阵的手段,是齐玄素还是魏无鬼时就已经驾轻就熟的。 小殷点了点头,双手按住巫女双肩,双眼中生出幽光,对准巫女的双眼。 巫女无神的双眼也随之变得幽深一片。 小殷轻声低语,巫女跟着低语。 片刻后,小殷解开了巫女的束缚,巫女沉沉睡去。 齐玄素问道:“好了?” 小殷拍了拍手:“天衣无缝。” “很好,那就风紧扯呼。”齐玄素当先而行,选择从另一边下山,以防与神宫的人迎面撞上。小殷紧随其后,两人都没有御风飞行,那样目标太大,倒不如借助山林作为掩护,更不容易被发现。 不过两人没有逃出多远,还是遭遇了一名神官。 齐玄素看不出他具体是什么品级,肯定不是净阶,按照道门的境界划分,他应该有无量阶段的实力。 此人要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不过齐玄素并不畏惧,他很早之前就有了与无量阶段之人交手的经验,更何况如今身边还多了一个实力不在他之下的小殷。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取出“青云”。 一道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断无数树冠,破开重重阴气雾气,剑气所及之处,就连落下的雨丝也被强行托举回天幕之上。 神官面对这一剑,不由大吃一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剑器,哪怕是许多声名在外的妖刀、名刀也远远不如,恐怕只有神器才能与之相比。 正如齐玄素所说,如果不涉及雷法,仅仅是被斩上一剑,那么“青云”与“天师雌雄剑”又有什么区别? 后天谪仙人加上半仙物,意味着越境而战。 虽然神官已经在身前连续设下三道结界,但还是被齐玄素一剑破去,他本人偏向于巫祝,并不以体魄见长,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齐玄素一剑扎了个透心凉。 这一剑使得神官周身神力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境界修为不是一切,身外物同样重要。 齐玄素不必想如何破开神官的防护手段,这是“青云”要做的,他要做的就是专心驾驭“青云”。 不过这名神官毕竟是无量阶段的天人,哪怕是较弱的无量阶段,仍旧不可小觑,所以远未死去,甚至还有一战之力。 只是此时并非单打独斗,而是二打一。 就在神官打算反击的时候,齐玄素毫不犹豫地拔剑后撤。 几乎不给神官半点喘息反应时间,紧接着又是后心剧痛。 然后神官缓缓低头。 他看到一只小小的手掌从后向前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只如孩童的小手中,抓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小殷的声音在神官身后响起,不过是跟齐玄素说话:“这个能不能吃?” 齐玄素道:“正所谓壮志饥餐胡虏肉,虽然我原则上不支持这种行为,但如今情况特殊,你随意吧。” 小殷缩回手,将这颗心脏送入口中,然后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个不算在我们说好的十五个里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 至于神官,虽然有一道神魂脱离体魄飞上高空,想要给其他人示警,但逃不出小殷的手掌心,就见她张口一吸,生出无穷吸力,那道神魂竟是不能挣脱,惨叫着被小殷吸入口中,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没了声息。 太平世道,无量阶段的天人很难意外身死,可进入乱世之后,别说无量阶段的天人,便是伪仙也有陨落的可能,那位甲贺上忍不就是个例子? 小殷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显得心满意足。 这一趟出远门,收获不小。回去之后,她就能更进一步,虽然与爷爷他们还有相当距离,但应该能压过齐玄素一头,哪怕齐玄素手中持有顶尖半仙物“青云”。 前提是齐玄素原地不动。 杀了这名拦路的神官之后,齐玄素和小殷继续往群山深处逃遁,这里的鬼物越来越多,因为有小殷的存在,这些鬼怪只会是神宫的麻烦,而不是他们的麻烦。 神宫这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一路紧追不放,只是被沿途的鬼怪拖延了脚步,始终没能追上。 神宫方面的领头人是一位造化阶段的天人,就算齐玄素有半仙物和小殷,也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这个造化阶段的天人并非孤身一人,还有大批帮手。 如此追逃了数百里,已经到了安浓郡的边境。 就在此时,无数阴气忽然汇聚,如海潮一般起起伏伏,天色瞬间黯淡,一条手臂穿过空间限制,从阴阳缝隙中探了出来。 这条手臂是如此可怖,足有十余丈之长,表面皮肤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脓水,喷出土黄色的尸气。 而在手臂探出的过程中,不断掉落着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都会掉落出许多断肢残骸,同时还伴随着漆黑的鲜血,洒落阵阵血雨。 当真是尸山血海。 仅仅是这条手臂的出现,就让所有的鬼怪瑟瑟发抖。 手臂所过之处,尸气漫天,一切生机尽数枯萎,无论草木,还是其他生灵,就连大地都不能幸免,被抽离了生机,早已埋在地下的枯骨也要揭棺而起。 小殷的尸气与之相较,这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难怪万师傅是三大阴物之首,殷先生还要居于次席。如果殷先生是方士,那么万师傅就是武夫。。 仅以出手威势而言,万师傅的声势之大,直逼长生仙人。 一拳,仅仅一拳而已。 第五十九章 万尸大力尊 草木凋零,尸气遮天。 当整条手臂完全探出的时候,神官们也停止了追击,结成阵势,在为首净阶的神官的带领下,合力召唤出一道日光从天而降,穿透漫天尸气,照亮昏暗的天地,不断净化尸气,最终落在拳头的上面,瞬间化作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那些“寄生”在万师傅皮肤上的人脸开始痛苦嚎叫,在火焰的灼烧之下,不断消散,不过万师傅并不在意这区区火焰,也不在意那些人脸的死活,拳头仍旧坚定不移地向前移动,势要一拳将众多神官全部打死。 齐玄素之所以直到此时才请万师傅动手,一大原因就是齐玄素想要将这件事栽赃到西洋人的身上,从始至终,见过齐玄素和小殷真面目的只有那个无量阶段的神官和巫女,神官被齐玄素和小殷联手所杀,神魂被小殷吞噬,尸体被尸气腐蚀殆尽。其余神官一直紧追不放,更多是靠着气息的感应,却没有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知道打破封印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不能知道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 如果在禁地的时候就请万师傅出手,那未免太显眼了,打破封印之人刚刚逃走,就有阴物拦路断后,必然不是巧合,由此便会得出阴物与打破封印之人有关的结论,而圣廷并不擅长驾驭亡灵,在巫女身上做得一番手脚就白费了。 直到此时再请动万师傅出手,虽然谈不上让神宫方面完全释疑,但最起码会让他们多出一种猜测,即这条手臂的主人并非是打破封印之人的帮手,而是伊势孕育出的可怕阴物,毕竟万师傅的形象就是无数尸体堆积拼凑而成,如今伊势境内最不缺的就是未能及时处理的尸体。 如此一来,巫女那边的布置就不会是无用功,最起码会让他们将信将疑,能够扰乱神宫的决策,最终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伊势神宫的地盘,齐玄素不可能仅凭一人之力与伊势神宫全面开战,除非他把三大阴物全部搬过来,那可要惊动坐镇鬼关的一品灵官了,他并没有权力调用三大阴物,偷着用是一回事,公开使用是另外一回事,最后会变得很难收场。 齐玄素有些怀疑,清微真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和三大阴物有什么关系,特意把他派到伊势,好让他放手施为,把三大阴物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面对万师傅的一拳,那位造化阶段的神官不再联合施法,而是让众神宫加持自己,气势一涨再涨,然后一尊十丈之高的巨**相凭空出现,男子模样,手中持剑,正是三大主神中的素盏鸣尊。 法相从正面迎上了这一拳。 然后法相轰然震颤,无数裂痕迅速蔓延至法相的全身上下,再有片刻,这尊法相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金砂”随风散去。 神官也随之遭受重创,身形一颤,从空中落到地下,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几分。 下一刻,在他立足之地的四周,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手掌去势不停,直接将神官抓在掌心,同时滚滚尸气也禁绝了神官逃走的可能。 神官只能在自己周围布下一座特殊的阵法,整体如圆球,可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是一面镜子,模仿了三大神器中的“八咫镜”,使其五指暂时不能合拢,乍一看去,就像这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握住了一颗水晶球。 与之同时,已经不能称之为“阴阳门”,而是一道十字形的阴阳裂缝开始不断撕裂变大,万师傅从这道十字形裂缝中探出了半个身子。 比起“白骨玄妙尊”的“小巧玲珑”,万师傅自然是庞然大物,就如古代巨人一般,神官也罢,齐玄素和小殷也罢,都是小如蝼蚁。 所谓“万尸大力尊”,顾名思义,通体上下完全是由尸体组成,所用的尸体越多,其身形也就越是庞大,“万尸大力尊”能有如此庞大的体型,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少说也要十数万尸首才行,甚至更多。 当年金帐大军肆虐中原,伏尸何止百万,北邙山由此而兴,仅仅是“万尸大力尊”就有三尊之多,也就是第一代“万尸大力尊”,后来天下道门合力围剿北邙山,不知有多少高人殒命于“万尸大力尊”手中。 待到大魏末年,又是流民遍地,赤地千里,阁皂道再次于北邙山的鬼国洞天中炼制第二代“万尸大力尊”,即今日之万师傅。 只见“万尸大力尊”探出半个身子之后,第一次在异国他乡显露出真面目,体貌与普通人无异,只是大了无数倍,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与他的手臂一般,外在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和数不清的嘴巴,喷吐着尸气和血水。 在“万尸大力尊”探出身子的过程中,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都会伴随着尸水、污血四散而飞,尸气腥臭阵阵,竟是如腥风血雨一般。 这是何等恶心的场景?相较于这等景象,佛家的白骨观根本不算什么了,也许只有尸陀林才能与之相比。 在“万尸大力尊”的半个身子现世之后,原本被净化的尸气伴随着浓郁的尸臭再次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生灵和尸体直接起尸化作僵尸,甚至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 当年那位炼制“万尸大力尊”的高人曾经被人当面质问,炼制此等绝世凶物,就不怕遭遇天谴吗? 他回答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语出自太上之口,意思是在天地眼中,万物一视同仁,人与草木蝼蚁无异。蝼蚁死得,草木死得,偏偏人就死不得?纵观古今,屠城灭地者不知凡几,可真正不得善终者,又有几人?什么天谴,不过是骗人的玩意罢了,我若身死,必是人劫,而非天谴。” 后来也果真如此,这位高人先是被张李两家的两位老祖宗联手镇压入镇魔井中,后来废天师之乱,他从镇魔井中逃出,最终被玄圣所杀,的确是死于人之手,而非死于天罚。 再后来,道门收复鬼国洞天,遭遇的最大阻力也是“万尸大力尊”,最终万尸大力尊几乎半毁,实力严重受损。而作为“九阴幽冥尊”的殷先生就十分聪明,吸取了第二代“白骨玄妙尊”的教训,并没有正面对抗道门,而是顺应大势,臣服玄圣,所以殷先生的实力保存完整,后来居上,取代万师傅成为三大阴物中实力最强的存在。 从这一点来说,说殷先生是三大阴物之首没有错,说万师傅是三大阴物之首也没有错,一个是现在,一个是过去,总共就三个“人”,不必计较那么多。 好在这么多年以来,万师傅一直奉命处理鬼国洞天内部的积压尸体,极大恢复了自身实力,重回伪仙阶段。 不过话说回来,三者之上还有一位,就是号称道门造物最高水平的“帝释天”,只是这些年来,“帝释天”并不在鬼国洞天,而是沉睡于剑秀山中,只有大掌教才有资格唤醒“帝释天”。现如今道门连大掌教都没推选出来,自然也不存在唤醒“帝释天”。 其实齐玄素一直怀疑,若非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飞升在即,恐怕他们还会把推选大掌教的事情继续拖延下去,毕竟谁也不希望头上再多出个上司,而且轮值代掌教也算是大掌教,轮流当权可比单纯的副掌教大真人强太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人可能是有近二百年来最有权势的副掌教大真人。 “万尸大力尊”变为双手合拢,将神官撑起的阵法挤压在两掌之间,然后双掌相对发力,圆球上立时出现无数裂痕,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所谓一力破十会,“万尸大力尊”名中有大力二字,可想其无匹巨力,再加上其体内蕴含的浓郁尸气,至污至秽,还有干扰法术的妙用,正如水大克火,火大也能反过来克水,神力最能净除污秽不假,可如果污秽大过神力,便要反过来污染神力了。此时神官面对“万尸大力尊”,已经快要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之中。 神官只能运转周身神力,化作卑弥呼尊的金色日光,通过镜面照耀落在“万尸大力尊”的手掌上,化作火焰,燃烧尸气的黑烟弥漫开来,仿佛黑云压城。 在天门的体系之中,卑弥呼尊是太阳之神,象征光明。这也是教门比较原始的体现,最初都是起源于自然崇拜,太阳自然是重要的神灵,通常占据主神的位置。如佛门的大日如来,道门早期的太阳真君,乃至于西洋的太阳神等等。不过随着教门的不断革新,都会逐渐脱离自然崇拜,于是道门的至高神变成了太上道祖,佛门只强调佛祖,三清也好,大日如来也罢,都是道祖或者佛祖的化身。圣廷更是击败众神体系,一家独大,直接宣称只有一位神灵。 由此可见,天门还处于比较原始的阶段。 “万尸大力尊”被灼烧手掌,无动于衷,只是继续挤压,要把神官生生挤成一团肉泥。 第六十章 铃鹿山 另一边,齐玄素和小殷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观战,哪怕是万师傅大展神威。 他们趁此时机一路狂奔,彻底摆脱了神宫方面的追踪,同时也离开了安浓郡,进入到铃鹿郡的境内。 齐玄素此行目的地铃鹿山已经近在咫尺。 只要进入铃鹿山,然后说服继承了大岳丸势力的铃鹿御前,齐玄素就算是完成任务,可以返回行营找清微真人交差了。 就在这时,小殷叹息道:“希望万爷爷能带一点好吃的回去,留着给我。”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三大阴物也都喜欢吃……你所谓的好吃的?” 小殷摇头道:“不是的,万爷爷不挑食,生冷不忌,什么都能吃,就是吃土也行,不过最好是那种阴气很重的血泥,所以万爷爷最高最壮。爷爷已经好些年没有吃东西了,我记得爷爷最喜欢吃孤魂野鬼,不过爷爷说如今太平世道,没那么多孤魂野鬼可吃,他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需要再去吃什么孤魂野鬼了。”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殷先生遭遇重创呢?” 小殷回答道:“在鬼国洞天有一道很大很大的阴阳缝隙,就像深渊一样,那里阴气充沛,据说直通幽冥,爷爷只要进入里面汲取阴气就够了。” 齐玄素有了些许兴趣,接着问道:“白夫人吃什么?总不能是万师傅吃肉她啃骨头吧?” 小殷道:“才不是呢,白姑姑最挑剔了,宁缺毋滥,她最喜欢吃佛门和尚的舍利子。当年佛道大战,佛门兵败如山倒,活人尚且逃命不及,根本无法带走战场上的尸体,好些和尚的尸体就被送到了鬼国洞天,全都便宜了白姑姑,她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突飞猛进,逐渐追上了爷爷和万爷爷。可惜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否则也能分一杯羹的。”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万师傅有点像武夫,所以要不断进食,主要以各种尸体为主,说不定凤麟洲结束之后,道门会派遣万师傅前来处理尸体,以免生出鬼潮尸潮扰乱安定。而白夫人和殷先生到了如今的境界,已经不需要再刻意吃什么,只要汲取阴气就能维持自身消耗,有点类似于辟谷。 至于小殷这个鬼丫头,有点集合了三大阴物之长的意思,什么都吃。只是这些年来在鬼国洞天穷惯了,没什么吃的,这次出远门算是逮到机会了,看见吃的就走不动路,哭着闹着要吃好吃的。不过齐玄素也可以明显感觉到,小殷每次进食之后,气息都会有所变化,成长速度十分惊人,堪比他和李长歌这种后天谪仙人,不知是天生地养,还是某种造物。 如果是前者,按照小殷自己的说法,那就应该与“帝柳”有关。如果是后者,齐玄素怀疑小殷是道门暗中培养的第二个“帝释天”。 不过齐玄素更偏向于前者,因为仅就小殷看见吃的就走不动路而言,实在不像被道门精心培育的样子。如果道门要培养第二个“帝释天”,那么以道门的物力,小殷应该是吃饱了倒头就睡,睡醒了接着再吃,根本不存在“饿了”的概念,只会是吃撑了。 凤麟洲的面积本就远不如中原,又分为六十四个令制国,那么每个令制国的面积也就可想而知,所以一个郡并不大。 齐玄素和小殷全力奔行之下,很快就绕过龟山城,来到铃鹿山的山脚下。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里似乎经历了一场战斗,入眼所及,是一片废墟。 原本这里应该有一座城镇,不过所有房屋都已经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有的甚至只剩下一个地基。 这也不奇怪。凤麟洲的妖怪与中原的妖怪有着极大的不同,中原的妖怪要么是动物成精,要么是草木成精,是“孽畜”,可凤麟洲的妖怪则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人变成的,所以他们还保留着人的各种习惯,比如开垦田地,建造房屋等等。据说在大江山也是如此,几乎发展为一座城池了。 铃鹿山作为大岳丸的领地,在铃鹿御前联合凤麟洲朝廷击败大岳丸之后,曾一度得到优待,甚至发展了商贸关系,商人们带着货物与铃鹿山的妖怪们交易,各取所需,所以有一座城镇也不奇怪,只是如今这座城镇已经被彻底毁去了,只剩下一座废墟,不见半个人影。 是谁干的? 是伊势神宫害怕铃鹿御前投敌所以先下手为强?还是有阴物进攻了铃鹿山? 总不会是土御门的阴阳师干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齐玄素和小殷走入这座城镇,穿过还算完整的街道,竟是没有见到一具尸体,甚至没有见到太多战斗的痕迹,倒像是这里的人主动搬走了。 小殷鼻翼微动:“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阴物的气息,好像已经荒废很久,真是奇怪。” 齐玄素取出了“青云”,握在右手中,左手则托举着罗盘,结果不出所料,罗盘的指针又开始旋转,没有半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小殷叹息道:“你这个破玩意就没有靠得住的时候。” 齐玄素道:“不是罗盘不济事,而是这片土地太邪性,希望万师傅不要受到影响。” “与其担心万爷爷,不如担心我们自己。”小殷说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城镇的尽头,这里有一座神社,与后方的崖璧连为一体,或者说这里本有一个山洞,然后有人把山洞的门户修建成了神社的样子,从正面看,是神社无疑,可从侧面看,这座神社只有一半。 此时神社表面各处都贴满了符箓,因为不是中原的符箓,所以不好辨认其具体作用,不过看这个阵势也该知道,神社里面封印了什么东西。 小殷提议道:“进去看看?” 齐玄素迟疑道:“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不知道。”小殷摇头道,“上次我之所以能感知到是一个头颅,是因为那个封印已经很老了,十分松动,不断有气息逸散出来。可眼前这个封印比较新,应该是刚刚设下不久,密封得很好,我无法感知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不过想要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也很简单,你把这些鬼画符全都扯下来,然后拉开门看看就是了。” 齐玄素皱起眉头:“这里如此诡异,若是贸然开启封印……” 小殷道:“这里是铃鹿山,说不定你要找的铃鹿御前就被封印在里面,如果你不打开看一看,岂不失之交臂?那你怎么回去交差?” 齐玄素又沉思了片刻,觉得小殷说得有一定道理,于是走上前去。 神社的门是推拉式,齐玄素直接伸手一拉,出乎他的意料,竟是没什么阻力,轻而易举地就拉开了,那些封印形同虚设一般。 不出所料,这个神社的确只有一半,门后只有一小片区域铺着木质地板,然后就是一个幽深的山洞,不知通往何处。 小殷从旁边探头进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进去看看。” 齐玄素收起罗盘,换成“九阳离火罩”,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洞之中。 小殷半点不怕,跟在齐玄素身旁。 哪怕有“九阳离火罩”的照明,天人能夜视,齐玄素也看不透前方的黑暗,只能看清身前三尺之地。 两人行走近乎于无声,可以清晰听到洞内有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如时时刻刻。 山洞很长,却不曲折,一路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是出口?”小殷雀跃道。 两人加快了脚步,光点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个洞口。 当两人走出洞口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座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村镇。 安宁,祥和。 这里好似一处被群山环抱的盆地。 这一刻,齐玄素想起了古人的《桃花源记》:“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就是铃鹿山的真面目吗? 齐玄素怀着如此想法,向村镇走去,来到村口,齐玄素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取出几道战时军用符箓,分别是:“破邪”、“破煞”、“宁神”、“定心”,又吞下了一颗“清心丹”,确保不会被幻术所乘,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入村中。 可此时的村子却是出奇的安静,齐玄素先是进了一户大门敞开的院子,轻呼几声,无人响应,齐玄素迈步进了屋子,寻遍整个屋子,不见半个人影,屋中吊炉还在煮水,一把锄头斜倚在门口,似乎刚刚打算出门下地。 齐玄素心中疑惑,离开这家院子,又到街上,仍是不见半个人影,而且别说是人影,就是连个活物都没有,街上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洞开,却人畜皆是不见踪影,仿佛此时村中所有人尽皆蒸发殆尽。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景象,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想要立刻离开此地,不过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名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在不远处的地方来回徘徊。 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如人梦游,行走之间,手臂和腿都伸得笔直,不见丝毫弯曲,每一步的距离都丝毫不差,仿佛机关人一般,十分诡异。 第六十一章 桃花源 齐玄素没有贸然接触这个土御门流的阴阳师,这里太过诡异,这个阴阳师浑身上下又透着不寻常,谁知道这个唯一“幸存”的阴阳师会不会是个陷阱。 “小殷,这个阴阳师是人是鬼?”齐玄素问道。 小殷看了一眼:“是人。” 虽然从实力上来说,齐玄素和小殷大概在伯仲之间,但两人各有所长,小殷的感知能力要远胜齐玄素,对阴气的感知尤其敏感,在这一点上,几乎不会有错。 齐玄素这才走上前去,嗓音平和地问道:“你是谁?” 一直在不断徘徊的阴阳师猛地停下,木然转过头,望向齐玄素:“我是土御门忠孝。”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并非冷酷无情,而是像机关的发出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齐玄素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土御门忠孝继续木然地回答道:“我们尊奉相府的命令,前往铃鹿山参见铃鹿御前。” “你们见到铃鹿御前了?”齐玄素追问了一句。 根据返回行营的土御门阴阳师所说,他们虽然到了铃鹿山,但没有见到铃鹿御前,而且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了神宫的埋伏,死伤惨重。现在看来,土御门阴阳师的话语多有不实保留之处,他们就没提还有一名土御门的阴阳师被留在了铃鹿山,更没提铃鹿山的诡异情景。 他们为什么要隐瞒铃鹿山的诡异情景?难道铃鹿山现在的样子与土御门的阴阳师有关?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土御门的阴阳师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过,所以故意隐瞒了部分事实。 土御门忠孝抬头望向铃鹿山的高处,语气不再木然,而是透出几分迷茫:“我们没有见到铃鹿御前,我们辜负了相府。” “我们,这个我们都有谁?”齐玄素再次环顾周围,想要找出第二个活人。 土御门忠孝沉默了。 齐玄素继续问道:“你的同伴呢?是死在了什么地方?还是已经离开却把你留在了此地?” 土御门忠孝猛地双手抱住头颅,弯下腰去,表情变得狰狞扭曲起来:“我们……他们……我们遇到了、遇到了……” 齐玄素也跟着弯着腰,接着问道:“你们遇到了什么?” 下一刻,土御门忠孝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嘴角不断滴下涎水,指甲迅速变长,漆黑幽深。 小殷的声音适时响起:“他现在要从人变成鬼了。” 齐玄素骂了一声。 这块土地是真邪性,动不动就把人变鬼,简直是天厌之地、群鬼之国。 小殷的嘴巴再次咧开,一直咧到耳根位置,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便要将土御门忠孝的脑袋一口咬下。 “这鬼东西来历不明,别乱吃,万一吃坏了肚子,我可救不了你。”齐玄素立刻喝止了她。 小殷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土御门忠孝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也不客气,一剑将他劈成了两半。 左边一半向左边倒去,右边一半向右边倒去,两者之间还有丝丝缕缕的粘液纠缠,有点像拔丝地瓜的拉丝。 小殷大概也想起了这种美食,砸了咂嘴,并不开心。 齐玄素第三次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周围的景象有些眼熟:“小殷,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与外面的废墟很像?” 小殷听到齐玄素的话语,也学着他环顾四周,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一模一样,唯一区别就是外面的村镇已经毁了,里面的村镇还保存完好。” 齐玄素皱眉道:“是镜像?还是幻术?” 小殷摇头道:“不好说。” 齐玄素望着土御门忠孝的尸体:“这里的居民都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个土御门忠孝被单独留在了这里?我有一种感觉,这里发生的异象与土御门的阴阳师有关。” 小殷没有说话。 她见识很广,因为殷先生教得好,算是读万卷书。不过她很少出门,没有行过万里路,局限性很大。她并不十分了解凤麟洲,最起码不比齐玄素了解更多。 齐玄素抬头看了眼天空,提议道:“我们飞上去看看?” “好。”小殷因为可以从“帝柳”上重生,所以从不害怕冒险。 两人腾空而起,朝着刚才土御门忠孝眺望的方向飞去。 与之同时,天幕上开始涌现出五彩斑斓的光华,不像是云霞,倒像是西方的油画,甚至有些油污的感觉。 齐玄素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直接用出法身,在神力的包裹之下,他才稍稍心安几分。 小殷的脸色也变得严肃,显然她同样感觉到了几分不对。 两人越飞越高,脚下的村镇已经变成一个小点,而铃鹿山的峰顶仍旧是遥不可及,按照两人的飞行速度来算,铃鹿山的高度都快赶得上昆仑山玉虚峰了。 这怎么可能? 达到一定高度之后,必然会产生剧烈罡风,可两人没有感觉到半点罡风。 这说明一件事,虽然两人飞了半天,但并没有飞到一定高度上,要么是这段空间被某种阵法或者法术延伸拉长了,出现了望山跑死马的效果,要么是两人一直在原地转圈,被困在了迷阵之中。 这种情况远比在地上遭遇鬼打墙更糟糕。 就在这时,一轮明月从颜色诡异的乌云后悄悄探出了半张脸。 齐玄素和小殷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了片刻的凝滞。 月光越来越亮,最终照亮了整个天地,湮没了一切。 齐玄素猛地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望向眼前贴满了各种符箓的神社。 小殷提议道:“进去看看?” 齐玄素下意识地问道:“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不知道。”小殷摇头道,“你把这些鬼画符全都扯下来,然后拉开门看看就是了。” 齐玄素皱起眉头,总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口中说道:“这里如此诡异,若是贸然开启封印……” 小殷道:“这里是铃鹿山,说不定你要找的铃鹿御前就被封印在里面,如果你不打开看一看,岂不失之交臂?那你怎么回去交差?” 齐玄素觉得小殷说得有一定道理,于是走上前去直接伸手一拉,出乎他的意料,竟是没什么阻力,轻而易举地就拉开了,那些封印形同虚设一般。 神社的门后是一个山洞,齐玄素取出“九阳离火罩”走入山洞。 山洞里极为安静,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好似钟表的指针声。 滴滴答答就是时时刻刻。 穿过漆黑的山洞,眼前豁然开朗。 齐玄素不由问道:“小殷,你读过《桃花源记》没有?” 小殷道:“当然读过,你是想说这一段:‘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齐玄素总觉得眼前的村镇有些熟悉,当两人进入村镇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齐玄素甚至不觉得丝毫意外,反而觉得就应该是这样。 齐玄素循着冥冥中的直觉径直来到村镇深处,发现了一个来回徘徊的土御门阴阳师,神色木然,形如机关人,状若梦游。 齐玄素的脑海中涌现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道:“你是土御门忠孝。” 正在徘徊的土御门阴阳师猛地停下脚步,缓缓地转头望向齐玄素,木然的眼神有了些许细微变化:“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齐玄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土御门阴阳师,可奇怪的是,他对于这个土御门阴阳师出现在此地竟然丝毫不觉得惊讶,就像他毫不惊讶这处“桃花源”没有半个人影一样。 这种情况,就好像他曾经在梦中去过某个地方,等他真正去了的时候,就会有某种朦胧模糊的似曾相识之感。 觉得熟悉,可仔细去想,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太诡异了。 齐玄素还是说道:“我是道门齐玄素,我曾在行营见过你。” “道门……行营……”土御门忠孝喃喃道,“你是……我的同伴?” 齐玄素道:“可以这么说。” “同伴……同伴……”土御门忠孝猛地抱住头颅,“你们抛弃了我,你们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们、你们……” 御门忠孝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嘴角不断滴下涎水,指甲迅速变长,漆黑幽深。 齐玄素几乎和小殷同时说道:“他现在要从人变成鬼了。” 小殷微微诧异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似乎诧异齐玄素这次反应如此之快。 土御门忠孝大吼一声,身上的阴阳师直垂撕裂破碎,整个人暴涨至丈余之高,肌肉鼓胀如岩石,青筋暴起。 因为小殷看了齐玄素一眼的缘故,没有第一时间张开嘴巴。 齐玄素也没有立刻出剑。 不过土御门忠孝还是咆哮着朝两人冲来。 齐玄素说道:“不要杀他,想办法困住他。” 小殷应了一声,伸手一点,射出一条黑色细线,没入土御门忠孝的眉心之中。 土御门忠孝并没有像巫女那样被小殷控制,而是轰然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齐玄素和小殷来到土御门忠孝的身边,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息。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因为土御门忠孝并没有望向峰顶,所以齐玄素并未尝试腾空而起,而是选择在村子里寻找线索。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 天空中不知何时涌现出五彩斑斓的光华,一轮明月从颜色诡异的乌云后悄悄探出了半张脸。 第六十二章 月夜见 齐玄素再次望向眼前的神社,迟迟没有开口。 小殷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傻了?” 齐玄素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来过这里,在神社后面是一个山洞,穿过山洞后,我们会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村镇,只不过里面的村镇是完好的,并没有变成废墟。” 小殷将信将疑:“既然你来过铃鹿山,那你刚才一惊一乍的是在演戏吗?” 齐玄素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未来过铃鹿山,只是我觉得这里很熟悉,就像在梦中来过一般。” 小殷说道:“还有这种事情?难道你有‘宿命通’?不管了,你把这些鬼画符全都扯下来,然后拉开门看看就是了。”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拉开门,显露出门后的山洞。 小殷都惊了。 齐玄素当先走入其中。 山洞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天人也看不穿其中的黑暗。又十分安静,只有滴水声。 滴滴答答,时时刻刻。 “你不怕碰壁吗?”小殷????????????????跟在齐玄素身后问道。 齐玄素回答道:“这是一条直道。” 两人摸黑走出山洞时,小殷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因为齐玄素已经提前告知的缘故,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里面的村镇与外面的废墟一模一样。 小殷用一种类似人见鬼的神态看着齐玄素:“你真有‘宿命通’?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神通,经常可以在梦中预知未来,‘他心通’根本没法比。” 齐玄素摇了摇头:“我经常做梦,不过梦到的不是铃鹿山,而是灵山。” “传说中的上古巫教祖庭?”小殷再次打量着齐玄素,“难怪爷爷他们如此看重你,你身上藏着好些秘密。” 齐玄素继续说道:“村子里有一个名叫土御门忠孝的阴阳师。” 小殷一马当先,很快就找到了正在徘徊的土御门忠孝。 迄今为止,齐玄素的所有“预言”都一一应验了。 小殷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齐玄素走上前去,质问道:“土御门忠孝,你奉相府的命令来到铃鹿山拜见铃鹿御前,为何滞留不归?” 土御门忠孝直接怔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土御门忠孝才回答道:“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齐玄素追问道:“你为什么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土御门忠孝回答道:“因为我们遇到了神宫的人。” 齐玄素心中一动,这个回答终于突破了“梦中”的种种局限,没有让土御门忠孝发狂,于是他接着问道:“说清楚,你们是在前往铃鹿山的途中的遇到了神宫的人?还是在离开铃鹿山的途中遇到了神宫的人?这很重要。” 土御门忠孝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们是在前往铃鹿山的途中遇到了神宫的截杀,为首的是一名净阶权宫司,不过神宫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距离铃鹿山不远,最终我们逃到了铃鹿山中,请求铃鹿御前的庇护。” 齐玄素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土御门流的阴阳师何止是成事不足,根本就是败事有余,他们不是在返回途中才被神宫发现踪迹,而是还没抵达铃鹿山就已经被神宫发现,他们还把神宫的追兵引到了铃鹿山,彻底暴露了意图。 这哪里是打草惊蛇,根本就是引狼入室。 那么外面的废墟就可以解释了,大概率就是神宫的手笔。 在这种情况下,铃鹿御前怎么可能见他们?如果齐玄素是铃鹿御前,把这伙人杀了的心都有了。 难怪他们不敢说明真实情况。他们还妄图最后保留一点颜面,逃避惩罚。 真不怪清微真人会给他们一个不堪大用的评价。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最终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土御门忠孝又是双手抱头,齐玄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青云”。 不过土御门忠孝这次没有从人变成鬼,而是露出畏惧的神情:“神宫的人召唤了神灵。” 】 “神灵。”齐玄素轻轻重复了一遍,“是神降。” 然后齐玄素问道:“具体是哪位神灵?” 凤麟洲有三位主神,分别是:卑弥呼尊、素盏呜尊、????????????????月夜见尊。 因为天门还处于十分原始的自然崇拜阶段,所以三位主神都象征着一种具体存在的物事,而非道祖、佛祖那般象征着某种抽象的概念,也并非西方圣廷所信仰的唯一神灵、无上意志。 其中卑弥呼尊象征着太阳,传说当卑弥呼尊隐藏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生日食,天地一片黑暗。她是三大主神之首,掌管白天、天上和高天国,是三姐弟中的大姐。 其次是月夜见尊,顾名思义。他象征着月亮,掌管黑夜、幽冥并代替母亲执掌黄泉国,是三姐弟中的二哥。 最后是素盏呜尊,他象征着大海,掌管海洋、人间和苇原国,曾经想要打开黄泉国的大门迎回母亲,结果被流放,又大闹高天国,被再次流放,最终才有了斩杀八岐大蛇之事,是三姐弟中的三弟。 上次刺杀丰臣秀茂,降临的便是卑弥呼尊的人间化身。 土御门忠孝又是沉默了很久,然后才低声说道:“是月夜见尊。” 因为土御门忠孝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慢慢回忆,所以时间流逝,天空中已经布满了五彩波澜的光华。 齐玄素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刚好看到一轮明月从颜色诡异的乌云后悄悄探出了半张脸。 明月倒映在齐玄素的双眼中,好似井中月。 这一刻,仿佛触碰了某种契机,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开始运转,脑海内随之回闪过一幕幕场景,神社、山洞、村镇、土御门忠孝、藏在云雾中的高峰、五彩波澜的天空、躲在云朵后的明月。 那些仿佛梦中所见的模糊记忆突然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那根本不是梦,而是他的亲身经历,只是不断重复了三遍而已,虽然每次都有细节上的不同,但每次都是以明月出现为结束,然后以他准备进入神社为开始,仿佛是一个圆,不断重复。 齐玄素之所以每次结束都会有部分记忆留存,小殷却不能保留记忆,是因为齐玄素拥有“长生石之心”。 这件改变了齐玄素命运的特殊造物,不仅能延续齐玄素的生机,也能保存齐玄素的神魂,当初紫光真君以齐玄素为容器进行神降,齐玄素就是依靠“长生石之心”才能不受影响,此时“长生石之心”能够帮助齐玄素保留记忆也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没有“长生石之心”,那么齐玄素就会迷失在不断重复的循环之中,自己还一无所觉,直到自己死于三尸作祟,寿尽坐化。 就在齐玄素恢复记忆的时候,天空中的明月越来越亮,无穷无尽的月光吞没了一切。 第三次循环结束。 齐玄素第四次站在神社的门前。 这一次,齐玄素保留了全部的记忆,十分清楚前三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摆脱这种无尽的循环。 齐玄素仔细回想了前三次的经历,每次重新开始都与月亮有关,而月亮出现的时间似乎是固定的。也就是说,无论齐玄素做了什么,无论是杀土御门忠孝,还是不杀土御门忠孝,只要到了固定的时间,就会自动重新开始,往复不休。 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无法触及到那轮月亮。 换个????????????????说法,齐玄素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出破解这种循环的那个点。 那么这个点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齐玄素先是尝试着往回走,离开这个地方。结果遭遇了第一次循环时的情况,那次他与小殷尝试飞往铃鹿山的峰顶,结果陷入到望山跑死马的局面之中,看着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抵达不了,最终时间耗尽,开始回溯重复。这次也是如此,废墟仿佛无穷无尽一样,怎么也走不出去,直到明月出现,开始下一次回溯。 第五次循环。 齐玄素直接拆掉了神社,并将神社上的符箓毁掉。 没有任何变化。 齐玄素只能再次进入山洞。 小殷都看傻了。 因为她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在她看来就是一直很小心的齐玄素忽然变了性,不在乎什么危险和诡异,一言不发地拆了神社,又一言不发地走入山洞之中。 小殷怔了一会儿,赶忙跟在后面。 山洞里还是重复着滴滴答答的水声,让齐玄素有些烦躁。 他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冲出山洞,不浪费半点时间,更没了初见时回忆《桃花源记》的兴致,进入村中,找到土御门忠孝。 齐玄素直接问道:“土御门忠孝,月夜见尊都做了什么?” 因为省略了太多过程,所以土御门忠孝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然后才回答道:“月夜见尊在此地降下了神力。” 齐玄素又问道:“外面神社的符箓又是怎么回事?” 土御门忠孝反问道:“什么符箓?” 齐玄素毁去神社的时候还留下了一道符箓,举到土御门忠孝的眼前。 土御门忠孝的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这是、这是土御门的符箓。” 齐玄素又看了眼手中的符箓,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五芒星的标识,正是土御门流的印记。 也就是说,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在离开时封印了神社,难怪土御门忠孝说他被同伴抛弃了? 可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凭什么逃离此地?又为什么要将土御门忠孝留在此地? 第六十三章 容器 关于土御门流阴阳师如何逃离此地,齐玄素暂时不好早下定论。不过为什么要将土御门忠孝留在此地,并且离开前还要再施加一道封印,齐玄素倒是有些猜测。 也许时间循环的关键就在土御门忠孝的身上。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该怎么破去这个循环? 杀是肯定不行的。 齐玄素在第一次循环的时候就把土御门忠孝劈成了两半,其内部结构明显已经异于常人,不像是活人,倒像是某种虫子,不见血肉,反而是粘液。可是未能阻止时间循环,明月出现之后,齐玄素还是进入了第二次循环。 难道是杀的方式不对? 如何才能把土御门忠孝与明月联系起来? 想到这里,齐玄素心中一动。 土御门忠孝说过,月夜见尊在此地降下了神力。他是三大主神中的月神,也许月亮与月夜见尊存在某种联系?或者说,那轮月亮就是月夜见尊神力的具现化。 以齐玄素对神力的了解,????????????????神力虽然近乎于万能,但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需要容器。因为神力并非天地间自然存在的物事,而是人力强行凝聚制造的。如果没有容器,神力就会不断流逝。 神力就像是水,如果把水倒在地上,很快就蒸发了,可如果把水放在壶里,却能储存很久。 举个例子,神国的神力其实是在不断流逝的,只是神国所汇聚的神力太过庞大,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变化而已。如果神国一直没有新的神力补充,终有一日会耗尽神力,最终神国崩塌。道门建造的「三十三天」,俗称通天塔,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神力储存容器,大部分灵官都是从此地领取神力,各地道府的大部分神力也是被运送到此地。 道门的阵法之所以能够长久存在,是因为勾连地气,地气源源不绝,阵法便会长久存在。所以许多仙人破阵的时候常常会选择直接打断地脉,本质上就是断其根本。 神力与地气是两种截然不同物事,很难相互转化,自然不能通过勾连地气的方式长久存在。一般情况下,想要让神力长久作用于某个地方,减少不必要的损耗,都需要一个容器。 神力是从香火愿力中提炼而来,香火愿力是东方的说法,西方称之为信仰,不管是香火愿力,还是信仰之力,都是由人而来,所以人是最好的容器。 于是道门选择以人根本,制造了灵官甲胄,而不是将灵官甲胄变为更听话的灵官傀儡。 神仙们神降的最优选择也是找一个人作为容器,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神力的损耗并延长神降的时间。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这种基本道理,古今中外都是相同的。 月夜见尊降下了神力,若想要让神力长久存在,维持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最好是选择一个容器,以此来避免神力的自然流失,神力也会延续容器的寿命,一直到神力彻底耗尽为止。 简而言之,阵法是扎根于地气,所以需要与周围的环境相合,最常见的就是依托于山水地势,比如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这是炼气士的手段。神力则是依托于人,破阵的关键在于人。 说到「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就不得不提到废天师之乱,当时玄圣破阵,不是把八十一峰一一削平,而是打断深藏于地下的地脉,于是大阵被破,引起地动,这才破坏了云锦山的本来形貌。 用这个思路去推测,如果土御门忠孝就是月夜见尊选择的容器,把此地的时间循环看作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那么土御门忠孝就相当于云 锦山八十一峰。想要破阵,关键不在于八十一座山峰,这只是表象,而在于山脉中流转的地气。同理,破解时间循环的关键不在于土御门忠孝这个人,而在于他体内存在的神力。 再往深入去想,齐玄素看似杀了土御门忠孝,可是进入下一个循环之后,土御门忠孝又会回溯到最初的状态,严格来说,齐玄素并没有真正杀死土御门忠孝,自然也谈不上毁坏了容器。 如果一切推断成立,那么土御门忠????????????????孝作为容器延续了神力的存在时间,而神力又反过头来保护土御门忠孝不会被轻易抹杀,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就如阴阳互补。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土御门流的阴阳师是怎么逃出去的? 也许是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在这个时间「圆环」还未彻底闭合之前逃离了此地,临走前还心有余悸地施加了封印,防止土御门忠孝逃出来,不明所以的土御门忠孝认为自己被同伴抛弃,开始发疯发狂。 那么铃鹿御前又去了哪里?像土御门流阴阳师一样逃走了?还是也被困在了某个地方?铃鹿御前与这个时间「圆环」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只觉得千头万绪,只好先把铃鹿御前的问题暂且搁置一旁不谈,开始集中思考如何彻底杀死土御门忠孝。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放在这里似乎也同样适用。 不过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仅凭他逍遥阶段的境界修为,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管怎么说,月夜见尊降下的神力最少也是伪仙这个层次,双方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话说回来,神宫的神官能够神降,齐玄素也能请动三大阴物出手。境界不够,帮手来凑。 只是此地处于封闭状态,阴气不足,齐玄素无法沟通鬼国洞天。 齐玄素只好望向身旁的小殷,若有所思。 小殷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忍不住问道:「你想干嘛?」 齐玄素道:「小殷,我们在安浓郡的时候,你曾经故意误导过我,骗我去打开封印。」 「最后还不是你得了好处?」小殷理直气壮道,「你想过河拆桥?你别忘了,那个头颅还在我的肚子里,你敢毁约,我立马就把它消化了。」 齐玄素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你误导我的时候,曾经制造了大量的阴气,现在你能不能再制造些阴气?我想请殷先生过来一趟。」 小殷警惕道:「你想让爷爷把我领回去?」 齐玄素摇头道:「跟你无关,只是这里有古怪,也许只有精通法术的殷先生才能破解。」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空中又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光华。 齐玄素叹息道:「看来要等下一次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小殷不明所以。 齐玄素望向空中,一轮明月悄悄出现,月光再次吞没一切。 片刻的恍惚之后,齐玄素第六次出现在神社前。 齐玄素不再浪费半点时间,直接将情况向小殷大概说了一遍。 小殷有点发懵:「你说你之所以能够保留前面几次循环的记忆,是因为你有「长生石之心」,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你的三位长辈之所以如此看重我,主要就是因为我有这个东西。」 「明白了。」小殷不再纠结此事,「也就是说,你想让我制造阴气,然后请爷爷出手帮我们打破这个时间循环。」 齐玄素问道:「能做到吗?」 ????????????????小殷道:「当时我之所以能骗过你,主要是因为伊势的阴气太重,天时地利,我更多是汇聚阴气, 仅凭我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不过别担心,我们还有这个。」 说罢,小殷长大了嘴巴,把手探进喉咙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个还在滴血的头颅。 酒吞童子的头颅。 这是三大妖王的头颅,所散发的阴气甚至能透过封印,化作阴雨。 小殷抓着头颅的头发,轻轻摇晃,口中念念有词。 很快,滚滚阴气从头颅的脖子断裂位置以及七窍缝隙中逸散出来。 此时的头颅就像一尊香炉。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开始沟通鬼国洞天。 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一个垂垂老朽从门户中踱步出来,像是个一辈子都没能混上功名的教书先生。 小殷提着手里的头颅就扑了上去。 殷先生揽住小殷:「小心,别把血溅在身上。」 齐玄素拱手行礼道:「见过殷先生。」 殷先生望向齐玄素,随即发现了此地的异常,一语道破天机:「你们遇到麻烦了?」 齐玄素把自己的种种推测向殷先生说了一遍。 殷先生听完之后,大体赞同的齐玄素的猜测,却不惊慌:「走罢,让老朽见识下这位异域神灵的手段。」 三人穿过山洞,再次见到了徘徊的土御门忠孝。 殷先生只是看了一眼,便断定道:「的确有神力的存在,正如小友所言,最好的办法还是毁掉神力的容器。」 话音未落,殷先生伸手一抹。 土御门忠孝整个人就像是玻璃上的污渍,被直接擦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从始至终,土御门忠孝没有产生任何异变,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六十四章 铃鹿御前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有无形的屏障如雪崩一般崩碎着,化作无形。 这是月夜见尊的神力正在消散。 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就好似密闭的房间打开了门窗,空气重新开始流通。 很显然,殷先生的攻击直接突破了神力所能庇护的上限,毕竟这只是月夜见尊留下的部分神力,而非月夜见尊的本尊或者化身,而殷先生又是伪仙中的佼佼者,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齐玄素不由松了口气,好在他的手段够多,不然真要被困死在此地。 齐玄素很清楚,虽然最后处置并不复杂,无非是小殷用酒吞童子的头颅制造阴气,然后他请殷先生出马,抹杀土御门忠孝,打破时间循环。但如果没有“长生石之心”,他不可能保留记忆,只会不断重复第一次循环的经历。 也就是说,在没有过去记忆的情况下,齐玄素只会不断来到土御门忠孝的面前,问他是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然后土御门忠孝发狂,被齐玄素劈成两半。 接下来就是不断周而复始,因为没有记忆,所以第一次与第一百次恐怕没有任何不同,齐玄素不仅不会改变问话的方式,了解真相,甚至不会产生召唤殷先生的念头,毕竟请三大阴物出手本质上是欠人情债,命运中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人情债也是最贵的,齐玄素不会遇到什么问题都第一时间请三大阴物出手解决。 如此一来,最终的结果就是齐玄素完全迷失在无尽的循环之中,直至神力耗尽,或者他的寿元耗尽。 亦或是期待着道门打下伊势,进入铃鹿山,发现这里的异常,然后将他救出。 这不免让齐玄素联想到一个烂柯人的典故。王质上山打柴,见两个童子正在下围棋。王质被两个童子精湛的棋艺一下子给吸引住了,两个童子边下棋边吃大枣,有时也顺手把枣递给王质吃。看完一局棋后,童子对王质说:“你也该回家了。”王质俯身去拾斧子,想不到斧柯已经烂朽,只剩下铁斧了。王质回到村里,发现一个人也不认识了,经过询问,才知道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质可能就是陷入了某种时间循环,不断重复观棋,因为每次循环开始,他都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所以他对于外界的时间流逝浑然不知,也不会厌烦,枣子又延长了他的寿命,直到最后一次观棋发生了某种变化,这才离开时间循环,发现时间已经过去百年。 王质在百年时间中观棋千百万盘,不断重复,可他只记住了最后一盘,所以他的主观感觉就是百年时间转眼而过。事实上,这一盘棋并没有花费百年时间,而是王质忘记了前面的事情,只记住了短暂的“转眼之间”而已。 念及于此,齐玄素最感谢的人还是七娘,正是七娘给的“长生石之心”,才能让他一次次化险为夷。 殷先生没有急于返回鬼国洞天,而是说道:“这里是异国他乡,老朽不必担心出来时间太长被道门察觉,倒是可以多停留一些时候,小友要去见此地山神,老朽也可以陪小友一同前往。” 齐玄素没想到还有如此意外之喜,再次道谢:“那就多谢殷先生了。” 殷先生一挥袖,三“人”的脚下生出一朵乌云,载着三“人”离地而起。 这一次,没有遇到任何阻挡,三人很快便抵达了铃鹿山的峰顶。 在最高处有一座神社。 神社前是类似于牌坊的鸟居,两者之间是一条长长的青石台阶。 殷先生按下云头,落在鸟居前,打量着这里的建筑。 很显然,殷先生从没有来过凤麟洲,他也只是从书本上了解过凤麟洲的风土人情,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殷先生评价道:“的确如书上所说,凤麟洲受大齐风格影响较深,不过其中又融汇了一些他们自己的东西。” 齐玄素来到凤麟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对于这些并不如何感兴趣,只是问道:“殷先生,你可以感受到那位山神的存在吗?” 殷先生回答道:“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在神社中,不过她有些虚弱,似乎遭受了重创,而这座铃鹿山的存在又让她不会死去,这让我想起了万师傅的上代主人,也曾合道洞天。”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还在就好,我就怕这位山神出现什么意外。” 殷先生拉着小殷,语气温和道:“把这个头颅收起来罢,拿着这种东西去见客人,是失礼。” 小殷在殷先生面前就十分乖巧听话,俨然是变了一个“人”,立刻把酒吞童子的头颅重新吞入腹中。 齐玄素走过鸟居,沿着一路向上的青石小径向最高处的神社走去。 神社已经很古老了,不过并不破败。 大门敞开着,并不禁止进入。 当齐玄素进入神社的院子,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个古典的凤麟洲女子,没有戴乌帽子,也并非一身戎装的盗贼装扮,而是以玉簪束发,穿着绯红色的裙裤,上身白衣,开口较大,露出一片滑腻。 她就在院子里,腰间悬挂了三把凤麟洲的剑,或者说刀,分别名叫“大通连”、“小通连”、“显明连”,并称为“三明之剑”——这本是大岳丸的兵刃。 大岳丸身为凤麟洲的三大妖王之一,自然是神威无量,本不会轻易败亡,不过他却爱上了铃鹿御前,因为两人都是盗贼出身,大岳丸还有个名字叫作恶路王。不要小看盗贼,中原曾有一个大盗,名叫盗跖,曾经与儒门的至圣先师论道,并且胜出,最终让至圣先师主动退走。 从这一点上来说,大岳丸和铃鹿御前算是门当户对,都是盗贼出身,谁也别嫌弃谁,若是双方结成夫妇,自然合则两利。 可铃鹿御前并不想嫁给大岳丸,而是暗中接受了征夷大将军田村麻吕的招安。 在田村麻吕的请求下,铃鹿御前利用大岳丸的信任,以未婚妻的身份骗走了大岳丸的“大通连”和“小通连”,最终导致了大岳丸被征夷大将军田村麻吕所杀,而铃鹿御前则嫁给了这位征夷大将军,并将“大通连”和“小通连”送给了田村麻吕。 就这样,铃鹿御前用大岳丸的人头完成了自己的洗白,摇身一变,从立乌帽子成了将军夫人。 若是大岳丸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敌人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又成为自己爱剑的新主人,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不过很快,铃鹿御前就暴毙身亡。有人说这是大岳丸的诅咒,也有人说铃鹿御前是被天命所杀,毕竟计骗大岳丸这件事并不光彩,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遭了报应。 田村麻吕不甘心铃鹿御前之死,又想办法将她复活,于是她最终成为鬼女,与铃鹿山合为一体,存活至今。 时光悠悠,田村麻吕早已经作古,从这个角度来说,铃鹿御前是一个未亡人,也就是寡妇,继承了两位前夫的遗产。无论是田村麻吕的“大通连”和“小通连”,还是大岳丸的“显明连”,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三明之剑”再次合为一体。 这个故事告诉齐玄素,铃鹿御前这个女人不简单,并非纯洁无瑕的白莲花。也警示后来人,做这个女人的狗会不得好死,甚至是死了都要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殷先生提议陪着齐玄素一同过来的时候,齐玄素十分赞同,虽然他是来劝降的,但他并不敢放松警惕。 不过也正是因为铃鹿御前接受田村麻吕的招安并协助田村麻吕招安杀掉大岳丸的举动,让道门认为铃鹿御前是可以争取的,道门并不在乎铃鹿御前的私德如何,更在意铃鹿御前对于大局的帮助,所以将铃鹿御前排在了玉藻前之后,是招安名单中的第二号人物。 至于背叛,道门从不容许背叛,总会让背叛之人付出代价,关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八部众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因为他们是主动脱离道门,并没有做出危害道门的举动,同时还在道门内部有着庞大的人脉关系,再加上道门内部对于造物工程的改制同样有着不同的意见和声音,对于这部分人存在部分补偿心理,最终种种因素综合之下,才使得八部众免于惩罚,可是凤麟洲的鬼神们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另一方面,铃鹿御前好似与道门心有灵犀一般,迟迟没有表态站队,似乎是待价而沽,等待道门给出一个让她满意心动的价码。 齐玄素已经摘掉了头上的阴阳师高帽子,只剩下一身道袍,完全就是中原人的打扮。 铃鹿御前也看到了齐玄素,不过视线很快便越过齐玄素,落在了殷先生的身上,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很显然,铃鹿御前察觉到了殷先生的强大实力,故而把走在后面的殷先生当作是正主,而把齐玄素当作是随从之流。 第六十五章 真相 漫长的时间让铃鹿御前学得一口熟练的中原官话:“诸位可是天朝来客?” 齐玄素朗声道:“道门紫微堂幽逸道士齐玄素尊奉掌军真人教令,造访铃鹿山,有礼了。” 铃鹿御前望向齐玄素:“不知掌军真人有何教示?” “教示不敢当,掌军真人邀请铃鹿御前东去秀京共商大事,共谋太平之道。”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铃鹿御前”本就是个尊称,她的本名其实是草子,虽然名中有个“子”,但并不是贵族,没有姓氏,最早被称为“铃鹿的草子”,颇具草莽气息,有些类似于中原这边“上清县张月鹿”的叫法。 待到后来,她从大盗“立乌帽子”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夫人,以铃鹿为姓,御前是尊称,这就类似于“张高功”的称呼了。 “御前”二字,“前”是敬语,本来“御前”的意思和中原一样,特指皇帝面前,比如御前议事。不过后来凤麟洲皇帝失势,各大名藩主公卿的家臣们也开始以“御前”称呼主公。又发展到主公的妻女妾室。再到后来,对于主公的称谓不断推陈出新,如今已经不这么称呼了,可对于女性的“御前”尊称还是一直沿用至今。 比如第六天魔王的母亲便被尊称为土田御前。 至于单用一个“前”,则对应没有贵族身份但是值得敬畏的女子,比如大名鼎鼎的玉藻前,她在凤麟洲的本名应该是“藻女”,所以被赐名为“玉藻前”。 齐玄素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只当玉藻前和铃鹿御前就是名字,后来做事前准备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是两个尊称,大约就相当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其实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习惯,除了七娘这种极少数,很少有人直呼几位“储君”和三位副掌教的本名,久而久之,他们的本名反而不为人所知,最起码齐玄素还是低品道士的时候就不知道这几位叫什么。 不过每每想到两人的本名,齐玄素总是想笑。 大妖藻女,山神草子。雅量一下子就没了,从山巅一路跌到山麓。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直呼“铃鹿御前”即可,没必要再去加个“大人”之类的敬称,否则就成了类似于“皇上阁下”这样的笑话。 不过倒是有很多人称呼玉藻前为“玉藻前大人”,因为“玉藻前”是赐名,“前”这个尊称已经成为名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就像三大主神,其本名应该是卑弥呼、素盏呜、月夜见,后面的“尊”字同样是尊称,不过时间久了,尊称已经变成名字的一部分。 铃鹿御前打量着齐玄素,忽然道:“恕我冒昧,不知齐高功现居何职?” 齐玄素回答道:“在下现任紫微堂副堂主一职,兼任秀京行营掌军真人麾下赞画。” “赞画”是个临时职务,没有品级,取赞襄谋画之意。如果将掌军真人看作是督抚,那么赞画就是幕僚,实权大小十分模糊,全看督抚重用信任与否。若是重用,对其言听计从,那么一州上下无人不敬,说是影子总督也无不可。若是冷落,便如一普通书办小吏无异。 齐玄素如今在行营之中,没有兵权,却有一定的实权,毕竟他也算是经常出入中枢大帐之人,等闲人不敢轻慢于他。 铃鹿御前脸色郑重几分:“我对道门之九品十二级制度早有耳闻,齐高功年纪轻轻便高居三品副堂主之位,当真是前途无量,定有一番作为。” “不敢当。”齐玄素谦逊道,“尽心国事,忠于道门,是我辈职责。” 铃鹿御前对于道门表现出来的诚意还算满意,虽然上次的土御门流阴阳师弄巧成拙,让她十分恼怒,但这次却是一位伪仙和两个年轻俊彦亲自到访。 这种道门俊彦,别看现在修为一般且职位不算太高,主要是年龄摆在这里,再过几十年,老辈们相继凋零,或是飞升离世,或是坐化身死,便由这些人来主导道门,其分量绝不是普通的三品副堂主可比。 派出足够分量之人,其本身就是诚意。 最大的诚意当然是身为掌军真人的清微真人亲自登门,但铃鹿御前不敢有这种奢求,毕竟伊势还未落入道门手中。 铃鹿御前再次望向殷先生:“不知这位真人是?” 殷先生微微一笑:“不敢当真人之称,老朽姓殷,名九阴,本是道门内一孤魂野鬼,早已退隐多年,这次只是陪同齐小友前来铃鹿山,并无他意。” 殷先生又介绍道:“这是老朽的孙女,自小养在闺中,不曾见人,这次带她出来开拓眼界,见见世面。” 铃鹿御前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这位道门伪仙才是正主,可听他话中意思却只是行使护卫职责,那位齐高功才是主事人。 她不得不再次审视齐玄素,重新评估他的重要性。 难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道门第八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人选之一?否则怎么会有伪仙随行? 其实也是铃鹿御前有些理解差了,殷先生的确是孤魂野鬼,还是一只老鬼,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而已,不过在中原语境中,常常有人自比为“孤魂野鬼”,表示落魄失意。而退隐之说,也不是殷先生信口胡诌,最起码在玄圣、二代大掌教、三代大掌教时代,他还常常离开鬼国洞天,为道门征战四方,算是三朝功勋老臣。直到近百年来才逐渐沉寂,说是退隐山林也没什么问题。 很显然,铃鹿御前误以为殷先生是一位退隐的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可能因为未能更进一步,自认为落魄失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旧不可小觑。 至于小殷,铃鹿御前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她的根底,只觉得她阴气很重,境界修为大概在天人之上,具体本来面目、年龄大小、何种传承、是人是妖,竟是如同笼罩了雾气,让她也无法看穿。 这三人透着古怪,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奇人异士本就意味着能力不凡、来头不俗。如果道门派来的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普通道士,那她才要失望。 铃鹿御前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又和缓许多:“掌军真人的好意,我愧领了,只是齐高功和殷真人应该知道,我是铃鹿山的山神,无法远离铃鹿山,而且我此时亦是身受重伤,实在是有心无力。” 齐玄素顺势问道:“不知铃鹿御前因何受伤?我在来此途中,见得山下城镇空无一人,又有神力弥漫,可是与月夜见尊有关?” 铃鹿御前叹息道:“正是如此。我无意苛责道门和相府,只是先前的土御门流阴阳师……实是行事操切,不仅暴露了行踪,还将伊势神宫的神官引到了我这铃鹿山。猝不及防之下,我铃鹿山子民死伤惨重,我不得不将其余子民转移往他处。便在此时,伊势神宫的神官团合力进行神降,三大主神中的月夜见尊化身降临人间。” “我与月夜见尊大战一场,虽然凭借手中的‘三明之剑’击退了月夜见尊的化身,迫使月夜见尊重归神国,但也被月夜见尊重伤,而且月夜见尊在离开之前还用神力封锁了铃鹿山,我实力未复,破不开封印,等同是被关在了此地。只是没想到道门早有预料,有殷真人亲自出手,破开月夜见尊的封印自是不难。” 不得不说,铃鹿御前不愧是做过将军夫人的人,还不忘吹捧一下道门。齐玄素哪里是早有预料,差点就陷在里面,只是他的后手太多,这才化险为夷。但凡换成其他人,多半还在重复循环。 不过话说回来,铃鹿御前自是不知道齐玄素有如此多的后手,在她看来,应该是道门通过土御门流的阴阳师知道了铃鹿山的异变,所以才派来一位伪仙。 果不其然,铃鹿御前接着说道:“我与月夜见尊的人间化身大战之际,见到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偷偷逃走,还当他们是临阵怯逃,原来是返回道门搬救兵去了。” 话虽如此,铃鹿御前语气中还是不掩恼怒,毕竟铃鹿山的子民死伤惨重,总要有个说法。 齐玄素正色道:“事实并非如此,土御门的阴阳师返回行营之后,向掌军真人复命,却说御前闭门谢客,不肯见他们,关于他们将神宫之人引到铃鹿山一事只字不提,反而矫饰说是在返回途中被神宫截杀,所以多有死伤。” 铃鹿御前勃然色变:“他们竟敢如此?” 齐玄素义正辞严道:“掌军真人不知真相,只道土御门流不堪大用,却不知土御门流其心可诛,为此掌军真人甚感忧心,故而特派我来劝说御前。今日一见御前,方知御前早已是心向道门,何须我来多费口舌?御前放心,我会向掌军真人禀明情况,严惩土御门流,一定给御前一个交代。至于死伤的铃鹿御前的子民,以及御前的伤势,归根究底,都是因我道门而起,我道门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冷落人心,一定给御前补偿。” 第六十六章 信誉 得益于殷先生给齐玄素“撑腰”,清微真人又给了齐玄素极大的自主权力,只要不违背基本原则,什么都能做主,什么能都许诺,让铃鹿御前极大误会了齐玄素在道门中的地位,甚至可以说,铃鹿御前几乎是把齐玄素误当作是李长歌,以为他是清微真人的腹心。 事实上齐玄素距离张月鹿、李长歌、姚裴还有相当距离,不仅是境界修为,也包括手中可以调用的权势。不管七娘再怎么疼他爱他,七娘毕竟不是副掌教大真人,在这一点上是没得比的。 齐玄素乐得将错就错,也不点破此事,直接与铃鹿御前探讨起合作事宜。 铃鹿御前是个十分现实的女子,她不关心谁对谁错,当年她可以用大岳丸的头颅换取洗白上岸,那么今日她也能站在道门这一边,然后换取一个更高的地位身份。 如今的铃鹿御前说是山神,却没有正式册封,没有名分,若是放在中原,属于淫祠之列。正所谓对症下药,齐玄素给出的第一个许诺就是针对于这一点,会以道门、大玄朝廷、凤麟洲朝廷的三重名义正式册封铃鹿御前,拨款二十万太平钱修建神社,整个铃鹿山以及周围八百里都划归入铃鹿御前的名下。 齐玄素之所以敢如此许诺,主要因为这里是凤麟洲。 如果在中原,齐玄素一张口就许出去八百里,他能让人骂死,诸如“僭越”、“大逆不道”、“肆意妄为”、“倒行逆施”一类的罪名都能扣在他的头上。玄圣和高祖皇帝好不容易丈量天下土地才打破儒门对土地的兼并,你是何居心? 可凤麟洲事实上就是分封制度,齐玄素不过是将伊势神宫的地盘划出一块送给铃鹿御前,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并不心疼。道门除了送出一个空名头之外,主要就是二十万太平钱的花销,这在清微真人给出的一百万额度之内,齐玄素可以随意调用。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许诺再出十五万太平钱抚恤死伤的铃鹿山子民。 如果仅仅是这些身外之物,自然不能打动铃鹿御前,至多是铃鹿御前表面臣服道门,不可能驱使她去为道门拼命。 于是齐玄素还有第二个许诺。 齐玄素只问了铃鹿御前一句话:“御前不想脱离铃鹿山去往天上吗?” 铃鹿御前反问道:“这种事情道门也能做到?” 齐玄素笑道:“道门神通广大,道门无所不能。如果御前能帮道门攻下伊势,那么我可以承诺,御前可以得到天门的一成神力。至于更多,就需要御前亲自与掌军真人洽谈了,也要看御前的诚意如何。” 闻听此言,哪怕铃鹿御前已经活了数百年,而且还拥有伪仙的实力,仍旧是呼吸粗重几分。 一成神力听着很少,可那是天门的一成神力。 偌大个天门,仅仅是神宫就有九座之多,其余大大小小的各类神社少说也有万余之数,再加上天门如今被皇室尊奉为国教,其神力之庞大,虽然无法与道门或者圣廷相比,但对于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神力又是近乎于万能,几乎可以改变一切。 铃鹿御前只要拥有足够的神力,未必不能改变现状。 这个许诺由不得铃鹿御前不动心。 不过前提是要击败尊攘派和天门。 这也是齐玄素敢于开出如此条件的原因,说白了这是天门的东西,道门并不损失什么。 铃鹿御前自然是动心了,甚至有点不敢置信,不由问道:“何以为凭?”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铃鹿御前的面前。 铃鹿御前迟疑了一下,接过信封。 齐玄素说道:“这是清微真人的亲笔信,印鉴齐全。” 清微真人不知道铃鹿御前的具体态度,也未曾见过铃鹿御前,当然不可能在信中说一些具体条件,更多是说一些比较空泛的话语,表明态度。具体的条件还是要齐玄素去随机应变,不过这封信的意义仍是非凡,齐玄素开出的条件和清微真人在信中的态度是否一致,一看便知。看书溂 何以为凭,最终归结为信誉,也就是能否信得过道门。若是信得过,这封信就是凭证。若是信不过,清微真人亲至也是无用。 好在这些年来道门的信誉一直很好,不说其他,丰臣相府就是个例子,也算是与道门合作多年,在危急时刻,相府上下都盼望着道门亲自下场,道门果真没有放弃相府,真就是亲自下场,立刻帮相府稳定了局势,转守为攻。 这便是没有辜负相府的信任,久而久之,道门的信用便建立起来了,只要是道门给出的许诺,再配合道门的强大势力,哪怕没有立约或者凭证,也能取信于人。无论是讲和,还是招降,都会容易许多。清微真人的两次讲话之后,凤麟洲各地的鬼神闻风而动,便是这种信誉的体现。 若是反复无常、过河拆桥、秋后算账,纵然一时得利,从长远来看,是十分有害的。 对内重革新、重造物,对外重信誉、重团结,算是玄圣时代留下的四大铁律,多年不曾改变。 对内方面,革新主要体现为重用年轻人,发展造物就不必多说了。在对外方面,信誉也好,团结也罢,可以归结为一条,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铃鹿御前只是看了眼封口烤漆上的印章,并没有拆信,已经相信齐玄素的许诺。 齐玄素又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盒子,送到铃鹿御前的面前。 铃鹿御前接过盒子,疑问道:“这是?” 齐玄素微笑道:“御前不妨打开看看。” 铃鹿御前这才打开盒子,就见里面放了两张特殊材质的票据,水火不侵,纹路之精细复杂,还要胜过许多符箓。 “这是?”铃鹿御前迟疑道。 齐玄素道:“这是太平钱庄的不记名官票,十万太平钱面额,这是两张,总共二十万太平钱,凭票立取。就当是我们谈好的十五万抚恤钱和修建神社的部分定金,另外十五万太平钱,也会尽快交付御前手中。” 官票并非货币,而是存款的票据。 还是那句话,太平钱庄的信誉摆在这里,官票几乎可以当成是实打实的钱来用。 铃鹿御前无法离开铃鹿山,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面额的中原官票。 钱对她个人来说,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不过对于铃鹿山而言,十分重要,她的那些铃鹿山子民同样要用钱,钱不聚,何以聚人心?这年头,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曾经做过盗贼首领立乌帽子的铃鹿御前对此自然是深有感触。 不过铃鹿御前也知道,收了道门的钱,就是上了道门的大船。从来都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不收钱,不上船,不敌对,你是外人,道门不会对你怎么样,态度还会比较温和。收了钱,上了船,你就是道门自己人,道门对自己人,就是另外一个态度了,在某些时候,甚至称得上残酷。 退一步来说,收钱办事,天经地义。 这钱有些烫手。 不过铃鹿御前还是决定收下,没有办法,道门给得实在太多了,一成神力的诱惑实在是无法抵挡。 另一边,此时的度会郡山田城十分“热闹”。 上次如此“热闹”还是上任摄政关白丰臣秀继亲率相府平叛大军开进伊势。 这一次还是平叛大军,不过换成了道门的大军。 山田城的城主亲自来到城门外,有些忐忑不安。 很快,大地开始轰鸣。 马蹄声和骑兵们扬起的滚滚烟尘由远及近。 而且这不是一般马蹄声,就好似象群迁徙一般,震得地面上的小石子不断跳跃。 然后黑压压的一线潮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大批黑色骑兵正在接近山田城。 虽然骑兵们并没有冲锋,只是正常行军,但是其凛然威势还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在骑兵的上空则出现了大批飞舟,以“紫蛟”和“黄螭”为主,以及一艘被众星拱月的巨大“应龙”。 遮天蔽日,好似黑云压城。 在清微真人的主持下,秀京行营发动了一次被命名为“龙抬头”的二月攻势,集合了三千余玄甲重骑、两艘“应龙”、十二艘“紫蛟”、一千四百门火炮,灵官四千余人,黑衣人一万两千人,以及相府仆从军三万余人,共计约五万大军,从秀京一路向西推进。克甲斐,破尾张、三河,直入美浓,连克苗木、八幡、岩村、大垣、今尾、高须、加纳等城。 超过两手之数的大名藩主选择切腹。 一位净阶宫司被“龙睛甲二”当场击毙。 道门大军于二月十二进入伊势境内,汇合驻守于此的相府残军,决定于二月十四正式进攻伊势,剿灭伊势境内的所有尊攘派叛乱势力。 行营再次发出警告,所有平民以及无关人等,立刻退出伊势境内,以免遭到误伤。 二月十四之后,道门将会对伊势进行全面封锁。 第六十七章 龙抬头 道门齐州大本营和秀京行营明确二月攻势之作战目的有五点。 第一,完全夺取伊势境内,完成有效占领。 第二,通过攻克伊势地区对平京地区形成战略威胁,促使整体局势由守转攻。 第三,通过围困、封锁伊势境内的尊攘派势力,引诱其他地区的尊攘派救援,继而实施围点打援战略,有效杀伤尊攘派之有生力量。 第四,摧毁伊势神宫,配合各种宣传手段,以重创天门声望、动摇天门根基。 第五,在进军伊势的过程中,顺势打通沿途一线各令制国、郡,连点成线,连线成面,结束伊势以东、武藏以西地区的犬牙交错之态势。 这次二月攻势被命名为“龙抬头”,也是道门平叛大军登陆凤麟洲后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势。 可以看出,“龙抬头”的关键在于伊势战场,大致分为三步:围困伊势,打击援军,最终占领。这也是清微真人要求齐玄素立刻接替土御门流阴阳师招降????????????????铃鹿御前的关键原因,必要时刻,道门需要有一根位于伊势腹地的“钉子”。 其中道理很简单,大军不是离弦之箭,而是放飞的风筝,风筝线即是后勤补给线,风筝能飞多远,完全取决于风筝线有多长。大军推进,要不断攻克城池,而不能绕过去,因为绕过一个城池,就是在后方给自己埋了一根钉子,这根钉子轻则可以后勤线切断,重则把后路掐断,亦或是截断援军的去路,所以一般而言,不能绕过去。 道门大军一路西进,攻克沿途一线所有城池,便是拔除了所有钉子,保证后勤线之畅通。 与之同时,道门也意图在伊势境内“造”一根钉子。 道门成功招降了铃鹿御前,就等同是在伊势境内凭空多了一座属于道门的未被攻克之城,会让伊势境内的尊攘派如鲠在喉,要时时刻刻防备铃鹿山势力,甚至道门还能通过空中优势空降铃鹿山,完成一次中心开花。其战略意义十分重要。 伊势神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土御门流阴阳师暴露意图之后,才会不计代价地直接强攻铃鹿山,重创铃鹿御前和铃鹿山势力。 二月十三,齐玄素通过一个随身的小型“讯符阵”,向行营传回了铃鹿御前归顺道门的消息。 相较于子母符,只能传递文字的“讯符阵”并不方便,不过其好处是传信距离更长、不易受到干扰,哪怕如今的伊势的阴气漫天,齐玄素仍旧可以勉强传递消息。在同等情况下,“子母符”就会被阴气所阻隔。 清微真人收到铃鹿山归顺道门的消息之后,通过“讯符阵”给齐玄素发去了一张二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让他转交给铃鹿御前。 严格来说,只有大掌教才能签发一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只有副掌教大真人才能签发二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清微真人虽然是参知真人,又是三位“储君”之一,但本身还是二品太乙道士,也无权签发二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这张箓牒是由国师亲自签发。 在道门内部,一品同道士出身的人数不超过一手之数,仅次于一品同道士出身的二品同道士出身人数也是屈指可数,而且这个级别的同道士出身还附带一个真人名号,就好比大玄朝廷的皇帝同样不是道士,却也拥有大真人名号一样,可以说是很大的诚意了。 齐玄素将这张同道士出身的箓牒转交给铃鹿御前,并详细说明了其中的意义,铃鹿御前还是颇为震动。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据她所知,凤麟洲道府的掌府真人也只是二品太乙道士而已,却被视作凤麟洲的“上皇”,她如今拥有了二品同道士出身,见到凤麟洲掌府真人,可能权势上有所不如,可因为她是半个客人,不必拘泥于职务上的区别,地位上却是平等。就算她犯了什么过错,凤麟洲道府想要处置她,也要先请示金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齐玄素玩笑道:“日后我也要称呼一声铃鹿真人了。” 铃鹿御前郑重收下,并请齐玄素转达她的感谢。 ????????????????齐玄素根据清微真人的指示,将随身携带的另一个“讯符阵”留给了铃鹿御前,并告知具体使用方法。其实以铃鹿御前的伪仙之能,哪有什么不会用的,只是不同的“讯符阵”之间对应不同的殄文排列。所谓殄文,又称“鬼书”、“反书”、“水书”,是专门写给死人的文字,数量不多,主要内容是二十八宿、八卦九宫、天干地支、日月五星、阴阳五行、六十甲子、四时五方、七元历制,也是某些特殊符箓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被道门当作密文使用。 齐玄素主要是告知铃鹿御前对应清微真人的殄文排列,从此之后,铃鹿御前只与清微真人单线联系,也只受清微真人的具体指挥。 这也在情理之中,铃鹿御前这样的伪仙,自有傲气,哪怕是归顺道门,也绝不愿意随便被什么人呼来唤去。清微真人就不一样了,论境界修为,有媲美长生仙人的实力,论地位前途,有望成为七代大掌教,最不济也能接替国师成为太平道大真人,这是铃鹿御前完全可以接受的。 二月十四午时,清微真人正式下达了封锁命令。 与此同时,伊势的尊攘派势力开始全面收缩。 二月十五子时,道门大军开进多気郡,在一个时辰之内,先后击溃大小十余个神社、阵屋、藩城、据点,全面占领多気郡。 二月十五卯时,道门停止进攻,发出安民告示。 所有滞留在多気郡境内的平民,只要服从道门的调度和指挥,道门可以保证其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所有被俘的天门成员,只要幡然悔悟,倒戈一击,接受甄别之后也可以得到留用,若是有功之人,还可以赐予丰臣相府的官身。 同一日,西婆娑洲公司的代表马奇诺大公爵请见掌军真人。清微真人婉拒了这个请求,委派凤麟洲道府次席副府主李天罡代为出面与之接洽。 马奇诺表达了圣廷对于凤麟洲战事的关切。 李天罡则表明道门立场:自古以来,凤麟洲就是中原之藩属,凤麟洲战事是道门的内务,圣廷既没有关切的必要,也没有关切的资格,圣廷应明确双方各自之边界,任何越界之举都会被道门视作挑衅,并引起道门的对等反击。 马奇诺并没有过于坚持,毕竟这里是道门的势力范围,就算圣廷有什么不满,也无力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转而又询问起他最关心的生意。 随着新大陆被发现,西洋人在新大陆兴建了大量的种植园和矿场,初期在种植园和矿山劳动的多数是契约工,他们是西方各国横渡重洋而来的贫苦移民,这些人在原居住地与种植园主或海外劳务公司签订契约,到新大陆后用几年劳动来偿付为他们垫付的旅费,契约到期后,便成为自由民。 随着种植园的发展,劳动力严重不足,于是西方诸国不得不寻找新的劳动力来源,各地未开化的土着便成了他们猎取劳动力的主要对象。在种植园或矿山使用奴隶劳动要比使用契约工便宜得多,又便于管理。所以奴隶贸????????????????易成为一桩赚钱的买卖,大为兴盛。 在奴隶贸易的初期,西洋人曾组织所谓的“捕猎队”亲自掠奴,偷袭土着村庄,烧毁房屋,把土着捆绑着押往停泊在岸边的贩奴船,往往一夜之间把和平宁静的土着村庄踏为荒无人烟的废墟。 不过他们很快便发现这种方式效率太低,成本太高,于是改变了方式,采取以火器、火药诱骗某些沿海地带的部落酋长,唆使他们向内地袭击,挑动部落之间的战争,以便在交战中俘虏对方部落的人,出卖给奴隶贩子。由于西洋诸国的挑动,这种部落间的“猎奴战争”兴盛一时。 西婆娑洲公司便是此中佼佼者,可谓是臭名昭着。 他们知道大玄朝廷和道门并不从事奴隶贸易,于是在这次凤麟洲战事中发现了商机。 在马奇诺看来,战争必然会带来大量的俘虏,这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毕竟东方人一直信奉“杀俘不祥”的观点,可这些俘虏又不能随意释放,以免造成更大的动荡,冲击战后脆弱的秩序。 而他们——西婆娑洲公司,正好会为高尚的东方朋友解决俘虏的问题。道门得到了钱,弥补这次战争的损失,他们则可以把这些俘虏运往新大陆,这些俘虏会以奴隶的身份在种植园和矿山中度过自己的下半生。 而且相较于那些未开化的土着奴隶,这些凤麟洲人更适合从事一些技术性工作,其中甚至不乏工匠,这是那些土着无法比拟的。 用东方人的话来说,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也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李天罡听完马奇诺的要求之后,严词拒绝道:“我天朝物产丰富,可以交易茶叶、丝绸、瓷器,也可以交易其他大宗货物,唯独不卖人。” 马奇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过他敏锐地意识到一点,这次凤麟洲战事并非简单的平叛,道门收拢人心,打击贵族,是要借此机会将凤麟洲彻底纳入中原天朝的朝贡体系,使其成为永久之藩属国。 第六十八章 龙抬头(二) 过河卒第六十八章龙抬头道门之所以能够自诩文明,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道门多么文明,主要还是其他人的衬托,在强盗和恶棍的衬托下,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被衬托得如圣贤君子一般光辉高大。 正是有黑才有白,有恶才有善。 道门之所以不进行奴隶贸易,是因为当初推翻儒门和大魏朝廷之后,道门为了消除儒门的影响力,反对儒门的尊卑纲常,开始全面倡导平等的概念,由此大玄朝廷也废除了延续数千年的贱籍制度,直接导致教坊司名存实亡,不得不转向雇佣制。如今的中原还有仆役的存在,不过这些仆役并不属于贱籍,同样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正常嫁娶,主家也不能随意打杀,否则便要偿命,这实际上已经是雇佣的性质。 道门有个鱼姓女道士,因为相貌姣好,又擅长迎送往来,很有名气,却因为杀了自己的侍女,最终被道门处死。 道门若是从事奴隶贸易,便违背了自己提出的平等理念,双重标准会造成巨大的反噬,直接体现就是思想上的混乱和分裂。而且会开一个口子,最开始还是从外部寻找奴隶,在不足又利润丰厚的情况下,最终奴隶贸易必然会发展到自己人的身上,这是贻害无穷的。 再有就是,道门每年都要往婆罗洲运送大量移民,以加强对婆罗洲的控制,道门还是很缺人的。 所以道门坚决抵制此类行径。 因为不能蓄奴,于是有些人以、的名义蓄奴,名义上是儿女,其实就是奴婢。 不过道门同样是严厉禁止的,至于李家这边,还真没人敢说李家收义子是蓄奴行为,毕竟让义子做家主的事情也发生过,在这方面,反而是李家将平等观念贯彻得最为彻底。 只能说同人不同命,比如说齐玄素,其实也是七娘收养的义子,还是半路收养的,可是待遇却和亲儿子差不多,让张月鹿头疼无奈,让李青奴羡慕妒忌。有些义子义女,其实就是好听,实际上是奴仆之流,要给义父卖命。 马奇诺离开之后,李天罡向清微真人禀报了此事。 清微真人听完之后,将一份公函往前一推: 李天罡拿起公函飞快扫过,脸色微变: 清微真人点头道: 李天罡脸色凝重道: 清微真人淡然道: 李天罡立时明白了清微真人的意思。 如果攘道派抱团对上道门,大概就是五个人打十个人,的确可以给道门造成损失,在这种情况下,西洋人支持攘道派是有一定实际意义的,可以给道门持续放血。可如果攘道派被彻底击溃,剩下的散兵游勇变成一个人一个人依次对上道门的十个人,根本不能对道门造成损失,反而会变成道门给圣廷放血。 再有就是,道门也不会一味讲究文明,攘道派势力化整为零之后,道门的确很难清剿他们,而且会造成极大的靡费,可 到了这个地步之后,就不需要道门亲自动手了,因为道门还扶持了丰臣相府。在过去,丰臣相府已经统治了凤麟洲近两百年之久,可谓是根深蒂固,拥有丰富的镇压平叛经验,甚至在伊势兵败之前,丰臣相府还一度处于攻势,所以接下来如何去清剿那些散兵游勇,就由丰臣相府负责,道门便可抽身而退,宣布结束战事。 这其中的博弈,自然是相当复杂,不过距离决定了圣廷所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不会因为任何计谋而改变。 丰臣千代走在吉田城的街道上,身上穿着女道士的服饰,身旁跟随了两名负责护卫的灵官,身后是两名相府的武士、两名阴阳寮的阴阳师。 来往行人纷纷避让,望向她的目光满是敬畏。 对于这种敬畏,丰臣千代早已习以为常,毕竟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上代摄政关白的妹妹,丰臣相府的公主殿下。 此时的丰臣千代更多还是感伤,她的兄长丰臣秀继就是死在了伊势境内。她曾无数次祈求道祖,祈盼着道门的天兵从天而降,为兄长报仇。而道祖和道门也终究没有让她失望,道门的天兵果真出现了,于是她请求跟随道门大军来到伊势,凤麟洲道府同意了她的要求。 只是当丰臣千代真正来到满目疮痍的伊势后,她才知道,战争对于人间的创伤是何等之深。 黑衣人们负责驻守重要地点,相府的仆从军则在街道上来回巡逻,见到丰臣千代之后,为首的旗本总是谦卑地恭敬行礼,因为丰臣千代身上兼具了相府和凤麟洲道府的双重身份,在寻常人眼中,是无可争议的大人物。 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神社。 此时已经被灵官们接管。 神社大殿则是一片肃杀气氛。 许寇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望向被供奉的神龛。 他说的是中原官话,自有相府的通译将他的话语翻译为凤麟洲官话。 在许寇周围是整齐划一的黑甲灵官,如一尊尊黑色雕像。在不远处摆设了一张临时的书案,一名普通道士坐在书案后,负责记录。 许寇转过身来,望向被灵官们围在中间的神社众人,说道: 一片寂静。 没有人回答许寇。 许寇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说道: 灵官们没有动作,几个来自于相府的忍者悄无声地走了出来。 他们是相府的御用忍者服部氏,刑讯逼供也是他们的众多专长之一。 许寇并不打算让道门之人脏了自己的手,这些脏活还是交给丰臣相府的专业人士来做。 两名忍者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宫司架起来,用铁链固定在大殿的一根柱子上,然后取出各种刑具,一一摆在地面上,以小刀、针、刺、药物为主。 许寇毕竟是青鸾卫出身,对此已经是司空见惯,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又将目光投向其余众人。他的确是有把人拷打致死的记录,可他并非以此为乐,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撬开这些人的嘴巴,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很快,许寇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小巫女的身上。 许寇的脸上扬起一个勉强算是和煦的笑容,问道: 小巫女抬起头来,对上许寇的视线 ,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小声回答道: 许寇道: 浅井铛迟疑着点了点头。 许寇一指宫司,接着说道: 浅井铛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宫司猛地大喝一声,吓得浅井铛一个激灵,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许寇平静道: 一名忍者立刻往宫司的嘴里塞了类似麻核的物事。 许寇微微俯身,微笑道: 浅井铛转头望向不断挣扎的宫司大人,说不出话来。 许寇直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骚动。 许寇转头喝问道: 一名灵官快步走了进来,在许寇身边轻声耳语。 许寇眉头微皱: 片刻后,丰臣千代走近大殿。 许寇心中不耐,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挤出些许礼节性质的笑容: 对于道门来说,丰臣千代象征意义重大,所以地位特殊,许寇也不好轻慢。 丰臣千代环顾四周,问道: 许寇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本站网站:et 第六十九章 龙抬头(三) 丰臣千代望向被铁索固定在柱子上的宫司:“有必要如此问话吗?” 许寇平静道:“如此刁犯,不用些手段,谅其不招。” 丰臣千代微皱眉头:“这恐怕有违掌军真人的指示。在二月攻势开始之前,掌军真人已经明确提出,要以怀柔安抚为主,不应随意使用暴力手段,更不能大肆杀戮。掌军真人还引用了儒门圣人的一句话,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许寇面无表情道:“我当然遵守了掌军真人的指示,以怀柔安抚为主。” “你就是这样怀柔和安抚的?”丰臣千代质问道。 “不然呢?”许寇反问道,“如果没有掌军真人的指示,那么他们最起码会死一半以上,首级高悬于城门之上,就算还活着的,也不能这般衣冠楚楚。而现在,他们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只是被限制了自由,这难道不是一种怀柔和安抚吗? “你!”丰臣千代气急道。 许寇淡然道:“丰臣姑娘,你不要忘了,如今????????????????是在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两人都是用中原官话交谈,再加上丰臣千代是一身女道士的装扮,神社众人还以为她是道门之人。 直到丰臣千代转身望向两名忍者,用倭话喝令两人住手。 一名忍者迟疑道:“公主殿下……” 另一名忍者则是不为所动:“殿下,我们只效忠于现任关白,如今的关白大人是秀茂殿下。” 神社众人这才惊觉这个女道士竟然是相府的公主。虽然寻常大名藩主的女儿也会被尊称为公主,但相府御用忍者服部氏口中的公主只能是丰臣相府的公主。 许寇没有让两个忍者为难:“好了,既然丰臣姑娘持有异议,那么你们就退下吧,大不了我亲自来,我曾经在青鸾卫任职,对于此道,略有心得。” 丰臣千代深吸了一口气:“许主事,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 许寇道:“很简单,只要他们交代攘道派在多気郡的藏身地点,我就可以让他们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地。丰臣姑娘,你不要忘了,上代关白,也就是你最亲爱的兄长,便是死在这些攘道派的手中。长兄如父,是他把你养大,也是他把你送到凤麟洲道府,可他就这么死了,死在这些逆贼的手中,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丰臣千代沉默了,眼神渐渐地坚毅起来,低声道:“我知道了。” “现在呢?”许寇问道。 丰臣千代说道:“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与他们谈一谈,若是不行,你再动手也不迟。” “好。”许寇点了点头,“那就这样。” 说罢,许寇转身向外走去,其余人仍旧站着没动,坚守岗位。 丰臣千代忽然道:“许主事。” 许寇停下脚步:“丰臣姑娘还有其他事情吗?” 丰臣千代道:“我姑且算是世家出身,曾经在书中看过一句话,想要送给你。” “请说。”许寇转过身来。 丰臣千代望着许寇,缓缓道:“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许寇笑了:“受教,只可惜我干了这一行当,就不再是普通人,如果有必要,我必须随时丢弃那颗又大又圆的同情心。没办法,脏活总要有人去干,骂名总要有人去背。”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丰臣姑娘几句话,毕竟丰臣姑娘不再是相府的公主,而是我道门的道士,也是要往上走的。” “学而优则仕,读书本就是为了施展,可想要一展拳脚,若没有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本事,便免不得人情世故与和光同尘。” “如张副堂主、齐副堂主、李副堂主、姚辅理这些人,自然与众不同,他们要立大功,立奇功,要一展胸中抱负,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可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这样的资本,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能一概而论。所以我送丰臣姑娘半阙词: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道士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许寇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丰臣千代目送????????????????着许寇离开此地,转而望向神社众人,目光刚好与浅井铛对在一起。 “你是……千代公主?”浅井铛小心翼翼地问道。 丰臣千代轻声道:“正如许主事所言,我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 浅井铛壮着胆子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做女道士?” 丰臣千代道:“因为只有道门才能帮我报仇。” 浅井铛不说话了。 丰臣千代忽然伸出双手按住浅井铛的肩膀,仍是直视着她的双眼:“我的兄长,我唯一的亲人,死在了伊势,死在了攘道浪士的手中。我现在不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也不是以道士的身份威胁你,我只是以一个失去了兄长的妹妹的身份请求你,请把那些凶手的藏身地点告诉我,我想为我那死去的兄长报仇雪恨,让他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作为报答,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 伊势紧邻着近江,虽然伊势才是二月攻势的主要战场,但近江同样被道门攻占大半,毕竟这里还有一位隶属于丰臣相府的剑豪亲自坐镇彦根城,而朝日神宫、仁正寺、甲贺忍者的势力在先前一战中受到重创,此消彼长之下,尊攘派已经不能控制近江。 双方以琵琶湖为界,遥遥对峙。 仁正寺已经被放弃,成为道门大军的驻扎所在。 事实上,仁正寺名为寺庙,实则如同一城,也可以称之为“仁正寺藩”。 所以仁正寺的占地十分广阔,除了常见的宝殿、宝塔、碑林之外,还有一方人造的湖泊,据说可以通过沟渠连接琵琶湖。 道门占领这里之后,没有选择逃走的僧人们只是被统一看管和限制自由,却谈不上镣铐加身或者大肆杀戮。 一艘“紫蛟”飞舟缓缓降落,在湖泊上激荡起一场带着春日气息的小雨,水气弥漫。 在湖堤一线,是一排身姿挺拔的黑甲灵官。 在舷梯旁边,除了一位二品灵官之外,就是一名头戴舟型乌帽子、身着素袄的凤麟洲武士。 一名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的道人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所有灵官、道士纷纷行礼,武士也上身前倾,表示恭敬。 道人身着黑色鹤氅,佩慧剑,头戴白玉莲花冠。 他分明没有笑,不过总是给人一种正在微笑的错觉。他示意众人免礼之后,目光定格在武士的身上,迈步走了过去:“久闻石舟斋大名了。” 柳生宗正行礼道:“宗正见过李真人。” 在道门内部,姓李的真人不在少数,正是因为李真人太多,反而不好用姓称呼,很多时候要用名来区分,或者干脆称呼职务。如果有人不加任何区分地尊称李真人,一般特指一人,也就是李家第二号人物李无垢。 至于国师,则是李大真人。 清微真人道:“这次道门能顺利拿下大半个近江,石舟斋居功甚伟。我开门见山,石舟斋觉得那个僧人的说辞有几分可信?” 柳生宗正沉吟了片刻,说道:“七成左右,他不敢用胡言乱语来欺瞒李真人,不过可能会有所保留,或者是九真一假。” ????????????????齐清微真人淡笑道:“已经很高了。” 然后他对二品灵官吩咐道:“带我们去见那个僧人吧。” 在二品灵官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僧房。 在这里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虚无僧,戴着大一号的天盖,裸露着一双扁平大足。 这个僧人从内到外都透出危险的味道。 不过在见到清微真人之后,僧人立刻变得谦卑驯服,并主动摘下了头上的天盖,露出真容。 他不仅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通体皮肤呈现青色,十分骇人,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妖。 二品灵官道:“他是被张副堂主招揽的,叫作‘青坊主’,考虑到他是僧人,所以我们把他安排在了仁正寺。” 清微真人微微点头,示意二品灵官退下。 “我听青霄说,你想要跟我谈一谈,说你知道关于凤麟洲的秘密。”清微真人望向青坊主。 青坊主答非所问道:“我在变成妖怪之前,曾经是一名僧人,四处漂泊,四海为家,我会给人讲经,劝他们早登极乐,他们不愿早登极乐,我便送他们早登极乐。我也会与人辩论佛法,若是有人能够解答我的疑惑,我便会给予奖励,许多人认为我是破戒僧,甚至称我是佛妖,我不反对这个说法。世人谓我曰,动荡之中安能独善其身,受难之时岂有极乐?鬼魅横行,白骨遍野,佛家清净不过妄言。我思索良久,终得其解。袈裟染血,禅杖伏魔,时之将至,归入凡世也。悟法负青灯,破戒济苍生,以证禅心。” 清微真人不置可否道:“我们道门有教无类,包容兼蓄。在道门,有归顺的中原佛门弟子,也有归顺的妖类,我们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所以我不在意你是佛妖,还是僧人。” 青坊主双手合十道:“我并非要自证身份,因为我的确是妖,在我化身为妖之后,有杀心、有魔心,却迷失本心,唯有以佛法压制,方能得片刻清明。以道门的标准来看,我如今只是无量阶段的修为,可如果没了佛法压制,我却能有造化阶段的修为,这正是化身为妖所带给我的变化。” 第七十章 龙抬头(四) 青坊主用独眼望向清微真人的脸色,可只看到了如止水一般的平静,不起半点波澜。 青坊主只好道:“难道真人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化身为妖吗?” 清微真人反问道:“你化身为妖的原因就是凤麟洲的秘密?” 青坊主道:“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还有其他?”清微真人问道。 青坊主答道:“人间有一个规则,太过强大之人,仙人也好,神人也罢,无法长久驻留人间,只有百年之期。除非是以无量数的神力筑造神国,然后藏身其中,可就算如此,百年之期后,也无法轻易离开神国,与山神没什么两样。可凤麟洲似乎是个例外,许多早已过了百年之期的人或者妖还活跃于人间,比如大妖玉藻前,又比如八岐大蛇。” “以道门的强大实力,又在名义上统治了凤麟洲近百年,想必已经发现很多诡异且无法解释的现象,凤麟洲好似是一个幽暗未明、人和妖共处的地方,妖怪住的地方,和人类所住的地方,其实是重叠的,只是人类在白天活动,妖怪们则是在晚间出现。” “看似白天杳无人迹的荒墟,但一到了夜晚,华灯初上,妖怪们纷纷出现,热闹似秀京的吉原一般,好不热闹。而在平京,到了夜晚来临,整条街道空无一人,这时候会出现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像是庙会的行列一般,成群结队地在夜晚的街道游行,人称百鬼夜行,据说亲眼目睹的人会遭受诅咒无缘无故地丧命。” “还有伊势,在前不久的时候,我刚刚去过伊势,那里阴气遮天,若是人气不足,就会被无边无际的阴气和怨气所侵蚀,化作妖怪。而死去之人,魂入不得天,魄入不得地,而是会在阴气的驱使之下,重归生前的身体,化作鬼物。当年中原的杀神坑杀四十万降卒,也没有这般阴气和怨气。这些阴气和怨气到底是从而来?” “高天国,苇原国,以及黄泉国,又分别意味着什么?” “我相信道门对于这些情况有一定的了解和研究,不过我也坚信,道门还有许多知之不详的地方。关于这些,哪怕是这位土生土长的石舟斋,也不会比我更清楚。” 清微真人这次是真正笑了,而非错觉:“很好,我很感兴趣,只要大师能为我答疑解惑,道门会满足大师的一切合理要求。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 青坊主低头合十:“佛曰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凡间人人遭此劫难,我有意渡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中,红尘化骨,诸事旨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我常谓世人曰,心不动则无苦无痛。万象非实,万象若梦,万象乃虚,渡我者,佛祖慈悲。入我佛门,潜心向善,知我所知,得我所得,无欲无求。戒嗔戒痴,避色避贪,方得极乐。” …… 秀京行营。 张月鹿见过青坊主之后,又回到了行营,没有跟随大军出击,仍旧埋首于案牍之间。 事实上,这本该是李长歌的差事,可谁让李长歌被审查了呢。 张月鹿左手边放着一份由凤麟洲道府提供的绝密卷宗和她随手做的笔记,右手边则是由相府提供的各种史料记载。 此时张月鹿正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卷宗。 早在道门第一次进入凤麟洲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某些问题的存在。 当时的第一任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就曾向金阙提出过放弃凤麟洲的建议,理由是凤麟洲存在极大的未知风险。至于风险到底是什么,这位大真人语焉不详,没有明说。 有关原件,凤麟洲道府这边没有,应该封存在金阙那边。不过毕竟是一百年前的老物件了,应该已经解密,只是找起来会相当麻烦。 当时金阙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不实质占领并统治凤麟洲,交由丰臣相府自治,道门要在最大限度内做到不干涉、不改变、不插手,确保能够随时离开凤麟洲。道门只能在一定限度范围内,做一定的决策,以商贸为主,即做情况允许下的决策。 百年匆匆而过,许多人已经忘记了当初的决定。甚至因为当时的语焉不详,后人们甚至不明白这个决定的意义是什么。于是就有了这次违背祖宗决定的凤麟洲战事。 张月鹿同样不清楚当年决定的意义,只是结合了凤麟洲道府和丰臣相府相关绝密文档之后,才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一般情况下,这些绝密文档是被尘封在无人问津又守备森严之处,上至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下到普通的执事,都不会去触碰一下。 张月鹿之所以会调阅这两份密档,主要是与青坊主的一番交谈之后,才萌生了这个想法。 为了取出这两份密档,她专门请示了清微真人,由清微真人出面,分别沟通凤麟洲道府和丰臣相府,道府和相府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调阅出来,换成是张月鹿自己,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张月鹿又翻过一页。 “在凤麟洲境内有一座名为‘永生’之山,又名‘芙蓉山’,当年有道门方士为祖龙前往海外仙山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便曾来到此地,后不知所踪。有传言说,此徐姓方士为倭人祖先,诚不可考。” 张月鹿在笔记上写下“芙蓉山”三字,又翻开了相府方面的有关记录。 “延历十九年六月,骏河国言,自去年三月十四日,迄四月十八日,芙蓉山颠自烧,昼则烟气暗暝,夜则火光照天,其声若雷,灰下如雨,山下川水皆红色也。” “延历二十一年,《凤麟洲纪略》载:‘骏河相摸国言,骏河国芙蓉山,昼夜恒燎,砂砾如雾散者,求之卜巫,占日,千疫,宜令两国加镇谢,及读经以攘殃……五月……甲戊,废相摸国足柄路,开吕荷途,以芙蓉烧碎石塞道也。” “真观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骏河国言,芙蓉郡正三位浅间大神大山火,其势甚炽,烧山方一二百里,光炎高二十余丈,大有声如雷,地震三度,历十余日,火犹不灭,焦岩崩颠,砂石如雨,烟云郁蒸,人不得近,大山西北,有本栖水海,所烧岩石,流向海中,远三百许里,广三四百里,高二三十丈,火焰遂属甲斐国。” “十七日辛丑甲斐国言,骏河国芙蓉大山,忽有暴火,烧碎岗峦,草木焦,土崩石流,埋八代郡本栖并划两水海,水热如汤,鱼鳖皆死,百姓居宅,与海共埋,或有宅无人,其数难记,两海以东,亦有水海,名曰河口海,火焰赴向河口海,本栖等海,未烧埋之前,地大震动,雷电暴雨,雨雾晦冥,山野难辨。” “此火之后的第二个月,凤麟洲朝廷颁布‘镇谢’之令。此后再无忧患。” 张月鹿继续做着笔记:“四次大火,灰烬几乎弥漫整个关东,死伤不计其数,此后便有了‘百鬼夜行’之事。” 写到这里,张月鹿微微一顿,又以小字注释道:“是因为大火才有百鬼夜行?还是因为大火死伤人数太多而有了百鬼夜行?亦或是这两个因素缺一不可?此处应当存疑。” “另,关于所谓镇谢祭祀仪式,由伊势神宫、前幕府、以皇室为代表的凤麟洲朝廷主导,丰臣相府崛起时间太晚,且丰臣家族乃是平民出身,未曾有相关方面的详细记载,具体情形无从得知。” 张月鹿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芙蓉山下到底有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清微真人与青坊主谈完之后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关乎到这次凤麟洲战事的整个布局调整。 现在,张月鹿甚至认为,道门不该如此仓促地发动这次凤麟洲战事,只是内部愈发激烈的党争,以及少壮派高涨的盲目自大,最终导致了这次战事的发生,而结果可能会向着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沐妗走了进来。 张月鹿合起桌上的卷宗和笔记,问道:“什么事?” 沐妗回答道:“清微真人的秘书传来消息,天渊副堂主回信了,平安无事。” 一般而言,秘书们会有一个专门的圈子,比如两位真人要见面,一般是他们的秘书先行接洽,商量时间,最后再报告各自的上司。 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大小之分,比如唐教华、宫教钧还有清微真人的秘书,便属于大秘书,而沐妗这种便算是小秘书。 不过张月鹿前途无量,跟随张月鹿的沐妗注定会水涨船高,所以大秘书们也乐得折节下交,就当是提前结个善缘。 毕竟三师也好,三位储君也罢,终究是会飞升的,他们总不能跟着一起上去。等到那一天,变成张月鹿等人高居金阙,而他们已经不做秘书,出来独当一面,主政一方。正所谓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孝敬常丰,他们还要反过头来巴结这些已经成为大秘书的晚辈,以求这些晚辈们在张月鹿等人的面前为自己说些好话,或是得知些内幕消息。 张月鹿问道:“天渊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沐妗答道:“正在返回吉田城的途中。” 第七十一章 青坊主 仁正寺,方丈室。 清微真人坐在座主日忍的位置上,左手边是柳生宗正,右手边是青坊主。 虽然跪坐是中原的古老传统,但自从有椅子以后,中原人已经很不习惯跪坐,清微真人干脆是盘膝而坐,打坐是道士的基本功,姿态闲适。 柳生宗正是标准的跪坐姿势,严肃端正,随时都可以按剑而起。 青坊主因为一双扁平大足,只能是箕坐着,用倭话轻声诵读经文。 清微真人的秘书沈玉卿送了三杯热茶进来。 “这是我从中原带来的绿茶,两位不妨尝一尝。”清微真人道。 柳生宗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仔细回味片刻后,说道:“这是……刚采摘的新茶?” 清微真人道:“今年第一茬的明前,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所谓明前,就是清明前采摘下来的新鲜茶叶,雨前茶则是谷雨前采摘下来的茶叶。一般而言,清明前一日采制的明????????????????前茶品质最好,过早采制太嫩,过迟采制太老。今年的清明节是二月十四,这明前茶应该是二月十三采制的,今天是二月十五,意味着道门在三天之内便将远在江州的明前茶运送到了凤麟洲。 一件事情两个方面看待,既可以看作是清微真人贪图享受,又何尝不是清微真人借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展示道门的强大实力? 打仗离不开钱,最为直观的体现就是后勤,道门可以把二月十三刚刚采摘的明前茶送到凤麟洲,那么其他的物资还会短缺吗? 在如此庞大的运力之下,道门其实与本土作战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柳生宗正自是第一时间便想明白了此中奥妙,神色微微变化,叹道:“托李真人的福,我竟是能喝到新鲜的明前。虽然往来的海商们同样会贩卖明前茶,但从江州运送到凤麟洲最快也是月余之后了,纵然是装坛密封,仍旧难免失之鲜嫩。” 清微真人笑道:“若是石舟斋喜欢,我可以送石舟斋几斤。”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柳生宗正上身微微前倾。 青坊主却是没动茶杯,停止诵经,望向清微真人。 他既不是公家,也不是武家,对于这些并不在意。 清微真人说道:“大师先前说了许多有关凤麟洲的问题,无不切中要害,事实上这也的确是道门所关心的。在大师看来,这些事情是各自独立的?还是有一个相对统一的根由?” 青坊主双手合十:“真人洞若烛照,表面上来看,这些事情是互不相干的,可事实上正如真人所说,他们其实是一个问题在不同方面的不同表现。” 清微真人问道:“这个根由是什么?” 青坊主言简意赅道:“芙蓉山。” 清微真人道:“我听说过芙蓉山,这是中原名字,在凤麟洲语境中则是长生的意思,我听说许多人将其视作圣山,甚至不允许女子登山,有这样一回事吗?”柳生宗正道:“的确有这样的规矩,并非不允许女子登山,而是不允许女子登上峰顶。” 清微真人问道:“石舟斋去过芙蓉山吗?” 柳生宗正道:“我曾去过三次。我第一次登上芙蓉山峰顶的时候还未曾及冠,是跟随先父一起去的。第二次去的时候,我正值壮年,剑道小有成就,去那里感悟剑道。至于最后一次登上芙蓉山峰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只是单纯赏景。芙蓉山的峰顶可谓是冰火两重天,虽然终年积雪,但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下方有浓郁火气。而且根据史书记载,芙蓉山是一座火山,曾经多次喷发火焰岩浆,每次都造成极大的危害,改变地貌,将大海变为陆地,可谓是沧海桑田,灰烬如雪,弥漫小半个凤麟洲,” 清微真人脸色平静:“弥漫小半个凤麟洲,那就是中原的数府之地,仅仅是一座火山,威力的确有些过于夸张了。” 清微真人又望向青坊主:“大师,芙蓉山大火与凤麟洲的种种异????????????????象有关系吗?” 青坊主点头道:“的确有关。” 清微真人问道:“大师对此了解多少?” 青坊主说道:“我还是一个僧人的时候,有一位师弟,名叫安珍。在那个时候,我们还是苦修僧,结伴一起到熊野修行,中途在一户人家借宿,女主人名叫清姬。本以为只是此生只见一面的天涯过客,却没想到清姬在那一晚爱上了我的师弟安珍,并用尽各种办法想让安珍留下。” “而安珍却借口先去熊野参拜,完后一定回来拜访清姬为由先离开了,只剩下清姬苦等。渐渐地,等不到爱人归来的清姬知道自己被骗了,于是连鞋子也不穿,不分日夜的疯狂追赶安珍,一路上尝尽苦楚,等她终于在去道成寺的路上快要追到安珍时,她的模样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安珍眼看谎话快被揭穿,连忙向熊野神乞求将清姬困住,自己则迅速渡过日高川,逃到道成寺里向我求救,并躲入寺内的大钟里。当清姬追到日高川边已经没船了,但她还是毅然跳进了河里,结果化为成人首蛇身的模样继续追上岸。” “已经变成妖物的清姬对安珍愤恨不已,进入道成寺内的她知道安珍躲在大钟之后,就用自己的蛇身缠住大钟,奈何钟身坚固无法入内。最后,清姬虽然无计可施,但又不愿放弃,于是就自燃起来,将钟里的安珍和尚都烧成了黑炭。” 清微真人平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没有露出半点不耐,只是说道:“活人因为怨恨、执念、诅咒等等原因而变成妖怪,在凤麟洲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大师向我说起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呢?” 青坊主继续说道:“因为这件事,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于是翻阅了大量的典籍,又亲自走访了许多地方,意图找出这种由人化妖的根源所在,最终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似乎与香火愿力有关。真人应该知道,神力便是由香火愿力提炼而来,或者说神力就是更为纯粹而不含任何杂质的香火愿力,那么香火愿力又是从哪来的呢?是从人的内心而来,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只要真正认可、相信、执着于某人某事,都可以产生香火愿力。神力近乎于无所不能,从道理上来说,香火愿力与神力并无本质上的不同,神力可以做到的事情,香火愿力也可以做到。”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就是,之所以会有如此多的人由人化为妖,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信仰的对象,不信佛祖,也不信神灵,香火愿力并未被收集,而是留在了自己体内。中原有一位高僧曾道:‘出水示出水,心疑生暗鬼。’心中光明,自无暗鬼存身余地,可若心中满是怨憎所执,难免被各种执念、怨念所影响,最终他们体内的香火愿力在执念、怨念的引导下,化作一种另类的神力,将他们变成了妖怪。” “我本来以为这就是答案,解决问题的办法的无非是宣扬佛法,只要虔诚信佛,便不会化作妖怪。毕竟凤麟洲的佛门极为庞大,如????????????????同藩镇一般,又可以娶妻生子,法主的位置从师徒传承转变为父子传承,最终变得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六根不净,不仅不事生产,而且还不事修行,兼并田地,横征暴敛。又持身不正,骄奢淫逸,蓄养娈童,佛法沦丧本是不可避免,底层百姓们不信佛法也在情理之中。” 清微真人道:“大师方才说了一个‘本以为’,看来大师后来又找到了其他的答案。” 青坊主微微点头,说道:“直到我本人也化作妖怪青坊主之后,我才发现之所以会变成妖怪,与是否有虔诚信仰并无太大关系,哪怕是一心向佛之人,同样会变成妖怪,也就是我这种佛妖。” “我离开寺庙,化为虚无僧云游四方,走遍了凤麟洲的每一个地方,最终登上了芙蓉山的峰顶,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气息。”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这种气息,我在自己的身上曾经隐约感受过,也曾在其他人的身上见到过,不过并不强烈。真正让我记忆深刻、终身难忘的是清姬。” 青坊主终于解释了他最开始为什么要讲关于清姬的故事。 清微真人是何等聪慧之人,不需要青坊主提醒,已经把两个故事联系起来:“先前石舟斋说过,芙蓉山曾经数次喷出大火,每一次都惊天动地,灰烬能够弥漫小半个凤麟洲,这里面的关键是火焰。方才大师也说了关于清姬的故事,她最终自燃生出火焰,将那个安珍和尚烧成了焦炭,这其中的关键也是火焰。这两者的确能够联系起来,不过大师是否有凭证能够证明这件个推测?” 青坊主说道:“甲子之前,凤麟洲道府曾秘密调查过此事,并邀请了西方圣廷的一位枢机主教参与其中,而我作为一直调查此事的凤麟洲佛门弟子,在比叡山的推荐之下,也有幸参与其中。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在芙蓉山的地下,隐藏的并非普通火焰,道门将其称之为阴火,圣廷将其称之为癫火,凤麟洲佛门将其称之为恶火,此乃恶神之火焰。” 第七十二章 恶火 甲子之前,那的确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大概是四大大掌教掌权的末期和五代大掌教掌权的初期,清微真人作为七代大掌教的候选人,隔了足足三代人。如此长的时间,足以让许多密辛被深埋在故纸堆里。 比如凤麟洲道府的调查结果,不要说清微真人,就是本代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同样不曾知晓,毕竟六十年的时间,仅仅是掌府真人就换了二十三位,掌府大真人也换了十二位,而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以及其他副府主同样是更换频繁,主要是防止凤麟洲道府孤悬海外形成尾大不掉的割据之势。 只是如此频繁地传承和交接,也难免会产生很多遗漏。相关的记载应该还保存着,可是有资格查阅这些记载的人不会主动去看,随着当年的亲身经历者全部离世,也就成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清微真人问道:“然后呢?” 青坊主道:“道门和圣廷都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只能加固封印,具体的封印方法,由伊势神宫和皇室掌握,丰臣相府崛起时间太晚,并未深入接触此事。” 清微真人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以道门的行事风格,如果自己能够解决,那么绝不会邀请外人参与其中。当然,也有其他客观因素,比如道门和圣廷当时正处于关系上升期,相对亲密,来往比较频繁。 “你口中的恶火到底是什么?”清微真人又问道。 青坊主回答道:“其实道门的‘阴火’和圣廷的‘癫火’都不够准确,它们只是着重强调了这种火焰的某一个特点,而不能以偏概全。” “所谓‘阴火’,这是一个早已存在于道门经典中的术语,特指仙人第二次天劫所要面对的火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可当时凤麟洲道府只是借用了‘阴火’这个名字,并不意味着这种火焰就是传说中的阴火,如果芙蓉山下全部都是能够把仙人置于死地的阴火,那么谁还敢妄谈‘封印’二字呢?当时的凤麟洲道府之所以借用‘阴火’的名字,主要是为了指出这种火焰中蕴含着大量的阴气,又与鬼火、冥火不同,这是火焰的本质。” “至于圣廷的‘癫火’,则是指出了这种火焰的特性,凡是沾染这种火焰之人,都会发疯发狂,由人变成妖怪后,性情大变,甚至六亲不认。用圣廷的话来说,感染了‘癫火’之人,拥有强烈的毁灭倾向和自毁倾向,而且‘癫火’还能寄藏于人的内心之中,仿佛木炭的暗火,看似已经熄灭,只要时机合适,立时就能死灰复燃,很难根除。当时参与调查的那位圣廷枢机主教曾说这么一句话:‘绝望和疯狂会引来‘癫火’。’” “我之所以将其称之为恶火,既是综合了道门和圣廷着重强调的本质和特性,更重要的是,我在成为妖怪之后,发现了一些道门真人和圣廷主教都无法察觉的特异之处。” 柳生宗正打断道:“大师,你在参与此事的时候就已经化身为妖了?” 青坊主双手合十道:“正是如此,不过那时的我刚刚化妖不久,魔心不重,还能以佛法压制魔性,维持人的形态,所以还未被比叡山视作佛妖,得以参与此次调查。” “原来如此。”柳生宗正点头道,“大师请继续。” 青坊主接着说道:“这种只有妖怪才能察觉到的特异之处就是意念,其十分细微,藏于火焰深处,对于活人来说,几乎无法察知,可对于妖怪来说,就如耳边的窃窃私语,蛊惑人心,诱使人彻底走向疯狂和毁灭。这种低语,初始时不绝如何,可水滴石穿,潜移默化之能十分惊人。正如两位所见,甲子之前,我还能维持本来面目,甲子之后,我仅仅只能保持半个人形,已经是半人半妖。也许再过十几年,我就会彻底化作妖怪,失去与人正常交流沟通的能力。” “正因如此,我才会将其称之为恶神的火焰,那些藏于火焰深处的意念就像是传说中专事与佛祖作对的魔王波旬,亦或是圣廷传说中对抗女神和无上意志的混沌之主,是一位邪恶的神灵,而且绝非普通仙人或者神仙可比,祂藏身于芙蓉山下,每隔一段时间喷洒出恶火,腐化世间,火焰中的阴气便会留存于人间,整个凤麟洲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清微真人和柳生宗正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凤麟洲的下方当真有着这样一个存在,那么无论是道门、相府,还是天门、凤麟洲佛门,都很难置身事外。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火焰需要燃料,恶神只是种下了火种,那些因为执念、绝望、怨恨而产生的香火愿力便成了恶火燃烧的木柴,恶火会无限放大香火愿力的作用。” 青坊主点头道:“正是如此。石舟斋大人提到过每次火山喷发之后都会有灰烬如雪弥漫大地,那些灰烬就是恶神播撒的火种,落在身上,与人融为一体,代代相传,不会熄灭。而且战事会极大助长恶火的传播,这也是如今凤麟洲境内妖孽横生的原因。” 清微真人笑了笑:“大师是想要劝我罢战?” 青坊主只是合十低头,没有说话。 清微真人道:“这场战事并非我们主动挑起来的,关于这一点,石舟斋比我更有发言权。” 柳生宗正道:“近二百年以来,丰臣相府始终都是凤麟洲的主人,可尊攘派为了一己之私,谋求上位并取代相府,不惜大动干戈,这才有了相府平叛和道门应邀平叛。” 虽然柳生宗正名义上只是丰臣相府的剑术教师,但他毕竟是堂堂剑豪,弟子门人无数,大多身居高位,现任摄政关白丰臣秀茂也可以算是他的弟子。而且他与已经故去的大老井伊直定等人都有深交,在相府影响力极大,他的话的确可以代表相府的态度。这也是清微真人对他礼遇有加的原因所在。 清微真人接过话头:“要停战休和,也是尊攘派主动求和,不应由我们提出来。而且道门不是我李某人的一言堂,所有决策都是由金阙讨论研究之后做出决定,我只是负责执行金阙的决策而已,就算我想要罢战,也要上报金阙,由金阙来决定是否停止战事。” 青坊主抬起头,望向清微真人:“真人的意思是?” 清微真人平静道:“以战止战,以戈止戈。” …… 秀京行营。 张月鹿找来一张凤麟洲的地图,然后根据四次大火的记载,将灰烬笼罩的范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不知是否巧合,四次大火的灰烬刚好将整个凤麟洲全部覆盖。 最离谱的一次,灰烬随着季风一路飘到了最北边的陆奥和虾夷。 张月鹿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而是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 从地图上来看,芙蓉山位于甲斐国、骏河国,紧邻着武藏国,伊势也离得很近,只是隔了远江和三河,这都是受到灰烬影响最为严重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武藏、三河、远江等地并未爆发大规模战事,而相府大军和尊攘派的叛军在伊势境内爆发了数次大战,血流漂杵,白骨盈野,所以如今的伊势阴气漫天,妖孽鬼物层出不穷。 哪怕道门大军如今已经初步进入伊势境内,也只能通过数以百计的特大型“分阴戟”对阴气进行分流,其原理类似于泄洪,并非真正消灭阴气。 张月鹿有一种感觉,这些阴气好像早就已经存在,只是平日里蛰伏于地底,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比如山河之间、地气之中,然后在特定的条件下,比如大规模的战事、死人,这些阴气便会涌现出来,与死气、怨气结合一处,形成一种类似于鬼国洞天的特定环境。 一般而言,在阳世庞大阳气的冲击下,阴气无法久存,就像地上的一滩水,很快就会被晒干,可如果是一个湖泊,那么存在的时间就会被大幅度延长,不会被轻易晒干。 如今的伊势就是这样一个“湖泊”,庞大的阴气在此汇聚,甚至可以对抗阳气,只能通过人力来强行分流、疏散此地的郁结的阴气。 人属阳,人气也属于阳气,所以人口稠密的城池也可以抵挡阴气的侵袭。 张月鹿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喃喃道:“难怪当年的金阙不同意实质掌控凤麟洲,这里就是个烂泥塘,一脚踩下,便陷了进去,再想抽身就很难了。” “沐主事。”张月鹿喊道。 沐妗立刻走了进来:“副堂主。” 张月鹿吩咐道:“问一下沈辅理,掌军真人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沐妗道:“我刚才问过了,最迟不超过子时,掌军真人就会返回行营。算算时间,天渊副堂主那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张月鹿“嗯”了一声:“他们回来之后,立刻通知我。” 第七十三章 清姬 齐玄素和小殷从铃鹿山踏上归途,明显感受到整个伊势的气氛都不同了,如临大敌,紧张且混乱。 伊势神宫既要防备身后的铃鹿山,又要在正面抵御步步逼近的道门大军,仅靠伊势境内的尊攘派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求援,皇室与伊势神宫一体,在这一点上责无旁贷。 更关键的是,伊势神宫作为天门祖庭、三大神宫之首,内部隐藏了太多有关凤麟洲的秘密,如果伊势神宫落入了道门手中,那么尊攘派几乎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这也是尊攘派无法接受的。 所以尊攘派哪怕明知道门意图在于围点打援,如今的伊势就是个陷阱,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面跳。 这便是阳谋了。 对于齐玄素而言,自然是好事。 越是混乱,越是不容易注意到齐玄素。就算注意到齐玄素,也有心无力了。 事实上,如果齐玄素打算出风头,那么大可以凭借三大阴物横行伊势,将伊势神宫的后方搅得天翻地覆。不过齐玄素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这种做法。 首先,三大阴物不是白使唤的,那都是人情债,日后要还的。其次,事情闹大之后,齐玄素不好向道门交代,毕竟从名义上来说,三大阴物属于道门的造物,齐玄素无权私自调用,若是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偷着使用,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全真道上层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闹大了,那就不得不严肃处理齐玄素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最后,伊势神宫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毕竟是天门的祖庭,真要惹出个仙人把他灭了,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战场的不可控了。 平时的许多不成文规矩都会被打破,在正常情况下,仙人一级的存在不会轻易出手,可到了战时就很不好说了。比如说甲贺上忍,放眼整个凤麟洲也只有两名上忍,分别代表了伊贺和甲贺,他就是其中之一,结果说死就死了。 伪仙死得,齐玄素就死不得? 人数众多的八位剑豪,真正明确了立场的其实只有两人,分别是代表了丰臣相府的柳生宗正和代表了尊攘派的桂善幸,其余六人则态度暧昧。 在这六人中,有人是一方藩主,又远离战场中心,只想着保存自身家业,等到双方分出胜负之后,再随波逐流选择站队。有人痴心剑道,疯疯癫癫,孑然一身,四处漂泊,行踪不定,天下分合,与我何干。有人年轻时杀戮过多,年老后弃剑隐居,面壁参禅,自己与自己周旋久,仍是没想明白该不该做自己。也有人隐退多年,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只想安心做一个富家翁,不再理会这些天下大事。还有人一心传播自身剑道,广收弟子门徒,至于弟子们出师之后是效忠相府还是皇室,他都一概不问。更有人早已经离开了凤麟洲,远航出海,不知所踪。 八位剑豪,只有三人居庙堂之高,却有五人处江湖之远。 不得不说,凤麟洲的江湖还是勃勃生机,有一种万物竞发的境界。 反观中原的江湖,难免死气沉沉,除了隐秘结社还是隐秘结社,而在这些隐秘结社中,一半是对抗庙堂的邪教,一半是庙堂的延续。 归根究底,庙堂和江湖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庙堂强大了,江湖就衰弱了。反之,庙堂衰弱了,江湖就强大了。 前朝末年,中原江湖同样是生机勃勃,与代表了庙堂的儒门分庭抗礼。 如今道门和大玄朝廷空前强大,远超历朝历代,那么江湖自然就沦为庙堂的附庸。 凤麟洲的江湖之所以生机勃勃,正是因为其庙堂的衰弱。 八位剑豪就像是凤麟洲的现状——四分五裂。 如果说凤麟洲皇帝只是个象征,那么丰臣相府就只是个盟主,远远谈不上一言九鼎,大小藩主们在这个框架下自行其是,代代相传,俨然就是土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中原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可在凤麟洲就是一句空话。 道门为什么打击贵族而不动百姓?因为这些有着世袭封地的贵族才是最大的阻碍。 凤麟洲的伪仙看似很多,仔细想来,真正的精华就是八位剑豪和两位上忍,再加上天门的两位净阶宫司,总共十二人。阴阳道衰弱许久,青黄不接,并没有伪仙。 论数量远不如中原,中原这边的伪仙,仅仅是齐玄素知道的,就有“东主”、七娘、清微真人、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宣徽院老祖、张无恨、璇玑星主、金公祖师、吴光璧、丁未灵官、甲辰灵官、石大真人、李长生、张无量,这就已经十二人了。 有一个无忧榜,收录了道门之外的十位伪仙,金公祖师高居榜首,吴光璧居于最末,两人之间有八个名额,这就是八位伪仙。就算把“东主”、璇玑星主、宣徽院老祖算进去,也还有五位伪仙未曾露面。 十二位一品灵官中有半数是伪仙,除去甲辰灵官和丁未灵官,还有四位伪仙。 七位平章大真人,除去长生之人和石大真人,也还有几位伪仙。 再有就是儒门的学宫、朝廷的内阁、道门的金阙,同样存在伪仙。 这还没算道门花样繁多的各种造物。 若论伪仙数量,中原几乎是呈现出碾压态势。 也许有人要说,这些伪仙并不都是道门中人,甚至许多人还是站在道门的对立面。同理,凤麟洲的伪仙们也并不都是尊攘派,许多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最为关键的是,伪仙也好,天人也罢,中原方面都有着严密的组织体系,而凤麟洲却是一盘散沙,哪怕是数量相当,甚至凤麟洲的伪仙更多,也是凤麟洲必败无疑。自古以来,都是有组织的战胜无组织的,从不例外。 至于铃鹿御前等山神,存世已经超过百年,不能离开凤麟洲,其实不能算是正常的伪仙。 中原也有类似的伪仙,可惜遇到了为玉京守门的陆吾神,大多下场凄惨,如今已经绝迹。倒是凤麟洲闭关锁国,保留了相当的原始风貌,还能见到这种伪仙。这有些类似于许多书籍已经在中原失传,却被凤麟洲完整保留了下来。 总而言之,齐玄素并不打算在伊势过多停留,破船还有三斤钉,毕竟是一洲一国之地,如今的齐玄素远远谈不上横行无忌,等他也跻身伪仙,大约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过天不遂人愿,当齐玄素途径安浓郡的时候,还是遭遇了意外。 他和小殷遇到了一只妖怪。 这妖怪的上半身是个女人,穿着凤麟洲女人的服饰,与普通女子似乎没什么两样,可她的下半身却是巨大的蛇身。 殷先生已经返回鬼国洞天,齐玄素和小殷只能联手对付这个妖怪。 这只妖怪正是青坊主口中的清姬。 她在杀死安珍之后,就被凤麟洲佛门镇压,后来又移交给伊势神宫,改为封印在伊势境内,在伊势大战之后,各处封印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松动,元气大伤的伊势神宫也无力去加固封印,就在万师傅全力出手大战伊势神宫的净阶神官之后,清姬趁机打破了封印,出现在美浓郡。 按照佛门的说法,这应该算是因果报应,齐玄素请出万师傅大闹美浓郡,结果放出了清姬,又反过头来阻住他的归路。 多年的封印磨灭了清姬的大部分神智,双方狭路相逢之后,清姬直接朝着两人游来,同时吐出滚滚火焰。 齐玄素本没有当一回事,且不说见神不坏,他身上这件“幽逸云衣”也是水火不侵,只是刚一接触这种火焰,齐玄素便意识到不对,这火焰似乎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普通的火焰,被他的“幽逸云衣”挡下,可褪去外面这层火焰之后,内里还有一团火焰,无视“幽逸云衣”,无视齐玄素的见神不坏、真气护体,直往齐玄素的心窍烧来。 齐玄素不由大吃一惊,他也算是有些见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手段,听都没听过。 万幸,“长生石之心”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作为上古巫教和道门的最高造物杰作,“长生石之心”实在是妙不可言,哪怕是这种诡异火焰也未能突破“长生石之心”的防护。 不过火焰受阻之后立刻四散开来,融入齐玄素体内的真气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齐玄素不由心中一惊,他可是见识过张月鹿的“六虚劫”,六劫之力进入他人体内也是如此,看似如泥牛入海,实则是蛰伏起来,找准机会便让他人体内真气自相残杀,难道这种火焰与“六虚劫”有异曲同工之妙? 便在这时,小殷的声音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 原来清姬朝着齐玄素喷出火焰之后,齐玄素便进入到一种神游物外的状态之中,而小殷则被清姬用蛇身缠住,她本想用牙去咬,可那蛇鳞却坚硬无比,根本咬不动,就是小殷的尸气也奈何不得。 蛇身越缠越紧,更胜武夫气力,缠得小殷哇哇大叫,若是齐玄素再不回神,她就要先一步返回“帝柳”重生去了。 齐玄素见状,立刻抽出“青云”,朝着清姬一剑斩去。 第七十四章 归程 “青云”还是锋利,远胜小殷的牙口。 一剑之下,清姬的蛇尾被生生斩断,小殷趁势逃脱。 清姬吃痛之下,再次朝着齐玄素吐出滚滚火焰。 齐玄素有了教训,不敢硬接,闪身躲开。 可那火焰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再次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恍惚之间,齐玄素好似看到这些火焰化作一张张人脸,满是狰狞,甚至还有喃喃的低语声音。 万幸,齐玄素拥有“长生石之心”保护神魂,就连紫光真君的神降都可以不受影响,区区邪火还奈何不得他,这些低语只是让齐玄素觉得有些嘈杂,远远谈不上扰乱心神。 齐玄素挥舞手中“青云”,凭借“青云”本身的剑气将这些火焰一一打散。 很快,齐玄素便发现一件事,清姬除了有一些蛇类的本能和喷吐诡异火焰的神通之外,与普通的乡野村妇没什么本质不同,应变很差,也不懂得与人交手厮杀的技巧。 于是齐玄素转而与小殷配合,由小殷分散清姬的注意力,他趁机绕到清姬的背后,一剑刺入其后心之中。 清姬哀叫一声,自伤口中竟是喷涌出无数火焰,朝着齐玄素蔓延而来。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情况,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拔剑后撤,纵然齐玄素有“魔刀”神异,身体比意念先一步而动,可这种火焰实在是太过诡异,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齐玄素还是沾染了些许火焰,这些火焰仿佛没有实体一般,透过齐玄素的“幽逸云衣”,直接渗入他的体内。 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这些火焰直奔齐玄素的心窍而来,仍是无法突破“长生石之心”,继而又化入齐玄素的周身真气之中,如泥牛入海,再不见半分踪迹。 严格来说,齐玄素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他的心窍位置是“长生石之心”,并没有穴窍可以凝练身神。后来齐玄素发现“长生石之心”也可以根据“玄玉”化出对应身神,凑够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便没有纠结此事。 不过这些由“长生石之心”所化的身神远非其他身神可比,其本质还是“长生石之心”,迄今为止,齐玄素还未见过能伤及“长生石之心”的手段。 齐玄素听七娘提起过,当年萨满教的首席大祭司以数十万人的性命炼制“长生石”,以此抗衡仙人的第一次天劫,结果“长生石”也只是耗尽了神力,其本身并没有受损,可见其坚硬程度。 对于齐玄素而言,这些火焰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不过若是换了其他人,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是要九死一生。当年的安珍和尚作为青坊主的师弟,也是凤麟洲佛门的弟子,已然跻身天人,又有宝物大钟护体,还是被清姬隔着大钟用火烧死,青坊主忌惮于清姬吐出的恶火,甚至不能贸然援手,可见清姬的厉害。 若是沾染了这些恶火,要么是以执念、怨念为契机,逐渐变为妖怪,六亲不认。要么就是五内俱焚,自身的血肉都要化作这火焰的薪柴。 只可惜清姬这次遇到了能够硬抗天劫的“长生石之心”,这些诡异火焰便没了用武之地,若论肉搏近战,正如齐玄素所说,清姬只是个乡野村妇的水平,空有更胜天人武夫的气力,只有本能,没有技巧,实在是不值一提。 正因如此,清姬可以轻易烧死安珍,让青坊主束手无策,可没了恶火的神通之后,此时却奈何不得齐玄素,这大约便是一物降一物了。 齐玄素心中暗忖:这些火焰若是如“六虚劫”的六劫之力一般,此时也该发作了,可迟迟不曾发作,莫不是被“长生石之心”化解了。 齐玄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是一剑刺入清姬的后心之中,还顺势一搅。 清姬又是一声凄惨哀叫,伤口位置不再喷火,只是剧烈挣扎, 断尾不断拍打地面,地动山摇,激起扬尘无数。 再有片刻,清姬的挣扎越来越弱,她整个人软软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小殷凑了过来,齐玄素连忙喝止她:“别乱吃,这东西有古怪。” “我知道。”小殷说道,她又不傻,看到这妖怪的伤口滋滋冒火,哪里还敢贸然去吃,把自己烧死了怎么办? 齐玄素又内视自身,再没有发现那些诡异火焰的半点痕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小殷趁这个工夫,在清姬的胸口位置掏了掏。 这里被齐玄素用“青云”捅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贯穿前后,不过内里却不是血肉模糊的景象,满是灰烬以及被烧焦的血肉,根本没有五脏六腑。 这让小殷大失所望,她本还想着掏出一颗妖心,就算不能吃,带回鬼国洞天处理一下也就能吃了。 “这是什么?”不过小殷也不是全无收获,从孔洞中掏出了一个人的头骨,被烧得焦黑,还有丝丝缕缕的余火未曾熄灭,一看就不像能吃的样子。 齐玄素回过神来,不客气道:“拿给我看看。” 小殷不情不愿地把头骨递给齐玄素。 殷先生临走前特别交代过,让小殷听齐玄素的话,不然就把她送回鬼国洞天,所以小殷暂时不敢跟齐玄素嚣张,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齐玄素把头骨拿在手中,还能感受到些许余温,然后发现在头骨的天灵盖上还有两个字,好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 齐玄素抹去头骨上附着的灰烬,幸好凤麟洲同样使用中原文字,这两个字并不难辨认,正是“安珍”二字。 小殷踮起脚把脑袋凑了过来:“好像是个人名。” 齐玄素点头道:“应该是,也许这个头骨的主人生前就叫安珍,说不定还是蛇妖的情人。” 小殷眼巴巴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正色道:“这个头骨有古怪,似乎同样蕴含着诡异火焰,交给我保管为好。” 小殷立刻大声抗议道:“这是我的!我的!” 齐玄素对于小殷的抗议置若罔闻:“这种火焰十分古怪,烧人心窍,乱人心神,你没有‘长生石之心’,把握不住。” 小殷把嘴噘得老高,几乎能挂油瓶了。 齐玄素把头骨收入须弥物中:“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开。” 小殷老不高兴地跟在齐玄素身后。 两人离开安浓郡后,来到一志郡的境内。 这里是攘道派最为猖獗的地方,自从道门占领了多気郡之后,这里也成了抵御道门进攻的最前线。 到了这里就要小心,且不说那些动辄就要“天诛”的攘道浪士,还要面对道门的鹤舟和炮击,当真是炮火连天,哪怕齐玄素是天人,硬要挨上一炮,也不好受。 毕竟他没有“庆云”这类手段,如今是火的时代,火器大行其道,而谪仙人的庆云则是火器的克星,因为此等手段极端唯心,乃是修心之人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神通,火器这种死物很难突破庆云,清姬的诡异火焰反而是庆云的克星。或者也可以说,清姬所用的火焰与庆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可以无视实物。 不过因为任务已经完成,所以齐玄素不必再去遮掩身份、隐蔽行踪,根本不怕被神宫察觉异常,放开手脚奔行,速度是去时的数倍,很快便横穿了大半个一志郡,来到了两郡的边境。 这里的战况并没有齐玄素想象中那般激烈,毕竟道门不主动发起进攻,只是以火炮和鹤舟袭扰为主,攘道浪士和伊势神宫自然不敢主动发起进攻,于是这里反而是陷入到一种别样的平静之中。 齐玄素和小殷就像两个偷渡客,顶着头顶轰隆隆的炮火,穿越边界。 很快,便有一队巡逻的灵官发现了两人,举起火铳对准齐玄素,大喝道:“什么人?” 齐玄素早已除去了身上的伪装,举起“中极经箓”和箓牒回应道:“我是齐玄素。” 几名灵官没有立刻解除警戒,仍旧用手中长铳遥遥指着齐玄素,只有一名灵官走上前来,接过箓牒和经箓,上面有金阙的符印,用的并非印泥,而是仿造的“穷奇血”,而且符印本身就有奥妙玄机,印文会以某种规律不断变化,无论如何都作不得伪。 灵官确认箓牒、经箓与本人相符无误之后,立刻向齐玄素行礼道:“天罡堂天权司灵官奉命巡逻,见过齐副堂主。” 其余灵官也将手中长铳的铳口朝天,向齐玄素行礼。 灵官又望向小殷,欲言又止。 齐玄素示意几人不必多礼,主动解释道:“她是化生堂的造物,不是道士。” 灵官恍然大悟。 对于道门之人来说,造物拥有灵智和人的外貌并非难以理解之事。道士不愿意干的事情,交给灵官去干。灵官也不愿意干的事情,就交由造物去干。 齐玄素问道:“道门已经占领了多気郡?” 灵官挺起胸膛,回答道:“回禀齐副堂主,我道门大军于二月十五正式占领多気郡全境。”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要返回行营,有飞舟吗?” 灵官道:“回禀齐副堂主,最近的飞舟位于吉田城外的小静湖。请问副堂主,是否需要引路?” 齐玄素摆手道:“我自己过去就行,你们继续巡逻吧。” “是。”灵官高声应道。 第七十五章 回营 清微真人打开了一个类似八音盒的“传音阵”,听着里面传来的沙沙盲音,有些怔然出神。 此时清微真人搭乘一艘“紫蛟”正在返回秀京行营的路上。 作为掌军真人,他当然可以乘坐“应龙”,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十分低调地乘坐了一艘“紫蛟”。以道门如今的技术,全身投影如面对面交谈也没什么问题,可清微真人还是选择了这种稍微有些距离感的老式“传音阵”,正如他没有选择“应龙”一般。 换源app】 到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使用这种老古董,不过老家伙也有老家伙的好,最起码保留了一点缓冲的余地。 清微真人作为掌军真人进入凤麟洲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先是以雷霆手段稳定了局势,然后由战略防守转入了战略进攻,打通武藏到伊势一线,对伊势进行封锁,从最北方的虾夷到最南边的萨摩,无人不知李清微的大名,清微真人一时风头无量,在凤麟洲,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掌握了最高权力。 不过在道????????????????门内部,清微真人却远谈不上掌握最高权力,哪怕是在三道之一的太平道内部,他也仅仅是二号人物,在上面还有坐镇齐州大本营的太平道大真人李长庚。 很快,“传音阵”接通了。 一个威严的老人嗓音从“传音阵”中传了出来:“无垢。” 清微真人的声音便相对温和:“国师。” 另一边正是道门三师之一的国师李长庚。 五代大掌教给道门订立了很多规矩,除了统一服饰和相貌年龄之外,还有一条,谈公事的时候称呼职务。 所以张月鹿和沐妗关系再好也要称呼“沐主事”,而非表字。清微真人同样称呼“国师”,而不是伯父。 不过规矩是死的,国师作为曾经与五代大掌教共事之人,真正掌握了道门最高权力的三人之一,就对这些规矩不以为然,并不严格遵守,也无人敢于苛责他。大约这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到了一定地位之后,拥有定义、修改、解释规矩的资格,规矩就不再是死的,而是自行灵活变化,自然不会违反规矩。 国师道:“有事?” “是。”清微真人的语气凝重几分,“凤麟洲这边有些变数。” 国师的声音仍旧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什么变数?” 清微真人迟疑了一下,说道:“有关芙蓉山的。” 国师沉默了。 清微真人只是平静地等待,目光却望向桌上摊开的卷宗。 这就是“传音阵”的好处了,最起码省去了很多礼数。 过了片刻后,国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吗?” 清微真人回答道:“暂时没有了。” 国师再次沉默,似乎是陷入到长久的思考之中。 清微真人仍旧是平静地等待。 良久,国师终于开口道:“关于此事,我略知一二,我本以为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由此看来,末法的临近,使得许多人或事开始发生某些不可预知的变化,这的确有些超出我们的预料之外。” 清微真人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处理?” 国师说道:“越是古老、越是庞大的物事,其变化越是缓慢,缓慢到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恒定不定的,我们要拉长到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视角去纵览古今,才能体会到这种变化的存在。就像此方天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从太易时期发展到太极时期,从混沌到真实,就好似从婴孩长大成人。对于我们人来说,长大只需要二十几年,可对于天地来说,却要以数万年计。所以,就算芙蓉山正在发生变化,其时间也要以年来计算,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太大的变数。” 清微真人道:“国师的意思是原定计划不变?” 国师道:“就算要放弃凤麟洲,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平定凤麟洲叛乱,事关玉京大局,攻占凤麟洲全境的决定不因任何意志而改变。” “是。”清微真人轻声应道。 国师结束了这次传音通话。 …… 齐玄素再????????????????一次回到了吉田城。 上一次,他是以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来到这里,而这一次,他是以道门三品幽逸道士回到这里。 一路上,道士、灵官纷纷向他行礼。 还有许多相府之人,见到他也是诚惶诚恐,口称“高功大人”。 在过去的百年间,虽然道门并没有实质统治凤麟洲,但对凤麟洲的影响却是全方位的。大齐年间,中原鼎盛一时,凤麟洲派出遣齐使,全面学习效仿大齐。后来中原经历了大齐末年、大晋、大魏的衰败,凤麟洲又反咬一口。待到如今,大玄再次强盛,而凤麟洲经过漫长的闭关锁国之后,严重衰弱,于是凤麟洲又兴起效仿大玄的风潮。 放眼可见,好些倭人也作中原打扮,学说中原官话,再加上都是黑发黑眼睛,很难分辨,只能从玄而又玄的气态上勉强进行分辨。 在相府上层,为了某种正统考虑,还会使用传统服饰。在中层几乎是全员中原化,以会说中原话为荣,官话的口音越是接近帝京越是能高人一等,万事万物都以帝京或者玉京为标准,开口便是中原如何如何,是这般的好,是那般的妙,反观凤麟洲又是如何如何,愚昧落后,凤麟洲人要学会反思。帝京尚且如此,玉京更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之城,天下之标杆,那里有着三十六人合议制度的金阙,公正又平等,开明又先进,文明又伟大,似乎玉京道士们放个屁都是香的。 齐玄素初次接触这些人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在玉京安家之人,他竟是不知道玉京有这么好,甚至产生了小小的自我怀疑,他们说的那个地方当真是玉京吗?真不是他们想象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道士,哪怕只是个道童,也会高人一等。 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呢? 自然是无可置疑的大人物。 一众凤麟洲人望向他时,竟是有些发自肺腑的敬畏,这与普通道士的敬畏大不相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天渊副堂主!” 一般而言,只有与齐玄素相识之人才会用表字加职务称呼他。 齐玄素循声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人:“许兄?” “不敢当,如今是战时,不是在玉京,天渊副堂主还是称呼职务比较好。”来人正是许寇。 齐玄素从善如流:“许主事怎么在这里?” 许寇笑道:“当然不是擅自跑到这里的,我奉命驻守于此,打击攘道浪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问道:“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叫浅井铛的巫女?” “别告诉我她是你的小情人。”许寇玩笑道,“小心我去找青霄副堂主告密。” “你当我是李家大公子?”齐玄素玩笑道,“这个小姑娘帮过我的忙,若是你见到她,只要不违反原则,不妨对她网开一面。” 许寇道:“我还真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不过你这话说晚了。” 齐玄素脸色不变,只是挑了下眉头:“你把她杀了?还是弄残了?” 许寇道:“有人先你一步把她保了下来,她????????????????已经是自由身,轮不到我对她网开一面。” 齐玄素只问了一个字:“谁?” “丰臣千代。”许寇的回答同样简洁。 齐玄素自然知道丰臣千代何许人也,只是说道:“原来是丰臣秀继的妹妹,既然有她出面,那我就省事了,还不用欠你一个人情。” 许寇哼哼笑了一声:“那我真是亏大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齐副堂主的人情,感觉就像错过了一万无忧钱。” “阴阳怪气,深得李家真传。”齐玄素指了指他,“不愧是掌军真人看中的人。” 许寇注意到齐玄素身后还跟了个拖油瓶,玩笑道:“这又是谁?不会是你闺女吧?这才多久不见,闺女就这么大了?” 本就不大高兴的小殷望向许寇的目光不太善。 齐玄素道:“你别乱说,她是一位前辈的孙女,姓殷。那位前辈可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我反正招惹不起。” 许寇被小殷看得有些后背发凉:“看得出来,这位小殷姑娘非是等闲之辈。” 小殷轻哼一声,望向别处。 其实她也不能把许寇怎么样,毕竟大家都是道门之人,是一伙的。 齐玄素道:“不能跟你继续扯了,我得赶回行营,有没有马上起飞的飞舟?让我搭个顺风船。” 许寇想了想,说道:“这个时间,就只有运粮草军需的‘黄螭’了,刚好返程。” “也成。”齐玄素倒是要求不高。 许寇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话说回来,你是从一志郡那边过来的?你去那边干什么?若是需要保密,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好保密的,反正伊势神宫已经知道了,我去铃鹿山见了铃鹿御前一面。” “好家伙,你这是回行营领功去了。” “铃鹿御前已经接受招安,行营很快就会有下一步行动,借用一句西洋人的话,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多保重。” “放心。” “走了。” 。 第七十六章 赏赐 夜色深沉。 一艘“黄螭”降落在秀京行营外的海面上。 第一次乘坐飞舟的小殷起初还很兴奋,很快就变得百无聊赖,如今更是第一个下船。 就见她站在甲板上纵身一跃,已经跳到了岸上,惹来几声叫好。 齐玄素则是沿着舷梯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下来,心中暗道:第一次见这丫头,还当是个大家闺秀,没想到都是表象,骨子里还是个熊孩子。 行营守卫森严,不过因为齐玄素的缘故,小殷还是顺利进入了行营。毕竟是三品副堂主,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再严密的制度,再复杂的组织,再多的规矩,总是逃不过“人情世故”四个字。 齐玄素直接去了张月鹿的营帐。 他这次没忘记让沐妗通知一声,沐妗却道:“副堂主一直在等你。” 说话间,沐妗不住地望向齐玄素身旁的小殷,有些好奇齐玄素又从哪弄来个小姑娘。 小殷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鼓起双腮,两只大眼睛瞬间瞪得????????????????有脸盆那么大,把沐妗给吓了一跳。 沐妗有些恼怒,朝齐玄素望去,想要让齐玄素管一管这个熊孩子。 齐玄素只当没看见,直接去见张月鹿,小殷笑嘻嘻地跟在齐玄素的后面。 张月鹿的书房灯火通明,堆满了各种卷宗典籍,她坐在书案后面,甚至看不到她的人。张月鹿站起身,看了看齐玄素,然后憋出三个字:“回来了。” 如果是西洋人,那么肯定要拥抱、贴面、亲吻,还要大胆地诉说自己多么思念,多么担忧。可东方人是含蓄的,是克制的,感情是藏而不露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不言而言,才是此中妙处,再加上齐玄素总共也没出去几天,所以张月鹿的反应看起来甚是平静。 】 齐玄素也是如此,只是应了一声:“嗯,回来了。” 沐妗送了三碗茶后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打算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 临走前,她看了小殷一眼。只是这小鬼还浑然不觉,全然没意识到她像根明晃晃的蜡烛。 张月鹿望向小殷:“这位姑娘是?” 齐玄素介绍道:“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殷先生的孙女,她叫殷万妙,你可以叫她妙妙,也可以叫她小殷。” “原来是殷姑娘。”张月鹿微微一笑,“我是张月鹿,你可以叫我青霄。” 小殷恍然道:“我听说过你,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张月鹿。” 刚刚坐下端起茶碗齐玄素差点被呛到:“你怎么知道的?” “鬼关的很多女道士经常谈起她。”小殷理所当然道,“她们经常聚在一起谈论一些事情,比如大掌教什么的,她们说这次选举七代大掌教,慈航真人注定是个陪衬,最后不是东华真人胜出,就是清微真人胜出,道门还是男人的天下,想要出一位女子大掌教,还得看张月鹿。” 张月鹿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她最开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道门年轻女子的精神领袖,后来她想明白了,大约是平等的风潮越来越盛,越来越多的女道士希望有一位女子大掌教出现,意味着平等不是被上层男子施舍来的,而是自己争取来的。 不过从初代大掌教玄圣算起,一直到六代大掌教,六位大掌教全部都是男子,无一例外。如今悬而未决的七代大掌教,虽然三位候选人中有一位女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慈航真人的优势着实不大,更多像个用来证明道门平等的陪衬。 于是她们把目光着落在第八代大掌教的上面,这一代有两个女子候选人,分别是张月鹿和姚裴,无疑是最有希望的一届,而相较于深居简出、名声不显的姚裴,有着诸多事迹流传在外的张月鹿无疑更引人瞩目,于是她便成了传说中的张月鹿,受到很多素未谋面的女子的追捧。 齐玄素自然也知道这些原因,他可没有这么乐观,从李家对李长歌的扶持力度来看,张月鹿纵然有先发优势,也未必就能胜过李长歌,毕竟时间还长着呢,后天谪仙人的特性很可能让李长歌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跻身长生阶段,面对境界修为上的巨大差距,再多功绩也是无用。五????????????????行山一战就间接验证了这种可能性,姚裴败给李长歌,张月鹿多半也不是对手。 真要让李长歌胜出了,那么女子大掌教多半就没戏了,毕竟二打一还赢不了,以后更没希望。不要轻视传统的巨大惯性,别看道门嘴上高喊平等,那是做给外人看的,不少人还是秉持着牝鸡司晨非吉兆的古老观念。 齐玄素甚至玩笑地想着,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就只有同为后天谪仙人的我才能出手力挽狂澜了。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就连小殷都知道张月鹿,这的确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一人一票,那当然很有用,不过很可惜,选大掌教主要是金阙投票。一众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可不会在意这种肤浅问题,无所谓是男是女,就算是阴阳人,也不是不行,关键是要实现权力的平衡。 齐玄素也觉得这些女子的想法似乎有点问题,胡乱共情,走上了歪路。 如果七娘和东华真人争夺地师之位,那么他会因为自己是男子就去支持同为男子的东华真人吗?姚裴会因为自己是女子就去支持同为女子的七娘吗?齐玄素肯定会支持七娘,姚裴也肯定会支持东华真人,只看远近亲疏,就这么简单。 当然,之所以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必然是不正确的引导所导致,就像花圃道士一样。 齐玄素摇了摇头,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与张月鹿谈起他这一路的遭遇见闻。 张月鹿也说起她这段时间的收获,主要就是青坊主和芙蓉山。 这倒是给齐玄素解开了部分疑问,他一直觉得凤麟洲这片土地十分邪性,妖孽横行,鬼怪丛生,现在看来,竟是有芙蓉山有关。芙蓉山号称凤麟洲的三大圣山之一,结果却是一切祸乱的根源所在,真是讽刺。 不过话说回来,凤麟洲之人还真是偏爱“三大”,三大主神,三大神器,三大妖王,三大神宫,又弄出个三大圣山。 就在此时,沐妗又匆匆进来,看了齐玄素和小殷一眼,来到张月鹿身边,轻声禀报道:“掌军真人回来了。” 张月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前,是秘密回来的,没几个人知道。沈辅理说,真人刚刚更衣完毕,现在有时间。”沐妗答道。 张月鹿直接起身道:“正好,天渊你带上小殷姑娘,与我一起见掌军真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 他已经将酒吞童子的事情告知张月鹿,张月鹿认为此事不能拖延,越早让清微真人知道越好。 两人带着小殷来到清微真人的中军大帐,因为沐妗已经提前通知沈辅理,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见到了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请三人坐下,看了小殷一眼,没有多问什么。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之所以深夜来见真人,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比较特殊,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未在密函上向掌军真人禀报,而是向掌军真人面陈此事。”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 齐玄素示意小殷取出酒吞童子的头颅。 小殷张大了嘴巴,掏出那颗散发着滚滚阴气的头颅。 ????????????????清微真人脸色微微一变:“这是……” 齐玄素道:“我怀疑这是三大妖之一酒吞童子的头颅。” 他将得到头颅的经过粗略讲了一遍,为了避免麻烦,省去了小殷的戏份。 清微真人一招手,头颅自行飞起,落在他的掌中。 不见清微真人如何动作,头颅的脖子断裂处出现了一个太极封印,阻住了阴气的外泄。 一瞬间,头颅一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有若实质的目光射向清微真人。 只是清微真人连活着的玉藻前都不怕,更何况是已经尸首分离的酒吞童子,根本不为所动。 过了片刻,头颅的双眼又重新闭合。 清微真人轻声道:“的确是酒吞童子的头颅,它是活的。” 张月鹿试探问道:“掌军真人的意思是,我们有可能复活酒吞童子?” “就算不能复活酒吞童子也没关系,仅凭这颗头颅,就足够让茨木童子站到我们这一边,再加上继承了大岳丸势力的铃鹿御前,三大妖有其二,其他鬼神之流传檄可定。”清微真人将头颅放在书案上。 然后清微真人望向齐玄素,微笑道:“天渊,你做得很好,立了大功,我该赏你点什么。”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清微真人道:“具体战功要等到战后再一一结算,我现在不好许诺你什么。我也没有别的赏你,就送你这块玉吧,你应该用得上。” 齐玄素本想推辞,不过看到清微真人送出的玉时,顿时说不出话来。 玉是好玉。 对于齐玄素而言,天底下就没有比“玄玉”更好的玉了。 就连张月鹿都十分惊讶。 清微真人道:“李家这几年收集了很多‘玄玉’,我用不上,永言用不完,不如送给你,也好让你在战场上多杀几个倭寇。” 齐玄素愣是没说出半句推辞谦让的话语,双手接过“玄玉”,十二分诚心道:“谢真人赏赐。” 。 第七十七章 因势利导 清微真人送出的“玄玉”是一块“仙之玄玉”,对应炼气士传承。 在五仙传承之中,炼气士传承对应地仙,居于第二,仅次于对应天仙的谪仙人传承。 关键是,这是齐玄素缺少的最后一个传承,只要补全炼气士传承,齐玄素就能如李长歌一般成为完整的后天谪仙人,也意味着他能够从天人的逍遥阶段跻身为无量阶段。 这也是齐玄素如此激动的原因。 不管道门再怎么发展,以境界修为作为立足根本是不曾改变的。 离开清微真人的中军大帐之后,齐玄素返回自己的营帐,开启隔绝内外的阵法,又让小殷在外面站岗望风。 齐玄素再次以子母符联系上了七娘。 七娘正坐在葡萄架下方的藤椅上,如今已经过了清明节,葡萄藤碧绿一片,自有勃勃生机的意味。 齐玄素总觉得这个背景有些眼熟,似乎曾经来过,他想了一会儿,大概记起来了,这应该是渤海府的梧桐院,看来七娘又去打李青奴的秋风了。 “有事说事,发什么愣。”七娘在地上敲了敲?手中的烟锅。 齐玄素回过神来,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七娘听完之后,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清微真人赏给我一块‘仙之玄玉’。”齐玄素问道,“七娘,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七娘道:“没什么问题,‘玄玉’是一种很特殊的物事,基本不存在做手脚的可能,想要改变‘玄玉’的内在结构,要将其彻底分解,可结构上的变化会使得补全传承的作用失效,如此一来,就无法隐蔽,而是成了直接下毒或者下咒,影响很坏。李无垢真要杀你,给你安个罪名杀你都比这种办法来得简单。” 齐玄素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清微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他一块“玄玉”,必然要有个合理的由头。谈到由头,清微真人也不会提前料到他能找到酒吞童子的头颅,道门当然有预知未来的占卜手段,可凤麟洲这种邪性地方毫无疑问是天机蒙蔽。所以清微真人送他“玄玉”真就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既然是临时起意,那么不管能否做手脚,清微真人都不大可能提前准备一块有问题的“玄玉”放在身上。 齐玄素不由感慨道:“清微真人倒是好气魄。” 七娘不满道:“他论功行赏给你一块‘玄玉’,他就是好气魄,我无缘无故给你‘长生石之心’,我就是真小气,对吧?” 齐玄素赶忙道:“什么时候说你小气了,你就爱多想。” “多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总在背后嫌我吝啬,还骂我守财奴,对不对?”七娘越说越气,“升米恩,斗米仇,古人诚不欺我。” 齐玄素既觉得冤枉,又有点心虚,说道:“真是越说越远了,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你是至亲至敬之人,他不仅是外人,还算是半个敌手,这类行为属于资敌,所以我才说他好大的气魄。” 七娘哼哼道:“人家这是瞧不起你呢,觉得就算送你一点机缘造化也威胁不到李长歌,毕竟你这个穷小子,连‘玄玉’都凑不齐,人家那边可是多到根本用不完,你拿什么跟人家斗?” 齐玄素不满道:“本来一件好事,怎么让你说得像是我吃亏一样呢?说不定人家想要拉拢我呢?” “美得你,快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把自己当成三道争抢的香饽饽了?”七娘毫不客气道,“你以为你是玄圣的私生子?我看你是飘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齐玄素对于七娘的此类言语早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往心里去,反而说道:“七娘,你是不是怕了?你怕我成为李命煌第二,对不对?放心,我齐玄素可以不做好人,也可以不做真人,却不会做小人,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我肯定是一颗忠心向七娘。” 七娘凑近了光幕,骂道:“我怕你个大头鬼,你赶紧改名李玄素,我绝不拦着,我要是拦你,我就不姓姚。” 齐玄素指着光幕笑道:“你看,又急了。” 然后一只手探出光幕,在齐玄素的头上来了一巴掌,一切归于平静。 七娘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齐玄素恭敬道:“暂时没有了。” 七娘又坐回到藤椅上,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那个诬陷你的女子吧?” 齐玄素点头道:“?记得,此事最终被天师压了下来。” “我已经查清了,这件事与婆罗洲王家有关。”七娘说道。 齐玄素一怔:“王儋清?时间对不上吧?我跟王儋清起冲突的时候,这件事的卷宗已经压在天师的案头上了。” 】 七娘吐了个烟圈:“没什么想不通的,巧合罢了,这个叫王儋清的算计你在前,与你起冲突在后。他没有料到你会去见裴无忌,而这小子的城府还是浅了点,又或是他觉得胜券在握,认为你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了几天,终究是没忍住,于是主动挑衅了你。” 齐玄素想了想:“这倒是说得通,如果我那天没去见东华真人,便不会遇到他,也不会起冲突,那么你今天跟我说算计我的人是王儋清,我肯定是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恨我。” 七娘调侃道:“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喜欢张月鹿,自然觉得你和他之间有夺妻之恨。” 齐玄素忍不住骂道:“放屁,我早就问过青霄了,青霄对这个人根本没多少印象,就记得这小子在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总是偷偷看她,还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说话,两人根本就没什么交集,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个货色。” 七娘说道:“虽然我不大喜欢张家丫头,但有一点,我得承认,张家丫头的名气挺大,拥趸挺多,我倒是有个损招治一治王儋清,只要把这件事抖搂出去,然后你让张月鹿振臂一呼,那些女道士的唾沫就能把这个小子给淹死。” “你也知道这是个损招,而且还是个馊主意,这样一闹,青霄的名声肯定受到影响。而且这种货色根本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躺在家族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废物,难道还怕坏了名声?”齐玄素完全不赞同,“青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干嘛要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七娘道:“那不正好,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你正好借着此事一脚踹了张月鹿,为娘再给你找个好的,渔泊怎么样?” 齐玄素道:“好啊,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我坚决不同意。” 七娘没有强求,正色道:“你刚才说了,唾沫星子之所以骂不死人,是因为他躺在家族的功劳簿上,想要真正让他知道疼,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后面的家族连根拔起,这才是一劳永逸。” 齐玄素都惊了:“要不要这么狠?就算这个王儋清是过分了些,其他王家人总有无辜的,也没必要牵连一大片吧?显得我们好像是道门一霸。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全真道一脉,还是留有几分余地比较好。” 七娘淡淡道:“你觉得我有这么大的能量吗?我又不是地师,说拔起一个家族就拔起一个家族。很多事情,只是因势利导罢了。王家得罪人太多,又想改换门庭,早就有人想要动他们了,只是时机不到,还缺少些助力。我一般不乐意掺和这些烂事,可王家这次动到我们母子头上了,我们当然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再添一把火。再有,你记住,道门内部,要么不结仇,大伙和和气气,要结仇就一定要把对手置于死地,张家和李家这种数百年的对手是极少数也是例外,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齐玄素轻声道:“七娘,你是说,就算我们不出手报复,也有人打算让王家死,是谁有这样的本事?那可是堂堂参知真人的家族。” ?七娘反问道:“你说呢?” 齐玄素一怔,然后试探问道:“是东华真人?” 七娘道:“你就不奇怪?王儋清招惹了你,裴玄之不和稀泥,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直接重罚王儋清,你和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吧?” 齐玄素被七娘这么一点,也多少有些回过味来。 东华真人的确太痛快了。 七娘接着说道:“起初的时候,我只希望全真道保持中立,两不相帮,然后我们自己动手报复。可我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全真道已经对王家很不满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裴玄之一个人的意思,姚家和裴家从来都是同进同退,关于这件事,地师也是默许了。上一次,裴玄之在昆仑洞天见王家的家主,其实是做最后一次努力,希望王家能够迷途知返,可王家仍旧是摇摆不定,这就犯了大忌。偏偏这个王儋清不知死活,在家族风雨飘摇的时候,还来招惹我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裴玄之很快就会下定决心,而我们只要从旁助力即可。” 齐玄素问道:“七娘,你刚才说王家想要改换门庭,难道是投奔李家?” “是李家。这些年来,王家通过盘踞南洋的‘天廷’与李家搭上了线,想要脱离天高皇帝远的全真道,然后用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来制衡全真道,最后他们名义上仍旧属于道门,实质上在婆罗洲割据自立,效仿祖龙将领赵佗旧事。”七娘直接道。 齐玄素迟疑道:“如果李家出手……” 七娘冷笑道:“王儋清自作聪明,通过天廷的关系找到李家之人,瞒着李家上层策划了此事。他想用李家做个遮掩,却是自掘坟墓。我已经让渔泊把这件事透风给李家,并透露出全真道要报复李家的意思。若在平常的时候,李家也许不会如何,可现在不一样,李长歌被素衣捏在手里,我也跟素衣打过招呼,素衣会配合的。而且如今凤麟洲战事正酣,李家的首要大事是确保凤麟洲战事胜利,其他都是次要,反而要力求团结了,所以李家一定会主动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化解误会。一旦李家查清了真相,你觉得李家还会全心全意地保王家吗?” 第七十八章 画饼 当初玄圣搭建金阙,总共有四脉人马,分别是: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大掌教嫡系,分别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大掌教。 所谓大掌教嫡系,也可以称之为中立一派,比如万象道宫就属于中立一派。主要作用是防止大掌教被三道架空,其最为势大的时候,出过一位大掌教,九堂都是中立派把持,三道只能把持地方道府。不过中立派相较于三道较为松散,最终也没发展为第四道。 当然,历代大掌教能否掌握中立一派,还要看自己的本事。六代大掌教解散紫霄宫,大失中立一派的人心,最终自食恶果,被彻底架空,政令不出紫霄宫。相反,五代大掌教就牢牢掌握了中立一派,使其成为自己的基本盘,又巧妙利用三道之间的矛盾,拉拢一派、打压一派,又挑动其内斗,使其无法合力对抗自己,把帝王心术的平衡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最终连副掌教大真人都能换掉。 这也是正一道和全真道都联手了还是不能确保大掌教归属的原因。一则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各有保留,互有防备,这是人之常情。二则是中立一派的存在,若是太平道取得中立一派的支持,仍旧可以夺取大掌教尊位,所以李家才要确保凤麟洲战事的胜利。 参知真人能否晋升平章大真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长生仙人必定晋升平章大真人之外,若是出身中立一派,就比较容易晋升,若是出身三道,就比较困难一点。相较而言,同样是伪仙,中立一派的参知真人几乎是年龄资历一到立刻就能晋升,而三道出身的参知真人因为三方互相掣肘,必须要有足够服众的功绩才行。 当然,有利有弊,在竞争大掌教的时候,三道就大占优势,中立一派几乎是靠边站、等结果,所以这种晋升方式相当于一种补偿。 金阙名义上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投票选举大掌教,可为了防止出现僵持不下的平票情况,平章大真人同样拥有投票的权力。平章大真人们为了确保自己的超然地位,很难被收买、拉拢,相对来说比较公平。 如果说中立一派最为松散,根本不成体系,没有三师这样的明确领袖,只有为首的几位平章大真人,底下的人也没有那么强的归属感,那么全真道就是第二松散的大派系。 这也是玄圣遗留下来的问题。 当年玄圣重新划分三道,太平道和正一道都很简单,太平道以李家为主干,正一道以张家为主干,然后再加一些其他派系,比如慈航一脉、青丘山一脉等等。可全真道就不好这么做了,因为当时还没有姚家和裴家的概念,当时这两家就是几个人,甚至不能称之为家族,其余几大派系不分伯仲,势均力敌,这就是先天不足。玄圣觉得全真道太过松散,不好与另外两道鼎足而三,为了防止全真道被另外两道压迫,就要增加全真道的体量,于是玄圣在划分了大掌教嫡系之后,把剩下的人一股脑全都塞到了全真道中,后来的各种孤儿也默认归属于全真道。 如此一来,全真道的确是三道之中体量最大的,可内部更加松散了,远没有另外两道的凝聚力。 在这种情况下,全真道士内斗也是最为激烈的。 开辟婆罗洲道府之后,掌府大真人一派属于大掌教嫡系,在六代大掌教解散紫霄宫之后,越发式微。掌府真人一派就按照老规矩被划归到了全真道,这些年来越发势大。 王家属于全真道,可对于全真道能有多少归属感,实在不好说。 对于习惯了内斗且素有小道门之称的全真道来说,处理掉王家根本没什么心理负担。 太平道和正一道碍于各种姻亲关系,就算某个家族失势,仍旧不失为富家翁,比如颜家。可全真道就没有这么脉脉温情了,很多时候失败者会直接消失不见。 这些年来消亡的全真 道世家不在少数,堪称三道之最,也不差这一个。尤其还有老牌世家对新兴世家的敌意,姚家和裴家决定动手,齐家、上官家、季家不仅不会阻拦,甚至会分一杯羹。 齐玄素立刻想到一个问题:「若是王家倒了,那么婆罗洲道府怎么办?」 七娘笑道:「当然不会拱手让人。咱们全真道最不缺的就是人,姓王的不干,有的是人干,大不了我们娘俩顶上去,也不是不行。」 齐玄素望着七娘,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七娘道:「你如今是紫微堂的副堂主,你别看副堂主和掌堂真人只是差了一级,可这其中有几个好隐形台阶。道门有个规则,道门名位重器,从来都是设位择人,而不是排队接班,所以本堂、本府、本宫很难产生掌堂、掌府、掌宫,九成的第一号人物并非来自于本堂、本府、本宫,大多是从其他地方调任,所以副堂主和掌堂真人之间看上去一步之遥,实则天渊之别。」 「你想要升掌堂,要先去地方道府做排名靠前的副府主,再提次席副府主,然后调回玉京去其他堂口做首席副堂主,接着再去地方道府担任一府之主,最后才能回到玉京担任一堂之主,你自己数数,这是几个台阶?虽然你提了次席副府主之后,多半就会升为二品太乙道士,可要等到担任一府之主,才能提拔为参知真人。」 「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一个萝卜一个坑,雷打不动。除了有人升为平章大真人的情况之外,你想要上去,就得有人下来,这种机会不会太多。到时候,为娘豁出老脸亲自去找地师,给你谋求一个婆罗洲道府掌府真人的职位,顺带解决参知真人的品级,你觉得如何?」 齐玄素张大了嘴巴。 这事真要成了,那可是天覆地载的恩情,好些蹉跎多年的二品太乙道士都愿意跪下来拜个干娘。 如果七娘留在道门发展,那么如今也是九堂之主这个级别,她把这份资源让了出来,现在再把齐玄素推上去,还真有点向姚家要回自己那一份的意思。 当然,从大义上来说,这都是道门的名位重器,不是谁的私产,不存在是谁的或者不是谁的,更不存在让和讨要。 可大义是大义,正确也正确,只是这么多的世家,真正落实下来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伙也都心里有数。 七娘看齐玄素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儿子,就说你是齐浩然的儿子、张月鹿的男人,跟我没半点关系。」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同时又摆出三品幽逸道士应有的威严。 七娘上下打量着她,满意道:「这才像话,关键是你争气,有这么多实打实的功劳打底,为娘才有底气帮你铺路说话,别人才说不出半个「不」字。如果你像那个王儋清一样,就知道争风吃醋、混吃等死,就算我想抬举你,也没脸皮去求地师。」新 齐玄素不敢自得。 别看七娘说得轻描淡写,齐玄素很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没有七娘,就算齐玄素立下再大的功劳,「地字功」也好,「天字功」也罢,都不会一人拿下,别人肯定会分走很大一部分。比如说提拔齐玄素的人,那就是慧眼识英才,指挥齐玄素的人,就是调度有方,大头都去了人家那里,齐玄素豁出性命也只能跟着喝汤,那他至多就是个四品祭酒道士。 正是因为有七娘的庇护,这些功劳无人去分,全都归了齐玄素自己,齐玄素才能升得如此之快,又十分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毕竟七娘是个让裴玄之都头疼的角色,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与她为敌,王儋清例外。 同理,道门三秀也大概是这么个路数,资源够多,背景更大,能力够强,有足够的试错成本,就很容易立功。 立了功又一丝一毫全都归于个人,也不存在被人硬按着再锻炼几年的情况,自然升得飞快。真要去查,那都是合理、合情、合法、合规,不存在半点弄虚作假。 这也是张月鹿明明不好相处却能笼络人心的缘故,因为张月鹿从不克扣别人应得的奖赏和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怕有私仇,张月鹿也不会挟私报复。比如说许寇,公然挑衅过张月鹿,可张月鹿还是让他升了主事,许寇如今也对张月鹿心服口服。这其中甚至还要包括齐玄素。 赏罚分明四字,足以让很多人认为张月鹿是个难得的好上司,在这一点面前,那些所谓的不好相处或者严苛就都是细枝末节了。许多钻营苟且之辈自然是绕道而行,可许多真正肯实心用事之人反而会聚集到张月鹿身边。 七娘道:「当然,前景很美好,前提是我们得把王家扳倒才行,而且是合理合法合规矩地将其扳倒,这些地方的世家大族,割据一方如土皇帝,作威作福惯了,没有哪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只在于查或不查而已。」 齐玄素感叹道:「七娘,你可是给我画了好大的一张饼,不过说实话,这饼也是真香。」 第七十九章 仙之玄玉 清微真人不仅送了一块「仙之玄玉」,还很贴心地给了齐玄素三天假期,足够让他吸收这块「玄玉」。 更关键的是,这块「仙之玄玉」已经被激活,不必齐玄素再去寻找神力注入其中。 要不齐玄素怎么说清微真人有气魄呢,这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大头都送了,也不差那点细枝末节。不像有些人,送了东西还要找别扭,最后东西送了,别人还不念好,可谓是血亏。 当然,齐玄素绝不是腹诽七娘,绝不承认他不念七娘的好,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意思。 齐玄素结束与七娘的对话之后,略微平复心情,立刻开始做融合「仙之玄玉」的准备。 每个后天谪仙人或者准后天谪仙人,所能融合的「玄玉」数量,根据境界修为的不同,是有不同的。比如李长歌,现在所能融合「玄玉」的数量上限是五,所以清微真人说李长歌的「玄玉」用不完,并非自夸,也并非虚言,而是一句大实话。 齐玄素与李长歌的情况刚好相反,他是融合「玄玉」的数量严重不足,只融合了四块,比李长歌少了一块,因为他并非像李长歌那样同时融合五块「玄玉」,而是逐次融合,所以最早的「生之玄玉」和「死之玄玉」早已彻底「消化」完毕,等于是空出了两个位置,如今他有三个空位,如果「玄玉」管够,那么他已经走在前往造化阶段的大路上。 这就是后天谪仙人不讲道理的地方,在长生仙人之前,完全就是一骑绝尘,哪怕是先天谪仙人,也不是对手,更不必说其他传承了。 不过说到神力,齐玄素体内的神力十分驳杂,最早在盂兰寺得到的「生之玄玉」,是用巫罗神力激活的;后来在措温布得到的「死之玄玉」,是用鬼国洞天的神力激活;再后来的「神之玄玉」是以张无恨遗留的太阴真君神力激活,在五行山洞天,又得了紫光真君的神力。 这四种神力都对齐玄素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太阴真君神力和紫光真君神力就不必多说了,直接改变了齐玄素的法相,变成了「太阴紫光法相」,也可以称之为「星月法相」。 法相的改变也影响到了法身境,甚至是整个神仙传承,使得齐玄素走上了一条没有太多前人经验的歪路。 其次是鬼国洞天的神力,来自于「帝柳」上的帝冠,这道神力并没有改变齐玄素的法相,却给了他沟通、定位鬼国洞天的能力,所以他才能在伊势大展神威,杀个几进几出,伊势神宫竟奈何不得他。 最后就是巫罗神力了。从表面来看,并没有给齐玄素造成什么影响,但在实际上,齐玄素一直怀疑巫罗神力全面激活了「长生石之心」,毕竟巫罗本身就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之一,而「长生石之心」的原型「长生石」便要来自于上古巫教。 除此之外,齐玄素在融合第一块「玄玉」之前,经常做梦上灵山不假,可是只梦到了巫咸一个人,得到第一块「玄玉」之后,开始频繁地梦到十一个人,这里面也包括了巫罗。 这四道神力,都很庞大,但并不纯正。 说到玄门正宗,还得看道门。 这块「仙之玄玉」就是用最纯净的道门神力激活,远胜其他几种神力。 难怪李长歌能够凝聚「天帝法身」,人家从小就是用最纯正的道门神力来激活「玄玉」,根本不是齐玄素这种野路子可比。 说句扎心言语,哪怕同样拥有「长生石之心」,穷小子和富公子还是差距巨大。 齐玄素拿出「仙之玄玉」,握在手中,忽然有些好奇。 现在已经可以知道,李家传承的「长生石之心」和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并不完全相同,甚至有很大区别,比如同样是保命,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有预 知祸福吉凶的妙用,齐玄素就是幽而复明,死而复生。 「长生石之心」算是上古巫教和道门造物的最高结晶,很明显,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更侧重巫教部分,而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更侧重道门部分。 那就有意思了,齐玄素在融合「玄玉」的时候,会看到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那么李长歌在融合「玄玉」的时候会看到谁?总不会是他的老祖宗玄圣吧?还有,齐玄素在梦中去的是灵山洞天,那里是上古巫教的祖庭,李长歌会去什么地方?难道是道门祖庭昆仑洞天?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融合「仙之玄玉」。 有了前面的数次经历,齐玄素已经是轻车熟路,使其慢慢「融化」,化作一股青色的涓流,进入到齐玄素的体内。 然后齐玄素又回到了久违的梦境之中——灵山。 还是那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大山。 齐玄素没有急于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而是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第一次进入灵山洞天的时候,齐玄素听到了师父的呼喊,让他回头。可他无法回头,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齐玄素还听到了七娘的低语。他努力去聆听七娘的话语,却根本听不清楚七娘到底说了什么。 可随着齐玄素境界修为的提高,或是融合「玄玉」数量越来越多的缘故,齐玄素在这里的自***限越来越大。 他现在能回头了,然后看到了如此景象。 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末世景象,天为庐地为盖,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才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还有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兽类白骨。 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越是靠近齐玄素所在的这座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终于听清楚了七娘的低语,没有半点感情,不断地重复:「上山去,别乱逛。」 「上山去,别乱逛。」 齐玄素很是无言,一开始,他以为是某种幻觉或者幻听,就像师父的呼喊一样,与本人没什么关系,自然不会特意去找七娘求证,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段话还真是七娘留下的。 这应该是一个简单的指引,让齐玄素别在山上乱晃,赶紧去山顶见巫咸。你说你留下指引就留吧,说得清楚点也行,声音那么低,他以前根本听不清。等到他能听清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指引了,天知道这些低语到底指引了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七娘在说梦话。 过了片刻,那个曾经给齐玄素领路的女子出现了。 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不逊于李青奴。 齐玄素不再惶恐,而是主动开口问道:「你是谁?」 女子回答道:「你可以叫我师横波。」 齐玄素立时察觉到一个事实,这个名字迥异于十一位祖巫,没有太多的上古 风格,倒像是本朝之人或者前朝之人。 齐玄素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师横波回答道:「这里是灵山幻境。」 齐玄素怔了一下:「这里不是灵山洞天?」 「不是。」师横波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半点起伏,「我也只是一道残魂。」 齐玄素懂了,师横波就是话本里专门指引年轻人前进的白胡子老头,如果他以正常途径得到「长生石之心」,那么就是师横波成为他的老师。 不过他并非以正常途径得到「长生石之心」。严格来说,「长生石之心」其实是七娘的机缘,只是七娘转让给了齐玄素。七娘肯定使用过「长生石之心」,否则不能在这里留下低语。 如此算来,师横波其实是七娘的引导者,只对七娘负责,并不对齐玄素负责。然后七娘担任了齐玄素的引导人,既是干娘,也是真正的老师。 齐玄素不仅要用七娘的二手怀表,还要用七娘的二手「长生石之心」。 不过两人的关系至亲,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世间数百年旧家,那些所谓的老物件,不知经了多少手。 齐玄素再次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师横波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那就上山吧。」 第八十章 十一巫图腾 当齐玄素跟随师横波来到山顶的时候,发现这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里不见了那些高大的身影,除了仿佛永恒不变的火堆之外,多了十一根高大的半透明图腾立柱,仿佛是某种水晶筑成。 如果说从一位大巫变为十一位大巫是巫罗神力带来的变化,那么眼前的情景就是道门神力带来的变化? 毫无疑问,这十一根立柱分别对应十一位祖巫。 在每根立柱上都有相应的形象。 不过这十一根立柱中只有四根立柱亮起,仿佛注水的竖管,「注水」的部分熠熠生辉,其余未曾「注水」的立柱十分黯淡。 这也不难猜,四根立柱分别对应四块玄玉。 齐玄素仔细望去,发现每根立柱上都有九等分的刻度。 其中对应巫姑、巫相、巫真的立柱上,光芒注入第五个刻度,对应巫罗的立柱上,光芒则注入到了第六个刻度。 齐玄素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师横波回答道:「你如今融合四块「玄玉」,分别对应了四位大巫的图腾,其中巫姑和巫相的部分近似,被统一归类到了人仙传承之中。巫真的部分被归类到了鬼仙传承之中,巫罗的部分被归类到了神仙的传承中。毕竟道门六仙和巫教十一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我只能如此解释,更多的细微不同,还要你自己感受。」 齐玄素明白了,他先后用了两块「生之玄玉」,使得他的武夫传承升到了见神不坏境。可是在巫教体系下,这两块「生之玄玉」其实分别对应不同的祖巫,也就是巫姑和巫相,还是有许多不同,相当于道门将其十一巫精简整合到六仙体系之中。 不过齐玄素还是觉得有点别扭,「玄玉」似乎与他的「长生石之心」并不十分契合,中间还要有一个巫教十一巫与道门六仙转化的过程,也许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会更好一些?不排除这个可能,可能他的「长生石之心」是原始版本,而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是改良后的版本。 便在此时,对应的巫彭的图腾开始「注水」,光芒一直升到了第六个刻度,与巫相、巫姑、巫真的立柱齐平。 不等齐玄素反问,师横波已经解释道:「你的尸解仙传承被归类到了巫彭的图腾之中。」 齐玄素知道这就是他的本身修为了,除了受益于「长生石之心」和他二十几年的苦修,其中也包含了「血丹」、大真人府的「朱果元宵」,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丹药。 紧接着,巫咸的图腾立柱亮起。 然后对应巫咸图腾的立柱、对应巫相图腾的立柱、对应巫彭图腾的立柱同时开始「注水」。 不必说,这是「仙之玄玉」开始发挥作用。 齐玄素已经大概明白这些立柱的原理,巫咸作为道门大真人,自然是对应了道门的根本传承——地仙传承,而巫相同样兼顾了部分地仙传承。至于巫彭立柱的上升,则应该是象征着齐玄素本身修为的提升。 很快,巫相立柱、巫咸立柱都上升到了第六个刻度,与早就在此刻度的巫罗图腾齐平,巫彭图腾更是极为夸张地上升到了第七个刻度,只剩下巫姑图腾、巫真图腾还在第五个刻度。 十一根祖巫图腾立柱,齐玄素已经点亮六根,分别是:巫彭、巫咸、巫相、巫真、巫姑、巫罗,除了一根对应自己本身,其余五根分别对应五块「玄玉」。 师横波解释道:「以道门标准来看,巫相比较特殊,同时兼顾地仙传承和人仙传承,所以巫相图腾的提升,会同时增益你的地仙传承和人仙传承。巫彭则兼顾所有传承,巫彭图腾的提升,会同时增益你的所有传承。反之,其他所有传承的提升,也会增益巫彭传承,你要牢记。」 若非齐玄素仔细研究过《十一巫兴亡史》,还真不知道师横波在说什么。 齐玄素随之意识到一个关键:「你对道门传承划分如此熟悉,你也是道门中人?」 师横波看了他一眼,语气仍旧毫无起伏:「我是道门二代弟子。」 齐玄素不说话了。 整合道门之后,玄圣、东皇、姚家老祖、初代地师上官大真人、异姓天师颜大真人、初代天师等人,统一归为初代弟子。二代弟子的辈分之高,可想而知,比如说裴家老祖宗便是二代弟子,而且是玄圣的亲传弟子。从这一点上来说,别说齐玄素这个八代弟子,就是三师这些六代弟子来了,也是晚辈,得叫祖师。 由此看来,「长生石之心」的确是出自当年的造物工程,初代弟子和二代弟子都参与其中,只是还有一点齐玄素没能想明白。师横波的残魂为什么会被留在「长生石之心」中?难道炼制「长生石之心」还要用活人祭炉?还是说,师横波曾经是「长生石之心」的主人,死后被「长生石之心」保留了残魂。 齐玄素将自己的疑问提出之后,师横波只是回答道:「我只是被本体分割出来的残魂,并不具备完整记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齐玄素只好作罢。 师横波继续说道:「以道门标准,如今你已经兼具地仙传承、人仙传承、神仙传承、鬼仙传承,可以开启天仙传承……」 齐玄素抢答道:「是,开启天仙传承。」 师横波道:「我并非询问你是否开启天仙传承,而是警告你,无论你同意与否,马上就会开始融合天仙传承,请做好准备。」 下一刻,齐玄素只觉得五脏同时震动起来。不知是梦境中的幻觉,还是现实本体传来的感觉。 谪仙人、炼气士、散人一脉相承,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 此时齐玄素心神内视,可见自己体内五脏,心脏被一团火红气息包括,对应火行;肝脏被一团青色气息包裹,对应木行;脾脏被一团黄色气息包括,对应土行;肺脏被一团白色气息包裹,对应金行;肾脏被一团黑色气息包裹,对应水行。 散人传承是根本所在,对应土行,厚德载物。 武夫传承壮大血气性命,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生机所在,对应木行。 方士传承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以真一志阴灵不散,死中有生,对应北方幽冥水行。 神仙传承,凝聚香火愿力,点燃神火,以此铸就金身神国,无论是香火,还是神火,都有一个「火」字,对应南方火行。 最后就是杀力最大的炼气士传承,除了擅长御剑,又称金丹大道,对应西方金行。 五行齐聚,凝练五气,再五气合一,化作真元,即为「小五气朝元」,谪仙人的逍遥阶段便是因此得名。 仙人第二重天劫为阴火劫,,侥幸渡过了这一劫,五脏应五气,内外圆满,则为「大五气朝元」,大小之别便是仙凡之别。 所谓五气合一,就仿佛是把齐玄素整个人打碎了再拼接起来。 亦或是,把齐玄素重新熔铸,先熔化成铁水,再铸造、定型、冷却。 其中苦楚可想而知。 难怪师横波要警告他。 只是此时已经容不得齐玄素回头,只能凭借意志勉强守住灵台不失。 与之同时,第七根立柱悄然亮起。 这根立柱对应的是巫阳图腾。 在十一巫中,巫阳是绝对的例外。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是重合的,其中巫彭、巫相、巫抵、巫履、巫凡既是灵山十巫的成员, 也是开明六巫的成员,等同是她们叛离了灵山十巫,创建开明六巫,与巫咸、巫姑、巫罗、巫真、巫即分庭抗礼。 既然是开明六巫,那就是六个人,多出的一个人便是巫阳,她是唯一只存在于开明六巫却不存在于灵山十巫的大巫,像个独行客,被巫彭等人拉拢过来抗衡首领巫咸。 在齐玄素的梦境之中,就是巫阳一脚踢翻了火堆,像极了一个叛逆者。 巫阳也是唯一受到道门推崇的大巫,其余大巫包括巫咸在内,道门的态度都是避而不谈,极力淡化其存在,唯有巫阳,作为道门的朋友,被道门大肆宣传。 诸如大江三峡巫峡长、巫山**、神女峰,这里的「巫」和「神女」都是特指巫阳,而非其他大巫。 故而在道门炼制的「长生石之心」中,巫阳的地位也极为特殊,巫咸只是象征着第二传承地仙传承,巫阳还要高于巫咸,直接代表了第一传承天仙传承。 巫阳图腾的亮起,意味着齐玄素已经打开了天仙传承,也就是后天谪仙人。 只见巫阳图腾立柱的「水位」一路上升,最终停留在了第六个刻度。 七根图腾立柱,巫阳、巫咸、巫相、巫罗的图腾立柱都停留在了第六个刻度,巫真、巫姑的图腾立柱停留在了第五个刻度,唯有巫彭的图腾立柱一柱擎天,攀升到了第七个刻度。 这意味着齐玄素已经从天人的逍遥阶段跻身为无量阶段,分别拥有散人无量阶段的遁变境、谪仙人的小五气朝元境、方士的雷动境、巫祝的法身境。 其中武夫传承同时受到巫相图腾和巫姑图腾的影响,与散人一样跻身无量阶段,也就是千变万化境。炼气士虽然也受到巫相图腾的影响,但巫相还是更侧重于人仙传承,所以炼气士未能跻身无量阶段的炼虚境,仍是逍遥阶段的返虚境。 至于天仙传承,无法自主提升,要随着其他传承的提升而提升,想要跻身无量阶段的小三花聚顶境,最起码要有三个传承抵达无量阶段。 第八十一章 不该来 齐玄素“啊”地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 师横波和灵山全都消失不见,他正在自己的营帐之中。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不知过去了多久。齐玄素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成为先天之人后,虽然不增寿命,但有许多细微之处的变化,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再习得“辟谷术”之后,便连吃饭也省了。 齐玄素早已经成为天人,比先天之人更进一步,此时却汗透重衣,可见那些痛楚并非单纯的幻觉,而是真实作用在他的身上。 齐玄素长长松了一口气,晃了晃书案上的铃铛,然后对门外的小殷道:“小殷,玩去吧,不必守着了。” 小殷满是雀跃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清微真人不仅没有询问小殷的来历,还给了她一张四品祭酒道士的箓牒。仔细一想,这也没什么不对,既然妖可以做道士,那么鬼同样可以。至于小殷身无尺寸之功的问题,打玄圣开始算起,一直到三代大掌教,殷先生,万师傅,还有白夫人,哪一个不是为道门征战四方,她的功劳,殷先生早就替她挣完了。 就连铃鹿御前都看不透小殷,只要小殷收敛气息,再加上这张四品祭酒道士的箓牒,不会有人为难她。 片刻后,一名道民走了进来。 齐玄素道:“帮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道民应了一声,又退了出去。 齐玄素已经跻身无量阶段,真要清洁自身,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齐玄素不想这么做,正如天人们都能御风飞行,可还是喜欢乘坐飞舟。能用“传音阵”,绝不会扯着嗓子千里传音。 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怎么做更舒服的问题。 不然世人追寻权势是为了什么? 若说全是为了天下苍生、万世太平,未免有些假了。 不能说没有这样的人,而是五百年才有圣人出,大部分人还是个俗人。 很快,齐玄素泡在浴桶之中,闭着双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衣衫则是随意搭在屏风上,等他沐浴完毕,自有道民会来取走清洗。 如今正值战时,当然不是每个道士都有这样的待遇,只有高品道士才行。其实与齐玄素同等品级之人,都有秘书随行,这样的事情自然由秘书去安排,比如张月鹿身边就跟了沐妗。只是齐玄素刚刚升了三品副堂主,他的秘书柯青青还在学习阶段,干脆就没带。 便在这时,张月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天渊,你在吗?” 齐玄素听见了,却故意没说话。 张月鹿自然能感知到齐玄素就在营帐里,径直走进帐篷。 营帐说小不小,说大也着实不大。 很快,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 张月鹿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个坏东西,故意不回话是吧?” 齐玄素笑道:“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怕人看。” 张月鹿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转过身去,背靠着屏风,说道:“你不怕人看,我怕行了吧。你不是黄花闺女,我是。” 齐玄素促狭道:“早晚都有那一天。” 张月鹿并不否认,转而说道:“你跻身无量阶段了?” “那是自然。”齐玄素道,“你在前面走,我也得尽力跟。” “你这话说得亏心,再过几年,就是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尽力跟。”张月鹿感慨道,“后天谪仙人的厉害,我算是见识了。在严密的组织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过去的时候,或是探索秘境洞府,或是猎杀妖兽,或是遇到前辈高人,才能得到那么一点机缘造化,到底能走多远,全看先天资质和后天运气如何,几乎无从改变,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到了如今,这些都无关轻重了,说你行,不行也行。” 齐玄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也不能说完全无关轻重,毕竟放眼整个道门,也只有齐玄素和李长歌而已。” 】 张月鹿道:“我偶尔会在想,世道依循着如今的路线继续发展下去,几百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大多数人是否会彻底失去人性而变成单纯的道具?毕竟人不再是无可替代的,手脚四肢、五脏六腑就像是某个道具的零件,坏了可以替换,有义手、义足、义心,甚至可以凭空造人,那么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其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到了那一日,是否会只剩下纯粹的物质追求,而丧失了一切的精神和感情追求?” 屏风后有水声伴随着齐玄素的声音响起:“我不这样看,圣廷有个七宗罪的说法。负面的情绪也是感情,凡事都有阴阳两面,不能因为其负面,就说它不是感情。事实上,正面的情绪很难维持,可负面的情绪却更容易生存。我相信,也许有一天,世道会堕落不堪,道德沦丧,人性缺失,可这些负面情绪绝不会被磨灭,反而会更加壮大,人的一切活动都会被其所驱使,你怎么能说人丧失了一切的精神和感情追求呢?坏的追求也是追求,不是吗?” 张月鹿沉默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嘴唇,说道:“你描述的景象比我所预想的更加可怕。” 齐玄素已经离开了浴桶,开始穿衣服。 张月鹿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悄悄松了一口气。 很快,齐玄素转过屏风,来到张月鹿的身旁。 张月鹿转头看了齐玄素一眼,目光微微一震。 齐玄素学着倭人的穿衣习惯,上衣敞开大半,半穿半披,没穿中衣,露出大半个胸膛。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半天没说话。 平心而论,齐玄素也算颇有几分“姿色”,不敢说多有女人缘,可一众女子,上至七娘、慈航真人这些长辈,下到张月鹿、李青奴、姚裴等同龄人,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没有哪个看到他就嫌弃的,可见齐玄素真不难看,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差。若是没点长处,放在人堆里就找不见,当年的岳柳离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虽然张月鹿很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不介意再学李家人嘲讽一句,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有点张不开嘴。 不过张月鹿还算镇定,好歹没有脸红害羞,轻吸了一口气,收回视线,重新目视前方:“也许我不该来。” 齐玄素愣了一下,回道:“可你还是来了?” 张月鹿轻咳一声:“我来是因为有正事,你这次闭关,足足用了三天时间。” 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原来小殷在门外守了三天,还真是尽职尽责。 张月鹿接着说道:“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伊势的战事进展迅速,虽有部分攘道浪士伪装成平民袭击我道门道士、灵官,意图激怒我们,使我们做出屠杀平民之举,丧失人心,但并未造成太大损失。他们眼看此计不行,干脆亲自屠杀了部分平民,然后嫁祸给我们,倒是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混乱,好在并不影响大局。” 齐玄素道:“这些倭人还真是心狠手毒,不仅对外人狠,对自己人同样是毫不留情。不过话说回来,毕竟是武士老爷,落魄的武士也是老爷,哪里管百姓死活。” 张月鹿道:“掌军真人得知此事之后,谕令全军上下,保持克制,不可妄杀平民泄愤。同时又严令凤麟洲道府、丰臣相府行使一切之必要手段打击攘道浪士,一经发现,可不经审判就地处决,若有包庇、同谋之人,与之同罪。” 齐玄素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尊王派只是谋求权力的投机之人,攘道浪士才算是凤麟洲的脊梁,我们就是要打断凤麟洲的脊梁,让其只能做一条狺狺狂吠的断脊之犬。” 张月鹿淡淡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中原一向讲究师出有名,若非凤麟洲几次三番袭扰中原,意图蛇吞大象,岂有今日之下场?种昨日之因,得今日之果,我看是恰到好处。” 齐玄素问道:“掌军真人又有什么吩咐?让我们去调查芙蓉山?还是继续进攻伊势神宫?” 张月鹿下意识地扭头看了齐玄素一眼,结果入眼又是一片“春光”,无奈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齐玄素低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张月鹿终于是忍耐不住,直接伸手帮他把衣服掩好,理由冠冕堂皇:“着装要齐整,是道门最基本的礼仪要求。” 齐玄素道:“那是公开的要求,现在可是私下,五代大掌教管天管地,还管人洗澡睡觉?” 张月鹿啐了一口:“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家伙还挺无赖的。” 齐玄素笑道:“我也没看出来,你不是一直都能大气,还有小女儿之态。” 张月鹿干脆好人做到底,顺势帮齐玄素系好腰带:“我爹都没这待遇。” 齐玄素很自然地张开手,笑道:“荣幸之至。” 张月鹿系好腰带,正要后退,却被张开双手的齐玄素顺势揽入怀中。 齐玄素把下巴搁在张月鹿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入殓师灵异录手机版网址: 本站域名:et 本站网站:et 第八十二章 遁变境 张月鹿纠正道: 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 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反问道: 齐玄素破天荒地有了片刻的不好意思,慨然道: 张月鹿并没有一直依偎在齐玄素的怀抱里,而是轻轻推开齐玄素: 齐玄素并不意外。 清微真人之所以要用道门三秀外加齐玄素来做这件差事,其他都是次要,关键是诚意,毕竟这几个年轻人身份特殊,注定了日后前途无量,甚至有望入主金阙,如今的权势未必很大,地位未必很高,却代表了诚意。现在具体已经谈妥,接下来的具体事情自然不必他们再去操心,反而是扎根凤麟洲近百年的凤麟洲道府道士更适合做这件事。 张月鹿接着说道: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张月鹿又道: 齐玄素道: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可曾受到影响?」 化解了。」齐玄素摇头道。 张月鹿道,,正好你跻身了无量阶段,可以再学一门大成之法,既然在手,那就学这一门吧。」 齐玄素自无不可,虽然他喜欢用刀,但也不反对用剑,凤麟洲就是刀剑不分,可见刀剑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而且如今在手,空有利器在手,却不得其法,未免不是遗憾。 说罢,张月鹿径直转身离去,看来她已经从先前的小儿女情态中恢复过来,又变回那个坚毅果敢的张副堂主了。 齐玄素目送着张月鹿远去,忽然想起,张月鹿根本没有正面回答他什么时候成亲,竟是让她滑了过去。 不过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齐玄素也不好再跑过去追问,那就没有意思了。 齐玄素转而去看张月鹿留下的《龙虎剑诀》。 这是紫光真君馈赠,张月鹿又以谪仙人的神通复制了一份,拓印在道门一种专门的玉简上面。这种玉简十分方便,省去文字言传,只剩下意会,极大提升了效率,不过只有无量阶段以上才有能力进行拓印,因为消耗极大,逍遥阶段的天人难免力有不逮。 学习大成之法,有些类似于学习四书五经,境界低微的时候就好似孩童时代,不知道里面的意思,只能死记硬背。等到年长之后,读书多了,理解明白了其中含义,就简单许多。 大成之法也是如此,境界越高,学起来就越容易,若是到了长生仙人的阶段,甚至可以自创大成之法。 齐玄素初学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力气,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如今他已经跻身散人的遁变境界,加之谪仙人的身份,更胜以往的根骨资质,再去学,不敢说很省事,总要比简单一些。 散人的逍遥阶段是为练蜕境,无量阶段是为遁变境。此二境出自《无上秘要》: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 所谓,如蝉留皮换骨,所谓,保气固形。 一者重塑本真,一者重塑躯质。 齐玄素跻身练蜕境之后,迎来了一次脱胎换骨,如获新生,极大弥补了他先天资质不足的缺陷,使其逐渐接近谪仙人。而遁变境则是更进一步,以真气进一步稳固体魄,淬炼根骨,完善资质,使其真正与谪仙人不分伯仲。 齐玄素大约明白为什么后天谪仙人要以散人为根本了,或者说当初道门之所以创立散人传承,就是为了后天谪仙人特意准备的。所以散人连续两个境界都是弥补完善资质根骨,使其无限接近于谪仙人。相应的神异便比较少了,相较于正宗谪仙人的真元和庆云,散人几乎是什么也没有,所以还是排在六仙最末,无法与谪仙人相提并论。. 如今再比较齐玄素和张月鹿的资质和根骨,张月鹿也就是勉强稍胜半筹,这要放在三年前,张月鹿是站在山巅俯瞰山谷洼地中的齐玄素,这其中的进步之大,实是难以想象。 如果齐玄素只是个散人,对上张月鹿自然是没有半分胜算,且不说各种神异,仅仅是真元这一条,就足以卡死齐玄素了。 真元与神力类似,近乎于无所不能,无论是人仙之法,还是地仙之法,亦或是神仙之法、鬼仙之法,谪仙人都能修炼。 反观散人,纵然跻身遁变境后资质已经不逊于谪仙人,可没有真元,便受到极大局限,只能修炼地仙之法,至多与地仙传承的炼气士不分伯仲,可炼气士跻身长生阶段之后又有的神通,这是散人万万不能相比的,又落了下风。 不过齐玄素如今成功融合了天仙传承,同样凝聚真元,已经解决这个问题,可以随意修炼大成之法。 也许有人要说,如此一来,后天谪仙人岂不是比先天谪仙人强出太多?其实并非如此,齐玄素已经发现了后天谪仙人最大的局限,那就是天仙传承无法自行提升,必须依赖其他传承,而其他传承又要依赖。 从十一根立柱的刻度来看,第七刻度大约是对应无量阶段,那么第八刻度对应造化阶段,第九刻度对应伪仙阶段,大概最后就是集合十一根图腾立柱之力,突破伪仙,其终点是长生阶段。 换而言之,十一根图腾立柱根本没有长生之后的刻度,可见后天谪仙人是一条断头路,到了长生阶段就无法更进一步。初入长生的境界修为根本不可能渡过天劫,因为天劫不考验神通神异,也不考验与人交手的本事,就是单纯硬碰硬,挨得住,就再驻世一百年,顶不住,立时灰飞烟灭。哪怕是玄圣,天纵奇才,又有道门作为后盾,也是准备几十年后才成为一劫仙人。 先天谪仙人在跻身长生阶段之后,能够自主修炼下去,尝试渡过天劫,证得大五气朝元和大三花聚顶。 到了此时,先天谪仙人的优势才算是真正凸显出来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齐玄素如今已经是小五气朝元境的谪仙人,拥有真元,与真正的谪仙人没什么不同,修炼大成之法并不算难事。 分为和两部分,这是的配套剑诀,又名,所以对 应,对应。 齐玄素想要驾驭,要侧重于部分。 之所以难修,主要在于,关键是这个字,如何将两者完美融为一体,就如阴阳调和,既要势均力敌,又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中的十分难以把握。 可齐玄素如今还谈不上,仅仅是修炼部分,那就要简单许多。 龙从云,风从虎。 龙行云布雨,司掌肉眼可见的阳雷,正好对应了侧重雷法。 虎属西方,在于金,主杀伐,风属阴雷,对于雷法依赖极小,双剑合璧,处于从属地位,可杀伐又远胜 齐玄素真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第一次握住时,就发现其中有诸多前人感悟,乃至于祖天师的馈赠遗留,所以他以来修炼能事半功倍,再加上谪仙人的资质和本就不俗的悟性,远胜寻常人良多。 仅就部分而言,也许一般人要三个月才能初窥门径,而齐玄素只要一天时间就差不多能够初窥门径。 本站网站:et 第八十三章 冷之余晖 道门的主要目标是尽可能消灭尊攘派的有生力量,重点是打援,不过尊攘派也不是傻子,若是不能给到足够压力,尊攘派的援军也不会尝试正面进攻道门。 换而言之,伊势神宫的形势越发危急,尊攘派援军越是会拼死救援,所以道门在伊势的正面战场并非佯攻,同样是实打实的进攻,没有半分马虎和弄虚作假。 沙场争胜,不存在各派两员大将先来一轮阵前单挑,而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伊势战场上,最能发挥作用的并非某一个天人,而是数以百计的火炮,先用钢铁的狂风暴雨覆盖一遍,然后以方士营作为火炮间歇期间的补充,将对手打残之后,才是大军推进,以刀枪不入的玄甲重骑为主,配合各种步卒。 对于攘道浪士而言,手中太刀虽利,但根本看不到敌在何处,也是没有用武之地。待到真正看到对手的时候,自己这边已经是死伤惨重,难有再战余力。 这样的仗打起来很简单,对于指挥作战之人的要求不高,对于底蕴实力和后勤补给的要求很高,关键是十分花钱。也就是道门才能有如此手笔,相较而言,凤麟洲只是贸易链条中的一环,道门却掌握了整个贸易链条。 另一边,尊攘派组织了一支最大的援军,将近两万精锐骑兵,一百余名旗本,全力驰援伊势。 道门这边则由丁未灵官负责指挥,以八千人的兵力阻击这支尊攘派精锐援军。 此时在丁未灵官的千里镜视线之中,尊攘派骑兵们发动了一次近乎于自杀式的冲锋。 这是冷兵器最后的余晖,也是一个时代的悲歌。 随着丁未灵官一声令下,整齐排列的黑衣人开始依次射击。一瞬间,冲锋的骑兵好似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最前方的骑兵直接被弹丸打穿了身体和铁甲,从马上一头栽下。从上空俯瞰,冲锋的骑兵如同割草一般倒下,好似有一条无形的、横贯了整个战场的绊马索,凡是想要越过的骑兵,都会直接倒地不起。 血雾弥漫,横尸遍地。 道门这边的黑衣人手持火铳,分为三层,最外层首先发射火铳,继而后退,然后第二层、第三层继续发射,在二三层发射时,第一层装填弹丸和火药,三层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 这是一种古老的战术,置火铳为三行,列阵中,前行退后,次行继之;又不退,次行退后,三行继之。 以道门如今的技术,不是不能研制连发火铳,只是连发火铳很难保证威力,无法确保击穿甲胄和武夫体魄,亦或是破开护体符箓、真气等手段,所以道门的长铳还是单发式。这就需要装弹的时间,那么三段式射击的战术便很难被淘汰,仍旧实用。 道门只能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简化火器装填弹药的过程,加快射击速度,争取在骑兵冲阵之前造成更大的杀伤,同时还配备了一定数量的手铳,只有一发弹药,在混战的时候,面对面射击,几乎能够必中。唯一的缺点就是花费甚众,每次开战,仅仅是弹药的消耗数量,都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 火铳整整五轮齐射之后,尊攘派的骑兵部队损伤惨重,不过也终于逼近了道门的阵型。 这时候火铳最大的不足就显现出来,那就是近战孱弱,火铳用于近战,并不比烧火棍强出多少。 手持火铳的黑衣人开始后撤,手持等人高大盾的灵官向前顶上,结成一道盾墙,又有灵官手持长枪自大盾之间的缝隙向前刺出,形成枪林。 骑兵们轰然撞在盾墙之上,被长枪连人带马整个捅穿。 两军胶着在一起,开始近身作战,金属撞击的声音和厮杀的惨叫声不断传来。 不得不承认,尊攘派的骑兵们,都是骁勇善战之辈,而且先前的火铳齐射已经让他们明白,若是不 能冲阵取胜,只会被道门人用火器慢慢磨死,所以也是拼死力战,毫无退缩之意。 双方人马搅在一起,兵刃碰撞,鲜血四溅,不断有人倒地,说是尸山血海,半点没有夸张。 话本中常常会有两军交战之前双方大将先在阵前单挑的场景,只是正经的两军交战,是不存在双方将领单挑的,都是坐镇指挥。不过在有些时候,将领们还是以能够亲自冲阵为荣,也就是带领士兵冲锋陷阵,一则是能够极大振奋士气,二则是彰显自身勇武。 照理来说,主将亲自陷阵就好似皇帝御驾亲征,要被属下劝阻,不过道门的灵官们是个例外。 此时尊攘派这边,先前的冲锋之势已经消解,若是不能杀穿道门的阵型,骑兵的优势就损失殆尽,不存在二次冲锋,只能下马步战。可骑兵们在先前的五轮齐射之下,已经死伤惨重,此时想要杀穿道门的军阵,无疑是痴人说梦。 丁未灵官收起千里镜,换上大锤,准备亲身陷阵。 战场之上,勇者不得冒进,怯者不得擅退,千万人如同一人,同进同退,配合得当,方能形成最大战力,匹夫之辈,若非天人或者仙人,否则没有太大意义。 灵官的战阵以十一人成小阵,大阵是三叠阵,同样是三层,原理与三重火铳战法相差不多,第一层战酣,擂鼓,少缓,又擂鼓,第二层急急冲过前层接战,前层少整队伍。鼓又少缓,又擂鼓,第一层又冲过第二层之前接战,原二层少整队伍,如此一层一波的接替,使一线士卒始终能够保持体力相对充沛。如三叠之浪,初始不觉如何,可韧性十足,后劲也是十足。 只见丁未灵官高高跃起,直接飞跃了三叠阵的范围,落入尊攘派骑兵的后方,手中与她差不多大的巨锤轰然砸下。 落地位置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碗状凹陷,大地震动,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所处范围的所有尊攘派骑兵被生生震死,修为稍高之人,七窍血流,五脏俱碎,修为稍低之人,干脆直接被震成了一团团血雾。无一例外, 丁未灵官亲身陷阵之后,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黑衣人和灵官趁势反攻,在丁未灵官的带领下,形成了逆推之势。 与此同时,中军位置传来连续不断的擂鼓之声。 闻鼓而进,鸣金而退。 道门方面也是有骑兵的,只是刚才尊攘派骑军冲阵的时候,始终未曾有所动作,直到此时才显露峥嵘。 道门骑兵阵型紧密,每一骑之间的间隙十分之小,配备骑枪马刀,马刀是厚背重刀,只有这样的刀才有可能划破对手的重甲,如果是那种轻便马刀,哪怕有冲锋的惯性,也很难造成破甲的效果。再有就是中等长度的火铳了,这是混战利器,既可以单手操作,近距离射杀敌人,没有弹药之后也可以当做骨朵、锤子使用,钝器对付披甲的效果更胜寻常利器。 急促的战鼓声中,伴随着轰隆的马蹄声,蓄势已久的道门骑军终于现身战场之上。 大玄起家于朔方幽冥之州,北方壬葵水,乃是水德,故而崇尚玄黑之色,上下以黑色为主,故而大玄军队被称为黑衣人。 此时冲出的数千骑兵都是黑甲黑马,仿佛两条黑龙。 虽说道门重视火器,但也不轻视骑军。 随着火器的发展,在道门和朝廷内部,曾经出现过否定骑兵的观点,一部分人认为,随着飞舟的普及、火器的应用,骑兵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是,占上风的观点认为,骑兵在未来战争中仍将起重要作用,骑兵不仅应该继续存在,而且应该加强质量上的建设。 西州都护作为驰骋疆场多年的老将,发表了带有抗争性的意见。他认为,骑兵的历史,就是它被抬起 来的时期和摔下去的时期变来变去的历史。骑兵有三个基本特性:一是具有很大的快速性;二是能够将很大的机动性与包含广泛使用火力和其他兵器的乘马毁灭性突击结合起来;三是全体成员非常紧密的团结。 最终,骑兵还是得以保留,并发展出了人马俱披甲如钢铁战车的玄甲重骑。 这些黑衣人骑兵虽然不是玄甲重骑,但其铁甲都是新式甲胄,甲叶坚固细密,寻常弹丸和箭矢甚至会被直接弹开,就是稍近些的骑弓箭矢,也只是插在甲胄上,看着吓人,并不影响作战,只有精锐武夫骑兵的骑枪和重型火炮才能造成有效杀伤。 在黑衣人骑军进入战场之后,尊攘派一方开始全面败退,其个体素质还是不容小觑,之所以败得如此彻底,一是因为战术战法,二是因为双方的兵器差距之大,已经到了人力很难弥补的程度,且不说工艺的代差,就说花费的银钱,也是天上地下。 说白了,道门的大军都是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有钱才能不计成本地使用火器。治国治军,说白了就是一个问题,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解决了这个问题,便解决了八成以上的问题。这也是历朝历代最大的问题,钱不知从何处而来,更不知到何处而去。 第八十四章 甲申灵官 另一边,一志郡境内的久居城则爆发了一场大战。 战斗之激烈,让久居城几乎完全变为废墟。 这种废墟,并非是战后纵火所致,而是被火炮们生生打残的。 清微真人不喜欢将火炮群分开使用,既然是「群」,那么就要集中,就像火铳的排铳战术,以密集阵型增加命中率,形成全方位的压制,让各种掩体中的敌人根本抬不起头,更无法还击。 所以道门带来的千余门火炮都被安置在了久居城的城外。 二十余艘鹤舟俯冲着向久居城内投下了「凤眼甲六」,燃起熊熊大火,八百门重炮则将久居城东侧一线将近五十余里宽的正面战场变成了一片火海。 轰鸣声不绝于耳,许多人在持续且没有间歇的巨响中被震得失去听觉,需要大声吼叫,才能让自己或者近在咫尺之人勉强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刺鼻的硝烟味道,玻璃的窗户在强烈的声波中被震得粉碎,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木质结构房屋就算侥幸没有被点燃,也是晃动不停,梁柱吱嘎嘎地作响,像是随时要塌下来,铺天盖地而来的浓烟使得日月无光。 负责指挥此处战场的甲申灵官举起千里镜,激战的景象出现在千里镜中,他没有放下面甲,头盔下是一张白哲的脸庞,两道剑眉高高吊起,两只眼睛里没有暴戾,没有怒火,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胸有激雷而面如静湖,可拜上将军也。 事实上,一品灵官就是道门的上将军,只是文官治国,作为文官而存在的道士把持着大权,灵官们只能是从属而已。 不过这并不影响一品灵官的超然地位,在具体的战事指挥上,道士们并不过多插手,更多还是交给术业有专攻的高品灵官。 十二位一品灵官分为六丁六甲,六位六丁灵官主守,坐镇各地,充当守门人的角色,比如丁未灵官,她就是坐镇凤麟洲道府,所以她作为防守灵官也参与了这次战事。 六位六甲灵官主攻,近三十年来,总共有过三次出动一品灵官的记录,最近一次是一位一品天真道士和两位一品灵官攻入了巫罗的神国之中。 甲申灵官是沙场宿将,前不久的西域战事,便是是由甲申灵官领军。这次他又奉命领兵进入凤麟洲作战。 这样的高品灵官不属于三道,隶属于紫霄宫,与独立于三道之外的大掌教一脉一样,只听从大掌教的命令,这也是三道争夺大掌教尊位的关键所在。如今大掌教空悬,他们便听从金阙的调度和命令。 甲申灵官对千里镜中如山崩地裂般的炮火以及大量的死亡和鲜血视而不见,嘴角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 在他看来,这样的战事颇为无趣,就像一个成年壮汉欺负还未成年的孩子。 最初的时候,城里的攘道浪士还组织过一次进攻,如潮水一般扑了上来,可是在猛烈的炮火覆盖下,很快便退了回去,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和蠕动哀嚎着的濒死之人。 在此之后,攘道浪士们再也不敢露头了。 这让甲申灵官甚至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来一次无伤亡破城,给这些倭人一点小小的道门震撼。 很快,连绵的炮声暂告一个段落,火炮开始降温。 然后便轮到方士营出场,三百余名方士结成阵势,开始联合施法。 就见久居城的上空出现了好大一片雷云,遮天蔽日,将整个久居城完全笼罩,然后无数的雷霆从雷云中落下,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片由雷电组成的蓝紫色森林,落地之后,又像是包裹了整座城池的巨大荆棘丛。 雷蛇游走,电花飞舞。 相较于火炮,雷电更为无孔不入,许多藏在地下掩体中的攘道浪士 没有被火炮炸死或者震死,却被四处游走的雷电变成了一具焦尸。 甲申灵官的脸上仍旧是没有表情。 慈不掌兵。 不是说要做一个杀人狂魔。 而是说,到了战场之后,无论敌我双方,都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为将者要淡看生死。对于将领而言,战场上的生死,那就是一个数字,毫无感情可言,是将领在指挥时考虑的一个成本,除此之外,再没其他的意义。 将领要冷静到近乎于无情的地步。 至于事后如何抚恤安置伤亡之人,如何处置俘虏,是否人道,不在指挥作战的考虑范围之内,那是整个道门的事情,或者说,那是文官的事情。 李朱玉此时就站在甲申灵官的身旁,望着他专注的侧脸。 在李朱玉看来,这位从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一品灵官,其风采气度绝不同于那些靠着裙带关系而跻身高位的公子哥,那种久经沙场而建立起的冷静与自信,是李长歌、齐玄素这些年轻人无法比拟的。这与天赋、家世无关,而是一种阅历的沉淀。 甲申灵官不曾理会这位掌军真人义女,而是默默盘算着弹药的消耗,用「传音阵」发出指令,重新调整了重型火器的配置,协调好「鹤舟」与火炮的配合,重新安排了炮群的覆盖方向,以及玄甲重骑与步兵分队之间的配合,然后等到方士营的施法结束之后,下令发起进攻。 新一轮的空中轰炸和重炮轰击又开始了,似乎要把整个久居城彻底炸平一般,城墙早已在方士营的「地动」法术作用下变成废墟,此时又淹没在烈火和浓烟之中。 五十余名玄甲重骑迈着沉重的步伐,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前推进着,在重骑之后是大队步兵,披着轻甲,手持火铳。 便在这时,整个久居城爆发出明亮的光芒。 仿佛一轮炽热的太阳正在升起。 眩目的白光淹没了一切。 哪怕是甲申灵官,也有了短暂的目盲。 片刻后,白光缓缓散去。 一切都消失了,负责进攻的玄甲重骑和黑衣人都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甲申灵官的剑眉微微挑动了一下。 伊势神宫的神官团终于投入战场了,一次就报销了他五十余名玄甲重骑,这是个不小的损失,也让他无伤破城的想法彻底落空。 也就是这个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了甲申灵官的指挥部。 李朱玉早已得到了消息——事实上,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她担当了联络官的临时职务,坐镇中枢运筹帷幄的清微真人要与每一位单独领军的将领建立起最直接的联系,清微真人不会轻易干涉指挥,却要知道前线最为真实的情况。 李朱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指挥所,来到外面见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略作寒暄之后,又领着两人来见甲申灵官。 甲申灵官终于放下手里的千里镜,转而望向两人:「久仰两位大名了,两位这次是来镀金混战功的吗?」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甚至有些挑衅的意味。 不过齐玄素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也有了几分城府,闻言后也只是挑了下眉头,然后说道:「阁下说是,那就是。」 张月鹿倒是平静,宠辱不惊。 李朱玉虽然很欣赏甲申灵官,但还是适时地表达出几分不满:「这是掌军真人的决定。」 「既然是掌军真人的决定,我自是无话可说。」甲申灵官说道,「我不管两位到底是来混战功、镀金边的,还是当真存了上阵杀敌的心思,我都不会特别关照两位。」: 张月鹿平静道:「不必特别关照。」 甲申灵官点了点头:「很好,现在就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久居城已经被打废了,我可以肯定,里面的攘道浪士已经死伤过半,不过在城里还有一个伊势神宫的神官团,我不想用士兵的性命去消耗神官团的神力,那太不划算了,我们本就人少,又是异地作战,不好做大规模交换,所以你们两位能否帮我解决掉这个躲在久居城里的神官团?」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这其实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清微真人之所以把两人派过来,肯定不是让两人送死的,刚刚闹出张拘全的事情,逼得李长歌不得不远离了凤麟洲战场,这本该是李长歌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等同是牺牲了李长歌的仕途进度才将此事平息下去。 若是再把齐玄素和张月鹿搭进去,就是逼着张家和李家开战了,毕竟接班人都没了,未来一片黯淡,还管你什么大局为重,不趁着李家陷于凤麟洲战场、张家老辈人还在世的时候拼一拼,难道等到李家从凤麟洲战场抽身、张家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去拼吗? 当然,清微真人也不是让两人来指挥调度的,两人都是道士身份,若是主政一方,自然少不了众多师长的言传身教,两人也颇有心得。可要说到领军打仗,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了。所以清微真人就是看中了两人的境界修为,再加上两人加起来还有一件仙物,几乎可以把两人当做造化阶段的天人使用,能够起到奇兵的效果。 张月鹿点头道:「可以,不过我们要知道城内的大概情况。」 第八十五章 战况 甲申灵官虽然对年轻的道士们持有一定的偏见,但谈到正事的时候也不马虎,详细介绍了此时久居城的情况。 一志郡是攘道浪士聚集之地,足有十余万人。道门大军从人数上来说,处于绝对的劣势,不过在兵器上又处于绝对的优势,结果就是道门大军合围了数倍于己的敌人。 一志郡的攘道浪士在伊势神宫的命令下,按顺序交替掩护向安浓郡方向撤退,虽然安浓郡的背后就是铃鹿郡,但铃鹿郡未能完全堵死从安浓郡退往三重郡的退路,攘道浪士们仍旧可以通过分别与铃鹿郡、安浓郡、三重郡接壤的河曲郡从安浓郡退往伊势神宫所在三重郡。 在这种情况下,行营下达命令,分两路,分别从一志郡和铃鹿郡发起进攻,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务求全歼这伙攘道浪士。 这便是齐玄素招降了铃鹿御前的关键所在。 按照道理来说,铃鹿山的战略意义是如此重大,甲申灵官不应对立????????????????下大功的齐玄素抱有偏见才对。只是此事属于绝密,而且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在作战会议上,清微真人一语带过。对于清微真人而言,灵官们只要明白铃鹿山是自己人就够了,不需要知道此中的具体过程,反而是李天罡等道士对此知之甚详,正如道士们不会随意插手灵官的指挥作战,灵官们也不需要过多插手道士的事情,所以此时的甲申灵官还不知晓就是眼前这个年轻道士帮助道门得到了铃鹿山这个战略要地。 不过甲申灵官也有自傲的本钱,西域战事便是由他负责指挥,最终大败金帐和罗刹联军,以战促和,双方签订停战协议,萨满教承诺不再索求大雪山行宫,道门取得事实上的胜利。 而就在甲申灵官意气风发地驰骋疆场时,齐玄素刚刚来到玉京,成为天罡堂的一名执事。甲申灵官指挥大军在草原戈壁上追击萨满教的溃兵时,齐玄素正跟着张月鹿追杀迪斯温。 一个重伤濒死的迪斯温与上古巫教旁支萨满教相比,孰轻孰重? 在当时,无论是齐玄素与甲申灵官,还是迪斯温与萨满教,双方的差距之大,就像是齐玄素的名字——天渊之别。 所以甲申灵官对齐玄素这些年轻道士持有偏见也在情理之中,他在西域大展风采的时候,这些小娃娃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他见过的死人比这些小娃娃见过的活人都多,短短几年过去,这些小娃娃就要与他平起平坐了?他不能接受。 若是这些后辈们如冠军侯那般有实打实的战功也就罢了,他也没什么不服气的,比如玄圣,执掌道门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可道门上下无人不服,因为玄圣有赫赫战功。反观这些年轻道士,都是在道门内部倾轧中飞速上位,资历浅得就像一碗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无非是靠山够硬,背景够深,身上都打着权力运作的标签,这就很难让人心服了。 说回正面战场,攘道浪士们也不是傻子,既然是交替掩护撤退,自然有殿后的部队,此时便有大约四万余人坚守在就久居城内,阻住道门大军追击的脚步。 久居城位于一志郡和安浓郡的交界,想要进入安浓郡,必须要经过此地。 于是双方围绕着久居城展开大战,久居城内的攘道浪士们困兽犹斗,伊势境外的几支援军急红了眼,不惜一切代价地向伊势境内靠拢,力图救出久居城的四万大军。 行营方面下达命令,甲申灵官和丁未灵官并肩作战,甲申灵官集合了绝大部分重火器主攻,丁未灵官则负责阻击各路援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四万余人都是被天门完全洗脑之人,头脑狂热,他们的脑子里除了忠君的信条之外,还有就是皇室与国同体的观念,在他们的脑子里,忠君就是忠于国,皇帝就是国,国即是皇帝,此即是尊王,是为大义,为了大义献身是能够名留青史的行为。 反而是组成国家最重要的基石——平民百姓,对他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比如武士们用平民试刀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武士们心安理得,平民们见到武士老爷自然是畏惧如虎,可普通平民又怎么会真心诚意地站在武士老爷这一边?武士们一旦落单,别说得到平民的帮助,往往会遭到平民的攻击,下场凄惨。 所以从路线上,双方就是截然不同的,道门一再要求,着重打击贵族而善待平民百姓,力求打下一个得人心的凤麟洲。尊攘派反而是无所谓百姓的死活,只在意一家一姓之天下,只是拉拢各路大名公卿,反而无视平民的存在。 这正合道门的心意,道门最怕的情况便是凤麟洲上下一心,烽烟遍地,使得道门身陷泥潭之中,可尊攘派们未能抓住机会,还是怀着公卿世家决定天下归属的老一套思想。 大魏前车之鉴,真正让大魏步入衰亡的根本原因自然是其内部腐朽不堪,可直接原因却并非后来者大玄,也不是金帐,而是被其称之为“流民”的各地义军。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的攻势便势如破竹了,不必在意陷入泥潭之中,这些浪士也很难依托平民隐藏踪迹,若是正面决战,在兵器的巨大差距之下,攘道浪士更不是对手。 就好比此时的久居城,这四万大军纵然是悍不畏死,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根本无法组织有效反击,只能被动挨打。 甲申灵官连番动用方士营和天机堂的重炮,几乎将整个久居城变成了废墟,城内守军已经死伤过半。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再出动玄甲重骑配合黑衣人步兵推进,便能以极小的代价成功拿下久居城。 可是伊势神宫在城内留下了一个神官团,火炮很难对他们造成实质伤害,所以这个神官团还是保存完好。 三千玄甲重骑并不全在甲申灵官的手上,大部分都乘坐飞舟降落在铃鹿山,准备从铃鹿郡切断攘道派的后路,将其全部堵死在安浓郡。 若是甲申灵官所部此时从正面发起进攻,少量的玄甲重骑无法依靠血气抵消神官团的法术,就要用性命去消耗神官团的神力,这是甲申灵官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甲申灵官决定派出一支精锐天人部队,解决这个神官团,或者只是暂时牵制神官团,使其无法顾及到正面战场,然后玄甲重骑正面趁机正面突进,一战而定。 或者说,他也可以像丁未灵官那样亲自出手,不过刚好清微真人把齐玄素和张月鹿派了过来,他便顺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两人,也正好看一看两人的成色,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因为久居城已经沦为废墟,所以也无所谓道路地形了,更不存在阵法的阻挡,神官团一定位于城内最深处的神社之中。 神官团与方士营类似,其关键在于领头调度之人,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未必要把神官团全部杀尽,只要能解决其首领,也足以造成混乱。 不过能成为神官团首领之人,按照道门的标准来看,最少也有无量阶段的境界修为,又是在重重护卫之下,想要将其刺杀,难度着实不小。 若是让齐玄素或者张月鹿单独一人前往,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不过若是两人联手,堪比一名造化阶段的天人,那就大有可为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照着沙盘了解完久居城的具体情况之后,应承下来。 甲申灵官倒是没有搞立军令状那一套,毕竟双方无冤无仇,他并非要将两人架在火上烤,只是单纯的傲慢与偏见。 李朱玉将齐玄素和张月鹿送出了指挥所,说道:“张副堂主、齐副堂主,请不要介意,甲申灵官是领兵的将领,常在军中,武人作风,耿直惯了,又有点牛脾气,与我们这些道士不同。他也并非是针对二位,换成姚、李二人,同样如此。” 齐玄素显出一副虚怀若谷的作派:“不妨事,我听说便是此公指挥了西域战事,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我理会得,不会介意。” 张月鹿没怎么说话,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不要忘了,她是天罡堂出身。 天罡堂并不直接指挥作战,所以历任天罡堂掌堂真人也不是军伍出身。真正负责指挥作战的机构名为灵官府,受三重领导,分别是大掌教、金阙、以及天罡堂,主要成员便是十二位一品灵官,设轮值掌府灵官一人。 灵官府既是大掌教、金阙、天罡堂掌堂真人处理战事的咨询机构,又是大掌教、金阙、天罡堂掌堂真人指挥作战的执行机构。所以灵官府既是天罡堂的下属,又能与天罡堂互相牵掣。 因为这个缘故,张月鹿时常要与这些灵官打交道,就算她没有亲自打过交道,也能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一二,谁是刺头,谁好说话,她早就一清二楚。 道士嘛,讲究驭人之道,最终还是道士指挥灵官,不必跟这些灵官一般见识。 第八十六章 人仙百相 齐玄素和张月鹿作别李朱玉之后,前往久居城。 两人都没有穿着道门鹤氅,张月鹿身着“太乙云衣”,齐玄素身着“幽逸云衣”,刚好是一黑一白。 若是直接空降久居城,未免太过显眼,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商议之后,决定使用五行遁术潜入久居城中。 一般而言,血气旺盛的军阵是五行遁术禁绝之地,不过如今的久居城已经被甲申灵官用重炮群犁了一遍又一遍,死人要比活人多,所谓的军阵血气已经所剩无几,便挡不住五行遁术。 从原理来说,五行遁术属于方士的手段,需要以法力为催动,不过谪仙人的真元不着形相,无不可化,近乎于万能,自然能驾驭五行遁术,这也算是小五气朝元境附带的神异之一。 两人通过土遁潜入到久居城。 结果两人竟然进入到了一处地下城之中。 这可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万万没想到,在久居城的地下还别有洞天,如果两人从空中进入久居城,那么很难在一片废墟之中发现这座地下城的入口。 这座地下城的规模不是很大,最起码无法容纳四万余人,所以这里只有少部分攘道浪士,以及齐玄素和张月鹿要寻找的神官团。 原来神官团藏于地下。 不过两人的突兀出现,也惊动了此地的浪士和神官。 一名神官用倭话高喊一声,双手结印,然后就见一团明亮的火焰喷涌而出,明黄和暗红两种颜色交织着化作一个巨大火球。 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出,拳意汹涌如乱流,以真破假,直接将这个火球“浇灭”。 不过紧接着,其他神官相继反应过来,纷纷放出类似的巨大火球。 在三大主神中,卑弥呼尊象征着太阳,所以神官们的攻击手段也与火有关。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巨大火球将原本昏暗的地下城照得仿佛白昼一般。 齐玄素出拳不停,无奈火球实在太多,还是有漏网之鱼。 便在这时,张月鹿撑开了庆云,紫色的氤氲云气将两人笼罩其中,灿若日月星辰,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炽热的火焰落在庆云之上,不伤分毫,反而是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化作一个直径约有十余丈的巨大火圈。 滚滚烟气遮挡了神官们的视线,让他们无法看到具体情况。 便在这时,一个淡淡的影子出现在烟气深处,越来越大,越来越凝实,最终完全破开烟气,出现在一众神官的面前。 正是齐玄素。 此时的齐玄素不仅是毫发无损,而且周身上下散发着极为磅礴的血气,身神隐现,光华内敛。 神官们纷纷施展法术,设下一道道结界,意图阻挡齐玄素的脚步。 只是这些结界在齐玄素的面前便如蜘蛛网一般,一撞就破,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细线”残留在齐玄素的身上,根本无法阻挡齐玄素的脚步。 这不仅仅是无量阶天人的压制,更是千变万化境武夫的“破法”效果。 若论近战,神官们根本无法力敌这样一名武夫,所以浪士们立刻聚拢了过来,为首之人有天人修为,在他想来,纵然自己不是这武夫的对手,在一众同伴的助阵下,周旋一二总不成问题。 齐玄素根本不用兵刃,周身“咔咔”作响,肩头、手肘、双拳、膝盖等位置有骨质尖角生出,尺余之长,仿佛枪头矛尖,又似利刃刀锋。 此乃武夫千变万化境的神异——人仙真身之犀角,更胜寻常兵刃。 这就不得不提宝物衣衫的好处了,寻常鹤氅,遇到这种情况,必然要千疮百孔,可“幽逸云衣”却是如水流转,能够不断自行愈合,正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任凭骨质尖角如何洞穿如水衣衫,待到尖角消失,立时就能愈合如初。 幽逸二字正是对应北方幽冥水行。 张月鹿的“太乙云衣”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并非如水流转,而是如云雾聚散不定,这两件衣衫都是顶尖宝物,护身还在其次,方便倒是真的。 同时,齐玄素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还有青色甲片生出,此乃人仙真身之麟甲。 这并非完整的人仙真身,与齐玄素的局部金身化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玄素一人杀入人群之中,如虎入羊群。 千变万化境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人体可以违反常理地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动作,比如正常人的胳膊肘只能向外拐,可到了千变万化境之后向内拐也是寻常,这就使得武夫拳理大大异于过去,根本无从意料。 再加上齐玄素的“魔刀”神异,完全放弃思考和反应,全部依靠本能,使得齐玄素已经不必依循拳法拳理,天马行空,招招致命,没有一丝一毫的花俏。说句玩笑话语,出招之诡异无常,就连齐玄素本人都无从预料,后知后觉,更何况是其他人。 如果说张月鹿的周围是一个庞大的火圈,火焰不得入,那么齐玄素的周围就是一个巨大的空心圆,没有活人。 这些武士也是攘道浪士中的佼佼者,大多出身名师门下,剑道精湛,以道门的标准来看,最少也是初入归真阶段,其中不乏八重楼、九重楼的人物,又悍不畏死,只可惜遇到了无量阶段的齐玄素,只要被齐玄素打上一拳,便没有幸理。千变万化的不仅仅是体魄,也是拳意,一拳打出,拳意由外而内,外表肌肤不伤分毫,内里骨骼、血肉不伤分毫,却偏偏把心脏震成齑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在齐玄素的周围,已经躺下了十几名攘道浪士,都是完整无缺,甚至看不到半点血迹,可偏偏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此时齐玄素无视一名武士的手中大枪刺向自己的后心,一把按住另一个倭人的头顶,然后轻轻一压,此人的头颅就被生生按入胸腔之中。 大枪凿穿了齐玄素的护体罡气,枪尖抵在齐玄素的后背,“幽逸云衣”的表面如石子投入水中,荡漾起层层涟漪,被大枪生生破开一线缝隙,显露出内里的景象。 一瞬间,这名双手持大枪的攘道浪士几乎绝望。 因为在“幽逸云衣”之下是细密的麟甲,此乃人仙百相。 鳞片之下还有金色的神力涌动,应是神道金身。 这还不算武夫本身的见神不坏体魄。 退一万来,就算没有这些阻碍,勉强一枪伤到了齐玄素,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神异的武夫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这让人如何不绝望? 不过这名武士还是没有退,而是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向前推动手中大枪。 枪身被生生压弯,枪尖仍旧没能前进分毫。 齐玄素只是简单转身,便让大枪扭曲崩断,这名武士受到反震巨力,双臂尽断,踉跄后退。 】 然后齐玄素吐出一口螺旋气劲,速度更胜飞矢,落在这名武士的胸口上,使其胸口尽碎,四肢扭曲,立毙当场。 就在此时,那名天人浪士自觉抓到了绝佳的机会,身形一掠,双手握住太刀,狠狠斩在齐玄素的脖子上。 “魔刀”的本能之所以不躲,是因为威胁太低。 这一刀避开了“幽逸云衣”,破开了炼气士的护体罡气、巫祝的神道金身、武夫的人仙百相,然后一刀势尽,只在齐玄素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齐玄素趁势一拳打在此人的胸口上,拳劲直透内里。 不过天人毕竟是天人,并未就此毙命,只是脸色发白,继而双手运刀,如翩翩蝴蝶围绕齐玄素不断出刀,刀光连闪似惊雷闪电,纵横交织,眼花缭乱,瞬间便是近百刀,悉数落在齐玄素的周身要害部位,随之响起一连串的金石相击之声,声声激烈。 齐玄素完全无视这些攻势,顺势一撞,肩膀位置生出一枚骨质尖角,直接刺入这名天人浪士的胸口之中,继而又是单臂横扫,肘部有骨刃依附小臂。 这名天人浪士心中大骇,勉强提刀一挡,虎口剧痛,手中太刀脱手而飞,然后被齐玄素一把抓住胸口,此时齐玄素的五指已经化作人仙百相的龙爪,锋锐如刀剑,深深刺入胸口,紧接着他感觉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离地而起,竟是被齐玄素高高举起。 然后齐玄素双臂同时发力,将这名浪士从中撕成两半。 天人生命力顽强,上半身落地之后,远未死去,双手并用,如蜘蛛一般飞快爬行,意图逃离此地,结果被齐玄素追上,一脚踏碎了袋,没了声息。 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有超过四十名攘道浪士死于齐玄素之手,其中还包括一名天人。 便在此时,一名黑衣僧人口诵佛号,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一记大手印朝着齐玄素当头落下。 齐玄素只是出拳,三百六五十尊身神齐齐出拳,从正面迎击。 拳掌相击。 一大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向外疯狂激荡。 两人双双后退,各自滑出十余丈之后才止住身形。 来人竟是一名无量阶段的佛门比丘。 第八十七章 百剑观音 齐玄素纵身扑上,与这黑衣人贴身近战。 齐玄素仍是没用“青云”,依旧徒手相斗。 武夫和比丘,极为类似,都以体魄见长。 所不同的是,武夫更为依赖血气,或者说更为纯粹。而比丘则兼具了部分炼气士的特性,同样会蓄养真气,只是不像炼气士那般以真气为主。 齐玄素的攻势如狂风暴雨,每次出拳都带出呼啸的气爆声响,黑衣僧人则守多攻少,虽然依仗体魄强韧,一时半刻之间不会显露败相,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下风之中。 齐玄素双拳齐出,被黑衣僧人双手抓住手腕,互相僵持不动。 就在此时,齐玄素的肋下再出双拳,狠狠砸在黑衣僧人的胸腹之间。 到了千变万化境的武夫,体内气血并不活跃,近乎于一潭死水,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会处于半沉睡的死寂状态,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武夫平时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 将气血注入体内穴窍之后,彻底激活身神,那么就能发挥出全部实力,体魄上也会出现种种异象,此谓之人仙真身,号称三头六臂。 齐玄素此时便额外生出两条手臂,十分不讲道理。 黑衣僧人踉跄后退,口鼻出血。 齐玄素四条手臂齐动,全身骨骼、血液、内脏、血肉随之不断变化运动,声音清晰可闻,连成一片,仿佛是道门真言,不时又凭借强大的胸腹之力吐出一口口凝练白气,堪比炼气士的飞剑。 人体周身穴窍足有数万之数,天人武夫只是凝练了最大、最重要的三百六十五个主要穴窍,在见神不坏之后,继续凝练其他次要穴窍,便可以做到千变万化。 如凝练脸部的穴窍,便可以随便改变面容,骨肉移位、重塑面皮,任谁也看不出半点破绽。若是凝练手臂的穴窍,则可以做出反转关节、变大变小、扭曲骨骼等有违体魄构造的动作,使得拳法再无半点拘泥。具体变化程度则与凝练穴窍多寡有关。 伪仙阶段的人仙凝练了一千二百余主要穴窍之后,便可以做到体魄随意变化,甚至不拘泥于人的形态,就好似话本中的二郎显圣真君一般。 后天谪仙人不讲道理的地方,就是直接省却了诸多凝练之功,齐玄素刚刚跻身千变万化境,就已经运用成熟。 四条手臂疯狂抽打黑衣僧人,不过无量阶段的比丘也自有玄妙之处,只见黑衣僧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泛起小蛇蜿蜒似的青筋,七窍中有烟气不断逸散,将齐玄素的拳意化解开来,乍一看去,好似齐玄素把黑衣僧人打得七窍生烟,实际上齐玄素的透体拳意都随着这些烟气逸散开来,并未真正伤及黑衣人的内在。 齐玄素化出四臂之后,出拳更为防不胜防,变化万千,不过气力、血气和拳意都有所分散,连续不断的打击虽然打得黑衣僧人没有还手之力,但不能击穿黑衣僧人的防御,造成实质伤害,倒不如一拳定乾坤。 齐玄素四拳齐出,暂时击退黑衣僧人,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收起多出的两条手臂,在黑衣僧人视线之中,齐玄素只是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滞留原地的残影。 齐玄素前冲的同时,打出一拳。 虽然人仙途径寓意极致的真实,但既然是六仙之一,到了天人阶段之后,还是难免沾染许多玄学气息。 只见此拳出时只是普通大小,然后越来越大,来到黑衣僧人面前时,已经有华盖之大,晶莹如玉,遮蔽视线。 齐玄素的一拳毫无花哨可言,瞬间爆发出所有的血气。 巨大血气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地面直接变为类似琉璃质地的存在,实是因为武夫气血已经到了烈火灼烧的温度,就连土石也承受不住。 几个来不及躲闪的攘道浪士被滚滚血气一扫,瞬间蒸干了体内的所有水分,化作干尸,死状凄惨无比。 首当其冲的黑衣僧人终于承受不住,被这一拳打飞出去,整个人嵌入石壁之中,呕血不止,黑气滚滚。 另一边,张月鹿也没有闲着,对上了一个老对手——吉祥宫玉子,出身凤麟洲皇室,受封内亲王,也是天门下任斋王的候选人之一。 两人上次交手,还是张月鹿和齐玄素奉清微真人的命令护送丰臣秀茂前往秀京继任摄政关白之位,吉祥宫险些被俘,最终被大妖玉藻前救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张月鹿有几分相似,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不是躲在后方。这样的人物,虽然是对手,但也不免让人生出几分敬意。 若有可能,张月鹿倒是不介意留她一条性命。 “是你!”吉祥宫也认出了张月鹿,正所谓知己知彼,她在事后专门了解过张月鹿,得知此女在道门中大有名气,出身天朝三大世家之一的上清张氏,位列道门三秀之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便暗暗将张月鹿视作此生大敌,只是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又相遇了。 张月鹿抬手朝着吉祥宫虚虚一点,一股凛冽剑气破空而至,瞬间来到吉祥宫的面前三尺。 吉祥宫挥舞手中“菊一文字则宗”,刀锋与剑气撞到一起,剑气砰然炸裂,可这道细微剑气在炸裂之后却不消散,而是化作更多细微剑气,剑气滚滚,如巨浪滔天。 吉祥宫心中一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挥舞手中“菊一文字则宗”不停,层叠相交,织结成网。滚滚剑气拍在刀网之上,刀网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菊一文字则宗”越来越快,交织的刀网越来越密,过不多时,吉祥宫全身已隐在无数刀光之后,“菊一文字则宗”虽变化极快,但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刀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不见张月鹿如何动作,无数细微剑气开始自行变向,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不断与“菊一文字则宗”交锋相击,只听得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影刀光如水银崩裂,照亮地下的黑暗。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吉祥宫的刀势毕竟如夏日骤雨,不可长久,而张月鹿的剑气却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渐渐打破僵持之局。吉祥宫忽觉肩头一痛,已然被剑气打伤,而那剑气来无影去无踪,竟是不伤她的衣着分毫,只伤及皮肉,实在是玄妙非常。 吉祥宫心知这一番交手是自己输了一筹,不再与张月鹿比拼剑气,迎风一刀,如缩地成寸,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朝着张月鹿当头劈下。 张月鹿只出一剑,便封住了吉祥宫的所用出刀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她刀背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吉祥宫手中太刀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刀尖,刀背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她手中“菊一文字则宗”立时沉了下去。 张月鹿手中纸剑向外一摆,扫向她胸口。吉祥宫只得向后稍退,同时手中太刀已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好似满月。 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张月鹿的一剑,而且还向张月鹿身前反攻过去。 张月鹿丝毫不惧,避开满月,一剑斜削过去,正是吉祥宫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吉祥宫只得向后避开。张月鹿手腕一抖,长剑再刺,直指破绽,吉祥宫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吉祥宫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十招,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两人上次在“应龙”上交手,战局混乱,许多手段用不出来,此时再无顾忌,张月鹿干脆放开手脚,直接显化“观音法身”。 法身通体洁白,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初时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已是有百手之多,百手观音法身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无相纸”所化的纸剑,形态又各有不同,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此乃“百剑观音”,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齐齐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吉祥宫当头罩下。 吉祥宫身陷剑网之中,只得又取出“雷切”,手持双刀,身形急转,双刀齐旋,化作一个龙卷,金风四溢,刀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 】 张月鹿的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吉祥宫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又何止四手? 第八十八章 两方激斗 若论剑法之玄妙,张月鹿实乃吉祥宫所见过同龄人中的第一人。 寻常人一心两用已是难得,寻常才俊大都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可较之张月鹿这般一心化作百用,还是远远不如,所谓惊才绝艳,不仅仅体现在修炼更快,而是体现在各个方面。 在这种情况下,吉祥宫也不敢有丝毫留手,身形一晃,竟是一身化三,这当然不是散人的兵解境或者谪仙人的三尸化身,而是极为高明的分身之法。 三个吉祥宫背靠背,各自挥舞手中双刀,便是六把太刀,守得泼水不入。只不过张月鹿的剑气比水还要细密,还是有漏网之鱼越过吉祥宫的细密刀网,落在她的身上。 片刻之间,吉祥宫身上已有几处梅花一般的血点,不过都不是要害,并不影响行动。 吉祥宫的刀势绵绵不绝,逐渐站稳脚跟,挡下张月鹿的连绵攻势。张月鹿也不急躁,散去法身,在剑身上屈指一弹。 吉祥宫的耳畔仿佛有一道惊雷炸起,让她心神凝滞。 待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一剑斩去两个分身,她的本尊只能堪堪架住这一剑。 张月鹿弹剑的手段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慈雷音剑」,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震慑对手心神。修炼高深之后,还能弹剑而歌,配合歌声,又惑人心神,使其杀意顿消,战意全无。 「慈航普度剑典」分为「剑」、「心」两条道路,「大慈雷音剑」便属于「心」之一途,可以视作「度世佛光」的前置基础。 「度世佛光」乃是「慈航普度剑典」的最高神通,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或者说佛心,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 张月鹿出剑不止,在出剑的间隙不断震动剑身,雷音阵阵,让吉祥宫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 便在此时,三道阴影在张月鹿的身周炸开,三名忍者跃出,手中忍刀攻向张月鹿的周身要害,意在围魏救赵,掩护吉祥宫。 张月鹿丝毫不惧,「无相纸」化出三朵自行旋转的纸莲花,盘旋相击,锋锐无比,忍刀与纸莲花的花瓣刚一接触,立时被绞成几段,一名忍者稍有不慎,整条手臂被绞入其中,立时化作一团血雾。 紧接着,一朵大号纸莲花又化作三朵更小的纸莲花,四散飞舞,防不胜防,三名忍者很快便被纸莲花切割得四分五裂。 无论道门还是佛门,莲花都有特殊意义,此时却成了杀人利器。 不过这三名忍者也不是全无作用,他们还是用自己的性命为吉祥宫争取到一线喘息之机。 吉祥宫终于是摆脱了「大慈雷音剑」的影响,收起双刀,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副弓箭,长约七尺三寸,凤麟洲之人称之为「大弓」,弯弓搭箭,遥遥对准了张月鹿。 此弓名为「那须与一之弓」,以道门的标准来看,属于半仙物的范畴。 除此之外,与之配套的箭矢也是宝物的品相,其威力实在不可小觑,最起码远胜「无相纸」所化的弓箭。 「无相纸」变化多端,却也难免平庸。 对于巫女而言,一般就是三种兵器,分别是:太刀、弓箭、神乐铃,所以齐玄素见到浅井铛的时候,才会问她会不会用刀或者弓箭。 相较于浅井铛,吉祥宫毫无疑问是三种兵器样样精通,而且这种弓箭并非火器死物,真要被射上一箭,哪怕张月鹿有庆云护体,也未必能毫发无损。 另一边,齐玄素来到黑衣僧人面前,大约是受到千变万化影响的缘故,也有了 几分霸道,居高临下道:「就这点本事吗?」 黑衣僧人撑起身形,竟是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好厉害的拳意,只是我想不明白,如此武夫,气血真实,如何通过土遁之法来到这地底深处?」 齐玄素根本不作回答,再度出拳。 赳赳武夫,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齐玄素周身关节、骨膜炸响,脊柱如蛟龙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动用丝毫真元,只是依靠体魄,一身血气直冲霄汉,若非此时身处地下,恐怕就连天空中的浮云都要被一冲而散。 齐玄素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不仅仅针对黑衣僧人,周围境界不如齐玄素之人,都要被这个漩涡牵引至齐玄素身周三尺之内。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齐玄素便只需要出拳而已。 一人出拳如同百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百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百人之势。 拳意血气混合一处,甚至在齐玄素周身显现出红色雾气升腾的奇异景象。 黑衣僧人改用西域佛门的「大手印」,每次出掌,都会激荡出一个手掌轮廓的涟漪,不断扩散,如华盖之大,黑气滚滚。 两人交手十余招之后,占据上风的齐玄素寻找到机会蓄势,一个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黑衣僧人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黑衣僧人丝毫不惧,只是一挥衣袖,黑色烟气在身前化作无形「帷幕」,将他与齐玄素隔绝开来。 齐玄素的这一拳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他的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不过到了千变万化这等境界,刚柔不过在一念之间,百炼钢化作绕指,顺势揽雀尾,刚劲化作柔劲,明劲化作暗劲,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仿佛撩起帷帐幕布,见得幕后之人。 齐玄素五指伸张,已经化作人仙百相的龙爪,然后向前一探,手臂突兀伸长一段,抓住了黑衣僧人的胸口。 黑衣僧人反手扣住齐玄素的手腕,又要防备武夫千变万化的肋下双臂,不得不将另一只手置于小腹位置。 齐玄素手腕一拧,龙爪消失,整条手臂便如灵蛇一般,滑出了黑衣僧人的掌握之中。 然后齐玄素猛地转身,身后位置出现了一条似虚似幻的气劲龙尾,足有三丈之长,横扫而至。 人仙百相之龙尾。 黑衣僧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势大力沉的龙尾扫中胸口,整个胸膛都塌陷了下去,骨骼不知碎了多少,双脚离地,向后倒飞。qs 龙尾去势不止,又将几根支撑穹顶的石柱扫断,使得大块大块的岩石轰然落下,烟尘四起。 好些个躲闪不及的神官和攘道浪士直接被埋在下面。 齐玄素本人也没能幸免,被岩石埋住,不过很快便有磅礴巨力由内而外地爆发开来,炸开堆积如小山的落岩。 一个如同上古大巫的巨人自乱石之中站起。 正是人仙真身。 齐玄素大步前行,虽然身形庞大,但没有丝毫笨重之感,如缩地成寸一般,来到黑衣僧人的面前,再次显化龙爪,几乎与真正的龙爪相差无几,一抓而下。 黑衣僧人万万没想到齐玄素如此蛮横霸道,看似毫无章法,偏偏将他打得喘不过气来,只得用出佛门金身,硬抗这一爪。 所谓佛门金身,并非神道金身,介于神道金身与人仙的见神不坏之间,兼具两者之长,而全面也往往意味着平庸,比如散人。 只见黑衣僧人周 身上下镀上了一层「金漆」,整个人金光熠熠,同时体型也大了一圈,仿佛是寺庙里供奉的佛像。 一爪之下,黑衣僧人轰然下沉,只剩下胸口以上的位置还能高出地面。 齐玄素又张口一吐,螺旋气劲如龙卷一般激射而出。 飞沙走石,四散激射。 崩塌的落石倒是没有影响到吉祥宫。 她将手中的「那须与一」拉至满月,汹涌神力悉数汇聚到箭矢的箭尖之上。 张月鹿避无可避。 下一刻,吉祥宫松开了弓弦。 几乎就在吉祥宫松开手指的同时,箭矢已经将张月鹿穿心而过。 庆云竟是没能挡住这一箭。 张月鹿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晃晃,似乎已经站立不稳。 吉祥宫的表情稍微和缓几分,松了一口气。 「那须与一」的神异就是百发百中,除非双方境界修为的差距实在太大,否则是不可能躲过去的。 而这一箭灌注了大量的神力,正好克制极端唯心的庆云。毕竟香火愿力正是千百万人之心意,并非死物。 张月鹿的身形变得虚幻,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吉祥宫猛地察觉到不对,这个张月鹿的体魄未免太过脆弱,怎么可能一箭之下直接灰飞烟灭?这不是一个天人该有的体魄。 惊觉不对,可为时已晚。 虽然吉祥宫立刻放弃了「那须与一」,重新将「菊一文字则宗」握在手中,但还是晚了一步,已经有一把长剑抵住了她的后心位置。 吉祥宫可以清晰感知到剑尖上凝聚的雷霆之威,正是「紫霞」。 第八十九章 坍塌 散人有一门神通,名叫「蝉蜕术」,脱胎自谪仙人的「应劫假身」,齐玄素经常使用。 张月鹿跻身无量阶段之后,各种谪仙人神通已经趋于全面,也包括「应劫假身」。 张月鹿来到凤麟洲,自然提前将「应劫假身」炼制完毕。之所以说炼制,是因为要以自己心血在体内炼制培养,如此才能以假乱真。在关键时刻放出「应劫假身」,可以在短时间内幻化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各种针对本尊的手段,包括肉眼看不到的厌胜魇镇诅咒,全都可以转嫁到替身上面。 正因为「应劫假身」需要提前炼制才能使用,所以局限还是较大,不可能让谪仙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再有就是,「应劫假身」所耗费的心血也颇为惊人,谪仙人的体魄还是不如武夫,若是经常炼制「应劫假身」,难免会负担不起,甚至会影响到自身的体魄和境界修为。而且心血不比普通鲜血,乃是人体精华所在,就是武夫也不能承受大量心血流失。 张月鹿借助「应劫假身」骗过了吉祥宫,然后一举制住吉祥宫。 两女的一番交手,真正决定的胜负并非境界修为,更多是出其不意。 一位净阶神官并未加入战场,只是在远处旁观。 在他的身后是一座建造于地下的神社,并非传统的木质结构,而是石质。 一名明阶神官来到净阶神官的身边,低声道:「宫司大人,来自比叡山的宗千禅师快要支撑不住了,我们是否……」 净阶神官面无表情道:「让猿飞去,他不是想要报仇吗?」 明阶神官应了一声。 死在清微真人手中的甲贺上忍的姓氏正是猿飞。 在其死后,他的儿子猿飞正西立志要为父报仇。 不过猿飞正西也颇有自知之明,让他去刺杀清微真人,那是以卵击石,毕竟剑豪桂善幸亲自带领超过双手之数的天人行刺仍旧以失败告终。 那么猿飞正西就退而求其次,转而刺杀其他道门之人,总不能每个道门之人都有清微真人的权势和实力,如今还未有太大收获。 净阶神官转身走入神社之中。 神社外小内大,应该是使用了须弥芥子的手段,十分空旷,不似是神社,倒像是神灵的宫殿,甚至看不到穹顶,内部静寂一片,只有神官的脚步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之中。通道两旁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神龛,其中供奉着各种各样的神灵。 在通道尽头,是一道有着太阳浮雕的巨大石门,在其面前,神官便如蝼蚁一般。 神官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石门上,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虽然仅仅是一道缝隙,但比正常的门户还要宽阔,足以神官进入其中。 石门后是一方巨大且充满蛮荒气息的祭坛,比起神社还要古老。 应该是先有了这座祭坛,然后才有了神社。 神官沿着错落且残破的台阶登上祭坛,取出一个金属质地的金色日轮。 神官双手捧着日轮,跪倒在地,喃喃祷祝。 随着神官的祷祝,整个祭坛开始震动,继而震动传向四面八方,然后整个神社都开始震动起来。 伊势神宫是天门祖庭,是第一座神宫,其所在地伊势自然隐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酒吞童子的头颅不算什么,像这样的遗迹更不在少数。 如今道门大军压境,正面战场根本不是对手,也只能求助于这些先人遗留了。 这样的震动自然也蔓延到了神社之外,造成的影响更甚于齐玄素先前的扫尾。 整个地下遗迹都颤抖起来,四周的崖壁开始坍塌,大片大片的岩石滑落,声音好似雷鸣,烟尘弥漫。 轰隆一声巨响,一块足有房屋大小的黑色岩石从穹顶掉落下来,直接将一小队攘道浪士砸成了肉泥。 紧接着整个穹顶都开始坍塌,巨型岩石一块块向下掉落。 神官们倒是早有准备,已经有序退入神社之中。 在一片混乱之中,神社成了唯一的净土。 塌陷还在继续,及至后来,竟然可以看到天光。 地表的建筑也随之跌入地下,虽然大多已经被道门的重炮轰成废墟,但依稀还是能够看出其本来模样,不乏一整条街道都落入地底。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夹杂在其中的守城浪士,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被道门的重炮炸死,却葬身地底之中。中文網 这些巨大的岩石、地表的建筑撞在地底,发出巨大的轰鸣,烟尘弥漫。 一艘道门的「鹤舟」掠过久居城的上空,大惊失色的灵官发现,久居城的正中位置已经彻底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巨大的撞击足以压死先天之人,却奈何不得无量阶段的武夫。 无数乱石堆叠在一起,一只手臂猛地破开乱石,向上探出。 然后五指握拳,爆发出猛烈拳意,震碎了周围的石块。 齐玄素推开、打碎压在身上的岩石废墟,只剩下双脚还埋在废墟之中。他的气息较之先前略有衰弱,不过并没有什么明显伤势。 此时的齐玄素已经收起了人仙真身,恢复本来面貌。 在他的胸口位置,有一个正在愈合的伤口,刚才穹顶崩塌的混乱之际,有个忍者趁机给了他一刀,一击得手之后立刻远遁,不给齐玄素还手的机会。 齐玄素也没有如何在意,只是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黑衣僧人的身上。两人酣战至最后一刻,最终全都被落下的巨岩埋住。 齐玄素拔出右脚,只见脚踝上抓着一只手掌,五指几乎要刺入齐玄素的血肉之中。 齐玄素俯身掰开手掌,然后在乱石中摸索了一会儿,随之向上一提。 一颗光头被齐玄素以五指抓住头顶提了起来。 齐玄素继续发力,光头之下,一具已经骨骼尽碎、经脉尽断的僧人尸体被他从废墟乱石中「拔」了出来。 僧人临死前还死死抓住了齐玄素的脚踝,双目圆睁不闭,既有不甘,也有震惊。 这僧人的确应该不甘,也的确应该震惊。 换成是三天前,齐玄素绝无可能在不用「青云」的前提下将其生生捶杀,可短短三天之后,齐玄素就能徒手击杀一名无量阶段的比丘。 齐玄素想了想,拧下僧人的头颅,然后用僧人的僧衣裹住,挂在腰间。 虽然道门已经不兴用首级计功,但这种境界的对手,最好还是有个凭证。 其实也不能怪这个黑衣僧人实力不济,如果齐玄素仅凭武夫传承,可以赢,却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置于死地,所以打到后来,齐玄素还是用上了其他传承,多管齐下,最终将这个无量阶段的比丘生生打死,打得他丹田炸裂,打得他经脉寸断、骨骼尽碎、五脏化雪,就连周身血肉都成了浆糊一般,只剩下头颅和外面的一层皮膜还算完好。 齐玄素并不担心张月鹿的安危。 火器是死物,落石同样是死物,这些死物很难伤到有庆云护体的张月鹿。 齐玄素担心的是藏在此地的神官团,这些神官究竟在谋划什么,竟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那座神社才是关键。 也许神社还是完好无损,可这与神社被埋在乱石废墟的下方并不冲突,齐玄素刚才就被埋在了下面。 如何找出这个神社? 没过多久,神社自己给出了答案。 脚下再次传来巨大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齐玄素脸色微变,在背后生出彩凤双飞翼。 此乃人仙百相之凤翼。 众所周知,在六仙传承的天人逍遥阶段中,唯有武夫传承是例外,不能飞行,而到了千变万化境之后,武夫既可以普通的御风而行,也可以生出双翼飞行,后者的速度更快。与之类似的还有谪仙人,到了无量阶段之后可以腾云驾雾。 齐玄素一振凤翼,身形冲天而起,朝着头顶上方的巨大空洞飞去。 很快,齐玄素也看到了站在一朵祥云上的张月鹿,在张月鹿身旁还多了一个萎靡不振的女子,正是吉祥宫。 张月鹿制住吉祥宫后,直接向她体内注入了「六虚劫」的六劫之力,吉祥宫已无反抗之力。 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下方,一座完全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古老神社破土而出,不断上升。 与之同时,神社内部迸射出刺目的光芒,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无数的光芒自神社内部涌出,吞没了神社。 片刻之后,已经看不到神社的存在,只能看到一轮散发着炽热光芒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久居城正中位置的那个巨大空洞还在不断向四周蔓延扩大,仿佛一只来自深渊的巨口,要将整个久居城整个吞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前一后地自巨大空洞中掠出,回到地面,继而又飞到空中。 紧接着,神社所化的「太阳」也飞出空洞,继续上升,大放光芒,哪怕是远在城外的道门大军都看得一清二楚。 同时,其可怖的威压也向四面八方传递开来。 甲申灵官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注视着这个似乎是以某种人力制造的「太阳」,轻声自语道:「先前就是这个东西毁去了玄甲重骑?」 第九十章 火雨与碎星 在神社所化的“烈阳”升空之后,一幕奇异景象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以这轮“烈阳”为中心的方圆百丈之内,一个又一个微缩的“烈阳”出现,同样散发着白炽的光芒,这些大概只有人头大小的微小“烈阳”构成了一个类似于符箓的立体图案,围绕着中心位置的巨大“烈阳”缓缓旋转。 甲申灵官到底是沙场征战多年的宿将,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之后,轻声道:“这似乎是一个增幅阵法。” 李朱玉一惊:“神官团的联合施法本就已经十分强大,若是再被阵法增幅,其威力……” 甲申灵官开启“传音阵”,下令道:“方士营立刻开启预先准备的防御阵法,重点是掩护重炮阵地,其他人就地进入掩护工事。” 李朱玉问道:“相府的人呢?” 甲申灵官面无表情道:“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伊势神宫的净阶神官站在祭坛之上,金属日轮悬浮在他的面前。 一股由衷的迷醉感和满足感自心底升起,????????????????那是掌握了本不属于自己且远超自己力量的感觉。 这座神社其实是一个仿造的微缩版神国。 伊势神宫不是道门,当然没有这样的能力,据说这样的神社是卑弥呼尊亲手修建并留在人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神迹——神的遗迹。 并非随便什么人或者组织都有亵渎、藐视、弑杀、仿造神灵的能力,一般情况而言,神迹已经足以扭转战局。 神官伸出手,如拨动钟表指针一般转动面前的日轮。 日轮逐渐亮起。 在神官的感知中,周围的祭坛、神社等景色如潮水一般退去,没有了各种遮挡,他仿佛立于天地之间,头顶是仍旧弥漫着硝烟的天空,脚下是已经化作废墟的久居城。他举目望向远处的道门阵地,只见得火炮如林。以及黑压压的军阵,那是来自丰臣相府的大军。 神官伸手一点,眼前的景象立时被拉近,通红的炮管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到炮口位置未曾完全散去的硝烟,不过操纵这些火炮的黑衣人已经开始进入事先修筑好的掩体工事之中,这些工事上有着明显的道门符箓痕迹。 神官有些失望,不由叹了口气。 道门主帅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 神官又用手在面前一抹,不断切换眼前画面,很快找到了道门这边的主帅。 甲申灵官似有所觉,抬头朝神官望来,双眼之中有神力涌动。 神官立时得出一个判断,这位道门主帅很是棘手。 于是神官再次切换了画面,将视角锁定在了相府大军的上方。 “叛徒。” 神官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右手五指张开,按在日轮的正中位置。 “神火净化人间。” 神官脚下的祭坛震动起来。 与之同时,在相府大军的头顶有火云汇聚,比黄昏时分的火烧云还要绚烂。 火云将上千名相府武士笼罩其中,火红色的云朵已经燃烧起来,仿佛已经不是云朵,而是熊熊火焰。 下一刻,无数赤光和火焰如雨点一般从火烧云中落下,仿佛一场流星火雨,轰然降临人间。 火焰泼洒大地,燃烧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在高温之下,众多武士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烧成了灰烬。 火雨很快过去,大地一片焦黑,就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些黑色的灰烬,以及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焦黑人形轮廓。 保守估计,最少有千余人死于这场火雨之下。 “真是好大的威力。”甲申灵官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一挑眉头,“‘应龙’准备!” 随着甲申灵官的一声令下,一直高悬上空的“应龙”开始徐徐下降,其主炮“碎星”遥遥对准了那轮“烈日”。 “碎星”口径三尺、炮管长达十余丈,可以发射重达一万四千斤的“龙睛甲二”和重达九千六百斤的“凤眼甲二”,最远射程为一百五十里。 在甲申灵官下达命令之后,“应龙”上与之配套的各种阵法开始运转,仿佛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继而又向火炮汇聚而去。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准备完毕。” “应龙”的舰桥将消息反馈给甲申灵官。 甲申灵官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道:“开炮。” 下一刻,轰然一声。 整艘“应龙”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以“应龙”为中心四面八扩散开来,如同狂风,吹散浮云。 一道连绵不绝的火光自“碎星”的炮管中激射而出,划过天际,直抵“烈阳”,仿佛是一条连接起“应龙”与“烈阳”的长长直线,无穷无尽。 说是一线,其实与“碎星”的炮口相等,足有三尺之粗。 虽然两者都与火焰相关,但并非同一种物事,神社所化的火焰,乃是神力所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活物,可以克制谪仙人的青云。“龙睛乙二”的火焰则是死物,会被庆云克制。 不过两者之间却是没有相生相克的关系。 这一击贯穿星辰。 “烈阳”最外围的阵法——由微小“烈阳”构成的立体符箓,几乎是一触即溃,炸裂成无数细小游散的火星,继而这一线火光落在“烈阳”之上,荡漾起层层涟漪,使得“烈阳”的表面不断向内凹陷,最终形成一个向下的漩涡。 透过重重焰浪,甚至可以看到神社的本身。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自“碎星”炮口奔涌而出的绵绵焰光终于到了尾声,而这一线也生生贯穿了整个神社。 “碎星”进入到漫长的冷却之中,短时间内无法再次开炮。 不过神社也受到了几乎是无法逆转的损伤,被击散的火焰迟迟未能合拢,可以清晰看到被贯穿的巨大洞口,以及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内部的景象。 】 就在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抓住这个机会,一前一后掠入神社之中。 齐玄素震动凤翼,当先而行。 其速度之快,是御 (本章未完,请翻页)风而行的数倍,甚至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只巨大的纸鹤,比起真正的仙鹤还要大上几分,然后用纸鹤载着吉祥宫向道门阵营的方向飞去,她本人则是驾驭祥云,紧随齐玄素之后,从“碎星”轰开的缺口进入到神社内部。 神社内的神官已经如临大敌。 齐玄素刚刚进入神社,神官们就已经出手,入目所及,只有赤红色的火焰。 不过齐玄素也早有防备,在进入神社之前,就已经开始蓄势,深吸一气,源源不绝,仿佛没有止境一般,咽喉位置随之不断肿胀变大,一直垂落到小腹位置,仿佛这才是肚子。 此乃“人仙真身百相之夔喉”。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天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几乎就在齐玄素进入神社的同时,刚好蓄势完毕,张口长啸,磅礴血气化作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巨大的音浪不仅刺人耳膜,而且蕴含浓郁血气,形成呼啸狂风,甚至有些境界修为稍低之人,都站不稳身形,不住地向后滑退出去。 武夫血吼本就克制法术,在“夔喉”的加持之下,威力更是增强数倍。 无数火焰被一喝而散,几个首当其冲的神官更是被震得七窍血流。 赤红色的武夫血气几乎要化作实质火焰一般,滚滚热浪弥漫开来,最是克制各种阴魂和方士的阴神。 人仙真身百相其根本原理就是通过身神对于体魄细致入微的控制,模仿各种鸟兽:龙、凤、麟、夔、犀、鲸、虎、象等等,较之初期模仿鸟兽的拳法更进一步,其各种神异又能进一步增强武夫的各种手段。 比如夔喉便是增强武夫的血吼,当真是一吼破万法。 事实上在道门整合人仙传承之前,武夫还没有这样多的手段,就是打拳而已,无非是打拳的声势有所不同,先天之人的时候开碑裂石,天人的时候摧山拔岳,仙人的时候粉碎真空,许多人将其称之为“纯粹”,反正不管遇到什么对手,就是一拳破之。 道门整合人仙传承之后,将原本在造化巅峰,也就是伪仙阶段才能使用的人仙真身拆解开来,变成许多个部位的局部真身,于是就有了如今的人仙真身百相,使得人仙传承的对敌手段丰富了许多,不再仅仅是打拳。 事实证明,改良的武夫比起只会打拳的武夫更能适应复杂的战局,到了如今,那种只会打拳出拳递拳的纯粹武夫已经被逐渐淘汰,新武夫全面取代传统武夫。 正如许多本该是地仙传承的佼佼者都转道去了天仙传承。 齐玄素打开局面站稳脚跟之后,收起背后的百相凤翼,化作百相龙尾一扫,无量阶段的比丘面对扫尾尚且要筋断骨折,更何况是这些神官,立时便有十余人暴毙当场。 就在此时,张月鹿也进入到神社之中,掌中氤氲紫色雷霆,正是“五雷天心正法”。 第九十一章 玄阴冰雷 齐玄素大多数时候是独行侠,若说他与谁最有默契,那么是张月鹿无疑——之所以不是七娘,主要是因为七娘的境界修为太高,两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配合。 根本不需要交流,齐玄素依仗无量武夫的体魄,在前面开路,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后面,招引雷电,对拦路的神官进行挨个点名。 每次落雷之后,都会有一名神官倒地不起,状若焦炭。 神社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可就算如此,塞了几百号神官之后,也谈不上空旷了。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是谈不上联合施法的,就算能联合施法,也会误伤自己人,未必伤得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反而会先把自己人扫倒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神官们就只能用添油的办法依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或直接访问m.zngheng. ☆★☆★☆齐玄素大多数时候是独行侠,若说他与谁最有默契,那么是张月鹿无疑——之所以不是七娘,主要是因为七娘的境界修为太高,两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配合。 根本不需要交流,齐玄素依仗无量武夫的体魄,在前面开路,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后面,招引雷电,对拦路的神官进行挨个点名。 每次落雷之后,都会有一名神官倒地不起,状若焦炭。 神社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可就算如此,塞了几百号神官之后,也谈不上空旷了。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是谈不上联合施法的,就算能联合施法,也会误伤自己人,未必伤得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反而会先把自己人扫倒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神官们就只能用添油的办法依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或直接访问m.zngheng. ☆★☆★☆齐玄素大多数时候是独行侠,若说他与谁最有默契,那么是张月鹿无疑——之所以不是七娘,主要是因为七娘的境界修为太高,两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配合。 根本不需要交流,齐玄素依仗无量武夫的体魄,在前面开路,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后面,招引雷电,对拦路的神官进行挨个点名。 】 每次落雷之后,都会有一名神官倒地不起,状若焦炭。 神社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可就算如此,塞了几百号神官之后,也谈不上空旷了。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是谈不上联合施法的,就算能联合施法,也会误伤自己人,未必伤得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反而会先把自己人扫倒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神官们就只能用添油的办法依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或直接访问m.zngheng. ☆★☆★☆齐玄素大多数时候是独行侠,若说他与谁最有默契,那么是张月鹿无疑——之所以不是七娘,主要是因为七娘的境界修为太高,两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配合。 根本不需要交流,齐玄素依仗无量武夫的体魄,在前面开路,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后面,招引雷电,对拦路的神官进行挨个点名。 每次落雷之后,都会有一名神官倒地不起,状若焦炭。 神社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可就算如此,塞了几百号神官之后,也谈不上空旷了。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是谈不上联合施法的,就算能联合施法,也会误伤自己人,未必伤得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反而会先把自己人扫倒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神官们就只能用添油的办法依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或直接访问m.zngheng. ☆★☆★☆齐玄素大多数时候是独行侠,若说他与谁最有默契,那么是张月鹿无疑——之所以不是七娘,主要是因为七娘的境界修为太高,两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配合。 根本不需要交流,齐玄素依仗无量武夫的体魄,在前面开路,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后面,招引雷电,对拦路的神官进行挨个点名。 每次落雷之后,都会有一名神官倒地不起,状若焦炭。 神社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可就算如此,塞了几百号神官之后,也谈不上空旷了。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是谈不上联合施法的,就算能联合施法,也会误伤自己人,未必伤得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反而会先把自己人扫倒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神官们就只能用添油的办法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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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 ,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 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你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app看最新 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i. 第九十三章 合璧 神社内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因为激战而导致的连番震动,整个神社给人以摇摇欲坠之感,这让许多神官大感惶恐。 他们不是没想过前去支援,只是刚到了石门位置,就被其内的滚滚剑气所逼退。石门后的空间被两道剑气所包围,这两道剑气如太极双鱼,首尾相接,循环转动,相生不绝。 这正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所用的「龙虎剑诀」。 作为大成之法,当然不仅仅是联手合击那么简单,其剑气才是精华所在。 两道汹涌剑气,一者好似大江,滚滚东去,一...... 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 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 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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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i. 第九十四章 战后 在此处神社彻底坠落回地底之前,齐玄素和张月鹿掠出了神社。 在临走之前,齐玄素还顺手拿走了那个已经黯淡无光的金属日轮,这也算是多年养成的老习惯了,总是下意识地收集一些战利品。 两人刚刚离开神社,已经熄灭了所有火焰的神社便落入了直通地底的空洞之中,也可以算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轰隆作响,烟尘四起。 伴随着“太阳”落山,刚刚燃起希望的攘道浪士彻底绝望,除了极少数人还困兽犹斗之外,大多数人都失去了斗志,几乎是坐以待毙。 道门大军成功开进已经化作废墟的久居城内。 久居城的攻守战终于是落下了帷幕。 在高端战力方面,尊攘派几乎是全面溃败,身份尊贵的吉祥宫被俘,一位净阶神官、两位明阶神官、比叡山宗千战死,甲贺忍者猿飞正西不知所踪,其下的神宫武士、权正阶神官、正阶神官、普通神官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仅仅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做到的。 可以说,两人双剑生生杀穿了久居城防线。 仅此一战,便足以让两人名动凤麟洲。 待到两人返回甲申灵官的指挥所,虽然甲申灵官碍于面子没有直接道歉,但还是委婉地表示英雄出少年,若论识人之明,他远不如掌军真人,他会亲自为两人向掌军真人请功。 这也算是变相服输了。 堂堂一品灵官主动放低了姿态,齐玄素和张月鹿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一页就此揭过。 除了高端战力的全面溃败之外,尊攘派的底层军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道门这边如果不算丰臣相府的伤亡,那么主要是伤亡了五十名玄甲重骑和二百余名黑衣人。最大的消耗大约就是各种弹药了。没有钱,就只能用人命去填。有了钱,就能极大减小伤亡。 攘道浪士们则近乎于全军覆没。四万大军,阵亡超过半数,之所以没有立刻溃退,并非攘道浪士们的意志如何坚定,主要原因是这并非传统的战场厮杀。 若是在平原上摆开阵势打上一场,死人多少,是优是劣,放眼望去,都能有个大概判断。若是死人太多,局面过于劣势,只要有人率先逃跑,很容易形成大规模溃退。 可这次并非正面拼杀,这四万大军分布于久居城各处,藏于各处掩体之中,根本无法察觉其他人的情况如何,只能听到头顶上的炮弹呼啸掠过,爆炸之声不绝于耳,目之所见,不过是头顶一线窄窄天空,反而无法盲从他人。 再有就是,心理崩溃也需要时间,从战事开始到战事结束,时间并不算长,许多人还未到心理承受极限,就已经被魂飞九天。 这也是与传统的战事大为不同的地方,少了许多循序渐进的过程,尤其是火器对冷兵器的情况,很容易被毫无征兆地一锤子打死,而不是过去那般一刀接一刀地钝刀子割肉。至于如此短的时间内就造成了两万伤亡,道门的火炮密集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攘道浪士们的作战理念落后,或者说他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此密集炮击。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要寻找掩体,但并不懂得分散,还是按照应对火铳的思路,常常是几十人上百人聚集一处,然后一发炮弹过去,同时升天。这才让道门取得了如此大的战果。 换成是熟悉火器作战的西洋军队,肯定会分散布防,可能一炮只能打死一两个人,万不会有如此战果。 还有超过万余人被这一战吓破了胆子,选择投降,成为俘虏。 既然道门自诩文明,那么就不会干出坑杀降卒的事情,于是就地建立战俘营,由丰臣相府进行甄别和安置。其中背负血债的匪首人物,就地处决。被裹挟而无奈从匪的,可以立即释放,或者吸纳入相府大军之中,作为补充。不上不下的、暂时无法甄别查明的一众人等则被罚作劳役,负责清扫战场、埋葬尸体、清理废墟、修筑工事等等。 还有部分散兵游勇趁乱逃走,人数不多,就由丰臣相府负责剿灭。 道门大军不会在此地停留,甚至没来得及稍作休整,就已经出发,进入安浓郡的境内,在甲申灵官的指挥下,继续追击下逃亡的攘道派大军,并且与已经空降铃鹿山的甲辰灵官所部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力求在攘道大军进入三重郡之前将其彻底吃掉。 这次二月攻势的收官之战,道门方面除了清微真人亲自挂帅总览全局之外,总共出动了三位一品灵官,分别是甲申灵官、甲辰灵官、丁未灵官,各领一军。其中丁未灵官所部以火铳部队搭配重步兵,擅长阵地战,担任阻击援军的任务。甲申灵官所部集中了大部分火炮,以攻坚为主。甲辰灵官所部则是集中了大部分玄甲重骑,以机动为主。 至于飞舟,由行营统一调度。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没有跟随大军前往安浓郡继续追击攘道派大军,而是留在了一志郡,负责善后事宜。 说是善后事宜,自然不是让两人去甄别战俘,或者清理战场,主要还是吉祥宫这个特殊的俘虏。 她既是伊势神宫的巫女,还是凤麟洲皇室的内亲王,若是利用好了,可以起到收拢人心的作用。 甲申灵官明白这一点,不过他还要奔赴安浓郡继续追击攘道派,自是无暇顾及吉祥宫。 李朱玉为此专门请示了清微真人,清微真人指示,让齐玄素和张月鹿押送吉祥宫前往吉田城,他很快就会亲临吉田城,并会召见吉祥宫。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如话本中押解犯人充军的差人一般,带着吉祥宫上路了。 自从张家确立了张月鹿的第三代领袖地位之后,张月鹿就陡然而富,转眼富家翁,再也不是那个与齐玄素一起紧巴巴的穷姑娘了。 根据齐玄素观察,天师表面上只是给了一件须弥物,就是张月鹿腰间的锦囊,实际上锦囊里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只见张月鹿从腰间悬挂的锦囊中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 张月鹿将小舟抛向出,小舟迎风而涨,落地之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 三人一起登上小舟,张月鹿坐在船头,齐玄素坐在船尾,吉祥宫坐在两人中间,面朝张月鹿。 船上无有舟子,小舟自行。 先是陆地行舟,然后驶入不远处的一安河中。 河上渔火,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小舟已经是劈风破浪,消失无踪。 小舟激射如箭,张月鹿坐在船头之上,任凭被激起的水雾扑面,却不能沾湿云衣分毫。 不知不觉间,小舟行至河面正中,下方是一轮水中月,继而船下升起一个浪头,如一朵静止不动的祥云,将小舟整个托举起来,使得小舟停在浪头之巅。 小舟头部微微上翘,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飞起,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浪头,也离开了一安河,乘着夜色随风而起。 小舟越来越高,从十丈之高到数十丈之高,再到百丈之高。 今夜月圆,天地之间铺满月辉。 舟上三人与小舟一同沐浴在静谧月色中,越来越高,下方的久居城变成了一点,一安河变成了一线,小舟仍是不停,继续向高空中的那轮明月飘荡而去,最终变成了高悬明月中的一个细微黑点,消失在月色之中。 小舟凌空御风,往吉田城方向“驶”去。 此时的吉祥宫可谓是万念俱灰,几次尝试自尽,都被张月鹿发现并制止,张月鹿干脆在吉祥宫的额头上贴了一道符,彻底封住她的修为,让她动弹不得,不过就是有些滑稽。 除了老婆和老娘之外,齐玄素对其他女人并不上心,自然对这位吉祥宫也没什么惜香怜玉之情,由得张月鹿去处置她。 他则拿出那个日轮,仔细研究,希望能够捡个便宜。 这样的物事,一般都蕴含有大量的神力,对于他这种穷人家来说,是个极佳的补充手段,而且这个日轮明显也是一件半仙物。 天亮时分,吉田城的城头上有相府足轻无意中看到有小船飘摇而来,消息顿时传遍,整个城头立时轰动,众多足轻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拼命瞪大了眼睛,果真瞧见一男一女两名道门神仙人物与一个巫女乘舟御空而行,当小舟从城头的上方高空驶过之时,这些习惯了大嗓门呼喝的糙汉们,竟是无一人敢发声,只是痴痴抬头仰望仙人风姿,待到小船远去,又全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飞舟见得多了,不过压迫气息太重,终究是少了几分仙气。 如此景象,才更符合世人心目中认为的仙人风采。 那两位舟上神仙人物便是道门中的天才俊彦吗? 第九十五章 迎接 小舟落在吉田城的神社之中。 齐玄素收起金属日轮,率先走下小船。张月鹿则是抓住吉祥宫的手腕,轻轻一拉,吉祥宫此时修为被封,便身不由已地随着张月鹿离开小舟。 然后就见小舟迅速缩小,被张月鹿收到腰间的“乾坤袋”中。 许寇已经得到消息,迎了过来:“副堂主,齐副堂主。” 许寇是张月鹿的直属手下,在称呼上直接省却了姓氏的区分,道门有许多个副堂主,许寇的头上只有一个副堂主,那就是张月鹿。 张月鹿问道:“做好迎接掌军真人的准备了吗?” 许寇回答道:“所有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清扫街道,约束流民,都跟城里的各级官员、大户打好招呼了,让他们最近管好自己的家人和手下,不要闹事,我已经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不开眼,不要怪我事后不客气。” “再有三个时辰,城内和城外的小静湖就会进入一级保卫状态,掌军真人这次视察前线,要去很多地方,吉田城是第二站,掌军真人应该不会停留太久。” 张月鹿扯了扯嘴角,显然对于这种面子工程有些不以为然,却也知道这是常情,未予置评,只是说道:“你看着办就是。” 齐玄素也没有过问此事的意思,毕竟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不过清微真人抵达吉田城的时候,两人还是要去迎接就是了。 张月鹿伸手一指吉祥宫,说道:“她是掌军真人点名要的要犯,给我找一个大些的房间,我们两人住在一起,由我亲自看管。” 许寇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道长大人?” 齐玄素一怔,转头望去。 浅井铛和丰臣千代从神社中走了出来。 此时浅井铛换下了巫女服,换上了一身道童的服饰,应该是在丰臣千代的影响下已经归顺道门。这也在情理之中,她本就年纪不大,又是贵族小姐出身,而不是被天门从小收养的孤儿,加入天门的时间相当有限,对于天门的忠诚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再加上丰臣千代的一番亲身说法,她离开天门加入道门并非难以理解之事。 齐玄素并没有再隐瞒自己的身份:“是我。” “你、你不是播磨流的阴阳师吗?怎么会在这里?”浅井铛满脸惊讶,有些不敢置信。 齐玄素坦然道:“那只是我的假身份,我并非播磨流的阴阳师,而是道门的三品幽逸道士,我也不叫道长,我姓齐,我叫齐玄素,你也可以称呼我的表字“天渊”。” 浅井铛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齐玄素接着说道:“没错,我骗了你,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奉掌军真人的命令,穿过伊势,前往铃鹿山招安铃鹿御前,如今我已经完成任务。” 浅井铛有些受伤。 毕竟被人欺骗的感觉并不好受。 齐玄素并没有过多安慰,也谈不上愧疚等情绪。 早就说了,他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不会因为浅井铛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就会另眼相待。 毕竟齐玄素连张月鹿都骗过,直到前不久才完全坦白,只是张月鹿的内心过于强大,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坚定了要改变齐玄素的决心。 另一边,丰臣千代则是主动来到张月鹿身边,有些小心翼翼。 毕竟这可是她仰慕已久的、传说中的张月鹿啊。 张月鹿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拥趸已经习以为常,从最开始的并不适应逐渐变为从容应对。 就在这时,吉祥宫怒视丰臣千代和浅井铛,斥道:“你们身为贵族,世受国恩,不思以死报国,却卖身投贼,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浅井铛毕竟年轻,被说得满面羞愧,低下头去。 丰臣千代则是横眉冷对:“不要忘了,是你们派人刺杀了我的兄长,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国恩,那可真是天恩浩荡,我实在消受不起,我们早就势不两立了,我恨不得食尔等之肉。” 吉祥宫一时间无言以对。 张月鹿不欲多言,抓着吉祥宫的手腕向神社走去:“毋再多言,随我来。” 吉祥宫挣脱不开,只能跟着张月鹿一起离开。 有了吉祥宫这根蜡烛,齐玄素也不好跟过去与张月鹿腻歪一下,只好去自己的住处继续研究那个日轮。 如此一天平安无事,第二天的时候,清微真人到了。 在此之前,清微真人先去了度会郡的山田城,在那里着重视察了后勤供应,吉田城是清微真人此行的第二站。 齐玄素和张月鹿自然要去小静湖接船。 从吉田城到小静湖,路已经被封了,沿途除了他们的车队,再没有其他行人,小静湖外围已经站满了黑衣人,全副武装,戒备森严。 清微真人在秀京遇刺之后,大本营下达了严令,必须加强戒备,也就是仅次于大掌教出行的一级保卫,哪怕清微真人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 车队停下,就见前方有两列黑衣人组成了两道人墙,中间留出一线通道,齐玄素和张月鹿等人便沿着这条通道向前走,通道尽头设置了一道临时阵法,用于检测身份。 过了阵法之后,才是进了小静湖的码头。这里则由道门灵官接管,除了灵官和道士之外,再没有一个“外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是最后才到的,其余几位副堂主和一众主事早已等在这里。 众人汇合后,一起站在码头等待。 很快,一艘“应龙”轰然降落。 磅礴的水气化作一场细密春雨,使得空气都湿润起来。 舷梯放下之后,先下来的是一众灵官,最低也是三品灵官,算是清微真人的亲卫,下来后先环视四周,然后分列两旁左右,目视前方,气态森严。 当年白帝还未发迹时见祖龙出巡,发出了一声感慨:“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齐玄素此时也是一般的感受。 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当如此也。 再然后,就是清微真人和一众随员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非在场迎接之人中地位最高之人,却是身份最为特殊,所以两人走在最前面,主动迎了上去。清微真人自是当着众人的面,着重表扬了二人一番,说两人是屡立奇功。 周围之人见此情景,心中大概有数。 待到战事结束,齐副堂主和张副堂主大概又要挪动一下位置了。 两人如此年纪,资历稍浅,若要升二品真人,似乎有些为时过早。不过职务上可以变动一下,比如说从副堂主变为次席副府主。 从理论上说,副堂主和次席副府主是平级的,可从实际上来说,两者的权力相差极大,这也算是一种升迁。 升为次席副府主,就要外放地方。 张月鹿能去的地方并不难猜,主要是正一道的地盘。首选是吴州道府,所谓“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南国”指的就是吴州,属于家门口。次选是江南道府,这是慈航一脉的家门口,十分靠近普陀岛。最次是岭南道府,岭南也属于正一道的势力范围,不过那里情况比较复杂,大小地头蛇、“天廷”、商行、西洋势力、海贼,盘根错节,并不容易出成绩,不利于升迁。 齐玄素就不太好猜了,因为他既是全真道之人,又是张家女婿,似乎安排在全真道地盘或者正一道的地盘都行。 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升次席副府主并非目的,而是过程。一开始的时候,两人并不会直接出任次席副府主,因为没有三品幽逸道士做次席副府主的先例,一般是先做代次席副府主,或者仅仅是做一个副府主,不过上头的次席副府主已经有了其他去处,然后站稳脚跟、熟悉情况,只要不出岔子,稍有成绩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个“代”字去掉,职务上去了,品级自然要跟着动一动,这样阻力就会小很多,可以解决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问题。 接下来就是首席、掌府、掌堂,也是从普通真人到参知真人的跨越。 什么是前途无量?这就是前途无量。 至于参知真人之后的路,那就不是谁能随意安排的了,更多是看命、看势、看运气。能不能做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看造化。 清微真人与两人交谈之后,又与其他人一一交谈。 接下来的一整天,齐玄素和张月鹿都陪在清微真人身边,马不停蹄,不断奔走。 这种奔走对于齐玄素而言,颇为无趣,却不能避免。 清微真人先是去临时化生堂分堂看望了伤员,表示慰问。又去临时搭建的棚户区看望流民,着重看了粥厂和粮仓,甚至还去看了战俘,其中就包括吉祥宫。吉祥宫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清微真人也不以为意,只是让人把吉祥宫带上“应龙”,准备押送到秀京行营看管起来。 这一整天下来,几乎没有半分停歇。 清微真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讲话,或是激励,或是安抚,或是收买人心,或是了解情况,将吉田城内外都看了一遍,讲了无数的话,见了数不清的人,这也就是伪仙精力无限,换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只怕是根本坚持不下来。 到了晚上,齐玄素和张月鹿又把清微真人送上“应龙”,才算告一段落。清微真人则远未到休息的时候,他还要赶赴下一站,继续视察。 第九十六章 围点打援 甲辰灵官率领玄甲重骑从铃鹿山杀出,截断了攘道派的退路。双方在安浓郡、铃鹿郡、三重郡的交界之地展开大战,最终攘道派不敌,未能成功进入位于河曲郡境内背靠三重郡的神户城,而是退入了位于铃鹿郡境内并紧邻安浓郡的龟山城中。 既然退路被截断,那么被甲申灵官所部追上也是迟早之事了。 不过对于攘道派来说,也有好消息,那就是一路援军另辟蹊径,绕过了丁未灵官的阻击,通过海路在安浓郡的津城登陆,然后向龟山城奋力靠拢,意图解救龟山城之围。 如此一来,这支援军刚好与进入安浓郡的甲申灵官所部迎面撞上,双方再次展开大战。 因为是走海路,所以这支援军算是轻装上阵,且不说有没有重火器,就算有足够多的重火器,客观条件上也无法携带,遭遇甲申灵官所部之后,立时被摆开阵势的重炮群打得溃败。 津城方向的退路被甲申灵官所部截断,河曲郡与安浓郡交界一线被甲辰灵官所部切断,这帮溃兵只能逃往龟山城方向。 如此一来,原本的援军,虽然如愿与被困的攘道派大军会师一处,但也与城内守军一样,变成坐困愁城的笼中鸟。 此时的龟山城内气氛极为压抑,几乎是人人带伤。 哪怕是身为主帅的前田正雄,同样如此,他的整条右臂已经消失不见,这是拜甲辰灵官所赐,其实两人只是一个照面,然后他就丢了一条胳膊。差一点,他就要死在甲辰灵官的手中。 道门的一品灵官,果然名不虚传。 前田正雄没有料到道门的攻势如此迅猛,更没料到道门大军来得如此之快。他这边刚刚与西洋人谈完条件,正打算徐徐图之。结果转眼之间,道门大军已经杀到,让他的诸般雄心壮志都化作泡影。 前田正雄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道门面前,就算做了攘夷大将军,也没什么意义。 双方在正面战场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道门只用了不到五万人就能从武藏一路打到伊势,尊攘派仅仅是死伤人数,就已经快要追上道门大军的人数了。 前田正雄从猿飞正西的口中得知了久居城的结果,整个城池被打成废墟,四万大军灰飞烟灭,伊势神宫的神官团上至净阶神官,下至普通神官,几乎是全军覆没。吉祥宫被俘,生死不明。比叡山宗千禅师被道门的一名年轻副堂主生生打死。 两个名字让前田正雄感觉到比起丢失右臂更为难受的切肤之痛。 齐玄素、张月鹿。 根据情报,这是一对准道侣。 前者出身全真道,原本寂寂无名,后来在第二次金陵府大案中声名鹊起,又深入参与到三道争斗之中,由此得到全真道的高层的青眼和信任,平步青云。不过也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此人其实是全真道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这位大人物并不在明面上担任道门职务,却在暗地里拥有极为庞大的权势和能量,能够影响道门,正是因为他或者她的支持,齐玄素才能飞速晋升。 后者则比前者的来头更大,是正一道张家出身,天师的孙女,若论地位,甚至高于吉祥宫。两人的结合是一场政治联姻,而非招婿。换而言之,两人是势均力敌的。 道门把这些身份特殊的年轻人派上战场,主要是两个用意。第一,起到身先士卒的作用,这样才能激励士气,不能是平民的孩子在流血而权贵的孩子在享受。第二,就是合理地积攒战功,诸多功劳,战功最大,这是不争的事实,自古以来,封爵皆是因战功。道门虽然没有爵位,但战功会让两个年轻人迅速晋升。 前田正雄问道:“有这两人的画像吗?” 猿飞正西道:“我只与齐玄素打过照面,虽然伤到了他,但对于一名武夫而言,影响微乎其微。” 前田正雄高声道:“取纸笔来!” 很快,有随从送来了纸笔。 绘图也是忍者的必备课程,无论是人像,还是地图,都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猿飞正西将画像交到前田正雄手中。 前田正雄目光一凝:“这是……” 他见过这个人,那个自称“道长”的播磨流阴阳师! 道长就是道士的尊称。 他派出的伊贺忍者死得不明不白。 那支突然出现在铃鹿山的玄甲重骑。 一切都讲得通了。 只可惜他当时一念之差,放走了此人。 前田正雄不由喟叹一声。 此时再去追究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铃鹿山已经成为道门的桥头堡,他们被困在此地,当下急需解决的问题不是杀掉一两个道门高层人物,而是如何突围。久居城的前车之鉴说明一件事,时代变了,城池不再是固若金汤,除非是金陵府、西京府、帝京那样的雄城,否则一般的城池是会被火炮生生轰开的。放眼整个凤麟洲,只有秀京、平京等寥寥几座城能够与之相比,他们所在龟山城很难承受住道门的重炮覆盖。 可问题是守城守不住,出城野战,又不是玄甲重骑的对手,打不过,甩不掉,逃不脱,竟是个死局。 猿飞正西道:“局势已经很明显了,道门将我们围困在龟山城,已然形成围点之势,接下来就该是打援了,他们故意留了津城这个缺口,就是意在于此。让援军只能走津城这个点,就好像是添油战术,来一个杀一个,钝刀子割肉,慢慢放血。” 前田正雄转身望向地图:“津城是港口,我们的援军可以通过海路从津城进入伊势,道门的东海水师不封锁港口,的确是有意为之。不过这也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只要有一支骑兵从甲申灵官所部的侧后方袭杀,造成混乱,然后我们里应外合,不管北边的甲辰灵官所部,在短时间内对南边的甲申灵官所部形成两面夹击之势,便可将围点打援变成中心开花。” 忍者的本职之一就是刺探情报、测绘地形,服务于军事,所以猿飞正西也是知兵之人,说道:“眼下局势,必须要一支精锐援军火速驰援,可两位一品灵官都是沙场宿将,深谙兵法,我若是他们,必然在中途设伏,层层设防,以拖延为主,只要甲申灵官所部撑住一时片刻,拖到甲辰灵官所部赶到,我们会被玄甲重骑轻而易举地穿插分割,接下来便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前田正雄叹道:“围点打援本就是阳谋,我们已经无法可想,除非是放弃伊势。可是放弃了伊势,便彻底输了人心。现在那些中立的大名藩主都在关注着伊势,如果伊势守住,大败道门,那么这些藩主就会倒向我们,成为尊攘派的一员,道门毕竟人少,又是异地作战,局势就能拖住。可如果伊势失守沦陷,那么这些藩主会毫不犹豫地倒向道门,成为道门的马前卒,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大势不可为。所以我们明知道是阳谋,也要硬闯过去。” 猿飞正西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难怪都说兵事是政事的延续,观瞻、影响,半点也不能疏忽。” 前田正雄道:“道门何尝不是如此?七代大掌教的位置仍旧空悬,裴东华是金阙首席参知真人,声势很大。若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裴东华有极大可能会成为第七代大掌教。李清微想要胜过裴东华,这次凤麟洲战事是关键,他们同样是不能输,不仅要赢,而且还要赢得干净利落。要知道,道门内部的许多少壮派已经喊出了三个月打穿凤麟洲的口号,若是赢得拖泥带水,也要被大为诟病。” 猿飞正西道:“既然道门要求快,那我们就要求慢。” 前田正雄身为攘道派的首脑人物,对于局势的把握还是远胜常人:“正是如此,我们的求胜之机就在这里。只要我们守住伊势,挫败道门,就能争取到凤麟洲的人心大势,使得偌大一个凤麟洲化作泥潭,让道门在其中举步维艰。我们不必求胜,只要拖上个一年半载,道门内部就会对李清微发起攻击,说他劳师远征,耗费钱财人力无数,却又作战不利,到那时候,别说七代大掌教的尊位,就是掌军真人的位置,也未必能够保住。” “李清微退了,再换其他人来,便没有李清微这样的影响力,未必能整合灵官府、天罡堂、丰臣相府、东海水师等各路势力,更不能保证秀京行营和齐州大本营同心同德。说不定秀京行营和齐州大本营还会意见相左,互相掣肘。在这种情况下,道门就是满万不可敌,也会不败而败。而我们,拖到道门觉得拿下凤麟洲的付出远大于收益时,他们自会撤兵,我们就能不胜而胜。” “兵事上的一时得失,不是关键,政事上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 猿飞正西怔了好一会儿,喟然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前田正雄道:“到底是围点打援,还是中心开花,全然在于我们如何打,我们还是要好好谋划一番。” 猿飞正西点头道:“是。” 第九十七章 天象 齐玄素在吉田城修整了几天,主要是修复手掌和研究日轮。 他先前与那名净阶神官的法相对了一拳,整个手掌都碎裂,虽然血肉衍生能够修复筋骨血肉,但穴窍受损却没那么容易修复。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齐玄素大概弄明白了日轮的作用,根据日轮上的咒文翻译,日轮也可以叫作“太阳天”,以道门的标准来看,的确可以算是半仙物,不过局限很大。 这也不难理解,道门有一件仙物名叫“三宝如意”,是名副其实的仙物,只有大掌教才能执掌,算是大掌教的信物,不过其主要作用是开启昆仑洞天的各种禁制,就像一把钥匙,真要是与人争斗,远不如“天师雌雄剑”这种仙物。“青雘珠”,能让伪仙发挥出长生仙人的实力,算是适合与人争斗的仙物,却必须青丘山血脉才能驾驭。 “三宝如意”也好,“青雘珠”也罢,都属于局限很大的仙物。 还有“昊天镜”、“镜花水月”等半仙物,拥有诸多奇妙作用,或是投影成像,或是万里传送,唯独不适合正面作战。 “太阳天”也是如此,虽然是半仙物,但与“三宝如意”类似,除了质地坚硬和化作烈阳之外,主要起到钥匙的作用,也就是驾驭那个神社,不过神社受损严重,先是被“应龙”一炮击穿,然后又从高空坠落,一直跌入地底,多半是指望不上了。 不过还有好消息,日轮中储存了大量的神力,足有三千刻之多。 齐玄素在来凤麟洲之前,从道门补给了八百刻神力,神力总数达到三千刻左右,经过几番大战,齐玄素还剩下两千五百刻,若是汲取了日轮中的神力,最起码在半年内是不会缺乏神力了。 齐玄素自然是毫不客气地汲笑纳了这些神力。 结果就是他的法相再次异变。 最早的时候,他汲取了太阴真君的神力,法相显化为一轮明月。后来因为神降的缘故,得到了紫光真君的神力,法相变为“星月法相”。现如今,齐玄素又汲取了卑弥呼尊的神力,算是把太阳、月亮、星辰全部凑齐了。 齐玄素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的法相了,是叫“日月星辰法相”?还是叫“天象法相”?齐玄素觉得后者更恰切一些,毕竟天象的意思就是日月星辰在天幕上有规律运动之现象。 三种天象也分别代表了三种神通,太阴真君的“太阴十三剑”就不必多说了,紫光真君的神通是“紫微斗数”。 张月鹿也会“紫微斗数”,当初在遗山城,她就用过“紫微斗数”来占卜吉凶,不过与齐玄素的并不完全相同。 早在大齐年间的道经、北斗经、南斗经,就有详尽记载紫微斗数命主星与身主星的排列方法,命主星、身主星是攸关劫数的重要关键,因而据以有了道门的“祈安礼斗”祈禳科仪。 后来在流传过程中渐渐被分为南北两派,南派三卷本《紫微斗数》由正一道大天师辑成的典籍《续道藏》所收录。北派四卷本《紫微斗数》,直到大魏世宗年间才由当时的地师汇编而成。 道门整合之后,不论是南派,还是北派,均被收录汇总。如今的“紫微斗数”便是在七卷《紫微斗数》的基础上改良而来。张月鹿学的就是这个版本,简而言之,是以人之命宫为根本,涉及到生辰八字等内容。 而齐玄素的“紫微斗数”则是更为古老的版本,与星象为根本,可以自己观天象,也可以从身为众星之主的紫光真君那里得到启示,即由紫光真君代为观测天象,然后将结果告知。 不过每次获得启示都需要耗费一定神力,可以理解为获得启示所需要的花费,也可以理解为向神灵献祭。 齐玄素因为神力比较匮乏,从来没有用过。 至于卑弥呼尊的神通,齐玄素不知该如何形容,毕竟异域神灵,与道门不是一个体系,没有可以直接对应的称呼 中原史书《倭人传》记载:“乃共立一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有男弟佐治国。自为王以来,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侍,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处宫室楼观,城栅严设,常有人持兵守卫。” 翻译过来,卑弥呼为女王,有道术,能服人,没有夫婿,由弟弟须佐之男治国,但是卑弥呼几乎从不现身人前,日常起居有千名婢女服侍,居所由大量的士兵严格把守。 当时的凤麟洲实行“姬彦制”,即双重统治,类似于道门和朝廷。女王为“天子”,掌握神权,政权则由其弟掌握。 根据史书记载来看,卑弥呼尊虽然象征太阳,擅长驾驭火焰和光明,但同样精通道术,卑弥呼神力的所承载的神通是一种驭火道术,十分类似“三昧真火”。 “三昧”本是出自佛门梵语。后来佛道合流,道门也引用了佛门的说法,杂糅于丹道之中,于是有了“三昧真火”的说法。 《指玄篇》有云:“吾有真火三焉: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膀胱即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聚焉而为火,散焉而为气,升降循环而有周天之道,又名木中火、石中火、空中火。” 前者是修炼法门,后者是对敌手段,类似于张月鹿所学的最初版本“五雷天心正法”。 都说水火相克,修成“三昧真火”之后,水不能克,若用水灭火,如火上浇油,甚至已经脱离了火的范畴,此等“三昧火”与张家的“五雷法”在同一个层次,只是雷法乃是万法之首,所以算是小胜一筹。 对于齐玄素而言,是个意外之喜,唯一可惜的是,此法需要消耗神力,不好随意动用。 至于齐玄素为何总能汲取不同神力得到神通,齐玄素推测是“长生石之心”的缘故。李长歌是另外一个极端,只用最纯正的道门神力,修成“天帝法相”,要知道“客栈”的“掌柜”只是修成了残缺不全的“天帝法相”。 齐玄素也汲取了一部分道门纯正神力,却没有修成“天帝法相”,想来是道门神力务求纯正,关键在于一个“纯”字,若是有了其他神力,便注定修不成“天帝法相”。反之,修成了“天帝法相”,便不能再去奢求其他法相。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也是李长歌没有这些乱七八糟法相的缘故。 李长歌一个“纯”字,齐玄素一个“博”字,主要是两人的条件不同。 至于孰优孰劣,却是不好说。 “星月法相”肯定不如“天帝法相”,“天象法相”也未必能比得过“天帝法相”。 也许有朝一日,齐玄素再汲取几种乃至于十几种神力,从“天象法相”变成“万象法相”,就能与“天帝法相”分庭抗礼甚至是胜过“天帝法相”。 不过齐玄素已经很满足了。 除了“魔刀”和“龙虎剑诀”之外,他的武夫传承有“澹台拳意”,方士传承能联系鬼国洞天,散人传承有些“蝉蜕术”一类的小神通,不过到了天人层次之后,已经派不上太大的用场,比如“蝉蜕术”注定被“应劫假身”取代,“五气烟罗”也要被“庆云”替代。 巫祝传承则有“天象法相”,三种神通,“太阴十三剑”、“紫微斗数”、“三昧真火”,算是齐玄素诸般传承中的佼佼者了,除了谪仙人传承之外,齐玄素最想把巫祝传承中提升到无量阶段的法天象地境,又称法象境。 巫祝的上下限差距极大,若是法相品级够高,神力足够,巫祝甚至能与谪仙人掰一下手腕。若是法相品级不高,神力又不足,还不如散人。 修整完毕之后,齐玄素便要继续奔赴战场。 张月鹿这次不与他同行,因为如今的伊势境内分成了三处战场,也就是三位一品灵官所在的地方。张月鹿要去丁未灵官那边,齐玄素则要去甲辰灵官那边。 两位灵官都算是老熟人了,尤其是甲辰灵官,是在五行山一战时就合作过的老交情了。 本来按照清微真人的安排,三位灵官各自搭配一位副堂主,即丁未灵官搭配张月鹿,甲辰灵官搭配齐玄素,甲申灵官搭配李长歌,结果出了意外,只能由李朱玉暂时顶上,可李朱玉终究不是李长歌,所以最后还是得齐玄素和张月鹿救火。 至于清微真人、掌府大真人、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等人为何不动,也不难猜,尊攘派的玉藻前、斋王、凤麟洲皇帝、本愿寺品如、三大宫司等人同样没有亲自下场,算是默契,等同是互相牵制,起到了兑子的效果。三大主神更是可以对等道门三师,不到生死存亡之际,根本不会出手。 于是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就成了顶端战力,可以扭转战场局势。 第九十八章 三贵子 齐玄素再次来到了铃鹿山,不同的是,上次他是偷偷摸摸过来,说偷偷摸摸也不大准确,到了安浓郡境内的时候,他就请出了万师傅,闹了个天翻地覆,也算是一路横行。 这一次,齐玄素是堂而皇之地乘坐飞舟来到铃鹿山。因为道门已经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尊攘派根本无力反抗。 如今的铃鹿山大变模样,山脚位置的村镇已经被改造为军营,铃鹿御前还是在自己的神社里养伤,暂时无法离开铃鹿山。齐玄素先去拜访了铃鹿御前,顺带请教一些关于恶火的事情,铃鹿御前不愧是活了数百年的“老人”,对此还是知道一些内幕。 神社的后院有一方人工垒砌的池塘,以鹅卵石为堤岸,正对着神社的外廊。 外廊高出地面一尺左右,下方以木桩为支撑,上方有遮雨檐。 两人坐在外廊上。 齐玄素是中原人坐法,并不脱鞋,双脚置于地面,双手分别置于双膝,因为铃鹿御前上衣比较宽松且领口开得较大的缘故,齐玄素目不斜视,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小池塘,端正严肃。 铃鹿御前的坐姿就要随意豪放多了,既不是凤麟洲的跪坐,也不是盘坐,左腿盘着,右腿向上屈起,左手向后撑地,右腕搁置在屈起的右膝上,颇有几分江湖人的豪迈。毕竟是当年的大盗立乌帽子,许多习惯已经刻在骨子里,不因成为御前大人而改变。 两人之间有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能让铃鹿御前亲自煮茶招待的客人,放眼整个凤麟洲都不多见。不过齐玄素算是异类,同样是伪仙的七娘还给他做过月饼呢。 齐玄素将茶杯捧在手中,没有喝茶:“御前,青坊主说芙蓉山下方有恶火,卑弥呼尊同样象征火焰,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铃鹿御前喝了一口茶:“卑弥呼尊最早出现在一千五百年之前,与中原的第三代天师是同时期人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管怎么说,张家都是齐玄素的未来岳家,所以齐玄素对于张家的历史还是比较熟悉。 第三代天师,即是祖天师的孙子,也是唯三拥有特殊称呼的天师,世称系师。史书记载,这位系师的母亲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好养生、有少容、兼挟鬼道。关于卑弥呼的记载同样是“事鬼道”。在儒门的语境下,“鬼道”就是道术,乃是儒门作为胜利者对于失败者道门的一种蔑称,甚至初学道者被称之为“鬼卒”,所以齐玄素才会认定卑弥呼的驭火术其实也是道术,就是“三昧真火”。 齐玄素道:“系师之功过是非,暂且不说,他之所以能割据蜀州,主要还是因为前面两位天师的遗泽。既然卑弥呼尊与系师是同时代的人物,那么意味着卑弥呼并非凤麟洲最早的神灵。在我看来,最早的时候,卑弥呼同样是凡人,不过她通过女王的身份积累了庞大的香火愿力,最终成为神灵,她的后代分别继承了她的神权和王权,也就是天门和皇室的由来。” 铃鹿御前点头道:“正是如此,卑弥呼尊并非是凤麟洲的第一代神灵,在她之前还有两代神灵。第一代被称为别天神,共有五位。第二代被称为神世七代,共有七位。总共十二位,代表着天地万物的创造,其最后两位就是三大主神的父母。” “时至今日,第一代的别天神和第二代的神世七代都已经时过境迁,或是飞升离世,或是陨落身死。不过我猜测,这三代神灵的更替并非和平交接,而是经历了几场大战,有些神灵说不定是被镇压了。” 齐玄素一怔。 如果卑弥呼尊兄妹三人的父母也是神灵,那么卑弥呼尊就不是纯粹的凡人,类似于天师张无寿这样的神仙后人,天生就有远超普通人的资质,只要香火愿力足够,成为神灵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齐玄素没有贸然发表自己的看法,又问道:“卑弥呼尊是如何成为女王的?” 铃鹿御前道:“中原有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凤麟洲也有类似的传说,不过没有中原那么大的气魄,只是说明了凤麟洲是如何形成的。据说当时的凤麟洲是漂浮在汪洋中,十分不稳定,于是众天神就诏示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去修固凤麟洲。二神站在天之浮桥上,将众神赐予的天之琼矛探入海中并搅动海水,再将矛提起,终于使得凤麟洲成型。” “再后来,这两位神灵结合,生下了诸神,不过如今的三大主神并非长女长子,反而是年纪最小的,被称为三贵子。后来在分封时,三贵子掌握了权力,卑弥呼尊成为凤麟洲的女王,履行大祭司之职责,掌握神权,而她的兄弟掌握政权军权,履行皇帝之职责。” 齐玄素想了想:“这是他们成神之前的事情,在他们成神之后,他们从三贵子变为三大主神,那么他们的父亲去哪里了?” 铃鹿御前笑了笑,不掩饰讥讽:“这就是神话传说虚伪的地方了,既然是父亲分封,那么父亲去了哪里?是死了,还是飞升离世?总要有个说法。可天门的记载之中,却说退隐避世,从此就没了任何记载,甚至许多人都认为三大主神才是开创之神,浑然不知前面的十二位主神的存在。” 齐玄素说道:“听起来像是一个篡位夺权的老套故事。” “神都是从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所用的手段还是老一套,没什么不同。”铃鹿御前放下手中茶杯,“无非是神世七代取代了第一代的五位别天神,神世七代的其他五人在陆续离世或者陨落之后,最年轻的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成为最终的胜者,伊奘冉尊因为意外身死,伊奘诺尊成为唯一的神,分封三贵子,让他们以神子的身份代替他统治凤麟洲。” “三贵子在统治凤麟洲的过程中,积攒了庞大的香火愿力,又有神仙的血脉,终是也成为神灵。然后伊奘诺尊就退隐了,三贵子变为三大主神,建立天门,皇室都是他们的后裔,天门宣扬三大主神才是至高之神,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们都靠边站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样的举动,与那些弑父杀兄的夺权之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凤麟洲素来就有以下克上的传统,这个传统的源头又是来自于哪里?依我看来,用中原的话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御前的意思是,三贵子成神后,联手杀死伊奘诺尊,夺取了最高权力。可是我不明白,他们凭什么以下克上?” 铃鹿御前平静道:“其实没什么不明白的,我举个例子,你们中原有一个儿皇帝,自己力量不足,又想做皇帝,就向外求,割让幽云十六府,每年进贡大批财物,以儿国自称,最终他如愿被册封为皇帝。此中道理,古今中外皆同。” 不得不说,铃鹿御前是熟读史书之人,举的这个例子恰到好处。 齐玄素叹道:“想要反抗亲爹,取代亲爹,自己又力量不足,那就要认一个干爹。那么这个干爹是谁?肯定不是道门,当时的道门已经被儒门击败,失去了正统地位,正一道割据蜀州,很快投降。太平道谋划了黄巾大起义,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结果仍是被镇压。儒门此时的大部分精力除了内斗之外,就是镇压道门,至多嘴上支持,不可能真正插手凤麟洲的事情。” 铃鹿御前道:“不错,卑弥呼尊在还是人间女王的时候,就想过求助于当时是中原正统的儒门,不过儒门正忙于内斗,只是册封了卑弥呼一个空名头,并没有实质的支持,这件事在中原的史书上是有过记载的。既然不是儒门,也不是道门,那么还能是谁呢?总不能是鞭长难及的圣廷吧。” 齐玄素怔了怔:“三教之中,除了儒门和道门,那就只能是佛门了。难道说卑弥呼尊得到了佛门的帮助?” 铃鹿御前道:“佛门传入凤麟洲的时间很早,我知道在大齐年间有佛门高僧六次东渡,可当时的背景是凤麟洲佛门杂乱无章,请中原高僧东渡,以学习其戒律。由此可见,佛门传入凤麟洲的时间还在大齐之前。” “另外,在尊王派兴起之前,有过很长时间的‘神佛习合’,也就是神道的各种神灵与佛门诸佛菩萨一一对应,两者是一体两面。在当时,卑弥呼尊被视为是大日如来在凤麟洲的化身。” 齐玄素道:“如此就说得通了。在佛门的支持下,三贵子击败了父亲伊奘诺尊,成为三大主神,三贵子之首的卑弥呼尊自认为大日如来的化身,佛门也顺利传入凤麟洲,一度成为凤麟洲的国教,这与儿皇帝认父皇帝并割让燕云十六府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玄素又转回了先前话题:“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芙蓉山下方所镇压的恶神……” 铃鹿御前淡淡道:“都说女儿肖父,卑弥呼尊擅长驾驭火焰,她的这种神通是从谁那里传承来的?” 第九十九章 两面夹击 齐玄素问道:“如果伊奘诺尊与卑弥呼尊的火焰是一脉相承,那么为何伊奘诺尊的火焰变为充斥着浓重阴气的恶火,而卑弥呼尊的火焰却代表了光明?” 铃鹿御前回答道:“因为外力不同。芙蓉山是一座活火山,古老传说,在芙蓉山的下方有一道巨大的阴阳缝隙,连通幽冥,无尽的阴气从中涌出,神灵被阴气侵蚀之后,金身朽坏、神国**,神火也会变为恶火。卑弥呼尊则皈依了佛门,自认为大日如来的化身,也得到了佛门的光明之意。” 佛家有横三世佛,分别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左右肋侍分别是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中央婆娑世界释迦如来佛祖,左右肋侍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左右肋侍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其中阿弥陀佛又被称作“无量光”,佛门的光明之意便是由此而来。 很显然,卑弥呼的神职分别来自于大日如来和无量光,也就是太阳和光明。 铃鹿御前接着说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凤麟洲都处于神佛习合的状态之中,凤麟洲诸神彻底沦为佛门的附庸,成为佛门的护法。直到儒门的理学兴起,天门与理学相结合,强调尊皇忠君,才使得天门脱离佛门的掌控开始独立,后来天门又吸收了圣廷的教义,开始鼓吹凤麟洲为天下中心,逐渐成为凤麟洲的国教,凤麟洲皇帝既是各地藩主共同拥戴的君主,又是天门的教主。” 齐玄素道:“三大主神先是依靠佛门击败伊奘诺尊,然后又趁着儒门击败佛门的东风,逐渐摆脱佛门的控制,历经千年,终于能当家做主。” 铃鹿御前笑道:“可惜刚刚走了佛门,接着来了道门,于是尊王之后又要攘道。” 齐玄素诚心道:“多谢御前解惑。” 铃鹿御前道:“我记得在多年之前,大概是道门刚刚入主凤麟洲的时候,就调查过这些陈年旧事,还专门派人实地勘察了芙蓉山。” 齐玄素道:“时间相隔太久,换了那么多任掌府真人和掌府大真人,许多当事人早就不在人世,自然不能像御前这样记得清楚。我相信凤麟洲道府一定有相关的记载,却不知道它们被搁置在哪个故纸堆里。” 铃鹿御前问道:“道门一向以组织严密而著称,难道没有专职管理档案之人吗?” 齐玄素道:“这类档案属于绝密,当年的凤麟洲道府登记造册之后进行了封存,只有一个编号和大概分类,若是知道编号,自然很快就能找出来,若是连编号都忘记了,那就只能由有资格查看绝密档案的人亲自去找了。大家都知道这份档案就在那里,只要想找肯定能找得出来,可现在的情况并不紧急,当务之急是凤麟洲战事。我想,真人们暂时应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铃鹿御前笑了一声:“看来当初建立档案的时候,就多少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 “一个机构,一个组织,随着时间的流逝,难免陷入到僵化之中,就像从活力十足的少年变为行将朽木的老人,道门也不能免俗。”齐玄素并不为道门避讳。 铃鹿御前道:“可就算如此,道门已经胜过天门无数了。短短一旬不见,你就从道门的逍遥阶段跻身到无量阶段,这应该是你立下大功的奖赏?说实话,我很震惊,所谓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仿佛变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传说道门能够以人力造就神灵,看来半点不虚,这也让我对道门充满信心,最后的胜者一定会是道门。” 齐玄素起身准备告辞:“再次谢过御前帮我解惑,我还要赶赴前线,就先告辞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最快更新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不送。”铃鹿御前没有起身。她留在铃鹿山,既是养伤,也能防范尊攘派奇袭铃鹿山。 齐玄素离开铃鹿御前的神社,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下次再来的时候,这里应该就是道观了。 齐玄素没去山下的军营,而是直接以“凤翼”腾空而起。玄甲重骑的机动性再好,也快不过当空飞掠,齐玄素想要找到甲辰灵官率领的重骑部队并不算难。 甲辰灵官虽然也可以当空飞行,但此时却是坐在马上,在身后是黑压压的重骑兵,马蹄声连成一片,大地为之颤抖。 两千余玄甲重骑正在驰援甲申灵官所部的途中,就像一把利刃,正准备从斜后方杀出,将攘道派大军切割得七零八落。 不是甲辰灵官没有料到龟山城中的攘道派要来一出中心开花,而是欲擒故纵,若是他紧紧贴着甲申灵官,龟山城里的攘道派就不敢出来了,所以他必须拉开一定的距离。这就好像两人交手,想骗对方上当,要先卖个破绽。 另一边,同样有一支倭人骑军正在冲锋,前方则是黑衣人的防线。 相较于面对丁未灵官所部的倭人骑兵,这些骑兵似乎更为可悲。 前者只是顶着火铳的齐射进行冲锋,而后者则是顶着火炮的轰鸣进行冲锋。 在火炮面前,几乎不存在未能击穿护甲的情况,哪怕是玄甲重骑,正面挨上一炮,也承受不住。 火炮不断轰鸣,一炮过去,便要有三到四骑连人带马飞上半空,甚至不能保持肢体的完整,几乎没有幸理。 从上空俯瞰,无数断肢残骸伴随着大朵大朵的烟尘硝烟起了又落。 若是有不走运的,直接被正面击中,那就是炸成一团血雾,真正的尸骨无存。 不过尊攘派也是下了血本,冲在最前面的是五名天人,血气连接一体,就像长枪的枪尖,只要枪尖能够突破,那么后面的枪杆也跟着穿透过去。 骑兵距离火炮的阵地越来越近,火炮不能垂直角度发射,逐渐失去作用。 到了这个时候,便轮到火铳部队出手,除了标准的长铳之外,黑衣人还携带了重型“迅雷铳”,这种火铳的最大特点就是能够连发,连绵不绝,需要两个人操纵,一人专门开铳,一人随时装填弹药,缺点是容易过热,长时间连续发射的情况下,铳管甚至都会融化,使用特定弹丸,威力较小,不能穿透重甲或者护体罡气,不过用来射马却是足够了。 十余架迅雷铳组成交叉火力,射人先射马。 落地的骑兵,要么被自己人踩死,要么被长铳一一点杀。 这只是一支偏师。 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放弃火炮阵地,退到第二道防线。 层层阻击。 在前田正雄的大军离开龟山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兵贵神速,倭人没时间带走这些火炮,甚至连摧毁这些火炮的时间都不会有,他们必须在最快时间内凿穿防线,与前田正雄所部一起对甲申灵官所部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只要稍慢一步,前田正雄所部就会变成被两面夹击的那一方。 甲申灵官站在一处高地上,眺望着正从北边漫涌而来的漆黑一线。 血气冲天。 这些攘道派大军之所以一败再败,主要是兵器不如道门,又缺乏组织,容易各自为战,可要论起悍勇,丝毫不输道门大军,甚至犹有胜之。 这些攘道浪士绝大部分都是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最底层的小头目是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下层头领是玉虚阶段之人,中层头领是归真阶段之人,将领就是天人了。 这样一支浩浩荡荡数万人的大军,其血气之盛,全盛时已然到了逼近人仙的地步,就算屡遭打击,损兵折将,仍是可以媲美伪仙武夫。甲申灵官这样的一品灵官固然能杀个七进七出,可绝谈不上以一己之力覆灭一支大军。 没办法,军伍的血气压制会让很多手段都用不出来,或者是大为削弱,尤其是灵官这种极为依赖神力的特殊传承,更是被全面压制。 其他几大传承中,上至谪仙人,下至散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区别只是在于所受影响的大小,反而是武夫受到的影响最小,近乎于不受影响,所以沙场万人敌多是武夫。不过武夫手段比较单一,换而言之,杀人效率比较低下,一拳打死十几人也远不如谪仙人、炼气士、方士、巫祝的大规模法术。 在长生仙人不亲自下场的情况下,能够击败大军的最好办法还是对等的军队,沙场争胜并没有演变为伪仙和天人们阵前单挑的舞台。 李朱玉站在甲申灵官的身旁:“副掌军,前田正雄这次是全线压上了,应该不会有假。” 每逢战时,道门诸道士、灵官都会有临时职务,比如清微真人的掌军一职,便是一个非常设的临时职务。再比如齐玄素,他的临时职务是赞画,掌参预谋画,又称参谋,有些类似于战时秘书,直接并且只受掌军真人的指挥。 三位一品灵官的临时职务便是副掌军灵官,辅佐掌军真人。具体来说,掌军真人总揽大局,具体指挥作战由副掌军负责。一位掌军真人搭配三位副掌军,其架构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一位大掌教搭配三位副掌教。 甲申灵官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敌我兵力对比接近三比一,若是将战线拉开如常山之蛇,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倒不如集结一处,握成一个拳头。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 第一百章 战剑豪 齐玄素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甲辰灵官所部,反而先一步来到甲申灵官所部和前田正雄所部的正面战场。 不过影响不大,殊途同归,就算齐玄素先找到了甲辰灵官所部,也是跟随着一起驰援此处战场而已,现在只是齐玄素先一步抵达此地。 齐玄素从大军上空掠过,作为一名天人武夫,而且是无量阶段的武夫,军阵的浓郁血气并没有让齐玄素感到太多不适,只是身神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可他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其他几个传承,包括谪仙人在内,都受到了......css=\&t;state-hide\&t;>☆★☆★☆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玄幻仙侠同人,盖世热血,一剑奇幻,斗罗青鸾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本站网站:et 第一百零一章 太阴十三剑 桂善幸的皮肤下好像有一条小蛇在蜿蜒游动,他毕竟还有造化阶段的实力,立刻阻断相应经脉,使得这条电龙无法继续游动,将其化解,然后横刀斩出。 齐玄素不动如山,手中「青云」画圆,剑势变作「阴阳两极生」,如阴阳太极,不但化解了桂善幸的一刀,而且顺势变为「倒逆气云错」。 「倒逆气云错」的精髓,就在于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气机倒错。 这是个奇招,初见之人,若非一力降十会,哪怕是宗师人物,也很难在第一...... 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仙侠爽文脑洞,雪中万相武侠,都市奇幻,土豆神机同人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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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 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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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必须开启法身才能使用,那么很难培养剑奴,自然也......css=\&t;state-hide\&t;>☆★☆★☆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爽文脑洞,雪中万相奇幻,玄幻一剑青鸾,同人盖世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本站网站:et 第一百零三章 蜻蜓切 桂善幸的小腹位置空空如也。这一箭,射穿了他的下丹田气海。这也让他暂时动弹不得。 齐玄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凤翼”振动,瞬间掠至桂善幸的背后,手中 “青云”刺入他的后心位置。这一剑的位置刚好呼应了先前的 “众生入我眼”。桂善幸周身真气迅速溃散,缓缓低头,看到胸口露出的一截青色剑尖。 他想过自己会死,却没想过自己会陨落在此地,更没想到会死在这样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小辈手中。 齐玄素猛地抽剑,然后反手一掌拍在桂善......css=\&t;state-hide\&t;>☆★☆★☆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玄幻奇幻,脑洞都市,一剑逆天雪中,土豆穿越剑仙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本站网站:et 第906章 第一百零四章 跳死猢狲 在兵器、组织度的绝对差距面前,人数上的优势,以及个人的武勇,并不能扭转战局。 前田正雄很快就知道久居城为什么会打成全军覆没的结局。在重火器面前,归真阶段以下的先天之人都很难幸存下来,那些后天之人就更不必说了,对于士气的打击之严重,丝毫不逊于他们面对玄甲重骑时的情况。 武夫军阵的血气象征着极致的真实,专门克制各种唯心、虚假的手段,也对阴气、怨气有一定的压制作用。 不过火器却是最为真实的死物,同样是至阳至刚......css=\&t;state-hide\&t;>☆★☆★☆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雪中武侠,同人爽文,玄幻剑来一剑,土豆烽火青鸾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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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本站网站:et 第908章 第一百零六章 职务 三重郡是伊势神宫所在,也是整个伊势的核心,只有拿下了三重郡,才算是拿下了整个伊势。 道门的二月攻势进入了收官阶段,时间也马上就要来到三月。道门自正月正式决定对凤麟洲用兵,到二月攻势马上结束,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的时间,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大概不能如许多人所预想的那般三个月内结束战事,但进度之快,进展之顺利,还是让大部分道门之人感到满意。 在大多数道门之人看来,胜利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关键要赢得漂亮,打出天......css=\&t;state-hide\&t;>☆★☆★☆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雪中都市,玄幻奇幻脑洞,同人热血,土豆元尊穿越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本站网站:et 第一百零七章 后天谪仙人 在金陵府城外有一座临湖的别院,人迹罕至。这座别院是风宪堂名下的产业,设置有各种阵法,专门用于软禁某些身份特殊的高品道士,进行隔离审查。 李长歌被审查的这段时间里就住在此地,除了不能随意离开别院之外,并不限制自由,他可以在别院中随意走动,也可以读书、抚琴、写字、作画等等,毕竟谁都不觉得小国师会想不开自尽。 如今这座别院由姚裴掌握,为了使姚裴能够名正言顺地查案,她的职务被调整为风宪堂的副堂主,从万寿重阳宫......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雪中爽文,同人热血,土豆全军列阵,玄幻一剑穿越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zngheng☆★☆★☆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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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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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i. 第一百零八章 放下屠刀 道门大军兵临龟山城之下,意味着多気郡、度会郡、一志郡、饭高郡、饭野郡、安浓郡、铃鹿郡已经全部落入道门的掌握之中。 只剩下河曲郡、三重郡、朝明郡、员升郡、桑名郡还在尊攘派的掌握之中。 其中桑名郡、朝明郡、河曲郡都占地不大。从地图上来看,道门已经占领了三分之二的伊势,不过另外三分之一才是伊势的精华所在。 道门已经占领的三分之二版图中只有四座重要城镇,分别是一直由相府掌握的山田城,已经被打成废墟的久居城,铃鹿......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玄幻雪中,一剑武侠热血,爽文,土豆全军列阵青鸾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zngheng☆★☆★☆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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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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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看刀 虽然齐玄素有 “飞英白”,但 “飞英白”毕竟只是宝物,不是说不能用,而是对上境界高于自己的强敌之后,基本没什么作用,齐玄素还是迫切需要一件半仙物。 而且再看李长歌和姚裴的配置,齐玄素多少也有些羡慕。齐玄素没有急于前往化生堂的临时分堂,而是先取出了 “中极经箓”联络张月鹿。此时张月鹿还在丁未灵官的军中,并未返回秀京行营。 经箓连通之后,齐玄素将他的想法大概说了一下,也就是功劳和 “太阳天”所有权的交换。张月鹿倒......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爽文脑洞,雪中都市穿越,同人邪神,玄幻知白剑仙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zngheng☆★☆★☆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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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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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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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种火焰 络新妇天然怕火,遇到此等手段,发出一声尖啸,不住向后退去。林元妙属于是跌落境界,实力大不如从前,可技巧和眼界还在,就好似某些老拳师,体力已经不复巅峰,血气衰微,可经验技巧越发精纯。 所以如今的林元妙并非普通的无量天人可比,他伸手一指,火焰随之而动,紧追不放。 小殷从林元妙身后探出头来,见络新妇不是林元妙的对手,又把整个身子探了出来:“哼哼,乡野小妖也敢放肆,我们道门当年可是靠捉鬼降妖起家的。”林元妙面......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玄幻雪中,一剑武侠热血,脑洞同人,土豆奇幻逆天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zngheng☆★☆★☆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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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张气寒 就在道门即将进攻北伊势的前夕,伊势神宫以天门的名义向道门提出了和谈倡议。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这次和谈只是伊势神宫为了争取喘息时间,重整旗鼓,伺机反攻。 为此,秀京行营专门召开了一次议事,由清微真人亲自主持,所有在外人员,包括三位副掌军,哪怕不能赶回行营,也通过子母镜远程参加议事。 齐玄素同样参加了这次议事。清微真人在议事上用西方寓言故事 “农夫与蛇”做了比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赶集完回家的农夫在路......c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都市玄幻,脑洞,一剑武侠,仙侠雪中热血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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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i. 第一百一十八章 津城 前三天的谈判还是非常正式,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要做得逼真一些。双方就极难达成一致的惩治战犯、交出权力等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交锋。 天门坚持必须赦免皇室、保留皇室地位和相应的权力,只有道门同意这一点,才能继续往下谈。 道门则绝不接受这一点。这次凤麟洲之乱,其根源不在于天门,也不在于那些攘道浪士,而在于皇室。想要让凤麟洲长治久安,必须要消除其皇室的影响力,使其走下神坛,从神变为人。若不能解决这一点,就算凤麟洲这次降了,以后也还会继续叛乱。 治标不如治本,治病要找病灶。 第四天和谈的休会间隙,张气寒单独召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张气寒示意两人坐下,亲自设下禁制,然后说道:“谈判还有两天的时间,不过这两天的时间恐怕很难谈出一个具体结果了。” 齐玄素道:“本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 张气寒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你们是第一次来到凤麟洲,可我和李次席却已经在凤麟洲多年,他作为凤麟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平日里少不得各种应酬,也算是交游广阔,不仅仅是丰臣相府的人,皇室、天门、佛门那边,他都有交情。说到凤麟洲佛门,你们知道本愿寺品如其人吗?” 张月鹿回答道:“知道,本愿寺是凤鳞州佛门净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本山。在显如那一代,被赐‘权僧正’的官位,显如虽是佛门僧人,但也被定位为大名之一。显如之后,本愿寺已经传承到第十三代法主品如,是为显如之孙,仍旧担任权僧正之位。掌军真人抵达秀京的时候,召集诸大臣,身为权僧正的本愿寺品如以各种理由推诿,拒不前往秀京面见掌军真人。” 张气寒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本愿寺品如早已经暗中投靠皇室,成为尊攘派的中坚力量。” 张月鹿疑问道:“我一直不太明白,本愿寺品如为什么要支持尊攘派?他应该知晓道门的实力,更应该明白反对道门是没有出路的。” 齐玄素代为解答道:“没什么不明白的,因为神佛习合。” 张月鹿一怔,她当然知道“神佛习合”是什么意思,这正是她疑惑的由来:“神佛习合时期,以佛门为主导,天门沦为附庸,甚至天门的主神都成了佛陀在凤麟洲的化身,直到儒门理学传入凤麟洲,天门才逐渐摆脱了佛门的控制。从这一点上来说,佛门与天门应该互相敌对才对。我们道门针对天门,凤麟洲佛门就算不秉持着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的理念站在我们这一边,也应该恪守中立,怎么会帮助天门呢?” 因为张月鹿做事认真,又勤奋刻苦,还天赋异禀,所以能在张月鹿面前卖弄的机会着实不多。齐玄素终于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齐玄素微微一笑,说道:“天门的背后靠山是三大主神,三大主神并非凤麟洲的第一代神灵,而是第三代神灵。三大主神在成神之前,被称作‘三贵子’,乃是第二代神灵最小的三个孩子,他们奉命统领人间,并因此得到香火愿力而成神。可就算如此,他们也只是二代神灵的从神,远谈不上三大主神。” 张月鹿何等聪慧之人,被齐玄素稍微提示,再加上她的大量的卷宗,立时连了起来:“是佛门帮助三大主神击败了凤麟洲的二代神灵,并将其封印在芙蓉山下,也就是所谓的恶神。所以三大主神才会甘愿成为佛门的附庸。”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天门和凤麟洲佛门的联系之深,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从神佛习合时期到天门成为国教,区别只在于谁占据主导,过去是佛门占据主导,现在是天门占据主导,他们始终都是一体的,所以凤麟洲佛门必然会站在天门那一边。” 张月鹿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密辛的?” 齐玄素如实道:“直接问铃鹿御前,她在凤麟洲活了几百年,什么都知道。” 张月鹿破天荒地有了挫败之感,她翻阅了如山如海的卷宗,结果不如齐玄素三言两语。不过她在查此事的时候,铃鹿御前还未归顺道门,也不能说她选错了方向。 张气寒是个随和之人,并没有因为两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讨论某事就心生不悦,而是等到两人讨论完了,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说的正是此事,本愿寺品如也来到了津城,昨天他联络了李次席,流露出想要‘反正’的意思,李次席同意今天与他私下见面。” 这里的“反正”是“拨乱反正”之意,可以理解为投诚、复归正道。 张气寒微微一顿:“我很不放心,总觉得这是尊攘派的阴谋,甚至存在诱杀李次席的可能,我又暂时走不开,所以我想让你们去接应一下李次席。”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然后由齐玄素开口道:“敢问大真人,仅仅是接应吗?” 张气寒反问道:“你们还想怎样?” 齐玄素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如果本愿寺品如果真是图谋不轨,那么可不可以直接把他……” 齐玄素用手刀比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张气寒没有生气,只是伸手指了指齐玄素,笑道:“难怪人家都说你齐玄素有江湖气,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不过我们道门本就起于江湖,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齐玄素试探问道:“大真人同意了?” 张气寒道:“还是以保全自身为重,没必要行险。不过随机应变,若是真有合适的机会,又不危及自身,我同意你们把个别冥顽不灵之人清理一下。” “是。”齐玄素沉声道。 张气寒说道:“他们约定在港口码头区的海滩上见面,李次席会在沿途留下我们道门独有的记号,不算难找。” 津城是一座港口城市,另一半完全靠海,有三分之一的区域属于港口码头区,每天都有大量的船只进出,这也是攘道派援军能够通过津城登陆的原因所在。 出于某些原因,道门并未派遣水师封锁津城,直到甲申灵官所部开始围困津城之后,东海水师才封锁了津城的港口,不过随着和谈开始,为向世人表明道门的诚意,占据大义人心,道门不仅下令正面战场停止进攻,而且也让东海水师放开封锁。 说罢,张气寒起身离开,准备接下来的谈判。 另一边,身着普通道袍的李天罡已经来到了张气寒所说的港口码头区。 在这里,可以闻到咸湿的海水味道。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哪怕是战时,仍旧可见繁华热闹景象。 在攻打津城的时候,道门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克制,只是发起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若是全面进攻,正面有数以千计的重炮,背面则有东海水师的舰队,要知道水师舰炮的口径几乎都在陆地重炮之上,其威力不必多言,射程可达百里以上,能够覆盖下半个津城。 因为陆地上面必须考虑承载能力,地面火炮除了重量和体积受限之外,地面承重也是个大问题,山地,坡地,沼泽地,滩涂都是不能承受太大重量。火炮口径与炮管长度成正比,口径越大,体积越大,重量越大,机动性就很受影响了。地面军队对机动性的要求很高,突破防线、工事,体积太大、重量太大会严重拖慢行军速度。 反观海上,以上问题都不是问题。不必考虑承重,也不必考虑机动性的问题,所以大口径舰炮成为绝对的主流。 更何况,道门还有庞大的飞舟部队,占据了绝对的制空权,必要时候,从上空投下的“凤眼子”能将整座城池化作火海。 尊攘派明白这一点,津城是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所以才提出了和谈。 李天罡这次与本愿寺品如见面,之所以选在码头区的海滩上,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虽然这里位于津城的城内,但海上有东海水师的舰队,真要有什么不测,他可以逃往海上。 当然,按照内部纪律,他也向上司张气寒作出了汇报,并征求了张气寒的意见,而不是擅自行动。 很快,李天罡来到了两人约定见面的地点。 这里本就偏僻,又没有停靠的船只,所以并没有闲杂人等,只有一名黑衣僧人,背对着李天罡,正在眺望大海。 李天罡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开门见山道:“品如大师约我出来,是代表自己呢?还是代表他人呢?” 黑衣僧人转过身来,先是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方才道:“代表自己何解?代表他人又何解?” 李天罡道:“当年道门击败儒门,改革土地制度,打击士绅。在这个过程中,只有背叛了士绅阶层的个别士绅,不存在全部士绅都放弃士绅阶层的利益。放在今天,是一样的道理,我从不认为凤麟洲佛门会站在道门这一边,不过我相信会有部分僧人明辨是非,从自身立场出发,选择正确的方向。” 第一百一十九章 品如 李天罡的意思很明白。 只有背弃佛门的僧人,没有背弃佛门的佛门。 李天罡继续说道:“至于代表他人,如果品如大师是代表皇室或者天门来做说客的,那就不必再费口舌了。惩治战犯、收回权力是道门的底线,别说我不答应,就算我能答应,也无法改变什么,行营不会答应,金阙也不会答应。” 黑衣僧人正是本愿寺的本代法主品如,他双手合十,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代表自己如何?我代表他人又如何?” 李天罡说道:“如果品如大师代表自己,弃暗投明,我代表道门表示欢迎。如果品如大师代表他人,我只能回复品如大师,道不同,不相谋,不必多言。” 本愿寺品如叹息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听说,比叡山的宗千大师死在了久居城。” 李天罡语气平静:“我表示遗憾。” 本愿寺品如的僧衣在海风中微微飘摇:“李真人,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二十年前?” 李天罡点头道:“一转眼,我来到凤麟洲已经有二十年,从主事做到了次席副府主,从四品祭酒道士做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一直在同一个道府没有挪窝,放眼整个道门也很少见。不过考虑到驻外道府的特殊性,很多关系需要长期维护,不好经常性地变更人事,也在情理之中。” 本愿寺品如道:“那时候我也不是本愿寺的法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我勉强算是相识于微末。自那个时候算起,你我之间也有二十余年的私谊了,现在回想起来,着实是让人感慨。” 李天罡道:“若非这份私谊,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见你。” 本愿寺品如感叹道:“只可惜,到了今日,我们又各为其主,这份私谊只能让位给国事了。” 李天罡微微皱眉:“大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必绕来绕去。” “好,贫僧便直言了。”本愿寺品如点了点头,“我只问真人一件事,你在凤麟洲二十年,树大根深,这次尊王攘道,你是否在背后推波助澜?” 李天罡的眼神骤然亮了一下,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不过瞬间又归于沉寂。 本愿寺品如等了片刻,见李天罡不说话,自顾说道:“既然真人不愿意回答,那我代真人来回答,作为被道门统治了这么多年的藩属,我们对于道门还是有些了解的。或者说,不能不了解。”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飞升之期临近,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又都不愿意冒险尝试渡劫以求再驻世百年,所以推举一位新的大掌教就成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乃至于整个道门上下必须解决的事情。道门的诸多乱象皆是由此而来。” “在三位‘储君’人物中,慈航真人明显局限更大,机会最小。若是不出意外,最后大掌教的人选还是要从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中决出。据我了解,东华真人常年坐镇玉京,主持金阙事务,又把持了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威望很高,呼声也很高。反观清微真人,常年在地方执掌齐州道府,虽然太平道实力雄厚,是为三道之首,但清微真人本人要弱于东华真人。” “清微真人想要反超东华真人,必须要有大功。自古以来,战功最大。当年的五代大掌教便是凭借战功脱颖而出,最终成功登上大掌教的尊位。清微真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效仿当年的五代大掌教,立下战功。” 本愿寺品如望着李天罡:“李真人,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说下去。”李天罡的语气略显低沉,“继续说下去。” 本愿寺品如的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婆罗洲一盘散沙,西域战事刚刚结束,而西婆娑洲的圣廷又太过强大,没有必胜把握。数来数去,也就是凤麟洲了。我想请问李真人,在尊攘派起事之初,凤麟洲道府完全持放任态度,到底是谁的授意?” 李天罡眼神淡漠:“尊攘派当初不是很得意吗?觉得凤麟洲道府徒有其表,不过是个纸老虎,怎么现在又怪起凤麟洲道府不作为了?难道是凤麟洲道府指使你们去造反的吗?” 本愿寺品如的眼底掠过一抹阴霾:“大多数人被少部分极端激进民意绑架,而你们明明可以提前出手解决这些隐患,你们却放任自流,这难道不是失职吗?” 李天罡反问道:“那你们又为什么不出手呢?索性我也替你回答了,你们觉得民心可用,又觉得时机未到,还不想做恶人。所以想着让我们凤麟洲道府来做这个恶人,镇压了这些激进派,你们再出来收拾残局,装好人,顺势收服这些碰壁的激进派为己用,继续积蓄力量,等到道门内部争斗达到极致而无暇顾及凤麟洲的时候,再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本愿寺品如的眼神变得十分阴沉。 李天罡继续说道:“你们怕寒了人心,坏了名声,我们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中原有句古话,叫作堵不如疏。还有句古话,叫作引蛇出洞。若是不放任自流并任由那些激进派搅一个天翻地覆,你们这些藏在河底淤泥里的老王八怎么会浮上水面呢?” 本愿寺品如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太平道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拿我们的性命去给清微真人做垫脚石。” 李天罡面无表情道:“你们若是没有推翻道门的心思,我们还能逼你们造反不成?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不动念,就不会有任何损失。” “你们还记得道门是何种名义进入凤麟洲的吗?是复仇。是我们逼着你们去侵略中原沿海各州吗?是我们逼着你们去做倭寇烧杀抢掠吗?用你们佛门的话来说,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岂不闻因果二字?” 本愿寺品如的大袖在海风中飘摇不定,衣襟猎猎作响。 大约是物极而反,本愿寺品如的脸上反而不见了阴沉,只剩下平静:“在贫僧看来,今日凤麟洲的所有杀孽,都要算在你们的头上。是你们造下了无边杀业,是你们挑起了汹汹兵祸,是你们让凤麟洲暗无天日,所有责任都在道门。” 李天罡直视本愿寺品如:“你要如何?” 本愿寺品如沉声道:“虽然真人已有取死之道,但我不会杀了真人,我会擒下真人,让你在世人面前承认道门的所作所为。” 话音落下,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李天罡的身后,手中忍刀朝着李天罡的脖子狠狠劈下。 正是几次逃得性命的猿飞正西。 李天罡早有预料,手中虚握“道子剑”,转身一剑挡住这一刀,凭借“道子剑”将猿飞正西逼退。 本愿寺品如则趁此时机欺身而进,双手自翻滚大袖中探出,狠狠拍向李天罡的后心。 李天罡随手一掌应对,若论掌力,自然远不如本愿寺品如的双掌,可掌中蕴含剑气,引而不发,只待双掌一对,便要刺破掌心,逼入对手体内。 本愿寺品如脸色一变,只得收掌后退:“万华神剑掌!” “万华神剑掌”是李家子弟必学掌法,也是最为有名的掌法,当年玄圣就是凭借这套掌法独步天下,甚至玄圣与大剑仙李道虚相斗,最后也是父子二人各用这套掌法分出胜负。 其关键在于,“万华神剑掌”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剑道修为越高,此掌法的威力也就越大。 李天罡乃是造化阶段的天人,原本谈不上玄妙的“万华神剑掌”在他手里生出许多妙用,似真似幻,似慢而快,微妙精奇。虚招可诱敌扰敌,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在本愿寺品如的视线中,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两人交手数招,李天罡掌势倏尔转快,后发先至,已然拍到胸前。本愿寺品如虽然见识广博,毕竟不是武夫,竟是不知这一掌如何击到,匆忙间横掌于胸前,二人对了一掌。 本愿寺品如依仗境界修为,稍占上风,立在原地不动,李天罡向后飞掠。本愿寺品如却觉数道剑气进入体内,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本愿寺品如大喝一声,不再与李天罡比拼拳脚,用出佛门金身,体表镀上一层金色,整个人宝相庄严,体内剑气随之化解。 李天罡也不再以掌法对敌,身形飘摇而起,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名“龙遁剑诀”。 只见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百丈之内尽是剑光。 第一百二十章 地仙神仙 杀死一位造化阶段的天人远比生擒一位造化天人要简单得多。 本愿寺品如口口声声要将李天罡擒拿,自然是有所依仗。 这位佛门僧人并不擅长与人拳脚相斗,吃了一个小亏之后,就决定用出自己的真本事,他双手合十,大喝一声:“大日如来!” 在他身后出现了一方转动日轮,其转动之间,仿佛有无数僧侣齐诵真经之声传出,与此同时,虚空中又有佛光化生,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背光,象征无量之光。 大日如来法相。 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分出三尊身外化身,是为三清祖师。 佛祖也有三身,谓之法身、报身、化身。 法身佛者,阿弥陀佛是也;报身佛者,金刚萨垛佛是也;化身佛者,毗卢遮那佛是也;所谓毗卢遮那佛,即大日如来。 大日如来法相一成,顶天立地,脑后的日轮也是巨大无比,仿佛一轮真正的红日。 本愿寺品如简简单单地伸出一手,手掌翻覆。 与之同时,他身后如山岳般的大日如来法相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遮天蔽日,仿佛一座山峰当头压下。 所有剑光在这佛掌面前都如牛毛细雨一般微不足道。 虽然法相境只是对应玉虚阶段,但具体威力还是要看本身境界修为如何。就如武夫道血肉衍生境,玉虚武夫只能愈合伤口,无法断肢重生,可换成伪仙武夫,哪怕是头颅被人砍掉,仍旧能疯狂再生。 面对这一掌,李天罡不敢正面硬接,用出土遁之法,身形一闪而逝。 大日如来法相的手掌轰然落地,留下一个近百丈的掌印,掌纹清晰可见,在其边缘碎裂之处,有无数海水奔涌而出。 李天罡刚刚现身,大日如来法相又是一掌当头拍下,强行锁定于他,让他避无可避。 李天罡一跺脚,地面上下起伏,无数泥土顺着他的双腿向他全身上下蔓延,紧接着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臃肿,那些泥土在他身上迅速凝固成好似晶体的石块,仿若一身石甲。 面对这一掌,李天罡生生扛下,虽然他的双脚陷入地面,体表不断有灰尘碎石簌簌落下,但使得佛掌没能完全落下,始终距离地面有三尺左右的距离。 在李天罡的脚下,有无数蛛网状的裂痕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其范围刚好与佛掌等同大小,越是靠近李天罡立足之地,裂痕就越发密集,几乎如渔网棋盘一般。 这是炼气士炼虚境的神异。 炼气士的几大境界连起来就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 若是用通俗易懂的白话解释,人好似一艘船,不过不是横渡苦海的小木船,而是一艘大铁船。 一般情况下,铁船没有动力,只能随波逐流,进进退退,所以一般人一辈子也无法横渡苦海得证长生。 想要铁船自主航行,需要烧煤。精血便是煤,炼精化气就是将有实体的煤炭变为半虚半实的火焰。 火焰本身无法直接驱动大铁船,又要通过炼气化神进一步利用火焰,类似将锅炉中的水加热至沸腾,产生蒸汽,通过蒸汽来驱动铁船。 不过一个人的精血是有数的,就像铁船能够携带的煤炭数量有限,一般情况下,铁船装满煤炭也无法支持铁船渡过苦海。 这就需要更为高效的方式。 炼神返虚便是进一步优化结构,类似于卢恩国奥法议会提出的内燃概念,比起蒸汽更为节能高效,同样的铁船容量,能够走得更远。 不过仍旧不足以渡过苦海。 于是炼虚合道更进一步,彻底抛弃了传统火焰,天上的太阳就是火焰,太阳不熄,船就能一直航行。只要再运气好一点,不要遇到大的风浪或者连续的阴天,必然能抵达苦海的彼岸,证得长生。 具体表现,抵达炼虚境之后,炼气士就能借势于天地,在天借势于天,在地借势于地,在水借势于水。 无量阶段的无量二字本就是用来形容炼气士传承。 或者说道门的阶段标准是以炼气士传承为标杆,然后将包括谪仙人传承在内的所有其他传承全部对标炼气士传承,以此划分阶段。 就拿武夫传承来说,逍遥阶段的武夫甚至不能飞行,何谈逍遥?千变万化境的武夫又与无量有什么关系,原因只有一个,皆是对标炼气士传承。 炼气士传承才是道门的根本所在。 此刻李天罡便是借势于大地,承受了大日如来的这一掌。 玄圣曾经如此形容天仙和地仙的区别,世界是一棵大树,天仙是有翼虫,地仙是无翼虫,无翼虫吐丝结茧,羽化成蝶,就是地仙变为天仙,所以说天仙和地仙同根同源。 不过结茧化蝶的过程并不意味着力量增强了,若是有翼虫放弃自身的飞行优势落地与无翼虫角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无翼虫完全有可能杀死有翼虫。 后来道门创造了天仙传承,其实就是省去了吐丝结茧的过程,让一些天赋异禀的虫子一出生就拥有双翼,由此分出地仙和天仙,打破了天仙必须经由地仙而来的定理。 至于神仙,他们是结网的蜘蛛,神国就是蛛网。若是一头撞进他们的网里,多半不是他们的对手,可蛛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能移动,只能张网以待,局限很大。 事实上,地仙和神仙是唯二飞升艰难的传承,前者因为合道天地,后者因为香火愿力来自人间,都与此方世界联系太过紧密而难以飞升。不过地仙可以转变为天仙,破茧化蝶,然后飞升。 所以地仙从来都不能随意飞升,还需要一个仪式。在昆仑洞天中,有一座专门的飞升台,就是助力地仙飞升的。 反观道门改良的天仙传承,就可以直接飞升。甚至比抛弃肉身神魂飞升的鬼仙、强行打破虚空开辟门户的人仙更为便利。 至于神仙,就很难了。一般是转换途径,比如太阴真君,放弃神国,成功飞升。若是与神国羁绊太深,无法放弃割舍,那就只能久留人间,搜集神力,以量变产生质变,靠着海量神力强行飞升。 神仙也有渡劫的概念,在第一个百年,神仙可以自由降临人间,不必举行神降仪式。过了百年之期后,神仙就只能存在于神国之中,不能随意降临人间。若是神仙渡过第一重天劫,就能在其后的百年中随意降临人间。只是古往今来,少有神仙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默认神仙不会渡劫。 本愿寺品如是一位梵士。 如果说比丘类似于武夫和炼气士的结合体,那么梵士就是类似于方士和巫祝的结合体,更侧重巫祝,境界可以通用。 正因如此,本愿寺品如的拳脚远不如李天罡,不过当他请出法相的时候,就占据了上风。 齐玄素能靠着燃烧神力拖住桂善幸,本愿寺身为名义上的凤麟洲佛门领袖,所拥有的神力只会比齐玄素更多。 本愿寺品如与大日如来法相合一,是为法身境。 法身顶天立地,是为法天象地境。 法身之后日轮背光高悬,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本愿寺品如宝相庄严,有宏大佛音响彻天地之间,倍显佛陀妙义,使得刹那变永恒,芥子纳须弥,天下之大,处处皆是极乐佛国,方寸之间,也可自成一片佛土。 金莲涌现,天花乱坠。 此乃道果境。 这还不止,本愿寺品如不计损耗,转眼间已经是用去五千刻神力,得大日如来神通,实力直逼伪仙。 只见浩瀚无垠之佛光仿佛要普照四方十地,一阵阵梵言禅唱,透过虚空,震撼天地。无量佛光汇聚成一处,无边佛光之中,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缓缓浮现。 红日开始冉冉上升,一时间天地色变,云卷风怒,声势骇人。 本愿寺品如单手结成“施无畏印”,天地间先是骤然一暗,原本悬于空中的真正太阳仿佛被乌云遮蔽,又像是遭遇日食,迅速黯淡下去,紧接着本愿寺品如身后光芒大盛,再次照亮世间,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太阳真君便是死于大日如来! 本愿寺品如一掌压下。 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凝聚出太阳真火。佛掌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李天罡再次凝聚“道子剑”,整个人径直掠向佛掌。 与巨大佛掌相较,李天罡极其渺小,不说如蝼蚁一般,也相差不多,可李天罡却是生生击穿了佛掌,无数由虚凝实的太阳真火落下,仿佛是一场流星火雨。 李天罡穿过佛掌之后,浑身浴火,好似一个火人,气息迅速衰弱。 本愿寺品如的声音在天际响起,如滚滚雷霆:“李真人,莫要挣扎,还是随贫僧去吧。如今伊势,清微真人不在,斋王不出,除了张大真人,还有谁是贫僧的对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日法身 这话说得狂妄,却也有几分底气。 巫祝传承一直都是上限高到天上去,只要法相品质够高,神力足够,越境而战并非虚言。 若论法相,本愿寺品如的法相乃是大日如来法相,放在佛门之中,也是一等一的法相,几乎可以等同于无量光,不过是一体三面。 若论神力,本愿寺品如有备而来,几乎将本愿寺储备多年的神力汇聚于一人之身,转眼之间挥霍五千刻神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已然能与真正的伪仙相提并论。 李天罡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大真人张气寒当然可以出手将其镇压,不过此时张气寒正在谈判桌面对两位净阶神官,真要是动起手来,两位净阶神官纵然不敌,凭借神降和神器拖延一时半刻却是不难。 伊势神宫积攒多年的神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张大真人看得明白,所以压根没想出手,而是派出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本愿寺品如话音方落,就见一道无量剑光破开神域,从天而降。 熊熊太阳真火汇聚而成的火烧云遮天蔽日,被这一剑劈开,分成两半。 两片火烧云之间有一道宽约数十丈的沟壑,这道沟壑便是剑痕。 青紫色的剑光落在佛掌的手腕处。 虽然经过神域的削弱后,剑光已经威力大减,但整只佛掌还是齐根而断。 巨大的佛掌轰然落地,化作亿万火星,断腕位置有熊熊火焰喷涌而出,与火星一起落在下方的海面上,火焰遇到海水并不熄灭,使得大海也变成了一方火海。 本愿寺品如之恼怒可想而知,顾不得眼前的李天罡,猛地转身望去。 一对年轻男女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男子持青剑,女子持紫剑。 两人只是无量阶段的境界修为,可手中兵刃却是仙物。 哪怕是仙人相斗,仙物也能扭转局势。谁能多出一件仙物,谁就能占据上风,甚至是取得胜利。 两个无量阶段的小辈不算什么,可是手持仙物的两个小辈就不能不重视了。 方才那一剑就是明证。 齐玄素和张月鹿到底不是天师本人亲临,甚至两人加起来也及不上天师的一只手,所以每次双剑合璧之后,都要暂且歇息片刻。就好似火炮开炮,炮管过热之后,为了防止炸膛,需要一段冷却时间,等待火炮降温。 张月鹿服用一颗回气丹药之后,手中「紫霞」朝着本愿寺品如一指。 一道水缸粗细的雷柱从天而降,刚好劈在法身的额头上。 只是这道已经十分骇人的雷柱与法天象地的法身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只是溅起许多如水花一般的金色光华,并没有造成实质伤害。 不过「五雷天心正法」远不止于此。 紧接着又有五雷齐至,然后五雷合作一雷,迅速膨胀,几乎能把大日如来法身的整个头颅都笼罩其中。 这就能够看出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差距了,「青云」在齐玄素的手中,仅仅是一把利器而已,「紫霞」在张月鹿的手中,就不仅仅是剑器了。仅凭张月鹿本身的境界修为,还用不出如此威力的雷法,可被「紫霞」加持之后,雷法威力倍增。 在「紫霞」周围浮现三十六尊似虚似实的身影,随剑而动,如萤火飞舞,对应雷部三十六神。 本愿寺品如被五雷正面击中,不见面容,唯有汹涌雷光,足足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才逐渐消散。 只见整个法身的头颅部分已经是面目全非,呈现出融化的趋势,金液不断滴落,面容五官变形扭曲,甚至还有些许未曾完全散去的细小雷蛇在胡乱游走,法身和背光也随之黯淡 许多。 齐玄素没有「五雷天心正法」这样的手段,不过他有法身,展开「天象法身」后,日月星齐齐涌现,环绕身周,然后齐玄素将太阳转动至身前,用出「三昧真火」的神通。 「三昧真火」化作一条火龙,也直奔法身的头颅而去,借着方才五雷轰顶的余威,使得法身的脸庞混沌一片,仿佛是熔化的黄金。 不过对于神道法身来说,这些伤势都不算什么,只要舍得消耗神力,立时就能复原如初,当初「掌柜」被「圣无忧」毁去一臂,便用神力瞬间恢复,比武夫还要迅捷便利。 待到雷火熄灭,本愿寺品如冷哼一声,只见得金光一闪,所有的伤势顿时消失不见,佛掌重生,宝相庄严,就连变得黯淡的法身也再次金光熠熠。 至于到底消耗了多少神力,那就只有本愿寺品如自己知道了。不过肯定是个天文数字,足以让一般神道之人望而却步。 本愿寺品如恢复如初之后,反手一掌朝着张月鹿拍去。 在他看来,显然是招引雷霆的张月鹿威胁更大,那个使用火焰的小子反而稍逊一筹。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张月鹿有「紫霞」的加持。 张月鹿不敢力敌,身形向后退去。那佛掌本想要锁定张月鹿,使其避无可避,却因为庆云的缘故,未能锁定成功。 一掌落空。 就在此时,海上隐约可见一支庞大舰队。 在正中位置是一艘巨大的旗舰,体积不逊于「应龙」,甚至犹有胜之,被誉为海上的「应龙」。 如此庞大的舰船,自然是配备了「碎星」舰炮。 舰炮已经校准完毕,炮口遥遥对准了百丈之高的巨**身。 众多黑衣人们紧锣密鼓地操纵着这个大杀器,「完毕」之声此起彼伏。 随着一声令下,无数天地元气开始向火炮汇聚而去,仿佛一个漩涡。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艘旗舰猛地下沉三分,周围海面出现了一个碗状的向下凹陷,滚滚海浪以旗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冲击得几艘护卫舰摇晃不休。 身型太大也有坏处,那就是目标太大。 一道火焰流星拖曳着长长尾痕,正中本愿寺品如的胸口,炸开璀璨烟火,火焰吞没了小半个法身。 本愿寺品如被这炮击中之后,不管如何神威无量,也是极为狼狈,巨**身轰然震动。 「龙睛」系列不仅是火器巅峰,也是道门符箓的集大成之作,不存在击实不击虚的问题,可破玄甲,也可破庆云。无坚不摧,无物不破。 烟火散去,本愿寺品如的胸口位置变成了一方被贯穿的空洞,可以直接看到身后的景象。 东海水师的舰队在本愿寺品如的意料之中,可突然出现的齐玄素、张月鹿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本愿寺品如忽然发现,局势正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握。 李天罡用出合道境的神通,鲸吞天地元气,以他为中心,天地元气化作一个螺旋状的漩涡,迅速恢复损耗,然后他再次用出「道子剑」,朝着本愿寺品如攻去。 另一边,齐玄素和张月鹿重整旗鼓,再次准备双剑合璧。 其实两人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驾驭「天师雌雄剑」上面,然后靠「天师雌雄剑」本身的剑气神异伤敌,与士兵使用火器并没有什么区别。 若是两人的境界修为再高一点,达到造化阶段,在驾驭「天师雌雄剑」的同时仍有余力,加持「天师雌雄剑」发挥出更大的威力,第一剑就能破开本愿寺品如的法身。 不过不要紧,无非是多费几剑的事情。 本愿寺品如一边耗费神力修复法身,填补胸口位置的空洞,一边又要应付李天罡的进攻。 趁此时机,第二次双剑合璧已然完成。 张月鹿手持「紫霞」指天,上方随之生出滚滚紫云,天幕变成一片深紫颜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齐玄素手持「青云」指地,地面轰然共鸣颤动,青气自地下生出,仿佛一方青色大湖,烟波浩渺。 紫云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往地上延伸,青气上涌,仿佛聚沙成塔,不断拔高。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两者有连天接地之势,然后就见双剑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一剑落于天,一剑起于地。 化作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 比起较为仓促的第一剑,第二剑的显然威力更大。 剑光掠过。 本愿寺品如的法身从颈至胁,出现了一道细线。 然后自细线中迸射出无数金光。 本愿寺品如微微一怔,低头一看,忽觉眼前的景象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本愿寺品如的上半个身子沿着这一道细线斜斜滑落,如山岳崩塌,无数金光混杂着太阳一般的火焰,喷涌而出。 法身的下半个身子仍旧站立不动,随着火焰和金光的迸发而迅速黯淡下来。 随着本愿寺品如法身告破,周围的诸般妙境,也如镜花水月一般皆成虚幻,似潮水一般退去,显露出真实世界的景象。 本愿寺品如也终于显露了真身,虽然有法身代为承受剑光,他的本尊并未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势,但神力损耗之大,也终于超出了他携带神力的极限,再难以在短时间内重塑法身。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剑指披靡 按照西方计时换算,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合西洋两个小时,小时即是小时辰、半时辰之意;一时辰有八刻,一刻合西洋十五分钟;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合西洋五分钟;一盏茶有两炷香,一炷香合西洋两分三十秒钟;一炷香有五分,一分合西洋三十秒钟;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合西洋五秒钟;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合西洋半秒钟。 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很短,半炷香就更短了。 从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一次出剑斩断佛掌到第二次双剑合璧斩断法身,也就是一刻钟左右,合西洋时间十五分钟。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齐玄素和张月鹿连续两次使用双剑合璧,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张月鹿脸色雪白,已经吞服了三枚「紫玄丹」。 当初齐玄素曾经买过「长生酒」,一千五百圆太平钱一份,就算有道门中人的优惠,也要一千太平钱。「紫玄丹」与「长生酒」是一样的价格,对外售价高达一千五百圆太平钱,其主要作用是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真元。也就是说,在这十五分钟的时间中,张月鹿已经消耗了将近五千太平钱。 当然,这些丹药都是化生堂分堂供给的,不用自己花钱,由度支堂买单。 要不怎么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一旦开战就是花钱如流水。 齐玄素倒是不用恢复真元,因为他直接消耗神力。真元与神力都是近乎于万能,所不同的是:真元向内求,向天地求;神力向外求,向众生求。 神力可以催动绝大部分仙物,自然也包括「天师雌雄剑」。也可以说,仙物的包容性都很强,来者不拒,不局限于某一种能量。 齐玄素刚刚补充了神力,而且消耗神力不会影响他的战力,自然优先消耗神力。将神力和丹药都换算成太平钱,齐玄素消耗的神力与张月鹿服用的丹药相差不多,不得不说,道门定价之精准,绝不存在倒买倒卖的空间。 本愿寺品如现出真身之后,甚是惶恐,只因道果境、法象境、法身境三大境界被「龙睛甲二」和先后两次双剑合璧破去,尤其是那发「龙睛甲二」,是道门专门为了对付伪仙而研制,真正伤到了他的根本,待到他面对第二次双剑合璧的时候,法身已经十分脆弱,才会被一剑劈成两半。 此时的他短时间内无法重塑法身,只剩下法相境和金身境,实力又跌落回原本的造化阶段。 只要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三次双剑合璧,那么他就难逃败亡局面,纵然不死,也是重伤,久居城的平氏神官已经给出了答案。 万幸,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快要达到极限,就算两人的神力丹药充足,体魄和神魂的消耗也不支持他们在短时间内使用第三次双剑合璧。若是强行使用,只怕是两人会被「天师雌雄剑」的无量剑意生生压垮,未战先溃。 这就像一个普通士兵,弹药和给养再怎么充足,也不能一直作战,总要休息的。 说到底,还是境界修为不足的缘故。 就在这时,猿飞正西再次现身,手持忍刀朝着李天罡攻去。 他倒是不忘初心。 此时李天罡实力大损,不复巅峰,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不至于被猿飞正西拿下,两人斗在一起,一时间竟是不分胜负。 如此一来,就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应对本愿寺品如。 齐玄素举起手中「青云」一指本愿寺品如:「大师就是大名鼎鼎的本愿寺本代法主品如?倒是好大的口气,后生晚辈今日便要请教一二,看看大师是否真是伊势无敌手。」 本愿寺品如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没有接言。 齐玄素嘿然一声:「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张月鹿不由好 笑,这是中原的黑话,她当初还跟齐玄素学了一些,自从齐玄素做了高品道士学会打官腔后,就不再说黑话,此时骤然听到,竟是还有些陌生。 不过张月鹿手上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分神的影响,两人双剑齐齐攻向本愿寺品如。 本愿寺品如心中一惊,运转金身境,身上顿时镀上一层「金漆」,金光熠熠,迎上双剑。 齐玄素和张月鹿各用半套「龙虎剑诀」,合成一整套「龙虎剑诀」,其厉害之处,不仅在于剑招如何玄妙,更在于随之而生的「龙虎剑气」,生生不息,若不能将两道剑气全部灭去,就能不断生出,自成方圆。 先前本愿寺品如与李天罡相斗,拳脚已经是输了一筹,此时又见两人双剑攻来,不敢有丝毫大意,直接用上了佛门绝学「大威伏魔拳」。 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本愿寺品如当头罩下。 本愿寺品如身陷剑网之中,只见齐张两人的身形时隐时现,时而单人一剑,时而两人双剑,金风四溢,拳剑相击,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本愿寺品如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 本愿寺品如逐渐只得谨守自身门户。不过佛门毕竟是能与道门相抗衡的三教之一,底蕴深厚,远非天门可比。本愿寺品如的手段也要比天门的净阶神官高明许多。 本愿寺品如全力运转佛门金身,又双手结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双手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道门有九字真言,传至佛门,又名奥义九字,分别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又名奥义九字切,分别为: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本愿寺品如结不动根本印,配合佛门金身,如一尊不动大佛,金刚不坏,任凭双剑如何凌厉,一时片刻之间也奈何不得他。 便在这时,本愿寺品如的耳畔忽有一道惊雷炸起,让他心神凝滞。 正是「大慈雷音剑」,并非蛊惑心神,而是通过外力震慑心神,类似于当头棒喝,纵然本愿寺品如能以「不动根本印」不受外魔和刀兵所扰,却不能抵御「大慈雷音剑」这种同出一源的佛门神通。 张月鹿不再局限「龙虎剑诀」,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本愿寺品如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竟是隐隐发闷。 齐玄素也不客气,展开「天象法身」,用出「太阴十三剑」,一片漆黑剑雨席卷而出,四散纷飞。 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太阴剑气」,十分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阴气,幻象丛生,更为阴诡难测。寻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金身这种手段,硬碰硬,很难从正面摧破,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柔克刚。 剑雨落在本愿寺品如的身上,立时污秽金身,使得金身灵性大失,黯淡无光,其本质上与黑狗血破法术是一样的道理。 若仅是如此,对于本愿寺品如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剑气还在金身上留下了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而且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 ,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本愿寺品如的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 太阴真君以月亮借太阳之光的原理将神力从至阳转换为至阴,普通神力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难以正面摧破的金身,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若是本愿寺品如还有大日如来法身,自身不惧,可如今法身被破,那就无可奈何了。 剑雨过后,本愿寺品如的金身好似「锈迹斑斑」,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更不见煌煌光焰。 本愿寺品如心知肚明,若是继续打下去,不仅是难以取胜,还要被这两个小辈生生磨死,只是城内的高手拖住了张大真人不假,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张大真人以一己之力牵制了满城高手,让这么多的高手动弹不得,只能留在谈判桌上。 不会有人来救援了。 偏偏「龙虎剑气」的存在,又将他困住,让他无法化虹而走。 就在本愿寺品如彷徨无计之时,猿飞正西闷哼一声,却是被李天罡扼住了喉咙。 李天罡身为资深次席副府主,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自然也有些压箱底的手段,猿飞正西在失去「甲贺忍法帖」的情况下,还是小觑了李天罡,被李天罡反手拿下。 本愿寺品如就只剩下绝望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诛品如 齐玄素和张月鹿破去本愿寺品如的金身之后,继续催动「龙虎剑诀」,两道剑气如磨盘一般绞杀这位本愿寺法主。 很快,本愿寺品如浑身浴血,不过其血金黄,若是凡夫俗子见了,只当是这位高僧已经修成了正果,说不定还有愚夫愚妇认为喝了这金血就能长生不老。 其实不然,这是神力的外在显化。 本愿寺品如已经无法抑止体内神力的逸散,败亡之相初显。 其实本愿寺品如输得不冤,以道门的底蕴,也很难凑出第二对如此年轻男女。就算李长歌和姚裴愿意抛弃成见一笑泯恩仇,也没有第二套「天师雌雄剑」。 另一边,被李天罡扼住喉咙的猿飞正西砰然炸裂开来。 李天罡的手中只剩下一个桃木雕琢而成的人偶。 这种手段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有几分相似,不过需要借助外物,必须是千年以上的桃木,雕琢成人偶后,以自身心血浇灌,能够以假乱真,是绝佳的保命手段。 猿飞正西再次逃了。 久居城一战,比叡山宗千、平氏神官死了,吉祥宫被俘,猿飞正西逃了。安浓郡一战,桂善幸、雨森云光战死,前田正雄投降,猿飞正西又逃了。 这次轮到了本愿寺品如。 一个忍者而已,李天罡也没有再去寻找,把目光投向本愿寺品如。 这才是大鱼。 不过李天罡没有出手,只是平静地望着本愿寺品如,给他施加无形压力。Z.br> 本愿寺品如仅仅是面对齐玄素和张月鹿就已经显露败相,更何况是再加上一个李天罡?其压力可想而知。 本愿寺品如既要应付齐、张两人,又要防备李天罡,很快便顾此失彼,被张月鹿一剑斩断右臂。 张月鹿毫不客气,「五雷天心正法」和「六虚劫」齐用,雷电之力和六劫之力齐齐涌入本愿寺品如的体内,使其动弹不得。 齐玄素顺势用出人仙百相之龙尾,将本愿寺品如扫倒在地。 本愿寺品如刚要起身,便被齐玄素一脚踏在后背上,变成了跪伏在地的姿势。 齐玄素随手将手中的「青云」插在地上,拔出「清净菩提」,双手握刀:「入乡随俗,你是佛门之人,我便用这把佛门之刀给你介错,算你战败自尽。」 话音落下,齐玄素一刀斩落。 本愿寺品如的头颅骨碌碌滚出很远,双目圆睁。 说是介错,其实是中原刽子手砍头的路数。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经验不足,砍得不是很好,请见谅。」 本愿寺品如远未死去,望着道门三人,分明已经没了气管和双肺,却如重病之人那般不住地咳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每次咳嗽,都从七窍中喷涌出滚滚神火。 海水来了又去,不断淹没本愿寺品如的头颅,却带不走他,反而是沾染了神火,仿佛无数鎏金。 齐玄素看得有些心疼,这是多少神力,就这么浪费了。 「可惜,没有半仙物。」齐玄素一甩刀上的金色的鲜血,感叹了一句。 「如此庞大的神力,再有一件半仙物,危险的就是我们了。」张月鹿说道。 李天罡仍是望着本愿寺品如。 二十年的私谊当然不是一句空话,否则他不会冒着风险来见本愿寺品如,他还对本愿寺品如抱有某种希望。 那句「我从不认为凤麟洲佛门会站在道门这一边,不过我相信会有部分僧人明辨是非,从自身立场出发,选择正确的方向」,可谓是真心诚意。如果本愿寺品如愿意归顺道门,那么他有望成为真正的凤麟洲佛门领袖,倒也不失为一段朋友相 交的佳话。 只可惜本愿寺品如还是辜负了他的这番好意,以怨报德。 张月鹿注意到李天罡的神态,伸手扯了下齐玄素的衣袖。 齐玄素会意,收起手中的「清净菩提」。 李天罡缓步走到本愿寺品如头颅的不远处,任由海水漫过脚面,居高临下地望着本愿寺品如:「品如大师,我给过你机会的。」 他微微顿了一下:「齐副堂主,掌府大真人是什么意见?」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张大真人同意清理个别冥顽不化之人。」 李天罡微微点头,然后猛地一脚踩碎了本愿寺品如的头颅,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那就执行大真人的命令。」 本愿寺品如的脑袋碎了一地,汹涌神火炸裂开来,随着潮来潮去的海水涌向大海。 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在三人的见证下,本愿寺品如不存在任何借尸还魂的可能。 最后一点头骨残渣被海浪卷走之后,李天罡转身走回沙滩,说道:「本愿寺品如一死,意味着谈判基本已经破裂,接下来就是先攻津城,再攻神户城。」 齐玄素眺望大海,隐约可见东海水师的舰队。 若不是那一炮,仅凭他和张月鹿,再加上一个李天罡,还真不是本愿寺品如的对手。 如今东海水师逼近津城,若是从海上发起进攻,津城的港口码头区几乎是无险可守。换而言之,津城是守不住的。 张月鹿道:「二月马上就要结束,距离许多人希望的三月之期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的时间能够把伊势理清就算不错了。」李天罡道,「掌军真人预计在今年七月之前结束凤麟洲战事,让我们的人能回家过中元节。」 齐玄素想了想,其实时间还是挺紧迫的,打完伊势还有皇室和各地大名藩主,西洋人的事情也要处理一下,涉及到萨摩藩,其藩主是八剑豪之一,可以杀了,也可以招安。还有芙蓉山下的恶神、出云国的八岐大蛇,以及各地乱七八糟的鬼神,都要统一梳理一遍,着实是个大工程。 其中涉及到西婆娑洲公司,问题越发复杂。 这次的凤麟洲战事,是道门以绝对碾压的实力对上凤麟洲尊攘派,所以道门这边的死伤微乎其微。如果把对手换成是势均力敌的圣廷,别说七个月,恐怕七年都结束不了,只怕是尸山血海,他们这些人也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 胜了,多半也是惨胜,若是败了,结果不堪设想。 可面对图谋不轨的西洋人,不仅不能畏战怯战,还要强势反击。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小殷和林元妙返回秀京行营,发现齐玄素和张月鹿都不在,询问之后得知,两位副堂主跟随掌府大真人参加和谈去了,最快也要几天后才能回来。 小殷很生气,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决定把自己的发现让给齐玄素,本来是准备好好邀功一番的,再顺带问下齐玄素什么时候履行承诺,齐玄素可是立了字据的。 结果齐玄素不在,第二选择张月鹿也不在。 多少有点媚眼抛给瞎子的意思。 小殷生闷气,又无可奈何,只能随便找了本话本打发时间——她还是挺喜欢这种东西的,代入到话本主角的身上,拳打道门,脚踏佛门,拿儒门当夜壶,把圣廷当痰盂,竖断万古,横断诸天,虽然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个断法,但听着就很厉害,十分爽快。 不过小殷今天的运气不怎么好,选了一本比较文艺的话本,主角没有竖断万古,也没有横断诸天,而是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能够称霸天下却退隐江湖,还把老 婆让给自己的兄弟。虽然小殷是个小姑娘,但代入主角之后,还是十分不爽。 小殷本就心情不好,越来越怒,恨不得把手里的书撕成碎片,不过鬼国洞天买书并不容易,她到底是没舍得,只是狠狠地将手里的书扔了出去。 刚好林元妙走进来,伸手接住小殷扔出的话本,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殷立刻如此这般这般将这话本批判了一番,以泄心头无名之火。 林元妙听完后,随手翻了翻手中的话本,笑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一般来说,写书之人为了追求深度,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都会让主角做出和正常人不同的选择,比如人人都追求荣华富贵,我就偏要淡泊名利,人人都追求权力,我就偏要放弃手中的权力。正所谓这真是极好极好的,可是我偏不要。众人皆醉我独醒,其中分寸把握好了,会让人很舒服。」 「可是有些时候没掌握好分寸,过火了,或者魔怔了,就会出现此类事情,比如主角十分憋屈,又比如将应得的一切都让了出去,包括又不限于伴侣、权力、地位,宝物、金钱等等。往往还伴随着主角原谅仇人等等一系列行为,其实都是为了凸显与众不同。与无病呻吟、故作惊人之语也没什么本质不同。」 「既想当卖笑卖身的妓子,又想立起贞节牌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说白了,这种行为就是本来想要露脸,结果不小心把屁股露了出来。」 小殷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林元妙把手里的书还给小殷:「没有必要为此大动肝火。」 小殷叹道:「可我还是意难平,恨不得揪出那个写书的家伙,给他一拳。」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谈判破裂 经过几天的艰难谈判,道门和天门代表进行了实质性磋商,拟定了《凤麟洲苇原国和平协议》的最后修正案,并商定于三月初三正式签字。 天门能否接受道门提出九项和谈条件,主要集中在两个根本问题,一是对主要战犯、皇室的处罚问题,二是对权力和军队的接收和改编问题。 张气寒做出了一些让步,照顾天门方面的情感,将战犯分为两批处理,对其中怙恶不悛者,应于从严惩办。若是能认清是非,翻然悔悟,出于真心实意,确有事实表现,因而有利于用和平方法解决凤麟洲问题者,准予取消战犯罪名,给以宽大待遇。比如斋王同意签订和平协议,放弃抵抗,使得凤麟洲免遭战火涂炭,造福苍生,便是有功之人,予以赦免。 皇室让出权力之后,皇帝名号也可以保留,毕竟儿皇帝也是皇帝,一个空名罢了,无关紧要。 不过道门在战犯和皇室的问题上做出了让步,那么在相应权力和军队的问题上便不再让步,尊攘派的大部分权力必须移交给丰臣相府,所有军队必须接受丰臣相府的改编,而且不得分批分区域改编,而是集中统一改编。 最后,张气寒说:“以三月初三为限期,天门是否同意签字,必须在三月初三之前表态。若是逾期,道门将视为拒绝。” 道门这边,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张气寒可以代表道门全权做主,无需请示,而天门代表则要请示远在三重郡伊势神宫的斋王,于是天门代表离开津城,返回伊势神宫请示。166 事实上,随着天门代表的离开,尊攘派势力已经通过海路全面撤出津城。 为了避免天门将破坏和谈的罪名扣在道门头上,东海水师并未阻拦。 三月初三,伊势神宫的斋王拒绝在《凤麟洲苇原国和平协议》最后修正案上签字,宣称道门提出极端苛刻之九项和谈条件,便是其毫无诚意的明证。 三月初四,掌军真人李无垢、掌府大真人张气寒发布进攻命令:“拒绝此协议,就是天门及其背后尊攘派势力决心顽抗到底,其所提议的和平谈判,不过是阻止平叛大军推进以便其获得喘息时间的缓兵之计。” 行营命令一下,已经休整数日的道门大军以及丰臣相府军队开始全面进攻。 津城已经成为一座空城,几乎是无血开城。大真人张气寒在津城发表讲话,表示:“道门所提之方案,条件十分宽大,凤麟洲上下应能看清楚谁是谁非,到底是谁在挑起战事、破坏和平。” 另一边,掌军真人李无垢抵达铃鹿山,接见了铃鹿御前之后,在铃鹿山召开议事,决定从天空、陆地、大海三个方面一起进攻神户,不给北伊势喘息之机。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得以列席此次议事,不过两人并不擅长指挥兵事,所以只是旁听为主,并不发表意见。 议事结束之后,齐玄素与张月鹿同游铃鹿山。 这时候本该是你侬我侬的好时机,不过大战在即,两人都没这等心情。 “这位斋王到底何许人也?”两人沿着山路来到一座位于半山腰位置的凉亭中,齐玄素靠在凉亭的美人靠上,身后有白色雾气随风涌动。 张月鹿没有坐下,在凉亭中来回走动:“我有过一些了解,不过各种传言居多。此人在成为斋王之前,受封绯宫曦子内亲王,是现任凤麟洲皇帝的姐姐,据说她年轻时曾经亲自领兵,在军中的威望很高。” “高到什么地步呢,据说有一次兵变,她孤身前往,所有见到她的士兵纳头就拜,争着成为她的护卫,跪倒的人黑压压一片,士兵们热泪盈眶,高呼万岁。当她开始向城池进军,无数士兵高举着兵器从四面八方汇入她身后的长龙之中,队伍像是雪球一般迅速壮大,当她来到城下的时候,身后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她脱去身上的甲胄,只穿着单衣走去,箭矢如雨,却没有一根箭矢落在她身周三丈之内。” 齐玄素哑然失笑道:“我不懂兵事,不过我不觉得有将领的威望能够高到如此地步,倒像是宗教骗子故弄玄虚而编造的故事,意在增强首领的神秘感和神圣感。而且我听着这件事很耳熟,好像是某位西洋皇帝的事迹?该不会是对照西洋皇帝事迹改编的吧?我记得那位皇帝是在阵前解开上衣,露出胸膛,咆哮着让士兵朝他开铳,考虑到斋王是为女子,不好解衣,只能改为身着单衣了。” “亦或是这位斋王殿下神通无量,能够魅惑成百上千之人,让箭雨偏离原本方向更是简单,我也可以做到。” 张月鹿带着几分考校意味地问道:“既然你不懂兵事,你又何以有自信认为这件事是假的?毕竟你也说了,的确有人曾经做到,那位西洋的皇帝。” 齐玄素道:“我是不懂兵事,可我略微明白人性,西洋的那位皇帝之所以有如此威望,是因为这位皇帝曾经带领自己的国家成为西大陆最强大的国家,带给了军队强烈的荣誉感,士兵们无不缅怀当初的荣光,对比当下的战败局面,巨大的反差更促使他们去找回属于自己的荣誉。所以当皇帝归来时,士兵们自发地来到皇帝身边,许多时候,荣誉比金钱更为可贵。反观斋王的凤麟洲苇原国,别说脱离道门的统治,就连丰臣相府都未曾推翻,更不必说带领苇原国成为整个东方最强大的国家了,又凭什么有如此高的威望呢?” 张月鹿微笑道:“回答得很不错。” 齐玄素感叹道:“以前的时候,我对荣誉这种事情很是不以为然,不过经历了凤麟洲的战事之后,我的想法变了。军队是要讲荣誉的,不然军队就会堕落。” “我在上宫曾经了解过西方的一些政事制度,他们那里有议会,讲选举,分党派,轮流坐庄。于是他们要求军队必须恪守中立,以避免军队掌握实权或者操控议会。” “在这种背景下,他们要求军队必须像一件兵器一样,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去除信仰,只会听令行事。兵器自然是没有荣誉的。” “除去了信仰、思想、荣誉之后,军队还剩下什么?他们将其称之为职业化。那么这样的职业化军队与雇佣军又有什么区别呢?以打仗为职业,不外乎是国家成为了雇主。士兵们成了拿钱谋生的人,而不是保家卫国的人,岂不是拿命赚钱?这与那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江湖人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荣誉感,也不会拥有地位,就是贼配军。想要驱使他们打仗,无法以荣誉为动力,就只好谈钱了。钱少了,没人卖命,就像笑话里说的那样,放上三铳就算对得起皇上的饷钱了,望风而逃者是上勇,闻风而逃者是中勇,误听而逃者是下勇。而且因为朝不保夕,必然会及时行乐,那么酗酒、嫖娼都会接踵而至,军纪之败坏,可想而知。” “这样的军队怎么会有战斗力呢?” 张月鹿赞许地望向齐玄素:“你看得很透彻,我们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我们要有信仰,讲荣誉。” “荣誉总是与大义人心绑定,所以道门在决定开战之前,费了极大的力气解决一个问题,即我们为什么而战,也就是师出有名。解决了这个问题,在开战之后,我们又要极力强调一个问题,要留下一个得人心的的凤麟洲,只针对贵族,不针对平民,尽力减少杀戮,天门要和谈,我们明知道缓兵之计也会满足他们,无不是为了这一点。” “西洋人的军队刚好相反,因为不必讲荣誉,所以可以肆无忌惮,不必问为什么而战,也不必管什么大义人心,只要给钱就行了。不过丧失了荣誉之后,其军队便与强盗没有什么区别,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道门对内提倡道德和平等,对外自诩文明,自然不能走西洋人的老路。” 齐玄素摆了摆手:“跑题了,我们讨论斋王呢,怎么又扯到军队上面去了。” 张月鹿道:“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这位斋王最少也是与清微真人类似,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甚至可能是货真价实的长生仙人,就算道门围攻斋王,也不是我们能参与的,我们就是跟着敲敲边鼓罢了。” 齐玄素问道:“对了,最近有传言说国师会离开齐州大本营,亲临凤麟洲,到底是真是假?” 张月鹿道:“是真的。” 齐玄素惊了一下:“国师要亲自出手?” 张月鹿道:“可能出手,也可能不出手,主要看三大主神如何应对。虽然神仙碍于天劫的缘故很难离开神国,但只要神力足够多,也不是不能亲身下凡,一万刻不够就十万刻,十万刻还不够就百万刻,终归是有办法的。如果三大主神亲自出手,可能会有变数。” 齐玄素懂了:“国师是来压阵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方攻城 神户城是北伊势的门户,也是伊势神宫的门户。道门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不过不同于传统的蚁附攻城,道门的阵地距离城墙较远,只能看到一门门已经准备就位的火炮。 炮管如林,漆黑的炮口对准了神户的城墙,蓄势待发。春风呼啸,将各种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城头上的士兵们虽然握着火铳,也有少量火炮,但还是感觉到绝望。 城下的可不是投石车,而是重型火炮。炮弹和石头能相提并论吗?至于他们的火炮,还使用传统的实心弹,所谓实心弹,就是一颗实心的铁弹,而道门的火炮却是开花弹,即能够爆炸的炮弹。 除此之外,东海水师的舰队已经从海上逼近了神户城,他们的舰炮可以覆盖小半个神户城。 不过这都不是最让人绝望的,陆地的重炮也好,海上的舰炮也罢,终究还有城墙作为掩护,就算不能挡下全部,总能挡住大部分炮火。 神户城不同于久居城,久居城本质上是阵屋一级,城墙简陋,很容易就被轰成废墟,可神户城却是被天门经营多年的一座大城。 从城门洞的深度就能窥得城墙的厚度,并非如院墙一般只有一层薄砖,城墙上方宽阔如大道,平均宽四丈左右,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也只有这样的城墙才能放置火炮床弩等守城器械。 城墙的本质是夯土包砖,以火炮击毁外面的包砖不难,想要击穿四丈夯土,那就有相当难度了,最起码一时半刻之间不会被轰破。 最让人绝望的是头顶天空,道门这次终于派出了飞舟部队,可以直接越过城墙,对城内实施打击。 巨大的 “应龙”在神户城的上空巡游,在地面上投影下巨大的阴影,使得城内的气氛格外压抑,好似每个人的心头上都笼罩了一层乌云。 众多鹤舟随行,如众星捧月,同样投下阴影,仿佛是鱼群。这可真是黑云压城了。 顾虑到各种影响,道门并没有使用能够直接摧毁措温布作坊的大威力 “凤眼”,而是释放了众多火箭。这可不是被点燃了的箭矢,更像是大号的烟花,不过威力肯定是比烟火大得多,如漫天火雨纷纷落下,城内建筑以木质结构为主,立时燃烧起熊熊烈火。 而且道门的针对性很强,主要就是对准了城内贵族聚居的区域发射火箭,将那些豪华宅邸引燃,化作冲天大火。 其实无论是从人心大义的角度出发,还是从兵事的角度出发,攻击贵族聚居区域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有让他们这些人感到恐惧,才有可能迫使神户城开城投降,否则平民百姓死伤再多,那些贵族也只当是一个数字而已。 随着火箭落下,街上铜锣声四起,各种喧闹声音此起彼伏,有四散奔逃的,也有到处救火的。 其中不乏衣着华贵之人在仆役护卫的簇拥下,离开已经燃起大火的房屋,奔逃避难。 从天而降的火箭让这些贵族感受到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以往只要躲在厚厚的城墙后,无论外面是怎样的血雨腥风,都侵扰不到他们的头上。 而现在,貌似高大的城墙却无法阻挡道门的火箭,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在战前,不少武士贵族还叫嚣要战到房无完瓦、地无净土。结果火箭刚刚落到他们的头上,不仅威胁到他们,也威胁到他们的家眷,立时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一片哭天喊娘。这样的火雨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看其架势,几乎要将城中的贵族区域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好不容易等到飞舟的火箭洗礼结束,城外的重炮又轰鸣起来。一颗颗炮弹几乎同时落在城墙上,绵延数里的城墙轰然震颤,无数灰尘自城墙缝隙中升腾而起。 虽然炮弹无法击穿城墙,但还是在城墙上炸开一个个巨大的坑洼,露出墙砖下的夯土。 看书喇城头上的老式火炮还未来得及开炮,就已经被道门的火炮定点打掉。 那些守城的士兵则更为凄惨,直接就是尸骨无存,被炸成血雾,而血雾又被火焰燃烧殆尽。 还有部分炮弹越过了城墙,落在城内,轰然炸开。连续不断的炮击仿佛地震一般。 连绵的炮声如同雷鸣。满城雷火。与之同时,海上的东海水师舰队也开始炮击神户城。 舰炮的威力更在陆地重炮之上。神户城在钢铁火雨的洗礼下,无声呜咽。 三千玄甲重骑并未投入攻城,仍旧在等待着。最起码要等到在城墙上炸出足够大的缺口,才是大军下场的时机。 甲申灵官和甲辰灵官并肩站在城外的一处高地上,以千里镜眺望着神户城的战况。 甲辰灵官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头望向身旁的甲申灵官,问道:“还要小火慢炖?”甲申灵官仍旧是举着手中的千里镜,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没办法,想要人心,就不能放开手脚去打。行营那边三令五申,我们也只好听令行事了。”甲辰灵官说道:“那就炖吧,把这锅饭一点点蒸熟,最后全都便宜了凤麟洲道府。”过了片刻,甲申灵官说道:“我看火候差不多了,该放一点调料了。”甲辰灵官取出那杆 “蜻蜓切”,随意杠在肩上:“我就知道你当初送我这根长枪没安好心,在这里等着我呢,也罢,谁让我欠你人情呢。”甲申灵官言简意赅道:“有劳。”甲辰灵官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很快,更多的飞舟出现在了神户城的上空。这一次投下的并非是火箭或者 “凤眼”,而是一道又一道漆黑身影。这些身影全身覆甲,几乎看不出缝隙,背后悬有类似太极八卦的金属圆盘,在下落的过程中,金属圆盘自行旋转、分解展开,生出由神力所化的羽翼。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是道门的高品灵官们出动了。 为首之人正是手持战利品 “蜻蜓切”的甲辰灵官。城中的武士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甲辰灵官只是随意挥舞手中的长枪,一扫之威,将几十人拦腰斩断,以一己之力将大潮反推了回去,在他身周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无人地带。 与之同时, “应龙”调整位置后,也将舰炮对准了正面的城墙,虽然并没有装填 “龙睛甲二”,但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四丈厚的城墙被生生轰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用云梯攀附城墙的攻城方式已经过时了,可以预见,城墙退出历史舞台是迟早之事。 甲申灵官终于下达了攻击命令。黑色的骑兵们开始推进,不同于普通的骑兵,这些骑兵如行走的钢铁巨兽,除了强大的机动性,还有堪比见神不坏的恐怖防御力,在他们之后才是各种步兵。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参与了这次战事,不过两人并没有在城外的阵地,而是在 “应龙”上。从高空俯瞰战场又是另外一种感受。方才 “应龙”开炮,齐玄素还主动参与其中,如果说火炮就是大号的火铳,那么 “应龙”的舰炮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可以移动火铳了。齐玄素喜欢火铳,这次也算是不留遗憾。 在 “应龙”的镇压下,神户城中始终没有天人升空作战。不仅没有空战,也没有海战,更没有出城野战。 这场战事谈不上惨烈,或者只能说是一方的惨烈。甚至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一边倒的战事,从始至终,神户城方面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被动挨打。 伊势有两座港口城市,津城无血开城,神户却前途未卜。炮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火铳声音,急促如雨,连绵不绝。 东海水师的舰队靠近海岸,黑衣人们开始登陆。在铃鹿山议事的时候,清微真人明确表示:“因为顾及到平民的伤亡,所以我们好似是戴着镣铐起舞,不过考虑到道门的实力,我仍旧觉得可以在六个时辰内结束战斗,拿下神户城。”六个时辰,也就是十二个小时,即一整个白天。 在清晨发起攻势,在天黑之前结束战斗。神户城中的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着,火势迅速蔓延。 抵抗的武士们更是节节败退。此时清微真人并不在第一线,甚至不在铃鹿山。 事实上,铃鹿山议事结束之后,清微真人就直接离开了伊势,返回秀京行营。 不是因为清微真人对伊势战事不重视,而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齐州大本营传来消息,国师的座船已经起航。 虽然清微真人是掌军真人,但明显要在三位副掌教真人之下。事实上,因为大掌教之位空悬,三位副掌教真人分走了许多属于大掌教的权柄,权势更在过去历代副掌教大真人之上。 很多人都没有想到,那个 “谣言”竟然是真的。国师真要亲临凤麟洲了。由此也能看出太平道与李家的决心之坚,凤麟洲战事不容半分有失。 神户攻城战只是开胃小菜,攻打伊势神宫才是正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国师驾临 神户失守,意味着三重郡门户洞开,道门大军可以长驱直入,兵临菰野城下。 对于道门来说,菰野城的意义不是很大,不过紧邻着菰野城的伊势神宫意义很大。 凤麟洲历次战事,伊势神宫都保持了超然地位,哪怕有人攻打菰野城,也不会波及到伊势神宫,可这次不同了,道门就是为了伊势神宫而来。甚至可以说,整个二月攻势的最终目标就是伊势神宫,只有打下了伊势神宫,才算是完成计划。 道门提出口号,向着伊势神宫进军。 不过在此之前,一部分道门高层还是乘坐飞舟返回了秀京行营,参与迎接国师驾临的晚宴。 宴会的地点并非设在行营,而是设在秀京城内,凤麟洲道府所在。 中式宴会总是不免严肃,国师不想营造大战前过于紧张的气氛,于是采用了主调较为轻松、活泼的西式宴会,包括新任摄政关白丰臣秀茂、剑豪柳生宗正、富贵宫、吉祥宫以及其他相府重臣,也受邀参加宴会。 ????????????????值得一提的是吉祥宫,她并未松口,不过态度已经有所动摇,最起码不再一心寻死,再加上境界修为被封,所以也出席了这次晚宴。 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个在伊势战场上大放光彩的后起之秀自然也受到邀请,不仅如此,两人还得以跟随清微真人、张大真人、掌府真人、首席、次席等人前往迎接国师的座船。 巨大的“应龙”缓缓落在海面上,放下舷梯与延伸入海的栈桥连接一处。 因为栈桥的位置有限,所以能登上栈桥迎接国师的人数有限,这也代表了某种特殊地位。栈桥上的位置先后就如文武百官上朝时排班,地位越高,排位越是靠前。清微真人自然是站在左边第一位,右边第一位是大真人张气寒。 齐玄素和张月鹿刚好排在中段位置,几乎就是副堂主一级的头部了。在他们之前,全都是二品太乙道士。 国师李长庚的身影出现在舷梯上,向众人挥手示意。 众人齐齐行礼。 国师走下舷梯之后,只有清微真人和张气寒迎了上去:“国师。” “辛苦你们两位了。”国师与两人见礼。 在国师之后,李长歌和姚裴也沿着长长的舷梯走下“应龙”。 李长歌一语成谶,两人果真是同乘一船来到凤麟洲。 都说道门三秀外加一个齐玄素,不过二月攻势之后,四人之间就拉开了一定的差距,齐玄素靠着招安铃鹿山的大功本来是一骑绝尘,不过他为了谋求一件半仙物,让了部分功劳给张月鹿,所以是两人齐头并进。李长歌和姚裴则是全面落后,待到战事结束,齐、张二人升次席或者代次席几乎是必然,李、姚二人还要在副堂主的职务上熬上一段时间。 不是清微真人大公无私,把功劳都让给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二人,而是不得以为之。他先是派遣了土御门的阴阳师招安铃鹿山,结果土御门流阴阳师失败,这才派了齐玄素去。 事实上,这不是个简单的任务,如果齐玄素没有三大阴物保驾护航,他无论如何都见不到铃鹿御前,等同是齐玄素带了一名伪仙去完成任务。或者说,这个任务是对标伪仙的。齐玄素完不成才是正常的,完成了实是出乎意料。 接下来攻打久居城、斩杀本愿寺品如,齐玄素和张月鹿则是充当了一个造化阶段天人的角色,相当于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 这也是清微真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对外,要争取人心民意,要占住大义的立场。对内,既要保证战事进展顺利,又要尽量减少伤亡。除了不计成本地倾泻炮弹之外,也必须频繁动用高端战力打开局面,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雪藏拥有“天师雌雄剑”的齐玄素和张月鹿。 正如太平道一再强调的,取得凤麟洲战事胜利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话说回来,难道偌大个正一道找不出一件适合张月鹿的半仙物?非要天师的佩剑才行?未必。正是天师看到了这一点,故意把“天师雌雄剑”交给两人,让两人来凤麟洲战场建功立业,争取先发优势。那句“倒不如送给你们去凤麟洲战场上多杀几个倭寇”并非虚言。 齐玄素也是到现在才逐渐明白过来,这就是因势利导,这就是顺势而为。 天师看似什么都没做,可他并不吃亏。他看重的张月鹿,有望成为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他要保举的张拘成,趁着凤鳞州战事的特殊时机,逼迫李家妥协,迈过了最为艰难的门槛,马上就要成为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来到这个位置上,升府入堂几乎是必然。正一道的白英琼也顺势动了一动,距离参知真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以她的年纪,完全可以成为张月鹿的左膀右臂。 其实慈航真人无力争夺大掌教尊位,几乎已经是默认之事,天师也在明知事不可为的情况下,开始谋划下一个三十年,且效果显著。 齐玄素不由感叹,天师看着挺慈祥和气的一个老头,平日里不故弄玄虚,也不说些高深莫测的话语,可手段是真的干净利落。亲妹子和妹夫,说砍就砍了,可谓是大义灭亲,壮士断腕。不管是亲兄弟的孙女还是堂兄弟的孙女,只要有出息,有能力,就是亲孙女,有容人之量。一系列布局谋划,真就是平淡如水,不存在别人看不懂,可就凸显出一个水到渠成,多少有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意思。 至于国师,则是另外一个风格,更偏向于霸道。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势均力敌,维系平衡,各有所长。 宴会开始之后,国师做了一次简短讲话,主要是代表道门和金阙肯定了秀京行营这段时间以来的一系列战果。 因为是西式宴会,所以较为随意,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前奏酒会,自助就餐,大概就是一人端着一杯酒进行交际。第二个阶段,正餐时间,中式宴会喜欢用圆桌,而西式宴会用长条桌。第三个阶段,餐后酒会。男女分开,这也是谈正事的时间。 道门与圣廷来往频繁之后,为了招待客人,也逐渐学会了一些西式礼节。中原向来如此,善于学习,从跪坐到椅子,皆是如此。 齐玄素和张月鹿自然是在一起,张月鹿是个好酒之人,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向负责侍应的道民要了一杯上好的西洋白葡萄酒,慢慢品酌。 很快,两人遇到了李长歌和李朱玉二人。从宗族关系上来说,李朱玉是李长歌的孙女辈,可从道门的关系上来说,李朱玉其实是李长歌的师姐,而且两人并无血缘关系。 齐玄素道:“听闻永言道兄洗脱冤屈,可喜可贺。” 李长歌笑了笑:“什么洗脱冤屈,一个渎职失察的罪过是逃不掉的,我这次重回凤麟洲,是将功赎罪来了。倒是天渊道兄和青霄道友,屡立战功,我在江南都有所耳闻。” “永言道兄过誉了,不过是尽心道门职责罢了。”齐玄素谦逊道。 张月鹿并不十分喜欢这种应酬,既然有齐玄素应付,她便说话较少,只是自顾饮酒。 都说张月鹿不好相处,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也有比张月鹿更不合群之人,那就是姚裴。 此时姚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在场的多是二品太乙道士,最不济也是三品幽逸道士,少有等闲之辈。姚裴自然谈不上鹤立鸡群,却与所有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相较于有人作陪的张月鹿,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思。 不过姚裴倒是颇为享受这种孤独,独自饮酒,自得其乐。 短短一个前奏,张月鹿少说喝了一瓶白葡萄酒,外加半壶黄酒,还有一杯白酒。这要是普通女子,就该依在齐玄素的怀里找不到北了,可张月鹿哪怕不用修为化解,仍旧是精神奕奕,没有半点醉意。 接下来的正餐环节没什么好说的,齐玄素和张月鹿在长桌的末尾,与国师隔着老远。李长歌和姚裴也没能例外,就被安排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对面。 餐后酒会,齐玄素和李长歌等人在一起,张月鹿、姚裴、李朱玉等人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好谈,毕竟道统不同,道不同,不相谋,无非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 不过其他人,包括丰臣相府的上位者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不同的小房间内,烟雾缭绕,时不时走出一个,带着满身的烟气去往下一个的小圈子。 各种侍者来回奔波,送上各种酒类或者其他必要物事。 国师与清微真人在这时候也单独进行了一次谈话。 两人各自坐在西式的沙发上,隔着一张茶几。 “无垢,我这次过来,并非信不过你,而是以防万一。”国师向后靠着椅背,“都说兵事是政事的继续,岂不知要实现最终的战略目的,还是要看战争的结果。而战争一开始,自必遵从它自身的道理和规矩,是任何人违拗不得,也不因某个人的意志而变,只会因为具体的行为而改变。战争不是一匹可以驯服的马任人驾驭,在它面前讲对错立场,它可不认这个,稍有不慎就会吃个大亏,死得很惨。”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国师的意思是……最后一战,不再留手?” 国师淡然道:“遵从战争的客观规律,我们要的是结果。”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人 在齐玄素这边,不乏世家公子。 不过有个公子的名头并不意味着他们很年轻,大多是三十岁往上,职务也多是四品祭酒道士左右,比起齐玄素和李长歌差得远了。 事实上,齐玄素的崛起速度太快,让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如何眼红,就已经失去了嫉妒的资格,品级上看似了只差了一级,可再结合年龄上的差距,实际上应该是两级,因为齐玄素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多半就是二品太乙道士了,是真正的道门高层。 这些世家公子多是围绕在李长歌身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长歌才是最大的世家子。 齐玄素如传言中那般是某个大人物的私生子也好,认了干爹干娘也罢,终究算不上“世家”二字,身上还有没有洗净的江湖做派,或者说泥腿子的味道。 这也是齐玄素尴尬的地方,说他是世家公子,可哪有在底层泥潭里打滚的世家公子?世家公子们觉得他是个撞了大运的泥腿子。说他是泥腿子吧,可他又有七娘这个靠山,真正的泥腿子觉得他是个又当又立的世家子。 齐玄素自然进不去他们那个圈子。张月鹿倒是这个圈子的人,毕竟千年道士张的出身摆在那里,小宗也是相较于大宗而言,外人可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力。只是张月鹿不怎么与这些人为伍,也不太看得上他们,这才被人诟病恃才傲物、不好打交道云云。 除了这些世家公子之外,还有就是万象道宫出身之人。 所谓万象道宫出身不能简单地与底层出身画上等号,如岳柳离和万修武之流,可从没觉得自己是道门的底层,对同窗从来都是俯视的。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同样是十年寒窗,进士、举人、秀才、童生从来不是一码事。 能够来到凤麟洲并参加此次晚宴的,当然不是泛泛之辈,都是万象道宫的佼佼者。论岁数,也比齐玄素年长,基本没有同龄人,换而言之,都是比齐玄素高上几届的。 万象道宫出身之人并不算多,大浪淘沙,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出头就算不错了,目前能够混出点模样的,大多都是在万象道宫时期就已经崭露头角的佼佼者。也有几个人际遇不错,遇到好师父,或者得了贵人扶持,颇有些实力。若是在各自的同窗会中,都是焦点人物,只是在这里,便成了陪衬。 这些人经历了一系列的浮沉之后,最讲究实际,根本不在乎齐玄素到底是什么身份,只有世家子才爱在这上面斤斤计较,讲什么血统出身,这些人只是希望通过同样是万象道宫出身的香火情与齐玄素搭上线。 谁都看得明白,齐玄素早晚要一飞冲天的,或者说已经开始振翅飞腾,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甚至是上司的上司,若能提前打下些交情,以后是受用不尽的。也就是某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还端着架子,沉浸在家族的荫庇下不能认清自己,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非要讲究个出身。真正顶尖的世家子,从不在意出身如何,都是礼贤下士,大力笼络。你看人家张月鹿,干脆直接下嫁,不给其他人半点机会。 在这些万象道宫出身的人中,还真有齐玄素的一个熟人,名叫程立雪。他比齐玄素高上三届,是当时万象道宫的风云人物,岳柳离和万修武都是他的晚辈了,那时候齐玄素还不怎么起眼,能与这位当时的风云人物相识,也是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 那时候的齐玄素属于不上不下的位置,在自己那一届,还算是有点名气,谈不上名列前茅,可也是排名在二十位左右,属于能被教习们多看一眼的地步。可放眼整个下宫,就算不得什么了。而程立雪则在整个下宫都很有名气的,属于教习们的心头肉。 无论怎么看,程立雪都不会与齐玄素有什么交集,不过好巧不巧,两人有同样的爱好,那就是火器和玄圣牌。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靶场,齐玄素打靶,十发全中靶心,给程立雪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二次见面是万象道宫组织的玄圣牌大赛,两人是对手。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不过谈不上如何交情深厚,也就是点头之交。 这次见面,程立雪很是热情,言语熟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齐玄素当年同在一个屋檐之下。 齐玄素倒也没有点破,毕竟勉强算是朋友。 酒会的时间还很长,有人提议玩牌,大家都应允了,有亲自下场的,也有旁观了。齐玄素下场玩了两把,一胜一负。赢了程立雪,输给了李长歌。不过玩牌也看运气,倒是没有人从一场牌中就看出齐玄素和李长歌谁高谁下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提议,就这么玩牌未免太过无趣,不如请几个女道友过来活跃下气氛。 这里的女道友当然不是指那些与他们门当户对的道门千金,这些女子有自己的活动和社交,包括张月鹿、姚裴、李朱玉都在那边,谁也没那么大脸面能把她们请过来活跃气氛。 这里的女道友主要是指一些年轻貌美又身份不怎么高的女子,这样的场合,当然不能做什么,不过可以用来当花瓶,赏心悦目。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齐玄素。 道门之人的寿命很长,所以除了急于留下后代的,很少有人早早定下终身大事。就算定下了终身大事,道侣也多半不在身边,而是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不过齐玄素是个例外,准道侣张月鹿就在不远处,这位张家贵女又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真要闹出什么事来,未必是齐玄素一个人下不来台,说不定他们都要跟着吃瓜落。 齐玄素不由轻咳一声,心中暗自感叹张月鹿的“恶名昭著”,却也不好拒绝,否则显得他好像很怕张月鹿似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背上个怕老婆的名声,于是道:“我没有意见。” 很快,十几名女冠来到了他们的房间。个个都相貌不俗,体态婀娜。这些人或是在化生堂、度支堂、祠祭堂任职,或是在凤麟洲道府任职,其中也不乏一些凤麟洲本地的贵族女子,不过言谈举止,已经看不出半点倭人的样子。 对于被叫来充当花瓶,这些女冠没有半点不满。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还难说得很,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她们当然不奢求成为这些高品道士的道侣,能配这些高品道士的,还得是那些门当户对的道门千金,不过只要交上朋友,这些高品道士也不会吝啬手上的资源帮她们谋求一个更好的职位,或者是太平钱方面的支持,甚至还可以给她们介绍更高层次的朋友。 这么一来二去,这些女冠也就慢慢升上去了。只要有品级,有职务,有权力,自然不会缺年轻俊朗的男道士,可以慢慢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 齐玄素对于朋友和感情从来都很挑剔,自然不会对这些女子动念,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在这群女子中,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也是他在万象道宫认识的人,比他高两届,名叫宋念好。 念好,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这是个性子爽直的女子。齐玄素与她倒是没什么情愫可言,只是有过几次不深的交集,有些印象。 不过介绍的时候,却说她叫宋渔。 齐玄素没想到两人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也没想到,她连名字都改了,难不成真与过去诀别了? 程立雪笑道:“齐副堂主表字天渊,宋道友临渊而渔,自然应该坐在天渊的身边。” 应该是“临渊羡鱼”或者“临溪而渔”,程立雪故意将两句话合成一句,这便是刻意为之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程立雪只当齐玄素默许,便让宋渔坐在齐玄素的身旁。 宋渔神情复杂,显然也认出了齐玄素。她早就听说过齐玄素的大名,可一直当作是重名而已,万万没想到,那位道门第四秀竟然真是当年的师弟。 宋渔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妥当,便停在那里。 齐玄素倒是很从容,微微点头致意。谈不上瞧得起或者瞧不起,他若没有七娘,现在还不如这位师姐呢,至多就是感慨一下造化弄人,多好的姑娘,也被名利场异化成这个样子。不管自愿还是被迫,都让人唏嘘。 有个词叫“狼多肉少”,把男人比喻成狼,把女人比喻成肉,或者说资源。男人想最大可能地占据资源,而这些资源也清楚自己的价格,说白了就是一场交易。 至于张月鹿、姚裴等人,她们也是狼,而且从不缺乏母狼王。 宋渔坐在齐玄素身旁,没了平日里的八面玲珑,有些拘谨。 齐玄素开始思考怎么脱身,既能摆脱这个乌烟瘴气的环境,又不至于留下怕老婆的名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男女名利 男人们有了女伴,气氛的确变得活跃起来。 这种情况,很难算是违反规矩。第一,都是你情我愿,不存在强迫。第二,也的确没做什么,主要就是说话、喝酒。偶有些小动作,也颇为隐秘。 不过规矩是最低的道德底线,这是否道德,那就见仁见智了。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长期存在的现象,甚至成了某种不成文的规矩,虽有大力,难以扭转。 齐玄素并不喜欢这种氛围,也不想对身边的女人做些什么,只好无话找话地跟这位师姐聊天。 可又能聊什么呢?两人的经历决定了两人的想法、思维都大不相同。唯一的共同话题也许就是过去的万象道宫经历了。只是这位师姐改了名字,显然要与过去做个切割,齐玄素便不好再提。 其实也还是有共同话题的,无非就是男女那点事。或者说,这才是主要话题。至于什么《天宝五年》,都是引子和幌子。 齐玄素打量着其他人,可谓是人生百态。 很多男人,需要的不是一个红颜知己,而是需要美貌女人的崇拜。关键有两点,第一点是貌美,这是一切的基础,没有这些,后面的便无从谈起。第二点才是崇拜。 在他们看来,只要女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关键时刻以崇拜仰慕的姿态表示赞同,就能让他们在心理上获得相当的满足。或者说,在这些人看来,这样的女人就是懂自己的红颜知己。 这也不奇怪,毕竟家里道侣的地位不逊于他们,两人势均力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对手,怎么会做出这种小女儿之态?多半是没耐心也不屑于听他们扯淡的。 若是遇到张月鹿、姚裴、七娘这种过于优秀的女子,说不定还要被碾压,尤其是七娘这种,说一不二,连东华真人都觉得七娘不好招惹,换成是普通男人,只有乖乖听着的份,哪里有表现自己的机会。可不就要从其他方面找补。 齐玄素倒是没有这种心态,因为他一直把心态放得很低,他还一文不名的时候,张月鹿就已经誉满道门,在齐玄素看来,被张月鹿压过一头是十分合乎情理的。这种情况与那些自身优秀却要找个好岳父入赘的人完全不同。 两人相处,张月鹿又总是很捧着他,从来都是以鼓励和肯定为主,很少打击他。说实话,道门三秀之一的肯定所带来的满足感要远胜普通女人的崇拜。细数起来,这天底下只有两个人吃过张月鹿亲手做的饭,一个是天师,另一个就是齐玄素,张拘奇、澹台琼、慈航真人都没这等口福。四舍五入,齐玄素跟天师是一样的待遇,这满足感,一般人比得了吗? 不过齐玄素的温和态度倒是让宋渔逐渐找回了状态,开始向齐玄素敬酒,巧笑倩兮:「久仰齐副堂主的大名,今后还请齐副堂主多多关照。」 齐玄素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场面话糊弄过去。 这种场合说的话,谁也不会当真。 齐玄素之所以谨慎,主要是经历了诬告之事后,不想让人抓住把柄。 李长歌的身边也有一个女子,名叫江叶,是这些女子中相貌最好的,大概就是许多人眼中的仙子之流了,能让好些年轻男人为之要死要活,出身也是中等人家,只是其家世跟李长歌背后的李家比起来,那就是天上地下了。 事实上,在分座次的时候,这些人是花了心思的,把最漂亮的江叶安排到李长歌的身边,又把仅次于江叶的宋渔安排到齐玄素的身边,无疑是默认了李、齐两人才是今晚的主角和绝对核心人物。又默认李长歌比齐玄素高出一头,这并非取决于两人的品级职位,而是取决于两人背后所能调动的资源。 这和所谓酒桌上的规矩一样,什么是规矩?唯一的 规矩就是上下尊卑。遇到齐玄素这种好说话的,你以茶代酒,齐玄素也不会说什么。遇到李天贞这种不好说话的,你就是喝得吐血,他也是不阴不阳你该跪下的样子。规矩就是上位者的喜好,根本没有什么约定俗成的统一规矩。 别看道门喊了这么多年的平等,可上下尊卑还是无处不在。一条条暗线将人划分成一个个阶层,无形却又分明。 江叶向李长歌敬了几次酒,李长歌倒是没有拒绝,不过对这个女子没有太大兴趣,只是保持了一个世家子应有的教养和风度。 江叶立刻就明白了,不再主动敬酒,而是静静地陪在李长歌身边,手中端了一杯红酒,浅尝慢饮,嘴唇红艳诱人,只有在李长歌开口的时候才会回应,安静又不突兀,不像张月鹿那般强势霸道,也不像姚裴那般病态冷漠,仿佛真就是一只漂亮的花瓶。 江叶能被推荐到李长歌的身边,自有过人之处,正所谓诗书气自华,江叶读书不少,甚至称得上饱读诗书,还带着几分知性和高雅。 「知性」二字出自亚圣之口:「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也都有类似说法。女子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可谓是理想中红袖添香、素手研墨的绝佳人选。 寻常男人遇到她,只会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这样的女人当然更能坚守底线,甚至有资格清高一下,只是与跨越数个阶层的巨大诱惑比起来,这点坚持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事实上,在座之人,除了李长歌和齐玄素,其他人还真没资格把江叶当作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金丝雀。甚至齐玄素也差点意思,家族什么的还在其次,主要因为他已经有了张月鹿,而张月鹿又是出了名的霸道,更是众多女子心目中的领袖人物,没几个敢去虎口夺食,齐玄素的价值自然大大缩水降低。 男女之间,从来都是互为猎物,谁也别说什么物化,谁也别觉得自己高洁。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脱身的契机终于到了,房间的门忽然开了,进来的却不是侍者,而是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小殷。 她有清微真人给的身份,这段时间也在行营里混了个脸熟,想要参加晚宴并非什么难事,竟让她混了进来。 小丫头目光扫视一周,最终落在齐玄素的身上,这才把身子也探了出来,这时候就不叫「小齐」了,而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 在座众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谁不知道你齐玄素是孤儿出身,又从哪里冒出个妹妹?怕不是此「哥哥」非彼「哥哥」。 齐玄素也没想到小殷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第一反应是小殷捅了娄子,找他收拾残局来了。 不过齐玄素面上不显,平静问道:「什么事?」 小殷张口就来:「张姐姐让我过来找你,好像是掌军真人临时有事要交代,让你过去。」 齐玄素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却不戳穿,而是顺势起身:「我这就过去。」 在座众人,除了李长歌之外,没人能去找清微真人求证。至于李长歌,应该没有这么无聊。 齐玄素向众人告别,尤其是李长歌:「永言道兄,先走一步。」 李长歌对程立雪道:「代我们送一下天渊道兄。」 程立雪求之不得,一直把齐玄素送出门来。 齐玄素原以为程立雪有事求他,却没想到他谈的是另一件事。 程立雪看了眼小殷,传音问道:「天渊,你觉得宋师妹如何?要不要改天我帮你把她约出来,叙叙当年旧谊。」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早就听说有这样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他也能遇到这 种事情。要不说权力地位是个好东西呢,别人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事情,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宋渔最大的优势不在于相貌如何,而在于其师姐的身份,可以让许多男人弥补自己年轻时无权无势的遗憾。 齐玄素没有这样的念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异类,借口婉拒道:「佳人有约,想必花费不小。我穷惯了,没有这等闲钱。」 程立雪道:「这话就见外了,这等事情还劳你这位堂堂副堂主操心?我自会安排,你只要肯去,就是天大的面子。」 齐玄素按住他的手,半是玩笑道:「程师兄非要逼我把话说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死,张副堂主是什么性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程立雪道:「不让张副堂主知道就是了。张副堂主那么忙,总不能天天盯着你。」 齐玄素还是拒绝道:「我真没有那等心思,也没有时间,程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程立雪见齐玄素语气坚决,便不再坚持,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回去了。 程立雪走后,小殷来到齐玄素面前,脸色古怪,哼哼道:「师姐好,师姐妙,我告诉张副堂主去。」 程立雪绝没料到小殷境界修为极高,所以他说的话都被小殷听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半点不怕:「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你怎么说。」 小殷道:「别嘴硬了,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主角喜欢师姐,可师姐却喜欢另一个师兄,主角多年之后已经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但还是忘不了师姐,赢了江湖输了师姐。」 齐玄素道:「还有种话本,主角不喜欢师姐,而是做了女上司的贴身护卫,你看过没有?」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五处封印 小殷见敲诈齐玄素不成,只好作罢。她来找齐玄素,当然不是什么清微真人临时有事要交代,而是要账来了。 小殷取出齐玄素当初立下的字据:“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面还有你的大印,你可不能赖账。” “我当然不会赖账,可我也说了,等打下伊势神宫就给你结账,这不是还没打下伊势神宫吗。”齐玄素说道。 小殷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前几天我跟老林出去玩……” “我正要跟你算账呢,谁让你乱跑的?”齐玄素直接打断她道。 小殷摆手道:“我可不是乱跑,其实我和老林是寻宝去了。” 齐玄素没有深究,问道:“你们找到什么了?” 小殷将自己的寻宝之旅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齐玄素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难道类似的封印不止一处?” 小殷眼巴巴地看着齐玄素:“你什么时候有空?” ????????????????齐玄素收回思绪:“现在肯定没空,最起码要等到打下伊势神宫之后。” 小殷扁了扁嘴:“早就该打了,偏偏搞什么和谈,脱了裤子放屁。” 齐玄素斥道:“小丫头懂什么,也敢妄议道门决策。” 就在此时,张月鹿与姚裴结伴出来,见一大一小站在这里说话:“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齐玄素又把小殷的发现转述了一遍。 张月鹿道:“的确是没有时间了,等到晚宴结束,我们要连夜前往三重郡。” 齐玄素有些诧异:“这么着急?” 张月鹿道:“既然连你都想不到,那么伊势神宫的人多半也想不到。这次攻打伊势神宫,军队还在其次,关键是天人。我们先去,掌军真人他们随后就到。” 齐玄素没想到,小殷的随口乱说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 齐玄素问道:“李永言呢?” “去,都去。”张月鹿如此说道。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后,李长歌也出现了。 李长歌没有废话,直接说道:“我携带了‘镜花水月’,咱们走罢。” 四人离开秀京,依次登上一艘“紫蛟”,直奔三重郡。 伊势神宫位于三重郡的大御神之山,占地万亩以上。 当齐玄素等人抵达三重郡的时候,对伊势神宫外围的进攻已经展开。 伊势神宫为了防备道门的飞舟空袭,竟是将整个内宫沉入山腹之中。道门不得不集合方士营以大范围法术强行开山,在短时间内开辟出一条洞道连接位于山腹深处的伊势神宫。 这条洞道宽约三丈、高约四丈,对于普通人来说,相当宽敞,可道门的重火器以及玄甲重骑却很难大规模进入其中,只能依靠灵官们强行推进。 只是当道门的灵官部队进入洞道之后,立时遭遇了大批鬼怪,以飞头蛮、饿鬼、骨女、木魅、天狗、山童、犬神、野寺坊、赤蛇、涂壁、山精为主,与道门展开激战。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百鬼夜行”。 伊势神宫镇压伊势多年,不知封印了多少鬼类,到了如今,全部放了出来,再配合神官团的大规模法术操控,形成鬼潮“百鬼夜行”,用以抵挡道门大军的进攻。 不过这些鬼怪至多就是最弱的先天之人范畴,能力有限,只能够拖延时间,却无法给道门的灵官部队造成太大伤亡。 正当道门灵官继续推进时,忽然有一道如夕阳晚霞的红光自山腹深处涌出,炽热气息瞬间充斥了每一寸洞道。 与之同时,那些鬼怪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红边,双眼中闪烁着近乎于实质化的暴戾红光,竟然也有了些神异,鬼怪们的每次进攻都附着一些火焰伤害,俨然是得到了卑弥呼尊的加持。 灵官们朝着鬼潮丢出“凤眼子”,连续不断的爆炸将大片大片的鬼怪炸得血肉模糊,但下一刻,又有许多鬼怪自火焰中重生,受到火焰的影响,愈发暴戾疯狂,如潮水一般朝着灵官们涌来。 很显然,到了此等关头,掌控太阳与火焰的卑弥呼尊已经撕下了佛门的伪装,开始使用从父亲伊奘诺尊那里继承的恶火,大幅强化这些鬼怪,并在一定程度上克制道门的火器。 低级“凤眼”系列很难彻底杀死这些鬼怪,而排名靠前的“凤眼”系列又无法应用于这种狭小的空间中。 】 灵官部队的进攻陷入停滞。便在这个时候,齐玄素等人加入了战斗。 首先出手的是姚裴。 手持“让王”的姚裴直接用出“天刀”,一瞬间,姚裴以一化九,九道刀光纵横交错,所过之处,所有鬼怪都被一分为二,甚至有个别鬼怪同时被几道刀光切割,立时被分割成数个小块。 刀光越来越密,如千丝万缕,姚裴一个人化作一张杀生罗网,向前推进。接触到这张罗网的鬼怪,纷纷被切割成细小整齐的方块,只要是拥有实体的鬼怪,无一例外。 在姚裴之后是张月鹿,她手持“紫霞”,招引雷霆,化作无数游走的电蛇,透过姚裴所化的杀生罗网,在地面上蜿蜒前行,如紫蛇狂舞,电光闪烁。所过之处,那些没有实体的鬼怪纷纷在雷霆之下化作飞灰。 雷法号称至阳至正之法,天然克制这些鬼魅阴邪之物,没有实体的阴魂之流,又最怕天风天光天雷,可谓是克上加克,在这等情况下,雷法诛妖,事半功倍。 在两人的配合之下,那些死去的鬼怪再也无法从火焰中获得重生,洞道中的鬼怪数量以肉眼可见的数量减少着。 虽然后续涌出的鬼怪仍旧源源不绝,但原本停滞不前的队伍又能逆流而上了。 反倒是齐玄素和李长歌,没了出手的必要,只是看着两名女子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清扫这些鬼怪。 另一边,铃鹿御前在道门的帮助下已经离开铃鹿山,来到大御神山的上空,她上身白衣,下身红裙,赤着双脚,头上戴着一顶立乌帽子,腰间悬挂了三把凤麟洲的剑,或者说刀,分别是“大通连”、“小通连”、“显明连”,并称为“三明之剑”——这本是大岳丸的兵刃,也是一把神器。当年若不是铃鹿御前用美人计骗走了此剑,大岳丸是绝不会败亡的。 在铃鹿御前的身边正是大真人张气寒。 道门明面上举办宴会,似乎并无进攻意图,可在宴会的尾声,高层战力就迅速来到三重郡,立刻发动了进攻。 铃鹿御前没有急于出手,缓缓说道:“我曾听大岳丸说过,二代神灵伊奘诺尊是万火之尊,可以操纵世间一切之火,神灵很难生下子嗣,他却是例外。他与伊奘冉尊生下的火之迦具土在出生时将伊奘冉尊的人间之身烧死,使得伊奘冉尊不得不进入神国,其神国又不知因何缘故坠入幽冥之中,终是不复归人间。” “伊奘冉尊是黄泉、污秽的女神,在她离世后,这部分权柄也落入了伊奘诺尊的手中,这便是恶火中蕴含了大量阴气的原因之一。” “伊奘诺尊在悲痛之下斩杀了火神,试图挽救伊奘冉尊,不过以失败而告终,他的左眼化作卑弥呼尊,继承了火焰和太阳的权柄,他的右眼化作月夜见尊,继承了幽冥和月亮的权柄,鼻孔中生出了素盏呜尊,继承了他的体魄,不死不灭。” “三贵子代替伊奘诺尊掌管人间,由此成为神灵,他们曾向中原求助,可中原并未回应。不过佛门趁机来到了凤麟洲,向三贵子许诺,可以帮助他们取代伊奘诺尊,条件是三贵子必须皈依佛门。” “卑弥呼尊同意了这个条件,联合佛门杀入伊奘诺尊的神国,击毁了伊奘诺尊的金身。据说伊奘诺尊的金身碎片落入人间,化作诸多火焰妖怪族群,分别是:不知火、凤凰火、青鹭火、古战场火、墓之火、火前坊、狐火、丛原火、钓瓶火、姥姥火。” “这些妖怪分别代表了伊奘诺尊的不同神通,比如凤凰火的涅槃重生,不知火的水不能灭。” “还有伊奘诺尊的人间之身,也就是其本尊,更是难以被杀死,近乎于不死不灭,于是三贵子将伊奘诺尊的身体分割成五个部分:躯干、左手、右手、左脚、右脚,分别封印。其中最为强大的躯干被封印在芙蓉山下。另外四肢则分别被封印于平京、伊势、虾夷、九州。” 张气寒道:“铃鹿道友似乎有些担忧,不妨直言。” 铃鹿御前道:“我最害怕的还是玉石俱焚。天门掌握着这些封印的具体位置,如果天门眼见大势已去,他们会不会直接破坏伊奘诺尊的封印,放出这尊神灵?如果他们真这么做了,那么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半个苇原国为化作鬼国?还有那些鬼鬼祟祟的西洋人,他们多半是乐于见到这种情况的,甚至还会推波助澜,让凤麟洲成为一片死地。” 张气寒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铃鹿道友所言颇有道理,不可不防。” 第一百三十章 群妖阻路 鬼怪 “涂壁”其外形如同墙壁大石,众多涂壁连接在一起,化作一面更大的墙壁,将整个洞道彻底堵死。 这次轮到李长歌出手,他全力催动手中 “人间世”,只见得 “人间世”在刹那之间化作一柄十余丈之长、七尺之宽的无双巨剑。李长歌推动着如同立柱的剑柄, “人间世”便如攻城巨锤,将这面墙壁撞碎。在墙壁之后,是一个个巨大的车轮,在车轮中间有一个大大秃顶人头,这些车轮燃烧起烈焰,人头咆哮着,吐出火焰,如战车一般涌来。 此乃妖怪......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爽文脑洞,雪中万相奇幻,玄幻一剑武侠,土豆逆天同人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zongheng☆★☆★☆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雨兴焉 伊势神宫沉入山腹之后,大御神山上还剩下部分建筑和大部分围墙,同时上空弥漫着浓重的云雾,如渊如海。 忽然之间,雾气翻滚起来,隐约可见其中有巨大阴影游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想要从雾气中飞出。 片刻后,雾气中的阴影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大,正在飞舞翻腾,穿梭于云海之中,所过之处,云气翻滚,雷电森然。 如果铃鹿御前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龙?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爽文脑洞,雪中万相奇幻,玄幻一剑武侠,土豆逆天同人为生活添点料。 或直接访问.zongheng☆★☆★☆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真人张气寒 大真人张气寒始终都在观战。 因为斋王还未出手,所以张气寒也不出手,以防斋王突然杀出。 不过铃鹿御前也没有让张气寒失望,凭借神器“三明剑”,竟是与蛟龙打了个平手。 仙物一级的身外物作用各不相同,兵刃一类的仙物常常能连接沟通外在之力,比如“天师雌雄剑”,便可沟通镇魔台上的刑柱,只是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境界修为,还用不出此等变化。“三明剑”也是相同道理,三剑合一之后,可沟通铃鹿山,凭借其威力正面硬撼蛟龙。 经过半夜的激战,天际尽头已经泛白,一轮朝阳正在缓缓升起。 就在这时,一只仅着白袜的纤足踏在了龙首之上。 这不免让人想起古人所作的《洛神赋》:“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一名同样是白衣红裳的女子出现在蛟龙的两只龙角之间——过去的绯宫曦子内亲王,现在应该称之为斋宫曦子内亲王,简称斋王。不???????????????过为了区别过去的历代斋王,仍旧可以沿用旧称绯宫曦子。 成为斋王之后,不能婚嫁,这位斋王已经年过六旬,不过表面上看起来却如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 绯宫曦子半跪下来,伸手轻轻抚摸脚下的龙首,闭上眼睛低声呢喃。 原本略显暴躁的蛟龙立时变得安静起来。 然后绯宫曦子站起身,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此剑当然不是中原的剑,而是凤麟洲的剑,不过又与普通太刀不太相同。 此剑名为“天之丛云”。三大神器之一,乃是素盏呜尊的象征。 剑长二尺七寸,剑刃像菖蒲叶,剑身很厚。剑柄装饰犹如鱼的骨节,剑身通体白色。 传说凤麟洲的神灵时代有三把神剑,即“十握剑”、“天丛云剑”和“布都御魂剑”。其中“天丛云剑”威力最大,就连“十握剑”都有所不如。 “天丛云剑”是八岐大蛇体内出现的神剑。八岐大蛇的头和身体分成了八部分,跨越了八个山谷和山峰,体型如同山岳。 八岐大蛇每年要吃七个少女,传说素盏呜尊用美酒将八岐大蛇灌醉,用“十握剑”斩杀八岐大蛇时砍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切开蛇尾便见到一柄锋利的太刀。因为八岐大蛇的头上经常有云覆盖,所以这柄剑又被称作丛云剑,天是尊称。 素盏呜尊将之献给了姐姐卑弥呼尊。卑弥呼尊将“天丛云剑”和“八咫镜”、“八尺琼勾玉”一起赐予皇室,它们被列为皇室的“三大神器”,是王权的象征。其中“天丛云剑”被供奉在热田神宫之中。 天门假借和谈的名义行缓兵之计,主要便是将分散于各地神宫的人力物力集中起来。 绯宫曦子握住“天丛云剑”,云气弥漫。 看这架势,绯宫曦子是要与蛟龙并肩作战了。 在这种情况下,张气寒也必须出手了,否则仅凭铃鹿御前一人,绝不是对手。 张气寒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扯出一把漆黑长剑,此乃“天魔斩仙剑”。 此剑曾是徐祖、东皇的佩剑,与清微真人所用的“血裳绝仙剑”并列齐名,虽然不是仙物,但属于“功烛杖”一级的半仙物。 张气寒不愧是长生阶段的仙人,以手中“天魔斩仙剑”指天,天幕立时染上了一层漆黑颜色,然后这抹漆黑迅速蔓延开来,就像纸上不断扩散的墨迹。仔细望去,那抹黑色竟是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大御神山蜂拥而至。 不多时的工夫,已经是黑云压城,阴风阵阵,黑森森一片,如子夜一般。一片黑暗中,阴风越来越大,其声凄厉,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低声细语。 这等手段非但没有半分仙气,反而是阴气漫天,正是“太阴十三剑”。 同样是“太阴十三剑”,齐玄素借来的“太阴十三剑”与之相比,便如萤火较之皓月。 虽然玄圣整合传承之后,所有大成之法人人可学,但大成之法还要名师指点,因为各道底蕴侧重不同,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比如“五雷天心正法”,任何人都比不上张家。 按照道理来说,“太阴十三剑”乃是全真道擅长的法门,不过东皇、李家道字辈的老祖李道兴都学过此法,所以太平道同样精通“太阴十三剑”。又因为各自理解不同,“太阴十三剑”竟有四个版本。分别是玄圣去心魔版本、太阴真君初始版本、徐祖改良版本、东皇二次改良版本。 齐玄素用的是太阴真君初始版本,谢秋娘学的是徐祖改良版本,张气寒用的则是东皇二次改良版本。 这些版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如何处置心魔和有无剑阵。 玄圣和太阴真君的版本比较安全,威力相对平庸。徐祖和东皇的版本十分危险,修炼时稍有不慎,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性命不保,不过威力极大。 大御神山之外,已经朝阳初升,红霞满天。 大御神山的范围内则如同深夜。 绯宫曦子一剑劈出。 漫天黑云支离破碎。 张气寒不以为意,不见他如何动作,刚刚有黑云被撕裂,便有新的黑云生出填补,不见半分光明。 绯宫曦子见此情景,不再尝试分开云海,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十余丈的雪白剑气,如长虹贯日般向张气寒刺去。 这道剑气看似寻常,正所谓大繁至简,其实是凝聚了绯宫曦子精气神巅峰的一剑。 】 张气寒没有任何出手的意思,只是静静望着这道剑气。 一瞬之间,在张气寒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此乃“南斗二十八剑”。 就连张月鹿这些晚辈都能身兼数门大成之法,更何况是张气寒。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无法接近张气寒。 在神话传说之中,居于昆仑的西王母曾经以一只仙物簪子配合无上神通造就了一条“银河”,仙人不得飞渡。张气寒当下所用手段,与此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想要渡过“银河”,只能破解他的星图,或是直接以力破开这方小千世界。 这道剑气以极为缓慢近乎于静止的速度前进着,不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响,这是组成的星图的“星辰”被剑气击碎,如果剑气击破“星辰”的速度快于星图重组再生的速度,那么便可以力破去这幅星图。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张气寒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张气寒挥袖一扫,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下一刻,黑色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乍一看去,似是触手可及。 张气寒的声音响起:“绯宫曦子,悬崖勒马,犹有余地。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随着张气寒的话语,云海开始缓缓转动,逐渐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幽深不见其底,仿佛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眸,正在冷冷地俯视着大御神山和绯宫曦子。 绯宫曦子举起手中“天丛云剑”,指向张气寒。 人龙合一,冲天而起。 哪怕是张气寒,也不能正面力敌一人一龙,只能暂避锋芒,身形上升,没入黑云之中,隐去踪迹。 然后从黑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狰狞魔爪,覆盖鳞甲,足能将一人握于掌中,五根指甲锐长如利剑,闪烁着诡异光泽,蕴藏种种戾气煞气,划破长空,朝着绯宫曦子绞杀而至。 “太阴十三剑”的关键在于心魔和剑奴,徐祖版本的路数是重剑奴而轻心魔,东皇版本却汲取了另一位王姓剑道大家之长,反其道行之,以“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邪杀戮之剑意养育心魔、壮大心魔,使得心魔得以在现世之中化形,拥有实体,再由心魔操纵“太阴十三剑”,几乎将“太阴十三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相较于抑制心魔的剑奴路数,有了实质形体的心魔威力大了何止一倍,只是如此一来,心魔失控的危险也大大增加,就连伪仙也不敢贸然使用,只能封禁起来,当作最后拼命一搏的手段。 不过张气寒早已降服心魔,这才敢唤出心魔。 绯宫曦子挥动“天丛云剑”护住周身上下,剑光所到之处,滚滚云气涌动,如烟罗屏障,任由魔爪如何绞杀,生生不绝,使得魔爪不能靠近绯宫曦子分毫。 转眼之间,心魔的小半个身形已经探出黑云,挥手之间,一片漆黑剑雨席卷而出,四散纷飞,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十分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戾气,幻象丛生,阴诡难测。寻常天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最终天地轰然一震,一个披毛带甲的巨大身影完全降世。这也可以算是身外化身的一种,只是更为凶恶无常。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八景灯 心魔现世之后,天地间的元气仿佛沸腾一般,不断有气爆之声响起,同时伴随着阵阵窃窃低语之声,这些低语十分杂乱,好似魔音,不知其中含义,反而还会受其影响,被扰乱心智。 绯宫曦子脚下的蛟龙立时发出阵阵龙吟,抵消魔音。 在浩荡龙威之下,心魔现世的诡异气氛顿时消散无形,绯宫曦子顺势一剑朝着心魔当头斩下。 心魔被一剑斩断头颅,不过心魔本就是无形之物,并不存在所谓要害,立时又恢复如初,怒吼一声,上方的黑色云海涌动,然后从中降下一道光柱,将绯宫曦子笼罩其中。在光柱中有阴火自生,从四面八方疯狂灼烧绯宫曦子。 绯宫曦子只是挥剑,自“天丛云剑”上生出滚滚云气,比之谪仙人的“庆云”有过之而无不及,隔绝阴火。 绯宫曦子再一剑斩向空中黑云,凭空生出无数蛇影逆流而上,一起升空,远远望去,好似无数细线,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声势极大。 在这些蛇影掠入云海后,整座云海顿时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明暗交替,光柱中的阴火也渐显飘摇不定之相。 然后绯宫曦子伸出左手虚握,一轮烈阳从她掌心冉冉升起,天地之间顿时一片光明。绯宫曦子五指张开,日辉弥漫,即便有滚滚黑云笼罩,也无法掩盖这轮烈阳的璀璨光华,正在灼烧绯宫曦子的光柱和阴火被直接驱散。 张气寒的掌中出现一轮明月,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月华从正面对抗烈阳。 日月同辉,势均力敌。 待到日月消散,绯宫曦子挺剑相击。 在张气寒的视线中,已经不见绯宫曦子的身影,只见得无数云气沸腾翻滚,云卷云舒。 张气寒运转“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煞”,先是一道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激射而出。 剑气与云气相互厮杀,无声无息,激荡风云,最终一起消散湮灭。 绯宫曦子手中“天丛云剑”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就在这一瞬之间,绯宫曦子已经朝张气寒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不见剑光剑气,唯有诡异蛇影,蜿蜒不定, 张气寒一身化百,一瞬间,绯宫曦子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无数人影,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让自己仿佛被围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无处可躲,无处可闪。 绯宫曦子却是不惧,催动手中的“天丛云剑”,云气如大潮漫涌,将自身护住。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云气消散,环绕在绯宫曦子周围的重重虚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张气寒显出身形,再用“剑心太玄意”,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天魔斩仙剑”与“天丛云剑”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黑焰蛇影交织,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绯宫曦子脚下的蛟龙突然一口龙息喷出,张气寒不得不挥剑斩去龙息,却被绯宫曦子抓住机会,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突破张气寒的“剑心太玄意”,刺在他的肩头。 对于仙人体魄来说,休说是被刺上一剑,就是被刺穿心脏、斩断头颅也不会死去。只是“天丛云剑”作为仙物,自有神异,并非普通剑伤那么简单。 天门内部有五名热田神宫神官窥探“天丛云剑”的记录,只要一靠近,云雾就自动涌起,让人什么都无法看见。神官们将云雾驱散,只见有个五尺大的木箱,木箱里面有个石箱,里面的空隙都以红土掩埋。石箱里有一根中间挖空的樟木树干,而樟木与石箱之间的空隙,也都用红土填满。圆树干的内侧则铺陈着黄金,而“天丛云剑”就供于其上。此后不久,偷窥“天丛云剑”的神官们纷纷受到“天丛云剑”的诅咒而接连遭遇不幸,最后只剩下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的一人。 由此可见,“天丛云剑”拥有两种神异,第一便是绯宫曦子用来护身的云雾,用以护体,第二则是剑上附着诅咒。 张气寒被刺了一剑,诅咒入体,堂堂仙人自然不会因此死去,却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自伤口位置蔓延出漆黑蛇纹,朽坏仙躯,迟迟不能恢复,甚至也影响到了真元流转。 便在这时,铃鹿御前恢复完毕,再次三剑合一,浩荡剑光斩向蛟龙。 蛟龙无暇再去顾及张气寒,只得吐出一道水幕,挡下剑光。 心魔趁机悄无声息地来到蛟龙下方,五指如剑,漆黑如墨,挥爪撕下一块龙鳞,使得蛟龙吃痛怒吼,发出一声响亮龙吟。 绯宫曦子顾不上蛟龙,手中“天丛云剑”向外一摆,扫向张气寒的胸口。张气寒不敢用身躯硬接“天丛云剑”,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画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绯宫曦子的一剑,而且还向绯宫曦子反攻过去。 绯宫曦子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张气寒正要抵挡,却因为诅咒的缘故为之一滞,只得向后避开,随即张气寒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绯宫曦子涌去。绯宫曦子手中“天丛云剑”再刺,生出八条蛇影横扫,破碎剑圈,朝着张气寒席卷而去。 张气寒身形一闪而逝,这次却是“南斗二十八剑”中的“星转斗移”了。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近千招。 若论境界修为,张气寒更胜半筹,无奈绯宫曦子手持仙物,反而是占据了上风。 按照道理来说,张气寒身为平章大真人,而且是长生阶段的平章大真人,又坐镇海外一洲之地,应该有一件仙物才对。 事实上的确如此,张气寒是有仙物的,不过这件仙物与他并不十分契合,真正适合他的仙物应是“阴阳仙衣”,无奈这件仙物在全真道的手中,几乎就是在全真道那边代代传承,不是在地师的手中,就是在历代东华真人、万妙真人的手中,就如“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从未离开过正一道一般。 张气寒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外一件仙物,名为“八景灯”,这是一件古老的仙物,又是一件新仙物。 因为在过去的上千年中,它一直被存放于玄都八景宫中,乃是太上道祖之物,不过太上道祖的仙物众多,此灯并不出名,只是作为照明之用。待到后来,玄圣将其从八景宫中取出,这才出现在人间,较之许多成名已久的仙物,仿佛只是一个“新人”。 道门有三盏灯:“八景灯”、“归藏灯”、“通幽灯”。三灯俱是仙物,各有妙用。 “归藏灯”的“归藏”二字出自《三易》之一的《归藏》,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故而“归藏灯”可以照彻未来,如今在正一道的手中,天师从中看到了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 自古天意高难问,故而此灯对应天,被称作“天灯”。 “通幽灯”如今在全真道的手中,能够从幽冥之中短暂召唤死去之人的投影,包括那些陨落的仙人们。持灯之人的境界修为越高,投影所能存在的时间也就越长。 地下九幽,故而此灯对应地,被称作“地灯”。 张气寒之所以没有开始就用“八景灯”,关键是此仙物并非“天丛云剑”或者“天师雌雄剑”这样的兵刃,有一定的局限性。 只见张气寒的头顶出现一盏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宫灯,共有八面,八角缀有流苏。 宫灯中一点紫火,能照亮一宫之地,比起寻常灯火,已经很是厉害,可相较于仙物的好大名头而言,又算不得什么。 道祖将其用来照明,不意味着它就只能照明。 很多人都以为“八景灯”的关键在于那点紫火,可以焚天煮海。其实不然,那点紫焰除了生生不灭之外,就是照亮而已,关键玄机在于八个灯面,可见每个灯面上各有一个模糊身影,随光影而动,栩栩如生。 】 “八景灯”可以记录持灯之人以外的八种仙人神通,如果在闲散仙人的手中,那么这件仙物就显得十分鸡肋,因为没有那么多神通可以记录。不过若是放在仙人如云的道门,那么这件仙物就能发挥出十分可怖的威力。 借用众人之力、他人之力,故而此灯对应人,被称作“人灯”。 唯一不足是每个神通消耗之后,都要重新记录,换而言之,需要别人帮忙。这是一件十分考验人缘的仙物。 不过张气寒作为驻外的大真人,对外代表道门,包括三师在内,都在“八景灯”上留下了自己的神通。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法 “八景灯”的八个灯面分别对应八方。 东南方位灯面上的身影率先亮起,脱离“八景灯”,一个声音悠然响起:“苍元浩灵,返白为青,神化内发,景登紫庭,敢有犯试,摧以流铃,昊天玉箓,名上太清。” 话音落下时,在绯宫曦子的头顶凭空生出五道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紫色雷霆,然后合作一处,轰然落下。 此时已经漆黑如夜的大御神山直接被这道闪电照亮,仿佛一剑劈开了夜幕,以“天丛云剑”硬抗雷霆的绯宫曦子虽然勉强挡下了这道雷霆,但护身云气被炸得逸散开来,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四散而飞。 此乃“五雷天心正法”中的“五雷轰顶”。 因为所记录神通的威力大小与被记录之人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所以相当于绯宫曦子硬抗了天师的雷法,甚至就连“天丛云剑”上的云气都被打散了,短时间内无法凝聚。 张气寒趁势挥剑进攻,又有心魔和铃鹿御前从旁协助。绯宫曦子与脚下的蛟龙只能暂且避让,一气退出十余里,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 张气寒也不深追,“八景灯”东北方位的身影亮起。 一个略显虚幻的青色阵法凭空出现,只见得各色符箓流转不定,青光隐隐,阵中有无数青色光点飞舞,似腐草为萤,草木气息生出,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显现出万物竞发的玄妙境界。 只要身在阵中,青光涌入体内,好似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张气寒所中诅咒被一扫而空,蛇纹消失不见,损耗的真气真元也恢复如初。就算受到肢体残缺的伤势,只需要青光一照,同样恢复如初,甚至比武夫的血肉衍生境还要迅捷。 正是“长春回天阵”。 此阵唯一的缺点便是准备时间太长,所需境界太高,单打独斗时并无太大用处,而且不分敌我,故而使用的限制极大。 不过因为是“八景灯”早已记录好的法术,省去了漫长的准备时间,可以直接使用。绯宫曦子和蛟龙主动向后退去拉开距离,自然享受不到。反倒是心魔和铃鹿御前都被“长生回天阵”笼罩,瞬间恢复至巅峰状态。 绯宫曦子见此情景,深吸一口气,取出一枚勾玉握在掌中。 同是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 张气寒没有急于使用“八景灯”的第三个神通,似是在等什么。 片刻后,两艘庞然大物轰然破开云海。 两艘“应龙”降临此地,悬停于张气寒的背后。 在“应龙”面前,张气寒渺小无比。可气势上,反而是张气寒压过“应龙”一头。 作为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张气寒一向有“上皇”之称,所谓“上皇”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天帝,二是指太上皇。这里自是取用第二个意思,表明张气寒比凤麟洲皇帝还要大,所凭为何?当然不是张气寒的仙人修为,而是张气寒身后有道门的存在。 正如现在,你有蛟龙,我有“应龙”,而且不止一艘。 绯宫曦子脚下的蛟龙见到两艘“应龙”之后,顿时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既有恐惧,也有愤怒和仇恨。 这些昭示着道门赫赫武功的“应龙”都是以其同族的尸骸建造而成。 对于龙族而言,道门的凶名太盛,已经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这么多年以来,剩余的龙族甚至不敢对道门进行报复。 就在此时,一把合拢的折扇凭空出现,然后展开一线,露出一只摄魂夺魄的眼睛。 紧接着,折扇完全展开,玉藻前的身形扭曲如折扇的扇面,好似扇面上的美人图,随之徐徐展开,刚好将折扇握在手中,遮住了下半脸庞。 在她身后,七条似虚似幻的巨大狐尾舒展开来,每条尾巴都远比她本人更大,仿佛参天树冠,又好似七根天柱,如孔雀开屏,飘摇不定。 值此关头,玉藻前也终于入场了。 清微真人的出场就没有这么震撼人心了,他只是简单地走出“应龙”的舰桥,来到船头。 两人对视。 清微真人主动开口道:“玉藻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去见我,可惜你迟迟未至,执迷不悟,我很失望。” 玉藻前的声音略显低沉,用中原官话回答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清微真人眼帘略微低垂:“原来如此。” 绯宫曦子冷冷道:“玉藻前,少说废话,快些出手!” 玉藻前叹息一声,只得听令行事,一条狐尾重重拍打地面。 凭空生出无数幽蓝狐火,朝着清微真人烧去。 “应龙”自有阵法应对这类手段,不过清微真人还是选择离开应龙,向前飘荡而出。 只见清微真人只是挥袖,便让所有狐火皆不能近身分毫。 玉藻前再次摇晃第二条尾巴。 一道细线凭空出现,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清微真人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清微真人辗转腾挪的空间。 神通“画地为牢”。 与此同时,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无数风刃朝着清微真人激射而至。 清微真人只是化出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游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据说天仙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虽然清微真人距离传说中大三花聚顶、大五气朝元的境界还有相当差距,但此时已经有了几分天仙气象。 无论是风刃,还是不断收缩的一线圆圈,遇到庆云之后,皆是湮灭无形。 清微真人头顶庆云,朝着玉藻前飞掠而来。 玉藻前的又一根尾巴轻轻摇晃,只见狐尾上洒落无数狐毛,然后这些白色的狐毛化作一个个金色武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朝着清微真人攻来。 清微真人随意抽出“血裳绝仙剑”,血光剑光漫涌,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每一剑斩出,都有一名金甲武士化作金色光点消散,金甲武士很快便被屠戮一空。 玉藻前也没指望着这一手法术便能胜过清微真人,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在清微真人破去众多金甲武士的时候,玉藻前开始准备一个法术。 狐妖受限于天生体质,不能像陆吾神、八岐大蛇那般凭借体魄横冲直撞,不过狐妖的优势是通人性,可以修炼人的各种法术神通,却是其他神兽之流不能相比了。 狐妖的境界修为与身后的尾巴息息相关,每一条尾巴对应一种天赋神通。在对敌的时候可以直接用出。玉藻前知道仅凭天赋神通奈何不得清微真人,只能动用需要时间准备的法术。 几乎就在清微真人杀尽金甲武士的同时,玉藻前的法术也准备完毕,方圆十里之内瞬时变得一片赤红,伴着撕裂天地的呼啸风声,无数燃烧着炽烈火焰的流星从天而降。仿佛上古火神降下神罚,肆虐大地。 此乃青丘山仙法“三丙三丁引火诀”。 在各种法术之中,的确有一类威势堪称毁天灭地的法术,不过这类法术的限制极多,一是仅凭一人之力,很难在短时间内用出,除非如“八景灯”这般提前记录,否则需要一定时间进行蓄势和准备。二是后果难料,毁天灭地略有夸大,可毁城灭地却绝非虚言,一旦使用这种法术,不存在精准控制威力大小,更不存在收放自如,没有半点反悔的余地,就连施术者本人也无法预料到底会有多少无辜生灵因此而死。 好在此时的大御神山已经不存在无辜之人。 此时天空仿佛已被点燃,变成了一方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海,倒悬于头顶之上,大地仿佛要被焚烧殆尽,火焰与熔岩喷涌而出,肆虐不休。各种建筑就如纸糊一般,在一瞬间就被焚烧殆尽,什么也不剩下。 火焰越发猛烈,不仅是神宫、森林、河流,就连天空上的云海也仿佛纸张一般被火焰烧穿,显露出其后虚空。 不过仙人级别的庆云委实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任凭这等火焰如何毁天灭地,唯独烧不穿庆云。 清微真人仍旧能独善其身。 就在此时,虚空中出现无数星辰,使得虚空化作一片深邃广漠的星空,星河浩瀚。 谪仙人跻身长生阶段之后,便有了开辟洞天之能,许多阵法随之有了根本的变化,自成一方小世界。 此时清微真人也是如此,以“南斗二十八剑诀”起手,自成一方小世界。 如果说“万华神剑掌”是李家人人必学的掌法,那么“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就是所有李家天人以上必学剑诀,地位如同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 “太阴十三剑”有“太阴剑阵”,此乃“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星罗剑阵”。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星转斗移 清微真人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他手中“血裳绝仙剑”向前一点,状若棋手落子。 星罗棋布。 在漫天火云之后勾勒出一幕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 如果仅仅是如此,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伪仙就可以做到,不足以显现仙人之威。 真正让玉藻前感到惊讶的是,剑阵所化星空的范围不断扩大,甚至将她的法术也包裹进去了。 五行山一战,七娘曾将“东主”放逐到东海。 清微真人更进一步。 寻常人用“星罗剑阵”,只是在剑阵的范围之内不断使用“星转斗移”挪移位置,清微真人却是以“星转斗移”将整个“星罗剑阵”挪走。 偏偏“星罗剑阵”又将玉藻前召唤的火雨囊括其中。 一瞬间,漫天火雨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白,主要核心位置的火雨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些许边角位置的火焰无力落下,已经不成气候。 下一刻,在东海上空出现了一场浩大火雨,燃烧着火焰的巨大流星落入海水之中,焚山煮海一般,海水沸腾,滚滚水汽朝着天空上涌,形成了一座雾山。 玉藻前却看不到这一幕,环顾四周,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燃烧的火焰仿佛在极为遥远的天边,双方之间相隔千万里,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空旷缥缈,几乎与真正的星空无异。 突然之间,剑阵变化,除了星辰之外的一切景物彻底消失。不见天,不见地,也不见召唤的火雨,剑阵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感知,唯有无数星辰罗列。 紧接着,漫天星辰倒卷。 一瞬之间,玉藻前竟是不能分辨前后左右上下,身形随着星云一并转动,不动也是动。 玉藻前想要尝试停止这种变化,却发现撼动不得大阵分毫。清微真人以“星罗剑阵”将玉藻前困住,然后挪移剑阵,就好似将玉藻置于马车之中前往其他地方。玉藻前身在马车之中却想要将马车提起,无论力气多大,都是万万不能。 玉藻前立时明白这个道理,不再尝试阻止大阵的变化,而是改为直接攻击大阵本身。 她在车厢之中,不是驾车之人,自然不能让马车停下,不过破坏车厢半路跳车,应是不难做到。 玉藻前身后的七条狐尾如孔雀开屏,飘摇不定,席卷震荡四方。 漫天星辰为之摇晃震动。不仅如此,更有狐火直接穿过重重星辰,来到了清微真人的面前。 清微真人只是挥袖,便通过大阵的星河变化将狐火挪移到其他地方,同时展开反攻,无数星辰闪烁,激发剑气,星落如雨,纷纷乱乱,从四面八方向玉藻前密集攒射。 玉藻前自知无法避免被无所不至的剑气击中,只得将周身上下牢牢守住。数不清的剑气落在她的身上,出乎玉藻前的意料之外,竟是无一能够突破她的护体狐火,这些剑气不但谈不上凌厉,反而微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不过诡异的是,这些剑气落在玉藻前的身上,并不马上消失,凝而不散。 转眼间,剑阵落剑千余,玉藻前身周出现无数星光剑气,这些剑气层层叠叠地压在玉藻前的身上,使她如负重山。 玉藻前惊觉不对,可为时已晚,无法可想。 便在这时,清微真人以“星转斗移”出现在玉藻前的面前,一剑当头劈下。 玉藻前只得合拢手中折扇一挡。 两者相击,无数剑气疯狂迸射游散。 清微真人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剑阵再度发动,无数剑影好似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玉藻前猛然抬头,下一刻就被从天而落的剑雨彻底淹没。 剑雨将玉藻前的身影淹没之后,开始层层叠叠堆砌,凭空出现了一座剑山。 不过剑山未能维持太久,起先剑山还是纹丝不动,渐渐地有了肉眼可见的晃动,然后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整座剑山都开始剧烈颤抖。最后整座剑山轰然炸裂开来,层层剑影不断发出悲鸣之声然后依次消散无形。 玉藻前脱困而出,不过甚是狼狈,披头散发,衣衫破碎不堪,春光外泄。 几乎就在同时,“血裳绝仙剑”快如惊鸿地刺向玉藻前的心口。 玉藻前在电光火石之间握住了“血裳绝仙剑”,掌心血肉模糊。 “血裳绝仙剑”的剑锋距离玉藻前的心口只剩下不到尺余距离,丝丝缕缕的剑气如蛇信一般轻触在玉藻前的胸口上。 在剑气的吹拂之下,玉藻前的满头青丝胡乱飘拂。 玉藻前的胸口上顿时有血迹渐渐扩散开来。 若是全盛时期的玉藻前,不至于如此,无奈此时的玉藻前正处于一种十分诡异的状态,纵然得以躲避天劫,可也实力大损。遇到仙人实力的清微真人之后,落入下风也在情理之中。 清微真人再度开口道:“玉藻前,你被‘八咫镜’击杀,如今死而复生,想来不是心甘情愿被天门驱使,如何才能让你脱离天门的控制?” 玉藻前嘴唇微动,眼神复杂。 另一边,清微真人将玉藻前挪移走之后,大御神山重见光明,上方的黑云被燃烧殆尽,大地满目疮痍,尽是焦痕,地面上甚至覆盖了一层雪白的灰烬。 这便是仙人交手的威势。 这也是绯宫曦子的先见之明了,她提前让伊势神宫沉入山腹之中,刚好躲过一劫。若是伊势神宫没有沉入山腹之中,哪怕是拥有阵法阻挡,也要被消耗得七七八八。 这场大战的关键还是在于伊势神宫,如果道门拿下或者毁去了伊势神宫,那么象征意义十分重大,且不说那些骑墙的中立派,便是尊攘派内部都会产生巨大的悲观情绪,乃至于衍生出投降的声音。毕竟连天门祖庭都守不住,还谈什么攘道,不是痴人说梦吗? 还有中立派的倒戈,所谓中立派,一言概之,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谁赢他们就帮谁。在他们看来,伊势神宫陷落,就意味着已经分出了胜负,到了该去锦上添花的时候,若是再晚一点,功劳就要大大缩水,仅仅是无过而已。 一旦中立派倒戈,尊攘派内部分裂,投降的声音变大,那就形成了一股势。这也是一种人心所向。 所谓墙倒众人推,信心崩塌了,就会一溃千里,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道门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集合了方士营,强行开辟出一条直通山腹的洞道,并且把八代弟子中最杰出的四个人一口气全都压了上去,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同时也有另外一个含义,这些年轻人升得很快,遭人非议是必然。所以越是到关键时刻,越是要把他们派上去。 试想,平时提拔缓慢,遇到事情才想起人家,那是不成的。一遇到大事就掌这个军、掌那个洲,等到推举大掌教的时候靠边站,谁也不能接受。这个道理放在其他职位上也是一样的。不能是立功我来、送死你去,那是极为伤士气的。 如果总是玩这种套路,对于其整体风气的伤害之大,是不可估量的。久而久之,就没有做事的人了,整个组织的腐朽堕落会大大加快。 人家自然会问上一句:“有事送死的时候想起老子,没事吃肉的时候老子在哪里?” 所以这次是国师亲自拍板,就把这四个年轻人派到最关键的地方去,包括李长歌都去,不能让这四个人安稳坐享功劳,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镀金的。 关于这一点,算是道门的优良传统,历代大掌教都是凭借功劳上位,未必一定是战功为主,却一定都经历过战事。 这次争夺大掌教尊位的两个热门候选人,东华真人代表全真道主持并参与了西域战事,这也是道门的传统,具体指挥由灵官负责,可总体战略规划必须由道士负责。清微真人如今正代表太平道主持规模更大的凤麟洲战事。 哪怕是最为暗弱的六代大掌教,也不仅仅是一个老好人就能解释的,曾在对佛门的战事中有过杰出表现,至于后来被架空,只能说对外和对内是两码事,自古以来,战场上驰骋八方的将领最终败在庙堂之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至于为何不派遣李天罡等人过来,是因为他们有任务在身,包括掌府真人以及三位一品灵官在内,需要阻击援军,毕竟天门还有那么多神宫,以及平京的皇室,上次是围点打援,这次就是实实在在阻击援军了,而且以高端战力为主。毕竟普通大军在没有飞舟运载的情况下,很难在短时间内抵达被道门控制的伊势,只能以少部分天人一级的高端战力进行驰援。 道门并非全面压上,亲自下场的参知真人和平章大真人寥寥可数,细数下来,也就是齐、张、李、姚四人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神国 大御神山的山腹深处,面对阻路的不知火,灵官早有准备,开始修筑临时阵法。 灵官们对此轻车熟路,很快便将阵法修建完毕,从外表来看,此阵就是传统的圆阵,以符箓为阵点,因为是临时阵法,结构较为简陋,无法勾连地气,使用神力来运转阵法。 如果说火炮是大号的火铳,那么阵法就是大号的符箓,所以阵法未必就是困人,也可以当做符箓使用。 在法阵建成之后,一个个阵点被依次点亮,肉眼可见的神力沿着各种纹路注满并点亮整个阵法。 阵法开始运转,以浩荡神力凭空凝聚一架金桥,无视正在熊熊燃烧的不知火,从其上空横跨而过。 任凭下方火海如何汹涌肆虐,伤不得金桥分毫。 此乃正宗道门法术,名作“太虚金桥”,比之“阴阳门”更为玄妙,没有了诸多限制,不会受到人仙血气等因素的影响,哪怕是在激战之中,也能自如开启。 此法最早是太平道的独门秘传,如今被发扬光大,????????????????成为灵官们的必备手段,类似于黑衣人的搭建浮桥。 李长歌当先走上金桥,瞬间化作一道金光,沿着桥身一掠而过。 齐玄素等人紧随其后,包括灵官们在内,皆是化作一道道金光掠过金桥,可见这并非李长歌的神通,而是“太虚金桥”自带的神异。 穿过火海之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神宫的外围。 不过伊势神宫同样在此地设有埋伏,突然从阴影中涌出许多飞头蛮,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不过道门神官早有准备,立刻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符纸掷出,只见这些符纸迎风即燃,化作熊熊火焰,连接成一道火墙,这些鬼魅之流触碰到火墙之后,顷刻间化作飞灰。 不过每十只飞头蛮中还会夹杂着一只飞缘魔,厉害非常。 所谓飞缘魔,与道门的天鬼十分类似。 道门在整合内部并成为天下共主之前,道门内部也存在一些十分恶毒的法门,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是“九子母天鬼”,炼制极为不易,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将其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媲美先天之人,完全成熟之后,则能媲美天人。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残忍非常,被当时的道门正道所严厉禁止。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之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 凤麟洲的飞缘魔缺少了子母中的“子”,只剩下“母”。她们面容娇媚,却由尸体生成,一般都是于丙午年出生的女子,且必须是十分不幸之人,克夫克子,即使再嫁,也还要克,而且可以多至五六个。按一甲子一巡回来算,第四十三年就是丙午年,所以飞缘魔同样不易出现,一旦出现,就很容易为祸一方。 也就是天门如此底蕴,才能培育如此之多的飞缘魔。 飞缘魔现身之后,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可见许多赤身美人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隐私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沉溺其中,继而飞缘魔飞扑而至,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几名灵官承受不住,立时中招。就见飞缘魔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扑在灵官身上,无视甲胄,透体而过,使其瞬间化作干尸。 齐玄素一扬手,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有丈许之高,朝着飞缘魔当头落下。 众多飞缘魔一哄而散,不过一只飞缘魔未能逃脱,被罩于其中,青面獠牙的飞缘魔则又变成了美人的香艳模样,梨花带雨,苦苦哀求,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厉鬼啖人的凶恶姿态。 众多灵官与这些鬼怪交手,不再使用火器,????????????????而是以符箓为主,效果显著,但还是有所伤亡,不断有灵官中招,暴毙当场,就算侥幸未死,也是元气大伤。 在这些飞缘魔中还混杂少部分“般若”。 此“般若”并非佛门中的智慧之意,而是一种鬼怪,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怨灵。据说是因女人强烈的妒忌怨念形成的恶灵,“般若”一般住在深山中,每到半夜就去吃人。越是貌美的女子,所化成的“般若”也越丑陋狰狞,且如果死去之时怨气越深,那“般若”头上的角就会越长。 这些“般若”头上的鬼角弯曲似羚羊之角,堪比西洋的恶魔,就是普通天人对上之后,也有一定的危险。 李长歌对上一只“般若”,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任由“般若”如何狡诈诡异,还是被一剑穿心。以“人间世”之利,只是一剑,便将这只“般若”置于死地。 这只“般若”仰天尖啸,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从指缝、双眼口鼻七窍中涌出熊熊火焰。 又是恶火。 虽然“般若”并无实体,但其肌肤上还是出现一道道裂纹,连接成片,从这些裂纹中同样有恶火喷涌而出。 火焰冲天而起,不消片刻,这只“般若”已经化作一个火人。 虽然恶火难以持久,但在燃尽之前却是凶猛无比。这只“般若”命不久矣,正所谓回光返照不外如是。它本就不多的灵智早已随着恶火的燃烧而消散殆尽,只是凭借本能,卷起漫天恶火,妄图抱住李长歌,与李长歌同归于尽。 李长歌身形飘逸,侧身让开,手中的“人间世”一点一挑,“般若”便被身不由己地向上飞起,然后李长歌又是一剑轻飘飘地劈出,“般若”被剑气抵住胸口,继续升高,最终在空中炸裂成一朵烟花。 李长歌驻足而立,双手拄剑,仰头望着这朵肮脏的烟花,脸色在焰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除了各种鬼怪之外,还有许多伊势神宫的神官藏身暗中,趁机以手中的弩机伏击道门灵官。 弩机和火铳各有所长,火铳就不必多说了,威力够大,弩机的好处是无声无息,且可以淬毒,许多灵官中箭之后,没有死于箭伤,而是死于箭上的剧毒。 同时伊势神宫的神官因为忌惮于齐玄素等人的存在,并不效仿军伍成建制的箭雨泼洒,以防被某位高手以一己之力将箭矢全部挡下,而是藏在暗中施以冷箭,给道门之人造成了一定的麻烦。 灵官们立刻做出应对,将队列分散开来,同时注意借助各种掩体遮蔽身形,然后以火铳进行还击。 用火铳对付没有实体的飞缘魔、“般若”等鬼魅之流,不能说毫无作用,却要威力大减,可对付这些活生生的人,还是火铳更为好用。 走在最前面的齐玄素祭起不常用的“九阳离火罩”,九条火龙咆哮而出,四面出击,不断有伊势神宫的神官嚎叫着化为燃烧的火人,四散奔逃,没有跑多远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搐几下之后便不动弹了。 张月鹿也驾驭起手中的“紫霞”,招引雷电,道道雷蛇如有灵性一般,????????????????无孔不入,不断将藏得十分隐蔽的伊势神宫神官烧成焦炭。 当然,更少不了姚裴。 姚裴如鬼魅一般穿梭各处,以“天算”之能,甚至可以通过箭矢飞行的轨迹准确判断出射箭之人的藏身位置,或是以飞刀点名,或是直接出现在其身后亲手补刀,无一漏网。 这场激战,道门之人损失不轻,天门之人的损伤更为惨重。 靠着齐、张、李、姚四人联手开路,道门的队伍距离伊势神宫越来越近。 神官的门户外设有众多鸟居,紧密排列如一条长廊。所谓鸟居,类似于中原的牌坊,此时在最外面的鸟居下方站着两名年老神官。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对于这两人并不陌生,当初在津城进行和谈,便是这两人代表天门,其地位十分之高,分别是伊势神宫的大宫司和少宫司,仅次于斋王。 头戴高冠的少宫司张开双手,高声道:“高天国的光芒照耀苇原。” 他整个人熠熠生辉,闪烁着神力的光辉。 在他身周无数勾玉随之飞舞,然后不断砰然炸裂。 这些勾玉是天门特有的神力储存容器,虽然无法与“八尺琼勾玉”相比,但其中蕴含的神力绝不是个小数目,伊势神宫的多年底蕴悉数在此。 无量神力在神宫的上空化作一方好似海市蜃楼的神国景象。 首先出现的是万顷碧波,浩大无垠。在海天一线的尽头,海天之上,有一座漂浮在海上、云中的岛屿。 隐约可见,岛屿上有众多亭台楼阁和连绵山川,仿佛是仙家盛景。 岛屿上还遍植樱花树,东风一过,无数樱花漫天飞舞,迷人眼眸。在樱花之中又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璀璨鎏金,是太阳光芒的折射。 然后一轮红日缓缓上升,跃上云海,喷吐万道霞光,将天幕映得瑰丽绚烂。 这便是卑弥呼尊的神国高天国,另外两位主神月夜见尊和素盏呜尊也在此地。 下一刻,三道光柱从神国降落人间。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镜花水月 毫无疑问,三道光柱对应着三大主神,天门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所以不再有所保留,直接同时进行三次神降。 光柱越来越明亮,其中隐约可见模糊身影。 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什么也做不了,无法阻止光柱的降落,也无法打断神降的过程。 因为光柱连接的是高天神国。 可几人又不能坐以待毙,破局的方法有两个,一是想尽办法让齐玄素召唤出三大阴物,不过这个办法并不稳妥,三大阴物当然很强,可谁也不敢保证三大阴物能够稳胜三贵子的神降,而且万师傅的体型太大,未必施展得开。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产生伤亡,胜也是惨胜,这个人情欠得太大。 另一个办法来自李长歌,来此之前,他对另外三人说过,他携带了“镜花水月”。这是一件半仙物,却不属于李长歌。 李长歌没有让齐玄素纠结,直接取出了“镜花水月”。 这件半仙物类似于“天师雌雄剑”,同样可以分????????????????为两半,一半名为“镜中花”,一半名为“水中月”,若是两人分别持有“镜中花”和“水中月”,就可以通过这件半仙物构建出一座不会受到外力干扰的“阴阳门”。换而言之,“镜中花”和“水中月”就是被固化为实物存在的“阴阳门”,而两者之间的极限距离则取决于持有之人的修为高低。 因为这个原因,“镜花水月”虽然玄妙,但是限制颇大。以李长歌的境界修为,无论如何也不能跨越东海和大半个中原连接玉京,至多是连接秀京行营。 三道光柱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最先现身的是三贵子中年纪最小的素盏呜尊,他是主掌大海的神灵,虽然面貌模糊不清,但明显是个男子。 他漠然地俯瞰着道门中人。 磅礴的神力如潮水一般横扫四面八方。 许多重伤的天门神官沐浴神力之后,瞬间恢复如初。 众多灵官则承受不住,如负重山。 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齐玄素等人自然是首当其冲,应对艰难,反而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出所料,的确是伪仙级别的神降,并非三大主神拼了家底不要直接真身降临。 伪仙一级的神降,当然十分震撼人心,只是见得多了,如巫罗、司命真君、紫光真君、卑弥呼尊等等,见过的伪仙更不在少数。习以为常之后,便不会进退失据,反而能从容应对。 齐玄素和张月鹿持双剑挡在李长歌的面前,为他“遮风挡雨”。 李长歌手中出现了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 只见李长歌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远远望去,好似李长歌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然后就见镜子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素盏呜尊也注意到了“镜花水月”,挥手一扫。 滚滚神力如亿万金砂奔涌落下,粒粒分明,每颗金砂都是透明,其中蕴含着浓郁金光。 齐玄素和张月鹿想也不想,直接双剑合璧。 浩荡剑光逆流而起。 足以斩杀造化天人的剑光面对神力并没有优势,只是支撑了片刻的时间,便开始溃败。 齐玄素和张月鹿立时遭受反噬。 齐玄素的七窍之中有鲜血溢出,然后齐玄素一吸,这些鲜血又倒流而回。 张月鹿的脸色先是一白,继而又逼上一抹血红,这让她生出几分明艳不可逼视之感。 不过两人的这一剑也给李长歌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 镜中的身影已经穿过镜面,降临在此地。 来人只是随意挥了挥袖子,便挥散了那汹涌如沙河的漫天神力。 好似这不是一位主神挥洒的神力,而是一阵风沙。 对于来人,齐玄素等四人都不陌生,????????????????正是前不久刚在宴会上发表讲话的国师。 国师不是给四个晚辈保驾护航,他是给清微真人保驾护航,确保清微真人能够拿下凤麟洲。而齐玄素、张月鹿、姚裴、李长歌等四人,则是为国师引路的。 国师驾临此地之后,所有的神力都如潮水退去,近不得国师分毫。 道门三师,在大掌教空缺的情况下,是道门中地位最高的三人。每人各自执掌一道,放眼整个中原,再加上一位大玄皇帝,是权势最大的四人。 区区凤麟洲的一个斋王都有三件仙物在手,可大玄皇帝却足有四件仙物。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道门的仙物是十分匮乏的,因为大部分仙物都被封印在紫霄宫和几处洞天之中,直到玄圣整合了道门,玉京现世,昆仑洞天落地,陆吾神离去,玄圣开启紫霄宫,这些被封存的仙物才陆续现世,比如“八景灯”、“归藏灯”、“通幽灯”等等。 这也导致道门的实力骤然膨胀,最终战胜佛门,并开始建立自己的赫赫武功。 国师作为地位不逊于皇帝之人,又会有几件仙物? 总不会只有一件。 不过国师最为有名的仙物还是“叩天门”。 这是一把仙剑。 与“天师雌雄剑”不同,“叩天门”是一把单手剑,也是李家的代代相传之物,从大剑仙李道虚到玄圣,再到东皇,都曾执掌此剑。 如今传到了国师的手中。 以后还会传给清微真人和李长歌。 就如“天师雌雄剑”也终会传到张月鹿的手中。 不过国师没有立刻拔出这把大名鼎鼎的仙剑,大约是觉得一个素盏呜尊不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所以只是负手而立。 若论年龄,国师远不如素盏呜尊这般古老,只是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尊。 若论境界修为,国师也许还要更胜一筹。 按照道门的体系划分,每个大阶段的最后一个小阶段总是漫长。比如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便被划分了九个小层次。还有天人的造化阶段,又被分出了伪仙这个层次,从本质上来说,伪仙也是造化阶段天人,其境界并没有改变,如果是巫祝,那么都是道果境,如果是炼气士,那么都是合道境,伪仙其实就是资深的造化天人。 长生阶段则不然,跻身长生阶段之后,没有小阶段之分,每一劫都是一个大阶段。 其中的差别就十分之大了。 这就像登山,长生阶段有一百级阶梯,阶梯的尽头是一道深渊。跃过了这道深渊,便是渡过天劫,成为一劫仙人。跃不过去,便落入深渊之中,身死道消。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走到第一百级阶梯之后再去尝试跃过深渊,而不是隔着老远就跳,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那是肯定跳不过去的。 有些人已经来到了第一百级台阶上,高度与深渊齐平,可还是没有把握,暂时没有尝试跃过深渊,而是停在这里。有些人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只能仰视山路尽头。两人虽然在同一段山路上,????????????????但高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个高度不是说站在高处的仙人可以轻易胜过低处的仙人,生死胜负之间有着太多其他的因素,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只是以境界修为而论,就有了高下之别。 举个例子,同样是未曾渡劫的长生阶段,当年的儒门末代魁首就要比初入长生阶段的玄圣高上许多,最终还是死在了玄圣的手中。 不过境界高的总是占据优势。 当然,这道深渊并非静止不动,百年之期一到,深渊自会向你走来,而且维持原本高度不变,不管在多少级台阶上,要么尝试跃过去,要么转身离开。 这也是强调越早跻身长生越容易渡劫的原因,四十岁的仙人,还有一甲子的时间去登山,怎么也能登上一百级。九十多岁的仙人,只剩下不到十年的时间,既然你用了九十年时间才证得长生,那就说明天赋还没好到不讲道理的程度,剩下的十年自然不可能走完一百级台阶,还是早些准备飞升为好。 道门三师公认比其他长生仙人高出一筹,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这条山路最高处。 许多神仙虽然驻世时间很长,但神力是会不断消耗的,所以神道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支出大于收入,别说前进了,说不定还会倒退几步,所以神仙们经常是进进退退,走上几步,再退几步,亦或是原地踏步。还有些不擅长运营或者遇到重大打击的神仙干脆是一退到底,金身朽坏,直接进入第一次死亡。若是情况无法扭转,就是神国崩塌,进入第二次死亡。 再加上神仙们只要在神国中,就不必担心百年之期,所以神仙们也不愿意冒险,缺少奋进精神。这就导致古老的未必是强大的,被后来者赶上并超越也是正常。 更何况这只是神降化身,而非本尊降临。 国师睥睨着素盏呜尊。 不见国师如何动作,素盏呜尊周身的光华不断消散,整个人越发黯淡,再无出场时的威势。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叩天门 无论是道门的灵官,还是天门的神官,都看到了这一幕,那个道门老者只是看了素盏呜尊一眼,便让素盏呜尊的周身光华消散。 佛门有小五衰相,分别是: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这一幕竟是像极了小五衰相中的身光忽灭,诸天众身光赫弈,昼夜昭然,于衰相现时,其光不现。 所以所有人都震撼了,以至于有些天门神官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道门老者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一眼就让素盏呜尊身光忽灭? 就算这不是素盏呜尊真身降临,也是仅次于真身降临的神降。 灵官们无论是身上还是心头都觉得一轻,纷纷高呼“国师”。 天门神官中不乏能够听懂中原官话之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道门三师之一。 对于他们来说,道门三师就像天边的人物,远在巍巍昆仑的玉京城中,操纵遥控着凤麟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平日里那些趾高气扬的道士????????????????每每提到三师,都要加上敬语。使得他们连三师叫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他们今天竟是亲眼见到了高高在上的道门三师之一。 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众多天门神官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就陷入到巨大的惶恐之中,不知所措。 大宫司仍旧站着,身形却有些佝偻,他曾经直面过大真人张气寒,却不得不承认,国师带给他的压力要远胜过张气寒。这其中自然有张气寒没有刻意展露威势的缘故,可就算拿全力出手的斋王与国师比较,仍旧是远远不如。 少宫司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身形越发虚幻,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可他还是睁大了双眼,满是不可思议,喃喃说道:“这就是准一劫仙人吗?” 一个“准”字,倒是恰切得很,国师的确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能否渡过天劫,大概是五五之数。 如果是以前,国师说不定就要赌上一把,只是随着末法临近,能十成把握渡过天劫还好,冒险的意义已经不大了。要不然三大古仙为何以神仙之尊谋求飞升。神仙本该是不能飞升的,他们之所以要逆天行事,就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人间已经成了将沉的大船。 素盏呜尊大吼一声,不掩饰自己的暴戾和愤怒。 他以大神通从东海搬运海水,要将此地彻底淹没。哪里还管什么天门神官和伊势神宫。 国师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海水被悉数吸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此乃“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身,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素盏呜尊总不能把整个东海搬来,些许海水还填不满国师的袖子。 就在这个时候,第二道光柱中的身影也终于现身,是三贵子中最为神秘的月夜见尊,就是他封锁了铃鹿山。 这是一位男身女相的神灵,以至于很多人误以为他是位女神,在三贵子中,他位列第二。 在他现身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迅速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最为纯粹的黑白二色,好似时间就要在这一刻停止。 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 国师。 国师是一片黑白颜色中唯一保留了本来颜色的鲜活之人,就像东方水墨画中添加了一笔西方油画的油彩,格格不入。 然后以国师为中心,这抹鲜活的色彩开始不断扩大,黑白二色又如潮水一般退去,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月夜见尊似乎受到了某种反噬,身上的光华忽明忽暗,好似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众多天门神官并不知道月夜见尊与国师做了怎样的较量,因为那时候他们被褪去了色彩,时间为之停滞,所以在他们看来,国师只是看了月夜见尊一眼,月夜见尊便也身光忽灭了。 这到底是何等境界修为? 有些神官在先前的激战中没有被灵官们吓到,此时反而承????????????????受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宫司有些茫然,不知该表达怎样的心情,原本就不怎么挺直的身躯愈发佝偻了。 在他身后的重重鸟居之后,伊势神宫中,一片沉默,一片死寂,充满了悲观和绝望的情绪。 如果斋王还在此地,蛟龙助阵,三大神器,三大神降,大妖玉藻前,还有诸位净阶神官,那么国师自然不能一人踏平伊势神宫。 可国师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手了,因为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他是太平道的首领,是道门的领袖之一,他所能动用的权势远比伊势神宫要大,所以斋王也好,玉藻前也罢,都不在此地。 如今这个被掏空了家底、虚弱至极的伊势神宫还能挡下国师的脚步吗? 月夜见尊与素盏呜尊不约而同地望向最后一道光柱。 传说月夜见尊曾经斩杀卑弥呼尊的宠臣,从此日月不相见。素盏呜尊也曾大闹高天国,惹得卑弥呼尊躲进了天之岩。 两位兄弟都曾与大姐有过冲突,不过强敌当前,只能摒弃前嫌,共抗强敌。 三贵子上次齐心协力还是对付自己的父亲伊奘诺尊。 终于,卑弥呼尊也现身了。 在她现身之后,光芒大盛,仿佛一轮烈日高悬,在她的光芒照耀下,月夜见尊和素盏呜尊又重新恢复了周身光华。 从始至终,国师只是平静看着。 别人不能打断神降的过程,是力不能及,可国师不一样,作为能够攻入神仙神国的仙人,不存在无法打断的说法,只有不想打断。 国师此举未必是端着副掌教大真人的架子,倒像是先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 神仙的神降之身一旦陨落而不是正常返回神国,那么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无法再进行同类神降,而且会对神仙本人造成一定的伤害。 不如一并斩之。 卑弥呼尊降世之后,平静地望着国师。 这次终于不再是一触就溃。 不是因为卑弥呼尊的化身要比月夜见尊、素盏呜尊更为强大,而是因为这一刻的三贵子连为一体,三大伪仙等同于一位仙人。 不过三贵子仍旧落入下风之中,国师还是凭借境界修为占据优势。 国师缓缓开口道:“久闻三位主神大名,今日得见,倒也……” 国师故意一顿,然后说道:“倒也还好。可惜不是三位真身亲临,只凭这三个化身,只怕挡不住我。” 齐玄素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国师会说几句体面的客套话,没想到国师的评价仅仅是“还好”两字。 除了暴躁易怒的素盏呜尊之外,卑弥呼尊和月夜见尊都没有任何反应,漫长的岁月给了他们足够的涵养,甚至是泯灭了部分感情。 国师不是来做口舌之争的,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多言,横臂伸手,五指虚握。 一把剑柄出现在他的手中,然后随着国师的动作,剑身也逐渐从虚空一寸寸拔出。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正是号称攻伐第一的仙剑“叩天门”。 国师手持“叩天门”,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这是最为契合“叩天门”的剑诀。 齐玄素认真看着国师的动作。 他本以为,国师出手,必然是惊天动地,一剑把山峰斩断,一剑将大海分开。可他没想到国师出手与他想象全然不同。 国师只是以手中长剑指了素盏呜尊一下。 云淡风轻,返璞归真。 素盏呜尊瞬间不动了。 这一次,不仅是身光忽灭,而是彻底没了半分光华,黯淡如泥塑木偶。 齐玄素明白一个道理,想要方寸间见大马金刀,要么是双方势均力敌,要么是其中一方境界修为高出太多。 现在看来,是后者。 张月鹿轻声道:“这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六灭一念剑’。” 此剑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 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被斩断断,那他的手臂就真会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被此剑砍下脑袋,那么他便会身首分离。若是中剑之人相信自己会死,那就一定会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玄妙无比。 何谓“六灭”?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 若是素盏呜尊从心底里认为国师这一剑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所用的各种神通法术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 大勇若怯,真正大勇之人绝不会暴躁易怒,反而是许多胆怯之人会用暴躁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素盏呜尊并无大勇气,又知道自己只是神降化身,根本不是国师的对手,也不认为自己能挡住国师手中的“叩天门”。 这便是信以为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子一体 如果仅仅只有素盏呜尊,那么这尊化身已然是必死无疑。不过此时还有另外两位主神的化身,那么事情便有转机。 月夜见尊再次发挥神通,一道凭空生出的月光落在素盏呜尊的身上,在月光笼罩的范围之内,时光好似开始肉眼可见地倒流,素盏呜尊又逐渐恢复本来模样。 包括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在内,谁见过这等神通?无不为之骇然。 唯有国师看得明白,哂道:“雕虫小技。” 时光如同一条长河,一去不复返,所谓的时间停滞,姚裴的“功烛杖”也好,月夜见尊的神通也罢,其本质上是从长河中捧起一汪水,手中的一捧水相较于奔流不息的长河,自然是停滞不前了。 其局限便是所有的时间停滞都有区域范围的限制,也就是“一捧”,境界修为越高,捧起的水越多,范围也就越大,这个范围一般不会超过一城一山之地,而且难以持续太长时间。 月夜见????????????????尊这次去“捧”国师,因为国师境界太高,根本捧不动,使得月夜见尊就像普通人用力过猛闪了腰一样,受到反噬,身光明暗不定。 如果将时光长河比作一条大河,那么仙人在其中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至多是水性不错,大部分时候都是随波逐流,可以短暂地停滞不前,可以加快或者减慢前进的速度,也可以捧起一汪水,却不能逆流而上,更不能让长河倒流。 如果一个人能逆流而上,那么区区百年之期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会使得所有的逻辑全部崩坏,诸如我现在打不过你,我便逆流而上去消灭过去时还十分弱小的你,可人从来不是独立的个体,一个人会影响很多人的命运,引起的一系列的崩坏是无法想象的。 至于让时光长河倒流,更是无法想象,这比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还要疯狂,这不仅仅涉及到古往今来之人,更涉及到此方世界。绝大多数人仙人面对末法尚且无能为力,更不能开天辟地,又谈何时光倒流? 所以这是无法做到的事情。 月夜见尊此时的时光倒流看似神奇,其实并非真正的倒流,他只是从过去截取了素盏呜尊的投影,用以替换现在这个已经死去的素盏呜尊化身,乍一看去,好似时光倒流。 这样做有两个极大的局限。 第一,此时降临的素盏呜尊只是化身,并非本尊,本就是虚假,而非真实,也不存在唯一性,所以可以替换。等同是两个化身互换,新的化身再与素盏呜尊本尊建立联系,根本还是素盏呜尊的本尊未曾死去。 第二,事情刚刚发生不久,几乎就在转眼之间,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以月夜见尊只要截取一炷香之前的素盏呜尊投影就可以了,这是可以做到的。过去的时间再稍长一点,他就力所不及了。 这并非时间倒流,其本质是法术的弄虚作假,道理上有点类似东方的戏法、西方的魔术。 所以国师说是雕虫小技。 想要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也很简单,先杀月夜见尊就是了。 算人不算己,没人能只靠力气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 月夜见尊不可能替换自己的化身。 卑弥呼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直接展开神域,也就是巫祝的道果境。 一瞬间,伊势神宫消失不见了,道门中人和天门中人也消失不见了,上方的穹顶、四周的岩壁通通消失不见了,脚下是碧波大海,头上日月高悬,极远处的天际尽头有连绵楼阁,如海市蜃楼,自成一方独立于现世的小世界。 五仙看似泾渭分明,又各有相似。神仙的神域与天仙的开辟小世界便十分类似,所不同的是,天仙可以挪移自己开辟的小世界,神仙却只能停留原地,这就是蝴蝶和蜘蛛的区别了。 下一刻,三尊如同山岳的庞大身影逐渐显现出来,看上去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如三根擎天玉柱支撑起了此方天地。 ????????????????正中的身影是女子形象,身后一轮大日高悬,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国师,双眼中升起熊熊烈火。 在高天神域之中,三大化身真正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再给国师逐个击破的机会。 三大主神通过这种取巧的方法,实现了一种另类的降临,虽然无法与三大主神全部真身降临相比,但好歹能够发挥仙人的实力。 三大古仙之所以不能效仿,因为三大古仙只是在道门的压力下抱团取暖,本质上还是竞争对手,你多吃一点香火,我就少吃一点,各怀鬼胎,自然不能如三贵子这般全力联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贵子本就是一体的,卑弥呼尊是伊奘诺尊的左眼,月夜见尊是伊奘诺尊的右眼,素盏呜尊是伊奘诺尊的鼻子。他们反抗伊奘诺尊,其实与林元妙背刺林灵素是一样的道理。所不同的是,林元妙的另外两个同伴全都死了,而三贵子全部幸存下来。 此方神域乃是天上神国的投影,在神域的加持之下,三大主神的实力进一步上升,无限接近三大主神中最弱的素盏呜尊。 这其实也是神仙规避天劫的原理,神仙想要以真身降临人间,又要规避天劫,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神力制造一个可以完全屏蔽天道感应的神域,就像怕光之人撑伞出门。 如此一来,神仙便能发挥出仙人的实力,远在普通神降之上。不过正如劳师远征一样,所有的问题最后都会归结到经济问题上,其中的神力损耗让神仙难以承受,甚至会影响到神国的根基,所以很少会有神仙选择如此行事,三大主神同样如此,只能取巧。 还有几个例外,一是部分洞天同样不受天劫影响,与神国是一样的,比如昆仑洞天。只要不离开洞天,无论什么传承的仙人,都可以随意驻世,不过此举与坐牢无异,很少有仙人如此选择。而且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昆仑洞天一直处于封闭状态,又有堪比二劫仙人的陆吾神坐镇,就是想要坐牢,也没有这个机会。 如今昆仑洞天不再封闭,可随着末法来临,昆仑洞天“落地”已经是必然,与现世的融合程度越来越深,最终也会成为现世的一部分,自然没有仙人再去通过昆仑洞天来躲避天劫积蓄实力,随着末法临近,渡劫驻世逐渐成为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二是找到足够合适的容器之后,并非这种虚假的神力化身,而是以真实的人间之身重新修炼,如果能以化身再次跻身仙人境界,按照化身的年龄来算,只要不满百年,同样不会有天劫。太阴真君便是通过这种办法改换途径,最终舍弃神仙金身,好似金蝉脱壳,留下一座神国,本人飞升而去。紫光真君也有过类似尝试,虽然失败了,但在张家留下了血脉,算是一条退路。 “不愧是统治了凤麟洲上千年的神灵,的确有些手段。”国师无甚诚意地赞叹了一声,脸上并无笑意,只是横剑身前。 在国师看来,这种先天神灵????????????????虽然能把神仙传承玩出花来,但还是不能摆脱先天局限。哪怕是三大主神已经统治凤麟洲近千年,仍旧无法更进一步,仍旧是守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无异于坐吃山空,在这一点上很像后天谪仙人。 若非末法临近,李家也不会寄希望于后天谪仙人,正因为仙途断绝,仙人们都不愿意驻世停留,就连国师也不愿意去冒险渡劫,所以后天谪仙人才迎来了转机。 话说回来,后天谪仙人的布局要见成效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也就是八代弟子、九代弟子,根据天师从“归藏灯”中看到的未来景象,南龙和中龙之后,北龙的断绝不可避免,大玄皇室自身难保,九是数字之极,天高为九重,地极为九泉,道门会不会九代而亡,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三道包括大玄皇室都意识到了危机,都想要做出改变,只是外部压力越大,内部的路线斗争也就越发激烈,反而加剧了道门的分裂。 道理很简单的,顺境的时候,大家和气生财,轮流坐庄,你好我好大家好,没必要掀桌子,到了逆境的时候,矛盾加剧,就和气不下去了。 这无疑将道门推到了一个临界点上。若是成功了,路线斗争虽然残酷,但是结束之后,等同是二次整合道门,完成了玄圣未竟之事,一致性会得到强化,行动力也会增强,那么道门就能度过危机。若是失败了,原本的一致性也会被破坏殆尽,裂痕更大,最终从党争演变为全面内战,无疑会加速道门的衰亡。 不过如今还是他们这些六代弟子最后的余晖,仙道一途最后的回光返照。 国师一剑斩出,剑锋所过之处,无形的空间都被撕裂,裂缝的不断出现,可以惊鸿一瞥地看到外面真实世界的景象,又被神域的力量不断抚平愈合,这与人仙的粉碎一线真空有异曲同工之妙,定住四方的地水火风则呈现出极不稳定的态势,甚至是疯狂肆虐暴走,以至于空间在被撕裂之余,又开始扭曲。 第一百四十章 八咫镜 “叩天门”本该笔直一线,可在这种空间扭曲之中,仿佛水面折射一般,呈现出错位的状态。 国师则利用这种空间扭曲造成的错位,复制出多把真假难辨的“叩天门”,就算是伪仙阶段的剑道大家见了,也要不禁感叹,“太乙错影分光剑”还能这么用,已经到了此道极致。其中甚至还有一点“天刀”的影子。 一瞬间,出现了十余把“叩天门”,从不同方向斩向卑弥呼尊。 此时的月夜见尊和素盏呜尊成为卑弥呼尊的附庸,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一剑的威势,要远在清微真人之上,就算抛开仙剑与半仙物的区别不谈,国师对于空间和剑道的领悟之深,也绝非年轻的清微真人所能及,哪怕清微真人已经有了仙人的实力。 这就是齐玄素心心念念的经验和底蕴了。 一个准一劫仙人对于自身力量的运用已经到了极致。 哪怕是集合了三贵子化身之力而有了仙人实力的卑弥呼尊也不想用金身从正面????????????????硬接这一剑,只能改变神域的规则。 上下颠倒,左右互换,正反易位,阴阳逆转。 她是这方神域的主宰,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于是这些“叩天门”纷纷落在空处,劈开大海,斩断天空,洞穿蜃楼,将此方世界撕扯切割得支离破碎,不时可以看到神域外的真实世界。 不过只要没有伤到作为核心存在的卑弥呼尊,那么这些裂痕转瞬就能恢复如初。 就在这时,还有一剑没有受到任何规则变化的影响,直奔卑弥呼尊而来。 正是“叩天门”的本体。 作为真正的仙物,又是被国师驾驭,自有底气去无视这些神域的限制和规则,反而呈现出快刀斩乱麻之势,一往无前。 卑弥呼尊挥动大袖,在自己与国师之间制造出一片完全由火焰构成的空间,意图减缓这一剑的速度。 只是这一剑还是远远超出了卑弥呼尊的意料之外,火海被瞬间一分二,根本无法阻挡分毫。 卑弥呼尊的身上立时出现了一道从肩到肋的剑痕,如同沟壑,从中洒落出金色的神力如雨。 然后这道剑伤以一种更甚于血肉衍生的速度迅速愈合,这便是神道金身的玄妙了。 此时三大主神类似于一尊法相,并非实体,只是由神力凝聚而成的虚体,有形无质,自然也没什么要害可言,不会被这一剑彻底击溃。只是这一剑也极大消耗了卑弥呼尊的神力,只要神力损耗到一定程度,神域难以维持,那她也只能回归神国。 国师还不罢手,又是一剑斩出,“叩天门”的剑芒延伸至十余里之长,剑光如日月同辉,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 剑芒剑光所过之处,神域空间应声而裂,仿佛糊好的墙纸被撕下一块,显露外界景象,久久不能愈合。 若是在真实现世,实不知这一剑该是何等威力,想来劈山分海不外如是。 拔剑当空气云错,有蛟龙处斩蛟龙。就算有蛟龙拦路,也要被这一剑斩去头颅,成为剑下亡魂。 卑弥呼尊无论如何都不敢再以自己的法相金身去接这一剑,只见她的手中出现了一面镜子,大放光明。 正是三大神器之首——“八咫镜”! 最早的时候,镜子在凤麟洲被视作护身符一类的存在,常常挂在胸前。 “八咫镜”作为诸镜之首,自然有护身的神异。 “八咫镜”迅速放大,比之横贯十余里的剑光也毫不逊色,任由剑光落在镜面上,竟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卑弥呼尊以“八咫镜”挡下这一剑后,身后的一轮烈阳也逐渐褪去包裹的火焰,化作一面镜子,镜光所照之处,将神域化作一方镜子世界,仿佛无数镜子拼接而成。那些被撕扯出来的裂痕也被填补修复。 这是“八咫镜”的第二重神异,名为“镜界”,可以将人或者魂魄吸入镜中世界,只是国师境界修为太高,根本吸不动,卑弥呼尊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干脆换了一种用法,????????????????将镜中世界外放,用以修补支离破碎的神域。 】 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 卑弥呼尊又高举起手中的“八咫镜”,牵引周围“镜界”的亿万镜子,然后将这些镜子所折射的光芒悉数汇聚到手中“八咫镜”之上,引而不发,不断蓄势。 这便是“八咫镜”的第三重神异。 当初大妖玉藻前便是被“八咫镜”的这重神异所重伤,修为大损,不得不逃离平京,最终被围攻致死,不可谓不厉害。 换成寻常天人,只要被“八咫镜”如此一照,立时就要被化作飞灰,没有半分幸理。 饶是国师,也不敢说毫发无损。 不过国师并不惊慌,“八咫镜”作为凤麟洲名列前茅的神器,固然厉害,可他手中的“叩天门”也不是等闲。 若拿“叩天门”与同样鼎鼎有名的“人间世”相较,“人间世”的长处在于剑中蕴含剑气,不需要持剑之人额外灌注剑气,就如骑马奔行,只要专心驾驭马匹即可,不必耗费力气奔行。只是“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在先天之人的阶段,“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许多顶尖宝物,到了天人阶段后,“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无量阶段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造化阶段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至于到了长生阶段,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 换而言之,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叩天门”所能发挥的威力也就越大,国师作为准一劫仙人,几乎就是人间极致,“叩天门”的威力可想而知。 相较于其他仙物,“叩天门”的作用显得有些单一,可上限极高,几乎没有止境。 国师以剑指天。 一道剑光穿过张气寒与绯宫曦子的战场,穿过大御神山的山体,穿过神域和“镜界”,以近乎不讲道理的姿态降临此地。 就像一间暗室,屋内之人推开了一道门缝。 只见这道浩大剑光久久不曾散去,就像一缕阳光,透过门缝射入了黑暗无光的屋内。 在这道剑光的干扰下,原本的平衡立时被打破,亿万镜子的反射之光立时变得紊乱起来,不能汇聚到镜面之上。 就连“八咫镜”的镜面上也荡漾起一层层涟漪。 这道剑光便是“叩天门”共鸣天地的具现化。 若是卑弥呼尊的真身在此,也许还能阻挡这道剑光。可她此时只是取巧,类似于清微真人通过“青雘珠”拥有了仙人实力,比起国师,终究是有所不及,被突破了“镜界”和神域的双重封锁。 无奈之下,卑弥呼尊只能提前将手中的“八咫镜”照向国师。 光芒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神力,悉数化作太阳真火,要将国师烧成灰烬。 只是就算卑弥呼尊蓄势完毕,????????????????也未必能将国师烧死,更何况此时只是蓄势一半就被国师打断? 光柱落在国师的身上,国师用出“太平青领经”,模仿地师的绝学“逍遥六虚劫”。 所谓“逍遥六虚劫”,取自南华祖师的《逍遥游》:“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此法修炼到高深处,能攻也能守,号称是无物不化。 “逍遥六虚劫”总共有三个阶段,循序渐进。张月鹿因为境界尚低,修炼的只是初级阶段,也可以说是简化版本,叫“六虚劫”。地师已经修炼到第三阶段,名为“逍遥六咒六虚劫”。国师只是模仿,自然不能与专精此法的地师相提并论,不过以国师的境界修为,不敢说万法皆通,模仿第二个阶段“逍遥六虚劫”还是不难。 卑弥呼尊以“八咫镜”凝聚的火焰虽强,但亦脱不出“六气”的范畴,所谓六气,分别是阴、阳、风、雨、晦、明。卑弥呼尊的火焰是为太阳真火,又蕴含大日如来的光明之意,正对应六气中的阳和明。 国师运转“逍遥六虚劫”,阳化阴,明转晦,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损强补弱,维系六气平衡,正是“御六气”的根本所在,无数火焰立时化解。 只见国师身周云雾升腾,阴晦冥暗,部分太阳真火甚至被国师逆转成漆黑的阴火。 然后国师又以阴火去进攻还未转化的太阳真火。 阴火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最终手段,象征太阴,与象征太阳的太阳真火是两不相容之物,两者碰撞在一起,立时爆炸,不断湮灭,巨大的涟漪向四周八方扩散开来。 组成“镜界”的无数镜子纷纷炸裂,甚至影响到了作为本体的“八咫镜”。 只见“八咫镜”的镜面光影错乱,涟漪也变得杂乱无章,甚至出现了一道裂痕,虽然很快就被修复如初,但就在这片刻间隙,一道狐狸虚影已经自裂缝中逃脱,一闪而逝。 这一幕没能逃过国师的眼睛,国师不由笑道:“卑弥呼,大势已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围攻 国师和三贵子进入神域之后,负责召唤三贵子的少宫司也彻底消散,只剩下大宫司独自一人面对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姚裴四人。 局势变得微妙起来。 抛开一众天门神官和道门灵官不谈,大宫司并不占优势。 从境界修为上来说,大宫司是伪仙,道门四个年轻人至多相当于四个无量天人,联手杀个造化天人是绰绰有余了,对付一个伪仙似乎还有不足。 可账不是这么算的,道门三秀也好,四秀也罢,之所以被称为“秀”,当然不是因为其家世出身,而是因为这四人都有特殊之处,齐玄素和张月鹿就不必说了,还有姚裴的大巫血脉、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和青丘山血脉,寻常无量天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换而言之,四人都不能简单视为普通的无量天人。 如果李长歌拥有“青雘珠”,仅凭他一个人就能与大宫司掰一掰手腕。 再有就是,除了“镜花水月”之外,这四人携????????????????带了一件仙物和六件半仙物,寻常情况下,一件半仙物就能影响胜负平衡,一件仙物足以逆转局势。 这么多半仙物,再大的境界修为也能弥补了。 四个半大孩子跟壮年男子比拼力气,未必能赢,可如果这四个孩子携带兵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四人极有默契地包围了这位大宫司。 大宫司微微皱眉,并不敢小觑四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道门各大派系倾力培养的接班人,就算不能成为大掌教,也会成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不知是否巧合,刚好凑足了四人,对应四位掌教。 道门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投入之大可想而知。 这就像两军大战,花钱多未必能赢,可花钱多一定能提升战力。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一处,各持一剑,剑气隐隐。 双剑合璧,能斩杀造化天人,也能伤到伪仙,毫无疑问,两人才是主攻。 李长歌五指张开,掌心位置有一枚种子,正是“人间世”。他头上出现了一个黑白交错的头冠,两根龙须一黑一白,编织成花环模样,又镶嵌了一枚小龙珠,则是“明冠”。 姚裴将“让王”收入袖中,拄着“功烛杖”,杖头位置的双蛇仿佛要活过来,蛇目正冷冷地盯着大宫司。 大宫司所持的“八咫镜”已经到了卑弥呼尊的手中,却是没有神器。平日里的时候,他有“八咫镜”作为依仗,也没有其他半仙物,此时只是徒手。 几人谁也不说话,姚裴当先出手,将手中的“功烛杖”往地面上一顿,一圈黑白二色的涟漪扩散开来,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姚裴跻身了无量阶段之后,大巫血脉进一步觉醒,对于“功烛杖”的驾驭更加得心应手。这种情况与“叩天门”不同,“叩天门”几乎没有上限,“功烛杖”却是有上限的,只是姚裴过去的境界修为太低,无法发挥“功烛杖”的全部威力,此时差不多能发挥出“功烛杖”的八成威力。 “叩天门”类似冷兵器,使用之人的力气越大,其威力也就越大。“功烛杖”类似火铳,不因为使用之人的力气大就杀伤力更强,其威力比较恒定,发挥到最大威力,甚至可以影响仙人,那么八成威力自然也能影响伪仙。 大宫司也失去了色彩,静止不动,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已经足够,李长歌凭借着“明冠”的豁免,不受时间停滞的影响,掠至大宫司的面前,一掌按在大宫司的胸口上。 在李长歌的掌心还有一枚“种子”,正是“人间世”,在这一瞬间,“种子”开始疯狂生长,化作一把木剑,凭借着这股生长之力,直接刺穿了没有防备的大宫司胸口。 几乎就在胸口被洞穿的瞬间,大宫司也摆脱了时间停滞的状态,没有任何犹豫,他直接展开神道金身,避免体魄遭到更大的伤害,毕竟巫祝在不展开法身、金身的情况下,体魄也相当脆弱,????????????????几乎与方士在伯仲之间, 李长歌笑了笑,直接松开手中“人间世”,向后飘然退去。而“人间世”并未被大宫司的金身挤出体外,而是在伤口中落地生根,“人间世”的剑身上生出众多根蔓,沿着经脉四处蔓延,哪怕是伪仙,其内在也必然脆弱,立时大受影响,甚至神力的运转都受到影响。 大宫司想要展开法身,必须要先把“人间世”从胸口中拔出才行。 李长歌和姚裴出手都是牵制,杀招还是在于齐玄素和张月鹿。 大宫司伸手握住“人间世”剑柄,从胸口中一寸寸拔出,不断有“人间世”的“根须”被生生扯断,不过许多被根须捆绑纠缠的经脉也随之被扯断,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经脉又会影响神力流转,所以大宫司拔剑的速度并不算快,甚至有些缓慢。 就在此时,出现异象,空中弥漫紫气,化作龙卷向下延伸,地面上青气漫涌,聚沙成塔,最终两者形成接天连地之势,从空中降下一道剑光。 这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使用的“双剑合璧”,浩荡剑光转眼间便落在了大宫司的头顶,如瀑布一般将大宫司彻底吞没。 待到剑光消散,大宫司重新显露出身形,金身已经是支离破碎,不过毕竟是伪仙,远未死去。 在“人间世”的牵扯之下,大宫司的金身并不完美,正所谓最坚固的防线总是被内部突破,“人间世”的存在,就像在整条防线上打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其他地方守得再好也没有意义,只要不拔出“人间世”,这个缺口就一直存在,无法填补。 大宫司深知这一点,哪怕硬抗一记“双剑合璧”也要坚持先把胸口的“人间世”拔出。 就在大宫司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李长歌再度杀到,所戴“明冠”上的龙珠骤然一亮,以李长歌为中心,时间流速变得缓慢起来。 在李长歌的视角中,哪怕是火铳射出的弹丸都会变得如蜗牛一般缓慢,近乎于静止不动,更不必说人了。 在其他人的视角中,李长歌却是快到不讲道理的地步,哪怕是以速度见长的姚裴也远远不如,好似西方奥术的“瞬移”,而且是不间断地使用“瞬移”,只留下一个个来不及消散的残影。 这是“明冠”的神异,虽然与“功烛杖”的完全时间停滞有一定的差距,但持续的时间要比“功烛杖”更长。 李长歌再度握住了“人间世”,双眼中燃烧起漆黑火焰,甚至突破了眼眶的限制,不断跳跃。 李长歌的五块“玄玉”已经彻底消化,成功跻身无量阶段。 对于旁人来说,千难万难的突破境界,对于有偌大李家在背后支撑的李长歌来说,并不算难事。因为这不是让李长歌凭空增加一个境界,李长歌早已在突破的临界点上,无非是加快这个过程而已。 事实上,李长歌得知张月鹿、齐玄素、姚裴三人先后跻身无量阶段之后,就加快了“玄玉”????????????????的消化速度。在来凤麟洲的途中,国师也亲自出手,帮助李长歌完成了最后一步。其实就算国师不出手,李长歌自己也能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完成这一步,只是不免错过凤麟洲战事的战功。 此时李长歌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化用“太阴十三剑”,不过是玄圣的去心魔版本,又被戏称为阉割版本,因为没了心魔,所以不能召唤心魔助阵,也无法以剑奴结成剑阵,只能勉强驾驭阴火。 此阴火自然比不了二次天劫的阴火,正如张月鹿引来的天雷也无法与一次天劫的天雷相提并论,不过两者本质上相同,类似于“龙睛甲一”和“龙睛乙一”的区别,所以同样是威力巨大。 阴火蔓延至“人间世”上,木生火,立时火焰大盛,又沿着“人间世”一路烧至大宫司的体内,使得大宫司的七窍之中不断有烟气升腾。 阴火之所以得一个“阴”字,是因为阴火既能烧人体魄,也能乱人心神。阴火蕴含五阴,使人迷失本性,正所谓五阴炽盛,五阴即是五蕴,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故名“阴火”。 色阴炽盛,四大不调,而有疾病之苦。受阴炽盛,领纳分别,使诸苦转本加极。想阴炽盛,想相追求,而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苦。行阴炽盛,起造诸业,又为后来得报之因,且因行而迁流不停,而有老衰之苦。识阴炽盛,起惑造业,三世流转,而有生死之苦。 以“人间世”为薪柴,阴火的威力大增,虽然李长歌本人只是无量阶段,但却足以影响到伪仙阶段的大宫司。 如果只有李长歌一人,那也就罢了,至多是给大宫司添点麻烦,让大宫司浪费一点时间。关键是此时并非李长歌一人,这点时间就足以让大宫司万劫不复。 几乎就在同时,姚裴的双眼已经雪白一片。 她通过“太上忘情经”进入“天算”状态之后,又使用了跻身无量阶段之后新学的一门大成之法,名为“宿命天眼”。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宿命天眼 所谓六神通,本是出自道门,所谓“夫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后佛门西来,引用道门之词,由此衍变为佛门六神通,分别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 齐玄素就学过初级的“他心通”,所谓“宿命天眼”则是在“太上忘情经”的基础上,融合了“宿命通”和“天眼通”。 其中“天眼通”能够查看他人体内真气、真元、神力的流转路线,洞彻各处穴窍。“宿命通”能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除了悟性大增之外,更能在梦中预测未来。 如果单纯只是“宿命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大梦一场,不过再加上“天算”和“天眼通”之后,这种预测变得可控,即“宿命天眼”。 在姚裴的视线中,大宫司的身上出现了许多细线,颜色各异,分别对应未来的不同可能,选择不同的线,会产生不同的后果,故而被称之为“因果线”。 比起“天算”????????????????的单纯计算推演,“宿命天眼”更进一步,在“天眼通”和洞彻和“宿命通”的预测之下,使得每一根因果线延伸交错,形成一个个“点”,这些点便是类似于死结或者命门的所在,也就是真气、真元流转的关键,这却是类似“魔刀”的神异了。 只是使用“魔刀”之人看不到这些点,只是凭借本能感知到这些点的存在,继而攻击,而姚裴使用“宿命天眼”之后,却能清晰看到这些点的存在。 虽然这些点的位置不断变化,而且变化的速度极快,让人眼花缭乱,但对于拥有强大算力的姚裴而言,并不算什么。 正常情况下,姚裴因为境界修为的缘故,很难看到大宫司身上的“死结”,甚至那些因果线都是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不过有了李长歌的帮助,使得大宫司进入五阴炽盛的状态之中,象征着诸多未来可能的因果之线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死结”也随之出现,不断游走。 这种游走其实是有规律的,因为真气、神力的流转都不是杂乱无章,姚裴迅速计算,预判“死结”的轨迹,然后又迅雷闪电一般射出一把飞刀。 只见一道光华破空而至,速度更胜飞剑。 这不是普通飞刀,而是半仙物“让王”。 此刀仿照“素王”,其关键不在于刀身,而在于刀柄。 刀柄会自行汲取地气,然后化作刀刃,刀刃无定势,可长可短,可大可小,随心意而变化。 此时位于大御神山的山腹之中,自然不缺乏地气,姚裴将“让王”的刀刃凝聚如飞刀长短,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这一刀的穿透之力达到极致,直接突破了不完整的金身,正中“死结”。 大宫司没有想到,姚裴竟然能准确无误命中他体内神力流转的关键节点,好似在汹涌的河水中硬生生插入了一道闸门,形成镇压之势,而“让王”是半仙物,又携带了庞大地气,不是他能摧毁的。 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那么他可以凭借伪仙的修为,将刺入体内的“让王”逼出来。 可哪有那么多如果? 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就在李长歌和姚裴用出各种手段牵制大宫司的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准备好了第二次“双剑合璧”。 两人同样是不计代价,张月鹿直接服用了一枚价值一万太平钱的“六炁丹”,齐玄素则是消耗了差不多同等价值的神力,加上之前的消耗,如今还剩下五千刻左右的神力。 浩荡剑光再次落下,将大宫司笼罩其中。 待到剑光散去,大宫司的金身已经完全破去,浑身浴血。 万幸只是巫祝,体魄孱弱,而非武夫。 如果是一位伪仙阶段的武夫,就算站着不动让他们打杀,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在姚裴的视线之中,大宫司身上的因果线越来越清晰。 姚裴取出两把“画龙手铳”,双手齐齐开铳,所用弹丸全部都是“龙睛甲七”,两发之后又两发,虽然是单手装弹,但速度极快,手法让人眼花缭乱,转眼之间已????????????????经打出了二十发“龙睛甲七”,一发价值四百圆太平钱,二十发便是八千太平钱。 李长歌并不喜欢使用火器,如同出殡撒纸钱一般丢出茫茫多的“五雷正符”,这种符箓在黑市中一符百金,常有江湖人买来用作保命之用,可像李长歌这般随手挥霍的,却是绝无仅有。 符箓不断炸裂开来,化作女子手腕粗细的雷电落下,仿佛一座闪电森林。 转眼之间,四人已经花费了四万太平钱以上。 一分钱一分货,效果也是显而易见。 没了金身,又没能展开法身,积少成多之下,大宫司遭受重创,拔出“人间世”的速度越来越慢。 就在这时,大宫司猛地扭头望向姚裴,与姚裴对视,双眼如太阳一般爆发出炽热光芒。 下一刻,姚裴的脑袋直接炸裂开来,碎骨、脑浆溅射了一地,无头尸体的鲜血如喷泉一般直冲而起。 既然巫祝舍弃了强大的体魄,那么自然在其他方面得到了补偿。 凭借强大的境界,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能将无量天人置于死地,这是武夫无法比拟的。 姚裴的身形出现在不远处,那个被炸碎了脑袋的姚裴缓缓消散,正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 姚裴在“天算”和“宿命天眼”的状态下,自然预料到了大宫司对自己出手的这种可能,成功避开。 趁此时机,李长歌又取出一只剑匣,伸手一拍,剑匣中射出无数如牛毛细针一般的细小飞剑,层层叠叠,成百上千,如一蓬烟雨,悉数射入大宫司的体内。 若论家底,李长歌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毫不夸张的说,最少也有百万之数,除了半仙物之外,也不缺各种宝物。 大宫司再度受创,又转而望向李长歌,双眼分别出现大海和明月,阴暗幽深,寒气大盛。 一瞬间,李长歌化作一尊栩栩如生的冰雕。 然后冰雕炸裂,化作齑粉。 李长歌也出现在不远处,毫无无损,被炸碎的冰雕同样是“应劫假身”。虽然李长歌没有“天算”,他也没有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化用“天算”,但他的“长生石之心”与齐玄素不同,有心血来潮的神异,能够预知危险,所以也提前躲过。 不得不说,也是大宫司的运气不好,遇到的全都是谪仙人,而且还是能够预知危险的谪仙人,换成其他人,他的两次出手已经破局了。 】 就在这个时候,张月鹿第二次服用“六炁丹”,瞬间恢复所有真元,齐玄素也继续消耗神力。 其实两人已经快要承受不住,几乎要被“天师雌雄剑”压垮,体魄仿佛是碎裂的瓷器一般,不断出现裂痕,从中渗出鲜血,神魂也濒临崩溃,受到剑意的冲击,混沌一片,只剩下最后一丝清明和本能。 可两人还是近乎拼命般用出了第三次“双剑合璧”。 第三道无量剑光再次落下。 斩杀一个造化天人只需要一次“双剑合璧”,就算一个伪仙抵得上三个造化天人,三次“双剑合璧”也算是死得不冤了。 剑光之下,大宫????????????????司的身躯被不断拉长,仿佛夜晚行走时身后拖得越来越长的影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消失在剑光之中。 上两次剑光都集中在了大宫司的身上,却没能将其击杀,所以波及范围不大。 这一次,剑光照亮了整个山腹。 众多鸟居、残余的天门神官都被不断扩大的剑光所吞噬,湮灭无形。 剑光一直扩散至伊势神宫的外宫,才逐渐变弱、消散。 待到剑光散去,除了“人间世”和“让王”之外,大宫司只剩下半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头颅掉落在地上,无神的单眼望着四个来自道门的年轻人,嘴唇微动。 齐玄素和张月鹿双双从半空落到地面,不得不双手拄着手中仙剑,才能勉强维持单膝跪地而不倒下。 姚裴的双眼中仍旧雪白一片,正在确认大宫司有无假死的可能。 片刻后,她的双眼恢复正常,收回“让王”,说道:“这是我们第一次成功斩杀伪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李长歌也收回被灼烧如焦炭“人间世”,注入神力,帮助其缓慢自愈,如枯木逢春。 待到日后这四个人都登上道门高位,再说起此事,这位大宫司倒也能在道门的历史上留下一笔。 齐玄素略微恢复之后,与张月鹿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其实齐玄素的情况要比张月鹿稍好一些,毕竟有武夫的底子,除了神魂损耗严重,脑袋一片混沌,体魄上的伤势,倒也还好。 张月鹿的伤势就比较严重了,谪仙人的体魄终究不能与武夫相提并论,她也没学“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等增益体魄的大成之法,起初还想硬撑,勉强与齐玄素互相搀扶,很快便软软地倒在齐玄素的怀中,没有重量一般。 齐玄素基本不会携带治疗伤势的丹药,直接轻车熟路地开启张月鹿的须弥物,从中取出一颗大约价值两万太平钱的“造化往生丹”,喂入张月鹿的口中。 张月鹿的气息立时变得稳定,不过仍旧靠在齐玄素的怀中,双眼紧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死与生 大宫司战死,天门的神官也溃不成军,在李长歌和姚裴的带领下,道门灵官们攻入伊势神宫之中。 齐玄素没去凑热闹,任由张月鹿依在自己的怀里,干脆是在神宫外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他们两人的战功够多了,已经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 也不会有人指责他们畏战,反而还要感激他们,认为他们这是谦让。 可以听到,伊势神宫内还有抵抗,不过是负隅顽抗,无关大局。 过了片刻,靠在齐玄素怀里的张月鹿睁开双眼:“结束了?” 齐玄素回答道:“虽然没有结束,但大局已定。” 张月鹿低低“嗯”了一声。 齐玄素轻声问道:“你感觉如何?” “还好,就是有点困。”张月鹿难掩倦容,并没有挣扎着起身。 齐玄素道:“那就睡一会儿,有我在。” 张月鹿不甚赞同:“这可是战场。” 齐玄素借用古人诗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张月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的蒲萄美酒夜光杯呢?” 齐玄素道:“等回去的时候。” 张月鹿不再说话,躺在齐玄素的怀中,半眯着眼仰头望去。 她这才发现齐玄素选择的地方很不错,竟然有一棵得以幸免的樱树,随着神宫一起沉入了地下山腹之中,时值春日,樱花开得正盛,不时有花瓣飘落。 幽深山腹如同深夜,上方倒挂钟乳石的尖端上星星点点,伪造出夜幕繁星景象,若是忽略掉伊势神宫内的交战声音,竟是一幅绝美的夜樱景象。 张月鹿喃喃道:“一年一度晚春光,异国异地落花香。” 便在这时,一道剑光照亮了虚假的夜幕,也撕开了一道缝隙。 一面镜子从这道缝隙飞出,甚至比普通镜子还要小上几分,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断有流华飞散。 这是凤麟洲三大神器之首的“八咫镜”,如今已经被打回原形,除了八咫镜之外,却不见三贵子的身影。 事实上,原本国师想要解决三贵子的神降化身,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道门灵官攻入伊势神宫则加速了三贵子的败亡,国师没有让三贵子的神降化身顺利返回神国,而是将其彻底斩杀,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三大主神除了真身下凡之外,已经无力干涉人间。 再有片刻,一道门户在伊势神宫的上方洞开,手持“叩天门”的国师从中缓步走出,凌空虚渡,俯瞰下方的伊势神宫。 国师目光所及之处,各种阵法都开始崩溃,又加快了灵官们攻占伊势神宫的过程。 最终,国师降落在皇大神宫的正门前,走入其中,可以看到卑弥呼尊的雕像,皇室中人的打扮,背后高悬日轮,双手捧着“八咫镜”。 此时的“八咫镜”黯淡无光,镜面上还有细微裂痕,显然损耗极为严重,需要长时间的神力滋补才能恢复如初。 】 国师伸手一指这座神像。神像不由自主地轰然转动,变为背对正门,面朝墙壁。 东海之上。 清微真人主动散去了“星罗剑阵”,玉藻前也收起了身后的尾巴,就如普通女子。 一道狐狸的虚影自伊势大御神山方向“奔跑”而来,最终融入了玉藻前的体内。 玉藻前问道:“是太平道大真人出手了吗?” “应该是。”清微真人回应道。 玉藻前感叹道:“如此看来,三贵子还是败了,或者说整个天门的失败都不可避免。” 清微真人道:“我先前的承诺依旧有效。” 玉藻前没有正面回答:“当年的土御门流阴阳师盛极一时,其首领土御门泰亲除了被一次天劫所伤之外,从未有过败绩,以一己之力带领阴阳道压过天门和佛门,成为类似盟主的存在,甚至可以随意使用天门和皇室的三大神器。如果仅仅是单打独斗,我未必会输,不过土御门泰亲有众多帮手,还使用了三神器之一‘八咫镜’,我终是不敌,被‘????????????????八咫镜’摄走一魂。我逃出平京后,天门仍旧不肯放过我,又先后三次追杀。” 清微真人为了招降玉藻前,专门研究过这段记录。 第一阶段凤麟洲朝廷派出了十三万追军,使用弓箭进攻,玉藻前以天赋神通掀起飓风,吹飞箭雨,又降下火雨,一气烧死了三万多人。追军又调来盾车,加持冰霜作为屏障,合围玉藻前。玉藻前摇起第三条尾巴,发动地震,使得前军的两万人惨死。七万先行撤退,由那须野的一片谷地离开,玉藻前又摇动第四和第五条尾巴,先是一片陨石堵住了路,然后一片洪水泛起,七万大军只逃出七个人。第一阶段的战斗结束。 第二阶段是玉藻前主攻,凤麟洲朝廷又发兵三十万,大军回到那须野附近,刚刚安好营,主要将领正在大营议事,一道巨雷劈下,将所有将领全部劈死。一时间大军群龙无首,这时,那须野方向出现一支死气沉沉的诡异军队,有的人浑身潮湿,有的人浑身焦黑,有的血肉模糊,正是战死那须野的第一支追击大军,被玉藻前化作亡灵大军。大军四下奔逃,路上又冲出许多小妖狐,仅仅一夜,大军就损失过半,又是十五万人,算上第一次已经死了将近三十万人。 所幸,僧人、神官、阴阳师赶到了,将亡灵大军净化,打退了妖狐,双方僵持起来。 第三阶段又派了五十万人,连同数千神官、僧人、阴阳师,发动反攻。三百六十名僧人结成降魔阵法,化出三百六十根锁链,束缚住玉藻前,又发动经文组成牢笼封锁。八百阴阳师一同张开结界加持降魔大阵,大军趁机上前攻击玉藻前,最终,大军以二十万人为祭品,所有降魔者耗尽毕身修为,发动一件佛门仙物,灭杀了玉藻前。 不管别人怎么看,清微真人看完之后就一个感想,离谱。 为了杀玉藻前,总共死了五十万人。 这就像文人对于人数没有概念,总是往大了往多了去说,动不动就是百万大军、天上神灵八百万云云,事实上道门打凤麟洲总共动用了不到十万人,这还包括各种后勤和辅助人员,真正的作战人员不会超过五万人。 虽然在这不到十万人之外还有庞大的丰臣相府仆从军,但不可否认,哪怕以道门和大玄的家底,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动员百万大军,他们可以维持百万大军,可维持一支军队与出动一支军队作战是两个概念。更不必说五十万人的阵亡,注意,是死亡,而非伤亡。 清微真人凭借自己的经验认为,这个故事是假的。 关键在于,这个故事自相矛盾,先说土御门泰亲重伤了玉藻前,又说出动百万大军以死去五十万人的代价征讨玉藻前,那么土御门泰亲干什么去了? 具体真相如何,大概只有玉藻前自己知道了。 清微真人问道:“据说为了杀你,凤麟洲朝廷出动百万大军,最后死了五十万人,是真的吗?” 玉藻前道:“史官鲜克知兵,不能纪其实迹焉。当然没有所谓的百万大军,只有几万人外加几千神官、????????????????阴阳师、僧人,最终将重伤的我杀死。” 清微真人又问道:“因为‘八咫镜’拘禁了你的魂魄,所以你必须听从伊势神宫的驱使。可你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玉藻前一笑道:“这应该是道门最想知道的。” 清微真人并不否认:“道门可以造就神灵,却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玉藻前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可否认,道门比天门更强大,可天门也有道门所不及的地方。此中关键在于黄泉国,我们都知道,苇原国就是凤麟洲,高天国是三大主神所在的神国,黄泉国却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黄泉国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九阴幽冥,而是一个特殊的神国。真人看过有关我的传说,应该记得这么一段,说我曾经将死去的十余万大军化作亡灵大军,事实上,我并没有这样的神通,其实是神官们借助黄泉国的神异将被我杀死的武士复活。” 清微真人接着说道:“而你在死后,也被黄泉国复活了。” 玉藻前道:“我被复活之后,还勉强维持了仙人的位格,不过实力大降,这也是被复活的代价之一。真人还未真正得证长生,我就已经不是对手,更不必说国师这等人物了。不过我若能恢复鼎盛状态,真人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清微真人不否认这一点,接着问道:“黄泉国为何如此特殊?” “据我所知,黄泉国是第一代神灵留下的神国,后来由第二代神灵中的伊奘冉尊接掌,伊奘冉尊消失之后,伊奘诺尊成为黄泉国的主人,不过伊奘诺尊很忌惮黄泉国,封印了黄泉国。也有传闻说,伊奘诺尊之所以封印黄泉国,是因为伊奘冉尊在黄泉国中复活了,素盏呜尊曾经想要打开黄泉国,结果惹得伊奘冉尊大为恼怒。在三贵子推翻伊奘诺尊之后,月夜见尊继承了黄泉国,不过月夜见尊很少前往黄泉国,大部分时间都在高天国。”玉藻前娓娓道来。 清微真人若有所思道:“月夜见尊不像是黄泉国的主人,倒像是黄泉国的看守。”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狗与酒 凤麟洲三大妖,其实都与凤麟洲皇室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严格来说,三大妖都是死于皇室之手。征夷大将军征讨的“夷”就是大岳丸。大江山被皇室分支源氏所杀,玉藻前就不必说了。 除此之外,三大妖所在的地方也与皇室有关。 大岳丸所在的铃鹿山位于伊势境内,伊势神宫的斋王是皇室之人,更不必说神宫与皇室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大江山就在平京下辖境内。玉藻前更是直接混入了平京皇宫。 或者说,只有与皇室扯上了关系、被皇室视作敌人的大妖才会名列三大妖。 众所周知,三大妖通常有四个,就像道门三秀经常会混入一个不知所谓的人。 第四个大妖名叫“大天狗”。 中原也有天狗的传说,大名鼎鼎的“天狗吃月亮”,《山海经》记载其类似狐狸细犬。凤麟洲的天狗则不一样,有高高的红鼻子,手持团扇,身材高大并长有翅膀,倒是有点像西洋的天使,穿武将的盔甲,腰际有????????????????武士刀,穿传统高脚木屐,随身带着蓑衣以便随时把自己隐藏起来,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 其中最有名的“天狗”被称作“大天狗”,某位凤麟洲皇帝兵败后,发下诅咒:“愿为大魔王,扰乱天下。以五部大乘经,回向恶道。取民为皇,取皇为民。”自此不食不修,愤懑而死,死状犹如夜叉。其怨灵变成天狗,持续在人世间作乱,即“大天狗”。 不过不同于其他大妖的唯一性,大天狗并非唯一,反而代代传承一般,总共有八大天狗。 此时的大江山正在与皇室的军队作战。 这是时隔数百年之后,双方再一次交手,皇室的领军将领仍旧是出自源氏。 如今大江山的首领茨木童子正站在一座山峰上俯瞰下方的战场。 与众多面目狰狞的鬼怪不同,这只大妖的相貌并不丑恶,十分清秀,甚至可以说是雌雄莫辨,也难怪曾经两次扮成女子进入平京,甚至有传言说,他或者她是鬼王的妻子。认为他是男子,就叫他茨木童子,认为她是女子,就叫她罗生门之鬼。 大江山的鬼兵们正在节节败退。 不过罗生门之鬼并不惊慌,用中原的古话说道:“山高九仞,功亏一篑。竹篮打水,终是成空。” 话音落下,大江山的上空骤然一暗。 罗生门之鬼抬头望去,竟是遮天蔽日的漆黑羽翼,仿佛乌云一般遮蔽了天空。 然后羽翼骤然一收,一个身影朝着大江山掠来。 随着越来越近,可以看清这个身影身着武士甲胄,手中拿着大大的团扇。 正是第八位“大天狗”! 罗生门之鬼至多与铃鹿御前在伯仲之间,没有“三明剑”,根本不是大天狗的对手。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身影从罗生门之鬼的身后猛然站起,赤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面容俊秀,仰天怒吼。虽然脖子上还有断裂的痕迹,但气势上丝毫不逊于大天狗。 正是大江山的主人,酒吞童子。 大天狗轰然落地,大地震动,然后其身形不断变大,足有十余丈之高,身后的羽翼舒展开来,仿佛巨大的帷幕,羽毛如钢铁铸成。 酒吞童子也不甘示弱,同样身形暴涨,化作巨人,与大天狗对峙,虎背蜂腰螳螂腿,极具张力。 大天狗挥动手中的团扇,召唤风暴。 酒吞童子则是张口一吐,喷出滚滚火焰。 风与火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焰龙卷,冲天而起,有无数火雨纷纷落下,不知多少鬼兵与皇室士兵死于非命。 酒吞童子一拳打向大天狗,生出磅礴伟力。 大天狗双翼合拢,如一道钢铁帷幕,挡下了这一拳。 然后大天狗再次振翅,无数漆黑羽毛激射而出,落在酒吞童子的身上,留下数不清的细小伤口,从中渗出鲜血,使得酒吞童子化作一个血人。 酒吞童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个酒葫芦,里面盛放酒液,吸入口中,再吐出的时候,化作了滚滚雾气。 ????????????????这些雾气十分奇异,侵蚀一切,不仅腐蚀着大天狗的钢铁羽翼,所到之处,无论风林火山,都被腐蚀一空。 然后酒吞童子再张口一吸,将这些腐蚀了万物的酒雾重新吸入腹中,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随着酒雾的回涌,酒吞童子发出意义不明的大笑,周身上燃烧起红色的火焰。 大天狗挥动手中的团扇,掀起狂风,将涌来的酒雾吹散。 然后两人再次撞击在一起。 大地在震颤。 酒吞童子身上的火焰蔓延到了大天狗的身上,大天狗则一口咬在酒吞童子的脖子上。 仿佛钢铁的羽毛被火焰融化,脱离翅膀,不断落下,仿佛落下了一场火雨。大天狗则从酒吞童子的脖子上撕扯下一块血肉,惨不忍睹。 一时之间,忽而狂风呼啸,忽而火雨漫天,忽而冰雪凝结,忽而飞云乱坠,最终又一起化作酒雾,被酒吞童子吸入腹中,化作他身上的红色火焰。 还有更多的酒雾不断弥漫逸散开来,如云雾一般充斥山间,甚至看不到两人交手的景象。 再有片刻,忽然大风吹过,几乎要把人吹起,又似要将树木连根拔起,终于是将弥漫的酒雾彻底吹散,只见两人已经滚落到山谷之中,大天狗被压在地上,酒吞童子骑在他的身上,拳头不断落在大天狗的脸上。 此时酒吞童子身上少了很多血肉,坑坑洼洼,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看见了不断蠕动的内脏,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愈合着,大天狗则是遍布焦痕,翅膀的许多地方都快要秃了。 大妖们的肉搏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事实上还是大天狗轻敌了,虽然两人都是大妖,也没有具体的传承,更多是凭借天赋神通,但大天狗和玉藻前更偏向于使用法术,酒吞童子和大岳丸则更偏向于近身作战,大天狗选择与酒吞童子近战,就好比是张月鹿非要跟齐玄素掰手腕看谁力气更大,或者是齐玄素非要跟姚裴玩玄圣牌,纯粹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大天狗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身形骤然缩小,恢复常人大小,脱离了酒吞童子的压制,重新飞上天际。 酒吞童子同样恢复本来大小,仰天长啸,从口中吐出数不清的酒雾,使得整个大江山都笼罩上了一层诡异的雾气,暗红色的天,暗红色的大地,仿佛是处子的鲜血,又似是血红的酒液。 大天狗不敢再去沾染这些诡异雾气,双翼呼啸,巨大风暴将成未成。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 风是雨的头,风伯雨师,呼风唤雨,“风雨”二字从来都是并行。 转眼之间,风云色变,狂风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气旋,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道道龙卷风柱,连接天幕,将山石树木卷入空中,摧山拔岳一般。 酒吞童子身处其中,头发和裤子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猛地吸气,只见他的喉头位置骤然亮起一点豪光,继而光芒愈盛,然后不断上升。 大天狗一挥手中团扇,凝风成刃,化作无数风刀朝酒吞童子激射而至。 酒吞童子身形拔地而起,撕裂风柱,纵声长啸,滚滚音浪奔涌而出。 风刀与其相撞,金风四溢,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仿佛沙场厮杀不休。 罗生门之鬼只是远远地观战。 就在前不久,道门的使者带来了酒吞童子的头颅,并且提出了一个条件——铃鹿山会成为道门进攻伊势神宫的前站,大江山则要成为看住平京的前哨。 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代替道门看住平京,阻止皇室驰援伊势。 正好大江山位于必经之路上。 为表明诚意,道门直接把酒吞童子的头颅还给了大江山,或者换一个说法,道门认为没有酒吞童子的情况下,大江山根本挡不住皇室,道门必须先把头颅还给大江山。 当然,大江山也可以选择不履行约定,收下头颅,置身事外,且不说大江山与皇室的仇恨,此举无疑会激怒道门。道门最讨厌的就是背叛,你可以不接受这个条件,提前说明白了就是,也可以秉持中立,却不能欺骗道门,道门一定会进行报复。除非大江山认为自己的毁约能够让道门全面战败,可就算是酒吞童子再生,也不见得有如此大的本事。 既然道门的胜算更大,那么大江山还是决定履行约定。 至于名义上的大江山之主酒吞童子,他更不可能反对,在复活之后,他只剩下报仇的念头,几乎无法正常交流。 正如玉藻前所说的,所有的复活都有代价。 玉藻前的代价是修为大损,酒吞童子的代价则是失去了大部分神智,而且不能离开大江山的地界,否则会遭遇天劫,万幸他还记得罗生门之鬼,愿意听从罗生门之鬼的话语,没有直接在大江山大开杀戒。 同一时间的东海上空。 清微真人继续说道:“酒吞童子的情况让我想起了窫窳,道门对此很感兴趣,我想金阙应该会同意进一步调查,还望玉夫人助我一臂之力。”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有蛟龙处斩蛟龙 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送至灵山,请灵山十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正是因为此事才引出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导致上古巫教由盛转衰,最终有了今日的“长生石之心”。 酒吞童子与窫窳的相同点是:死而复生又失去神智,酒吞童子的情况要稍好一些,不过也相当有限。 这不免让清微真人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世上的万事万物可能在表象上大不相同,可其深层本质总是相通的。 如今看来,当年祖龙派出方士来到凤麟洲寻找长生不死之药还是有些道理的,这种死而复生的确是像极了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 随着凤麟洲的各种秘辛逐渐浮出水面,金阙也越发感兴趣。 在道门第一次进入凤麟洲的时候,天门忌惮于兵锋正盛且不曾内斗的道门,并未进行实质抵抗,而是选择投降。所以诸如黄泉国、????????????????伊奘诺尊、大江山等情况,道门没有深入了解的契机,对于芙蓉山的调查也比较浅尝辄止。直到天门掀起了尊王攘道,各种手段尽出,才让道门逐渐了解这些密辛。 不是清微真人不想封锁消息,而是军中三道之人都有,并非太平道一家,包括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接触到了这些秘密,不好指望能封他们的口,更不存在灭口的说法,很难不泄露风声,更没办法独自占有这个秘密,倒不如直接上报金阙,有私也无私。毕竟是以太平道为主,就算得利,也是太平道占了大头。 清微真人已经决定将此事调查到底,除了能增强道门的实力之外,同时也能极大削弱天门,最终实现天门的无害化,算是一石二鸟。 这就需要一个知悉内情之人从中协助。 毫无疑问,死而复生并受到天门驱使的玉藻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玉藻前明白这一点,回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另一边,张气寒与斋王的激斗还在继续。 张气寒发动了“八景灯”的第三个神通,来自于平章大真人姜合道。 姜合道的虚影现身后,伸出双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作合拢之势。 姜合道左手猛然下压,大御神山上方的整个天幕苍穹随之下垂。 世人常以“天塌了”来形容某种不得了的大事情,此时此景当真是天塌一般。 姜合道在下的右手随之向上一托。 大御神山如遭地动,轰然震颤。 这一刻,仿佛整个天地开始合拢,缓缓挤压两者之间的“一线”空间。 若是上下两掌彻底相合,便要碾碎天地之间的一切。 此法的名字也简单直接,就叫“天地合”。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绯宫曦子,在姜合道双掌的上下夹击之下,她不得不以“天丛云剑”化出巨大的蛇影,如同巨柱支撑其间, 先前天师的雷法已经重创了绯宫曦子,此时绯宫曦子不过是靠着“八尺琼勾玉”的加持而勉强支撑,这才不显颓势。 乍一看去,似乎“八景灯”强得有些过分,事实上“八景灯”是一件上下限差距很大的仙物,必须八个不同的仙人为其加持,而不能一人加持八种,当然也可以用伪仙凑数,只是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这件仙物不考验打打杀杀,反而很考验人情世故,也就是在道门的手中,才能有如此多的仙人为其加持,如果由散仙之流掌握“八景灯”,那就只能照明了。 绯宫曦子深感无力,却又无可奈何。更让她忧心的是伊势神宫,按照道理来说,那里有大宫司和少宫司坐镇,道门应该很难攻进去,就算有长生仙人亲自出手,还有三大主神的神降,再加上三大神器之首的“八咫镜”,应该万无一失才对。可她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有隐隐的不安。 她脚下的蛟龙则忙于应付铃鹿御前和心魔的攻势。 铃鹿御前的境界修为的确不如蛟龙,无奈她手中持有神器“三明剑”,能借助铃鹿山的地气,又被“长春回天阵”恢复至巅峰,在心魔的协助下,越战越勇,大有当年做“立乌帽子”时悍不畏死的气势。 虽然铃鹿御前被尊称“御前”,但与绯宫曦子这种出生就高人一等的????????????????皇室女子截然不同,她在骨子里还是那个铃鹿山的草子,那个没有姓氏的大盗。 蛟龙跟随斋王,被天门尊奉为圣兽,享受供奉,养尊处优,反而是疏于战阵,常常错失良机。 张气寒忽然道:“铃鹿道友,让开!” 铃鹿御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向后退去。 心魔也随之回归张气寒体内。 在姜合道身影缓缓消散的同时,张气寒直接使用了“八景灯”的第四个神通。 这个神通来自国师。 国师的身影出现后,一挥大袖,看似轻描淡写,三十六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造就出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仿佛樊笼将一人一龙困在其中。 不见国师如何动作,剑阵内骤然出现无数剑气,交织成一张巨网,全部指向蛟龙。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连吹拂的大风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国师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国师举起左臂。 一瞬间,所有剑气竟是如同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每一道剑气都好似真正的长剑,真假难辨。 国师的手臂向前重重落下。 刹那之间,剑落如雨。 蛟龙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两缕龙须剧烈颤动,口中先是出现一点光亮,然后一颗紫色龙珠缓缓飞出,悬停于蛟龙面前。 很多人误以为“金丹”是一个很低的境界,就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珠子,其实大谬,在内丹派的阐述中,修成金丹便可成仙。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仙人的金丹大道是无形无质,可兽类的内丹却是有形有质,不仅是一身精华之凝聚,最为宝贵之物,而且还可以用来应敌。 】 龙珠化作紫气,浩浩荡荡如江河,自天上奔流而来,配合绯宫曦子以“天丛云剑”召唤的蛇影,将万千剑气生生冲散。 国师随意挥袖,剑阵随之变阵,开始疯狂绞杀紫气,不断有剑气湮灭。紫气也不断冲击剑阵,不断有剑气巨柱轰然坍塌。 一时间天昏地暗,声势骇人。不断有逸散剑气在地面上撕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分不清是剑阵搅烂了紫气,还是紫气冲散了剑阵,混沌一片。 就在这时,一道浩荡剑光冲霄而起,几乎贯穿了大御神山,破土而出。 正是手持“叩天门”的国师。 这次不是“八景灯”的神通,而是国师本人。 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本人持有一把货真价实的仙剑。 蛟龙的金色眼眸中透出极大的惊恐,可此时根本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只得一声高昂龙吟,巨大龙息喷涌而出。 国师一剑挥出。 剑气雄壮如江河。 龙息瞬间湮灭无形,下方本就已经满目狼藉的大御神山上又出现了一道剑痕,笔直一线绵延几十里,足有丈余之深。 一剑开山,不过如此。 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蛟龙不得不让绯宫曦子独自一人抵挡剑阵,然后倒吸龙珠,好似口中衔有一轮紫日,在身前生出无数水球,每个都有人头大小,紧密排列,好似一席珠帘。 “叩天门”与这些水球撞击在一起,斩去千余水球,剑势已尽,可水球仍是层出不穷。 国师略一停顿,身形消失不见。 蛟龙身形下沉,与绯宫曦子分离,绯宫曦子仍旧飞在半空之中,蛟龙则降落至地面,防止腹背受敌,然后再次盘起巨大身躯,结成蛇阵,不断加固身前的“珠帘”,以静制动。 下一刻,无数剑气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龙卷,倒挂而下。 众多水球瞬间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剑气数量更甚于蛟龙的水球,蛟龙化出的“珠帘”在这一剑之下尽数湮灭。后续密密麻麻的剑气落于蛟龙身上,数不清的龙鳞一起剧烈震动。国师以浩大剑气完全压制了蛟龙,好似人在瀑布之下无法起身,蛟龙此时只能徒劳怒吼,拼命扭动身形。 不过这些无边无际的剑气并非杀招,真正的杀招是国师手中的“叩天门”。 国师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蛟龙的后颈位置,持剑刺下。 蛟龙凄啸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巨大身躯翻滚,地动山摇。 国师不受影响,沿着蛟龙的脖子疾走,手中的“叩天门”随之而动,剑锋所过之处,龙鳞片片剥落,龙血如雨洒落。 蛟龙的挣扎愈发激烈,不断翻滚,身周浓郁水气激荡,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脖子中的那把仙剑。 很快,国师回到了起步之处,“叩天门”也随之环绕龙颈一周。 龙首轰然断裂,血如泉涌。 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月收官 剑阵凌厉,不过绯宫曦子与蛟龙已经联手化解大部分威力,还剩下部分余韵,绯宫曦子一人足够应付。 可绯宫曦子万万没有想到,蛟龙竟然被杀,她独自一人孤木难支,败局已定。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蛟龙比起玉藻前还要弱几分,又久战多时,损耗严重,被手持仙物的准一劫仙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自然难逃败亡。 绯宫曦子不是桂善幸,并不想以身殉国,既然已经长生,那就不存在“大不了一死”的说法,性命十分宝贵。更关键的一点,她只有活着,整个天门和皇室才有一线生机。 换句话来说,她只有活着,加上皇室的大天狗,才有二次和谈的契机。 当然,第二次和谈就不会有第一次和谈那么好的条件了,必然会失去所有的军队、地盘和权力,可最少能留下一点体面,不会被满门诛戮。 正常情况下,绯宫曦子很难从国师和张气寒的手中逃走,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仙物。 绯宫曦子是个果决之人,毫不犹豫地使用“八尺琼勾玉”的神异开辟出一道巨大的阴阳缝隙。 这与当初刺杀丰臣秀茂的手段如出一辙,只是当时由朝日神宫的神官团联合施法,绯宫曦子仅靠自己便可以使用。 阴阳缝隙出现之后,绯宫曦子直接没入其中。 国师和张气寒没有追击,凤麟洲已经是道门的囊中物,绯宫曦子只要不离开凤麟洲,就是笼中鸟,翻不起什么大浪。 国师挥手收起蛟龙的龙珠。 一直在空中负责压阵的“应龙”缓缓降落,又下来一批灵官,来到国师的身边。有人小心翼翼地接过国师手中的龙珠,放入特殊的盒子之中,其余灵官则开始处理龙尸。 这是建造“应龙”的必要材料,道门已经很久没有建造新的“应龙”了。 国师并不理会这些杂事,只是望着大御神山的方向。 很快,大御神开始震动。 沉入山腹的伊势神宫重新升上地面。 张气寒、铃鹿御前也降落到地面。 国师与张气寒是老相识,只是略有眼神交汇,并没有言语交流,不过国师对待铃鹿御前的态度就要十分和善了,一是因为铃鹿御前算半个客人,二是因为铃鹿御前有功,三是因为铃鹿御前不可能进入道门的核心高层,又是女子身份,要贯彻道门的道德正确。如果是张月鹿、姚裴这种有望进入道门核心高层的女子,便不会有这种待遇。 铃鹿御前毕竟是几百年的山神,谈不上受宠若惊,不过还是积极回应了国师释放的善意。 又过了不久,清微真人与玉藻前也一起返回伊势。 国师和张气寒都不意外玉藻前的归顺,这也在道门的意料之中。 至此,伊势战事以伊势神宫陷落、玉藻前归顺、绯宫曦子逃走为结局落下帷幕。 这也标志着道门制定的二月攻势终于在三月初成功收官,其意义是深远的,影响是重大的,意味着凤麟洲的战局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未来形势不是一片小好,而是大好。 棋至中盘已经分出了胜负,接下来就是各种杂事,理清伊势,继而理清整个凤麟洲,解决遗留下来的各种问题,争取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全面结束凤麟洲战事,带领道门大军返回玉京过中元节。Μ. 除此之外,国师也会在年中接替地师成为轮值大真人。 地师同样不希望战事拖得太长,最好在六月之前就开始分批返回玉京,地师便可以在自己的任期内对有功的人员做出一些安排,而不是等到国师的任期平添变数。 当然,若是打得不好,打上个一年半载,直接拖到了天师的任期或者干脆拖到了下一个地师任期,那才有乐子瞧了,正一道和全真道绝不会放过清微真人,一定会对他大加批判。 国师对待玉藻前同样十分客气,对于一个在道门浮沉了一辈子的老人而言,这些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一种本能,所以从国师的身上甚至看不出半点表演或者刻意为之的痕迹,浑然天成。 国师道:“同道士出身因为不涉及具体职务,所以不考虑资历功劳,直接对应境界修为,若有大功,再考虑授予对应称号,如真人、大真人。这是当年玄圣定下的铁律。铃鹿道友是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玉道友本该被授予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只是玉道友应该知道,我道门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却是无法签发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所以只好委屈玉道友暂时只能是同二品道士出身。” 玉藻前道:“我理解道门的难处,没有意见。” 虽然玉藻前已经活了数百年,算是个“老古董”,但她并不是避世隐居,而是一直游走在人间,目睹、感受、经历着人间的各种变化,所以她不会开口就是“吾”、“汝”之类的半文半白话语,而是按照当今的习惯,自称为“我”,各种用词也与今人无异,以白话为主。 铃鹿御前同理。 环境对人的影响总是巨大,任何人都会被周围环境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就在几年前,齐玄素还是满口黑话,几年之后,已经会打官腔了。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正走在下山的路上,不断有灵官从身旁经过。灵官们大多认识这两位,纷纷主动避让两人。 李长歌和姚裴升起了伊势神宫,肃清了神宫内外,不过这都与两人没什么关系了。 两人慢慢地走在支离破碎的山路上,不远处就是国师留下的巨大剑痕,周围还有许多逸散剑气留下的凌乱痕迹。 不过两人的心情还算不错,没有因为身在战场就如何心情沉重。 借用国师李长庚之言:“敌血沾襟何足拭,补成巾帼画眉妆。” 有人说,爱情,或者说感情,是奢侈品。 这话不能完全算错。 有些人执拗地认为,男女之间是等价交换,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每个人的想法总是与其经历有关,经历过贫瘠,才会对物质有着极为特殊的执念,见识过富贵,才会想方设法地将其抓在手中。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生存,感情二字不免成为了可供交易的筹码,许多人觉得谈感情就像用银票烧火,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那么爱情的确是奢侈品。 只有富贵之家才会养出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赤子心性,毕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了家就只有现实,没有天真。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不缺乏物质,他们不必用自己的感情去交换什么。或者说,他们想要的东西,就算舍了道德、伦理、感情通通不要,也同样是交换不来,比如大掌教尊位。能用感情交换来的东西,他们又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得到,没必要。 于是他们便可以抛开诸如现实、利益交换等等因素,享受并不包含太多杂质的美好感情,甚至有望让这份感情走向美好的结局。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极大的奢侈行为,这也是两人的幸运,如果真有老天爷,竟然没给两人设置一些两难的抉择,没有进行心灵上的拷问,真是莫大的善意。 齐玄素算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对此感触很多,他总是很吝啬真正的感情,因为这是极为奢侈的,怎么好随意付出?数来数去,也就一个七娘和一个张月鹿而已,他很珍惜这样的感情。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齐玄素说起了江叶和宋渔的事情,他倒是问心无愧,不过要防着别人搬弄是非,还是早些说了,免得留下芥蒂。张月鹿内心很强大,也相信齐玄素,不意味着她是个无悲无喜的圣人。 张月鹿听完之后,颇有感触:“不管道门如何高呼平等,如今的权力场中还是以男子为主,女人想要跻身其中,必须要有过人之处。若是没有过人之处,还想跻身其中,便免不得要依靠男人,此类事情,我见过许多。还有一些人说什么男人成功与否,看跟谁喝酒,女人成功与否,看跟谁睡觉。歪风邪气,污泥浊水。” 张月鹿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她能上位,有家世的影响,可关键还是她本身有能力,又肯拼命,各种大案也好,战事也罢,都参与其中并冲锋在前,数次险死还生,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硬是逼得大宗认可,那些靠着身体上位的女人怎么能和她比?她也有底气瞧不起这样的女人。 张月鹿微微一顿:“我在北辰堂的时候经办过几个这样的案子,每抓一个道德败坏的高品道士,都会牵扯出不少女道士,这些女道士都很有意思,你如果硬要逼她,她就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坚贞不屈。可她们又是善变的,一旦臣服认命,又卑微得让人难以置信,判若两人。” 说到这里,张月鹿望向齐玄素:“你觉得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在向你和李长歌表达臣服?” 齐玄素摆手道:“我对让女人臣服没什么兴趣,既然权力场以男人为主,那么我更希望男人们对我表达这种臣服。” 张月鹿笑问道:“大丈夫当如此也?” 齐玄素道:“大丈夫当如此也!”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 御兽师? 顶点地址: 移动端: 感谢您的收藏!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步分成三步走 伊势战事落下帷幕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得到了为期半月的假期。 主要是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公开的原因,两人连续三次使用“双剑合璧”,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受到了反噬,需要时间好好休养,谁也挑不出错来。第二个是不好放在台面上讲的原因,李长歌和姚裴不在的那段时间,两人立下了太多战功,已经打破了四人之间的平衡,现在自然要找补一下,不能说让另外两人后来居上,最起码要缩小差距。 简而言之,这算是一种合理的变相雪藏。虽然没有人能分润、克扣两人的战功,但只要让两人没有立功的机会就行了。 到了这个时候,大局已定,人手宽裕,这种操作也变得更有可行性。 齐玄素和张月鹿倒是没有如何心怀不满。 同样是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方面的原因,两人的确想要休息一下,自进入凤麟洲以来,两人几乎没有怎么休息,而且连续三次“双剑合璧”也着实给两人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第二方面的原因,他们积累的战功就已经够多了。 两人私下里算了一下,齐玄素是最夸张的,护送丰臣秀茂,捉拿江南道府的走私要犯,招安铃鹿御前,拿回酒吞童子的头颅,独自击杀比叡山宗千,与甲辰灵官合力击杀桂善幸,与张月鹿合力击杀平氏净阶神官,与张月鹿、李天罡合力击杀本愿寺显如,与姚裴、李长歌、张月鹿联手击杀神宫大宫司。 这还不算一些细枝末节,比如在飞舟失事之后带领一众主事成功回营、探查到了西洋人插手凤麟洲局势的情报、参与攻打神户城、参与津城和谈、带队攻入大御神山等等。 这么多功劳加起来,最起码四个“天字功”往上,升二品太乙道士是够了。从名义上来说,二品太乙道士不必看功劳,是推荐选拔制,可推荐选拔也要有个标准依据,战功是不能忽视的,就连推举大掌教都会考虑到战功的影响,更何况是二品太乙道士。 主要是齐玄素的相当一部分功劳都是与其他人联手完成,如果这些都是齐玄素独自完成的,比如独自斩杀桂善幸、本愿寺品如、大宫司,那更不敢想象,只怕要直升首席一级。 就算齐玄素让了一部分给张月鹿,又得了一块“玄玉”,需要被冲抵一部分,最少也还有三个“天字功”。 不过张月鹿也给齐玄素分析了利害,按照道门的作风,就算齐玄素立下大功,也不太可能让齐玄素直接升二品太乙道士,因为太快了,齐玄素年前刚升了三品幽逸道士,半年不到又升二品太乙道士,不管他如何名副其实,都容易惹来非议。 可以想象,到那时候,什么谣言都会出来。比如齐玄素是六代大掌教的私生子,张月鹿不是下嫁,而是高嫁。都说人走茶凉,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还能拥有如此权势,想来齐玄素的生身之母也定然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放眼道门,符合条件的女子就那么几个,知道七娘的人又不多,说不定会把慈航真人牵扯进来。在一些人看来,那就都连起来了,慈航真人故意把徒弟嫁给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又不能按着齐玄素不升,这样有失公平,所以道门多半会采取一个折中的策略,一步分成三步走。 第一步是给齐玄素转正,也就是把职务品级变成正式的三品幽逸道士品级,这是毋庸置疑的,谁也不会提出质疑。 第二步,给齐玄素升次席副府主,齐玄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职务上有所提升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不能低了,毕竟是拿命拼出来的战功。可是根据道门内部的惯例,从没有三品幽逸道士出任次席、首席一级的职务。那么就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让齐玄素出任代次席副府主,另一种继续上职务品级,不过是二品太乙道士的职务品级。 张月鹿更倾向于后一种,也就是让齐玄素挂一个与职务绑定的职务品级,只有担任次席副府主的时候才算是二品太乙道士。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真正的真人,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对。 有了前两步的铺垫之后,第三步就顺理成章,只要齐玄素在任上站稳了脚跟,再做出些成绩,结合以前的功劳,用类似于补偿的名义,将他扶正,便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二品太乙道士。 在金阙讨论的时候,帮齐玄素说话的道门高层完全可以这样说:“过去的时候,因为齐天渊太年轻,所以要把他压一压。《运命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年轻人太过出众,难免招惹嫉恨,这也是一种对他的保护。” “自玄圣以来,有感于儒门的前车之鉴,道门一直提倡重用年轻人,但如何提拔任用是个大学问,不是一纸调令把人提拔起来放在某个位置上就完事了,起来太快未必是好事,很可能就是拔苗助长。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年轻人读书不少,理论很足,可对于实际情况没有深入了解,容易书生意气想当然。所以我们要把好关,让他们走得慢一点,也走得更稳一点,使其能够更好地深入实际,积累经验,凝练思想。” “再有就是,年轻人难免气盛,好处是冲劲十足,坏处是容易眼高于顶,忽略人际关系,影响内部团结,导致事情未必做成,意见却闹了不少,这就更需要压一压,使其才气内敛。” “可话说回来,压一压不意味着齐天渊在凤麟洲的功劳就能被抹杀,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齐天渊还是一个踏实可靠之人,表现很不错,所以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补偿,把他往上提一提。” 有了这个过渡和缓冲,只要齐玄素自己不出问题,那么其他人也很难反对。 而且还可以消解许多杂音,并让齐玄素的履历更好看一些,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而不是一个大跳直接跳上来的。无论道门,还是朝廷,“幸进”二字都不是什么褒义评价。m. 齐玄素比较认可张月鹿的分析,一步分成三步走。年龄是一把双刃剑,太老自然不成,太年轻也不成,因为资历、经验和年龄是挂钩的,说齐玄素太年轻的潜台词就是齐玄素经验不足、资历不足。 至于张月鹿,同样年轻,甚至比齐玄素小一岁,可她的情况又与齐玄素不一样了。其关键在于,张月鹿的资历并不差。 现在看来,齐玄素和张月鹿似乎差不多,实际上差得很多。从始至终,张月鹿的职务和品级都要高于齐玄素,甚至在副堂主的次序上也是如此。其主要原因是张月鹿起步早,齐玄素还在万象道宫学习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进入道门体系,开始参与实务,一步步向上攀升,这是张月鹿的优势,所以齐玄素还是个七品道士的时候,张月鹿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 整体来看,张月鹿从七品到三品,用了大概十年左右,齐玄素从七品到三品,则只用了三年,这其中的资历差距就很大了。 把两人的履历展开,齐玄素的升迁曲线是很奇怪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是一条微微向上倾斜的横线,意味着他在蹉跎时光,忽然在最近几年,如断崖一般一路向上,这很难不让人产生疑问,所以齐玄素会遭受的非议更大。 反观张月鹿的升迁曲线,十分平滑,一直倾斜向上的,可每次向上的幅度又在合理范围之内,这就使得张月鹿遭受的非议较小。 所以张月鹿多半不必一步分成三步走,可以一步到位,继续保持三秀第一人的势头。 不过总体上来说,齐玄素与张月鹿的差距正在迅速缩小,从最早相差三个品级,到如今几乎是平起平坐,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齐玄素反超张月鹿也不是不可能。 也是说什么来什么,就在齐玄素开始休息的第二天,便从玉京发来了嘉奖令,公开表彰齐玄素。 值得注意的是,这份嘉奖令主要针对齐玄素直接成功招安了铃鹿山并间接协助清微真人招安了大江山,所以并不包括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 其中如此写道:“齐玄素能够站在全局的高度,深刻理解行营的战略宗旨,全力以赴地完成任务,积极争取各路义士友人,大力配合行营完成战略目标,为伊势战事的胜利结束作出突出贡献,金阙决定:向各道堂、各道府、各道宫通令嘉奖齐玄素。希望齐玄素以此为契机,再接再厉,锐意进取,为道门不断做出新的贡献。” 落款是金阙首席参知真人裴玄之。 伴随嘉奖令一道而来的还有齐玄素的转正文书,从现在开始,齐玄素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三品幽逸道士了,就算他不再担任副堂主的职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齐玄素不得不感叹张月鹿的预见之准,三步走的第一步已经到了,来得如此之快。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莫问江湖的过河卒 御兽师? 顶点地址: 移动端: 感谢您的收藏! 第一百四十八章 问卦 嘉奖令上明确说了,向道门上下通令嘉奖,行营这边自然也要公开宣读,所以还有一个小小的仪式,集合留在行营的四品以上道士、灵官、同道士观礼,然后由平章大真人张气寒亲自宣读嘉奖令,齐玄素上台领奖。 张气寒将嘉奖令交到齐玄素的手中后,赞许道:“天渊可谓是八代弟子中的战功第一人,诸多赞画中的头号功臣。” 底下立时掌声四起。 嘉奖令分为两份,一份就是正式书面文件,由标题文号、正文和结尾落款三部分组成,包括受嘉奖人的主要功绩,具体嘉奖内容,以及对于受嘉奖人的日后期望。 还有一份是简化版本的,可供悬挂,只有寥寥几行书。标题只有五个字:金阙嘉奖令。然后另起一行是内容:齐玄素在凤麟洲战事中作出特出贡献,特予嘉奖,此令。落款是:金阙首席参知真人裴玄之,时间是:久视四十三年三月初十。 齐玄素首先望向张月鹿,张月鹿在鼓掌的同时报以微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李长歌和姚裴率先上前向齐玄素表示祝贺,展现气度。166 然后是李天罡等实权人物,这些人以前还能拿捏身份将齐玄素看作是后辈,那么现在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对齐玄素平等视之。 最后是许寇、陆玉婷、韩永丰、钱大仁等人,就不是祝贺了,而应是恭贺。 不仅仅是张月鹿能看出一步分成三步走的套路,道门中从不缺明眼人,许多人已经咂摸出味道了。 道门自诩平等,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平等?各种等级阶层无处不在。 待遇问题是齐玄素比较关心的,过去因为是职务品级,所以齐玄素的例银没有调整,只是在职务补贴方面,从主事变为副堂主,相应提高了一百圆太平钱。齐玄素原本是每月二百圆太平钱的基础例银,加上各种补贴,合计每月四百圆太平钱。一年下来,总收入为四千八百圆太平钱。 转正之后,职务补贴暂时不变,基础例银提升为每月四百圆太平钱,加上各种补贴,合计每月八百圆太平钱。一年下来,总收入为九千六百圆太平钱,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万圆太平钱。 其实走到这一步,待遇问题,例银问题,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只要齐玄素想,别说一万太平钱,便是十万圆太平钱也算不得什么。不过齐玄素还是很高兴,这是合法收入,经得住查。想要向更高处走,除了管住下半身,也要管住自己的手。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很佩服五代大掌教,虽然五代大掌教毁誉参半,但其身后遗产却当得起一个“俭”字,去掉与大掌教职位配套的各种物事之后,其私人财产包括藏书在内,折合成太平钱,大约只有三十万圆太平钱。 要知道,这可是一位长生仙人,就算没有大掌教的职位,甚至不是道门中人,也不会穷到哪里去,五代大掌教所有的积蓄基本就是每年例银的剩余。如果堂堂道门领袖连三十万圆太平钱都没有,那才是笑话。再看看三师的家底,哪个不是富可敌国? 回到营帐,齐玄素拿着简化版本的嘉奖令,左看右看:“我得找人裱起来,然后挂在书房或者签押房里。” 张月鹿笑道:“是得裱起来挂着,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功。只可惜我们不兴西洋勋章那一套,否则还得给你颁发一个大大的勋章让你挂在胸口。” 这就是张月鹿的好了,她总是对齐玄素持鼓励态度,支持齐玄素变得更好,而不是通过贬低齐玄素拔高自己来打压控制齐玄素。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信,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她也把握得住。 齐玄素笑道:“我对挂勋章没什么兴趣,我更喜欢佩慧剑。” 张月鹿道:“不会太久了。”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就听外面一阵喧闹。齐玄素已经知道谁来了,赶忙收起嘉奖令。 人未至声先到:“小齐,结账!” 果不其然,小殷不顾沐妗的阻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林元妙。 要账的来了。 小殷挥舞手里的纸条,赫然写着:久视四十三年二月初十,齐玄素于凤麟洲伊势国安浓郡境内,欠殷万妙天人阶段的妖心十五个,待道门攻下伊势之后,须悉数还清,若是不够,须以相应丹药等价折抵。特此立据。上面还有齐玄素的印章。 齐玄素当然没有忘了此事,他在进攻大御神山的时候倒是杀了不少妖物,可那个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去收集妖心,所以事后他专门请示了清微真人,清微真人倒是没有斤斤计较,给他特批了十五斤的龙肉。 道门建造飞舟需要龙骨、龙珠,龙鳞和龙筋可以用来制作宝物,龙血可以炼丹,龙肉的作用相对较小,可以增益气血,强壮体魄。 齐玄素提出过疑问,小殷是阴物,吃龙肉合适吗? 清微真人没有详细解释,只是说道:“尽管给她就是,她肯定会喜欢。” 齐玄素将信将疑,不过清微真人见多识广,想来不会有错。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刚领的龙肉,已经被切割好了,都是同样大小的方块形状,被整齐码放在一个特殊的箱子里。 小殷先是好奇,鼻子微微抽动,打开箱子之后,眼睛瞬间瞪大。 “这、这是……”小殷破天荒地有些结巴。 齐玄素故作淡然道:“龙肉。” 小殷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都是我的了?” 齐玄素点头道:“都是你的了。” 小殷“啪”的一声重新合上箱子,然后大嘴一张,将整个箱子吞入腹中。 这种好东西就要留着慢慢享用。 壮大气血体魄还在其次,关键是好吃,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最能满足口腹之欲。 齐玄素道:“把字据给我,我们两清了。” 小殷把字据还给齐玄素,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齐玄素随手毁去字据,问道:“还有事?” 小殷重重点头:“我上次提过的,那个天守阁的封印,你、我,再加上张副堂主和老林,咱们四个再去探一探。” 齐玄素转头望去张月鹿:“青霄,你是什么意见?”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我们现在倒是有时间,不妨去看一看,只是要千万小心,我怀疑这处封印就是伊奘诺尊的五大封印之一。”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报备一下,有备无患。 清微真人对此并不反对,道门如今的重心不在伊奘诺尊,而是在萨摩藩的西洋人、平京的皇室残余势力。既然不是道门下派的任务,做好了也谈不上功劳,至多有些意外所得,或是神通,或是身外物,除了长生不死和起死回生,道门并不缺少这种东西。若是不小心捅了娄子,就是大过。 清微真人不是七娘,不会像约束孩子那样去管齐玄素。 齐玄素报备之后,略作准备,踏上重回伊势的路程。 如今的伊势已经彻底纳入道门的掌控之中,自然不必隐藏身份,在小殷的带领下,四人来到了废弃的平氏天守阁。 若是伊势神宫取得胜利,也许会重新加设此地的守卫,可伊势神宫战败了,再加上伊势境内阴气漫天,自然不会有人来到这个地方。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急于去看封印,而是先把天守阁转了一遍,包括两具尸骸,都仔细查看了,齐玄素听了林元妙关于尸体的推测之后,大体认同。 最后才来到封印的地方。 这里还是老样子,期间没有任何人来过。 小殷试探问道:“要打开吗?” 齐玄素是有些心动的,上次打开封印,得到了酒吞童子的头颅,这次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也不能盲目乐观,若是放出来的东西太厉害,他们无法收拾残局,那就得不偿失了。 张月鹿直接了当道:“问卦吧。” “归藏灯”可以预测未来,所以通过占卜来决定大事并非儿戏。 齐玄素、小殷、林元妙都表示同意。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卦签,依诀起卦。 不过出乎几人的意料之外,这次占卜的卦象却异常凌乱,几乎无法分辨。 张月鹿摇了摇头:“受到某种力量的干扰,这也说明了此处封印十分不寻常。” 齐玄素道:“还是我来吧。” 说罢,齐玄素直接展开自己的“天象法身”,然后使用紫光真君赋予的“紫微斗数”。受到干扰不必怕,直接向紫光真君寻求启示。即由紫光真君代为占卜,然后将结果告知。 不过每次获得启示都需要耗费一定神力,可以理解为获得启示所需要的花费,也可以理解为向神灵献祭。过去齐玄素因为神力比较匮乏,从来没有用过。现在齐玄素还有四千五百刻神力的储备,倒是阔气得很。 齐玄素花费了五百刻神力向紫光真君寻求启示,不管齐玄素有多少问题,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若想延长时间,得加钱。 “这处封印是否危险?”齐玄素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在齐玄素的眼前出现了一颗紫色的星辰,忽明忽暗。 这说明有一定的危险,却还没到危及性命的地步,大概是五五之数。 若是黯淡无光,那就意味着危险很大,有身死之忧。若是星辰大放光芒,那么多半有好事发生。 齐玄素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如何解开封印?”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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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封印最早的时候也许必须伪仙甚至仙人才能强行突破,不过发生一系列变故之后,伊势神宫无力维护,于是衰弱到造化天人就能突破的地步,洞天也变得四处漏风,里面的气息逸散出来,这才被小殷感知到,如果洞天完好无损,是不会向外逸散气息的。 最好的例子就是鬼国洞天,道门一统之前,鬼国洞天也是四面漏风,里面的阴气不断向外逸散,使得位列七十二福地之一的北邙山好似鬼域。还是到了道门整合一统之后,一方面修缮洞天,一方面委派三大阴物处理其中的阴气,这才使得北邙山逐渐恢复本来样貌。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今伊势变成这个样子,也许与这处封印有着关系。这也是伊势的普遍情况,各种封印都年久失修,比如酒吞童子的封印。话说回来,酒吞童子的封印远远谈不上洞天,只是开辟了一个极小的特殊区域。此地用洞天作为封印,可见规格还在酒吞童子的头颅之上。也正因为如此,伊势神宫连酒吞童子的小型封印都无力修缮,更不必说此地的洞天加封印了。 不过相较于修缮洞天、加固封印的庞大花费,修建一座天守阁就便宜许多了。于是伊势神宫退而求其次,得到伊势之后,委派平氏在此地建造天守阁,以人力看守封印。这里的守卫起到预警的作用,一旦有人尝试打开封印,伊势神宫立刻就能知晓。只是后来又发生了变故,这座天守阁竟也废弃了。伊势神宫大概觉得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事,更不放在心上了,直接玩起了「空城计」。 不过既然是洞天,那就不存在出不来的情况,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就是。除非有人从外面「关门」,否则不存在从「门」进去从「窗户」出来的情况。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齐玄素退出这种特殊的启示状态,然后将自己得知的情况告知了其他三人。 其实主要是张月鹿和林元妙,两人能帮着参谋一下,小殷就不指望了。 张月鹿听完之后,说道:「既然紫光真君说危险不大,那么的确可以一试,我休养了几天,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双剑合璧」强行破开封印。」 林元妙道:「破开封印之后,我们要不要留一个人在外面?若是有什么意外,这个人还能通知道门。毕竟里面可能存在隔绝经箓、子母符的情况。」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 ,我赞同。」齐玄素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小殷的身上。 小殷立时道:「看我做什么?我不要留在外面。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得了什么好处,你们是不是想背着我分账?我要跟着你们,监督你们。」 张月鹿道:「我和天渊一定要一起进去,这样才能使用「双剑合璧」,这样罢,老林你留在外面,小殷跟着我们进去。」 齐玄素道:「这样也行,其实我还挺不放心小殷的,让她留在外面,她要是觉得一个人无聊,跑去干别的,那我们可有乐子了。老林毕竟老成持重,不会出什么纰漏。」 「少瞧不起人了。」小殷把嘴噘得老高。 张月鹿道:「那就这样定了,老林留守外面,我们以三天为限,若是我们没能出来,你就通知秀京行营。」 林元妙点头应下。 齐玄素取出「青云」,对另外两人道:「你们去外面。」 小殷和林元妙直接离开了天守阁。 张月鹿也取出「紫霞」,对齐玄素:「天渊,这里毕竟位于地下,若是不小心塌了会很麻烦,我们尽量控制剑光的威力,不要波及太多。」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经过多次配合之后,两人的「双剑合璧」已经十分熟练,双剑并起,这次的剑光就很小,只有水桶粗细,虽然仍是贯穿了头上的穹顶,但并没有使得此地直接坍塌,顶多算是开了个大一点的天窗。剑光所过之处,红线崩断,红线上所悬挂的符箓则是直接化作飞灰。 已经腐朽的封印开始迅速崩碎,一座门户逐渐出现。 不必齐玄素喊,小殷已经从刚开的天窗跳了下来,有些急不可耐道:「能进去了吗?」 齐玄素道:「反正你是不死之躯,帝柳不死你不死,不如你先去探探路?」 小殷一缩头,立时没了刚才的急不可耐,怯怯道:「我是不怕死,可我怕疼。」 齐玄素笑骂道:「你除了吃,还有什么用?」 小殷满是不服气,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说罢,齐玄素当先走入门户。 张月鹿紧随其后,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小殷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不迭地跟在后面,三人几乎是一起穿过了门户。 门户的另一边自然是别有洞天。 其实所有的洞天本质上都大同小异,道理很简单,毛坯房无非是大小和部分结构的不同。想要有所区别,主要看后期的装修,这才有各种不同的风格。 此处洞天就是彻彻底底的毛坯房,没有任何的装饰,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一望无际的旷野,只能勉强分辨出天地。Z.br> 想来也是,监狱还要什么装饰? 提到洞天,又不得不提及天仙。 最早定义下的天仙其实与如今的天仙传承并不完全相同,过去的天仙只能由地仙转化而来,起步就是长生,没有前面的各种境界。 地仙的最后一重境界名为「合道」,若是合道天地,则在证长生之后得到先天五太的神通。即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称先天五太,分别对应五大地仙神通,每位地仙只能得其一。 地仙转变为天仙之后,不再合道天地,失去先天五太,不过体魄、神魂、真元彻底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区分,即是「合体」,介于虚实之间,只要意念尚存,不朽不灭,能周游诸界,又能开辟洞天。这与神仙的金身和神国在某种程度上极为类似,却更为逍遥自在,五仙之首可谓是名副其实。 因为天仙与地仙一脉相承,所以地仙也能开辟洞天,许多前人留下的洞天便是由此而来。不过洞天要 受到人间天道规矩的限制,不能随意变化,也不能无中生有,必须要依托于外物存在,所以许多洞天都建在灵气浓郁的山水之间。 洞天大小根据开辟之人的境界修为而定,小者不过一座府邸大小,最大的洞天是太上道祖留下的昆仑洞天,堪称当世之最。 后来玄圣创造方便法门,将天仙和地仙彻底细分,根据玄圣之法修炼,天仙不必由地仙转化而来,可以直接修炼而成。地仙也不再能开辟洞天。在玄圣时代,许多人大概算是地仙传承,可到了如今,却要归到天仙传承之中。 两者相较,天仙的长处是不死不灭、周游诸界、开辟洞天、斩出化身,地仙的长处则是拥有先天五太,杀力十足。 天仙的诸多神异在七娘和清微真人的身上都有过体现,斩出化身就不必说了,七娘放逐「东主」,清微真人挪移玉藻前和玉藻前释放的火雨,都是周游诸界的神异。七娘用以困住「东主」的小世界,清微真人的「星罗剑阵」,则可以视为洞天雏形,只不过没有外物依托,无法长久存在。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走天仙传承,抵达无量阶段之后,虽然无法开辟洞天,但能隐约察觉到洞天存在的本质和运行规律,这是齐玄素无法相比的,毕竟齐玄素的谪仙人传承只是逍遥阶段。 张月鹿仔细感受片刻之后说道:「这个洞天的确正在崩溃,这里很可能就是伊势阴气的众多源头之一。」 第一百五十章 神国碎片 之所以说众多源头,是因为类似于酒吞童子的头颅也可以算是源头之一,只是源头有大有小,小源头影响的范围自然更小,大源头影响的范围更大。毫无疑问,酒吞童子的头颅只能算是个小源头,而这处洞天则是大源头。 这间接佐证了张月鹿怀疑和推测——这里很可能就是伊奘诺尊的五处封印地之一。 不过齐玄素和张月鹿并没有太过害怕,伊奘诺尊当然是好大的名头,可玉藻前和铃鹿御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伊奘诺尊已经被三贵子和佛门联手打碎了金身和神国,这就相当于被削去了一半的力量,躯体被分割为五个部分,最为强大的头颅和躯干被封印在芙蓉山,又去了一半的一半,即四分之一。这里至多就是封印着四肢之一,也就是十六分之一,总不会一只手一只脚还有仙人的实力,那也太离谱了。 当然,力量的削弱并不影响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就能影响伊势。这就不得不提到西洋人经常使用的「位格」概念,人的位格被称之为人格,神的位格被称之为神格,自然有高下之分,也可以简单理解为生命层级的区别,毫无疑问,仙人就比凡人更为高级。 伊奘诺尊自然也是如此,哪怕被分尸,其本质也还是神灵,这就会涉及到一些法则和权柄。 更为关键的一点,根据凤麟洲的传说来看,是伊奘诺尊创造了凤麟洲,或者说在已有的基础上完善了凤麟洲,所以他与凤麟洲息息相关,在凤麟洲的范围内很难被杀死,只会被封印,也能够以较小的力量撬动极大的权柄规则,引起十分明显且剧烈的变化。 正因为如此,伊奘诺尊能够影响伊势与伊奘诺尊十分虚弱并不冲突。 这是齐玄素等人敢于来到此地的主要原因。 不过道门不兴这个,很少提及位格的说法,一直以境界修为来区分。即道门认为仙人凡人都是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有修为上的区别。而且道门也一向反对效仿西方圣廷以「祂」来称呼仙人神灵,一概用「他」,就像道门强调必须自称「我」,不使用「本座」等明显有着拔高意义的自称,主要还是彰显平等的概念。先不管实际上能否落实这个平等,最起码口头上要先做到。 「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说道:「洞天濒临破碎,如同一个漏水的水缸,逸散的洞天气息就像漏走的水,洞天内部的气息会像水一样流动,涌向缺口漏洞,我们可以根据气息的流动方向找到具体「漏水」的地方。」 小殷是这方面的行家,隔着八百里外就能感受到各种强烈的阴气,经张月鹿这么一提,立刻说道:「还真是这样,我感觉到你说的气息流动了。」 只有齐玄素什么也没感受到,只好看向小殷。 小殷又有了底气,挺起胸膛,对齐玄素道:「道歉!」 齐玄素问道:「道什么歉?」 小殷理直气壮道:「刚才是谁说我没用的?现在用到我了,难道不该道歉吗?」 齐玄素只好道:「好吧,我道歉,你除了吃之外还是有点用的。」 「你这是道歉吗?没有一点诚意,什么态度。」小殷很是不满,表示不想接受齐玄素的道歉。 两人熟络之后,也不像以前那么客套,齐玄素故意道:「就这个态度,爱接受不接受,实在不行,你去风宪堂举报我,去金阙喊冤也行。」 小殷长大了嘴巴,想要给齐玄素来上一口,却没想到齐玄素有千变万化的神异,胳膊稍微伸长,按住她的额头,任由她如何张牙舞爪,无论是嘴巴,还是小胳膊小腿,都碰不到齐玄素分毫,只能无能狂怒。 张月鹿秉持着认真的态度说道:「这个洞天规模不小,想要仔细搜索一遍,再加上返程的时间,三天未必够 用,最快的办法就是直接去洞天破碎的地方。越是接近封印核心,承受的压力越大,遭受的腐蚀越严重,越容易破碎,所以只要找到破碎的地方,距离我们此行的目标就不远了。你们两个有没有听我说话?你们两个不要闹了。」 齐玄素正跟小殷玩「捉迷藏」,小殷咬不到齐玄素本人,就改变主意去咬齐玄素的手,齐玄素不断躲闪,偏偏不让小殷咬到。 听到张月鹿的话,齐玄素正要回应,稍微分神,就被小殷一口咬在手腕上。 齐玄素不断甩手,小殷死死咬住不松口,随着齐玄素甩动的手臂上下翻飞。 最终还是张月鹿看不下去,制止并严厉训斥了一大一小,这才告一段落。 齐玄素随手抹去自己手腕上的两个牙印:「你咬我一口,就当我们扯平了,赶紧带路。」 小殷「呸呸」地吐了吐口水,白了齐玄素一眼:「你可别走丢了。」 齐玄素笑骂道:「少废话,走你的。」 小殷走在前面,齐玄素和张月鹿跟在后面,一路向前。 这个地方看似是一片旷野,走了一段之后就会发现还是有些东西的。 先是在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轮太阳高悬,只是这个太阳与现世所见的太阳又有些不同,不仅其本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显得模糊不清,而且其光芒并不会让人感到温暖和明亮,反而有幽暗森冷之感。 这轮太阳仿佛是一只森冷的眼眸,正冷冷地盯着此处洞天。 接着又走出一段之后,太阳越来越远,几乎快要垂落到地平线位置,光芒染上了一层血红。 齐玄素很确定,这不是时间流逝导致的,更像是距离引起的变化。 很快,一座破败的城池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这座城池远远谈不上雄伟,放在中原来看,也就是一座县城的规模,还不是大县。日光落在城池上面,本该是熠熠生辉,甚至是散发出黄金的光芒,此时却是夕阳西下,暗红色光芒之下愈发幽暗,透着破败和腐朽。 当三人靠近城池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座正在崩塌的城池。 按照常理来说,崩毁应该是一个十分短暂的过程,而不应长时间存在。可这座城池却十分违反常理,仅从外面来看,城墙已经裂开许多可以供人通行的巨大裂缝,下一刻就该坍塌才对,可偏偏又保持了这种状态不再变化。仔细看去,还有许多扬起的灰尘和飞溅的细小碎石被凝固在半空,裂缝其实在以一种十分细微的速度扩大着,而这种速度近乎于静止不动,仿佛是时间流速被减缓了无数倍,最起码要耗费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才会真正坍塌,所以说这是一座正在崩毁的城池。 来到城门口,不必齐玄素吩咐,小殷很自觉就停下了脚步,示意齐玄素走在前面。 谁让齐玄素最「硬」呢,与他相比,小殷和张月鹿都是弱女子。 齐玄素也不推辞,走在最前面。 穿过已经倒了一半的城门和略显幽暗的城门洞,进入到城里,立时就是另外的光景,外面还是黄昏,城里却已经深夜,漆黑一片。 在各种建筑残骸之间散落着许多盔甲,就是传统的凤麟洲盔甲样式,死气沉沉。而在齐玄素走进这座城池之后,似乎惊动了他们,从地下涌出滚滚黑气,充斥于盔甲的缝隙之间,这些铠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自行飞了起来,拼接成人形,在双眼的位置亮起两点红芒。 很快,一支武士军队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手持长矛,朝着齐玄素涌来。 齐玄素拔出「清净菩提」,大步上前。 很显然,这些都是阴物,而「清净菩提」作为佛兵,对于这些阴物天然有克制超度的作用。 张月鹿和小殷也走 进了城中,张月鹿没有出手,双眼中氤氲出紫气,以「仙人望气术」观察四周。 很快,张月鹿得出一个结论,这座城池是一块神国的碎片,充斥着还未消散的神力,正是这些神力的存在,才让这座城池没有彻底崩毁。或者可以说,整个洞天都是在这块神国碎片的基础上建造而成,其核心精华就是这座正在崩毁的城池。 这些盔甲,姑且称之为鬼兵,也许曾经是神国中的守卫,在神国昌盛的时候,他们也会沐浴金光神圣不可侵犯。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随着神国的陷落,他们也从神卫变成了孤魂野鬼。 佛门在神道的造诣上要远胜道门,佛门为了保证佛国不朽,将信众的魂魄收入自己的佛国之中,使其在佛国中获得重生,于是佛国之中总有恒河沙数的佛子。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维持佛国不会衰落,也不断加固佛陀的金身。 不过佛国内永恒不变,佛子们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灵性不断损耗,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于是佛门又创造了「六道轮回」体系,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灵性和活力。 「六道轮回」乃是佛门的看家本事,别说天门,就是道门也没这等本事。这些神国碎片中的神卫自然不能像佛子那样焕发新生,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灵性,不过是靠着神国维持一个光鲜躯壳,待到神国崩坏,他们连这个躯壳都没了的时候,连最基础的神智也不会保留半分。 所以这些曾经的神卫基本没有神通可言,只是凭借本能厮杀,根本不是齐玄素的对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阵眼 齐玄素很快就将这些活过来的盔甲再次砍成了散落一地的状态,这些鬼兵也好,曾经的神国护卫也罢,果真如张月鹿所说,没有神智可言,附近的鬼兵已经被齐玄素清除干净,远处的鬼兵却没有半点反应,可谓是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接下来再往哪走?”齐玄素望向张月鹿和小殷。 张月鹿也取出一个罗盘,不过明显要比齐玄素的罗盘更好一些,最起码是宝物起步。齐玄素很确定,张月鹿以前没有这种东西,可见家族的支持还是立竿见影。 张月鹿低头望着罗盘,亲自带路。 很快,三人来到了城池的中心位置,在这里有一座佛寺,占地广阔。 不过这座佛寺十分突兀,不像是原本就建在这里,倒像是从天而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原本建在此地的建筑压得粉碎,鸠占鹊巢,与周围格格不入。 此时的佛寺染上了一层黑色,不复辉煌庄严,与整个洞天一样,透着几分破败和腐朽。 在佛寺的周围还有许多肉眼可见的裂缝,纵横交错,大约一人宽,长的有十几丈,短的也有一丈左右。 到了此地,齐玄素也能感知到气息的流动,正通过这些缝隙向外面溢出。 由此看来,这座佛寺就是整个洞天的核心所在。 如果这里果真是伊奘诺尊的五处封印之一,那么佛寺的存在也说得通了,毕竟是佛门帮助三贵子击败了伊奘诺尊,由佛门构建封印的核心关键也在情理之中。 佛寺并无禁制,可以自由出入。 三人进入佛寺,直接来到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不过当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殿前时,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 在踏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刹那,齐玄素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浮光掠影,周围空间开始变化扭曲,使人如坠云山雾海,耳畔似乎有佛唱梵文响起,不过又有铺天盖地的阴气弥漫,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以武夫血气破去种种幻象。 张月鹿开口道:“这里是封印的核心所在,小心。” 说话间,张月鹿画了一道“分阴戟”,大殿内的阴气浓度有所降低,不再产生各种幻象。 一般而言,大雄宝殿只能供奉佛祖,而供奉佛祖又有一、三、五、七不同。一是指殿内只有一尊佛,分为坐佛、立佛和卧佛。三是指殿内供奉三尊佛,分为三身佛、横三世佛、竖三世佛。五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七则是过去七佛,又称原始七佛。 此时大雄宝殿中供奉的是一尊佛,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佛祖,只是此时佛像已经遍布裂痕,还有黑色的血液自裂缝中不断渗出,使得佛像不仅没有宝相庄严,反而是阴森可怖。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凝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佛像就是封印的关键,不过被阴气日积月累地侵蚀之后,已经摇摇欲坠。就算我们没有来到此地,封印被破坏也是迟早之事。” 齐玄素问道:“具体原因就是什么?” 张月鹿解释道:“内外的影响是相互的,使伊势异变的罪魁祸首是从这里逸散出去的阴气不假,可伊势因为几次战事产生的巨大阴气同样加速了此处封印的崩溃,而封印破坏产生的影响又会反过来加重伊势的乱象,如此不断循环,局面只会不断恶化。” 齐玄素问道:“现在怎么办?毁去这尊佛像吗?” 张月鹿收起罗盘,换成一张阵图:“我可以尝试破解一下。如果这个封印处于完好状态,以我如今的境界修为,自然是奈何不得。不过此处封印现在已经是摇摇欲坠,我倒是不妨一试。” 齐玄素看着张月鹿的阵图:“你哪来这么多宝贝?我以前都没见你用过。上次从你的须弥物里拿药,也没见过这东西。” 张月鹿言简意赅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天师直接给了我一只‘乾坤袋’,这些新物件都是放在‘乾坤袋’里,我原本的须弥物只用来放日常????????????????所用之物。”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上次见天师他老人家,天师说什么玄武殿里没有合适的半仙物,只能拿自己的佩剑代替,合着这个穷是装给我看的。”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齐玄素又道:“不过道门三秀倒是名副其实了,得之不易的家族支持。” 张月鹿不跟他废话,一抖手中的阵图,只见阵图自行飞起,化作一道光幕。 此图名为“二十八星图”,乃是一种由神通衍生而来的宝物,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如果把阵法封印看作是锁,那么“二十八星图”就是辅助开锁的工具,不过与普通宝物相较,这类宝物有着使用次数的限制,所以其威力也比能够重复使用的宝物更大。 张月鹿在面前的星图上指指点点。 所谓“二十八星图”即二十八宿,“张月鹿”这个名字就是出自二十八宿之一,还有亢金龙、危月燕、角木蛟等等。道门中人以星宿为名也是老传统了。 随着张月鹿拨动阵图上对应的星辰,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首先是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 弥漫于佛殿之中的剩余阴气开始迅速衰减,佛像上的裂纹迅速蔓延,几乎连成一片。 然后是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以及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 大雄宝殿开始剧烈颤动,佛像周身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气息飘摇不定。 最后是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 星图上的所有星辰连成一线,完全点亮了这张星图。 张月鹿伸手一按星图。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如实质的星光化作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从大雄宝殿一直蔓延到整个佛寺。 最后残存的些许阴气如冰雪消融,转眼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佛寺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地面上有无数沟壑裂开,向四方蔓延,殿阁塌陷,墙壁倾倒,路径撕裂。 这座佛寺以大雄宝殿为核心,所有佛殿楼阁都被刻下了各种佛文禁制,使这座佛寺成为一个阵眼,再与神国碎片相连,由此成为整个洞天封印的根本所在。 张月鹿说道:“想要彻底破阵,还需要一段时间,也许会惊动这座城里的某些东西。” 齐玄素向外面望去,整座城池本就被黑暗笼罩,好似深夜,此时在黑暗之中又弥漫了无数散不开的浓郁雾气,就算是齐玄素这等身怀修为之人,也望之不穿,看之不透,倒真像是寻常之人行走夜路。 正如张月鹿所说,在黑暗之中已经出现了许多漆黑的影子,同时伴随着甲胄碰撞的响声,正是先前纠缠的鬼兵。 齐玄素道:“如果这些东西真是曾经的神国护卫,????????????????那么我们打开佛门留下的封印,他们应该支持才对,怎么会阻止呢?” 张月鹿道:“我说过,他们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磨灭了所有的灵性,在神国赋予的躯壳随着神国破灭之后,他们已经没有半点神智可言,只会凭借仅剩的本能驱逐所有的入侵者,想来这也是佛门放任他们继续留在此地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会给后续的修缮洞天造成麻烦,但修缮洞天的又不是佛门,而是伊势神宫的分内职责。” “天渊,我要维持‘二十八星图’破阵,大概需要半个时辰时间,你帮我护法,不要让这些东西干扰我。” 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外面响起无数低低嘶吼之声,然后在黑雾中亮起无数红色光点,就好似是无数猩红双眼眸正死死盯着三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让小殷守在大雄宝殿内部,清理漏网之鱼,他本人则缓步走出大雄宝殿,再次拔出了“清净菩提”。 众多鬼兵立时从四面八方杀来,不过无一是齐玄素的一合之敌,“清净菩提”刀锋上弥散着佛门的气息。凡是触碰到这些气息的鬼兵,立时凝固不动,只能任人宰割。 就在这时,一个类似大名打扮的武将出现了,虽然同样是没有神智可言,但还有指挥作战的本能。 它一挥手中的团扇,原本各自为战的鬼兵们组成军阵,朝着齐玄素涌来。 齐玄素一人一刀,以一线之势生生凿开了无数鬼兵组成的阵列,“清净菩提”的刀身上金光暴涨,留下一道长长的金色轨迹,凡是位于在这道轨迹之上的鬼兵全部四分五裂。 不过因为张月鹿弄出的动静太大,似乎是把所有的鬼兵都吸引了过来,不管怎么杀,还是有密密麻麻的鬼兵朝佛寺汇聚而来,乍一看去,仿佛是黑色的大潮上下起伏,让人望而生畏。 齐玄素没有丝毫犹豫,只身冲入重重鬼兵之中,以一种寻常武夫难以比拟的速度疯狂劈砍,直接进入“魔刀”全开的状态。 齐玄素所过之处,无数鬼兵重新崩解成盔甲零件,掉落一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昨日之因 “清净菩提”身为佛兵,自带佛光并不在三重变化之中,极为克制这类阴物,仅次于道门的雷法,齐玄素挥舞之间,佛光泼洒,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鬼兵们成片倒下。 与之同时,“清净菩提”也发挥自己的第一重变化,保持齐玄素的灵台留一线清明,虽然仍是状若疯魔,但不至于先去打杀了张月鹿和小殷。 】 偶有几个漏网之鱼,侥幸进入大雄宝殿,根本不是小殷的对手,被小殷一口一个全部吞入腹中,也不知小殷的肚子到底是何种构造,很快便将这些鬼兵的本源消化殆尽,鬼兵的盔甲本质也是神力固化凝聚而成,所以也一并消化。 齐玄素进入“魔刀”状态之后,便不知时间流逝,只知道不断挥刀,直到周围再无一个活着的鬼兵时,才猛地一停,彻底回神。 齐玄素回头望去,就见张月鹿和小殷并排坐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张月鹿闭着双目,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手背分别置于双膝之上,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应是在恢复真元。小殷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偶尔打个哈欠,大概是吃得饱了,耷拉着眼皮,还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 见此情景,齐玄素忽然有种莫名错觉,他们三个像极了一家三口,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出来踏青,只是踏青的地方没有选好,有点阴森。不过考虑到作为孩子的小殷本就是个绝世阴物,倒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收起“清净菩提”,清了清嗓子。 小殷抬了抬眼皮:“终于完事了。” 张月鹿也随之睁开双眼,稍稍打量齐玄素:“也就是你了,换成其他人使用‘魔刀’,就算没被这些鬼兵耗死,也要被‘魔刀’活活累死。” 这可不是张月鹿虚言恫吓,而是确有其事,“魔刀”失控之后,完全依据本能行事,不同于诡秘狡诈以自身为重的“太阴十三剑”,“魔刀”更侧重疯狂和杀戮,战不止,刀不停,真就有人曾把自己活活累死。 若是做个类比,“太阴十三剑”更像玩弄文字游戏订立契约的魔鬼,守序邪恶。而“魔刀”则更像只知道杀戮和破坏的恶魔,混乱邪恶。 齐玄素想到自己挥刀劈砍的时候,这两个女子因为怕被误伤,不好贸然插手,只能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着,不由有些尴尬,转开话题问道:“阵法解开了?” 不等张月鹿回答,小殷已经抢先说道:“你足足杀了一个时辰,阵法早就解开了。” 齐玄素迈步向大雄宝殿走去。 张月鹿和小殷站起身来,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此时的大雄宝殿从外面看没什么变化,可内部已经大变模样,四周墙壁、脚下地面、头顶穹顶都已经消失不见,仿佛漆黑虚空,不见佛像,只有一道幽幽门户。 难怪她们两个不在里面等着。 齐玄素展开“天象法身”,又施加了“青冥甲”等防身法术,轻声道:“你们跟在我后面。” 张月鹿应了一声,她并不逞强,拉着小殷用齐玄素挡住自己的身形,不过也展开庆云,将三人全部笼罩。 穿过门户,三人来到了一处类似地下陵寝的所在,不见天日,只有幽蓝灯火照明,在三人面前是一条漆黑甬道,黑色的砖石,近乎于肉眼可见的阴气,弥漫流淌,通向陵寝的深处。 这里的阴气浓度足以让先天之人化作鬼怪,也能让普通天人失控,好在齐、张都是无量阶段,各有手段应对,而且还有“太乙云衣”和“幽逸云衣”护身,至于小殷,根本不用管她,对她来说,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如鱼得水。 齐玄素疑惑道:“一座陵墓?我知道有帝王陵,这算是……神仙陵?” 张月鹿环顾四周,说道:“不奇怪,巫咸当年就是被其他几位大巫埋葬在幽冥谷中,那里也可以算是神仙陵。说起来,姚家能够后来居上,与幽冥谷有着莫大的关系。” 齐玄素立刻想到了很多。 七娘的“长生石之心”来自于灵山洞天,也就是灵山十巫的灵山。姚????????????????裴的大巫血脉,姚家先祖被尊称为大巫师。无论怎么看,姚家都是巫咸的直系传人。 当然,还有他的那些梦,无一不是与上古巫教有关。 张月鹿凝视着面前的通道,继续说道:“不过这里肯定无法与幽冥谷相比,我们走吧。” 齐玄素还是走在最前面。 进入甬道,除了两边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壁灯,再无他物。一路上,没有遇到鬼兵的存在,也没有什么机关陷阱,更没有阵法禁制,只是随着甬道不断往下,阴气越盛。 最终来到甬道的尽头,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厅,这里的砖石结构已经遭受了某种侵蚀,地面、墙壁、穹顶都好似被火焰烧得开裂,又似是一个个暗红色的脓疮,从中流淌出如岩浆一般的浓汁。 在正对甬道出口的另一端,是一扇对开的巨大石门,石足有十丈之高,门上有一个等高的巨大掌印,掌纹清晰可见。整个掌印都散发着佛门的气息,金刚不坏,不动如如,可掌纹之间又可见火光涌动,就好似忽明忽暗的木炭暗火,使得整个掌印都散发着火焰的光芒。 给人感觉就像用火漆密封信封一样,石门是封口,掌印是火漆。 齐玄素轻声道:“这是什么?如来神掌?” 张月鹿同样凝视着这个掌印:“这个掌印同样有火焰的气息,不过与恶火不同,而是极致的光明,这让我想起了佛门的无量光,无量光又有化身名为大日如来,传说中道门的太阳真君就是死于大日如来之手,卑弥呼尊又自称是大日如来在凤麟洲的化身,也许这就是佛门大日如来留下的掌印。” 齐玄素道:“这个可能很大。” 就在这时,齐玄素忽然感觉到须弥物中有异动,立刻打开须弥物查看,然后取出了一个头骨。 小殷眼尖,大声道:“这是我的头骨!” 当初齐玄素和小殷从铃鹿山返回吉田城,中途遇到了一只名叫清姬的蛇妖,这只蛇妖会驾驭恶火,十分厉害,不过遇到了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恶火无功而返,没了恶火之后,清姬就是天人级别的蛇妖而已,被齐玄素杀死。 齐玄素从清姬胸膛中得到了一个被烧焦的头骨,清姬在头骨的天灵盖用指甲刻了“安珍”二字。 小殷当时就想要吃掉,齐玄素以“这种火焰十分古怪,烧人心窍,乱人心神,你没有‘长生石之心’,把握不住”的理由否决,一直把头骨收在自己的须弥物中。 关于这件事,张月鹿也是知道的,只是两人后来忙于战事,把这一茬忘到了脑后。 齐玄素如今已经知道安珍、清姬、青坊主的过往纠葛,就是青坊主通过张月鹿将恶火的事情告知了道门,这才引起了道门的重视,开始调查恶火的存在。 在齐玄素取出这个头骨之后,被佛掌封印的石门开始震动起来,两者之间好似存在某种特殊共鸣。 其实仔细一想,这也是必然。 清姬杀死安珍之后,被凤麟洲佛门镇压,后来又移交给伊势神宫,改为封印在伊势境内。凤麟洲佛门和天门如此郑重地将其封印,当然是有原因的,可能两家早就知道清姬的出现存在某种蹊跷,也许就是恶神想要脱困的手段。 清姬那无缘无故、不死不休、充满疯狂的爱恋很可能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 在伊势大战之后,各处封印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松动,元气大伤的伊势神宫无力去加固封印,就在万师傅出手大战伊势神宫的净阶神官之后,清姬趁机打破了封印,出现在美浓郡。 按照佛门的因果说法,齐玄素和小殷这两个家伙,一个放出并杀了清姬,一个找到此处封印,这是早已种好了因,只等今日结果。 想得更深一些,小殷能够找到此地,未必不是受到了某个存在的暗中指引,只是她未能察觉而已。 这一次变成齐玄素把握不住了。 以他无量武夫的握力,竟是也没能抓住手中的头骨,眼睁睁地看着头骨脱手而出。 头骨的主人安珍是佛门弟子,又被清姬以恶火烧死并放在心口中,这个头骨同时兼具佛门和恶火的力量。 头骨飞向掌印,没入其中。 掌印先是一亮,然后迅速黯淡下去,开始如结痂一般不断从石门上脱落。 没了掌印之后,便如没了火漆封口的信封,石门缓缓开启。 弥漫的黑雾向四周散开,石门后的景象一点点呈现出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只断手,一只巨大到可以把成年男子整个握住的断手。 这只断手是活的,五指小幅度地一张一合,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在断手周围笼罩着一层恶火,断手表面的皮肤也多有破损,不过失去皮肤裸露出来的地方并非血肉,而是如岩浆一般的物事,不断涌动着。 齐玄素的脸色凝重:“青霄,真让你说对了,这里的确是伊奘诺尊的五处封印之一。”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今日之果 齐玄素与清姬交手的时候,曾经两次沾染恶火。第一次是清姬进攻的时候,齐玄素那时候还不知道恶火的厉害,没有躲闪。第二次是齐玄素偷袭得手,清姬临死反扑。 恶火实在太过诡异,不能以常理而论,哪怕齐玄素拥有“魔刀”的反应,还是沾染了些许恶火。 恶火仿佛没有实体一般,透过齐玄素的“幽逸云衣”,直接渗入他的体内,直奔心窍而去,虽然无法突破“长生石之心”,但化入了齐玄素的周身经脉穴窍之中,如泥牛入海,再不见半分踪迹。 若是寻常人沾染了这些恶火,要么是以执念、怨念为契机,逐渐变为妖怪,六亲不认。要么就是五内俱焚,自身的血肉都要化作这火焰的薪柴。 当时齐玄素也有些担忧,不过事后并无异常,他便没有过多在意。 齐玄素没有想到,那些恶火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蛰伏起来。直到此时,随着伊奘诺尊的断手出现,齐玄素体内蛰伏已久的恶火也苏醒过来。 只见从齐玄素的身体中由内而外地生出虚幻火焰,将他笼罩,并隐隐与伊奘诺尊的断手遥相呼应。 说是断手,其实是一整条手臂,从手掌到肩膀位置。也在情理之中,佛门将伊奘诺尊五分,不可能只是砍下手脚还把手臂和腿留在躯干上。 手腕之后的手臂部分其实埋在地下,此时猛地伸出,一把抓住了齐玄素。 不是齐玄素不想躲,而是他受制于体内突然生出的恶火,动弹不得。 至于张月鹿和小殷,则被断手上笼罩的恶火生生逼退。 五根如柱子一般的巨大手指将齐玄素紧紧攥住,齐玄素身上的恶火与断手上的恶火逐渐融为一体。 齐玄素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一尊辉煌无比的金身巨人,不知几百丈之高,在他脚下是连绵的城池、一望无际的大海、莽莽森林,其中有无数身披甲胄的神卫正在顶礼膜拜。 金身巨人放声大笑,声震天地,大地颤抖,大海咆哮,狂风怒卷。 视角不断升高,才会发现这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巨大岛屿,碧波涛涛,乍一看去,似乎与卑弥呼尊的神国高天国有几分相似。 在天海一线的位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不断上升,照亮天地。 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忽然之间,阴阳逆转,红日仍旧高悬,可天空却变为夜幕,无数繁星出现。太阳的光芒似乎被完全局限于其自身周围,再也不能溢出分毫,更不能照亮天地。 金身巨人举头望向天空。 只见夜幕上的群星位置有了某种极为微妙的变化,如果一颗星辰就是一个点,那么连点成线,连线成图,星云星河绘出了一尊完全由星辰组成的巨大佛陀轮廓。 这俨然是某位极为可怖的存在借着漫天星辰为载体降下投影,并无实质,也无从接触,却仿佛一直存在,亘古永恒。 在这尊无量之大的佛陀面前,金身巨人又是如此渺小。 大日如来! 道门尊奉太上道祖,传说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分出三尊化身,分别是太清道德天尊、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并称为三清祖师。 佛门尊奉佛祖,佛祖同样有三大化身,谓之法身、报身、化身。 法身佛者,阿弥陀佛是也;报身佛者,金刚萨垛佛是也;化身佛者,毗卢遮那佛是也;所谓毗卢遮那佛,即大日如来。 原本与太阴真君对应的太阳真君便是死于大日如来之手! 这尊巨大佛陀俯瞰着金身巨人,漠然无情,仿佛苍天在上。 画面突然一变,星辰大佛消失不见,金身巨人朝着太阳飞去,似乎打算与太阳合为一体。 在太阳中突然出现了一尊佛陀虚影。 太阳好似成了佛陀脑后的背光。 鸠占鹊巢。 一瞬间,太阳不再受到任何限制,大放光明。 佛陀伸出一只手掌,将金身巨人托在掌心之中,任由金身巨人如何飞行,始终无法逃离手掌的范围。 三个模糊身影出现,似乎两男一女,趁着金身巨人????????????????与佛陀争斗的时候,从后面背刺了金身巨人。 金身巨人在佛陀与两男一女的夹击之下,发出绝望的怒吼,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陨落,金身化作碎片,承载了城池和森林的岛屿也随之开始崩碎。 没了金身的神灵本尊被佛掌打得四分五裂。 最后,佛掌翻转一扑,裹挟着神灵本尊的断肢残骸轰然下压。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神灵便被压在了佛掌之下。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伊奘诺尊的记忆。 金身巨人是伊奘诺尊,巨大的岛屿是伊奘诺尊的神国,两男一女则是三贵子。 这是大日如来攻入伊奘诺尊神国的景象,大日如来虽然是客境作战,而且并非本身降临,但仍旧不弱于伊奘诺尊,两人斗得旗鼓相当,在关键时刻,伊奘诺尊被三贵子偷袭,最终战败,被大日如来封印镇压。 现在,伊奘诺尊的用意很分明,他也想鸠占鹊巢,将齐玄素取而代之。 毕竟齐玄素本身就是神降的绝佳容器,承载过紫光真君的神降,恶火的融合只是初步阶段,伊奘诺尊打算用恶火磨灭齐玄素的意识,然后以恶火为介质进入齐玄素的身体,最终完全取代齐玄素。 随着恶火的融合,两人的意识开始产生交汇,就像两个人互相近距离观察对方,伊奘诺尊可以看到齐玄素的记忆,齐玄素同样能看到伊奘诺尊的记忆。 于是齐玄素看到了当时神战的部分景象。 在恶火的燃烧下,齐玄素的皮肤开始出现焦痕,双眼中也逐渐浮现出火焰的影子。 这些恶火在不断渗入齐玄素的体内,改造齐玄素,使他成为更合适的容器。 这一刻,齐玄素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并非是某种具体语言,而是如“他心通”一般直接作用于心中。声音劝齐玄素放弃抵抗,与他合为一体,获得神灵的位格,成为不死的长生者,然后集齐另外四个部位,恢复全盛时期的无量神威,最终斩杀三个叛徒,夺回凤麟洲。 】 他用了一个很巧妙的说法——融合,不是占据,不是取代,而是融合,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分彼此。 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不过齐玄素看得很清楚,且不谈融合以后自己还是不是自己这种问题,只谈现实利害,自己这点体量凭什么跟神灵谈融合?这就好像蛇吞象一样,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对大玄朝廷说,我们融合吧,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齐玄素只当这些声音是耳旁风,全力抵挡恶火。 万幸,齐玄素拥有“长生石之心”,至今为止,齐玄素还未见过有什么能够撼动“长生石之心”,恶火也不例外,任凭恶火如何燃烧,改变的只是齐玄素的身体,却无法影响到齐玄素的根本。 毕竟这只是一只断手,而非全盛时的伊奘诺尊。 “清净菩提”也在此时发挥着作用,以清净之意帮助齐玄素抵御恶火的侵扰。 伊奘诺尊没有料到齐玄素如此顽强,只能往齐玄素的体内灌注更多的恶火。 齐玄素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漆黑的焦痕越来愈多,在焦痕的裂缝中透出暗红色的火光,齐玄素双眼中的火焰虚影化作实质,熊熊燃烧,甚至溢出了眼眶,不断跳跃的外焰就像两条飘摇不定的长眉。 随着齐玄素的变化,整个陵寝开始震动,四周墙壁、地面、穹顶上如同脓疮的结构纷纷炸裂开来,从中流淌出暗红色岩浆。 张月鹿没有失去冷静,没有看到齐玄素遇险就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或是只会大呼小叫乱了方寸,现在不是她证明自己多么爱齐玄素的时候,而是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解决问题。她的脑海中迅速掠过一个个办法,又一一否定, 刹那之间,张月鹿有了强烈的无力感,仿佛又回到了齐玄素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她是那样的无能为力。不过她并没有放弃,她不想再后悔第二次,拼命地回想有什么东西能对眼前的局势有所帮助。 宝物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发挥作用,唯有仙物和半仙物才有些用处。 她只有两件半仙物。 最终张月鹿下定了决心,与其什么都不做,倒不如行险一搏,哪怕是齐玄素死在了她的手中,也好过成为他人的容器。 不管怎么样,总得试一试。 张月鹿拔出“紫霞”,将全身的真元灌注其中,然后猛掷出去。 “青云”和“紫霞”分开之后,只是两件半仙物,可两者合一,就是仙物。 张月鹿知道齐玄素有“长生石之心”,所以没有对准齐玄素的心口,而是对准了齐玄素的腹部。 张月鹿的全力一击,“紫霞”裹挟紫电,以雷霆之势穿过断手的指缝,刺入齐玄素的小腹,一直没至剑柄位置,算是把齐玄素捅了个通透。 齐玄素有个好习惯,那便是作战的时候把随身兵刃佩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他的“清净菩提”和“青云”都挂在腰间,“紫霞”刺入齐玄素的小腹之后,与悬挂腰间的“青云”可谓只有“一墙之隔”,通过齐玄素的身体紧密相连。 这一刻,不再是“青云”和“紫霞”,而是“天师雌雄剑”。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昊天镜 仙物与半仙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仙物有灵。 比如道门有一件仙物名为“七禽五火扇”,一直存放于昆仑洞天之中,竟是生出精灵,能够化而为人,作道姑打扮,并能自行驾驭本体仙物,玄妙非常。 虽然这种仙物只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仙物不可能变成人,但不可否认,仙物是有灵性的。 有灵性便会择主认主。用儒门的话来说,君择臣,臣亦择君。 “天师雌雄剑”也不例外,当年张家老祖与地师徐祖于昆仑洞天飞升台联袂飞升,遗留下来的“天师雌雄剑”便自行返回大真人府,这就是灵性。 严格来说,“天师雌雄剑”的主人不是齐玄素,也不是张月鹿,而是天师张无寿。 是天师将“天师雌雄剑”借给了两人使用,如果有必要,天师随时可以收回,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根本没有反对的权力和能力。这也是齐玄素要兑换“清净菩提”的主要原因,自己的东西用着才安心。 这????????????????便是张月鹿的思路:“天师雌雄剑”是天师的仙物,其本身一定与天师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关键是伊奘诺尊拥有神灵的位格,他的恶火不仅笼罩了齐玄素,也将“天师雌雄剑”一并笼罩其中。 一位神仙用神通恶火灼烧“天师雌雄剑”,这就不是斩杀天人的小打小闹了,天师必然会有所感应和反应。 恶火越发凶猛,在恶火的燃烧下,“天师雌雄剑”忽明忽暗,青紫二色的光华流转不定。 早在断手握住齐玄素的第一时间,齐玄素的法身便已经崩溃,同为神仙传承,法身一类的神通对上高位存在几乎是一触就溃,反而是其他传承的手段并不存在这种明显的克制关系。幸亏齐玄素不是巫祝,而是后天谪仙人,失去了神仙传承的手段,还有其他传承,他本人并没有像法身那样一触就溃。 齐玄素的表情愈发扭曲,眼神中的火焰也越发旺盛。 “长生石之心”强大与否,与宿主的境界修为有着极大的关系,它本身不会受到恶火的影响,可为了帮助齐玄素抵御恶火,只能不断抽取齐玄素的神力。 很快,齐玄素体内的神力已经下降到了两千刻,万幸只是残缺的断手,如果是正常状态的伊奘诺尊,这点神力转眼间就会被消耗一空。 不过齐玄素体内的局势还在进一步恶化,就像两国交战,齐玄素不断丢城弃地,节节败退。 外在表现为齐玄素身上的焦痕越来越多,焦痕上又开裂缝隙,如符箓的纹理,其中透出暗红色的光芒。 那个直接作用于齐玄素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再是单纯的诱惑,而是强迫,以力服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凭空出现,穿过恶火,握住了“紫霞”的剑柄。 一道身影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汹汹恶火不能影响他分毫。 下一刻,“紫霞”剑身上的剑光大盛,开始驱散恶火。 就好像在齐玄素丧失了半壁江山的情况下,突然有援军到来,帮助齐玄素收复失地,甚至进行反攻。 在外力的帮助下,齐玄素终于恢复了部分清明,双眼中的恶火逐渐减弱,看清了眼前的身影。 一位老道人,白发白须,以世人的标准来看,要比国师更为仙风道骨,神情中透着几分慈祥。 齐玄素张了张嘴,艰难开口道:“天师?” 张月鹿深知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为了确保一定能破开齐玄素的见神不坏,她几乎是用出了全力,体内真元为之一空,差点跌坐在地,短时间内无法再有所作为。 当“紫霞”刺入齐玄素的小腹却迟迟没有发生变化,张月鹿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张月鹿只觉得是如此漫长,好似过了百年。 有那么一瞬间,张月鹿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毕竟这里是洞天内部,隔绝内外,说不定天师根本感知不到。 可张月鹿转念一想,如果洞天处于封闭状态,????????????????那还说得过去,可此处洞天本身已经四面漏风,又被他们解开了封印,根本不可能阻隔仙人与仙物之间的感应才对,毕竟仙物不是经箓和子母符可比的。 当天师出现之后,张月鹿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没有赌错,“天师雌雄剑”中的“天师”二字不是假的,天师果然能通过“天师雌雄剑”感知到异常。 张月鹿并不怀疑天师能否降临,太平道拥有半仙物“镜花水月”,正一道也有类似的半仙物,名为“昊天镜”,非长生之人不可动用,只要手持此镜,观想不动,可以远在数万里之外投射一个镜像,有本尊的八成修为,缺点是使用“昊天镜”时,本体不得动弹分毫,无法与镜像同时出手。 两者相较,各有优劣,“镜花水月”门槛较低,功效根据使用之人的境界修为而定。“昊天镜”的门槛更高,能够传送的距离也更远。再有就是,前者能够让本体降临,却需要一个引路人,后者只能降临化身,不需要引路人。 此时天师便是以“昊天镜”降临此地,虽然只有本体的八成修为,但仅仅是对付一只断手,也是杀鸡用牛刀了。 事实上就算伊奘诺尊凑齐了五个封印部位,也谈不上全盛状态。只是伊奘诺尊的位格太高,参与创造完善凤麟洲,与凤麟洲的联系太过紧密,才会有如此多的神异。若是用故弄玄虚的话来说,伊奘诺尊拥有创世的功德,受到气运的庇佑。 天师面对齐玄素,背对着张月鹿,语气温和地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几个小家伙还真是大胆,竟敢来撩拨这种古神。”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无言以对。 倒不是说紫光真君骗了他们,反而证明紫光真君的预测很准,的确是五成左右的危险,有惊无险,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另外五成就在天师的身上。 伊奘诺尊的断手也感知到了天师的存在,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仍旧握着齐玄素不放,伸出食指朝天师一指。 滚滚恶火朝着天师席卷而来,来到天师的面前,然后很快便消失无踪。 天师没有任何动作,在他的身前仿佛有一面竖立着的湖,滚滚恶火投入到湖水之中,如泥牛入海,激起了许多涟漪,可也就仅限于此了,算不得什么太大浪花。 所有袭向天师的恶火,都被消解为最为原始的阴气和神力。 这幕场景看上去很简单,却也很震撼,让凤麟洲苦不堪言的恶火,在天师面前应该没任何作用。 其实恶火就像毒药,毒死一个人和毒死一头大象所需要的毒药剂量相差巨大,一只断手所能驾驭的恶火可以让齐玄素束手无策,却奈何不得身为准一劫仙人的天师。 然后天师将捅穿了齐玄素小腹的“紫霞”缓缓拔出,同时又伸手握住齐玄素腰间的“青云”。 双剑回到主人的手中,纷纷发出颤鸣。 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 齐玄素和张月鹿未????????????????能得到“天师雌雄剑”的认可,算不得同人,之所以能够使用“天师雌雄剑”,关键还是天师的帮助,所以两人每次使用“天师雌雄剑”都要承受来自于“天师雌雄剑”本身的极大压力,短时间内连续三次使用双剑合璧几乎将两人压得崩溃。可“天师雌雄剑”在天师的手中,没有半点压力可言,不是因为天师的境界修为更高,而是因为天师得到了“天师雌雄剑”的认可。 天师手中双剑一错,斩出两道剑光,交错成一个“乂”字。 剑光好似剪刀,将伊奘诺尊的手掌从手腕处斩断,断裂位置如火山喷发一般涌出滚滚火焰。 手掌落地,五指随之缓缓松开,齐玄素顺势滚出了手掌的掌握之中。 不过很快,手掌又站立起来,在恶火的牵引和熔铸之下,重新与手臂接合在一起。起初的时候,在手腕断口位置还能看到类似于焊接重铸痕迹,很快这些痕迹便消失无踪,完好如初。 当年大日如来只是将伊奘诺尊分为五部分并分开封印不是没有道理的。 齐玄素脱离断手的掌控之后,竟是没能第一时间起身,半跪在地,剧烈咳嗽,七窍之中不断有火焰涌出,同时从体内咳出许多块状物事,好似被烧得通红的铁块,而他腹部位置的剑伤并未痊愈,从中流淌出类似岩浆一般的物事。 张月鹿下意识地想要扶起齐玄素,触手所及,却仿佛触碰在烙铁上,嗤嗤作响。 张月鹿顾不得灼烧之痛,望向天师:“阿翁!” 平心而论,张月鹿很少求人,哪怕是长辈也不例外,可见这次是真急了。 天师笑了笑:“不妨事。” 说罢,天师右手持双剑,空闲出来的左手画了一个圆,掌心氤氲出一个紫色的电球,然后一掌按在齐玄素的头顶上,将雷电灌入齐玄素的体内。 乍一看去,齐玄素就好似被通电一般。 那些正在齐玄素体内肆虐的恶火立时被紫电镇压,很快便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盗火 没了恶火的影响之后,齐玄素的血肉衍生境又有了作用,齐玄素腹部的剑伤开始迅速恢复。 再有片刻,齐玄素七窍中不断涌出的火焰渐渐熄灭,身上的焦痕也如结痂一般纷纷脱落,逐渐恢复了本来模样。 齐玄素勉强站起身来,张月鹿第一时间迎了过来,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关切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齐玄素强自说道:“我没事。” 说话之时,齐玄素的脸色还是忽明忽暗,虽然七窍中的火焰消失不见了,但还是有黑色烟气不断生出,似乎火焰熄灭之后的余烬正散发袅袅青烟。 若是其他人遇到刚才这种情况,只怕是很难活下来。可是齐玄素不同,齐玄素的无量阶段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他有“长生石之心”,此物号称道门外丹派的最高成就,寓意长生久视之道,洗经伐髓、脱胎换骨只是等闲,正是“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只要齐玄素没有横死当场,给了齐玄素喘息的空隙,那么齐玄素总能寻到一线生机。当初七娘用“长生石之心”救回濒死的齐玄素便是此理。 恶火作用不必多言,极为难缠,如甩脱不掉的附骨之疽。虽然伊奘诺尊的实力大损,但本身位格远高出齐玄素,恶火奈何不得天师,对付齐玄素却绰绰有余了。 万幸有天师从旁出手,帮助齐玄素镇压下去。 天师加上“长生石之心”,这便是齐玄素敢于说出“没事”二字的底气。 不过齐玄素心中也有几分后怕,若是他孤身一人遇到了伊奘诺尊,没有张月鹿出手相救,那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这就是齐玄素不那么厚道的地方了,明明是天师救了他,可他却把最大的功劳算在张月鹿的头上。 只是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幸亏是张月鹿,在千钧一发之际,不仅没有乱了方寸,反而是帮齐玄素觅得了一线生机,这才有了天师出手的机会。 由此可见张月鹿的果决,若是张月鹿见到齐玄素遇险便自乱阵脚,选择冲上去与齐玄素“共患难”,或是张月鹿优柔寡断一点,不忍心伤了齐玄素,最终的结果就是错失良机,齐玄素轻则丢了性命,重则成了他人的容器。 所以天师十分关键不假,可张月鹿也是功不可没。 “长生石之心”开始修复齐玄素体内的各种隐患,齐玄素刚站起来没有多久就又盘膝坐下,调动体内的真元、神力,配合“长生石之心”。这种修复不同于血肉衍生境,而是类似于齐玄素落入星宿海时的复苏过程。 齐玄素恢复的时候,张月鹿便守在他的身旁。 入定之后,齐玄素的意识沉入自己的识海之中,因为他曾经与伊奘诺尊有过意识交汇,所以此时的识海发生了某种异变,被从中分为两半,一面光明耀眼,仿佛太阳光照,一面黑暗深沉,仿佛阴气漫涌。光明与黑暗共同构筑了一道深渊。 齐玄素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深渊中有一个人影,周身火光隐现,当齐玄素望向深渊之人时,那人也朝齐玄素望来,正是由恶火所化的伊奘诺尊虚影。其形象与齐玄素在记忆中所见的金身巨人十分相似,不过只有常人大小。 伊奘诺尊想要爬出深渊,可刚有动作,便凭空生出三道不见首尾的雷霆穿过了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第一道雷霆最为粗大,足有小臂粗细,穿过了小腹;第二条雷霆稍细,有手腕粗细,穿过了胸口;第三条雷霆最细,只有手指粗细,却是穿过了额头。三条雷霆似虚似实,贯穿位置刚好对应三大丹田。 齐玄素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天师以“五雷天心正法”留在他体内的封印。 这也是“五雷天心正法”的独有神通,玄圣年轻时困扰于“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便是当时的天师帮助玄圣封印心魔,延缓心魔发作的时间,这才有了后来的去心魔版“太阴十三剑”。 忽然之间,又有星辰依次点亮,化作一张星图,二十八星宿????????????????依次排列,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九野九天,斗转星移,变化万千。 蓦然间,南方朱雀七宿中的一颗星辰骤然明亮起来,洒落万千光辉,照在伊奘诺尊的身上。 齐玄素看得清楚,那是南方第五星,居朱雀身体与翅膀连接处,翅膀张开才意味着飞翔,世人常有“开张大吉”等说法,故而认为这颗星辰有大吉之意。 这颗星辰的名字是“张月鹿”,为月,为鹿,又称“张宿”。 正巧张家也是世居南方,号称南国第一家,正应这颗星辰,所以天师才会给张月鹿如此取名。 在星辰的照耀之下,伊奘诺尊就如妖物一般现了原形,逐渐失去人形,最终变成一只火焰断手的模样。不过这只断手仍旧被三道雷霆锁链束缚,动弹不得,不管它如何挣扎想要探出深渊,始终都是徒劳。 下一刻,齐玄素猛地惊醒过来,只觉周身上下疼痛难当,想来是正在愈合伤势之故,不过经历了小脱胎换骨之后,倒也不算什么了。 然后就听一个惊喜嗓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齐玄素转眼望去,映入张月鹿的面庞,眼神中透着关切。 “月鹿。”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天上星和眼前人。 张月鹿略感诧异,齐玄素从未直呼她的名,一般都是称字,不过她也没有在意,而是问道:“你伤势怎样了?” 齐玄素答非所问道:“天师他老人家呢?” 未等张月鹿回答,天师的声音已经响起:“这里。” 齐玄素循声望去,就见“紫霞”和“青云”并立在不远处,就像两根缩小了无数倍的“刑柱”,一个很小的人影正站在“青云”的剑首上,正是缩小了的天师。 此时的天师只是一个投影,所以可大可小。 齐玄素先是向天师郑重道谢,然后看了张月鹿一眼,这才说道:“我刚才进入了识海的妄境之中,看到了一道由光明和黑暗组成的深渊,伊奘诺尊就在里面,不过他被三道雷电贯穿锁住,动弹不得。” 说话时,齐玄素又朝着真实世界的断手位置望去,却发现那扇石门已经被关闭,上面没了佛掌手印,多了一道完全以雷电为笔画书就的符箓。不必多说,这一定是天师的手笔,若是全盛时的伊奘诺尊,自然十分难说,可仅仅是一只断手,在天师面前便算不得什么。 齐玄素不免有些羞惭,他们几人捅出了娄子,最终还是要让长辈出面收拾残局。 不过不可否认,现在回想起来,几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伊奘诺尊的影响,小殷身为阴物,受到的影响最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人都有贪念,而小殷的贪念最大。倒不是说怪罪小殷,而是相较于这种古老的神灵,他们还是太过弱小,若非背后站着道门,真要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天师缓缓说道:“我已经再次封印了伊奘诺尊,具体如何处置,会在金阙进行讨论,我、国师、地师都会参与。” 清微真人已经将此事完完整整地上报金阙,天师自然知情,也包括伊奘诺尊和恶火。 说到这里,天师微微一顿,转而说道:“现在还是说你的问题,伊奘诺尊为了能取你代之,并将你改造成合适的容器,不计代价地往你的体内灌注了大量的恶火,这些恶火几乎是这只断手的半数本源,渗入你的体内之后,落地生根,初步融合,这就导致你体内的恶火很难清理干净,好像灰烬下潜藏的暗火。” 齐玄素表示明白。 其实以天师的境界修为,不存在无法清理干净,而是很难在不伤及齐玄素的情况下把恶火清理干净。如果让天师放开手脚清理,恶火肯定能一扫而空,只是齐玄素的结果就很难说了,就算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张月鹿忍不住问道:“阿翁,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天师笑了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世上事,从来都是福祸相依。这些恶火暗藏隐患不假,若能加以利用,未必不能成为助力。就好比野狼,应对不好,会损失牛羊,甚至本人都要葬身狼口。可如果应对好了,便能将其驯化为狗,反而成了看家护院的帮手。” 张月鹿立时明白了天师的意思,眼神一亮:“阿翁,你为天渊设下封印,便好似给恶火拴上了铁链,只要天渊加以利用,便可以反过来驾驭恶火。对不对?” 天师点头道:“正是如此,假以时日,天渊成为伪仙,彻底炼化伊奘诺尊留在他体内的火种,伊奘诺尊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月鹿倒是比齐玄素本人还上心,又问道:“应该如何炼化?” 天师意味深长道:“灵山十巫中有一位大巫擅长驾驭火焰,若是得到这位大巫的传承,炼化恶火应是不难。对于寻常人来说,大巫传承自然难以获得,可对于天渊而言,却不是什么难事,已在‘心’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掌心火 伊势战事结束之后,铃鹿御前便返回了自己的铃鹿山,毕竟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没有足够的神力支持,无法随意离开铃鹿山。 玉藻前就要自由许多,她的活动范围大概是以其本体为中心的方圆千里范围。 方圆千里是什么概念,就是一个半径千里的圆,按照西方的长度来算,一里等于五百米,也就是半径五十万米,换算成面积大概相当于措温布所在的凉州大小,这个面积基本就囊括了整个凤麟洲,所以玉藻前完全可以在凤麟洲自由行动,只是不能离开凤麟洲。 至于玉藻前的本体,传说玉藻前死后,化作“杀生石”,她本该魂魄泯灭,只剩下“杀生石”这件死物,只是因为黄泉国的特殊神异才魂魄复生,又与“杀生石”合为一体。从本质上来说,现在的玉藻前不能算是狐妖,倒是类似于仙物所生的器灵,只是玉藻前这个器灵格外强大,仍旧保留了仙人的位格。 所以“杀生石”就是玉藻前的本体,“杀生石”在哪里,玉藻前就????????????????在哪里,若是哪天道门打算把“杀生石”转移到玉京去,玉藻前也能跟着过去。 今天,玉藻前到访铃鹿山。 其实两人早就相识,毕竟凤麟洲就这么大,两人又都活了这么久,且没有仇怨,若是互不相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只是过去的时候两人交情寻常,如今成了半个同僚,就有必要好好亲近一番了。毕竟清微真人和道门大军不会一直留在凤麟洲,他们终究要返回玉京的,以后还是凤麟洲道府说了算,她们大概率会被归入凤麟洲道府。 此时此刻,玉藻前和铃鹿御前正站在铃鹿山的最高处,眺望着饭野郡方向。 那里出现了异象,火云漫天,仿佛要降下一场火雨。 铃鹿御前忍不住道:“有人打开了伊奘诺尊的封印?是道门?” 玉藻前以手中折扇遮住眼睛以下的脸庞:“清微真人的确有这个想法,只是还不到时候,最起码要到最后的和谈结束才行。” 清微真人并不打算彻底消灭皇室,因为他还担心丰臣相府一家独大,所谓的帝王权术说白了无非是平衡之道,让底下的两派人相斗,两派人都有求于帝王,帝王才能保持超然地位,裁定胜负对错。若是一家独大,或者两派合流,帝王很容易成为被架空的傀儡。有些权术高超的帝王,甚至不满足两派人,会让底下变成三足鼎立之势。 总而言之,两个派系的存在是最低限度。 道门想要保证自身在凤麟洲的超然地位,也需要两个抓手。 所以玉藻前认为最后还会有一次和谈,道门会在第一次和谈的基础上强迫皇室接受一些条件,却会允许皇室继续存在。 更关键的一点,在处理伊奘诺尊的事情上,玉藻前担任了清微真人谋士的角色,清微真人真要动手,她不可能不知情。 这是一次意外情况。 铃鹿御前给出了一个猜测:“清微真人并不能完全代表道门。我们都知道,道门有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清微真人只能完全代表太平道。尊攘派正是看到了三道相争的契机,所以才会决定起事。” 玉藻前没有否认这一点。 就在这时,两人都心有所感,再次望去。 一道天雷划破天幕,天雷所过之处,火云纷纷消散。 很快,所有的火云都消失不见了。 …… 远在秀京的清微真人很快得知了饭野郡的异变,毕竟齐玄素专门报备过的,而且如此异象,就连铃鹿山都能看到,可想是何等规模,驻扎在伊势的道门军队不可能熟视无睹,自然在第一时间上报。 两相结合,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齐玄素等人打开了那处封印。 清微真人下令让当地驻军以子母镜的形式向他“转述”异变的具体景象。 很快,子母镜被连通了,另一边的驻军不断改变子母镜的方向,向清微真人展示了天空中的火云异象。 直到惊雷出现。 清微真人示意沈玉卿关闭子母镜。 沈玉卿轻声道:“看这样子,应该是天师亲自出手了。” 清微真人没有说话。 作为秘书,最重要的就是察言观色。于是沈玉卿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片刻,清微真人终于是开口道:“你通知李次席,让他准备一下相应的善后事宜,不要出什么纰漏。” 沈玉卿领命而去。 …… 天师离开了,留下了“天师雌雄剑”。 三人互相看看,相顾无言。 齐玄素忍不住在想,他们冒着莫大的风险跑到这里来,到底为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得到,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古神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如此厉害? 不过转念一想,就连玉藻前这种大妖都要受到控制,可见凤麟洲神灵在这方面还是有一套的,不管怎么说,伊奘诺尊都是曾经与大日如来抗衡的存在,类似于中原传说里的巫阳、巫咸,实在不可小觑。 直到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才有时间和心情去分析这次稀里糊涂的冒险,齐玄素应该是受到了安珍头骨的影响,所以很轻易就答应了这件事。张月鹿一开始并不十分赞同,不过齐玄素的坚持让她最终动摇。毕竟在张月鹿的印象中,齐玄素其实是个谨慎的人,对齐玄素的信任导致了张月鹿的误判。 而且两人都有些小觑伊奘诺尊的左手,认为其不过是全盛状态的十六分之一,就算打不过,自保应是不难,却没想到伊奘诺尊是张网以待,凭借先前的伏笔,仅仅一个照面就制住了齐玄素,若非张月鹿机智,又有天师为倚靠,伊奘诺尊已经得手。 齐玄素开始检讨,如果说小殷中招是因为贪婪和贪食,逃不过一个“贪”字,那么他中招就是因为自大,逃不过一个“傲”字,他自恃有“长生石之心”,认为自己已经化解了体内恶火,也认为自己能把握住,结果就是他和小殷一样,都把握不住。 儒门说,吾日三省吾身。如果齐玄素能常常审视自己,多半是能发现自己身上的细微变化,只是他从未如此做过,自然要付出代价,比如消失的二千五百刻神力,如今的齐玄素只剩下两千刻神力,他根本不愿去想换算成太平钱是个什么数目。 好在,这次也不是毫无所得,多少能够弥补一下齐玄素的损失,也就是天师所说的火种。 从本质上来说,这个火种是个祸害,不过天师亲自设下了封印,就像拴上了狗绳,便成了一种可以驾驭的神通。其性质十分类似于“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能够伤敌,用不好就伤己。 张月鹿对此也颇为好奇,忍不住问道:“恶火到底是怎么样的?”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感觉就像是一种融合了阴气的火焰,又与阴火不同。恶火与阴火的区别,类似于太阳真火与三昧真火的区别。太阳真火更为真实,很难突破庆云,三昧真火唯心,可以用来对付庆云。同理,阴火唯心,其中的‘阴’更多是指五阴炽盛,是一种比较玄的说法。恶火则更为真实,阴气是真实存在的。” 若论这些基础理论,张月鹿远比齐玄素更为扎实,经齐玄素这么一说,她立时就明白了:“阴火唯心,所以对应了‘太阴十三剑’的‘心魔由我生’,由心魔而生。而恶火真实,所以涉及到了幽冥的范畴,具体表现为亡者复生、活人化作鬼怪。不过真实和唯心都非绝对唯一,只是各自侧重不同,所以阴火也能将人烧成灰烬,恶火同样能乱人心神。”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这四种火焰,我通过各种途径都略有接触,太阳也好,三昧也罢,亦或是五阴、阴气,只是附加,其本质还是火焰,所以都拥有火焰的特性。就像你的雷法,风雷也好,冰雷也罢,本质还是雷,而不是风和冰。” 张月鹿若有所思。 小殷扯了扯齐玄素的衣襟,问道:“你现在能驾驭恶火了吗?” “可以。”齐玄素点头道。 小殷又问道:“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没有说话,双眼中又燃烧起火焰。 不见齐玄素如何动作,自他的眼中射出一道火光,如箭矢一般,一闪而逝,击中墙壁时又如弹丸一般炸裂开来。 张月鹿评估道:“威力大概相当于‘龙睛甲七’,不过可以用来偷袭。” 齐玄素道:“这是很粗浅的运用,只是发挥了火焰本身的威力,等我熟悉之后,威力不止于此。恶火还有许多神异,比如我刚才说的死者复生、或作鬼怪等等,当然,这里的复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复活,而是化作亡魂僵尸之流。而且恶火也不局限于这一种使用方式,还能通过身体接触等方式灌注到别人体内。” 张月鹿笑道:“这个我知道,就像刚才伊奘诺尊的断手握住你一样。” 齐玄素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隐隐有火焰生出,玩笑道:“尔要试试我‘宝剑’是否锋利吗?” 】 张月鹿并不示弱,同样伸手,六气涌动:“我剑也未尝不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屠蛇计划 尹势战事结束了,可凤麟洲战事还未结束,除了对皇室施压迫使其投降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在二月攻势之前,清微真人亲自拟定了一份名单,主要是针对凤麟洲的各路鬼神,分为三部分,能够招安的、必须消灭的、暂且不动的。先不提暂且不动的那部分,能够招安的这部分排名前三分别是玉藻前、铃鹿御前、茨木童子,如今这三方已经尽数归顺,可以说道门在招安方面已经初步完成目标,接下来就要解决必须消灭的那部分了。 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必须消灭的,一是冥顽不化坚决站在道门对立面的,二是对某一地区产生巨大危害,影响平民安危,妨碍农耕和商贸。 有一只大妖刚好把这两点占全了——八岐大蛇。 首先,八岐大蛇受到天门的控制,又不像玉藻前那样有青丘山的关系背景,自然是坚决站在道门对立面的。 其次,八岐大蛇盘踞出云国多年,阻碍交通不说,还要吃活人,也算得上产生巨大危害。 所以道门决定斩杀八岐大蛇,除掉这个祸害。当年素盏呜尊杀了八岐大蛇被传唱千年,道门成功斩杀八岐大蛇之后,自然也要大加宣扬,加强道门统治的正统性和合法性。 其实东方的百姓们从来都很现实,什么天命,也就是口头上喊一喊,骨子里并不认可君权神授,更不认血统那一套,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否正统,关键还在于功绩,要么对外开疆拓土,要么对内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有功,就是最大的正统。 道门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所以二月攻势成功收官之后,清微真人就让行营的赞画们草拟一份关于斩杀八岐大蛇的初步计划。 对于道门来说,斩杀长生阶段的妖物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第一,妖物不能与人相提并论,同样的境界修为,从来都是仙人更强。第二,死在道门手中的长生之人或者妖,不在少数,偌大个龙族都快被杀绝了,道门早已轻车熟路,更不必说区区一条八岐大蛇了。 古往今来,都是有组织的胜过没有组织的。 所以赞画们接到命令之后,一边调阅凤麟洲道府、丰臣相府、尹势神宫的各种卷宗,整理八岐大蛇的各种神异习性以及出云国的地理情况,一边又从玉京调来当年的屠龙计划,然后在屠龙计划的基础上进行修改,一份初步的斩杀八岐大蛇计划便完成了。不过后续还要清微真人等道门高层进行讨论、审核和修改。 齐玄素和张月鹿因为被批准休息,所以并未参与草拟计划,这方面主要由姚裴负责。 术业有专攻,“天算”不仅仅是用来与人争斗,也可以用于其他方面,包括不限于下棋玩牌,姚裴的算力用在这种需要大量资料为支撑的书面工作上,可谓恰到好处。 在这方面,丰臣相府和凤麟洲道府的记载并不算多,更多是关于出云国的,不过尹势神宫却有大量关于八岐大蛇的记载,这就是先打下尹势的好处了。 尹势神宫陷落之后,其内部的各种卷宗档桉都被道门全部接收,其中也不乏反正之人,在这方面提供了很大的助力。 根据常理,除了仙人之外,越是强大的存在,对其所在环境产生的影响越是深刻。 过去道门未曾大规模屠戮蛟龙的时候,常常有蛟龙登岸,所过之地,风雨大作,甚至是狂风暴雨,洪水泛滥,稍有应对不慎,便是千里泽国。这便是蛟龙对环境产生的影响。 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这并非陆吾神的本意,可陆吾神存在本身便理所当然地影响着周围的一切。 这也是传说中神兽栖息之地????????????????如龙窟、凤巢常有异象的原因所在。甚至传说中还有信奉龙的人,全部族人居住在龙的沉睡之地,经年累月地吸收龙的气息,乃至于族人身上都生出了鳞片。 在道门看来,这是一种“污染”,或者说“感染”,就像人感染了疾病。虽然这种感染会使人获得十分稀薄的龙族血脉,并且得到某种神异,增强体魄,但也会改变心智,使其对龙族产生崇拜和服从,就像被虎杀死之人会化作伥鬼,等同于傀儡。 当年陆吾神的身边便有大量名为“土缕”的异兽,羊首四角,还有大量名叫“钦原”的神鸟,形同蜜蜂,大如鸳鸯。被它一蜇,任何鸟兽都会死去,任何乔木都必枯萎。这其实就是一些鸟兽沾染了陆吾神的血气之后,统一变成了此等模样。 仙人与神兽妖兽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懂得收而不放,甚至早在天人阶段的时候,就开始有意为之,讲究方寸间见大马金刀。不过当仙人不再刻意收敛自身气息的时候,也会显现种种异象,比如说人仙的恐怖真身、神仙的神国金身等等。 八岐大蛇也不例外,它所在的区域,长年有大量云雾笼罩,迷惑感知,相当于某种阵法,当初齐玄素等人的飞舟偏离方向,可能存在某种人为因素,也不排除这种因素的干扰,甚至出云国的“云”字和“天丛云剑”的“云”字也都是由此而来。 这些云雾会极大阻扰道门对于飞舟的应用,要么是道门以“应龙”上携带的移动阵法强行驱散云雾,要么就放弃飞舟,从陆地展开进攻。 这又牵涉到当地的地势,齐玄素曾经去过,那里是多山的,山高林密,火炮很难运进去,玄甲重骑也不好在山地作战。 如此一来,就只有调集精锐战力进行绞杀。这种方式不是不行,不过最好是洞悉八岐大蛇的弱点。 当初素盏呜尊斩杀八岐大蛇的时候,还未成神,之所以能够独自斩杀八岐大蛇,是因为他先把八岐大蛇灌醉了。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种十分神奇的东西,天门将其称之为“神便鬼毒酒”,意思直白简单。曾经有两人中招,第一个是八岐大蛇,被还未成神的素盏呜尊灌醉杀死,第二个是酒吞童子,同样是因为喝下“神便鬼毒酒”而醉倒,最终在酒醉的状态下被砍掉了脑袋。 不过道门不能使用这招,且不说道门没有“神便鬼毒酒”这种东西,就算是有,八岐大蛇在已经上过一次当的情况下,不可能第二次上当。要知道,素盏呜尊也好,源氏也罢,都是先获取对方的信任,使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再骗其喝下“神便鬼毒酒”,而不是硬灌酒,若是有硬灌的本事,自然也能将其直接斩杀。 纵观天门和皇室击败的诸多大妖,除了玉藻前是被围攻致死,其余几名大妖都输得有点冤枉,八岐大蛇和酒吞童子是被灌醉后杀死,大岳丸则是中了美人计,丢失“三明剑”。可见境界????????????????修为从来都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要素。 姚裴等赞画统一认为,想要通过诱骗的方式击杀八岐大蛇,基本不存在这种可能。想要模彷围攻玉藻前的方式,且不说道门内部的“民意”能否接受可能产生的大量伤亡,地理因素也不支持这种方式。所以最终拟好的计划是通过少量精锐来击杀八岐大蛇。 这里的精锐,最少也是天人以上。 不过天人一级只能作为牵制,主攻则必须是伪仙或者造化天人。 八岐大蛇,顾名思义,拥有八个头颅,根据尹势神宫的记载,这八个头颅能够不断再生,除非能够同时斩掉它的八个头颅,否则很难击杀八岐大蛇。 这就需要八位伪仙或者造化天人一级的高手,分别持有半仙物级别的兵刃,在其他天人牵制住八岐大蛇的时候,同时出手,分别斩断对应的头颅。 至于清微真人,他的事多,要把精力放在皇室上,不会亲自参与。大真人张气寒则会前往萨摩藩,与那位萨摩剑豪见面,这次斩杀八岐大蛇由凤麟洲道府的掌府真人景天明负责。 这位参知真人与皇室关系密切,其祖上是大玄王朝的开国功臣,曾经担任辽东道府的掌府真人,后来凤麟洲局势不断恶化,他才被调到凤麟洲担任掌府真人,行事较雷厉风行,不过凤麟洲道府比较特殊,掌府大真人才是权力最大之人,清微真人抵达凤麟洲之后,又以清微真人为主,所以这位掌府真人的存在感并不是很高。 姚裴草拟了一个名单,除了掌府真人景天明亲自上阵之外,还有次席副府主李天罡、第三副府主云奉行,以及两位一品灵官,即甲辰灵官和丁未灵官,甲申灵官则要负责统率大军,不能参与。首席副府主、玉藻前等人各有差事,铃鹿御前不能离开铃鹿山。至多再加上一个柳生宗正,还差着两个人。姚裴配合李长歌倒是能算个造化天人,可仍旧少了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先斩后奏 姚裴将草拟的名单提交给行营,并说明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让齐玄素和张月鹿来顶这个缺。 其实许多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之所以让齐玄素和张月鹿休息,主要是因为这两人的战功太耀眼了,再这么一路打下去,除了拿战功兑换半仙物和提升职务,还会带来巨大的威望。 所以只好用这么个办法,以休息的名义让他们到此为止。 姚裴作为全真道大力培养的第八代领袖人物,不会看不懂这点简单道理,可她还是提出来了,可以说她是一心为公,也可以认为她是故意跟清微真人唱反调。 其中逻辑也很好梳理,姚裴的“裴”字就是东华真人的“裴”,东华真人既是姚裴的舅舅,又是姚裴的师父,而东华真人最大的对手便是清微真人。 站在姚裴的立场上,让齐玄素和张月鹿休息符合她的利益,反对清微真人同样符合她的利益。 很多人都怀疑正一道和全真道的高层在暗中达成了全力阻击太平道的协议,即在这一届两道全力支持东华真人上位,到了下届全真道投桃报李再全力支持张月鹿上位,以“献祭”慈航真人和姚裴为代价,阻止清微真人和李长歌登上大掌教尊位。 很多人不看好张月鹿,认为她是小宗出身,认为她最初只是个弃子等等。 其实不能这么看,万事万物一直都在发展的状态之中,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过去是弃子,不意味着一直都是弃子。有些人看不开这一点,尤其是许多世家子弟,总是瞧不起泥腿子出手,哪怕人家已经成为皇帝,还是七个瞧不起八个看不上,那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了。 直到今日,张月鹿仍旧保持着三秀之首的态势,并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这个“之首”不仅仅是看境界修为,还要综合职务、品级、资历,以及看不清的威望等因素。所谓的小宗问题,天师也解决了。 事实上除了张家人,其他道门人根本不在意什么大宗小宗,难道那么多孤儿出身之人就不能做大掌教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更关键的一点,张月鹿除了是张家子弟,还是慈航一脉的传人。人要两条腿走路,正一道的两条腿分别是张家和慈航一脉,如果是一条腿走路,无论是张拘成,还是慈航真人,都走不远。 还有许多人说张月鹿激进,其实在道门高层看来,张月鹿半点也不激进,反而是某些人太过保守了。从根本上来说,张月鹿属于改革派或者变法派,即她说的改变道门。二百多年以来,道门积攒了太多的弊病,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的确需要一个江陵相公那样的人物站出来为道门续命。自古以来,因为改革触动根本利益,所以变法之人少有能善终,非大志向、大毅力、能力出众之人不可为之。 真正的激进之人是什么样的?或是主张三道分家,或是主张暴力手段推翻道门现有架构,重开新天。甚至如天师在归藏灯中看到的那般,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 只要足够激进,看谁都是保守派。这反而成了张月鹿的优势。 不过正一道和全真道从未回应过这类传言,除了极少数高层之外,其他人很难确认这个协议是否存在,最起码齐玄素就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个协议,那么姚裴这个举动就很有意思了。很多事情也都说得通了,全真道专门培养一个齐玄素来联姻,就是为了安正一道的心。可惜张月鹿不是男子,不然直接把姚裴嫁给张月鹿会更好。 名单报上去后,清微真人没有直接反对:“原则上不赞同,行营方面已经准许休假,不好自食其言,不过若是当事人同意,行营也不会反对,由景掌府与姚副堂主商议决定。” 其实很明白,清微真人不赞同此事,却不想做恶人,于是让景天明来做这个恶人,由他来拦下姚裴。 姚裴倒也干脆,先斩后奏,不与景天明商议,直接联络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将事情告知两人。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离开饭野郡,来到了铃鹿山休整,顺便向铃鹿御前请教关于恶火的问题。 接到姚裴的消息之后,齐玄素与张月鹿简单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参与。道门内的攀升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当齐玄素和张月鹿回到行营的时候,掌府真人景天明正在大发雷霆,因为姚裴没有跟他商量,就“乾纲独断”找来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这是不讲规矩的行为,更是对他这个掌府真人的不尊重和蔑视。若是上纲上线,可以给姚裴扣上一个不小的罪名。 姚裴还是那副半死不活没睡醒的样子,并不畏惧景天明。 因为她有这个底气。在道门三秀中,张月鹿是天师的侄孙女,李长歌是国师的堂兄弟,血缘澹薄。唯有姚裴是地师的嫡亲孙辈,同时兼顾张月鹿的能力和张玉月的出身。张月鹿与慈航真人只是师徒,李长歌和清微真人连师徒都不是,辈分上更是一团乱麻,可姚裴与东华真人既是师徒还是舅甥。 真以血统出身而论,姚裴才是出身最高的那个,全真道三代人的关系远比张家、李家更为紧密,在这一点上,地师不会像天师那样有所保留。正如齐玄素说的玩笑话,大不了你去金阙喊冤好了,正好看看如今的轮值大真人姓什么。 不说别人,张拘全死了,李长歌还不是安然无恙?更何况是没死人,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到时候一句“疏忽了”也就过去了。 景天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很愤怒,却又只能无能狂怒,他无权处罚姚裴,只能上报,清微真人身份敏感,由他处置姚裴,无异与东华真人撕破脸皮,会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测的后果。若是上报金阙,不用想也知道,金阙那边肯定无法通过,反而还会说他小题大做。他又能奈何?姚裴等到景天明发泄了怒气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件事是我疏忽了,没有提前向掌府真人请示商议,错了就是错了,我并不否认。掌府真人是这次屠蛇的主事人,可以请求行营处罚我,也可以向金阙参我,还可以不让我参与接下来的屠蛇,并让齐、张二位副堂主立刻回去。” 姚裴微微一顿:“那就请掌府真人以现有的人手屠蛇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才是景天明的命门所在。 一直有三个伪仙可以对抗长生仙人的说法,这个说法不能算错,可也仅仅是对抗,拥有还手自保的能力,而不是说三个伪仙能杀长生之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既然有对抗,那就有胜负。若是死战到底,可能是三个伪仙全死,也可能是两败俱伤,亦或是同归于尽。总而言之,这种办法危险很大。 若是四个伪仙,又是对抗长生妖兽而非长生仙人,一般情况下是可以占据上风,不过也不是万无一失。毕竟是长生阶段的境界修为,临死反扑带走一两个人也并非不可能。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损失一个伪仙级别的战力,那是不可承受的。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清微真人的凤麟洲战事不能说白打了,其意义也大大缩水,到时候,金阙不问责景天明,清微真人也要问责于他,景天明不敢冒这种风险。 所以姚裴提出的计划就是不断堆人数,伪仙不够,就用造化天人来凑,造化天人也不够,就用齐玄素、张月鹿这种无量天人来凑,以此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姚裴、齐玄素、张月鹿等人撂挑子不干,那么景天明手中就剩下六个人外加一个李长歌,也能杀了八岐大蛇,却很难保证没有伤亡,就看景天明敢不敢用自己的前途来赌了。 如果不小心死的是李长歌,那才是乐子大了,以李家的性子,只怕景天明不仅仅是职务不保的问题。 景天明做了这么多年的真人、参知真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被姚裴倒逼着同意这个计划。 这个法子也就姚裴能用,别人是用不了的。最起码齐玄素就不行,七娘可没法跟地师相提并论。 一波三折,最终确定人选之后,景天明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的议事,主要是阐明这次屠蛇的意义和具体计划,询问参与之人有无补充的地方。 不得不说,姚裴拟定的这份计划相当详细,几乎没有太多需要补充修改的地方,至多是其他人就计划提出一些疑问,然后姚裴一一作答。 待到计划彻底敲定之后,一行人乘坐飞舟动身前往出云国。除了这些主力之外,还有部分灵官和道士先一步抵达,提前布置阵法,其中不乏天人。 尹势战事结束之后不久,出云国的大名就重归丰臣相府的麾下,丰臣相府也已经下令,让地方的大名藩主配合道门疏散平民百姓,避免遭到误伤。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蛇现身 如果说伊势是卑弥呼尊的领地,那么出云国是素盏呜尊的领地。若是以前,道门中人还要防备素盏呜尊的神降,可万幸有国师亲自出手击败了三贵子的人间化身,使得三贵子在短时间内无法降临人间,这就免除了道门的后顾之忧。 齐玄素故地重游,多少有些感慨,一路上还对照着下方的地势向张月鹿详细说了他在出云国「落难」的经过。 飞舟落地之后,自有许多人前来迎接,齐玄素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包括陆玉婷、钱大仁等,这些人险些死于八岐大蛇之口,所以他们和齐玄素一样,都是来报仇的,不过并不直接参战,而是从旁辅助。 一行人没有过多停留,在景天明的带领下,众人直接来到了八岐大蛇所在的山脉,果然是云遮雾绕,地面还好,空中的视线至多不会超过丈余,飞舟很难派上用场。 八岐大蛇就藏身于这片云雾之后。 这些云雾甚至能够起到类似于「五气烟罗」的作用,是一种防御手段,所以道门专门准备了一艘「应龙」,不是用来作战的,而是用来驱散云雾。 「应龙」要一刻不停地运转阵法,才能使得云雾变淡,一旦停下,云雾又会立刻生出,所以这艘「应龙」无法直接参战。而且就算如此,仍旧有云雾朦胧之感,十分不适合大规模使用飞舟。 随着云雾变淡,这片山峰也逐渐显露真容。只见最高峰的山顶上竟然有一方碧绿湖水,其结构与天池类似,传说中八岐大蛇的身躯能够填满八个山谷,不过这类绝世大妖多半能大能小,所以平常时候也不会维持如此庞大的体型,一般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就如玉藻前,也不是变成一只大狐狸招摇过市。 到了这个时候,八岐大蛇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一股暴虐凶恶的气息自湖水下方传来,碧湖的上方炸开一道水龙卷,扶摇而起。 待到水龙卷散去,赫然是一颗巨大的蛇头,一双竖瞳正不怀好意地望着道门众人。 一瞬间,凡是接触到蛇目视线之人,都有头晕目眩之感,更有甚者,失魂落魄,好似丢了魂一般。 八岐大蛇现身了。 紧接着,又是第二颗蛇头、第三颗蛇头不断探出水面,在湖面上掀起狂风巨浪。 传说素盏呜尊诱骗八岐大蛇的时候,八岐大蛇便是从狂风巨浪中现身,似乎拥有某种龙性。此时再看,八岐大蛇的蛇头的确很像龙首,只是少了龙角,眼睛血红,漆黑的蛇鳞上布满了各种诡异花纹,仿佛是某种符箓,拥有摄魂夺魄之能。 很快,八只蛇首全部探出水面,只剩下身躯还藏在水下,八个脑袋便是十六只血眸,没有半点灵性可言,只有暴戾。 八只头颅分顾八方,血眸所散发的目光有若实质。 如今的齐玄素已经不是初到凤麟洲的齐玄素了,可仍旧是被其庞大的气势所震慑,长生妖兽没有仙人们的神通,除了龙族、狐族等少数天赋异禀的种族之外,其余妖兽只能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作战。可妖兽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天生便有庞大血气和强横体魄,其体型大小与境界高低直接挂钩,修为越高,体型越大,比如玉藻前现出真身之后,也如巨兽一般。哪怕是不擅长肉搏的狐族也能与人族的武夫相比,齐玄素已经在苏家人的身上亲身验证过了。 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见到八岐大蛇,可上一次只是见到了冰山一角,远不如现在这般直观。 此时在齐玄素的眼中,八岐大蛇便仿佛是太阳,这并非什么神异,就是旺盛血气外溢的结果。齐玄素倒也见过许多长生仙人,主要以天仙、地仙、神仙为主,人仙是一个也没有见过,所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雄厚恐怖的血气。 他也能理解为何陆吾神的呼吸就能让阴魂消散了,仅仅 是长生阶段的八岐大蛇就有如此血气,换成是堪比二劫仙人的陆吾神,其血气旺盛到何种程度简直不敢想象。 八岐大蛇慢慢浮上水面,其蛇身也显现出来,八只蛇头和八条蛇尾连接的腹部位置已经溃烂,不断流淌鲜血,却不是将湖水染红,而是染成近乎于墨绿的颜色。当年素盏呜尊便是剖开八岐大蛇的腹部,从中得到了三大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并将其献给了姐姐卑弥呼尊。 在八岐大蛇完全现身之后,它的头顶出现了八色阴云。又从八色阴云中垂落下雾气,将八岐大蛇笼罩其中。 然后八岐大蛇奋力一跃,朝着正在驱散云雾的「应龙」扑来。 迎接八岐大蛇的,是一发「龙睛甲二」。 还有一艘「应龙」在远处进行掩护。 巨大的爆炸不仅将滚滚云雾炸开了一个缺口,而且耀眼火光瞬间吞没了八岐大蛇,爆炸所产生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甚至间接起到了驱散云雾的效果。 待到火光散去,重新显露出八岐大蛇的模样,只见它全身上下除了多了些焦痕之外,并无明显伤痕。 道门对此早有预料,就算「龙睛甲二」能够伤到长生阶段,也绝不是一发的问题。这发「龙睛甲二」只是以攻代守,所以并未追击。 姚裴道:「看来伊势神宫的记载没有错,八岐大蛇的八色阴云与谪仙人的庆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极大削弱火器的攻击,想要突破八岐大蛇的八色阴云,只能依靠半仙物甚至是仙物。」 道门的半仙物不少,却没有那么多兵器类的半仙物投入到出云国的屠蛇战场,许多半仙物都是起到辅助作用。不过伊势神宫内储存了大量半仙物,其中就包括凤麟洲的「天下五剑」。 当初皇室派出源家斩杀了酒吞童子,并砍下酒吞童子的头颅,其所用的太刀安纲也得以命名为「童子切安纲」,与「鬼丸国纲」、「大典太光世」、「三日月宗近」和「数珠丸恒次」并称为「天下五剑」。 这五把剑都被收藏在伊势神宫之中,对于道门而言,这些刀剑自然无法与「功烛杖」、「人间世」这种仙物相提并论,而且太「脆」,容易损坏,属于残次品,齐玄素用两件换一件,还要动用关系,可见区别,不过拿来屠蛇却是正合适。 齐玄素和张月鹿有仙剑「天师雌雄剑」,并不需要,姚裴和李长歌各有半仙物,甲辰灵官有「蜻蜓切」,也不需要,主要就是另外五人使用。 其中景天明使用「童子切安纲」,李天罡使用「鬼丸国纲」,云奉行使用「大典太光世」,丁未灵官使用「三日月宗近」,柳生宗正使用「数珠丸恒次」。 对于道门来说,杀死八岐大蛇是必然,关键要做到无伤亡,其实有伤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关键是不能有人死。这也是道门进入凤麟洲以后的问题,平定凤麟洲不难,关键是伤亡问题。如果伤亡太大,会被道门内部的「民意」反噬。 八岐大蛇的身躯开始不断变大,就如传说中的那般,八个头颅如同八座山峰,八条尾巴如同八个山谷,人在它的面前就如蝼蚁一般渺小。 八岐大蛇的血气进一步壮大,其防御堪称完美无解。 它的八色阴云类似于庆云,能够极大免疫真实死物的伤害,只能用比较唯心的手段攻破,可它那庞大的血气又破除虚妄,仅就它的一身浓烈血气,伪仙阶段以下的法术就很难发挥作用,伪仙的法术也要大打折扣,唯有用真实的手段进攻才能破开血气。 这就互相矛盾,所以只能用同时兼具真实和唯心的兵器类半仙物来突破防御,这类仙兵的极致就是「叩天门」,说真实,因为它的的确确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长剑,锋锐无比,说唯心,它又能与天地共鸣,玄而又玄。 只是八岐大蛇还有无与伦比的再生能力,哪怕断头也能再生。而且再加上它那庞大的身躯,仙兵留下的伤口未免过于微不足道。 这就需要妥善安排,最终同时斩掉八岐大蛇的所有头颅才能彻底杀死八岐大蛇。 只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同样不算容易。 虽然八岐大蛇不会大成之法,也没有仙物,远没有绯宫曦子那般难缠,可仅凭移山倒海的巨大力量,断头也能再生的恢复能力,近乎于完美的防御,就足以对长生阶段以下的绝大部分敌人形成碾压横扫之势。 这便是以力破巧。 便在这时,突然出现风云变幻的异象,云海沸腾,竟然染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紫意,与之同时,下方地面也不断涌上青气。终年不散的云雾如漩涡一般转动,仿佛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往地面延伸,大有连天接地之势。连绵不绝, 然后紫气和青气连为一体,化作一道浩荡剑光朝着八岐大蛇劈下。 这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使用双剑合璧,以仙物之威,强行破开八岐大蛇身周的八色阴云,为其他人开路。 而且道门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像以前那么仓促,道门为两人专门准备了一个「长春回天阵」,专门恢复损耗,不仅仅是恢复真元,还能恢复心神和体魄的消耗,务必使两人保持在巅峰状态,能够长时间作战。 第一百六十章 斩首 八岐大蛇的八色阴云可以抵御“龙睛甲二”,却挡不住仙物之威,这与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境界修为没有太大关系,并不是说齐玄素和张月鹿如今已经可以破开长生大妖的护体神通,两人主要还是负责驾驭“天师雌雄剑”,然后靠仙物本身的威力破敌。 破开八色阴云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并不恋战,立刻后退,在后方不远处已经有道门之人准备好了“长春回天阵”,虽然这个“长春回天阵”比不上张气寒以“八景灯”释放的长生级别“长春回天阵”,可对于仅仅是无量阶段的两人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长生回天阵”最大的缺点是敌我不分,最大的优点是全方位恢复,远非普通的丹药或者武夫的血肉衍生可比。 就在齐玄素和张月鹿开始沐浴阵法清光的时候,第二艘“应龙”再次瞄准开炮,“龙睛甲二”没了八色阴云的阻挡之后,直接射入一个蛇头的大口之中。 无论仙人还是大妖,亦或是大巫、神灵,其内在都比外在脆弱,仙人的第二次天劫火劫便是直接从体内烧起,所以比起从外面攻来的第一次天劫雷劫更为难防。至于第三次天劫风劫,则是由外而内,无孔不入,内外兼攻。 八岐大蛇也不例外,它的嘴巴里可没有鳞片,立刻被“龙睛甲二”炸得稀烂,几乎没了半个脑袋,“龙睛甲二”去势不止,沿着食道一路向下,要来一个穿肠破肚。 八岐大蛇吃痛,八条巨大蛇尾疯狂捶打地面,地动山摇,烟尘四起,不知多少树木被拦腰斩断。 只是八岐大蛇的恐怖再生能力很快便显现出来,被炸碎了的半个脑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比起武夫的血肉衍生还要快上许多。 不过再生能力再强,恢复速度再快,以八岐大蛇的庞大身躯而言,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道门中人争取的就是这个时间,丁未灵官取出自己的大弓,等人之高,然后将大弓拉至满月,对准了八岐大蛇还未愈合的碎裂头颅。 自从火铳出现并大规模应用之后,弓箭的重要性就大幅度下降,一件兵器是否会被取代,不在于其是否有克星,而在于其是否有替代品,火铳就是弓箭的上位替代。训练一个弓兵,可能需要三年,而且对于臂力要求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弓兵的,而且在战场上,弓兵们总有手臂酸痛拉不动弓的时候。可火铳就不一样了,一个火铳兵可能只需要训练三个月就能作战,而且勾动手指和拉弓所需要的气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只要弹药充足,火铳兵可以长时间持续作战。 不过弓箭还是有优点的,箭矢更合适淬毒,因为“龙睛”系列发射爆炸时产生的火焰高温很容易破坏毒素的结构,而弓箭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丁未灵官在箭上附着了“奢比尸毒”。 这可不是仿制的“奢比尸毒”,而是道门造物工程完全复原的“奢比尸毒”,能够让上古大巫也感到棘手的剧毒。 对于八岐大蛇来说,它本身就擅长用毒,而且相较于它的庞大身躯,仅仅是涂抹在箭矢上的毒素剂量,很难将它置于死地。不过道门之人也没指望靠着“奢比尸毒”将其杀死。 箭矢从还未完全复原的半个头颅射入八岐大蛇的体内,“奢比尸毒”的效果极为显著,立时在八岐大蛇的体内爆发,并迅速扩散至八岐大蛇的全身各处。纵然以八岐大蛇的强横体魄也不能完全抵御,一时间八岐大蛇行动僵化,动作迟缓。 八岐大蛇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还算完好的另外七个头颅开始不断喷吐出绿色的毒雾,使其化作毒云将自己笼罩其中。 众人自然是趁此时机一起出手向八岐大蛇攻去。 速度最快的是甲辰灵官,此时的甲辰灵官已经展开背后圆盘,在神力加持之下,深入毒云,手中的“蜻蜓切”直接刺在八岐大蛇的脖颈上,相较于八岐大蛇的庞大身躯,“蜻蜓切”宛若鸿毛一般,就是枪身悉数没入其中,也未必能造成多大伤害,可甲辰????????????????灵官将手中“蜻蜓切”刺入八岐大蛇的脖子之后,不断旋转枪头,不断有鲜血和磅礴血气向外逸散,仿佛血雨,每一滴鲜血落在地面上,都嗤嗤作响,如同毒液一般,腐蚀地面。 】 紧随甲辰灵官之后的是景天明,他手持“童子切安纲”,一身化九,从九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攻向八岐大蛇的周身要害,本尊则避开了毒云,没有进入其中。 甲辰灵官和景天明都是佯攻牵制,丁未灵官和柳生宗正才是正攻,两人趁此时机绕至八岐大蛇下方的腹部位置,因为八岐大蛇的身躯太过庞大,腹部贴近地面,八只头颅却在天上,吐出的毒云仍旧在下沉,暂时还未笼罩腹部。 这里不仅没有毒云笼罩,还有一片血污,是一个巨大伤口,当年素盏呜尊便是从这里取出了“天丛云剑”,以八岐大蛇的恐怖再生能力,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似乎这个伤口被永久固化,成为八岐大蛇的一部分,也就是“复原如初”的“初”。 道门已经知道这个情报,姚裴在计划中分析认为,这既是天门控制八岐大蛇的关键所在,也是八岐大蛇的弱点,所以道门中人通过“奢比尸毒”初步控制了八岐大蛇之后,并没有急于斩首,那样风险太大,未必能够成功,而是选择先行攻击八岐大蛇的腹部旧伤,争取进一步重创八岐大蛇。 体型庞大固然是无惧寻常皮肉伤,很难被伤到要害,可也难免笨拙,算是有利有弊。 两人丝毫不惧八岐大蛇腹部伤口位置弥漫环绕的浓郁血气,直入其中。 柳生宗正全力催动手中的“数珠丸恒次”,凌厉刀气向四面八方密集爆发,硬生生地在八岐大蛇的腹内结成一道杀生罗网。 丁未灵官的刀法就要朴实无华,她整个人飞速旋转,无数刀光刀芒汇聚,好似一个刀轮,疯狂切割周围的血肉。 刹那间,从伤口处喷涌出无数有如实质的血气,升腾而起,然后缓缓洒落在地。寻常伪仙武夫,能够以血气在身周形成似虚似实的气焰之状已经是十分难得,八岐大蛇的血气却是如血雾一般,已经化作实质,可见其气血是何等旺盛。 下一刻,丁未灵官和柳生宗正自浓郁血气中一飞冲天,周身光华黯淡许多,显然还是受到了血气的影响,饶是伪仙,也损耗不小。 待到血气散去,可见八岐大蛇腹部位置的伤口比原来更大,虽然以八岐大蛇的庞大体型而言,这等伤势不算致命,但也受到了重创。 便在这个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恢复完毕,又以全盛姿态用出了第二次双剑合璧。 剑光煌煌,几乎贯穿了八岐大蛇腹部位置的伤口,进一步撕裂扩大了伤口。 八岐大蛇被接连重创,已经不是生出怒意那么简单,而是被激起了凶性,发出一声几乎要将人心房震破的尖啸,不再跟甲辰灵官、景天明纠缠,六个完好蛇头兵分两路,三个蛇首去攻击丁未灵官和柳生宗正,另外三个蛇首则去攻击齐玄素和张月鹿。 ????????????????便在这时,李长歌和姚裴终于出手了。 两人虽然是道门的天之骄子,日后也必然能跻身长生阶段,但仅就目前而言,还无法与这样的大妖相提并论,甚至很难对八岐大蛇造成什么伤害,所以两人和齐玄素、张月鹿一样,并不依靠自身的境界修为,而是靠着半仙物起到辅助作用,这也是几个无量阶段的年轻人最大的作用。 姚裴驾驭“功烛杖”,李长歌使用“明冠”,一起定住了攻向齐玄素和张月鹿的蛇首。 两大半仙物叠加,哪怕是八岐大蛇也要受到影响,动弹不得。 虽然定住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够了,齐玄素和张月鹿毫不犹豫地用出第三次双剑合璧。 得益于“长春回天阵”抵消了第一次双剑合璧的消耗,所以两人这次没有丝毫勉强,在“长生回天阵”的支持下,两人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连续使用三次双剑合璧就会濒临崩溃。 剑光无视光阴凝滞,照常落下,将两个蛇首直接斩落。 另一边,李天罡和云奉行虽然没有这么多的半仙物,但凭借境界修为,也帮助丁未灵官和柳生宗正挡下了三个蛇首。 只见断首位置血泉喷涌翻滚,似乎有新的蛇头要从脖子里生长出来。 果真如伊势神宫记载的那般,只要不能将八个蛇头同时斩掉,八岐大蛇就能无限再生。 另外几人没有犹豫,纷纷出手。 伪仙们自是不必多说,只是斩掉其中一个头颅而已,并不算难事,甲辰灵官刚才就已经将一个头颅打成重伤。造化天人们不如伪仙,可先前都是伪仙出手干扰牵制,造化天人一直蓄势待发,此时都是全盛姿态,反观八岐大蛇,屡遭重创,还中了“奢比尸毒”,身躯僵化,一来一去,双方的差距便没有那么大。 最后姚裴和李长歌凭借“人间世”和“让王”合力斩去被“龙睛甲二”打残的头颅。 八个头颅被全部斩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四秀 随着八个蛇头轰然落地,八岐大蛇的身体开始迅速石化,转眼之间,竟是化作了一座怪异的石山。它腹部位置的伤口,刚好变成了一个幽深的洞穴。在石山的上方,则有云雾不断生出。 这次道门之所以能斩杀八岐大蛇,主要还是以有心算无心,事前有周密部署和详细计划,出动了两艘“应龙”,四个伪仙,两个造化天人,四个无量天人,其余天人若干,提前布置了阵法,动用了一件仙物和七件半仙物,还使用了“奢比尸毒”这种万金难求的东西。更关键的是,八岐大蛇死而复生之后,也如玉藻前那般实力大降。 如果这还杀不死它,那就没有天理了。 甲辰灵官抬头望着八岐大蛇所化的石山,有些失望:“这就没了?国师斩杀的那条蛟龙,龙珠、龙角、龙须、龙鳞、龙筋、龙肉,可都是宝贝,这条怪蛇什么也没剩下?” 姚裴道:“毕竟是死而复生,僵尸身上只有腐肉,八岐大蛇身上当然有宝贝,就是位列三大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并不逊于蛟龙的皮囊,甚至犹有过之,不过早就被素盏呜尊取走了。” 甲辰灵官叹息一声,很是惋惜。 击杀了八岐大蛇,还有许多后续,比如宣传道门为民除害,彰显道门的赫赫武功,震慑尊攘派余孽,不过齐玄素和张月鹿就不好再参与其中了,毕竟两人还要继续休息。所以两人只要等着记功就是了,有姚裴这个表侄女在,齐玄素倒是不太担心。 …… 这个消息也很快在道门内部流传开来。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国师斩杀蛟龙不算什么新鲜事,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可四个无量阶段的年轻人参与围攻并成功击杀一只长生级别的大妖,那就十分了不起了。 你别管这只大妖是不是全盛状态,就问你是不是长生阶段。 这种行为放在西方,得叫“弑神”。 勇者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合力击败了恶神大蛇,足以传唱后世,成为史诗。 慈航真人走进天罡堂的大门,一路行来,肉眼可见地人少了许多,这些人都去了凤麟洲战场。 慈航真人担任天罡堂掌堂真人,并不负责指挥战事。 天罡堂掌堂真人与掌军真人的具体区别在于对内和对外。 太平无战事的时候,天罡堂掌堂真人负责灵官队伍的日常管理、建设、训练,拥有人事权,可以决定灵官的升迁。 这是上三堂的根本,紫微堂掌握着道士的人事权,天罡堂掌握灵官的人事权,所以紫微堂是九堂之首,天罡堂是九堂次席,一文一武。北辰堂则是一个特殊的监察机构,好似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利剑,对内监察道士灵官,肃清叛徒,对外搜集情报,向金阙高层提供情报和咨询,并在某些特殊时候,也会进行一些针对性的刺杀。与此同时,北辰堂兼具维持玉京治安的职能,所以北辰堂又与风宪堂不同。 简而言之,太平时期,天罡堂掌堂真人对于灵官的影响更大。 到了战时,就由掌军真人在金阙的授权下全面接掌指挥权,一应事宜统一由掌军真人负责。 理论上来说,所有的参知真人都能出任掌军真人这个临时职务,也包括天罡堂掌堂真人,不过一般不会让天罡堂掌堂真人出任掌军真人,以免权力失衡。 道门的架构设计就是互相掣肘,天罡堂掌堂真人有管理权却没有指挥权,掌军真人有指挥权却没有管理权。 这样当然也有弊端,容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不过这世上从没有完美无缺的制度,总要有所取舍。 正因如此,战事开始之后,慈航真人并没有过多插手凤麟洲战事,只是从各种战报中了解前线情况。 倒不是慈航真人对此漠不关心,而是作为道门高层,对于这场战事早已心中有数,尤其是国师亲自下场之后,更是再无悬念,只要等待结果就行了。每天了解前线情况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昨夜,慈航真人先后见了两个人。 第一个人是张拘成,他接替徐仇成为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可徐仇是在第一次江南大案之后才走马上任,多少有些过渡性质,如今人走茶凉,实在没有太多好说的。真正有能力影响江南道府的还是慈航真人这位老府主,张月鹿能够破获江南大案,慈航真人的支持至关重要,也正是慈航真人对江南道府影响力的体现。不能因为慈航真人明显弱于东华真人、清微真人就认为她不算实权人物,不管怎么说,她都是金阙的第三号人物。 张拘成在走马上任之前自然要与慈航真人沟通交流一番,双方同属于正一道阵营,也是旧相识,倒谈不上拜山头什么的,慈航真人一定会全力支持张拘成,只是该有的态度还是一定要有,许多话也最好是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除此之外,张拘成身为张家的未来族长,也与慈航真人谈及了张月鹿的婚事,毕竟张月鹿还是慈航真人的徒弟。在道门,从来都是师徒如父子,尤其是张月鹿被确定为慈航真人的衣钵传人之后,那就是母子一般,于情于理,张家都绕不过慈航真人去,也必然要征求慈航真人的意见,慈航真人插手张月鹿的婚事更是合情合理,要不七娘怎么不找别人就找慈航真人呢。 张拘成离开之后,慈航真人见的第二个人自然就是七娘了。 两人作为准亲家,还是谈孩子的婚事。毕竟上次没有谈成,不欢而散,还得接着再谈。 以慈航真人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在花多少钱上面斤斤计较,就是七娘一文钱不拿,她也不会过多纠缠,关键还是齐玄素的身份问题。 虽然一个“赌”字很不好听,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太平道在赌,正一道也在赌,慈航真人和天师都把宝押在了张月鹿的身上,打算全力支持她争取第八代大掌教的尊位,自然不能存在半点纰漏。 说句诛心之言,在慈航真人看来,七娘到底是姓姚,是全真道之人。虽然正一道和全真道是盟友,但这个联盟也不是那么牢靠,若是斗败了太平道,接下来就要两家互斗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关于齐玄素的清平会身份,防的不是太平道李家,防的是全真道姚家,毕竟齐玄素不姓姚,若是关键时刻,全真道把齐玄素当作弃子,用齐玄素将张月鹿拉下水,结果是姚裴上位,慈航真人可要抱憾终身。 两人谈了个通宵,好似农妇买菜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一个初步共识。齐玄素可以暂时保留清平会的身份,不过要在合适的时机脱离清平会。至于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还要以后慢慢商量。 除此之外,就是细枝末节了。七娘承诺,等齐玄素从凤麟洲回来之后,就开始在玉京的太上坊物色住处,起步一百年为限。 还有那个诬陷的事情,七娘也保证已经解决了,接下来是报复时间。至于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慈航真人没有问,七娘也没有说。 因为这些事情,慈航真人今天来得稍晚一些,走进签押房的时候,发现秘书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份邸报。 慈航真人随手拿起邸报,一眼扫过。 她的目光忽????????????????然停住,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便在这时,慈航真人的小徒弟,也就是关门弟子,走了进来。 这个张月鹿口中的“萧师妹”全名是萧月如,如果说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是第八代弟子的末尾,那么这个少女几乎就是擦着最后一年的边,再晚几个月,她就要被归入到第九代弟子了。 如为人父母一般,慈航真人最重视的是张月鹿,其次是白英琼,最喜欢的却是小徒弟。看重和喜欢是两种态度,一个要支撑门户,大权在握,一个就是享受父母宠爱,做个富贵闲人。 所以萧月如在慈航真人的面前十分放松随意,见慈航真人盯着手中的邸报,不由好奇问道:“师父,凤麟洲那边又发生什么事了?” 慈航真人收回视线:“你师姐又立功了。” 萧月如又问道:“有姐夫吗?” 慈航真人笑道:“你哪来个姐夫?” 萧月如道:“我都听说了,师姐已经定下亲事,还把齐副堂主带回家见了天师,可不就是姐夫。” 慈航真人只好道:“好罢,当然有你姐夫。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全真道的姚裴和太平道的李长歌,他们参与击杀了一只长生阶段的大妖。” 萧月如忍不住张大了嘴巴,难掩诧异。 “长生阶段?” “大妖?” “击杀?” 虽然她没见过长生阶段的大妖,但她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就是师父慈航真人亲自出手,也不敢保证十成把握。 这些人真是八代弟子吗?确定不是七代弟子?同样是八代弟子,她甚至不是天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慈航真人道:“当然不是他们四个人就能做到的,还有四位伪仙和两位造化天人。” 萧月如仍旧没有完全从震撼中回神,说道:“就算这样,那也很了不起,尤其是姐夫,竟然能后来居上,要我说,以后就不该叫道门三秀了,而应叫道门四秀才对。”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称臣 景天明派人将斩下的八个蛇头送到了秀京行营,清微真人筛选之后,将其中一个蛇首送到了平京,再次给平京的皇室施压,迫使其投降。 道门能在不出动长生之人的情况下击杀八岐大蛇,意味着道门攻下平京并非难事,只是道门不想造成更大的伤亡,所以才给了平京一个体面收场的机会。 平京方面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绯宫曦子之所以拼命逃走,就是因为只有她活着,皇室才有和谈的资格。 当然,正面战场打不赢的,谈判桌上的同样拿不到,这样的和谈只是皇室单方面的投降罢了。 很快,皇室传来回复,接受道门的条件。 根据第一次和谈的内容,皇室同意惩治挑起战事之罪犯,其中包括左大臣在内的多位朝廷重臣。遣散一切攘道浪士,废除天门的国教地位。根据道门的标准改编一切军队,革新贵族制度,改革土地制度,皇室降格为王室,向大玄朝廷称臣。王室只作为象征存在,不再掌握实权,由丰臣相府接收平京朝廷及其所属各级衙门的一切权利。 除此之外,道门还提出了额外的条件,三大神器不应留在降格后的王室手中,应由凤麟洲道府代为保管。其实在这一点上,皇室并没有太多话语权,关键要看绯宫曦子。也许是国师先破三大主神化身,后又一剑斩蛟龙,已经吓破了绯宫曦子的胆子,这位末代斋王没有过多坚持,同意了这个条件。 皇室之所以同意得如此痛快,也是因为这些年来道门的信誉极好,没有做过出尔反尔的事情,不必担心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便达成了道门所希望的平衡。 丰臣相府掌握实权,王室仅作为象征,不过王室内又有大天狗和绯宫曦子的存在,可以起到制衡丰臣相府的作用。凤麟洲道府居中平衡,而不是具体站在哪一边。不过互相制衡不意味着要掀起残酷的党争,所以清微真人又让丰臣秀茂迎娶吉祥宫玉子,以联姻的方式缓和双方关系。 在皇室同意了投降条件之后,平京无血开城,道门大军正式进入平京,凤麟洲国主率领王室成员出迎,意味着王室的臣服。 在大军入城之后,凤麟洲王室又向大玄朝廷递交国书,表示称臣,请求册封,并将所拟两个国号方案“凤麟”、“苇原”上奏大玄皇帝裁定。大玄皇帝最终选取新国号为“凤麟”,并以宗主国皇帝的名义册封凤麟洲国主为凤麟国王,等同大玄朝廷的亲王爵位,并赐下金印、诰命、冕服、九章、圭玉、佩玉、妃珠翠七翟冠、霞帔、金坠、经籍彩币表里等等。 自此之后,凤麟洲历代国主都循例受封为凤麟国王,只能自称孤或者寡人,不得自称为朕,大臣只能称大王或者殿下,不能称皇上或者陛下,否则即为僭越。 同时大玄朝廷又作出规定,凤麟国王的官服是红底金色图案的蟒袍,凤麟王后则饰以凤。公主、郡主和嫔妃则饰以花型图案。赤翟衣是特许的亲王级别的服饰。天青色翟衣作为大玄皇后的等级,凤麟王后、王妃不能僭越。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道门对于凤麟洲的改变已经十分巨大,大部分中层都纷纷效仿中原,从服饰穿着到举止习惯,以及各种习俗,甚至就连说话的腔调也要学习,越是接近帝京口音越是地道,许多倭人以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为荣,甚至许多人还喜欢在日常的倭话交流中夹杂一些晦涩的中原词汇,两种语言杂用,以此来彰显自身之高级。 只有上层还保留了传统服饰,而在王室称臣之后,大玄朝廷直接对王室的服饰穿着做出了规定,便是要从上而下地实行“易服”,正所谓上行下效,既然上层和中层都以效仿中原为荣,那么底层的平民自然会做出效仿。 还有一点,既然实行易服,要束发戴冠,剃成月代头可没法束发戴冠,自然就要蓄发。这便是蓄发易服。 接下来就是关于爵位制度的改革,因为皇室已经降为王室,所以取消亲王和内亲王,分郡王和公侯伯子男六等,原本的亲王降为郡王,内亲王降为郡主,????????????????丰臣家的家主也是郡王,且是唯一的异姓郡王,然后依次往下划分。 在这一点上,名义上是王室自上而下的改革,实则是由道门在背后操作。换而言之,各地的藩主大名都能够封什么爵位,除了看自身的实力之外,还要看道门的态度。 比如丰臣千代,她是丰臣秀继的妹妹,随着丰臣秀继身死,注定成为相府的边缘人物,能封个县主就不错了,可因为她是道门推出来的标杆人物,道门化程度极深,所以直接被册封为郡主,等同于诸位皇子皇女,甚至与丰臣秀茂平起平坐。 还有浅井义心,虽然其祖上是一方藩主,但早已没落,论实力,至多做个子爵,不过因为他立有大功,被册封为侯爵。同样被册封为侯爵的还有选择投降道门的前田正雄。 一直坚定支持并拥护道门的柳生宗正被册封为公爵,柳生宗正不愿接受,将爵位让给自己的儿子,道门又专门赐予其二品同道士出身,与铃鹿御前同等待遇,这次柳生宗正则是欣然接受。 这些事情,清微真人和大真人张气寒当然不会亲力亲为,至多是底下的人拟好名单之后交予他们审阅批准,主要是由凤麟洲道府、祠祭堂、紫微堂合议决定。 齐玄素作为紫微堂的副堂主,也名列其中。他对于这些公侯伯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提议将一个名为幻姬的女子册封为子爵,理由也很充分,凤麟洲贵族中的女子占比太少,且大多是皇室出身的郡主、县主,无法体现出道门的平等理念,需要有所侧重。 这个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涉及到道门内部的道德正确,谁也不能反对,最起码不能公然反对。再加上这里面的大头利益都集中在公候一级,一个小小的子爵实在是微不足道。而且齐玄素没有掺和这些公候的评级,等同是把他的那份让了出来,许多人也乐得投桃报李,于是直接将幻姬从子爵定成了伯爵。 于是凤麟洲就多了一位女伯爵。 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又不是大玄朝廷的伯爵,不过是动动笔的事情,算不得什么。 当幻姬得知自己将要被册封为伯爵时,在欣喜之余,更是生出几分畏惧,深刻地感觉到这位齐高功的权力之大,背景之深。 在官面上,他可以让自己这个至多封个男爵的小小旗本直接连跳两级成为伯爵,在商贸方面,他还能把中原地面上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介绍给自己,这是何等的能量? 可偏偏这位齐高功一直很忙,不是参与战事,就是在出征的路上,显得十分神秘。 所以幻姬对齐高功越发好奇,她本是个长袖善舞之人,早就与一位驻扎于本地的执事道士建立了一些太平钱方面的联系,设宴招待的时候,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起有关齐高功的事情。 太平钱和酒总是能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话题,这位执事道士直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齐高功?你是说齐副堂主吧,那可真是了不得,年轻才俊,好些人都说他是道门第四秀,你知道什么人才能被称为‘秀’吗?一是要年轻,不能超过三十岁,二是要足够优秀,有望争夺大掌教尊位。” 大掌教! 幻姬的瞳孔微微收缩,既是震惊,也是感受到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压力。 那可不是天门斋王或者凤麟洲皇帝能比的,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掌军真人,甚至是国师,也都是大掌教的属下。 那是道门的领袖,甚至是整个东方世界的领袖。 执事道士有些喝多了,也不管幻姬是什么反应,自顾说道:“说大掌教尊位,当然有些远了,七代大掌教都没选出来呢,哪里就轮得到八代大掌教,怎么着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就说当下吧,金阙明令嘉奖齐副堂主,张大真人亲自宣读嘉奖令,并通传道门上下,这是什么待遇?我听说,齐副堂主很快就要升次席了,那可是一地道府排名前三的职位,做了次席,道士品级也要动一动,也就是升真人。你知道不到三十岁的真人意味着什么吗?” 不是所有的执事道士都像当初的齐玄素那样游离在外,长年处在这个环境里,自然对道门的九品十二级知之甚详,什么年龄限制、资历要求,乃至于高层中的派系争斗,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幻姬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大掌教太远,几十年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她还能比较镇定,只当是个美好的前景。可即将发生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本以为齐高功已经很了不起,却没想到在不远的未来她就要改口为齐真人了。 高功法师、法师以及道长等称呼只是外人对道士的称呼,道门自己人不用,可“真人”却是道门内外通用的,可见真人一级的地位超然。只有成为真人,才算进了道门的高层,所以真人又被称为高品道士中的高品。 执事道士大约是喝得美了,也是醉了,半是梦呓道:“不到三十岁的真人,四十岁的参知真人,只要不中途夭折,就算做不了大掌教,做个副掌教大真人总不是问题。” 第一百六十三章 购房置产 齐玄素在许多道门之人的眼中已然是道门第四秀,未来的副掌教大真人候选人之一,而这位杰出的道门俊秀正在做什么呢? 当然不是操劳国家大事,也不是关心什么天下大局,而是在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说得再具体一些,是关于买房的事情。 成家,成家,总得有个家。 家不仅仅是人,也是更具体的房子。 由此衍生出一个十分清晰的逻辑链条,即成亲先买房。 齐玄素是有房子的,位于海蟾坊的旧居。倒不是张月鹿嫌贫爱富,关键成亲不是两个人事,而是两家之事,在张家面前,属实是有点拿不出手。 再有就是,都说新婚如何如何,人是新人,房自然是新房,旧房子也不大合适。 虽然严格来说,玉京的房子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哪怕是大掌教、副掌教,其实也是住别人已经住过的旧房子,但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新买的就是新的,大不了再翻新一下。 于是乎,这个问题就实实在在地摆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如今的收入相当不低,一年能有一万太平钱左右的进项,放在过去,他想都不敢想,要知道当初他走孙永枫的门路才花了二百太平钱。 可就算如此,想要在玉京买房,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玉京不比其他地方,乃是道门祖庭,一般而言,没有人能够在玉京真正买房。因为在名义上,整个玉京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 这有些类似于俗世的“一田二主”,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同理,玉京的居民们没有房屋的所有权,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道士们习惯性地将这种上百年的租赁称之为购房置产。 齐玄素的买房其实就是租赁,不过考虑到他和张月鹿十分年轻,所以要直接一百年拉满,这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如果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当初齐玄素的师父在海蟾坊租了一个小院,花费太平钱一千圆,租期二十年。一百年也就是五千圆太平钱,相当于齐玄素半年的收入,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可齐玄素不好继续住在海蟾坊。 首先就是位置问题,海蟾坊的房价这么便宜不是没有道理的,主要就是位置不好,距离太清市很远,距离玄都更远,甚至距离外面的飞舟港口同样不近,哪边都不靠。而同一个坊中,不同地段的价格也不一样,沿街的要贵一点,如齐玄素旧居这种位于深巷里的,则便宜一些。 再有就是,每个坊的职能也各不相同,比如皇室宗亲们就聚居在轩辕坊中,而道门真人一级则大多在太上坊,极少数也是在上八坊的其他几个坊中。齐玄素和张月鹿马上就要升真人了,他们若不住在太上坊,而是选择海蟾坊,很可能会被别人扣上一个特立独行的帽子,这是自五代大掌教以来坚决不允许的。 最重要的一点,齐玄素要考虑未来岳家的感受,天师给你脸面,你不能把天师给的脸面往地上丢,真让张月鹿跟他住小院,只怕是张家脸上不好看。说白了,张家仗势欺人,齐玄素的确可以不当一回事并反击,可张家提出一些合理要求的时候,齐玄素是不好拒绝的。如果你齐玄素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关键是你有这个能力,你为了省钱搬到海蟾坊去,是何居心?让李家看笑话吗?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宅邸规模的问题,齐玄素的旧居就是一个小院子加上几间平房,无非是两个卧室,一间书房,外加厨房、客厅,十分简单。可新宅的规模就不能这么小了,必须要大,几进的那种。 太上坊的地段,几进的规模,一百年的年限,价钱是打着滚地往上翻。别说五千太平钱,五十万太平钱都不够。 还有关键的一点,张家会准备一座陪嫁的宅子,如果齐玄素不想背上一个赘婿的名头,那就最好与张家的陪嫁持平。若是齐玄素破罐子破摔,张家自然是乐见其成,多个真人一级的赘婿,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赘婿,也没什么不好。 这就让齐玄素犯了难,这么多太平钱,他得攒一辈子,还不见得能攒够。 于是就只有两个方法,一是找太平钱庄借贷,以他的身份,借贷很容易就能批下来,还是没有利息的那种,甚至等他做了参知真人之后,说不定太平钱庄就找个由头给免了剩余债务。不过齐玄素不想这么干,关键是他的身份不同了,若是他要推动什么大的贸易,以道府的名义大宗借贷也就罢了,为了买房子借贷,似乎有点小题大作,不那么体面。 有些人不免要心怀叵测地说上一句:“一个在张家排不上号的张拘全都能有几十套房产,养了那么多女人,你堂堂道门第四秀要借贷买房?你这个穷是装给谁看?别的真人怎么不借贷买房?难道偌大个道门就只有你齐玄素清廉?其他人都不清廉?我看你是沽名钓誉,想要借着此事来标榜自己,虚伪。” 在道门十分忌讳特立独行,张月鹿就是个例子。而且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齐玄素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中,不知多少人等着给他挑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齐玄素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去出风头。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找家长。这也不算丢人,既要奉公守法,又要靠自己,就没几个年轻人能在太上坊安家置业。就算是李长歌、姚裴、张月鹿,也得靠家里帮衬。齐玄素求一求七娘怎么了。 不过这次不是齐玄素主动联系了七娘,而是七娘主动联系了齐玄素。 齐玄素见到子母镜另一边的七娘时,十分震惊:“七娘?你不是说离开中原范围之后就不能联系了吗?你到凤麟洲了?” 七娘道:“我在玉京,用道门的特殊渠道与你联系,当然不受范围的限制。” 齐玄素好奇问道:“特殊渠道?你在玉京哪里?” “玉虚宫。”七娘吐出三个字。 正如道门有四座上清宫一般,玉京有两座玉虚宫,一座是举行庆典的,玉虚峰的玉虚宫,还有一座位于紫府,属于地师的玉虚宫。 齐玄素下意识地问道:“哪座玉虚宫?” 七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地师的玉虚宫,难道是那个????????????????举行大典的玉虚宫?那里怎么会有子母镜?” 齐玄素半天没说话。 七娘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就许你去天师的碧游宫,不许我来地师的玉虚宫?”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惊讶,七娘你是以什么身份进入紫府的?” 七娘拿出一块令牌晃了晃,与张月鹿的通行令牌一模一样:“你不会没有吧?这种令牌,我在四十年前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齐玄素又是好一阵无言。他的确没有,上次去碧游宫,也只是一个临时通行证而已,过期作废。 七娘说道:“好了,我时间有限,不跟你闲扯,说正事。我已经跟苏止生谈好了,要在太上坊给你买座宅子。” 齐玄素微微张嘴,不敢置信。 视财如命、吝啬如貔貅的七娘竟然不等他开口相求,主动表示要给他买房子。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七娘是别人假冒的。 七娘哼了一声:“又是这个表情,我早就说过,那些钱是我帮你攒着,留着给你娶媳妇用的,你还不信,总怀疑我把钱给私吞了,你现在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有没有骗你?” 齐玄素发自内心道:“没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是齐玄素的感恩之心没有持续多久,七娘就话锋一转:“不过我算了算,仅凭那些钱,还远远不够。所以我跟裴玄之打了个招呼,从今往后,你的例银就不必发给你了,直接给我就行,权当是还债,直到还清为止。看在你我的关系上,利息给你按最低算,这叫亲母子也得明算账。”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 七娘还是那个七娘,没有变,也不是假冒的。 七娘自顾说道:“等我老了,干不动了,也能来你这里养老。你小子现在就表个态,这个家是谁说了算,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张家丫头说了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土地 齐玄素有心说自己说了算,可又觉得有违道门平等的理念,也不大尊重张月鹿,更关键的是没什么底气,只好说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谁说了算的,都是大家商量着来。” “就知道你小子没种。”七娘斜眼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无辜道:“这跟有种没种有什么关系?” 七娘振振有词道:“别人家的男人都是一家之主,你小子该不会是惧内吧?” 齐玄素反问道:“七娘,如果你现在找个男人,那么谁说了算?” 七娘理所当然道:......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玄幻爽文,仙侠脑洞穿越,雪中同人都市,土豆全军列阵剑仙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www.zongheng.com ☆★☆★☆ 《过河卒》第一百六十四章 土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五章 阳谋 正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这一套招数,道门用了不止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算不得什么秘密。很多人都清楚其中的套路,只是身在局中,就不是那么好分辨了,毕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算能够分辨,也未必能够反抗。 这就像当年的“推恩令”,号称什么无解阳谋。其实关键不在于“推恩令”,而在于中央朝廷的强大实力。 若要说得详细一点,其实是自白帝到武帝足足四代人的不断耕耘努力,一点点突破诸侯国的底线,最终水滴石穿,完成千古伟业。 其实还要算上祖龙,先是祖龙推行郡县制,把自上古人皇时代形成的、如同天理一般的诸侯权威瓦解,强行集权,虽然祖龙最终被反噬,但基础已经打下了。白帝在立国之初,不得不妥协,走郡国并行的路子,不过解决了强大的异姓王。接下来白帝的皇后又解决了一大批龙子龙孙,文帝将最大的齐国一分为六,景帝更是打赢了七国之乱,其中夹杂着各种官职改革、解决功臣集团等等,直到武帝时代,凭借对外战争胜利的巨大威望,这才成功推行了推恩令。 这不仅仅是奋六世之余烈那么简单,而是横跨了两个王朝的巨大变革,又岂是一个“推恩令”能够概括的。 “推恩令”就好似西洋人结婚的戒指,是最后一道程序,看似关键,可如果没有前面的诸多努力,这个戒指是无论如何都戴不上去的。 在这个过程中,儒门也发展起来,最终击败道门,成为天下共主。从此之后,道门处江湖之远,专注造反起事,孜孜不倦地给儒门造反,如正一道的割据蜀州,又比如太平道的黄巾大起义。直到千余年之后,道门才终于击败儒门,夺回了天下共主的位置。 所以推恩令从来就不是什么无解阳谋。 换成大魏末年,大魏朝廷一纸诏书,让秦家、李家、张家等地方豪强诸子分家,来一个所谓的“无解阳谋”推恩令,这几家多看一眼都算输。 中原有一位武灵王,胡服骑射,可谓一代雄主。最后就是动了强大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最终竟是被活活饿死。 其实道门也面临这样的困境,玄圣想要用九堂取代三道,加强集权,其实就是变相的推恩令。玄圣有重建道门、取代儒门、击败佛门的赫赫武功,无人能比的巨大威望,掌握了道门内的绝对实力,自然可以推动,强行建立了九堂,并从三道手中收回了“造物”、“鬼神”、“人间”的权力,重新分配给九堂。 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玄圣未竟全功,等于是做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此后的历代大掌教竟是无人能推动半分,不否认有些人是不想推,可真想要推,只怕是坐不稳大掌教的位置。其中唯一的例外大概是五代大掌教,他以紫霄宫为抓手,进一步集权,是玄圣之后第二个能同时更换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大掌教。只是五代大掌教过于注重个人的权威,只在意别人对他个人的臣服,而忽视了制度的改革和建设,最终不仅没有完成玄圣的未竟之事,还留下隐患,在他飞升之后,三道全面反扑,他的继承人压不住局面,反而变成了六代大掌教上位。 六代大掌教上位之初,三道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带领下,内斗达到了巅峰,其势力也达到了历代顶峰,几乎能与玄圣初步整合道门时的三道相提并论。这时候三道上下自然想要动摇玄圣留下的九堂权威,瓦解五代大掌教的紫霄宫制度,将大掌教嫡系一脉边缘化。 六代大掌教自然想要继续维持玄圣留下的制度,所以刚一上位,就与扶持他上位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发生了剧烈冲突,试图效仿五代大掌教更换副掌教大真人。只是三师都非等闲之辈,反而是联起手来将他架空了,最终解散了紫霄宫。 待到六代大掌教飞升,三师干脆不立大掌教,轮流掌权,于是有了轮值大真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立大掌教,道门的统一从何谈起?三道分家的趋势已经初见苗头。 所以说张月鹿并不激进,在这种背景下,她倒像是个温和的改良派了,还是要努力维持道门的框架,然后去查漏补缺。真要是激进派上台,就该是三个道门了。 直到三师飞升之期临近,这才不得不将推选七代大掌教提上日程,顺带着连八代大掌教的人选都初步确定了。也正因为如此,三位道门储君才会如此年轻,甚至还不是长生修为,这不得不说是三师对内压制的结果。 论地位,如今的三师只是稍逊于道门中兴之后的三位初代副掌教大真人,即李道虚、张静修、大玄高祖皇帝,分别对应了李家、张家、秦家三大豪强。 当时初步整合道门,有名无实,也没有能够服众的大掌教,所以只有三位副掌教,羽翼未丰的玄圣仅仅是道门的第四号人物。有些类似于如今齐玄素第四秀的位置,与另外三人有着明显差异。 直到李家和张家的两位老祖宗飞升,大玄高祖皇帝专注于逐鹿中原而逐渐淡出道门,玄圣才得以独揽道门大权,最终成为初代大掌教,并带领道门击败了儒门。 好些迷信天命之人都在担忧,难道巍巍道门要始于三位副掌教且终于三位副掌教吗? 三师能够架空六代大掌教,是因为什么计谋吗?关键是实力。六代大掌教被架空,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吗?还是因为实力。 所以阳谋和阴谋并没有高下之分,只与实力有关。实力足够,就上堂堂正正的阳谋。实力不够,就用阴谋以小博大。就这么简单。 如今道门实力足够,挟大胜之威,就明着上阳谋,纵然有几个明眼人看出了其中利害,也无关大局。 在推行凤麟洲新政的同时,清微真人也密切关注着外事。 涉及到西洋人,不能轻忽大意。若非东西方距离太过遥远,圣廷才是道门最大的敌人。 为此,掌府大真人张气寒亲自前往萨摩藩,要求萨摩藩交出藏匿的西洋人。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真人张气寒,萨摩藩把姿态放得很低。如今天门战败、皇室投降,道门兵锋正盛,萨摩藩区区一隅之地,自是不敢与道门正面抗衡,如实告知,布朗、怀特等人早已在伊势神宫陷落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凤麟洲。至于萨摩藩,只是与西婆娑洲公司有些生意往来,绝不敢有图谋不轨之事。 因为没有切实证据,萨摩藩又地处偏远,再加上重新分配土地、推行新政、改革王室贵族,千头万绪,道门在短时间内实在腾不出手来收拾萨摩藩,只能是警告一番之后,便将此事搁置,待到日后再慢慢清算。 清微真人总览全局,同步推进,一切都井井有条,取得的丰硕成果足以让所有金阙成员为之侧目。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清微真人是要角逐大掌教的,若是连一个小小的凤麟洲都处理不好,????????????????又何以领袖道门并主导整个东方世界? 除此之外,就是关于伊奘诺尊的事情了。 这才是重中之重,其中蕴藏着死而复生的秘密,这是金阙都要心动的物事。 国师离开凤麟洲的时候,曾经与清微真人有过一番密谈。 国师的语气透着欣慰:“你做得很好。” 清微真人已经不见年轻时的轻狂:“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做得如何,我心中大概有数,以我能够调动的资源而言,只能说中规中矩,谈不上惊艳。” 国师说道:“太上道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关键就在于一个‘稳’字。能把一个‘稳’字做好就算不易,至于更多,现在不奢求。你还不到六十岁,百年刚刚过了一半多一点,还有大把的时光,不像我们这些垂暮老朽,在人间的时日无多了。” 清微真人对此保持缄默。 国师继续说道:“凤麟洲的事情,终究不是中原的事情,牵扯不到我们的根基,就算做得过火一点,只要烧不到中原,那也没什么大碍。所以你不必一直亲力亲为,不妨试着放手,让永言锻炼一下,让他尽早接触一些实务,这才是大道正道。那些北辰堂整治人的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对于一位大掌教来说,尤其如此。” 清微真人点头应下。 国师终于转入了正题:“还有一件事,那些西洋人可以先不管他们,凤麟洲的土地改革也可以暂缓,但这件事一定要做好,要妥当。” 清微真人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是伊奘诺尊和黄泉国的事情?” 国师再也没了对待女道士的温和,变得严肃且威严:“事关死而复生,让我想起了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这可能与渡过第一次天劫有关。所以不必顾忌什么,一定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其拿到手中。” 清微真人郑重应道:“是。” 国师沉声道:“记住,这是大事。” 第一百六十六章 芙蓉黄泉 清微真人邀请绯宫曦子见面,两人进行了一次详谈。 所谈之事,与王室国体无关,与天门新政无关,只与伊奘诺尊有关。 绯宫曦子想要有所保留,无奈玉藻前在侧,这只狐狸为天门服务了数百年,未必知道天门的所有秘密,却很容易分辨真假。 还有一点原因,绯宫曦子这种自身已经与神无异的人物,所谓的信仰,可有可无,除了从少年时就开始侍奉神灵的惯性之外,三大主神与她的关系更像君臣,或是皇帝与宗室的关系,而不是神灵和信众,谈不上卑微,更谈不上虔诚,最多就是忠诚。 正所谓君则臣而臣亦择君,绯宫曦子的忠诚自然是有限的,她更多要考虑各种现实利益。 绯宫曦子最终也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天门的部分秘密并不记载于文字,而是历代斋王口口相传。 根据绯宫曦子所说,伊奘诺尊的确是三贵子的父亲,曾经的「神王」,被三贵子联合外来的佛门击败之后,三贵子成为三大主神,凤麟洲也进入了神佛习合时期。直到大日如来不再现身,儒门心学圣人出世,儒门迎来一次大兴,三大主神又改投门庭,成为儒门心学一派的忠实门徒,于是有了尊王攘夷的儒门思想。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天门不再是佛门的附庸,独立出来,成为凤麟洲第一大教门,不过天门与凤麟洲佛门仍旧维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 至于「攘道」,是因为道门入主凤麟洲,天门实在没有自信将中原称之为「夷」,就算强称为「夷」,对于以效仿中原为荣的凤麟洲上下而言,也很难有共鸣可言,只能是改称为「攘道」。 道门进入凤麟洲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芙蓉山的异常,并展开调查。不过伊奘诺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就连取代他的三大主神都不在人间露面,少有人知道过去的往事。包括佛门和天门在内,绝大部分人都是不知情的,只有极少数高层通过各自传承知晓此事的真相。他们选择了隐瞒此事,只是派出了一些不知情的其他高层协助道门调查。 当时道门的主要精力放在婆罗洲和东婆娑洲,对于凤麟洲并不十分上心,又强调统而不治,所以最终的调查草草收场,并未深入挖掘。根据天门和佛门事后推测,道门大概知道了恶火和疑似恶神的存在,却无意打破封印给自己平添麻烦,具体结果上报金阙之后就彻底封存,再加上道门更换凤麟洲道府的高层比较频繁,使得后来的道门之人竟然不知道此事。 这次道门之所以发现不对,关键还是天门自己出了问题,天门无力加固封印,导致伊奘诺尊的气息大量外泄,小半个凤麟洲都受到影响,伊势更是化作人间鬼国,道门想装作看不到也是不成了。 再有就是,因为尊攘派的坐大,让道门推翻了过去统而不治的决策,决定直接插手凤麟洲内政,于是有了如今的推行新政。既然又统又治,那么恶火、恶神就不能放任不管,必然是一查到底。 再加上铃鹿御前、玉藻前这些「老古董」们的相继倒戈,于是关于伊奘诺尊的事情便浮出水面。 绯宫曦子除了肯定并证实道门从其他途径得知的各种内幕之外,还提供了伊奘诺尊五处封印的具体地点,头颅和躯干被封印在芙蓉山下,右手被封印于平京王宫,左手被封印于伊势的饭野郡,右脚被封印于萨摩的樱岛,不过左脚并非封印于虾夷,那是伊势神宫放出的假消息,主要就是用来骗过铃鹿御前、玉藻前这些老家伙,左脚其实是封印于出云国,就在八岐大蛇栖息的湖泊下方。 其中理由也不难猜,伊势境内的封印由伊势神宫看管,平京境内的封印有皇室和大天狗看管,八岐大蛇负责看管出云国境内的封印。 至于芙 蓉山和樱岛,两者都是活火山,想要解开封印,必然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芙蓉山是凤麟洲圣山,不知多少眼睛盯着,稍有异动就会被人察觉,而萨摩藩的藩主岛津氏最早就是类似于「守墓人」的角色,肩负着看守封印的职责来到萨摩,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只是封印一直平安无事,岛津氏没必要整天守着樱岛度日,于是逐渐转变为地方豪强一类的角色。 这五处封印都是大日如来所留。不过左手的封印已经被打破,换成了明显有着道门风格的封印。 其实不必绯宫曦子说,清微真人也知道此事,当初齐玄素找他报备,他并未阻拦,未尝没有让齐玄素试试深浅的意思,最终天师出手,再次了封印伊奘诺尊的左手。不过清微真人怀疑齐玄素或者张月鹿应该从中得到了某种好处,国师亲自出手一次,帮他打下了伊势神宫,天师亲自出手,又怎么会空手而归? 清微真人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把被分割封印的伊奘诺尊重新合为一体,那会怎么样?」 绯宫曦子回答道:「会打开伊奘诺尊神国的大门。」 清微真人道:「可是据我所知,佛门和三贵子击毁了伊奘诺尊的金身。据说伊奘诺尊的金身碎片落入人间,化作诸多火焰妖怪族群,这些妖怪分别代表了伊奘诺尊的不同神通,而伊奘诺尊的神国也随之一起破碎了。」 绯宫曦子道:「严格来说,伊奘诺尊的神国的确破碎了,不过并没有完全破碎。根据天门的记载,伊奘诺尊的神国被分为两半,一半落入人间,破碎成大小不一的碎片,五处封印就是以神国碎片为基础构筑的。另一半则消失不见,只有通过伊奘诺尊的本尊才能找到其所在。」 清微真人记下了这一点,又问道:「据说八岐大蛇和玉藻前都是通过黄泉国得以复生,黄泉国到底是什么?」 绯宫曦子道:「我并不知道黄泉国内的具体情况,传说伊奘诺尊的妻子伊奘冉尊就沉睡在黄泉国中。也有传说伊奘冉尊的尸体被伊奘诺尊放置于黄泉国中,而且伊奘诺尊在黄泉国的入口位置设下了封印。据说佛门的佛陀曾经进入其中探索,安然无恙地离开,不过并没有太大的收获。三大主神对此语焉不详,也许只有他们才知道黄泉国的真相。」 清微真人说道:「我听说黄泉国是第一代神灵留下的神国,类似于各种神话中的冥府或者地狱。」 绯宫曦子道:「确实如此,世人所说的天上宫阙、地下幽狱,其实都是神明们开辟的神国,而你我都知道,真正的天上是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乃是飞升之后的去处,而真正的地下则是幽冥阴间。黄泉国就是一座类似幽冥阴间的神国。」 清微真人问道:「黄泉国的具***置在哪里?」 绯宫曦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就在芙蓉山的山口之下,它其实是一座地上神国,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神国。」 清微真人对此谈不上震撼或者意外,在他看来,黄泉国与其说是神国,更像是一座洞天,其实神国和洞天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只是前者要靠神力来维持,可以寄托于虚空之中。后者则依靠地气,必然与山川相连,比如昆仑洞天,就依靠昆仑山的地气,而昆仑山号称万山之祖,是三大龙脉的发源之地,其地气之雄厚可想而知,故而昆仑洞天是当世第一大洞天。 如果黄泉国已经不靠神力维持,而是靠着芙蓉山的地气而存在,那么的确不应该称之为神国,而应称之为洞天。 如此一来,凤麟洲的「三国」就很清晰了。苇原国对应人,是凤麟洲。黄泉国对应地,是洞天。高天国对应天,是神国。刚好符合天地人的概念。 清微真人若有所思道:「芙蓉山是你们的圣山,既能封印伊奘诺尊的头颅躯干,又是黄泉国所在,它究竟有什么特殊 ?还有,芙蓉山每隔百年就喷吐一次恶火是怎么回事?难道在数百年前,伊奘诺尊头颅和躯干的封印就已经松动了?」 绯宫曦子脸上露出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最终还是说道:「真人问了我三个问题,其实三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在宗教之中,许多时候,崇拜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恐惧。比如各种洪水地动,就被认为是天神发怒的象征。芙蓉山之所以是圣山,更多是因为恐惧。」 清微真人最后问道:「芙蓉山凭什么能让整个凤麟洲都感到恐惧?」 绯宫曦子道:「因为芙蓉山的山口下方有一道巨大的阴阳缝隙,直通幽冥。无尽的阴气通过裂缝从山口向外溢出,将凤麟洲化作阴间。于是第一代神灵建造了黄泉国,将黄泉国投入山口,堵住了阴气的外溢,不过黄泉国受到阴气的侵蚀,也化作冥府地狱一般的存在。伊奘诺尊最初只是掌握火焰的威能,正是在执掌黄泉国之后,才能将阴气融入火焰之中,有了今日的恶火。」 清微真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难道伊奘诺尊被封印在黄泉国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夜游 齐玄素对于清微真人和国师的谋划,只能说是有所察觉,可具体进行到了何种程度,又要以何种方式进行,他是一概不知。 这也怪不得他,他既不是太平道阵营,也谈不上高层。也许在许多人看来,他已经是道门的高层。不过齐玄素知道自家事,什么时候,他能把那个「副」字去掉,才算是真正的道门高层。当然,副掌教大真人不在这个「副」的范围之内。 其实这也在道理之中,各种副堂主、副府主,再加上辅理,或者说副宫主,加起来得有几百人,而正职呢,不超过四十人。 从副到正,看似只差了一级,实际上差了四五级,其中横贯着金阙的门槛。 就算进入金阙,参知真人还在暗中被划分为上中下三级,掌府比掌宫高,掌堂又比掌府高。掌堂真人若没有首席参知真人、次席参知真人这种类似于储君身份的加成,还要比平章大真人们低上一头,平章大真人之上有副掌教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之后才是大掌教。 齐玄素和张月鹿与大掌教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 处理完一天的例行公事之后,齐玄素约张月鹿一起去秀京城逛一逛。两人来到凤麟洲这么久了,还没好好看过这座秀京城。 中原的古城以坊市划分区域,比如玉京的二十四坊加太清市。凤麟洲的城池则是以町为划分,其意义大概类似于坊市、街道。 在秀京有一个町,名叫歌舞伎,起源于一百多年之前,也就是大魏王朝覆灭后的几十年,大概是大玄王朝的太宗年间。其始祖名叫阿国。歌舞伎三个字是借用中原文字,原意为「倾斜」,因为表演时有一种奇异的动作。后来给它起了雅号「歌舞伎」。歌,代表音乐。舞,表示舞蹈。伎,则是表演技巧。由于歌舞伎的表演深入民间,深受百姓欢迎,凤麟洲各地的女子纷纷效仿阿国竞相演出歌舞伎,一些武士为争夺这些女子大打出手,甚至互相厮杀。 后来道门打破凤麟洲的闭关锁国,带来了各种新鲜事物,歌舞伎町进一步发展,几乎成为一座不夜之城,号称不眠之街。 当然,歌舞伎町明面上说是歌舞表演,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世人也都一清二楚,秦淮河畔的花魁们还讲究一个卖艺不卖身呢。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不卖身,那些武士又何必为了女子大打出手。 在过去,道门对于此地一直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不过随着道门准备亲自下场,很多人开始担心歌舞伎町的命运,因为道门是出了名的喜欢整顿风气,常常以雷霆手段涤荡这些污泥浊水,甚至做到了玉京城中没有一家青楼的壮举,而且齐玄素本人就干过此类差事。 只是道门现在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小事,所以这条不眠之街还是照旧,不管外面如何战火连天,这里也是纸醉金迷。 齐玄素和张月鹿今天的目标便是这条不眠之街,这里当然不全都是青楼一类的场所,也有一些酒馆和专门表演凤麟洲风俗舞蹈的地方,以及其他玩乐的场所。 张月鹿并不反感此类所在,甚至一度对这种地方十分好奇,当初就是张月鹿主动要求去看李青奴的演出,这也是张月鹿比较另类的地方。如果她生而为男子,那么大概会是个潇洒不羁的人物。 两人换上便服,来到歌舞伎町,随便找了个地方看了一场歌舞伎演出,然后发现跳舞的女子竟然是男人扮演的,不可否认,扮演的女子的男子比起女子还要妩媚,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比普通女子还要纤细柔弱,可两人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难道这世上的艺术都是男人扮女人吗? 而且那个妆容,多少有点像是墙上刷大白,两人也有点接受不了。 于是两人转换场地,在街上四处闲逛。 虽然这地方鱼龙 混杂,而且两人已经换了便服,但那股独属于道门之人的气态,还是让各种宵小之辈敬而远之,不敢上前招惹,所以没有发生不开眼之人过来调戏张月鹿的事情,自然也没有给齐玄素一显身手的机会。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张月鹿自己动手解决,她可不会故作柔弱,从来都是正面回应并痛击各种挑衅,李天贞和许寇都是被痛击之人。 最后,两人找了一家酒馆,准备尝一尝凤麟洲的清酒和烧酒。 只是没想到这个酒馆暗藏玄机,除了卖酒之外,还兼有半个赌坊的职能,只是赌一些比较特殊的东西,比如赌棋、赌牌等等,也算是别出心裁。 齐玄素和张月鹿本想只是单纯地喝一点酒,却没想到刚好有一伙道门中人在此地玩牌,也不是旁人,正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师兄程立雪。 程立雪也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是惊了一下。 他不是女子,谈不上如何崇拜大名鼎鼎的张月鹿,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给齐玄素拉皮条的事情,此时见到正宫正主,难免有点心虚。 除了程立雪几个男子之外,还有几个女子,包括江叶、宋渔等人。现在看来,他们本就是一个圈子的,这个圈子的极致大约就是李天贞或者李朱玉这个层级,能接触到李长歌和齐玄素实在是意外之喜。 齐玄素不好视若无睹,只能上前打了个招呼,并将程立雪和宋渔介绍给张月鹿。 张月鹿知道宋渔的存在,倒是谈不上戒备和敌视,两人本也不算对手,就如清微真人不会把姚裴、张月鹿视作对手一样,他的对手只有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不过张月鹿看向程立雪的目光就有几分凌厉了,让那本就心虚的程立雪越发心虚。 江叶和宋渔今天都穿了帝京流行的褙子,直领对襟,两腋开叉,衣裾及腰。女子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便会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单从打扮上来说,张月鹿是保守到不能再保守,别说胸口,连脖子也看不到多少,可就算如此,张月鹿的光芒还是轻易压过了两人,她才是鲜花,两人只能是绿叶。 简单打了个招呼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另外一张桌子。 程立雪有点魂不守舍,当然不是被张月鹿给迷住了,他又不是李天贞,更不是齐玄素,他只会对张月鹿这样的女人敬而远之。他只是心中惴惴不安,这位齐师弟该不会如此不济事吧?该不会全招了吧?若非如此,为何这位张家千金看待自己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细微杀气? 江叶有些心不在焉,偶尔瞥一眼齐玄素和张月鹿的背影,心情复杂。上次与李长歌分开,她就清楚一个事实,她抓不住李长歌,这位李家公子也对她没什么兴趣。可这一代的道门骄子却是阴盛阳衰,道门三秀只有李长歌是男子,剩下两个都是女子。再往下,就是突然崛起的齐玄素了,只可惜名花有主。想来也是,张月鹿和姚裴要嫁人,当然不能随意嫁个什么人,她们也更有资格和底气去挑选男人,张李之争绵延数百年,自然不可能联姻,那也就是齐玄素了。 至于宋渔,更是沉默。 她知道齐玄素的底细,齐玄素也知道她的底细,过去她叫宋念好,是齐玄素的师姐,如今却成了宋渔,她不相信齐玄素不会多想。 她明明不欠齐玄素什么,可见到齐玄素之后又有一种老底被揭开的惶恐。 在惶恐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后悔。 后悔什么呢? 是后悔自己未能慧眼识英才吗? 如果当初她在这位师弟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更进一步,那么今天坐在他身边的会不会就是她了? 西洋有一个故事叫做最大的麦穗,西洋的一个哲人让弟子们去麦田里摘下一个 最大的麦穗,但只能摘一次,弟子们挑挑拣拣,总觉得后面还有更大的麦穗,最终两手空空。 她挑挑拣拣,是否会两手空空? 当然,齐玄素是从没有这种意思的,用俗话来说,他开窍有点晚,所以才会对岳柳离这种大美人不假辞色。等开窍之后,又对感情比较吝啬,不肯轻易付出。在他和张月鹿的交往过程中,一直是张月鹿比较主动,最终才走到今天,若是等着齐玄素主动,那是基本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宋渔下意识地看了眼程立雪,他也是一个比较大的麦穗,可惜不是最大的麦穗。如果没有遇到今日的齐玄素,那么她也许会动心,只是见过了齐玄素之后,又觉得不过如此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 女人总是难免虚荣,比容貌,比男人。今天见到张月鹿,给宋渔带来了巨大的挫败感,甚至让她不敢生出半分挑衅的心思,而这种挫败感又让宋渔更加想要抓住点什么。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安全感了,只是当一个女人想要谋求安全感的时候,就已经毫无疑问地败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和张月鹿喝完酒之后,有些技痒,也下场玩了几把牌,张月鹿到底不是姚裴,跟齐玄素互有胜负,两人之间也有彩头,一个太平钱,最终齐玄素净赚一个太平钱。 两人结账后结伴离去,继续夜游不眠之街。 宋渔看了眼两人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眼神黯然。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开封印 根据绯宫曦子所说,伊奘诺尊的头颅和躯干并没有封印在黄泉国中。因为黄泉国拥有让人复生的能力,若是将伊奘诺尊的头颅和躯干封印其中,岂不是帮助伊奘诺尊复生吗? 芙蓉山是一座活火山,如果将其山口看作是一条直通幽冥的深渊,那么黄泉国位于深渊最下方,靠近阴阳交界的地带,堵住了上涌的阴气,伊奘诺尊的残躯则位于黄泉国的上方,然后是大日如来设下的封印。 不管是想要进入伊奘诺尊的神国,还是想要进入黄泉国,都要将伊奘诺尊的残躯「打捞」上来。 清微真人关心的是,如今的伊奘诺尊还有多少意识可言,若是处于沉睡或者半沉睡状态还好,只凭借本能行动,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若是意识完全清醒,那就很不妙了,毕竟是一位上古神灵,而且其位格要明显高于三大主神,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手段。 绯宫曦子的回答让清微真人稍稍放心,大日如来不仅仅是将伊奘诺尊的身体打散了,同时也将伊奘诺尊的神魂打散了,使得伊奘诺尊的每个部分都拥有部分自主意识,而不是所有的意识都聚集在躯干和头颅之中,甚至那些由伊奘诺尊金身碎片所化的妖怪族群,同样蕴含了伊奘诺尊的部分意识,只是因为太过分散零碎,所以几乎看不出来。 从这一点上来说,伊奘诺尊的确存在意识,却不可能有完整的意识,这会导致性情大变或者部分记忆缺失,很难预料。毕竟大日如来当初将伊奘诺尊打碎,就没想着再放他出来,自然是没有半分容情可言,此时就算大日如来降世,只怕也很难将伊奘诺尊重新拼接成原样。就好似打碎一个花瓶很容易,可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合成一个花瓶却很难,就算勉强拼接起来,也终究不是原来的花瓶了。 不过正如鬼仙念头分化万千,林灵素的三尸可以落地化作林元妙,言谈举止与常人无异,伊奘诺尊的意识虽然被彻底打散,但不能将众多残余意识视作是傻子或者疯子,亦或是将其视作普通残魂,而应将其视为自本尊衍生而来的众多独立个体。 正因如此,伊奘诺尊的左手可以算计小殷和齐玄素,意图通过此二人来脱困。 绯宫曦子最后还是告诫清微真人,一旦将伊奘诺尊合为一体,那么被打散的伊奘诺尊意识也必然会融合一处。虽然不能收回那些融入了妖怪族群的意识,无法与其完整巅峰时相比,但恢复半数以上还是有的。 清微真人最终还是决定拼凑起伊奘诺尊的五个部分,先打开神国的大门。毕竟伊奘诺尊已经失去了金身和半个神国,意识还不完整,又被封印多年,实力大损,至多就是相当于长生阶段,清微真人加上大真人张气寒、玉藻前、三位一品灵官,以及其他几位伪仙,足以控制局面。实在不行,还能让玉京的仙人们通过各种应急手段降临凤麟洲,甚至是让绯宫曦子和大天狗出手。 这两人在道门的评价中是控制使用之人,他们当然存在临阵反水的可能,不过如今凤麟洲的道门势力并非道门主力,挫败清微真人,不会让道门一朝倾覆,他们必须考虑一旦背叛道门所引发的种种后果,很可能会引起道门内部的同仇敌忾之心,道门高层雷霆震怒,不管另外两道是怎么想的,表面上也一定会支持报复,他们就算是长生实力,也很难讨到好去,甚至是有身死之忧,毕竟他们不是很难被彻底杀死的神仙。 长生之人,大概是天底下最惜命的一群人了,毕竟寻常人不过百年,甚至远不足百年,所以才有人生五十载如梦又似幻的说法,筹码越少越是轻生死,长生之人可远不止百年,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或者一时利害搭上性命,这也间接使得长生之人很有分寸,总是能够妥协。 在绝对优势下,一个已经被大日如来打残的伊奘诺尊翻不起什么大浪。 清微真人下了决 心,整个行营立时行动起来,首先就是打开伊势、出云、平京、萨摩四地的封印,分别由绯宫曦子负责伊势的左手,玉藻前负责出云的左脚,大天狗负责平京的右手。 大真人张气寒刚好在萨摩,由他亲自负责位于樱岛的右脚。并明确告诉萨摩藩岛津氏,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若敢阻拦,则视为对抗道门,与道门为敌,不仅到手的公爵之位不保,还有身死国灭之忧。 解开四处封印之后,先将伊奘诺尊的四肢运送到陆奥国的海边,安置妥当之后再去解开头颅和躯干的封印,将其「打捞」出来,然后暂时封印芙蓉山,并将头颅和躯干也运往陆奥,依靠伊奘诺尊不死之身的特性,使五个部分自行融合一体,也就是神国开启之时。 因为芙蓉山的下方是直通幽冥的巨大阴阳缝隙,又有黄泉国的存在,所以清微真人并不打算在芙蓉山「复活」伊奘诺尊,以免引起什么不可预料的变化。 经过几番研究之后,清微真人选定了陆奥作为暂时中转之地,最终「复活」的场地则是位于东海之上,就算发生大战,也不会波及太多。 还有一点原因,齐州临近东海,而且太平道的大本营蓬莱岛、方丈岛、瀛洲岛也在东海之上,一旦局势失控,坐镇蓬莱岛的国师可以迅速驰援,同时太平道又能阻止全真道、正一道玩弄什么手段。 为了防止万无一失,清微真人还派人提前设置阵法,并派遣了「应龙」和东海水师的舰队严阵以待。 如此大规模的人手调动,自然很难完全瞒住所有人。姚裴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并将这个消息通知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齐玄素和张月鹿是最早知晓并接触伊奘诺尊封印的道门之人,立时猜测到了清微真人要干什么。只是他们无论是从实力上,还是从地位上,都无法反对清微真人的决定,也只能静观其变。 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下旬,各种前期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毕。 本就已经松动的封印自然是不难破解,天师留下的封印虽然牢固,可毕竟只是天师临时留下的封印,效果有限,也被绯宫曦子破去。至于萨摩藩,岛津氏不仅没有提出异议,反而主动协助张气寒解开封印,并将伊奘诺尊的右脚从火山深处打捞上来。 其实岛津氏早已厌倦了自己的守墓人身份,更注重领主豪强的身份,如今道门想要帮他们解决这个包袱,他们自然是乐见其成。 于是四大「尸块」被道门秘密运送到了陆奥境内,道门在此建造了五个临时的封印之地,以阵法加持,用以存放伊奘诺尊的五个部分。在封印之地外,又有负责运送的四位长生仙人看护,短时间内绝对是万无一失。 清微真人则亲自来到芙蓉山,打开芙蓉山的封印,将其中的头颅和躯干打捞出来。 在正式打捞开始之前,道门封锁了整个芙蓉山,并迁走了周围数百里内的所有居民。 道门具体做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沉睡了百余年的芙蓉山再次喷发,数日不绝。 只见山颠自烧,昼则烟气暗暝,夜则火光照天,其声若雷,灰下如雨,山下川水皆红色。其势甚炽,烧山方一二百里,光炎高二十余丈,历数日,火犹不灭,焦岩崩颠,砂石如雨,烟云郁蒸,人不得近,所烧岩石,流向海中,远三百许里,广三四百里,高二三十丈,碎岗峦,草木焦,土崩石流,水热如汤,鱼鳖皆死,百姓居宅,与海共埋,雷电暴雨,雨雾晦冥,山野难辨。 事后,灰烬如雪,随风飘散各地,平京内外上下直接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灰,仿佛大雪过后。 这让许多凤麟洲百姓大为恐慌。不过道门早已经下达了命令,丰臣相府、皇室、天门以及各地藩主大名纷纷出面安抚人心,声称是道 门欲要铲除藏于圣山之下的恶神,经此一役之后,芙蓉山再无后患。 清微真人先是引发了芙蓉山的喷发,排空岩浆,大日如来留下佛掌封印就藏于岩浆之中,正常情况下根本看不出来,岩浆被排空之后,立时显现出一个暗红色的掌印,这个掌印忽明忽暗,许多掌纹之间都已经浸染了一层的黑气,仿佛无数黑线纠缠,想来就是阴气的侵袭之故。 破去佛掌封印之后,就见一个失去了四肢的躯干缓缓升了上来,躯干上有一个头颅,披散长发,紧闭双眼,是典型的倭人相貌。 这就是封印于芙蓉山下方的伊奘诺尊了,浸泡于岩浆之中,如浸泡温泉一般,就连头发都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清微真人并没有通过「应龙」运送五个「尸块」中最强大的头颅和躯干部分,而是让李天罡在陆奥启动了「镜中花」,清微真人使用「水中月」,通过「镜花水月」直接将躯干传送至陆奥的临时封印之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梦境照进现实 就在芙蓉山喷发的几天之后,齐玄素做了一个梦。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经常做梦,不过梦的内容大多与灵山或者巫教有关。这次不同,没有黑压压的灵山,也没有黑影一般的大巫,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梦境。 梦的开始还是比较温馨的,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齐玄素在梦中与张月鹿成婚了,而且两人还有了一个女儿。 只是到了这里,梦就逐渐变得诡异起来,开始往惊悚的方向发展。 因为他们的女儿竟然跟殷万妙长得一模一样,就好似殷万妙托生于他们家一般。 这也就罢了,这个女儿似乎神智还有点问题,就好像被人打碎了意识,又像是被人封印了神魂,呆呆愣愣,痴痴傻傻,不哭也不笑,只会面无表情地看着齐玄素夫妻二人,十分迟钝,完全没了小殷的灵动,说得难听些,像个智障。 姑且将其称之为小殷,小殷转眼之间就长到了八岁,不过看起来像是五六岁的样子,十分孱弱,很不结实,就像随时都可能的夭折的孩子。而且她的左手还有点问题,明显要比右手细上许多,好似枯萎了一般,没有半点力气,平时就软软地耷拉着。不幸中的万幸,拿笔和拿筷子都是用右手。 小殷能听得懂别人说话,但反应比较迟钝,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完全明白过来,所以话很少,不哭也不笑,更不会像另一个小殷那样到处惹是生非,每天就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两眼发直,怔怔出神。 偶尔会自言自语,又十分含混,咕咕哝哝,谁也听不懂说的什么。 在梦里,齐玄素和张月鹿住在太上坊,周围也有些人家。小殷偶尔会出门去玩,常常会被其他的孩子欺负,被骂是傻子,抢走她的东西,弄脏她的衣服,甚至还会动手打她,她就那么呆愣愣地站着受着,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跑。 齐玄素遇到了,自然会把那些熊孩子教训一顿。每当这个时候,小殷便趴在他的怀里后知后觉地无声流泪,把齐玄素的衣裳弄湿一片。 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大约知道自己正在梦中,可到底是血脉相连,齐玄素也只能接受这个有些问题的女儿,带着她寻医访药,与她说话,不过都收效甚微。 来到梦境的尾声,齐玄素正在照常每日处理公务,忽然收到了张月鹿的传音符,张月鹿匆匆说了一句:「你快回来,头接不上去了。」然后便中断了对话。 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齐玄素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头,难道是线头? 当齐玄素回到家,只看到小殷的脑袋如飞头蛮一样满屋子乱飞,哇哇大叫。没了脑袋的小身子跑过来紧紧抱着齐玄素,胸腔里发出哭泣的声音。 张月鹿手中提着染血的「清净菩提」,衣裙上满是鲜血,甚至脸上也有,有一种奇异的美感,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很显然,就是张月鹿这个当娘的把小殷的脑袋砍了下来。 张月鹿却与现实中的张月鹿判若两人,脸上露出无辜的神情,解释了原因后果。 原来小殷不知去哪里弄了一身白灰回来,就像火山喷发后的白灰,粘得衣裳上、头发上到处都是,张月鹿想给小殷洗头,可小殷不愿意洗,不断挣扎,她为了洗头方便,便拿齐玄素的「清净菩提」直接把小殷的头砍了下来,想着把头洗完再接回去。 正好她也想看看小殷的脑袋里到底有什么,是不是被什么给塞住了,所以才会痴痴傻傻,还不听话。 只是没想到,头砍下来之后接不回去了,这才赶忙把齐玄素喊回来。 齐玄素听完之后,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便醒了过来。 他是靠在椅子上睡过去的。 外面阴沉 沉的。 刚好可以听到张月鹿和小殷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小殷又闯了什么祸,人家把状告到了张月鹿这里。张月鹿正在训斥小殷,小殷则不服气,嘴硬顶嘴。 齐玄素打了个激灵,赶忙起身来到外面,生怕张月鹿一个按捺不住,一刀斩下小殷的狗头,然后小殷又像飞头蛮那样哇哇大叫、到处乱飞。 齐玄素出来之后,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争论也到了尾声。 现实世界的张月鹿还是以理服人,没有动手,让小殷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齐玄素不由自嘲一笑,梦中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张月鹿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这些大小女人之间的矛盾倒是有些棘手,如果他和张月鹿要个孩子,最好是儿子,这样能阴阳调和一下,否则家里太过阴盛阳衰。 两个岳母,加上七娘和张月鹿,已经是四个女人,可男人只有他和岳父,女人的数量是男人的一倍,如果再多个女儿,那就是五个。岳父是个不顶事的,只会躲清静,剩下的女人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一个算一个,还不是都落在他的头上?而且三个女人一台戏,万一真生出个小殷这样的鬼精灵兼闯祸小能手,肯定和张月鹿、慈航真人不对付,却多半很合七娘的心意,三代人两个阵营纠缠在一起,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仅仅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齐玄素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个寒颤,忽然对成亲生子没有那么热切了。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是儿子,那就能平衡阴阳,关键是能做他的挡箭牌,他也能学岳父躲清静了。 张月鹿注意到齐玄素站在那里怔怔出神,脸上表情变化不定,忽而自嘲,忽而焦虑,忽而惊慌,忽而释然,忽而欢喜,甚至还有几分女干计得逞的猥琐一闪而逝,不由问道:「天渊,你想什么呢?」 齐玄素猛地回过神来,讪讪道:「没想什么,我就是做了个梦。」 「什么梦?」张月鹿好奇问道,「又是大巫和灵山?」 「不是。」齐玄素伸手一指小殷,「我梦到这鬼丫头成了咱们的女儿,然后脑袋出了点问题,你想看看她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就一刀把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瞬间冷场。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沉默不语。 小殷也望着齐玄素,也沉默不语——她没想到,齐玄素这个家伙竟然做梦想让她死! 在两人注视下,齐玄素顿感心虚和尴尬,声音越来越小:「一个梦而已,不必当真……」 张月鹿大概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梦,只好说道:「是我教训小殷的声音太大吵到你了吧?让你做了这么个荒诞的梦。」 「倒也不全是……」齐玄素忽然注意到地上落了许多白色灰烬,「这是什么?」 张月鹿随着齐玄素视线望去:「芙蓉山喷发了,有些灰烬也随风飘到了秀京,据说平京才是严重,整座城都是「银装素裹」,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灰城」,秀京只是有些零星的灰烬,不算太多。」 齐玄素顿时想了起来。 在梦中,砍头的起因就是小殷不知去哪里弄了一身白灰回来,就像这些火山喷发后的白灰,粘得衣裳上、头发上到处都是。 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齐玄素不由开始仔细回忆梦中小殷的各种异常。 首先是神志不清,心智不全,有些反应迟钝。其次是左手出了些问题,不能用力,而且肌肉萎缩严重。最后是身子孱弱,与年龄严重不符,八岁的年纪却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 这三点,似乎寓意了什么。 很显然,梦中的小殷并非指代真实的小殷,梦中的张月鹿也 并非指代真实的张月鹿,两者都是某种存在的具象化。 齐玄素一直坚信一人计短而众人计长,所以他没有一个人在那里苦思冥想,非要把功劳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不可,而是又认认真真地把梦境经过和自己的猜测一并向张月鹿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之后,也认真起来,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片刻,张月鹿忽然道:「那日在伊势饭野郡,我们遇到的就是伊奘诺尊的左手。」 齐玄素被张月鹿这么一提醒,也立刻醒悟过来:「那只左手被天师削弱了,正对应了梦中小殷的左手无力。如果梦中小殷是伊奘诺尊的具现化,那么也就意味着伊奘诺尊如今的心智不全,而且实力大损,八岁的位格却只拥有五六岁的实力。」 张月鹿点头赞同道:「应该就是如此。」 齐玄素自语道:「如果梦中的小殷象征了伊奘诺尊,那么梦中的张月鹿又象征了谁?」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道门。」 张月鹿道:「芙蓉山喷发,多半是因为清微真人打破芙蓉山的封印,放出了伊奘诺尊的躯干。只是伊奘诺尊已经不复从前,意识、实力、左手都存在问题,注定不是道门的对手。这也意味着道门马上就要对伊奘诺尊动手了。」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左手:「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唯有小殷不明所以:「什么梦中的小殷就是伊奘诺尊?你们不要云里雾里故弄玄虚好不好?」 第一百七十章 张李之争 神道金身与肉身本尊本质上是两种物事。 神道金身是以神力构成,神力蕴含「神威」,也就是精神上的气势威压,其次是拥有造物的神异,也就是将神力具现为真实的物体,比如点石成金、画龙点睛、撒豆成兵等等。在这一点上,神力与法力颇有相似之处。 金身即以神力后天凝聚而成的身体,在巫祝金身境就初步涉猎,经过法身境、法象境之后,与法相融合,最终在神仙境达到完美,成就神仙金身。 肉身本尊则是与生俱来的先天体魄,人人都有,人仙就专注于这方面,不断强化自身体魄,最终达到以体魄破碎虚空的超凡境界。 许多神仙和鬼仙会因为各种情况而放弃最初的肉身本尊,以金身或者阳神的形态存在于世间。比如巫罗,她的肉身本尊早就死于祖天师的剑下,现在只剩下神道金身。 不过这样多有不便,尤其是神仙,以神力干涉现实,会有诸多限制或者禁忌,从本质上来说,以神力营造一个独立的小世界要比直接改变人间的地形地貌容易许多。换而言之,神仙出手难免有一种气势更甚实质的虚张声势之感,乍一看去,好似毁天灭地,实际上半真半假。若是对手信以为真,便能借用对手的力量反过来攻击对手,虚假伤害也能变为真实伤害。只是这样的手段无疑十分唯心,山川河流等死物本无意识,又谈什么信以为真。. 若论对现实的破坏力,那是地仙的拿手好戏,没有什么信以为真,活人也好,死物也罢,有多大的气力,就造成多大的效果,就像是火炮。虽然比不了人仙血气的绝对真实,但也是一种真实。 所以道门中「万法辟易」的概念,主要是针对神仙、鬼仙的虚假法术,却无法免疫地仙的手段。还有「金刚不坏」的概念,则主要是针对地仙、人仙的真实,往往又会被唯心的手段所瓦解。 正因如此,部分神仙仍旧会保留肉身本尊,就算不能以肉身降临人间,仍旧比纯粹的金身更为方便。 伊奘诺尊便是保留了肉身本尊的神仙,而且他的体魄异常强大,近乎于不死之身。 最直观的好处就是,有些神仙的金身破碎之后就进入了第一重死亡状态,而伊奘诺尊的金身破碎之后仍旧活蹦乱跳,有肉身本尊就能为所欲为。 这就导致大日如来打碎伊奘诺尊的金身之后,还要切割伊奘诺尊的肉身本尊分开封印。也正因为伊奘诺尊的肉身本尊未死,他还有半个神国得以保留,藏匿于未知的虚空之中。 清微真人刚刚结束了五处临时封印之地的检查,正在与国师进行正式行动之前的最后通话。 国师的声音略带几分失真,仍旧不失威严:「你拟定的计划方案我看过了,我没什么意见。道门内部,其他两道不会有什么动作,最起码无法在明面上有什么大动作。我不动,天师和地师也不动。你才是凤麟洲的掌军真人,谁也越不过你去。」 「再过一个时辰,我就会将伊奘诺尊的五个「尸块」运往东海,召唤这位被封印的古神,国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清微真人轻轻说道。 国师说道:「一句话:事到万难须放胆,宜于两可莫粗心。」 清微真人的目光掠过手头各种卷宗,都是经过专人汇总整理之后有关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的内容,最终还是说道:「还有一件事,关于伊势饭野郡的封印,天师曾经通过「昊天镜」降临此地,我担心会有什么变数。」 国师罕见地沉默了片刻,作为共事多年的同僚、竞争多年的老对手、共同抗衡五代大掌教和六代大掌教的盟友,又是张李两家这对老对手的各自领头人,国师对于天师有着足够清醒明确的认知。 道门很多人对国师的印象都是心狠手辣,城府深厚,反而觉得天师仁 慈和善,是个老好人,只是他们也不想一想,一个剑斩妹妹的人,一个与国师分庭抗礼的人,又能慈和到哪里去。 天师以古仙后裔的出身,跻身道门最高的权力阶层,又岂是泛泛之辈?要知道,古仙后裔不仅不是加分项,而是个减分项,比起万象道宫孤儿出身还要不如,最起码万象道宫出身不加不减。 如果天师不是古仙后裔出身,其实是有望成为六代大掌教的。不过没办法,道门不容许一个古仙后裔成为道门领袖,副掌教大真人就是极限。 清微真人作为太平道的二号人物、道门的三位储君之一,虽然对天师的认识没有国师那么深刻,但绝不会小觑天师。他见国师没有说话,又接着说道:「天师布局深远,用张拘全之死换取张拘成上位江南道府掌府真人,已经可见一斑。我怀疑他将「天师雌雄剑」交给齐玄素、张月鹿二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以此为契机合理降临凤麟洲的想法,而他又偏偏选择了伊奘诺尊的封印之地……」 国师终于开口道:「这的确是个变数,不过事在人为,原定计划不变。若是有变数,只要是在神国之内,都可以直接清理掉。」 清微真人也沉默了片刻。 国师没有催促。 清微真人最后说道:「我会处理好。」 国师得到清微真人的肯定答复之后,没再多说什么,结束了通话。 沈玉卿悄无声息地来到清微真人身后:「真人。」 清微真人没有转身,吩咐道:「按照原定计划准备吧。」 「是。」沈玉卿沉声应道。 直到沈玉卿离开之后,清微真人才缓缓转过身来,略显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 张李之争几乎绵延了道门近三百年的历史——还要把道门中兴重建之前的百年光阴也算上。虽然中间有过短暂的和平,比如司徒玄策掌权后期、玄圣掌权的部分时期、张鸾山掌权时期、颜飞卿掌权时期,可绝大数时候,两家都是处于敌对或者半敌对的状态。 因为张家在南而李家在北,又称南北之争。 这让清微真人的心头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天师雌雄剑」是历代天师的佩剑,非张姓不得执掌。上一个能执掌它的外姓人是大真人颜飞卿——唯一的外姓天师、与东皇分庭抗礼的正一道领袖。 上上个执掌它的外姓人是玄圣。 现在天师把「天师雌雄剑」交给了齐玄素,一个外姓人。且不说玄圣,齐玄素能与大真人颜飞卿相提并论吗? 国师再怎么看重李长歌,也没把自己的佩剑「叩天门」交给李长歌。就算李长歌因为境界修为的缘故无法发挥「叩天门」的威力,可他这次以掌军真人的身份出征凤麟洲,关乎到七代大掌教尊位,国师也没说借出佩剑。 伴随多年的佩剑是性命攸关的物事。 几乎不到飞升离世,不会分开半刻。 可天师偏偏就送了,说没有用武之地也好,说没有合适的半仙物也罢,都很难让人信服。 在这个关键时刻,天师以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降临凤麟洲,几乎是踩在了他们的关键节点上,真是一个巧合吗? 有句话说得不错,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最了解李家的不是沈家和陆家,也不是青丘山苏家或者皇室秦家,而是正一道张家。 从天师的布局来看,张家已经洞悉了李家的谋划,那么张家会怎么出招呢?这其中存在很大的变数。 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于伊奘诺尊,而是来自于道门内部。 只是国师心意已决,他也无法反对。 毕竟一号人物与二号人物的区别 就像皇帝与太子,看似一步之遥,却也是天堑。 清微真人深吸了一口气,国师那张漠然中透着威严的脸庞好似就在眼前。 不过国师的要求也不过分,毕竟他才是凤麟洲的掌军真人,虽然境界修为不是最高,但掌握了最高权力,只要三师不亲自下场,以他所掌握的资源,没人能从正面与他抗衡。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大步离开营帐。 一个时辰之后,四位长生仙人同时升空。 张气寒、玉藻前、绯宫曦子、大天狗。 四人各自携带了一部分「尸块」,也就是伊奘诺尊的四肢。 以四人的实力,或许无法压制复活后的伊奘诺尊,可仅仅是压制一部分躯体,却是轻而易举之事。 还剩下躯干部分,则被重重封印之后,放置于一艘「应龙」之上。 这也是清微真人的座船,除了清微真人之外,甲辰灵官和丁未灵官也在这艘船上。 按照计划,东海水师的舰队已经在凤麟洲与齐州之间划出了一片海域,派出铁甲舰进行封锁,禁止任何船只进入。 毕竟是复活一位货真价实的神仙,就算复活的瞬间便开启神国进入其中,也很难保证不会引下天劫。 就算没有立刻引下天劫,一旦爆发争斗,其产生的巨大破坏力,也足以削平山峰、覆灭城池、截断江河,至于无辜生灵,更是不知要死多少,那便是赤地千里,血流成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从来不是一句玩笑话。 只有放在近乎与天地同宽的广袤大海上,才能将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第一百七十一章 焚天煮海 东海水师舰队旗舰,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正在舰桥上以千里镜眺望凤麟洲方向。 很快,在千里镜的圆形视野中出现了几个模糊的黑点,然后这些黑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正是自凤麟洲陆奥出发的飞舟队伍。 「来了。」这位水师总兵官轻声道。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吩咐道:「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一名黑衣人赞画领命而去。 东海水师的舰队开始向四周分散,避免受到波及。 为了这次行动,道门专门把玉藻前的本体「杀生石」转移到了陆奥,以确保玉藻前能够离开凤麟洲的范围,并且能发挥出长生阶段的实力。 空中的飞舟转眼间就来到了这片海域的上空,环绕「应龙」四周的四位长生之人依次将所携带的「尸块」投入下方海域之中。 每个「尸块」落入海中,都会有一道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当四个「尸块」全部投入海中之后,方圆数百里的海面上已经燃烧起熊熊火焰,就像凤麟洲传说中的不知火。 果然是神灵的无名之火。 清微真人来到「应龙」的甲板上,俯瞰下方燃烧着火焰的海面,耳畔似乎传来了一个虚幻声音。 那是伊奘诺尊渴求复活的声音。 只是清微真人不是齐玄素,心智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丁未灵官和甲辰灵官一左一右并落后一个身位站在清微真人身旁,已经戴上了面甲,看不清表情,就如两尊漆黑如墨的铁塔门神。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下令道:「放下躯干。」 「应龙」的底部开启了一道门户,这里本是用于投放「凤眼」系列的地方,不过此时并没有「凤眼」落下,只有一个被施加了层层封印的巨大躯体和头颅。 在下落的过程中,躯干和头颅上附着的各色符纸开始自燃,并不断脱离头颅和躯干,化作火焰和灰烬拖曳出一道尾痕,逐渐显露其本来面目。 远远望去,就好像一颗正在落入大海的流星。 「应龙」随之开始向后退去,重新调整自己的位置。 当最后的躯干和头颅也投入海水之中,被分割了千余年之久的伊奘诺尊终于要重聚了。 所有的不知火骤然一收,海面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然后出现了大量气泡,每个气泡都有普通房屋大小,分外诡异。 很快,海面下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迅速上浮,越来越清晰。 海水变得躁动起来,如海啸一般,掀起阵阵巨浪,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尊巨人从漩涡中缓缓升起,赤裸着上半身,周身笼罩熊熊火焰,将海水煮沸,仿佛是大日初升,向世间挥洒光明,消灭黑暗,降下温暖,驱散寒冷。 神恩如海。 下一刻,天象突变。又有滚滚黑气自巨人的体内爆发出来,巨人周围笼罩的火焰随之化作滔滔黑焰,在海面上蔓延肆虐开来,黑色烟气冲天而起,似乎天空也被点燃,将刚才的光明悉数遮掩。浩浩荡荡的凶魔之气在天地间张牙舞爪,焚天煮海一般,让天地为之窒息。 神威如狱。 骤然之间,一声破空长啸响起,「应龙」蓄势已久的一发「龙睛甲二」已经携带着风雷之威,激射而至。 巨人被正中胸口,炸开一个巨大的伤口,滚滚鲜血落下如血雨泼洒。 一瞬间,血红光芒绽放开来,布满整个天空,甚至海面、飞舟、每个人的脸庞也都染上了一层血红,妖艳凄异,又透出冷酷暴虐。 待到血光收敛,巨人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便是不死之身,就连大日如来也无法将他彻底杀死。 巨人伸手向天空抓去,似乎想要将天上真正的太阳拉向人间,以无尽的太阳真火毁灭一切。 不知是否错觉,随着巨人的动作,天上的太阳的确越来越大,距离人间越来越近。温度迅速升高,甚至空气都因为热浪而扭曲起来,炽热的阳光使得万事万物变得白茫茫一片,经过海水的反射之后,再无一丝一毫的黑暗。 大日当然不可能坠落人间,这便是神仙的神异,出手之间总有毁天灭地之感,擅长从气势上压倒对手。 便在这时,大天狗展开背后双翼,瞬间遮天蔽日,漆黑的羽毛层层叠叠,仿佛滚滚黑云遮蔽了天空,同时也遮蔽了那轮越来越大的太阳,为世间遮蔽出一方阴凉。 这便是长生神灵与长生大妖的实力。 玉藻前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下半脸庞,身后出现了九条仿佛蛟龙的虚幻狐尾,飘摇不定。 这当然不是九尾狐,其中两条尾巴只能算是摆设。 剩余七条尾巴齐动,一场浩大的流星火雨从天而降。 按照常理来说,伊奘诺尊身为执掌火焰之神,他的子女火之迦具土和卑弥呼尊都继承了他的火焰神通,除非是大日如来这种境界修为还要高于他的存在,那么世间的大部分火焰都伤不得他。 不过玉藻前所召唤的火焰并非太阳真火、三昧真火,也不是阴火,而是狐族特有的狐火。 这是狐族的天赋神通,就像蛟龙的御水神通,而狐火不在五行之中,哪怕是伊奘诺尊,也无法免疫。 幽蓝色的狐火落在伊奘诺尊的身上,分明是火焰,却又兼具了寒冰的特质,奇寒无比,在伊奘诺尊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霜雾。雪女一族的寒气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若是寻常人,应该立时化作冰雕,只是伊奘诺尊身为执掌火焰的神灵,其体魄也炙热无比,竟是使得寒意无法结冰,只能变成白霜,又因为冷热剧烈冲突,变成了云气雾气,蒸腾上涌,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座雾山,将伊奘诺尊整个笼罩其中。 两位长生大妖接连出手,算是勉强阻住了伊奘诺尊复活后的滔天气焰,不过这也仅仅是第一波。 张气寒神色肃穆,掌托「八景灯」。他只用了四个神通,还有四个神通。 绯宫曦子也是满脸严肃,双手捧着一面镜子,正是「八咫镜」。 四位长生仙人,两件仙物,总能压得住只剩下肉身本尊的伊奘诺尊。 这还不算清微真人和道门的其他准备。 这便是那么多仙人争相谋求更大的权势的根本原因。一个人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孤魂野鬼一般的仙人,面对道门这等庞然大物,根本翻不起什么大浪。哪怕是三大古仙,在道门的压力下,也必须报团取暖。 除非是心学圣人一般的二劫仙人,可末法将至,这世上哪还有二劫仙人? 凭借个人武力撑起一片天地并成为天下第一人的时代已经过去。 如今时代,谁能成为大掌教,谁就是天下第一人。 哪怕是被评价为暗弱的六代大掌教,也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齐心合力才能将其「按住」,仅仅是架空,绝对谈不上废黜,仅以单独个人而言,没有人能凌驾于六代大掌教之上。 就像皇帝受制于文官士大夫,不是皇帝受制于某个具体大臣,而是受制于整个文官群体阶层。 清微真人从「应龙」上一跃而出,瞬间化作二十八个身影,对应「南斗二十八剑诀」。伴随着浩大磅礴的剑气在天空中铺展开来,清微真人仅凭一己之力在伊奘诺尊周围布下了一个庞大的「星罗剑阵」。 这 比起清微真人用以困住玉藻前的「星罗剑阵」更加繁复,星河涌动,星斗移位,二十八个清微真人分布于关键位置上,一同推动剑阵运转,苍茫剑气彻底由实转虚,归于无形,近乎于道。 这有些类似于地仙传承的「道子剑」,又有些类似「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元一初始剑气」。 可又比此二者高出一筹。 甚至还有几分儒门剑诀的影子。 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也好,玄圣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儒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道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清微真人还将儒门的「天心剑诀」融入其中,不再一味变化,而是浑然天成,没有破绽。 雾山消散,刚刚脱困的伊奘诺尊立时又陷入了清微真人布下的剑阵之中。 大天狗、玉藻前也好,清微真人也罢,都只是以牵制为主,并不谋求消灭伊奘诺尊,毕竟这是大日如来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就算能够消灭伊奘诺尊,还怎么打开他的神国? 关键在于张气寒和绯宫曦子。 严格来说,关键是「八景灯」和「八咫镜」。 以仙人催动仙物,可以将仙物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足以压制伊奘诺尊。 伊奘诺尊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彻底激怒,暴怒、狂躁等情绪在他的胸中激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膨胀,一胀一缩,然后自他的鼻孔中喷射出两条火龙,燃烧的火焰中不断逸散黑色阴气。 虽然他的每次呼吸不像陆吾神那样可怕,但也如熔岩一般炽热,焚化万物。 两条火龙开始在剑阵中肆虐,所过之处,星光错乱摇晃,星辰黯淡湮灭。 伊奘诺尊反手一抓。 他的右手仍旧完好,所过之处,好似人仙的破碎虚空,五根手指在虚空上留下了五道狰狞伤口。 又像是,虚空仿佛幕布一般被他掀开了一角,在幕布之后是另一个世界。 那便是他的神国。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神国开启 伊奘诺尊的神智不算完整,不代表他没有神智,虽然他此时满怀暴怒等负面情绪,但把形势看得分明,正面力敌,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哪怕他拥有不死之身,其结果也不过是被二次封印,而且拖延时间久了,还有引动天劫的危险。 所以伊奘诺尊决定先进入神国,既能摆脱被动局面,又能规避天劫降临的风险。 于是他开启了自己的神国。 在「幕布」的另外一边,那是一个举目所见尽是熊熊烈焰、滚滚岩浆,充斥着黑色烟气和刺鼻硫磺味道的世界。这与齐玄素在记忆中所见的那个有着碧波大海、莽莽森林、连绵城池的神国截然不同。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那个原本的神国已经崩碎,剩下的半个神国自然无法维持原貌,而且其内部景象与伊奘诺尊息息相关,如今的伊奘诺尊已经不是当初的伊奘诺尊了。 清微真人也注意到了伊奘诺尊的神国景象,这等破败景象,倒是有些像西洋人所说的地狱或者深渊。 不过清微真人并不打算让伊奘诺尊如此轻易地遁入神国之中,他只是要伊奘诺尊开启神国而已。 便在这时,张气寒手中出现「天魔斩仙剑」,开始全力催动「太阴十三剑」,一道道由阴火构成的剑气纵横交错,而这些剑气竟然如活物一般,蜿蜒不定,时隐时现,变化万端,让人无从防备,协助清微真人对伊奘诺尊形成绞杀之势。 「太阴十三剑」的剑意诡秘阴沉,驾驭阴火、风雷、血气,是为「魔剑」极致,而清微真人的「天心剑诀」则正大光明,少有变化,煊赫堂皇。 两者一正一奇,一阴一阳,却是正合道门的阴阳之道。 按照道理来说,这两种剑诀本应是极难配合,只是张气寒也好,清微真人也罢,都是剑道大家,对于剑道理解已经到了直指本质且窥破虚妄的程度,自然不会被外在的形式束缚拖累,反而以阴阳相生之道演化出几分「龙虎剑诀」的玄妙。 伊奘诺尊的两条火龙瞬间就被剑阵绞杀,在他开启神国的时候,身上的剑伤以可怕的速度增加着,同时又以更为可怕的速度愈合着,竟是也勉强维持了均势,这等恢复速度,已经快要与被斩断头颅都能疯狂再生的人仙相媲美,只是这种不死再生也会让伊奘诺尊变得虚弱,而伤口喷涌出的血雾就像是火油一般,立刻燃烧起来,化作火雨,落在大海之上。 就在清微真人和张气寒联手对付伊奘诺尊的时候,玉藻前也再次施展法术,召唤了一道巨大天雷,落在伊奘诺尊的头顶上。当初凤麟洲朝廷派兵追杀玉藻前,就是被玉藻前以此等神通灭掉了大军的将领高层,导致全军溃败。 大天狗也举起手中的团扇,奋力一扇。 一个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凭空出现,又汲取海水,瞬间化作一个水龙卷。 一般而言,很多人都认为狂风的威力远不如火焰、寒冰、雷电那般直观,可在仙人三劫之中,第三次天劫正是风劫,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九天之上也有剧烈罡风,哪怕是天人也不敢长时间逗留其中。 若将狂风一类的法术修炼到极致,其实不逊于雷法或者火法,狂风一吹,无孔不入,其外在体魄还完好无损,其内在神魂却如风中残烛,一吹就灭。而大天狗的这等狂风,寻常天人遇到了,只需要一吹,血肉、筋膜、内脏立时随风而去,只剩下一副白净骨架,比凌迟刑罚还要恐怖。 四大长生阶段联手之下,伊奘诺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虽然他在全盛时期仅凭一人之力就能让三贵子有不敢有丝毫异动,可现在的他无疑与全盛状态相去甚远,若非他拥有不死之身,早已被围攻致死。 只是不死之身的玄妙就在于此,就算把他打散成了一团 血雾,他也能重新凝聚起来,所造成的虚弱也只是一时的,他还能不断恢复。真要打到地老天荒,说不定还是他笑到最后。 想要将他彻底杀死,要先把凤麟洲几处与他息息相关的根本核心毁掉,可是佛门也好,道门也罢,都是舍不得的,他们还要将凤麟洲收入囊中。 便在这时,伊奘诺尊的神国终于完全开启,就像大幕彻底拉开。 就是现在。 参与战斗的长生之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在意识上已经达成了统一。 清微真人撤出战斗,玉藻前和大天狗继续压制伊奘诺尊的行动。 大真人举起了手中的「八景灯」,发动了第五个神通,来自于地师。 天地骤然一暗,然后一条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蛟龙,倒是与伊奘诺尊的庞大身躯相称。 九条锁链不断伸长,其中五条锁链分别锁在伊奘诺尊手腕、脚踝和脖子上,还有三条锁链贯穿了伊奘诺尊的眉心、胸口、小腹,正对应了上、中、下三大丹田。最后一道锁链则是自天灵没入。 一个缥缈嗓音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九条锁链的另一端没入虚空之中,不知通往并扎根何处,然后伴随着哗啦声响,骤然收紧,让伊奘诺尊动弹不得。 如果齐玄素在此,就会辨认出此神通正是殷先生传授给他的「九幽锁」,孙合悟也曾用过,只是不同的人用来,其效果截然不同,就如一套「万华神剑掌」,在普通人手中只是中成之法,可在玄圣手中,就罕有敌手。 这「九幽锁」也是如此,由地师亲自用来,瞬间压制住了「伊奘诺尊」。 玉藻前又摇身一晃,化作九个玉藻前,然后每个玉藻前各自扯住一条漆黑锁链,再次加固,任凭伊奘诺尊如何挣扎,都无法将锁链从虚空中拔出。 伊奘诺尊的身体无法动弹,可他还能驾驭火焰的力量,无数黑气自他体内涌出,弥漫四周,不断累积,浓郁到近乎要化为液体,如火油一般。随着一点火焰生出,直接轰然炸开。以伊奘诺尊为中心,一个耀眼的光球迅速由小变大,从一个白色亮点瞬间变成巨大的火球,火球的温度已经超过想象的极限,仿佛是一轮太阳,上方天空瞬间被烧出了一个比秀京还大的圆形空洞,巨大的火焰涟漪席卷四面八方。 下一刻,一朵巨大的蘑菇形云团冲天而起,填补了上方圆形空洞的空白。 一瞬间,海面上形成了巨大的海啸,掀起十余丈的巨浪。 海水被彻底煮沸,翻滚着大量的气泡,更有数不清的海水被蒸发,如山一般的雾气滚滚升腾。 这好像不是大海,而是一方温泉,而且还是沸水。 被涟漪所波及的个别海岛瞬间燃烧起大火。 若非东海舰队早已退出这片海域,只怕要死伤惨重,连铁甲舰也要被烧化。 若是在陆地上,涟漪波及的范围,仅仅是恐怖的温度,甚至不需要实质火焰,就能让一切都燃烧起来,靠近中心位置的活人只会剩下一个个人形的炭影,除此之外,血肉骨头也好,衣物也罢,什么也不会剩下。距离中心十里之内的人,皮肤也会全部碳化,几乎没有幸存的道理。 这便是道门将战场选择在东海的缘故,若是选择在芙蓉山附近直接复活伊奘诺尊,其结果可想而知,只怕死伤要以百万计,甚至平京都无法保住。 几名长生之人自然是首当其冲,他们还不至于被烧死,就见大天狗法天象地,再次张开遮天蔽日一般的巨大黑色双翼,然后双翼合拢,将所有人庇护其中。 好似无穷无尽的火焰冲击着如钢铁一般 的黑色羽毛,竟是使得羽毛开始「融化」,化作黑水不断滴落,还有部分羽毛干脆直接化作黑色灰烬。 不过九条「九幽锁」和九个玉藻前,并没有实体,所以没有在实质的火焰中消散,依旧牢牢控制着伊奘诺尊。 倒不是说不能以实击虚,只是在同等境界下,以实击虚的效果并不显著,无论是玉藻前,还是地师,在境界上都不弱于此时的伊奘诺尊。 在火焰的灼烧下,神国的门户也越来越大。 就像是伊奘诺尊一气之下将幕布彻底烧掉,整个门户完全显现出来。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出手的绯宫曦子终于将捧在胸前的「八咫镜」高举过头顶,全力催动这件神器。 「八咫镜」能攻能守,既能伤人,也能困人。 镜子上射出一道光芒。 这道光芒似虚似实,透过了大天狗的羽翼,却又不影响大天狗分毫。 光芒落在伊奘诺尊的身上,完成了最后一重压制。 这道光芒虽然没有任何重量可言,但伊奘诺尊的挣扎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在五人联手之下,终于暂时制住了伊奘诺尊。 趁此时机,清微真人化作一道长虹,直接掠入已经开启的神国之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棋子 就在道门于东海之上将伊奘诺尊的「尸块」合为一体的时候,远在秀京的齐玄素立时有所感应。 齐玄素可以清晰感知到,他体内的恶火正在不断冲击天师留下的封印,似乎想要离体而去。同时他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呼喊,那是伊奘诺尊的呼喊。 正因为少了部分左手,所以才导致他并不完整,落入了下风之中。 齐玄素举起自己的左手,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皮肤开裂,裂缝下充斥着仿佛岩浆一般的暗红光芒,他缓缓握拳,拳头周围更是直接燃烧起了虚幻的火焰。 这就是伊奘诺尊左手的力量? 在完全炼化之前,这还不算是齐玄素的力量。齐玄素更像是一个容器,储存着这种力量。 能够承载神仙降临的容器,多种多样。 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 容器的质量决定了神仙降临后所能发挥的境界修为。 知命教选择的容器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恩赐之主」和遍布满城的「恩赐」,以真武湖为孕育所在,以「玄玉」为引子,化作司命真君的身躯。 至于以人为神降容器,限制颇多,要讲究命格、根器的契合,越是契合,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小。 不过融合了「玄玉」的后天谪仙人是最合适的神降容器,足以承受神仙的伟力。除了李长歌之外,没有人比齐玄素更合适作为容器。 所以齐玄素在伊势出现之后,伊奘诺尊的左手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通过一系列的运作之后,他将齐玄素等人引到了自己的封印之地,不计代价地往齐玄素的体内灌注了大量恶火,这些恶火几乎是这只断手的半数本源,渗入齐玄素的体内之后,落地生根,初步融合,意图将齐玄素改造成合适的容器。 不好说这种改造是否成功,却的的确确在齐玄素与伊奘诺尊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 先前的梦境就是明证。 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天师曾经说过,他没法帮齐玄素完全除去体内潜藏的恶火,只能施加封印,等到齐玄素境界提升之后,再依靠自己慢慢炼化。可仅仅是一只断手的半数本源,到底是天师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这一刻,齐玄素几乎有了立刻斩断左臂的念头。 远在吴州的云锦山大真人府。 天师不紧不慢地来到镇魔台上。 镇魔台临崖而建,是个绝佳的观景去处。 两根「刑柱」立在镇魔台上,就像一个断头台,只是没有可以从上方落下的斧头或者铡刀。 「刑柱」乃是祖天师所留,蕴含雷霆之威,等闲人不可靠近,否则有灰飞烟灭的风险。 祖天师是天师教第一代天师,天师职位的继承采用世袭嗣教制度,祖天师化去后,由儿子接任,称嗣天师。嗣天师化去后,又由其孙子接任,是为系天师。到了第四代孙时,天师教覆灭,张氏一族不得不放弃蜀州,重立为正一道,回归吴州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大天师或张天师,直到后来被玄圣去掉了「大」字,称天师。 三代天师之后,镇魔台逐渐成为刑台法场,杀气冲天。 因为这两个原因,被祖天师藏于「刑柱」中的「龙虎剑诀」一直无人得知。 当年废天师因为犯下大错,被囚禁于镇魔台上,由此从「刑柱」中感悟出「龙虎剑诀」。后来天师张静修与地师徐无鬼联袂飞升,废天师趁机夺权,由此引出了废天师之乱。 在平乱的过程中,废天师以「龙虎剑诀」重创了玄圣夫人,这才使得玄圣勃然大怒,不仅打死了废天师,还几乎打断云锦山的地脉,使得云锦山地貌大变。 玄圣为了 救人,登上镇魔台寻觅破解之法,由此发现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 天师在两根「刑柱」的中间位置驻足,这里是受刑的位置,也是玄圣悟道的地方,仰头望去,会看到许多正常位置很难看到的铭文,以长剑一气刻成,不仅剑意浓郁,而且杀气凛然。 精通书法的剑道大家以笔代剑书写文字,笔画凌厉,藏有高明剑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比如大剑仙李道虚的手书,就是剑意凛然,久视有刺骨之感。不过「刑柱」上的铭文不同,不仅有剑意,而且还有道门符箓的神意,甚至可以说这就是蕴含剑意的符箓,正是祖天师所留。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截然不同的剑意,生生不息,与此地的雷霆杀伐截然不同,则是玄圣所留。 严格来说,是玄圣留的半阙词:「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天师轻叹道:「脚踏人间路不平。」 天师伸手触碰「刑柱」,指尖在接触「刑柱」表面的一瞬间,立时炸出一簇电光火花,只是未能伤到天师分毫,只见这抹电光在天师的指尖不断流转,却不能渗入体内分毫,就好似是绝对两不相容之物,欲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于是片刻之后,电光烟消云散,半点不存。 天师干脆将整只手掌都按在了「刑柱」的表面上,立时激起了「刑柱」的抵抗,就见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刑柱」的表面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天师仍是不动分毫,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任由电光在自己的手掌上游走,很快便消散不见。 「刑柱」的反抗更加激烈,表面涌出无数电光,然后汇聚成一条雷电长龙,环绕刑柱盘旋而上。 整个镇魔台上雷霆大作。只是天师早有交代,并没有人来一探究竟。 此时天师没了「天师雌雄剑」,就不再是「刑柱」的主人,自然也要遭受到「刑柱」的反击。 「刑柱」与「天师雌雄剑」是一体的。 此时天师所触碰的这根「刑柱」正是对应「天师雌雄剑」中的「青云」。 这也是部分仙物的一大特点,是配套的,而不是孤立存在的个体,「天师雌雄剑」就是如此。 历代天师可以通过驾驭「天师雌雄剑」来驱使「刑柱」。反过来说,也可以通过「刑柱」来影响「天师雌雄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通过「刑柱」逆向影响剑主,必须是双方境界修为差距极大,否则极难成功。 天师作为准一劫仙人,差不多比齐玄素高出了三个半境界——造化阶段、伪仙阶段、长生阶段,以及相当于半个境界的准一劫仙人。 换而言之,天师可以通过「刑柱」逆向影响「天师雌雄剑」,关键是不必亲自降临。 都说世事如棋局局新。 在这个棋盘上,过去的齐玄素连棋子都算不上,现在的齐玄素已经可以算是一颗棋子,而且是个得用的棋子,可也仅仅是棋子而已,远远谈不上棋手。 真正的棋手只有寥寥几人,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翻手为云覆手雨。 这也是齐玄素一直想要往上爬的原因之一,谁想整天任人摆布?谁不想做摆布他人的棋手? 万幸,苍天有眼。棋手们终究要离席的。有提前离席的,如六代大掌教,下棋下不过,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也有不得不离席的,比如五代大掌教。还有主动离席的,比如玄圣。 这就给了后来人坐上那个位置的机会。 天师轻轻拍了拍「刑柱」。 齐玄素忽然发现「青云」自行离开了须弥 物,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 正当齐玄素诧异的时候,「青云」已经刺入了他小腹之中。 对于拥有无量武夫体魄的齐玄素而言,这一剑并不伤及性命。 只是随着这一剑刺入体内,齐玄素发现天师留在自己体内的封印开始迅速土崩瓦解。 天师留下的三道封印自然是牢固无比,就是长生仙人想要破去也不是那么容易,非要花费一番心思不可,可谓是固若金汤,足以维持到齐玄素完全炼化恶火。 齐玄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觉得高枕无忧。 可如果设下封印之人想要主动解开封印,那就另当别论了。也许谈不上念头一动封印自解,但也仅仅是花费一点手脚罢了。 这其实是两手准备。虽然金阙原则上同意彻查凤麟洲死而复生的秘密,但具体如何调查、从何入手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清微真人的手中。 如果太平道不打伊奘诺尊的主意,那么这就是一个封印,护持着齐玄素彻底炼化恶火为己用。可如果太平道决定对伊奘诺尊动手,那么这就是一个抓手了,或者说这是一个可以供天师发力的支点。 在三重封印解开之后,恶火瞬间席卷了齐玄素内外。 随着封印破碎,恶火不再是想要离体而出,而是直接裹挟着齐玄素,通过冥冥之中的联系和牵引,进入到伊奘诺尊的神国之中。 虽然伊奘诺尊被困住了,但伊奘诺尊还可以在神国内以齐玄素这个绝佳容器为基础重塑金身。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国之内 在仙人的实力面前,齐玄素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所谓的前途无量,在抵达这条路的彼端之前,终究只是个泡影,随时都有幻灭的可能。 不过齐玄素是一路从弱小走来的,倒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渺小和无力,谈不上如何灰心绝望或者大受冲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生死之间大恐怖的准备。 转眼之间,齐玄素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充斥了岩浆和灰烬的破败世界。 齐玄素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这就是那个他曾在伊奘诺尊记忆中见过的巨大岛屿,没有森林,只有各种灰烬和漆黑的焦炭,没有城池,只有纵横交错的深渊裂缝,时不时地从中喷出火焰和岩浆。天空中也没有播撒光明的大日,只有熊熊燃烧的火云,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又不断下压,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仅仅是呼吸,都会感觉咽喉和肺部要被灼伤。 好在齐玄素是无量武夫,可以转换为胎息。 更让齐玄素感到惊讶的是,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特殊的世界,是受到了体内恶火的裹挟,可等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体内恶火反而又沉寂了。 齐玄素不认为恶火是自愿沉寂的,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外力的干扰。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望向自己的小腹位置。 「青云」仍旧刺在小腹之中。 齐玄素不是傻子,再联想到天师设下的封印突然土崩瓦解,他大概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齐玄素想要拔出「青云」的时候,一个声音在齐玄素耳畔响起:「玄素。」 齐玄素脸色一肃:「天师。」 天师的声音仍旧温和,不似国师那般威严:「时间紧迫,我说,你听。」 「是。」齐玄素应道,并没有任何对抗抵触情绪。道理很简单,七娘教给齐玄素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要看清形势。他有反抗天师的资格和底气吗?没有。他想要活着离开这个地方吗?自然是想的。 既然如此,虽然是天师把他送到了这个鬼地方,但他想要安然离开这个地方,还是要依靠天师,而且离开之后,仍旧要面对天师。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表达自己的对抗抵触情绪于事无补,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这自然是一种悲哀,不过也是一种现实。 所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就算齐玄素要表达自己的不满,也要隐忍到他有这个资格的时候,否则就是徒增笑料耳。 当然,齐玄素是个比较现实的人,如果天师能够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价格,那么他也不会记仇。 和气生财,互利共赢。 这也是七娘教的。 在名利场上当然要讲利益,而不是谈感情。别说利用不利用,也别说憋屈不憋屈,钱难挣,屎难吃。你一铳打不死我,我又活过来了,我们还能继续做生意,只要价格公道。 虽然是歪理,齐玄素也不完全认可,但多少有些道理。 天师徐徐说道:「太平道复活了伊奘诺尊,所以我暂时解开留在你体内的封印,让你体内的恶火将你带到伊奘诺尊的神国之中。伊奘诺尊想要以你的身体为基础重塑金身,而我则通过「天师印」的「昊天光明火」暂时压制了你体内的恶火,并屏蔽伊奘诺尊对你的感知。这里虽然是他的神国,但神国破碎异变之后,他在神国中也并非全知全能,更谈不上完全掌握神国。」 齐玄素闻言望去,在「青云」刺出的伤口中,隐隐有白色透明的火焰生出,这大约就是天师所说的「昊天光明火」了,应该是通过「青云」隔空传至他的体内。由此看来,天师将「青云」交给他,可谓是布局深远,让人生畏。 不过齐玄素也很好奇,天师把他送到这里的用意是什么,总不会是让他来送死的,没有这个必要,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说天师想要通过他帮助伊奘诺尊重塑金身,以此来毁掉太平道的谋划,那么根本不必再次帮他压制体内的恶火。就算是二次神降,也丝毫不容乐观,因为紫光真君只能通过他发挥出伪仙的实力,距离真正的仙人还是差了一线。 总不会天师想要让他这个无量阶段的小卒子来做黄雀,他无非是另一只蝉而已,甚至连蝉都算不上。 天师继续说道:「李无垢已经进入伊奘诺尊的神国,在神国深处,隐藏着伊奘诺尊不死之身的秘密,李无垢的目标便是这个。如果李无垢得手,那么会打破三道之间的平衡,产生不可预料的变数,所以我们要阻止李无垢。仅凭你现在的境界修为,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李无垢的,所以我会帮你开启一个权限。」 齐玄素既意外又不意外。 清微真人让他和张月鹿休息之后,他只能隐约知道清微真人要做什么,也猜出了清微真人要对伊奘诺尊动手。可清微真人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已经进行到了何种程度,他是不太清楚的。现在天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清微真人并不如何在意恶火,或者说并不那么在意,他所求的一切都与「生死」有关,一是不死,二是死而复生。清微真人的进展也是神速,已经进入神国,要知道清微真人可没有齐玄素这样的捷径,如果说齐玄素是被此地主人带着进来的,那么清微真人就是强行破门而入,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再有,天师让他来到神国,当然不是让他来螳臂当车的,果然有后手。 而且天师这次说得十分直白,没有扯什么道德大义,直接站在三道争斗的立场上挑明了根本目的,这大约也是一种把齐玄素视作自己人的信任——如果齐玄素能平安回去的话。 另一边,清微真人进入伊奘诺尊的神国之后,不同于齐玄素怀有恶火而被此处神国视作「自己人」,立时引来了无数攻击,天空中的火云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降下火雨,地面的裂缝中涌出许多红色皮肤的凤麟洲鬼怪,青面獠牙,身上燃烧着熊熊烈焰,甚至还有许多完全由熔岩构成的怪物,一起朝着清微真人攻来。 清微真人身周有庆云自行生出,任何火焰都不能近身分毫,同时挥剑泼洒出无数细如牛毛的剑气,刺在这些鬼怪的身上,仅仅是留下一个肉眼难辨的细微伤口,却灭绝生机,让这些生活在神国中的特殊鬼怪毫无反抗能力地就此死去。 这些鬼怪死后,化作岩浆火焰,不断蠕动,汇聚一处,又融合成一个身高十丈的神卫。 这个神卫与齐玄素在封地之地见过的神卫颇为相似,只是身上遍布焦痕,甲胄的缝隙中不断有岩浆火焰滴落,手中握有一把燃烧着火焰的古剑,朝着清微真人当头劈下。 清微真人只是一剑,便将这个身高十丈的神卫连人带剑从上到下地劈为两半。 这个巨大神卫当然不能算弱,只是在拥有仙人实力的清微真人面前,还是算不得什么。 清微真人可以清晰感知到,神国内部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虽然张气寒和绯宫曦子联手压制了伊奘诺尊,使其没能进入神国,若是拖延的时间够长,还能引动天劫。当然,这只是道门的预测,因为伊奘诺尊明显是渡过了第一次天劫,不管他在渡过第一次天劫之前滞留人间多久,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渡过第一次天劫之后的百年光阴都是重新算起。道门无法确定伊奘诺尊被大日如来击败之前,是否已经用完他的第二个人间百年,若是没有用完,用天劫彻底消灭伊奘诺尊的想法恐怕要落空。 伊奘诺尊的神通也远不止于此,他已经开始在神国之中重塑金身,就算他的本尊果 真被第二次天劫所灭,只要他还有神道金身和神国,那么仍旧不算死去,这也是神仙难缠的地方,有得就有失,神仙对于神力极度依赖,正常情况下几乎不可能飞升,远远谈不上逍遥,算是很大的弊端,可得到的却是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三重死亡,长久驻留人间,都是其他仙人无法媲美的。 伊奘诺尊之所以失去了对神国的控制,不能在神国中全知全能,神国崩坏只是一部分原因,关键是因为他失去了金身,如果将神国看作是一艘大船,那么与神国一体金身就像是舰桥,是枢机控制所在。就算是船的主人,想要控船,也要通过舰桥才行。 清微真人当然不能让伊奘诺尊在神国内重塑金身,伊奘诺尊有了地利之便,会给他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清微真人在搜索神国之前,还要先将伊奘诺尊的金身雏形打散。 清微真人不知道的是,因为天师屏蔽了齐玄素的存在,所以导致伊奘诺尊只能从无到有地重塑金身。如果天师决意牺牲掉齐玄素,直接抛出一个现成的容器,那么清微真人此时要面对的就是已经重塑金身完毕的伊奘诺尊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国交会 如果说伊奘诺尊的半个神国是一幅画卷,那么清微真人就是格格不入的一笔,破坏了画卷整体的协调。 随着清微真人不断向神国深处飞掠,温度也越来越高,火焰也越来越频繁。 很快,一个漆黑如山的身影出现在清微真人的视线之中,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烈焰,一个如雷鸣般的巨大声音响起:「区区一个连长生门槛都没有跨过的凡人,不过是依仗外物,也敢来到我的神国?」 这个巨大的身影正是伊奘诺尊的金身雏形,因为暂时抛弃了肉身本尊,所以神智更为清醒。 清微真人并不在意,未曾持剑的左手向前一探一抓,带起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这道身影轰然夹击。同时身形前冲,手中长剑直取其面门。 这是清微真人以「浩然气」催动的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当年宁王之乱,心学圣人曾一抓之下,将一座山峰连根拔起,把一位道门地仙镇压山下。 道门提倡三教合一并非虚言,在以道门为主干的前提下,吸纳了许多佛门和儒门的精华,甚至不乏三道兼修之人。慈航真人便是佛道兼修,而清微真人则是儒道兼修,如「天心剑诀」,还有此时的「五岳封禅手」,都是儒门的绝学,前者出自理学圣人,后者出自心学圣人。 在伊奘诺尊的视角之中,清微真人的左手越来越大,仿佛一叶障目,最后竟然把所有的一切都遮挡住了,只剩下如五岳压顶的手掌五指。 伊奘诺尊只得张口一吐,喷出一条火龙,迎向清微真人。 只见这条火龙刚刚出现时只比蛟龙稍小一点,可距离手掌越近,体型变得越小,转眼间只剩下蜉蝣大小。 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奘诺尊怒吼一声,干脆挥拳迎向这一抓。 随着两者碰撞在一起,巨大的震动向整个神国扩散,天空火云翻涌,大地岩浆迸裂,夹杂着燃烧陨石的火雨从天而降。 神国之战,不会受到真实世界的各种限制和干扰,所以更为恢宏壮观,真是毁天灭地一般。 下一刻,清微真人的一剑已经来到了伊奘诺尊的面前,也终于看清了伊奘诺尊的真容。 此时的伊奘诺尊再无半分曾经的「神王」威严,倒是魔焰滔天,漆黑如墨,俨然是神话传说中魔王、冥王一类的存在,而且身躯高大如山岳,手中握着一把如同被截断山峰的古剑。 伊奘诺尊张口无声,直接举起手中巨剑,朝着清微真人斩下。 一剑势若五岳压顶。 漫天火云被这一剑迫散开来,从中两分云海,滚滚火云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宽有百丈的一道空白沟壑,便是剑痕。 清微真人的一剑与这一剑相较,可谓是极为渺小,便如蜉蝣撼大树,又似螳臂当车。 然而这一剑却直接从中截断了伊奘诺尊手中的巨剑,如一根毫毛刺在百丈金身的眉心位置,看上去滑稽无比,但自剑落之处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黑气、火焰迸射。 金光是神力,黑气是阴气,火焰是伊奘诺尊的核心本源。 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个金身雏形,而非已经凝聚完毕的完整金身,更不是巅峰状态的金身,自然不是清微真人的对手。 清微真人拔剑后撤。 只见伊奘诺尊的金身剧烈颤抖,额头眉心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遍布整个脸庞。 伊奘诺尊再次怒吼,以剩下的半截巨剑斩向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不闪 不避,手中「血裳绝仙剑」的剑身上延伸出长达十余丈的剑芒,与伊奘诺尊的断剑正面相击,连续碰撞,声如雷震,使得剩余半数断剑也寸寸碎裂。 伊奘诺尊金身上的裂纹已然蔓延到胸口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神国上空的火云开始逐渐消散,逐渐显现出另外的景象。 不是漆黑的虚空,也不是浩瀚的星空,同样是一座岛屿,不过并非如伊奘诺尊神国这般漂浮在大海之上,而是飞在天空之中,周围是滚滚云海,其上各色建筑,是典型的西方样式。 因为神国的特异,分明隔得十分遥远,可偏偏又能看得清清楚楚。 岛上有山,在山的最高点坐落着一座神殿,外形呈长方形,由四十六根多立克式环形立柱构成柱廊。主体为两个大厅,两旁各倚一座有六根多立克圆柱的门厅。东边的门厅通向内殿,墙壁上、立柱上有各种精美浮雕。 从门厅向内殿望去,一眼可以望到尽头,殿内供奉着巨大的女神雕像,端庄、年轻、貌美,又凛然不可侵犯。 清微真人对这位女神并不陌生,正是圣廷之主宰,又被称作帕拉斯女王,其在圣廷的地位类似于玄圣在道门的地位,正是在她的带领下,圣廷初步整合了整个西方,确立了圣廷在西方世界至高无上的地位。 玄圣在道门的地位仅次于太上道祖,李家将玄圣称为圣祖,将太上道祖称为大圣祖。而这位女神在圣廷的地位则仅次于无上意志,被视作无上意志的女儿,亦或是无上意志在人间的化身。 正如儒门之人常常说「子曰」如何如何,圣廷之人经常挂在嘴上的话语便是「赞美女神」。 只见这位女神左手持有宝剑,寓意战争。正是她以救赎之名,带领圣廷扫清了所有的异端和异教徒,逼迫奥术师们离开大陆,渡过大海,来到海外岛屿建立了卢恩国。她以血与火,确立了圣廷至高无上的地位。正如玄圣带领道门取代儒门,击败佛门,建立大玄朝廷,成为天下共主。 女神的右手中则持有天平,寓意公正与审判。女神在确立了圣廷的地位之后,又完善了法制,建立了法庭和裁判所,所以女神手中还会持有天平,以此来称量灵魂中的罪恶,决定灵魂是去往天国还是被毁灭。 女神雕像,或者说女神圣像的姿态并非唯一不变,不同的女神圣像有不同的寓意,其他女神圣像也会持有权杖、盾牌或者法典圣典,分别寓意权力、守护和律法。还有女神双手持有圣徽的圣像,这是寓意女神与无上意志两位一体。 因为无上意志并无具体形貌,没有圣像,只有圣徽作为其标志,所以圣廷之人就建立了大量的女神雕像,几乎各大教堂和神殿都能见到,所以道门中人并不陌生。 在这一点上,道门刚好是反了过来。道门内几乎见不到玄圣的雕像,据说只在紫霄宫和金阙收藏了玄圣的画像,反而是太上道祖的雕像随处可见,比如太清市就有一座巨大的太上道祖雕像,各个宫观最少也有一座太上道祖雕像。 这一幕,就像是湖水中的倒影。在天空中突兀出现,波光粼粼,并非是真实降临在伊奘诺尊的神国之中,而是类似于海市蜃楼或者投影一般的存在。 可这里是神国,不是人间,怎么会无缘无故产生类似海市蜃楼的投影?这绝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在最关键的时候,圣廷还是出手了。 清微真人见多识广,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四个字:神国交会。 这是二百年前古仙复兴时,由大真人颜飞卿提出的一个概念。 简单来说,就是神国的碰撞。 如果把真实世界看作是大陆,把神国看作是一艘船,航行在浩瀚的大海之上,神国中的人站在甲板上可以看到其他出海的船 只,也就是其他的神国。 这些神国各自都搭载了货物和船员,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除非交战,两艘船之间的距离都非常遥远,互不干涉。交战便是就是接舷战,古老的海战方法,用己方船舷靠近敌方船舷,然后冲上去进行白刃战。 比如大日如来侵入伊奘诺尊的神国,便属于这种情况。 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情况,那就是因为洋流或者风暴等因素,将船只朝着彼此吹,使其紧邻航行。这个时候,两艘船可以进行贸易,甚至一艘船上的部分船员可以移动到另一艘船上,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长时间,船只会再次分离,分道扬镳。 除此之间,关系较好的神灵们也会在某些时候刻意驾驶船只靠近自己的盟友,以便互相支援。 对于可以随意遨游天地的天仙来说,神国就像是一张不能移动的蜘蛛网,这主要是从天上和人间的角度来看。如果只局限在人间的范畴内,神国也并非全然静止不动,只是一般情况下,神仙们会将神国停留在距离自己信徒最近的地方,以便更为迅捷地接收香火愿力或者信仰之力。比如三大主神,他们的信徒都在凤麟洲,他们便不会把神国移动到新大陆去。 大真人颜飞卿在招安太阴真君的时候,曾经进入过太阴真君的神国,并得以在太阴真君的神国中近距离观察巫罗的神国,由此才提出了这个神国交会的概念。 现在毫无疑问,圣廷的一个神国开始与伊奘诺尊的神国「紧邻航行」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使徒托罗努斯 儒门死于故步自封,道门有感于儒门的前车之鉴,做出了诸多改变,包括且不限于以平等取代纲常,强调开源更在节流之前等等。 开源其实就是发展。 发展又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物质层面,二是思想层面。 物质要发展,不能闭门造车,不能是一潭死水,要有流动,变成活水。外面的人走进来,里面的人走出去,不仅仅是人的流动,太平钱的流动,更是思想和观念的流动。 自玄圣以来,道门就提倡要解开儒门对思想的层层束缚,可是难免面临一个问题,一个被束缚住了手脚的人如何解开束缚自己的绳子呢?大多数情况下,思想是没法通过自己来发展的。 那就需要交流,如果有人从外面带来了新的思想,与已有的思想交流,继而碰撞,产生火花,那就是进步。 思想的交流无所谓谁高谁低,而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四代大掌教时期,彻底明确了这一点:这种思想的碰撞,哪怕激烈一点,甚至是出格一点,都在可以讨论的范围之内,是利大于弊的。哪怕你我的观点不同,也是可以和平交流并且讨论的。 虽然在五代大掌教时期,这种态势有所倒退,但到了六代大掌教时期,又回归到原本的路线上。 由此,道门有了「西学」的概念,即不妄自尊大,向西方的优点长处学习,对其缺点引以为戒,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儒门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要不耻下问。不能因为西方有种种缺点,就对他们的优点视而不见。也不能因为西方有种种优点,就觉得他们是地上天国。要辩证地看待西方。 要善于学习,尤其是向敌人学习。 西学的盛行,使得中原大地产生了诸多变化,小到大时辰和小时辰,大到铁甲舰的改良。无疑促进了中原的发展和东西方的交流,却也使得圣廷得以窥见东方世界的一角。 有感于道门的强大,圣廷没有像过去那样喊打喊杀,而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到东方,这并不代表圣廷没有什么想法,其实圣廷这些年来一直小动作不断。 不过道门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采取对等了的反击,在新大陆方面给圣廷添了很多麻烦,比如新大陆风起云涌的独立大起义,便有道门在背后进行支持,西道门居功甚伟。 这就变成了你中有我且我中有你的局面。 圣廷可以把手伸到东方,道门也可以把手伸到西方。 在这种情况下,圣廷的教义也在东方有了小范围的传播,谈不上「根基」二字,却能看作是一个锚点或者坐标。 这就给神国交会打下了基础。毕竟茫茫大海,一艘船想要找到另外一艘船,并不容易。若是有了锚点或者坐标,就要容易许多。 在真实世界,双方还能划定疆域,定下规矩,不许如何如何。在独属于神仙们的领域之中,就很难区分了。这就像大航海时代刚刚开启的时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基本没有规矩可言,只有弱肉强食。 当来自圣廷的神国靠近并「紧邻航行」时,供奉着女神圣像的神殿上方随之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这个身影,很难用言语去形容。 好似两个巨大无比的圆环交错在一起,构成一个「乂」的形状,每个圆环上都生满了眼睛,每只眼睛比成年男子还要巨大,两个巨大圆环不断旋转,一个极快,一个缓慢,上面的眼睛随之不断眨眼,忽明忽暗。在两个巨大圆环交错的正中位置,还有一只更为巨大的眼睛,几乎与伊奘诺尊的头颅差不多大,眼珠缓缓转动,似乎在打量四周的一切。 这是圣廷的使徒,无上意志的使者。 不过在东西方交流的时候,西方传 教士为了让东方百姓更容易理解使徒的含义,将其对等翻译为东方语境中的天使。「天使」本是天子使者的意思,就算道门废黜了天子,那也是天朝皇帝使者的意思。不过如今在许多时候却指代圣廷的使徒。同时西方传教士还将无上意志翻译为天帝或者昊天上帝,同样产生了很大的误解。 随着东西方交流的加深,道门严令禁止了这种不准确的翻译,天帝就是天帝,不是无上意志。天使就是天朝皇帝的使者,也不是圣廷的使徒。不能有半分混淆。 除此之外,道门强调人间以人为主,以人为本,禁绝一切类似尊称为「祂」等圣廷习俗。 世人误以为使徒是人形并生有羽翼,其实不然。 这种形象是圣廷为方便传教加工后的样子,或者说这是使徒们化为人形后的样子,就如大妖们化作人形。玉藻前的人形状态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可她的本体却是白面金毛九尾狐,体型庞大,如同一座小山。 使徒的本来面目十分恐怖,甚至已经超出了凡人能够理解的范畴,是不可名状之神。毕竟白面金毛九尾狐还是狐狸的范畴,《山海经》中的各种荒兽们也还有基本的兽类特征,至多是同时具有人和兽的特点,而使徒的形象则完全不与人或者兽沾边。 仅仅是这种形象,就会使得看到它的人产生巨大恐惧,再多看一眼甚至会彻底疯狂。 所以圣廷中又有一个说法:不可直视神。 正因如此,圣典中记载,使徒遇到人的第一句话都是:「孩子,不要害怕,我是无上意志的使者。」 清微真人自然不会恐惧或者失控发疯,也不存在不能直视的说法,他立时认出了这位不可名状之神的来历,正是圣廷三大使徒之一的托罗努斯。 使徒们分为三个层级,神圣、圣子、圣灵。三大使徒就是神圣级别,对应道门的仙人,甚至是仙人中的佼佼者。其次是圣子级别,对应道门的伪仙级别。最次是圣灵级别,对应道门的造化天人。 托罗努斯生了这么多的眼睛,还有一个如此巨大的眼睛,自然也注意到了清微真人的存在。 所以托罗努斯并没有贸然侵入伊奘诺尊的神国,也没有降临现世,只是隔着两个神国的界限远远注视着。 如果托罗努斯直接降临,其后果是不可预料的,这无疑会越过道门的红线,甚至会引发道门与圣廷的第二次战事,亦或是会使得道门加大对新大陆的支持。这无疑会让圣廷在新大陆的局面雪上加霜。 关键在于落人口实,也许圣廷不在意这个,道门却很在意师出有名。如果是圣廷主动挑起战事,那么道门内部就能迅速达成统一意见。换而言之,道门进行反击所能动员的力量与道门主动进攻所能动员的力量差距巨大,如果圣廷主动送来话柄,那么西婆娑洲的局势就很危险了。 更关键的一点,它的降临也是一种入侵,会引起伊奘诺尊神国的反击,这是不受伊奘诺尊控制的,而是神国本身的自发反应。除非伊奘诺尊能够重塑金身再次掌握神国,否则无法停止。 若是拖延时间太长,会生出更大的变数。 清微真人之所以没有丝毫慌乱,就是因为他提前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把整个凤麟洲的家底都搬来了,足足五位长生仙人,就是托罗努斯与伊奘诺尊联手,也无法扭转战局。 托罗努斯十分明白这一点,它甚至不能在此地停留太长时间,否则自身也会有危险。 所以它只是将一件物事传送到伊奘诺尊的神国之中,然后便迅速淡去。 就好像是道门之人已经登上了伊奘诺尊所在大船的甲板,正在与伊奘诺尊进行白刃战。就在这个时候,圣廷的大船迅速驶来,开始与伊奘诺尊的大船紧邻航行。如果圣廷大船 贸然接舷,未必能救得了伊奘诺尊,反而还给了道门中人登上圣廷大船的机会,引火烧身。 所以圣廷的大船没有接舷,只是将一个包裹丢到了伊奘诺尊的船上,然后迅速远离了伊奘诺尊的大船,就此远去,并不给道门发难的机会。 这个所谓的「包裹」,是一本漆黑封面的书册,与中原的线装书不同,这本书是典型的西洋风格,封面上绘着狞笑的骷髅和暗日,背景则是代表折磨与混乱的扭曲花纹。附有金质的铰链和搭扣,并配有坚固金属制成的锁。 托罗努斯送出这本书的同时,也一并解开了铰链和搭扣上的金锁。 毫无疑问,铰链、搭扣和锁是这本书的封印,而托罗努斯则包藏祸心地解开了封印。 书页自行翻开,哗啦啦作响。 这本书的书页是由剥制下来的皮肤制成——来源于前任失败的抄写员。书中的书页装饰着由金箔制成并绘成奇怪兽形的花纹,并且书页上的文字均由鲜红色的墨水写成,仿佛血书,持续地放射出奇异的绿光,沿著书脊强烈的闪动。 这一刻,清微真人已经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心潮澎湃,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 第一百七十七章 希瑞经 清微真人望着这本黑色封皮的古怪书籍,脸色凝重。 此时正藏身神国角落毫不起眼的齐玄素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通过刺入齐玄素体内的「青云」以及提前留下的封印,天师可以共享齐玄素的感知,并与齐玄素交谈,随之做出了解释:「那是神器「希瑞经」。」 得益于西学的成功,道门之人并非不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井底之蛙,而是对西方世界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甚至对许多大名鼎鼎的神器也知之甚详。 「正如我们道门要防止隐秘结社作乱,虽然圣廷在西方世界一家独大,但并不意味着圣廷没有对手,在西大陆有一个类似知命教、灵山巫教的特殊结社,名叫「堕落使徒」,传说部分使徒不服帕拉斯女王的统治,举起了反旗,不过这些使徒很快便被镇压。按照圣廷的说法,这些背叛的使徒一概被击落地狱,却并未死去,这便是「堕落使徒」的由来。」 「在我看来,大部分的反叛其本质上都是分配造成的问题。有些人占得太多,有些人占得太少,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如我们道门重建之初,无力招安那么多古仙,也只能让他们去「自谋出路」。圣廷这边应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这次反叛被镇压后,许多使徒被放逐,成为了类似古仙的存在。」 「在诸多堕落使徒之中,有一位主掌杀戮和阴谋的使徒名叫希瑞拉,据说他是几乎与无上意志同时出现的老人,在无上意志离开人间之后,他开始试图征服其他的神灵。你应该知道,神仙或者神灵的力量直接与他的信徒数量和规模有关。于是希瑞拉制造了一本书册,它能使任何听到或看到它的其他神的信徒转变为希瑞拉的狂热信仰者。以此毁灭其他神灵,使其信仰枯竭而进入第一次死亡,而希瑞拉自己成为唯一的神祇。这本书就是「希瑞经」。」 「据说「希瑞经」在牺牲了三百九十七个抄写员之后终于制成,希瑞拉将「希瑞经」用在另外一位使徒身上作为测试。「希瑞经」成功地在阅读者的意识中编织了一张谎言之网,迫使那位使徒放弃了他的一部分神力之后才勉强摆脱了「希瑞经」带来的完全支配效果。由此可知,任何弱于神的生灵都将会毫无疑问地受到「希瑞经」的影响。」 「如果是未及长生之人阅读了「希瑞经」,那么他们会坚信书中所写的一切:希瑞拉是唯一真神,是所有神祇的至高神,是唯一值得信仰的神。其他神的信徒会转变成希瑞拉的信徒,而且这些人会不断地传诵希瑞拉的「圣言」。长生之人或者伪仙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可以抵抗这本书的影响,但需要舍弃部分修为,甚至有跌落境界的风险,普通仙人变为伪仙,伪仙变为天人。而且曾经受到「希瑞经」的影响并不会像得过天花那样带来免疫,还是有可能在另一次阅读中受到影响。」 齐玄素震惊于「希瑞经」的强大,又忍不住问道:「圣廷为什么要把「希瑞经」送来?圣廷想要让伊奘诺尊变为他们的信徒?且不说伊奘诺尊是否会受到影响,希瑞拉已经叛出圣廷,成为堕落使徒,就算伊奘诺尊真受到了影响,也会是希瑞拉的信徒,而不是圣廷的信徒,圣廷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天师说道:「因为「希瑞经」并不只有这一个作用,我刚才只是说了长生之人摆脱「希瑞经」的影响会损失修为,却没有说「希瑞经」会对长生之人造成什么影响。事实上,希瑞拉不会奢求「希瑞经」能将一位同等境界的神灵转化为信徒,所以「希瑞经」对于长生之人的影响是另外一个方向,并非使其成为自己的信徒,而是使其自高自大,自我膨胀。」 「对于人仙和地仙来说,这种自大膨胀只会迷失心智,影响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尤其是灵肉合一的人仙,受到的影响可以说微乎其微。可对于唯心的鬼仙和神 仙来说,这种自大会使得他们的修为在短时间内获得极大的虚假提升。这也是一种信以为真。」 「鬼仙也好,神仙也罢,他们的神通法术本质上就是让他人信以为真,可一旦他们本人也信以为真,所产生的威力要远远强于普通的神通法术。」 齐玄素越发震惊:「如此说来,这岂不是好事?可那些受到「希瑞经」影响的神灵们为何不惜损失修为也要摆脱这种影响?」 天师解释道:「因为这种虚假的修为终会反噬。就好比是借钱,你可以借钱用以救急或者渡过难关,却不能把借来的钱当作是自己的钱随意挥霍。而且这种虚假的修为更像是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借十个太平钱,只能到手九个太平钱,却要还十三个太平钱,谁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齐玄素立刻明白了。 寻常仙人或者神灵在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借钱」,平白给自己添一笔利息高到吓人的债务。所谓通过损失一部分境界修为来摆脱影响,说白了就是趁着债务还没有滚大到不能承受的程度,立刻还钱,算是破财免灾。 可如果确实遇到了难处,或者干脆就是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便顾不得那么多了。正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 毫无疑问,此时的伊奘诺尊就是处于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已经解开封印「希瑞经」抓在手中。 「希瑞经」随之变为与伊奘诺尊体形相匹配的大小。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先过眼前难关再说。 反倒是清微真人家大业大,根本不敢贸然接触「希瑞经」,生怕受到影响,甚至没有阻拦伊奘诺尊拿到「希瑞经」,以免不小心看到其中内容。 据说「希瑞经」的影响无孔不入,就是其主人希瑞拉,也曾不小心受到了影响,自以为是堪比无上意志的存在,狂妄自大到一人进攻圣廷,就好似话本中的剧情一般,要以一己之力胜过千万人,横压当世。 要知道,这是当年心学圣人也没做到的事情,虽然都说心学圣人镇压了当年的道门叛乱,但心学圣人绝非孤身一人,他同时还是儒门的领袖,有偌大的儒门在背后支持。而不是他单枪匹马就横扫了整个道门。 希瑞拉虽然因为「希瑞经」的影响而在短时间内实力大增,但也远未到无上意志的层次,其结果就是大败而归,险些丢掉性命。不仅遗失了「希瑞经」,而且其本身也境界大损,远不如往昔。 所以这本「希瑞经」才会落到圣廷的手中,圣廷并未将其毁去,只是施加封印,将其当作一种对付敌人的手段。除此之外,「希瑞经」还有许多草稿和副本遗失在外,拥有「希瑞经」的部分力量。 正因如此,必须是托罗努斯这样的强大存在亲自送来「希瑞经」,而不能通过其他方式传送。 不得不说,圣廷的用心之歹毒,把握时机其恰到好处。 伊奘诺尊得到「希瑞经」之后,立刻朝着已经翻开的书页看去。 其中的文字当然不是凤麟洲的文字,甚至不是世间任何一种文字,却偏偏能直击心灵。 伊奘诺尊阅读了「希瑞经」之后,闭上双眼,裂痕已经蔓延到胸口位置的金身立刻停止了崩坏,不仅如此,已有的裂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转眼之间,伊奘诺尊的金身已经恢复如初,再也看不到半点裂痕。 这还不止,伊奘诺尊的金身还在不断完善,所有的黑气消失不见,光华辉煌,又有了当年的神王风范,逐渐开始与齐玄素记忆中的伊奘诺尊重合。 用不了多久,伊奘诺尊就能重塑金身,重新掌握神国。 毫无疑问,「希瑞经」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它让伊奘诺 尊自以为恢复了巅峰状态,他又是那个执掌凤麟洲并且让三贵子不敢反抗的伊奘诺尊了。 伊奘诺尊对此深信不疑。 信则为真。 受到「希瑞经」影响之人的境界修为越高,从「希瑞经」中得到的虚假修为也就越多,其本质更像是透支。 这一刻,伊奘诺尊已经拥有准一劫仙人的境界修为。 伊奘诺尊猛地睁开双眼,双眸中火焰大盛,死死盯住了清微真人。 这一刻,饶是清微真人这位道门储君也忍不住暗暗叫苦。 若是他已经跻身长生阶段,再配合「青雘珠」,未尝不能与之一战,可偏偏他的真实修为只是伪仙,不管是半步仙人也好,还是准仙人也罢,终究没有完全跨过长生门槛,不可能是伊奘诺尊的对手。 清微真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临阵突破长生阶段,立时陷入到十分凶险的境地之中。 不幸中的万幸,「希瑞经」的本质是虚假和欺骗,不仅不能修复神智,反而要迷惑神智。伊奘诺尊本就神智残缺不全,再被「希瑞经」欺骗之后,几乎陷入到了某种疯狂之中,被本能所驱使,并不能将其视之为国师或者天师。 第一百七十八章 雍仲 满眼怒火的伊奘诺尊仰天怒吼,以他为中心,一圈涟漪迅速扩散来开。 涟漪所过之处,火云散去,显露出其后的碧蓝天空,大地上的沟壑和岩浆消失不见,萌生绿意,草木茁壮生长,碧草连天,绿树成荫。 整个神国都在重新焕发生机,不仅伊奘诺尊本人的形象开始与过去重合,他的神国也是如此。 这便是信以为真的力量。 当一位神仙对某件事深信不疑的时候,他的力量甚至可以改变现实,更不必说神国了。 伊奘诺尊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过去鼎盛时的状态,那么他的一切便应回归到最初的样子。 再过不久,又可以看到城池和大海。也就是齐玄素在记忆中看到的那般景象。 不过伊奘诺尊本人的神智却没有回到过去,而是濒临彻底疯狂,只见他摊开双臂,朝天发出不知是悲愤还是憎恨的怒吼:“大日如来!” 若要说伊奘诺尊最恨谁,肯定不是道门。他与道门发生直接冲突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不是道门将他封印,也不是道门从他手中夺走了凤麟洲。事实上,是道门从三贵子的手中夺取了凤麟洲,还解开了他的封印,并将他复活。 对于伊奘诺尊来说,最恨之人自然是打碎他的金身、拆掉他的神国、并将他镇压封印的大日如来。他本是凤麟洲之主,光耀辉煌,俯瞰苍生,却被大日如来打落尘埃,成为所谓的恶神,被压在芙蓉山下,日夜受火焰灼烧、阴气腐蚀,生不如死。 如今他神智混乱,眼前的一切反而淡去,过去的种种又涌上心头。 恍惚之间,他竟是将眼前的清微真人当成了大日如来,话语混乱:“因为你,我跌落尘埃,生不如死,大日如来,你何时才能陨落?大日如来,我要让你百倍偿还!” 清微真人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雘珠”,直接张口吞入腹中。 伊奘诺尊猛地低头,有若实质的目光重新锁定了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身化一道血色剑光,斩向伊奘诺尊。 正是“太阴十三剑”中杀力第一的“仙剑化血诛”。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且这一式还有两种版本,若是以心魔为主,便是“心魔由我生”,若是以“太阴剑阵”为主,便是“剑魔由我生”。 “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种反噬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后者是在修炼过程中产生心魔,一旦练成之后,就再无后患隐忧,可“仙剑化血诛”却是不然,修炼过程中并无障碍,但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故而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使用。 若说国师是道门剑道第一人,那么清微真人就是第二人,不仅五大剑诀无不精通,甚至还精通儒门剑诀。只是清微真人所学的“太阴十三剑”是无心魔版本,所以他无法发挥“心魔由我生”的威力,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仙剑化血诛”,不过他手中的“血裳绝仙剑”却是与这一式极为契合,能够发挥出十二分威力。 清微真人一剑所化血虹,直奔伊奘诺尊的眉心而去。 转眼之间,清微真人已经落在伊奘诺尊的眉心位置,手中“血裳绝仙剑”没有半分凝滞地刺下,剑身尽数没入其中,只剩下剑锷、剑柄还在外面。 好像先前一幕重演,自剑落位置,延伸出无数裂痕,裂痕之中有滚滚黑焰燃烧喷涌。然后这些裂痕开始不断蔓延,从眉心蔓延至整个脸庞,再由脸庞蔓延至全身上下。 下一刻,伊奘诺尊整个人崩碎成漫天火雨。 可清微真人并无丝毫欣喜之意,因为刚才的一剑并未真正伤到伊奘诺尊。 只见这些散落的黑色火焰在迸射散落的过程中分化万千,每一朵火焰都是一个伊奘诺尊,与此同时,这些伊奘诺尊的身上也显现出佛门的万字标志。 除了儒门之外,每个教门都有自己的标志符号,道门是太极,佛门便是万字,严格来说应该叫雍仲,盛行于西域佛门,寓意太阳。在梵文中意为“吉祥之所集”,佛门认为它是佛祖胸部所现的瑞相,有吉祥、万福和万寿之意。明空女帝采用中原文字,读作“万”,表功德圆满,万德具足之意。 佛门所用的转轮,也是由此而来,寓意佛光四射,像太阳一样普照着万物。 佛门的两大分支,中土佛门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根本经典,也就是金刚经。西域佛门则是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为根本经典,亦称《毗卢遮那成佛经》,大毗卢遮就是中原信众所说的大日如来,毗卢遮那成佛经即是大日经。 西域佛门十分尊崇太阳,这个符号自然代表了大日如来。 很显然,大日如来也在伊奘诺尊的身上留下了后手。 此时已经变成了四方势力争斗,分别是伊奘诺尊、道门、佛门、圣廷。 大日如来的后手出现之后,开始与“希瑞经”的力量相互拉扯,神国中随之出现大块大块的星云。 在“雍仲”的加持下,每个伊奘诺尊的姿态、形貌、动作、气态各异,有的妩媚似飞天,有的圣洁如菩萨,有的庄严如佛陀,有的忿怒似明王,有的怒目如金刚,还有的狰狞似魔头,妖娆似魔女。诸多伊奘诺尊环绕四周,齐齐开口,有的念诵佛门正经,有的却是口出蛊惑人心的魔音。 清微真人猛地抬头望去,上方星云涌动,缓缓分开一线,一尊由星光构成的伊奘诺尊高坐星云之上,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意态闲适,状若佛陀,正向下俯瞰渺小如蝼蚁的清微真人。 齐玄素也看到了这一幕,与他在记忆中见到无数星辰勾勒出大日如来轮廓的场景何其相似。 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伊奘诺尊最恨之人就是将他打落尘埃的大日如来,此时却又被大日如来影响。 清微真人一振手中“血裳绝仙剑”,将剑身上残留的血气和黑焰一同甩落,然后一剑指天。 碧海潮月明。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清微真人紧随明月而起,身后出现一尊巨大无比的白衣观音,不逊于伊奘诺尊。 “慈航普度剑典”,他同样精通。 这尊白衣观音现世之后,从背后伸出无数虚幻手臂,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远远望去,好似孔雀开屏一般。继而每只手中都生出一剑,向四面八方出剑。众多悬浮于四周如点点萤火又似满天星辰的伊奘诺尊被交织成网的剑气撕扯成碎片。 另一边,明月已经升至星云之上,大放光明。 伊奘诺尊似乎是嫌弃明月刺眼,直接伸手将其摘下,握住手中。然后伊奘诺尊又探出另外一只手,撕扯下一大块星云,将星云覆盖在明月之上,再不见半分月华。 与此同时,伊奘诺尊感知到一股正在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漫天涌动的星云甚至为之一凝。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清微真人已经趁此时机掠过星云再次来到伊奘诺尊的面前。这次清微真人没有丝毫停顿犹豫,直接一剑穿心而过。 伊奘诺尊的庞大身躯开始剧烈震动,胸口位置炸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从中涌出无数黑色火焰,几乎蔓延成一片火海。伊奘诺尊脸上表情凝固,沉寂片刻后,身体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数不尽的黑炎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清微真人出现在伊奘诺尊的身后。 只听轰隆一声,伊奘诺尊的身躯在火海中轰然坍塌,无数黑炎从其体内流淌开来。这一次,其从空中落下后并未显化人形,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虚空之中再无伊奘诺尊的身影,原本被伊奘诺尊遮蔽的明月再次出现,银白的月光从空洒落。 胜了? 难道集合了“希瑞经”和大日如来力量的伊奘诺尊就这么败了?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突然之间,以清微真人为中心的一片空间彻底凝滞。 清微真人也随之陷于其中,动弹不得。 仿佛变成了一幅画。 然后两只大手自虚空中伸出,握住了“画框”,将其上下翻转。33 天翻地覆。 天空星云在下,大地海洋在上。 身在画中的清微真人也随之翻转,头朝下,脚朝上。 然后两只大手重新退入虚空之中,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既然是天空星云在下,那么已经变为头朝下方的清微真人便向天空深处落去,没入星云之中。 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这便是神仙在神国中的地利优势,甚至可以随意修改规则。如果本身境界修为不如神国的主人,那么很容易被神国主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齐玄素喃喃道:“清微真人就这么败了?” 天师的声音响起:“败是败了,却没有性命之忧,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齐玄素不敢置信道:“我?!”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佛魔一线 齐玄素当然要惊讶。 清微真人都败了,他凭什么跟伊奘诺尊掰手腕?就凭他的无量阶段修为? 这已经不是痴人说梦了。 倒不如等着大天狗和玉藻前支援过来,说不定还有转机。 正当齐玄素如此想着,先前开启的神国门户却是迅速关闭,想来是伊奘诺尊重塑金身之后,已经重新掌握神国,得以关闭神国的门户,防止更多的长生仙人进入神国。不过如此一来,也等同是把他的本尊放弃,彻底留在了外面。 这让齐玄素愈发感到悲观。 天师并没有回应齐玄素,而是换成了另外一个声音:“我已经为你开启了乙等权限。” 国师的声音威严,让人心生畏惧。天师的声音慈和,让人心生亲近。这个声音却是缥缈,仿佛还带着几分层层叠叠的重音,最为神秘莫测。 齐玄素不是傻子,这个时候能接替天师与他对话之人当然不会是寻常人等,他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地问道:“地师?” 这个声音没有否认,只是说道:“从现在开始,到离开神国为止,你可以随意开启鬼国洞天,可以同时召唤三大阴物。” 齐玄素有些惊了。 鬼国洞天位于全真道的境内,三大阴物都属于造物工程的范畴。 过去他也能召唤三大阴物,却多少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而且也不能同时召唤三大阴物。此时他被授权同时召唤三大阴物,除了地师,谁还有这样的权力? 这次是天师和地师联手? 天师负责建立联系,地师给他开启权限。 不过涉及到神仙大战,就连持有仙物“青雘珠”的清微真人都败了,三大阴物只是伪仙阶段,就算三者联手,也就是与清微真人不分伯仲,至多是稍胜半筹,如何敌得过伊奘诺尊?若是清微真人还在,配合三大阴物,倒是能争上一争。只是清微真人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仅凭三大阴物,只怕是难以扭转局势。 不过齐玄素也不好当面质疑地师的决定,只得问道:“现在?”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全真道的弟子,地师则是全真道的领袖,是齐玄素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要是从七娘那边论起,地师也是尊长。 地师少言寡语,并不像天师那样健谈,只回应了一个字:“等。” 齐玄素不敢自作主张,便继续等待。 在清微真人消失不见之后,伊奘诺尊开始自我周旋,就好似我与我周旋久。 至于伊奘诺尊能否“宁作我”,还很难说。 大日如来不仅仅留下了佛掌封印,还在伊奘诺尊的神国中留下了属于他的“雍仲”印记。一旦伊奘诺尊脱离封印,返回神国意图重塑金身,这个印记便会发挥作用,在关键时刻突然出现,打伊奘诺尊一个措手不及,借伊奘诺尊重塑金身的契机,此印记会彻底与伊奘诺尊融为一体,就好比往铁块中掺入杂质,正常状态下自然是不行的,可在铁块被熔为铁水进行重铸的时候,却是绝佳的时机。 由此便可将伊奘诺尊强行度化为佛门护法。这也是佛门的一贯手段,将妖魔度化成为佛门之人,被称作外道护法,所以卑弥呼尊在臣服于佛门之后被认为是大日如来的化身、佛门的护法。再加上三贵子的神佛习合,整个凤麟洲佛门便能千秋万代。 只是大日如来已经不在人世,绝不会预料到三贵子会借助儒门的力量摆脱佛门的控制,也不曾预料到道门中兴并入主凤麟洲,更不能预料到圣廷横插一手。 佛门被称作西方教,可圣廷的位置比佛门更西,到底谁才是西方教? 圣廷送出了“希瑞经”,使得伊奘诺尊自我欺骗,自我膨胀,除了实力上的膨胀之外,伊奘诺尊的各种情绪也被放大,其中就包含了他对大日如来的仇恨。 这便出乎了大日如来的预料,被“希瑞经”加持后的伊奘诺尊并不虚弱,没有被大日如来留下的印记强行度化为佛门护法。 虽然在面临外部威胁的时候,伊奘诺尊体内的各种力量就像道门三道一般,能够短暂达成统一,共同抵抗并驱逐外敌。但外在威胁消失之后,其内部便要互相征伐,仍是像极了道门三道。若是这种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哪怕是在面对外敌的时候,其争斗也不会停止,甚至互扯后腿。 击败清微真人之后,伊奘诺尊体内的两股力量便开始互相内斗,一股力量是被“希瑞经”膨胀放大后的伊奘诺尊,被仇恨所驱使,另一股力量是大日如来留下的“雍仲”印记,蕴含了大日如来的部分残留意识。 齐玄素被当作棋子固然可悲,比棋子比更可悲的是被人当作棋盘。此时的伊奘诺尊俨然成了各方势力博弈的棋盘。 只见伊奘诺尊的身形一涨再涨,顶天立地,却从中一分为二,左半边金身燃烧着黑色火焰,面貌狰狞,仿佛天魔。右半边金身则是金光璀璨,宝相庄严,恍如佛陀。 佛魔一线。 齐玄素见到这一幕,大概明白了,这就是地师让他等的原因。 这种庞然大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面打杀,一时半刻之间是杀不死的,哪怕是大日如来也只能将其封印。必须让其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地师便是要让他去做渔翁,等到伊奘诺尊体内的两股力量两败俱伤之后,再来坐收渔翁之利。 可齐玄素还是不免有些忧虑,若是没有两败俱伤,而是一方胜出,就算伊奘诺尊实力大损,也未必能够稳胜。 伊奘诺尊体内的两股力量内斗不休,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得谁,而且双方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希瑞经”的力量是透支借来,大日如来只是留下了一个印记而非亲自出手,两者看似如烈火烹油,却都只能兴盛一时。 于是伊奘诺尊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 就在这个时候,地师的声音再度响起:“可以了。” 无论是天师,还是地师,似乎都对各种变化并不意外,前者拥有可以窥视未来的“归藏灯”,后者则是道门卜算占验的第一人。 齐玄素不敢犹豫怠慢,立时开始积蓄力量,开启通往“鬼国洞天”的门户。 他本以为在神国已经封闭的情况下,“开门”会比较艰难,说不定会把他彻底抽干,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次“开门”反而更为省力。感觉就像两边同时用力,他在这边往外拉,还有人在里面往外推,两相用力之下,的确称得上“随意”二字。 这次开启的门户之大远超过去任何一次,甚至不能称之为门户,而是一条仿佛深渊沟壑的裂缝,无数阴气从中涌出。 只见阴气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大地荒芜,海水沉寂,星辰黯淡,便是天空也染上了一层不详的灰黑颜色。 鬼国洞天的内部也有一道缝隙,可以直通幽冥。可以说这些阴气是最为纯正的阴气,不包含任何一点杂质。 不仅仅是草木大地,阴气所过之处,万物都被其腐蚀侵染,很快便蔓延到了伊奘诺尊的金身之上。 哪怕是神仙也无法幸免,金身蒙尘,不复光明辉煌。 在裂缝深处,三道身影逐渐浮现。 齐玄素在此时有一种错觉,他好像握了一把“玄圣牌”,每张牌打出之后都能召唤一位牌上之人。 现在是他出牌的时候了。 很快,一条由无数尸体组成的巨大手臂首先探出了裂缝。 然后一个庞大身躯从裂缝中挤了出来,足有近百丈之高,仿佛擎天巨柱一般,体貌与普通人无异,只是大了无数倍,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尊巨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浓水。在其挤出裂缝的过程中,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还会洒落阵阵血雨。33 正是“万尸大力尊”。 紧随在“万尸大力尊”之后是一个道巨大的黑影,比不得“万尸大力尊”,也足有十余丈之高,姑且算是一个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只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其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此乃“幽冥九阴尊”。 最后一道身影最小,却也有丈六之高,因为其本身以佛门之人的舍利子炼制而成,故而合佛陀之数。西方有佛,其形丈六而黄金色,只是这道身影却通体雪白,只剩下森森白骨。在其脖子上挂了一串流珠,由一颗颗人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白骨玄妙尊”。 此时三大阴物也都显出了本来面目,与平常时候截然不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章 三阴一体 太平道谋划失误,在于一个贪字。 得知有关伊奘诺尊的具体情况后,金阙同意彻查到底,这给了清微真人以道门名义调动绯宫曦子、大天狗、玉藻前等人的权力,成功复活伊奘诺尊并打开神国。 可也正如国师所说,在凤麟洲,谁也越不过清微真人这位掌握了凤麟洲最高权力的掌军真人。从名义上来说,当然是金阙更大,可县官不如现管,到底如何操作,还是清微真人说了算。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上面发下一纸命令就万事大吉,如何执行这个命令,执行到何种程度,是执行一半,还是执行过火,还要看具体如何操作。否则就没有所谓的中央和地方之争,也没有上头本意是好的可被下面执行歪了的说法,更没有那么多贪墨情事了,毕竟上面已经发了一纸诏令,不许贪墨。 这正是国师特意交代的根本用意所在,既然上报了金阙,那么事后自然要给金阙一个交代,可到底是交上去十成,还是交五成自己留下五成,甚至是交三成自己留七成,这????????????????其中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了。 若要留,自然要密。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清微真人就面临一个抉择,他可以带着玉藻前和大天狗一起进入神国,这样自然是万无一失,可就要承担泄密的风险。 从名义上来说,这两只大妖是臣服于道门,并非臣服于太平道,在道门三道内斗加剧的局面下,他们恐怕不会轻易选择站队,以他们的实力,有足够的底气置身于外,只等道门决出个胜者再去锦上添花,没必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参与其中,一个不慎,还要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所以清微真人是必须是上报金阙之后以道门的名义调动他们,而非以他个人的名义。 而且他们投降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就算他们选择了太平道也谈不上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清微真人带他们一起进去,很难保密,意味着太平道很难达成自己的目的,不说为他人做嫁衣,也要与另外两家共享,毕竟是以道门的名义。 就算是从道门的角度出发,这两只大妖也不能完全信任,不能排除他们见财起意的可能。 事在人为。 最终清微真人选择独自进入神国之中,算是行险一搏。 另外两家也明白这一点,自己若是什么也不做,那就是看着太平道吃掉大头。天师站在正一道的立场上说这是一种失衡,并非在道义上指责太平道,换成正一道处在太平道的立场上,也会如此选择,所谓的“失衡”是利益层面的考量。 所以天师和地师的出手是必然,不过这种出手不能是明面上的出手。 国师不动,他们也不会亲自下场,于是齐玄素便成了一个绝佳的抓手,准确来说,天师和国师的确没有出手,他们甚至没有现身。 不过话说回来,主动权一直都在太平道的手中,如果清微真人不复活伊奘诺尊并打开神国,那么齐玄素也没办法进入神国,更谈不上独自一人提前拿下机缘。他倒是有过尝试,结果就是伊奘诺尊的左手拍翻在地,没有天师和地师的支持,别说拿下机缘,他本人就是伊奘诺尊的机缘。 清微真人预料到天师和地师不会无动于衷,且有所察觉,然后向国师表达了这种忧虑并提出异议,不过国师最终还是觉得优势在我。 清微真人真正没有预料到的是圣廷横插一手,清微真人认为圣廷不敢出手,因为这是道门的地盘,圣廷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圣廷则玩了一次擦边,好像出手了,又好像没有出手,一触就退,留下了足够多的拉扯空间。 圣廷并不奢求得到伊奘诺尊的秘密,他们只是不想让道门得到而已。 既要也要,结果很可能就是什么都得不到。 至于国师是否还有其他后手,现在还很难说。 若是圣廷没有插手,地师和天师也谈不上在清微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强抢,更多是以协助清微真人的名义行监视之实,迫使清微真人将所得成果全部上交金阙。 现在圣廷横插一手,地师自然改变策略,决定全部拿下。 正如三贵子的神降化身能够连为一体共同对敌,三大阴物也有类似能力,他们的联手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结阵或者相互配合,而是真正合为一体。 以“万尸大力尊”为血肉,以“白骨玄妙尊”为筋骨,以“幽冥九阴尊”为魂灵。 也可以按照“三花”精气神的说法来区分,“万尸大力尊”对应精血,“白骨玄妙尊”对应气机,“幽冥九阴尊”对应神魂。 当年古阁皂道盛极一时,除了修建鬼国洞天之外,还提出了大名鼎鼎的“八部众”计划,也就是后来道门造物工程的前身,正因如此,造物工程被取消之后,分裂出去的那部分道门之人才会自称为“八部众”。 在“八部众”计划之中,其核心精华正是号称人造神灵的“帝释天”,是众神之首领,更在天人层次的“阿修罗”之上,只是古阁皂道受限于各种原因未能真正完成“帝释天”,于是他们将“帝释天”分成三个部分,也就是“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白骨玄妙尊”的雏形。 虽然三大阴物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变成完全独立的个体,再也不能成为“帝释天”,而且道门也有了完整版本的“帝释天”,但最初设计的基础还在,仍旧能够通过短暂的融合发挥出长生阶段的实力,甚至还要略强于玉藻前和大天狗。这是三个伪仙联手无法媲美的。 只见三者在前进之间,逐渐重合,最终合为一体。 其外观还是以“万尸大力尊”为主,不过“万尸大力尊”表面的肌肤开始愈合,不再流淌浓水,不再喷吐尸气,也不再掉落断肢残骸,而是变得平整坚韧,唯一剩下的是无数眼睛,却不再只剩下眼白,也不再麻木无神,而是与“幽冥九阴尊”的眼睛有了某种重合,漆黑幽深,诡异无常。在皮肤的某些部位,还生出了骨甲和骨刺,好似披坚带甲。过去的“万尸大力尊”有肉无骨,好似是无数尸体堆砌而成,勉强有个人形,谈不上任何美观,现在却是有骨有肉,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甚至有了人的线条。虽然它还叫三大阴物,但此时是一个整体。 三大阴物高大如山,伊奘诺尊的金身同样高大如山。 两个庞然大物轰然撞在一起。 伊奘诺尊竟是踉跄几步,半边身子愈发漆黑,半边身子忽明忽暗。 伊奘诺尊本身的力量中就包含了阴气,在鬼国洞天的阴气侵蚀之下,伊奘诺尊本身的力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反而是大日如来的力量与阴气天然相克,是两不相容之物,这造成了伊奘诺尊体内两股力量的失衡。 三大阴物一拳挥出,周身无数眼睛一起睁大,从中涌出滚滚尸气,生出磅礴伟力,打得伊奘诺尊金身开裂,涌出火焰。 朴实无华,却能媲美神灵。 伊奘诺尊后退几步,站稳身形,竟是有了几分清醒,立时朝着三大阴物冲来。 两者再次撞在一起,三大阴物一口咬在伊奘诺尊的脖子上,撕扯下一块金身碎片,伤口中涌出的滚滚黑色火焰顿时喷了三大阴物一脸。 三大阴物不以为意,有阴气不断生出,熄灭火焰。此时的三大阴物俨然成了阴气的源头,他们在鬼国洞天中处理了上百年的阴气,各种体内不知积攒了多少阴气,此时不断释放出来,不仅仅是熄灭伊奘诺尊的火焰,还腐蚀着伊奘诺尊的金身,只要是被触碰到的位置,都蒙上了一层不详的灰黑颜色。 不同于先前的纯粹阴气,此时的阴气中又包含了死气、怨气、尸气等各种负面气息,就连神魂也不能幸免。 若此地不是神国,而是现实世界,三大阴物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大地荒芜,活人会被直接转化为行尸走肉,成为三大阴物的附庸。 伊奘诺尊身上属于大日如来的力量越来越少,他本身的力量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力量的总量减少了,但不再内耗,反而更为集中。就如道门,三道经过内耗决出胜者之后,也许总体实力会有所削弱,可内部必然更为团结,政令一统。 力量上统一之后,使得伊奘诺尊也恢复了部分清醒,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三大阴物,感受到三大阴物的强大,不再猛打猛冲,同样召唤出恶火将自身包裹其中。 恶火是伊奘诺尊由黄泉国得到的神通,而黄泉国本身类似于鬼国洞天,能够直通幽冥,故而恶火本身蕴含大量阴气,也是能够抵御阴气存在。 在恶火的燃烧下,那些侵蚀伊奘诺尊金身的阴气被迅速同化,金身也得以复原如初。 】 两个庞然大物重新斗在一处,天摇地动,只见神国之中星云乱坠,滚滚火焰肆虐不休,又有阴气大潮来了又去,已然是一片乱象,就连地水火风也要混淆了。 齐玄素身在其中自然是难以幸免,按照道理来说,他要死在这等余波之中,不过天师以“刑柱”和“青云”为媒介隔空传递力量化作一个雷球保住了他,毕竟他不是直面两大长生仙人,只是受到余波的波及而已。 与此同时,东海水师舰队的旗舰上,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郑重地捧出一方锦盒,朝帝京方向作揖行礼:“唯我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皇帝陛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玄皇帝 三大阴物和伊奘诺尊的激斗进入了白热化状态,两者如摔跤一般滚在一起,伊奘诺尊的金身已经被腐蚀得坑坑洼洼,没有半点光泽可言,四面漏火。 三大阴物身上的骨甲破碎,无数眼睛已经瞎了一半,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窝,其余还算完好的眼睛则不断射出邪光,不断施加在伊奘诺尊的身上,使其如负重山,动作迟缓。 三大阴物的融合是有时间限制的,“希瑞经”的力量同样有时间限制。 两者都是强弩之末。 越是如此,越是激烈。 本就是半个神国,经此一役之后,神国开始破碎,逐渐显露出外面真实世界的景象。 此时的神国就像一座四面漏风的房子,刚刚昙花一现的绿树碧草,此刻已经不剩下什么。 就在这时,一根神鞭突然出现,一左一右分别打在伊奘诺尊和三大阴物的身上。 伊奘诺尊的金身轰然破碎,三大阴物一分为三。 一个人影出现在神国之中。 ????????????????正是清微真人。 先前他落入无尽星云之中,被伊奘诺尊以大日如来的力量放逐,就好似跌落深渊之人。待到大日如来的力量消散,他又从深渊中重新爬了上来。 不管怎么说,清微真人是天仙传承,天下之大,无不可去。放逐一类的手段对付地仙、人仙都有极好的效果,唯独对天仙收效甚微。 此时清微真人手中还多了一条铁鞭,并非如绳软鞭,而是竹节硬鞭,长三尺六寸五分,有二十一节,每一节有纳中四道符印,共八十四道符印。 此乃大玄皇帝所持四仙物之一的“赶山鞭”。 传说在远古时期,有一座大山,山峰陡峭,仰面不见太阳,人称“隐阳山”。荒山乱石,杂草丛生,交通极为不便,人们缺吃少穿,百姓苦不堪言。为把大山变为桑田,太上道祖烧炼陨石七天七夜成了铁,又将铁烧炼七七四十九天,炼出了一根铁鞭。太上道祖举起铁鞭向大山连抽三下,道道金光夺目耀眼,随着轰隆巨响,大山拔地而起随风飞向远方,顷刻间这里的大地变成了一马平川。据说当时太上道祖赶山用力过猛,将铁鞭震断,前段迸落在老君台上,后段被太上道祖遗留在了紫霄宫中,此即是“赶山鞭”。 到了祖龙年间,祖龙筑石桥,欲渡海观日出处。时有神人,重铸了“赶山鞭”,驱石下海,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 后来也有记载,祖龙以术召石,石自行,至今皆东首,隐轸似鞭挞痕。 时至今日,“赶山鞭”则是大玄皇帝持有之仙物,太平道与皇室关系颇深,虽然国师并未将“叩天门”借给清微真人,但大玄皇帝将“赶山鞭”借给了清微真人。 此鞭有三大神通,一是召唤山岳,二是挪移空间,三是作为兵刃突破各种法术神通。 清微真人并非此仙物之主人,未必能发挥全部功效,可就算如此,也要胜过“血裳绝仙剑”。 这正是国师认为清微真人能够独自进入神国的底气所在,两大仙物在手,若无圣廷搅局,就算正一道下场,胜负也在五五之数。 不过此时三大阴物与伊奘诺尊相斗,如蚌鹤相争,反而被清微真人渔翁得利,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清微真人击碎伊奘诺尊的金身之后,转头望向齐玄素所在的位置,略微犹豫,是否要如国师所说那般,将其处理掉。 就在这时,伊奘诺尊回光返照一般再度恢复金身,朝着清微真人冲来。 三大阴物则没有对清微真人出手,而是陆续退至齐玄素附近,就像是齐玄素的三个护卫。 清微真人只得暂且放下齐玄素,转而应对伊奘诺尊。 只见清微真人一挥手中的“赶山鞭”,凭空生出三块如山峰大小的巨石,就如天外陨石一般飞掠向伊奘诺尊。 三块陨石正中伊奘诺尊,仿佛三个巨大拳头狠狠砸在伊奘诺尊的身上,打得他连退三步。 清微真人再挥“赶山鞭”,不断有陨石凭空生出,从天而落。 似要堆积成一座真正的山岳。 这一幕像极了????????????????佛祖神通,五指成山。 伊奘诺尊不断打碎从天而落的巨石,可不管他怎么打碎巨石,下一刻总有新的巨石生出并补上原有位置,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渐渐地,伊奘诺尊打碎巨石的速度已经赶不上陨石落下的速度,一座大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伊奘诺尊很快就消失在清微真人的视线之中,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当真是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最终只剩下一座巍巍然的恢宏山岳。 强弩之末的伊奘诺尊最终还是败了。 清微真人再度望向齐玄素。 哪怕有三大阴物护着自己,齐玄素还是有点发虚,想问天师或者地师该怎么办,总不能指望他跟清微真人一战。 也许以后可以,绝不是现在。 只是地师好似离开了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齐玄素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掌军真人,我怕你出什么意外,特来助你。” 清微真人看了眼齐玄素身边的三大阴物,笑道:“是地师的意思?只有地师才能驱使三大阴物。” 】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当然不能把地师卖了,可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借口,只好沉默不语,默认总比口头承认更有拉扯空间。 “幽冥九阴尊”又变回了殷先生的模样,开口道:“真人镇压异域神灵,当真是神威无量,可真人毕竟不是真正的长生仙人,借助外物之力,终有穷尽之时,真人此时还有几分余力?若能镇压我们三个阴物,又何必废话?” 这话倒是提醒了齐玄素,一番大战下来,伊奘诺尊和三大阴物都成了强弩之末,清微真人虽然渔翁得利,可他毕竟不是国师,也好不到哪里去。 以太平道的心狠手辣或者说杀伐果断,真要能抬手取他性命,又何必犹豫?毕竟这里是神国,就算杀了他,也不会留下什么伏笔或者把柄。难道天师或者地师会站出来指认清微真人杀人灭口? 清微真人笑了笑,并不否认。 此时的神国已经破碎,可以透过裂开的缝隙看到外面真实世界的部分景象。 这些缝隙不足以让过于强大长生之人进入其中,若是强行进入缝隙,会撑破这些缝隙,使其化作乱流。 神国层面的大小概念与真实世界的大小概念完全不同,在神国层面,境界修为高,婴孩也是大,境界修为低,巨像也是小。 打个比方,神国缝隙就好似是船与船之间的搭板,承载的重量有限,长生之人过重,强行过去,其结果就是搭板断裂,落入船与船之间的海中。 清微真人向外望去,不是望向伊奘诺尊的本尊,也不是望向几名长生大妖,而是望向更远处的地方。 那里有东海水师的舰队。 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走出舰桥,来到甲板上,手中捧着一方锦盒。 锦盒的盖子已经被打开,里面放着一方玉玺。 大玄皇帝所持仙物之二,“传国玺”。 传说有一玉璧,名为“和氏璧”,被祖龙得到之后,雕为玉玺,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历代帝王皆以得“传国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 由此便促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致使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千余年,忽隐忽现,待到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驱逐金帐时,已经杳无音信。 有传言说当年玄武楼一场大火,传国玺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大晋幼帝被金帐大军追到南海之滨,抱着传国玉玺跳海而亡;也有传言说金帐将“传国玺”带回了草原王庭,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之所以数次北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追回传国玉玺。 其实“传国玺”是落在了儒门的手中。根据社稷学宫的记载,火烧玄武楼,那位亡国之君抱着“传国玺”跃入火海之后,“传国玺”就落到了儒门手中,在此之后的“传国玺”皆是仿造赝品。大魏朝廷干脆没有仿造“传国玺”,只有普普通通的天子六玺。 待到道门击败儒门,这“传国玺”自然也落在了道门手中,成为大玄皇帝的四仙物之一,毕竟大玄皇帝也是唯二的超品道士,更在一品天真道士之上。 谁也没想到,大玄皇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仅将“赶山鞭”借给了清微真人,还让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携带着“传国玺”来到了东海之上。 这位一品武官高举手中玉玺。 方圆四寸,上纽交九龙。 如果说“天师雌雄剑”对应“刑柱”,那么“传国玺”便是对应北龙。 北龙将死而未死。 一道龙形光华穿过神国缝隙,进入神国内部,盘旋于清微真人的头上。 这条微小的北龙吐出一道玄黄气息,垂落下来。 一瞬之间,清微真人九龙绕身。 清微真人半是感慨半是叹息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然后他望向齐玄素和殷先生:“现在,我杀得你二人否?”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甲等权限 事物变化,总有两方面的原因,即内因和外因。 外因靠内因而起变化。也就是说,决定这种改变的,是内因而不是外因。外因仅仅是诱发因素,内因才是改变的原生动力。如果主观上没有这种改变的主动性,那么对于外因,就可能视而不见。 放在道门,是一样的道理。让道门发生剧变的外因看似是北龙断绝、末法到来,可本质上还是三道的矛盾冲突到达了一定地步,无法调和。末法的因素只是提前引爆了这种矛盾,也就是诱因,而非根本原因。 这种矛盾,是很难化解的,要么是以一方失败而告终,要么是双方两败俱伤之后不得不握手言和,总之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真正感受到疼了,才会终止,或者说进入一个新的轮回,就像是历朝历代的更迭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总是会伴随着杀戮。 此时此刻,神国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好似远离了文明世界的无人区域。 真要是杀人灭口,不说全无隐患,却也有极大的可行性,就像圣廷的擦边行为一样,总有一些事后拉扯的空间。 谈到圣廷,不得不说,正是圣廷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清微真人刚刚进入神国的时候,伊奘诺尊未能重塑金身,也就无法掌握神国。此时神国门户大开,清微真人身怀“赶山鞭”,进可攻退可守,进可凭借“赶山鞭”取胜,退可让外面之人进来支援。实在不行,还能退出神国。 这也是清微真人不怕圣廷使徒亲自入局的底气,若是使徒进入伊奘诺尊的神国,外面的道门力量同样可以进入神国,还是占据优势。这时候的关键就在于此时伊奘诺尊未能掌握神国。 可圣廷送来“希瑞经”之后,伊奘诺尊瞬间重塑金身,掌握了神国,并且恢复到准一劫仙人的程度。于是伊奘诺尊第一时间封闭神国,让外面的人在短时间内进不来,只剩下清微真人一人成了孤军深入,又因为伊奘诺尊体内的两股力量暂时一致对外,哪怕清微真人用出“赶山鞭”也不是对手,所以才会暗叫一声苦也,最终初败于伊奘诺尊。 既无取胜希望,清微真人便没有用出“赶山鞭”,不如留着当作后手,以待后续。 若无圣廷横插一手,清微真人自信可以在伊奘诺尊恢复金身之前就将其击败,神国不会封闭,也就没有这些后续了。 所以清微真人既是算准了也是失算了,他算准了圣廷不敢直接出手,圣廷的确没敢亲自下场,他却没想到圣廷会用“希瑞经”,若非还有大日如来的后手导致伊奘诺尊开始内耗,局势已然是彻底失控。 万幸,阴差阳错之下,局势又逆转回来,他从蚌鹤相争的鹤变成了渔夫。齐玄素这个渔夫反而成了先前清微真人的角色。 此时齐玄素如何尴尬还在其次,关键是保命。 真被清微真人杀了,那就是糊涂账,因为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伊奘诺尊的神国之中,天师和地师这两个老家伙可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他们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的面子,面子上要光烫,沾不得半点灰,这时候就要下面的人主动或者被动地承担责任。若非如此,“弃子”一说又是怎么来的。 事实上也的确不是天师把齐玄素送进神国的,天师只是解开了封印,齐玄素是被伊奘诺尊的力量拉扯进来的。 再加上齐玄素体内的恶火,齐玄素说不定要被扣上一个“通倭”的罪名。 不必细扣律法条文,这种层面的杀人,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行,只要形成既定事实,人死不能复生,就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 以齐玄素的尴尬身份,非核心成员,非血亲,大多数活人大概不会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再去大动干戈,就算大动干戈,也是谋求利益或者补偿,而非复仇。 自古以来,先杀人再定罪,不是什么稀奇事。 似乎,生死就在清微真人的一念之间。 齐玄素苦苦思索解脱之策,可他到底是个棋子,不是棋手,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在这时,天师和地师的声音交替响起。 “既然皇室插手,那么我们也不必过于遮遮掩掩了。” “我???????????????已经给你开启甲等权限。” 齐玄素吃了一惊。 乙等权限是同时召唤三大阴物,那么甲等权限又是什么? 无论是天师,还是地师,都没有给出解释。 不仅如此,天师和地师的声音同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丝毫感情可言的漠然女声:“剑秀山门户正在开启,请稍候。” 齐玄素自然是听说过剑秀山的,而且记忆深刻。 剑秀山主禾人嘛。 或者说,剑秀山主人。 最早的时候,地肺山万寿重阳宫还是道门副都,造物工程的核心就被设在距离地肺山不远的剑秀山中,哪怕后来造物工程转移到昆仑洞天之中,剑秀山仍旧十分重要。小到“画龙手铳”,大到机关傀儡等诸多造物工程的产物,都与剑秀山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后来齐玄素知道了,剑秀山主人是玄圣的一方印章,或者说玄圣是道门重建之后的剑秀山第一任主人,此后的历代剑秀山主人都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地师。 正因如此,姚裴才会有“剑秀山主人”的印章。 当初在万象道宫的上宫,姚裴手持“剑秀山主人”的印章,以剑秀山主人的名义敕令,关闭了众多守卫傀儡。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种权限。 现在,地师给了齐玄素甲等权限,开启剑秀山的门户。 在融合崩溃之后,殷先生就与万师傅、白夫人摆出了一个三品阵势。包括殷先生说话的时候,仍旧保持着这个三品阵势。 一道虚幻的门户正在“品”字的中间位置缓缓开启。 清微真人脸色骤然凝重,他想要挥动手中的“赶山鞭”来阻止这个过程,可又停止了。 太晚了。 这个门户不是现在才刚刚开启,而是在他接受北龙气运加身的时候就已经同步开启,正是地师声音消失的那段时间。 当清微真人获得了足够打断开门进程的力量时,开门的过程已经无法阻止。 这不是齐玄素的力量,也不是三大阴物的力量,这是剑秀山的伟力。 地师号称道门卜算第一人,绝非徒有虚名。 待到地师告知齐玄素的时候,已是万事俱备后的通知,而非刚刚下定决心。 清微真人垂下了已经举起的“赶山鞭”,看着剑秀山的虚幻门户彻底开启。 地师之所以给齐玄素开启权限,是因为在没有具体媒介的情况下,需要一个前提或者基础——只有齐玄素才能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连接那条阴阳缝隙,这就是基础。 造物工程是一体的,一个完整的体系,一个精密的网络,剑秀山是核心,不是全部,所以剑秀山开启门户,也要借道于鬼国洞天的阴阳缝隙。 除此之外,想要将剑秀山与神国连接,还需要一个准确的坐标,齐玄素是这个坐标。同时需要一个牵引的力量,如今的齐玄素太过弱小,还不足以填补这个空缺,三大阴物便充当了这个牵引。 乙等权限并非唯一,能够授予他人乙等权限的地师,其所拥有的权限必然凌驾于所有权限之上,所???????????????以地师同样可以号令三大阴物提前行动。 不过地师毕竟不在现场,还是要依靠齐玄素,所以开启权限必须循序渐进,让齐玄素先有乙等权限召唤三大阴物,才有开启甲等权限的基础。 在不掀翻棋盘的前提下,棋手同样有着天然的劣势,那就是无法亲自下场,必然要通过棋子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这道门户逐渐凝实,一条强健粗壮、青筋虬结的手臂探出门户,扳住了门框。 然后是另外一条手臂,两条手臂各自扳住了左右门框。 清微真人作为真正意义上的道门高层,对于这一幕并不意外,他也大概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 所以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在这道门户之后,就是曾经的造物工程核心所在,也是全真道的禁地。 剑秀山。 在剑秀山中沉睡着道门造物的最高成就。 严格意义上来说,大掌教才有权力开启这个造物的最高成就。只是权力不能存在真空,当权力出现真空时,必然会有另外的势力去填补空白。 千百年来,皇权不下乡,导致了底层权力的真空,于是士绅、乡贤、宗族便迅速填补了这部分空白,以宗族自治代替官府,以家法族规代替王法国法。 大的城池府县之中,官府不作为,放弃部分义务的同时也放弃了部分权力,比如收殓尸体、巡夜打更、看守门闸、疏通沟渠、漕运畅通等灰色地带,于是丐帮等各种帮会便会迅速填补这部分空白。 皇帝能力不足,无力掌握整个皇权,于是皇帝身边的宦官们迅速填补了这部分空白,成为皇权的补充。 道门也是一样的道理,当大掌教尊位空悬时,属于大掌教的权力必然会受到侵蚀,由其他人来填补这方面的空白。 现在毫无疑问是三师瓜分了大掌教的权柄,填补了这部分空白。 更不必说造物本就是全真道的权柄,大掌教下令启用造物也是通过全真道来具体执行。而作为全真道首领的地师此时又是轮值大真人,代行大掌教权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帝释天 在两条手臂之后,是一个男子的头颅探出了门户。 其面容刚毅,表情漠然,亘古不变,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在头颅之后,是脖子、胸膛、小腹、双腿。 男子就这样扳着门框一点点挤出了门框。 从体型大小而言,他顶多就是身材魁梧,还在常人的范畴之内,远远谈不上庞大,更无法与万师傅相提并论。 可他所带来的压迫却远在万师傅之上。 清微真人望着这个男子,缓缓道:“果真是‘帝释天’。” 此时他再无半分出手的想法,甚至懒得去做道义上的指责。 指责齐玄素这个棋子没什么意义,他又不能自己做主。指责齐玄素背后操纵棋子的棋手,更没什么意义,战场上不能取胜,道义的指责就没有太大意义。 正如他在此地杀了齐玄素是一笔糊涂账,齐玄素在此地召唤出“帝释天”同样是一笔糊涂账,日后去金阙扯皮,也能扯个一年半载。 虽然齐玄素也有所猜测,????????????????但听到清微真人的亲口确认之后,还是不免心头一震。 传说中的“帝释天”,造物工程的最高成就,号称人造神灵。 创造神灵并不稀奇,圣廷就认为是无上意志创造了使徒们。可是人造神灵却是首次,圣廷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们认为那是属于无上意志的领域,任何试图触碰此等领域的行为都是对无上意志的亵渎和大不敬。奥法议会曾经有过此类宏图大志,不过被圣廷毫不留情地掐灭在萌芽之中。 可是道门却完成了此等壮举,从古阁皂道第一次提出“八部众”计划到徐祖初步完成“帝释天”,再到道门在徐祖的基础上全面完善“帝释天”,使其彻底完成,已逾五百年。 这是道门对“人定胜天”的完美诠释,也是西方天然敌视道门的原因之一,这是意识思想上的天然冲突。 “帝释天”现世之后,望向九龙环绕的清微真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却让清微真人如临大敌。 与之同时,齐玄素感觉到自己与“帝释天”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他可以明白感受到“帝释天”中蕴含着何等磅礴伟力,可这等伟力又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就像是孩子操纵一个巨大的钢铁傀儡,仅仅是推动操作的机关把柄都十分吃力,只能执行一些简单的命令。 这也是“帝释天”与三大阴物最大的不同,自始至终,“帝释天”都没有生出独立的意识,也未能像三大阴物那样成为独立的个体。 齐玄素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又重新有了底气。 齐玄素本来都把遗言想好了:“我若是身死,七娘就要你太平道十年不得安稳,信否?”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不能硬气也就罢了,还要靠当娘的硬气,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从本心来说,他现在也很想说上一句:“我若死在此地,恐怕真人也不能生离,不知真人信否?”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是求活,不是赌气。 正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方长。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虽然都说放弃幻想,但也不能把清微真人彻底得罪死了,还是要留有几分余地,面子上过得去。 犹记得那么一句话,这件事做成了,功劳是上司的,成果是公家的,得罪人却是自己的。公仇和私仇,要分开。不要公报私仇,也不要把阵营的争斗变成了自己的私人恩怨。 齐玄素最后还是说道:“掌军真人,此地凶险,我唯恐真人遭遇不测,特来相助真人。” 清微真人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很好。” 齐玄素微微低头,不与清微真人对视,说道:“天师和地师都很好奇伊奘诺尊的秘密,想必国师也是如此,真人还是快些动作,免得迟则生变。”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连番激战,损耗甚大,既然天渊前来助我,还是由天渊代劳吧。” 齐玄素望向殷先生。 虽然小殷是个祸害,但殷先生肯定是个极好的幕僚军师。 殷先生微微点头。 齐玄素操纵着“帝释天”向那座大山走去。 清微真人催动“赶山鞭”,大山开始缓缓消散。 此时已经不见伊奘诺尊的身影,只剩下一道门户和一本漆黑封皮的书册,那本书刚好挡在进门的必经之路上,封面上绘着狞笑的骷髅和暗日,背景则是代表折磨与混乱的扭曲花纹。附有金质的铰链和搭扣,并配有坚固金属制成的锁,正是“希瑞经”。 托罗努斯送出“希瑞经”的同时,也一并解开了铰链和搭扣上的金锁,所以“希瑞经”仍旧是开启的状态,封皮朝外,打开的书页正对着门户。 这也是清微真人并不上前的原因,“希瑞经”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若是不小心看到,他多半就要与“帝释天”大战一场。虽然这种概率不大,圣廷也能重新封印“希瑞经”,但有阴谋与杀戮使徒希瑞拉的前车之鉴,清微真人不想轻易冒险。 不过“帝释天”本身并无意识,并不会被“希瑞经”所影响,所以齐玄素心念一动,“帝释天”直接拿过“希瑞经”,合上封皮,重新扣上铰链的金锁。 齐玄素道:“真人,此物名为‘希瑞经’,十分凶险诡异,还是交由‘帝释天’保管吧。” 交由“帝释天”保管就是交由地师保管。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没有提出异议,在玄黄气息的环绕下,径直朝着伊奘诺尊留下的门户走去。 毫无疑问,这道门户就是通向黄泉国所在。 龙脉是人间之气,上能屏蔽天劫,下能驱散阴气,在北龙的庇护下,他可以无视阴气,深入黄泉国。 地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跟过去。” 齐玄素无法,只能操纵着“帝释天”跟在后面。 好在他不必亲自下去。 一个漠然的女声随之道:“启用天神视角。”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齐玄素的视角和心神宛若一分为二,其中一个仍旧停留在三大阴物的身边,也就是齐玄素的本尊。另一个则高高在上,从上方俯瞰着帝释天,却又被固定,不能自主移动,只能随着“帝释天”的移动而移动。 这一刻,齐玄素终于有点理解什么叫“苍天在上”,又为何要叫作天神视角。 这不是沉入“帝释天”的视角之中,而是将“帝释天”视作一个可以操纵的棋子,真正的旁观者清。 也许天师和地师看待齐玄素也是这般高高在上,甚至是更为宏观的纵览全局视角。 过了门户,便是黄泉国度。 这是一个类似鬼国洞天的地方,不过其中阴气浓郁程度是鬼国洞天的数倍,完全就是亡者的国度,活人根本无法生存。 就是仙人或者神灵进入此地,同样要受到极大的削弱,要不断消耗力量来维持本身不受到阴气的侵蚀。 在圣廷的传说中,无上意志向人间降下涤荡一切卑污的福音之前,也就是圣廷出现之前,曾经有过两位神灵,一位是掌管天上和人间的众神之王,光明神,另一位是掌握了冥土的死神。 光明神以无上神威强迫死神臣服,死神退入冥界。于是光明神携带无上神威攻入冥界,只是随着????????????????逐渐深入,冥界对光明神的削弱越发严重,而与冥界一体的死神则越发强大。 】 死神依靠冥界层层抵抗,最终光明神见到死神的时候已经十分虚弱,双方大战,最终两败俱伤,相继陨落,给了圣廷崛起的契机。 所谓冥界就是类似黄泉国的地方,弥漫阴气,除了部分天赋异禀能够驾驭阴气的仙人和神灵之外,其他仙神都要遭受巨大的削弱,所以大玄皇帝借出了“传国玺”,牵动北龙,以人间之力对抗阴气,不仅仅是帮清微真人恢复损耗,也是庇护清微真人不受到阴气的削弱。 这也是月夜见尊在名义上拥有了黄泉国却从不进入黄泉国的原因。 至于“帝释天”,他本就是死人。 事实上,“帝释天”并非凭空造就,而是以人为基础,严格来说,他的确是一具尸体。 两人先后进入黄泉国中,目之所见,除了阴气还是阴气,再无其他。 就如广寒宫一般,这是一个被遗弃的神国,它的主人已经离去,所以才会落入伊奘诺尊的手中。 现在是无主之物。 传说中这里本有许多鬼兵鬼女,如今都通通消失不见。 不过因为香火愿力未曾中断,所以神国仍旧维持正常运转。 清微真人仔细感受着此地的种种。 他逐渐有些明白此地复活的本质了。 清微真人继续前行,走向神国的最深处。 “帝释天”跟在清微真人的身后,像是清微真人的护卫。 随着清微真人的前行,周围弥漫的雾气开始向着四周散开,化作一条路径,盘踞于路径尽头的事物一点点呈现出来。 那是一具巨大的尸体,不逊于伊奘诺尊的金身。 或者说,这具尸体就是一个金身空壳,就如蝉蜕之后留下的蝉衣,徒有其形,而无其神。 这具金身空壳已经十分黯淡,却又没有半点腐朽崩坏的迹象。 这是一具女尸,与伊奘诺尊有几分相似。 清微真人轻声道:“伊奘冉尊?”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金身遗蜕 齐玄素操纵的“帝释天”始终落后了清微真人几个身位,所以当清微真人出声的时候,“帝释天”才刚刚走到清微真人的身旁,也终于看清了这个金身空壳的全貌。 金身除了光泽黯淡之外,的确没有丝毫腐朽崩坏的迹象,不过并不完整。 两者并不冲突,一块肥美的鲜肉被割去一部分之后,仍旧是肥美的鲜肉,不会变成腐肉。 仔细看去,这具金身有着明显的啃噬痕迹,甚至可以说残缺严重,只是勉强维持了一个轮廓,内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剩下。 如果说完整金身是十成,那么这具金身遗蜕至多剩下了三成左右。就好似一座房屋,屋顶的瓦片已经所剩不多,墙壁只剩下断壁残垣,内里的各种家具和装饰更是半点不存,四面漏风,不过仍旧可以辨认出房屋的轮廓。 这具金身遗蜕也是如此,离得远了,有阴气的阻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倒像是个躺在地上的巨大人影,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早已支离破碎。 ???????????????齐玄素心念一动,“帝释天”用出了“地气回溯”的神通。 阴气也有类似作用。 只见阴气涌动,汇聚出一幅画面。 巨大的遗蜕仍旧躺在地上,已经残缺不全,却又比齐玄素和清微真人见到时完整许多,旁边围了三个身影,脑后各有一轮背光。 中间之人隐约可见是个女子,雍容华贵,左右两个是男子,左边的男子阴柔忧郁,右边的男子粗犷豪迈,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遗蜕。 很快,粗犷男子第一个扑了上去,开始在遗蜕上撕咬,吞噬着金身碎片,就如野兽一般。接着是阴柔男子,如同嗜血的夜魔在吸食鲜血。 女子就要斯文许多,举止优雅,同时还把部分碎片放入自己的袖中,不知是要留着以后再吃,还是带给其他人。只是再怎么优雅的举动也无法掩盖其本质的恐怖、血腥、残忍。 看似粗犷的男子实则是粗中有细,看到女子如此举动之后,他也有样学样地将部分金身碎片藏在了怀里。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藏的金身碎片多了,自己吃的就少了,反而是那个阴郁男子吃掉的金身碎片最多。 齐玄素通过“帝释天”的视角看到这一幕后,立时认出了这三个身影。 三贵子! 女子是卑弥呼尊,粗犷男子是素盏呜尊,阴柔男子是月夜见尊。 推翻伊奘诺尊统治的三贵子,他们曾经来到黄泉国,啃噬遗蜕。 清微真人之所以能进入黄泉国,是因为他有“传国玺”的庇护,北龙吐出的玄黄气息对应人间之力,无惧阴气。“帝释天”本就是死人,而且没有任何意识可言,又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阴气对他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 三贵子凭什么进入黄泉国? 齐玄素很快注意到三贵子脑后的背光,就像一个日轮。 不同于伊奘诺尊的日轮,这个日轮泛着七彩光华,有着明显的佛门特征。那是大日如来的日轮。 大日如来作为佛祖三身之一,对应道门的三清祖师,自然拥有抵御阴气的实力。三贵子在大日如来的庇护之下得以进入到黄泉国之中。 由此看来,三贵子的神佛习合并非仅仅是推翻伊奘诺尊那么简单,还是一揽子交易,包括各个方面。 齐玄素也注意到卑弥呼尊作为三贵子之首,自己吃的同时,还不忘往袖子里揣,难道这就是玉藻前和八岐大蛇死而复生的奥秘? 从时间线上来说,倒是对得上,无论是素盏呜尊斩杀八岐大蛇,还是土御门泰亲率众击杀玉藻前,都是在神佛习合时期,也就是三贵子推翻伊奘诺尊之后。 这让齐玄素还想起了一个传说。 伊奘诺尊分封三贵子之后,卑弥呼尊和月夜见尊都按照伊奘诺尊的吩咐去治理国土,只有素盏呜尊不去,直到胡须长到八拳长,拖到了胸前,还在那里痛哭,大有哭荒了青山,哭干了海洋的样子。 这恶神哭闹???????????????的声音,像夏日的苍蝇到处嗡嗡不已,种种灾祸随之齐生。伊奘诺尊便向素盏呜尊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治理你的国土,却在这里痛哭?”素盏呜尊回答说:“我想到亡母的黄泉国去,所以才哭泣。”伊奘诺尊勃然大怒,为此而放逐了素盏呜尊。 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也许是素盏呜尊当时就察觉到了黄泉国的秘密,所以才会想要进入黄泉国,伊奘诺尊之所以勃然大怒,则是因为他想要独占这个秘密,不容许他人染指半分,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三贵子的另外两人肯定也知晓这个秘密,具体是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却是不好说。如果是在此之前,那么很可能是三贵子已经有所察觉还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派出了看似莽撞不会太过引起伊奘诺尊警惕的素盏呜尊进行试探,而伊奘诺尊的反应则让三贵子确定了他们的猜测,坚定了他们推翻伊奘诺尊的决心。 至于素盏呜尊与卑弥呼尊闹翻,已经是卑弥呼尊掌权之后的事情了,素盏呜尊被再次放逐,来到出云国,斩杀了盘踞此地的八岐大蛇,并将得到的“天丛云剑”献给卑弥呼尊,姐弟这才重归于好。 这就一一对应起来了。 卑弥呼尊和素盏呜尊携带了部分金身碎片离开黄泉国,分别喂给玉藻前和八岐大蛇,使他们死而复生。反倒是月夜见尊没有携带金身碎片,不过他吃掉的金身碎片最多,拥有了部分操纵阴气的能力,成为黄泉国名义上的主人。 唯一还没有明确解释的是,酒吞童子为何能死而复生。 严格来说,源氏也是皇室成员,是卑弥呼尊的后人,秉持卑弥呼尊的意志。不排除源氏斩杀酒吞童子之后也想使其变为天门的奴仆的可能,只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可能是喂养的金身碎片不足,也可能是缺少了其他东西,总之酒吞童子的确能死而复生,却不能被天门驱使,而是变成了个疯子,就像被上古巫教复活的烛龙之子窫窳。天门只好将酒吞童子的头颅封印,在大江山留下了一具无头的尸体,又有些像执干戚而舞的上古天神。 “帝释天”继续回溯,去往更久远的时代。 三贵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被啃噬的金身变得更为完整,甚至可以说完好如初。 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比三贵子更为高大,与地上的遗蜕相差无几。 正是伊奘诺尊。 然后就见伊奘诺尊半跪在遗蜕旁边,乍一看去,似乎是伊奘诺尊伏在伊奘冉尊的遗蜕上哭泣,哀悼因为难产而死去的妻子,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伊奘诺尊其实是在啃噬金身的内里,虽然金身没有五脏的存在,但其内里还是有着近乎结晶化的神力,全部被伊奘诺尊吞噬一空。 这就是伊奘诺尊的秘密? 这一刻,齐玄素几乎怀疑伊奘冉尊的真正死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火神,就是伊奘诺尊杀了伊奘冉尊,所以伊奘诺尊才要对外宣称自己因为悲愤杀掉了火神。因为火神本就不存在,或???????????????者说伊奘冉尊之死与火神没有任何关系,只有火神死了,不存在了,才能让别人无法深究伊奘冉尊因生下火神而死的说法。毕竟两个当事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伊奘诺尊这个见证人,自然是怎么说都行。 当然,这只是齐玄素的猜测,并非事实。也许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伊奘诺尊不断啃噬伊奘冉尊的遗蜕,他身上的火焰开始发生变化,不再熠熠生辉,反而染上了一层阴影。 原来伊奘诺尊的恶火并非被镇压在芙蓉山下受到阴气侵蚀之后才得来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拥有。 清微真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神色古怪,缓缓说道:“佛门有一弟子名作金蝉,曾从佛国转世为人,有金蝉脱壳之意,所以世人将脱壳变身的蝉视作长生、重生的象征。因此,谁能吃到金蝉的血肉,就能得到长生,亦或是死而复生。” 齐玄素略微思量,大概明白了。 伊奘冉尊就是类似于佛祖弟子金蝉的存在,她拥有脱壳变身的神通,而她留下的躯壳就好似传说中的不死之药,有不死和复活的妙用。 至于蝉蜕的神通,其实是天仙的神异,具体表现为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和散人的“蝉蜕术”,甚至尸解仙的兵解也是类似于金蝉脱壳的法子。 进一步来说,天仙是唯一能够在飞升之后重返人间的存在,南华祖师将天仙比作蝴蝶,能够自由来往大千世界,并非虚言。 不过天仙并非真身返回人间,那是谁也不能做到事情,而是以斩出化身的方法瞒天过海,这就对应谪仙人的三尸化身。 齐玄素对此了解不多,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对他来说,飞升都是遥不可及,更何况是飞升之后的下凡,只能问道:“地师?天师?” 天师的声音响起:“竟然是二次飞升,真是好大的手笔,这位古仙人纵然比不得太上道祖、天帝,也不逊于南华祖师了,是个极为了不起的人物。”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二次飞升 天师向齐玄素详细解释了天仙的奥秘。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奥秘,主要是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到,暂时接触不到这些东西,也没必要去深入了解,就像青春正盛的孩子不必学习老人该如何养生。 天仙若是还有什么尘缘未了,亦或是什么执念未消,还想要重回人间,便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斩出化身,重回人间。 不过此法有极大限制,有四个难点。 一是天仙本身要心有所执,足够执着的念头才能突破两界限制,否则便需要太上道祖那般境界修为。如果天仙心无所执,便不能斩出化身返回人间。 】 二是需要相当数量的神力打通两界,形成一条暂时的通道,不过这条通道十分脆弱,不仅天仙本尊无法通行,甚至先天之人也不行。之所以是神力,而不是真元,是因为神力由人而生,正应了圣贤口中的人定胜天。 三是需要一个容器,一般会选择还未形成魂魄的腹中胎儿,不造罪业,不过想要契合天仙本人,能够承载、容纳天仙的念头,需要耗费人力仔细挑选。 四是天仙降临之后,会有胎中之迷,也就是全然不记得当初之事,若是没有人点化,或是其他机缘,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因后果,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等同是白来世间走一遭,所以需要有专人引导。 这四点分别对应了其他四仙,想要解决这四点难题,则离不开“道统”二字。也就是说,天仙要靠留在人间的弟子去积蓄香火愿力、寻找容器、点化开窍,这也是许多仙人在世之时为了道统争斗不休的缘故。 如果四点难题解决,天仙化身便可在人间正常行走,或是了断尘缘,或是斩断执念。不过天仙化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境界修为,需要从头再来,只是有天仙的感悟经验,进境远胜常人。玄圣日后总结归纳天仙传承时,认为能走此传承之人都如天仙下凡拥有天仙的感悟经验那般远超常人,才会将其定名为“谪仙人”。 不过就算修为有成,也不是万事大吉。天仙化身是来了断尘缘的,若是这尊化身沾染的因果太多,还是无法回归本尊。比如天仙本身已有道侣,结果化身下界又招惹了无数情债,纠缠不断,扰乱心神,这些因果已经影响到本尊,权衡利弊之后,弊大于利,本尊便只能斩去这尊化身,使其成为独立个体。 从这一点上来说,化身是天仙本尊,天仙本尊却不是化身。 排除万难之后,化身能够二次飞升,回归本尊,天仙的境界修为就能更上一层楼。 这条修行之路,比之其他四仙更为艰难,故而道门典籍中常常用“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来形容。 齐玄素听完之后,大感震惊的同时,也注意到天师用了“二次飞升”的说法,不由道:“天师的意思是……伊奘冉尊是天仙化身?”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一件事,铃鹿御前和玉藻前都曾经说过,黄泉国是第一代神灵所留,而伊奘冉尊和伊奘诺尊则是二代神灵。伊奘冉尊之所以能够掌握黄泉国,是一件谁也不能说清楚的事情。如果伊奘冉尊真是某位天仙的化身,那么就能解释得通了,黄泉国的主人从未变过,一直都是这位天仙。 至于从神仙转换为天仙,虽然艰难,但并非不可能,甚至有过成功的例子,那就是道门的天帝。 再往近了说,澹台云更是在地仙传承与人仙传承之间不断变换。故而不能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那些天之骄子,普通人的难如登天,对于那些天才来说,登天从不是难事。 天师道:“如此看来,应是如此了。自古以来,斩出的天仙化身不在少数,大多都死在了胎中之迷这一关,剩下的也难免中途夭折,最终能够二次飞升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位伊奘冉尊的飞升与太阴真君的飞升还有不同,太阴真君只是放弃了神国,却带走了金身。伊奘冉尊因为是回归本尊,所以连金身也一并舍弃了,真如金蝉脱壳一般。话说回来,尸解仙的飞升方式其实就是参考了天仙的二次飞升。” 既然天师已经确定了是二次飞升,那么齐玄素先前的推测就是错的,并非伊奘诺尊斩杀了伊奘冉尊,伊奘冉尊也并非死于难产,而是伊奘冉尊飞升了,并且留下了遗蜕。 ????????????????齐玄素由此生出另外一个猜测:伊奘诺尊发现了伊奘冉尊遗蜕的秘密,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他编织出伊奘冉尊死于难产的谎言,并依仗自身远强于三贵子的境界修为强行进入黄泉国,开始蚕食伊奘冉尊的金身遗蜕,他是活着的神灵,不必进行复活,又因为他吞噬的金身碎片最多,由此获得不死之身,只是他受到阴气的影响,体内也种下了恶火的种子。 此后伊奘诺尊封闭了黄泉国,又编织出他去黄泉国接妻子回家结果夫妻决裂的故事,以面对妻子的追杀他只能封闭黄泉国并将妻子永远留在黄泉国为由,光明正大地封锁黄泉国,不让他人进入其中。 伊奘诺尊如此苦心积虑地掩盖真相,就算旁人有所猜测,一般也只会猜到第一层,也就是齐玄素先前猜测的那般,认为是伊奘诺尊谋杀了伊奘冉尊,而绝不会想到伊奘冉尊飞升离世并且留下了死而复生的秘密。 那么三贵子又是从何知晓的? 要知道伊奘诺尊可是神灵,绝不存在什么酒后失言、梦中呓语的问题。 想到这里,齐玄素又忽然想起一个有关凤麟洲的传说。 还是那个关于伊奘诺尊寻妻的传说,伊奘诺尊一直追到黄泉国,只见伊奘冉尊满身蛆虫蠕动,大吃一惊,十分害怕,转身便逃。伊奘冉尊羞愤交集,亲自追来。伊奘诺尊用千引石堵住黄泉国的出口。他们隔着千引石面对面地站着,发出夫妻决绝的誓言。 在这个传说的后续,则是伊奘诺尊离开黄泉国后,认为他曾经去过非常污秽的地方,必须清洗身体,就在他清洗左眼的时候,化出了卑弥呼尊,清洗右眼的时候,化出了月夜见尊,清洗鼻子的时候化出了素盏呜尊。 这个时候,伊奘冉尊已经不在了。严格来说,三贵子并非伊奘冉尊的孩子。 这就很明白了,这个传说其实已经在暗示真相。 黄泉国当然是十分污秽的地方,哪怕是伊奘诺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侵蚀污染,所以他才要清洗身体。这种清洗当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洗澡那么简单,应该是想办法将体内的阴气排出体外。 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齐玄素察觉到内在的真相。 只是齐玄素曾经看过两个类似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玄圣大战儒门末代魁首,一位是道门领袖,一位是儒门领袖,两人的胜负也决定了儒道之争的胜负。他们总共有过两次交手,玄圣先败后胜,第一战的时候,玄圣败了,被打得三尸神暴跳,也就是三尸脱离本体,携带玄圣的部分修为,借助玄圣的仙物化身为独立个体,逃散世间。这个故事广为流传,上了岁数的道门中人都知道。 第二个故事是大晋国师林灵素,这位通真达灵先生最早是清虚元妙真君的三尸化身,然后被本尊彻底斩断联系,成为了一个独立个体,化名林灵素,献媚帝王,成为大晋国师,并且有了属于自己的三尸。最后林灵素死于外敌的攻击和内在三尸的背叛。 这两个故事联系起来,齐玄素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伊奘诺尊也许是想要效仿伊奘冉尊的金蝉脱壳,甩????????????????脱一些负担;也许是受到阴气侵蚀太过严重,三尸神暴跳。总之,伊奘诺尊化出了三贵子,刚好对应三尸之数。与其说三贵子是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的孩子,倒不如说三贵子是伊奘诺尊的三尸化身。 这样就能解释三贵子为何知晓如此多的秘密,也能解释三贵子为何要将伊奘诺尊置于死地,三尸谋害本尊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凤麟洲的一切异变都是因伊奘诺尊而起,他因为自身的贪念,埋下了恶火的种子,制造了三贵子,最终引来了佛门,甚至他自身也没能幸免,被彻底镇压。 如果齐玄素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所有的谜团都能解开了。 伊奘冉尊是一代神灵、黄泉国第一代主人飞升后斩出的化身,所以她能够成为黄泉国的第二代主人,伊奘冉尊最终成功二次飞升,并在黄泉国中留下了金身遗蜕。二次飞升之稀少,堪比二劫仙人,这具比不死之药还要稀有的遗蜕拥有不死和复活的神效。 伊奘诺尊强行进入黄泉国,啃噬金身遗蜕,得到不死之身,却也被阴气污染侵蚀,由此生出恶火。因为恶火是由阴气而生,所以将伊奘诺尊封印于直通幽冥的芙蓉山下,在源源不断的阴气加持下,反而助长了恶火的威力和影响范围。伊势则是因为连番大战,死人太多,阴气过盛,同样导致了恶火的大爆发。 伊奘诺尊的三尸化作三贵子。伊奘诺尊将三贵子视作自己的孩子,却为自己的败亡埋下了伏笔。 三贵子暗中联合佛门,击败并封印了不死的伊奘诺尊。在大日如来的庇护下,他们成功进入黄泉国,再次啃噬了伊奘冉尊的金身遗蜕,并携带部分遗蜕碎片离开黄泉国,于是有了玉藻前、八岐大蛇、酒吞童子的死而复生。 不过这种复活是不完美的,不但会损失境界修为,而且无法离开凤麟洲,准确来说是无法离开黄泉国所能影响的范围。那么先前认为将“杀生石”挪到玉京后玉藻前也能跟随来到玉京的想法便很可能是错误的,或者说不全面的,具体如何还要深入探究后才能确定。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劫 十成金身,伊奘诺尊的境界修为最高,进入黄泉国的时间最长,所以吃掉的最多,一人独占三成,所以伊奘诺尊受益最大,得到不死之身。 三贵子境界修为不如伊奘诺尊,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得到大日如来的庇护进入神国,所以三贵子加起来也只吃掉了两成左右,其中月夜见尊吃掉的最多,应有一成左右。 不过吃不了还能带走,卑弥呼尊和素盏呜尊还趁机带走了两成,分别用于玉藻前、八岐大蛇、酒吞童子的复活,其中酒吞童子疑似因为碎片不够,而复活失败,或者说只成功了一半。 现在还剩下三成的金身遗蜕。 若是道门将其带走,炼制成金丹,便是三颗不死之药。纵然比不得开明六巫的第二代长生不死之药,也能媲美上古巫教的第一代不死药。 至于为什么是三颗,而不是将三成金身炼制成一颗以谋求更出众的药力,道理也很简单,因为道门有三道,三道有三师,还有三位储君。 道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道门,三是个十分特别的数字。 这就是天师说的均衡。 若是国师一人独占,便是失衡。 无关道义,只有利益。 清微真人和代表了齐玄素的“帝释天”都沉默了。 虽然“帝释天”本身也不会开口说话,但沉默是一种态度。 他们不说机关算尽,也是处心积虑,费了这么大的气力,不就是为了这三成金身吗? 现在金身就在眼前,具体该如何分配? 清微真人下意识地摩挲着“赶山鞭”的握柄,目光并未在三成金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转向了“帝释天”身后的斜上方。 这里正是天神视角所在。 也就是说,清微真人看向齐玄素。 齐玄素便不得不表态了,这一刻他不是齐玄素,而是代表了天师和地师:“真人,此发现应全部上交金阙,由金阙定夺。” 清微真人提出了异议:“太着急了吧,如果金身只能保存在黄泉国中,一旦离开黄泉国就开始腐朽崩坏,那又该如何处置?” 这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如今地师是轮值大真人,可到了七月,国师就是轮值大真人,现在上交和七月上交还是有所不同的,清微真人已经不再奢求独占,却仍旧在最大程度上谋求利益。 齐玄素道:“三贵子也曾携带金身碎片离开黄泉国,似乎并无不妥。而且我们不能长久停留于黄泉国中,更不能随时进入黄泉国中,若是现在不取,留待以后,恐怕会平添变数。” 事实上,齐玄素作为一个三品幽逸道士是没有资格与清微真人这位掌军真人讨价还价的,可得到了地师的甲等授权,短暂拥有了“帝释天”,背后有天师和地师的支持,他就不再是他了,而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的代表,清微真人作为太平道的代表,不得不考虑他的意见。 清微真人问道:“你以为应该如何将其带走为好?”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 他进入了快速的思考之中,最为便捷的办法自然是让“帝释天”带走,只是不知道剑秀山的门户能否支撑,清微真人也未必同意。 如果清微真人不同意这样做,那么真要动起手来,清微真人可是有三大仙物的支持,就算他受制于境界修为而无法发挥三大仙物的全部威能,也不容小觑,而且“传国玺”并非由清微真人亲自操纵,是由东海水师的提督军务总兵官代为驾驭。 再有就是,齐玄素对于“帝释天”的操纵十分不熟练,而且颇感吃力,必然无法发挥出“帝释天”的全部实力。当然可以让“帝释天”凭借本能自己作战,姑且称之为“自主模式”,只是“帝释天”毕竟没有真正的意识,杀人可以,护主也可以,斗力斗智抢夺金身这种复杂行为就差点意思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多少有些麻杆打狼两头怕的意思。 齐玄素思虑再三,在清微真人已经做出退让的情况下,决定也退让一步,说道:“还要劳烦真人将其带走。” 此时此刻,“帝释天”见证了金身的存在,等同于天师和地师也见证了,清微真人很难再做手脚,这会落人口实,除非打算现在就撕破脸皮。 换个角度来说,清微真人反而要担心全真道做什么手脚,毕竟他们最为精通造物,让清微真人亲自将其带走,同时也是安太平道的心。 清微真人微微点头,挥动手中的“赶山鞭”,用出“赶山鞭”的挪移神通,生出一个光圈,将金身遗蜕笼罩其中。 这个神通同样可以用于收取他人的脱手宝物,这也是“赶山鞭”三个字中的“赶”字精髓,只是想要挪移金身遗蜕,明显要吃力许多。 打个比方,如果将仙人看作是普通人,那么伊奘冉尊的金身遗蜕便是一具普通尸体,一个人想要搬动同等体重的尸体,只能说在短时间内很难做到,不存在背起就走,可能要连拖带拽。 这是一种比较唯心的概念,类似于仙人背负凡人腾云驾雾如负重山,对于仙人来说很重,其实没有实际的重量,不会压塌大地,甚至不会影响死物。 所以更不可能将其放在须弥物中,没有那么大的须弥物,一般普通须弥物会直接崩溃。 好在此时只剩下三成左右。 至于伊奘诺尊和三贵子之所以没有尝试将其搬走,可能是没有比黄泉国更为隐蔽的地方,他们十分明白一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凤麟洲之外还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小半个时辰之后,清微真人终于将其搬出黄泉国,通过已经开始崩溃的洞天门户,挪移到伊奘诺尊神国外的“应龙”之上,清微真人虽然没有料到伊奘诺尊的秘密就是金身遗蜕,但也预料到了可能是丹药一类的物事,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当金身遗蜕出现在“应龙”上,“应龙”猛地下沉三十丈有余,险些承受不住,早有准备的灵官们开始对金身遗蜕进行封存,将其可能受到的影响降到最低。 清微真人与“帝释天”先后离开黄泉国,回到伊奘诺尊的神国。 另一边,伊奘诺尊本尊的七窍中突然生出滚滚黑气,就像是火焰产生的烟气。 伊奘诺尊想要怒吼,却张口无声。 天劫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会到。 伊奘诺尊复活之后,本尊迟迟未能进入神国或者其他可供藏身的洞天,天劫还是来临了。 其实伊奘诺尊在封闭神国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本尊,决意依靠金身在神国内重生。只是结果残酷,不仅金身败亡,而且本尊也是不保。 伊奘诺尊已经渡过了第一次天劫,也就是雷劫,所以这次来临的是第二次天劫,火劫。 此火非凡火,而是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就是绕过外在体魄,直逼五脏六腑,任你外在体魄如何金刚不坏,若是五脏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为虚幻。如果有大机缘、大福缘、大造化,侥幸渡过了这一劫,五脏应五气,内外圆满,则为“大五气朝元”,真正意义上的五气圆满。 伊奘诺尊在全盛时期尚且没有把握渡过此劫,更何况此时被封印多年、本源大损、金身破碎,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渡劫希望。 所谓的不死之身,并非绝对不死,哪怕大日如来也无法彻底杀死伊奘诺尊,天劫一定可以。 此阴火与“太阴十三剑”召唤而来的阴火并无本质不同,无非是数量多寡的问题,一杯水只能解渴,一池水就能把人淹死。 阴火生出之后,迅速蔓延,将伊奘诺尊烧得五脏成灰,化作滚滚黑色烟气,从伊奘诺尊的七窍中向外溢出。 与世人想象不同,天劫是极为精准的,而且看起来并不如何恢宏壮观,结果就是外力很难干预天劫的过程,天劫也不会影响其他人或其他事物。所以不存在某个仙人心怀死志跑到敌对阵营渡劫通过天劫来杀伤敌人的可能,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天劫是极为凶险的,任你是大掌教也好,还是皇帝也罢,有多少仙物,有多大的势力,最终这一关只能靠自己,若是没有把握,就只好在天劫来临前飞升离世。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长生不死之药,以及太上道祖留下的“留仙台”,虽然不能完全避开天劫,但能削弱天劫的威力,更容易渡过天劫。当年徐祖就是服用了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又借助“留仙台”,以不足百岁之龄顺利渡过一次天劫。这也是三师想要得到长生不死药的根本原因。 阴火以伊奘诺尊的内脏、骨肉、血气为薪柴,越烧越旺,比起恶火和“逍遥六虚劫”还要可怕,内里皆化灰烬,而外在竟然还完好无损。 此时一众长生仙人或大妖均是脸色凝重,虽然明知道天劫不会影响他人,但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散开来,生怕沾染半分,同时又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在历劫的伊奘诺尊。 毕竟二次天劫难得一见,哪怕是一众长生者,也是第一次见到,就算此生没有机会直面二次天劫,那也是很长见识的事情,甚至可以由此推断一次天劫的威力。 很快,伊奘诺尊的外在也开始燃烧,他的不死之身此时就像一张纸,从眉心位置烧起,漆黑和焦黄的痕迹迅速扩张蔓延,转眼之间便化作片片飞灰。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合纵连横 大日如来没能杀死伊奘诺尊,三贵子也没能杀死伊奘诺尊,以清微真人为代表的道门同样没能杀死伊奘诺尊,但是天劫做到了。 这一次,伊奘诺尊是确确实实地陨落了。随之产生的各种的影响,最为直观的就是他的半个神国开始崩溃,意味着他已经进入第二重死亡,只剩下一个伊奘诺尊的名字。 待到所有人都忘记伊奘诺尊的存在,便是进入第三重死亡,即真正的死亡。 神国崩溃,三大阴物先后通过阴阳缝隙退回到鬼国洞天之中, “帝释天”则是携带着齐玄素跟随清微真人离开了神国—— “帝释天”可以在事后慢慢飞回去,对于拥有仙人实力的人造神灵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他没有意识,却有一些本能。 大天狗、玉藻前、绯宫曦子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 “帝释天”的存在,并在其身上感受到了十分可怕的压力,更甚于清微真人。 虽然 “帝释天”不似活人,但这些久居凤麟洲的长生者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眼前之人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人造神灵。 不过他们意识到了另外一点,这是又一位道门仙人在关键时刻降临了。 这便是他们不敢临阵反水的原因,道门只出动了两个人,不意味着道门只有两个人,必要的时候,道门可以不断增派援军。 眼前之人便是例子,他比清微真人还要强大。他们很快又注意到清微真人此时的特殊状态。 三件神器!或者用道门标准来说,三件仙物!这是就是道门称雄东方的底蕴和实力——帝京被视作下道门,玉京被视作上道门,而大玄朝廷的前身则是五方道门中的北道门,此处的道门自然也包含了大玄朝廷。 事实上两者的确是一体的,大玄的皇帝陛下似乎有意插手玉京事务,并非他想要废黜道门,其实他只是想要掌控道门,或者说从道门手中拿回天子的身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之主。 从法理上来说,皇帝此举有违玄圣和高祖皇帝共同订立的规矩,却有一定的合理性,更谈不上外力干预,毕竟大玄皇帝还是唯二的超品大真人,也是道士。 关键是有太平道作为 “内应”。不同于其他人,掌府大真人张气寒深知内情,一眼就认出了 “帝释天”,不必清微真人多说什么,他就已经大概明白前因后果,全真道和正一道还是出手了。 只是他没有想明白,在神国封闭的情况下,全真道是怎么把 “帝释天”送到神国之中的。不过当张气寒看到齐玄素时,立时明白了。 诸位长生者也注意到了跟在 “帝释天”旁边的齐玄素。玉藻前与齐玄素有过一些交集,但是不多,大天狗和绯宫曦子干脆不太清楚齐玄素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感到惊诧。 毕竟仙人打架的时候,突然参与进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就像成年人械斗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孩子混在里面,都不必刻意针对,可能只是一个踉跄倒退,就能把这个孩子撞倒踩死,可偏偏这个孩子还能安然无恙。 这就很奇怪了。只是再看清微真人和张气寒,似乎已经默认了这一点,甚至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 这不由得让三位长生者开始重新审视齐玄素。他们也很快注意到了齐玄素与 “帝释天”之间的特殊关系。虽然他们很难置信,但又不得不承认, “帝释天”竟好似是这个年轻人的随从。这算什么?难道这个年轻人是某位大掌教的私生子吗? 清微真人身上环绕的九龙玄黄气息逐渐消散,他仍旧握着 “赶山鞭”,先是遥遥看了承载着三成金身遗蜕的 “应龙”,然后又望向齐玄素:“圣廷居心叵测,难保不会第二次出手。”齐玄素问道:“真人以为如何?我们应该对等反击?”清微真人顿了一下,说道:“不要跟着别人的音律节奏起舞,他打他们的,我打我们的。”齐玄素若有所悟。 他早晚是要出去主政一方的,也免不得与西洋人打交道,不管清微真人是什么阵营立场,道理的本质不会变。 西洋人敢这样做,必然提前预想好了后续的种种可能,甚至是设置好了陷阱,道门再在这件事上去反攻,无疑会落入西洋人的算计之中,这个时候就要改变思路,转换方向,从一个西洋人未曾料到的方向着手反击。 这让齐玄素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合纵连横,也是两位纵横家祖师的顶尖对决。 当时天下七分,祖龙之国最为强大。所谓合纵,就是合众弱以攻一强。 合纵之所以为纵,是因为从地图上看,合纵的成员诸国是从北到南。一位纵横家祖师佩六国相印,结成六国联盟,使得祖龙之国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是为合纵。 这位纵横家祖师死后,另外一位纵横家祖师站在祖龙之国的立场上提出了 “连横”。所谓连横,事一强以攻众弱。连横之所以为横,是因为从地上看,主要是从西到东。 以连横破合纵,关键不在于建立一个新的六国联盟,而是分别与另外六国进行和谈,仅仅是要求对方与祖龙之国建立联盟,分而破之。 这就是典型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果按照对方的节奏去走,那么应该是建立一个新的联盟,以联盟对联盟,将天下变为两大联盟的直接对抗,非黑即白,非左即右,你死我活。 在人家先行一步的情况下,不智。所以就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必全都放在一个框架联盟之下,然后去对抗谁。 用不同的方式和他们进行合作,你们两个都是我的盟友,而我不强求你们互相之间成为盟友。 道门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比如新大陆的起义,道门并不奢求新大陆的力量成为自己的附庸,只是希望他们对圣廷产生制衡和拖延,这符合双方的利益,于是一拍即合。 还有久经蹂躏的西婆娑洲,道门这些年来并不宣扬 “夺回”,也无意使其成为自己的附庸,而是宣扬并鼓励西婆娑洲的势力反抗圣廷暴政,推翻圣廷统治,为了自主独立而战。 至于西婆娑洲的反抗势力和新大陆的反抗势力,从来不是盟友,甚至毫无关系。 道门并未组建一个什么反圣廷联盟将两者都放进去。这就有些太上道祖的思想: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在表面上,道门与圣廷还是朋友。故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道门对凤麟洲动武,存在了道门内部的推动因素,而非道门的谋略失误。 这让圣廷异常焦躁,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发力对象,只能直指道门,一再挑衅,意图让道门落入自己的节奏之中,大搞联盟对抗,以道门外力来促成其内部的联合。 这次圣廷插手凤麟洲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正如清微真人所说,道门不会有样学样地跑到圣廷地盘上也玩一次擦边,那无疑正中圣廷下怀。 这些年来,圣廷一直在暗中宣扬 “道祸”,污蔑东方对于西方是威胁,西方应联合起来对付东方。甚至还诞生了一幅 “名画”,身后生有双翼的使徒象征圣廷,带领象征着西方诸国的七位女武神,正站在海边,在海的彼岸,一条东方巨龙承载着一个盘膝而坐的东方人,正朝西方而来,并将其称之为 “恶龙的咆哮”。道门和圣廷下棋。圣廷下的是象棋,大兵压境,炮火连天,车马纵横,要的是直来直往。 道门下的是围棋,这里落一子,那里落一子,最终连成一气,缚住苍龙,要的是合纵连横。 齐玄素感触颇多,抛开他和清微真人之间的阵营之争,他要承认,跟随清微真人平定凤麟洲,的确是受益良多,从清微真人身上,他学到了该如何统筹一方,也学到了要从整体大局出发,而不是局限于眼前一隅之地。 过去天朝上邦的日子久了,唯我独尊,渐渐忘记了春秋战国,如今随着东西方交流加深,摩擦加剧,开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被丢到故纸堆里多年的纵横学说竟然又能活过来,反而独尊了千年的儒门变得不合时宜,倒也是造化弄人。 当然,并非说合纵连横多么无解,关键还在于道门能够与圣廷分庭抗礼,这才有了纵横捭阖的发挥空间,若是玄圣不曾整合道门,道门也未曾称雄东方,当圣廷到来时,什么机谋都没有用,只会重演金帐入主中原的惨剧,上演一出出丧权辱国的戏码。 不过具体决策,还要经过金阙的讨论,清微真人也不会在这个话题上与齐玄素多做讨论,而是说道:“为了防止圣廷再行偷袭之举,必须对运送遗蜕之船严加守卫,我还要处理凤麟洲事务,无暇分身,正所谓一事不劳二主,就请齐副堂主将其押送到玉京吧。”齐玄素没想到清微真人会直接把他 “踢”出凤麟洲,可这个命令又合情合理,也只好应了下来:“谨遵掌军真人之令。”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回玉京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嗯……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正好我有这样的打算,玉京那边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你自己多加小心……好……就这样。” 齐玄素结束了与张月鹿的隔空对话。 此时齐玄素正在返回玉京的途中,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返回玉京。乘坐飞舟而来,乘坐飞舟而去。所不同的是,他这次享受了三师级别的待遇,直接乘坐“应龙”,这是多大的体面。 当然,主要还是沾了“帝释天”的光,地师说是权限持续到他离开神国为止,不过因为情况变化,地师并未立刻收回权限,齐玄素仍旧能操纵“帝释天”。由此看来,这个权限授予是极为灵活的。假如齐玄素不听地师指挥胡乱使用“帝释天”,很可能中途被地师直接收走权限。 其实清微真人所说的“圣廷有可能再行偷袭”,当然存在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毕竟东海已经是道门势力范围的内海,进入大玄陆地国境之后,更是核心腹地,圣廷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这里挑事。 主要原因还是清微真人要把齐玄素从凤麟洲踢走,这既是清微真人表达心中不悦的一种方式,也是清微真人通过正当行使掌军真人权力来维护自身的威严。 毕竟其他当事人在事后稍微一想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对,齐玄素怎么突然出现在神国之中,又怎么会有长生之人突然降临,这与原本的计划不符,若是齐玄素那边再漏出什么风声,很容易造成清微真人在齐玄素这个小辈手上吃瘪的印象,这无疑会让领导了整场凤麟洲战事的清微真人感到尴尬,清微真人干脆将齐玄素踢走,玉京这边不知道凤麟洲的具体情况,凤麟洲这边知道情况的人也不能追到玉京去探齐玄素的口风。 所以这一路上无风无浪,齐玄素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就是守着三成金身遗蜕而已。 进入昆仑境内的时候,稍稍有了些许不同。 所谓昆仑境内,就是道门昆仑道府的辖境,类似于直隶的概念,其区域划分与朝廷的州府划分并不同,雍州、凉州,以及西州的部分区域都属于昆仑境内。 昆仑道府派出了两艘飞舟为齐玄素所在的“应龙”护航,一同前往玉京。 齐玄素与昆仑道府的一位副府主寒暄了几句,无非是齐玄素道声辛苦,那位副府主反过来说你们在凤麟洲才是真辛苦云云。 过了让齐玄素记忆深刻的昆仑山口和星宿海,玉虚峰便遥遥在望了。 不过“应龙”没有直接去玉京所在的玉虚峰,而是去了玉虚峰的姐妹峰玉珠峰,玉京四季如春,玉珠峰却是天寒地冻,白雪皑皑,不过道门的许多兵船都会停泊在这边,许多不适合设在玉京的特殊所在,也在玉珠峰这边。 只是“应龙”同样没有降落在玉珠峰,而是通过一道在玉珠峰上空开启的门户,直接驶入了昆仑洞天之中。 洞天像一个个“果实”,这些“果实”其实是有形状的,只是肉眼无法看见,只能感知。 鬼国洞天像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分出内外,好似一个“回”字。 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就像一方湖泊,位于大荒北宫的下方,依托于天池本身。 邀月洞天像一张蛛网,遍布四方。 镇魔井洞天像一口放大了无数倍的深井,锁妖塔洞天像一座巨大宝塔,龙宫洞天像一颗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龙珠 昆仑洞天就像一座倒悬之山,最上方的体积最大,最下方也是与人间相连的位置体积最小。如果能用肉眼看到昆仑洞天的全貌,那么就像一座镜像的昆仑倒悬天上,山峰朝下,与真实的昆仑玉虚峰“针锋相对”。 只是这些年来昆仑洞天呈现出坠落的趋势,与真正的昆仑山有了部分重合,尤其是玉京落地之后,陆吾神居处直接消失不见,不再是玉虚????????????????峰一条路,而是变得四通八达。 也正是因为昆仑洞天下沉太多,原本位于天上的位置经过下沉后变为与山体连接,所以在玉珠峰上也有进出昆仑洞天的门户。 昆仑洞天广袤无边,每个进出口也对应了不同的位置。齐玄素上次通过紫微堂进入昆仑洞天来到了一片水草肥美之地,玉珠峰上的这道门户则对应一方巨大湖泊,“应龙”直接降落在湖泊之中,齐玄素操纵“帝释天”将三成金身遗蜕搬运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天摇地动,齐玄素甚至感觉到“应龙”在轻微震颤。 玉京这边也有专人负责接应,规格相当不低,直接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亲自出马。 】 齐玄素对于化生堂的掌堂真人有两个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未来岳母慈航真人曾经做过化生堂的掌堂真人,第二个印象是坑钱的玄玄罐子便是出自某位化生堂掌堂真人的奇思妙想。 现任化生堂掌堂真人出身全真道,姓徐,名叫徐大成。 这名字听着挺俗气,其实是取自“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一句。 徐大成的妹妹正是叫徐小盈,和东华真人的弟弟裴小楼一样,同在万寿重阳宫担任辅理一职。 当初在岳柳离的事情上,徐小盈曾经帮过齐玄素,所以齐玄素与这位徐真人是有些缘分的,再加上两人同属于全真道,算是自己人。 化生堂一直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当初因为西域战事,正一道与全真道有过一个特别操作,即正一道出身的慈航真人出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而全真道出身的宁凌阁则出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待到西域战事结束,两道又换了回来。只是宁凌阁因为巫罗击落“应龙”之事没能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由徐大成递补。 不过也正是在宁凌阁执掌天罡堂的最后一段时间,张月鹿和齐玄素相继进入天罡堂,这位真人也因此成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共同的老上司,甚至他还间接撮合过两人。 如今细细算来,九位掌堂真人,齐玄素已经见过紫微堂掌堂真人裴玄之、天罡堂掌堂真人苏元仪、北辰堂掌堂真人李无垢、化生堂掌堂真人徐大成、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剩下天机堂、度支堂、风宪堂、市舶堂的四位掌堂真人未曾谋面。 徐大成还安排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摆满了各色花卉,铺设了地毯,还挂着不知何人所写的横幅,白底黑字,大概就是欢迎齐玄素的意思,一帮全真道道士夹道迎接,俨然是欢迎英雄的待遇。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从凤麟洲战场回来的,算是为道门征战的功臣,如此待遇,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不过齐玄素还是有点不大习惯,毕竟在几年前,他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江湖草莽,几年之后,他不仅登堂入室,还成了功臣。 他不禁自嘲地想道:“说正邪,谁正谁邪?说英雄,谁是英雄?还是留待后世评。” ????????????????齐玄素本人在这边接受欢迎,与徐大成谈笑风生,不影响“帝释天”在另一边与化生堂的几位副府主进行交接。待到交接完毕,齐玄素忽然听到有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甲等权限已收回,乙等权限已收回,现授予你丙等权限。” 齐玄素不由一怔。 地师还真是动作利索,一点也不拖延,不给他用“帝释天”干私活的机会。 至于丙等权限,应该是地师给出的一个小奖励。虽然齐玄素不大清楚丙等权限具体有什么用,但齐玄素怀疑姚裴就是丙等权限,可以停用一些剑秀山制造的傀儡,不过姚裴还要借用印章等外物,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可以被直接授权。 由此延伸,齐玄素怀疑许多飞舟和“应龙”内部可能也存在“后门”,掌握了最高权限的地师只要念头一动,就能让飞舟坠落,这可比巫罗厉害多了,也省事多了。 齐玄素的甲等权限结束之后,地师便接管了“帝释天”,不再理会齐玄素,径直离去。 接下来便是设宴接风洗尘,不仅是一个化生堂,还有其他道堂的高层出席,以全真道为主,以正一道为辅,没有看到太平道的人。 声势很大。 齐玄素此时就回过味了,清微真人把他踢回玉京,全真道这边见招拆招,顺势将他营造成第一个从凤麟洲战场归来的英雄,形成一股声势,造成一种影响,以此从清微真人平定凤麟洲的耀眼光环上撕下一块,转移到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是八代弟子中的功勋第一人,力压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甚至大部分七代弟子都不如他,也只有他最合适。 全真道要以此向道门上下传递一个信息,平定凤麟洲不仅仅是李无垢的功劳,也不仅仅是太平道的功劳,是道门上下齐心协力的结果。 除此之外,一旦形成声势造成影响,齐玄素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时候会容易许多。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旧家新家 齐玄素离开昆仑洞天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他是从玉珠峰进入昆仑洞天,出来的时候却是在玉京玄都的化生堂中。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虽然很多人将他视为道门第四秀,但其他三个能住到紫霄宫中,哪怕是最穷的张月鹿,也在玄都中有个住处,而他在玄都是没有家的。此时便有两个选择,一是去紫微堂的签押房,那里也可以住人。二是回海蟾坊的老家去。 齐玄素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出了玄都的大门,来到玉京的上清大街,齐玄素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好似又回到几年前刚刚回归玉京时的情景。那一次他带了二百太平钱去见孙永枫,谋求一个天罡堂普通道士的位置。这一次,他从凤麟洲满载而归准备见金阙诸公,谋求一个次席副府主的位置。 】 天上地下。 齐玄素随手叫了一辆羊车,此时他已经沐浴更衣,车夫见到齐玄素的穿着打扮,不由有些震惊,毕竟九堂副堂主满打满算也就八十一人,再算上一些编外的特殊副堂主,至多百人左右,这一百人放在玉京也算是体面人物,有专车接送,没听说哪个副堂主自己租车的。 这要放在大玄朝廷,官员出行是有规制的,比如县令,乘几人轿,多少护卫,多少仪仗,哪一级拥有什么样规格的仪仗和护卫,规定非常严格。只是道门平等入脑,有些魔怔,不讲究这个,反而没有具体规定。既可以像清微真人巡视凤麟洲那样灵官开道,也可以独来独往。 只是生意上门,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不敢拒绝,专心驾车。 齐玄素独坐车中,打开车窗看外面的夜景,来往道士熙熙攘攘,虽然还有各种烦恼,但却远离了通常意义上的人间疾苦,最起码人人衣食无忧。 相较于帝京,大小道士,不管实际如何,最起码在名义上平等,不必见面先跪拜一番。包括张李两家在内,虽然他们有世家之实,但也不敢在明面上以“四世三公”之类的说法夸耀家世门第,反而要遮遮掩掩,造就一种公平的假象。 说来也是好笑,有些地方,贵族和平民都是人,没什么本质不同,可偏偏要人为地制造上下之分,两者差别之大,几乎有了物种上的区别。道门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仙人和凡人已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可道门偏偏强说仙人也是人,要平等,不得在世称神。 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道门是真正落实了,还是仅仅停留在口头上,都是人间的巅峰,也不怪道门自诩文明,只能怪同时代的其他人太不讲究,属于是矬子里拔高个。 当齐玄素回到海蟾坊,来到自家门前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有光亮,不由吃了一惊。 他的这座宅子要到久视五十一年才到期,不会是被天机堂收走了,难道有人趁他不经常回家趁机强占了他的宅子? 齐玄素也是在接风宴上喝了太多“醉生梦死”,脑子不太清醒,根本没有深思,反而是生出无名之火。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发迹的时候,敢欺负我。我现在发迹了,还敢欺负我。我不是白发迹了吗? 于是齐玄素按住腰间的“清净菩提”,一脚踢开大门,气势汹汹地走进院子。 然后就见七娘正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吞云吐雾,旁边还坐了崔道姑,看样子两人正在闲聊,说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子喜欢的话题,倒是颇为投缘。 随着大门轰然倒地,两人齐齐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顿时没了张狂气焰,尴尬无比,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七娘不悦道:“你又发什么疯?没长手吗?用脚开门,自家的大门不要钱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崔姨也在,有些日子没见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了。”七娘磕了磕烟锅,“从凤麟洲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还一身酒气。” 齐玄素悄悄地收起“清净菩提”,有点臊眉耷眼道:“白天回来的,交接之后,徐真人给我接风,盛情难却,就多喝了几杯。” 七娘道:“我还当你喝了几碗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 齐玄素早已习惯了七娘这种打击。 张月鹿总是鼓励他,不让他自卑。七娘总是打击他,不让他得意忘形。 一个精彩极了,一个糟糕透了。 崔道姑顺势起身告辞,不必七娘吩咐,齐玄素主动送她到门外,然后顺手扶起两道大门。 齐玄素随口问道:“七娘,你跟崔姨以前认识?” “不认识,我搬过来后才认识的,跟我挺投缘的,可比苏止生强多了。”七娘也是随口回答道。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七娘催他早些回来的主要目的。 新房。 公事与私事要分开。公事上,他在凤麟洲开阖纵横,动辄这个神那个妖,回归私事,他也要为了房子和婚事花费心思。两者反差极大,透着几分荒诞。 七娘示意齐玄素坐在崔道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直接切入正题:“这几日,我在太上坊转了转,相中几个地方,等你回来一起看看,若是你没有异议,我们就去天机堂办理相应文书。” 齐玄素问道:“七娘你有没有中意的?” 七娘道:“我先去了天机堂,他们那里有二十四坊的具体名册,我先挑了几个地段好的宅子,然后着重看了一下,其中有个宅子还带着花园和池塘,很合我的意。” 七娘只是吝啬,可不是没见过世面,更不是没有品位,能合她的意,想来很是不俗。既然不俗,那么价格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 齐玄素犹豫着问道:“是哪位真人的旧宅?” 在齐玄素想来,多半是某位参知真人的旧宅,毕竟玉京所有房屋都归属道门,不管是真人,还是普通道士,都只有居住权和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正是千年屋舍八百主。 七娘也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张图纸递到齐玄素的面前:“你自己看。” 齐玄素接过来看了,不由吃了一惊。这几乎可以媲美帝京城中的权贵府邸了,要知道这可是寸土寸金的玉京,这种大宅子本就不多,又是在太上坊,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还要看运气。毕竟喜欢这种大宅子的真人,可是不在少数的。 七娘看中的这座宅子,总共三路四进,仅仅是亭台轩榭就有九座之多,暖阁十二个,正屋八十一间,东屋三十六间,西屋三十六间。附带花园一座,引水入府,湖上有水阁。 见齐玄素震惊的样子,七娘轻哼一声,道:“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说我这个当娘的吝啬吗?我说要来你这里养老,你还哼哼唧唧不给个准话。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齐玄素赶忙为自己辩解:“我几时说过不同意,我只是说要问下青霄的意见。” 七娘斜眼看他:“没出息。” 齐玄素道:“是平等。” 七娘继续抽烟,示意齐玄素赶紧看。 在图纸里还夹了一个小册子,里面详细了介绍了这座宅子的上任主人,毕竟很多人挺忌讳这个,若是上任主人发达了,或者仙运亨通,宅子的价格也会水涨船高,后来人会想着沾沾仙气,这跟皇帝的潜邸是一个道理。反之,若是上任主人下场不怎么妙,宅子就有晦气的嫌疑,价格很难高到哪里去,这跟民间的凶宅是一个道理。 这座宅子的上任主人是一位平章大真人。 这位平章大真人是三师的同辈人,不过十几年前就已经归隐,不再过问政事,大概在六年前,飞升离世。 这个地方不可谓不好,后来两位参知真人都看中了这个地方,为了这栋宅子较劲,最后新仇旧怨之下,把事情闹大了,一直闹到金阙,最后谁也没能拿到。其他人忌惮这两位参知真人,再加上价格太贵,也没人接手,于是这栋宅子就闲置下来。 齐玄素倒是不怕两位参知真人有什么看法,因为他是拿来成亲的,还牵扯到张家的面子。倒是这座宅子毕竟曾经是一位平章大真人的府邸,规格自然不低,虽然道门没有僭越的说法,但他还是有点迟疑,会不会惹出风言风语,说他还没做真人就住起了大真人的宅子。 七娘最是了解齐玄素,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担忧,道:“他们不都说你前途无量了吗?若说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真人这辈子升不上平章大真人,恐怕也没人相信。既然迟早能升上平章大真人,那就当是一步到位了,省得以后再去折腾换房子,麻烦。” 齐玄素也释然了,问道:“多少钱?” 七娘云淡风轻道:“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 齐玄素只觉得酒劲上涌,有点头晕。 这就是玉京的房价吗。 要知道一场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数百人被牵连,明面上的涉案金额也才几百万太平钱而已。 如果没有其他收入,仅靠例银,那么他得渡过一次天劫才能买得起。 “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七娘吐出一个烟圈,“又不让你出钱,这点太平钱,我还出得起。” 第一百九十章 南洋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已经醒酒,先去紫微堂报道,正好遇到雷小环。 对于这位以前的上司、如今的同僚,齐玄素是真心亲近的,自然要道喜,恭贺雷小环荣升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 雷小环接替白英琼升任为江南道府首席副府主的消息已经公示,再过几日,雷小环就要正式赴任,与新任府主张拘成搭档,她这几日正忙着收拾自己在紫微堂的签押房,好些东西都要一并带过去。 这个任命也在情理之中,雷小环其实是代表了东华真人的裴家势力,委实是裴小楼不争气,整日吊儿郎当,境界修为提不上去,东华真人再怎么帮忙也白搭,只能做个辅理。反倒是雷小环这些年一直勇猛精进,已经在无量阶段停留了相当一段时日,厚积薄发,想来再过几年就能冲击造化阶段。 她和白英琼一样,此生不敢说长生有望,最终跻身伪仙阶段还是不难。东华真人也只好转为扶持这位弟媳,让裴小楼做个逍遥闲人。 这便是道门内部的硬性规定了,境界修为不高,不足以服众,就很难攀升到高位去。道理也是通用,且不说道门,就是作坊里做工的,也是识字读书有学识的更容易升官。至于谋略、能力,道门的金阙制度本质上就是大家共商而定,除了大掌教的位置特别重要之外,其余位置其实对这些要求相对并不那么高。 说白了,首要问题是用人,若是不能服众,谈什么用人。若是连人都使唤不动,有天大的韬略也是白搭,只能是夸夸其谈或者指点江山罢了,至多做个幕僚。 雷小环却没什么喜色,叹息道:“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当初七人小组去江南,你也参与了,江南道府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你应是心中有数,在那个地方做首席,可不是个简单差事。” 齐玄素道:“正因为差事不简单,所以地师才点了雷真人的将,也正是因为金阙看到了江南道府的不简单,才来了一次大换血,不仅府主、首席都换了,底下的副府主也换了几个。” 雷小环终于是笑了一声:“你小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到底为什么换了府主和首席,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难道你没听说张拘全的事情?” 齐玄素当然知道,他还亲自抓捕了涉案的有关之人,只是这件事实在不好放在明面上去说。 于是齐玄素转开了话题,说道:“江南富饶,天下钱粮之重,钱多了自然是非也多,争斗更多,再加上如今三道纷……分歧渐大,雷真人此去,的确要小心谨慎。” 雷小环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所以心中忐忑。” 她顿了一下,转而说道:“别光说我,还是说说你吧。”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我有好说的?” “你还没什么好说的?”雷小环抬手虚点了几下,“如今谁不知道你在凤麟洲屡立战功,地师又授意全真道上下给你造声势,摆明了是要重用你,我听说已经透出风来,要让你做次席府主。你才多大,就已经是次席副府主,要我说,再过三十年,就是大掌教也能争上一争。” 齐玄素谦逊道:“雷真人过奖了,什么掌教,不敢奢求宵想,只是这个次席副府主,可是当真?” “我还当你淡泊名利不为所动呢。”雷小环笑了笑,“现在看来,你还是上心的。” 齐玄素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动人心,我就是一个俗人凡人,如何能不动念?” 雷小环说道:“我就是听说,可不保真,我听说岭南和婆罗洲那边要有些人事变动。” 齐玄素并不如何意外。或者说,这正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七娘等人透出的口风来看,全真道和正一道是打算动一动南洋的。 南洋不能等同于南海,是个类似于西洋的概念,只是谈不上南大陆,因为这片地方岛屿众多,倒像是一块大陆被打成了无数碎片。 在道门麾下的南洋范围内,主要分为三大势力,一是岭南道府,二是婆罗洲道府,三是各路地头蛇势力,包括大小海商海盗,以“天廷”为首。虽然也有西洋商队,但仅仅是商队,不成气候。 这三方势力分别代表了道门三道,“天廷”不必多说,背后站着太平道。 岭南道府的背后是正一道,岭南冯氏是当地大族,在北朝时迁至岭南,自此便在岭南扎根。因为岭南山高皇帝远的缘故,冯氏很少参与中原纷争,与其他的世家豪强又有不同。 当初道门还未整合之前,徐祖意欲起事,曾经寻求过冯家的帮助,不过被冯家断然拒绝。徐祖由此生出强夺冯家的心思,冯家并非徐祖对手,只能向吴州的张家求助,最终张家出手迫使徐祖退出岭南。在此之后,两家更是联络有亲。道门整合之后,冯氏族人大多进入岭南道府,树大根深,所以岭南道府被视作正一道的势力范围。 至于婆罗洲道府,自然就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了,以新兴世家王家为首,而王家的兴起又要追溯到道门与圣廷在西婆娑洲的战事。 如今王家起了改换门庭的念头,或者说打着改换门庭的旗号以谋求某种程度上的自立,驱狼逐虎,脱离全真道的掌控。这是大忌,而且风险极大。太平道自然不会轻易出手,且不说各种阻力,就说前车之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苦肉计总是让人记忆深刻,所以双方还需要一个互相取信的过程。此事被全真道知晓,既然良言难劝该死之鬼,那么便要先下手为强,动一动王家。所以七娘才提出找王家报仇。如果没有这一出,仅凭七娘和齐玄素母子二人,可搬不动王家这座大山。 至于全真道凭什么动一动王家,则要着落在掌府大真人身上,这种特殊道府都会有掌府大真人,更在掌府真人之上,也是驻守一品灵官的直属上司。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张气寒是太平道之人,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自然是全真道之人。 不过仅凭一位掌府大真人稍显不够,因为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都是王家的人,就还需要另外一个人来配合掌府大真人。 齐玄素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雷小环所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要对婆罗洲道府动手,要么直接空降婆罗洲,直插要害,要么就是从岭南道府这边稍微迂回一下,从海贸上做文章。 作别雷小环,齐玄素去了东华真人的签押房。 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见到齐玄素,态度很是热情。天底下有背景的人多了,能成功出头上位的人,其实不多。这位齐副堂主就是其一,真正的前途无量。 齐玄素仍旧很客气,不妄自尊大,不要小看这些秘书,毕竟是大人物的身边人,跟大人物在一起的时间比大人物的家人弟子还要多,他们未必能够成事,坏事却是简单得很,若想知道真人们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或是具体行程安排,见了哪些人,也少不得要走这些人的路子。 宫教钧陪着齐玄素坐了一会儿,东华真人走进了签押房,齐玄素赶忙起身相迎。 清微真人再厉害,不是一个阵营,属于外人,跟齐玄素关系不大,只要不曾撕破脸皮,最多是把齐玄素踢回玉京,若要动齐玄素,自有别人为齐玄素出头。 东华真人可是顶头上司,待到地师百年之后,偌大个全真道就是东华真人说了算,掌握着齐玄素的命脉,他要动齐玄素,清微真人可不会为齐玄素出头。 简而言之,自家的孩子自家管,轮不到别人来管。孩子被外人欺负了,自有父母出头理论护犊子。可父母打孩子,打了也白打。 当你选择站队,朋友和敌人也就确定了,不因为个人的意志而改变。至于站队,可不是想站哪边就站哪边,也是半点不由己。 东华真人示意齐玄素坐下说话:“你这次在凤麟洲做得很好,地师天师都对你很满意。” 这本就在意料之中,齐玄素可是在这两位的支持和授意下正面对抗清微真人,这要再不满意,就只能让东华真人亲自下场了。 东华真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再让你在紫微堂做个末尾副堂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地师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机会,让你去地方历练一下,你是什么意见?” 齐玄素回答道:“一切听从地师和掌堂真人安排,我没有意见。” 一个标准回答,让人挑不出错。事实上,大部分时候上司询问意见也就是例行公事,有意见又能怎么样,还能闹意见吗? 再者说了,齐玄素这种情况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才对。 东华真人微微点头:“这件事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我只是事先跟你打个招呼,你好有个心理准备。”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问道:“掌堂真人,与南洋有关?” 东华真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宅 齐玄素从紫微堂出来,与七娘相约一道去太上坊看宅子。 且不说七娘和齐玄素的身份如何,只说涉及到的交易数额,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天机堂这边颇为重视,由一位副堂主亲自出面陪同。 既然是一位平章大真人的宅子,自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家。 这座宅子追溯到玄圣时代,最早是玉盈真人的住处。这位玉盈真人乃是前朝皇室的公主,不过早早投靠了玄圣,所以玄圣将其封为真人,也是最早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这位前朝公主终身奉道,并未嫁人,没有子嗣。在她离世之后,又先后换了几任主人,无不是身份显赫。 如今虽然闲置了六年左右,但并不显得破败荒凉,顶多是有些冷清,没有人气,可每日都有专人打扫,还是保存很好。 齐玄素和七娘先来到了后面的花园,如今已是深春,整个花园里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再看亭台轩榭的布局,都是极好的。难得的是有活水,更是难得。 齐玄素很是满意。 他的老家距离玄都很远,他平日里不在玉京也就罢了,在玉京的时候,每次从海蟾坊赶到玄都,因为玉京不允许飞行,不允许各种挪移的神通法术,倒是不限奔跑,却有失仪态,不好看,所以要慢慢走过去,时间久了,很是熬人。 可在太上坊就不一样了,出了坊门不远就是玄都的城门,跟住在玄都也差不多。 七娘背负着双手,左看右看,波澜不惊,偶尔还点评两句:“这座水阁是前朝皇室的风格,看来是那位玄真大长公主留下的。” 那位天机堂的副堂主姓吕,他虽然不知道七娘的身份,但认得齐玄素这位风头正盛的齐副堂主,再联系到七娘与天机堂的掌堂真人谈笑风生,自然不敢把七娘当作是寻常人等,反而有了某种明悟。 要说齐副堂主与这妇人是情人道侣,那是扯淡,且不说张副堂主,就是年龄上也差了许多,根本不是一代人。 倒像是母子,还是当娘的颇为强势的那种。这位齐副堂主年纪轻轻就跃升高位,要说没什么背景,那是骗人。一直有传言说齐副堂主是某位贵不可言的大人物的私生子,那么这妇人岂不就是那大人物的外室了? 这位大人物必然不可能是太平道之人,正一道的可能也不大,因为正一道以张家为首,如果齐副堂主有张家血脉,那么没有迎娶张家千金的道理,多半就是全真道了。 境界修为越高越是子嗣艰难,只能赶在年轻境界较低的时候生孩子,以齐副堂主的年纪来看,可以排除六代弟子。七代弟子中似乎只有东华真人等寥寥几人符合条件。可东华真人又没娶妻,真要有个儿子,挑明了就是,何必遮遮掩掩呢? 若是东华真人知道吕副堂主的想法,恐怕要无奈苦笑,他可不想有这等福气,儿子还在两可之间,外室就算了,消受不起。 不管怎么说,在吕副堂主看来,这位“贵妇人”定然是他招惹不起的,所以每当七娘开口点评,他都随声附和,还要夸赞七娘见识渊博,倒是哄得七娘心情不错——七娘知道这是溜须拍马,可谁又不喜欢溜须拍马呢? 三人出了花园,又转了其他几处,七娘对齐玄素说道:“你看看哪里不合适,只要不动整体框架,可以在一些细节上稍作修改。你说是吧,吕副堂主。”后半句却是对吕副堂主说的。 吕副堂主赶忙说道:“正是如此。” 齐玄素点点头,说道:“我再问问青霄,看她有没有意见。” 七娘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吕副堂主也看出来了,这位太夫人不大喜欢未来的儿媳,真是好大的气派,连道门三秀之一的张家千金也不放在眼里。 说到婆媳矛盾,以前有儒门的时候,还能有个“孝”字压着,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儿媳妇只能听着受着站着立规矩,否则就是不孝。如今儒门被推倒了,开始讲究平等了,一个强势的老娘遇到一个强势的老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齐副堂主怕不是要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 其实齐玄素没那么悲观,他自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往好了想,如果他不能居中调停,干脆居中平衡,让双方都有求于他,而不是他被两边揉扁搓圆,至于他有没有这个手段,那就是以后再说了。 所谓三路四进,其实四进很好理解,其实就是形容院子的布局。如果院子是个“口”字形,这就是一进;如果院子是个“日”字形,这就是两进;如果院子是个“目”字形,那就是三进,以此类推。这座宅子说是四进,如果算上花园,可以算是五进。 如果说“进”是横向划分,那么“路”就是纵向划分,纵横交错,将宅邸分割成一个个方格,也就是相对独立的院子。 这座宅子为三路,东路三进,西路三进,中路四进,如此一来三路院子就构成了一个“凸”字形,中路要比东西两路长出一块。于是再配以一个“凹”字形的花园,“凹”字左右长而中间短,左右长刚好对应了只有三进的东西两路,中间短刚好是湖泊所在,将花园分为东西两部分,对应了中路的四进,故而整座府邸还是方方正正。 作为家主,自然住在中路,一般是前面两进用作正堂客厅,齐玄素和张月鹿以后住在第三进,七娘这种长辈住在第四进。至于东路和西路,要么当作客房和府内道民的居处,要么当作儿女弟子们的居处。 不得不说,宅子确实大,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也用了大半个时辰。m. 七娘想起一事,说道:“如果你没有意见,那么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别忘了同张家那边打个招呼。” 齐玄素一怔:“打什么招呼?” 因为当着吕副堂主的面,他还有后半句话没好意思说,这座宅子当然不错,可还镇不住世代住在大真人府的张家,不好胡乱炫耀吧? 七娘一眼就看出了齐玄素的心思,好气又好笑道:“张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虽然也会陪嫁一座宅子,但那属于张家丫头的私产,只要不是夫妻分居,一般就是闲置,或者另作他用,住的地方还是以你的这座宅子为主。他们出的嫁妆里就包括各种新家具,这些家具不是现成的,都是对比着房子尺寸专门打造的。你不通知张家,让他们派匠人丈量尺寸早做准备,难道等到大婚的时候,张家给你现造吗?亦或是让天师用仙法给你变一套出来?” 齐玄素讪讪道:“你不提,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些说法。” 这倒不是世家大族的特权,普通百姓也是成亲打家具,无非是做工和材料的区别。只是从没人教过齐玄素这些,他是真不知道。他还以为用宅子里现有的旧家具就行,他也不想想,哪有新人新房新婚用旧家具的道理。 这也是七娘专门给齐玄素买新房的原因之一,若用齐玄素的老房子,倒是淡泊名利了,也响应道祖的俭朴了,张家那边要为难死,这点小房子能摆几件家具,难道说堂堂张家给张月鹿陪嫁了两张桌子四把椅子,还不被李家当成传家的笑话,毕竟李家可是直接给了义女李青奴一个梧桐苑。 七娘接着说道:“婆罗洲多的是紫檀大料,家具就让张家以紫檀为主。” 齐玄素听得咋舌,暗道七娘这次出血是要从张家身上找补了。 好消息是道门提倡俭朴,已经省了很多程序,也就是张家这样的世家,惯性太大,哪怕是玄圣在世时,他们在这种事上仍旧我行我素,大操大办,才会显得繁琐,主要是聘礼和嫁妆。如果张月鹿也是万象道宫出身,两人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要,从大街上拉几个人充当见证和宾客,就像那场让他们相识的喜宴。 至于聘礼,自然也是七娘一手操办了,与这处宅子的天价相比,倒是不算什么了。七娘还是七宝坊的坊主,完全可以用低于成本价的低廉价格购置相应物事。 齐玄素不由感叹,娶大户人家的女儿是真不容易,若是连这个花架子都撑不起来,万事都是张家操办,那就真是赘婿了。 七娘最后道:“你要是没意见,我们现在就去天机堂办理文书。” 齐玄素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就是一座银山。 吕副堂主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这位不像贵妇人的贵妇人还要与背后的男人商量一下,没想到直接自己拍板了,这是多大的家底。 三人重新回到天机堂,吕副堂主亲自取来已经准备好的文书,七娘则从须弥物中拿出个木匣子,推开匣盖,只见里面满满都是一万面额的崭新官票。 齐玄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清微真人给的额度只是个权限,可没真给他这么多官票,更何况这个匣子远不止一百万。 七娘数出一百四十五张官票,叠成一沓,大概有一个半指节的厚度。 天机堂的道士们收钱之后,出具了一份类似箓牒的文书,上头只写了齐玄素的名字,没有七娘,也没有张月鹿。 因为张月鹿有自己的陪嫁宅子,同样不会写齐玄素的名字。道门提倡平等,并不会刻意保护弱势一方,所以两人住在一处,财产却是分开算,不会让人靠着成亲一夜暴富。若是意外亡故,身后的财产按照遗嘱、子女、父母、道侣、师徒、亲族的顺序依次继承。什么都没有,就上交道门。 至于契约文书上没有七娘这个出钱之人的名字,那就只能说是七娘的慷慨赠予了。 齐玄素望着手中的一纸文书,不由感慨万千。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二章 联席议事 凤麟洲进入收尾,不过张月鹿等人还未回来,说是收尾,其实也是千头万绪,容不得半点马虎。 齐玄素独自在玉京,倒是有些无所事事,梳理下这次所得,其实除了功劳之外,外物其实并不多。 主要就是“清净菩提”,这是齐玄素用两把半仙物换来的。本来得了不少神力,不过因为恶火的事情,消耗大半,如今只剩下两千刻神力,好在还得了个恶火的神通,若用西方人的命名习惯,可以将其命名为“伊奘诺尊的左手”。 太平钱就更不说了,他升职加薪不假,只是因为买房子的事情,今后不知多少年的例银全都给了七娘,现在是半点不剩,好在到了这个级别,衣食住行都有保障,倒也没有太需要花钱的地方。 再有就是来自剑秀山造物工程的丙等权限,这是地师亲自授予,虽然远不如甲等权限和乙等权限,但好处是长期授予,也许在某些时候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为此齐玄素还专门询问过七娘,为何他拥有“长生石之心”就能被直接授予权限而不必借助外物。 七娘解释道:“‘长生石之心’本就是外物,不存在不必借助外物的说法,而你当初误入鬼国洞天之中,获得开启鬼国洞天并召唤三大阴物的能力,其本质也是一种权限,地师便是在这个基础上为你授予权限,换成旁人,是没有这等便利条件的。” 齐玄素觉得七娘只是解释了一半,其根本原因并未说透,追问道:“我上次之所以能够获得所谓开启鬼国洞天的权限,是因为我吸纳了来自鬼国洞天的一顶平天冠的神力,此物与鬼国洞天息息相关,倒也说得过去,召唤三大阴物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约定,而非强制,地师又是凭借什么隔空向我传递神力来授予权限呢?”33 七娘这时候就耍无赖了:“那你应该去问地师,而不是问我,我又不是地师,我也不能授予你什么甲等权限、乙等权限,我怎么知道?” 这就没法聊下去了,齐玄素当然不可能去问地师,且不说这涉及到全真道的核心机密,他与地师不熟,用朝廷中人的话来说,无缘得窥天颜。 就算见到地师,也只有他聆听地师训诫劝勉的份,没有他主动问地师的余地,其实除了表面上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天师,地师和国师都很不好说话。 齐玄素只好暂且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七娘办完了这些事情,便打算离开玉京,一刻也不想多待,或者说,她在玉京停留的时间够久了,已经是为齐玄素破例,按照她过往的习惯,她从不在某个地方长久停留。 毕竟齐玄素和张月鹿又不是要在今年完婚,收拾房子、准备聘礼和嫁妆都需要时间,最好是等到两人在地方上历练完毕重返玉京的时候,时间上比较宽裕,也省得来回奔波折腾。 齐玄素自然是挽留七娘,让她再住一段时日,倒不是说什么在其膝下尽孝之类,那就显得有点虚了。 五十岁到六十岁的年纪,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步入老年,垂垂老矣,精力大不如从前,可对于一个伪仙来说,却是正值盛年,境界修为上已经近乎大成,后半生还有四十年左右的光阴,正好一展宏图,道门的三位储君莫不是如此。 所以七娘丝毫没有老了的概念,在她看来,只有她照顾齐玄素的份,还轮不到齐玄素一个无量阶段的“孩子”来伺候她。 齐玄素主要是觉得两人聚少离多,难得有机会在一起,所以齐玄素还是希望七娘多留几日。 不过这个请求被七娘断然拒绝,她不喜欢玉京的严肃氛围,更喜欢江湖的自由自在。 齐玄素无法,也只好送别七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和七娘都是很潇洒的人物,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从不挂怀。无非是张月鹿的责任心更重,志向更远大。反倒是齐玄素,谈不上潇洒二字,更像是在两人之间取了个折中,居庙堂之高,志向不如张月鹿,处江湖之远,逍遥又不如七娘。 不过转念一想,若不折中,又怎么居中调和呢?中原人还是喜欢讲中庸的。 七娘就这么走了,挥一挥衣袖,抛下了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的巨款,却不带走玉京的半片纸素。 临别前,齐玄素还不忘提及幻姬的事情,七娘一口答应下来,生意上的事情,让齐玄素不必操心,这是她的长项,齐玄素顾好自己就是。 齐玄素还要继续留在玉京,等待东华真人口中所说“还没有确定下来之事”的最终消息。 转眼就进入了四月,虽然齐玄素还没资格参与金阙议事。但他参加了一次道堂联席议事,这个议事的规格在金阙小议之下,象征意义不大,实际意义很大。主要是为了协调各个道堂多个职司职责的事项,由金阙许可,各道堂一级共同商议,及时沟通,协调不同意见,以推动某项目标或者任务顺利开展落实的机制。 这也是金阙以下政务方面最高层次的议事,每次召开议事都会有一个主要牵头的道堂,并不固定某一道堂,以具体目标或者任务而定。议事没有印章,若要行文,以牵头道堂的名义,使用牵头道堂的印章,与其余道堂联合行文。 一般而言,紫微堂很少做牵头的道堂,因为紫微堂主掌人事,低层级的人事变动不需要兴师动众,而高层次的人事变动则必然要经过金阙。 最常做牵头道堂召开道堂联席议事的是市舶堂,涉及到贸易的方方面面,对外交涉要祠祭堂,外部安全需要天罡堂,内部廉洁需要北辰堂和风宪堂,更不必说提供货源的天机堂、化生堂以及掌握财政大权的度支堂,不仅需要其他八堂的配合和支持,甚至是地方道府的配合和支持,又以江南道府、岭南道府、辽东道府、齐州道府等沿海道府为主。 这次的牵头道堂是天罡堂,由慈航真人亲自主持议事。 除了东华真人这位紫微堂的掌堂真人和清微真人这位北辰堂的掌堂真人没有出席之外,其余几位掌堂真人全部出席。 只要在玉京的副堂主一级也全部参与议事,甚至还包括马上就要离职的雷小环。不在玉京的副堂主,不必远程参加,事后以书面材料传达议事精神。 如此声势,自然说明关乎到的事情非同小可,可又不像要打仗的意思,且不说凤麟洲战事还未结束,不好两线作战,主要因为天罡堂、紫微堂、北辰堂这三个上三堂的情况都是类似,很少做牵头道堂,因为无论是高层的人事变化,还是开启战事,亦或是掀起大案,那都要经过金阙,由金阙统筹调度,不是联席议事能够解决的。所以就显得这次联席议事十分特殊。 议事的地点自然设在天罡堂,齐玄素也算是轻车熟路、重回故里,因为事前就已经交代,不许带随从、秘书,所以齐玄素是孤身一人。 当齐玄素来到议事的礼堂时,慈航真人的秘书已经等在这里。 齐玄素已经见过几位秘书,比如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清微真人的秘书沈玉卿、天师的秘书唐教华,这几位都是男子。事实上,高层次的大秘书一直都是以男子为主,女子反而是少数。 慈航真人的秘书就是女子,名叫钱婉。严格来说,她算是慈航真人和石冰云的师妹,不过也仅仅是比白英琼稍微年长几岁而已,实际上与两位师姐差了将近二十岁。就如白英琼和萧月如的关系,说是同代弟子,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最大的能相差二十四年。 因为齐玄素既是天罡堂出去的老人,又是慈航真人的准女婿,所以这位美貌女冠与齐玄素略作寒暄,齐玄素这才知道此次议事竟然与西洋人有关。 齐玄素进到礼堂,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都很面熟,在接风宴上见过,却叫不出名字,不过他们都熟悉齐玄素,主动与他打招呼,齐玄素也只能被动应着。 待到齐玄素落座之后,竟是萧月如主动给齐玄素沏茶,还玩笑地喊了一声“姐夫”。 齐玄素有点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是正式场合,萧月如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去了。 大概一炷香后,所有人都到齐了,慈航真人与其他几位掌堂真人走了进来,也没有过多客套,坐下后,慈航真人宣布开始议事。 慈航真人环视一周:“这是一次特殊的议事,时间不早了,我们不搞形式,开门见山。不过正式开始议事之前,我要强调几条内部纪律条令,第一,这次议事不做任何书面记录,大家用心记。第二,议事内容不许向其他无关人等传达或者透露,如果发生泄密,谁泄露谁承担直接责任。第三,将来具体执行的时候,不许扩大,只能在暗中进行,同第二条,谁违反谁承担直接责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致对外 慈航真人说这席话的时候,许多习惯于做笔记的副堂主赶忙将纸笔收了起来,至于“留声符”和“留影石”之类的物事更不必说。 慈航真人示意钱婉开启礼堂的阵法,隔绝内外,然后才继续说道:“按照道理来说,这次议事本该由北辰堂牵头,只是北辰堂的清微真人如今正在凤麟洲主持大局,无暇分身,所以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下面就由北辰堂的陆副堂主介绍具体情况。” 齐玄素意识到,这次议事的确非同寻常。 北辰堂经常与风宪堂并称却又高出风宪堂一头得以名列上三堂,除了因为北辰堂掌握直接武力之外,主要因为它的职权要比风宪堂更大一些。 虽然常说天罡堂对外而北辰堂对内,但所谓对内也是相较于完全对外的天罡堂而言,事实上北辰堂是内外兼顾,对内则肃清叛徒,对外则刺探情报、策反等等。只是道门顾及影响和脸面,很少强调北辰堂的对外职能。 本应该由北辰堂牵头,说明此事涉及了一些机密。如果是对内,在北辰堂因为掌堂真人缺席而无法牵头的情况下,应该由风宪堂顶替。既然是由天罡堂代替,那么说明是对外,再联想到钱婉提及的与西洋人有关,齐玄素立刻意识到应该与圣廷有关。 平心而论,齐玄素进入道门高层以来,接触的大多都是各种内部斗争,这种有关对外的议题还是首次接触。 那位被慈航真人提及的陆副堂主并非普通的副堂主,而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也就是清微真人的左膀右臂,分量相当不轻。 陆副堂主说道:“我这次向大家通报一个重要情况,有关这次通报,除了未能到会的副堂主可以由联席议事统一书面传达之外,其余副堂主以下,只口头传达,不形成书面文字,不做记录,情况只由相关负责的道士掌握,不做超范围的传达。” 说完这个开场白后,陆副堂主步入正题:“关于此事,有些道友已经知道了,甚至就是当事人,有些道友还不知道,我在这里统一说明。凤麟洲战事在清微真人的主持和领导下,进展顺利,但其中也有一些坎坷和挫折,甚至是意外,关乎到我道门的安危,不可马虎大意。主要就是,某些来自海外的、别有用心之辈,亡我之心不死,妄图瓦解我道门在东方世界的权威和根基,他们在幕后支持、指使一些具有分裂倾向的地方势力,比如凤麟洲的尊攘派,进行一系列破坏行为。关于这一点,刚刚从凤麟洲回来的齐副堂主应该深有感触。” 听到这里,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次议事的重要性,不由得直了直身子,同时也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顺势接过话头:“陆首席所言极是,在凤麟洲的时候,我奉清微真人的命令招安铃鹿山,就偶然发现了西洋圣廷的教士们向尊攘派的攘道浪士许诺各种支持,不限于钱款和兵器。除此之外,圣廷的使徒托罗努斯也曾在凤麟洲短暂现身,虽然没有具体行动,但其居心实不可问。” 因为涉及到三成金身遗蜕,以及三道和朝廷的暗斗,所以齐玄素不好说得太过详细,只能以“其居心实不可问”一语带过。 陆副堂主微微点头:“正因如此,掌堂真人传令我们北辰堂,让我们进行了一系列摸底排查行动。其实早在过去多年,我们就已经掌握了部分情况,只是引而不发。其中,海贸可谓是重灾区,许多人以海商的身份为掩护,进入沿海各州,购田置产,看似与普通富家翁无异,实则是一颗颗钉子。亦或是在出海贸易的时候被某些来自海外的特殊隐秘结社收买,成为其爪牙,又重新返回中原,蛰伏起来,伺机而动。在这方面,我们就需要市舶堂的道友们进行协助。” “再有,我们内部,某些道士或者道民,忘记了道祖俭朴的宗旨,经受不住利诱,亦或是被美人计等手段拿捏住了把柄,也沦为其眼线耳目。这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钓出大鱼,并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只是严密监视。其中有些人还有着具体职务,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州宫和道宫这一级不必多说,就是府观这一级,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关键是最低一级的县观,人数众多,不免鱼龙混杂,部分人存在问题。在这方面,我们就需要紫微堂的道友们进行协助。” “除此之外,事后如何处置定罪,是风宪堂的职责。还有天机堂和化生堂等同时涉及贸易和核心机密的道堂,也需要加强此方面的防范意识,严防有人以商贸行径为借口渗透其中,若是产生纠纷,牵扯到某些教堂,还要祠祭堂出面。涉及到方方面面,所以组织了这次九堂级别的联席议事。” 至于度支堂,陆副堂主没提,也不需要提。不管干什么事情都需要用钱,所以每次联席议事都少不得度支堂这位财神爷大管家,根本不必再去过多强调。 陆副堂主讲话完毕之后,慈航真人再次开口道:“表面上,我们道门如日中天,到处都是一派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景象,可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在这表面太平的背后,是某些豺狼的虎视眈眈。他们从没有停止对我们的渗透和颠覆之举,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凤麟洲的情况只是冰山一角,更具体的情况,我在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稍后会给大家下发有关内容的具体卷宗,还是那句话,不能带走,不能记录,阅后立刻收回,大家做到心里有数。具体这次的事情,以天罡堂和北辰堂为主,大家积极配合、联络,协调解决办法。” 说罢,已经有专人分别给在座的诸位副堂主们发下卷宗,齐玄素也注意到,根据每位副堂主的职司不同,所发的卷宗也有所不同,应该是各有侧重。 齐玄素就不同了,他是陆副堂主口中的当事人,不仅仅是最先发现了怀特和布朗的谋划,甚至连托罗努斯的本尊和“希瑞经”都已经见过了,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所以给他的卷宗最为详细。 纵观历史,总是有着各种背叛之举,任何时代,都不乏叛徒。不过总体来看,敌强我弱的时候,叛徒更多一些,我强敌弱的时候,叛徒相对便少一些。不管怎么说,道门还算是如日中天,征讨不臣,天下布武,远谈不上日薄西山,所以副堂主这个级别的高层还是信得过的,所以才会一再强调不对外扩散。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齐玄素这般亲身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甚至部分人因为职司的缘故还与圣廷之人交情不错,自然不免迷惑。不过能走到这个位置的,都不是头脑简单之辈,知道轻重,不至于为了一点交情而将大局置于不顾。 因为这件事是对外的,不管谁做了大掌教,都要应对圣廷的威胁,而这种威胁是两个庞然大物争夺世界主导权的对抗,不因某个人的意志而改变,不????????????????存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可能,所以无论三道,平日里在某些事情上,会借助圣廷的力量来达成一些目的,可是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是不能动摇的。 】 正因如此,此事并不涉及到道门内部的权力运作,却又关乎所有道门之人的利益,所以大家也重拾共识,团结重视,一致对外。 看过卷宗之后,部分副堂主开始小声讨论起来,对外和对下面是不扩散、不泄露,在副堂主这一级则是沟通交流、协作解决问题,所以讨论也在情理之中。 慈航真人并不反对这种讨论,只是再次强调了内部纪律:“你们掌握的消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注意,我说的是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同僚、朋友、弟子、家人等等,也就是除了你们以及此事相关的人之外的所有人。这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谁越线谁必须负全部责任。” 陆副堂主又补充道:“各堂都在地方道府设有分堂,这次除了部分专门监管负责此事的副府主之外,我们主要还是以道堂的力量直接解决。” 所有人都是面色严肃。 齐玄素叹了口气。 根据卷宗的情况来看,真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道门的主攻方向是新大陆,圣廷的主攻方向则是东婆娑洲和婆罗洲。若是他被外放地方,无论是婆罗洲,还是岭南,都是重灾区,少不得要被牵扯其中,说不定他就是那个部分副府主之一。 这是个麻烦事,道门与圣廷没有公开撕破脸皮,所以这种事情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必须是在暗中进行,见招拆招,巧妙化解,这就十分考验当事人的手腕了,若是一个处置不好,被人抓住疏漏把柄,比如明面上的证据不足,圣廷以此为由强烈抗议,道门在面子上是不好说什么的,那就不是有功,而是有过。 这是一个棘手的差事。 慈航真人最后说道:“我的要求只有四个字,妥善处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方诸侯 散会之后,齐玄素随着人流出了礼堂。就在这时,钱婉朝他走了过来:“齐副堂主,真人请你去她那里一趟。” 齐玄素并不意外,微微点头,转而朝慈航真人的签押房行去。 在齐玄素的预计中,慈航真人也该找他谈一谈了,不过谈的不是公事,而是两家两姓之私事。 当然,齐玄素的情况比较特殊,一下子牵扯进四个姓氏,他姓齐,张月鹿姓张,慈航真人姓苏,七娘姓姚。张姓是正一道执牛耳者,姚姓是全真道魁首。苏、齐则是两道中的大姓。只是齐玄素的这个齐,还有待商榷。不过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总之是要谈一谈的。 掌堂真人的签押房就在天罡堂正堂的后面,齐玄素曾经来过一次,那次是与张月鹿一起过来的,单独过来尚属首次。 进到签押房中,就见慈航真人也是刚回来不久,还是刚才议事上的打扮,示意齐玄素坐下,钱婉已经为齐玄素奉茶。 齐玄素接过茶道谢一声,随手放在一旁,等着慈航真人先开口。 钱婉开启防止窃听窥探的阵法后主动退了出去,慈航真人没有坐在书案后面,而是坐在了齐玄素的对面:“我听天机堂的道友说,七娘给你买了套宅子。” “是。”齐玄素应道。 慈航真人嘱咐道:“我知道那座宅子,玉盈真人的旧邸,素有玄真大长公主府的别称,是个顶好的地方,不过你要小心别人拿这件事情做文章,说你买宅子的太平钱来路不正、来源不明。若是与隐秘结社扯上关系,不仅于你仕途不利,而且还是罪过。” 齐玄素赶忙道:“七娘已经考虑到了,虽然用的都是她自己的钱,但这些钱与七宝坊没有半点关系,都是走了姚家的路子。” 慈航真人微微点头。 走了姚家的路子就是经了姚家的手,这就来路正了。就算有人想在齐玄素的身上做文章,查到姚家这里也就打止了,总不能再去查查姚家的太平钱来路正不正,若是查了姚家,那查不查裴家?分别代表了姚家和裴家的地师和东华真人查不查?张、李两家查不查? 所以想要在这座宅子上做文章,至多就是查到七娘是姚家的人,可这在道门高层之中本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都是知情的。李家那边就更不必说了,就连“长生石之心”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几家之间都有默契,非必要的情况下,不会针对核心成员出手,因为自家也有核心成员。只是道门也不仅仅是这几家,还有王家等新兴世家,或是齐家等稍逊一筹的世家,这些势力也不可小觑,不能排除他们针对齐玄素的可能。 慈航真人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深问七娘如何操作的,在这方面,七娘可谓是行家老手。在慈航真人看来,如果七娘没有离开道门,那么最适合她的位置就是度支堂的掌堂真人。 只是人各有志,七娘不喜欢道门的氛围,对五代大掌教的那一套十分抵触,宁可去江湖上兴风作浪。 慈航真人想到此处,颇为感慨道:“古有人佩六国相印,如今七娘也相去不远,她在五个隐秘结社担任高位,这件事你知道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 他只知道七娘是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又是清平会枢密会六人之一,除此之外,至多就是与白玉堂有些关系,怎么还有其他隐秘结社? 慈航真人见齐玄素的反应和神情,已经大概心中有数,说道:“除了七宝坊和清平会之外,她还是白玉堂的长老,八部众的天众副首领。至于最后一个隐秘结社,就连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齐玄素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七娘总能一遍遍刷新他的认知。 最早的时候,他以为七娘只是清平会的小头目,后来他知道了,原来七娘是七宝坊的姚坊主。他以为七娘与吴光璧相差无几,后来又知道了????????????????七娘出身姚家,代表姚家进入了清平会高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七娘的所有身份,可现在慈航真人却告诉他,七娘有五个隐秘结社的高层身份。 白玉堂没什么好说的,当初七娘让他去拿“玄玉”,就能看出一二。至于八部众,也勉强说得过去,八部众的主要成员是从当初的造物工程中分裂出来的,造物工程又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历代地师更是造物工程的首领。 慈航真人当然不是想要让齐玄素震惊一下,而是有的放矢:“在各个隐秘结社之中,八部众很少在中原露面,尤其是沿海之地,更是绝少见到八部众的踪影,他们一般在西域等偏远地区活动,偶尔进入凉州、雍州等地。再有就是,他们最近常常在南洋活动,原因也很简单,八部众内部分成几大派系,有温和派系,也有比较激进的派系。激进派系的许多行为有违人伦,中原容不下他们,他们只好去了南洋。虽然那里也是道门的势力范围,但仅仅是道门,没有大玄朝廷的配合,是无法与中原相比的,比较混乱。” 齐玄素并不意外。 中原才是道门的核心地盘,不容有失。其他的地盘,包括婆罗洲和凤麟洲在内,就相对次要一些,表现在具体的治理程度上,自然是中原精细而其他地方比较粗糙。 严格来说,婆罗洲更像是一堆小国的大联盟,道门就是盟主,所有小国都尊奉道门,道门自然是说一不二。不过这些小国互相之间多有冲突或者仇怨,有些时候要道门出面调停,而在这些小国内部还有众多地头蛇土司势力,对小国朝廷也是面服心不服。 没有大一统的朝廷,就给了许多隐秘结社发展壮大的空间。 齐玄素自己在私下里了解过婆罗洲的势力分布,除了道门和传统的佛门势力,以及虎视眈眈的圣廷之外,还有上古巫教的残余,灵山巫教也借着巫教的名头把手伸了过去,意图将这部分上古巫教的残余势力吞掉,海客海商们有各种信仰,涉及各种海神、海妖,再加上一些土著教派,岂止是一个乱字了得,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八部众。 虽然这些势力四分五裂,不足以撼动道门的统治,但道门想要把婆罗洲理顺也是难如登天,甚至还不如凤麟洲。不管怎么说,凤麟洲还有个丰臣相府,在名义上统治整个凤麟洲,所以道门可以在凤麟洲频繁地更换掌府真人。 反观在婆罗洲,想要找个正经朝廷都难,没个几年,很难把那里的情况梳理清楚,所以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常常一做就是十几年、二十几年,反而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如同割据自立的一方诸侯。 齐玄素意识到,慈航真人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婆罗洲如何如何,莫不是自己的事情有了结果,于是问道:“真人的意思是,我去婆罗洲已成定局?” 慈航真人没有藏着掖着:“关于此事,东华真人应该跟你透过风了。地师的意思,的确是让你去婆罗洲。” 齐玄素轻声问道:“真人是什么意见?” 慈航真人答非所问道:“在道门中有一类人,曾经做出过突出贡献,却又在功成名就后自甘堕落。他们在最早的时候,还是不忘道祖和玄圣的教诲,筚路蓝缕,俭朴勤勉,但是在获得一定的成就之后,他们总会持有一个观点。” 说到这里,慈航真人微微顿了一下:“前不久的时候,我听到一个说法,某位公子曾公然说:‘要不是我们老祖宗,婆罗洲还指不定是谁的。没有我们家,就没有婆罗洲的今天。’”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狂”。 李家自诩道祖后人,又出了一个玄圣,动辄大圣祖如何如何,又或是圣祖如何如何,一向自认为是道门正统,可李长歌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如果李长歌真敢这么说:要不是我们老祖宗,就不会有道门,没有我们李家,就没有道门的今天。那么他就是自绝于道门,彻底告别八代大掌教。 或者换成清微真人,他敢说没有他就打不赢凤麟洲战事吗? 且不说对不对,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可偏偏就有人这么说了。 李家公子不敢说的话,他敢说。李家公子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 了不得。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这些人持有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自己是天命之人,是最为核心且最重要的人,他们把自己辖区内取得的任何成就都归功于自己,而无视了其他人的努力。又基于这种心态,他们将自己的辖区视作自己的禁脔,予取予夺,把自己当成了此地的主人。” 齐玄素若是还听不明白,那他就白混了,只是他还有点小小的疑问。 这些话似乎由东华真人来说更合适,而不是慈航真人。 慈航真人也看出了齐玄素的疑问,说道:“在这一点上,天师和地师已经达成了共识,国师应该也不会反对。”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象 不可否认,王家在建立婆罗洲道府时有过大功,可道门不是朝廷,不会因此就封他一个世袭王位永镇婆罗洲,这与道门的理念是相悖的。 当然,若是非要提及李家的齐州、张家的吴州,凭什么张、李二家与道门同体,那就没法谈了,这是个不能触碰的话题。 说得高大一点,齐州和吴州都在中原,道门对中原的掌控力极强,并不存在割据自立的可能。可是婆罗洲不一样,孤悬海外,道门对于此地的掌控力相对薄弱,不得不防。 说得现实阴暗一点,李家和张家是带资入股,他们在玄圣重建道门之前就拥有了雄厚的实力,就算没有道门,他们也是一方诸侯。他们和大玄皇室一样,是重建道门的原始股东,最早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是出自这三家,没有他们的支持,玄圣很难重建道门,所以玄圣不得不妥协。 从这一点上来说,姚家始终稍逊一筹,不能像张家掌控正一道、李家掌控太平道那样掌控全真道。 在张李两家看来,不管怎么说,当年的姚家也是在重建道门时立过大功的,你王家只是个后来人,你不过是站在道门的基础上成事,凭什么跟我们这些老牌世家相提并论? 慈航真人这番话已经是挑明了。 地师想要动一动王家,自然要先与天师通气,天师自然是同意的。国师鞭长莫及,更何况涉及到道门内部的某种正确,国师也不能公然反对。 往小了说,这是结党。往大了说,这是分裂道门。 当然,这是一种双重标准,凭什么你张家、李家、姚家可以独大,你们就不是结党?为什么其他人不行?这是三家的默契,会联手掐灭某些新生势力。 在卢恩国的议会中,有两个党派,这两个党派轮流坐庄,明争暗斗,最大的默契则是联手抑制第三个党派的崛起。这是一样的道理。 三家并不掩饰自己的双重标准,不将自己标榜为圣人,强权即是真理。 道门从来就不是一个光明辉煌的地方,而是像它的标志,一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黑白交错,白中有黑,黑中有白。 齐玄素早已不是心怀理想、满腔热血的少年人,见怪不怪。 在他看来,其实张家也好,李家也罢,都还好,最起码他们图实利而不务虚名,他们对于名的要求只是在要脸的程度,还没到立牌坊的程度,算是人之常情。现在说这些,更多还是为了师出有名。 最怕那种想要名利兼收之人,所有的利益,都要抓在手中,还要谋求一个圣人名头,过去的儒门大儒都是这种货色,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嘴上忠君感天动地,背地里就让皇帝落水而亡。 不过儒门也好,道门也罢,都要面临一个问题——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难免鱼龙混杂,大量的投机之人会想方设法混入其中,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又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想到此处,齐玄素也不免感慨万千。 他身处这滚滚大潮之中,又该何去何从,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 慈航真人与齐玄素谈了大半个时辰,并没有涉及太多实质内容,比如让齐玄素必须完成什么任务,可算是跟齐玄素交了底,让齐玄素大概心中有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同时,慈航真人也点明了齐玄素所要面临的复杂环境——比帝京和凤麟洲更复杂。凤麟洲无非是三方势力,一方是道门势力,一方是尊攘派,一方是中立势力。帝京也大致如此,至多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婆罗洲远非三方势力这么简单。外部有圣廷虎视眈眈,要应对圣廷。海上有“天廷”,下面除了各国王室之外,还有各路地头蛇,也就是土司势力和一些本土教派,再加上从中原过去的其他隐秘结社和佛门势力,根本就是一团乱麻。 对比凤麟洲道府,不管怎么说,凤麟洲道府算是上下一心,铁板一块,没有尊攘派势力混在其中,婆罗洲道府就不是如此了,在应付这些麻烦的时候,还要对内清除婆罗洲道府的王家势力。既要外斗,又要内斗。 什么叫内忧外患?这就是了。 这对齐玄素是个不小的考验,若是做成了,那说明齐玄素的确有能力,不是那种靠着长辈庇护才能上位的纨绔子弟。若是做不成,地师和东华真人不免失望,不能说齐玄素的道途就此止步,可地师和东华真人必然会减少对齐玄素的扶持力度,张家那边也会有些反应。 齐玄素还是有相当压力的。 至于慈航真人为何提七娘和八部众,多少有些丈母娘照顾女婿的意思,这是暗示齐玄素,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还可以找七娘求助,七娘在那边也有人脉。 只是这就很奇怪,七娘自己不说,反而是慈航真人来提醒齐玄素。帮忙的人不说话,说话的人不帮忙,也不知道这两个位高权重的女人都谈了些什么。 齐玄素告辞离开天罡堂,又赶赴一场宴席。 这是不得不去的,因为今天还是雷小环离开玉京的日子,他要为雷小环送行——这也是齐玄素感到奇怪的地方,雷小环都要离开玉京赴任了,还是被要求参加联席议事。现在想来,可能雷小环也在所谓“部分副府主”的行列。 从交情上来说,雷小环过去对齐玄素多有照拂,也是个性情中人,齐玄素为雷小环送行是心甘情愿,绝无半分敷衍应付的意思。 到了凤凰楼的房间,来的人不多,大约十余人,有齐玄素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少人和齐玄素一样,都是联席议事结束后就直奔这边。只是齐玄素被慈航真人留下了,所以来得最晚。 齐玄素告罪一声,走到唯一的空位上,左边是雷小环这位主人,右边是个陌生的女冠,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很亮,与张月鹿的丹凤眸子不同,这名女冠有一双很勾人的桃花眸子,妩媚风骚,眨动时,有青幽幽的波光流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肯定要比齐玄素年长,却还有几分小女儿态。 两人免不得互相介绍一番。其实齐玄素不必介绍,经过这么多事情后,他算是个名人了,纵然比不得传说中的张月鹿,同僚中也鲜有不认识他的。女子同样姓齐,名叫齐暮雨,出身蜀州齐家。 因为两人都姓齐,齐暮雨顺杆往上爬,玩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一家人,齐副堂主应该叫我一声姐姐才是。” 齐玄素心中暗忖:“你年纪不知比我大多少,还玩这一套,真是不知所谓。” 这就是齐玄素“可恶”的地方了,其实他对各种关系十分谨慎,不喜欢与人称兄道弟,更不会随便认什么姐姐、妹妹。他与小殷投缘,也没说认下小殷当个妹妹看待。齐玄素也不喜欢恭维女人,哪怕是张月鹿和七娘,偶尔能听到齐玄素的恭维,也多少带着点打趣和玩笑的意味,许多时候,他对待无关利害的女子都是不假辞色。 这种“恶劣”的秉性,自然很容易招惹仇怨,岳柳离就是这么招来的,差点让齐玄素身死。所以经过此事之后,齐玄素学乖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还是保持和气,所以他嘴上说道:“不敢当。” 齐暮雨笑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又不是让你做我哥哥。” 齐玄素大感腻歪,却还要道:“传扬出去,人家还当我想与齐家联宗,实在是不敢高攀。” “哪有天渊说的这么夸张,如果天渊真有这个意思,那么我大哥恐怕要睡觉笑醒。这段时间以来,好多人都问我,那位齐副堂主是不是你们齐家的人?我很想说是,可惜不是。”齐暮雨咯咯笑道,也没问齐玄素,已经把称呼从“齐副堂主”换成了“天渊”。 齐暮雨一直用与年龄不相衬的语气说话,若是闭上眼睛不看,还真当是个小姑娘在说话,其他人也很捧场,总是报以笑声,又多少带了点起哄性质。 齐玄素眼中闪过一抹愠意,不是因为称呼,而是因为齐暮雨的不知分寸,或者说所谓的没有边界感。而齐暮雨并非真的不知分寸,更像是有意为之,故意挑逗齐玄素。 只可惜齐玄素不是饥不择食之人,不吃这一套,更多时候,他更想与这些女道士保持距离。这也怪不得他,换谁处在齐玄素的位置上,从老娘到老婆,再到两个丈母娘和几个朋友,都是女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也会不想再与其他女人贸然扯上什么关系。 雷小环瞧出不对,开口帮齐玄素解围:“别闹了,小心传到张副堂主的耳朵里,张副堂主可不是好说话的。” 齐暮雨并不害怕雷小环:“我说什么了?只是做姐弟,又不是做道侣,张副堂主再不饶人,还能管得这么宽?” 齐玄素稍稍平复心绪,意识到这个女人恐怕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六章 齐暮雨 齐暮雨的话语中提到了一个“大哥”,能有资格代表齐家的无疑是齐家的当代家主齐教正,也就是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蜀州是个关键地方,也是仅次于西州的第二大州,可又不同于略显荒凉的西州,蜀州是个锦绣之地,所以其重要性可想而知,这里才是全真道的大后方,齐教正能执掌此地,可见其在全真道中的重要位置。 当初全真道造访云锦山大真人府,东华真人无法分身,为首的就是齐教正,虽然齐教正并非九堂掌堂,但也有个称号,是为“万妙真人”。 如果齐玄素真想加入齐家,那么有资格拍板的非这位万妙真人莫属。或者换个说法,有资格做梦笑醒的也只能是这位齐家的家主,换成其他人,就算齐玄素主动要求,也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那么齐暮雨口中的大哥多半就是齐教正。 从齐教正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是“教”字辈,即七代弟子。齐暮雨多半也是七代弟子。巧的是,齐玄素的两位准岳母苏元仪和澹台琼同样是七代弟子。 至于姚家的辈分,从七娘那里论起,齐玄素当然辈分高得吓人,是姚裴的表叔,与东华真人平辈。可家族的辈分不能这么算,李长歌还是国师的同辈人呢,也没见清微真人一口一个叔叔,李长歌更没有托大地称呼国师为“大兄”,反而是李长歌见了清微真人要使用尊称。更何况齐玄素没入姚家的族谱,所以辈分还是以道门的标准为主。 从这个辈分上来说,齐暮雨比他高了一辈。从年龄上来说,齐暮雨可不是大几岁的问题,可能是大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足够当齐玄素的娘了。现在却自降辈分,认什么姐弟,这不免让人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齐玄素不得不警惕了。 这倒是不怪雷小环,同为全真道弟子,平日里自然少不了交集,多少有几分交情,现在她离开玉京去地方赴任,齐暮雨过来为她送行,合情合理,她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齐暮雨会来这么一出。 不过这也是某种必然。 道门讲平等,推翻了儒门的礼教,女子们便不必顾忌那么多了,比如说齐玄素的老上司石冰云,这便是个鲜明的例子,若是放在儒门时代,她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除此之外,正如很多男人终生喜欢年轻女子,许多位高权重的道门女子也十分偏爱各种年轻英俊的男子,将其视作是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断奶且十分可爱的狗崽子,而那些已经成年的同龄男道士们则“凶相毕露”,还十分油腻滑溜,面目可憎。好些个年轻男道士同样希望着靠这种终南捷径一步登天,省去二十年的辛劳,两者一拍即合。 不过这个道理放在齐玄素这里不适用,且抛开齐玄素自身能力高低不谈,他有七娘这位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支持,不必出卖色相。就算没有七娘,他还有张月鹿,说句诛心之论,就算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感情,只是单纯的联姻,上了年纪的老佳人也比不上正值青春的小掌堂。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齐玄素什么都没有,没有七娘,没有张月鹿,没有机缘,甚至没有能力,最起码他还有尊严。 正因如此,齐玄素很不耐烦齐暮雨的这一套,只是顾忌到她背后的万妙真人齐教正,也顾忌到雷小环的面子,实在不好翻脸,只好说道:“道门的辈分可乱不得,小心被人告到风宪堂,吃不了兜着走,因为这点小事被通报批评,可就乐子大了。” 齐暮雨不依不饶道:“我们就是私下里的称呼,谁会上纲上线?难道李家的小国师回到家中,见到那些天字辈的七代弟子也要一口一个师伯师叔吗?就算小国师敢叫,那些七代弟子敢应吗?” 就在这时,雷小环再次开口道:“老齐,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今天像喝了十八斤蜂蜜一样,甜得腻人。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不要绕来绕去。” 齐暮雨抬起纤纤玉手虚点了雷小环一下:“老雷,你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多让人难为情。” 雷小环也不吃她这一套:“如果年轻二十岁,那么兴许还有这个说法。可是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岁数,什么没见过?老皮老脸了,再去脸红娇羞,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 雷小环算是比较了解齐玄素,知道他和张月鹿在道门中都属于洁身自好的保守派,这一派的特点是遇到合适的人就结为道侣,一辈子就只有一个道侣。遇不到合适的人或者眼高看不上别人,那也不强求,就自己过一辈子,到死还是童男子或者童女子的也大有人在。 与之对应的,自然还有比较放纵的一派,叫做逍遥派,核心观点便是及时行乐,什么御女三千飞升大道,双修之法,房中之术,讲究逍遥自在。 这两派人互相看不顺眼。保守派骂逍遥派不知廉耻,道德沦丧。逍遥派骂保守派冥顽不化,是大魏儒门余孽。 所以雷小环也看出齐玄素的不自在和不痛快,主动向齐玄素举杯,半是玩笑道:“天渊,你要当心,不要被她灌了迷魂汤,她可是逍遥派的人,换男人如同换衣服,她对你这么热情,恐怕不是看上了你,而是看上了你的钱袋子。” 这话就十分直白了,几乎直接揭开了齐暮雨的小九九,有点不合规矩,也有点得罪人,却可见雷小环是真怕齐玄素中了齐暮雨的圈套。 齐暮雨心中恼怒,面上半分不显:“雷副堂主,你这话说的,我喜欢太平钱不假,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又不犯道门的律法。再者说了,齐副堂主是万象道宫出身,不是张家或者李家的公子,可没有金山银山,我们之间,谈什么钱?” 说到这里,齐暮雨故意一顿:“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人一向是嫌丑爱俊,我只跟丑男人谈钱,遇到齐副堂主这样的俊秀男子,只谈情。” 不等齐玄素开口,她又立刻补充道:“当然是感情,不是其他的什么情,正如老雷说的,我都一把年纪了,再谈什么情情爱爱,不合时宜,老牛吃嫩草。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张副堂主的,所以才要与齐副堂主叙姐弟之情。” 若非齐玄素就是当事人,他都要忍不住为齐暮雨叫一声好,被雷小环戳穿之后,她愣是给圆回来了,真是好一张利嘴。 只可惜齐玄素就是当事人,所以他转开了话题:“道门允许在职道士做生意了?” 齐暮雨咯咯笑道:“当然不允许,只是这么一大家子人,只靠那点例银可不够,免不得要分工不同,我家兄长出来做道士,我就只好做生意了。如若不然,那些真人们怎么买得起太上坊的住宅?” 齐玄素了然。 每个大家族大都如此,有人做了面子,也有人做了里子,正如齐暮雨所说,职责分工不同。比如李青奴的义母李天月,便是类似于齐暮雨的角色。在小一辈中,李长歌明显就是面子,而李天贞则是里子。亦或是张家,如今定下了张月鹿做面子,张玉月早已出局,可如果她能重新振作,靠着身份做个里子还是不难。 严格来说,七娘可能也是此类人,而且是此类人中的佼佼者。齐暮雨就像七娘,挂了个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却没有任务职务,不过有齐教正的牌子,谁都要卖她几分面子。不同的是,七娘直接打着地师的牌子,面子更大,就是慈航真人、东华真人也要让她三分。 齐暮雨又道:“对了,我听说齐副堂主最近把太上坊的玄真大长公主府给买下来了,那座宅子可不便宜,恐怕不是齐副堂主靠例银就能买得起的。” 齐玄素只好道:“是家慈出资。” “还是的,不做生意可不行。”齐暮雨笑眯眯道。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应该是自己买玄真大长公主府的事情把齐暮雨招来了,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能花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买宅子,必然是生财有道,所以才对自己有所图谋。 当然,“图谋”二字并不很恰当,到了如今,他不再是一叶飘萍,也是有靠山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图谋的。严格来说,应该是合作才对。 齐玄素想到此处,知道自己今天不给个明确态度是不好脱身了,终于是说道:“齐道友还是直说吧,若是能帮的,看在万妙真人的面子上,我一定会帮。” 齐暮雨眼如弯月:“齐副堂主,大丈夫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可不兴反悔的。” 齐玄素笑了笑:“若是齐道友信不过我,那就算了。” “信得过,谁说信不过?”齐暮雨主动端起酒杯,“我敬齐副堂主一杯。” 齐玄素也只好端起酒杯,与这条美女蛇碰了一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宴席散后,雷小环专门找到齐玄素,向他表示歉意。 若非齐玄素了解雷小环的性子,真要以为是雷小环早就准备好了的。 齐玄素自然不会怪雷小环什么,其实就算没有雷小环,齐暮雨也会通过其他途径找上门来,迟早的事情。 雷小环告诉齐玄素,虽然全真道主要负责陆地上的西域商路,但随着海贸的兴盛,陆上商路的贸易有所衰退,所以全真道也做海贸的生意。 齐暮雨自然也涉足了这一块,主攻南洋方向,过去一直和王家做生意。不过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找到齐玄素。 这就很有意思了,不知齐暮雨到底听到了什么内部消息,如果仅仅是齐玄素将要出任婆罗洲道府次席副府主的消息,那么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合作。可如果是听到了全真道打算对王家动手的消息,那就是把宝押在齐玄素身上了。 其实齐玄素并不想跟齐暮雨扯上什么关系,只是齐暮雨背后还站着齐教正,两人同为全真道成员,齐教正又是地方实力派,他实在不好无缘无故得罪齐教正,所以只好跟齐暮雨虚与委蛇。 虽然不能认为齐教正一定要促成此事,甚至不能认为这一定是齐教正的意思,但七娘教过齐玄素一个道理,说出来的,不一定是事,没有说出来的,那就真是事了。不管怎么说,齐暮雨打出了齐教正的招牌,齐教正的面子,齐玄素是一定要给的。至于怎么给,他得仔细掂量一番,要合理合情合法,不能让人抓住小辫子,又要对齐家有个交代,让他们承情,实在不容易。 至于师父与齐家的恩怨,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齐玄素发迹太快,根基不稳,已经得罪了李家,实在不好贸然树敌,自己人这边一定要稳住。 而且从齐暮雨的态度来看,似乎也谈不上深仇大怨,如果师父真与齐家有什么生死大仇,那么齐家早就动手灭口了,不会等到沈玉崒雇凶杀人。齐家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也不会是主动登门合作,而是此子断不可留了。 所以齐玄素推测,很可能是意气之争,师父一怒之下离开齐家,甚至齐教正都不知情。上次他见到齐教正,这位齐家当家竟然没听说过齐浩然这个名字,似乎也可以从侧面佐证这一点。 齐玄素送走了雷小环,结果又被齐暮雨堵了个正着,邀请他参加一场私宴。所谓私宴,其实就是只有两个人,避开其他不相干之人谈及一些实质内容。同时这也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法,趁热打铁。 齐玄素只好应承下来,参加了这场私宴。这一次,齐暮雨就要正经许多,虽然还是眼含桃花,风骚撩人,但更多是天性如此,而非刻意为之。她此时更像是一个生意人,谈及生意上的事情。 果不其然,齐暮雨已经知道齐玄素要被派往婆罗洲的事情,谈的也是南洋的生意,话里话外,请求齐玄素关照一二,而她也可以给齐玄素一些合适的报偿。 至于这个报偿到底是什么,那就见仁见智了。可以是财,也可以是色,甚至是财色兼收。诚如齐暮雨所言,齐玄素这样的俊秀男人,还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呢。 齐玄素自然不肯沾惹一身骚,不过他也有挡箭牌,只要合乎道门律法,他一定会秉公处理,绝不会为难“自己人”,若是有什么麻烦,他也一定会尽力相助,这是明面上的答复。至于一些具体生意上的事情,他不懂,还是让齐暮雨去找七娘谈,或者找幻姬谈。 因为齐玄素还没上任,齐暮雨没法谈及具体的生意,能够得到齐玄素这样的答复,也算是心满意足。 齐玄素离开之后,感觉有些心累。这就是主政一方,还没上任,已经有消息灵通之人找上门来,等到他正式上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围猎”他呢。 干了不合乎法度,不干又要得罪人。 处在关键的位置上,挡了别人的财路,别人就会把你拉下来,换一个肯合作的人上去。所以许多时候,没有背景靠山的人,明知道这件事不合理、不合法,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要“和光同尘”。 不知多少道士就这样被拉下了水,齐玄素回到自己的签押房,让柯青青准备笔墨,写了“警醒”二字,盯着看了半天。 乱花渐欲迷人眼。 女人是花,太平钱也是花,权势更是最娇艳的那朵花。 最后,齐玄素让柯青青把这两个字裱起来。 当然,每天都有很多宴席希望齐玄素出席,若是每一个都答应下来,齐玄素这一天也不必做什么了,就剩下喝酒吃饭,还有各种“缘分”。通常情况下,除非是一定要出席的,他都会让柯青青替自己拒绝掉。至于什么是一定要出席的,为雷小环送行就是必须出席的。 进入四月中旬。凤麟洲的局势已经大体稳定,逐渐步入正轨。 关于“三步走”中的第二步也终于不再悬在半空中,落在了地面上,尘埃落定。 在正式公示之前,按照惯例,东华真人会以紫微堂掌堂真人的身份代表金阙与齐玄素进行一次谈话。 齐玄素就在紫微堂,不过是几步路的工夫便来到了东华真人的签押房。 此时东华真人正在主持议事,暂时还没有过来。 齐玄素便由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陪着。 七娘在玉京的这几天,教了齐玄素很多踏踏实实的道理。 过去齐玄素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关系到道门内部名利场,肯定是利益相交,你求人办事,免不得割让部分实实在在的利益。 七娘说,这个想法不全对,过去你身份低,自然没有太大毛病。可你现在身份上来了,做了次席,尤其是地方上的次席,头顶上就两三个人,你会接触到许多与自己平级甚至是比自己级别低的,你还秉持这一套,那就是自降身份了。可如果不割让利益,人家和你没有交情,人家也不归你管,凭什么帮你?遇到这种情况,就要迂回一下,关键不在于太平钱和利益,而在于人脉。 人脉也是利益,不过属于人情债,不那么实在,多少有点缥缈。 建立一个完善的人脉体系是必不可少的,却又不能一蹴而就,每个关系都需要时间的积累和沉淀,齐玄素崛起时间太短,这方面是弱项。 秘书为什么容易发迹?就是因为他们的位置决定了他们很容易搭建一个完善的人脉体系。 此时的宫教钧,跟随东华真人时日尚短,还未升辅理,属于比齐玄素级别低,可齐玄素半点不能轻视。两人扯了几句闲话,齐玄素状若随意道:“宫道兄跟在东华真人身边,东华真人也很信任倚重道兄,我听说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称呼宫道兄是二掌堂。” 宫教钧连连摆手道:“可不敢乱说。” 齐玄素故意玩笑道:“今天难得跟宫道兄独处,我得好好利用一下宫道兄。” 宫教钧笑道:“齐副堂主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就是。” 齐玄素说道:“既然宫道兄如此说了,那我就厚着脸皮直言了,宫道兄久在玉京,人脉广,能否给我介绍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最好是婆罗洲那边的。” 宫教钧不由在心底高看齐玄素一眼,不直接说要求什么,只说介绍几个朋友,倒是有点举重若轻的意思,不愧是被东华真人看重的年轻后进。而且相较于那三位世家出身的,更能放下架子,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略微沉吟,说道:“说到这个,我还真有几个不错的朋友。” 其实这种交流是相互的,如今齐玄素有求于宫教钧,可宫教钧不可能跟在东华真人身边一辈子,终究是要外放的,到那时候,齐玄素已经升到更高的位置,再还人情,就是反过来提携宫教钧一把,这就是有来有往。也可以说宫教钧在投资未来。 当然,若是齐玄素中途夭折,那就万事皆休,这种投资也只当打了水漂。 宫教钧说了几个名字,并没有点明这几个人的具体职务,只是说如何认识的,怎样的交情,又着重点明几人的喜好和性情。 齐玄素并不深问,他自然会在事后去做功课。 除此之外,宫教钧也会提前打好招呼,别看宫教钧只是个主事,可他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东华真人,没几个人敢不卖面子,齐玄素再去登门的时候就要简单许多,有些人甚至会主动登门来见齐玄素。这与具体的级别无关,只与权力有关。 一番闲聊下来,乍一看去,齐玄素并没有承诺宫教钧什么,宫教钧也没要求什么,就像是在背后说人短长的闲谈。 只有久在道门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意味。 齐玄素早已不是那个江湖草莽,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他不仅仅是学会了肤浅的官腔,用七娘的话来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何应对齐暮雨,如何应对宫教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东华真人结束了议事,朝这边走来。 两人同时起身,迎向东华真人。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正式任命 很多人都会奇怪,既然金阙掌握着最高一级的人事权力,那么紫微堂又凭什么成为九堂之首? 这里有很关键的一点,从副府主、副堂主这一级开始,紫微堂的确没有决定权,只有建议权,可这个建议权占的比重很大,一般情况下,金阙会慎重考虑紫微堂的建议。 道门中有一句谚谣:“金阙的云,紫微堂的风。”想要往上走,必须金阙这块云彩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紫微堂的风把云吹到哪里。 再有就是,紫微堂未必能够成事,坏事却是不难。毕竟紫微堂掌管着大小道士的历年考评,就算金阙想要通过一项任命,结果紫微堂出具其历年考评都是不称职,那金阙也没办法无视制度强行将其晋升。 正因如此,紫微堂虽然并不具备完整的人事权力,但仍旧是九堂之首。其实天罡堂也是类似,同样不掌握完整的兵权。 再有,金阙拥有最终的决定权,可具体宣布任命的时候,通常都是由紫微堂的副堂主们负责,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是平级或者低一级。 比如说一位普通副府主的任命,紫微堂这边同样派出一位副堂主就够了。同理,次席副府主的任命,紫微堂这边可以酌情派出一位平级的次席副堂主或者低一级的副堂主,都是合乎情理的。至于紫微堂的掌堂真人,那就十分特殊了,一般不会亲自出面。便是任命掌府真人,他能去是最好,若是只派出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别人也挑不出错来。 齐玄素这次任命却是由东华真人亲自负责,便透着十分非同一般的味道。 次席副府主履新,紫微堂顶天派出首席副堂主,那就是十分重视了。而齐玄素的履新,则是东华真人这位掌堂真人亲自负责,这个规格,远远超出了其他的次席副府主,甚至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首席副府主,几乎与掌府真人一级相媲美。 从上到下,不知多少眼睛盯着紫微堂,东华真人亲自安排齐玄素任职的消息立时就会如风一般传出去,传到各个有心人的耳朵里。这便是“紫微堂的风”的第二重意思。 齐玄素自然是感受到了,这是东华真人的刻意安排,为他造势,目的是向旁人传递一种信息——齐玄素是有靠山的人,而且很硬,没事别招惹他。 具体赴任的时候,紫微堂也会派人一同过去,而不会让齐玄素孤身赴任。比如雷小环今天动身前往江南道府,便是由紫微堂的次席副堂主亲自陪同,一直送到江南道府,并在江南道府正式宣布金阙的任命。 东华真人与齐玄素来到签押房中,相对而坐,东华真人示意齐玄素不必拘谨:“不必这么严肃,这些天以来,想必没少有人向你透风,你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是。”齐玄素承认了这个说法。 东华真人继续说道:“我就不讲官面文章了,直接开门见山。地师决定让你去婆罗洲道府担任次席副府主,不过因为你太年轻,所以这个次席副府主的前面还要加一个‘代’字,也就是任命你为婆罗洲道府的副府主,代行次席副府主职责,算是代次席,所以你的品级还是三品幽逸道士,不会直接升为二品太乙道士,你有什么想法?” 齐玄素早就明白关于“三步走”的意图,所以此时并没有任何不满,更不会强调自己立了多少功劳,而是如实说道:“我没有任何异议。” 东华真人微微点头:“很好,你想去掉这个‘代’字,我也想让你去掉这个‘代’字,所以就需要你尽快做出一些成绩,也好让想要帮你说话的人在金阙言之有物。” 齐玄素心中微微一动,明白这次的正题的来了。 东华真人继续说道:“这次派你去婆罗洲道府,除了日常事务之外,主要有三个重点,或者说你行事的三个方向。第一点就是慈航真人在联席议事上说的事情,打击婆罗洲境内的圣廷势力,阻止圣廷对婆罗洲一切破坏行为。第二点,完成婆罗洲道府应尽之职责,加强对婆罗洲各国王室、土司、教派的管控,增进双方友谊,使其牢牢团结在道门的周围,严防类似凤麟洲叛乱的情况再次发生。” “或者也可以说得更直白一些,让婆罗洲的地方势力明白一个道理,婆罗洲的头顶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道门,而不是其他什么牛鬼蛇神。” 齐玄素微微挺直了上身。 东华真人最后说道:“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配合协助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清查并铲除婆罗洲内部存在的分裂势力,肃清婆罗洲道府上下。” 齐玄素轻声道:“掌堂真人所说的分裂势力,具体是指……” “王家。”东华真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就是婆罗洲道府掌府真人王教鹤及其背后的家族势力。” 尽管齐玄素早就知道这一点,可真正听到东华真人亲口说出,还是有了片刻的恍惚,这可不是第一次江南大案或者第二次江南大案可比了,直接动一位参知真人。 道门没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那是儒门的规矩。 这意味着风险很大。 第一次江南大案,齐玄素没经历过,可也从张月鹿的口中略知一二,她差点就没了。第二次江南大案,齐玄素亲身经历过,眼看着对手从江陵府一路灭口到金陵府,后面更是火烧真武观。 这次跑到人家经营多年的地盘上,又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王家能干出什么也就可想而知,总不会束手待毙,必然是殊死一搏。 东华真人望向齐玄素:“有压力吗?” 齐玄素双手分别按在膝盖上,沉声道:“若说没有压力,那是骗人骗己。只是困难再多,保证完成金阙交付的使命。” “很好。”东华真人的脸上有了笑容,“要的就是这股精神。” 紧接着东华真人话锋一转:“不过还是以保全自身为重,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 说罢,东华真人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了一个盒子,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齐玄素站了起来。 “坐。”东华真人左手虚压,示意齐玄素坐下,右手则打开那个盒子。 齐玄素的目光也随之转到这个盒子上面。 盒子打开了,里面垫着丝绒,放着一个更小的盒子,差不多是信封大小,不过这个较小的盒子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符箓,还有小指粗细的铁链。 这似乎是某种封印之物。 齐玄素甚至莫名感觉到一丝森冷。 东华真人的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按在小盒子上:“这样东西你不会太过陌生,正是你亲自从凤麟洲带回来的。” 齐玄素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希瑞经’!?” 东华真人微微一笑:“是也不是,严格来说,这些只是‘希瑞经’的书页,是地师通过‘帝释天’从‘希瑞经’的本体上撕下来的,真正的‘希瑞经’还在地师的手中。” 齐玄素顿时了然。 根据天师的介绍,“希瑞经”的书页是由剥制下来的皮肤制成,来源于前任失败的抄写员,最终牺牲了三百九十七个抄写员才终于制成。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每一张书页都是相对独立的,希瑞拉可以将其装订成册,地师自然也可以将其重新分开。33 如果是未及长生之人阅读了“希瑞经”,那么他们会坚信书中所写的一切:希瑞拉是唯一真神,会被强制转变成希瑞拉的信徒。 长生之人可以抵抗这本书的影响,不会变为希瑞拉的信徒,但会变得狂妄自大,在短时间内境界修为暴涨,最终想要摆脱这种影响,则会不可避免地损失部分修为。 齐玄素不由生出疑问,“希瑞经”如此可怕,地师和东华真人交给他的用意是什么?总不会拿这东西当毒药使用。 东华真人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这些零散书页的效力自然不能与完本的‘希瑞经’相提并论,而且你有‘长生石之心’,所以你可以使用‘希瑞经’的书页,具体效果不会是将你转变为希瑞拉的信徒,而会在短时间内增强你的境界修为。” 齐玄素不由眼神一亮,他可是见识过伊奘诺尊使用“希瑞经”的效果,瞬间重塑金身,简直不讲道理。 “注意。”东华真人稍稍加重了语气,“就算削弱了威力,以你的境界修为,为了确保安全,最好一次只使用一张书页,而且每次使用书页之后都会遭受反噬,进入虚弱状态,所以要留出足够的时间间隔。除此之外,虽然你有‘长生石之心’的保护,不会陷入彻底的自大和疯狂之中,但你的神智还是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这一盒总共是七张书页,要慎用。” 东华真人又将外面的盒子合上,将其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小心翼翼地收起盒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慷慨馈赠 东华真人的馈赠远没有结束,又问道:“我听其他人说,你喜欢火器?” 齐玄素点了点头:“平日里有所涉猎,谈不上精通。” 东华真人道:“若说火器,当以天机堂和神机营为最,我们天机堂的火器适配于‘龙睛’系列,较之西洋人的火器,射速较慢,威力更大。素衣送了你一把‘画龙火铳’,那已经是手铳的极限,最多能发射‘龙睛甲七’。一般而言,弹丸的威力越大,体积越大,所需火铳的口径也就越大。想要增大口径,则要延长铳管的长度和厚度,于是手铳变成了长铳,长铳变成了火炮。” 东华真人又取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轻轻揭开,从里面取出一把长铳。 这支长铳一看便感觉非凡,口径明显要比普通的“射日长铳”还大,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细,也比普通的“射日长铳”更长,整根铳管乍一看去仿佛是一根没有竹节的斑竹,青里透着星星黑点,不但没了金属质感,反而透出几分幽幽古意和典雅之意,也不知到底是何种材质。 东华真人将长铳递到齐玄素的手中。 这把长铳在东华真人的手中看着很轻,只是因为东华真人的境界修为太高之故,其实很沉,比“画龙手铳”还要重上一倍左右。且不说制作的难易程度,也不考虑成本,单说这个重量,就很难大规模配备。 东华真人说道:“这是剑秀山试制的‘射日长铳改’,最高可以适配‘龙睛甲六’,相较于‘龙睛甲七’,射程更远,威力更大,适合用于远距离偷袭,对于你而言,算不得什么利器,就当是个玩意吧,用来打猎也是不错的选择。” 说罢,东华真人又取出了一件烟草盒模样的须弥物:“真要说火器中的利器,还得是炮,剑秀山研发了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的火炮,名叫‘摘星’,取自‘手可摘星辰’之意,最高适配‘龙睛甲三’,虽然组装麻烦了一点,但威力毋庸置疑,便是伪仙挨上一炮,也不好受。与人交手时,临时组装,肯定是来不及的,可如果提前准备,也许能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齐玄素已经看得眼睛发亮。 他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在金陵府,司命真君降临人间,七娘便在羽化台上组装了一门火炮,用的是半人高、圆柱形状的“龙睛甲三”。给了司命真君一炮,威力相当不俗,让齐玄素记忆深刻。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期只是擅长火铳,算是颇有兴趣,真正对火器产生浓厚兴趣,还是受到七娘的影响,遇到强敌,当然要动用火器。 在“凤眼”和“龙睛”系列之中,甲一和甲二都是被道门严格管制,且是有数的,没有道门许可,无法使用,也不存在外流,所以甲三已经是极限,而“凤眼甲三”的体积过于庞大,需要通过飞舟投掷,所以“龙睛甲三”是唯一能随身携带的重型火器。不过价格昂贵,一发就要两万三千五百太平钱,还是成本价,对外售价要翻倍。 东华真人将须弥物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这件须弥物里有相应的部件、图纸和三发‘龙睛甲三’,你也一并拿着。” 齐玄素又接过了这件须弥物,有些发木。 且不说“摘星”的价值几何,仅仅是三发“龙睛甲三”就价值七万太平钱,还是对内售价,若是放到黑市上,少说也要十万太平钱,可见东华真人这次是毫不吝啬。 东华真人取出最后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分为九宫小格,分别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几样化生堂的物事,有‘奢比尸毒’,具体效果如何,想来不必我再多言。有极品‘返魂香’,关键时刻可以将招魂救命。有成品的‘灵丹’,可以增益境界修为,也可以当做短时间内迅速恢复真元的手段。有最顶尖的‘长生酒’,可以帮助你修炼,也可以当做短时间内迅速恢复气血的手段。还有‘六炁丹’、‘造化往生丹’,具体效果我就不一一介绍了。都给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研究吧。” 齐玄素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六炁丹”和“造化往生丹”是张月鹿用过的,前者要一万太平钱,后者要两万太平钱。“奢比尸毒”和极品“返魂香”更不必说,这是老朋友了,“奢比尸毒”的分量可能要少一点,不过也足够用了,又不是让齐玄素去讨伐八岐大蛇。 还有最顶尖的“长生酒”,当初齐玄素买是最普通的“长生酒”,都要一千五百太平钱一份,这最顶尖的“长生酒”恐怕要上万太平钱。 至于成品的“灵丹”,简单来说,齐玄素在措温布作坊遗址拿到的那枚“血丹”就是半成品的“灵丹”。 这么一盒子下来,少说又是十万太平钱。 转眼之间,东华真人已经送了二十万太平钱的东西。 什么叫大手笔。 什么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过去齐玄素一直对道门这棵大树没有十分直观的感受,现在有了。以东华真人的随意态度来看,除了七张“希瑞经”的书页,他并不认为其他东西多么贵重,什么高老爷倾家荡产的买命钱,在东华真人这里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不过也能由此看出婆罗洲是何等凶险,否则东华真人没必要无缘无故给他这么多防身的东西。当初齐剑元去万象道宫的时候,就没这个待遇。 齐玄素还是要推辞一下:“掌堂真人,太贵重了。” 东华真人淡淡道:“我给你的,你只管受下。” 便在这时,宫教钧也跟着说话了:“所谓宝剑赠还壮士,美人配英雄。在我道门后进的八代弟子里,能被掌堂真人如此重视的人可不多,这是掌堂真人对齐副堂主的赏识,齐副堂主还是收下。” 齐玄素这才将这些大大小小的盒子全部收入囊中。 最后,东华真人又从袖中取出一道十分精美的子母符,通体金色,四周边缘有云纹,隐隐有金光闪烁,同样是递到齐玄素的面前:“这道子母符,是地师亲手制成,可以无视距离,也无视一应洞天、神国、禁制的阻碍,你可以用这道子母符求救,不过我更希望你用这道子母符向玉京报捷。” 齐玄素神色郑重,双手接过这道子母符:“请真人放心,请地师放心,也请金阙放心,玄素此去婆罗洲,定当全力以赴,不负真人所托,不负地师所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东华真人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温和:“三品幽逸道士去,二品太乙道士回,玉京还有重任等着你。” 也不怪齐玄素很得东华真人的欢心。能力过硬,无论是五行山定心猿,还是凤麟洲战事,都有出彩表现。又有七娘的关系,算是半个亲近晚辈。关键是知趣,知道该如何在上司面前如何表态度、表决心,而不是恃才傲物眼睛望天上看,一个不忿,八个不平,反要上司安抚他。 在这一点上,齐剑元万万不能比,首先就是能力不行,这一条不行,其他都是白搭。 至于姚裴,关系是亲近了,能力也有,可她绝不会说什么不负所托、赴汤蹈火之类的话语,说不定还会来个反问,多少缺点意思。 其实这也不仅仅是姚裴一个人的问题,道门三秀或多或少都有些恃才傲物。李长歌在清微真人面前,张月鹿在慈航真人面前,或许关系更亲近,可多少还是会端着一点,不会像齐玄素这么“摆正”自己的位置。 李长歌有国师风范,张月鹿不好相处,这是一种很委婉的说法。 国师是什么风范?总不会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 张月鹿不好相处,主要在于“认真”二字,这是对的。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也不能说张月鹿就是好脾气,从她扭断许寇的手腕、在江陵府袁家的接风宴上扼住袁尚道喉咙等行为来看,这个不好相处也不全是冤枉了她。总不能说张月鹿对待齐玄素很温柔就意味着她对待别人也是这样。 人都是多面的,齐玄素在七娘面前是好大儿,他杀人的时候可不像好孩子。 至于怎么不说齐玄素有七娘风范或者说齐玄素不好相处呢? 因为齐玄素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弯得下腰,能屈能伸,当初他在孙永枫面前都毕恭毕敬,更何况是东华真人。 可道门三秀就不一样了,环境不同,不知多少人将他们视作储君,又都是年轻人,心态上难免受到影响,分明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架子比一般二品太乙道士还要大一些。 这两种方式谈不上谁对谁错,主要是性格使然。 齐玄素也想铮铮傲骨,仰头看天,只是没有过硬的家世背景,又想往上爬,就要把身段放得柔一点,可身段柔不等同膝盖软,其中尺度还要好好掌握,主要就是要有底线。 就这样,齐玄素结束了这次谈话,只等见过张月鹿,便去婆罗洲赴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章 接风饯行 东华真人还没有不近人情到不让齐玄素见上张月鹿一面。 如果两人已经结成道侣,那么东华真人把齐玄素派到婆罗洲之前,还要象征性地征询张月鹿的意见。 时间进入四月末,距离清微真人定下的回师之期还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凤麟洲的道门大军会分批次陆续返回玉京,张月鹿就在第一批返回玉京之人当中。 齐玄素自然要去迎接。 其实不仅仅是齐玄素,还有大批正一道弟子也要前来迎接,这与以前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其中就有董白靖。 董白靖原本在吴州道府担任主事,四品祭酒道士。因为张拘成升了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产生了一连串的人事变动,董白靖作为张家的女婿,从吴州道府来到玉京,升为三品幽逸道士,担任金阙执事。 所谓金阙执事,类似于朝廷的内阁学士。众所周知,阁老们是指内阁大学士,可内阁事务繁杂,不可能让几位大学士事事亲力亲为,于是就要为他们增加专职属官,即内阁学士。 道门的金阙也是如此道理,不过更为复杂。金阙名义上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七位平章大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二百余旁听真人,可这些真人们都有其他事务,比如身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的东华真人,同时还是紫微堂的掌堂真人,又在事实上辅佐地师执掌全真道,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金阙这边,所以金阙执事就应运而生,多是由四品祭酒道士或者三品幽逸道士担任,辅佐参知真人,以文案工作为主。 这个位置的重要性自是不必多言。 过去的时候,董白靖没有多么远大的志向,知足常乐,就这么一直留在吴州道府。只是经历了被李命煌当面打脸的事情后,他也不得不转变想法,为自己争一争了。毕竟齐玄素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 董白靖作为张家女婿,自然也要来迎接天师和慈航真人共同钦定的第八代正一道领袖张月鹿。 齐玄素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堂姐夫,便主动上前寒暄一二。 董白靖在亲近中又透着几分恭敬。 说亲近,因为两人算连襟,而且齐玄素帮过他,这是一份恩情。 至于恭敬,则是因为身份地位上的差别。别看两人都是三品幽逸道士,那可是天上地下。 年龄上的差距就不说了,他年长齐玄素十岁。从职务上来看,齐玄素是代次席,一只脚已经迈进了二品太乙道士的门槛,必然能在三十岁之前成为齐真人。要知道,九品之中有两大门槛,一道门槛是五品升四品,这是低品道士与高品道士的区别。另一道门槛就是三品升二品了,是道士与真人的区别。 再有,从前途来看,金阙执事也好,道宫辅理也罢,其实都非正途,虽然是捷径,但上限不高。 道门十分重视基层的履历经验,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行伍。像齐玄素这种,先在天罡堂,后去帝京道府,接着回紫微堂,再去婆罗洲道府,次席、首席,最后一路做到掌府、掌堂,呈现出玉京和地方交错上升的升迁履历,各道堂、各道府都干一遍,做过整风这样的小事,也参与过大的战事,这才是正途。只有如此升上来的,才能说一句前途无量。 齐玄素的履历透着扎实,快则快矣,却都是实打实的功劳,而不是虚无缥缈的考评。 齐玄素升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张家内部眼高于顶的公子哥们也不敢小觑半分,更不好意思说齐玄素是仗了他们张家的势。见齐玄素过来,纷纷让开,又见齐玄素似乎要与董白靖说话,便主动与两人拉开一定距离。 齐玄素对这位连襟的观感并不算差:“堂姐夫,最近可好?” 董白靖苦笑一声,欲言又止。 齐玄素随手设下一道禁制:“有难言之隐?” 董白靖叹息一声:“也谈不上难言之隐,只是……只是自从李命煌的事情后,我和她之间就变得十分尴尬,我这次来玉京,她留在吴州,也多少有些躲出来的意思。” 这话却是有些没头没尾,不过齐玄素还是听懂了,这个“她”自然是指张玉月。 董白靖忽然说道:“我看得出来,她还是没有放下李命煌。” 齐玄素却是不以为然:“没有那么复杂,也没什么放下放不下的。” 董白靖不由一怔。 齐玄素道:“像她这种从小出身于尊贵人家又循规蹈矩长大的女子来说,最容易被这种所谓的‘坏男人’吸引,其实吸引她们的不是‘坏’,而是破坏规矩的刺激感。” 董白靖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齐玄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齐玄素之所以对岳柳离之流不感兴趣,就是因为他过早地洞悉了某些阴暗面,此时也不介意点拨一下这个可怜的姐夫:“人是有兽性的,而各种道理和规矩则把这种兽性压制束缚了。像她这种从小被规矩束缚着长大的女子,忽然遇到那种不被规矩束缚、充满兽性的男子,沦陷几乎是必然,她们那浅薄的认知根本无法分辨喜欢与刺激的区别,或者说她们根本不想区分,那么她们被征服也就是顺理成章。” “说得文雅一点,你无法想象这种偏离正轨的刺激对于在优渥安全的花圃中长大的娇花们有多大的吸引力。说得难听些,太平日子过得太多,日子太舒服了,甚至有些乏味,总要找点刺激才行。” “李命煌拿她当个丫鬟看,让她跪着。你把她当仙女看,你自己跪着。换你处在她的位置上,你觉得谁更像男人?” 董白靖初听这番话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恼怒,几乎想要拂袖而去,可在恼怒之后,仔细去想,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张玉月第一次见到齐玄素就认定齐玄素是第二个李命煌了。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齐玄素和李命煌是一类人,都是下层出身,不择手段,充满兽性。 也正因如此,齐玄素才能一眼洞悉李命煌与张玉月这段畸形关系的本质,与相貌无关,与家世无关,甚至与感情无关,只与人性有关。 董白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齐玄素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因为她太弱了,总觉得男人是大树,自己是丝萝,什么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那就必然如此。” 这里的弱,与境界修为无关,与身份地位无关,只与精神有关。 不敢反抗规矩又渴望自由。畏惧权威,不敢有丝毫逾越,所以必须要有个人领着她,才敢稍稍逾越雷池,又将其视作自由本身。 齐玄素还有后半句话没说。 张月鹿就不会如此,张月鹿的精神是强大的,她不会被什么人征服,包括齐玄素,她也不想征服什么人,她只想让事情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只有这样强大的内心,才敢于说出我要改变道门的话语。 这也是齐玄素认为张玉月肤浅的原因,沉浸在稍稍逾越雷池的刺激之中不能自拔,殊不知张月鹿要把这个雷池砸烂,自己造一个新的雷池。 两者相差,何其悬殊。 便在这时,飞舟终于到了。 当然不是“应龙”,只是一艘普通的“紫蛟”。 舷梯放下,张月鹿第一个从上面下来。 齐玄素不再与董白靖闲扯,大步迎了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齐玄素主动伸出手。 张月鹿没有羞涩躲闪,虽然她并不需要搀扶,但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在齐玄素的手中。 其实齐玄素还想来一个拥抱,只是张月鹿并没有这样的意思,齐玄素也只好作罢。 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会开玩笑:“能让齐次席亲自迎接,受宠若惊。” 齐玄素道:“迎接从凤麟洲战场归来的功臣,半点不过分。” “谁又能比得过你这位功臣?自吹自擂是吧?”张月鹿微微一笑,顺势抽出了手,与其他来迎接的人一一见礼。 接下来便是照例的接风宴,其实也算是为齐玄素饯行。 所以既有正一道的人,也有全真道的人,倒像是两道的联欢。 这样的宴席,“醉生梦死”是必备,张月鹿来者不拒,齐玄素也不甘示弱,到最后,两人都有些醉了。 两人走的时候,不是互相搀扶,也不是张月鹿依偎在齐玄素的怀里,而是勾肩搭背。 并肩而行。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齐玄素新宅的门外。 张月鹿嘴角勾起:“你领我来这里干什么?” 齐玄素抬手一指:“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当然是领你认认路。” 齐玄素接着说道:“虽然是七娘出资,但她说了,算是借给我的,我以前存在她那里的钱,还有以后的例银,都用来抵债,不够的就当是她补贴我的,所以勉强算是我花钱买的宅子。” 张月鹿抬眼望着宅邸大门,久久没有说话。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章 上任升龙 夏日时节,绿色成了主色调。 婆罗洲更是如此,这里的气候不同于中原,没有四季之分,只有两季,分为旱季和雨季。百姓一般在雨季播种,旱季收获。还有部分海岛全年都是高温多雨,有着茂密的雨林,可以随时播种,四季都能收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地方比某些苦寒之地要好上许多。 说到对婆罗洲的统治,其实可以追溯到道门上一次当家做主的时候,也就是独尊儒术之前的时代。只是后来又陆续丢失,若说大齐主要开拓了西域的疆土,那么大魏则主要恢复了婆罗洲的领土,比如大名鼎鼎的三宣六慰。 众所周知,大魏和大玄所谓州的概念其实应该是承宣布政使司,其下是府和县。在府县之外,还有土司,等同于府,也就是宣慰司和宣抚司。 大魏太宗年间,大魏攻入婆罗洲,在此设州,下辖五十六个府,二百一十个县。不得不说,大魏太宗皇帝雄才大略,此举并非单纯为了昭示武力,而是与其水师船队遥相呼应,使其成为一个与西方各国船舶往来通商的根据之地。 只可惜当时的地方官员无能昏庸,大肆敛财,残暴不仁,激起了婆罗洲大规模反抗,又互相内斗,导致局势彻底失控。再加上子孙无能,大魏仁宗和宣宗父子二人以仁政的名义,最终放弃了对婆罗洲的统治,允许诸多土司势力独立建国,成为大魏的属国,大魏不再直接统治婆罗洲。此举对于中央朝廷威信的损害极大,沉重打击了大魏朝廷在南洋地区的威望,动摇了魏廷的宗主国地位。不仅使得大魏失去了南洋,也严重堵塞了中原与西洋交流沟通的渠道。 到了大玄年间,在道门的支持下,大玄朝廷重回婆罗洲,只是此时的婆罗洲独立已久,人心已失,敌意颇大。不过婆罗洲诸国也畏惧大玄的武力,纷纷表示臣服,再加上大玄朝廷的主要精力都在北方,所以没有开启战端直接收复婆罗洲,而是在此地设立了南庭都护府,主要驻军于几处重要海港之中,控遏海峡,以确保南洋的咽喉要害在自己手中。 大玄朝廷总共有三大都护府,分别是南庭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西州都护府。 其中西州都护府就不必说了,北庭都护府主要指被金帐汗国夺取的部分北方疆域,大玄朝廷将其收复之后,因为这些地方疆域广大又人烟稀少,不好设立府县,于是直接以军队进行统治,是为北庭都护府。 按照大玄朝廷最初的设想,共设四庭都护府,分属四方,拱卫四方,除了南庭和北庭之外,还有东庭都护府统治凤麟洲,以及西庭都护府统治西域。只是西州设州之后,西庭都护府改称西州都护府。凤麟洲方面因为种种原因,道门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决定统而不治,由丰臣相府为马前卒,实行倭人治倭,或者叫以倭制倭,于是最终取消了东庭都护府。 南庭都护府不同于西州都护府,除非发生大规模叛乱或者外敌入侵,一般不会直接介入婆罗洲的内政。 在朝廷的层次,大玄并没有直接统治婆罗洲,不过在道门的层次,道门却是直接将婆罗洲划入了自己的掌控范围,设立婆罗洲道府。 婆罗洲道府也一直秉持了道门的理念,不会过多插手具体政事,给地方小朝廷留出了一定的空间。 如今婆罗洲诸国中最为强大的一国名为大虞,乍一听,等同于大玄,好像也是个大一统的王朝。实际上所谓的大虞朝要向天朝上邦之主大玄皇帝上表,请求册封,然后大玄皇帝将其册封为国王,低于皇帝,等同亲王,是大玄众多藩属国之一。 婆罗洲道府便设立在大虞国的首府升龙府中。 一艘飞舟掠过婆罗洲的上空,朝着升龙府而去。 齐玄素通过飞舟的窗口眺望下方的碧绿颜色,万物疯狂生长,到处都是一派勃勃生机的景象。 齐玄素不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乘坐飞舟的情景,好多人挤在一起,仅仅是乘客就大概有一????????????????百号人。这一次,他还是乘坐飞舟,却是他的专属飞舟了。 此时的升龙城已经遥遥在望。 此时齐玄素的对面,坐着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姚恕。 东华真人当然不可能亲自送齐玄素赴任——那太过兴师动众了,会引起各方不必要的反应,说不定第二天就有了齐玄素其实是东华真人私生子的传言。 不过东华真人为了表示重视,还是派出紫微堂第二号人物,同时也是出身于姚家的姚恕。 从姚家的辈分上来算,姚恕是姚裴的叔辈,刚好与齐玄素平辈,两人还能兄弟相称,齐玄素喊一声大哥。 从道门的辈分上来算,姚恕是七代弟子,算是齐玄素的前辈。 关键两人还是同僚,只是齐玄素在紫微堂的时间不多,所以与这位首席副堂主交集不多。 两人一路上相处还算融洽,姚恕玩笑说:“最近道门有一系列人事变动,我是半点不得闲,前段时间刚送张真人去了江南道府,紧接着又要送你这位齐真人去婆罗洲道府,只怕回去之后,又有新的差事在等着了。” 齐玄素道:“若是平常时候,以姚首席的身份,只怕是几个月也不必出去一趟。这就像农闲和农忙,现在正是农忙时节。” “这倒也是。”姚恕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 很快,飞舟开始缓缓下降。 下方一方碧湖,名为归剑湖,传说大虞国的开国之主在起事之前,巧合地得到一个剑身,上刻“顺天”二字,后来又捡到一把剑柄,拼在一起成为一把神剑。他就用这把宝剑打败了许多大魏军队,后来成为国王,在此湖上游船时,突见一只金龟浮出水面,游向船边,向他说:“敌军已被打败,请大王还我宝剑。”话一说完,大虞国王腰部的宝剑突然摇动,掉到金龟嘴里,金龟于是含着宝剑往湖底潜去。大虞国王与群臣非常惊讶,以为是神仙现身,把金龟称为神金龟,为了表达对金龟的尊敬,湖名从此被改为归剑湖。后来又传说此剑被仙人归还,插在湖里,剑柄留在水面上,形成了湖中心的一个小宝塔。 如今的归剑湖则成了飞舟起落停泊的港口。 婆罗洲道府的人早早得了消息,已经在湖边迎接。 为首之人是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陈书华,还有其他几位副府主。 放下舷梯之后,姚恕首先现身,其次才是齐玄素。 陈书华先同姚恕见礼,然后与齐玄素见礼。 齐玄素暗暗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同僚,是一位女道士,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相貌自然不俗,只是不似慈航真人那般端庄大气,气态上略显阴柔。 张月鹿是丹凤眸子,细而不小,黑白分明,黑睛内藏不外露,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幅度又恰到好处,显出几分凌厉和威仪。 若是过于狭长,则成了狐狸眼,顾名思义,就如狐狸的眼睛一般,少了凌厉和威仪,多了几分阴狠和柔媚。 这位首席副府主就是生就一双狐狸眼,让齐玄素记忆深刻。 道门的道府结构就像三角,最高的一个角自然是掌府,底下的两个角则分别是首席和次席。如今齐玄素是次席,并非首席的属下,更像是首席的牵制或者对手。 如果是齐玄素孤身赴任,或者其他副堂主陪同,那么此时来迎接的就不太可能是陈书华,很可能只是其他的副府主。可因为姚恕这位首席副堂主的到来,整个规格便一下子提升了很多。由此可以看出,虽然东华真人没有亲自过来,但他的心意已经到了。 至于掌府大真人兰合虚、掌府真人王教鹤,则在婆罗洲道府的社稷宫迎接。 社稷宫本是大虞国的文庙,既是祭祀儒门圣人,也是最高学府太学。只是道门夺取天下之后,甚至不必道门吩咐,大虞国朝廷就主动将文庙改建为道宫,以此讨好道门,希望道门不要直接收复婆罗洲。 道门和大玄朝廷当然不会因为一座道宫就放弃了直接收复婆罗洲,只是考虑到基础不足、难以治理、财政上负担过大、容易引发矛盾等问题,才让婆罗洲维持在藩属国的地位,而这座由文庙改建而来的社稷宫则被道门笑纳,成为婆罗洲道府的所在。 车队来到社稷宫门前,站在最前面的两人就是掌府大真人和掌府真人了。 还是那句话,以齐玄素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一位平章大真人、一位参知真人亲自出迎,除了姚恕的原因之外,如今婆罗洲道府上下盛传齐玄素是带着“任务”下来的,主要是针对婆罗洲道府内部存在的某些派系,对其进行梳理。 不要小看“梳理”二字,这只是道门内部比较委婉的说法,真要是理解成肃清,也没什么问题,不知要多少人头落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就是上面派来的钦差大臣,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代表的是金阙,婆罗洲道府上下自然要郑重对待。 第二章 兰合虚 当初齐玄素去帝京道府,只是一名主事,所以在整个道府排不上号,可以说随便一个副府主都比他高。去了紫微堂之后,也是众多副堂主中的最后一位,实在谈不上什么话语权。 可这次不一样了,放眼整个婆罗洲道府,他排在第四位,相当于凤麟洲道府的李天罡,在他前面只有三个人,也就是掌府大真人兰合虚、掌府真人王教鹤、首席副府主陈书华。还有一位一品灵官,虽然品级高,但因为不是道士,具体排名的时候反而要在齐玄素的后面。 齐玄素初来乍到,第一件事就是把齐玄素介绍给其他人,第二件事则是把其他人一一介绍给他,欢迎仪式本质上就是消解双方的陌生感。当然,若是张家子弟去吴州道府任职,或者李家子弟去齐州道府任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姚恕以紫微堂首席副堂主的身份代表金阙向众人宣布了金阙的任命,从今日起,齐玄素正式成为婆罗洲道府的九位副府主之一,代行次席副府主职责。 然后由掌府大真人兰合虚向齐玄素介绍掌府真人和其他八位副府主。 七位平章大真人,三道各一位,其余四位秉持中立,其中代表太平道的自然是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张气寒,而兰合虚便是代表全真道的平章大真人。 从这位大真人的名中就能看出,他是“合”字辈,即六代弟子,与三师属于同辈中人,对于八代弟子而言,已经是爷爷辈,对于九代弟子而言,那就是祖宗辈了。 除此之外,“合虚”还是《大荒东经》中记载的神山:“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 至于兰姓,在道门中的确不多,算不得大姓,可不意味着兰姓是后起之秀,同样可以追溯到最早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其中有一位兰姓祖师,属于全真道,不过一身传承却是来自于古阁皂道。 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天下大乱,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由此而鬼道昌盛。阁皂道于北邙山筑起鬼国洞天,意图建造地上鬼国,以暴力手段统一道门。由此引得其他道门派系联手进攻北邙山,起初时候,阁皂道并不落下风,直到金帐退出中原,天下由乱转治,大魏王朝建立,人道昌盛而鬼道凋零,阁皂道这才彻底败落,基本覆灭,只剩下几个分支退出中原。 一支去了金帐汗国,与萨满教融合。一支去了凤麟洲,与阴阳道融合。一支去了婆娑洲,与当地佛门势力有了一定融合。 这位兰祖师就是出身婆娑洲一脉,同样是佛道兼修。只是慈航一脉已经有了三教合一的雏形,而这位兰祖师则更偏向于“白骨观”一类的手段,还是带着几分阴森气质。 兰合虚就是这位兰祖师的后人,自然也如李家、张家一般,有许多家传的心得。 其实齐玄素在来此之前已经做过功课,此时无非再把名字与人脸一一对应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代次席的履新,自掌府大真人以下全部到齐,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这个简短的欢迎仪式由大真人兰合虚主持,在宣布任命之后,齐玄素也简单讲了几句话,算是一个就职的宣言,再由大真人亲自介绍各位同僚,然后便是接风宴。 有资格入席之人,哪个不是辟谷之人?可见就餐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温饱问题,而是一种仪式了,也是一种社交的行为。 宴席尾声,掌府真人王教鹤借口还有要事在身第一个起身离去。 从始至终,王教鹤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甚至话都没说几句。 齐玄素的“任务”具体是什么,没几个人知道,除了地师、天师、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大真人兰合虚之外,也就是齐玄素本人和宫教钧知道。宫教钧自然不会将这些事情透露出去,那是自绝于东华真人,不要自己的前途了。 大多数有心人只能大概猜出全真道要动一动婆罗洲道府,有些人要倒霉了。至于具体动到什么程度,那就不好猜了。 杀几个小鱼小虾敲打一下是动,把王家连根拔起也是动,????????????????其中的区别可是太大了。 不过没几个人认为全真道会下定决心将王家连根拔起,毕竟涉及到一位参知真人,大多都是认为要敲打一下王家而已。 王教鹤身为掌府真人,他定然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而且他也知道王儋清与齐玄素的冲突,自然不会对齐玄素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王教鹤同样不认为金阙下定了决心,齐玄素与王家有矛盾不是什么秘密,在他看来,金阙派一个与自家有矛盾的人过来担任次席,更多是给他添堵,起到监视作用,免得双方“同流合污”,同时表达了金阙的不满。 若是直接动手,流程上应该是把他调到玉京担任掌堂,先调虎离山,将他与王家分开,让他在玉京孤立无援,让王家在地方上群龙无首,然后再派一位新掌府过来慢慢梳理。可金阙没有这样做,那就说明金阙不打算把事情做绝。 至于掌府大真人,年纪大了,在世之日已经不算太多,对于俗务并不上心,大多数时候就是个甩手掌柜。 王教鹤不会想到,金阙这次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何尝不是一种麻痹。 宴席结束之后,大真人兰合虚开口道:“陈首席,你代我送姚首席去歇息。” 然后他又对齐玄素道:“齐次席,你跟我来一下。” 齐玄素并非此次任务的主导,他的任务是配合协助这位平章大真人,所以两人进行一次谈话是非常有必要的。 不过在外人看来,却是王教鹤这位掌府真人先行离去,丢下一个烂摊子,让一向不怎么管事的掌府大真人不得不亲自出面。毕竟陈书华只是首席副府主,和齐玄素一样都是副府主的范畴,双方是势均力敌,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上下级关系。 社稷宫分为五大部分,过去是对应儒门的仁、义、礼、信、智,如今则对应五行金、木、水、火、土,并非道门不讲仁义礼信智了,而是去儒门化的必要过程。 从正门进来便是土宫,五行居中,也是类似正堂的所在,此地最是庄严肃穆,也是最是平常无奇,就与天底下无数的道宫没什么两样。此时大真人兰合虚则是领着齐玄素往水宫行去。 一进水宫,放眼望去,就是好大一座湖,时值夏日,又有无数莲花开得正盛,正应古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在湖上修筑了曲曲折折的水廊,通向湖心位置,在那里有一片修筑在水面上的连绵宫殿。除此之外,不乏一些水阁,周围的岸上也有一些建筑。 兰合虚走在前面,介绍道:“齐次席,你跟我以后就在水宫这边,王掌府和陈首席则在另一边的火宫。” 齐玄素心中一动。 水火对立,水火不容。这个布局,还真是有点意思。 两人走过水廊,来到宫殿之中,兰合虚直接去了自己的签押房。 经过五代大掌教时代之后,道门所有的签押房布局都是大同小异,不必再去过多介绍,所不同的是,相较于中原,婆罗洲这边因为是东西方海贸的一个重要中转站,除了保持中原和部分当地风貌之外,还有些西洋影响。 兰合虚没去书房,而是在客厅坐了下来,这里有一张茶几和一套西式沙发,他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天渊,坐。”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刚才在外面,兰合虚对齐玄素的称呼是“齐次席”,姓加职务。现在两人单独相处,他将称呼改成了齐玄素的表字“天渊”,表现出了足够的亲近之意。 齐玄素坐下去,正想着主动说第一句话,兰合虚已经开门见山:“天渊,你这个次席副府主可不轻松,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要有所准备。” 齐玄素立刻接着这个话头说道:“我初来乍到,各种情形不明,正要向大真人请教。” 上下级之间,上司可以平易近人,下属却不能不讲分寸。兰合虚称呼齐玄素的表字是表示亲近,可齐玄素不能产生两人是忘年交的错觉。 兰合虚说道:“你之所以被派到婆罗洲道府,看似有很多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也只有一个要点。” 这里是兰合虚的签押房,不必担心两人的谈话会泄露出去。 齐玄素问道:“大真人所言极是,那么大真人认为,这个要点在哪里?” 兰合虚没有卖关子:“在社稷宫,在掌府真人王教鹤。” 齐玄素当然清楚,若是没有王教鹤的事情,他未必会到婆罗洲道府。 兰合虚继续说道:“其中的难点在于,道门不能不教而诛,也不能无故杀人。上一次,东华真人请王教鹤去玉京,已经给出了警告,只是王教鹤执迷不悟,算不得不教而诛。可就算道门决定动手,也要在道义法理上站得住脚,让别人信服,这就需要足够的证据为支撑。” “这就导致一个问题,等到王家真正有所行动的时候,为时已晚,会产生十分恶劣的影响,甚至是造成相当程度的破坏。可防患于未然,又很难抓住王家的把柄,也就是我说的证据。” 第三章 初来乍到 这正是难点,金阙显然不想破坏婆罗洲的现有格局,不想玩引蛇出洞那一套,所以才要在事情刚刚有个苗头的时候就提前将其掐灭,可这也导致证据严重不足。或者说,能够掌握的证据严重不足。 这就需要齐玄素去把这些证据一一找出来,掌握在手中,这是齐玄素的主要职责。说白了就是冲锋陷阵,与王家正面交锋。 大真人兰合虚则作为齐玄素的后盾,为齐玄素遮风挡雨,帮他分担压力,为他提供支持,同时牵制王教鹤等地方实力派的首领人物,待到时机成熟,他会代表道门亲自下场,将其一举拿下。 说白了,道门想要杀鸡儆猴,就要占住道义法理的高地,有理可依,让其他地方实力派心服口服,以此传达一个态度,你们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安无事,而不是玉京高层们想把谁拿下就把谁拿下。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一点,关键兵贵神速,若是让王家回过神来,明白已经无路可走,决定殊死一搏,那他就成了“逼反”王家之人,至多是无功???????????????无过,绝对谈不上立功。 与此同时,还要注意婆罗洲其他地方势力的动向,沆瀣一气的固然要处理,可也不能把那些中立的推到了王家那边,更不能让他们兔死狐悲觉得道门要肃清所有地方势力,这就很考验齐玄素的做事方法,不能一味凭借蛮力硬来。 齐玄素在来此之前就有过考虑,说道:“王家是一棵大树,枝叶茂盛,根深蒂固,轻易动摇不得,直接拿着斧头去砍,声势太大,而且效率不高,容易打草惊蛇,非是明智之举。应选择一点,用钻子或者凿子,先凿出一个洞来,然后以这个洞为突破口向周围扩散,再将其拦腰斩断,最后只剩下一个树根,可以慢慢处理。” 兰合虚有了几分兴趣:“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想要凿出一个洞,先要确定一个点,你的目标是谁?” 齐玄素轻声道:“王儋清。” 兰合虚并不意外,只是说道:“我听说你与他有些过节?” 齐玄素并不隐瞒这一点:“是,我在事后调查过,他姑且算是张副堂主的一个仰慕者吧,而我与张副堂主的关系,则成了我们冲突的引子。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过从表面上来看,就是年轻人的争风吃醋。” 兰合虚问道:“私人恩怨?” 齐玄素摇头道:“我之所以选择王儋清,与私人恩怨有关,却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是我觉得这一重私人恩怨可以成为绝佳的掩护。在其他人以及王家人看来,我找王儋清的麻烦,只是因为私仇,是年轻人的争风吃醋,而不会想到我们的真实目的,如此一来,王家就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更多还是想着与我化解恩怨,甚至是有所退让,这也算是一种麻痹他们的手段吧。” 兰合虚的脸上有了笑意:“很好,看来东华真人没有看错人,把你派到婆罗洲是派对了。” 齐玄素问道:“大真人同意我从王儋清这个点上撕开口子、取得突破?” “我似乎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兰合虚淡笑道,“虽然行事要谨慎,但也不要过于瞻前顾后,放开手脚去干。” 齐玄素沉声道:“是。” 两人谈话的时候,跟随齐玄素一起来到婆罗洲的柯青青和兰合虚的秘书就在外面的房间等着。 结束谈话,兰合虚吩咐自己的秘书送齐玄素去次席副府主的签押房。 齐玄素见过不少能量惊人的大秘书,对这位秘书也不小觑,少不得互相介绍一番。这位秘书名叫徐教容,是一位女子。 一般而言,用女子秘书都是女子,比如慈航真人,比如张月鹿。 男道士用女道士做秘书,这可不多见。主要是怕闹出一些不好的传闻。不过到了兰大真人这个年纪,也就无所谓这种事情了,更不会有人用这种事情去攻击一位平章大真人。 当然,齐玄素也用了柯青青这个女道士,只能说是机缘巧合,齐玄素也不打算用太长时间,秘书总要外放的,等到张月鹿身边的沐妗外放之后,他就把柯青青送到张月鹿身边,让她给张月鹿???????????????做秘书去。她不是仰慕传说中的张月鹿吗,让她天天见。 因为兰合虚是一品天真道士,所以徐教容的品级也很高,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 两人相谈甚欢,日后有什么事情,在兰合虚不好出面的情况下,就会是这位秘书代为出面解决一些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教容就是兰合虚的化身。 水宫是一片连绵的宫殿,由不同的宫殿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群落”,每座宫殿之间都以水廊相连。 掌府大真人的签押房在东边,次席副府主的签押房则在西边,中间是湖水,两边以一条长长的水廊相连。 在徐教容的引领下,齐玄素和柯青青来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其实除了柯青青之外,齐玄素还是带了两个属于自己的班底,分别是陆玉婷和韩永丰,两人在凤麟洲战场上积攒了不少功劳,不过两人选择了用战功换取相应丹药提升境界修为,所以还是主事。 此时除了陆玉婷和韩永丰之外,就是其他原本隶属于次席副府主的主事,足足有七位之多。 这也不奇怪,帝京道府才多大?又是荒废多年,而且那是朝廷的核心要害,道门势力必然是被限制的,所以主事和灵官的数量都不多。 可海外道府就不一样了,掌握一洲之地,无论是地盘还是人口,都远超中原各道府,所以才会高配掌府大真人和一品灵官,道府主事的数量自然也不是其他道府可比。 婆罗洲道府可谓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齐玄素的手下足有九位主事和三位高品灵官,人员是满编的。不过据他所知,掌府真人不仅是满编,而且是超编的。他与掌府真人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齐玄素与这些人一一见礼,他可以肯定,这里面有王教鹤提前安插的钉子,这就是道门内部斗争的坏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辨。 他是不好亲自去一一甄别的,不过他可以通过陆玉婷和韩永丰慢慢排查。 一个人初来乍到,想要掌握权力,除了上面给予的名分之外,也需要下面的支持,心腹亲信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 陆玉婷和韩永丰都是有能力的,算是老牌主事,应付得来。 他们下来的名义当然与梳理婆罗洲道府无关,他们在明面上的主要任务是应对海外某些势力对婆罗洲的渗透,所以他们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钦差身份,虽然直接受齐玄素的领导,但并不属于婆罗洲道府的体系。 这同时也折射出齐玄素身份的复杂,哪怕整个婆罗洲道府上下都盛传齐玄素身上带着梳理婆罗洲道府的任务,可金阙并没有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传达到婆罗洲道府,反而齐玄素肩负打击海外势力的职责是被金阙明确通报给了婆罗洲道府的高层。 换句话来说,齐玄素就是慈航真人所说的专司此事的“部分副府主”之一,负责代表地方道府配合九堂行动。 不得不说,齐玄素肩头上的担子很重,压力也很大。 好消息是,过段时间还会有其他人被九堂陆续派到婆罗洲,既有???????????????副堂主一级,也有主事一级,名义上都是贯彻落实慈航真人在联席议事上的有关部署,可以帮助齐玄素分担压力。 齐玄素并没有摆出大架子,拒人千里之外,也没有故作平易近人,只是随便说了两句场面话,不出奇,不出彩。 齐玄素初来乍到,自然不会谈及具体的问题,主要是谈了一些比较空乏的东西,比如未来如何如何,以及大家是一个整体,要通力协作云云。 主事们也很给面子,不管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表面上都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似乎被齐玄素的这番话所打动。 齐玄素讲话结束之后,一位名叫刘永真的主事向齐玄素请示道:“次席,是否可以准备晚宴了?” 这本该是柯青青的职责,不过柯青青和齐玄素一样是初来乍到,对于各种事务还不熟悉,刘永真是上任次席副府主的秘书,被留在了这里,所以许多事情就暂由他负责。 齐玄素看了眼天色,刚结束午宴又要准备晚宴,不知道的还以为婆罗洲道府上下就不干别的了。 齐玄素脸上不显,问道:“什么晚宴?” 刘永真解释道:“包括大虞国的皇室,婆罗洲其他各国的使节,还有一些土司、商人、士绅,以及圣廷的特使、西婆娑洲公司的代表、佛门的使者,都等着见次席呢。” 齐玄素心中了然,这些都是地头蛇势力,少不得要仰他鼻息。 午宴主要是与道门内部的同僚们见面,晚宴就是跟这些道门之外的地方势力打交道了,是不能免掉的环节。 齐玄素点头道:“可以准备了。” 刘永真道:“晚宴的具体范围和规格,还要次席亲自决定一下。” 若是范围小了,齐玄素可能觉得不重视自己,若是范围大了,齐玄素可能觉得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所以具体规格范围,还是由齐玄素自己决定比较合适。 齐玄素想了想,平淡说道:“人数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恪守中庸之道。其他则遵循以往旧例。” 第四章 假狂士真妄人 蓝色的天空,白色的沙滩,绿色的椰树。 还有温热的气候和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是在玉京、帝京都注定难以见到的景象。 足足四里长的洁白海滩全是私人所有,沿着从岛上延伸至码头的长长栈道,不时有鲨鱼及其它不小的鱼在附近巡游。到了码头,沙地一侧沿岸尽是数以万计的小鱼,密密麻麻结成一团,煞是好看。 此时在空旷无人的沙滩上,摆着一把中原风格的竹制躺椅,一个略显肥硕的身影靠在躺椅上,袒胸露怀,戴着草帽,还有一副足以遮挡大半个脸庞的墨镜,正在享受午后的阳光,昏昏欲睡。 从椰林方向走出一个衣着清凉的女人,上身也就是一件抹胸,下身像是围了一层纱,赤着双脚,同样戴着一副墨镜,看不清容貌,踩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我说,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呢?”女子来到躺椅旁边,双手叉腰,语气中透着几分不悦。 躺椅上的男子????????????????仍旧是闭着双眼:“有事?” 女子没好声气道:“废话。” 男子终于舍得把脸上的墨镜往下一拉,露出一双慵懒的眼睛:“有事就说事。” 平心而论,男子长得不丑,只是略胖的脸庞让五官有点走形,再加上高高隆起如女子显怀的肚皮,显然不是个让女子心动的男人,最起码无法吊起齐暮雨这些阅人无数的老佳人们的胃口,反而属于老佳人们眼中面目可憎的那一类。 老佳人们要么喜欢小鸟依人、奶里奶气的男人,满足自己的母性。要么就喜欢年轻有为、英武不凡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满足自己那历经几十年风雨仍未褪去的小女儿心态。 当然,老佳人们不喜欢,小佳人同样也不见得喜欢。正如同男子无论老幼大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很显然,衣着清凉的女子对这个男人就没什么性趣,若非两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她甚至懒得搭理这个整天满脑子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胖子。 女人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胖子反问道。 女子猛地拔高了三个音调:“今天是新次席副府主到任的日子。” 胖子眨了眨眼:“然后呢?”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女子终于有点气急败坏了,“我看你就是装傻,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新任的次席副府主是谁?” 胖子又闭上了双眼:“爱是谁是谁,我又不归这个什么次席副府主管,上任就上任呗。” 女子讥讽道:“真是好一个轻巧屁,次席副府主也不被你放在眼里,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小国师呢。” 胖子不说话了,一张脸庞在没有表情的时候略显僵硬。 女子忍不住伸手去拽他的耳朵:“我跟你说话呢!” 胖子也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开女人的手:“行了,不就是那个姓齐的,我知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女人看了眼手背上的巴掌印,冷笑道:“姓齐?真要是齐家人反倒是省事了。我可听人家说了,这位来头相当不小,姓齐不过是个幌子,养在外面的,不知道为什么没进家门。至于本来姓什么,大概不是姓姚,就是姓裴。” “顶破天也就是个姚裴。”胖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女子算是气乐了:“听你这话里的意思,姚家大小姐也不算什么了?是,姚大小姐是输给小国师一次,可放眼整个道门,又有几个小国师?再者说了,姚家大小姐后来也找补回来了,堂堂小国师可是被姚大小姐在江南审了一个多月。” 胖子终于是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双手按在膝盖上:“我没有瞧不起姚裴的意思,如果在玉京,我还真不算什么人物,最起码无法跟你口中的姚大小姐相提并论,更不能与那位小国师比较。咱们道门有两句话,一句叫南张北李,说的是张家和李家,一句叫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的是太平道和全真道。????????????????南山就是地肺山,曾经的道门副都、全真道的根基所在。可这里不是玉京,也不是东海和南山,这里是婆罗洲。” “你真是疯了。”女子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王儋清,我看你是个假狂士,倒是个真妄人!” 这个胖子正是王儋清,他闻听女子的说法,不但不怒,反而仰天大笑:“这个说法好,假狂士,真妄人。” 女子忍不住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你听不出好赖话是不是?我跟你说正经呢!要不是看在咱们俩一起长大的份上,我真是懒得管你。我告诉你,你要是被姓齐的给弄死了,也别想让我给你收尸。” 王儋清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好,依你,说正事。” 女子问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中午的时候,从掌府大真人到掌府真人,再到其他八位副府主,全都齐聚社稷宫,就是为了迎接这位新来的次席副府主。你别跟我说,你比这些人都高明,他们看不出姓齐的是个草包,偏偏就你看出来了。” 王儋清淡然道:“姓齐的还在其次,关键是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姚恕也一起过来了,在我们道门,一向是道堂高于道府,而紫微堂又是九堂之首,这位紫微堂的二号人物可是分量不轻,咱们婆罗洲道府的高层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冲着‘紫微堂’这三个字,也得过来迎接一下。” 女子反驳道:“就算如你所说,主要是为了迎接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那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堂堂首席副堂主亲自送一位次席副府主赴任的?还是一个代次席,紫微堂顶天派出一位次席副堂主就算了不起,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总不会是姚首席太闲了,想要下来走一走。” 王儋清没有正面回答:“我还是那句话,在玉京是一回事,在婆罗洲又是另外一回事。” 女子叹气道:“我查过这个齐次席的来历,很早就跟张月鹿一起去西域,出生入死,被灵山巫教袭击过,甚至最后直面巫罗化身,为了救张月鹿,险死还生,所以张月鹿才对他死心塌地。参加过第二次江南大案,跟知命教动过手。又参与了五行山的事情,也在帝京闹出了不小的声势。这次更是随军去了凤麟洲,在那边力压张月鹿、李长歌、姚裴三人,被评价为八代弟子中的战功第一人,这才被提拔为次席副府主。” “他能升这么快,不是没有道理的,东华真人喜欢他、提拔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张家大宗那么傲,两眼朝天,还不是认下了这个女婿?是因为张家大宗转了性子?不是!是张家大宗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有些人不同意也不是因为瞧不上他,反而是太瞧得上他了,怕他成为张月鹿的助力,帮着张月鹿夺大宗的权。所以说,这个姓齐的真不是什么草包,你要是小看他,我真怕你以后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儋清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齐玄素能大展拳脚,主要因为他仗了道门的势,如果没有道门的势呢?那么仅凭他一个人又能翻起什么大浪?” “是,是,是,????????????????就你明白这种道理。”女子斜眼看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王可不是王家的王。就算他仗了道门的势力,就算这里不是玉京,难道婆罗洲就不是道门的天下了?” 王儋清没有说话,笑意玩味。 女子接着说道:“你刚才说到了一个‘势’字,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势?势就是人心,是潮流。你知不知道,此时在社稷宫外排队等了多少人?从大虞国的王室到各国的使臣,各地的土司、士绅,还有西洋各国的公使、西婆娑洲公司的代表、佛门的使者、圣廷的特使,甚至一些道门内部的世家,个个都闻风而动,齐玄素的飞舟还没离开玉京,他们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想着办法要见齐玄素一面,更有人直接去了玉京提前拜见,他们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一个‘势’字吗?” 王儋清淡笑道:“真牛,真是好大的势啊。”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上下起伏,显然被王儋清这头倔驴气得不轻。 王儋清轻声道:“婆罗洲不允许有这么牛的人存在。” 女子气极反笑道:“你说不允许就不允许?你凭什么?” 王儋清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放声大笑,仿佛笑得不过瘾,还要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女子最是看不得他这等作态。 王儋清慢慢收止歇了笑声,又慢慢收敛了笑意,一挥手,仿佛要把偌大个婆罗洲揽入怀中:“道门是什么?道门不是一个意志,道门不是一个神灵,而是一个组织,也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既然是人,那么饭还是要分锅吃。” 王儋清微微一顿,语气骤然昂扬:“婆罗洲五十六府二百一十县,是在我们王家的肩上担着。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姓王,不姓齐。婆罗洲几千万百姓,指望的是我们王家,不是他们姚家、裴家,也不是李家、张家。” “来了婆罗洲,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第五章 陈剑秋 水宫很大,除了是掌府大真人、次席副府主以及其他几位副府主的签押房所在之外,也有相应的礼堂和招待客人的大餐厅,同时还是掌府大真人和次席副府主的居处所在。 也有副府主不住在这里的,在外面购房置业,可在这里也给他们预留了住处。 天色暗下来之后,水宫中临水的一座殿宇灯火通明,在湖面上倒映出万千华彩。 今夜宾客满堂。 因为客人太多,所以采用了西式风格的宴会模式。 齐玄素是绝对的焦点,被众星捧月,就好比在凤麟洲迎接国师的晚宴上的国师。 齐玄素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黄酒,并非西式的高脚杯,而是中原风格的三足酒樽,谈不上频频举杯,只是偶尔举杯,显现出一位次席副府主该有的矜持,偏偏旁人还不敢有半分不满,可谓意气风发。 其实齐玄素还真有点不习惯,配角当习惯了,簇拥在别人身旁,骤然成为主角,被别人簇拥着,差别巨大。 次席副府主虽然有一个副字,但实为地方道府的三角之一,有着足够大的话语权,并非是掌府真人的附庸,所以石冰云敢正面顶撞李若水,李天澜也能在江南道府翻云覆雨。 换而言之,在不考虑掌府大真人的情况下,只要掌府、首席、次席达成一致,那么这件事是一定能够推动下去的。 这么多人,与其说是冲着齐玄素来的,倒不如说是冲着副府主的权势来的。 便在这时,一个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出现了,当她出现的时候,周围的许多客人都不自觉地退让几步,分开一条道路,并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 齐暮雨。 万妙真人齐教正的妹妹,齐家上一代的大小姐,当年和石冰云一样,也都是道门中的“风云人物”。 齐暮雨径直朝着齐玄素走来,面带微笑。 齐玄素站在原地没动:“齐道友好快的动作。” “其实一年里有六个月我都在婆罗洲这边。”齐暮雨手中则是端了一杯猩红的葡萄酒,“我在这边购置了一座庄园,若是齐次席不嫌弃,可以到我那里做客。” 齐玄素给了一个相对肯定又有些敷衍的回复:“一定。” 在齐暮雨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妙龄少女,身着藕荷色上衣,下着湖绿褶裙,身材高挑,肌肤雪白,看起来比小殷年长,不过不同于小殷这种混世魔王,身上带着明显的大家闺秀作派。 这少女一双妙目钉在齐玄素的身上,不断打量,满是好奇。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这位姑娘是?” 齐暮雨代为解释道:“这位是大虞国的福瑞郡主,有咱们大玄朝廷的正式册封,也是大虞国王的女儿,算是我的忘年交。” 少女双手提起裙摆,单足引向斜后侧,另一侧膝盖微屈,竟行了个西式女子的曲膝礼:“我叫陈剑秋,见过齐次席。” 虽然道门并不排斥西学,甚至吸纳了部分西学来中和儒门的影响,但礼节方面还是以中原为主。齐玄素主动向张月鹿伸手,就已经是极限了,剩下的什么贴面礼、吻手礼,都是大忌,容易引发私斗、闹出人命。 齐玄素这才注意到陈剑秋瞳孔略带几分碧色,青丝鬈曲,再加上其过分雪白的肤色,全然不同于婆罗洲这边略深的肤色,立时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女子应是带了一半西洋人的血统,是个混血儿。 这也不是多么稀奇之事。当年大齐鼎盛时,从不乏胡姬胡人色目人。如今的大玄,比之当年的大齐,也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齐玄素问道:“陈姑娘与我们婆罗洲道府的陈首席是什么关系?” “陈首席是我的姑姑。”陈剑秋如此回答道。 齐玄素并不意外,陈氏一族正是大虞国王室,道门将部分陈氏族人吸纳进来,有利于道门统治婆罗洲。 齐暮雨道:“剑秋这次来见齐次席,其实是有事相求。” 齐玄素有些惊讶地看了齐暮雨一眼,???????????????称呼上往往能透露出很多重要的信息,兰大真人比齐玄素高了两辈,也没有托大地直呼其名,这一般是至亲长辈的独有权力。七娘是有这个权力的,不过两人情况特殊,七娘不叫齐玄素的名,齐玄素也不会直接喊娘,哪怕七娘时常以为娘自居,也没真正戳穿最后一层窗户纸。 就算婆罗洲这边不像中原那边讲究礼法,可齐暮雨毕竟是中原人,竟然直接用名称呼陈剑秋,这俨然是长辈的姿态,说明两人的关系之亲近,远超寻常,绝不是忘年交那么简单。 既然是由齐暮雨开口,齐玄素便不得不卖一个面子,毕竟他想要在婆罗洲有所作为,自然是朋友越多越好,齐家也是一股可以争取的势力,至于陈剑秋与陈书华的关系,倒是不足为虑,王室的成员们,关系从来都是十分微妙,不敌对就算好的了,更不会交心。 齐玄素将手中酒杯递给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柯青青,说道:“我们去休息室详谈吧。” 此时宴会已经进入尾声,齐玄素已经与所有客人都打了个照面,许多客人也在三三两两地交谈,齐玄素此时暂时离开并不算什么大事。 婆罗洲是个海运的中转之地,因为海关不算完善的缘故,大量的西洋货物被存放此地,普通百姓自然是与此无缘,可在上层却是颇为流行西洋货。 当三人来到专门的休息室时,齐暮雨取出一盒雪茄,以眼神询问齐玄素要不要尝一尝。 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他给七娘一支雪茄的事情,又想到了七娘给他买下新宅,不由心中羞惭,摆了摆手。 这里摆放着一组沙发,齐玄素坐在最大沙发的正中位置,也就是主人的位置。 齐暮雨则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自顾燃起一支雪茄,袅袅烟雾升腾,模糊了她的脸庞。 陈剑秋犹豫了一下,坐在齐暮雨的对面位置:“我这次来见齐次席,是因为最近宫中出现了奇怪的事情。” 齐玄素没有问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而是问道:“你为什么偏要来找我?” 齐玄素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怎么不找婆罗洲道府的其他人。 陈剑秋看了齐暮雨一眼,然后才说道:“因为我怀疑此事与姑姑有关,姑姑与掌府真人关系密切,而掌府大真人又不理俗事,我甚至没有见到掌府大真人的机会。” 这倒是实话,堂堂平章大真人,别说陈剑秋了,齐玄素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除非大真人召见,他得先找徐教容,等着徐教容汇报,得到大真人的同意后再安排具体见面的时间。 那么齐玄素就成了最好的选择,甚至是唯一的选择。陈剑秋肯定从齐暮雨那里知道了齐玄素的立场——与王家不和,还是道门金阙派到婆罗洲的钦差。 这就是青天大老爷。 这也符合齐玄素的猜测,王室成员之间的关系总是微妙。 陈剑秋与陈书华的矛盾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不过齐玄素肯定不会轻易相信陈剑秋,所以陈剑秋又请了齐暮雨作为中间人,不管怎么说,齐教正是站在东华真人这一边的,从地师委派齐教正代表自己造访大真人府就能看出一二。 齐玄素面上不显,问道:“具体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陈剑秋说道:“父王病了,不过病得很蹊跷,几次昏迷不醒。根据父王醒来后所说,在他昏睡的时候,总是梦到了一方红色大湖、一座倒悬在天上的黑色大山,还有一尊巨大的菩萨,他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距离菩萨还很远,只是远远的一个点,可接下来每做梦一次,距离那个梦中的菩萨就会近上一分,竟是渐渐能够看清菩萨的样子了。中原的菩萨都是白衣,可这个菩萨却是一身血衣。” 齐玄素听到这里看了齐暮雨一眼,既然齐暮雨久在婆罗洲,那么一定会知道些什么。 齐暮雨以三根手指捏着雪茄,火光忽明忽暗:“要知道,在我们道门有一个硬标准,那就是境界修为,裴真人有东华真人做兄长,可就是因为自己的境界修为提不上去,至今也是不上不下的位置。陈书华能成为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境界修为自然是相当不俗,与她同父异母的大虞国王纵然不如她,就是靠着丹药硬堆,也不会差得太远,有逍遥阶段的境界修为,大概与裴真人相差不多。” 齐玄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邪祟入体,就算是方士的入梦境,如此不着痕迹,让一位天人没有太多还手之力,还是深宫之中,最起码也得是造化阶段的方士才行,而且必须要有内应。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问道:“陈首席是怎么说的?她作为国主的妹妹,又是首席副府主,总不好不闻不问吧。” 陈剑秋回答道:“姑姑并不上心,她说父王修炼急于求成,结果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所致,只要服用丹药再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正因为她的这个说法,才让你对她起了疑。” “是。”陈剑秋点头道。 第六章 双管齐下 齐玄素打算从王儋清这边入手,可如果另有线索,他也不会拒绝,双管齐下,说不定效果更好。 “从明天开始,我会到下面的各府县走一走,了解情况,这是各道府的惯例。这样罢,关于你说的这件事,我会让底下的主事做一些初期调查,等我从下面回来之后,再做计较。”齐玄素如此说道。 陈剑秋望向齐暮雨。 齐暮雨微微点头:“齐次席说得没错,这的确是道门的惯例,像他们这种‘封疆’,上任之后必须要先去下面走一圈,了解各地的具体情况,做到心中有数,然后才好开展工作。若是一直在道府不出去,是会被别人诟病的。” 陈剑秋也只得道:“那就多谢齐次席了。” 按照道理来说,外人不该称呼齐玄素的职务,职务是道门内部的称呼,只是齐玄素还没升真人,叫真人有些早了,叫高功又显得低了,干脆许多外人也直接称呼齐玄素的职务了。 齐玄素起身送客。 齐????????????????暮雨临走前又看了齐玄素一眼:“齐次席,我们上次在玉京谈的事情,你没有忘吧?” 齐玄素反问道:“齐道友见过我说的人了吗?” “幻姬,我在岭南与她见过一面。至于七娘,我还没有见过。”齐暮雨老实说道,“说实话,七娘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 齐玄素笑了笑:“那就请齐道友耐心一点,我也不是随时都能见到七娘,主要看她的心情。” 齐暮雨叹了口气。 作为七代弟子,又是齐家的核心人物,她当然知道七娘的存在,也大概知道七娘是姚家的里子,和她是一类人,不过两者的体量差距很大。 她是拿七娘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七娘是让东华真人都觉得棘手的人物,还是让慈航真人不得不让步的人物。 齐暮雨离开之后,齐玄素交代柯青青道:“宴会结束之后,请陆主事和韩主事到我的签押房来一趟。另外,再问一下徐辅理,有没有时间,我想与她见上一面,具体时间由她定。” 一般而言,秘书的时间是不属于自己的,所以齐玄素想见徐教容就要迁就徐教容的时间,等她有空。同理,别人想要见柯青青,也要等到柯青青根据齐玄素的时间安排抽出空来。 柯青青点头应下。 齐玄素离开休息室,重新回到宴厅。 等到客人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齐玄素回到自己的签押房。根据徐教容所说,水宫是兰大真人的地盘,别人的手伸不进来,所以齐玄素大可放心,不必担心被人监听或者动什么手脚。柯青青留在这里,安全方面也有保证。 齐玄素自然是相信这一点,不过他还是在自己的签押房里布置了一些留影石和留声符,以防不测。日后若是有人想要诬陷他,这也是个自保或者反击的手段。 至于住处,那更是重中之重,齐玄素已经明确交代,不许任何人进去,包括道府这边安排的道民,具体各种日常事务,无非是多花半个时辰的事情,他自己负责就是,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自理能力还是有的,不必别人伺候。 还有,除非张月鹿造访,其他女道士也不能进入,包括柯青青,会客就在签押房这边。 现在太多眼睛盯着他了,想要扳倒他、搞臭他的人不胜其数,不得不防。 而且前车之鉴,齐玄素的前任,也就是上一任次席副府主,是怎么被调离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自己把持不住,中了美人计而已。虽说兰大真人可以确保别人不能把手伸进水宫,但也架不住水宫里的人自己主动上钩出去。 事后,那个女道士直接拿着带血的床单告到了王教鹤那里,他百口莫辩,虽然兰大真人以影响不好的理由帮他把这件事压下来了,但他也不好继续留在婆罗洲道府这边,只能调离。否则这么大一个把柄被王教鹤抓着,还不是被王教鹤搓扁揉圆?其结局无非两个,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成为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傀儡,哪里还有底气去牵制王教鹤。 ????????????????不要觉得这种手段太过下作或者幼稚,又觉得堂堂次席已经是何等境界修为,还会怕这个。事实上,这种手段最是好用,如果只是个江湖上的人物,那的确不必害怕,可如果在三教内部,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当年的理学圣人又如何?还不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没有的事情都能凭空泼脏水,更何况被人家拿住了证据。 柯青青已经为齐玄素准备了道门内部专门用于祛除酒气的清茶,同时说道:“徐辅理那边可能会晚一点,要等大真人与姚首席谈话结束,大概到子时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我知道了,先请陆主事和韩主事过来吧。” 柯青青领命而去。 早已等候在外面的陆玉婷和韩永丰一起来到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示意两人请坐,开门见山道:“我请你们过来,主要是交代一下最近的具体任务,从明天开始,我会开始为期半月的地方府县之行,了解婆罗洲各地的具体情况,我的想法是轻装简从,最好能看到一些真实情况,所以人手不宜太多。你们两个,一个人陪我下去,另一个则要留在道府这边,帮我摸一摸其他几位主事的底细,做到心中有数。” 陆玉婷和韩永丰对视一眼。 韩永丰开口道:“我是地方道府出身,先前就在辽东道府任职,对于这些地方上的事情算是比较熟悉,要不,由我陪次席下去。” 陆玉婷并无异议:“我留在道府这边,先跟化生堂的几位主事熟悉一下,争取从这边打开一个突破口。” 她没有地方道府任职的经历,在这方面的确比不了韩永丰,她先前是在化生堂任职,婆罗洲道府这边也有化生堂的分堂,她从化生堂分堂这边着手,不会太难,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齐玄素道:“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今天喝了不少酒,早些回去休息吧。” “次席你也早些休息,我们告退了。”两人离开了签押房。 齐玄素把茶喝了,又取出一些东华真人给的“长生酒”,勾兑了几种药性不冲突的丹药,慢慢喝了,然后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椅背上。 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迟迟没有跻身长生阶段,虽然有夯实基础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被各种俗务耽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要专心清修,那么最多做个平章大真人,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操劳俗务。 在这种情况下,时间格外宝贵,要抓紧一切时间修炼,除了以修炼代替睡眠之外,更要学会忙中偷闲地修炼,比如乘坐飞舟的时候,比如等人的时候。别说是几个时辰,便是半个时辰也要把握,积少成多。 齐玄素使用“玄玉”自然占了大便宜,不过除了使用“玄玉”之外,他也不能疏于自身修炼,毕竟他已经连续两次改善自身资质,修炼的效率得到极大的提升。 时间慢慢流逝,距离子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柯青青轻轻走了进来:“次席,徐辅理到了。” 齐玄素睁开双眼,起身道:“快请。” 片刻后,徐教容走进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这位女辅理给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就是端庄、知性、干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谓知其性之善也。 “已经这么晚了,还要劳烦徐辅理过来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齐玄素首先开口道。 徐教容微微一笑:“齐次席这么晚找我过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们坐下说。”齐玄素没有如刚才那般坐在书案后,而是换成了相对平等的客厅。 这便是属下与盟友的区别。 世上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 两人隔着茶几相对而坐,柯青青忙着给两人上茶。 齐玄素将陈剑秋的事情大概复述了一遍。 徐教容若有所思道:“我听说过这件事,可陈首席是大虞国主的妹妹,既然她已经负责此事,那么我们便不好贸然插手。齐次席也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齐玄素道:“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不过正如徐辅理所言,我们不好贸然插手,最好是先在暗中摸一摸情况。我初来乍到,没有太多可以信得过的人,身边的人对于升龙府的情况也谈不上熟悉,所以才想请徐辅理帮忙。” 徐教容没有急着立刻给齐玄素一个答复,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齐玄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等待,他相信这位在婆罗洲道府众多秘书中排名第一的大秘书还是很有能量的,不可能是是个花瓶。 又过了片刻,徐教容说道:“我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不过他不是我们道府的人,而是大虞国的一个武官。” 齐玄素只问了一点:“可靠吗?” 徐教容道:“我有恩于他,他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齐玄素道:“只要足够可靠就行,不是婆罗洲道府的人反而更好,不会太过引人注意。此人叫什么名字?” 徐教容道:“此人名叫陈剑仇。” 第七章 陈剑仇 陈氏一族作为大虞国的王室,兴盛多年,自然是人口庞大。 严格意义上来说,陈剑仇是一位宗室。从他的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与陈剑秋一样,都是“剑”字辈,而陈书华则是“书”字辈。 不过因为宗室人口太多,那些偏远的宗室也谈不上多么好的待遇,还是要靠自己的本事谋生,顶多是比普通人多些门路,可也相当有限。 正因如此,陈剑秋和陈剑仇的差距极大,陈剑秋作为国主的女儿,是被大玄朝廷正式册封的郡主,而陈剑仇只是一个品级不高的武官,前者都未必知道后者的存在。 一般情况下,普通武官自然是无法插手这种涉及到宫廷阴私的事情,不过徐教容提出让陈剑仇来摸查自然有她的道理,因为陈剑仇任职于青鸾卫。 此青鸾卫非彼青鸾卫。 因为大魏曾经短暂统治过婆罗洲,所以大虞国事事效仿大魏朝廷,包括一应官职,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大名鼎鼎的青鸾卫。可以说婆罗洲一直跟????????????????在中原后面过河。 青鸾卫的主要职责有两个,一个是对内监察百官,对外收集情报,第二个是负责仪仗和护卫,其前身正是仪鸾司。所以青鸾卫才在前朝大魏号称天子亲军。 如今道门将皇帝与天子分离,自然也不存在天子亲军的说法,再加上北辰堂的强势,青鸾卫的地位大大降低,不过在大虞国这边,青鸾卫还是个相当要害的机构,是国主亲军。 也正因如此,许多偏远的宗室成员都被填充到青鸾卫中,这些宗室成员没有继承权,又是自家人,反而能够信任。 陈剑仇便是其中一员,如今担任四品指挥佥事。 前面已经说过,在大玄朝廷,青鸾卫被一再弱化,如今只是亲军都尉府,最高主官不过三品。 大虞国则维持了大魏的旧制,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是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再往下才是正三品都指挥使,每位指挥使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四品指挥佥事听着很高,可也要看是哪里的四品,大虞国的四品显然无法与大玄朝廷的四品相提并论,更无法与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比较。 当齐玄素乘坐飞舟离开社稷宫开始为期半月的府县之行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位新到任的次席副府主所吸引,揣测这位新近崛起的少壮派人物会去什么地方,会不会搞突然袭击,会不会玩微服私访那一套,不少人正盯着婆罗洲的地图严防死守。 哪怕是掌府真人王教鹤,也比较关心齐玄素的动向,吩咐下面的人要把表面文章做到位。 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陈剑仇这个小人物。 当陈剑仇被徐教容召见的时候,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剑仇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父亲是一名武官,在一次镇压土司的战事中战死,那时候的陈剑仇刚刚十二岁。偶然的一个机会,他结识了徐教容,在徐教容的保护下,他才没有被吃绝户的亲戚赶出家门。 陈剑仇勤奋好学,通读道门经典,对于儒门经典也颇有涉猎,曾经想要考入道门,但因为其过多的儒门思想而遗憾落榜,后来在徐教容的推荐下,进入了大虞国的青鸾卫。在这个过程中,徐教容一直给予资助,所以陈剑仇视徐教容为母,事事听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剑仇与徐教容的关系,有些类似于齐玄素与七娘的关系。 因为徐教容的身份特殊,所以陈剑仇很少能够见到徐教容,大多时候只能在一些节日才能短暂见上一面,如今不年不节,突然见面,他自然摸不着头脑,不过也大概能猜出徐教容是有事找他。 两人见面的地点当然不在社稷宫,而在升龙府的一处酒馆之中,陈剑仇是此地的常客,同时这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相识的地方。 单独的包间内,徐教容端起酒杯,笑道:“犹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大的小人学着大人借酒消愁,当真是好笑又可爱。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长大成人。” 陈剑仇有些羞赧。 徐教容没有过多客套,抬手设下禁制后,说道:“我这次见你,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陈剑仇脸色一肃:“义母请讲。” 徐教容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应该知道国主病了的事情。” 陈剑仇一惊。 关于此事,他当然有所耳闻,只是没当一回事,今日听义母突然提起,自然是大为惊讶,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蹊跷?若果真有蹊跷,那岂不是弑君?亦或是巫蛊之事。 无论是哪一件,都足以震动朝廷。 徐教容顿了一下,说道:“我怀疑此事有些蹊跷,要你帮我查一查,最近宫中可有什么异常。” 陈剑仇愈发惊讶。 婆罗洲道府一向不管大虞国的宫廷之事,那位掌府大真人更懒得去看这些如小孩子玩闹一般的琐事,他的义母作为掌府大真人的秘书自然也从不过问此类事宜,可这次却破天荒地主动插手,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乱子。 徐教容看了眼陈剑仇的神情,继续说道:“这件事还牵涉到陈首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休说是你,便是我也分辨不清,所以这次调查,你只能独自在暗中进行,不可泄露半分。” 陈剑仇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正色道:“是。” 徐教容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举止优雅,让人一见赏心悦目。 陈剑仇却感觉自己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义母突然过问宫廷密事,又直言国主之病大有蹊跷,想来不会是无的放矢。其中牵扯到身为国主妹妹的陈首席,更是让他联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件事不仅仅是牵涉到宫廷阴私那么简单,还牵扯到了婆罗洲道府内部的明争暗斗。 徐教容放下手中酒杯,轻叹了口气:“如今天下,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如凤麟洲之乱,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实际上早已经是暗流涌动,在这个时候,上面的大人物们是励精图治还是无为而治,是宽仁还是严苛,都不会太过影响大局了,是宽亦误,严亦误,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大的改变,这就是大势浩浩汤汤。只是身处大势之中的人的结果还是有所不同,有人会身败,有人会名裂,有人会身败名裂,还有人会趁势而起,成为弄潮儿。” 陈剑仇面露惊异,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当然能够听出义母话语中的悲观态度,是对道门三道纷争的悲观,似乎也在暗指如今的婆罗洲道府形势。 徐教容略微收拾心情,转而说道:“扯远了,还是说正事。查明大虞国主的病因,不到十个字,可这九个字背后的事情,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是堆积如山。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件事上系玉京金阙的决策,下关凤麟洲无数生灵的安危,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若一步踏错,立时就是自身难保,所以一定要慎之再慎之。” ????????????????陈剑仇脸色凝重:“我一定谨慎行事。” 徐教容站起身来:“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无论查到何种程度,都给我一个答复。记住,一定要以保全自身为重。” “多谢义母关心,我一定给义母一个满意的答复。”陈剑仇也跟着起身。 徐教容看了他一眼:“若是这件事做好了,也许能让你进入道门。正如我方才所说,大势已定,可每个人的结局未定,你到底是怎样的造化缘法,最后还要看你自己。” 陈剑仇又是一震。 徐教容最后送给陈剑仇三道符箓,名为“太隐匿形符”,可以用来隐匿身形,除非是造化阶段的高人,否则不会有丝毫察觉。 这三道符箓,陈剑仇可以用来刺探,也可以用来保命,全看他如何使用。 徐教容离开之后,陈剑仇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独自把酒壶里的酒慢慢喝尽。 他有一种预感,他正被牵扯到一股巨大暗流所造就的漩涡之中,稍有不慎,就要覆亡其中,不过这也是他的机遇,正如义母所说,只要办好了,就能一飞冲天。想来这也是义母决定让他来负责此事的原因之一。 一直到傍晚时分,陈剑仇才离开酒馆,返回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青鸾卫都督府,以办案的名义查看了一些卷宗。 因为青鸾卫有护卫王宫的职责,所以何人何时进入王宫,又在何时离开王宫,在青鸾卫这边都会有相应的记录,他不必直接去查国主的病案,只需要通过化生堂道士、太医们出入王宫的频率和时间,便能大概推断出国主开始发病的时间。 若是直接去查国主的病案,那才是引人注目,很可能他还没查到什么实质内容,便已经引起了幕后之人的警觉,然后就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很快,陈剑仇便大概推断出,国主感觉不适大概始于上元节前后,在上元节的前一天,国主第一次请了化生堂道士入宫为他诊治。 第八章 万事开头难 齐玄素的飞舟上人数不多,除了韩永丰和柯青青之外,还有一位一品灵官,以及一百名精锐灵官。 严格意义上来说,婆罗洲道府的灵官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负责日常治安,一部分负责大规模兵事,兵事方面的灵官都归属于兰大真人指挥,这是掌府大真人的关键所在。 这位一品灵官是六丁之中的丁丑灵官,已经驻扎婆罗洲道府多年,对于当地的情况比较熟悉。虽然是一品灵官,但等同于二品太乙道士,所以在婆罗洲道府议事的排名还在齐玄素这位次席副府主之后,让她跟随齐玄素一起出行,倒也说得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重意思,便是起到护卫的职责。 清微真人刚到凤麟洲,便遭遇了刺杀。虽说婆罗洲比较太平,没有尊攘派的存在,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毕竟道门内部的斗争向来残酷,婆罗洲地面上又有那么多的隐秘结社,真要出什么意外,随便把罪名扣在某个隐秘结社的头上,也不是不行。 以齐玄素的级别,自然不能乘坐“应龙”,那是三师级别才有的待遇,他乘坐的是一艘“白鲤”,不过内部经过了改装,不再是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而是打通了一半的房间,分出客厅、书房、卧室、餐厅、静室、客房、仓库等等。 此时齐玄素等人便在面积最大的客厅之中,齐玄素与丁丑灵官相对而坐,其他人则分散坐在其他位置。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在闭目养神。 他此行想要成功的关键是什么? 是平衡。 现在婆罗洲道府的权力是严重不平衡的,原因多种多样,有前任次席副府主马失前蹄的原因,也有掌府大真人做了多年甩手掌柜的原因,更有王家盘踞婆罗洲多年的原因,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总而言之,现在是王家一家独大,权力失衡。 现在再谈什么追责,是不现实的,你能追谁的责任?兰大真人吗?这是把兰大真人推到王教鹤那边,所以不能追责,只能把所有的责任推到王教鹤的身上,是他太过奸猾,蒙蔽了兰大真人,也蒙蔽了金阙。 齐玄素想要扭转这种失衡,需要做的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指望金阙给予支持是不现实的,金阙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支持,他要做的是在婆罗洲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组成一股足够和王教鹤平衡的势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付这种尾大不掉的地方实力派,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动如雷霆,直接使用暴力手段将其连根拔起。二就是徐徐图之,在当前权力架构体系下,利用提拔、调离、贬谪等合理手段,改变现有的权力结构,达成新的权力平衡,使得王家不再一家独大之后,再对王家动手。 相对而言,第二种办法更温和,也更容易维持局势的稳定,不过也更考验具体执行人的手段和智慧。前一种则后患无穷,甚至可能造成分裂,影响道门的威望和声誉。 齐玄素想要践行第二种办法,说不难,是因为他的背后有金阙,他的头顶上有兰大真人,并不是他本人直接出头竖起大旗,然后开山立柜跟王教鹤叫板,所以不是那么难。说不易,则是因为他近乎于单枪匹马,孤身一人,而他的对手在表面上看起来是铁板一块,他缺少一个发力的抓手。 齐玄素并不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陈剑仇那边,他还是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行事,希望通过这次府县之行能够发现这样一个抓手。 齐玄素的第一站是百囊奔府,翻译成中原话语就是奔夫人之山的意思,说是山,其实也是一座城,这里佛门昌盛,有着大量的佛寺,不过婆罗洲佛门比较温和,并没有在明面上反抗道门的举动,道门也没有宣扬道门独尊,而是讲三教合一,只是要以道门为主干。 当然,从距离远近来说,齐玄素的第一站应该是澜沧国的雍田府,那里也肯定准备好了,不过正如许多????????????????人预料的那般,齐玄素玩了一次突然袭击,绕过雍田府,沿着大虞国与澜沧国的交界线一路南下,然后进入扶南国境内,来到了其首府百囊奔府。 因为是突然袭击,所以百囊奔府这边并不知道齐玄素的到来,齐玄素也没有急着现身,而是让人降下飞舟,停泊在百囊奔湖中,然后他带人下了飞舟。 一品灵官太过扎眼,若是贸然脱下甲胄,灵官本人又太过脆弱,只好暂且留在飞舟上面,不过若是发现什么意外,她想要驰援也是转瞬即至。 齐玄素就带了韩永丰和柯青青徒步朝百囊奔府行去。 如今齐玄素已经是无量阶段的境界修为,除了半仙物之外,身怀地师和东华真人的馈赠,就是一般的造化天人也能斗上一斗,若是伪仙阶段亲自出手,还有一位一品灵官,安全方面没有太大的问题。 …… 陈剑仇推断出国主第一次请化生堂道士为自己诊治是在上元节的前一天之后,没再有其他动作,似乎这次查询王宫进出记录只是一次例行公事。 从上元节至今,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国主的病情一直是时好时坏,缠绵病榻,假如是下毒,那么一定是慢性毒药。在此基础上继续推测,既然是慢性毒药,那么多半不可能刚下毒就立刻发作。 也就是说,国主被人暗算更在上元节之前,再往前就是年节了。 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比较“混乱”的时候,最适合浑水摸鱼。 陈剑仇作为护卫王宫的青鸾卫,对此记忆深刻,大年三十那一天,诸宗室、大臣纷纷来到王宫,其中也包括已经成为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的陈书华。 要知道,陈书华与国主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母亲们的关系也影响到了他们这对兄妹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尤其是陈书华成为首席副府主之后,很少返回王宫。可就在今年,陈书华竟然来到了王宫,十分反常,这与义母的说法刚好对应起来。 不过查到这里,陈剑仇就有点查不下去了,因为他既不知道化生堂那边的具体情况,也没法知晓国主与陈书华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凭他一个人,还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触及核心。 没有办法,陈剑仇只能再次联系义母徐教容。 一般情况下,徐教容不好随意离开兰大真人身边,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心腹亲信,她没有直接见陈剑仇,而是给陈剑仇介绍了两个人,帮他解决这两个难题。 一个就是陆玉婷,她是化生堂的主事道士,又因为她是从玉京本堂来的,有些钦差的性质,所以本地分堂的主事道士也要让她三分。更关键的一点,这些分堂道士都是直属于化生堂本堂,不受地方道府节制,他们也不像市舶堂那样需要本地道府的协助,所以保持了相当高的独立性。 东华真人察觉到婆罗洲道府的异常之后,就已经开始提前布局,????????????????婆罗洲各分堂的主事道士保持了相当高的轮换频率,这就导致婆罗洲道府的人就算能把这些主事道士拉下水,也收益不大。刚刚腐蚀了一个,结果没过几天就被调走了,又来一个新的,还要重头再来。久而久之,婆罗洲道府的地方势力也不再做这些无用功,只是在执事道士一级安插人手,毕竟你可以调换主事道士,总不能把底下做事的执事道士也全都换了。 另一个人就是陈剑秋,那位有西洋血统的福瑞郡主。 她是大虞国主最宠爱的女儿,时常跟随在父亲左右,也是她主动请求齐玄素相助,所以她不仅知晓大虞国主的具体情况,而且足够可靠。 托道门提倡平等的福,大虞国作为婆罗洲道府的所在地,自然是积极响应道门号召,所以早就没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说法,这位福瑞郡主可以自由出入王宫,并不受限制。 陆玉婷初来乍到,熟悉本地化生堂还需要几日的时间,暂时还不能向陈剑仇提供具体帮助,所以陈剑仇先见到了陈剑秋。 两人通过传信的仆人约定好在归剑湖西畔见面。 虽然两人都姓陈,又都是“剑”字辈,但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陈剑仇孤身赴约,却没想到陈剑秋同样是孤身一人。 陈剑秋的母亲是一位来自西洋的博物学者,受到母亲的影响,她并不像中原女子那般含蓄、矜持,又受到婆罗洲整体环境影响,也不像西洋女子那样大胆、奔放,落落大方,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陈剑仇看到陈剑秋的第一眼,便觉得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过去多年以来,他从不在男女之事上心,只道是自己的“向道之心”甚坚,今日方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待到女子朝他望来,他更是觉得微微目眩。 只是陈剑仇很快便反应过来,且不说两人地位悬殊,就是同出一族,也万无半点可能。 第九章 谁的天下 齐玄素三人的这次“微服”之行并不算顺利,刚刚走了百余里,就遇到了意外。 他们竟然遇到了拦路抢劫之人。 在中原大地,这种行当已经比较少见,大多在偏远地区,越是繁华之地,越是少见。这里已经距离百囊奔府不远,实在让人没有想到,国王脚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也就可想而知。 由此可见,婆罗洲这个地方与中原还是大不相同的,不能用中原的经验硬套,齐玄素的那些江湖经验放在这里就未必好用。 这是个树林茂密之地,行人不多,大约是齐玄素等人衣着不俗,又用普通人的行走速度赶路,这才被强人给盯上了。 只听得四周树林之中传出并不掩饰的簌簌响声,然后就见几个鬼祟身影朝他们围拢过来。 为首的是一名比丘,不过是俗家装扮,以道门的标准来看,大约有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放在江湖中也算个人物,难怪这些人在不摸底细深浅的前提下就敢出来贸然拦路。 这名比丘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官话道:“我们兄弟几人想向几位借些太平钱,只收太平钱,其他的钱不要。若是识相的,最好是自己拿出来,免得我们动粗,让大家都不痛快。” 在这名比丘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人,一人两手空空,只是在腰间别了两把大号火铳,应该是个善用火器的主,另外一人却是道人打扮,看相貌是个中原人。 在齐玄素三人的身后还有两名昆仑阶段的比丘,一人持刀,一人持盾,都是江湖上常见的兵器。 这五个人联手,就算是面对寻常的归真阶段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这种小事自然不必齐玄素出面,韩永丰已经开口道:“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为首的比丘也不废话,身形暴起,一拳裂空而至。 他打定主意要给这个不识相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杀鸡儆猴,把另外两人吓住,就任人摆布了。 眼见韩永丰站立在原地不动,好似被吓傻了,比丘忍不住心头一喜,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真有些本事,硬挨这一拳之后也要受不轻的伤势。 然后他的一拳被韩永丰轻描淡写地用五指包住。 这比丘心头大为惊骇,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去。 只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被牢牢吸附,根本不能动弹分毫,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发力技巧。 未等他反应过来,韩永丰已经出手,只是轻轻向上一托,这个足有三百斤重的比丘便直接双脚离地向上飞起,然后韩永丰直接伸手握住他的一只脚腕,再往下一摔。 他整个人直直地砸在地上,生生砸出一个三寸深的浅坑来。 韩永丰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也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另外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自家以善于近战而著称的老大已经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道人看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地望向身旁擅长火器的同伴,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名擅长用火器的强盗双手贴在腰间,分别按住一柄手铳的握柄,眉头紧蹙,沉声道:“扎手的硬点子,自求多福。” “啊?”这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同伴两手一扬,铳口位置迸射出两团火光,同时他也脚下一点,身形向后快速退去。 另一边负责堵住后路的两个强盗也溜之大吉。 韩永丰躲过了两铳,丝毫无损。 道人这才后知后觉,也要退去,只可惜另外三人明显就是打着拿他当弃子的主意,按照常理来说,如果韩永丰想要杀人,必然是从距离最近的道人开始杀起。 不过今天注定不按常理出牌,道人只听得身旁一阵风声掠过,然后这位刚刚向韩永丰开铳的同伴被韩永丰一拳打在脑门,脑袋一个剧烈震荡之后,变成尸体向后倒去。 死得不能再死。 当韩永丰与道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道人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在韩永丰一拳击毙那名善用火铳的同伴之后,他更是一下坐到了地上,哆嗦如筛糠。 另外两人跑得虽快,但韩永丰的速度更快,将使火铳之人打杀之后,身形一闪而逝,???????????????瞬间便已经来到两人的身后。 两人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见逃避不得,立时停住身形,一起转过身来,一人挥刀,一人举盾。 韩永丰任由一刀落下,直接挥臂挡下,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用刀之人心头惊骇欲死。 这等金刚不坏的体魄,莫不是见神不坏境的武夫。 韩永丰还未跻身天人阶段,只是已经开始凝练穴窍,所以他的一条手臂已经略有见神不坏的气象。 另一人的盾牌却是个幌子,盾牌好似人脸,忽然张口,从中探出一根铳管,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 在盾牌后竟是一支伪装起来的长铳。 韩永丰不防之下,被这一铳正中胸口,衣衫破碎,露出其下的软甲背心。 武夫在跻身见神不坏境之前,还是有披甲的习惯。跻身见神不坏的境界之后,不披甲了,改用更高级的甲丸。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分两路逃窜。 韩永丰一拳打出,拳意直接将那名持刀比丘的后心震碎,然后再一挥拳,同样以拳意攻向持盾比丘的后脑。 转眼之间,两人也成了尸体毙命当场。 韩永丰最后走到仅剩的道人身旁,问道:“这么不熟练,难道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道人看也不敢看韩永丰,战战兢兢道:“第、第一次,是他们拉我入伙。” 韩永丰笑一声:“那你就不怕事成之后,你也被他们几人顺手给收拾了?” 道人脸色雪白一片,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害怕韩永丰。 韩永丰转头望向齐玄素,轻声问道:“次……先生,怎么处置?” 既然是微服出行,自然不能称呼“次席”,要换个称呼,齐玄素实在装不来世家公子,干脆让韩永丰和柯青青称呼他“先生”。 齐玄素示意他不必痛下杀手,他有话要问。 韩永丰道:“念你是初犯也是从犯,今日便放你一马,不过有话问你,老实交代,敢虚言欺骗,你知道后果。”道人有点不敢置信,见韩永丰果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千恩万谢。 齐玄素开口问道:“你是道门中人?” 道人讪讪一笑:“若是道门中人,哪里还用做这种活计,不过是弄了身衣裳,糊弄人罢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这里距离百囊奔府已经不远,你们怎么敢公然拦路抢劫?” 道人老老实实回答道:“就是因为距离百囊奔府不远,来往行人众多,所以生意才好,若是去那些人烟罕至的地方,半天不开张,可不够五个人分的。” 柯青青忍不住问道:“官府就不管?” 道人偷偷看了柯青青一眼,只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这位小姐不知,官府的人能管好城内就不错了,城外的事情,他们是万万管不过来的。就算是城内,也不那么太平,只是更隐蔽一些,其实百囊奔府算是比较好的了,其他地方比起这边还要不如。” 柯青青过去久在帝京,她能理解各方势力在暗中大打出手,甚至直接下死手,比如天辰司对齐玄素出手,却不能想象光天化日之下有盗贼敢在直隶境内拦路抢劫。这是两种性质,后者是给大玄朝廷抹黑,必然会招来皇帝陛下的雷霆震怒。 齐玄素想得更深远一些,扶南国自然无法与大一统的大玄朝廷相提并论,就是政令不出王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点:“道门呢,本地道府也不管?” 道人大概是想笑,不过在最后关头又给憋了回去,所以表情有些怪异,他伸手指了指已经死了的为首比丘,说道:“我之所以答应入伙,就是因为他说他有一位义父,是道府的大人物,就算我们被道府的人抓了,用不了两天也会放出来。不过我们每月也要给这位大人物上供。” 柯青青和韩永丰下意识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面上不显半分异常,继续问道:“有一个做道士的义父就敢为所欲为,到底是多大的道士?” 道人也在偷偷观察齐玄素的脸色,见齐玄素望来,又赶忙低下头去,老实回答道:“好像是一位法师,我也没有见过,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齐玄素故意说道:“四品祭酒道士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吧?上面还有三品幽逸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 抛开齐玄素不谈,韩永丰和柯青青都是四品祭酒道士。 只是四品祭酒道士有多大的权柄,齐玄素早就体会过了,一个实权主事可以逼得高老爷拿出二十万太平钱买命,放到一般人眼里,的确是大人物。 当初齐玄素还是个七品道士的时候,对他来说,孙永枫也是个大人物。 道人心中暗道这个年轻公子好大的口气,嘴上却说道:“这位法师自然也有靠山,据说这位法师的靠山是一位副府主,真正的手眼通天,就连国主都要礼让三分呢。” 齐玄素道:“听你这样说,这里好像不是道门的天下。” 道人又偷看了齐玄素一眼:“公子说笑了,这里当然是道门的天下,这位法师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不是道门的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第十章 和解 这话竟然颇有逻辑,一时间无论是齐玄素,还是柯青青或者韩永丰,都无法反驳。 韩永丰看了齐玄素一眼,生怕他因此动怒,不过齐玄素并无异常,接着问道:“底下的人胡作非为,难道上面那些真人们,一点都不知道?” 道人大约觉得齐玄素这个问题有些幼稚,憋笑辛苦,直接低下头去:“若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小皇帝,不知情,被底下人蒙蔽,倒还说得过去。可这些真人们哪个不是从底层爬上去的,经验丰富,阅历深厚,一个个飞天遁地,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载,说他们完全不知情,公子信吗?”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你倒是对道门有些了解,还知道一众真人都有底层的经验。那我问你,既然这些真人知道,那么他们是不想管?还是不敢管?” 道人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公子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吧?一点也不像婆罗洲的人。要我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肯定是不想管。” 柯青青认真地看着齐玄素,发现他的表情很严峻,完全没有刚下飞舟时的轻松,她不由心中一凛。 齐玄素没看柯青青,而是望向韩永丰:“老韩,你在下面的时间更多一些,你怎么看?” 韩永丰一怔,没想到齐玄素会问自己,不过还是立刻给出了答复:“我觉得,真人们接触过底层不假,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高高在上久了,很容易犯想当然的错误,对于下面的事情,了解不是那么详细,判断不会那么准确,除非亲眼看到,恐怕不会往这面深思。” 齐玄素笑了一声:“自欺欺人是吧?只要我没看见,便可以当作不存在。” 这笑声中颇有讥讽意味,韩永丰不由脸色一肃。 齐玄素接着说道:“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大善人,放出话来,在其住宅方圆二十里内,不允许有穷人的存在,于是底下的人把二十里内的穷人全部赶走,这就是大善人的心善,见不得穷人。” 柯青青有些想笑,可又觉得不合时宜,只能憋住。 道人却是听得心中大骇,不敢说话。 其实这道人还是不了解道门,虽然道门自诩平等,但道门对上层精英的某些反对意见十分宽容,甚至包括与道门同在一个阵营的大玄朝廷、儒门、佛门、天门精英。换而言之,越是往上,言论越是自由,甚至会鼓励这种自我批评。 这种方式未必全对,却自有一定道理。 因为批评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同时也是一种自我修复和完善的机制。在某些时候,为了显示公正,也会需要批评的声音本身,至于对不对,倒还在其次。 关键一点,批评的基础是对本身机制的了解。 不谈别人,就说齐玄素,过去的齐玄素在江湖的泥潭里打滚,连天人的门槛都没摸到,四品祭酒道士对他而言就是大人物,甚至不配跟真人一级的道士说话,更无法了解道门的机制,他面对的是生存压力,而不是斗争压力,他能提出什么意见?或者说,上面的人根本不想听他的意见。 现在的齐玄素,境界高了,见识广了,各路隐秘结社都打过交道,参与过凤麟洲战事,并且也逐渐步入高层,他的意见自然就重要了,哪怕是反对的意见。 一般情况下,要注意的是场合和批评对象,只要不是在公开场合指名道姓地批评具体的人,或者违背民意、煽动民意造成恶劣影响,便没有什么大碍。 以齐玄素如今的身份地位,这些话当然算不得什么,还谈不上犯忌,更不必慎言。就是韩永艳和柯青青也没有如何震惊。 说白了,道门的平等框架下,还是菜分三等、衣分五色,只是不像儒门那般把等级纲常直接摆在明面上,要不怎么说自诩平等的关键在于自诩,而非平等。 这无疑是一种能力上的倒退,造成并加剧了上下层之间的割裂。 齐玄素最后问那道人:“你叫什么名字?” 道人老实回答道:“小人名叫张全德。” 齐玄素道:“你是上清张?还是太平张?” 道人讪讪一笑:“天下张姓之人千千万,兴许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如今却是没什么关系,不敢与这些道门的神仙人家胡乱攀扯关系。” 齐玄素又道:“你名为全德,却来做这种拦路抢劫的勾当,可是对不住这个名字。” 齐玄素一指张全德:“带上他,进城。” 韩永丰看了张全德一眼,张全德赶忙道:“不劳动手,不劳动手,我自己能走。” …… 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在归剑湖的湖畔。 陈剑仇收摄心神,尽量不去看身旁的女子,将自己的大概推测说了一遍。 陈剑秋听得很认真,偶尔点头。 陈剑仇道:“郡主……” “不要叫我郡主,太生分了。”陈剑秋打断了她,“你比我年长,又是一家人,可以叫我秋儿,我就叫你仇哥哥。” 陈剑仇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坦率地说,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不是所有男人都有齐玄素的定力,别看齐玄素一路走来好像全靠七娘的扶持,事实上扶不起来的世家子多了去了,如果本身就是烂泥,那么再怎么扶持都是白搭。 对于陈剑仇这种年轻男人来说,让自己心动的女子的杀伤力之大,更甚于剑仙飞剑。毕竟飞剑只能斩肉身,而这女子的剑,却是夺心神。 陈剑秋道:“按照仇哥哥刚才所说,你怀疑是在年节的时候出了岔子。” 陈剑仇点头道:“正是如此,陈首席上次回宫,还是在五年前,这次突然回来,实在是太过突兀。郡主不是也怀疑此事与陈首席有关吗?所以我想知道,在陈首席回来的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书华也是郡主,不过郡主的身份显然无法与首席副府主相提并论,所以哪怕是宗室中人提到她的时候,也会称呼首席,前面加上姓氏则是为了与其他首席区分。 陈剑秋陷入回忆之中:“过年的当天,父王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年节的缘故,更像是了却一桩心事的如释重负。我听父王身边的近侍说起过,父王曾与陈首席单独交谈了一段时间,谈话的时候,父王屏退了所有的侍从,所以这些近侍也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只能是有所猜测。” 陈剑仇赶忙追问道:“什么猜测?” 陈剑秋迟疑了一下:“他们猜测,应该是父王与陈首席和解了。” “和解?”陈剑仇一怔。 陈剑秋继续说道:“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王都担心自己的位置不稳,原因也很简单,就是陈首席,她本人位高权重不说,还与掌府真人关系密切,真要是动一动父王的位置,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剑仇微微点头,也许道门只能影响却无法决定大玄皇帝的人选,可道门一定能决定大虞???????????????国主的具体人选,甚至是各国的国王在继位之后都要谋求道门的认可,前段些年的时候还兴起了前往玉京朝圣的风气,也就是国王和王后从昆仑山口一步一步走到玉京,以表诚意,虽然道门很快叫停了这种行为,但也可见道门的巨大影响力,所以国主的担忧不无道理。 陈剑秋说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父王一直很焦虑,也提前做了许多应对手段,除了向这位姑母不断示好之外,还加强与大玄朝廷的联系,努力交好金阙的真人,最重要的是与掌府大真人搞好关系,毕竟掌府大真人才是婆罗洲道府掌握了最高权力之人。只可惜掌府大真人不问世事,可望不可即,父王的许多努力都收效甚微。” 陈剑仇倒是从义母的口中对掌府大真人有一些了解,似乎并没有陈剑秋口中这么不近人情,是一个还算好说话的老人家。只是他忘了一点,徐教容是什么身份,算是大真人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了,大真人自然待她随和。就如齐玄素,柯青青眼中的齐玄素与高老爷眼中的齐玄素会是一个人吗? 陈剑仇缓缓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当陈首席主动表示出和解的意愿后,国主立刻同意了,并且为此而高兴。” 陈剑秋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 陈剑仇若有所思道:“过去那么多年,陈首席都丝毫没有和解的意思,怎么突然就决定和解了?而且在陈首席单独见过国主的半个月后,国主就病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问题肯定就出现在这里。” 陈剑秋轻咬着嘴唇:“看来我只能亲自去问父王了,只是如今父王精神恍惚,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未必就能完全回忆起那一日发生的事情。” 陈剑仇道:“没关系,还有化生堂的病案,也许那边能有什么线索。” 陈剑秋展颜一笑:“那就有劳仇哥哥了。” 这一刻,陈剑仇只觉得天地都失了颜色,眼中只有那临水而立的少女,光彩夺目。 第十一章 病案 第三天的一大早,陈剑仇终于见到了那位陆主事。 见面地点还是那座酒馆,这座酒馆的老板也是义母徐教容的人,足够可靠。 这些年来,掌府大真人是不理俗事,却不意味着掌府大真人是被架空了,他仍旧牢牢掌握着婆罗洲的大部分灵官,自然也不会做一个瞎子聋子,负责这方面的就是徐教容本人。 据说这位陆主事出身不俗,来自中原大族陆氏,又是新任次席副府主的亲信心腹,义母让他联系陆主事,岂不是说义母与那位新任次席副府主已经合适合作 《过河卒》第十一章 病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千谷湖畔 齐玄素等人进城之后,自然是要找个地方安置一下,这里不是中原,没有太平客栈,倒是有许多佛寺。齐玄素随便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个独栋的院子——没让齐玄素花钱,柯青青负责结账,回去后可以找齐玄素签字报销。 张全德算是地头蛇,给齐玄素说了些城内的情况,除了王室之外,还有些大家族,都有私兵,不过还是道府的地位最为超然。 除了道门之外,佛门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只是如今的佛门陷入到了当年的道门困境之中——四分五裂。 当年的道门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大道门,如今也没有完全一统,南道门、东道门、中道门既是今日之三道,北道门成了大玄朝廷和皇室,西道门远走他乡。 佛门则分为中土佛门、西域佛门、凤麟洲佛门、婆罗洲佛门、婆娑洲佛门,佛门涵盖的范围更广,整合的难度自然更大。中土佛门名存实亡,事实上融入道门之中,完成初步的三教合一,凤麟洲佛门和婆罗????????????????洲佛门也臣服道门,唯有西域佛门势大,能与道门抗衡,却也屡战屡败,签订城下之盟。 至于婆娑洲佛门,虽然是佛门祖庭、发源之地,但已经破败不堪,先是败于婆娑洲的本地教派,又败于强势入主西婆娑洲的圣廷,早就彻底失去了婆娑洲掌控权。 在两个臣服道门的佛门之中,凤麟洲佛门秉持了凤麟洲的性格,面服心不服,还总想寻找机会挣脱锁链,这次就跟尊攘派搅在了一起,婆罗洲佛门则比较温和,暗地里有些小动作,上不得台面,明面上是不敢忤逆的。 正如张全德所言,这里当然是道门的天下,不过却是类似于前朝的皇权不下县,明面上谁也不敢反抗道门的统治,大事都是道门决定,可道门在婆罗洲的掌控力甚至到不了县一级,远远不能与中原相比,所以说中原才是道门的根基所在。 既然道门在底层的权力出现了部分真空,那么必然会有其他势力填充进来,而这种权力的缺失,也导致了各种邪教、帮派、会门、结社的滋生。 道门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也致力于改变这一点,为了实质掌控婆罗洲和东婆娑洲,大力鼓励百姓前往海外垦荒,甚至派遣平章大真人亲自坐镇,统筹调度,算是另外意义上的开疆拓土。若有流民,不必到起事那一步,就已经登上道门的大船前往南洋。 齐玄素刚进客栈的大门,就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过很快便转移到柯青青的身上,只是在看到韩永丰之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收了回去。 韩永丰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衣,显露出大概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放在道府上层,也许算不得什么,可在江湖上却是一号人物,没几个敢招惹的。 事实上韩永丰经历了凤麟洲战事之后,已经凭借战功将境界修为提升到归真阶段的九重楼,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也是齐玄素选择带他来婆罗洲的原因。不过仅就当下而言,玉虚阶段的修为也够用了。反倒是齐玄素,不显山不露水,内敛深藏,等闲人看不出深浅。 四人更像是一个贵公子出游,柯青青是侍女,韩永丰是护卫,张全德就是狗腿子跟班。只是齐玄素身上没有太多所谓的公子气质就是了。 天色尚早,齐玄素也不急于来院子休息,又出了客栈在城内闲逛,主要是看一看风土人情。 平心而论,这里毕竟是一国首府,也算是繁华热闹。 齐玄素向张全德问道:“你对百囊奔府熟悉吗?” 张全德道:“还算熟悉,前后算起来,也在此地住了几年。” 齐玄素问道:“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去哪里比较好?或者是哪里比较值得去?” 张全德眼珠转动,他不是傻子,此时越来越怀疑齐玄素的身份,大白天的到处乱逛,问这问那的,还不把堂堂四品祭酒道士放在眼里,莫不是道门中的大人物下来体察民情。 韩永丰见他獐头鼠目的样子,喝道:“老实回话,少????????????????动那些不该动的心眼子。” 张全德赶忙说道:“若论风景,自然是千谷湖。有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澹妆浓抹总相宜。’这千谷湖在婆罗洲的地位便好似西湖在中原的地位,实在不能错过。” 齐玄素来了几分兴趣:“那就去千谷湖瞧一瞧。” 因为千谷湖与城区闹市有些距离,所以等到四人来得到千谷湖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血红的光芒落在湖面上,随着湖水的起伏而涌动着,又不千篇一律,极有层次感,最深处是太阳的暗黄颜色,逐渐向外,变为橘红色,再变成血红色,最终染成了火烧云,又倒映在湖面上。 齐玄素只觉得不虚此行,这里也有一些临湖的小酒馆,主要以米酒为主,还有一些湖鲜左酒,湖虾、田螺什么的。 四人进了一家酒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些本地的特产。 柯青青主动帮齐玄素洗了酒杯,然后再倒了一杯酒。齐玄素其实想说不必这么麻烦,他当初行走江湖,又不是没来过这种小店,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道门取消了仆役,许多时候秘书就肩负起伺候的职责,大事小事,都要兼顾到。 齐玄素一边喝酒,一边向外望去。从这里望去,还可以看到城池的轮廓,在夕阳的映照下,只剩下一个被镶嵌了红边的漆黑影子,此时既远离了喧嚣,又没有离得太远,这种距离刚刚好。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他和张月鹿一起眺望遗山城时的景象,同样是残阳如血,那是一段难得的独处时光,虽然有些波折,但也给两人的感情增添了更多的亮色。 就在此时,一阵喧闹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将他从过去的追忆中拉回到现实。 齐玄素心中愠怒,脸上不显,循声望去,竟然是个拉皮条的,询问几人要不要姑娘,都是所谓的上等货色。 此时齐玄素手中还端着酒杯,直接将酒杯丢了出去,只见酒杯似慢实快,旋转着砸在那个皮条客的头上,将他砸了个跟头,然后又飞回桌子上,里面的残酒没有洒出半分。虽然齐玄素用了巧劲,不会伤及性命,甚至不会留下什么暗伤,但也让这皮条客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齐玄素从来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他只是努力改变自己、克制自己,所以显得他有时候倒像是个守规矩的好人了,可他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子戾气的。他正回忆张月鹿呢,这时候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姑娘,在齐玄素看来,这不仅仅是打扰,而是一种冒犯和亵渎。 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韩永丰和柯青青都吓了一跳,他们可是知道齐玄素当初在帝京负责整风,对于这种总与拐卖人口挂钩的生意最是深恶痛绝,还当齐玄素是因此而生气。 齐玄素冷冷道:“滚!” 张全德只觉得通体生寒,虽然他早早就猜到这位公子的来头相当不小,但真正见到齐玄素出手,还是吓了一跳,尤其是这一声“滚”,蕴含滚滚血气,让他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半天回不过劲来。 齐玄素没了继续喝酒的兴致,让柯青青结账,准备离去。不过在旁人看来,却是惹了事后打算跑路,于是毫不意外,齐玄素刚刚走出酒馆大门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 刚才被打被一酒杯的皮条客一只手捂着红肿的额头,另一只手指着齐玄素:“老大,就是他!” 此人口中的老大是个铁塔一般的壮汉,在此地也是一霸,当即上前一步,抓住齐玄素的衣襟,张口吐了齐玄素一脸酒气:“小子,刚才就是你出手打人是吧?闹事是吧?你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这一抓,齐玄素没躲,韩永丰却是急了,他本以为齐玄素会以护体罡气弹开此人,所以才没出手,却没想到齐玄素什么也没做。都说主辱臣死,虽然道门不讲主臣这一套,但自己的上司要是真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冲撞了,自己还无动于衷,那也是罪过。 于是韩永丰一把抓住这汉子的手腕,而且是全力出手,立时响起骨骼碎裂的声响。 “放开你的脏手!”韩永丰喝道。 那壮汉吃了一惊,他是归真阶段的武夫,不然也不能独占了千谷湖的生意,可还是被此人捏碎了手腕,说明此人同样是归真阶段,是个劲敌。 壮汉抽回手,神色凝重地打量着韩永丰。 韩永丰顺势挡在了齐玄素的身前。 齐玄素当然不必韩永丰来保护,可必要的姿态还是要有的。 齐玄素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又把那股走江湖的戾气和身居高位的蛮横气给压了下去,整理了下衣襟:“打人是我不对,青青,给他十个太平钱,就当是赔礼。” 柯青青立刻取出一张小票。 那壮汉却是没有接,眯眼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问道:“怎么,还要我道歉吗?还是说,你想打我一酒杯还回来?都可以。” 壮汉越发惊疑不定。 第十三章 怪现状 那壮汉最终还是收下了十个太平钱,决定息事宁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一个归真武夫作为护卫的贵公子竟然低头了,怎么看都透着奇怪,所以他也不敢强求太多。 只是他没注意到,张全德看他的目光透着几分悲哀。 张全德也许境界修为不高,可心思很活络,他可以肯定,这些人摊上事了,而且是摊上大事了。也许这些人大祸临头的时候,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在回去的路上,齐玄素问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张全德赶忙回答道:“回公子的话,这人是千谷湖的一霸,这里的酒馆、妓子都要看他的脸色,有个诨号,叫作‘镇千谷’。” 齐玄素接着问道:“他又是仗了谁的势,也是道门的法师?” “那倒不是。”张全德道,“据说镇千谷有巫教的背景,官府也不敢招惹他。” 齐玄素一怔:“巫教。” 他早就知道婆罗洲这边还有巫教的残留,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他本以为这些巫教残余势力会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却没料到竟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一国首府。 张全德察言观色,知道齐玄素会错了意,赶忙补充道:“不是那个巫教,是灵山巫教。” 齐玄素的脚步一停。 张全德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自己的话又碰到这位爷的哪根心弦了。 对于齐玄素而言,可谓是与灵山巫教颇有渊源了,且不说他在梦中是灵山的常客,巫罗的两次出手,第一次折断飞舟,第二次击落“应龙”,他是亲历者和目击者,还有遗山城。也不知是否巧合,他在遗山城遇到了灵山巫教的人,他在这里触景生情想起遗山城,又遇到了灵山巫教的人。 齐玄素继续迈步前行。 张全德忍不住看了眼齐玄素,发现他的表情很严肃,没有来时的轻松。他心中一凛,开始为镇千谷一伙人默哀。 柯青青和韩永丰都没有说话。 为什么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就是因为某些时候,一句话说得不对,很容易引起误解,一旦造成误会,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所以谨言慎行才是金玉良言。 赶在关闭城门之前,四人回到了客栈的院子,只是刚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澹澹的香味,张全德立时有些头晕,双腿发软。 韩永丰反应极快,闭住呼吸,转为胎息。 柯青青也有样学样。 齐玄素倒是无所谓这点伎俩,直接坐下。 很快,外面有了响声,三个持刀之人摸了进来。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可想而知,如果齐玄素一伙人已经被迷倒,结果就很不妙了,财物肯定是保不住了,性命也是难说,尤其是柯青青,说不定还要遭受一些侮辱。 只是三人推门看到齐玄素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时,立刻意识到不妙,便想要转身逃离此地。 “走得了吗?”齐玄素伸手一拉,三人便不受控制地飞回了屋内,重重落在地上。 齐玄素懒得废话,直接吩咐道:“老韩,你审问下这些人,看看他们又是哪路神仙。” 韩永丰领命,如抓鸡仔一般提起三人,去了隔壁的房间。 大概一个时辰后,韩永丰回来了,身上带着血腥味道。 道门不允许刑讯逼供。 只是道门不允许的事情多了,道门还不允许同室操戈,更不允许副掌教大真人联手架空大掌教。 齐玄素的心情很不好,懒得计较这些条条框框。这些人先是下药暗算,又拿着刀偷偷摸进来,怎么看也跟“无辜”二字有关。 律法是维持秩序和稳定的基本手段之一,最终目的是维持秩序和稳定,而非律法本身。 韩永丰道:“都是硬骨头,我身上没带家伙,只能亲自动手了。” 齐玄素不关心这些细节,直接问道:“招了没有?” “招了。”韩永丰道,“这家客栈不干净,不过这几个人不是客栈的人,是本地的一个帮派成员。至于这个帮派,则是‘天廷’的分支。” 齐玄素不怒反笑。 韩永丰眼观鼻鼻观心。 齐玄素拍了拍扶手:“我该说什么?藏龙卧虎?转眼间就遇到两个隐秘结社,是我运气太好?????????????????还是这些隐秘结社太过肆无忌惮?” 柯青青轻声问道:“先生,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齐玄素道:“通知丁丑灵官一声就行,让她在后天赶过来,我们继续按照原计划行事。” 柯青青问道:“飞舟呢?” 齐玄素说道:“停在千谷湖,最好不要惊动本地道府。” 柯青青点了点头,取出“讯符阵”联系丁丑灵官。 这些话语并没有避讳张全德。 张全德听得两股战战,额头上有冷汗流下。 灵官,飞舟,本地道府。 娘咧,真是道门的大人物? 万幸他还不知道“丁丑”二字意味着什么,否则他要被吓晕过去。 到了次日,齐玄素还是一切如常,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不过柯青青和韩永丰都知道,齐玄素一定会有所动作,好些人要倒霉了,甚至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招惹过某个大人物。 入夜,齐玄素才去了本地道府。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一般而言,一地道府只有一座州宫,不过婆罗洲道府的情况比较特殊,小国林立,所以婆罗洲道府除了位于大虞国的社稷宫之外,还拥有多座州宫,基本是一国一宫的格局,分别有副府主坐镇。 只有议事的时候,这些副府主才会前往社稷宫。 齐玄素去的是府观一级,设有一位主事,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没有表露身份,只是让韩永丰出示四品祭酒道士的箓牒,请求见本地的主事道士。 双方都是四品祭酒道士,又都是主事职务,一般不会拒绝。 很快,一位五品的执事道士迎了出来,把几人请进道观,让人奉茶,口中都是客气话:“不知几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韩永丰代表齐玄素,开门见山道:“客套话就免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本地的主事道士呢?” 他无论职务还是品级都在这名执事道士之上,根本没必要兜圈子。 执事道士眨了眨眼,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家主事此时不在道观。” 韩永丰一挑眉毛:“道士不在道观,他干什么去了?” “主事有所不知,我家主事今天休沐。”执事道士如此说道。 韩永丰又问道:“那么明天呢?” 执事道士满脸为难:“明天也是休沐。” 韩永丰看了齐玄素一眼,见齐玄素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后天呢?后天总能见到了吧?” 执事道士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韩永丰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休沐还真长,既然后天不行,大后天呢?总得有个日子吧?” 执事道士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说道:“韩主事,你就不要问了。” 韩永丰勐地一拍身旁的茶几,震得茶碗一蹦三寸高,大喝道:“不要问?我道门有休沐假期不假,一休半月也是有的,可那是参与战事或者大桉才有的待遇,地方道府几时有了这样的规矩?” 执事道士自然说不出来,无奈道:“韩主事,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哪里管得了自家上司?” ????????????????齐玄素终于是开口了:“我们不为难你,你去把你们家主事找回来,有什么话,我们与他说。” 执事道士小心翼翼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他不是没有眼力见,自然看出这位韩主事也是看这个年轻人的脸色行事,这位才是正主。 韩永丰加重了语气:“还不快去。你要是一去不复返,后果自负。” 执事道士忙不迭地离开此地。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捧起茶杯,啜了一口。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执事道士去而复返,畏畏缩缩道:“韩主事……” 韩永丰拉长了声音:“你家主事怎么说?” 执事道士硬着头皮道:“我家主事说他稍后就到。” 一直没说话的柯青青道:“如此最好。” 大家都是四品祭酒道士,谁也不怕谁,没见过这么托大的。 只是婆罗洲的“稍后”与中原的“稍后”可能不大一样,这一等就是一夜。 那位执事道士鞍前马后,茶叶换了一遍又一遍,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 韩永丰本就是武夫,脾气急躁,等得焦躁,忍不住直接开骂,不外乎是玉京九堂的主事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不知道的还当是恭候小国师呢。 柯青青望向齐玄素:“先生,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齐玄素倒是沉得住气:“不急,正好丁丑灵官他们也到了。” 就在天光大亮的时候,一个衣衫不整的道士终于是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衣衫不整,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好像是酒气与脂粉气混合之后的味道,只是闻一闻,就知道他昨晚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 齐玄素抬眼望向他:“你就是本地道观的主事?” “没错,我就是。”这位主事显然还没有酒醒,未必是喝了“醉生梦死”,不过想要喝醉,选择还是很多,而且不必担心伤身,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些好酒都价值不菲。 齐玄素缓缓站起身来:“很好。” 主事道士瞪着一双朦胧醉眼望向齐玄素:“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第十四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齐玄素反问道:“先不说我是谁,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主事道士咧嘴一笑:“我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这里的主事道士田永奋,这里是我说了算。” 齐玄素又问道:“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田永奋道:“这里是我的地盘。” 他喝得烂醉,已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齐玄素点了点头:“原来这里是你的地盘。” 任谁也听出这番话不对了,柯青青和韩永丰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倒不是说齐玄素要动手杀人,而是这位主事道士的前途恐怕要彻底死透了。 田永奋只是听说来了个四品祭酒道士,再加上酒壮怂人胆,便没有当作一回事。关键是,他正跟美人一边喝酒一边潜心研读婆罗洲的佛经,讨论婆罗洲的佛经与中原的佛经到底有什么不同,却在重要关头被一再打扰,心中之恼怒可想而知,也是有意要晾着他们。 都说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家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你连个过江龙都算不上,狂什么狂?真要是惹毛了我,道爷让你走不出百囊奔府。 念及于此,田永奋顺势揽住了齐玄素的肩膀:“来的都是客,这位道友,咱们喝两盅?” 齐玄素面无表情,既不恼怒,也不憎恶,只是说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要请我喝酒?” “有句古诗说得好,相逢何必曾相识。”田永奋因为酒醉的缘故变得十分迟钝,“对了,你到底是谁?” 齐玄素平静说道:“我姓齐,双名玄素,玄黑的玄,素白的素。” 整个大堂已经是针落可闻,那个执事道士更是满脸惊骇欲绝。 “齐,玄,素。”田永奋喃喃道,“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挠了挠头:“齐玄素,齐玄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 到了此时,执事道士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田永奋的衣袖。 “干什么?”田永奋一甩手,十分不悦。 执事道士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主事,这是新任次席副府主的名讳,不可直呼。” “什么新任次席副府……”田永奋的话语戛然而止。 这一刻,他脑子里那根因为酒醉断了的弦又接上了。 换而言之,他一下子想起来齐玄素是谁了。 道府下达的公文上明确说了,新任的次席副府主就叫齐玄素。 一瞬间,田永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位置升起,然后一路向上,过脊椎和风池穴,直冲头顶,头皮几乎炸开,如芒在背。 田永奋悚然醒酒。 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他就好像一个溺水之人。 他整个人都要僵住,好似机关人一样艰难扭头,想要收回那条搭在齐玄素肩膀上的手臂,可这身体好似不是他的一般,怎么也不听使唤。 最后还是发软的双腿救了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柯青青已经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留影石,将眼前这一幕完整记录下来。 齐玄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田永奋:“田主事,你现在能告诉我,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我、我……你、你、你……”田永奋嘴唇发抖,舌头都快要打结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齐玄素猛地加重了语气:“我再问你一遍,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田永奋被吓了一跳,脑子因为恐惧和宿醉完全成了一团浆糊,反而不再结巴了,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我昨晚看佛经呢。” 齐玄素又问道:“是什么佛经?” “是、是、是……”田永奋说不出话来。 所谓的“看佛经”其实是一句黑话,有些贫苦人家的女儿长大之后,就被卖身于寺院,成为所谓的“圣女”,本质上与妓子没什么两样,年轻时服侍长老,出卖身体,年老后就退居幕后,成为类似老鸨的存在,为下一代的年轻圣女出谋划策。 其实各大教派都有过一些在男女之事上的黑暗历史,道门就曾严厉批评过古代道门的房中术,自????????????????玄圣重建道门以来,在男女关系上更是要求严格,动辄影响前途,所以有些道士就要向外求了,尤其是这种驻外道士,天高皇帝远,最是肆无忌惮。 “你想改投佛门?所以早做准备?”齐玄素大概能猜出“看佛经”是什么意思,毕竟田永奋的一身脂粉味道骗不了人,不过他还是故作不懂。 田永奋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乱搞女人只是被移交风宪堂,可如果是跟叛教扯上关系,那就要被移交北辰堂,前者好歹还有活路,后者却是死路一条,他赶忙说道:“不是这个佛经,是、是与女人喝酒的意思。” 齐玄素冷冷道:“仅仅是喝酒吗?” 田永奋只得道:“还……一起修了房中术。” 齐玄素轻哼一声:“玩忽职守,嫖宿酗酒,该当何罪?” 田永奋无话可说,整个人都软了。 齐玄素又望向那位执事道士:“去把本地的副府主请来!” 执事道士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 州宫与府观的距离并不算远,执事道士很快就来到了这边,因为都是熟面孔,也没有受到阻拦。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的人风气如此,作为直属上司的做派也就可想而知。 州宫深处有一座二层小楼,遮掩在丛林之中,大小与寻常女子绣楼无异。进得其中,一楼不见如何,可二楼却是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丈许高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整座二楼全是空的,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道士正赤脚起舞,一名披头散发的男道士坐在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琴声清脆。 古琴旁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衬得男道士的脸庞略显苍白,琴声越来越密,他细长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弹挑,显然是精通乐理之人,而且造诣相当不俗。 倒不是两人一大早就有这么好的兴致,分明是一夜没睡,反正有修为在身,精力充沛,便是玩上三天三夜也不算什么。 就在这时,琴声中出现了一个杂音,是一位主事道士的怯怯声音:“副府主。” 男道士双手一按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楼下立时没了声音。 男道士压住怒气,问道:“什么事?” 楼下的声音越发谨慎小心:“启禀副府主,齐次席来了,正在府观那边……” 男道士正是本地的副府主郑教何,他自然是见过齐玄素的,就在那天的接风宴上。如果齐玄素只是个次席副府主,那么他有掌府和首席做靠山,也不怕什么,关键是传言齐玄素身上带着金阙的特殊使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道门的黑话中,金阙又叫天阙,稍有不慎,就是直通天阙了。 女道士已经停了舞姿,不必郑教何吩咐,主动来到他的身后,跪坐着帮他梳头,温柔小意,没有半点道门女道士的彪悍。不过两人并非夫妻,这位女道士其实是一位执事道士,算是女下属。 楼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有……田主事被齐次席抓了个正着。” 郑教何重重哼了一声。 楼外的声音又悄然了。 很快,郑教何已经梳好了发髻,没有戴冠,只是用玉簪别住。 两人起身,女道士又帮郑教何整理衣襟,纤纤素指划过郑教何的胸膛,眼波流转。 郑教何低声道:“你先去歇着吧,这位齐次席不是个省油的灯,田永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人家抓住现行,且有得折腾呢。”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又取出一个香囊塞在郑教何的腰间:“这是特制的墨香味香囊,还混了些朱砂,别让那位齐次席闻到什么其他味道,也好让齐次席知道,副府主是彻夜忙于公务。” “还是你细心。”郑教何笑了。 很快,郑教何便到了府观这边,人还没进门声已先到:“罪过,罪过!” 齐玄素循声望去,只见这位副府主肤色略深,眉宇间带着几分戾气,虽然脸上带笑,但给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显然不是个善茬。 不等齐玄素开口发问,郑教何已经主动道:“市舶堂有十几艘船从岭南那边过来,在过境的时候被卡住了,说是要什么过境费,事情闹大了,我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今早上刚刚回来,没想到齐次席已经到了。” 齐玄素问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敢卡市舶堂的船?” 郑教何笑了笑:“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都是些地方官府的人,不是我们道府的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直到此时,郑教何才把目光转向软在地上的田永奋,故作惊讶道:“这是……” 齐玄素道:“这位田主事是郑副府主的属下,倒是好大的架子,让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他一夜,原来他昨晚看什么佛经去了,还喝得大醉。我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在这里醒酒呢。” 郑教何好似刚刚知晓此事,眉毛倒竖,怒喝道:“胡闹!” 第十五章 喝酒 齐玄素想要团结一些力量,不过很显然,郑教何并不是可以团结的对象,所以齐玄素也没想着给他留面子:「这可不是胡闹,这是渎职。」 郑教何望向齐玄素:「齐次席的意思是?」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掌府大真人管兵事,掌府真人管人事,首席副府主管政务,我作为次席副府主,职责是掌管律法,包括内部纪律,贯彻金阙和道府的意志,监督各级道士,执行纪律。」 郑教何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 在道门内部的黑话中,次席副府主是鞭子,概括起来就两个字:督导。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没有人事权,不能将此人就地免职,不过让他停职待参的权力总是有的。我今天就要把人带走,还请郑副府主挂牌,然后让其他人暂且署理其职务。」 郑教何背后一冷。 田永奋能成为此地的主事道士,当然不是因为他多么能干,而是因为他善于揣摩上意,能把郑教何伺候得舒服,还懂得孝敬,算是郑教何的心腹亲信。 若是田永奋落到齐玄素的手中,说不定就会牵扯到郑教何的身上。 郑教何当然不能让齐玄素把人带走,沉吟道:「这有些不合情理吧?停职待参又不是戴罪之身,还是让他留在州宫这边为好。」 齐玄素说道:「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位田主事的确还不是戴罪之身,但我已经掌握了田主事渎职的证据,郑副府主要不要看一看?」 说话时,柯青青已经把留影石递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郑教何看了一眼齐玄素手中的留影石,缓缓说道:「我自是信得过齐次席,就不必看了。」 齐玄素接着说道:「原帝京道府副府主钱香芸叛逃一事,想必郑副府主应该有所耳闻,我甚至可以算是半个当事人,前车之鉴不远,为了防止再有此类情事发生,所以还是让我把人带走为好。这不是看押,而是一些预防性的保护措施。」 郑教何双手负在身后,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右手握成了拳头。 这里是他的地盘,真要是发生什么冲突,还是他占优势才对。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这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群人的脚步声。 郑教何猛地回身望去,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 是灵官。 府观这边自然也有守卫的灵官,只是见到那名为首的灵官之后,便不敢有所动作。 一品灵官,丁丑灵官。 都说兰大真人有两只手,分别代表两位一品灵官。其中右手握成拳头,对外重拳出击,左手则分开五指,对内按住婆罗洲。 这位丁丑灵官便是兰大真人的左手。 郑教何的脸色凝重起来。 律法必须要有兵事的力量作为支撑,这是一个基本的道理。 齐玄素吩咐道:「带走。」 立时有两名灵官上前,一左一右将瘫在地上的田主事给提溜起来。 「副府主,副府主。」田永奋死命地望向郑教何,犹如溺水之人想要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郑教何却不看他,而是说道:「齐次席难得来一趟,我已经让人准备酒宴,为齐次席接风洗尘。」 齐玄素不置可否:「大早上就喝酒?不太好吧。让别人知道了,还当我们道门都是一帮酒囊饭袋,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你说是吧,田主事。」 田永丰说不出话来。 郑教何笑道:「不一样,不一样啊,这是正常的社交礼仪,就是寻常百姓家,来了客人,也要设宴招待,人之常情。齐次席若是不答应,可就是瞧不起我 老郑了。」 齐玄素看了他一眼:「也罢,既然是郑副府主的一番心意,我自然不好辜负。」 他又望向丁丑灵官:「一起吧。」 丁丑灵官没有拒绝。 郑教何笑道:「请贵客移步。」 宴席设在了州宫那边,好大的排场,十几个人,前呼后拥,都是州宫这边的道士。 一番谦让之后,齐玄素执意让丁丑灵官坐了主位,毕竟他还没有升二品太乙道士,还不能与一品灵官相提并论。 道门以左为尊,既然丁丑灵官坐了正中的主位,那么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作为次席应该坐在左边才对,最起码要互相礼让一番,可郑教何却好似忘了这么一回事,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左边的位置上。 郑教何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必然是有意为之。他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打骨子里敌视齐玄素,因为田永奋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两人已经交恶,所以此时他故意表现出一种轻视。进一步来说,他轻视的也不仅仅是齐玄素,更是对齐玄素所代表的意志表示出一种不屑。派来一个齐玄素,就想让婆罗洲翻了天?那是做梦。 当然,这种不屑的根本还是惶恐,所谓恼羞成怒,可多年的道门浮沉,又让他不能像江湖草莽那样拍桌子骂娘,或者直接动手打一架,所以具体表露出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一种别扭的方式。 很快,酒被送上来了。 一眼看去,竟然全都是「醉生梦死」。 要知道,当初张月鹿还没被确定为张家第三代领袖时,甚至喝不起这种酒,只能想一想,可这位郑副府主大手一挥,就直接上来四坛。 齐玄素扫了一眼:「有些过了吧。」 郑教何道:「不过分,这「醉生梦死」可是专供真人之酒,齐次席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代次席,想来只要再干出些成绩,真人之位便是囊中之物。我以此真人之酒,预祝齐道友早日成为二品太乙道士。」 这话却是带刺,先点出齐玄素只是代次席,又暗指齐玄素还不是二品太乙道士。 齐玄素好似没有听出郑教何的话外之音:「既然郑副府主这么说了,我似乎不好再过多推辞。」 立时有人给齐玄素倒满酒。 齐玄素举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郑教何立刻阴阳怪气道:「看来,齐道友是瞧不上我老郑啊,一杯酒也不愿意喝。也是,齐次席是有望竞争大掌教的年轻才俊,眼里自然容不下我这等人物。」 齐玄素没有说话。 若是依他以前的脾气,他会直接把酒泼在这老小子的脸上,然后告诉他,我就是瞧不起你,怎么,你不服气? 不过现在身份不同了,齐玄素要收敛克制一点,所以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然后说道:「我喝了,郑副府主却不喝,那么郑副府主是不是瞧不起我呢?」 郑教何自恃境界修为,也一口饮尽。 接下来,郑教何又端起酒杯:「齐道友不仅是代表道府,更是代表金阙,那就是钦差,是天使,代表上面来巡查下方,我们这些在底下做事的,自然要敬齐次席一杯,让他为我们美言几句。」 话音落下,席上众人齐齐举杯。 丁丑灵官微微皱眉。 齐玄素示意丁丑灵官稍安勿躁,对一众敬酒之人看也不看,只是盯着郑教何:「郑副府主不敬我一杯吗?」 他已然看出来了,这个郑教何想要用「醉生梦死」灌他,想要让他喝醉之后当众出丑,然后以此来做文章——就连你这个掌管纪律的次席副府主都喝得酩酊大醉,那么田永奋的罪过又算什么呢?甚至根本不算罪过。 你自己持身不正,还有什么脸 面去说别人? 不得不说,郑教何倒是有些急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想出了给田永奋脱罪的办法。 听齐玄素如此说,郑教何也举起酒杯。 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在郑教何的暗示下,一群人开始轮番敬酒,个个舌绽莲花,说得齐玄素不喝这杯酒,便是瞧不起他们、寒了人心云云。 若是张月鹿在此,只怕已经掀了桌子,明言就是瞧不起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还有什么人心可言,你们还想用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来绑架挟持我吗? 不过齐玄素不是张月鹿,他没有直接翻脸,而且深谙被人围攻时要逮住一个人不放的道理,所以他盯死了郑教何。只有郑教何喝,他才肯喝,不然就是郑教何瞧不起他,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郑教何也是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不过他在此境界停留的时间更长,而齐玄素的年龄摆在这里,二十岁之前平平无奇,显然不是道门三秀这样的天才,必然是借助外力才能跻身无量阶段,晋升时日短不说,还是个散人,境界修为就跟纸糊的差不多,如何跟他相提并论? 所以郑教何丝毫不怕,打定主意耗死齐玄素。 两人一人一杯,转眼间两坛酒已经空了。 郑教何醉眼朦胧,摇摇晃晃。 反观齐玄素,还很清醒。 齐玄素名义上是散人,实际上是比谪仙人还不讲道理的后天谪仙人,哪里是普通无量之人可比的。 整个道门也才两个后天谪仙人。 李家知道这个秘密,可他们不会到处乱说,因为李长歌也是后天谪仙人。全真道和正一道更不会大肆宣扬。 郑教何暗道失算,只怕齐玄素还没醉,他自己就先醉了。 只是攻守之势异也。 他想不喝,齐玄素却不放过他,硬拉着他喝到底。 又是一坛酒下去。 「我……我实在喝不下了。」郑教何连连摆手,任凭齐玄素说什么,他都不肯再喝了。 齐玄素笑了:「郑副府主提议喝酒,我答应了,现在郑副府主又要反悔,天底下的事情都能依着你的性子来吗?你想打的时候可以打,你想和的时候可以和,想得太美了吧?」 郑教何刚要说话,就感觉一只手从后面捏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丁丑灵官出现在了郑教何的背后。 齐玄素右手拎起最后一坛「醉生梦死」,左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迫使其仰头张嘴。 「你们不是常说酒桌如战场吗?那我就告诉你,在战场上投降,是要付出代价的。」 然后在一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齐玄素将一坛「醉生梦死」全部倒进了郑教何的嘴里。 第十六章 二层楼 齐玄素强行给郑教何灌酒,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往大了扯,这是次席副府主和副府主的矛盾冲突,也可以说齐玄素不讲规矩、江湖习性。 往小了说,就是酒桌上略微过火的玩笑,不必上纲上线。 说到底,在郑教何的地盘上,自己主动设宴,又是自己主动敬酒,结果被人家反手灌了个半死。 怎么看都不能算是齐玄素主动挑衅。 至于齐玄素为何如此行事,道理也很简单,他不是跟郑教何闹意气,而是一种变相的立威之举。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烧几个不长眼的,立了威,别人才知道怕,说话才管用。 郑教何和田永奋一样,就是不长眼的。 再有一点,齐玄素不是来做总掌全局的掌府真人,只是主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他不必站在很高的高度上说教什么,也不必总揽全局,次席是个得罪人的位置,这种立威刚刚好。 说白了,两人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呢,这是第一回合。 等到郑教何酒醒之后,两人还要去道府继续打官司。 说到酒醒,“醉生梦死”号称专供真人之酒,一分钱一分货,就连天人也会被醉倒,郑教何已经喝得七荤八素,又被齐玄素硬灌了整整一坛,没个三四天的工夫,只怕是醒不过来,就算醒过来,也谈不上一个“清”字,还得浑浑噩噩几天,说不定还会遗忘一些事情,等到他完全恢复过来,齐玄素的半月之行也差不多结束了,正好回社稷宫慢慢计较,开始第二回合。 当然,郑教何醉了,他的属下还是清醒的,肯定会把此事上报掌府真人王教鹤,不过掌府大真人兰合虚在这个时候就要发挥作用了,先让两位掌府慢慢掰扯去,齐玄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事实上,对标齐玄素的从来都不是掌府真人王教鹤,应该是首席副府主陈书华才对。 所以大虞国主的病情涉及到陈书华,齐玄素必然要彻查到底。 话说回来,齐玄素来府观的本意并非如此,他其实是想要用城内城外的各种乱象敲打下他们,立刻整治一番。却没想到一个副府主、一个主事还没等他敲打呢,已经现了原形,那他也不必谈了,还是等回社稷宫后,在道府议事上拿出来慢慢谈。 齐玄素不想再在扶南国过多停留,决定前往下一站——渡海前往爪哇国狮子城。 如今的扶南道宫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自然没人敢来阻拦齐玄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带着田永奋扬长而去。 …… 陈剑仇意识到国主病情的古怪症结所在之后,翻阅了很多一般人无法看到的书籍。 道门建立婆罗洲道府之后,在升龙府建了一座占地很大的书楼,对外开放。得益于刊印技术的发展,道门完全可以做到大规模刊印书籍,成本也不算太高,所以这座书楼的藏书很是丰富,号称藏书百万卷。当然,这座书楼中没有什么孤本、珍本,甚至部分书籍还经过删减。不过为了方便道士们查阅书籍,书楼中有个颇为神秘的二层楼,说白了就是存放一些“禁书”或者未删减书籍的地方。 一般人没资格进入这个所谓的二层楼,当初陈剑仇想要考入道门,徐教容给他开了个后门,允许他进入二层楼,使得陈剑仇有机会遍览群书,不过也正是个群书害了他,禁书看多了,思想上自然有些问题。道门只是对上层精英的言论比较宽容,对于底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算个什么角色,也该妄议道门政令?陈剑仇自然是名落孙山。 换而言之,有些话,如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等人可以说,是童言无忌,是忠言逆耳。陈剑仇不能说,是居心叵测,是大逆不道。张月鹿想要改变道门是志向远大,陈剑仇想要改变道门,你想造反吗? 正因如此,七娘力主让齐玄素重归道门,用七娘的话来说,混江湖永远没有大出息。或者说,江湖的时代过去了,江湖在过去,也可能在未来,唯独不在现在。 陈剑仇????????????????落榜之后,徐教容也没有收回这个权限,仍旧允许他自由出入二层楼,这倒是给他查案提供了便利。 虽然是禁书或者删减内容,但未必是反对道门的,更多是许多内容不适合普通人观看,比如《十一巫兴亡史》,除了记述上古巫教的历史之外,还详细介绍了上古巫教的底层架构和逻辑,其中就包括许多巫教仪式、法术、神通,通常十分野蛮,伴随着活人祭祀等内容,便不得不删减。 陈剑仇正是在未删减的《十一巫兴亡史》中读到了一个故事。 当年巫罗曾经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通过“灵之术”构建的桥梁,进入到巫罗的神国之中,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西洋人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不过信徒的心灵也随之被巫罗以“祝由术”控制,虽然看上去记忆和情感没有任何变化,但只要巫罗动念,立刻就会成为巫罗的傀儡。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对付修为有成之人,但是用来对付普通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淫他人之妻女。 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数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只可惜巫罗遇到了师承太上道祖的祖天师,被祖天师以“天师雌雄剑”破去了金身,天师教又迅速清剿巫教的残余势力,使得巫罗进入了神仙的第一重死亡之中,濒临第二重死亡。 不过巫罗并未彻底消亡,千百年来,还是时不时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得到“祝由术”,以此开始兴风作浪,到了如今,更是卷土重来,建立灵山巫教,位列三大隐秘结社之一。 这个故事中提到的从梦中进入神国,让陈剑仇联想到了国主的怪梦,说不定国主在梦中见到的并非是血菩萨,而是传说中的古仙巫罗。 至于陈剑仇为何会想起看《十一巫兴亡史》,是因为他当初备考的时候,就看过这个故事,见过国主的病案之后,他便有了这方面的联想,只是隔得时间久了,有些记不清了,又重新回来翻阅了一遍。 不过陈剑仇还是觉得漏了什么,仍旧有几个点没有连起来。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陈书华身为首席副府主,不太可能与隐秘结社有什么勾结。 事实上,在道门有一个很奇怪的点,底层的道士看不到希望,投奔隐秘结社是有的。处在最高层的道士,比如三师这个级别,他们早已与道门深深绑在一起,不可分割,也不可能背叛,他们是决策之人,也能与隐秘结社有些接触,涉及到一些十分宏观的方面。唯独不上不下的道士们不可能与隐秘结社有深入接触,除非他们想要叛教。尤其是那种没有深厚背景靠山的道士们,更是不敢沾染半分。 也许有人要拿张月鹿、齐玄素、????????????????李天贞等人说事,他们也接触了隐秘结社,怎么没事,说白了他们有靠山,就等于有保证。 张月鹿、李天贞就不必说了,分别代表张、李二家,得到了天师和国师的许可,他们其实是代表天师和国师,而非他们擅自行事。就说齐玄素,他的背后是七娘,七娘的背后是地师,其实还是一样的,这也是慈航真人最终退让妥协的根本原因。 有地师给齐玄素背书,问题就可大可小。 更关键的一点,同为三大隐秘结社,紫光教作恶不多,再加上张家的特殊关系,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类似于清平会之流,而灵山巫教和知命教则是罪大恶极的那种,有着本质的区别。往前追溯,应该是四大隐秘结社,还有一个玄阴教,不过被道门招安了,以后变成两大隐秘结社也不是不可能。 陈书华虽然位高权重,但终究缺少过硬的靠山,若是与灵山巫教沾上关系,不仅前途没有了,而且还有性命之忧。 陈书华能做到首席副府主,自然不是蠢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从这一点上来说,陈剑仇的猜测是不成立的。 不过陈剑仇的脑海中还是不可遏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是真的呢? 那么他岂不是被牵扯到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难怪义母说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道理很简单,这件事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义母过去不管,现在怎么插手要管了?因为齐次席来了。 齐次席为什么要管这件事?是他关心大虞国主的安危吗?是陈剑秋的哀求让他心软了吗?都不是,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陈首席。 那就很明白了,都说齐次席带着金阙的特殊使命来到婆罗洲,查陈首席则符合齐次席的使命。 双方早晚是要在此事上碰一碰的。 这便是神仙打架。 他被卷入其中,就是个炮灰。 第十七章 错综复杂 陈剑仇怀着极为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见到了陈剑秋。 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并非全部因为那份爱慕,也是对自己未来的担忧。 两人的见面地点是一家西洋人开的书店,这里十分清净,不会引人注意。一是因为这里卖的都是西洋书籍,二是这里的店主是一位西洋女士,如果不会西洋话,在这里很难交流。 陈剑秋本身就有西洋人的血统,自然也会西洋话,这是她常来的地方。 这是一座独栋的三层小楼,一楼是个大厅,摆满了各种书架,陈列书籍。二楼是一个个单间,可以用来看书,也可以用来谈事情。三楼则是店主生活的地方,客人止步。 陈剑秋就在三楼的小客厅等着陈剑仇。 陈剑仇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精通五种语言,除了中原官话、婆罗洲土语之外,还有卢恩语、伊比亚语、婆娑洲土语。 所以陈剑仇与这位年过五旬仍旧美貌的女店主交流起来完全没有问题,????????????????两人都可以娴熟地驾驭卢恩语。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就远远不如了。不过齐玄素也不在意,语言有着巨大的力量,熟悉一种语言,会获得相应的力量,比如咒语、符咒、口诀等等。不过语言也是文明的直观体现,蕴含着这种文明的思维方式,越是了解一种语言,越是会受到其影响,有利也有弊。 道门提倡西学,认为道门弟子应该深入了解西方的方方面面,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唯独不提倡学习西语,或者说不提倡过早地学习西语,就有这方面的考量。 事实上在万象道宫,没有西语这门课程,直到成为高品道士之后,也就是道门认为其想法观念已经成熟,才会为了对外交流接触学习西方语言,且不强求,仅仅是作为工具使用。 陈剑仇也是吃亏在这一点上,学得太杂,想得太多,在旁人不知道徐教容是他义母的情况下,自然不被道门的考官所喜。 陈剑仇一路爬上三楼,忽然意识到,陈剑秋之所以选择这里,肯定是因为这里有后门,可以直接来到书店老板的房间,应该是那种直接建在屋外的楼梯。 三楼的陈设算是中西结合,屏风、摆设、雕栏都是中原风格,不过家具又是西式风格。陈剑秋正坐在沙发上,提前准备好了红茶。 陈剑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可以嗅到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坐在陈剑秋的对面。 两人对望,虽然微微有些尴尬,但对于陈剑仇而言,更多还是欣喜。 这样的独处,很是难得。 越是孤独的人越是渴望感情,陈剑仇早早父母双亡,虽然有一位义母,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所以陈剑仇还是在心底渴望着邂逅一位美丽温婉的意中人。 【鉴于大环境如此, 面对陈剑仇的目光,陈剑秋似乎有点承受不住,主动问道:「仇哥哥,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陈剑仇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虽说过去都是巫罗信徒在梦中主动进入巫罗的神国,但我觉得那些丹药可能会起到辅助的作用,使人被动地在梦中进入巫罗的神国。」 陈剑秋若有所思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些道理,父王第一次见到血菩萨的时候,离得还很远,此后越来越近。意味着父王服用丹药越多,入梦越深,距离巫罗的神国也就越近。等他真正抵达血菩萨面前的时候,可能就是完全进入了巫罗的神国之中。」 陈剑仇取出化生堂的病案:「化生堂的病案上已经明确说了,国主不宜继续服用任何丹药。可陈首席仍旧让国主继续服用丹药,这里面恐怕大有蹊跷。」 陈剑秋轻声道:「你是说,陈首席与灵山巫教有关系?」 「我没有这样说。」陈剑仇赶忙否认道,「一切都只是推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陈剑秋笑了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害怕。」 陈剑仇问道:「宫里有没有与灵山巫教有关的物事?」 陈剑秋仔细回忆了片刻,说道:「有关灵山巫教的物事,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也不可能摆在明面上,必然十分隐蔽。升龙府毕竟是在社稷宫的眼皮子底下,不是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可比。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婆罗洲道府在宫里安插有耳目,谁敢在宫里信奉灵山巫教,只怕很快就会被道府的人带走。」 她微微一顿,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自从母后故去之后,父皇却是开始笃信佛门,常常翻阅佛经,甚至还会请佛门高僧来宫内说法。」 陈剑仇微微皱眉,更多还是诧异。 婆罗洲佛法昌盛不假,所以道门并不限制普通百姓的信仰,去留随意,可是一国之主必须信奉道门,若是不信,道门也不会强求,却无法获得道门的认可,国主的位置自然是坐不稳的。 大虞国主竟然敢把佛门僧人召进宫廷之中,就不怕惹得道门震怒吗? 紧接着,陈剑仇忽然意识到一点,大虞国主病了,道门这边除了陈首席之外,其他道府高层全都不闻不问,包括义母。这其实也是一种态度,你不是信奉佛门吗?就让佛门治你的病吧。 凤麟洲的国主敢自称皇帝,兼任天门教主,甚至敢跟道门掰一掰手腕,是因为皇室有两尊长生仙人坐镇,还有头上的三大主神,底气十足,可这些婆罗洲小国是没有这种底气的,只能任凭道门拿捏,如何能与凤麟洲的国主相提并论? 再者说了,凤麟洲国主的结局又如何?还不是被道门打上门去,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被削去了皇帝头衔,降格为国王一级。 在道门眼皮底下信佛门,这不是取祸之道吗? 陈剑秋也看出了陈剑仇所想,不由苦笑一声:「我劝过父王,只是父王不听,而且父王之所以信奉佛门,也与亡母有关,我实不好多劝。」 陈剑仇倒是听说过国主与王后的故事。 这位王后原本是西洋的博物学者,乘船来到婆罗洲游历,无意中邂逅了丧妻多年、微服出行的大虞国主,两人相识后结伴同游婆罗洲,用西洋人的话来说,最终是坠入爱河。两人冲破重重阻碍,大虞国主将这位西洋女子立为王后,并生下了女儿陈剑秋。 这里的重重阻碍,自然也包括道门,在东西方对峙的格局下,道门实不愿看到一个西洋女子能够影响到婆罗洲的局势,只是大虞国主心意已决,而且大虞国是婆罗洲最为强大的国家,放眼整个东方世界,仅次于大玄朝廷、金帐王庭、凤麟洲朝廷,道门最后也只好认可。 陈剑仇相信大虞国主对王后的感情是真的,毕竟大虞国一向以小中原自居,当年金帐入主中原,被视作神州陆沉,大虞国还与凤麟洲苇原国争夺中原正统的名号。在这种氛围下,大虞国主娶一位西洋女子为妻,实乃大逆不道,不仅道门不同意,宗室百官也不会同意,他还是坚持如此,自然是感情真挚之故。从大虞国主对女儿陈剑秋的宠爱上,也能看出一二,可谓爱屋及乌。 陈剑秋继续说道:「母后病故之后,父王思念成疾,仇哥哥你应该知道,道门是讲长生的,也一直强调人死不能复生,贵己重今生,来世无所求,所以父王很难在道门这边寻求到慰藉。而佛门是讲来世的,生死轮回,所以父王转信佛门其实是一种必然。」 陈剑仇自然认可这一点。他熟读三教经典,深知三教之中唯有佛门会给人以精神上的慰藉,说白了就是 画大饼,今生没有指望了,只能期盼来世。另外两家则太过世俗,一家高居庙堂,教化天下,一家则专注造反,两度掌权。 陈剑秋接着道:「父王因为母后之死,陷入到无法摆脱的困惑之中,心灰意冷到了极点,道经中都是讲如何长生,亦或是观人心、观天下之大道。仇哥哥,你读过道祖五千言,可有一言是纾解此等困惑的?」 陈剑仇摇头。 「于是父王就在这个时候开始翻阅佛经,看的佛经多了,又动了听僧人说法的念头,在身旁宦官的引诱下,结识了许多僧人,终是越陷越深,引得道门不悦。若非父王在位多年,算是根深蒂固,又不曾有越界之举,明面上还是信奉道门,只是暗中信奉佛门,只怕要被道门废黜国主之位。」 陈剑秋叹了口气:「不过父皇身旁那些引诱他转向佛门的宦官近些年来都陆续暴毙,皆是死于非命,应是道门给出的警告。如今父王重病,道门自然乐见其成,恨不得父王早死,他们好另立新君,就算是陈首席出手害死了父王,道门高层也顶多是在面子上训斥两句,不会真把陈首席怎么样的,说不定背地里还要夸赞她做得好。」 陈剑仇大感诧异,万万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此等内情。 陈首席与国主不和,国主暗中改信佛门触怒道门,陈首席疑似与灵山巫教有某种联系,齐次席与陈首席存在矛盾,意图对陈首席发难。 这一桩桩一件件累加起来,使得陈剑仇如坠迷雾之中,越发看不清真相到底如何。 第十八章 母子们 陈剑仇发现想不通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牵扯到的内幕实在太过骇人,所以他在几番思量之后,虽然没有到半月之期,但还是通过特殊渠道联系了义母徐教容。 两人还是在那家小酒馆见面。 陈剑仇是先到的,还是二楼的单间,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楼梯轻轻响了,一个并不故意掩饰的脚步声响起,陈剑仇慢慢站了起来。 来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兜帽遮住面容,只露出一个下巴,向陈剑仇轻轻按了按手,陈剑仇又坐下了。 来人在陈剑仇的对面坐下:“时间有限,说重点。” 陈剑仇点了点头,立刻将自己的推测、疑问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来人正是徐教容,她听完之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齐次席来婆罗洲做什么吗?” 陈剑仇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我听说齐次席身上带着金阙的特殊使命。” 徐教容又问道:“那你知道所谓的‘金阙特殊使命’具体是指什么吗?” 陈剑仇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据说是金阙对如今的婆罗洲道府不太满意,要有所动作,所以都说齐次席其实是金阙派来的天使。” 徐教容不说对,也不说错,接着问道:“你说金阙大还是婆罗洲道府大?” 陈剑仇这次没有迟疑,立刻回答道:“当然是金阙大。” 徐教容道:“如果金阙要对婆罗洲道府动手,那么婆罗洲道府有反抗的余地吗?” 陈剑仇偷 偷看了徐教容一眼,没有说话。 “看我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徐教容无意义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陈剑仇这才回答道:“金阙之下有九堂,有道府、道宫数十,婆罗洲道府只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认为婆罗洲道府没有反抗的能力。” 徐教容道:“这就是了,金阙对婆罗洲道府很不满意,金阙可以轻易击败婆罗洲道府,可金阙却不直接动手,反而是派了齐次席下来,为的是什么?这是多此一举吗?” 陈剑仇一怔,随即说道:“这当然不是多此一举,而是必要之举,因为金阙要维持道门法度,还要让他人信服,只有明正典刑,才能以儆效尤。既然要明正典刑,就要有足够过硬的证据。若是没有证据,那便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千秋万代之后,也要留下骂名。所以金阙派了齐次席下来,查清各种罪证,为的就是光明正大。” 徐教容笑了笑:“好一个‘光明正大’,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你为什么觉得婆罗洲道府想要故意害死大虞国主?” 陈剑仇又一次怔住了。 徐教容收敛笑容:“道门行事是一贯的,从玄圣时代开始,针对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就极力避免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要杀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不要搞暗杀。大虞国主暗中改信佛门,道府这边不满是有的,可不会去杀他,更不会让一位首席 副府主亲自动手。” “不管怎么说,大虞国主在明面上还是信奉道门,也没有推崇佛门,只是在私底下聊以自慰,并没有越过道门的红线,所以道门不会把他怎么样。如果他越过了红线,那么道门会公开将他废黜,而不是用这种暗杀的手段。” “阴谋论调当然可以有,不过不要事事都以此论调去解读。你要明白一点,以小博大才用阴谋,以大压小,只用阳谋。” “那……陈首席……”陈剑仇再次陷入思绪混乱之中。 徐教容道:“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道门,在他们心里,道门就是我们这些道士。陈首席能不能代表道门?仅就这件事而言,她当然能代表道门。如果真是她动手杀了大虞国主,那么在百姓心目中,无论道门同意与否,无论道门有没有授意她这么做,都是道门杀了大虞国主,这种影响是极为恶劣的,会极大损害道门的声誉,所以道府这边绝不会这么做,也不会容许她这么做。她一旦这么做,必然会遭受严惩,而不会像你说的那样,轻飘飘地掀过这一页。” “另外,道府也不会不管大虞国主,化生堂的病案你已经看了,如果道府真不管他,便不会让化生堂为他诊治,就算后来化生堂不再过问此事,也是因为陈首席接手了。” “至于那些暴毙的宦官,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是道府这边动的手,最起码在道府内部没有 这样的命令。当然,不是说此事一定与道府无关,就算真是道门之人动手了,那也是动用了一些私人力量,而非道门的公器。” 陈剑仇迟疑道:“是陈首席背着道门自作主张?还是福瑞郡主想多了?” 徐教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如果我们什么都知道,那也没必要调查了。” 陈剑仇讪讪一笑。 徐教容道:“你提到的灵山巫教一事,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如果陈首席真在暗中勾结灵山巫教,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整个婆罗洲道府都要地动山摇,齐次席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一半。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太蠢了。” “义母说的是,我也觉得不太可能。”陈剑仇道。 徐教容沉思片刻,忽然说道:“还有,那位福瑞郡主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陈剑仇不解地望向徐教容。 徐教容道:“福瑞郡主的母亲是个西洋女子,虽然道府查过她的背景,没有发现什么明显问题,但你要记住一句话,过去没问题不代表现在没问题,现在没问题也不代表以后没问题。” 陈剑仇没有说话。 徐教容道:“你现在还年轻,有理想,也有许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现在你们可以做到清廉自守,再过二十年,你们还是现在的你们吗?道理是一样的,那个西洋女子嫁给大虞国主之前,也许与圣廷没什么关系,可在她嫁给大虞国主之后,难保圣廷不会 通过各种途径找上她。” 陈剑仇忽然问道:“这位王后是怎么死的?” 徐教容脸色淡漠:“天不假年,红颜薄命。” 陈剑仇本指望着徐教容能给他指一条明路,结果发现疑惑更多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仅仅是陈首席和大虞国主的事情,还把道门、佛门、灵山巫教、圣廷也牵扯进来。 徐教容看了他一眼,缓和了语气:“如果这件事简单到随便一查就知道是陈首席在搞鬼,那么我也不会交给你来做。正因为不好查,查清之后才算立功,做好了这件事,我有八成把握给你谋个前程。” 陈剑仇问道:“七品道士?” 徐教容笑道:“七品道士算什么前程?如果你只是想做个七品道士,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你进入道府,只是如此一来,你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陈剑仇赶忙道:“那就不必了。” 道门在这一点上与朝廷颇为类似,朝廷一向有科举正途的说法,除了科举之外,也就是立下军功了。除此之外,其他靠着祖辈恩荫、外戚身份出仕,都算幸进,为人所不齿。放在道门也是一样的,正经考入道门的,才算是正途,靠着别人推荐进入道门,属于旁门左道。 严格说起来,齐玄素也是考入道门的。 万象道宫在孩童们十岁之前,会传授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识字、算数等课程。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孩子会获 得道童的身份,开始学习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经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机关、符箓的初级课程,以及被传授更高深的修炼法门。未能通过考核的孩子则会成为道民,开始学习各种工匠技能。待到十八岁,会有第二次考核,道童们通过考核之后,就会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从道童成为九品道士。 齐玄素是从无数道民、道童中一路杀出来的佼佼者。他的起步比起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自然是不值一提,可比起普通人,已经是十分优秀了了。 真正卡住齐玄素的是七品道士。 有背景和没有背景之间的鸿沟在于“可以”二字,比如齐玄素的职务品级,道门的规定是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授予职务品级,这个“可以授予”不等同于“必须授予”,换而言之,就算符合条件,也可以不授予职务品级,主要看上面的意思。 简单来说,只要符合规矩,升品级、调职务都是可以的,不过“可以”不是“必须”,这个“可以”不是所有道士都能平等享受的。 齐玄素能够不满三十岁便担任次席副府主,绝对合情、合理、合法,完全可以,挑不出任何错,却绝对谈不上公平。 这仅仅是“可以”,还不是“破格”。 李长歌等人就是破格了,理由也很好找,一定年龄内达到什么境界修为,就可以破格提拔。而年龄与修为的优势又是身后 家族用无数资源硬堆出来的。 自诩平等的关键在于自诩。 齐玄素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不会把自己能有今天全部归结为自己的能力,而是打心底里感激七娘。 七娘改变了他的命运。 徐教容也改变了陈剑仇的命运。 徐教容最后语重心长道:“在这一点上,你要好好好学一下齐次席,虽然我听兰大真人说起过,齐次席也有一位义母,但齐次席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仅仅是靠着义母的帮衬,无论是江南大案,还是‘定心猿’,乃至于后来的凤麟洲战事,齐次席都能立下大功,这才是他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成为代次席的关键。” “我跟齐次席深谈过一次,他打算让自己现在的秘书去给张副堂主做秘书,毕竟他不像兰大真人这般年高德重,终究是年轻,男上司和女下属之间多有不便,所以想要一位男秘书。你若是做好了这件事,入得齐次席的眼,我便举荐你去做齐次席的秘书。” 第十九章 探墓 徐教容的话对于陈剑仇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激励,齐次席的秘书到底意味着什么,已经不用多说,他的义母徐教容就是兰大真人的秘书,如今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品级未必多高,可许多真人都要让她三分,因为她还代表着兰大真人。齐次席当然比不得兰大真人,可胜在年轻,前途无量。 除此之外,陈剑仇早就有了道童的身份,这是考入道门的必要前置,算是半个道门中人,所以他立功之后,不是被赐予同道士出身,而是会快进入一条快速晋升的通道,这无疑比直接安排一个七品道士要好得多。 更关键的是,如果他能成为齐次席的秘书,那么他就有了直面陈剑秋的资格。 当然,前提是他能查清这件事。 陈剑仇离开酒馆之后,返回住处,一夜未眠,又把已知的各种线索从头梳理了一遍。 义母徐教容的一番回答把他的很多推测都推翻了,比如道门暗害大虞国主的推测、道门放任陈书华暗害大虞国主的推测等等。 不过这也给陈剑仇打开了另外一条思路。 义母明确说过,那些暴毙的宦官与道门无关,那么是谁杀了这些宦官?用意是什么? 其实用意很好猜,用意自然是陷害道门,把水搅浑,来掩盖一些其他事情。 关键在于是谁杀了这些宦官? 陈剑仇是青鸾卫中人,有护卫宫廷的职责,青鸾卫都督府内应该有这些宦官的卷宗。 于是 第二天一早,陈剑仇又借助职务便利去查阅相关卷宗。 不出意外,卷宗上不会记载真正死因,都是所谓的暴病而亡,不过陈剑仇也不是要看这个,他主要想知道那些宦官被安葬在了什么地方。 既然是暴病而亡,自然不能按照罪人处理,该有的身后事还是要有。 这些宦官作为大虞国主的贴身宦官,地位不俗,类似于前朝大魏的司礼监秉笔,也有义子、侄子甚至家族,其身后事都比较隆重,不好随意糊弄。 而且大虞国深受中原的影响,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都讲究入土为安,只有佛门才会火化,为了洗脱这些宦官是佛门中人的嫌疑,自然不好火化,必须土葬。 这倒是给了陈剑仇突破口。 陈剑仇根据卷宗上的记载,来到了升龙府城外三十里处。 最后一名暴毙的宦官名叫吴福,就葬在这里。 这些宦官都是百姓们口中的大太监,有私宅,有产业,其墓地也都是风水宝地,甚至还有守墓人,所以白天是不好直接过去的。 陈剑仇只能等到晚上,月黑风高,趁着夜色偷偷摸进了墓地。 他要开棺验尸。 这里的坟墓当然不是一个小土包,而是有地下墓室的。 陈剑仇在青鸾卫这几年,接触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手段,点穴望气的本事不敢说精通,也算是略知一二,很快便确定了墓室的格局和墓门位置,然后便开始挖掘“盗洞”。 这些宦官的坟墓虽 然有墓室,但绝不像帝王陵寝那般如同一个大迷宫,里面至多也就是一个民间瓦窑的大小,分割成一个主墓室和两个耳室,小的也就是一间屋子大小,陈剑仇得徐教容的真传,修为相当不俗,乃是名副其实的先天之人,所以陈剑仇没费多大力气便挖了进去。 墓室里十分阴冷,漆黑一片,一口漆黑的棺椁摆在正中位置。 所谓棺椁,是内外两部分组成,外面的叫椁,也就是外棺,或者叫大棺材,里面的才是盛放尸体的棺材。 陈剑仇走上前去,想要推开棺椁的盖子,入手一片刺骨寒意,整个棺椁竟是如一块寒冰,让他不得不缩回手掌,低头望去,就在刚才的一触之下,他的手掌上已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陈剑仇不由暗道一声好厉害的寒意,这些宦官之死果然有蹊跷。 陈剑仇是一名炼气士,立时运转真气,隔绝寒意,同时发力,将棺盖推开,露出里面较小的棺材。 只见棺材的四角都用钉子钉死,虽然此时主墓室中并没有半分光亮,但仍旧闪烁着幽深的光泽。 陈剑仇燃起一个火折子,仔细看去,只见在钉子上方,也就是锤子敲击的地方,刻着一个篆体的“戮”字,不由色变:“这是道门的‘戮尸钉’?” 所谓“戮尸钉”,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镇压尸体的钉子,将其钉在棺材上,可以防止棺材里的尸变。这些宦官选择的墓地都是 风水宝地,若是正常死亡,万万不会尸变才对。既然不会尸变,又何必多此一举地用“戮尸钉”来钉死棺材? 还有刚才的寒意,也透露着极大的不正常。 陈剑仇顿时陷入到两难的境地之中,他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最终还是把心一横,用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将棺材四角的“戮尸钉”给起了出来。 然后陈剑仇推开棺盖,棺材中竟然是装满了绿水,阴气浓重,又透出一股血煞之气。 陈剑仇脸色越发凝重,伸手将棺材立起,使得棺材中的绿水倾泻而出,露出其中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寿衣已经被腐蚀殆尽,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这具尸体紧贴着棺底,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眼窝、两颊深陷,双眼大大睁着,嘴巴微张,似是极为惊恐,已经没了生气。 陈剑仇骤起眉头,以真气包裹手掌,伸手在这具尸体上轻轻触触碰,就见尸体的胸口整个塌陷下去。 这是最后一名暴毙的宦官,刚刚死了不到一年,结果就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尸体猛地睁开双眼,竟是化作活尸,朝着陈剑仇咬来。 陈剑仇早有防备,立时一掌打出,托住这活尸的下巴,又让它把嘴给闭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剑仇的心思急转,这尸体异变,倒像是中了“鬼咒”而死。 所谓“鬼咒”乃是道门绝学,根据义母所说,中了“鬼咒”之后,若是及早发现,或可 有救,若是待到身躯逐渐朽坏,就为时已晚,“鬼咒”已经深入骨髓,神仙难救。 这也就罢了,死于“鬼咒”之人的身躯会化作活尸,难怪陈剑秋说这些宦官是死于道门之手。 好在这宦官的尸体刚刚化作活尸不久,虽然狰狞可怖,但实在谈不上如何厉害,很快便被陈剑秋以强横真气碾压成一滩肉泥。 陈剑仇又在墓室中四处查探了一番,他发现棺材似乎有移动过的痕迹,推开棺材之后,发现其下方竟然有一条地道。 为什么在宦官的墓室中会有地道?那些绿水又是从何而来?幕后之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陈剑仇满脑子疑问,几番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进入地道之中查探一番。 这条地道一路往下,陈剑仇走了大概百丈距离,脚步稍稍一停,此时他周围的墙壁开始变得潮湿,不断有水滴落下,不但在墙角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也使得周围的墙壁上生出许多青苔。 阴阳相对,水火难容。阳气极致可生出火,而阴气极致便是化作水,此地有水滴落下,可见阴气之浓重。 陈剑仇见此情景,虽然谈不上惧怕,但在心中也多了几分警惕。 他继续前行,也不刻意求快,就是以正常人的徒步速度前行,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发现地道变成了有砖石结构的墓道,似乎他已经进入了一座地下大墓之中。 除此之外,陈剑仇还发现了几具开始白骨化 的尸体,看其腐烂程度,应该不是近期内死去的,再看这些尸体身上的衣着,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已经破损严重。不过当陈剑仇看到其中一人腰上悬挂的一件似是短刃又似是巨齿的物事之后,便明白这些人的身份,应该是多年以前的盗墓贼,不知如何进入到这座大墓之中,有命进没命出,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就在陈剑仇俯身查看情形的时候,其中一具尸体忽然睁开双眼,伸出双手朝陈剑仇的脖子抓来。 其实普通活尸对陈剑仇的威胁并不大,因为其不但行动迟缓,而且也不像僵尸那般钢筋铁骨,只要是略懂驱邪驱尸手段之人,便可将其彻底毁去,所以陈剑仇丝毫不乱,躲开活尸双手的同时,顺势一掌打碎这活尸的脑袋。 没了脑袋之后,活尸又瘫倒在地。 陈剑仇环顾四周,发现墙壁上还有一些壁画,是一尊站立着的女子菩萨,倒是与陈剑秋描述的国主梦中所见菩萨有几分相似,不过除了女子菩萨之外,还有一尊佛陀,坐在莲花之上。 难道他猜错了,血菩萨其实与灵山巫教无关,而是佛门的某个分支? 陈剑仇如此想着,继续前行。 如此行出百余丈的距离之后,在陈剑仇的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光点,再行数百丈,那个光点越来越大,竟是个有光亮透出的出口。 陈剑仇心中一动,取出徐教容送他的“太隐匿形符”,以食 中二指夹住,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陈剑仇的身形也随之隐去,不见踪迹。 隐去了身形的陈剑仇犹如一道没有实体的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向墓道出口。 第二十章 爪哇国 扶南国靠海,与扶南国一海相隔的便是爪哇国。 说到爪哇国,中原百姓不会陌生,一句俗话就是把什么丢到爪哇国去了。 爪哇国是个岛国,不过与凤麟洲苇原国相比,爪哇国更零碎,大小岛屿将近两万个,人口众多。 在众多群岛中间有一道海峡,是连接南海与西洋的重要通道,这是一条海上的丝绸之路,每年不知要有多少商船从此经过,若是出现什么差错,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无论是道门还是大玄朝廷,都对此地十分重视,所以大玄朝廷的南庭都护府直接设在海峡的两岸,并有南海水师巡逻游弋,以确保海峡的畅通无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天廷”的总坛也在爪哇国境内,就在将近两万个岛屿之中,颇有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思。 除此之外,这里也是无数南洋海贼藏身的地方,并非所有的海盗都能如“天廷”这般啸聚一方,横行南洋,小的海盗也许只有????????????????十几个人一艘船,平时就是普通渔民,很难分辨。 虽然大玄水师所向披靡,但也架不住在将近两万个岛之间捉迷藏,想要彻底杜绝海盗,必须建立起行之有效的府县体系,将朝廷的权力延伸到每一个县。现在看来,道门和大玄朝廷暂时还无法兼顾到爪哇国,只能确保海峡与陆地的安全,所以海贼们还有一段逍遥日子。 爪哇国的情况如此特殊,齐玄素当然要来爪哇国走上一趟,所以他将爪哇国放在了自己此行的第二站。 因为听说海贼众多,所以齐玄素这次没有急着从天上飞过去,而是让人降下飞舟,从海上航行过去——飞舟当然可以当成普通船只使用,便是想要旱地行舟,也不是不行,只是没人这么干而已。 齐玄素除了想要看看海盗之外,也想见识下这里的“海上风光”。 中原大地,已经很难见到妖怪了,在道门的集中整治之下,妖怪们要么归顺,要么逃亡,要么就只能死。毕竟天生强大的蛟龙也被道门杀得近乎绝迹,就更不必说其他妖怪了。反观凤麟洲,还是妖魔乱舞的局面。 在南洋这边,同样如此,不过这里的妖怪多半与海有关,或者可以称之为海妖,大多生活在海里,除了跟海面上的船只较劲,与陆地上的百姓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神仙与妖怪总是对立,提到妖怪,又不得不提到南洋这里的一位本土神灵。 据说她成道于大晋初年,还要早于儒门理学圣人,传说她将要出生前的那个傍晚,邻里乡亲看见流星化为一道红光从西北天空射来,晶莹夺目,照耀得岛屿上的岩石都发红了,疑似是天仙化身降世。 因为她出生至弥月间都不啼哭,父母便给她取名默,又称她为默娘。 默娘自小便以行善济人为事,矢志不嫁。 她平素精研医理,为人治病,教人防疫消灾,还经常引导人们避凶趋吉。遇难的渔舟、商船,常得到她的救助,因而人们传说她能“乘席渡海”。她还会预测天气变化,事前告知船户可否出航,所以又传说她能“预知休咎事”,称她为“神女”、“龙女”。 默娘在二十八岁那年,凝聚香火愿力,得道成仙,这一天,天空中有朵彩云冉冉升起。从此以后,航海的人又传说常见默娘身着红装飞翔在海上,救助遇难呼救的人。因此,海船上就逐渐地普遍供奉其神像,以祈求航行平安顺利,并尊称“天后”。 天后当然与天帝没什么关系,两人也并非夫妻,只是男子以帝为尊,女子以后为尊,又以天为高,故而以“天后”来彰显其崇高地位。 儒门对其一再加封,道门掌权之后,也十分尊重其地位。 道门有过一段黑暗堕落的时期,在佛道合流的那段时间里,道门受到佛门的影响,大谈神通法力,各种胡吹大气,凭空造出好些神仙,偏偏吹牛吹不过佛门,画饼充饥也画不过佛门,又摒弃了太上道祖的宇宙之观,理念混乱,道理狗屁不通,经世济民、????????????????治国理政方面被儒门碾压,哪里还有当年黄老当道的气派,实质上沦为三教垫底。 所以玄圣重建道门之后,十分忌讳凭空捏造神仙,对所有的道门神仙进行了一次梳理,除名了好些神灵,不过巫阳和天后都被保留下来,道门给天后的封号是:辅兜昭孝纯正灵应孚济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 天后的信仰十分广泛,几乎涵盖了整个南洋,除了婆罗洲诸国,也包括齐州、江南各州、岭南、凤麟洲等地,是道门中影响最大的女神。 只是这位神灵已经飞升离世,所以才给了隐秘结社入主南洋的机会。不过传说天后的神国仍旧藏在南洋某地,其中有着天后传承。几百年来,无数人出海寻找天后的传承,却都无功而返。 还有传说,大晋国师林灵素就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天后传承,才能横空出世成为仙人。之所以有这个传言,大概是因为天后和大晋国师都姓林的缘故,被人误以为是同宗同族。 只可惜林元妙不在齐玄素的身边,否则他还真想问一问,这个传言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到林元妙,齐玄素是彻底不管了,原因也很简单,虽然是他与林元妙签订了契约,但他现在没钱,太平钱都用来买房子了,还欠下了长达百年的巨额债务,哪里还有闲钱来买“返魂香”,实在有心无力。 反倒是张月鹿被天师钦点上位之后,背靠着张家,手中可以调动的资源着实让人艳羡。林元妙跟着张月鹿,想来很快就能恢复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干脆就让他一直跟着张月鹿,还能当作一个护卫,毕竟先天谪仙人比起后天谪仙人,还是较为脆弱。尤其是张月鹿这种不怎么修炼体魄相关功法的先天谪仙人,就更是如此了。 至于齐玄素,他倒是可以考虑好好培养下小殷,同样大有前途。只是小殷这个性子,也着实让人头疼。 齐玄素与丁丑灵官此时站在船头,一边看海,一边谈着海上的大小海贼头目。 最大的海贼头目,亦或说是海上霸主,自然是那位“天廷”首领金公祖师,在江湖上,公认金公祖师乃是伪仙第一人,几乎有仙人的实力,便是对上兰大真人,也有一战之力。又有传言说,金公祖师早已跻身了仙人境界,只是故意藏拙,这才以伪仙的境界修为示人。 具体情况如何,因为金公祖师已经很少在人前露面,“天廷”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大道首吴光璧负责,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不过最近几年,“天廷”有向中原内陆发展的倾向,所以吴光璧时常出现在中原大地,代替吴光璧在南洋老巢主持大局的便是“天廷”的第三号人物,刘桂。 前朝时,南洋海面上有几大海商,王家、郑家、刘家,说是海商,实则是半商半盗,实为一方霸主。 后来道门入主南洋,王家不仅归顺道门,而且随着五代大掌教出征婆娑洲,立下汗马功劳,协助五代大掌教实施奇袭登陆计划,切断了西婆娑洲大军的蜂????????????????腰部一线,使其全军溃败,不得不退出东婆娑洲。五代大掌教执掌道门之后,王家也水涨船高,全面掌控婆罗洲道府,这才有了今日王家将婆罗洲视作自家后院私宅。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管当年的王家先祖如何奋勇拼杀,立下怎样的大功,也不可能庇护子孙后代亿万年。 于是齐玄素来到了婆罗洲。 至于另外两家,郑家因为晚了半步,再去投奔道门也是屈居于王家之下,干脆投奔了大玄朝廷,后世族人多在岭南、南海水师任职。 刘家没有像王家、郑家这样洗白上岸,倒是成了“天廷”的班底。 正如张家、李家之于道门是带资入股,刘家之于“天廷”也是如此,所以刘家在“天廷”内部实力雄厚,刘桂便是刘家的当家人。 在“天廷”之外,还有几伙海贼,算不上隐秘结社,要么是大海商的背景,要么是地方豪族士绅的背景,势力要比“天廷”小得多,靠山也小得多。 普通人也许不知道,可那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一定知道,“天廷”能立足坐大,是因为他们背后有李家,太平道李家。 所以也有人戏言,抛开立场不谈,幸好不是小国师肩负使命来到婆罗洲,若是小国师到了,那就不会这么脉脉温情,“天廷”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当然,小国师正是因为立场问题,才不能来到婆罗洲。 齐玄素想要见一见海盗是什么样子,可别说海盗了,就是各路商船都敬而远之,毕竟道门的飞舟极好辨认,看到之后自然是赶紧避让,冲撞了道门的大人物,那可是罪过。 至于海妖之流,自然也不敢露面,更不敢兴风作浪,毕竟飞舟以蛟龙为材,那蛟龙气息,还有蛟龙死去时的不甘和怨念,足以震慑群妖。除非是八岐大蛇这样的绝世大妖,否则没有谁敢来触霉头的。 不过正当齐玄素以为这次要无功而返的时候,一艘大船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第二十一章 神交已久 这是一艘“天廷”的大船。 齐玄素是怎么看出来的? 挂着旗呢。 “天廷”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中原,“天廷”也许还要遮掩一下,可是在南洋,“天廷”根本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身份,大有天老大,道门老二,我老三的架势。 大船乘风破浪,朝着道门的飞舟疾驰而来。 “天廷”竟是这般目中无人? 齐玄素立在船头,背负双手,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是一艘西洋风格的大船,严格来说,是一艘颇有西洋古风的大船,在铁甲舰的时代,在火炮称雄的时代,在蒸汽的时代,仍旧有撞角,仍旧使用风帆,还有船首像。不过船首像的模样并非南洋的天后,而是西洋的女神,双手交叉在胸前。 不过在西式的船身上,又有着很多中式风格的改造,多少有点不伦不类的意思。 这艘船就像是“天廷”的缩影,活脱脱一个大杂烩,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香????????????????的还是臭的,通通吸纳进来,乱炖一番,弄出一个四不像。 随着这艘大船的靠近,原本还明媚一片的天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黑云翻滚,狂风呼啸,海面不再平静,不断地上下起伏着,海水由湛蓝变为深蓝,最终化作漆黑。 这艘大船上亮起了昏黄光芒,速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缓,撞角就像一杆长矛,分开狂风和巨浪,披风破浪而来。 很明显,这样的变化来自于这艘帆船,这也是“天廷”之人使用帆船而非蒸汽铁甲船的缘故。 齐玄素当然不会下令让飞舟逃走,甚至没有让飞舟升空,就这么停在原地。 就在这时,从帆船上传来一个声音:“见过齐副府主。” 齐玄素循声望去,在船首像的后方出现了一个身影,此人一个光头,身着道门法衣,还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儒门高冠,这也就罢了,他脚踏木屐,胸前挂着圣廷的圣徽,手中拿着萨满教的木杖,杖身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 齐玄素自然认得此人,正是“天廷”大道首吴光璧。 他也从中原回到南洋了。 齐玄素仍是背负双手,腰间悬挂“清净菩提”,鹤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并没有回应吴光璧。 道不同,不相谋。 这老小子先是在金陵府跟七娘争夺“玄玉”,后来在五行山再一次出手护住李长歌,算是齐玄素的敌人。 吴光璧也不以为意,毕竟是堂堂副府主,还是肩负金阙使命的天使。 在南洋地界,齐玄素有兰大真人做靠山,兰大真人连自己的“左手”都派出来为齐玄素保驾护航,这等待遇,实在非同一般。齐玄素自恃身份轻视他这个邪教妖人,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他跟七娘打过一架,不意味着他能等同于七娘,七娘能出入玉京,与道门的两位储君谈笑风生,是因为七娘的背后是地师,他可没有地师撑腰。 七娘说是地师的妹妹,实则是被地师一手带大的,这其中的关系,不是女儿,也胜似女儿了。 说到底,这不是境界修为的事情,而是齐玄素代表了道门。 吴光璧站了片刻,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船头上。 齐玄素的目光一凝。 他不认得这个人,不过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是一个“神交已久”之人。 隔着风雨,此人又不像吴光璧那样遍体大放光华,反而是隐藏在吴光璧的光华之中,看不清相貌,只能隐约看到是个男子,内着白袍,外罩玄色纱衣,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并非道门道士的打扮,倒像是位公子王孙。 此时此刻,齐玄素身旁站着丁丑灵官,立于飞舟船头,那人身旁站着吴光璧,立于‘天廷’大船的船头,隔着晦涩风雨,遥遥相望。 齐玄素忽然知道此人是谁了,开口道:“是李道兄吗?久仰大名,可惜缘悭一面,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面。” 李道兄,当然不是李长歌。 也不是李无垢、李长生、李天罡、李天澜、李命煌,????????????????更不是国师李长庚。 是李天贞。 当真是久违了。 齐玄素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李天贞”这个名字的,齐玄素自己都记不清了,大概是在听说有关张月鹿的各种传闻时一并知道,李天贞在里面扮演了一个配角,用以衬托张月鹿。 李天贞喜欢张月鹿,张月鹿却不喜欢李天贞,于是两人有了一场赌斗,若是李天贞胜了,张月鹿就答应他的一个请求,若是李天贞输了,就离开玉京,不再回来。 结果是,李天贞再也没有去过玉京。 当时就有人说,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很喜欢这位李公子,张月鹿能扫他的脸面还安然无恙,真是好大的面子。 此一时,彼一时。 到了如今,自然再没有人这样说张月鹿,因为张月鹿很快就要成为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是天师亲自认定、张家大宗妥协同意的张家“月”字辈领袖,对标的是小国师李长歌,而不是李天贞。 那时候的张月鹿还差点意思,不仅没做副堂主,还在北辰堂任职,虽然天赋极佳,但怎么看都像是被张家大宗排挤的弃子,自然不能跟堂堂李家公子相提并论。 至于那时候的齐玄素就更差点意思了,他大概还跟着七娘在江湖的泥潭里打滚,不知此生是否还有重返玉京的机会。 只是造化弄人,谁又能想到,在数年之后,齐玄素成为所谓道门三秀之外的第四秀,位至婆罗洲道府次席副府主,三品幽逸道士,真正的前途无量。 李天贞则成了李家的里子,也就是七娘、齐暮雨一类的人物。 齐玄素刚与张月鹿接触的时候,就不断听人提及李天贞这个名字,他一度以为李天贞会成为他的情敌——虽然张月鹿并不喜欢此人,甚至是十分厌恶,但李天贞愿意出来做绊脚石,也能勉强算是情敌。 可出乎齐玄素意料的是,从他和张月鹿第一次回云锦山大真人府,到他认识李长歌,再到他在道门内部平步青云,连国师和清微真人也一并见过了,最后到他在玉京太上坊购置玄真大长公主府开始谈婚论嫁,李天贞都没出现过,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哪有这样的情敌? 看来这位李公子也不是执着男女之事的人,愿赌服输,就此翻篇。 齐玄素总不能跑到齐州或者三仙岛上去挑衅一番。 所以直到今日,才是齐玄素与李天贞第一次见面。 不过两人早就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甚至有过一些隔空交手,比如第二次金陵府大案,便是由李天贞主持的,一路灭口,尽显狠辣。齐玄素则是引爆了紫仙山的“罪魁祸首”,也是他把张月鹿引到了江陵府,由此拉开了清查第二次江南大案的序幕,故而算是“神交已久”。 李天贞道:“久闻齐次席大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他没有承认自己是李天贞,却也没有否认,模棱两可。 齐玄素只当他是默认了,问道:“不知李道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天贞没有说话,反而是吴光璧再度开口道:“齐次席驾临南洋,自然要登门拜访。” 齐玄素脸色淡漠,声音也是冷淡:“吴大道首,你是‘天廷’之人,我是道门之人,似乎是无话可谈。” 吴光璧笑道:“齐次席此言差矣,我听闻齐次席与清平会的某些人有所来往,也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关系密切,既然齐次席能与这两家往来,那么又如何不能与我们‘天廷’往来一二?” 齐玄素脸色不显,淡然道:“吴大道首是在污蔑我吗?不知这话是清微真人的意思?还是国师的意思?亦或是小国师、李道兄的意思?” 既然揭短,那么齐玄素也不客气,三道屁股底下都不干净,你拿七娘说事,那我便直接点破李家和“天廷”的关系所在,来而不往非礼也。 能做到一品灵官的人,自然对道门内部有着十分清晰明确的认知,所以丁丑灵官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表示愤怒,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这也是道门对灵官的要求,灵官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服从命令、执行命令。 吴光璧笑了笑,自然不会回答。 不过齐玄素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算是双方各退了一步。 吴光璧悠悠说道:“夏日时节,海上多有台风,天力之恐怖,便是仙人都要逊色三分。不过在南洋海面上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天后留下的海上龙宫会随着台风而现世,所以每到夏日时节,总会有人出海寻找天后留下的机缘。天后仁慈,就算是所乘船只毁于台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区别在于,有人空手而归,赔了夫人又折兵,而有些人却能得到天后的馈赠,或是神通法术,或是奇珍异宝,甚至是天后的传承,从此一步登天。” 齐玄素神色淡淡:“吴大道首和李道兄不远万里从中原赶到南海,就是为了此事?” “怎么,齐次席不感兴趣?”李天贞忽然问道。 齐玄素道:“道门之法万千,我连道门之法尚且修习不得周全,又何必贪图天后的传承?” 第二十二章 初露端倪 陈剑仇出了墓道的出口后,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个地下大殿,不过是一个由天然洞穴改造而成的地下大殿,呈圆形,而且不止一条墓道通向此地,在大殿的四周墙壁上,还有其他出口,加上陈剑仇所在的这个出口,刚好是七个。 陈剑仇不由一惊。 因为卷宗上写得很明白,暴毙的大太监刚好也是七个。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另外六条墓道应该是通向其他六个大太监的墓地。 不同于大玄朝廷,大虞国承袭大魏旧制,仍旧保留了完整的内廷宦官制度,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被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各地市舶司和织造局的监正,以及各地镇守太监之外,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提督青鸾卫之职,也就是所谓的督公。 司礼监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直接统领龙骧卫和虎骧卫,实为内廷“枢府”。除此之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内廷的大管家。 一般而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 宦官第一人,司礼监首席秉笔是第二人,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便是第三人。 暴毙的七位大宦官,有两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两位司礼监首席秉笔、两位御马监掌印太监、一位司礼监秉笔。 陈剑仇调查的吴福就是司礼监秉笔,不仅是最后暴毙之人,也是七位大太监中地位最低之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连着死了个六个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实在是没有人了,于是只好找一个相对普通的司礼监秉笔来凑数。 为什么非要凑够七个大太监? “七”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陈剑仇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他可以肯定,这七名太监之死的确与道门没什么关系,最起码道门为了警告大虞国主所以才杀了一众大太监的说法是站不住了。如果道门真是为了警告,那么没必要非要凑够某个数字。 还有就是,从墓道中的盗墓贼尸体来看,这座大墓并非近期修建的,应该是古迹遗址,然后被人改造,那些没有砖石结构的地道也是新近挖的,应该是七位大太监下葬之后的事情。 这也就罢了,真正让陈剑仇感到惊讶的还是地下大殿的正中位置竟然有一方湖泊。 一尊大约有十丈之高的菩萨塑像立在湖心位置。 乍一看去,与观音菩萨十分相似,只是观音菩萨只着白衣,而这尊伪菩萨却是着血衣,正是国主梦见的血菩萨。 国主的噩梦与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国主的 梦、暴毙的大太监已经隐隐连成了一条线。 不过还有两点疑问,外面壁画上的佛陀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除了血菩萨之外,还有一尊血佛陀? 另外就是,陈剑仇记得清清楚楚,陈剑秋说过,国主总是梦到一方红色大湖、一座倒悬在天上的黑色大山,还有一尊巨大的血衣菩萨。 如今血衣菩萨已经有了,可湖水还未变红,更不见倒悬在天上的黑色大山。 如果说这是一个邪教仪式,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个邪教仪式还未完成? 虽然陈剑仇不是正式道士,但因为徐教容的缘故,他知道的并不比真正的道士少,所以他第一时间就从仪式联想到了古仙降世。 一般而言,仪式只有两种作用,一是上去,也就是飞升。二是下来,也就是降世。这个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准备飞升。而且飞升乃是好事、盛事,根本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如此一来,陈剑仇便面临两个抉择,是将此地上报道门,将其彻底毁掉?还是以此为契机,继续查下去? 前者可能会让幕后黑手壁虎断尾就此消失不见,而后者则要冒更大的风险。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所以陈剑仇在“太隐匿形符”的功效彻底消失之前,又从原路退了回去。 虽然陈剑仇已经想到要抹去自己的痕迹,但是打死的活尸很难复原,陈剑仇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当陈剑仇通过 地道再次回到吴福的墓室时,却发现吴福的尸体残骸和那些被倾倒出来的绿水全都已经消失不见,棺椁也已经复原如初。 陈剑仇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踪迹已经暴露了?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既然这七位大太监之死另有隐情,他们的坟墓又是如此重要,能够直通地下大墓,那么杀了这些大太监的幕后之人肯定会派人日夜看守,所以他还是大意了。 就在此时,主墓室连通左右耳室的门户突然开启,从耳室中涌出许多活尸,不仅身形矫健,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就如活人一般,对陈剑仇形成合围之势。 陈剑仇拔出自己的佩刀,只是一刀,便将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斩落,骨碌碌滚出老远,然后陈剑仇身形向前掠出,躲过后续两名活尸的攻击。 一名活尸大步前冲,与陈剑仇擦肩而过,然后就见一只胳膊高高飞起,这名活尸的半个肩膀都被一刀削去。 陈剑仇没有丝毫停留,前冲的同时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刀上掠,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小臂斩落,同时一掌挥出,将第三名活尸拍退,然后顺势捏住身后第四名活尸的手腕,使其身体被拉扯着朝自己撞来,然后以手肘猛然撞在活尸的胸膛上,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就见这活尸的胸膛直接塌陷下去,失去了所有动力。 紧接着陈剑仇有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单手握 刀,刀身斜斜下指,一侧刀锋几乎贴近了左腿。先前被打退的第三名活尸嘶吼一声,倾其全力向陈剑仇扑来,陈剑仇身形未动,手中长刀迅速上扬,在磕开扑来活尸的同时,长刀也形成一个下斩之势,不等活尸反应,陈剑仇一刀从右至左斩出,将其斩成两半。 最后陈剑仇回身一脚踹在一名从后面冲来的活尸身上,让它与它的难兄难弟撞在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虽然根本不是陈剑仇的对手,但还是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陈剑仇。 陈剑仇踏罡步斗,不断挥刀的同时,左手中又出现一把连发火铳,连连开铳,每一发都能准确无误地打在活尸的眉心玄窍位置,中铳者立时倒地不起,着实是帮陈剑仇缓解了许多压力。 只是随着活尸越来越多,陈剑仇还是逐渐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火铳打空,陈剑仇收起火铳,手掌一翻,多了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是一枚“凤眼乙一”。 陈剑仇将其丢掷出去,只听轰然一声,这颗“凤眼乙一”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众多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活尸体内的 脓液不能将其熄灭,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趁此时机,陈剑仇纵身一跃,从自己的挖出的盗洞回到地面。 结果就是陈剑仇刚刚爬出盗洞,就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此刀为文鸾刀。 甚至陈剑仇本人用的也是这种刀。 来人自然是青鸾卫。 大玄朝廷的青鸾卫已经没落,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大虞国自己培养的青鸾卫。 换而言之,这些人正是陈剑仇的同僚。 两名青鸾卫高手挟持着陈剑仇,将他押到不远处的守墓人小屋之中。 在小屋中坐了一个人,虽然身着常服,但陈剑仇还是一眼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是青鸾卫的直属上司、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也就是在七位大太监暴毙之后上位的新任督公,名叫司空广。 一瞬间,陈剑仇只觉得脊背发寒。 这是什么意思?司空广是幕后之人?还是幕后之人的爪牙? 难道说在国主病重的期间,幕后之人已经掌控了内廷并架空了国主? 难道说那七名暴毙的大太监其实是忠于国主之人?之所以要杀掉他们,就是为了削弱国主的力量,然后将他们的人替代国主的人安插在内廷的要害位置上? 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是同样出身王室的陈首席吗? 那么陈剑秋呢,她会不会有危险? 第二十三章 海上龙宫 齐玄素与李天贞并没有发生直接冲突。 因为这里并不是一个发生冲突的好地方,说是茫茫大海,其实位于扶南国和爪哇国之间,跟内海相差不多,无论是哪一方,都很可能会有援兵迅速赶到。 那么什么地方才是直接发生冲突的好地方呢? 当然是传说中天后遗留下来的海上龙宫了,那里与世隔绝,怎么看都是个杀人灭口的理想去处。 在齐玄素看来,吴光璧把海上龙宫的消息告诉他,像极了一个陷阱,所以他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绝。 当然,齐玄素对于这些机缘传承不感兴趣也是出自本心,因为后天谪仙人太特殊了,其重点不在于大成之法,更多在于神力和各种传承,反而是先天谪仙人对于这种大成之法的需求就会大很多,学得越多,战力越强。 齐玄素作为一名后天谪仙人,需要的是“玄玉”,而不是什么传承。五大传承已经十分够用了,最起码在一劫仙人之前,都是如此。 如今齐玄素已经把清微真人给的“仙之玄玉”消化得差不多了,他也要着手搜寻下一块“玄玉”。 在齐玄素看来,后天谪仙人是一种十分依赖神力的传承,之所以将其归类为谪仙人传承,可能与天仙传承的二次飞升有关,佐证就是伊奘冉尊作为天仙斩出的化身,就是以神仙的身份飞升。 齐玄素甚至觉得天后的情况与伊奘冉尊十分类似,都是匆匆忙忙来到人间 ,轻而易举地成仙成神。天后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成为仙人,却根本不谋求渡过一次天劫,又匆匆飞升。这都很符合天仙二次飞升的特征。 似乎天仙化身都有相当的局限性,成仙容易,想要渡过天劫却很难。 说到这一点,齐玄素还曾有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天仙的化身可以二次飞升,却也很容易失控,成为独立的个体,若是哪天张月鹿失控斩出个“澹台初”,他该怎么办?难道他也斩出个“魏无鬼”,然后让澹台初和魏无鬼再凑一对? 最终,齐玄素和李天贞错身而过。 齐玄素也得以从侧面看清了这艘帆船的全貌,船头和船尾部分高高翘起,就像是一轮弯月。 船身上挂着很多西式提灯,照亮了船身。 虽然是帆船,但同样携带了火炮,所以两船擦身而过的时候,黑洞洞的炮口也对准了齐玄素脚下的飞舟。 齐玄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这艘船驶过。 丁丑灵官并不掩饰自己的防备架势,左手架起了一面大盾。 事实上“白鲤”的确不适合作战,真要交战,除了直接升空之外,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白鲤”代表了道门,直接击落飞舟,等同于挑衅道门,哪怕是古仙巫罗,都要付出代价。 李天贞和吴光璧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起来,这里距离南庭都护府并不算太远,兰大真人的“右手”也在这里。 帆船上有许多“天廷 ”之人,他们就没有李、吴二人这么“讲究”了,怪模怪样,有的挥动手中兵刃,有的拿着火铳隔空比比划划,极尽挑衅之事。 齐玄素忽然皱了下眉头。 一个“天廷”之人不知是太过兴奋还是太过紧张,亦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手中的火铳竟然走火了,弹丸直接崩在齐玄素的不远处,然后产生了跳弹,又弹射在齐玄素的身上。 因为这枚弹丸根本不构成威胁,所以丁丑灵官没有用盾牌挡下。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射日长铳改”,将铳口对准了那名走火的“天廷”之人。 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铳枪,他和周围的三个同伴直接被炸成了血雾。 这便是齐玄素对挑衅道门之人的回应,本就是些海盗,人人得而诛之。 不过这艘帆船的确有些奇异之处,面对威力巨大的“龙睛甲六”,只是甲板上炸开一个井口大小的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 正如东华真人所说,“射日长铳改”对于如今的齐玄素而言的确算不得什么利器,就当是个玩意,用来打猎也是不错的选择。 齐玄素又装填了一发“龙睛甲七”,再次对准了其他海盗。 此时的齐玄素就像个在林中狩猎兔子一类小型野物的猎人,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这一次,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海盗们学乖了,顿作鸟兽散。 从始至终,站在船头上的吴光璧和李天贞都没有过激反应,吴光 璧还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李天贞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直目视前方。 很显然,这位从出生起就高高在上的李家公子并不在意几个海盗的死活,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那艘奇特的西洋帆船带着乌云、狂风和海浪远去,齐玄素的飞舟继续前往爪哇国的狮子城。 只是有一句话叫作: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齐玄素迫切地想要一块“玄玉”,只是还没有什么头绪,他对天后的传承没什么兴趣,结果天后的传承却主动找上门来。 就在当天傍晚,一场毫无征兆的海上风暴袭击了齐玄素的飞舟。 齐玄素和丁丑灵官来到甲板上,面对狂风巨浪,两人如同脚下生根一般,巍然不动。 丁丑灵官忽然说道:“有些人已经开始念叨‘娘娘’了。” 齐玄素好奇问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说法吗?” 丁丑灵官答道:“传说遭遇海难之后,向天后呼救时,若是喊‘娘娘’,那么天后就会不施脂粉前来救人,若称呼‘天后’,那么天后就会盛装打扮,雍容华贵地来救人,所以会很晚才到。故而海上都称‘娘娘’,不敢称‘天后’,希望天后立刻来救人。” “原来如此。”齐玄素不由笑道,“若是默念‘天后娘娘’呢?” 丁丑灵官道:“那就按照天后处理。” 齐玄素当然不会祈祷已经飞升的天后带他们走出风暴,更何况道门的飞舟也不 怕风暴,本就是以蛟龙的骸骨建造而成,蛟龙乃是海中霸主,能够呼风唤雨,道门的飞舟自然也兼具蛟龙的神效,就是沉入海底,也能再浮上来。飞舟上设置的封闭阵法不仅可以阻隔罡风,也可以阻隔海水。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拍了过来,让飞舟一阵摇晃。 齐玄素无意与天力相抗衡,那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得益于武夫千变万化境对自身掌控的细致入微,齐玄素身形摇晃的方向和幅度与飞舟摇晃的方向幅度竟是完全一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静止之态。 丁丑灵官狠狠一跺脚,她本人仿佛一块压舱石,使得飞舟的摇晃程度大幅度下降。 不过就在下一刻,又有一个巨浪在飞舟的下方生出,将飞舟高高托举起来,又突然消失,使得飞舟轰然下落。 换成普通船只,仅仅是这么一下,就足以让船身断裂成两截,只是飞舟仍旧是毫发无损。 齐玄素叹了一口气,正打算让飞舟升空尽快脱离这片海域,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在不远处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黑影。 齐玄素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丁丑灵官也看到了那片连绵的黑影,笑道:“齐次席,你的运气不错,第一次出海就遇到了天后的海上龙宫。” “那就是传说中的海上龙宫?”齐玄素有些惊讶,“只在台风中现世的海上龙宫?” 丁丑灵官点头道:“没错,据说遇到海上龙宫之人,都会 得到天后的赠礼。在传说中,有些普通渔夫得到天后的馈赠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海上的豪强。甚至传说当年王家、郑家、刘家的祖先也是得到了天后的馈赠才得以发迹。”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推着飞舟朝那片连绵的黑影疾驰而去。 忽然之间,风暴突然变得小了,那些黑影也变得清晰起来,竟是一片连绵的宫殿,华美而精致,许多结构似乎是以水晶为材质,还有珊瑚、玛瑙为装饰,真就如传说中的水晶宫一般。 只是不同于被龙王建造在海底的水晶宫,这座海上龙宫顾名思义,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就像一座可以不断漂流移动的小岛,又透着几分虚幻的意味,仿佛只是海市蜃楼。 丁丑灵官望着眼前此等情景,语气颇为感慨地说道:“我上次见到海上龙宫,还是沾了兰大真人的光,兰大真人当时需要海上龙宫中的某样东西,所以要进入龙宫,哪怕已经提前推演了数月,以兰大真人的仙人神通,也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得以见到海上龙宫。没想到这次又沾了齐次席的光。” 齐玄素问道:“海上龙宫内部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应该怎么进去?” 丁丑灵官沉默了片刻,说道:“它的内部是什么样,我实在不好描述,应该说是别有洞天,至于我们应该怎么进去,其实也很简单,不需要钥匙,也不需要真正靠近海上龙宫 ,只要神游其中就好。” 齐玄素一怔:“神游其中。” 丁丑灵官补充道:“其实可以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通过类似入梦境的手段进入其中。”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清平会的梦中会,还有太阴真君的广寒宫和巫罗的神国,甚至是他梦中所见的灵山。 似乎都要借助类似的手段才能进入其中。 那么清平会的梦中会也是某位神仙的神国吗? 第二十四章 神游龙宫 丁丑灵官不打算再次进入海上龙宫,一则是因为她已经去过一次,再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二则是因为外面需要有人守着,或者说护法。 至于船上其他人,也可以进入海上龙宫,只要入梦即可。不过最终能否以入梦的方式进入其中,还是要看几分运气——海上龙宫会自行筛选一部分人。 兰大真人当然不在乎这个,他的难点只在于如何找到海上龙宫,至于那些禁制,倒是可有可无。这就好比一个手持火铳的猎人,他所面临的最大难点不在于如何击杀猎物,而在于如何在山林中寻找到猎物的踪迹。 海上龙宫毕竟是一个失去了主人的神国,其实不必是长生仙人,便是伪仙,也能强行进入其中。 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进去碰一碰运气,毕竟真正的海上龙宫与他想象中的海上龙宫大不相同,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被人算计埋伏。 于是齐玄素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迅速入定,开始神游。 因为有着进出梦中会的丰富经验,齐玄素没有费半点力气,很快便进入到海上龙宫之中。 刚一入内,齐玄素就发现了许多不同之处。 这里并非洞天所在,而是一个神国,严格来说,这是神国的部分区域,而非神国的全部。 说起来,齐玄素也算是见过一些神国,比如远观三大主神的神国,进入伊奘诺尊的神国,乃至于通过“帝释天”间接进入黄泉国,算是对神国 有些了解,真正让齐玄素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神国的神力仍旧十分充沛,甚至可以用“鼎盛”来形容。 具体表现为勃勃生机,给人以奋发向上之感,而无半点麻木、黯淡、腐朽、破败。 虽然神国的主人早已飞升离世,但她的信仰仍旧遍布南洋,故而仍旧有源源不绝的香火愿力涌入神国之中,然后又被神国自行转化为神力。 神国应该还在继续履行着部分职能,比如出现在风暴之中救助遇险之人,如此一来,等同是天后仍旧显灵,自然信仰不灭,香火得以延续。这大概也是海上龙宫总是伴随着台风现世的原因。大约天后也没有想到,她留下神国继续履行神职,本意是救助台风中遇险之人,反而成了贪图天后传承之人寻找海上龙宫的手段。 齐玄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座宫殿内部的长廊之中,不过这长廊却是不见头尾,哪怕是以齐玄素的目力,一眼望去仍是看不到头,回头看去,同样也是一眼看不到尾,而且长廊的柱子、雕栏、装饰、结构,全部一样,千篇一律,很难通过两周围的变化来判断自己的具体位置。 至于齐玄素本人,则与梦中会一样,具现化为实体,与现世并无不同。这让齐玄素愈发怀疑清平会的梦中会其实是一方神国,而进入梦中会的仪式也的确有些像拜神。若果真如齐玄素所猜测这般,那岂不是说清平 会中从未露面的会主是一位神仙? 还有,传说“天廷”的金公祖师也跻身了长生阶段,由此看来,三道的底蕴之深,倒是超出他的预料,难怪七娘只是以副会主自居,而不自称会主,着实是境界修为上有差距。 只是这位会主似乎受到某种限制,亦或是如七娘所说那般,正在沉睡,所以从不露面,也不出手,就是自己麾下的“青衫湿”被“客栈”刺杀身亡,同样无动于衷,如此看来,倒是受到限制的可能更大一些。 当然,这些推测的基础是梦中会的确是一方神国,如果梦中会不是神国,那么这些猜测自然做不得数。 看来,等下次见了七娘之后,要好好问问她才行。七娘就是这样,你不问,她就不说,由着你自己胡乱猜测。比如她的身份,她从没说亲口过自己是个没本事的小人物,只是她给了齐玄素这种错觉,她倒是说过自己是个清平会的中层头目,可那时候的七娘也的确不是甲等成员。至于姚坊主的身份?那是另一码事,七宝坊跟清平会又不互通。事后说起来,她还振振有词,谁让你不问的?我可没骗你。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迈步上前。 既然这里极为类似梦中会,那么自然会遇到其他人,梦中会中禁制打斗,是因为梦中会有主人的存在,这里却是一块无主之地,所以齐玄素已经加了小心。 齐玄素走了一段之后,发现自 己所在的长廊与另外一条长廊交叉,形成一个“十”字。他驻足想了想,从纵向的长廊转入横向的长廊之中。 然后没过多久,齐玄素见到了第一个房间,中原风格,装饰材质大量使用了竹制,青翠一片,透着凉意。 此时柯青青就在房中,她发现了一面带有握柄的镜子,好似是梳妆镜,不知何种材质制成,镶嵌着宝石,镜面似水面又似玻璃,柯青青正左看右看,浑然没注意到齐玄素的到来,正当齐玄素想要开口的时候,柯青青却连同手中的镜子一起消失不见了。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是柯青青得宝而归了。那面梳妆镜就是天后的馈赠,得了馈赠之后就会被神国的力量自行送走,而且听丁丑灵官话中的意思,每个人只有一次接受馈赠的机会。如此说来,还是要慎重一点,挑选一二。不过若是太慎重了,总觉得还有更好的,不懂得适可而止,也很有可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摇了摇头,离开这个房间,继续前行。 千篇一律中,很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于是齐玄素以方士传承分化了一个念头,然后以一个身神模仿心跳频率,让这个念头数着心跳来计算时间。 没办法,谁让他没有真正的心脏,只有一颗石之心。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齐玄素再没有遇到新的房间,看来这里的宝物也不是随处可见。柯青青的运气倒是不错,刚 进来就遇到一个房间,然后便得宝而归。 齐玄素估摸着,这座海上龙宫不可能只有他们一行人,应该还有其他人,毕竟一场台风的笼罩范围极大,每每台风上岸,动辄影响一两个州,而在海上的时候,台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又是一个半时辰之后,齐玄素终于走出了好似没有尽头的长廊,来到一方小庭院之中,这处庭院四个方向分别连接四条长廊,正中位置有一方池塘,其中盛开着莲花。 此时池塘旁边站着两人。 李天贞,吴光璧。 正如齐玄素所预料的那般,台风的覆盖范围极大,而且这两人专门从中原来到南洋,本就是为了寻找海上龙宫,此时出现在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回首望来。 吴光璧就不必多说了,齐玄素早就见过。 关键是李天贞,终于不再隐藏在吴光璧的光华之后。 从相貌上来看,李天贞很是俊秀,与清微真人有几分相似,不过没有类似狐族的笑容。 从岁数上来说,李天贞要年长于道门三秀,所以他成名更在李长歌等人之前,绝大部分道门之人还不知道“李长歌”这个名字时,李天贞的大名已经传遍道门上下。当然,此名声并非道门三秀这种比较正面的名声,而是常常与跋扈、骄横挂钩,甚至有个道门第一公子的说法。 不过自从李天贞在张月鹿这里碰了个钉子之后,李天贞不再踏足玉京,就比较低调了。 从 年龄上来说,李天贞要比白英琼、裴小楼年轻一些,大概与李命煌、张玉月等人是同龄之人,至多差个一两岁。 不谈辈分,只谈岁数,他们这一代人之所以不被三师重视,年龄是一方面,按照东华、慈航、清微三位真人的岁数来算,等三位真人到了三师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道门三秀刚好是五十岁到六十岁左右,正值壮年,正好接班。若是换成李天贞等人,那时候他们就六十岁往上了,年龄偏大。 再有就是,他们这一代人也的确没几个杰出人物,张玉月、齐剑元、李天贞,无论是哪一个,都比后来的道门三秀差着许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天贞毕竟年长许多,就算资质比不上张月鹿等人,多修炼这么多年,又有李家为靠山,各种资源不缺,熬也熬上天人境界。 裴小楼和齐剑元都能跻身天人,没道理李天贞不行。 而且当年李天贞敢挑战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应是对自己有几分自信,最起码要比裴小楼和齐剑元强上一些。 齐玄素推测李天贞大约是逍遥阶段的境界修为。 不过资质不行,又不想刻苦修炼,也要止步天人了,比如裴小楼,和白英琼差不多的年纪,愣是比白英琼低了一个阶段。 那么李天贞来到南洋的目的也就很明白了,他没有齐玄素和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又没有张月鹿和姚裴的谪仙人资质,还不甘心像张玉月 那样不求上进,只能寄希望于传说中的天后传承。 毕竟就连兰大真人这种长生仙人都会有求于天后传承,可见天后传承的位格之高。 若是李天贞能够得到天后传承,不敢说与李长歌相提并论,最起码能巩固自己在李家的地位。 虽然李家的内部争斗没有像张家这样摆在明面上,但也少不了此类事情。 第二十五章 狭路相逢 仙物与半仙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仙物能生出精灵,化而为人,且会择主认主。 不过并非每一件仙物都能生出精灵化作人形,仙物有灵主要是说灵性,而此灵性又与灵物不是一个概念,如何区别,其关键就在于,类似梦境之中,能否将其具现出来并发挥威力。 普通的宝物之流,是无法具现化出来的,就算具现出来,也只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没什么威力可言。 或者说,这是唯心与否的区别。 火器之流的局限性也在于此,威力再大,可以摧毁城池,却打不破一场幻梦。神国与谪仙人的庆云在这一点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说武夫天克方士,从后天阶段一路碾压到长生阶段。不过在这方面,武夫就仿佛是天生一条腿走路,比炼气士还要有所不如,反而要被方士远远地甩到身后。 齐玄素并非纯粹的武夫,他的根本是散人,本质上是后天谪仙人。优势是样样精通,不存在一条腿走路。 半仙物也是仙物,并非完全没有灵性,而是其蕴含的灵性远不如仙物,没有生出精灵的可能。「清净菩提」这种侧重于「心」的半仙物,仅以灵性而论,已经是半仙物中的佼佼者,所以齐玄素只是一招手,便将「清净菩提」显化于手中。 吴光璧望向齐玄素,淡淡一笑:「齐次席,拔刀做什么?」 齐玄素道:「吴大道首是明知故问了。」 虽然他现在是道门中人,但过去还是江湖人,对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并不陌生,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又没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好消息是,吴光璧并非巫祝,在神国之中能够发挥出的实力相当有限。 毕竟是神国,而且是无主神国,当然是神仙传承更能如鱼得水。 话音落下,就见吴光璧伸手朝着齐玄素一抓,五指张开,无限变大,如同五根擎天玉柱一般,而五指之间的掌心空间,晦暝幽暗,似如山岳压顶,好像天倾东南。 这一抓却是玄妙,既有清微真人所用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的影子,又有些类似佛门绝学「五指山」,兼得二者玄妙,看来「天廷」号称五教合一,还是有点真本事的。 这类神通都有封锁空间之玄妙,想要单纯凭借速度脱离这一抓,很不现实,所以齐玄素选择直接硬抗,以左手同样一抓。 一只燃烧着诡异火焰的手掌凭空出现,其表面的皮肤多有破损,不过失去皮肤***出来的地方并非血肉,而是如岩浆一般的物事,不断涌动着。 正是「伊奘诺尊的左手」。 仅从力量高低而言,无疑是吴光璧更强,不过「伊奘诺尊的左手」从来都不是以力量取胜,其关键在于恶火。 这可是让道门在凤麟洲战事中都大感头疼的存在,诡异无常,烧人心神,使人「面目全非」,发癫发狂。 两只手掌刚一接触,「伊奘诺尊的左手」固然因为双方境界修为差距过大,抵挡不住,直接开始崩解碎裂,可吴光璧也是脸色一变,因为他已然「引火烧身」,要知道普通人只是稍微动念,便会凭空引来恶火,更何况是直接正面接触。.br> 别说吴光璧没有参与凤麟洲战事,就是参与了凤麟洲战事的道门之人,也少有人能真正接触到恶火的真相,他自然是第一次见到恶火的存在,既不知恶火是何原理,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恶火。 不过他到底是伪仙,还是一眼就看出恶火的可怕,竟是与臭名昭著的「六虚劫」有几分相似之处,不敢有丝毫大意,选择第一时间清除自己体内的恶火,反而顾不上齐玄素了。 齐玄素趁此时机,一刀斩向李天贞。 李天贞手中的折扇也是一件半仙物,与玉藻前的折扇有几分相似,只见李天贞一挥手中折扇,他整个人就好似万花筒一般,一化二,二化三,不断复制衍生出一个个镜像,这些镜像与李天贞本人一般无二,根本无法辨别真假,任凭齐玄素一刀斩下,一个又一个的镜像湮灭无形,又不断有新的镜像衍生出来。 齐玄素估摸着吴光璧想要解决恶火还要一段时间,他直接用出了「魔刀」神通,又以「清净菩提」的第二重神异保持灵台清明,凭借直觉找到李天贞的真身所在,又是一刀斩下。 李天贞将众多镜像拉至身前,勉强阻挡齐玄素的刀势,同时合拢折扇,以扇代笔画了一个圆,这个圆立时化作一道门户,李天贞举步迈入门户之中,转眼间已经消失不见,让齐玄素的这一刀落了个空。 与之同时,在吴光璧的身后生出一个门户,李天贞又从中走出。 李长歌的「明冠」涉及到时间,李天贞的折扇则涉及到空间,说到底,李家还是家大业大,甚至还有一些不属于道门的半仙物。 齐玄素两刀未能建功,心知已经没有再出第三刀的机会,立刻向另外一条长廊中掠去。 便在此时,吴光璧终于是祛除了体内的恶火,声音响起:「齐次席真是好手段,只是这等手段恐怕不是道门之法吧?」 话音未落,吴光璧已经抡起自己手中的木杖,朝着齐玄素隔空打去。 齐玄素立时感知到莫大的危机,没有犹豫,直接显化出向天象法相。 都说「天廷」是个四不像,齐玄素的法相也不遑多让,乃是融合了太阴真君、紫光真君、卑弥呼尊三位神仙的法相,刚好是日月星。 佛门有一三面观音。正面手持经箧观音,体现观音的般若德即智慧德性。左面手持念珠观音,体现观音的解脱德,即彻底摆脱无明烦恼和种种束缚,达到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表现「众生念佛,佛念众生」同等同体的慈悲精神。右面手持莲花观音,体现观音的法身德。 齐玄素也效仿三面观音,将自己的法相化作三面。 正面是紫光真君,象征周天众星,裙摆深沉如宇宙星空,深邃黑暗,不断变化,周身环绕星辰,星云幻生幻灭。左面是手持长剑的太阴真君,象征太阴,身后有琼楼玉宇,清冷孤寂,上方高悬一轮明月。右面是卑弥呼尊,双手捧着一面明镜,脑后有日轮,大放光明,身后有万顷碧波,仙岛高悬,旭日东升。 三大法相合力出手,星河漫涌,月华流转、日光普照,其中又暗藏阴火和太阳真火。 一瞬间,吴光璧的木杖竟是熊熊燃烧起来,仿佛一个大号火炬。 吴光璧吃了一惊,动作不由缓了一下。 此地乃是神国,自然是神力为尊,各种神仙手段都会得到加成,神力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在不能断绝香火愿力的情况下杀死一位神仙的最简单方法是什么?答案是由另一位神仙发动神战,侵入神国。 这也是道门惩戒巫罗时派出两位一品灵官为大真人助阵的缘故,因为灵官使用神力,进入神国之后,不会受到太大的限制。 此时齐玄素使用巫祝手段,神力的效果发挥到最大,反而是吴光璧受到神国的限制,许多神通用不出来,一来一去,竟是没能一招拿下齐玄素。 不过话说回来,齐玄素如今也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就不说平时总被七娘敲敲打打了,也不说五行山大战,他在凤麟洲战场上参与击杀了重伤伪仙桂善幸,与张月鹿多次联手斩杀强敌,甚至亲自参与仙人大战,以三大阴物抗衡伊奘诺尊,以「帝释天」直面手持「赶山鞭」的清微真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吴光璧这位伪仙还不能让齐玄素如何心神摇晃,从始至终,齐玄素都异 常冷静,甚至没有当初面对「天廷」风伯时的紧张。 正因如此,齐玄素不仅要正面硬撼吴光璧,还要给李天贞一刀。 换成其他无量天人,没有齐玄素这样的心态,见到伪仙就未战先怯,畏畏缩缩,甚至是方寸大乱,那就是十死无生了。 这一缓之后,齐玄素已经远遁。 吴光璧没有去追,任由齐玄素逃走:「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位齐次席的确有些手段,我听说他是八代弟子中的战功一人,看来他在凤麟洲战场上得了许多好处,刚才的火焰应该是来自于异域神灵。」 李天贞再度展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是伊奘诺尊的手段,叔父在凤麟洲功亏一篑,就是因为这小子。」 这里的「叔父」自然是指清微真人。 吴光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问道:「他凭什么坏清微真人的事情?」 李天贞扯了下嘴角:「凭什么?当然是凭着有天师和地师给他撑腰,他就是一颗棋子罢了。」 吴光璧感慨道:「棋子,多少人想要做棋子尚且求而不得,更何况是由天地二师亲自执掌的棋子。」 李天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我们这次还是以寻找天后传承为主,能杀掉齐玄素是最好,杀不掉也没什么关系。」 吴光璧微微点头。 他刚才之所以不追杀齐玄素,除了齐玄素应对得当之外,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海上龙宫开启的时间有限,若是把时间浪费在齐玄素的身上,找到天后传承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第二十六章 太平要术 齐玄素逃离吴光璧的「魔掌」之后,继续在千篇一律的长廊中游荡。 其实齐玄素有一种预感,跟着吴光璧和李天贞才是最好的选择,「天廷」盘踞南洋多年,对于海上龙宫一定是研究颇深,这次吴光璧亲自护送李天贞来到海上龙宫,应该是有一定的把握找到天后传承,而不是单纯撞撞运气。 在寻常人看来,天意难测,什么自古天意高难问。可在仙人看来,天意是有一定规律的,只是这种变化规律深藏于种种表象之后,不为世人所知。仙人能够窥破其外在表象,所以仙人才被世人说是掌握天地之枢机。 同理,海上龙宫看似是玄而又玄,可归根结底还是由一位仙人创建的神国,其内在运行也必定遵循着某种规律,就如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然后又将这种规律藏于种种表象之下。境界较低的人,无法透过表象发现这种规律,自然是全看运气,什么都觉得玄妙莫测,而「天廷」有金公祖师,李家有国师,自然不存在无法勘破表象。远的不说,就说兰大真人,他便花费了一段时间,推测出海上龙宫出现的具***置,顺利进入其中,而且准确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显然不是靠运气就能做到的。 只可惜齐玄素如今境界修为有限,能逃不能打,更别说悄悄跟在后面坐收渔利了,换成七娘亲自过来还差不多。 到了如今,齐玄素也不想空手而归,能够得到一件比较实用的宝物也是不错,就当是意外之喜了。 在接下来的路上,齐玄素还陆续遇到了几个人,有道门的灵官,也有从其他地方进入海上龙宫的幸运儿,齐玄素没有理会他们。 他也找到了个几个房间,不过里面已经空了,显然被人提前一步光顾过了。 齐玄素用念头数着身神模拟的心跳,粗略计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半时辰,按照丁丑灵官的说法,海上龙宫每次开启只会维持四个时辰的时间,也就是说,他还剩下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折合西洋时间三小时。 齐玄素放平心态,不抱得失之心,继续前行。 如此又是一个小时之后,齐玄素终于是找到了一个比较特殊的房间,在这里的桌子上放着一卷书册。 齐玄素拿起来一看,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太平要术」! 齐玄素顿时脸色古怪起来。 《太平要术》,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的关系,这四个字似乎有些陌生,不过「太平要术」又名「太平青领书」,这就很熟悉了。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他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天后传承,却找到了太平道的传承。 当年黄巾大起义,太平道席卷天下,这便是太平道的根本经典教义。严格来说,此「太平青领书」非今日的「太平青领经」,后者只是一门大成之法,而前者却是一个完整的传承体系,就如玄圣在前人基础上建立的五仙传承体系,以及后人又在玄圣基础上创造的散人传承体系、后天谪仙人传承体系。 所以是「太平要术」包括了「太平青领经」,「太平青领经」却不包括「太平要术」。也就是,朋包括友,友不包括朋。 待到太平道起义失败,太平道四分五裂,大贤良师身死,「太平要术」也不知去向,或者说各个太平道残部各自掌握了一部分「太平要术」,都不完整。据说完整的「太平要术」除了总纲五十七卷之外,下面又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部,每部十七卷,共一百七十卷。 待到前朝末年,五大道门分为两大阵营,姑且以正邪区分,其中正道掌握了「太平要术」的总纲,而这部分总纲又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由沈家掌握,名为「太平经」,下半部分由李家掌握,名为「青领经」,又名「玄微真术」。后来由玄 圣出面,将「太平经」和「青领经」合二为一,也就是今日的「太平青领经」。 至于总纲之下的十部,则落在了邪道阵营手中。 道门之所以分出正邪,类似于儒门亚圣和荀卿之争,道门有一位祖师杨公祖师,晚于墨家祖师,而早于亚圣,主张全真保性,轻物贵己。并提出了那句天下名言:「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只是后人断章取义,变成了「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 杨公祖师一脉,与太上道祖「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有相近之处,却不完全一致,被南华道君所斥,由此引出了正邪之分。 玄圣重建道门之后,仍旧认可杨公祖师的祖师地位。 杨公祖师收集天下之间各种奇功异法,去芜存菁,最终汇编成册,因为包罗万象,其中许多内容也并非出自道门,所以杨公祖师并未取名,后人称之为无名天书十卷。后来邪道分为十脉,每一脉各持天书一卷,由此延伸出十脉神通。. 只是各种功法,不是越古老越好,后世也有天纵奇才不断改进完善功法,比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原本只能算是顶尖上成之法,后来经过李道虚的去芜存菁和改进之后,变为与「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并列齐名的大成之法。所以这十卷天书也有过各种修补。邪道所掌握的「太平要术」十部便融汇于杨公祖师的无名天书十卷之中,如今也回归道门,不过还是以「无名天书」称之,并未与「太平青领经」合一。 当年宋政在徐无鬼的支持下,迫使其他各宗献出了自己所持天书的副本,重现了当年杨公祖师留下的天书全貌。后来澹台云之所以能在不惑之年跻身长生阶段,正是得益于天书十卷。从这方面来说,「天书十卷」也被认为是大成之法。 总而言之,今天的「太平青领经」和「无名天书」加起来才是「太平要术」。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因为道门都有。 以齐玄素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拿到这两门大成之法,并非什么难事。 关键是不好修炼,正如齐玄素所说的那般,他连道门之法都没修得完全,再去强求太多并没什么意义。 从这一点上来说,「太平要术」对于齐玄素而言,多少有些鸡肋。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也不能说「太平要术」完全无用。其实「太平青领经」也好,「无名天书」也罢,最大的问题都是经历了许多删改,不能说面目全非,却也是大变模样。尤其是玄圣建立五仙体系,将修炼法门和神通分开,现在的众多大成之法只剩下神通部分,没有了修炼法门。对应的原本肯定还在,可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只能接触到神通部分。 这也导致了许多大成之法根本修炼不成,比如「长生素女经」,其修炼法门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也就是所谓的御女三千证道飞升。删去了修炼法门之后,基本没人再选这门大成之法。 玄圣整合传承,去芜存菁,极大提高了下限,让许多原本终生无望天人阶段之人只要按部就班,遵循着这种定理公式,少走弯路,也能跻身天人。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上限,等同是玄圣把路给框死了,少了弯路不假,却也没了改良和变化的余地,对于许多天才来说,最好还是直接学能够体现作者本来意图的原篇,最后融会贯通,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简单来说,知道了什么是错的,才能更好理解什么是对的,这是相互印证的。 张月鹿学的就是最初版本的「五雷天心正法」和「龙虎剑诀」,便没有什么差错,固然有是自家传承的原因,也可见天才的优势。 如果这卷「太平要术 」是原本全篇,那么价值就很大了,说不定还包含了部分失传内容,也就是不在「太平青领经」和「无名天书」范围内的内容。别看只有一卷书,其中说不定另有乾坤,容得下几百卷的内容。 总之,齐玄素可以学,也可以分享给张月鹿,都是不亏的。 本来嘛,齐玄素沾张月鹿的光,才能得到「青云」,否则天师凭什么把「青云」交到他一个外姓人的手中,他把「太平要术」分享给张月鹿也是合情合理,更何况这本就是先天谪仙人的长处。 说来也是好笑,先天谪仙人明明顶着「先天」二字,却要靠后天的学习积累,而后天谪仙人顶着「后天」二字,其发展方向却早已经在先天就被规划好了。 至于天后为何会有「太平要术」,也不奇怪,自古以来,巫道不分家,别看是祖天师灭去了上古巫教,十一巫还是天帝的下属,这相当于自家内斗。 天后在成神之前,有「里中巫」的身份,被称为「神女」,而十一位大巫同样被称为神女,比如巫峡神女峰,巫和神女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体两面。可见天后有着巫的身份,后来又逐渐融合了三教因素。如今道门中人大多认为天后的信仰是从巫觋信仰演化而来,在发展过程中又纳入儒、佛、道的因素,最后逐渐从诸多海神中脱颖而出。 「太平要术」出世时,正值独尊儒术时代,儒门作为天下主人,对「太平要术」的评价是「多巫觋杂语」。 何谓巫觋?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巫觋」。 天后作为神女大巫,拥有「太平要术」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二十七章 狮子城 修仙如登山。 原来是各凭本事。 玄圣整合五仙传承,就好似是修建了一条山路,加装了铁索和栏杆,只允许后人沿着山路登山,不许逾越。好处是许多原本不能登山之人也能沿着山路、攀着铁索登山了,坏处是许多身手敏捷之人失去了走险路捷径、攀上陡峭险峰的机会。 那些险路的具***置就藏在这些古老的原本之中,它们未必就比玄圣的道路更好,只是多出了一种选择。 齐玄素拿到「太平要术」之后,顿时感觉整个海上龙宫生出一股排斥力,然后他的身形开始虚化、消失,就像要离开梦中会一般。 下一刻,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是在飞舟的房间之中,而手中多了一卷书册,正是在海上龙宫中得到的「太平要术」。 这件天后的馈赠也随着齐玄素一同离开神国,来到现世之中。 齐玄素倒是并不意外,因为梦中会的「五鬼搬运法」也有类似效果,七娘还曾经特意叮嘱,出了中原范围之后,梦中会的「五鬼搬运法」就不能使用了。 同样的道理,海上龙宫应该也有范围限制,主要就是南洋一带。 这还让齐玄素联想到一个问题,巫罗等古仙之所以不曾往凤麟洲发展,除了凤麟洲存在三大主神之外,是否也与这个笼罩范围有关?毕竟南洋与凤麟洲之间还是有着相当距离,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既然灵山巫教选择了南洋,就要放弃凤麟洲。 不过这并不是齐玄素现在要关注的重点,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手中的「太平要术」上面。 根据记载,「太平要术」全本共有二百余卷,而齐玄素手里只有一卷书,如果只是二百余卷的其中一卷,那就亏大了。不过齐玄素粗略翻了翻之后,还是稍稍安心,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这本书另有乾坤,就如须弥物一般,表面看起来不厚,可内里书页却仿佛无穷无尽,怎么也翻不到头,承载两百余卷的内容绰绰有余。 可以说,不提书中记载的内容,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件宝物。 至于这两百余卷的内容,想要全部记下,的确不是易事,不过齐玄素经历了散人阶段的两次脱胎换骨,资质已然不同,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而且「太平要术」作为一个传承体系,里面存在了大量的基础内容,齐玄素作为修为有成之人,完全可以忽略这部分基础内容,或者一眼扫过,那也会大大压缩二百卷的内容。 齐玄素大概翻看了一下,开篇言道:「道祖者,得道之大圣,幽明所共师者也。应感则变化随方,功成则隐沦常住。住无所住,常元不在……周流六虚,教化三界,出世间法,在世间法,有为无为,莫不毕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总纲内容,即是「太平青领经」的内容,不过此法的修炼难度之大,不逊于「太上忘情经」,所以道门中修炼此法之人不多,而且完整版本的「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没有后患却也进境缓慢,非要积年累月之功不可,齐玄素想要在一时半刻之间将「太平青领经」学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齐玄素暂且收起「太平要术」,起身向窗外望去。 外面的风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亦或是他们已经驶出了风暴的范围,总之,外面已经不是乌云蔽日、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是一片彩霞漫天,镶嵌着红边的金色阳光照耀着海面,瑰丽绚烂。 而在齐玄素的视线尽头,则是一片连绵的宫殿建筑,因为此时是背光的缘故,那些宫殿只剩下一个个深沉的影子,无法看清细节全貌,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美感。 不知李天贞和吴光璧如何了?是否还在海上龙宫中寻找天后传承?亦或是已经满载而归?不过齐 玄素还是希望两人能够空手而回。 既然已经见到了南洋最大的海盗,也见识了传说中的海上龙宫,齐玄素深感此行不虚,决定不再慢慢航行,确定飞舟上的所有人都保持清醒之后,下令让飞舟升空,全速前进,目标是爪哇国的狮子城。 狮子城位于海峡的北岸最东端,算是海峡的门户。特殊的地理位置赋予了其十分特殊的地位,所以这里就是南庭都护府所在。 以道门与大玄朝廷的关系,齐玄素来这里走一遭也在情理之中,更为关键的一点,南庭都护府、南海水师都与正一道的关系极好。 也许有人疑问,朝廷不是站在太平道那一边吗?严格来说,是皇室站在太平道那一边,皇室掌握了大玄朝廷的最高权力,能够代表大玄朝廷,却不意味着皇室就是大玄朝廷的全部,如果皇帝能够完全彻底地掌握所有大臣,那也就不存在什么帝王心术了。如此辽阔的疆域,饭还是要分锅吃。 南庭都护府与南海水师关系密切,而南海水师的位置又决定了他们必须与正一道打交道,时日久了,双方之间必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而且这些道门世家也会有子弟进入朝廷任职,就如李家与皇室联姻,朝廷是不好拒绝的,也不会拒绝,因为其出身家世,也必然会身居高位,所以就算到了真正撕破脸皮的那一步,朝廷内部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齐玄素上次去的是帝京,那里是皇室的核心势力范围,自然是感觉处处压力,可就算如此,还是有一位晋王站在他这一边。 如今的南庭都护府大都护姓林,这在岭南、南洋一带是个大姓,甚至天后和林灵素都是此姓,他长年坐镇狮子城。 在狮子城的东南方向,隔着一片群岛,就是前朝大魏的旧港宣慰司,这里则驻扎着婆罗洲道府的甲寅灵官,也就是兰大真人的右手。 林大都护与甲寅灵官的关系不错,经常联手协作,再加上南海水师,代表了南洋范围内最强大的武力,其中南庭都护府以陆地征战为主,海战为辅,南海水师负责海面巡航和海战,而灵官人数最少,则以掌控天空为主。qs 甲寅灵官之所以不驻扎于更为重要的狮子城,其关键就是他在灵官府中属于偏向进攻的灵官,不适合长期驻守某个地方,更多是主动出击,就如甲申灵官和甲辰灵官。 齐玄素想要在婆罗洲有所作为,自然要摸清他们的态度,与他们搞好关系。 第二十八章 最年轻的真人 就在齐玄素即将抵达狮子城的时候,还在玉京的张月鹿也结束了她与东华真人的谈话。 如果说齐玄素是八代弟子中的战功第一人,那么张月鹿就是八代弟子中的战功第二人。 张月鹿的晋升也是可以预见的。 早在先前就已经说过,张月鹿相较于齐玄素,她最大的优势并非家世背景,而是她的升迁曲线更为平滑,或者说,她的资历比齐玄素更深。毕竟张月鹿做四品祭酒道士的时候,齐玄素还是个七品道士,如今两人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无疑是张月鹿更为资深,而齐玄素就有点一步登天的意味。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还需要一个过渡性质的三步走,先出任代次席,然后转正,而张月鹿在职务上则能一步到位。 经过金阙小议的讨论,决定授予张月鹿一个二品太乙道士的职务品级。 一则是因为不好弄出两个代次席,二则是因为齐玄素已经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职务品级经历,转正为正式的三品幽逸道士也没有几天,不好接着再来一个二品太乙道士的职务品级,倒不如让他稍稍等一等,然后再一步到位。 张月鹿则不然,她从未有过职务品级的经历,一直都是正式的三品幽逸道士,若是让她直接升为二品太乙道士,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毕竟战功第一人的齐玄素也没升二品太乙道士,而且她终究是太过年轻了,容易引起争议。于是折中一下,授予职务品级,更说得过去。 既然是职务品级,那么便需要与一个职务绑定,只有担任这个职务的时候,才是对应的道士品级,一旦不再担任这个职务,便回归原本的正式道士品级。 毋庸置疑,张月鹿的职务必然是从天罡堂外放地方出任某地道府的次席副府主,这也是竞争大掌教最为正统的晋升路线,关键是道府的选择。 首选自然是吴州道府,这是张家的「自留地」,就在家门口,在这里做次席,就像回家一样。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且不说上面有首席和掌府,大真人府和上清宫就在吴州境内,有天师亲自坐镇,算是最安稳不过的镀金之地。 本来还包括江南道府,这是慈航一脉的地盘,不过因为张拘成出任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缘故,暂时排除。不过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张月鹿做不了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以后却有机会做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她因两次江南大案而起,如果再以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身份进入九堂,那么江南道府也算是她的龙兴之地了。 再有就是全真道的几处道府,比如湖州道府、中州道府、蜀州道府等等,属于交换的性质。也就是让张月鹿去全真道那边任职,等到姚裴晋升的时候,让姚裴来正一道这边任职,这也是常见的做法。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张月鹿最终没去吴州道府,也不是被交换到全真道的几处道府之中,而是被安排到了岭南道府。 也就是说,张月鹿将会出任岭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被授予二品太乙道士的职务品级,能被别人尊称为张真人、青霄真人、月鹿真人,也可以被尊称为张次席。 这也意味着如今的张月鹿是道门最年轻的真人,也是最年轻的次席副府主,齐玄素则是最年轻的代次席。 这不免让人浮想联翩,毕竟岭南距离婆罗洲很近,双方有着大量的贸易往来。把齐玄素安排到婆罗洲道府,把张月鹿安排到岭南道府,偏偏齐、张二人又是老搭档了,天罡堂时期就不说了,后来又共同参与了第二次江南大案、五行山、凤麟洲战事,是让两人里应外合吗? 齐玄素从婆罗洲道府内部着手,张月鹿则从岭南道府的贸易这边着手,双管齐下,内外夹攻。 除此之外,张月鹿也是慈航真人在联席议事上说的部分副府主之一,负责打击圣廷的渗 透势力。这也给了张月鹿和齐玄素联手合作的理由——联合打击南洋地区存在的圣廷势力。 还有,雷小环是江南道府这边负责打击圣廷势力的专职副府主,江南道府同样也与南洋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雷小环还是齐玄素的老上司,并且在第二次江南大案时与张月鹿有过合作,如此便隐隐地连成一条线。 一张针对婆罗洲的大网正在悄然织成。 很显然,天师和地师是从全局出发,完成了这次人事变动,而不仅仅是给晚辈们规划前途。 就在太平道专注于凤麟洲战场的时候,正一道和全真道则把视线投注于婆罗洲,要在婆罗洲来一场地动山摇,彻底改变其内在的权力结构。 不过正如天师和地师联手让清微真人和国师最终功亏一篑,国师虽然默许了这次针对婆罗洲道府的人事变动,不会在明面上反对,但并不意味着国师就没有任何动作,他也不介意在关键时刻给正一、全真两道添一点堵。 李天贞在这个时候前往南洋,未必不是得到了国师的授意。 所以说事在人为,婆罗洲道府的最后结果如何,关键还是在齐玄素的身上,地师决定将齐玄素放在如此关键的位置上,可见其对齐玄素的期望之高。 张月鹿结束了紫微堂的谈话之后,除了经箓没有动,还领取了相应的箓牒、鹤氅、头冠,其实三品幽逸道士的鹤氅与二品太乙道士的鹤氅相差不大,都是玄色为主,主要是二品太乙道士的鹤氅在袍钮扣位置多了剑带,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也就是齐玄素心心念念的佩慧剑了。 最直观的改变还是头冠,从五岳冠变为了莲花冠。莲花冠分为三等,平章大真人戴紫金莲花冠,参知真人戴白玉莲花冠,普通真人戴黄金莲花冠,张月鹿自然用的是最低一等,如一朵绽放过半的黄金莲花。 张月鹿回到自己的签押房,换好了衣冠,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很合身。 她有些恍惚。 转眼之间,她也是堂堂真人了,不再是那个北辰堂的小道士。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江南大案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少女,懵懵懂懂。 如今她都快要嫁作人妇了。 恍然如梦。 「今天回来有点晚,所以两章有点短。」 第二十九章 内外 转眼之间,久视四十三年的上半年已经过去大半。 就在今年的上半年,道门进行了一次尝试性的改制,因为不涉及到道门的高层,再加上凤麟洲战事分散了大部分的注意力,所以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 这次改制主要是针对主事和执事一级,不涉及到副府主、副堂主、辅理一级。具体改动也不大,只是把一些过去不成文的规矩变为明文规定,做出了明确规范。 主要就是在主事和执事一级也增添了首席和次席的区分,比如齐玄素在帝京道府做主事的时候,大权在握,仅次于副府主一级,这便是事实上的首席主事了。 不过首席主事和次席主事又不能等同于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因为后两者能确实起到制衡掌府真人的作用,三者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 首席主事和次席主事则没有这样的待遇,仍是要听从副府主、副堂主的命令行事,没有制度上牵扯制衡的余地可言。就算有些老牌主事欺负年轻副府主,那也是类似于胥吏挟制官员一般的手段,上不得台面,没有制度律法上的支撑。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副府主一级有道府议事,在道府议事上有两个否决权,一个是掌府真人的否决权,一个是首席和次席联合起来的否决权,类似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联起手来能否决大掌教的决策。 再牵扯到掌府大真人,就更为复杂。若是道府内斗,常常就是互相否决,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最后引得金阙介入,各自调离,两败俱伤。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哪怕双方有矛盾,也不会轻易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而是互相妥协,各退一步,最起码要保持表面上的团结。 这正是: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主事们则没有这种类似议事的权力,所以制衡副府主也就无从谈起。 说到底,这只是把过去一些约定成俗的不成文规矩给明确化了,将其摆到了明面上,所以没有在道门内部引起太大的震动。 不过道门此举肯定不是闲得没事瞎折腾,有心人也多少咂摸出一点味道,同样是主事,首席主事显然就是正途中的正途,日后要升副堂主的。次席主事稍逊一筹,也能外放地方升副府主。再次一点的,就是秘书出身的主事了,以后走道宫的路子升辅理。 再有,如宫教钧这种位置特殊的秘书,也会是首席主事。 也有些大人物的秘书,有靠山,有背景,不急着升辅理,不想继续走秘书的路子,可以先从普通主事转为首席主事,然后再升副堂主,这也算是回归正途。. 当然,越是往上,位置越少,所以绝大部分主事就要止步于此了。 张月鹿明白这个道理,沐妗从北辰堂就跟着她,一路到了天罡堂,算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人,所以她不想让沐妗继续走道宫辅理的路子,趁着这次道门改制,正好让沐妗先去做一任首席主事,为以后铺路。 然后就是她和齐玄素商量好的,放走沐妗之后,把齐玄素的秘书柯青青调来,齐玄素再从婆罗洲道府物色其他人选。 张月鹿决定在离开玉京之前安排好这件事,于是把沐妗叫来,将自己的意思大概说了。 沐妗听完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是什么意见?」张月鹿问道,「正式任命很快就会下来,长则十天,短则三天,我就要动身前往岭南赴任。」 沐妗终于是开口道:「副堂主,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张月鹿道:「你没做错什么,你应该明白,我这是为了你好。」 沐妗当然明白张月鹿是为了她好,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她日后的前途,只是她跟了张月鹿这么多年,还是舍不得离开张月鹿。 「可是……」沐妗嘴唇微动。 张月鹿一抬手:「没什么可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这便是张月鹿的霸道,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必然当仁不让,她被人评价为不好相处,这也是原因之一。 沐妗没再说话。 张月鹿语气缓和几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你也不必太过伤感。」 沐妗点了点头。 论起年纪,沐妗还要比张月鹿大上几岁,可两人相处的时候,一直都是张月鹿扮演着类似长辈的角色,除了职务的缘故,也与两人的心性大有关系。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留在天罡堂,由掌堂真人安排。另一个是去江南道府,在雷真人麾下做事。」 沐妗认真想了想,说道:「从北辰堂开始,我一直都在玉京,缺少一些地方上的经验,所以我个人倾向于去雷真人那边。」 张月鹿点头道:「很好,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我们两个不是英雄,但这次是所见略同。」 如今张拘成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雷小环是首席副府主,把沐妗放到那边,张月鹿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其实这些人事变动应该在事前就安排好的,而不是等到齐玄素已经赴任、张月鹿将要赴任的时候再去安排,说到底还是时间太过仓促了。 外放沐妗之后,张月鹿还要处理一些家事。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算是无牵无挂,七娘来无影去无踪,也早就见过,所以只等与张月鹿告别之后便直接赴任。张月鹿就不一样了,那么一大家子人,都要照顾到。张拘奇和澹台琼得到消息之后,已经跟随天师的座船赶来玉京。 天师则是摆明了要给张月鹿壮声势,消弭张家大宗小宗之争造成的恶劣影响。或者说,天师要向世人宣告,张家大宗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如今的张家重归团结,张家会全力支持张月鹿。 在道门内部,平等和团结都是不容忽视的。 当然,此平等非彼平等,此团结也非彼团结。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赴任的声势就比齐玄素更大了。东华真人自然不可能亲自送张月鹿赴任,没别的,这个差事又要落在首席副堂主姚恕头上,也难怪姚恕说自己这段时间要一刻不得闲,这是早已预料到了。 再有就是,岭南的形势没有婆罗洲复杂,原因无他,距离大真人府太近,吴州与岭南是直接交界的。 至于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妻二人,除了送别女儿之外,也要见一见慈航真人。毕竟慈航真人在天师的默许下,代表张月鹿的一众长辈与七娘洽谈两个小辈的婚事,具体结果如何,要由慈航真人向张家人们「通报」。 与此同时,齐玄素终于抵达了狮子城,并受到了南庭都护府的热烈欢迎。 齐玄素起初是有些忐忑的,虽然有兰大真人的保证,但他还是不能真正把握南庭都护府的明确态度。如果南庭都护府与王教鹤沆瀣一气,或者有所勾连,那么便会给齐玄素带来巨大的阻碍。 不过南庭都护府用高规格的礼遇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最起码他们在表面上是站在齐玄素这边的。 当齐玄素的飞舟落下时,已经得到消息的南庭都护府鸣响礼炮。 林大都护亲自出城相迎。 齐玄素下了飞舟之后,就见黑衣人整齐分列道路两侧,人墙从码头一直延伸到狮子城的正门,齐玄素与林大都护携手进入狮子城。在接风宴上,齐玄素代表婆罗洲道府感谢南庭都护府在深度参与南洋事务上给予婆罗洲道府的大力支持,高度赞扬了南庭都护府对维护南洋稳定发挥的巨大作用。 这就是官面文章了。 齐玄素会在狮子城停留两天的时间,严格说起来,道门还是比较忌讳朝廷之人插手道门内部事务,所以齐玄素并不会指望南庭都护府带给他怎样的帮助,只要南庭都护府不站在王教鹤那边就足够了。 他之所以还要停留两天的时间,是另外一件事需要南庭都护府的协助。 在对外这件事上,道门和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 齐玄素身上肩负的不止一项特殊使命,整肃婆罗洲道府是对内,对外还要打击圣廷的渗透势力。在这一点上,南庭都护府也是责无旁贷。所以齐玄素才会说南庭都护府在维护南洋稳定这件事上发挥了巨大作用。 所以齐玄素没怎么谈及婆罗洲道府内部的事情,而是着重谈了西婆娑洲公司。按照道理来说,这应该是东婆娑洲道府关心的事情,不过因为贸易往来的缘故,西婆娑洲公司在婆罗洲这边的存在感很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婆娑洲道府一直处于对抗圣廷的第一线,警惕性最高,始终绷着一根弦,反而不容易渗透。可婆罗洲这边商贸的氛围很浓,少有战事,认知不够,倒是成了薄弱环节。 这不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事情,总不能不让人家来做生意,没有把太平钱往外推的道理。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圣廷的各种小动作。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小动作最初的时候看起来影响不大,不过若是一直放任不管,终是会酿成大祸,所以道门决定进行一次全面整治,由天罡堂、北辰堂牵头,联合其余七堂,各地道府配合协助,同一时间,统一行动,将圣廷多年的经营连根拔起,不留半点隐患。 第三十章 化险为夷 陈剑仇看着眼前的司空广,心绪起伏。 司空广却没有把陈剑仇当一回事,略显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一边打磨着指甲,一边说道:「没想到还有一只老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是谁派你来的?」 陈剑仇自然是不能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陈剑秋那个丫头指使你的吧?」司空广笑了一声,「你们这些男人,只要漂亮女人稍微给你们一点激励,外加一点点依赖和崇拜,你们就敢上刀山下油锅,杀头的买卖也不怕。我是该说你们蠢呢?还是该说你们单纯呢?」 陈剑仇终于开口了:「说得你好像不是个男人,也对,你的确不是男人。」 这话对于宦官的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陈剑仇存了激怒司空广的心思,其实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脱身,不过他明白一个道理,什么也不做就是坐以待毙,总要弄出些变数,才可能有机会。 只是司空广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陈剑仇的意料之外。他不仅没有发怒,甚至没有一点反应,好像已经彻底接受自己不是个男人的事实,完全无动于衷。 司空广淡淡道:「你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能想到几位大宦官之死有问题,那么你也一定去过那个地方了。」 陈剑仇明白,司空广口中的「那个地方」就是指那座被改造过的地下大墓。 陈剑仇道:「你也是宦官,难道你不怕自己步他们的后尘吗?」 「你想套我的话?」司空广笑道,「我不妨明白告诉你,只要死七个人就足够了。」 陈剑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果然让他猜中了,最后死去的宦官吴福其实是拿来凑数的,必须凑够七个人。 司空广盯着陈剑仇片刻,忽然说道:「似乎我猜错了,并不是陈剑秋那个丫头派你来的,而是另有其人。」 陈剑仇故意道:「没错,是王真人派我来的。」 「王教鹤?」司空广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半点不信。 不过他确信一件事,陈剑仇可能与婆罗洲道府有关。这也很好推测,有能力、有资格、有动机插手此事的,也就是婆罗洲道府了。 司空广能够执掌青鸾卫都督府,自然不是蠢人。他立刻想到了一点,婆罗洲道府过去一直是不闻不问的态度,怎么突然之间决定插手了?在其他条件不曾改变的情况下,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婆罗洲道府来了一位新任次席副府主。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齐次席的身上。 司空广缓缓道:「是那位齐次席派你来的?」 陈剑仇心中一惊,面上不显分毫:「其实是兰大真人派我来的,兰大真人已经知道你们的勾当,他老人家雷霆一怒,任你多大的本事都要灰飞烟灭。」 司空广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毕竟是道门用来坐镇婆罗洲的长生大真人,并且持有仙物,放眼偌大个南洋,真没谁敢说不把这位大真人放在眼里的。 不过司空广也不全信陈剑仇的这套说辞,半信半疑道:「既然大真人已经知道,那还查什么?」 陈剑仇道:「大真人说了,要依法行事,就算是杀人,也要杀得合情、合理、合法,让人信服,所以要搜集证据。」 司空广嗤笑一声:「你跟我谈律法,我都想笑。」 陈剑仇道:「我不跟你谈律法,我跟你谈现实。如今最大的现实就是,兰大真人已经注意到了你们的伎俩,你们若是想要保住性命,还是趁着没有东窗事发,快些逃走吧。」 陈剑仇本就是信口胡诌,他哪里见过兰大真人,只是从义母口中知道只言片语罢了,就算比旁人了解得更多一些,也终究要露馅。 正当陈剑仇彷徨无计之时,一道 身影毫无征兆地破窗而入。 只见此人夜行衣打扮,脸上覆盖着漆黑的铁甲面具。 下一刻,来人挥袖,两道寒芒一闪而逝。 然后就见劫持了陈剑仇的两名青鸾卫猛地向后倒去,在两人的额头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血洞,正是「太平要术」中的「锁神钉」,两枚幽黑的钉子透脑而出,钉在两人身后的墙壁上,尾端仍旧在微微颤动,同时可见钉身上有一个个血珠滴落。 司空广身形一动,如一道轻烟飘荡而出,左手「流烟刺」,右手「玄阴屠」,攻向来人。 这位大宦官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竟是一名阴阳人。 来人双手一翻,从双袖中掠出两柄「峨眉刺」,长约一尺,外形似是女子的发簪而得名,虽然短小,但是用法奇妙,刀之用法贴敌身,棍之用法挪闪精,剑之用法劲快妙,峨眉刺却兼具三者之长。 只见来人双手持峨眉刺,如翩翩起舞,招式眼花缭乱,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司空广的攻势。趁此时机,不必来人吩咐,陈剑仇已经瞅准机会,向屋外逃去。 来人紧随其后。 司空广也飞身出了守墓人小屋,来到院外。 此时那黑衣人举起手中的一个长筒状物事,一道烟火流星直冲天际,在夜幕中炸裂成一团灿烂烟花。 不多时后,大地震动,竟是有大队骑兵正向这边赶来。 一名负责警戒的青鸾卫大声禀报道:「督公,是南庭都护府的黑衣人骑兵!」 司空广皱眉道:「这里怎么会有大队骑兵?」 来人笑道:「自然是提前布置好了,专门等着杀你们的。」 声音沙哑,雌雄莫辨。 司空广冷哼一声,自是不相信一队黑衣人骑兵就能将自己拿下,只是他也不敢托大,更不能贸然与黑衣人正面冲突。 虽然这里是大虞国的境内,大虞国也是婆罗洲最强大的国家,但坏就坏在大虞国距离大玄实在太近了,更是婆罗洲道府的重心所在。所以大虞国还真不敢公然挑衅南庭都护府。 可若是就这么退走,大墓下的秘密又要彻底暴露在道门的眼前,同样会触动道门的神经。 两害相较取其轻。 司空广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去。 他一走,一众青鸾卫也如潮水一般迅速离去。 只剩下陈剑仇和那名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陈剑仇定了定心神,抱拳道:「多谢。」 黑衣人忽然一笑,收起手中的峨眉刺,然后伸手揭下脸上的面具。 陈剑仇看到此人的面庞,不由怔住:「秋儿,是你?」 星空之下,一名身着黑衣的少女咯咯笑道:「当然是我了,仇哥哥,意外吧?」 这一笑,就连群星也为之失色。 来人正是陈剑秋。 陈剑仇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更没想到陈剑秋有着如此不俗的境界修为。 过了片刻,陈剑仇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问道:「秋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剑秋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在查司空广而已,这家伙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之后,一直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十分可疑,所以我就死死盯着他,看他到底要耍什么伎俩,他刚一出宫,我便得到了消息,跟在他后面来到这里,没想到刚好救下了你。」 陈剑仇想了想,这倒是说得过去,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轰鸣声,又问道:「对了,你怎么能调动南庭都护府的黑衣人?」 南庭都护府的中枢设在狮子城,并不意味着其他地方没有驻军,包括大虞国在内,婆罗洲诸国都存在南庭都护府的 驻军,尤其是京畿地区,更是重中之重,必要时候,黑衣人们可以将各国王室「保护」起来。 陈剑秋摆手道:「谈不上调动,应该叫请他们帮个忙,毕竟我是大玄朝廷册封的福瑞郡主,也算是大玄朝廷的人,他们还是肯卖我个面子。」 陈剑仇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陈剑秋这个「弱女子」能够一直安然无恙,除了她本人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之外,关键一点就是她的郡主身份了,比起那些小国的所谓公主,这个郡主身份是被大玄朝廷正式册封的,有金册金印,含金量十足,哪怕是黑衣人的武官们,也要卖她几分面子。 想来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就是借助这个郡主身份,长袖善舞,结交了许多南庭都护府的实权人物,背靠着南庭都护府,这才能在大虞国的宫廷里进退自如。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黑衣人的骑兵也到了,放眼望去,黑衣黑马,在夜色中黑压压一片,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给人黑云压城之感。 为首之人是一名高大武将,穿着覆盖全身的玄黑重甲,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佩戴了面甲,只是在眼窝的位置露出两点神光,压迫力十足。 然后就见这名武将端坐马上不动,身上的玄黑重甲开始自行「熔化」,粘稠如水银,逐渐离开他的身体,最终在他的掌中化作一颗玄黑色的「甲丸」。 这是甲胄类宝物的特点,省却了披挂的时间,哪怕是仓促临敌,也能迅速披甲在身。平常时候,便化作一枚龙眼大小的圆球,被称之为「甲丸」,方便携带。 陈剑仇听义母说起过,这种物事好像叫作「玄水武备」,只有黑衣人中的高品武官才有资格使用。 第三十一章 太平钱庄 大玄朝廷建立之后,首要任务是铸造新币。 因为当时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若是能改革币制,一则有利于民生,二则改善税收,杜绝火耗。 所谓「火耗」是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赋税一律征银上缴国库,把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就有了火耗。 时间一长,火耗逐渐成为官员敛财的手段。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就归官员了。大魏末年时,「火耗」不断加重,一般府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府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虽然朝廷也发过禁令,但并不起作用,以后也就默认了。 若是统一使用银币,不必重铸银子,便杜绝了「火耗」。 高祖皇帝同意玄圣的意见,改换新币从银两变成银币,也就是太平钱,没有直接推行宝钞,以存款凭据性质的官票替代。 铸钱一事,关键在于材料,也就是真金白银的用料以及防伪手段,当时的太平钱庄只是一家私人钱庄,不过其相关技术堪称当世之最,很难有人能与之相比,再加上其银票也开始从存款和取款的凭据,逐渐变为交易所用,甚至被朝廷所认可,所以高祖皇帝最终同意了玄圣的提议,由太平钱庄来铸造推行新币一事。 正因如此,太平钱庄从一家私人钱庄逐渐成为一个掌握了铸币权的庞然大物,同时负责制定相关货币政策,监管本土钱庄在中原、海外的活动,和境外银行在东方世界的活动,有权任命下辖钱庄的辅理,地位甚至还要在户部和度支堂之上。 到了如今,太平钱庄名为钱庄,实则承担了西洋人口中「中央银行」的职责,由道门和朝廷共同管理,总共有七位辅理,三位出自道门,两位出自儒门,一位出自朝廷勋贵,一位出自皇室,这七个人全都是身居高位的要人,每五年轮换一次,不过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七人都会连任。 道门的三位辅理,分别是张无量、李长生、姚懿。 仅从这三人的姓氏上就可以看出,这三人是何等身份,代表了道门内部排名前三的三大家族,其中张无量是张家无字辈,李长生是李家长字辈,都是各自家族中辈分最高之人,姚懿虽然不是姚家中辈分最高之人,但他是姚裴的父亲,其地位等同于张家的张拘成或者李家的李无垢。 七位辅理,职责各有不同,两位儒门辅理只是负责监督监察,真正掌握财政大权的是三位道门辅理和两位朝廷辅理,三比二,道门拥有着绝对优势。在五代大掌教时期,三道悉数臣服,五代大掌教就掌握了太平钱庄,一切财政之令皆出于玉京。 也正是在五代大掌教时期,太平钱庄的业务拓展到了整个东方世界,包括凤麟洲和婆罗洲。 维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所需要的人手之多,可想而知。又因为太平钱庄横跨道门和大玄朝廷的特殊性,使其自成体系,如同一个独立王国。 太平钱庄分布于各处,不过钱庄子弟与地方上的人互不通婚,就好似故事中的仙女与凡人不能相爱。 何故?因为太平钱庄内部有各种优惠待遇。就拿考入道门来说,齐玄素也是真刀真枪拼杀过来的,从道民到道童,再从道童到道士,两次考核都是名列前茅,这才成了九品道士。钱庄子弟则可以直接转入道门。 对,不是考入道门,而是平等转入道门,也不是从九品道士开始,而是从八品道士起步。这样的待遇,能不优越吗? 就算如此,仍旧有大批的钱庄子弟不愿意转入道门。原因很简单,钱庄的待遇更好,管钱、造钱的地方,怎么会缺钱?仅就例银而言,在同等品级之下,钱庄的例银几乎是道门的一倍左右,还有各种补贴。除此之外,太平钱庄还在各地 都修筑有庄园住宅,只在内部分发,这是道门道士都没有的待遇。 道门和朝廷唯一的优势就是有权,只是钱庄自成体系,三位道门辅理不是平章大真人,甚至不完全在道门的体系之内,却等同于掌宫大真人一级,有权也管不到他们的头上。再者说了,在升到副府主、副堂主一级之前,又能有多大的权?钱庄的上限是比不过道门,可又有几个人能升到三品幽逸道士、二品太乙道士?还是钱庄体系更为舒服。 甚至有人说,钱庄之人能俯视普通道士。 太平钱庄南洋分庄的总号就设在狮子城中。因为狮子城并非是一个堡垒,也不是一座军营,而是一座繁华港口,其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是南洋商贸的中心所在。 齐玄素在接风宴之后提出了查看南洋总号金库的要求,结果被钱庄辅理婉拒,理由是要向上面请示。 这是齐玄素来到南洋后第一次碰钉子。 太平钱庄一直对外宣称,想要从太平钱庄查账,除了大掌教或者皇帝陛下亲自下令的特殊情况之外,最少要有四位辅理同意。所以齐玄素故意没说查账,只是说要看一看金库,算是试探,可没想到还是碰了个钉子。 这可不是齐玄素心血来潮,更不是齐玄素擅作主张,而是事前得到过东华真人许可和同意。 道理也不复杂,想要拿到足以扳倒王教鹤的切实证据,最直接的突破点就是一个「钱」字。地方势力盘踞一方多年,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凭的是什么?是忠诚?是义气?都不是,是利益勾结。只要涉及到利益,必然绕不开一个「钱」字,涉及到钱,又绕不开太平钱庄。 婆罗洲道府的贸易,多半是要在南洋总号走账的。 此时齐玄素只有两个感受,一是太平钱庄的傲慢,二是婆罗洲的水深。这一次,真要能扳倒了王教鹤,所牵扯的人之多,恐怕要超过两次江南大案的总和,可不是死一个二品太乙道士就能草草结案的。 当天下午,甲寅灵官也到了狮子城中。其实他算是此地的常客了,一个月总要来上几次,不过这次是专门为了齐玄素而来。 在林大都护的安排下,齐玄素与甲寅灵官进行了一次密谈。 丁丑灵官一直跟在兰大真人身边,大多数时间都在升龙府,所以对于爪哇国这边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甲寅灵官则不然,他虽是领兵之人,但长期驻守旧港宣慰司,与狮子城是邻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各种情况还是知之甚详。 两人略微客套之后,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海贸方面,有没有异常?」 甲寅灵官已经摘下了头盔,半白的头发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说道:「我是个领兵打仗之人,为道门冲锋陷阵,兵事上的东西,我还知道一些,谈到贸易,那就是一窍不通了,齐次席这是问道于盲。」 齐玄素也不着急:「那就请大将军说些知道的事情。」 灵官不是道士,也不是黑衣人,不过因为其职能与黑衣人十分类似,都是带兵打仗之人,故而道门中人在私下场合也会尊称一品灵官为大将军,多少有些奉承的意思。 一品灵官等同于二品太乙道士,齐玄素还是三品幽逸道士,从品级上来说,是不如甲寅灵官的,又有求于他,故而用了「大将军」的称呼,若是兰大真人,一般只会称呼「甲寅」。 「不敢当齐次席的一声大将军。」甲寅灵官摆手道,「我只能告诉齐次席,最近海上风浪大,经常有沉船,仅就去年一年,便沉了十一艘大船,快要是一个月一艘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 这里的沉船当然不是飞舟,如此大的货运量,不可能靠飞舟来运载,必然是海上的商船,这样的船遇到风浪沉 了,也在情理之中,属于正常损耗。正常情况下,玉京不会在意,更不会追究。不过一年沉了十一艘大船,就有些过分了。或者说,有些异常。 齐玄素道:「看来这里面有猫腻。」 甲寅灵官笑了笑:「我只陈述看到的事实,具体情况,还要齐次席具体分析。」 齐玄素转而问道:「这些沉船涉及到的账目是不是都在太平钱庄南洋分庄总号走的?」 甲寅灵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齐玄素又问道:「南洋分庄总号在里面有截留吗?大将军只说你知道的,或者推测的,我自会判断。」 毕竟钱庄不是道府,甲寅灵官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据我所知,南洋分庄总号的胡辅理还是识大体的,只是迫于形势和人情,不得不为方方面面走账,并不在里面赚钱。」 齐玄素问道:「这太平钱庄的账目,是不是胡辅理亲自掌管?」 甲寅灵官又沉默了片刻:「胡辅理是个聪明人,既然不在里面赚钱,那么他怎么会亲自沾手这些事情?必然是要设个遮挡,把自己隔离开来。我听说,这里头的账目都是他的副手在管。」 齐玄素眯了眯眼:「副手?」 「姓周,叫周永河。」甲寅灵官道,「对了,他也是万象道宫出身,说不定还是齐次席的同窗。」 第三十二章 疑窦丛生 陈剑仇大难不死,却也知道,自己算是暴露了,不能再回青鸾卫都督府还是小事,关键是已经打草惊蛇,不能再查下去了,必须趁着司空广等人毁灭证据之前,提前收网。 现如今再去找徐教容,已经有些来不及了,陈剑仇只能寄希望于陈剑秋,将情况与陈剑秋说了。 陈剑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虽然是齐玄素要求陈剑仇彻查此事,但齐玄素之所以会管这件事,还是因为陈剑秋通过齐暮雨找到了齐玄素。 陈剑秋与那位黑衣人将领交谈了片刻之后,决定 《过河卒》第三十二章 疑窦丛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春梦了无痕 徐教容来到酒馆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她的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因为当初说好的是半月之后给她一个结果,可这才第五天,陈剑仇已经是第三次主动见她,而且距离上次见面刚刚过去了一天。 不过她了解陈剑仇,既然再次找到自己,那么肯定是出现了他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徐教容还是立刻赶来。 徐教容见到陈剑仇之后,没能她主动开口,陈剑仇已经把自己的经历和推测全都说了出来。 徐教容听完之后不得不震惊了。她早就料到这里面的水很深, 《过河卒》第三十三章 春梦了无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醒来 徐教容匆匆离开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她再次回到了酒馆,不过在她的身旁多了一位老人。 老人穿了一件普通道袍,虽然名为道袍,但道士一般不穿,反而是儒士穿得更多一点,白发用一根木簪束住,脚上是半新不旧的云履,鞋翘托起道袍的下摆。 仅就这身打扮而言,就能看出老人出身不俗。道理也很简单,江湖人、卖力气的穷苦人,是不会穿这种看起来很飘逸的衣服,因为行动不便,他们一般都作短打扮,窄袖短褐。既然没有衣摆,那么鞋履的鞋尖上也不会有用以托起衣摆的翘头,一般以平头为主。 很显然,这位老人是个养尊处优之人。 可到底怎么个不俗,一般人就看不出了。 陈剑仇却知道,这位老人正是被人私底下称作是南洋三位皇帝之一的掌府大真人兰合虚。 道门尊奉道祖,道祖一气化三清,是为三清祖师。 放眼整个南洋,其实没有皇帝,只有国王国主,不过许多好事之人在私下里说,其实南洋有三位皇帝,刚好对应道门三清祖师,为首的便是掌府大真人兰合虚,其次是纵横海上的金公祖师,最后是掌府真人王教鹤。 这话对也不对,若在正式场合,肯定要被道门道士严厉驳斥,道门不是儒门,不搞君君臣臣那一套,不过又被广为认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掌握了南洋最高权力的三个人,两个庙堂之人,一个江湖之人。 陈剑仇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等大人物,诚惶诚恐,正要行礼,却被徐教容制止:「这些虚礼就免了,带路吧。」 陈剑仇进入地道的时候,凭借方向感大概推断出地下大墓的所在位置。不敢说十分精确,也不会差得太远。他很快便领着徐教容和兰合虚出了升龙府,来到城外的一处山野之间。 这里荒无人烟,别说村庄,就连道观寺庙都不见一个,十分荒凉。 兰大真人环顾四周,只是轻轻跺脚。 大地轰然震动,树林摇晃不休,不知惊起多少飞鸟。 地气涌动,清晰反馈出地下的具体情况。 「下面的确别有洞天。」兰大真人再次跺脚,地面再次震动,只见各种血色气息从地下向上升腾,如烟如雾,然后缓缓消散不见。 兰大真人再一挥手,开启一道幽深门户,直接走入其中。 徐教容一拉陈剑仇,紧跟其后。 陈剑仇这才回过神来,有点发懵:「这就把阵法破了?」 「不然呢?」徐教容脸色平静地反问道。 两人穿过这道门户,陈剑仇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地下大墓之中。 兰大真人正站在湖畔,此时只剩下一片静湖,不见血衣菩萨。 陈剑仇震惊道:「我进来的时候,这里的确有一尊巨大的血衣菩萨,怎么会……」 兰合虚只是一抬手。 陈剑仇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平静的湖泊顿时出现了无数涟漪,然后是大量的水花,一颗巨大的菩萨头从水下升了起来。 然后菩萨越升越高,最终立于湖面之上,整个地下大殿有多高,这尊菩萨便有多高。 正是陈剑仇先前所见的血衣菩萨。 兰大真人微微仰头,望着这尊血衣菩萨,给出了四字评价:「装神弄鬼。」 这一刻,血衣菩萨仿佛活了过来,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皮,露出一双血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兰大真人。 兰大真人继续凝视着这尊菩萨雕像,眉头拧得越来越深,脸色也越来越冷,再度开口时仿佛蕴含着极大的怒意:「真是大胆,竟然凝聚南龙气运。」 陈剑仇明显感觉到站 在自己身旁的义母身形一震。 陈剑仇博览群书,倒是知道三龙的说法, 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因为历朝历代定都不同,对于三条龙脉的倚重也有不同,比如明空女帝和李氏皇族的大齐年间,便是以中龙为主。到了大晋年间,偏安江南,以南龙为主。及至大魏、大玄,则以北龙为主。 总而言之,中龙鼎盛一时,如今已经垂垂老矣,故而西京府和龙门府的没落已成定局,不复东西二京的鼎盛气象。南龙先天不足,退居江南为偏安,难以长久,唯有北龙最为合适。 只是到了如今,北龙也是显露濒死之象,是为末法到来的最大佐证。 北龙尚且如此,南龙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部分南龙气运一直延伸至婆罗洲境内的大虞国,所以大虞国又一直以小中原自居,每每神州陆沉,他们便跳出来与凤麟洲的苇原国争夺中原正统。 升龙府的名中会有一个「龙」字,不是没有原因的。 正因如此,幕后之人明知道升龙府是婆罗洲道府所在,也不得不在道府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委实是其他地方没有如此充沛的龙气。: 幕后之人也侥幸成功了,在升龙府的下面汇聚南龙气运,养出了这么一个「怪物」。 往大了说,这是关乎到冥冥之中的气运、动摇国本的事情,兰大真人的怒意也就可想而知。 兰大真人轻声道:「教容,你们先离开这里。」 说罢,兰大真人一挥袖。 陈剑仇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眼前重新恢复清晰的时候,竟是在社稷宫的大门之外,徐教容就站在他的身边,脸色凝重。 地下大殿之中,兰大真人背负双手,喝道:「妖孽!」 血衣菩萨终于彻底醒来了。 事实上,陈剑仇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并未惊动这尊血衣菩萨,因为他太弱小了,就像人在睡觉的时候不会因为一只蚂蚁的爬动而惊醒,可兰大真人就不一样了,他像一个踢开门户的强盗,睡觉的人不想醒也不行了。 事实上,兰大真人也没有料到这种局面。 徐教容向他禀报的时候,他只当是普通的古仙降世,至多是伪仙阶段,算不得什么,却没想到玩得这么大。 这是一次狭路相逢。 双方谁也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 血衣菩萨的面容变得鲜活起来,就好似活人一般,看上去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如同擎天巨柱撑起这一片天地。 与之同时,血衣菩萨周身笼罩了一层金光,庄严神圣,堂皇夺目,竟是没有半点邪气可言。 任谁见到也要认为是一尊正神、真身,而非邪神。 不过兰大真人乃是长生阶段的仙人,一眼就看出了这尊血衣菩萨的本质。 这只是一个外壳。 因为天劫的限制,神仙们不能随意降世,否则就要直面天劫,伊奘诺尊的不死之身就是被天劫所毁。 若是神仙想要降临人间,除了渡劫之外,就需要一个容器,用来屏蔽天劫的感应。 容器越是强大、越是契合,神仙越是能发挥出本身的实力,直至自己的全部实力。 这种容器可以是某个特殊命格之人,也可以是仙物,甚至是一种造物、一个族群、海量的神力。 毫无疑问,「帝释天」就是最好的容器,其本身就拥有仙人的实力, 多少神仙求而不得。若是能够两者相加,也许能发挥出一劫仙人的实力。 眼前的这尊血衣菩萨,多少就有些「帝释天」的意味了。 其本身除了神力之外,主要就是南龙的龙气。 大玄朝廷宣徽院的老祖宗只要在皇宫之中,便可受龙气的加持,发挥出不逊于仙人的实力,而龙气的本质是地气,与天劫应该合称天地之力才对。 故而龙气本身是在短时间内规避天劫的绝佳「材质」之一。 神仙们以此为容器,就像邪教妖人混入了道门体系,行事更为肆无忌惮,这种神降方式远远要比附身于人更适合发挥力量。 血衣菩萨醒来了,意味着神降已经完成。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仙人大战来得如此突兀。 第三十五章 红莲业火 龙气这种东西,归根究底还是在地气的范畴之中,算是地气的变种,融合了部分香火愿力。国运昌盛时,世道太平,人心凝聚,更容易凝聚香火愿力,自然龙气鼎盛。国运衰败时,世道纷乱,人心离散,不容易凝聚香火愿力,自然龙气衰弱。却是与冥冥之中的气运、天道没什么干系。 不过人心之奇妙,也影响到了龙气。 开国之初,人心是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故而杀伐最重,如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尸山血海,白骨如山,赤地千里。 太平世道,人心奋发向上,其时龙气也最为博大宽广、中正平和,如儒门的“浩然气”,沛然莫御,镇压一切,以此建立大阵护卫皇城,便是仙人也不得入。 而到了末年乱世,人心向下,麻木不仁,其时龙气则衰败腐朽,如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逍遥六虚劫”也不能相比,只有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仙人之躯固然玄妙,却也只是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玄圣当年与儒门末代魁首相斗,儒门末代魁首便以腐败龙气攻击玄圣,使得玄圣遭受重创。 只是腐败龙气可遇不可求,毕竟要等到王朝末年,如今世道是见不到的,而且随着龙脉的逐渐消亡,龙气的威力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至于中龙的衰亡、北龙的将死,与人心愿力没什么关系,而是最为根本的地气出现了问题,世界越发真实,地气越发固化,待到地气不再流转,变为一潭死水,中龙也好,北龙也罢,自然是又死又僵。 洞天规避天劫的根本在于地气,神国规避天劫的根本在于香火愿力,龙气兼具二者之长,故而也能在短时间内规避天劫。不过龙气的本质还是地气,流转不定,如湍急河流,似长河大江,哪怕是仙人,也无法长时间拥有龙气,只能在短时间内利用,所以想要靠着龙气庇护而长时间驻世,是十分不现实的。 其实也有一种办法,那便是利用阵法将龙气汇聚起来,比较有名的便是帝京大阵和五行山大阵,阵法凝聚之后,只要不离开阵法半步,便可规避天劫,只是此举又与洞天和神国没什么两样了,如自囚一地,局限太大,完全可以直接转修神仙,或者寄身合道于洞天之中,而不必花费心里去谋求十分敏感特殊的龙气。 再有就是,随着末法临近,龙气终是要断绝,洞天和神国终是要落地,便是驻世,也驻不了多久,就连道门三师都不再谋求渡劫,实在没有那个必要了。 放在神仙上也是一样的道理,龙气凝聚的容器,的确可以让神仙降世发挥全部实力,却也不能长久,所以这尊血衣观音炼制成功之后,一直处于封印的状态之中,与普通石像没什么不同,防止龙气流散。 而在血衣观音醒来之后,龙气的流散便也随之开始了。 随着龙气的流转,血衣菩萨身上的血衣好似褪色,又好似溶解,露出内在的本来面目,无数血色沿着身体流淌而下,溶入脚下的湖面之中,转眼之间,整个湖泊已经变得赤红一片,仿佛血湖。 正如大虞国主在梦中所见,血衣菩萨脚踏血湖。 那么接下来便是头顶上倒悬的黑色大山了。 只见血衣菩萨的头顶上方不再是穹顶岩石,而是无数赤红血云汇聚,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连接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以血衣菩萨为中心,火云化作一个巨大旋涡,将整个地下大殿全部覆盖笼罩,在旋涡的正中心位置,一座倒悬的黑色山峰缓缓探出头来。 正常山峰都是尖顶朝上,这座倒悬山则是尖顶朝下,起初很小,越来越大。 血色的大湖,黑色的倒悬之山,完全与大虞国主的梦境对应起来了。 兰大真人见此情景,终于认出了来人的真面目。 巫罗。 十一巫之一、上古巫教末代教主、灵山巫教之主、三大古仙之一。 她曾暗算偷袭杀死巫咸,又死于祖天师之手,死而复生之后,大闹昆仑洞天,折断飞舟,击落“应龙”,真正的道门心腹大患。 虽然道门曾经出动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两位一品灵官,携带大掌教仙物“素王”,攻入巫罗神国之中,将巫罗重伤。 只是对于拥有三重死亡的神仙而言,就连死亡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重伤?只要神力不曾枯竭,那就不算太大问题。 所以如今的巫罗已经复原如初,正值巅峰鼎盛。 既然血衣菩萨就是巫罗,那么她头顶的黑色山峰便是灵山了,此灵山非彼灵山,真正的灵山早已在祖天师和巫教的大战之中濒临破碎,这是巫罗在自己神国之中重建的灵山,类似法相,不是具体实物,只是由神力凝聚的虚体,神国在则灵山在,神国消亡则灵山消亡,而真正的灵山,哪怕是十一巫死绝了,仍旧存在。 至于那方火海,就是红莲业火了。 兰大真人凝视火海,看到了许多幻象。 高搭法台,戴着面具的祭祀,还有如林长刀,倒像是一座刑场。 戴着镣铐的“祭品”登上了法台。 这些人脸上同样戴着面具,不过与祭司们的面具不同,“祭品”面具上的表情更显卑微。 武士们将这些“祭品”带到法台中央,迫使他们跪下,然后祭司们开始围绕着这些“祭品”转圈、舞蹈、吟唱、祈祷。 周围随之响起古老乐器的声音。 再有片刻,观看的信徒们,也同声祈祷。 仪式完毕,祭司们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刀,动作极为熟练地剖腹剜心。 整个过程中,“祭品”们没有任何反抗,就如待宰的牛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观看的人群欢呼起来。 一个个虚幻的灵魂正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吞噬,流淌的鲜血也迅速丧失了所有的灵性和活力,变成污血。 充斥蛮荒气息的神殿内部深处有一座祭坛,一尊高大的女子雕像站立在祭坛中央,面南背北,女子手中持有一根骨杖,杖身上盘踞着一条吐着长信的黑蛇。 数不清的祭祀在神像前虔跪拜。 忽然,祭坛上的神像活了过来,无数古老晦涩的声音仿佛穿过时光长河降临到此地,好似是无数人的呐喊,又似是在齐声吟唱。 在神像的背后,隐约可见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山上又有许多影子。 黑色的雾气随之弥漫开来,使得神殿之中格外诡异。 正在跪拜的祭司们惊喜无比,更为虔诚地赞美神灵,五体投地。 严格来说,这不是幻象,这是许多已经逝去之人的记忆。 古仙们不仅仅收割香火愿力,还要以血祭加速自己的恢复速度,以求攀登向更高的巅峰。 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世,便是一场盛大的血祭,若是让他得手了,司命真君未必能携带神国飞升,但大概可以如伊奘冉尊、太阴真君那般飞升离世。 只是司命真君也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只是浑水摸鱼,勉强一试,能赚多少是多少。 巫罗作为上古巫神,生于荒蛮,她最是习惯于血祭,若论血祭的次数,甚至不逊于掌握生死权柄的司命真君,这些血祭又会带来巨大的怨念,化作佛门所说的业火,所以巫罗身上的业火最重。 这些业火如同双刃剑,既不断灼烧巫罗的金身,动摇其神国根基,加大神力的消耗,又成为巫罗应对敌人的利器。 只见巫罗伸手朝着兰大真人一指,一朵呈现红莲状的妖异火焰绽放开来,让人目眩神迷。 此火之玄妙,说厉害也厉害,更甚伊奘诺尊的恶火,说寻常也寻常,甚至不如普通的太阳真火。 根本在于业火以业力为燃料,若是身无业力,这业火便等同是落在了空处,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难以持久,不过是个花架子。若是身怀滔天杀业,这业火便无穷无尽,外火引动内火,既烧体魄,也烧神魂,内外交攻,上透天灵穴位,下抵涌泉穴位,五脏六腑化作灰灰,三大丹田皆成腐朽。m. 业力一般指罪业,主要是杀业。杀戮太甚,有伤天和,此乃三教之共识。只要杀戮,便会造下杀业,化作业力,常伴己身,甩脱不掉。 一般情况下,并不算太大问题,就如道门,的确是存在各种大大小小的问题,可这些问题还没严重到让道门难以为继的地步,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都深藏水下,不易察觉,似乎根本不存在。可一旦有外部压力将其引爆,那便会让道门天翻地覆。 业力也是如此,只要不累积到一定数量,根本不必刻意管它,从出生到飞升离世都没什么问题,可一旦被刻意引爆,那就成了天大的麻烦,哪怕不要命,折损修为也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难缠,除了等到业力被燃烧一空,短时间内只能延缓、压制、封印,然后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剔除,十分麻烦。 兰大真人有没有业力? 当然有! 他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坐镇一方,还主掌兵事,怎么可能不造杀孽。 若是沾染上此等业火,引爆体内的业力,其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兰大真人没有丝毫犹豫,第一反应就是向后退去,不让业火沾到自己半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三十六章 太易法诀 业火肆虐,如同红莲遍地盛开。 兰大真人只能一退再退。 可就算业火没有真正烧到身上,兰大真人的眼前还是出现了各种幻象,此时已经不再是巫罗血祭的画面,而是变为死在他手中之人的面孔,以及他们临死前的惨状。 兰大真人从九品道士一路走来,直至荣升一品天真道士,不到百年,却也已经走过了人生的大半,不说是从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可杀过的人绝不在少数。 此时放眼望去,同门的道士、邪教的妖人、婆罗洲的土著、佛门的僧人、儒门的 《过河卒》第三十六章 太易法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通幽 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 上古巫教的大巫们有两门看家的本事,一门是“宇之术”,对应空间,一门是“宙之术”,对应时间,“功烛杖”便是大巫们的杰作。 先天五太再怎么厉害,也无法无视时间洪流,从本质上来说,正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太易才变成了太初,太初又变成了太始,太始变为太素,最终太素变为太极。 如今的人间便是进入了太极时期,从无质浑沦到有形有质。 所以“太易法诀”的余波也被定格了。 巫罗作为施法之人,第一个从 《过河卒》第三十七章 通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送礼 如果说齐玄素在百囊奔府还有些微服私访的意思,那么在狮子城就是堂堂正正了,先后见过了林大都护和甲寅灵官,又在南庭都护府一位副都护的陪同下,在狮子城中走了一遍。 这里是整个南洋最为繁华的港口,马虎不得。 各路地头蛇也很给面子,摆出很大的阵仗欢迎齐次席莅临巡视,甚至还有所表示。 早在刚刚传出齐玄素要到任婆罗洲道府风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齐次席已经与张家贵女定亲,洁身自好,且家资富足,别的不说,为 《过河卒》第三十八章 送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金库账目 胡辅理很清楚齐玄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自己在南洋地面算是一号人物,却还没到让齐玄素如此讨好的地步。 齐玄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中了自己手上的那份账本。而且是志在必得,现在其实是先礼后兵,若是软的不行,只怕就要强抢了。 胡辅理很明白,若是把账本交出去,他算是得罪了大半个婆罗洲道府。可若是不交,一个齐玄素也就罢了,毕竟太平钱庄和道门不是一条线,齐玄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慈航真人的压力就不一样了,到了这等地 《过河卒》第三十九章 金库账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惊变 齐玄素本来还想继续深谈一下,就在这时,放置在金库内部的“传音阵”亮了起来。 因为金库隔绝内外,进出不便,所以专门设了固定的“传音阵”进行沟通。 胡辅理快步接起“传音阵”,交谈了两句之后,脸色微微变化,对齐玄素说道:“齐次席,找你的。” 齐玄素走了过去,“传音阵”的那边竟然是丁丑灵官。 不等齐玄素开口发问,丁丑灵官已经开门见山道:“次席,徐辅理急讯,大真人出事了。” 齐玄素心里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怪 《过河卒》第四十章 惊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天兵入城 “应龙”升空,离开爪哇国狮子城,向着大虞国升龙府进发。 走直线,全速飞行,大概只要一个时辰的时间。 此时的升龙府则是一片乱象,就在城外,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坑,既没有陨石落地,也没有地动山摇,这个足有半个归剑湖大小的天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分外诡异。 万幸的是,出现天坑的地方位于一处荒僻无人所在,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财物损失,不过也有知情人知道,这个地方的下边原本有个大墓,现在所有的砖石结构完全 《过河卒》第四十一章 天兵入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接掌防务 这些驻守升龙府的灵官并不傻,次席副府主走在最前面,没有上面的命令,谁敢动手? 真要动手了,事后追责起来,是动手的人抵罪?还是上面的人抵罪?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在这种时候,别说上面没有命令,就是有命令,也必须是明明白白的手令,而不是一句口令就算的。 真要追责的时候,拿出手令,说自己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公罪不究。否则就要给别人当替罪羊。 既然没有上面的命令,那么傻子才去阻挡次席副府主。可不就是次席副府主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 有资格下命令的人不想承担责任,执行命令的人也不想承担责任,结果就是没有命令,也没有任何动作。 至于齐玄素,他为何不需要下达什么手令? 因为他都走到灵官的最前面了,是他亲自带着灵官们进入升龙府,他本人就亲自参与其中,而不是藏在幕后,自然无所谓手令与否。 如果在这个时候,王教鹤或者陈书华出现在此地,下令让灵官阻挡齐玄素,也亲自参与其中,而不是藏在幕后,那么这些灵官也不会一退再退。 只可惜齐玄素来得太过突然,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还在斟酌利害,齐玄素已经逼近了内城。 除此之外,空中高悬的「应龙」也是原因之一,顶着自家的「应龙」跟自家人动手,这个压力还是很大。 当齐玄素来到内城的时候,局势已经无可挽回。 当然,齐玄素此举也承担了很大的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让自己的前途就此止步。王教鹤等人之所以被齐玄素打了个措手不及,就是因为他们低估了齐玄素的果决。 以王教鹤的老谋深算,不会料不到齐玄素返回道府稳定局面这一步。不过在他想来,齐玄素一个毛头小子,骤然得知此等变故,就算没有慌了神,也要权衡利弊一番,再去整合两位灵官,说不定还会优柔寡断,进退失据,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他却是失算了,齐玄素不是那些安乐窝里出来的贵公子,而是从生死一线上滚过来的草莽之辈,最不缺的就是果决。 至于整合两位灵官,且不说兰大真人的信任和徐教容的支持,齐玄素的果决反而会使得两位灵官愿意相信他。因为果决而显得自信,因为自信而显得强大,这种强大不是境界修为上的强大,而是一种内心和精神上的强大。强大会带来安全感,安全感会带来信服。 反之,若是齐玄素犹豫不决,畏畏缩缩,便会使得两位灵官不信任他,因为犹豫而显得弱小。 更关键的一点,齐玄素的决定并非没有头脑的鲁莽之举,而是深谙兵贵神速之道,与两位灵官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么两位灵官自然要全力支持齐玄素。 所以齐玄素根本没有如王教鹤所预料的那般,还要与两位灵官沟通磋商,而是迅速达成一致,第一时间赶回了升龙府。 此时齐玄素站定,高声道:「奉兰大真人之令,由丁丑灵官暂时接管城内防务,全城戒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色变。 一名三品灵官犹豫了一下:「敢问次席副府主,是何缘由?」 齐玄素笑了一下:「缘由自然是城内有隐秘结社图谋不轨。」 那灵官怔住了:「敢问次席副府主,可有兰大真人的手令?」 齐玄素收敛了笑容:「一品灵官等同二品太乙道士,兰大真人让一品灵官接掌防务,让我这个次席副府主代为宣布命令,就凭你,也敢查问我?」 这话却是没有道理,不过现在可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这名三品灵官被齐玄素的气势镇住,说 不出话来。 齐玄素微微一顿,下令道:「有抗命不遵之人,立刻拿下!」 在他身后的五百灵官轰然应喏。 震得城门洞中都有灰尘簌簌落下。 反观另外的灵官,彻底被震慑住了,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如果齐玄素不来,凭借丁丑灵官的一品灵官身份,也能强行接掌城内防务,这些灵官在她面前同样不能如何。关键在于她对上王教鹤等人之后,会非常为难,这与境界修为没有太大关系,与身份位置关系很大,因为道士辖制灵官是道门铁律,一旦兰大真人无法出面,那就以王教鹤这位掌府真人为尊,她这个一品灵官会异常被动。 所以齐玄素必须来,既然来了,那么接掌防务的事情也由齐玄素一并出面,丁丑灵官反而不曾说话,只是站在齐玄素身旁,如同一名侍卫,直到齐玄素下令之后,她才上前点出几个人名,都是关键位置,开始接掌此处防务。 直到此时,陈书华才姗姗来迟。 齐玄素直接对上了陈书华。 次席对首席。 「次席」和「首席」这两个称呼都并非主语,而是前置定语,主语其实是被省略的副府主。在道门的体制下,两人都比掌府真人低一头,都是副府主,可两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高下之分,至多是排位上有所区分。 齐玄素行了一礼:「陈首席也知道了?」 陈书华还了一礼,直视着齐玄素:「我知道什么了?齐次席,你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 好大的一顶帽子扣了下来,齐玄素却不以为意,说道:「我说过了,奉兰大真人的命令,接掌防务,全城戒严,原因是隐秘结社作乱。」 陈书华冷冷一笑:「手令呢?别人没资格查问你,我总有资格看一看手令了吧?」 齐玄素淡然道:「事发突然,兰大真人只是下了口令,具体手令会在事后补上。」 陈书华立刻抓住这一点不放:「口令?如此大事,岂能儿戏!」 齐玄素道:「难道陈首席怕我造反夺位吗?且不说有掌府真人和掌府大真人,上面还有金阙,这个位置是金阙任命的,夺不走,抢不来,谁敢动歪心思,谁就要面对金阙的万钧之怒。至于这个口令是真是假,待到兰大真人出关,立时就能知晓。难道陈首席就连这区区几天都等不了?到底谁才是急不可耐之辈?」 「齐天渊!」陈书华被齐玄素这番话逼得好生恼怒,「你应该知道,假传命令,对抗道府,对抗道门,没人会有好下场!」 齐玄素平静道:「陈首席,你也应该知道,暗中勾结隐秘结社,意图谋害掌府大真人,等同叛乱,更不会有好下场!」 陈书华强压怒气:「你说谁暗中勾结隐秘结社?」 齐玄素道:「严格来说,是勾结灵山巫教和知命教,这是众多隐秘结社中最为穷凶极恶之辈,与他们扯上关系,可就不是对抗道门了,而是意图颠覆道门。至于到底是谁勾结了知命教和灵山巫教,那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陈书华倒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境界修为将齐玄素这个后辈拿下,无奈丁丑灵官就在旁边,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若是换成齐玄素处在陈书华的位置上,他便要行险一搏,说到底,齐玄素是江湖草莽出身,而陈书华是大虞国的郡主,金枝玉叶,两人的处事方法自然大不相同。 陈书华一时间没有说话,齐玄素反而要主动出击了:「我方才已经说了,兰大真人之所以让丁丑灵官接掌防务,全城戒严,原因是隐秘结社作乱。之所以又让我从旧港宣慰司带来了三千灵官,则是因为我们道府内部有人与隐秘结社里应外合,不仅仅是想要暗害兰大真人,更是要颠覆婆罗洲道府!」 此话一出,不亚于一声惊雷。 一众人都被惊得面面相觑。 陈书华的脸色白了几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冷冷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陈书华死死盯着齐玄素,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齐天渊,就算你是次席副府主,无端捏造,构陷他人,也足以让你罢职去官,身陷牢狱!」 齐玄素与陈书华对视:「你们不是想要知道大真人为什么闭关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大真人遇到了隐秘结社的伏击,受了些伤势,此刻正在养伤,用不了几天就会出关。升龙府是婆罗洲道府中枢所在,掌府大真人是道府领袖,结果我们的领袖就在自家门口遭遇伏击,若说没有内鬼从中策应,说得过去吗?这是我捏造的吗?」 说到这里,齐玄素又伸手一指天上:「我一个紫微堂来的副堂主,与灵官府向来没什么交集,来到南洋还不足半月,若是没有大真人的命令,两位直属于掌府大真人的一品灵官凭什么听我的?就算我有古时纵横家的本事,说动一位灵官也就罢了,难道还能同时说动两位灵官吗?」 两位一品灵官便是齐玄素此时说话的底气。 陈书华目光闪烁,已经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话,更有些弄不清齐玄素的话是真是假,兰大真人受伤是真,可受伤到何种程度,却是难说得很了。 过了片刻,陈书华缓缓道:「道府内部是不是有人暗通隐秘结社,当立刻查处,只是如何查处,还要有个章程,必须通过道府议事,而不是齐次席一个人说了算。」 在道府议事上,齐玄素这边少了兰大真人,他们便占据了绝对的上风,齐玄素根本不是对手。 齐玄素自然不会顺着他们的套路走:「明知道府高层有内鬼,还要经过道府议事,我以为不妥。」 第四十三章 内乱 所谓的道门内部争斗,在各种谋划、布局等铺垫之后的决胜时刻,通常只有两种形式。 一种形式是付诸武力,也就是实打实地打上一场,胜者说话。 另一种就是谁也不敢贸然动手,便是雄辩与诡辩的较量。 先前的各种谋划也好,布局也罢,其实都是在增加自己的底气和胜算,可是胜算再大,没有最后这一下,也等同于无。 陈书华道:“齐次席想要如何?难道齐次席想要无视道门规矩直接越过道府议事吗?还是说,齐次席想要独断专行?” 齐玄素自然不会跳到陈书华在言语中挖好的坑里,说道:“齐某人既不敢越过道府议事,也不敢越过掌府真人,齐某人只是有两个提议,第一个提议就是上报金阙。” 说到这里,齐玄素故意顿了一下。 陈书华的脸色有些发白。 齐玄素已经权衡过利弊,上报金阙对自己来说是下下之策,可他也料定了,陈书华等人更不想上报金阙。对他而言,上报金阙是万不得已之举,对于陈书华等人而言,上报金阙则是万万不能之举。两者差别极大。 果不其然,陈书华直接问道:“齐次席的第二个提议是什么?” 齐玄素这才道:“第二个提议也是召开道府议事,不过不是府主议事,而是道府大议!” 道府的最高决策出自府主议事,也叫副府主议事,说白了,副府主是参与议事的最低门槛,陈书华说的道府议事就是特指府主议事。可齐玄素提出的道府大议,则是在府主议事的基础上进行扩大化,增加参与议事的人数,扩大范围,将其他一些本不够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也加进来,比如两位一品灵官,也包括徐教容等辅理。 道府大议与府主议事都有门槛,不过前者的门槛是品级,而后者的门槛是职务。 只要是三品幽逸道士,无论是不是副府主,都能参与道门大议,其中也包括灵官,具体级别就是一品灵官等同于二品太乙道士,二品灵官等同于三品幽逸道士。 掌府大真人执掌兵事,换而言之,高品灵官都是掌府大真人的人,把他们加进来,齐玄素便不再势单力孤。再有,在一众秘书中,徐教容作为掌府大真人的秘书,品级最高,是唯一的三品幽逸道士,等同于三师的普通秘书和三位储君的首席秘书,是唯一能参与道府大议的秘书,其他人的秘书则没有这个资格。这样一来,同样会增强齐玄素的力量,而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有一点,就是一品灵官的特殊地位,一品灵官因为不是府主议事的成员,除非战时,一般不能发表意见,所以许多时候排名要在次席副府主之后。可若是把格局放大,在某些重大仪式场合,全看品级,那么一品灵官们的排位只在身为参知真人的王教鹤之后,还要在普通真人陈书华之前。毕竟整个道门也只有十二位一品灵官,普通真人则远远超出这个数目,一品灵官的地位还是比较超然的。 一般而言,小议确定战略,中议决定战术,大议推动执行。换句话来说,大议其实是个动员大会,而不是具体讨论问题的地方。 不过齐玄素压根就没想讨论什么问题。 现在是讨论问题的时候吗?现在关键是稳定局势,哪怕只是僵持不变。 陈书华皱眉道:“道府大议怎么能解决问题?” 齐玄素立刻道:“道府大议怎么不能解决问题?众人拾柴火焰高,所谓人定胜天,也是万万人胜天,而不是一两个人胜天,群策群力,集思广益,难道不好吗?” 大道理的特点是千锤百炼,近乎于真理,优点是极难反驳。 用大道理压人就像用大帽子压人一样,屡试不爽。 道理上无法驳倒,使得陈书华左右为难,有心不答应,却又怕齐玄素上报金阙。 这是一种西洋人提出的理论,冲突双方就像两辆在同一车道上相向而驶的马车,如果双方都为了显示自己不惧冲突的姿态而拒绝让路,结局就是迎头相撞,两败俱伤。如果一方在最后关头选择退让,选择退让的一方会被视为胆小鬼,声誉受损,不过却避免了惨烈的冲突和更大的利益损失。 没有人想要两败俱伤,就看谁更沉得住气,硬是不让,逼迫对方闪开让路。 现在齐玄素和陈书华也是如此,双方都不想上报金阙,要么两败俱伤,要么一方主动退让,进行妥协。 就看谁绷不住了。 不过齐玄素在这方面多少还是有些优势,毕竟他是金阙派来的人,金阙必然是向着他的。 齐玄素又添了一把火:“若是陈首席不同意,那就只好上报金阙了,我可以代为草拟公函,若是掌府真人和陈首席看过后没有异议,大家联名上报金阙,等待金阙指示。” 陈书华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是否进行道门大议,还是要请示掌府真人。” 齐玄素点头道:“这是自然。” 陈书华脸色阴沉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负手站在原地,目送其离开。 丁丑灵官来到齐玄素身旁,虽然她年长于齐玄素,品级也要高于齐玄素,但此时竟是对齐玄素有些佩服了。 他们当初希望齐玄素站出来说话,是因为只有齐玄素有这个资格站出来说话,他们没得选,多少有点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可现在看来,齐玄素的表现要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难怪齐玄素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道门第四秀当真是名不虚传。 丁丑灵官道:“我已经从五百灵官中分出部分人手,安插在此地的关键位置,掌管防务,短时间内应该没有问题。” 齐玄素低声道:“我们去水宫见徐辅理。对了,通知甲寅灵官一声,可以让灵官分批入城,逐步接掌城防,‘应龙’暂时不落。” 丁丑灵官轻轻应了一声。 当齐玄素来到水宫的时候,王教鹰等人已经退去,只剩下徐教容还守在宫门口。 先前徐教容通过传讯说明了大部分情况,比如兰大真人遭到巫罗和司命真君的偷袭,以及不能上报金阙等等,不过具体情况,还要见面后才好详谈。 徐教容见到齐玄素和丁丑灵官过来,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真正的如释重负。这也怪不得她,环境决定性格,对于她来说,多年的安逸环境让她更擅长那些不见刀光剑影的明争暗斗,并不习惯这种刀枪见血的武力争斗,方才的一幕,着实是惊险。 齐玄素就不一样了,他是野道士,几经生死,也上过战场,反而习以为常。 其实齐玄素欠缺的正是在这种不动手的斗争手段,不过他善于学习,无论是张月鹿,还是东华真人,甚至是清微真人,以及历任上司,都是他学习的榜样,也的确受益良多。 略微客套之后,三人进了水宫。 徐教容向两人说了兰大真人现在的详细情况。 此时兰大真人的确是闭关了,也的确受伤了,情况不算很乐观。 兰大真人返回水宫的时候,情况已经十分危急,等不到齐玄素回来,只能与徐教容交代后便开始闭关。 根据兰大真人所说,仅仅是一个巫罗,他并不落下风,关键是司命真君出手偷袭,打碎了他的心脏。 对于长生之人而言,心脏破碎并非致命伤势,人仙分分秒秒就能长出一个,地仙比不得人仙,也能以真气暂时构建出一颗虚假的“气心”,这并不是让兰大真人闭关养伤的关键所在。 关键在于,兰大真人为了脱身,连续使用了第四重“太易法诀”。 从理论上来说,第四重“太易法诀”是极限,消耗八成真气,正常使用,没有什么问题,前提是不能连续使用。 第三重“太易法诀”消耗四成真气,第四重“太易法诀”消耗八成真气,若是连着使用,就是消耗十二成真气,超出自身极限,必遭反噬。 兰大真人以第三重“太易法诀”挡住了巫罗和司命真君的联手夹击,然后紧接着用出了第四重“太易法诀”,不仅打破了巫罗的神域,也将巫罗和司命真君的神降之身彻底击碎,迫使两位古仙返回神国。 兰大真人当然是胜了,不过是惨胜。 此中产生的反噬,让兰大真人不堪重负。 这就好比是劳师远征,靡费无数,虽然最终胜了,打败了强敌,但没什么实质收获,内部不堪重负,过于繁重的征派激起了民变,大乱在即。 兰大真人只用了一句话总结:“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仙人这种存在,死而不僵,从外面杀进来,一时半刻是杀不尽的,只有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会真正一败涂地,甚至是身死道消。 比如说大晋国师林灵素,那么多强敌,连番重创,可最后他不是死在这些强敌的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兰大真人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平复体内的这场“内乱”,谁也不知道。 在这段时间里,齐玄素只能是尽力维持。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四十四章 似曾相识 陈剑仇如今就在水宫,齐玄素的签押房也在水宫,他打算在签押房见一见这次的关键人物陈剑仇。 现在之所以会变成如此局势,陈剑仇是关键中的关键,不过齐玄素倒是没有责怪陈剑仇的意思,毕竟是他委托陈剑仇调查此事的,只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走向和发展最终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兰大真人遭到反噬,重伤不出,两大古仙多年谋划的神降容器也毁于一旦,算是两败俱伤。 这根本不是陈剑仇能掌控的,甚至也不是齐玄素能掌控的。 不过齐玄素还 《过河卒》第四十四章 似曾相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泄漏源头 齐玄素想了想,七名大宦官,几乎是将大虞国的上层宦官一扫而空,其龙气之多,可想而知。要知道,中原大玄朝廷的宦官,甚至可以在龙气的加持下,发挥出堪比仙人的实力,可见龙气的玄妙。大虞国纵然不如大玄朝廷,可献祭了所有高层宦官,又不是生造一个仙人,而是换来两个暂时的神降容器,还是说得通的。 齐玄素认可了这个说法,问道:“何以见得与陈首席有关?” 陈剑仇说道:“能够杀死七个大宦官的人,很多。可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杀 《过河卒》第四十五章 泄漏源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三人议事 各地道府除了府主议事和道府大议,还有一个更小的议事,不考虑掌府大真人这种特殊情况,只有三个人参与,分别是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又被称作三人议事。 虽然三人议事不是正式的决策机构,不得决定重大问题,只是在正式府主议事之前,由掌府真人召集两位副手,提前沟通交换意见,确定议事主题和走向,但在事实上,只要这三人达成了一致,无论是府主议事,还是道府大议,一般都能顺利通过。 这也是一品灵官们指望齐玄素的原因,除了战时情况,道府内部的三级议事,灵官们只在道府大议上有发言权,另外两级议事,他们都没办法直接参与。 次席副府主就不一样了,三级议事都有发言权,当初在江南道府,李天澜也是次席副府主,可谓是翻云覆雨,所以副府主的前面加不加定语,天差地别。 掌府真人王教鹤就是否召开道府大议一事召开了一次三人议事。 只有三人参与,三把椅子呈“品”字形分布,王教鹤坐在最上面的那个“口”字位置,面南背北,陈书华和齐玄素分坐左右,对面而坐。 王教鹤当先开口了:“发生这样的大事,实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好在影响不大。” 齐玄素看了陈书华一眼,说道:“影响大不大,恐怕要兰大真人来下这个评断,毕竟他是当事人。” 王教鹤望向齐玄素:“齐次席的意思是……” 齐玄素道:“事关重大,兰大真人又不在,我以为我们应该立刻给金阙上报情况,请求金阙支援,具体的公函,我可以代为草拟,最后由掌府真人领衔上报。” 齐玄素本心并不愿意上报金阙,却可以用“上报金阙”为由头,逼迫王、陈二人妥协。 陈书华不得不开口了:“没有这么严重吧?除了兰大真人闭关之外,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就算是兰大真人,正如齐次席所说,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而已,不日就可以出关,若是就这么上报金阙,别人该说我们小题大做了。” 陈书华这是用齐玄素的话来堵齐玄素的嘴,你自己说的,兰大真人受伤并不严重,可不是我说的,你不好自打脸面吧。 齐玄素道:“仅仅是古仙降世,在没有造成巨大损失的情况下,的确不好小题大做,但在这次古仙降世中,还牵扯到了另外了一点,那就是南龙的龙气泄漏问题,这就不是小事了,该不该上报金阙呢?” 陈书华的脸色凝重了:“龙气泄漏问题从何说起?” 齐玄素不紧不慢道:“古仙降世需要容器,一般的容器只能发挥出伪仙的实力,可为何这次的容器却发挥出了仙人的实力?兰大真人在闭关之前,曾向徐辅理说过,因为这次的容器是以南龙的龙气制造而成,这便牵涉到了龙气泄漏。往小了说,是监管不严,往大了说,是有人暗通古仙。” 王教鹤闭了下眼,问道:“齐次席非要上报金阙不可吗?” 齐玄素徐徐说道:“我之所以主张上报金阙,是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我们道府内部出现了内鬼,与隐秘结社里应外合,图谋不轨,龙气泄漏便是明证。帝京道府副府主钱香芸叛逃之事,前车之鉴不远,不可不察。所以,上报金阙是上策。” 说到这里,齐玄素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家丑不可外扬,我们道府是一个集体,出了这样的事情,还闹得满城风雨,让别的道府看我们的笑话,谁的脸上都不好看,能内部解决是最好。既要防范内鬼,又要解决问题,还不能上报金阙,那么只能召开道府大议。毕竟内鬼只有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便不好混淆视听,更不能左右大多数人的意见,大多数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掌府真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教鹤和陈书华都知道,齐玄素此举与眼睛雪亮没什么关系,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说辞,齐玄素的真实意图是他在府主议事上势单力孤,太过被动,必须要扩大化才能争取主动。然后他就以上报金阙为要挟,强迫他们妥协,这是手段。 王教鹤不由地想,倒是小瞧了这个年轻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霹雳手段,先是带兵入城,强行接管防务,搞了一出神兵天降,现在又辗转腾挪,以进为退。 两个字,厉害。 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除了背景够硬,手段也相当不俗。 前途无量。 难怪眼高于顶的张家千金看上了他,张家人也不反对,天师更是一力促成此事。除了正一道和全真道联姻的因素之外,这样的女婿,的确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说句良心话,自家那个王儋清,着实输得不冤。 差不多的年龄,人家在这里翻云覆雨,挥斥方遒,他这个狂士在干什么? 想到这里,王教鹤心中竟是涌起一股怒气。 不过他毕竟是多少年的掌府真人了,养气功夫十足,很快就把那股怒气给压了下去,语气仍旧平静:“道府大议。”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公函:“这是我草拟的上报金阙的公函。” 齐玄素将公函放在了王教鹤旁边的茶几上。 王教鹤没有看,只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陈书华开口了:“既然齐次席这样说了,真为了道府好,那就召开道府大议吧。” 她又望向王教鹤:“掌府真人,你以为呢?” 王教鹤轻叹一声:“好吧,你们去安排。”说罢,他起身离去。 在齐玄素的一再推动之下,道府大议终于是决定召开了。 只要是三品幽逸道士,无论是不是副府主职务,都可以参与,也包括灵官和一些挂名的高品道士。 因为许多人平时并不在升龙府,所以下发通知等人赶来需要时间。 齐玄素在这段时间里,带着陆玉婷和化生堂的人,亲自去了大虞国的王宫。 他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这个婆罗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总要与各国之主认识一下,其中大虞国主是诸位国主之首,又离得最近,正好探望下大虞国主的病情如何了,否则也太说不过去。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就是东华真人来了,也不能说错。 陈书华的人自然拦不住齐玄素,只能让齐玄素顺利进了王宫。 陈剑仇和柯青青也跟在齐玄素的身边。 走在去国主寝宫的路上,齐玄素忽然问道:“雠正,我听徐辅理说,你喜欢福瑞郡主?” 陈剑仇的脸瞬间红了:“没,没有。” 齐玄素道:“不丢人。关键还是得自己争气。” 陈剑仇迟疑道:“她……是……” 齐玄素道:“我知道她是谁的人,问题不大。” 陈剑仇有些震惊了。 紫光社还问题不大?那可是三大隐秘结社之一。 对于齐玄素来说,还真不大,且不说他本人能与紫光真君沟通,张月鹿更是能调动紫光社的人手。传说中的张月鹿,权势比他大。 所以齐玄素觉得陈剑仇和自己特别像,都有个义母,找个道侣也比自己强。 陈剑仇略微平复心境,说道:“这个喜欢,我尚且不确定,她可能用了些手段。” 齐玄素淡笑道:“没有种子,浇再多的水,施再多的肥,也长不成树,更开不出花来。你说的手段,无非是放大了某些情感,本来只是略有好感,一下子变成了至死不渝,这的确是过分了。” 齐玄素又问柯青青:“这位福瑞郡主在哪?” 柯青青回答道:“应该就在国主身边侍疾。” 齐玄素点点头:“正好一并见了。” 来到寝宫,各种装饰如何就不说了,最显眼的还是一张大床,垂着薄纱幔帐,除了侍立的宦官和太医之外,陈剑秋也站在床边。 齐玄素进来之后,寝宫内的人纷纷行礼。 齐玄素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独自一人来到床前。 陈剑秋迎了上来:“次席。” 齐玄素问道:“国主的病情如何了?” “托齐次席的福,已经好多了。”陈剑秋恭敬道。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与我什么相干。” 陈剑秋低眉敛目,伸手拉开纱幔,露出一张枯槁的脸庞。 不到六十岁的人,还是个天人,老得厉害,看上去竟像个老人,不过眉眼间,还是依稀能够看出与陈剑秋有几分相似,这就是大虞国主。 陈剑秋俯下身去,在其耳旁轻声道:“父王,道府的齐次席来看您了。” 大虞国主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浑浊,竟是有几分老眼昏花的意思,嘴唇微动,声音微弱:“有劳齐次席了,实在是病体衰微,不能亲自迎接齐次席。” 齐玄素微笑道:“国主不必如此客气,我刚刚到任,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国主一二,只是俗务缠身,一直拖到了现在。” 大虞国主又咳嗽了几声。 齐玄素问道:“我听说国主经常会梦到血衣菩萨,现在怎么样了?” 大虞国主喘息着说道:“多谢齐次席关心,现在已经好多了,偶尔做梦,也只有一方空荡荡的血湖,看来是、是血衣菩萨已经被消灭了,这都是道府的功劳。” 齐玄素笑了笑:“没事就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好好检查一下。” 不必齐玄素吩咐,陆玉婷等人已经带着化生堂的道士上前为大虞国主检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四十七章 人有病 齐玄素让大虞国主好生休息,将陈剑秋叫到旁边。 陈剑秋并不害怕齐玄素,不是因为她是大玄朝廷正式册封的福瑞郡主,恰恰因为她的另一个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张月鹿的人。 张月鹿和齐玄素之间的关系自然是不必多说,过去还有些人怀有疑议,随着两人先后晋升次席副府主,这种疑议已经烟消云散——两人天造地设的一对,轮得到你这个妖魔鬼怪来反对? 毕竟嘛,放眼道门,地位相当又年龄合适的,就这么几个人,姚裴还是个女的,张家和李家又是多少年的冤家对头了,当年玄圣打塌云锦山,张家不敢记在玄圣的头上,也是记在了李家的头上,总不能让张月鹿做李家的媳妇,或是让李长歌做张家的女婿,自然只能是齐玄素。 齐玄素也的确没想把陈剑秋如何,只是道:“以后不要对陈剑仇用那些不上台面的手段。” “是,谨遵次席之令。”陈剑秋恭恭敬敬地应下了,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当时刚认识他,不知他人是好是坏,所以要加些保险手段,现在知道他是次席的人,自然不会再用这样的手段。” 齐玄素转入正题:“那个宦官司空广呢?” “跑了。”陈剑秋回答道,“出事的当天夜里就跑了,也可能是藏起来了,毕竟升龙府还挺大的,再有别人接应,真要藏起来让人找不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没问这个“别人”是谁,又问道:“国主的病,你怎么看?我要听实话。” 陈剑秋思量了片刻,说道:“关于此事,我想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才能给出一个判断。” 这件事,齐玄素已经明白前因后果,可外人只能是猜测。 齐玄素略微犹豫,将事情经过大概讲了一遍。 陈剑秋听完之后,说道:“这就对得上了,关于神降容器,我还是略知一二,七位大宦官身怀龙气不假,可这些龙气至多造就一个神降容器,另一个容器是怎么来的?我怀疑制造血衣菩萨容器的龙气是从父王身上抽取的,所以父王才会梦到血衣菩萨。那七个大宦官的龙气其实是制造了白衣佛陀的容器。” 齐玄素想了想,问道:“国主本人也能使用龙气吗?我记得应该是不能吧?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皇帝,包括当今的紫极大真人。” 陈剑秋回答道:“国主本人不能像阴阳人那样驾驭龙气,无法将龙气化为己用,也不能用龙气延续寿命,但有龙气加身,能够规避魇镇一类的手段,可以把国主视作龙气的载体。” 齐玄素又问道:“阴阳人能用龙气延续寿命,增益自身,所以七名大宦官被抽干龙气之后,如同干尸,这是说得通的。既然龙气对国主来说不能延续寿命,龙气仅仅是以加持依附的形式存在,如同身外之物,那么抽取龙气为何会让身为天人的国主衰老得如此厉害?” 陈剑秋顿时语塞。 齐玄素道:“你也和陈剑仇一样,再好好想想,看看哪里出了遗漏。” 陈剑秋只好说道:“还是次席水平高,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是我疏忽了,我回去之后一定再好好想想。”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陆玉婷走了过来。 齐玄素问道:“检查完了?” 陆玉婷点头道:“检查完了,明天就能出病案。” 化生堂的道士们境界修为并不高,之所以能检查病情伤情,还要借助化生堂的一些特殊器物,这些都是造物工程的产物。 事实上,这也是道门与圣廷的根本区别所在,双方在表面上都讲究仪式感,不过道门在意的是威严,而圣廷更注重神秘感。从本质上来说,双方在意识形态方面有着根本的区别,道门尊奉道祖,却不会将道祖视作无所不能之神,道祖的崇高地位更多是来源于道门开创者的祖师身份。 事实上,自玄圣重建道门以来,道门更喜欢总结规律,去解构各种神秘主义,去探求真相,比如所谓神的存在,所谓不可直视,不可名状,不可亵渎,在道门看来,说白了不过是双方力量相差过于悬殊,凡人无法承受“神”的力量外泄,与什么原罪和救赎,都是不相干的。 只是有些人恐惧于神的威能,开始崇拜神,祭祀神,祈求神,希望得到宽恕,甚至是救赎。 道门认为神也好,仙也罢,力量大小不同,存在的形式也不同,可思维方式并没有根本的区别,还是能够沟通和交流,所谓神谕上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只是因为神灵看到的更多,也存在故弄玄虚的成分,而不像人和野兽草木那般完全无法交流,所以其本质上还是人,即万物之灵长。 所以道门认为,人要做的不是去崇拜神、祈求神,而是成为神,也就是道门的核心——求长生。 不是拜道祖,而是求长生。 既然要求长生,就要有一套理论,要明白长生的本质是什么,原理是什么,如何做才能得到长生。 在这个求长生的过程中,就逐渐淡化了笼罩在神灵身上的神秘色彩。 解构神秘,也就消解了神明的恐怖和神圣,这会极大动摇圣廷的统治。 圣廷与道门的对立也就可想而知。 齐玄素道:“病案出来之后,第一时间送到我那里去。” “是。”陆玉婷应道。 齐玄素离开王宫后,让化生堂的人先行回去,他今天穿了一身便装,只带着柯青青和陈剑仇,走在升龙府的大街上。 陈剑仇自小在升龙府长大,对这里十分熟悉,齐玄素便让他领路。 说起来,他还没在升龙府好转一转,对于这里的风土人情半点也不熟悉,他想借此机会看一看升龙府。 因为时近正午,陈剑仇仔细选了一家上佳的酒楼,这里的黄酒很不错,许多达官贵人都很喜欢。 不得不说,这里的生意不错,他们来得不巧,雅间都被预定出去了,只剩下大堂的座位,陈剑仇本还想找掌柜说上几句,齐玄素却摆手道:“这里就挺好。你不要觉得道士就是多么金贵,去西域的时候,也是趴雪窝啃干粮。” 三人便在客栈大堂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这里最有名的米酒,以及一些佐酒的小菜,陈剑仇亲自执壶,先给齐玄素倒上,再给柯青青倒上,最后才是自己。 齐玄素端起来抿了一口:“还不错。青青,你去岭南的时候,可以带一些给张真人,她喜欢喝酒,让她也尝一尝。她要是不收,就说我让你送的。” 柯青青笑着应下。 她知道,这是齐次席帮她呢,投其所好能迅速拉近她和张次席的距离,有了齐次席的面子,张次席再清廉,再不近人情,也不好不收。 认真说起来,也就齐次席才有这么大的面子。 齐玄素又道:“你跟着张真人做事,不要害怕,一切照旧就是,认真说起来,当年我也给她做过几天秘书,姑且算是秘书吧,反正她是我的上司,没有外人说的那么难以相处,只要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她不会给你挑刺。当然,你要是跟她对着干,她也不会惯着就是,老许就是例子,我们至今还拿这事笑话他。” 柯青青壮着胆子问道:“次席,张真人是你的上司,那你当初是怎么和她……” 齐玄素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也没那么玄乎,关键就三个字,共甘苦,也可以说是共患难。久而久之,便水到渠成了。至于张家呢,老爷子很开明,他不反对,其他人再反对也没用,所以没有太多瞧不起、赘婿一类的戏码,谈不上多么曲折。” 陈剑仇只是安静听着,有些佩服齐次席,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哪怕他在南洋,都听说过这位的大名,义母也时常提起她,据说王掌府的公子十分爱慕这位张家贵女,还有李家的一位公子,也曾追求过她,都是贵不可言的人物,都被张次席毫不留情地拒绝。最后还是齐次席与张次席定下亲事,天师都不反对,这正说明了齐次席的厉害。 当然,这两人也没法跟齐次席比,除了家族的余荫,也没什么正经职务差事,反观齐次席,已经是次席副府主,这可是正经有望争夺八代大掌教之位的道门俊秀。换成他在张次席的位置上,他也选齐次席。 柯青青叹了口气:“我要是能像张次席这样,找到如齐次席一般的道侣,那就好了。” 齐玄素道:“有人曾经说过,想做大掌教夫人,先做七品道士的道侣,陪着他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当年五代大掌教的夫人与五代大掌教相识于微末,结成道侣的时候,五代大掌教还只是个执事,两人互相扶持,一路风雨同舟,最终入主紫霄宫。其实说起来,我是高攀张真人了,所以有人说我赘婿云云,我从不在意。不过也是巧了,张真人遇到的我时候,正是我低谷的时候,同样是七品道士。她不嫌弃我,我自然不会辜负她。” 柯青青不由感慨万千,张次席真是法眼,她怎么就能一眼看出齐次席以后不是寻常人等? 正当三人闲谈的时候,二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然后就见一个人影顺着楼梯滚了下来。 齐玄素放下酒杯,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扶着楼梯的扶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不见恼怒,而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面朝楼上说了一个“好”字。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四十八章 王法 很快,又从楼上走下一个女子,满脸怒意,似乎就是出手打人之人。 也是奇了,被打之人满脸笑意,打人之人却是怒气冲冲,似乎吃了大亏。 齐玄素收回视线,没有多说什么。 在玉京,是很少看到这种事情的,倒不是说玉京风气如何,而是玉京地位太过特殊,人人都谨小慎微,生怕惹祸上身。反倒是在地方上,从来不缺土皇帝,无法无天惯了,各种离谱事情层出不穷,甚至还有些土皇帝把这种习惯带去了玉京,比如王儋清挑衅齐玄素。 当初齐玄素想了 《过河卒》第四十八章 王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秉公执法 正所谓主辱臣死,道门的平等终究只是流于表面,更多是用平等对抗儒门的纲常,可骨子里的内核还是无法摆脱儒门那一套。 三教合一,终究不是一句虚言。 陈剑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缓缓站起身来。 他也明白齐玄素为什么不愿意说话,因为这个年轻公子一直死死咬着一个“法”字,用律法做挡箭牌,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私底下如何,在明面上是不好怎么样的。 齐次席若是贸然说话,无私也有私。 别人可不管你是对是错,很多时候,我弱我有理。 所 《过河卒》第四十九章 秉公执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张次席 说起来,齐玄素处理这类事情也算轻车熟路了。在帝京道府的时候,他不能直接动温翁,便从温翁手底下的高老爷着手。在江南道府的时候,他和张月鹿动不了道府的人,便从丐帮着手。这叫切入点。 所以齐玄素离开酒楼的时候,心情谈不上多么灰恶。 他正愁没有着手的地方,这个孙公子就送上门来了。 至于黄主事,齐玄素也不觉得意外,上一任次席副府主都被人家拿捏了,底下的主事们自然是见风使舵,更何况这个黄主事并不属于次席副府主麾下的 《过河卒》第五十章 张次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小鬼老仙 张月鹿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只是她不好对天师的几位辅理多说什么,毕竟天师都默认了“老爷子”这个称呼,顺着这个逻辑下来,她可不就是大小姐,她不能越过天师去否认“大小姐”这个称呼。 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大真人府,张月鹿还是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一般场合,称呼还是正式一点比较好。” 林元妙点头道:“好的,大小姐。”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算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小殷探头探脑道:“是不是正式场合要称呼职务?” 张 《过河卒》第五十一章 小鬼老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盘根错节 齐玄素本不想理会,水宫有灵官守卫,这些灵官自然不能把老真人如何,可如果老真人不讲规矩,动用武力硬闯水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老真人当然不会是长生阶段的境界修为,如果有长生阶段的修为,那么必然是平章大真人。其本质是二品太乙道士,因为愿意激流勇退,道门才给出一个荣誉性质的大真人名号,所以其境界修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伪仙阶段,要么是造化阶段。 道门之所以有退隐机制,不是因为老真人年老体衰,精力不够, 《过河卒》第五十二章 盘根错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孙合玉 如果齐玄素只是下来镀金,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以及如此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他肯定不能随便得罪人,说不得要和光同尘,才有立足之地。可他这次下来就是要得罪人的,不仅要得罪人,而且是往死里得罪的那种。 齐玄素问道:「孙老有何贵干?」 孙合玉自然不能如此直白,说道:「我听说齐次席暂停了黄主事的职务,是不是有点太过操切了?也有些不合规矩?」 上次齐玄素被暂停职务,是李若水做主,可齐玄素的直属上司是石冰云,所以两人有过一番争论交锋。可黄教清的直属上司就是齐玄素这位次席副府主,齐玄素不是直接将其免职,而是暂停其职务,理由充分,王教鹤也不能说什么。 齐玄素道:「宣布戒严的命令,是兰大真人的意思,我代为执行,关于这一点,王掌府和陈首席也是认可的。甚至可以说,戒严是三人议事的决定,由我具体负责执行。即将举行的道府大议也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黄教清无视戒严命令,私自调用灵官,是违抗道府命令,有藐视道府之嫌,所以我才将其暂停职务,下一步就是上报紫微堂和风宪堂的总堂,对其正式立案处理,说白了就是停职待参。」 从始至终,齐玄素根本不提打人的事情,而是给黄教清扣上了一顶藐视道府的帽子。 孙合玉自然明白这一点,接着问道:「那位田主事呢?」 齐玄素道:「此人涉及渎职,我掌管律法,职责所在,自然要将他拿下。具体情况,有留影石,我就不再赘述了。」 孙合玉切入正题:「郑副府主的事情呢?这也是职责所在?」 齐玄素反问道:「郑副府主跑到孙老那里告状去了?」 孙合玉冷冷道:「不可以吗?」 齐玄素笑了一声:「当然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所以孙老今天就来兴师问罪,仅仅是为了郑副府主的事情?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孙合玉微微眯眼,打量着齐玄素,没有回答。 他当然不是为了郑教何的事情,而是借此给齐玄素施压。只是齐玄素并不接招。当然,齐玄素有这个底气,他背后就是金阙,根本不怕金阙告状这一招。而且在这种时候,王教鹤一再被齐玄素用上报金阙逼迫,不得不妥协,齐玄素也不信孙合玉敢跟金阙告状。 齐玄素低垂眼帘:「孙老,你是道门的老前辈,是六代弟子,而我是晚辈,只是一个小小的八代弟子,从辈分资历上来说,我是徒孙辈,放在过去,得跪着跟祖师爷回话。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道门的规矩,职务为先。你就算是五代弟子,如今你也是没有任何职务在身,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件事,让郑教何亲自跟我谈,或者让王掌府跟我谈,亦或是去金阙谈。」 话里话外,暗暗透出你不配跟我谈的意思。 孙合玉勃然大怒,狠狠一拍茶几。 这张实木茶几瞬 间化作齑粉,好似根本不存在过一般。 毕竟是曾经的参知真人,这等境界修为,如今的齐玄素还不是对手。 齐玄素不为所动,只是道:「毁坏道府财物,我可以不跟孙老真人计较,不过孙老真人也不要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道府所在,孙老真人要做什么?要动手教训我这个次席副府主吗?孙老真人不要忘了,我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八代弟子,还是代表了道府和道门的脸面,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孙老真人不听劝告,那我可要治孙老真人一个藐视道府之罪了。」 就在齐玄素说话的时候,丁丑灵官出现在不远处,已经放下了面甲,气势骇人。 姚裴说过,一品灵官们的实力参差 不齐,有些人是造化阶段,有些人是伪仙实力,这一点是不错的。不过灵官们又有一个「惟道是从」的第二形态,展开身后的金属圆盘,沟通「三十三天」,会极大增强战力,造化阶段的灵官可以获得伪仙实力,本就是伪仙实????????????????力的灵官则能够逼近长生仙人,毕竟伪仙也有强弱之分,过去的金公祖师就明显强于吴光璧。 所以一品灵官也可以视作伪仙战力,大不了开启第二形态。 丁丑灵官在这里,无疑是对孙合玉的一种威慑。 兰大真人闭关不出,齐玄素敢宣布戒严,敢逼迫王教鹤,底气就是两位一品灵官和其下数千灵官的支持。 不然齐玄素也怕自己死在婆罗洲,死于「隐秘结社」之手。 齐玄素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境界修为略有不足,放在太平地界的道府,是足够了,可在局势比较混乱的地方,就有些不够看了。 还是需要「玄玉」。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等他腾出手来,再做计较。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合玉也不可能真正动手,只能说道:「好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好,我不跟你说道府的事情,我跟你说和我有关的事情。我的孙子,孙钥平,他犯了哪条王法了?竟然被齐次席关进了幽狱!」 齐玄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这就对了,好好说话,大家都是道门弟子,没必要剑拔弩张。做后辈的要恭,可做前辈的也要尊,若是不尊,就别怪晚辈们不恭。孙老真人是一品天真道士不假,我只是个三品幽逸道士,可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一品天真道士,天师、国师,张大真人、兰大真人,还有不是一品天真道士的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可都不像孙老真人这么……暴躁。」 孙合玉哪里不明白齐玄素是在点他,也是齐玄素在向他彰显人脉背景——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道士,更不是没有背景任人拿捏,比你厉害的人我见过不少,三师也好,平章大真人也罢,亦或是三位储君,没有像你这样的,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更不要想要骑在我的脖子上给我来个下马威。 人走茶凉,你这碗茶,尚有余温,却也凉了一半。 孙合玉脸色 阴沉:「齐次席,这句话我记下了,你是不是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齐玄素道:「当然可以。我最开始就说过,把孙公子带回来是为了协助调查,那个打人的女道士我也一并带了回来,老真人可不能说我是偏袒任何一方。」 这么长时间的耳濡目染,齐玄素悟性也不差,怎么会留下把柄给人抓着?他当初若是没有查明情况就放走那个女道士,只抓了孙钥平一个人,此时孙合玉就大有文章可做了,什么徇私、报复、针对、不公都能扯出来,说不定还会造谣那个女道士与齐玄素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可齐玄素偏偏把女道士一并抓了回来,如今也在幽狱,就不好做文章了。 孙合玉道:「你抓打人的人,我没有意见,可凭什么被打的人也一并抓了?难道受害人有罪吗?」 齐玄素道:「受害人当然没罪,只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有罪没罪的问题,而是孙公子是不是受害人的问题,毕竟我也不能只听孙公子的一面????????????????之词。」 孙合玉问道:「那么,齐次席查得如何了?」 齐玄素取出一份卷宗:「这是地气回溯的结果,还请老真人过目。」 孙合玉接过卷宗,迅速浏览。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根据地气回溯的结果来看,孙公子可不是无辜的,言语调戏,动手动脚,违背女子意愿,严重违犯道门道德戒律,按律应当处以三个月的劳役,使其认识错误,改 过自新。当然,打人也是不对,就算是情有可原,也应处以五百太平钱的罚款,并处以一个月的劳役。我这么处置,不知老真人是否满意?」 孙合玉到底是曾经的参知真人,多年的养气功夫,趁着看卷宗的时候,已经把气息调匀,平复了心态,平心静气道:「老夫家教无方,孙钥平依仗家世和长辈的宠爱,干出这等不法之事,证据确凿,我不为他辩护,齐次席判决公正,我也不向齐次席求情,只是有一点,请齐次席明鉴。」 齐玄素道:「老真人请讲。」 孙合玉道:「老夫是道门弟子,可我这不孝孙儿却不是道门弟子,如何适用道门戒律?」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沉。 姜还是老的辣,看一遍卷宗的工夫,就找出了漏洞所在。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老真人所言不错,可另一个当事人却是道门中人,自然道门戒律更在官府律法之前。总不能说大虞国的王法比我们道门的戒律更大,没有这样的道理。」 孙合玉道:「就算适用道门戒律,孙钥平也不应关押在道府的幽狱,还是青鸾卫的昭狱比较合适。」 齐玄素道:「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 孙合玉眼神转冷:「齐次席是一定要驳老朽的面子吗?」 齐玄素不去看他:「左右就是三个月的劳役而已,三个月后,我一定把孙公子平平安安地送回府上。」 说罢,他一端茶几上的茶碗:「送客。」 第五十四章 大幕拉开 送走了孙合玉,齐玄素回到签押房,在他的案头上放着三份卷宗,分别是孙钥平的个人档案、化生堂出具的大虞国主最新病案、有关龙气泄漏调查的阶段性汇总。 这意味着三条线索,而且这三条线索并不是完全孤立,而是互相之间有所交叉。比如大虞国主的病情就与龙气泄漏脱不开干系。 齐玄素拿起病案,再看了一遍。 根据两份病案的前后对比,就会发现,大虞国主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只是大虞国主不再做那个古怪的噩梦,不再梦到巫罗。 可事实上,是否做梦根本无从验证,全都是大虞国主的一面之词。可能他一直都在做梦,只是他现在故意说不做梦了。也可能是他一直都没有做梦,只是他过去故意说自己噩梦不断。 这里面肯定存在蹊跷,只是齐玄素暂时还想不通其用意是什么,只能指望陈剑秋有所进展。 再有就是孙钥平了,经过徐教容的提醒,再加上孙合玉的反应,齐????????????????玄素几乎可以肯定,这小子身上有什么事情。这也不奇怪,以他这个爱惹事的性子,清清白白才是最大的问题。 齐玄素也算是参与过不少大案了,所有的大案都有一个特点,便是从小处着手,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都是从小喽啰着手,牵扯出中层头目,最后才到幕后的大人物。这个过程既是顺藤摸瓜,也是剪除羽翼。现在看来,孙钥平就是小喽啰,是一个线头。 当然,齐玄素首先要确保孙钥平的安全,不能让他死了,虽然孙合玉应该不至于下如此狠手,但难保其他人不会打这个主意,他们可以通过孙钥平的死刺激孙合玉跟齐玄素拼命,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按照道理来说,孙合玉身为曾经的参知真人,应该能一眼看破这点小伎俩,只是一番接触下来,齐玄素总觉得这位老真人有点脱节,也可能是随着生死大限逐渐临近,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偏激,未必能如年轻时那么清醒,不可不防。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也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道府道士,谈不上城府和狡猾。把他孤立隔绝起来,无法与外界交流,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就要心慌,我们先晾他几天,摆出不着急的姿态,他会主动要求跟我们谈的。」 「徐辅理所言不错。」齐玄素表示认可,又交代了一点,「关键要做好隔绝,不要让外面递进话来。徐辅理,你是水宫的大管家,什么人可信,什么不可信,你心中有数,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得把水宫????????????????的门户守牢了,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徐教容正色道:「请齐次席放心。」 齐玄素自然不会再像做主事的时候那样亲自负责此事,他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即将召开的道府大议上,这是他一手推动的,为的就是对龙气泄漏之事展开全面、深入的调查,顺着龙气这条线,继续深挖下去。 不用怀疑,龙气泄漏的事情肯定与道府有关,没有道府的人配合,不可能瞒天过海,在升龙府造出两个神降容器。 这件事,肯定无法在府主议事上通过,所以才要进行道府大议。 徐教容离开之后,齐玄素坐到椅子上,又梳理了一遍敌我形势。 除去掌府、首席、次席之外,还有七位副府主,其中最少有四个是王家一派的人。剩下三个副府主,也不意味着就是站在齐玄素这边,只能说是有可能向齐玄素靠拢,还是看在兰大真人的面子上,如今兰大真人不在,他们的立场并不坚定。 除此之外,徐教容和两位一品灵官可以参与大议,他们是绝对站在齐玄素这边的。还有六位二品灵官,其中最少有四人是齐玄素这边的。这不是齐玄素的威望有多高,只因为他们都是兰大真人的人。 不过王教鹤在婆罗洲经营多年,对于灵官的渗透比较严重,一品灵官地位超然,直属于灵官府,他插不上手,可二品灵官就不那么好说了,尤其是与道府关系密切的部分灵官,反而是驻守旧港宣慰司的灵官比较干净。 剩下的是部分比较特殊的三品幽逸道士,九堂都设有分堂,一般情况下只是设分堂主事,根据道门最近的改制,属于首席主事,不过有些比较重要的分堂,也会设辅理,位在主事之上,等同于总堂的普通副堂主,不过无权参加道堂议事。 在婆罗洲道府,因为这里海贸兴盛,又是边陲之地,还涉及到跟外人打交道,所以市舶堂、天罡堂、祠祭堂设有辅理。一年沉了十一艘大船,市舶堂肯定是逃不脱干系,不过天罡堂辅理和 祠祭堂辅理却是齐玄素这边的人。这当然也不是因为齐玄素如何霸气,没见面就把两位辅理折服了,只是因为齐玄素代表了金阙。 算下来,只能说齐玄素有胜算,却谈不上必胜,还存在很大的变数。 孙合玉来找齐玄素要人的第二天,婆罗洲道府的上层人物已经陆续到齐,道府大议正式开始。 整个婆罗洲道府都在关注这次道府大议,甚至不止是婆罗洲道府,南洋诸国、各方势力也密切关注着道府大议的结果。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次道府大议明显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以掌府真人王教鹤为首,另一个阵营是以次席副府主齐玄素为首。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王教鹤代表的南洋本土派更为势大,可偏偏齐玄素代表的是金阙,是道门,这让很多人不敢正面对抗。也有很多人早就对王教鹤心怀不满,只是一直不敢发作,借着这个机会,干脆站在了齐玄素这边。还有一部分人,是兰大真人的人,自然也是支????????????????持齐玄素的。 所以两大阵营竟然是势均力敌。 许多人隐隐预感到,南洋要变天了。 随着这次道府大议的大 杰克组织的庆典很快就开始了,作为举办场地的中央广场也开始进行布置,各种装饰、布置等等。 但作为亡灵的天生缺陷,这个庆典怎么看,都是像在举办丧礼,还是那种偏向惊悚的丧礼。 无声的行动、机械的布置、灰白的色调,这一切都彷佛预示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为了吸引居民们,杰克特地发了通告,每一名前来参加庆典的居民都会被赠予一颗幽亡石作为奖励。 这一招倒是起到了一些效果,一颗幽亡石对死城的普通居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并且还能够免费看到一场表演,怎么看都是一件划算的事。 所以,等到庆典举办的那一天,有许多的死城居民都慕名前来参加,王权只能暗中让鲁尼的嚼骨帮出面,约束南区的居民尽量不去。 虽然自己已经破坏了杰克在下水道的布置,但难保杰克不会有其他的手段,这些死城居民去了还是有危险的。 不过这种事,王权自然是不能出面的,只能靠鲁尼等人了,但即便鲁尼等人用了许多手段,还是有许多的南区居民偷偷跑去参加了。 对此,王权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祝福它们死伤的不要太多了。 之后,王权在南区留下了一些属下,以防不测之后,就亲自去往中央广场了,杰克的庆典他肯定要亲自去才行,这样有什么阴谋他也能第一时间破掉。 看着已经逐渐填满的中央广场,杰克紧紧地握着一条项链,嘴中喃喃道:「希,快了,马上我们就能再见了。」 这是一条很普通的项链,但对杰克的意义来说却非同一般,因为这是希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庆典开始了! 作为表演嘉宾们的马戏团开始登场演出,虽然表演的不是什么歌唱或舞蹈显得有些奇怪。 但不是条件有限嘛,只能凑合了,不过效果确实还不错。 最起码下面的死城居民看的还是很开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们本身就娱乐贵乏的原因,还是因为王权斩杀了「死寂之影」,让它们压抑的情感复苏了,或者说两者兼有。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马戏团的表演就结束了,轮到城主发言了,小丑、魔术师它们也都下台恭候着。 死城的居民们都仰头看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管理者,几十年的闭门不出让死城的居民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城主是什么样子了,现在咋一看,很是好奇。 王权也混在居民里,仰头看向这个妹控城主,说实话虽然数次挫败了对方的计划,但正式的打照面还是第一次。 妹控城主的颜值还是很顶的,王权曾经看过他生前的画像,道一句风度翩翩,英俊有为一点都不为过。 在死后,他也并未被转化成普通的亡灵,而是保持了生前的样子,只是皮肤变得苍白无比,眼神中时刻透露出一种怅然之意,这让杰克看上去,就像一个犹豫的花美男。 但王权却知道,在这副好看的躯壳内,盛放的却是一个扭曲、变态的灵魂。 在王权的冷眼旁观之下,杰克提着一个手杖,另一只手则是握着一条项链,缓步走到了庆典的高台上。 站在高处,杰克看向下面的居民,心中隐隐有一丝波澜,这些是他的子民,坦白来说杰克不是一个残暴的人,如果没有妹控这一档子事,杰克或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统治者。 但就像那宇智波黄鼠狼一样,杰克也有着对其他的人的关心和热久没有见过的狗屁城主,居然要它们的命,开什么玩笑。 下面的死城居民顿时激动不已,「死寂之影」被杀的效果显现,死城居民的情感开始复苏,杰克的话已经引起了民愤。 不少居民根本不想再听杰克废话,起身就要离开,还有的,干脆就要上来揍他。 面对这些骚乱,杰克却很平静,只是微微躬身,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随后,手仗便在地上轻轻一点,顿时一道流光自地面开始朝四面八方散去,就像是被激活的开关一样。 整个死城瞬间就开始动了起来,地面和标准的建筑物上,都亮起了璀璨的法术灵光,将原本漆黑一片的城市,照的无比亮堂。 这其实最早不是献祭用的法阵,在死亡之灾爆发前夕,杰克被神秘巫师诱惑,用巨量的死亡之力复活自己的爱人,这个布置范围是整个城市的阵法是用来吸收死气,之后进行转化的。 但后来杰克的行动失败了,埋头在城堡当起了宅男,苦心钻研复活妹妹的方法,这个法阵也就弃之不顾了。 直到死城议会掌权,开始组织人手对这个法阵开始整修,并且改造成了死城的护城大阵,用来守护死城。 无头大骑士道尔森没有找死城的麻烦,就有它的一份功劳。 但时过境迁,今天,这道阵法要回归它原本的目的了。 第五十五章 道府大议 走进土宫,首先看到的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塑像,上书: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太上玄元皇帝。 王教鹤从左边绕过雕像,齐玄素从右边绕过雕像。 两拨人如同大浪,雕像如同中流礁石,将大浪从中分成两半。 绕过“礁石”后,又合二为一。 因为人数众多,所以议事地点选在了小礼堂而不是议事堂,小礼堂呈“冂”字结构,也就是“口”少了下面一横。少了一横的方向是进出门户,正对门户且面南背北的一排椅子是主位,也就是府主、副府主们坐的地方, 《过河卒》第五十五章 道府大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一肩挑之 徐教容说完之后,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表态了。 其态度是一致的,毕竟两大隐秘结社这次欺人太甚,闹出的动静太大,所以谁也不敢在明面上反对,必然要对隐秘结社一查到底,对于徐教容所说的行动,自然是要赞同的。 在座之人虽然都是道府的高层,但也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隐秘结社的危害如何,他们最是清楚,他们也清楚齐玄素所说的内因和外因。这就像是一对双生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只解决一个是不够的。可对于他们来说,查外因可以,查内因就是万万不可了。 所以大多数人的态度是一致的,隐秘结社是必须要打击的,关键在于如何打击。 一直不曾开口陈书华终于说话了:「既然大家都认为打击隐秘结社是必要的,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讨论了,我们应该讨论怎么打击隐秘结社。」 「我认为,打击隐秘结社是一次大行动,仅仅靠某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许????????????????多问题恐怕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或者协调的。要打击隐秘结社,必须由道府下决心,由道府统一部署、统一调度、统一指挥。」 「所以我提几条具体的建议,第一,道府成立一个小组,统一指挥,具体如何打击隐秘结社,由小组决定。第二,建议由王掌府亲自担任这个小组的召集人,总揽全局。第三,由丁丑灵官和甲寅灵官负责统一指挥道府灵官,两位灵官接受小组的指挥。第四,若是涉及到各国王室,以及佛门等教派,为了稳定,道府需要慎重研究决定。」 陈书华是王教鹤的喉舌,许多王教鹤不方便说的话,由她来说,所以这也可以看作是王教鹤的想法。 【鉴于大环境如此, 王教鹤很明白一件事,大势不可逆,表示反对,肯定不合时宜,所以他从没想过不去调查、不去打击,那样会授人以柄。 他选择顺势而为,然后争夺主导权,毕竟他是掌府真人,是三角架构中最高的那个点,由他来领导这次行动,是合情合理的。甚至他还能通过这件事反客为主,限制齐玄素的兵权,以「打击隐秘结社统一行动」的名义将两位一品灵官纳入他的掌握之中。 齐玄素知道,陈书华这话一说,他若是不迅速扭转,那么便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会陷入到十分被动的局面之中,所以他在陈书华的话音落下之后,立刻说道:「我不这样看。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打击隐秘结社,必然会牵扯到我们道府的某些人,甚至直接关系到切身利益。」 「若是成立一个小组,我自然是信得过王府主,可谁又能确保小组的其他成员没有牵涉其中?如果说有小组成员暗中通风报信,充当隐秘结社的保护伞,那么我们所有的计划、意图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更不会查到任何实质性的结果,打击隐秘结社也就无从谈起。」 郑教何阴阳怪气道:「不知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隐秘结社的保护伞?齐次席不妨直接点名,也好当场拿下。」 齐玄素道:「关于这一点,我暂时没有足够的证据,只是怀疑而已。不过我可以说,我绝对不是那把给隐秘结社遮风挡雨的大伞。」 天罡堂的辅理说道:「这一点我赞同,当初在昆仑山口,齐次席和张次席差点就死于巫罗之手,这是我们天罡堂所共知的事情。后来在金陵府,也是齐次席和张次席挫败了司命真君的阴谋,若说齐次席与这两大隐秘结社有什么牵扯勾结,恐怕没有人相信。」 祠祭堂的辅理也说道:「齐次席是万象道宫出身,后来又去了玉京,再清白不过。齐次席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婆罗洲,如今他来婆罗洲还不到一个月,从时间上来说,也不可能与隐秘结社 有什么牵扯。其他副府主怎么样,我不清楚,可齐次席一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些话,同样是齐玄素不好自己去说的,他不能自我吹嘘一番,我当年和这些隐秘结社如何如何,那样可信度会大大降低,可如果借别人之口说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换????????????????而言之,齐玄素需要一些给自己帮腔的人,这也是他召开道府大议的原因之一。 两位辅理的话音落下之后,甲寅灵官说道:「齐次席是凤麟洲战场上的英雄,为道门立下了汗马功劳,我认为齐次席是绝对可靠的,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金阙之所以把齐次席派到婆罗洲来,也正是因为齐次席的可靠。想必大家都听到过一些风声,金阙对我们道府很不满意,有意让齐次席来整肃一番。也许有人不服气,认为我们道府没有问题,可发生了龙气泄漏之事后,只能说金阙的不满还是很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金阙比我们在座的大部分人都看得更明白,我们当中的某些人,的确存在着渎职、勾结隐秘结社等行为,已经不可靠了。」 其他人有心辩驳,却实在不好开口。毕竟齐玄素的履历就摆在这里,甚至可以说,齐玄素之所以能升高品道士,绝大多数功劳都是来自于灵山巫教和知命教。如果质疑齐玄素的这些功劳,说这些功劳不成立,等同于质疑认可这些功劳并提拔齐玄素的东华真人。 甲寅灵官更是挑破了一个事实,齐玄素是带着金阙使命来到婆罗洲道府的,道府中的某些人有问题,不是齐玄素下的论断,而是金阙下的论断。 几位副府主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吭声。 王教鹤终于开口了:「齐次席的意思是,你不同意成立一个小组,为了防止泄密,你想独自负责此事。」 齐玄素点头道:「是的,我想请道府给我授权,让我全权负责此事。」 王教鹤深深看了他一眼:「一人全权负责,坦率地说,这个想法很大胆,总体来说,我觉得齐次席说得有道理,是可以考虑的。但我要强调两点,第一,不管是道府,还是具体经办之人,一定要考虑这样做可能引发的后果,要对这一后果有充分的准备。如果出现不可控的局面,应该怎么办,要慎之又慎。其次,这么大的行动,牵一发 而动全身,若是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影响了婆罗洲的稳定,甚至是导致贸易出现问题,事后金阙问责,恐怕有人要承担责任。」 齐玄素深刻感受到了王教鹤的老辣。 王教鹤说这些话,还是以退为进。 你齐玄素携大势而来,我不阻挡你,我也顺势而为,然后我争夺主导权,反将一军。 你齐玄素凭借自身的优势守住了主导权,我也不正面与你相争,而是撇清自己的责任,若是出现了什么问题,事后清算,应该由你承担全部责任。 如此一来,王教鹤就能以攻代守,只要动用手段,让齐玄素查不下去,或者造成恶劣影响,不仅保全了自己人,还能名正言顺地逼迫齐玄素主动请辞。 正如王儋清所说的那般,把齐玄素从婆罗洲踢走。 这一点,齐玄素也有所预料,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么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齐玄素说道:「关于这一点,这????????????????是肯定的,这件事,如果由我全权负责,那么出现什么问题,自然也是我承担全部责任。其他方面,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 不少人闻听此言,纷纷望向齐玄素。 名利场中的人,最怕承担责任,一般是能躲就躲,能滑就滑。敢于挑担子的人,那都是有魄力的人。 按照王教鹤的方案,成立一个小组,就算是出了什么差错,也是集体的 责任,大家一起承担过错,甚至王教鹤还要承担领导责任。对于许多人来说,至多是案子不了了之,可自己不必承担责任。既然不承担责任,便没有过错。无过便是功。 没想到齐玄素竟然如此有魄力,赌上自己的前途,该挑的担子,他都一肩挑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齐玄素是一定要推行到底的,结果是好是坏,也都由他来承担,其他人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赞成齐玄素的提议。 当然,也可以不赞成。可如果不赞成,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金阙问责下来,齐玄素是一点责任都没有,反对的人可是跳进南海都洗不清了,等于是不打自招,谁反对,谁就是包庇隐秘结社的保护伞。 王教鹤收回落在齐玄素身上的目光,淡淡说道:「既然齐次席如此说了,那么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大家可以开始表决了,同意齐次席提议的请举手。」 说罢,王教鹤第一个举起了手。 陈书华紧跟着第二个举起了手。 很快,所有参与议事之人全部举起了手。 全票通过。 王教鹤站起身来,宣布道:「那么根据道府大议表决结果,道府决定由次席副府主齐玄素全权负责此次隐秘结社有关事宜。」 齐玄素也站起身来,表态道:「请道府放心,职责所在,必当全力以赴。」 王教鹤意有所指道:「齐次席,责任重大,慎之。」 说罢,王教鹤大步向外走去。 第五十七章 再回王宫 全权,处理事情的全部权力。 在名义上,所有人都要配合齐玄素,甚至是服从齐玄素。 至于私底下,是阳奉阴违,还是故意使绊子,那就看双方的手段如何。 这次道府大议,齐玄素算是把自己想要拿到手的都拿到了,关键就是师出有名。 比如说,齐玄素可以把陈书华安排在王宫的人手全部撤换掉,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缉捕宦官司空广,如此等等。 王教鹤以退为进,齐玄素就要步步紧逼,看最终谁能笑到最后。是齐玄素黯然离开婆罗洲,王教鹤依旧笑傲南洋,还是齐玄素借着此事彻底打开局面,剪去王掌府的部分羽翼,就看双方各自的本事了。 在任何一个组织里,利益关系往往是错综复杂的,在这种复杂情况下,组织会达到某种平衡。注意,平衡不等同于公平,更与正义没什么关系。这种平衡会包含很多不合理、不公平的地方,只是兼顾了大部分人的利益,所以才能形成平衡。 【鉴于大环境如此, 想要打破平衡,仅凭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必须拉上????????????????其他人一起,想要拉拢别人,不是靠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而是把他切身相关的利益牵扯进来,他们自然而然会加入战斗,有力出力。 利益,这是两人斗法的关键所在。 在回水宫的路上,柯青青说道:「次席,我觉得那些人没安好心,这次行动,效果可能不会很好。」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效果才算是好?」 柯青青道:「当然是把所有隐秘结社一网打尽。」 齐玄素笑了笑:「这个世道既不黑,也不白,而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生生不息。只要能让隐秘结社生根发芽的土壤还在,那么隐秘结社就像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剿灭隐秘结社的关键不在于隐秘结社,而在于供其生长的土壤。所以张次席常常说,她要改变道门,就是要消灭这种土壤。这次龙气泄漏之事,不在于两个古仙如何,而在于道府内部。所以,效果好坏不取决于能否彻底消灭隐秘结社,而在于道府内部的风气和环境是否会有所变化。」 柯青青陷入到沉思之中。 陈剑仇则听得满是佩服。 他忽然有点明白什么叫格局了,难怪齐次席会被金阙委以重任。 齐玄素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事情上。 如果说大小议事都是务虚,那么齐玄素务的虚已经够多了,接下来他需要做一些具体的实事。 道门的高层们,从来都不只是坐在幕后指挥调度,许多时候也要身先士卒。在平定凤麟洲的时候,上至国师,中至清微真人、张气寒,下至齐玄素等人,全部参与到了正面战场之中,没有人坐在后方营帐之中。 齐玄素这个全权负责,自然也容不得他安坐在水宫之中。 孙钥平可以先晾在一旁,大虞国主的病也可以暂且不管,他首先要查明龙气泄漏的事情。 陈剑仇没有查完的事情,查不下去的事情,他来查。 那座大墓已经彻底毁了,毁于「太易法诀」,一切归于浑沦,被直接抹去,除了巫罗的血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巫罗的血湖也变成了 一方小小的池塘,没有什么价值可言。 剩下的关键就是大虞国的王宫。 不是龙气必须经过王宫,而是王宫选址的时候就建造在了龙气的节点上。帝京的皇宫也是如此。 首先,齐玄素下令调换了陈书华的人手,由一位来自旧港宣慰司的二品灵官带着灵官入驻王宫, 负责警卫。 其次,齐玄素又以次席副府主的名义签发了缉捕文书,全境缉拿失踪的宦官司空广,同时行文岭南道府和东婆娑洲道府,请求予以协助。 岭南道府那边与齐玄素对接的就是张月鹿,她也是负责刑名和律法的,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张月鹿不可能给齐玄素使绊子。 至于东婆娑洲道府那边,其实也还好,因为处于对抗西方的最前线,地位十分特殊,反而是内部斗争最少的地方,也是最稳定的地方。道理很简单,外部压力越大,内部越是团结,不团结的都死了。外部压力越小,也就越容易内斗。 齐玄素决定再去一次大虞国的王宫。 大虞的宗室成员很多,陈????????????????剑仇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王室的核心成员并不多,除了大虞国主、陈剑秋、陈书华之外,还有一位王太子,是陈剑秋同父异母的兄长,其生母是大虞国主的第一位皇后,如今两位皇后都已经不在人世。还有就是王太后,众所周知,大虞国主和陈书华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位王太后是国主的生母,而陈书华的生母则已经病故。 当齐玄素再一次来到王宫的时候,宫门守卫已经换成了灵官,陈剑秋早已恭候着齐玄素。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陈剑秋就对齐玄素很恭敬,事实上齐玄素也没有让她失望,事情一直在向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陈剑秋向齐玄素见礼之后,又冲跟在齐玄素身旁的陈剑仇莞尔一笑:「仇哥哥。」 陈剑仇向后退了一小步,回应道:「福瑞郡主。」 如今陈剑仇正在向齐玄素学习,他发现齐玄素对待女道士的态度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不远不近。 近则不恭,徐教容很会把握分寸,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是徐教容,不知所谓的人从不是少数,齐玄素要维护自身的威严,就不能太过平易近人。至于小殷,齐玄素从没把她当作一个女人看待。严格来说,小殷能否被定义为「人」,还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三大阴物的本体一个比一个吓人,小殷的本体到底是怎么样,也很难说。 远则生怨,若是不近人情,难免会让有些人生出怨气,所以齐玄素在表面上不会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发扬道门的一贯风格,对待女道士,将其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以朋友的姿态给予尊重。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不会生出一些闲言碎语。既不能让人说他不平等,看不起女道士,又不会让人说他在男女关系上不清白,和女道士有不正当关系。 徐教容曾经告诉陈剑仇,道门的道德教条多少有点矫枉过正,甚至有点魔怔。想要在道门内部有一番作为,无论男女,第一点就是管住自己的下半身,千万不要搞及时行乐那一套,就算搞了,也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举个例子,石冰云的男女关系就有些混乱,闹得满城风雨, 当年她可是和慈航真人一争高下的,如今慈航真人在金阙排名第三,而石冰云只是个次席副府主,甚至没进金阙,很难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道理很简单,你带着三妻四妾,或者带着好几个丈夫相好,再去说什么平等,哪怕是表面上的平等,也没有说服力了。 反之,夫妻道侣之间忠贞不渝,关系和睦,就是个很大的加分项,因为道门是有掌教夫人这个职位,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平起平坐,十分紧要。比如裴小楼和雷小环,这就是个例子,如今雷小环已然升了首席副府主。 齐玄素和张月鹿之间,怎么亲密都没关系,这是加分的。可如果齐玄素对张月鹿之外的女子有过界之举,哪怕只是捕风捉影,那也是罪过。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 当然,七娘这种义母不算,小殷这种孩子也不算。太上道祖有云,吾有三德 ,一曰就是「慈」,慈还在俭之前。这个「慈」与儒门的「孝」有着许多相通之处,不过涵盖面更广。七娘的巴掌落在齐玄素的头上,当然不能算是过界,齐玄素的巴掌落在小殷????????????????的头上,也不能算越界,这都是「为了你好」,是「慈」的范畴。 陈剑仇有些明悟了,他想要在道门走得更远,现在就要面临一个抉择,要么认准陈剑秋结成道侣,要么从此与陈剑秋保持距离。 若是结成道侣,那么陈剑秋的出身问题很严重,不清白,王室出身,紫光社成员,还有西洋血统,哪个都是减分项。 她是张月鹿的人,不能等同于张月鹿,张月鹿是根子正苗也正,老张家是多少年的道门之人了,从祖天师算起,可以追溯到黄巾大起义之前,李家自称太上道祖后裔,张家的祖天师还是太上道祖亲传呢,一直与儒门圣人后裔并称的可是张家,不是李家,所以七娘不喜欢张月鹿也要认可张月鹿,没有比张月鹿更好的道侣了。 那么,徐教容的态度也很明确,她不希望自己的义子再与陈剑秋有什么交集,她会给义子物色一个家世清白的姑娘,世家出身也好,万象道宫出身也罢,都要比陈剑秋好,夫妻同心,相互扶持,按部就班,慢慢攀升。 陈剑仇本就因为陈剑秋用手段迷惑自己心生不满,更不愿意忤逆有再造之恩的义母,此时的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陈剑秋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然后消失不见。 陈剑仇没有说话,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不是女人裙底下的狗,他也有尊严,不是你逗一逗我,我就要摇尾乞怜,也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会无原则包容。 所谓男人要大度一点,男人要让着女人,这话就很不平等。 你是瞧不起女人吗?为什么要让? 陈剑秋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扬起笑容:「过去是我不对,当时我不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才……」 陈剑仇轻声打断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理解郡主的苦衷和难处,郡主没必要解释,也不必道歉。」 陈剑秋望着陈剑仇,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陈剑仇不去看她:「郡主,次席还等着呢。」 陈剑秋的笑容勉强:「次席,请跟我来。」 【最近熬夜有点多,睡过去了。】 第五十八章 长宁宫 齐玄素要找龙气泄漏的源头,几乎把王宫上下都搜查了一遍,因为龙气不是太平钱,不是说用人力就可以轻松运送出去,一般需要祭坛、阵法一类的物事,对其形成引导。 在这次的龙气泄漏之事中,幕后之人没有选择以上两种方法,而是选择阴阳人为容器,那么齐玄素要查的就是这些宦官的具体死因。 虽然七名宦官的尸体已经不在了,王宫内也未必还有什么痕迹,但齐玄素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查下去。 齐玄素问道:“陈郡主,你久在宫中,应该有所调查,这几名宦官在暴毙之前都有过哪些异常?”陈剑秋收拾心情,认真回答道:“最初几名宦官暴毙时,我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后面几个宦官暴毙时,我便上了心,发现他们都曾经去过两个地方。”说话间,陈剑秋竟然取出一张王宫的平面图,在齐玄素面前徐徐展开。 齐玄素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熟,因为从平面图上来看,王宫完全就是仿照帝京的皇宫建造,虽然小了许多,但结构布局几乎是一模一样,也是中轴线和三大殿那一套,宫门也叫午门,难怪大虞国自称小中原。 进了午门之后是太液湖,太液湖上有中道桥,然后是大潮院、太圣殿,接着是大宫门。 进了大宫门,是勤政殿,在勤政殿左右分别是文明殿和武显殿。勤政殿之后是乾成殿,也是整个王宫最大的宫殿,左右分别是贞明殿和光明殿。 在乾成殿之后是坤泰殿,左右分别是宣徽院和养心院。这些宫殿都是位于中轴一线。 过了三大殿便是传统意义上的后宫,包括皇帝寝宫、六院和御花园。除此之外,还有东西两路。 东路这边略显空旷,从南往北依次是太庙、内廷二十四衙门、大片的水域和 “瀛洲”。此瀛洲非太平道的瀛洲岛,而是一座人工小岛,假借瀛洲之名。 西路的殿宇就比较密集了。还是从南往北,依次是显临阁、世庙、兴庙,其中显临阁类似于大玄的文渊阁,即内阁所在。 过了兴庙之后是奉先殿,然后是寿祉宫,最后是长宁宫。其中长宁宫正是王太后的居处。 陈剑秋指着地图说道:“这些宦官都曾去过长宁宫和寿祉宫。”齐玄素问道:“派人查了没有?”一名灵官说道:“回禀次席,寿祉宫已经查过了,现在并无人居住,不过里面的确有些阵法的痕迹残留,疑似是被人毁去,基本无法辨认。”齐玄素又问道:“长宁宫呢?”灵官迟疑了片刻,说道:“考虑到影响,我们没有过去。”齐玄素没有苛责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亲自去一趟。”陈剑仇问道:“次席,要带灵官吗?”齐玄素想了想,说道:“陈郡主领我过去就行,你们就不必跟着了,阵仗太大,显得好像我要逼宫,而且那里多是女眷,影响不好。”齐玄素又交代道:“雠正,你再去寿祉宫一趟,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细节。”陈剑仇应了一声。 今天齐玄素没带柯青青,柯青青留在水宫协助徐教容处理有关孙钥平的事情。 之所以带陈剑仇,是因为齐玄素很相信他的侦查能力,毕竟能单枪匹马查到巫罗的藏身之地,已经很说明他的本事。 陈剑仇与一众灵官又去了寿祉宫,齐玄素则在陈剑秋的带领下,前往王太后所在的长宁宫。 在途中,陈剑秋也向齐玄素介绍了这位王太后,姓杨,名叫杨娥,出身于大虞国的权贵之家,是当今国主的生母,也是曾经的王后。 抛开道门中人不谈,可以说是大虞国最尊贵的女人,便是道门中人,考虑到影响,也要礼让几分。 齐玄素还是要给这位王太后几分面子的,不好太过冒犯。幸好只是王太后,换成大玄朝廷的皇太后,别说齐玄素这个次席副府主,再高上几级,掌府真人、掌堂真人,也不好冒犯的。 陈剑秋说道:“父王之所以会改信佛门,太后也有些影响。倒不是说太后是佛门弟子,而是太后这个人信得比较杂,佛也信,道也信,这些年来还信西洋的女神,那些南洋本地的巫蛊之术,她更是半点不落下,放在中原,早被以巫蛊的罪名赐死了。我看她和‘天廷’之人倒是挺有共同语言的。” “对了,我还听说这位太后不大检点,似乎有个情人,都一大半年纪了,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年这位王太后强烈反对大虞国主迎娶陈剑秋的生母,所以陈剑秋与这位祖母的关系并不好,甚至有点恶劣,此时她并不介意在齐玄素面前说上几句。 这又不是信口编造,是客观事实。齐玄素不予置评,他有自己的判断力,不会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在陈剑秋的带领下,齐玄素来到长宁宫中。这里也复制了大玄皇宫的宁寿宫。 第一进山石亭台,构成一个自然院落,曲水流觞,颇有雅趣。第二过垂花门,仅立几块湖石为景,环境幽雅别致。 第三进是为翠赏阁,以整座山石围其前院,又用庑廊联系阁后斋馆,形成不同的景致和趣味。 杨太后便在翠赏阁内。按照陈剑秋的意思,应该让王太后出迎,只是齐玄素不想那么霸道,还是让宦官通传一声,就说道府齐玄素到访。 宦官们通禀之后,赶忙把齐玄素请了进去。阁内以竹编为地,紫藤雕梅,染玉作梅花、竹叶,象征岁寒三友,挂檐以竹丝编嵌,镶玉件,四周群板雕百鹿图,隔扇心用双面透绣,处处精工细雕,令人叹为观止。 齐玄素也见到了这位杨太后。道门不许女道士过分返老还童,却不管外人如何,所以这位杨太后可谓是驻颜有术,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一身素衣裹体,眉如远黛,目如秋水,凛然之中又带着几分妩媚,不像个老妇人,倒像是个风韵少妇。 再对比枯槁得不成人形的大虞国主,两人站在一起,别说是母子了,就说夫妻都不会有人信,倒更像是父女。 这倒让齐玄素有点相信陈剑秋的话了,这个太后不简单。有些花圃道士们也许要说,这样毫无根据地揣测别人是不尊重别人,可见这些花圃道士不知世道险恶,一味占据道德高地,而不考虑实际情况,真正遇到穷凶极恶之辈,是要吃大亏的。 说句难听的,总把人往好里想,容易被人卖到新大陆挖矿还要说声谢谢。 齐玄素开口道:“杨太后,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我是婆罗洲道府的新任次席副府主齐玄素,现经由道府授权,全权查办龙气泄漏之事,职责所在,若有什么唐突冲撞之处,还请见谅。”杨太后站起身来,微微欠身一礼:“齐次席大名,本宫虽然是深宫妇人,但也有所耳闻,可谓是如雷贯耳。”齐玄素笑了笑:“既然杨太后知道我,那我就不废话了,开门见山,我这次来见太后,只为了一件事,最近宫中接连暴毙了七位大宦官,据我所知,这七位大宦官在临死之前都曾来过长宁宫,太后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杨娥面露惊诧之色:“有这回事吗?”齐玄素道:“太后想不起来了,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地气回溯,他们是否来过,一看便知。”杨娥陷入了沉默之中。 齐玄素也没有催促。过了片刻之后,杨娥忽然轻笑一声。不知何时,翠赏阁内渐渐弥漫了淡淡的雾气,这种气味很熟悉,经常会在林元妙的身上闻到。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变:“是‘返魂香’。”杨娥道:“据我所知,天人和伪仙也不能免疫‘返魂香’的作用,会在短时间内失去境界修为。”齐玄素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缓缓道:“没错,哪怕是伪仙,也不能完全无视‘返魂香’的作用,只要‘返魂香’的数量足够,就是让长生之人短时间内修为尽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不过要找到如此多的‘返魂香’,只有道门才能做到。”杨娥笑了笑:“我早就料到齐次席会登上门来,不得不出此下策,也希望齐次席见谅。”齐玄素没有说话。 杨娥笑道:“齐次席大约是想,这些数量的‘返魂香’只是让你修为有损,远远谈不上修为尽失,现在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齐玄素没有反驳,权当默认。 杨娥继续说道:“齐次席境界高绝,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只能假他人之手成事,自己没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别人多花心思,方能取胜。所以除了‘返魂香’之外,还有其他后手。”话音落下,一行青鸾卫缓步走入翠赏阁,他们未曾吸入 “返魂香”,自然修为无损,而他们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正在燃烧的 “返魂香”熄灭。陈剑秋既惊且怒:“杨娥,你想要造反吗?” 第五十九章 繁文缛节 在大虞国的王宫中,大玄朝廷册封的郡主,质问大虞国的王太后,想要造反吗? 这一幕充斥着些许的滑稽,却又是真实存在。不免让人想起那个有名的典故——陛下何故造反? 接着便是殴帝三拳等等,让人不免发笑。这些事情,道门中人是真干过的,那要追溯到大魏末年,大魏的末代皇帝天宝帝还未退位,玄圣的师妹去见天宝帝,代表道门责令他立刻退位,天宝帝不肯,于是玄圣的师妹便一把抓住天宝帝,照着胸口捶了他三拳。 大概意思是就是服不服,毕竟那时候的道门不像今日这般严谨,还有许多江湖习气。 于是殴帝三拳的典故便成了道门内部的一个笑话,流传甚广,常常用以嘲讽朝廷。 当然,自从紫极大真人上位之后,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这个笑话,毕竟紫极大真人的境界修为摆在那里,手掌四件仙物,恐怕要玄圣亲自来了,才能殴帝三拳。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个笑话。认真说起来,齐玄素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动手了,上次在海上龙宫遇到吴光璧,是一触就走,所以齐玄素还是有点寂寞。 毕竟他是个习惯了拳头说话的人,一直都是。齐玄素仔细感受了一下自身的境界修为,暂时只剩下逍遥阶段了。 不过应该足够了。毕竟他是后天谪仙人,在长生阶段之前,更甚于先天谪仙人。 他是后天谪仙人的事情,属于机密,毕竟道门上下也只有两个后天谪仙人,在此之前,很多年都没有后天谪仙人的存在。 知道这个机密的人,看似很多,不过都是道门高层,婆罗洲道府的人想要见这些人一面都不算容易,更不会知道这些。 知情人中也包括李家。可李家肯定不会往外说,他们不能把李长歌卖了,那是双输。 所以很多人都认为齐玄素只是个散人,也有人怀疑齐玄素是武夫,还有人认为齐玄素是先天谪仙人,散人只是个幌子。 没有人知道齐玄素是后天谪仙人,毕竟很多人连 “后天谪仙人”的概念都不知道,谪仙人就是谪仙人,哪里还分什么先天后天? 他们不可能去猜测一个自己认知中不存在的物事。这种信息上的误差,认知上的差异,会导致最后的结果出现极大的变数。 一个逍遥阶段的散人,和一个逍遥阶段的后天谪仙人,是一回事吗?齐玄素脱掉身上的鹤氅,露出 “幽逸云衣”,三百六十五个穴窍依次点亮,三百六十五尊身神熠熠生辉,见神不坏。 杨娥和一众青鸾卫们并不惊讶,正如许多消息表明的那般,这位齐次席其实是个武夫。 散人这个传承很万能,只要外在资源足够,可以转到其他任何一个五仙传承,这位齐次席发达了,资源多了,从散人转为武夫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紧接着,在齐玄素的身后出现了一尊虚影,一体三面,分别是三位女子神灵,象征着日、月、星。 青鸾卫的脸色有些变了,这似乎是巫祝的手段?紧接着,齐玄素的身上又出现了五色气息,缭绕周身,正是庆云的前身, “五气烟罗”。 “我受够这些繁文缛节了。”这是齐玄素的真心话。天天各种议事,各种法度,这个证据,那个罪名,什么明正典刑,什么要杀得光明正大,什么要顾及影响,什么程序要正确,什么为大局考虑。 烦也不烦?他还是怀念打杀万修武,能动手,不废话。现在把这个动手的机会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放过。 齐玄素示意陈剑秋后退。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修为还算不俗,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纵然比不得大玄皇室和凤麟洲皇室,也能看出大虞国王室还有几分底蕴。 青鸾卫们纷纷按住刀柄,却没有立刻抽刀。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只怕谁先抽刀谁先死。 在这个时候,就需要境界修为最高之人站出来领头。为首的头领名叫陈书洛,青鸾卫右都督,宗室出身,正值壮年,修为不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够做成的,事发之后,必然会牵扯到一大批人,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只能拼死一搏。 陈书洛以手掌轻轻摸索着佩刀的刀柄,整个人渐渐绷紧,屏气凝神。齐玄素在议事上说的话已经够多,此地懒得再多说半句,大步向前,视一众青鸾卫为无物。 陈书洛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位一身黑衣的齐次席,五指依次握住腰间的刀柄,然后死死握紧,整个人蓄势待发。 齐玄素脚步不停。下一刻,陈书洛拔刀暴起。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 这一刀,气势凌厉至极,也快到了极致,陈书洛从拔刀到出刀,堪称是一气呵成,拔刀时无声无息,不显锋芒,出刀时却是锋芒毕露,几乎在瞬间绽放开来,让人难以预料,更是防不胜防。 就像无声之中平地起惊雷。在刹那惊雷之后,迅速回归朴实无华,气息内敛。 与之相对,是不曾停下脚步的齐玄素。陈书洛注定要无功而返。齐玄素仅仅伸出一指,轻描淡写,指尖刚好抵住了刀尖。 然后这看似摧枯拉朽的一刀,便再也不能向前推进分毫距离。齐玄素以 “魔刀”的神异,刚好点在了这一刀的破绽之上。陈书洛的脸色骤然苍白。 如果直接对巅峰状态的齐玄素出刀,那么不敌也在情理之中,可此时对上被 “返魂香”削弱了修为的齐玄素,他认为还是有五成把握能伤到对方。结果却是被齐玄素轻而易举地挡下。 徒劳无功。这一刀一往无前,几乎没有退路可言。然后齐玄素一拳打在陈书洛的胸口位置,陈书洛身形巨震,整个胸口瞬间凹陷下去,更为诡异的是,他的后背对应位置也随之凸起。 “澹台拳意”之 “龙虎势”。齐玄素如虎入羊群,单臂横扫,直接将一名青鸾卫的脑袋打歪,太阳穴与肩膀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眼看是不活了。 两名青鸾卫同时拔刀,劈砍在齐玄素的身上。没有刀砍骨肉的声音,也没有见神不坏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两刀甚至没有破开齐玄素的 “五气烟罗”,仿佛陷入到泥潭之中,寸寸逼近,不断压迫 “五气烟罗”的厚度,可刀锋始终没有触及到齐玄素的身体分毫。齐玄素只是一抖双肩,便将两人震退。 只是不等两人拉开距离,齐玄素又抓住两人的手腕,顺势一拧,两名青鸾卫的手臂立时成了麻花,仅剩下一点皮肉相连,差一点就要掉落下来。 什么叫武夫气力?在伪仙之前,或者说在长生之前,武夫的近战实力,一直都在六仙传承中位列前茅。 趁此时机,有人妄图从齐玄素的背后偷袭,结果齐玄素身后的法相虚影骤然凝实,卑弥呼尊被切换至三神的正面位置,刚好与齐玄素背靠背,吐出一口太阳真火,将偷袭的青鸾卫烧成了一具焦尸。 陈书洛再度攻来,齐玄素改用 “沧海势”,挥拳格挡。只见两道身影如同狂风纠缠一般,将满屋子的精致全部变成了无数大小、形状不一的碎片,轰隆隆的气爆声音如雷震一般,仅仅是余波扫过地面,也使得地砖开裂翻转,犁出道道沟壑。 其余人见此情景,无不心惊胆战,不敢贸然上前。陈书洛有苦自知,他万万没有想到,齐玄素的 “澹台拳意”竟然兼具炼气士和武夫之长,他只觉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隐隐生出漩涡吸力,他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所发真气劲力便被吸收过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反转之力也就越大。 可如果不出手,齐玄素本身发出的层层劲力也会挤压于他,就好似潜入深海之后,仅仅是水压,便让人难以承受。 一时间,陈书洛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劲力真气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海啸时掀起的滔天巨浪,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若有无数拳掌的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周围青鸾卫更是分不清虚实,只见得好些个齐玄素来回奔走,怕伤到陈书洛,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手。 如此又斗了十数个回合,齐玄素抓住机会,出现在陈书洛身后,一拳打在他的后心,陈书洛向前窜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再无还手之力。 直到此时,一众青鸾卫才合围上来,只是齐玄素几大传承并用,不是寻常天人可比,这些青鸾卫自然不是对手,只见得齐玄素身入阵中,所向披靡,不断出拳,被打之人非死即伤,一时间惨叫声、闷哼声、呻吟声、骨肉断裂之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一众青鸾卫被齐玄素以一己之力扫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第六十章 神交已久 齐玄素原本有些想不明白,这些人就算能杀了自己,那又如何?不说两位一品灵官如何应对,便是王教鹤和陈书华也不可能放他们活着离开,杀人灭口是必然的。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知道答案了。 那些被齐玄素打死的青鸾卫又活了过来,不过代价是变得没有人形,这种复活并非武夫的血肉衍生,被打碎的脑袋,被打塌的胸口,被扭断的胳膊,仍旧保持着原样,七窍中不断有黑雾涌出。周身的经络从皮肤下凸显,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长蛇。更为可怖的是在他 《过河卒》第六十章 神交已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狂妄自大 说是神交已久,其实时间并不算长,在灵官赶到之前,那条垂直的漆黑细线便消失不见。 齐玄素可以清晰感知到,那些笼罩着祭台的神力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杨娥的衣衫还算整齐,只是裙摆略显凌乱,披头散发,被汗水浸湿,仍旧维持着跪伏的姿态,轻声地喘息着。 在幽暗寂静的地下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分外撩人。 只是齐玄素根本就无动于衷,女人不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手中月光所化长剑劈出“太阴剑气”,直接没入杨娥的体内。 他要将杨娥 《过河卒》第六十一章 狂妄自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造化武夫 武夫的造化阶段、伪仙阶段、人仙阶段在凝练穴窍的数量上有多少之分,境界上却没有高下之别,都是对应破碎虚空境。 到了此境界,拳意凝聚实质,粉碎一线真空,气血达到极致,并不活跃,近乎于一潭死水,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也会处于沉睡的半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武夫平时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如果将气血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就能发挥出全部实力,体魄上也会出现种种异象,此谓之人仙 《过河卒》第六十二章 造化武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人仙真身 此时的长宁宫已经化作火海,赶来的灵官们只能先行灭火,同时开启相应的阵法,隔绝此地,防止火势蔓延,将整个王宫化作灰烬。 便在此时,翠赏阁的位置轰然坍塌。 然后就见一个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庞然大物从地底钻出。 如果非要形容,那么可以说它很像放大了无数倍的沙虫,又名星虫,形状就像一根肠子,不过与沙虫所不同的是,这个庞然大物并非光滑无毛,而是布满了类似于龙鳞的鳞片,就像一条被异化的蛟龙,无爪,无头,无角,没有龙的 《过河卒》第六十三章 人仙真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公正 张月鹿抵达了东都府,进行了简单的巡视。 简单来说,她和齐玄素的遭遇有些类似,倒不是说张月鹿也遇到了强逼着她喝酒的副府主,而是看到了一些情况,这让她很不满。 于是她找到了东都府的副府主。 说起来,这位东都府的副府主还是张月鹿的半个熟人,名叫张文月。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张月鹿的同辈人,也是出身张家。不过张文月的年龄要比张月鹿大上许多,仅从年龄而言,差不多是张月鹿的父一辈人物。 正因如此,两人之间的谈话也没有太多 《过河卒》第六十四章 公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林寅 张文月实在是被张月鹿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把林寅案有关的情况对张月鹿说了。 林寅,原本也是做海贸生意,谈不上大富大贵,只有一艘船,顶多算是一般人家,混口饭吃。 就在前几年的时候,林寅接下了一个与道府有关的买卖,运送一批货物去一个不在正常航线之内的海岛。道府在那个海岛上修筑了一些工事,最开始的时候,是通过飞舟过去的,而非通过海船,所以也无所谓是否在正常航线范围之内。 后来道府认为通过飞舟运送物资花费太大,就把 《过河卒》第六十五章 林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横行到几时 另一边,齐玄素在甲寅灵官的协助下,解决了杨娥和星虫。不过他的情况也很不好。问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自然就是“希瑞经”书页的反噬,这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慢慢休养就是了,短时间内不能再使用“希瑞经”的书页,以免造成不可逆转的永久性伤害。 第二个方面则是腐朽龙气的侵蚀,在齐玄素生生撕裂杨娥的时候,被其喷吐出的龙气侵蚀了体魄,这种腐朽龙气十分阴毒,如附骨之疽,不断蚕食齐玄素的体魄,很难被 《过河卒》第六十六章 横行到几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事后 这次的太后案涉及到了青鸾卫,所以齐玄素第一时间就让灵官进驻青鸾卫都督府,控制青鸾卫都督府的一众高层。 从来都是青鸾卫抓别人,几时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对上凶神恶煞的道门灵官,青鸾卫们也耍不起威风,更不敢反抗,毕竟“应龙”还高悬于升龙府的头顶上,整个青鸾卫都督府很快就被灵官们拿下,一个个青鸾卫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院里蹲下抱头,灵官们站着旁边,用黑洞洞的铳口指着他们,稍有异动,就要格杀勿论。 这昭示了一个事实 《过河卒》第六十七章 事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王教雁 紫光社极为擅长收集情报,曾经号称,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她们的耳目。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毕竟道门已经亲自验证过了,的确能渗透进来,防不胜防。 王教雁也是女子,她接触的人中也有许多女子。齐玄素怕被再次诬告,怕影响名声和前途,十分忌讳与张月鹿之外的女子建立太过亲密的关系。 王教雁则没有这个顾虑,有许多闺中密友,这些闺中密友当中,说不定就有紫光社的人。 不过齐玄素还是很好奇,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恐怕不是道听途说吧?”陈剑秋微微一笑:“不知次席有没有听说过碧青山庄?”齐玄素想了想:“未曾听说过。怎么,这也是个隐秘结社?”陈剑秋摇头道:“当然不是什么隐秘结社,不过可以算是小型结社,是被道门承认的。帝京城中有各个会馆,比如江州会馆,齐州会馆、吴州会馆等等,主要是同乡官僚、缙绅、士子们居停聚会之处。这个碧青山庄也可以算是会馆性质,不过与同乡无关,而是一些身份特殊的女子喝茶聚会的地方。”齐玄素问道:“都是些什么特殊身份的女子?你也算在其中吗?”陈剑秋道:“我的确受到邀请,是这个结社的成员之一,不过也只是普通的成员,在我上面还有比较核心的成员,以及山庄的几个庄主。”齐玄素愈发好奇:“你这位大玄朝廷册封的郡主仅仅只是普通成员,那么所谓的庄主又是何方神圣?难不成是大玄的公主?”陈剑秋道:“不是大玄的公主,也是些大有来头的人,最早的时候,是几位权贵世家的闺秀们举办的诗社,这也算是碧青山庄的前身了,那时候还风雅得很,各家小姐轮流做东发帖,主要就是吟诗作画。后来这几位千金小姐陆续嫁做人妇,需要支撑门户,不比在家做女儿那般清闲,便没了吟诗作画的闲情雅致。这个诗社也逐渐变味,成为贵妇人们的聚会所在,后来干脆变成了一桩买卖,拓展了业务,想要加入其中,必须缴纳一定的会费,同时在这里可以享受各种服务,不比帝京的梧桐苑差。”齐玄素问道:“你说的各种服务,是不是涉及到男女之事?”陈剑秋道:“我年纪小,没经历过,偶尔去了几次也只是喝茶而已。不过据我观察,多半是有的。那些贵妇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家里的男人虽然谈不上精力不济,但对她们多半是没什么兴趣,偶尔为之,也是敷衍了事,她们有这方面的需求,并不奇怪。”齐玄素心中有几分明了。 难怪叫碧青山庄,可不是又碧又青,总之逃不出一个 “绿”字。正如陈剑秋所说,这不奇怪。因为道门内部就分为两派,一派是保守派,道门四秀基本都是这一派的,可以说这一派在道门高层占据了绝对上风,包括大掌教和三师在内,以及七位平章大真人、三位储君,都是保守派,要么不嫁不娶,要么从一而终,因为男女之事极容易与道德挂钩,以道门对道德的苛求程度而言,想要走得更远,还是不能在这方面落人话柄。 另一派就是逍遥派,主张及时行乐,这些人大多位置不高,不过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权势,各大家族的 “里子”们就多是这一派的人。正因为逍遥派的存在, “天乐桃源”、梧桐苑、碧青山庄才有存在的价值。这些女子的丈夫们未必不知情,只是对于逍遥派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家各玩各的,甚至还有些年轻貌美的男人靠着这条捷径一步登天的。 严格说起来,七娘也是保守派的,因为她没有嫁人,虽然她宣称曾经有个儿子,但谁也没见过这个儿子,包括她的旧相识们。 而且她收义子是真当儿子养,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支持就支持,主打一个培养。 有些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甜言蜜语,主打一个陪伴,跟干儿子睡到一张床上的也大有人在。 培养和陪伴,那可是天差地别。齐玄素问道:“你刚才提到了王教雁,现在又提到了碧青山庄,你的意思是,王教雁和碧青山庄有关?”陈剑秋道:“次席明鉴。据我所知,王教雁就是碧青山庄的幕后庄主之一,不仅如此,她还在碧青山庄中有一个相好。”齐玄素忍不住看了陈剑秋一眼。 陈剑秋继续说道:“我也是去了碧青山庄之后才知道的。在碧青山庄中也有‘花魁’一说,不过这些‘花魁’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个个都容貌出众,肤白貌美,体弱多娇,我见犹怜。”齐玄素感慨道:“这下是真平等了。”陈剑秋差点被这句话逗笑,忍着笑意接着说道:“在这些‘花魁’中,有个叫熙烨的。”齐玄素道:“这个名字有点怪,姓也不多见。”陈剑秋道:“是花名,不是真名,现在的女子都喜欢这种风格。”齐玄素 “哦”了一声,没有发表意见。陈剑秋继续说道:“这个熙烨,我见过一次,长得的确很美,是毋庸置疑的美男子,乍一看还挺儒雅,有点谦谦君子的意思,又瘦不经风,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看了,都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怜爱一番。据说好几个会员为了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大打出手。这样的人,自然也被王教雁看上了,王教雁霸道惯了,不想与别人分享熙烨,只想让熙烨成为自己禁脔,便找了个由头,把熙烨从碧青山庄调到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担任她的秘书。”齐玄素道:“近水楼台先得月。”陈剑秋作为紫光社的成员,谈及这种事情并没有太多害羞的意味,直接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是听说,据说王教雁每次出门,都要带着这个秘书,而且她一般不和丈夫住在一起,而是有一座独栋的宅邸,她的这位秘书为了照顾她,也是经常留宿其中。至于这两个人之间有没有发生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我不敢妄下断言,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齐玄素问道:“关于这件事,林天河知道吗?”陈剑秋摇头道:“不好说。可能知道,最起码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碍于王教鹤、王教鹰两人的势力,他不敢把王教雁怎么样,只能装作不知道。也有可能是林天河压根就不在意,我听说林天河在外面也不是那么洁身自好,同样有着好些个红颜不知己,红的,白的,黑的,都有。” “什么红的、白的、黑的……”齐玄素说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于是话语戛然而止。 这个颜色当然不会是酒,而是肤色。不得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二人玩得倒是挺花。 也可以说,这才是许多人的常态,像齐玄素和张月鹿这种胆敢背叛就要拔剑杀人的,才是少数中的少数,简直算是异类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不说这个了,你继续说王教雁的事情。”陈剑秋点点头,接着说道:“这个熙烨倒也有些野心,不满足于只是做王教雁的男宠,想要做道士。次席你知道,道士身份首要就是清白,上查三代,所以要么是孤儿平民出身,要么是世家出身,多少大人物都求而不得,只能得个同道士出身,他这种出身,怎么能做道士呢?就是混个同道士出身都十分勉强。王教雁自然是不能答应下来,熙烨便跟王教雁耍脾气,闹情绪。王教雁没有办法,只好许诺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内部提拔他。”齐玄素心中一动。 说到这里,终于是把碧青山庄、王教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全都连起来了,关键就是这个熙烨。 陈剑秋继续说道:“虽然王教雁名义上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老板之一,但在实际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还有许多股东,都是南洋的地头蛇,包括孙家。而且王教雁只是代表王家,她上面还有王教鹤,所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并非王教雁的私产,王教雁也不是什么都能说了算,更不可能一下子便把熙烨提拔成公司的高层。毕竟这样很难服众,公司的老人们若是闹起来,去找王教鹤告状,王教雁也要倒霉。” “于是王教雁便想了个办法,让熙烨先从底层做起,其实就是镀金,最起码资历上说得过去,她才好提拔熙烨,不至于太过难看。熙烨先是在婆罗洲这边的总公司干了几年,他不懂得贸易,却懂得和人打交道,还有在碧青山庄的人脉,再加上王教雁的照拂,倒也小有成就。只是熙烨此人得志便猖狂,不小心捅了个篓子,因为某事惹恼了王教鹰。王教鹰扬言要阉了他,王教雁只好把他送到岭南那边避避风头。” “据我所知,熙烨此人掌握了王教雁的很多秘密,若是能把他拿下,王教雁便逃不出次席的手心。”齐玄素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岭南。” 第六十九章 权力真空 面对张月鹿的强令,张文月不得不从命行事。 不说次席副府主要比普通副府主高出一筹,从家族关系上来说,张月鹿已经被天师认可为张家第三代的领袖。这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个空名头,而是实打实的,张拘成等张家大宗也是认可了的。 现在已经过了争议阶段,变成了决定,张文月作为张月鹿的同辈人,反对张月鹿,实际上就成了反对天师的权威,大宗也不会为他说话,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鉴于大环境如此, 更关键的一点,张月鹿占着道理呢。 于是张文月命令手下的人缉拿有关涉案人等,包括道府内部的不作为之人。 做完这些之后,张月鹿在东都府主持召开了一次议事,一直下沉到执事一级,诸多副府主也通过「子母镜」远程参加了议事。张月鹿在议事上没有直接提及林寅案,只谈了一个问题。 权力是不存在真空的。 一旦退了出去,造成真空,立时就会有其他势力填补这部分真空,从而掌握对应????????????????的权力。 说得更明白一些,该管事的人不管事,就会有别人来管。 具体来说,各大城镇内部为什么存在丐帮?因为许多本该是官府衙门管的事情,官府衙门不管,于是丐帮便发展壮大,什么清理沟渠、搬运尸体、看守义庄、巡夜打更等等一系列事情,都成了丐帮的差事。与此同时,丐帮得以壮大,成为一种介于隐秘结社和正常结社之间的灰色存在,继而垄断一些特殊行业,甚至发展成为地方一霸。 在新大陆,圣廷的人不管事,于是一种名为「黑手党」的非法结社便填补了部分空白,他们为百姓主持「公道」,其头目成了类似于教士的存在,被称为阁下。 为此,张月鹿还举了一个例子。一个人被别人抢占了田地,他去报官,结果衙门只是敷衍,并不管事。在这个时候,他的宗族站了出来,为他主持公道,通过械斗夺回了田地。你说这个人是认可宗族的族规呢?还是认可官府的法令呢?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 底下的人认可宗族而不认可官府,那么官府就会被架空,宗族就掌握了这部分权力。 久而久之,宗族就壮大了,进而便是士绅乡贤掌握了底层的权力,又是皇权不下乡。 这部分权力,到底是士绅们抢夺去的?还是官府主动放弃的? 所以权力不存在真空,你退出去了,必然会有其他势力填补空缺。 同理,所谓隐秘结社的生存土壤也是如此。 看似十分难以解决的隐秘结社问题、士绅宗族问题,真想要根治,说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建立行之有效的体系,把该管的事情管好,不让权力存在真空,自然没有隐秘结社和士绅宗族的存在空间。 这便引申到另外一个问题,权责一体。掌握权力的前提是承担责任,没有只掌握权力而不承担相应责任的。 张月鹿指出,现在道府的许多道士便存在这种想法,既要大权在握,遇到事情的时候又想滑过去,不想承 担责任。有权无责,有责无权,大权小责,那么权力能够稳固吗?最后损害的是道门的根基。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点出了林寅的案子。 这个案子,反映出一个根本问题,不作为。 上面敷衍了事,下面应付了事。一个敷衍,一个应付。装点了门面,却没有解决问题,同时还存在沆瀣一气、利益勾结等问题,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小问题变成大问题,最终不可挽回。 这是事情本该有的样子 吗? 张月鹿还谈及了话本,如今话本十分流行江湖侠客,一种是快意恩仇,还有一种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十分受欢迎。为什么侠客会受到普通人的欢迎?或者说,普通人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于这些所谓的侠客身上?这种侠客精神反映出的到底是什么现状? 林寅案发生之后,多少人是站在林寅这边的?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不该引发深思吗?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已????????????????经无法挽回,可为什么还是一切照旧?似乎死了这么多人也没有产生一点点的触动,就这般麻木不仁吗? 张月鹿在议事上连续问了很多问题,包括众多副府主在内,没有人给出回答。并非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无法回答,难道要他们直接承认吗? 张月鹿并不想只是局限于林寅的案子,如果仅仅是局限于林寅的案子,那么与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什么区别,治标不治本,以后还是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她要以这个案子为契机,进一步整肃道府内部存在的怠惰风气。 齐玄素和张月鹿到任之后,都已经各自提出了自己的宗旨,或者说自己的重心所在。 齐玄素因为形势所迫,将重心放在了隐秘结社的问题上,包括他谈及的隐秘结社的生存土壤等等。 张月鹿所在的环境没有那么紧迫,更为宽松,所以她在齐玄素基础上更进了一步,提出了改良风气,收拾世道人心。 两者并无高下之分,齐玄素面对具体的问题,自然不能去谈比较空泛的风气问题,只能选择解决面前的问题,甚至要做出一些妥协。在这其中,主要体现为一个「破」字,齐玄素要打破婆罗洲原有的权力格局,建立一种新的平衡,形成对抗局面。这个主旨,其实是他的一把剑,用来对付敌人,而非是他的根本目的。 张月鹿更自由一些,所处的环境也更轻松一些,便可以站在更高的位置上,谈一些更为宏大的命题。因为岭南紧挨着吴州,是张家的势力范围,张月鹿带着天师的支持来到岭南,其本身便已经打破了岭南的权力结构,建立起一种新的权力平衡,甚至可以说,她在这里是没有敌人的,所以她不必在这方面多费工夫,便可以直抒胸臆。 议事结束之后,有人在私下里说,早就听闻张月鹿霸道,今天算是见识了,明明是次席副府主,说话做事却像是掌府真人,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有人说,现在她只是次席副府主,顶多就是三年,熬一熬也就过 去了,如果让她做了大掌教,只怕又要回到五代大掌教的时代,现在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也有人说,如果非要从道门四秀中选一个,随便是谁都行,只要不是张月鹿。 不过这个说法又遭到了别人的反对,只要不是张月鹿,那么正一道怎么会同意?想要胜出,最起码要兼顾两道。 这个时候,一个人选浮了上来。 他是全真道的人,却能兼顾正一道。 齐玄素。 他不像张月鹿这么严苛激进,用他来取代张月鹿,既能有好日子过,又能兼顾正一道的利益。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的作用可比只能代表全真道的姚裴大多了,也比不让大家伙有好日子过的张月鹿好多了。至于小国师,想要搞李家世袭那一套,更是不能容忍。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掌教谁做不是做,一个没有根基的齐玄素反而更好,便于拿捏。根基雄厚、太过强势的张李二家,未必就是好的选择。 这????????????????体现了道门中人的一种心态。 如何在个人利益与道 门利益之间达成平衡。 个人利益通常会损害道门利益,可如果没有道门,那么个人利益也无从保障。 过去的多年里,三师也在纠结这个问题,所以三师的形象十分复杂,他们既有维护道门利益的举动,也有损害道门利益的举动,很难用简单的「好」或者「坏」来总结他们。他们就像道门的标志,阴阳交错,黑白相交。 可以想象一个画面,三师的面孔,一半沐浴在光明辉煌之中,一半隐藏于黑暗阴影之下。 只是到了如今,三师已经进入自己的「晚年」,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会打破他们维持了许久的平衡。是为身后名考虑,以道门利益为重?还是为现实家族考虑,以个人利益为重?总之不能再平衡下去了,应该有个抉择了。 现在看来,三师似乎还都是以道门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的晚年,不约而同地开始解决一些问题,开展一些改良措施。比如凤麟洲问题、婆罗洲问题,以及道门的风气问题,对于张月鹿的提拔重用就是明证。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说这是三师的最终选择,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图穷匕见的。 从七代接班人来看,慈航真人希望渺茫,张家无人挑起大梁,天师在张家已经于七代之争中明确出局的情况下,侧重道门利益,是说得通的。因为就算争夺个人利益,也争不过人家,没有利,就要名,不如占住道德的高地,把主张改良的张月鹿推上去。 反之,全真道和太平道都有希望赢下七代之争,可能更能侧重于个人利益,毕竟一位大掌教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议事结束之后,张月鹿让青鸾卫出身的许寇主抓这个案子。她不想仅仅局限于林寅的案子,不意味着她不管这个案子。案子还是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便在这时,她的经箓亮了起来。 能通过经箓联系张月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齐玄素。 第七十章 盘外招 张月鹿坐到书案后,将展开的经箓放在书案上,从经箓上升起光幕,显现出齐玄素的半身投影。 看得出来,对面的齐玄素也是坐着的。如此一来,两人就是相对而坐了。 「齐次席,你百忙之中怎么有空联系我?」张月鹿玩笑道。 齐玄素道:「我怎么听着话里有一股怨气?这可不像我们张次席的风格。」 张月鹿道:「我不是有怨气,而是说事实,我听说你那边很不容易,我几次想要问你,又按捺住了,你也一直不给我个音信。」 子母镜或者子母符这种手段,并不十分可靠,因为是多头联系,纵横交织,如同一张大网,所以存在被窃听的可能。七娘甚至能隔着子母符给齐玄素一巴掌,可见其中漏洞之多。相反,经箓的私密性就十分可靠,因为是一对一绑定,其原理有些类似于细作间谍的单线联系。 齐玄素笑道:「这不是给你音信了吗?不容易是有的,不过问题不大,我如今是大权在握,婆罗洲上下灵官尽归我节制,便是给个首席副府主也不换。」 张月鹿的心思何等敏锐,立时从齐玄素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不对:「怎么会是你节制灵官?兰大真人就是要放权,也不是这么个放法,难道说兰大真人出事了?」 齐玄素不得不佩服了:「还是你厉害,自从咱们相识以来,只要我稍不留意,就瞒不过你。兰大真人的确是遭遇了意外,不过问题不大,正在闭关,暂时由我代行部分掌府大真人权责。所以我说我是大权在握。」 齐玄素想着,如果自己也想学某些人找几个红颜知己,只怕瞒不过张月鹿的法眼,立时就要杀上门来。红颜是昨天找的,自己是今天走的。 张月鹿问道:「什么意外?」 齐玄素道:「兰大真人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没有上报金阙,所以我只跟你说,兰大真人遭遇了巫罗和司命真君联袂降世,而且是以南龙的龙气为神降容器,能够发挥全部实力。虽然兰大真人击溃了两大古仙的神降化身,但也遭受了反噬,正在闭关。」 张月鹿没有再追问兰大真人的近况,说道:「南龙的龙气泄露,我这边顶多是不作为,你那边是太想作为了,已经视规矩和底线为无物。」 齐玄素道:「胆子大,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你是不知道,一个大虞国的宫廷,就没有几个正常人,让他们给祸害成一帮牛鬼蛇神,我算是开了眼界,我现在主要就是调查这件事。」 张月鹿仔细端详着齐玄素的面容,忽然说道:「天渊,你的脸色可不大好。」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不应该啊,这又不是什么体魄伤势……」 话刚说到一半,齐玄素猛地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不是他太天真,关键是在张月鹿面前比较放松,没有防备。或者说,齐玄素大意了,没有防出去。 「青霄,你不讲武德,有备而来,来骗我这个未来道侣,这样好吗?」齐玄素无奈道。 张月鹿不接茬,而是道:「老实交代,你又受什么伤了?我跟你说过多次,要爱惜自己,不要事事行险。」 齐玄素赶忙道:「打住,第一,你自己也挺喜欢冒险的,可没这个立场说我。第二,你怎么有点像七娘了?」 张月鹿道:「现在的情况是,我在岭南道府几乎没有什么危险,你在婆罗洲道府可是杀机四伏。轮不到你来关心我。」 齐玄素叹息道:「这次是大意被人算计,不会有下次了。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真要撑不住了,我肯定是保命为先,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月鹿并不是一个婆妈的性子,所以没有在这一点上过多纠缠,转而说道:「你在那边那么艰难,还 要带伤上阵,现在联系我,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知我者,青霄也。」齐玄素道,「我还真有正事找你。你知不知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张月鹿微微一怔:「知道,这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很了不得,横行不法,绑架道府,究其源头,还是你们那边的问题。最近几天,我就在处理有关事宜。」 「正好,既然你打算查一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那么你帮我留意一个人。」齐玄素说道,「此人叫熙烨,是南洋贸易公司幕后老板王教雁的姘头,如今被王教雁派到了岭南那边,据说此人手中掌握了很多与王教雁有关的秘密,若是能将他拿下,那么王教雁也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然后我们就能通过王教雁去打王教鹤兄弟二人。」 张月鹿迅速回忆了一遍最近看过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岭南分公司的有关人员名单,说道:「据我所知,没有这个人。」 齐玄素道:「对了,熙烨并非真名,其本名是徐幼义。」 张月鹿道:「有这个人,还是岭南分公司这边的高层之一,因为一个案子,已经被拿下了,正关在幽狱之中。不过这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你若是不说,我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来头。」 齐玄素没想到张月鹿那边竟然与自己不谋而合,倒是省了工夫,说道:「你可得帮我把这个人给看好了,不要让他跑了,更不要让他死了,我有大用。」 张月鹿笑了笑:「那我得赶紧跟许寇说一声,许寇你是知道的,隐秘结社的妖人都扛不住他的手段,更不必说靠出卖色相上位的这个徐幼义了。」 倒不是张月鹿授意许寇用刑,而是许寇作为一个刺头,经常会擅自行事,他的履历档案中写得明明白白。张月鹿知道这一点,一般不会轻易用他,这次也是决心要把案子彻查到底,必须痛下狠手,才会让许寇负责此事。 齐玄素好奇道:「老许负责这个案子?看来这个案子不小。」 「案子不大,影响很坏。」张月鹿道,「比起你那里的案子,自然是算不得什么,毕竟根源大头都在你那边呢。」 齐玄素立刻明白了:「这个案子的元凶也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我不想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什么,也不想说太多大义凛然的话语,不过这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确是一个脓疮,如今也到了该挤的时候。」 张月鹿道:「不说这个了,我会处理。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代表岭南道府去一趟婆罗洲。」 「你一个次席副府主能代表岭南道府?真是好大的面子。」齐玄素笑道,「我现在代行部分掌府大真人之权,仍旧不能代表婆罗洲道府,在府主议事上是少数派,还得辛辛苦苦召开道府大议,才能勉强推动一些事情。」 张月鹿倒是不避讳:「岭南毗邻吴州,这里是正一道说了算,天师和师父都支持我,道府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要给我面子,不能与你那边相提并论。」 齐玄素道:「你放心,我现在还撑得住,不需要你来帮帮场子。等我撑不住的时候,也不会跟你客气。」 张月鹿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齐玄素道:「好,你这边先慢慢审着,有结果之后跟我说一声,咱们两家也来个联合办案。」 齐玄素结束了这次远程通话,暂时不再管这件事情。 现在千头万绪,他还是要把精力放在隐秘结社上。 现在坐实了一件事情,古仙的降世与宦官之死有关,宦官之死又与太后有关,太后也与古仙有关。那么这几个案子可以并在一起,其本质上是一件事。 如果现在结案,那也说得过去,太后就是幕后主谋,宦官是她杀的,大虞国主的病也是因她而起,太后在事情败露之后 负隅顽抗,还妄图杀害齐次席,最终被英勇的齐次席击毙当场。 可齐玄素并不想结案,很显然,太后杨娥只是个棋子,至多是个比较大的棋子,远远谈不上棋手,幕后还有其他人。 由此可见,幕后之人这一招是进可攻退可守。进可攻,让杨娥把齐玄素杀了,然后把罪名推到隐秘结社的头上,因为杨娥的确与古仙有关,这是说得通的。退可守,杨娥没能把齐玄素杀了,那就让所有线索断在杨娥这里,把所有罪名推到杨娥身上。 齐玄素凭借第一直觉认为王教鹤、陈书华肯定脱不开干系,没有道府的力量作为遮掩,事情不可能发展到这个程度,可又缺乏实质的证据。 查王教雁也好,查青鸾卫也罢,具体结果还存在很大的变数,也需要时间,齐玄素不能干等着,于是齐玄素思来想去,还剩下最后一个线索,那就是从大虞国主的身上着手。ap. 大虞国主不是病了吗?而且病得蹊跷,肯定会留下什么痕迹。 虽然化生堂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不意味着别人就查不出来。 王教鹤和陈书华有盘外招,齐玄素也有盘外招。 不就是隐秘结社吗?谁还不能动用几个隐秘结社了。齐玄素在离开玉京之前,慈航真人专门告诉他,七娘在五个隐秘结社担任高位,其中就包括八部众。 化生堂和八部众同出一脉,都是当年造物工程的分支,如今化生堂查不出来,他便让八部众来查。 想到此处,齐玄素再次尝试联系七娘。 第七十一章 明算账 齐玄素上次尝试联系七娘,未能成功。因为他和七娘的联系手段并非经箓,而是鱼符,清平会的鱼符有一大限制,就是离开中原之后会失效。 也不能说完全失效,如果两人都在中原之外的某个区域,比如说南洋,还是能够联系的。如果一个人在中原,另一个人在南洋,便会出现距离过远联系不上的局面。 齐玄素上次联系失败,便说明七娘没到南洋,还在中原的某个地方。 不过这一次,七娘没让齐玄素失望,鱼符在闪烁之下,显示出七娘的投影。 七娘还是老样子,万年不变的铜钱花纹,似乎永远也不会摘下的墨镜,袅袅生烟的烟斗。 此时齐玄素已经开启了签押房中的阵法,既能防止他人窥探,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地气回溯和留影石。 齐玄素将鱼符托在掌心之中,习惯性地在签押房中来回走动。 然后引起了七娘的不满:「你晃什么呢?晃得我眼晕。」 自从齐玄素成为次????????????????席副府主之后,就很少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哪怕是他的上司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这么不留情面。 唯有七娘不忘初心。 齐玄素只好停下脚步:「七娘,你是什么时候来南洋的?」 七娘不客气道:「你连我什么时候来南洋都不知道,可见你心里是没我的,果然是有了媳妇……」 齐玄素赶忙道:「打住,打住,我刚到南洋就联系过你,你那时候不在。接下来就是各种事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孤身一人,单枪匹马,要跟一大帮地头蛇过招,内外交困,你问都不问一句,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一般,可见你心里是没我的……」 人是会进步的,齐玄素现在就悟到一点,不能总是被动挨打,要用道术对付道术。 七娘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谁让你小子说我的词?」 齐玄素道:「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听得多了,难免脱口而出,不过情感是真的。」 七娘才不信这一套,哪怕墨镜遮挡了眼神,齐玄素仍旧能感受到她的鄙夷:「少贫嘴,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什么事?」 齐玄素稍稍斟酌言辞:「七娘,古人曾佩六国相印,我听说你也相去不远,在五个隐秘结社身居高位,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七娘没有否认。 齐玄素道:「慈航真人。」 「我猜就是这个臭娘们,就她多嘴,叽叽喳喳。」七娘道,「裴东华就不会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然后七娘审视着齐玄素:「你想干嘛?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我不要钱,道府这边负责我的一切衣食住行和日常开销,用不上钱,至于命,我要命干什么。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七娘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母子二人斗智斗勇很多年了,齐玄素过去的时候不是没玩过大迂回策略,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还是想 要钱。而且过去的时候,齐玄素只要有个三瓜两枣就满足了,如今的齐玄素可不一样,一方大员,封疆大吏,个人方面是不怎么需要太平钱了,一旦需要太平钱,那必然是狮子大开口——齐玄素让她去投资怎么办? 齐玄素先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遍,然后道:「七娘,我听说你是八部众的天众副首领?」 「我不是什么天众副首领。」七娘摇头道。 齐玄素不由一怔:「不是?」 「不是。」七娘淡淡地吐了个烟圈,「我是天众之首,八位首领之一。」 齐玄素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是欲扬先抑? 齐玄素轻咳一声:「这样就更好了,我想请七娘你调派一些八部众的人手,帮我检查下大虞国主的病情,如果七娘你能亲自来一趟,那是最好不过了。」 「我凭什么调动八部众的人手帮你?」七娘不紧不慢道,「亲兄弟,明算账。结社里没有这笔经费,我也不好随意差遣别人干这干那。」 齐????????????????玄素无奈道:「要多少?」 七娘伸出一根手指:「看在咱们娘俩的情分上,给你个优惠价格,最少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下来:「成交。」 七娘有些诧异:「你小子这次怎么这么痛快?」 齐玄素无所谓道:「虽然我没钱,但我可以报销。就算不能报销,我也能让大虞国出这笔钱。退一万步来说,我还有幻姬保底。总之,你不必担心我给不起钱就是了。」 七娘啧啧道:「到底是做了次席副府主的人,一朝大权在握,说话就是硬气。一万太平钱也不当一回事了。」 齐玄素没有接茬。 七娘又道:「既然你这么大方,那么等你做了大掌教,封为娘一个市舶堂的掌堂真人没什么问题吧?」 齐玄素道:「且不说我能否做大掌教,就算我能做大掌教,少说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候,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都已经飞升,七娘你也差不多要离开人世了吧?」 七娘道:「你管我呢,我过把瘾就飞升,不行吗?」 齐玄素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不合法度的话语,那必然会招来七娘的道德拷问,说道:「当然可以,前提是我能成为八代大掌教。」 「我说你能,你肯定能。」七娘信誓旦旦道。 其实齐玄素并不觉得自己有希望成为八代大掌教,也不认为七娘会对市舶堂掌堂真人的位置多感兴趣,如果七娘真有类似的想法,那么她完全可以做到,只要当年不离开道门就行了,这么多年按部就班,就算没有太大作为,熬也熬到这个位置了。以她做生意的手段,也算是物尽其用。 齐玄素又拉回正题:「七娘,八部众的事情……」 七娘道:「我这边还有事,有几笔生意要谈,不会亲自过去,我会派人过去。」 齐玄素问道:「应该怎么联系?」 七娘道:「你如今声名赫赫,找你并不 难。只是你如今的位置太过关键,太多眼睛盯着你,想要不走漏风声,还需要你派人接应一二,你有没有什么心腹属下?最好不怎么起眼的那种。」 齐玄素略微沉吟,说道:「我在狮子城留了一个主事韩永丰,我的飞舟也停在狮子城,我可以跟韩永丰交代一下,让你的人去找韩永丰,然后坐我的飞舟过来。」 七娘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然后七娘又不免感慨道:「「我的飞舟」,真是好大的气派。你为了一张船票跟我哭穷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今天已经有了自己的飞舟。」 齐玄素道:「应该说是道府的飞舟,只是归我使用。」 道门共有二十艘公用飞舟,每艘飞舟可乘坐百人,因为班次和人数的限制,非道门弟子不可乘坐飞舟,就算道门弟子,也不能免费乘坐飞舟。 【鉴于大环境如此, 因为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补充自身消耗,若是在水气浓郁的海上,飞舟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 飞舟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昆仑位于西北内陆,水气稀少,为了确保飞舟能够顺利抵达昆仑,要以「玄黄」补充龙珠的水气。 所以这些飞舟的花销极大,必须通过收取船票来弥补开支。 不过南洋这边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靠近大海,水气旺盛,消耗微乎其微,近乎于无,不仅是南洋,所有沿海道府都很喜欢使用飞舟,除了折旧维修,基本没什么成本,不用白不用。 七娘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的人叫上官雅,不要忘了准备太平钱。」 两人结束对话之后,齐玄素把柯青青叫了进来。 「次席。」柯青青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吩咐道:「你去告诉徐辅理一声,准备一万太平钱的官票,用我的名义,从水宫出。」 在道府内部,最为重要的权力是人事权和财政权。 婆罗洲道府的府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正常道府的府库,由首席副府主掌握着,另一部分则是专供灵官开支的府库,名义上由掌府大真人掌握。养兵是最花钱的,仅仅靠一地道府的财政,不能说养不起,只是难免捉襟见肘。而且让道府养兵,容易出现割据态势,所以地方驻守灵官都是由玉京统一拨款,这便是两个府库的来源所在。 不过掌府大真人一般不会亲自处理这些「琐事」,都会交给秘书处置。 换句话来说,这个府库一直是由徐教容掌握的。徐教容这位辅理,是典型的位卑权重,如果兰大真人没有出问题,那么王教鹰还不配跟她叫板,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标陈书华。 齐玄素自然没办法从陈书华掌管的府库中掏钱,不过徐教容是他这边的人,从这边的府库中拿钱却是轻而易举。 对于一洲道府的府库而言,一万太平钱实在算不得什么。 齐玄素又通过子母镜联系了韩永丰,不过齐玄素没有明说具体任务,只说会有一个名叫上官雅的人会去见他,让他用飞舟把上官雅送到升龙府。 第七十二章 上官雅 韩永丰接到齐玄素的消息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先前齐玄素把他留在狮子城这边,等于是留了个后手,他难免忐忑。现在齐玄素主动联系了他,让他返回升龙府,那么意味着局势大体稳定了,双方还是要继续争斗,不过应该在框架范围之内,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太过出格。 至于上官雅,韩永丰并不觉得多么奇怪,因为道门内部也有上官家的人,是玄圣重建道门后第一代地师的后人,所以韩永丰并未多想,只当是道门中人。 正巧上官家也是全真道之人 《过河卒》第七十二章 上官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义眼石心 这场接风宴的排场并不大,甚至可以说简单到了一定的程度。 除了齐玄素这个主人和上官雅这位客人之外,只有三个人,分别是参与了此事的韩永丰、负责各种杂事的柯青青、化生堂方面的陆玉婷。 可以说,这三人都算是齐玄素的心腹,陆玉婷虽然是太平道的人,但同样可以信任。正如王教鹤虽然是全真道的人,但根本不可以信任。三道是个很大的概念,如果真正做到了三道泾渭分明,各自铁板一块,三大阵营彻底对立到极致,那么也不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说法了。 其实道理也不复杂,对于陆玉婷而言,太平道入脑有什么好处?李长歌可不会对她另眼相待,从龙之人太多,根本轮不到她。齐玄素就不一样了,他缺少根基,缺少人手,跟着齐玄素是一场豪赌,一旦赌对了,那就一步登天。 关键还不必背负道德上的负担,三道之争,不涉及到家国大义,同为道门弟子,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仇。甚至三道本身也是????????????????玄圣想要裁撤而没来得及裁撤的,其存在本身未必就十分合理。 究其根本,就像天下逐鹿时期,一些大势力人才济济,已经没有位置了。想要出头,最好的办法是投奔一些还未发家的人物,可以迅速跻身核心。 同样的道理,陆玉婷在太平道内部只能算是边缘人物,见李长歌一面都难。可在齐玄素这边就能深入参与齐玄素的部分决策,如今已经升了化生堂分堂的首席主事,不谈什么救命之恩,就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利益,她也会忠诚于齐玄素。 至于陆家,他们更是乐见其成。大家族们惯会多边下注,如此才能长盛不衰。陆家是上了李家的战车不假,可不妨碍陆家在别的地方下几颗闲子,烧一烧冷灶,既然陆玉婷机缘巧合之下与齐玄素搭上了关系,那么他们自然是装作不知道,由着陆玉婷去发展。 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然现在看起来李家的优势很大,但不到最后关头,谁又能说得准呢?万一,万一齐玄素走了大运,上天眷顾,道祖保佑,玄圣垂青,外加造化弄人,道门三秀数败俱伤,让他捡了大便宜。到那时候,陆家还得指望陆玉婷。 这就是大家族们的生存之道。他们有着足够的底气去试错,也有足够的本钱去保底,狡兔三窟,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反观草根出身之人,既没有试错的机会,也没有保底的本钱,只能认准一条道,然后一条道走到黑。赌对了,平步青云,成为世家。赌错了,万事成空,万劫不复。 其实到了齐玄素这个层次仍是如此。张月鹿败了,张家还是张家。李长歌败了,李家还是李家。姚裴败了,姚家还是姚家。甚至这三人就算败了,也还能在身后家族的支持下做副掌教大真人、平章大真人。齐玄素就没有这样的底气了,他一旦败了就是败了,没有退路可言。 过河的卒子,几时能够回头了? 东华真人用齐玄素,就在于一往无前。 各自落座之 后,上官雅摘下了帷帽,露出真容。 不得不说,半边完好的脸庞,是真好看,在另外半边的衬托下,甚至不比李青奴逊色太多。至于另外半边不那么完好的脸庞,也是真吓人。传说中的阿修罗一族,男子极丑,女子极美,这两种特征在上官雅的脸上同时呈现。 韩永丰已经见过,倒是没那么惊讶。柯青青和陆玉婷则是吃了一惊。 上官雅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也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她之所以戴帷帽,是怕特殊的容貌过于吸引他人的注意,不利于隐藏身份,之所以摘下兜帽,主要是不方便——齐玄素已经举杯。 齐玄素对上官雅的相貌没 有任何惊讶情绪,甚至连眉头都没挑一下,只是举杯敬酒:「上官道友远道而来,我敬你一杯。」 上官雅举起酒杯相碰,一饮而尽。 柯青青和陆玉婷不知上官雅的身份,听齐玄素一口一个道友,也陷入到韩永丰的误区之中,只当上官雅是道门弟子。道门太大,算????????????????上道民和灵官,号称弟子三千万,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严格来说,八部众的确是道门弟子,他们只是脱离了道门的体制,可没否认道门,更没否认道祖和玄圣。真要按照辈分谱系论起来,也是能对得上的。比如上官雅,她就是「教」字辈。 上官雅放下酒杯,说道:「七娘常常提起齐次席。」 「是吗,七娘都说我什么了?」齐玄素微笑问道,他并不怕暴露七娘的存在,毕竟他的房子都是七娘出钱买的,一查一个准,关键在于有没有人去查,说到底七娘连着地师,查七娘就是查地师,查地师便是向全真道开战。 上官雅道:「看得出来,七娘还是以齐次席为豪,认为齐次席是她的骄傲。」 柯、韩、陆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三人早就隐隐听说过,齐次席是有一位义母的,来头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据柯青青所知,东华真人也要以礼相待。这也是齐次席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关键所在,否则齐次席就是再大的本事,也爬不到如此高位。 想来这位义母就是两人口中的「七娘」了。 齐玄素闻听此言,还是略感意外,毕竟七娘很少夸赞他,没想到七娘在外人面前其实是另外一副面孔。 也许,七娘最初选择他的时候,没有料到他能走得如此之快。 齐玄素微微失神:「是这样。」 上官雅那只藏在镜片后的义眼微微转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似乎正在观察周围。 八部众自认比化生堂更能继承造物工程的正统,也比化生堂更为激进,其手段自然不可小觑,这只「义眼」其实大有玄机,比起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术」有过之无不及。 此时的上官雅便有了两个视角,一个是正常视角,另一个则是颇具玄学气息的视角。 在这个玄学气息的视角之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颜色,可以根据颜色的深浅来判断其境界修为的深浅。 韩永丰,颜色是赤色,这 代表着他是武夫,颜色略浅,距离正红颜色已经十分接近,却还不是正红色,残留着几分橘黄颜色,这意味着他并非天人武夫,大约是归真阶段九重楼。 陆玉婷,颜色是青色,这代表着她是方士,同样颜色略浅,意味着她同样没有跻身天人,处在归真阶段。 柯青青,颜色是土黄,这代表着她是炼气士,境界修为比起另外两人还要稍逊几分,不过考虑到她更为年轻,也在情理之中。 除此之外,巫祝是金色,散人是白色。 谪仙人是玄色,玄为天色,黄为地色,玄黄是为天地之色,分别对应了天仙和地仙。 关键在于齐玄素,上官雅本以为齐玄素会是玄色,也就是谪仙人。 她万万没想到,齐玄素是红、白、青、玄、黄、金六色交织,虽然每个颜色的深浅并不一致,意味着有强有弱,但基本上都在天人之上。 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的上官雅被彻底惊住了,这是什么? 偌????????????????大的道门只有两个后天谪仙人,化生堂的确保存了一个「长生石之心」,却没有授予给任何人,而是作为一个可供参考、仿造的样品被化生堂严密封存,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来自于李家的代代相传,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来自于灵山洞天,七娘身份那么 多,并不会跟八部众交底,所以哪怕是上官雅,第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八部众毕竟是传承自当年的造物工程,他们掌握的密辛远非其他人能比,上官雅作为副首领知道的也比其他人更多,所以她还是很快联想到了造物工程上面,忍不住进一步「窥探」齐玄素。 于是上官雅加大了义眼的功率,义眼的光芒越发强烈,而这些光芒又被她的眼镜镜片所吸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动静。 在上官雅的玄学视角中,充斥着六色光芒的齐玄素被进一步解构,仿佛无形之手将那些颜色撩开,直指其核心所在。 拨开「迷雾」,上官雅窥探到了部分真相。 在齐玄素的心口位置有一颗充满古拙气息、雕刻着各种图腾图案的石头。 这块石头是活的,正如心脏一般「跳动」着。或者说,用跳动来形容并不合适,它更像是天体星辰循着某种规律进行不间断的重复运动。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极为高明的造物。 仔细看去,石头上还有虚幻的穴窍,凝聚了虚假的身神,用弄假为真的手段模拟了号称最为真实的武夫身神。同时又是炼气士的中丹田,承上启下,甚至还兼具了部分上丹田的作用。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这已经超出了上官雅的理解范围。 不过这也让上官雅想起了一个传说,古时巫教的巫医救人,便可以用石头代替心脏,给人换心。只要被换心之人相信自己的石头心脏是真的,那么这颗心脏就可以代替已经损坏的心脏。可一旦有人戳破了此事,或者被换心之人发现自己的心脏是假的,石头心脏就变回普通石头,换心之人会当场身死。 【昨晚睡着了。】 第七十四章 窥探 在上官雅看来,巫医们对于石之心的应用无疑是极为粗浅的,还停留在弄假为真的阶段,而齐玄素的石之心已经触及到了「道」的层次,毫无疑问,它是真实存在的,而它又保留了弄假为真的根本作用。 这是什么? 虚幻的真实?还是真实的虚假? 对于孜孜不倦追求造物最高妙义的八部众成员而言,这种顶尖的造物之于他们,便如长生药之于祖龙,是无法拒绝的。 上官雅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继续窥探的冲动。 她想要进一步「解剖」齐玄素,发现石之心的内在本质。 许多人误以为她的这副眼镜是一件宝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没错,镜片以水晶打磨而成,内部镶嵌微型阵法,可以起到破妄的作用,不过这与义眼的作用有所重叠。 其最重要的作用还是遮蔽她的义眼。因为义眼的运转功率越大,其发出的亮光也就越强,很不适合暗中窥探。眼镜可以吸收义眼发出的亮光,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伪装。 除此之外,义眼还有其他作用。一则是可以抵御留影石和地气回溯,如果有人用留影石记录上官雅,事后回看的时候,就会发现上官雅整个人是模糊一片。二则是义眼附带「瞳中剑」的神通,可以射出一道剑光,对手在事前不知情的情况下,很容易中招。三则是可以通过目光接触来控制他人,类似于巫祝的「乱神」。 这只义眼是八部众的杰作,兼具化生堂和奥法议会两家之长。 齐玄素和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并不完全相同,前者更侧重于兼容,无论是什么传承,都能强行容纳,三大法身强行糅合成天象法身,这还不止,就连法身与人仙真身都能融合。后者更侧重于灵感,李长歌拥有极为恐怖的灵觉,甚至到了未卜先知的程度,也可以说是金风未动蝉先觉,能够预知危险,所以很难算计他。 如果上官雅如此窥探李长歌,那么在她看第一眼的时候就会被李长歌察觉,哪怕她的眼镜能在很大程度上起到遮蔽作用,仍旧躲不过李长歌的灵觉。 齐玄素相较于李长歌,就要迟钝许多,只是正常水准,所以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上官雅的小动作。只是随着上官雅的动作越来越大,甚至想要窥探「长生石之心」的内部,齐玄素再察觉不到就说不过去了。 齐玄素顺着心窍位置的异样感觉,对上了上官雅的目光。 这一刻,齐玄素的双眼中仿佛有一方星空,星河漫涌,群星闪烁。 三大神仙之中,太阴真君和卑弥呼尊一阴一阳,皆是以攻伐对手为主,紫光真君的神通更偏向于玄之又玄的手段,如果仅仅是向紫光真君本尊寻求启示,那就太过片面狭隘了。 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相触,上官雅的义眼越来越亮,甚至到了眼镜都要遮掩不住的程度,这并非上官雅的本意,而是触发了义眼的自主反击, 这等异象,就连韩永丰、陆玉婷、柯青青三人都察觉到了。他 们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位上官道友不是齐次席亲自请来的援兵吗?怎么两人还较上劲了?道门又不是江湖,也不兴见面搭手那一套啊。 不过若是抛开齐玄素的次席副府主身份,换成清平会的身份,两人还真都是江湖人。 一声轻响,上官雅的义眼仿佛要燃烧一般,甚至有青烟升起,虽然上官雅的天人体魄足以承受这种灼伤,但看起来还是非常吓人。 在上官雅的玄学视角中看到了一尊神灵,裙摆深沉如宇宙星空,深邃黑暗,不断变化,周身环绕星辰,星云幻生幻灭。 这尊神灵正对上官雅,看不清面容,在她左右两侧还各有一位女神,侧身相对,只能看到模糊 侧脸,一位女神清冷如月,一位女神烈如骄阳。 很显然,这三位女神并无明确主从之分,关键是谁发挥作用,便由谁来到正面。此时便是这位象征着群星的女神主导局面。 这让上官雅想到一个神仙尊名。 紫光真君! 当????????????????年七位古仙相约一道反抗道门,最终还剩下三位古仙,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大浪淘沙。紫光真君就是其中之一,其神威自是不必多言。 这位齐次席不仅是同时容纳多种传承,巫祝传承还容纳多种法身? 齐玄素其实也是有些吃惊的,他没料到上官雅竟然能窥破他的虚实,这可是许多造化天人和伪仙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这个「虚实」并非是指齐玄素的境界高低,而是指齐玄素的底细,也就是「长生石之心」。 虽然只是部分虚实,但已经远胜其他人等了。如果让上官雅来算计齐玄素,那么她最起码不会把齐玄素视作武夫或者散人。 由此可见,术业有专攻,八部众在这方面的确是专业的。 齐玄素没有惯着上官雅,察觉到上官雅的窥探之后,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反击,效果还算不错,只是神力的消耗让齐玄素有些肉痛,转眼之间已经消耗了二百刻左右。 这不是在凤麟洲了,那时候齐玄素身怀六千刻以上的神力,各种意义上的财大气粗,二百刻神力自然是毛毛雨,如今只剩下两千刻,去掉二百刻之后,再加上一些零零散散的消耗,只剩下一千七百刻左右了。 而且齐玄素很快就发现,紫光真君法相自保有余,反击稍显不足,真想要给上官雅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还得用点狠招。 张月鹿的狠招是「逍遥六虚劫」,齐玄素的狠招就是伊奘诺尊的恶火。 突然之间,齐玄素双眼深处生出诡异的火焰,不是太阳真火,不是三昧真火,似是地火,又透着诡异的气息。 恶火的奇异之处便在于凭空生出,似虚似实,更类似于心火。当初在凤麟洲,许多人都是心生一念,便有恶火生出。 虽然齐玄素不能与伊奘诺尊相比,甚至不能与被分尸封印的伊奘诺尊相比,但此时齐玄素与上官雅正面交锋,两者已经联系在一起,也不算凭空,恶火还是轻而易举地进入到上官 雅的体内。 一瞬间,上官雅的脸庞扭曲了一下,然后呈现出妖魔化的趋势。 上官雅***在外的皮肤开始生出毛发和鳞片,额头位置有一个角状凸起不断变大,在她的皮肤之下还有一个个凸起不断游动,似乎是虫子一类的物事。 时至今日,齐玄素还是不太明白妖魔化的具体原理是什么,至多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知道这一切与伊奘诺尊、黄泉国、阴气有关,至于为什么有关,为什么伊奘诺尊已经死了还是会发生妖魔化,齐玄素就不清楚了。 韩永丰和陆玉婷是去过凤麟洲战场的,对于这种妖魔化再熟悉不过,许多大活人可能因为执念,或是因为阴气,上一刻还是好好的活人,下一刻就化作恶鬼妖怪。 见此情景,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上官雅虽惊不乱,因为她的义眼是左眼,所以她抬起左手按了下左边的太阳穴位置,只见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义眼迅速黯淡下去,渐渐归于沉寂。 齐????????????????玄素还要指望上官雅帮忙,不好把人得罪死了,也是见好就收,顺势收回恶火。 上官雅毕竟是无量天人,没了恶火的侵蚀之后,立刻开始扭转身上的妖魔化趋势,额头的凸起渐渐平复,鳞片长毛脱落,又渐渐变回人身。 齐玄素没有说话,态度平和,似乎刚才的事情并未 发生过一般。 上官雅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是什么?」 齐玄素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上官雅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另外三人。 齐玄素抬手示意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与上官道友说。」 三人起身行礼,离开此地。 只剩下两人之后,上官雅缓缓说道:「我看到了一颗石之心。」 齐玄素仍旧反问道:「八部众号称传承自造物工程,难道对此一无所知吗?」 上官雅倒是颇有愿赌服输的精神,如实回答道:「八部众顾名思义,分为八个部分,八部之间各有侧重,天众的基础是「长生石」,前身是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我隐约觉得你的石之心与「长生石」有相似之处,又不尽相同。」 齐玄素并不意外。 「长生石」与「长生石之心」的确不是一回事,后者起源于前者,在前者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不过两者的作用截然不同,前者涉及到死而复生、渡过天劫,后者则是构筑了一个特殊的修炼体系。如果上官雅所说不假,天众主要研究「长生石」,那么不了解「长生石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鉴于大环境如此, 清微真人等人对此知之甚详,却不要忘了清微真人等人的身份,未来的大掌教人选,道门储君,就是道门的至高机密也瞒不过他们,一般人怎么能与他们相比。 齐玄素略作沉吟,也表达了自己的诚意:「这是「长生石之心」。」 上官雅陷入沉思之中:「与灵山洞天有关?」 齐玄素一怔:「你都知道什么?」 第七十五章 姚祖 上官雅没有在第一时间正面回答齐玄素的问题,而是说道:“八部众同样起源于道门,在玄圣时代的中后期,有过一次三师更迭。正是这次三师更迭间接导致了八部众离开道门。” 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对于这段历史自然知之甚详。 道门六位大掌教,只有两位大掌教曾经在任期内统一更换过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一位是造就了如今三师的五代大掌教,另外一位是初代大掌教,也就是玄圣。 玄圣重建道门之后,册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那时候还没有三 《过河卒》第七十五章 姚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猜测 上官雅见齐玄素陷入到久久的沉默之中,也没有贸然开口。 有些问题,齐玄素不愿意深思,可又不得不深思。 因为这事的破绽实在太大,他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行。 七娘的嘴里不能说没有实话,也是真真假假。她说她有个儿子,关键谁也没见过这个儿子,更谈不上这个儿子像齐玄素了。 如果七娘的说法是假的,那么必然还有一个真正的原因。 虽然齐玄素已经习惯了做棋子,但不意味着齐玄素喜欢做棋子,更不意味着齐玄素想要一直做棋子。 这就让齐玄素 《过河卒》第七十六章 猜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丹药 齐玄素接过药方和成品丹药,根本看都没看一眼。 且不说他在这方面的基础很薄弱,根本看不出什么,只说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陈书华既然敢把药方和成品丹药给他,就笃定了他看不出什么端倪。 所以齐玄素直接向外面喊了一声,然后上官雅走了进来。 平心而论,此举有些风险,万一陈书华识破了上官雅的身份,齐玄素会陷入到被动之中,不过齐玄素此时也顾不得太多,就当是赌上一赌。 上官雅从齐玄素手中接过药方和丹药,迅速扫了一眼,义眼微微 《过河卒》第七十七章 丹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浮出水面 齐玄素同意上官雅通过“五鬼搬运术”把丹药寄给七娘,然后亲自联系了七娘,让七娘上点心,并且暗示太平钱已经给了上官雅。 七娘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不看齐玄素的面子,也要看在太平钱的面子上,保证最晚三天之内就给齐玄素一个答复。 齐玄素也只好等上三天,同时让上官雅尽量稳定住国主的情况,最起码不能死了。 上官雅对此有所预料,来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给大虞国主服下一枚八部众出产的丹药之后,国主还是僵卧在床,不过体内气血 《过河卒》第七十八章 浮出水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所谋者大 水宫,次席副府主签押房。 齐玄素坐在书案后,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隔着书案和书案上堆放的卷宗,摆着两把椅子,分别坐着上官雅和徐教容。 上官雅身为八部众成员,身上的大小物件着实不少,将帷帽换成了斗篷,同样有遮掩面容的作用,只能看到一片阴影。 齐玄素并没有点明上官雅的身份,徐教容是七窍玲珑之人,也没有多问。 其实这种事情算不得什么大忌,吴光璧都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李长歌或者李天贞的身旁,关键还要看后台够不够硬。 最关键的一点,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齐玄素和徐教容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若是王教鹤和陈书华扳倒了齐玄素,必然不会放过徐教容。两人现在必须是同舟共济,盟友之间适当透露一些底牌,反而更有益于稳定士气人心。 两位灵官不在,因为外面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还需要有人监视陈书华。 因为城中的灵官主力大多是来自旧港宣慰司,所以由甲寅灵官负责指挥。 陈书华此时并不在火宫,她在升龙府中有自己宅邸,最近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宅邸之中,丁丑灵官如今便负责监视陈书华,只是陈书华闭门不出,其宅邸又有阵法掩护,丁丑灵官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够看住陈书华,只能是尽力而为。 齐玄素还在等七娘的消息。 就在此时,齐玄素放在桌上的一道子母符开始自行燃烧,化作一道光幕,显现出七娘的身影。 等待已久的三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七娘的压迫力。 齐玄素和上官雅就不必多说了,已经习惯成自然。 至于徐教容,她与七娘没有什么交集,也不认识七娘,不过她消息灵通,知道七娘的底细,自然明白七娘的分量。 平心而论,也就是七娘无意在道门发展,如果七娘一直老老实实地在道门内部稳步攀升,如今也是金阙排名前几的参知真人。 七娘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放到五代大掌教的时代,铁定被天天点名记过。 徐教容和上官雅谁也没有说话,都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只得开口道:「七娘,那枚丹药的成分如何?」 七娘不紧不慢地吐了个烟圈,然后说道:「这个丹药的成分很复杂,除了文玉的汁液之外,我还查出了穷奇血、腓腓血、狸力血、相柳血、蛟龙血的成分。虽然除了蛟龙血之外,其余成分都是仿制,但从质量上来说,绝非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可比,几乎有真品的八成效力了。我粗略算了一下,炼制这样一颗丹药,成本价最起码要三万太平钱起步,这还没算炼制失败的可能性。」 齐玄素到底是身份不同了,没有被这个价格吓到,只是略微感慨:「陈首席大方,不过她越舍得花钱,越说明图谋之大。」 上官雅插口道:「这些成分让我想起了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 七娘道:「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道门将其称为第一代「长生石」,炼制过程十分残忍,需要百万生灵之力。」 「所以一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以数量取胜,也就是以人为材,数十万的人命,尸山血海。另一种是以质量取胜,也就是以实力强大的上古荒兽为材。无论是哪种方法,炼制成的不死之药都会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残存的意念。」 「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灵山十巫炼制的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虽然他被复活了,但也被夺去心智。」 上官雅若有所思道:「武夫有个境界叫灵肉合一,神魂与体魄融合一处,意念融入到血脉之中。 上古荒兽与武夫类似,它们的意念也会融入在血脉之中,所以原始的荒兽鲜血的确存在这种问题,很难彻底净化干净,不能直接使用。道门仿制的荒兽鲜血有利有弊,好处是没有后患,坏处是无论如何仿制最多只能有真品的八成功效。」 齐玄素听到这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你们的意思是,这种丹药是一种初级的不死之药?或者说,这是上古巫教不死之药的仿制品?」 七娘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以这么说。」 齐玄素问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陈书华不是第一次给大虞国主喂药,一颗丹药就要三万太平钱,如果按照十颗丹药来算,那就是三十万太平钱。陈书华到底要干什么?想要培养出个仙人?关键是大虞国主如今已经成了个废人,这些药力都去什么地方了?」 七娘淡淡道:「不死之药本就有重大缺陷,所以才被道门称作第一代「长生石」,你也说了,这种丹药只能算是不死之药的仿制品,而且是初级版本,所以这种丹药的副作用很大,体魄僵硬、气血凝滞、分神离魂就不说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身体逐步僵化。」 上官雅到底是专业人士,立刻明白了七娘要表达的意思:「我知道药力去什么地方了,这种丹药不是用来求长生的,而是用来吊命的,如果不喂这种丹药,那么大虞国主早就死了,药力自然是被用来弥补亏空了。」 七娘点头道:「正是如此。道理很简单,有人把这个什么大虞国主当作鼎炉炼丹,为了确保「鼎炉」不中途炸炉,就不断给「鼎炉」喂仿制的次品不死之药。虽然这种丹药是仿制的,但的确能够续命,毕竟真品不死之药是能起死回生的。至于丹药的副作用,倒是不算什么了,反正只是「鼎炉」而已。」 听到这里,齐玄素和徐教容哪里还不明白,大虞国主就是陈书华的「鼎炉」。 为什么非要用大虞国主做「炉鼎」?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龙气。 大虞国主不能驾驭龙气,却是龙气的载体。 一个以龙气为材的「鼎炉」,放眼整个天下,也是屈指可数。与之相比,花费数十万太平钱去维持「鼎炉」,反而不算什么了。 徐教容道:「如果大虞国主从一开始就深度参与此事,也自愿为「炉鼎」,那么他又何必说自己梦到了古仙巫罗?」 齐玄素道:「没什么想不通的,陈书华以大虞国主为「鼎炉」炼制龙气,大虞国主的体魄支撑不住,必须用这种仿制不死药续命,可不死之药的副作用太大,根本无法避免。如果大虞国主一直卧床不起,那么必然会引起道门的警惕。陈书华还谈不上一手遮天,若是道门彻查,就存在暴露的可能,这就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遮掩过去。」 「说谎话最好是九真一假,如果全是假话,骗不过道门。想要骗过道门,得拿出点真东西。于是大虞国主说自己梦到了血衣菩萨、血湖和黑山。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巫罗的事情是真的,所以我们被大虞国主误导,一直都在查古仙,基本没怎么关注过大虞国主本身如何。」 「最后我们一无所获,只能选择从大虞国主身上打开突破口,陈书华也随之加快了步伐,赶在我们之前,再一次给大虞国主喂药,等上官道友见到大虞国主的时候,大虞国主已经是濒死了。这说明陈书华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此话一出,整个签押房中死寂一片。 齐玄素从不硬逞英雄,直接问道:「七娘,你能过来一趟吗?」 七娘道:「难说。」 齐玄素微微皱眉:「什么叫难说?」 七娘道:「再过半个时辰,我要与金老头见面。具体看我们谈得怎么样吧。」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七娘口中 的「金老头」应该是「天廷」之主金公祖师。在南洋有个说法,兰大真人是陆地皇帝,金公祖师是海上皇帝。虽然这话略有夸大,但也能看出金公祖师在南洋的地位。而且各种迹象都表明,金公祖师多半已经跻身长生阶段,成为货真价实的仙人。 这样的对手,哪怕是七娘亲自出马,也不得不慎重对待。 齐玄素自然不能强求:「那就算了。」 七娘道:「你自己小心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子母符燃为灰烬,七娘的身影缓缓消失不见。 齐玄素站起身来:「我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不得不做出个决断了。如今七娘赶不过来,兰大真人还未结束闭关,事起肘腋之间,情况晦暗不明,为道门想,从大局出发,无论是请示金阙,还是举行道府大议、府主议事,都已经来不及,看来我要独断专行一回了。」 徐教容说道:「请齐次席吩咐。」 齐玄素来回走了几趟,猛地停下脚步,说道:「立刻传令甲寅灵官和丁丑灵官,即刻缉拿陈书华。你现在给金阙传信,说明事由,注意,不是请示,而是禀报。我现在就去大虞王宫,将大虞国主拿下。」 徐教容略微迟疑:「若是以道府的名义下令或者上报,王掌府事后不认账,我们会很被动……」 齐玄素加重语气:「不必道府的名义,以我的名义。」 第八十章 长生石 齐玄素很推崇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手,又叫「事到万难须放胆」。 此时无疑是万难时刻,齐玄素不得不放胆而行了。 其实用六个字就可以概括:有担当,有决断。 齐玄素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第一时间作出了决断,然后主动承担所有责任。 若是事情成了,自然万事好说。可如果事败,齐玄素连推脱的余地都没有,便再难翻身,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了。 齐玄素明白此中利害,还是做出了选择。 夜色已深,齐玄素第一时间赶往大虞国的王宫,乍一看去,王宫还是老样子,守备森严,都是齐玄素安排的灵官,完全在齐玄素的掌握之中。 齐玄素一路穿堂过廊,往寝殿走去。 上官雅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徐教容要坐镇水宫,两位一品灵官去缉拿陈书华,其余陈剑秋也好,陈剑仇也罢,亦或是韩永丰、陆玉婷,都太弱了,如果发生么意外,不仅不能帮上齐玄素,而且还会成为齐玄素的拖累。 真正能帮上齐玄素的还是上官雅。 当然,齐玄素也准备了一些手段。比如「希瑞经书页」。 除此之外,齐玄素已经放胆行事了,也不在乎更大胆一点,于是他又从水宫的储备神力之中调用了八千三百刻神力,凑够一万刻神力的整数,以防不测。 当齐玄素离开外殿,穿过中殿,来到寝殿时,寝殿中竟是一片漆黑,一片冰冷死寂。齐玄素屈指一弹,重新点燃了寝殿中的众多烛台。 灯火照亮了寝殿,床榻仍旧拉着帷帐。 齐玄素向床榻走去,没有半分犹豫。然后伸手轻轻拉开帷帐,在这一瞬间,齐玄素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让他整个人绷起,似乎在帷幔之后藏着一位顶尖的刺客。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帷幔之后没有什么刺客,只有大虞国主。 与平日所不同的是,大虞国主竟然坐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原因,大虞国主今天的气色不错,似乎又回到了齐玄素第一次来探望他时的状态,最起码能够开口说话了。 「齐次席。」大虞国主首先开口道,「有劳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了。」 这话说得甚是讽刺。 齐玄素派了这么多灵官守在这里,最后的结果还是棋差一招。 不过齐玄素并没有动怒,只是问道:「我有一件事至今没有想明白。」 大虞国主靠在床头上,苍老干枯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笑意:「齐次席想要知道我究竟是被迫,还是主动参与此事。」 齐玄素道:「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疑问了,从国主的态度来看,国主应该是主动参与此事,甚至可以算是幕后黑手之一了。可以说,国主与陈首席唱了一场好双簧,把我们都骗了。」 大虞国主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齐玄素接着说道:「抛妻弃子,献祭忠仆,弑杀生母,甚至把自己也搭上了,你为的是什么?」 大虞国主反问道:「齐次席这么会猜,难道猜不出来?」 齐玄素道:「我有所猜测是一回事,可我还是想听国主亲口说出来。」 大虞国主答非所问道:「其实,我们兄妹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从小都是如此。之所以要表现得不好,甚至是老死不相往来,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加入道门,成为道门弟子。齐次席方才说我们演了一出双簧,倒也没有说错。」 「正如齐次席所说,我是主动谋划此事,而非受人胁迫。至于我为什么要拼了性命不要,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她更进一步。她自小就资质出众,如果不是生于宗室,那 么她早就做到九堂首席或者一地掌府了。」qs 这里的「她」自然是指陈书华了。 齐玄素道:「仅仅是为了让陈首席更进一步,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值得吗?」 大虞国主仰头笑道:「当然值得。」 「你们道门一口一个平等,实际上却是说一套做一套。齐次席,你出身万象道宫,平步青云,年少得志,大概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可我们这些小国王室,就感触极为深刻,道门对我们可谓是防备极深。凡是出身王室之人,就被打上了「不可信任」的标签,平时也是控制使用,除了极个别情况,所谓的王室不过是道门手中的傀儡,只要道门再经营一些年头,便是把南洋诸国全部送给大玄朝廷也不奇怪。」 「什么国主,道门还不是想废就废,想立就立?哪怕是堂堂国主之尊,在道门之人面前也要唯唯诺诺。生怕说错了一句话,生怕做错了一件事。陈书华的资质再好,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在道门的前途一眼就可以望到头,永远也做不成道门的参知真人。」 「这不禁让人疑问,如今的南洋大虞国,到底是王室说了算?还是道门说了算?为了大虞国想,为子孙后代想,就算赔上我的性命,也是心甘情愿,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齐玄素大概听明白了。 曾经的凤麟洲皇室是明着反,如今的大虞王室就是暗着反,其目的是一致的。就是摆脱道门的控制。 齐玄素道:「就算更进一步,又能进到哪里?如今天下,还是道门的天下,就算你跻身了仙人境界,仍旧是如此。」 大虞国主笑道:「一个仙人不行,那么两个呢?两个仙人不行,那么三个呢?」 齐玄素脸色微变:「你们这是引狼入室。」 大虞国主语气平静地纠正道:「是驱虎吞狼。」 在陈书华宅邸的下方有一座方塔结构的祭坛,底大而顶小,层层叠叠,足有十丈之高。祭坛四个方向各有九十一级台阶通向祭坛顶部,所有台阶加上顶层祭坛正好是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之数。 陈书华走进祭坛的范围之内,攀登台阶。 陈书华行走之间好似一个普通人,脚步落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极为清晰且传得极远。 九十一级台阶走完,陈书华登上祭坛顶部,在此地中心位置有一方石台,石台上悬着一颗散发着幽幽荧光的菱形八面石头,材质近乎半透明,呈现血红色,此时正在自行缓缓旋转,从下方的祭坛中不断吸纳着血色气息。 平地起风。 陈书华张开双手,身上鹤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后就听她喃喃诵道:「上天降下雷霆之时,天幕化作混沌,雷鸣之中,蕴含无限之伟力,当阴阳交汇之时,天地火焰瞬间万变,长生天降临,掌握伟力,统御万物。」 「其到来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人间,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拥有伟力,必定掌握万物的生命与死亡。」 随着陈书华的诵唱,血红色的石头上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又隐隐透出玄黄之气,将陈书华的鹤氅映照成了血衣。与此同时,天地间响起了滚滚雷声,紫色的雷电好似一条条长蛇掠过天际。 陈书华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燃尽世间万物。 不知何时,夜风中再无半分凉意,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灼热之意,比流火时节的暑气还要逼人,仿佛站在火山口之畔,所过之处,冰雪消融。 陈书华探出手,破开红色的光晕,握住了自行悬空的鲜红石头。 在这一瞬间,陈书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皱纹 横生,不过陈书华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如果换成一般人等,在握住石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牢牢吸附,然后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吸干,成为一具骷髅,除非是在第一时间壮士断腕,否则绝无幸理。 陈书华一手死死握住这块石头,另外一只手开始为其施加各种禁制,隔绝它的恐怖吸力。 雷鸣之声渐渐远去,光芒重新照亮祭台,血红的光芒渐渐敛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陈书华手中的石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和奇异之处,就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水晶。 可陈书华知道并非如此。 这不是什么水晶,而是大名鼎鼎的萨满教「长生石」。 所谓萨满教「长生石」,即是不死之药的变种,这种所谓的不死之药与中原道门典籍中的「金丹」类似,故而又被金帐萨满称作「长生石」、「来自天上的石头」、「生命之石」,是萨满教的圣物。 萨满教认为「长生石」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从性质上看是最不可理喻的,也是长生天的、降福的和神圣的。所以,「生命之石」是真实的,而且比确实性本身更为确切,是奥秘中的奥秘。 它是长生天的力量,但对无知者则是隐秘的,是天底下万物的极限和目的,一切萨满操作的最终而不可思议的结果。它是天地的完美精华,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物体,它是自身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它是永远的光辉,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是恩泽草原的不死鸟,是所有财富中最为珍贵的宝物,是整个草原最重要的宝物。 第八十一章 法天象地 齐玄素望着大虞国主,久久没有说话。 无论怎么看,大虞国主此时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并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关键还是陈书华那边,不过他已经派出两位灵官缉拿,两位一品灵官开启“惟道是从”状态之后,等同于两位伪仙,无论怎么看,都是十拿九稳。 想到此处,齐玄素便也能沉得住气,说道:“你说的三个仙人,除了陈书华之外,应该就是巫罗和司命真君了,不过他们的神降化身已经被兰大真人击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第三个神降容器。” 大虞国主并不否认:“炼制仙人一级的神降容器,本就不算容易。又是在道门的眼皮子底下,不能随意使用龙气,必须偷偷摸摸,更是难上加难。诚如齐次席所言,的确没有第三个神降容器了。” 齐玄素道:“没有第三个神降容器,杨娥已然伏诛,陈书华自身难保,看来国主注定逃不出我的手心。” 大虞国主笑道:“齐次席此话言之尚早。” 齐玄素背负双手,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右手中握着一张卷起的人皮书页。 大虞国主接着说道:“走到现在这一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凤麟洲战事爆发,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能错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开始筹谋今日。虽然凤麟洲的尊攘派被道门镇压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早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齐玄素 道:“有退路也好,没有退路也好,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更想知道,国主还有没有后手。” 大虞国主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第三个仙人级别的神降容器,的确是没有了,可伪仙级别的神降容器,还是能凑出一个的。” “我料定齐次席知道事情真相之后,肯定会再来见我一面,如果我以自己为诱饵,在此地埋伏一个伪仙,那么齐次席应该如何应对?” “至于我,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如今的我大概只能算是药渣,能钓上齐次席这条大鱼,也算是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了。能与齐次席共赴黄泉,我死而无憾。” 话音落下,寝殿的地砖开始依次向下掉落,化作一方漆黑的深渊。 除了大床之外的所有家具摆设全部跌入深渊之中,瞬间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没。 齐玄素和上官雅站立虚空之上,向下望去。 深渊仿佛一口不见其底的巨大深井,在最深处缓缓浮现出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 此时再无流火时节的暑气,也无半点灼热高温,取而代之的是彻骨寒意,更甚于数九隆冬。 大虞国主缓缓抬起双手,已经是皱纹横生,只剩下皮包骨头,仿佛枯死的枝杈,不过随着这只眼眸出现,又开始缓缓复原,好似花开花谢,生死枯荣,循环往复。 来者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司命真君。 青帝与司命真 君对应生死,一者主南斗,一者主北斗,不过青帝最终融入天地之间,已然无我,于是司命真君趁机窃取了部分属于“生”的权柄,号称执掌生死。 司命真君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活。 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追查碧山观道士被杀之事,最后查明结果,这伙罪民之所以冒着天大的危险去袭击碧山观,是为了夺取先天之人的生魂,然后以此来取悦古仙。 这里的古仙便是司命真君。可以说迪斯温便是借助了司命真君的力量保住性命。 从这一点上说起来,司命真君才是齐玄素接触的第一个古仙,还要在巫罗之前。 齐玄素叹息一声:“上官道友,你把国主带走,不要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 上官雅轻声应下。 从本质上来说,大虞国主只是充当炼丹的“鼎炉”,而非炼丹的材料。换而言之,陈书华不是要将大虞国主炼成“长生石”,而是通过大虞国主这个载体将龙气炼制成“长生石”,所以大虞国主对自己的药渣评价并不准确,应该是废鼎才对,随着炼制“长生石”逐渐步入尾声,大虞国主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小,再加上司命真君的神力,上官雅还是有把握保住大虞国主的性命。 上官雅当然明白齐玄素的意思,事后扯皮,大虞国主是很关键的证据,甚至可以通过他挖出更多的人,当然不能轻易让他死了,这也是齐玄素非要亲自来 一趟的缘故。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事后扯皮,挖不出更多的人,也要将其公开处决,以儆效尤。若是让他死在此地,那真是太便宜他了。 上官雅一把抓住大虞国主,向殿外掠去。 一瞬间,从深渊中生出一条条虚幻的触角朝着上官雅卷去。 上官雅看都不看一眼,她的斗篷上生出火焰,那些触手稍一触碰,就如落在了炙热铁板上的鱿鱼触须,立刻缩水卷曲。 另一边,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希瑞经”书页。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该如此频繁地使用“希瑞经”,就算他有“长生石之心”,可以更快地恢复,间隔时间太近,还是会有些影响。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随着人皮书页上的古怪文字映入眼帘,那种狂妄自大的情绪再度充斥了齐玄素心头。 魑魅魍魉,土鸡瓦狗,冢中枯骨,天命之人,唯一主角。 齐玄素身上的气息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虚假的力量助涨了狂妄的气焰,在他的认知中,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就是仙人的念头。 齐玄素再次跻身造化阶段。 齐玄素的情况较为特殊,不能所有传承全部晋升到造化阶段对应的境界,只能有一个传承突飞猛进,而且不受齐玄素本人控制,上一次是齐玄素最常用的武夫传承晋升了造化阶段, 也就是破碎虚空境。 这次则是巫祝传承晋升了造化阶段,对应道果境。 其实齐玄素早就有所预料,这种虚假的力量应该是首先选择最为强大的几个传承,所以方士传承、谪仙人传承、炼气士传承基本可以排除,散人传承倒是境界够高,只是散人传承本身太弱,就算拔高一个境界也没什么说法,武夫传承已经选过一次,这次极大概率会是巫祝传承。 虽然齐玄素的巫祝传承只是逍遥阶段,但他的法身太过特殊。 于是齐玄素提前准备了一万刻神力,就是为了眼下的局面,免得出现神力不足的尴尬的情况。一万刻的神力,足够让齐玄素把巫祝传承的道果境发挥到极致。 毕竟巫祝传承的上限和下限差别极大,若是神力足够,巫祝甚至能媲美谪仙人。 巫祝的几大境界可谓循序渐进。法相境,是纯粹的虚假,显化于外,故而法相常常极大,不过并没有实质意义。在此之后的金身境是以神力加持自身,以自身为主,以神力为辅。然后是法身境,法相与金身合而为一。最后是法象境,使得法身也能如法相一般显化为大。 法相境与法象境看似一样,前者类似看山是山,后者类似看山还是山,区别极大。 齐玄素瞬间显化天象法身,继而法天象地。 一尊足有数十丈之高的金身巨人拔地而起,撑破寝殿,脚踏虚空,出现在大虞王宫之中。 齐玄素的 法身与武夫真身竟是有几分相似,都是三头六臂,不过法天象地后的法身更为庞大,简直是顶天立地一般,而且不同于人仙真身的有血有肉,法身辉煌璀璨,金光熠熠,多了几分虚幻。 只见四条手臂依次展开,分别持有“清净菩提”、“青云”、宝镜、阴火月光大剑,空着的双手交叉身前。 与之同时,那只黑月白日组成的眼眸符号也具现化为人形,由小到大。 起初只有寻常的婴孩大小,接着是少年人大小,再是成年人大小,继而如佛像大小,最后足有宝塔之高,不逊于齐玄素。 这个身影身着黑色的十二章服,即绣有十二种纹样的帝王冕服,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头戴平天冠,系白玉珠为十二旒。 抛开佛门形象不提,巫罗一直是上古巫教的古巫形象,司命真君则是帝王装扮,一直都是十分威严的帝王形象,寓意其为幽冥帝王。 因为珠帘遮挡了面容,所以看不清司命真君是什么模样,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蓄着的短须,微微上翘,就像一把刀子。 司命真君从深渊中缓缓升起,最终与齐玄素齐平,两人对视。 当初在金陵府,齐玄素第一次见到司命真君的神降化身,司命真君分明没有任何动作,更不曾转头,只是以侧脸对着齐玄素,可齐玄素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位古仙对上了视线, 眼前出现了两只眸子,一只映着白日,一只映着黑月,差点沦为傀儡,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今时不同往日,齐玄素的六只眼睛同时与司命真君对视,没有丝毫畏缩退让。 第八十二章 道果境 司空真君望着齐玄素,珠帘下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可齐玄素却感受到了笑的情绪,似乎还带着几分讥讽。 此时的齐玄素正处于狂妄自大的状态之中,如何能忍受他人的讥笑? 于是齐玄素动了,“清净菩提”生出刀芒,覆盖了原本刀身,足有二十余丈之长,“青云”也生出剑芒,同样覆盖剑身,足有二十余丈之长。 刀剑交错斩下,如同一个大大的“乂”字。 司命真君只是双手左右一撑,分化阴阳二气环绕身周,仿佛一个黑白双鱼,便让齐玄素的刀剑无功而返。 齐玄素的四只手持有兵刃,还有两只手空空如也,其中一只手握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司命真君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司命真君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人喘不过气来,摧山拔岳一般。 司命真君没有硬接,闪身避开。 齐玄素的这一拳将一座偏殿打得粉碎。 司命真君趁此时机伸手自虚空中扯出一柄黑白长剑,阴阳二气环绕剑锋。 齐玄素再度攻来,阴火与月光所化的大剑横扫而至。 司命真君这次没有闪避,而是以手中的阴阳长剑挡下了这一剑。 司命真君的神降化身毕竟是伪仙阶段,比起齐玄素要高出一个境界。双剑相触,齐玄素的阴火月光大剑瞬间崩溃。 司命真君顺势一剑斩向齐玄素。 齐玄素没有贸然用拳头去硬撼阴阳长剑,而是试图以宝 镜定住司命真君的长剑。 在宝镜的照耀下,司命真君的阴阳长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不过仍旧在前进,最终剑锋落在镜面上,镜面被生生崩出一个缺口,自缺口处,无数金色光点飘洒。 司命真君挥剑朝着齐玄素攻去。 齐玄素不敢大意,以他为中心,无数金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金光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地面,还是草木虫蚁,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是黄金铸成。 金光强行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咫尺天涯。 司命真君向齐玄素走去,所过之处,一切化作荒芜,天空变得灰蒙蒙一片,就连众多宫殿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埃。 齐玄素的金光被不断蚕食,根本无从抵御。 这就是神仙的特殊之处。 司命真君已经走到了巫祝传承的尽头,点燃神火,成就神仙。 神仙的一大特点便是拥有自己的独特神力,每位神仙的神力都不相同。 司命真君的神力蕴含生死之力,并非纯粹的神力。虽然他受限于神降容器,只能发挥出伪仙的实力,但神力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反观齐玄素,他未曾触及神仙境界,并没有自己的独特神力,只能通过法相法身使用他人的神力模式,在太阴真君神力、卑弥呼尊神力相继被司命真君击溃之后,在短时间内,齐玄素不能使用这两种神力。在仅仅使用普通神力的情况下,就算不谈境界上的差距,也不是司空真 君的对手。 面对此等情况,齐玄素只能收起三头六臂的架势,三相归一,显现出紫光真君的面容,使用紫光真君的神力,抵挡司命真君的神力侵蚀。 趁此时机,司命真君已经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阴阳长剑,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此时只剩下两条手臂,分别持有“清净菩提”和“青云”,凭借两件半仙物之利,终于是挡住了司命真君的这一剑。 司命真君一直都是单手持剑,空着的左手顺势抓向齐玄素的胸口位置,意图挖出齐玄素的“心脏”。 齐玄素虽然狂妄自大,但有“清净菩提”的加持,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心知自己以造化阶段的修为硬抗伪仙阶段的司命真君,怎么打也要输,必须换个思路。 念及于此,齐玄素收起了法象境的法天象地,恢复到常人大小。 司命真君的这一抓自然落了个空,不过他顺势变招,五根长短不一的手指如同五座细小山峰,合拢一处,翻手一压,便是遮天蔽日。 这一幕好似佛祖镇压心猿。 司命真君将齐玄素抓在掌心。 已经恢复太阴神力的齐玄素化作一道月光,从司命真君的指缝中溜走,在不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 然后齐玄素开始全力催动巫祝传承的道果境。 所谓道果境,简而言之就是神国。 大千世界就像一棵大树,一个个洞天就是树上的果实。 地仙是树上的虫子,十分强 大,可以在树上钻洞,可以啃噬果实树叶,可以随着树干到处游走,可是不能离开大树,纵然是生有双翼的飞虫,也只能短暂飞起,很快便要落下,除非破茧成蝶。 天仙是蝴蝶,未必是一些强大虫子的对手,却可以飞行。如此一来,天仙不仅可以离开大树,也可以进行“授粉”,帮助大树结出果实,也就是开辟洞天。 神仙介于天仙和地仙之间,神仙可以像天仙那般“授粉”,又像地仙一样无法离开大树。于是神仙就以“授粉”的能力催生果实,又不像天仙那般撒手不管,而是辛勤照料,并居住其中,此即是神国,在神国之中,占据地利,神仙甚至能与天地二仙一较高下。 简单来说,天仙的果实是洞天,神仙的果实是神国。前者除非迎来末法时代,几乎不会腐朽,自成循环,自给自足。后者只进不出,没有养料的注入,很快便会枯萎,养料便是香火愿力。 正因为道门将成仙称之为得道,“神国”又如同果实,所以神仙传承的最后一个境界名为“道果境”。 武夫的破碎虚空境在造化阶段、伪仙阶段、长生阶段有三种不同的外在表现形式,直到长生阶段才能真正打破虚空。 道果境也是如此,同样是三个境界三种外在表现形式,直到长生阶段才算筑就神国,在此之前,只能说是神国的雏形,又称神域。 道果境的神域与所凝聚法 相有关。 太阴真君法相凝聚的神域是广寒宫,又名广寒仙境。无量光法相凝聚的神域为极乐佛国。无生老母法相凝聚的神域是真空家乡。天帝法相凝聚的神域是凌霄妙境,又名凌霄天宫。天后法相凝聚的神域是海上龙宫。卑弥呼尊法相凝聚的神域是日出之地高天国。 如此等等。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的神域应该是广寒仙境,或者是三位神仙的杂糅。 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 只见在齐玄素的头上同样出现了一顶平天冠。 所谓平天冠,也就是帝王冠冕,垂有珠帘,被称作“旒”,总共是十二旒。 当年的鬼国主人自称“幽冥天子”,建造地上鬼国,组建鬼军,甚至仿造了一座帝京城,这顶平天冠便是他的遗物,拥有属于神仙的特殊神力。 三大阴物将平天冠交给了齐玄素,虽然激活的是“死之玄玉”,但其本质还是神力。 齐玄素选择以这顶平天冠的神仙特殊神力为根基,筑造自己的神域。 司空真君被齐玄素拉入神域之中,两人一起消失不见。 齐玄素的神域是一座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城门、城楼、护城河一应俱全,城墙高有十余丈,长有二百余丈,通体黑色,极是雄伟,便如传说中的酆都鬼城一般,护城河宽有五丈左右,波涛翻涌,而护城河中涌动的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白色冤魂,可见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浮现于河面之上,让人 望而生畏。 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方灰蒙蒙的天幕,城外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到处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与头顶上的晦暗天幕难以区分彼此,仿佛要天地连接成为一体,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 往城中走去,与寻常城池无甚区别,同样是住宅街道,拱桥牌楼,道路两旁有树木,临街的楼上还挂着灯笼。只是这些建筑就像一幅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无其他颜色,仿佛一下子便从阳世来到了阴间。 来到城中闹市,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店铺中有绫罗绸缎、各种成衣,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处春楼,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竟是不似在神域之中,倒像是回到了人间。 这些人对于进入神域之人视若无睹,各干各的事情。 下一刻,风云突变,街上的贩夫走卒瞬间变了面孔,脸 色苍白无血色,好似死人,虽然还是在各行其是,但却透出一股茫然麻木的意味,就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生气。 齐玄素的神域,俨然就是鬼国洞天的翻版。 第八十三章 鬼国阴司 神国应该是什么样的,一般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来自于各种传说,因为神力的本质是香火愿力,各种神话传说流传千百年,寄托了无数人的愿力,神仙们借助传说建立神国,等同是窃取了这部分无主神力。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月宫,自有人以来,举头就能看到月亮,关于月宫的传说可谓是由来已久,太阴真君借助月宫的传说建立了神国广寒宫,就好似给原本无名的月宫定名为广寒宫。从此之后,所有指向月宫的无主神力都会汇聚到她的神国之中。 时至今日,关于月宫的传说还在人间流传,这也是太阴真君飞升之后神国仍旧存在的原因,那些传说仍旧在为广寒宫提供神力。 另一种则是来自于现实的参照,人不可能凭空创造出自己想象之外的东西,哪怕是仙人,也不例外。建立神国,就需要一个参照。许多冥府一类的神国,其实与人间的官府十分类似,就是这个道理。 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是巫罗,她的神国便是参照了上古巫教的灵山。 齐玄素放弃了第一种方法,选择了后一种方法。 他参照的是鬼国洞天。 司命真君进入齐玄素的神域之中,一眼就认出了原型。 如果让司命真君在金陵府和鬼国洞天之中二选其一,那么司命真君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鬼国洞天。若是他能鲸吞鬼国洞携带神国飞升,最起码可以像太阴真君那 般飞升离世。 只是鬼国洞天位置特殊,处于道门的腹地,与中州道府是邻居,距离无墟宫和万寿重阳宫也不远,守卫森严,知命教的人实在混不进去。 就算混进去了,也没什么办法,因为鬼国洞天中有三大阴物外加一位一品灵官,三大阴物合体后等同仙人,再加上一个伪仙,就算司命真君真身降临,也不见得是对手。只要拖上一时半刻,道门援军赶到,司命真君以寡敌众,立时就要进入第一重死亡。 可以说,鬼国洞天是司命真君梦寐以求的地方,只是堂堂古仙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被齐玄素掌握在了手中。 司命真君看了眼齐玄素头上的平天冠,第一次开口道:“你也是幽冥天子?” 这位古仙的声音并不阴沉,却让人心生畏惧。正所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种恐惧显然是从死亡权柄上衍生出来的次级权柄。 除此之外,这句话多少带着点讥讽的意味。 你也配做幽冥天子? 齐玄素没有说话,身形一退再退,穿过城池,一直来到城池正中的血湖位置。 湖面上弥漫着浓重的白雾,白茫茫一片,看不分明。 在血湖的中央有一座岛屿,不过并非是泥土岩石筑就,而是以无数尸体堆积而成。 这可真是尸山血海了。 在岛屿正中还有一棵巨大的柳树,仿佛一根通天巨柱,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湖泊,垂下的柳条足有成年男子的腰肢粗细。 桃木为阳,柳木为阴。 桃木有驱邪灭鬼的作用,而柳木则可以让鬼魅寄宿其中。 这样一棵阴木,生于幽冥鬼国之间,扎根于尸山血海之上。 当年皂阁宗以无尽尸气强行腐蚀出一线裂缝,连通九幽,使得阴气扩散,弥漫至整个北邙山,让北邙山几乎化作鬼域。道门为了填补这处裂缝,便由全真道在此种下了这棵异种帝柳,以阴气为生,以血水尸骸为食,茁壮成长,二百年间已有二百丈之高。 小殷便是因帝柳而生。 齐玄素同样在神域之中具现了这棵帝柳。 巫罗之所以能在神国中具现灵山,是因为她本身就是灵山十巫之一,与灵山有着极深的羁绊渊源。换成其他神仙,比如伊奘诺尊,哪怕境界比巫罗还高,也无法具现灵山。 同理,齐玄素之所以能具现帝柳,是因为他与帝柳之间也有羁绊,他的平天冠就是从帝柳上得来的。虽然平天冠的神力已经不多了,但其本身却是一个极佳的媒介,哪怕没有神力,仍旧是如此。 这棵帝柳才是神域的核心所在。 神国的本质是弄假为真,具现出来的虚假帝柳也有真实帝柳的部分神异。 齐玄素往帝柳之中注入了一千刻神力。 帝柳将这些神力悉数化作阴气。 熟悉的味道。 齐玄素挥手引动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漩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这是来自于 鬼国洞天三大阴物的馈赠。 三大阴物的降世需要特殊的环境,在凤麟洲的时候,这样的环境随处都是,齐玄素可以随意使用。不过婆罗洲就没有这样的环境了,尤其是升龙府,更是阳气鼎盛之地,容不得半点阴气。 没有环境,那就自己制造环境。 于是齐玄素放弃了广寒仙域,选择了鬼国洞天,以帝柳将神力转化为阴气,以阴气构筑门户,连接真正的鬼国洞天。 虽然地师收回了权限,但齐玄素召唤单独的三大阴物从来也不需要权限。 一直觉得胜券在握的司命真君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不再闲庭信步,展开自己的神域,凭借更高一筹的境界修为,以自己的神域覆盖齐玄素的神域。 从上空俯瞰,灰黑色的气息迅速扩散,所过之处,黑色的城池先是变得模糊,然后扭曲,最终湮灭在灰黑色的气息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座城池。 鬼国洞天的原型是帝京,基本上是仿照大玄王朝之前的帝京而建,也就是“凸”字形的帝京,而非今日已经补全的帝京。 司命真君的城池则十分特殊,它既有部分来自于人间的真实原型,又有部分来自于传说,两者共同构筑司命真君的神国。 来自于人间的真实原型是道门的平都山,此地属于道门七十二福地之一,当年祖天师击败上古巫教后,其子嗣天师在平都山建立“天师治”,全名“平都天师治”。 故而“天师印”又名“平都治功印”、“阳平治都功印”。 正如“天师雌雄剑”又名“三五雌雄斩邪剑”。 大名鼎鼎的鬼城酆都洞天便坐落于平都山,司命真君的神国原型便来自于平都山酆都。 传说的部分则是来自于佛门,也就是所谓的十殿阎罗和阴司冥府,与月宫一样,阴司同样起源于各种传说,所寄托的香火愿力十分庞大,与太阳不分伯仲。仅仅一个太阳,在东方世界就有数位神灵争夺,分别是大日如来、太阳真君、日光菩萨、卑弥呼尊、伊奘诺尊。阴司不是司命真君能独占的,所以他选择两者兼顾。 司命真君号称幽冥天子,自诩掌握生死,他的神域便如阴司冥府一般,佛道兼具,隐隐可见十座大殿,又以十座大殿为中心,向外扩建出各种道观寺庙,不断蚕食着齐玄素的鬼国神域。 只是未等等司命真君的神域攻占皇城,门户已然成型,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好似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下一刻,一个拳头从这道门户中探了出来。 拳头之后是由无数血肉尸骸组成的手臂,不断延伸,十丈之长,二十丈之长,百丈之长。 这一拳横穿了大半个皇城,直接进入到司命真君的神域之中。 虽然司命真君的神域之中弥漫死气,活人进去,立毙当场,但对于这些尸骸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威胁。 这一拳就这么摧枯拉朽地来到司命真君的面 前。 司命真君已然辨认出这一拳的来历,正是三大阴物之一的“万尸大力尊”。 这也是让他向往许久的造物,如果是他的真身降世,必定要将“万尸大力尊”吞噬殆尽,只可惜能够容纳他真身的神降容器已经被兰合虚击碎,此时的他只能使用伪仙容器,至多就是稍胜一筹,远远谈不上将其吞噬。 不得已,司命真君只能化死为生,使得组成手臂的尸骸暂时活了过来,如活尸一般,胡乱挥舞手臂,就好像手臂表面生出了无数细小触手。 如此一来,这些尸骸便不再向内凝聚一处,而是向外逃散,整条手臂便有了崩溃的趋势,不得不向后收回。 万师傅仅仅是出了一拳而已,本尊并未降世。 道理也很简单,万师傅更类似于武夫,并不适合这种领域的争斗。 更适合此道的另有其人。 很快,门户中涌出滚滚黑雾,一个老者飘然而出。 正是殷先生。 鬼国洞天中两人姓殷,小殷是小殷姑娘,老殷便是老殷先生了。 三大阴物,白夫人是第二代的后起之秀,万师傅曾经遭受重创,唯有殷先生一直保持鼎盛状态,所以三大阴物中以殷先生实力最强。 殷先生现身之后,没有与齐玄素客套,毕竟是面对堂堂古仙,容不得丝毫大意。 只见他伸出右手,向前平平一推。 阴司神域的扩张便戛然而止。 那些已经变得扭曲模糊的城池景象又变得真实起来,以皇 城为界限,两者形成对峙之势。 司命真君仍旧是看不清神情,气态却没有先前那般轻松了。 仅仅一个“幽冥九阴尊”,不是他的对手,就如宣徽院老祖宗不是紫光真君的对手。可要再加上一个造化阶段的齐玄素,那就很难说了,除非他能鲸吞整个升龙府。 只是如今的升龙府,可不是当日空虚的金陵府,仅仅是一品灵官就有两位,还有一艘“应龙”,而且没有提前布置“恩赐”,不是他想吞就能吞的。 第八十四章 宅邸 丁丑灵官和甲寅灵官接到齐玄素的命令之后,虽然震惊于齐玄素的胆大包天,但还是决定执行命令。 因为两人明白此时局势的紧迫性,如果齐玄素是错的,自有齐玄素承担主要责任,他们最多是次要责任,甚至是公罪不究。可如果齐玄素是对的,而他们拒不执行,最后养出了一个天大的叛逆,导致婆罗洲的局势变得不可收拾,那么他们的下场就很难说了。 一品灵官虽然重要,但不意味着能够为所欲为。严格来说,是一品灵官离不开道门,而非道门离不开一品灵官。 两位灵官来到了陈书华位于升龙府的府邸,这里距离王宫并不近,甚至有些偏僻,陈书华对外给出的理由是她与大虞国主不和,故意远离王宫。可如今看来,其真实原因应该是便于她在府邸中进行一些不好让外人知晓的隐秘活动。若是在闹市之中,距离王宫太近,容易被人察觉。 两位灵官让属下灵官将整个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只有他们两人进入到府邸之中。 此时整个府邸空空荡荡,竟然一个人没有,似乎陈书华早早就遣散了家人,也有可能是陈书华已经将其灭口。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一件事,陈书华对于今日,是有所预料的,早就有所准备。 齐玄素很明白,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差,如果陈书华连此中的时间差也算到了,那么这次行动的最后结果 如何也就很难说了。 丁丑灵官和甲寅灵官隔着面甲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略有几分沉重。 很快,两位灵官来到了陈书华的书房。 这里的一切都整整齐齐,似乎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很快就会回来。 甲寅灵官扫视一周,很快便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书架上,然后甲寅灵官根本没有寻找机关一类的物事,直接取出巨斧,将书架劈成两半。 一道向下的门户出现在两位灵官的面前,就像一座原本竖立的大门倒在了地上,门户下方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石径,石径的台阶十分粗糙,似乎只是临时开凿,还未仔细打磨。 甲寅灵官沉声道:“我们的这位陈首席当真是深藏不露,别人只当她是王掌府的应声虫,殊不知她是拿王掌府做挡箭牌。” 丁丑灵官道:“你怎么能确定王掌府就没有参与其中?我认为,王掌府不可能毫不知情,最不济也是有意纵容。” 甲寅灵官一怔,没有反驳。 丁丑灵官取出大盾,几乎如一面墙壁,走在前面。 甲寅灵官取出一杆长枪,走在后面。 这条密径的长度有些出乎丁丑灵官和甲寅灵官的意料之外,显然被运用了须弥芥子的神通手段,已经超脱了现世的长度意义,此中又有诸多陷阱禁制,两人不好纵身飞掠,只能徒步而行,不断排除陷阱,所以注定是一段耗时不短的路程。 道理很简单,陈书华就是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 当两位灵官终于走到这条通道的尽头,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方巨大阵法。 阵法是讲阵点的,当初五行山一战,灵官与黑衣人就是反复争夺阵点,最终灵官们技高一筹,击败了黑衣人,拔除了大部分阵点,使得五行山大阵失效,这才让七娘得以成功放逐“东主”。 这座阵法的阵点并没有被隐藏起来,就立在地面上,如同一块块墓碑,以某种规律排列着。 甲寅灵官道:“这是我认知中的升龙府吗?城外有一座大墓,里面藏匿了两尊仙人级别的神降容器,城内又开凿了这么一座地下城,还在此地设置了大阵。丁丑,你可是常驻升龙府,你就一点也没察觉?” 丁丑灵官注视着眼前已经被激活的阵法,说道:“不奇怪,如果齐次席的推测为真,是陈首席与大虞国主共同谋划了此事,那么有陈首席为遮挡,倾尽大虞国王室之力,就算一年挖一点,也不难做到这一点。而且依我看来,此地并非新近建成,可能是早已存在,然后又被加以改造,如此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两位灵官没有贸然进入阵中,甲寅灵官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这座阵法:“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似乎是上古巫教的阵法,倒是与勾结古仙巫罗对得上。” 丁丑灵官道:“上古巫教的一大特点便是血腥、残忍,喜欢以活物为献祭,在诸多古仙之中,巫罗使用血祭最多,故 而业火最重。初步推断,这座阵法也不例外,有着大量血祭的痕迹,这些碑都是以鲜血凝聚而成。” 说罢,丁丑灵官取出一张大弓,挽弓如满月,朝着大阵的另一边射了一箭。 箭矢掠过大阵上空,然后未能穿过大阵,便化作无形。 下一刻,只见一块块血碑的上方浮现出一道道身影。 这些身影各异,有道士装扮之人,有海盗装扮之人,有佛门的僧人,有儒生,也有巫师。有中原人,也有南洋土著,甚至还有西洋人的面孔。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已经死了。 身体虚幻,通体血红,浑浑噩噩,如同傀儡木偶。 也不知陈书华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多长的时间,才收集了这么多“人”,才构建出这样一座血腥阵法。 甲寅灵官甚至还认出了几个熟面孔:“那不是元宝船主吗?也算是海面上一股不小的势力,鼎盛的时候麾下有一百多艘船,前些年被‘天廷’灭掉了,没想到他本人竟然沦落到此等地步,死后也不得安生。” “这个是西婆娑洲公司的高级经理,我在上元节庆典上见过他,前些年忽然失踪,据说是可能误入了某个未知的洞天秘境,陷于其中。为此,西婆娑洲公司还闹了一阵子,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没想最后成了我们陈首席的收藏。” “这个道士我认识,说是坐化了,这是又被人从坟里挖出来了?” “由此看来,这位陈首席 真是真人不露相。” 丁丑灵官忽然问道:“甲寅,陈首席是什么境界修为?” 甲寅灵官答道:“过去一直对外宣称是造化。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丁丑灵官道:“这样的事情,很难假借他人之手,如果全都是陈首席一人所为,还要做得悄无声息,只凭一个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恐怕说不过去,最起码要伪仙才行。” 甲寅灵官道:“我也有这个怀疑,只是她凭什么瞒过兰大真人?” 丁丑灵官叹息一声:“应该是某种身外物吧,可以让她压制自己的境界修为,兰大真人这些年来倦怠非常,懒得处理各种事务,一年到头也与她见不上几面,想要糊弄过去,并不算难。而且造化和伪仙本就是一个境界的两个阶段,在过去,甚至没有伪仙的说法。” 甲寅灵官的声音有些凝重了:“一位伪仙,难怪齐次席执意让我们两个一起过来。” 丁丑灵官道:“如果仅仅是伪仙,那么事态还在掌控之中。” 甲寅灵官站起身,问道:“硬闯过去?” 丁丑灵点头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取出兵刃,一起冲入阵中。 这座阵法不可谓不厉害,便是造化阶段的高手进入其中,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可两位一品灵官,并非造化天人可比,又是两人联手,这座大阵便也不算什么了。 很快,阵法中的血影就被两人斩杀殆尽,那些 血影寄身的血碑也随之一一崩碎。 有一句话,你活着的时候都不能把我如何,更何况是死了? 这些血影,生前不是两位一品灵官的对手,没道理死了之后就能胜过一品灵官。 当两位一品灵官穿过这座大阵,终于看到了那座建在地下的祭坛。 在祭坛的最上方,一身真人鹤氅的陈书华正站在那里,她的手里握着一块血红色的石头。 “甲寅灵官,丁丑灵官,你们闯进我的家里,所为何事?” 与以往不同,此时的陈书华不再如平日里那般和气,满身都是诡秘难测的阴沉气息,仿佛一条藏于洞中的毒蛇,让两位灵官如临大敌。 片刻后,丁丑灵官开口道:“陈首席,我们奉道府的命令,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道府的命令?”陈书华嗤笑一声,“还是齐玄素的命令?” 甲寅灵官道:“齐次席已经上报金阙,是金阙的命令。还望陈首席悬崖勒马,不要一误再误?” “悬崖勒马?”陈书华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两位灵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这么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都足以将我革职查办,累加起来,道门会放过我吗?我犯下的罪,谁都保不住我,再大的功劳也抵偿不了。” 两位灵官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陈书华没有半分惊慌,继续说道:“齐玄素自以为是,以为我没有认出上官雅的来历,以为我不知道八部众参 与了此事,他以为我会误判,进而以为时间还很充裕。其实对我来说,时间刚刚好,反而是他,自身难保了。” 甲寅灵官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们得罪了。” 第八十五章 登临长生 其实两位灵官也心知肚明,勾结古仙、偷窃龙气、设置血阵、炼制“长生石”、对抗金阙,无论哪一件都是踩在了雷池上,不必做成,仅仅是有这个意图,都是滔天大罪。陈书华也真是个人才,竟然全都做成了,走到这一步,的确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此时再看这几件事,其实是一件事,那就是求长生。 许多人诟病道门中人,放着长生术不学,天天勾心斗角、争名夺利,实在是不务正业、暴殄天物。 难道是道门的道士们不知道长生好吗?他们当然知道长生好,只是他们同样知道自己做不到而已。 人生不过百年,清心寡欲是百年,及时行乐也是百年。 不能说全部道士,部分道士最怕的就是一件事,自己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全心全意,吃尽了各种苦,没有半点享乐,到头来还是百年。 再看别人,大权在握,享乐无数,同样是百年。 自己这边白忙一场,临死感慨:“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人家那边大喊一句:“老子这辈子值了。” 人就怕比,这样一比,没亏也觉得自己亏了。 所以绝大多数人早早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长生无望,干脆便放弃长生的想法,活一个精彩的百年。 还有一点,道门实行九品十二级之后,位置越高,得到的资源也就越好。道门有能力制造仙人,那就意味着一件事,如果能爬到大掌教的位 置上,那么就是一个废人,堆资源也能堆成一个仙人。当然,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想要堆资源成为仙人的人做不了大掌教,能做大掌教的人不需要堆资源也能成为仙人。 话又说回来,废人终究只是少数,道门尽收天下英才,更多是世人眼中的天才。这种情况下,许多两可之间的人便不得不去谋求高位。 什么叫两可之间的人?“两可”是可长生和不可长生,他们是世人眼中的天才,比起普通人自然是强出许多,可比起真正的天之骄子,又差了点意思。有希望长生,可又不像那些天之骄子十拿九稳。有了资源的侧重扶持,便能长生。没了资源的侧重扶持,便不能长生。 陈书华此人,便是两可之间的人,她先是有大虞国王室的鼎力支持,后又有道门的资源倾斜,境界修为自然是一路突飞猛进,不到六十岁的年纪便已经是伪仙,比起三位储君也不差多少。 可她的脚步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的仕途到头了。 不管三道怎么内斗,那是三道之间的事情。道门不会让一名大虞国王室成员进入道门的金阙。从玄圣以来,上到大玄皇室,下到各藩属国的王室,包括丰臣相府这类地方豪强士绅,都不会被道门真正信任。道门真正的信任的只有两类人:一种是平民出身,在道宫长大,家世清白,比如齐玄素;一种是道门内部世家出身,根正 苗正,比如张月鹿。 大虞国主说过,陈书华不该是一地道府的首席,最起码应该是一位掌府真人,仅从境界修为而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种情况下,陈书华要么心灰意冷,要么就是产生怨愤,另走一条险路。 陈书华最终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勾结隐秘结社,谋求长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干正事了。 修仙之人,终于不再是公门修行,而是不择手段地求长生了。 放在以前,少说也能得一个“向道之心甚坚”的评价。 至于如何求长生,巫罗作为灵山十巫之一,上古巫教的末代教主,自然拥有“长生石”的炼制方法,这也不是什么绝密,萨满教就有流传。 对于道门来说,真正核心绝密的是开明六巫的第二代“长生石”和道门改良的第三代“长生石”。 不过严格来说,在第一代“长生石”和第二代“长生石”之间,还有一代不成功的“长生石”,或者可以称之为一代半“长生石”。 众所周知,第一代“长生石”是由灵山十巫共同炼制,巫阳并未参与其中,最终导致了窫窳失去心智,变为怪物。这代“长生石”又叫不死之药。 由此导致了灵山十巫的分裂,以巫彭为首的五位大巫离开灵山,加上一直游离于灵山之外的巫阳,组成了开明六巫,来到昆仑,炼制了第二代“长生石”,也是最完美的“长生石”,可以帮助仙人渡过 天劫,被称为长生不死之药。 留在灵山的五位大巫也没有闲着,在巫咸的带领下,同样改良了第一代“长生石”,也就是一代半“长生石”。 这个一代半的“长生石”因为缺少一些至关重要的材料,那些材料只有昆仑洞天才有,所以最终效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巫咸因为亲自试药,陷入疯狂,被巫罗等四位好姐妹联手杀死,埋葬在幽冥谷中,道门姚祖的大巫血脉便是由此而来。 巫罗取代巫咸成为巫教之主,可又遇到了后起之秀祖天师,只剩下四位大巫的上古巫教不敌祖天师,巫罗等大巫身死,灵山破碎,最终道门取代巫教。 若是十一巫俱在,死的可能就是祖天师了。 转回正题,巫罗掌握了两种“长生石”炼制之法,分别是让窫窳变为怪物的第一代“长生石”,以及让巫咸陷入疯狂的一代半“长生石”,她将第二种方法交给了陈书华。 陈书华当然不会重蹈巫咸的覆辙,于是她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 倒不是说陈书华比当年的巫咸更厉害,其实巫咸的思路没有错,关键是缺少必要的材料,不得不用其他材料替代,这才导致出了差错。 陈书华的想法也很简单,把巫咸缺失的材料补上就是了。虽然她不能进入昆仑洞天找齐那些珍贵材料,但她有另外一样近乎于万能的东西,那就是南龙的龙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陈 书华以龙气为材料,代替荒兽的血肉或者数十万生灵性命,通过巫罗给出的方法,开始炼制“长生石”。 过去炼制“长生石”之人,灵山十巫也好,开明六巫也罢,亦或是萨满教的大祭司,都是长生仙人,修为深厚,还是一方之主,他们只烦心材料的问题,“鼎炉”根本不是问题。 陈书华刚好反了过来,材料有了,缺少一个合适的“鼎炉”。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兄长大虞国主站了出来,决定以自己为“鼎炉”,帮她炼制“长生石”。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齐玄素所推测的那般。大虞国主境界修为太低,承受不住,陈书华不得不以丹药帮助大虞国主续命。丹药的副作用太大,为了遮掩,大虞国主故意说自己梦到了血衣菩萨,让人误以为丹药的副作用其实是血衣菩萨的缘故,也让道门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佛门和隐秘结社的身上,而忽视了大虞国主身上的种种异常。 这才有了后来陈剑秋求助齐玄素之事。 直到此时,陈书华的所有谋划才算是完全展露出来,事态的发展大致还在陈书华的掌握之中。以她如今展现出的能力来看,做一个府主的确是绰绰有余,便是做个掌堂真人,也不算什么。只是心思偏了,真让她这种人上位,所造成的危害之大,也是难以估量的。 因为南龙的龙气已经十分衰弱,所以炼制出来的“长生石”不能与第二 代“长生石”相提并论,不过倒是颇为接近道门改良的第三代“长生石”,没有隐患,足以让陈书华这位伪仙登临长生境界。 “长生石”不能等同于“长生石之心”,后者是一个崭新的修炼体系,前者则类似于“青雘珠”一类的仙物,不过比“青雘珠”更为玄妙,不是让人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而是让人拥有长生仙人的境界修为。 当然,“青雘珠”的优势是可以代代传承,“长生石”则只能有一个主人。 此时的陈书华虽然是刚刚跻身长生境界,比不得兰合虚这种积年老长生,但也足以让她不把两位一品灵官放在眼里。 最起码要三位一品灵官,才能与她抗衡。 两位灵官见多识广,虽然细节上还有疏漏,但大体结果已经猜得差不多,自然是如临大敌。 只见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步,灵官甲胄开始变化,身后出现一个玄色圆盘,然后如拼图一般分解成无数不规则碎片,重组的同时向外层层延伸,最终化作一个太极八卦的道门标识。 这是一品灵官的第二重形态,圆盘的作用便是连通玉京的“三十三天”,隔空获得更为磅礴的神力,类似于古仙们的神降。 两位灵官齐声道:“惟道是从。” 两道浩荡神力穿过厚厚地面,无视各种阵法的限制,从天而降,将两位灵官笼罩其中。 陈书华早就知道灵官们有第二重形态,只是婆罗洲一直太平无 事,她也不曾去战场,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不过陈书华没有丝毫畏惧,扯下脖子上佩戴许久的大巫吊坠,一身气息再没有半分遮挡,开始层层拔高,瞬间便压过了两位一品灵官。 一位长生地仙。 第八十六章 父子 王家同样在升龙府有着自己的宅邸,火宫再好,也不能呼奴唤仆,毕竟道门明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守,更不方便,毕竟隔着土宫便是兰大真人所在。 所以王教鹤平时不会一直都在火宫,相当一部分时间会在这座私宅度过。不过王儋清很不喜欢这里,并不怎么过来,他总觉得跟父亲在同一个屋檐下,太过压抑。关键是王教鹤对他的许多做派看不过眼,时常教训他,他不耐这些,成年后便躲了出来。 其实天下的父母大抵相同,都有一个通病,总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王教鹤这位参知真人同样不能免俗,每每训斥王儋清的时候,也总是拿一些道门俊秀说事。王儋清听在耳中,明面上不敢反驳,心里难免不以为然,那些道门俊秀是什么背景?他又是什么背景?如何能比?你这个做爹的比不了老李家、老张家、姚家,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如李长歌、张月鹿、姚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王儋清故作狂士,有一少半也是被王教鹤给逼出来的。 如此一来,父子之间的关系便谈不上如何和睦。反正家大业大,王儋清又单独购置了一座府邸,便是来到升龙府,也是去自己的宅邸,不来这边。 不过今天王儋清却破天荒地来到了这座素有“王府”之称的宅邸之中。 不是王儋清想来,而是真出了大事,还是自家老子信得过。或者说,不管父子 两人之间如何,王儋清都不得不承认,王教鹤才是王家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王儋清也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如此大胆,真就动手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很难说这到底是果决,还是鲁莽。 此时王教鹤正负手站在廊下,一身家居便服,透过天井望向夜空上的明月,依稀可见两道光柱从天而降。 王儋清来到王教鹤的身后,轻声道:“父亲。” 王教鹤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若是平时,王儋清见父亲如此冷淡,也会赌气不再说话,父子两人便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直到其中一人主动离开。 不过今天不一样,王儋清到底是没经历过如此阵仗,难免沉不住气,接着说道:“没想到齐玄素胆子这么大。” 王教鹤却是一叹:“胆子都是练出来的。你觉得齐玄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凭的是什么?道门不是一家一姓的道门,你有背景,人家也有背景,大家都有背景,凭什么是你上位?说到底,最后拼的还是真本事。齐玄素这一路走来,可不是坐在签押房里动动笔杆子那么简单,而是刀光剑影中拼杀过来的,你说你有背景,隐秘结社会认吗?凤麟洲的尊攘派会认吗?他们不会认的,齐玄素能活下来,自然有过人之处。” “道门有个说法,叫作花圃道士,有些道士就像花圃里的鲜花,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笔 杆子、嘴皮子、扣帽子,小心思不少,占据道德高地批判别人,玩签押房斗争,都是拿手好戏,可他们只能活在道门的花圃里,一旦离开了花圃,是经不起半点风雨的。他们把一些规矩看得比天大,谨小慎微,不敢逾越半步。说白了,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所以天罡堂很不喜欢花圃道士,真要上了战场,西洋人、东洋人会跟你讲规矩吗?反之,齐玄素这种从战场上下来的野道士,还是八代弟子战功第一人,胆子能不大吗?” 若是在以前,王儋清只会觉得这些话刺耳,可今天却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道理。 他忍不住扪心自问,换成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敢不经过道府直接让两位灵官拿人吗? 多半是不敢的。 王教鹤道:“胆子大的降龙伏虎,胆子小的喂猫养兔。裴玄之把齐玄素派到婆罗洲,可不是把他当作弃子,而是寄予厚望,让他来降我这条龙,伏陈书华这只虎。” 王儋清顺着这个话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该站在陈首席那边,帮陈首席拿下齐玄素。” 王教鹤冷哼道:“我们什么时候没有站在陈书华那边了?若不是我这些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和大虞国主的谋划岂能瞒天过海?” 王儋清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说道:“既然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那么我们此时就更应该孤注一掷,往死里搞,搞死齐玄素。只要 形成既定事实,再把罪名扣在隐秘结社的头上,他们反正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金阙也不能怎么样。” 王教鹤道:“事情要真要有这么简单,那就好了。我原来也是这么想,金阙就是动一动我们,敲打一下我们,至多是让我们大伤元气,却还不至于走到下死手的地步。但从齐玄素先前的态度,我便起了疑心,不得不往更深处想了,齐玄素是一把刀,这样的人,不适合用来敲打,更适合用来杀人。今天我大概明白了,裴玄之是真想下死手。” “过去,他不敢动我们,主要是因为有太平道和李家的牵制。如今凤麟洲战事爆发,太平道和李家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凤麟洲那边,一时半刻之间腾不出手来。裴玄之认准了这个时机,便打算把我们连根拔起。太平道和李家有心不同意,可考虑到凤麟洲那边的稳定,为了不让全真道扯他们的后腿,也顾不得了,只能妥协。至于正一道,他们现在跟全真道穿一条裤子,只会从旁协助,不会阻止。这一次,张拘成出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还有张月鹿出任岭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便可见端倪。” 王儋清骤闻此言,不由一惊,脸色微微发白:“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王教鹤虽不转身,但也对王儋清的神态一览无余,轻哼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临大事有静气,金阙的刀还没砍到 脖子上呢!” 王儋清回过神来,有些脸红,不知是羞是恼,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王教鹤道:“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我说了,裴玄之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太平道和李家无暇分身,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换而言之,只要我们能拖到凤麟洲战事结束,三道局势重新恢复平衡,有了太平道的牵制,裴玄之便动不得我们。太平道需要我们去分散全真道的精力。” “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帮助陈书华杀死齐玄素,就算我们做得天衣无缝,成功把罪名扣在了隐秘结社的头上,金阙那边也不会认,裴玄之会用齐玄素的死大做文章,姚家和张家更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候,就不是一个齐玄素那么简单了,裴玄之甚至可能会亲自下场,我们才是真正没了退路,难道我们还能以一洲之力去抗衡整个道门吗?”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此法可行。你不要忘了,兰合虚不是死了,只是在闭关而已,如果在关键时刻,他突然破关而出,你该怎么办?陈书华跻身了仙人,朝游北海暮苍梧,大不了逃离婆罗洲,保命应是不难,古仙可以返回天上神国,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王儋清逐渐明白过来:“所以我们在这个时候不能下场,不仅不能下场,而且还要与陈书华切割,陈书华能否杀死齐玄素,全看她的本事了 ,我们万万不能参与其中,要静观其变,要以拖待变。” 王教鹤目光幽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的挫折算不得什么。我毕竟是参知真人,想要动一位参知真人,必须有真凭实据才行,我们只要稳住阵脚,不要被裴玄之抓住要命把柄,还是能涉险过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王儋清虽然很想借此机会把齐玄素置于死地,但也分得清轻重,转而说道:“既然如此,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那边是不是早做准备?” 王教鹤道:“壁虎断尾,壮士断腕。到了关键时刻,要果决,该切割就切割,该放弃就放弃,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熬过了这一关,这些损失迟早都能弥补回来。” 王儋清心里赞同,又问道:“若是切割,具体应该怎么切割?” 到底是父子对话,便没有那么多故弄玄虚,王教鹤平静道:“南洋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养活了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遮挡’二字吗?该灭口的就灭口,下手一定要干净,不要留下什么痕迹。无关紧要的就丢出去抵罪,让他们做替死鬼,也算是给道门一个交代。” 王儋清道:“我听说,张月鹿在岭南那边扣了我们很多人,我怕……” 王教鹤冷冷道:“不是我们的人,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人,孙家才是公司的大老板,我们至多是参股,具体经营与 我们是不相干的。” 王儋清眼睛一亮:“父亲高明。” 王教鹤收回视线:“陈书华现在跻身仙人,对我们来说也有好处,最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会把裴玄之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反而给我们争取了时间。当然,她能把齐玄素杀死,是最好。” 第八十七章 阳神 齐玄素在神域之中生出漫天星辰,又似有日月光华显现,气自生,华如星,星落如雨,沛然莫御。 司命真君只是伸手一指。 原本闪烁不定的群星立时黯淡无光,星空也随之摇摇欲坠,几欲崩碎。 齐玄素再以太阳真火显化出一轮耀阳降下,落势极缓且极重。 司命真君不闪不避,以双手将落下的耀阳生生托起,使其不能下落,最终缓缓消散。 齐玄素分别持“清净菩提”和“青云”,朝着司命真君斩去。 司命真君泰然不动,任凭刀剑斩落,却在距离自己还有三丈距离时,再难前进分毫。 殷先生所激发的邪光同样在距离司命真君还有三丈之远时,也都凝滞不动。 不见司命真君如何动作,一片阴气漠漠、愁云惨淡之中竟是有光明自生,光明中隐隐显出一尊白衣佛陀虚影。 虽然知命教被道门认定为邪教,但司命真君的佛门化身却是光明普照,照彻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顷刻间,神域内已经是光明大放,有天女虚影现身,清唱经文,有伽蓝出世,口诵真言,佛陀说法,地涌金莲,天花乱坠。 司命真君便如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一般,下方是阴云漠漠,幽冥阴司,上方是大放光明,极乐佛国,经文真言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竟是由虚转实,一个个金色的梵文出现在虚空之中,自行转动,无数梵文按照固定的阵列 盘旋升起。 光明越来越盛,近乎实质的经文真言如溃堤之水一般涌了出来,汇聚成浩荡佛光。同时又有诸般妙音响起,大智慧音、般若音、师子吼音、如来正声、大慈悲音、婆娑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命真君其实是佛道双修。他号称掌握生死,幽冥阴司自然对应死,极乐佛国就是对应生了。毕竟佛门的六道轮回之法,强调的便是轮回转生。 既然幽冥阴司未能覆盖齐玄素的鬼国神域,便改用佛国来净化神国。 万物相生相克,对付阴物,除了天雷之外,佛门的神通也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面对此等情形,殷先生落在神域的帝柳上方,直接显露真身,自他的庞大真身上生出无数有若实质的黑线,向四周延伸,强行撑住神域所剩部分的边界位置,使其不会被佛国所吞没。 齐玄素再次朝着司命真君攻至。 此时的司命真君到底不是真身降临,半仙物还是能对其造成威胁。 不过司命真君能与集上古巫教之大成者的巫罗并列齐名,其所学之广博,实在不容小觑。 在诸位古仙之中,司命真君最是喜欢吞噬无主神国。 早在司命真君、巫罗、太阴真君等古仙归来之前,还有一位古仙已经提前苏醒,其麾下教派名为光明教,此教也算是源远流长,早在明空女帝年间,就已经传至西域。 此教原名摩罗教,又被称作“魔罗教”。传至西域的时候, 已经糅合了极西之地的景教教义和起源于婆娑洲的佛门教义。传入中原后不久,遭逢武宗帝灭佛,因为魔罗教的教义中有大量佛门教义,所以被牵连其中,亦遭严重打击,转而成为秘密结社,并吸收部分不得志的道门中人,从而改称光明教。光明教因相信黑暗就要过去,光明即将来临,故敢于造反,屡有反朝廷之举。自大晋末年起,江南皆曾发生光明教造反之事。 时人称之为“食菜事魔”。也就是在林灵素的时代,其教主方十三起兵反晋。 按照光明教的教义,光明和黑暗并存,光明占据北、东、西三方,黑暗占据南方,光明的极致是黑暗,黑暗的极致是光明。倒是对应了道门的阴阳之说,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光明一派融合了相当多的佛门教义,尤其是明王之说,故而教主被称为明父、大明尊。黑暗一派有五种神通,烟火、闷气、飓风、污泥、毒水,这一派的教主由此被称作五类魔,按照光明教的说法,两位教主以光明教主为尊,寓意人生于黑暗,光明之神派遣使者大明尊,拯救世人。 方十三是大明尊,另一位黑暗教主被称为云霄五岳神。方十三兵败身死之后,大明尊的传承就此断绝,反倒是云霄五岳神这一派得以幸存,成为古仙,最终被玄圣所诛。 云霄五岳神死后,其神国光明天仍旧存在,成为无主神国,逐渐崩溃 ,司命真君归来之后,便侵吞了光明天,因其契合佛门教义,使其成为自己佛国的基础所在,由此也得到了部分光明教的云霄律法。 司命真君降下了自己的第一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卫禁》,在光明佛国之内,不得妄用刀兵。” 一瞬之间,齐玄素的一刀一剑都变得黯淡无光,似是被封印了一般。 齐玄素脸色骤变,万没想到司命真君竟然有如此神通。 这便是神仙的言出法随。 如果齐玄素也是伪仙境界,司命真君未必能顺利“说”出这道律令,但齐玄素只是造化阶段,司命真君便毫不费力地降下了这道律令,并开始发挥作用。 不过神仙的言出法随又有极大的缺陷,那便是只能在自己的神国或者神域内使用,若是在神国、神域之外强行使用,妄图修改真实世界的规则,很可能会引来天道反噬。 便在这时,司命真君又降下了第二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二,《断狱》,凡妄自使用刀兵者,受火刑。” 神谕降下之后,齐玄素手中的刀剑骤然变得炽热起来,外表也仿佛火炭烙铁一般通红,这种炽热灼伤之感直透神魂,使得齐玄素不得不松开手掌,刀剑落地,而他的法身双手已经如焦炭一般,甚至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 紧接着,司命真君又颁布了第三条神谕:“云霄律法,卷九,《斗殴》,凡以武力藐视不法者, 受刀斧加身之刑。” 一瞬间,齐玄素的法身光华黯淡,遍体鳞伤,浑身浴血,似是被利器砍伤。 连续三道神谕律法,使得齐玄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不过好在还有殷先生。 就在司命真君全力针对齐玄素的时候,殷先生突然收起了真身,任由司命真君的佛国肆意侵蚀鬼国。 下一刻,殷先生出现在司命真君的佛国之内。 按照道理来说,司命真君的佛国是极致光明,最是克制阴物,殷先生就算强行进入其中,也会激起佛国的强烈反噬,可诡异的是,此时的殷先生进入神国,却仿佛如鱼得水。 万师傅偏向于武夫,殷先生偏向于方士。 阴极阳生,对应神仙道果境的正是鬼仙阳神境。 方士一途,向来是轻视体魄而重视神魂,由此产生一个问题,神魂本质属阴,并无实体,缺少血肉的纯阳之气,故而此阶段的方士是阴神,天生受天光、天雷、天风克制,这也是方士被武夫死死压制的缘故。 不过法术的根本是弄假为真,假为阴,真为阳。方士也好,法术也罢,在天人阶段之后,会逐渐转变,假到极致是为真,阴极自然阳生。正如人仙阳到极致,同样也开始涉及到玄学,并非一味的真实。 同样是擅长法术而弄假为真,神仙和鬼仙就像一加一减。 神仙的根本在于外,先修法相,再修法身,最后修神域,成神国,甚至神国中还要有信众,好像 做加法,不断累加。 鬼仙的根本在于内,先是梦中游,然后是阴神夜游,接着是阴神日游,最终阴神蜕变为阳神,可以完全摆脱体魄的束缚,独立存在,没有神魂和体魄的区分,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灵肉合一。可以说,鬼仙的成道过程就是逐步舍弃体魄的过程,就像做减法,不断舍弃。 有得就有失,因为“瓶瓶罐罐”太多,神仙被局限于人间,超脱不得。 有舍就有得,鬼仙证得阳神之后,逍遥自在,反而能飞升离世。 作为飞升前的最后一个境界,阳神已然是至阳至真。 光明佛国克制不了阳神。 殷先生的阳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没入司命真君的体内。 就如鬼上身。 这是方士神通的最基本运用,不过殷先生这只老鬼的附身,就是司命真君也有些承受不起。毕竟司命真君并非真身降临,至多就是比殷先生强出半筹而已。 司命真君的气息开始迅速衰弱,跌落至造化阶段。 三重律法,只剩下第一重律法还能生效,另外两重律法全部失效。 齐玄素化作太阴真君法身,五指虚握,以“太阴剑气”凝成一把通体黑沉的三尺长剑,朝着司命真君刺去。 司命真君任由齐玄素一剑刺穿掌心,以佛门的“施无畏印”推开齐玄素。 不过司命真君也不好受,法身手掌的伤口不仅盘踞着“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还有伊奘诺尊的恶火,以肉眼可见 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两人此时境界相当,司命真君内忧外患,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不得不以全力化解这些隐患。 趁此时机,齐玄素解开了神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件物事。 第八十八章 炮打古仙 当初齐玄素离开玉京之前,东华真人特意交给了他许多物事,除了“希瑞经”的书页之外,还有一门炮。 到了造化阶段、伪仙阶段,普通的火铳已经很难建功,真要说火器中的利器,还得是炮,剑秀山研发了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的火炮,名叫“摘星”,取自“手可摘星辰”之意,最高适配“龙睛甲三”,虽然组装麻烦了一点,但威力毋庸置疑,便是伪仙挨上一炮,也不好受。 当初在金陵府,司命真君降临人间,七娘便在羽化台上组装了一门“摘星”,用 《过河卒》第八十八章 炮打古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顺天 陈书华的宅邸已经被夷为平地。 两位一品灵官联手,不可谓不厉害,只是遇到了长生仙人,还是稍逊一筹。 陈书华飞上天空,朝着城外方向伸手一抓。 大虞国的开国之主在起事之前,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个剑身,上刻“顺天”二字,后来又得到剑柄,拼在一起组成神剑。他携带此剑击败大魏大军,开创大虞国的基业,定都升龙府。 升龙府城外有一座大湖,大虞国的开国之主在湖上游船时,突见一只金龟浮出水面,游向船边,向他讨要神剑,大虞国王腰 《过河卒》第八十九章 顺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合围 七娘骑着驴子,抽着烟斗,走得不紧不慢。 说到这头驴子,齐玄素是很熟悉的,七娘养了很多年,当初七娘去凤台县接应齐玄素,便骑着这头驴子,也不知是什么异类,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老。 驴子忽然停下脚步,不断抬起前蹄,复而落下,就是不肯再往前半步,同时不住地打着响鼻,显露出很不安的样子。 七娘从驴子上跳下来,不悦地用手中烟杆在黑驴的屁股上抽了一记,骂道:“滚吧。” 黑驴如蒙大赦,撒开蹄子就跑,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过河卒》第九十章 合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以多打少 这道剑光极高,几乎有天高。 这道剑光极长,足有百里。 这道剑光极薄,只是比纸张稍厚一点。 正因为如此,这一剑将升龙府分为两半,所造成的伤害只有一线而已。就好像一道帷幕从中徐徐落下,让东城西城不能相见。 有那倒霉之人,刚好处于这一线之上,自然被这一线剑光劈成两半,伤口平整如镜,甚至没有鲜血流出。 也有那幸运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剑光擦过自己的鞋尖,差一点就要被削去脚趾。 这一线剑光几乎无坚不摧,哪怕是社稷宫也不能幸 《过河卒》第九十一章 以多打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太素玄功 两发“龙睛甲三”和一发“龙睛甲二”当然无法杀死一位仙人,不过足以伤到一位仙人。 刚刚恢复如初的陈书华立时被道门的顶尖工艺所伤。 曾几何时,都是陈书华下令调用道门火器攻击对手,几时尝试过道门火器的厉害?今天算是尝试了。 身在道门的时候不觉如何,一旦离开道门,站在了道门的对立面,就会感觉到道门的巨大压迫感,让人窒息。 金公祖师为何要听从国师的命令?当然不是因为国师的境界修为更高,而是因为国师的权势更大。 这也是 《过河卒》第九十二章 太素玄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齐妙白 齐玄素每次昏迷都会做梦,对他来说,做梦已经是常态。 这次也不例外。 齐玄素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 梦里不知身在梦,再多的不合理,也会觉得理所当然。 迷迷糊糊之间,朦朦胧胧之间,似睡似醒之间,齐玄素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齐玄素缓缓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八步床帷帐,一个女子半倚在床边,一边推他的肩膀,一边轻声唤他。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 《过河卒》第九十三章 齐妙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醒来 小殷问道:“谁是妙白?妙白是谁?是我吗?” 齐玄素立刻醒悟过来,改口道:“是小殷啊,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齐玄素就意识到,既然小殷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意味着张月鹿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小殷理所当然道:“我跟着张次席坐飞舟从东都府过来的。” 东都府距离婆罗洲倒是不远,如果是走海路的话,甚至是最近的一个府。 被小殷这么一打岔,齐玄素也不再纠结刚才的梦境,干脆坐起身来,问道:“张次席呢?” 小殷道:“她很忙。” 《过河卒》第九十四章 醒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列缺霹雳如电 说起清平会的历史,可谓是由来已久,更早于玄圣重建道门。当时道门还是四分五裂的状态,儒门才是天下之主,利用各个道门分支之间的矛盾进行平衡,所以那时候的清平会是个“隐秘结社”,对抗儒门、大魏朝廷以及道门内部的反对势力。 “太平客栈”与清平会本是一体,清平会是“太平客栈”的核心,“太平客栈”是清平会外围。都是由玄圣建立,后来一同被玄圣解散。 玄圣还未离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重建“太平客栈”,因为怕招玄圣的忌讳,所以去掉了“太平”二字,只称“客栈”,而且头上也没了“清平会”,与青鸾卫关系密切。 待到玄圣离世之后,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 重建道门之后的第一代地师是上官莞,第二代地师是姚祖,从姚祖之后,地师之位就一直被姚家人牢牢把持,这也标示着姚家成为继张、李两家之后的道门第三世家。 纵观三道,只有在玄圣时代才出现过一任非张、李、姚三家出身的副掌教大真人。 在此之后,哪怕是五代大掌教时期,五代大掌教更换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在三大家族内部进行更替,扶持张、李、姚三家内部的年轻人替换先前的三家老人,类似于用张月鹿替换了张拘成,用李长歌替换了李无垢,天师还是姓张,国师还是姓李。 只有如此才能把三道的反对声音降到最低, 毕竟是肉烂在了自家锅里,甚至被换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没有太过坚定的对抗意愿,最终选择自身利益让步于家族利益。 如果五代大掌教想要用异姓之人替换当时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那就没有这么简单了,说得难听一些,当时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必不会乖乖退位,五代大掌教未必能够善终。 自此之后,道门中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能够长时间把持三师位置的家族才算顶尖世家,由此确立了道门三大世家的格局。 只是到了这一代,张家青黄不接,似乎有出现第二位异姓天师的趋势,也就是慈航真人出任天师之位。姚家这边也是如此,如果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失败,那么必然会接任地师之位。 总体而言,道门内部形成了相当固化的阶层,虽然明面上并非世袭,但实际情况却是有违玄圣本意了。 这也算是大势所趋,任何手段都只能延缓这种趋势,而无法根治杜绝,只因人性如此。儒门看到了这一点,想要从人性上着手,妄图以“礼”定规矩,教化苍生,人人知礼,则天下大同。不能说没有改观,只是见效缓慢,几千年过去了,儒门之人心心念念的大同世界还是看不到影子,更摸不到边。 说回清平会,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后,虽然还延续了清平会的架构,但清平会的性质已经改变了,在事实上,清平会已经成为 全真道的“私军”,就如“天廷”是太平道的“私军”。 如此一来,清平会的会主就变得十分关键,可以对标“天廷”的金公祖师。 换而言之,清平会的会主大概率是一位仙人。 佐证是梦中会,齐玄素进入天后的海上龙宫时,与梦中会一样,具现化为实体,与现世并无不同。这让齐玄素愈发怀疑清平会的梦中会其实是一方特殊的神国,而进入梦中会的仪式也的确有些像拜神。如果真如齐玄素所猜测这般,那么清平会那位从未露面的会主大概率是一位神仙。 只是这位会主似乎受到某种限制,亦或是如七娘所说那般,正在沉睡,所以从不露面,也不出手,就是自己麾下的“青衫湿”被“客栈”刺杀身亡,同样无动于衷。如此看来,倒是受到限制的可能更大一些,比如说已经过了百年之期,只能栖身于神国之中,不能随意降世。 当然,这只是猜测,不是事实,现在还不能彻底确定清平会的会主就是神仙。也许只有地师和七娘才知道真相。 齐玄素本想问一问七娘,结果后续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包括陈书华叛变,司命真君降世,导致齐玄素根本来不及问七娘,待到一切尘埃落定,齐玄素又昏了过去,齐玄素醒来时,七娘已经离开。 不过七娘与张月鹿的对话进一步印证了齐玄素的猜测。 齐玄素不禁要想,难道七娘还给自己留了一 份天大的机缘,这份机缘与清平会的会主有关,非清平会成员不传,所以才让他留在清平会中。 虽然这个路数老套了一点,被各类前辈高人都玩烂了,但齐玄素并不介意,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不过以齐玄素对七娘的了解,事情大概率不会这么简单,七娘总能玩出点新花样。 暂且抛开清平会的事情不谈,齐玄素又问道:“对了,你刚才提到了金阙的特使,这次来人是谁?我认识吗?” 张月鹿道:“算是老熟人吧,曾经和我们一起共事,只是过程和结果不算太好。” 齐玄素注意到张月鹿用了“我们”二字,迅速回忆了一遍,无奈在来婆罗洲之前,他大多数时间都跟张月鹿形影不离。若说过程和结果都不算太好,那就是金陵府的第二次江南大案,只是七人小组的范围可太大了。 张月鹿又道:“再给你一个提示,太平道的人,不过不是李家的人。” 齐玄素立刻有了人选:“陆玉书?” “是她。”张月鹿点头道,“如今是国师当家,用太平道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凡事都不免多想一层,立刻联想到了他身边的陆玉婷,这两人是堂姐妹。 不过齐玄素没有多说什么,没必要让张月鹿为他担心,他自己能够处理,又问道:“特使人呢?” 张月鹿道:“正在等你呢。关于道府的各种安排,在你昏睡不醒的 时候已经交代完毕,在明面上没有把王教鹤如何,毕竟证据不足,所以只是记过加申斥,这也算是一种安抚吧。现在王教鹤应该还存着涉险过关的想法,只要他还抱有希望,就会有所顾忌,要防止王教鹤狗急跳墙,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处理参知真人这一级的高品道士,要让别人信服,要名正言顺,要维护道门的威严和信誉,总之一句话,要有充分的证据。 这一次,王教鹤没有帮陈书华,反而在关键时刻出手攻击陈书华,这就是做出了切割。可以往失察上面靠,可他上面还有一位掌府大真人,也实在是不好说。就算撇清了掌府大真人的责任,也坐实了这一点,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也很难凭借这一点扳倒一位参知真人。 再怎么样,也就是失察了,还算不上渎职,因为掌府真人的职责中并没有监督这一条,这是次席副府主的职责。从权力架构上来说,监督权本就是起到制衡的作用,作为道府的一号人物,不应掌握监督权,那会导致权力失衡,甚至出现掌府真人独自立案、审查、定罪的局面,导致道府的三角架构名存实亡。 作为次席副府主,齐玄素倒是尽职尽责了,也的确起到了监督的作用,戳破了陈书华的阴谋。关键是陈书华在齐玄素来到婆罗洲之前就已经暗中谋划多年,总不能把这之前的 账也算到齐玄素的头上,只能向前追责。 果不其然,张月鹿接着说道:“事情总要有个交代,一般情况下,掌府大真人是不可能被问责的,更何况这次掌府大真人击碎了两大古仙的神降化身,金阙还要安抚、嘉奖。既然王教鹤只是申斥记过,你是立功,那么便由前任次席副府主承担主要责任,这倒是没有冤枉了他,此人在婆罗洲这么多年,毫无作为,被人拿住把柄之后,几乎沦为王教鹤和陈书华的应声虫,这次一并清算,也算是罪有应得。”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 金阙处理事情,什么正义、律法、影响,都是比较次要的事情,首要是平衡,维持权力架构的平衡。这位被调离的次席副府主无疑是最好的替罪羊,更何况他也算不得无辜。 这次陈书华叛逃的罪责被算在了齐玄素的前任头上,表面上来看,这件事便到这里打止,算是安王教鹤的心。接下来想要扳倒王教鹤,还需要另做文章。 不过陈书华的叛逃也让王教鹤一派元气大伤,反而齐玄素会更进一步,攻守之势异也。 齐玄素最后问道:“那么关于我的安排呢?” 张月鹿微微一笑:“恭喜你了。” 齐玄素心中一动,已经有所猜测,不过还是故作不知:“喜从何来?” 张月鹿也不戳破他,配合道:“当然是恭喜你成为我们道门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 虽然齐玄素已经有所 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由怔住。 他多年的夙愿,就这么实现了。 列缺霹雳如电,道士终佩慧剑。 第九十六章 道士终佩慧剑 多年夙愿一朝达成,齐玄素也不觉得虚弱了:“扶我起来,这就去见特使。” 张月鹿没有扫齐玄素的兴致,真就把他扶了起来,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整个道府都知道了,若非你昏迷不醒,前来道贺的人估计能从社稷宫排到大虞王宫。” 齐玄素也就是做个样子,不可能真就跑去见陆玉书,那显得他太没定力,咋咋呼呼,不够稳重。再者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见识了这么多大人物、大场面,齐玄素也不是过去那个齐玄素了。 更关键的一点,齐玄素对此早有预料,当初张月鹿给他分析“三步走”,言犹在耳,他只是按部就班罢了。 所以齐玄素更多是感慨,而非震惊。 说到感慨,齐玄素在最初的喜悦之后,又有点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以前一直有一个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实现了,便好像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难不成真去争夺大掌教之位?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有人背负血海深仇,一辈子都想着怎么报仇,一朝大仇得报,只觉得不知何去何从。 不过齐玄素到底是久经风雨之人,很快便收拾心态,跟张月鹿玩笑道:“张次席,你有没有不高兴?” 张月鹿反问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齐玄素有话直说:“过去一直都是你走在最前面,我在你的后面追赶,这次换成是我走到了你的前面,你会不会心里不大舒服? ” 只有两人真正不分彼此才能这么说,换成一般朋友,或者心眼小的,本来心里没有芥蒂,听齐玄素这么一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语,也要生出不痛快了。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的心是光明的,一向坦荡荡,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所以才敢故意这么说。 张月鹿白了齐玄素一眼:“是,我难过得要死,也嫉妒得要死,恨不能生啖你肉,你能把这个‘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的名头让给我吗?” 齐玄素哈哈笑道:“想得美,就算你把我生吞活剥了,我也不让。” 张月鹿怔了一下,似乎是联想到什么歧义,瞪了齐玄素一眼,却没有说话。 齐玄素收敛了笑容,说道:“青霄,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比我小一岁。” “是。”张月鹿点头道,“差不多刚好是一岁整。”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你还是有希望,只要你能在一年内晋升二品太乙道士,我比你大上一岁,这个‘最年轻二品太乙道士’的名头还是你的。” 张月鹿摆手道:“我无意这些虚名,再者说了,我也不大可能像你这样立下大功。如果把谁先晋升二品太乙道士看作一场比试,那么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就是齐玄素喜欢张月鹿的地方了,拿得起,放得下,不像某些天之骄子,一辈子总是赢,偶尔输一次便要死要活,轻则郁郁,重则玩道心破碎那一套。 反正齐玄素长 这么大,不知道所谓的道心是个什么玩意,更不知道输一次就一辈子消沉是个什么道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人太过脆弱,难堪大任。 放到道门内部晋升,也难免浮浮沉沉,若是稍微遇到挫折就一沉到底,那还是不要混道门了,直接归隐山林比较好。 虽然齐玄素如今一直都在赢,但他过去一直都在输,被岳柳离算计,被万修武踩头,差点死在沈玉崒的手里,甚至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诸葛永明打个半死。就算回归了道门,还是各种挫折,遇到灵山巫教,飞舟陨落,数次险死还生,被赵福安打断胳膊外加太平钱羞辱,被风伯追杀得如丧家之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所以齐玄素是不在乎输一次或者赢一次的,习以为常了,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反倒是张月鹿,能真正做到云淡风轻,殊为不易,要么就是淡泊名利,要么就是眼界够宽、格局够大,不在乎这种小打小闹。 齐玄素觉得大概是后者。 因为齐玄素是伤员病号,所以张月鹿很是温柔地主动帮齐玄素穿上外衣,齐玄素其实有自理能力,没到那个份上,不过乐得装傻,享受一下张次席的服侍。 收拾完毕之后,两人便打算去见特使,张月鹿把小殷叫了进来,支使她去把陆玉书请来。 小殷自然老大不情愿,不过碍于“母亲”的威严,以及把她送回鬼 国洞天的威胁,还是老老实实去了。 说起来陆玉书第一次见小殷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这个小家伙一身鬼气、龙气,就是没有人气,又修为奇高,实在古怪得很。抛开其他不谈,小殷这个家伙还是挺有分量的。 掌府真人和次席副府主分别位于水宫的一左一右,正中是正堂,待到齐玄素从自己的住处来到正堂,陆玉书已经等候在这里。 齐玄素快走几步:“本该是我去见特使,只是大病初愈,只好有劳陆道友移步了。” 陆玉书微笑道:“哪里的话,齐次席这次不负金阙的期望,为道门立下大功,受伤也是为道门的公事受伤,你是道门的功臣,理应是我来见你。” 齐玄素道:“不敢当。” “当得起。先是凤麟洲,现在又是婆罗洲,整个道门上下,谁不知道齐道友的大名?真正是我辈楷模,道门栋梁。”陆玉书把表面文章做得很足,非要跟齐玄素客套到底,说的话大有吹捧嫌疑,齐玄素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 齐玄素只好主动切入正题:“特使这次过来,身负金阙使命,不知……” 陆玉书随之说道:“因为不知道齐道友会什么时候醒来,所以关于道府的具体安排,我已经向王掌府和其他有关人等提前宣布过了,具体内容,青霄道友也应该跟齐道友说了,我就不再赘述。现在主要宣布金阙对齐道友个人的安排。” 这就有点宣读 圣旨的意思了。换成是以前的朝廷,得摆香案跪接。 不过道门不讲究这些,齐玄素只要起立就行了,反正他本来也没坐着。 陆玉书取出一份公函,宣读道:“婆罗洲道府代次席副府主齐玄素,于婆罗洲道府原首席副府主陈书华勾结隐秘结社、图谋不轨、叛逃道门一案中,有重大立功表现,经紫微堂推荐,金阙研究决定,齐玄素由三品幽逸道士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陆玉书读完之后,将这份公函交到齐玄素的手里。 齐玄素接过后,又自己看了一遍。 其实这份文书上面还有许多次要内容,比如开始标题、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套话,以及结尾落款时间等等,都被陆玉书省略了。 关键是两方印章和两个签字,一个是代表大掌教的轮值大真人,“李长庚”三个大字的笔锋如出鞘青锋,字中有剑意,久视有刺目之感。另一个是代表紫微堂和金阙的东华真人,“裴玄之”三个大字位于国师之下,笔力雄浑苍劲,自有玄妙,如同一道精妙符箓。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将其收起。 陆玉书微微示意,她的随行之人又为齐玄素送上已经准备的好的箓牒、经箓、鹤氅、头冠。 箓牒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经箓。 授箓与职务无关,主要是对应道士品级。只有到了四品祭酒道士这一级,才有授箓。 四品祭酒道士初授“初真经箓”,三品幽逸道士升授“ 中极经箓”,二品太乙道士加授“上洞经箓”,参知真人授“太玄经箓”,一品天真道士授“太上都功经箓”,副掌教大真人授“太上道德经箓”。 大掌教不在此列,没有经箓,只有一把“三宝如意”,权限对应昆仑洞天。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太上道德经箓”,权限分别对应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龙宫洞天。 在参知真人之下的经箓谈不上权限,齐玄素也不在乎这个,关键是“上洞经箓”可以增加联络人的数量,换而言之,他可以添加除张月鹿之外的人了,倒是颇为实用。 除此之外,就是鹤氅了,二品太乙道士的鹤氅与三品幽逸道士的鹤氅大同小异,关键是多了飘带佩饰,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状,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此即是“慧剑”。 头冠则是从五岳冠变成了紫金、白玉、白金、黄金四等莲花冠中的黄金莲花冠。 当即有人帮齐玄素更换了鹤氅头冠,从今天开始,道门之外的人便不必纠结齐高功和齐次席两个称呼,可以正式称呼齐玄素为齐真人或者天渊真人了。 陆玉书又宣读了第二道任命:“根据紫微堂推荐,经金阙研究决定,齐玄素不再担任婆罗洲道府代理次席副府主之职,改任婆罗洲道府代理首席副府主之职。” 齐玄素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代 ”字是去不掉了,不过直接升了一级,从代次席变成了代首席,以后道门内部的自己人要改口叫齐首席了。 齐玄素问道:“那么谁来做次席副府主?” 陆玉书道:“徐教容道友在陈书华叛逃大案中表现出众,临危不乱,指挥有方,极为有力地配合了齐道友,所以金阙决定,由徐道友接替齐道友出任婆罗洲道府的代次席副府主。” 齐玄素的心放了下去。 首席加次席,攻守之势异也。 第九十七章 盟友 陆玉书宣读完两项任命之后,第一个向齐玄素祝贺:“恭喜,齐真人。” 紧接着,其余众人就像约定好了一般,也纷纷上前,围绕齐玄素一周,鼓掌祝贺。 张月鹿离得最近,由衷地说道:“祝贺你。” 齐玄素抱拳一周,向诸位道贺之人还礼,目光望向张月鹿,什么也没说。 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他人也很有默契,没有谁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两人。 曾几何时,不看好齐玄素和张月鹿的还是多数人,认为齐玄素是高攀,想不明白张月鹿是怎么想的。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这种说法了,大多数人都认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没有人再去怀疑张月鹿是怎么想的,只会说张月鹿好眼光,挑道侣的本事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少有能及。你说当初那么多人,齐玄素也不起眼,张月鹿怎么就能一眼看出齐玄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许多人只能安慰自己,张月鹿到底是出身高贵,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消息,所以才会显得独具慧眼。 徐教容也在祝贺的一众人之中,齐玄素又对她道:“徐辅理,现在应该叫徐次席了,我也要向你祝贺。” 齐玄素昏迷不醒的时候,陆玉书就宣布了关于徐教容的任命,其他人已经祝贺过了,王教鹤当时也在场,表现得很热情,亲自祝贺了徐教容,似乎王教鹰逼宫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一般。 徐教容不是愣 头青,当然不会跟王教鹤撕破脸皮,很客气地感谢了王教鹤的祝贺。 若是让不知内情之人看来,还当婆罗洲道府已经天下太平,陈书华就是最大的幕后黑手,这些年以来的种种乱象都是因陈书华而起,如今陈书华叛逃,剩下的自然都是好道友,这天下还是王家的天下。 不过徐教容知道这件事还没完,不然张月鹿跑过来干嘛?不惜背上一个擅离职守的罪名也要看齐玄素一眼?张次席不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吧? 她是以查案的名义过来的,查得什么案?陈书华叛逃和岭南道府可没关系,只能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案子。 接下来还有得斗呢。 关于金阙对她个人的安排,徐教容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她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秘书,虽然“平章小真人”的权势很大,但兰大真人的岁数大了,终究要飞升的。 等到兰大真人飞升,再去谋求出路,那就晚了,都说人走茶凉,人都不在了,谁还把你当回事。一般而言,平章大真人都会在飞升之前把这些身后事安排好,不过有些时候,越是临近飞升,说话越是不好使,倒不是说别人敢在明面上反对大真人,而是无论大真人说什么,都先应下来,然后用一个“拖”字诀,一来二去,拖到大真人飞升,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了。 不是这些人非要跟大真人对着干,而是位置就这么几个,想上位的人又那么 多,大家都盯着,狼多肉少,就算是卖人情,也是卖给那些还有几十年光阴的参知真人,这样才能兑现。把人情卖给马上飞升之人,很容易打了水漂。 所以对于徐教容而言,现在离开兰大真人出任次席副府主反而是一件好事,一来是不必兰大真人再去安排了,二是趁着兰大真人还在人世,再借一借力,说不定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其实以徐教容的资历,完全可以做次席副府主,而不是在前面加上一个“代”字,只是她晋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手续没有下来,还在走流程,现在的她还是三品幽逸道士,所以只好加一个“代”字。等到她成为二品太乙道士,便可以顺势把这个“代”字去掉。 也许有人要问了,为什么齐玄素的手续就下来了?只能说齐玄素情况特殊,有点特事特办的意思,其实早在齐玄素刚从凤麟洲回来的时候,就有过是否要将他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的讨论,虽然后来还是决定“三步走”,但从那时候算起,关于齐玄素的晋升程序就已经启动了,等到齐玄素赴任婆罗洲,该走的程序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步,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以齐玄素满足条件之后,立刻就能晋升。 说到底,朝中有人好办事,齐玄素就是从紫微堂出来的自己人,具体办事的不是老同僚就是老下属,虽然齐玄素没跟这些人共事 几天,但架不住老上司东华真人说话管用,主掌人事大权,效率能不快吗。 徐教容就不能比了,一切手续要从头开始慢慢走,所以还要做一段时间的三品幽逸道士。 其实徐教容还有一种直觉,那就是齐次席,现在已经是齐首席了,齐首席不会在婆罗洲道府停留太长时间,待到他在婆罗洲道府的差事结束,应该很快就会重返中枢,出任九堂的首席副堂主,从“疆臣”变为“枢臣”。 到那时候,她作为道府老人,大有可为,掌府真人的位置是不敢想的,金阙必然会空降一位参知真人过来重整旧山河,她的优势是道府老人,熟悉情况,且与掌府大真人和齐首席的关系不错,齐首席离任之前会向道府和金阙推荐一个接任的人选,大概率会推荐她,掌府大真人也会支持她,她的次席副府主位置很合适再上一级。 一般情况下,金阙不会驳回掌府大真人和前任首席副府主的推荐,基本就是板上钉钉。 如此一来,她便完成了从秘书辅理到首席副府主的华丽转身,接下来就看命数了,跟齐首席处好关系,就算兰大真人飞升,只要齐玄素能接替东华真人的位置,甚至更进一步,无论是齐玄素做了八代大掌教,还是张月鹿做了八代大掌教,她混一个掌宫真人的位置总是不难。往大了想,紫霄宫的掌宫真人也是掌宫真人,可不是其他道宫能比的 。 虽然绝大部分时候,紫霄宫都是由一位平章大真人亲自执掌,比如姜合道姜大真人便担任紫霄宫的掌宫大真人,但过去也有例外,这种事不好说的。只要走到那等位置,长生并非什么遥不可及之事。 这可不是徐教容盲目自信,齐玄素与兰大真人联手对抗王教鹤与陈书华,就已经注定他们是一个阵营的人,后来齐玄素找徐教容调查古仙的事情,徐教容推荐陈剑仇担任齐玄素的秘书,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都加深了这种联系。 齐玄素看中陈剑仇,可不仅仅是因为陈剑仇的能力,也是给徐教容面子。就像东华真人看中齐玄素,也不仅仅是因为齐玄素的能力,是给七娘面子。这种事情都是一脉相承的。 这次人事变动更坚定了徐教容站在齐玄素这边的决心,所谓势力,就是这么一点点发展起来的。 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在道门立足成事,不能只有上司和下属,更需要盟友。齐玄素现在有两个主要盟友,一个是最为亲密无间的张月鹿,另一个就是一起经受了考验且有同僚关系的徐教容。除了台面上的公对公关系,还有更为密切的私人关系,比如张月鹿是齐玄素的道侣,徐教容的义子担任了齐玄素的秘书。 然后便是裴小楼、雷小环夫妇,要稍微远一点,不过仍旧十分可靠。张月鹿那边则有白英琼、徐小盈等等。其实兰大真人也 可以算是齐玄素的盟友,因为齐玄素帮兰大真人收拾残局,保全了兰大真人的名声,只是这位大真人地位太高,硬说盟友太过牵强,应该被归入上司那个行列之中。 齐玄素起势时间如此之短,能有如此气象,已经是殊为不易。这也是为什么世家子们更容易成事,家族成员就是天然的盟友,而且血缘关系更为牢靠。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齐玄素继续“耕耘”,他的势力会进一步壮大,盟友也会逐渐增多。 当然,盟友和上司下属之间的界限也不是那么分明,如果齐玄素真做了大掌教,那就都是下属了。 齐玄素对于这些十分敏感,七娘跟他讲过一些基本原理,并没有深入教他,齐玄素算是无师自通,也可以说他的悟性都用在了这方面,至于境界修为,就只能靠外力推动了。 所以齐玄素的反应也很有意思,第一时间看向张月鹿,第二时间向徐教容表示祝贺。 这体现了两位盟友在他心中的地位,毫无疑问,张月鹿排名首位,重中之重。其次是徐教容这位同僚。 在这两人之后,齐玄素向陆玉书表达了谢意。 在齐玄素看来,陆家不能等同于李家,就算是李家也分好几派,未必就是你死我活,陆玉书这次很明显向他释放了善意,他当然不会拒绝。 陆玉书轻声道:“舍妹跟在齐真人身边,受益匪浅,以后还有劳烦齐真人多费心。” 齐玄素心 中一动,果然如他所料,与陆玉婷有关,嘴上还是客气:“陆道友哪里的话,陆主事为我分忧良多,绝谈不上‘费心’二字。” 陆玉书转而说道:“以前有什么误会的地方,还望齐真人不要放在心上,毕竟人生在世多是身不由己,本意未必如此。” 齐玄素笑道:“儒门的圣人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事情如江河东流入海,终究是过去了,我们还是要往前看,陆道友以为呢?” 陆玉书点头道:“齐真人所言极是。” 第九十八章 勉为其难 齐玄素正式履任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之后,第一时间当然不是联合张月鹿查案,而是处理大虞国王室。 按照道理来说,这件事应该由掌府真人处理比较合适,但此时王教鹤还存着涉险过关的念头,有意避嫌,也是切割,所以交给了齐玄素处置,理由也是现成的,这件事本就是齐玄素一手主抓,自然由他继续处理比较合适。 齐玄素倒是没有推辞。 关于大虞国王室应该如何处置,他秉持一个原则,不应大肆株连,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毕竟时代已经变了,这不是儒门当政的时代,道门的时代,开始讲文明了,不兴株连九族那一套。 剩下的问题有两个。第一,首恶该如何处置。第二,谁来接掌大虞国王室,履行国主职责。 先说第一个问题,杨娥已经死了,首恶无疑是两人。一个是陈书华,叛逃在外,自有金阙那边派出平章大真人亲自追杀,轮不到齐玄素来操心。另一个就是大虞国主,齐玄素不惜以身犯险,跟司命真君打了一场恶仗,为的就是抓住大虞国主。功夫不负有心人,大虞国主终是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勉强还有一口气。 首先是杀不杀大虞国主的问题,若是留着大虞国主,可以当作引诱陈书华的诱饵,只是陈书华上钩的可能不大,如果她真是心疼兄长,也不会干出用兄长做鼎炉的勾当。所以这个选项很快便被齐玄素 排除了。 如果要杀大虞国主,那必然是明正典刑,起到警示作用,而不能像以前历朝历代那样,用一杯毒酒或者其他手段秘密处死。 这是有前例的,前朝大魏末年,天下大乱,血流千里,生灵涂炭。当时小皇帝年幼,未能亲政,所以道门掌权后并没有把小皇帝如何,只是勒令其退位了事。当时主政的是摄政王和太后,两人都被道门处决,太后被关押多日之后,最终被道门审判有罪并死于帝京西市刑场。 道门此举无疑是在消解皇帝的神圣性,在道门这里,皇帝可以杀得,不存在刑不上大夫那一套。 杀是肯定要杀的,是把大虞国主押送到玉京去杀?还是就地处决? 在这方面,玉京没有具体要求,如果能生擒陈书华,那么玉京还是要大操大办一番,可以选在镇魔台,也可以选在诛仙台。如果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大虞国主,那玉京就没什么兴趣了,任由齐玄素自己决定。 齐玄素暂时还没有想好,只能一边让上官雅吊命,一边让风宪堂分堂加紧确定罪名,要赶在大虞国主咽气之前把他给处决了。 不杀不足以正人心,不足以警示天下。 最后还是因为大虞国主的病情恶化,上官雅表示在正常手段下她快要无能为力,强行续命的花费实在太大,齐玄素打消了把大虞国主押往玉京的想法,决定就地处决,地点就选在升龙府,并且齐玄素强令 所有的大虞国宗室都要去观刑。 这也算是一种杀人诛心。 接下来便是第二个问题,谁来接掌大虞国主之位。 大虞国主有罪,他的几个儿子自然也被废黜,道门是不株连,不是不牵连,该处理还是要处理。 其实陈剑仇是个不错的人选,其实道门并不在乎什么血脉远不远,都是姓陈,差不多就行了,王室没有反对的资格,你当你是张家大宗?再者说了,张家大宗最后还不是服软了? 只是陈剑仇现在做了齐玄素的秘书,也许现在的地位远不如大虞国主,可随着齐玄素水涨船高,陈剑仇能走到何种地步还很难说,有朝一日他重返婆罗洲出任掌府真人也说不准。 退而求其次,齐玄素的第二人选便是陈剑秋了,这可是够嫡出了,大虞国主的亲女儿。至于西洋血统,也不算什么太大问题,陈剑秋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太可能嫁人生子,以后多半还是侄子继位。 至于女子身份,就更不是问题了,虽然道门至今还没出过一位女子大掌教,但中原王朝出过一位明空女帝,而且玄圣夫人还曾经短暂担任过皇太女,算是有过前例。 只要有过前例,都是依循旧例,不算大逆不道。 现在齐玄素唯一担心的就是陈剑秋会不会在思想上有什么问题,毕竟这边还要处死她的生身之父。若是她因此生恨,与道门离心离德,这也是人之常情,齐玄素会理解,不会苛 责强求什么。不过他要为道门负责,这种情况下就不会选陈剑秋继承国主之位。如果再养出一个陈书华,齐玄素没法向道门交代。 于是齐玄素联系了齐暮雨,让她出面把陈剑秋请来。齐玄素此举有先让齐暮雨提前探一探底的意思,也是略作安慰,毕竟是死亲爹的大事。 其实抛开各种因素不谈,齐玄素都觉得有点离谱,这边杀人家的亲爹,那边又要人家跟道门一条心继承大位,怎么看都是很一个阴间的笑话。可一旦跟权力沾上了边,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多少人为了上位恨不得亲自动手,换成某些人,这次道门代为出手,说不定还要在心底感谢道门呢。 要不怎么说权力才是天下第一等毒药。 仙人也不能幸免。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与醒掌天下权相比,醉卧美人膝实在是微不足道。 毕竟美人易得,江山只有一座。 见面的地点被定在了水宫之中,因为齐玄素现在是病号伤员,不好到处乱跑。水宫这边守卫森严,有利于他的人身安全。 张月鹿说是来查案,就真是来查案的,没有一直守在齐玄素身边,尤其是齐玄素醒了之后,张月鹿便时常外出,了解案情。这段时间以来,柯青青就不在齐玄素这边当值了,开始正式跟着张月鹿,进入角色。 不过张月鹿并非不关心齐玄素,还是把小殷留在了齐玄素这边,充作护卫。别看小殷还是 个孩子,一身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哪怕是徐教容也不敢说能稳胜小殷,由小殷担任齐玄素的护卫,或者代替齐玄素出手,都是足够了。 陈剑仇起初还有些好奇,道门禁止过分返老还童,这么个小姑娘肯定不是前辈高人,又见她与张月鹿、齐玄素关系亲近,便当小殷是两人的晚辈,可能是师妹或者侄女。 可当小殷无意中透露出她其实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时候,陈剑仇差点就要道心破碎,还可以这么玩吗?出身世家就可以为所欲为,小小年纪就能做四品祭酒道士,道门的法度都不存在了吗? 不过小殷小小展露出无量阶段的实力之后,陈剑仇已经不稳的道心又稳定下来。堂堂无量阶段高人,竟然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这不是给高了,这是给低了。 由此,陈剑仇也大概猜出,这位小殷姑娘应该不是人,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年幼,比如蛟龙之属就有长达数百年的寿命,它们的几十岁自然还算是个孩子。 这是陈书华叛逃后齐玄素第一次与陈剑秋见面。 这次见面,齐玄素这边只有两个人,分别是陈剑仇和小殷,陈剑秋那边则是陪她一起过来的齐暮雨。 地点安排在一间小型会客室中,里面都是西式陈设,不像中式陈设那般主次分明。 齐玄素不想搞得太过严肃,这只是一次私人性质的谈话,还是随和一点为好。 不过陈剑秋还是毕恭毕敬地行礼 :“见过齐真人。” 齐玄素示意两人请坐,然后问道:“最近如何?” 陈剑秋道:“回真人,一切都好。” 齐玄素点点头,接着道:“关于你父亲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陈剑秋摇了摇头:“他犯天条,我无话可说。” 齐玄素道:“你是怎么想的?会恨我吗?或者说,会因此怨恨道门吗?” 小殷定定地看着陈剑秋,这小家伙到底是老殷先生的孙女,拥有洞彻人心的能力。 陈剑秋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悲伤有之,不敢怨恨。” 齐玄素道:“如果是可杀可不杀,看在你为道门效力的情面上,我也会选择留他一命。只是他的罪过太大,动摇了道府根本,谁也保不住他。” 陈剑秋轻声道:“我明白。” 齐玄素看了小殷一眼。 小殷点了点头。 齐玄素开始转入正题:“具体情况,你已经了解,齐道友也对你说明了。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国主之位空悬,我有意让你担任国主,你是什么意见?” 陈剑秋陷入到更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齐玄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陈剑秋道:“这是……真人的意思?” 齐玄素道:“是我的意思,道府已经授权我全权处理此事。” 陈剑秋这才说道:“我服从真人的意愿,听从道府的安排。” 齐玄素最后说道:“毕竟是生身之父,要说没有一点感情,那也不现 实。只是现实情况如此,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日。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有些艰难,也只好厚着脸皮请你勉为其难。” 第九十九章 明正典刑 一碗成分不明的黑色汤药,由上官雅单手端着,送到了大虞国主的嘴边。 此时的大虞国主已经陷入昏迷之中,脸色惨白,双目紧闭,上官雅用另一只手捏住大虞国主的两颊,使其强行张嘴,然后把这碗汤药全部灌了进去。 不一会儿,大虞国主睁开了双眼,再过了一会儿,他竟然能坐起身来。 这怎么看都是回光返照的景象。大虞国主倒是十分平静,问道:“时辰到了?”上官雅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说罢,她径直转身出去。 再有片刻,一队灵官走了进来,皆是脸上覆盖面甲,看不清相貌。为首的是一名二品灵官,说道:“犯人陈书祯,该上路了。”大虞国主闭了下眼,重新睁开,站起身来。 二品灵官微抬下巴:“给他换身衣裳,算是最后的体面。”两位低品灵官应了一声,上前给大虞国主更换身上的衣物。 上官雅的那碗救命药虽然把陈书祯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但也仅限于此,境界修为自然是没有的,所以此时的陈书祯也无力反抗。 很快,衣裳换好了,当然不是王袍,而是一身囚服。二品灵官一挥手,灵官们押送着陈书祯离开此地。 此地是道府的幽狱,陈书祯先前被关押的地方位于幽狱最底层,所以此时是一路向上走。 幽狱内部十分复杂,各种道路纵横交错,就如迷宫一般,若是没人带路,很容易迷失在里面。 陈书祯倒是十分平静,还有闲情逸致道:“久闻道府幽狱的大名,没想到此生还能亲自进来一趟。”二品灵官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概上了两层之后,就见通道尽头出现一个人影。灵官们停下了脚步,二品灵官走上前去,十分客气:“陈秘书。”秘书本身不算什么,不过往往是代表了其背后的大人物,素有 “小真人”的说法,所以小觑不得。来人正是陈剑仇。陈剑仇并不因为自己代表了齐玄素就如妄自尊大,仍是恭谨守礼:“真人要见他一面。”二品灵官微微点头:“请带路。”在陈剑仇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一间审讯室之中。 除了齐玄素和小殷之外,还有许多大虞国宗室和大臣也在这里,这些人十分不自在,都不去看陈书祯。 “国主,又见面了。”齐玄素主动开口道。陈书祯道:“刚才我还在奇怪是哪位真人,总不会是王掌府王真人,没想到是齐次席。看来齐次席立了功,已经是真人了,可喜可贺。”齐玄素道:“可惜未竟全功,陈书华叛逃,道门正在全力追捕。”陈书祯问道:“真人此时见我,意欲何为?总不会是真人要跟我这个阶下囚抖搂一下胜者为王的威风。”齐玄素道:“我可以最后给国主一次机会……” “不必了。”陈书祯不等齐玄素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 “我不需要什么机会,多谢齐真人的一番好意了。”齐玄素点了点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其实我很好奇,你们谋划多年,最终功亏一篑,不知国主是什么想法?”陈书祯冷笑一声:“一步之遥,只恨不能将你们道门赶出婆罗洲。”齐玄素仍旧是心平气和:“我倒要问国主一句,道门哪里对不起婆罗洲?”陈书祯凛然道:“婆罗洲是婆罗洲人的婆罗洲,不是中原人的婆罗洲。”齐玄素道:“且不说所谓的婆罗洲人祖上大多都是来自于中原,道门并没有把婆罗洲诸国并入大玄朝廷,仍旧保留了诸国的相对独立。同时实行婆罗洲人治理婆罗洲,王掌府和陈书华可都不是中原人,道门限制陈书华,不是因为她是婆罗洲人,而是因为她出身大虞国的王室。这也不是单单针对大虞国王室,大玄皇室、爪哇国王室、扶南国王室、涅罗国王室还有苇原国皇室、丰臣相府,都是一视同仁。”陈书祯讥讽道:“你们中原人把那些中原人不干的营生全都搬到了婆罗洲,让婆罗洲人成了事实上的四等人,这总是事实。”齐玄素道:“道理很简单,那些中原人才能干的营生,就算我们愿意给,你们也接不住。就说铁甲舰,我们可以把造船技术交给你们,只是造一艘铁甲舰,除了必要的造船技术,还要与之配套的数百个零件作坊、数十个大型钢铁作坊、两个当世最先进的蒸汽机关作坊,还需要一个大一统的朝廷,工部、兵部、神机营,甚至是道门的天机堂,通力协作,才能完成。” “你们知道铁甲舰是好东西,想要铁甲舰,总要从钢铁作坊开始干起,炼铁需要煤炭,道门从挖煤炼铁到造出与西洋人抗衡的铁甲舰,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多少代人的辛劳才有了今天。现在你们还在挖煤阶段,却要跟中原人平起平坐,就好像一个学徒要跟老师傅要同样的工钱,这合理吗?” “道门没来婆罗洲之前,大虞国甚至还在饿死人,就像中原的大魏末年,道门来了之后,再也没有大规模饿死人的现象。道门没来婆罗洲之前,大虞国还在南北战乱,西洋人支持的南朝与你们陈氏北朝打得不可开交,是道门把已经分类成两半的大虞国重新整合在一起,让你们坐稳了王位。你们现在却要反对道门,这是什么道理?”陈书祯一时间无言以对。 齐玄素道:“我来替你说吧,什么婆罗洲是婆罗洲人的婆罗洲,都是虚言托辞罢了,你们几时在意过底层小民?你们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势。道门可以随意废立国主,王室出身的人永远也做不了参知真人,这才是戳了你们的肺管子、心尖子。饿死多少人,无所谓。打仗死多少人,也无所谓。底层百姓过得是好是坏,还是无所谓。威胁到你们的核心利益,那就有所谓了,就不得不反了,是这样吧。” “你们也知道自己这点心思上不得台面,就拉出一杆大旗,为了婆罗洲如何如何,说得大义凛然,这叫师出有名。我倒华竖起反旗,又有几个人跟着她造反?既然你是如此高尚,如此伟大,如此无私,公道自在人心,今天大虞国朝廷的诸王公大臣都在,有谁肯随你赴死?”满屋的宗室大臣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动弹。 陈书祯脸色铁青,说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齐玄素坐直了上半身:“我现在代表道门,正式废黜陈书祯的国主之位。剑秋。”陈剑秋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在。”众多宗室大臣随之全部起身。 齐玄素宣布道:“从今天开始,陈剑秋是大虞国的新任国主,也是大玄朝廷册封的虞王,等同大玄亲王。相应册封诏书,会随紫极大真人的天使一起来到大虞国。”在齐玄素说话的时候,众多宗室纷纷向陈剑秋下跪行礼。 一时间,只有齐玄素还是坐着。大虞国主嘴唇发白,紧紧握拳。过了片刻,大虞国主艰难问道:“不知要怎么处置我?是一杯毒酒?还是斩去头颅?”齐玄素冷冷道:“明正典刑,带走。”两名灵官一边一个各伸出一只手插进陈书祯的腋下,将他半举在空中,将他提溜了出去。 升龙府仿照前朝大魏的帝京而建,呈 “凸”字形。上方是内城,下方是外城。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 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 不过道门废除了剐刑,只是在西市正中立了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陈书祯被押送到西市的时候,这里已经等了许多人,没有普通百姓,尽是宗室公卿。 齐玄素也到了,不过只是在高台上充当看客,由风宪堂分堂的主事道士充当监斩官。 主事道士从袖中取出公函,先是当众宣读了陈书祯的种种罪行,主要是以叛乱大罪为主,勾结隐秘结社之罪为辅,然后宣布行刑。 陈书祯已心灰意冷,缓步走上刑台,灵官跟随身后。灵官面无表情地站立一旁,默不作声,陈书祯将脑袋探入绳套之中。 灵官收紧绳套,扳动机关,大虞国主脚下两块厚厚的活动翻板脱开插销,同时向两侧分离。 原本站在地板上的大虞国主一下子双脚悬空,整个身体就被套在颈部的一根绳索吊起,悬空。 这是道门特制的绞刑,那条绳索其实大有玄机,别说陈书祯是个将死之人,便是他完好之时,也能将他吊死,前朝大魏的太后便是死在这种绞刑之下。 陈书祯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片刻后,这位前国主的生机开始迅速消散,他便真如一个普通人一般,身死道消,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唯有三尸游走。 齐玄素对身旁的陈剑仇低声道:“你待会儿好好安慰下陈剑秋,多陪陪她。”陈剑仇迟疑了一下,轻声应下。 眼看着大虞国主没了声息,手足俱是下垂,陈剑秋面上血色尽去,以手捂嘴,肩头颤动,又不敢哭出声来。 齐玄素对陈剑秋说道:“去收尸吧,尽为人子女之孝。” 第一百章 狮子城商人 事实上应该还有一场册封大典,不过要等到大玄朝廷的天使到来才行。 从道府的角度来说,这件事已经暂告段落。齐玄素可以把精力放在正途,也就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上面。 张月鹿这次打着查案的旗号来到婆罗洲,可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有了一些进展的,关键正是那个 “熙烨”,本名徐幼义,明面上的身份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高级管事,暗地里的身份是王教雁的情人。 徐幼义倒是知道轻重,若是把王教雁给供了出来,谁也救不了他,所以一直死扛着没招。 不过许寇的手段也着实吓人,道门规定不许刑讯逼供不假,可这位爷不在乎,大不了挨处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手段的效果也的确是立竿见影。 所以徐幼义还是交代了一些其他问题,妄图蒙混过关。根据徐幼义所说,西婆罗洲公司在狮子城有一处秘密仓库,那里关押着他们准备出售的奴隶。 关于狮子城,齐玄素并不陌生。他刚刚巡视过那里,只是因为兰大真人出事,不得不提前返回。 如果说升龙府是婆罗洲的政治中心,那么狮子城就是婆罗洲的经济中心。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升龙府太过靠近内陆,有些过于偏僻了,狮子城才是整个南洋的中心。 齐玄素上次去狮子城,只是流于表面,并未深入接触狮子城的内在。就如齐玄素刚到升龙府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和谐,谁也不会想到主动迎接齐玄素和姚恕的陈书华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也不会想到升龙府底下还藏着两尊仙人级别的神降容器,会让兰大真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退出婆罗洲的舞台。 这还不谈王教鹤、王教鹰、孙合玉等地头蛇势力。那么齐玄素在狮子城看到了什么呢? 除了太平钱庄的金库还算是看到了一点真实的情况,其他看到什么了? 富商们联合起来给他准备的特殊玄圣牌?还是定制的南洋唯一一家牌店? 事实上,狮子城的水很深。其实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越是有权或者有钱的地方,美人就越多。 齐玄素在底层混的时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漂亮姑娘,可他到了玉京之后,尤其是进了紫微堂之后,貌美女道士就跟不要钱一般,从他的签押房走到东华真人的签押房,就能看到好几个。 当然,这只是表象。本质上不仅仅是所谓的美人,而是所有人都会往这些地方汇聚,冒险者、野心家比比皆是。 只是这些人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也不会在自己的脑门上贴个纸条说明自己是什么人,而长得好看的人藏不住,能一眼看出来,所以才会给人一种越是有权有钱的地方就美女越多的刻板印象。 说白了,越是有权有钱的地方,是非越多,争斗越多。升龙府有权,狮子城有钱。 升龙府闹到被陈书华一剑劈成两半,狮子城怎么可能是一方静水?只是暗流涌动都藏在水面之下罢了。 不然大玄朝廷为什么要把南庭都护府设立在狮子城?还有婆罗洲道府在距离狮子城不远的旧港宣慰司驻扎灵官,都是有原因的。 从表面上来看,南庭都护府是狮子城的管理者,是势力最大的一方,不过事实上,南庭都护府远远谈不上一家独大,虽然灵山巫教和知命教在此地的势力有所削弱,但 “天廷”的势力却大大增加,许多富商都有 “天廷”的背景,他们是 “天廷”的一部分, “天廷”是半商半盗,无论是运送的货物,还是抢掠所得销赃,都要通过这些商人出手或者中转, “天廷”在狮子城几乎是半公开的,官兵与海贼同处一室,也算是狮子城的特有景色。 其次是七宝坊和八部众这些次级隐秘结社,前者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后者是专注造物的疯子,两者有一个共同点,都需要大量的太平钱。 狮子城是整个南洋最有钱的地方,说得难听一些,这两家闻着味就来了。 许多商人也有这两家的背景,可以说,狮子城中的商人们背景都很复杂,黑白通吃,一手跟隐秘结社做买卖,一手跟道府官府打交道。 用商人们的话来说,两根金条放在这里,哪一根是正义的?哪一根又是邪恶的? 钱就是钱,别跟钱过不去,反而是灵山巫教和知命教不太看重狮子城,商人重利,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商人为了利益可以卖绞死自己的绳子,这样的人大概率不会相信古仙邪教,他们认为钱能通神,在这里传播古仙信仰,是吃力不讨好。 除此之外,西婆娑洲公司也是狮子城的常客,这也在情理之中,商贸就是你来我往,没道理不让西婆娑洲公司过来,所以狮子城常常能够见到西洋面孔。 如果说南洋哪个地方被西洋人渗透得最严重,那么非狮子城莫属。如果齐玄素和张月鹿想要联合打击圣廷势力,那么必然要从狮子城着手。 还有就是岭南、江南、齐州等地的船队也会来往于狮子城,在此进行停靠或者贸易,这些商队大多背景不凡,背后有道门背景,或者是大玄朝廷的背景,不可小觑。 比如说齐暮雨,便是其中一员。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地头蛇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自然也要在狮子城插上一脚。 甚至可以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大头重心就在这边,其总部便设立于狮子城中。 齐玄素在上任婆罗洲之前,自然要对婆罗洲有所了解,升龙府和狮子城就是他关注的重中之重,这一龙一狮决定了整个南洋的命脉。 只可惜齐玄素的狮子城之行被中途打断,只能匆匆返回升龙府。事实上,齐玄素担任次席副府主的时候,的确不需要与狮子城打太多交道,因为他是主管律法的,如今他升了首席副府主,主管财权,反而是不得不与狮子城打交道了。 齐玄素很明白一件事,他接下来的重心要不可避免地从升龙府转往狮子城。 他与王教鹤的斗争,或者说他与以王教鹤为首的王家势力的斗争,不再是正面打打杀杀,而是要着落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上面,战场就在狮子城。 只要齐玄素能拿到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不法罪证,同时证明王家就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幕后老板,那么金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王教鹤拿下,就算是仙人,也不是金阙的对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在正面冲突并不意味着就没有打打杀杀,杀人灭口是道门的老传统了,江南大案不说也罢,王家总不会坐以待毙,暗中的打打杀杀还是不可避免,最后是 “齐青天”誉满婆罗洲,还是王家涉险过关,还要看双方的手段高低。张月鹿这次查案,主要目标便是狮子城,她已经先一步动身前往狮子城。 齐玄素因为要处理大虞国王室的事情,所以并没有与张月鹿同行。张月鹿这次是轻装简从,虽然还是乘坐飞舟,但并非那种专门服务于次席、首席、府主的特殊飞舟,只是普通的公用飞舟。 至于随行人员,也只有柯青青一人。不管怎么说,张月鹿都是无量阶段的天人,又是在道门的地盘上,没有必要过分谨慎小心。 一般人根本不是张月鹿的对手,至于能够威胁到张月鹿的人,比如说陈书华,也不会贸然对张月鹿出手,除非她想要直面天师和正一道。 杀了齐玄素,地师未必会亲自出手。可如果动了张月鹿,那么天师一定会亲自出手,张月鹿是天师对张家未来规划至关重要的一环,齐玄素死了还有姚裴,张月鹿死了可没有其他候补。 张月鹿也曾去过许多大城,比如帝京、金陵府,都是人口达数百万以上的巨城。 狮子城比之稍有逊色,却也是百万人口以上,其中永久居民达五十万以上,其余皆是外来人口。 进入狮子城后,张月鹿的第一感觉就是繁华,热闹却井然有序,并没有普通海港给人的混乱感觉,黑衣人们把表面上的秩序维持得相当好,任何打架闹事之人都会被黑衣人缉捕,并且按照情节严重程度处以数量不等的鞭刑。 不过再怎么有秩序,也是相较于其他城池而言,无法与玉京相比。张月鹿和柯青青两个女子还是比较显眼的,不过当来往行人看到两人身上的道士打扮后,便又都敬而远之。 虽然张月鹿没穿真人鹤氅,仅仅是一身七品道士的打扮,但对于一般人而言,道士本身就是招惹不起的存在,冲撞了道爷,后果是严重的。 而且众所周知,道门的女道士比较彪悍,男道士都不敢贸然招惹的。城中的黑衣人们见到道士后,则会表现出善意,再无平时的冷酷和严肃。 柯青青轻声问道:“次席,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张月鹿语出惊人:“紫光社。” 第一百零一章 玉衡星主 虽然都叫隐秘结社,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比如灵山巫教和知命教属于教派形式,“天廷”介于独立王国和大型帮会之间,七宝坊类似于商会,清平会更近似于秘密结盟,“客栈”像一个刺客组织,八部众仍旧保持了道门的组织架构。 紫光社更像是一个情报机构,她们成员不多,却又无处不在,一般拥有两重身份,在这一点上与清平会有几分相似。也能看出,正一道和全真道的风格是类似的,他们对于隐秘结社的要求都是以质量取胜,而太平道就是以数量取胜,“天廷”声势之浩大,冠绝所有隐秘结社,整体质量堪忧。 狮子城作为南洋的经济和贸易中心,注定了鱼龙混杂,除了有钱之外,也是各种消息交汇之地。许多消息灵通人士都会常驻升龙府和狮子城,一般而言,前者主要探听消息,关注道府动向,后者则是交流消息,买卖情报。 紫光社自然也在狮子城设立了分社,虽然张月鹿是第一次来狮子城,但她事前做了功课,所以张月鹿一路穿街过巷,差点让柯青青误以为张次席曾经在狮子城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紫光真君麾下有七位星主,璇玑星主曾与张月鹿赌斗,若是张月鹿输了,就要成为七位星主之一,在张月鹿胜了之后,自有其他人递补。七位星主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号,也就是天枢、天璇、天玑、玉衡、摇光 、天权、开阳。璇玑星主不在七位星主之列,“璇玑星”代指北极星,是为紫光真君的副手,七位星主的上司。 根据璇玑星主所说,位于狮子城的分社便是由七位星主中的玉衡星主负责。要见玉衡星主不是那么容易的,紫光社分社成员的身份隐秘,不知内情之人想要找到她们,没有一些手段是不行的。 不过这难不到张月鹿,璇玑星主已经将具体联络方法和接头地点告知了张月鹿,只要张月鹿按照璇玑星主给出的方法照做就行了。 张月鹿带着柯青青在外城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张月鹿快步走到了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四下,停顿了半分钟之后,再重重敲三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里面同样没有掌灯,就靠头顶的朦胧月光照着,张月鹿和柯青青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为两人领路。 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穿过一个院子,来到一处偏厅,在这里等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身材曼妙,相貌姣好。虽然穿着侍女的衣服,但这位并没有作为侍女的觉悟,不仅没有给客人上茶的意思,也不侍立一旁,反而是并不掩饰地打量着张月鹿两人。 张月鹿什么也没说,只是出示了一串手链,由九颗紫色玉珠串成,其中一颗八分大小的 玉珠象征了紫光真君,一颗七分大小的玉珠象征了璇玑星主,其余的七颗六分大小的玉珠分别象征了七位星主。 侍女见到这串手链之后,态度顿时变得恭敬起来,请两人随她来。 很显然,这个偏厅只是个等候区,远远算不上会客厅,真正的会客厅在其他地方。 从偏厅的侧门离开,又是一条长廊,两侧挂着一个个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使得几人的影子纷乱不定。 侍女走在前面领路,裙子很长,一直垂落至地面,看不到鞋子,行走之间也看不到抬脚的动作,不像是在走,倒像是在飘。 过了长廊,一道门户出现,里面灯火辉煌,照得侍女的影子骤然拉长。 这里才是真正的会客厅。 “星主,有贵客。”侍女进门之后,往旁边一让,自己退到张月鹿的右手旁,柯青青则是站在了张月鹿的左手边。 客厅中是典型的西洋陈设,大茶几和沙发组,不是说中式的太师椅和小茶几不好,主要是太过等级分明,有些时候并不方便。西洋陈设也分主次,终究没有那么明显。 在正对门口的单独沙发上坐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她与陈剑秋一样,都有着西洋血统,黑色的卷发如波浪一般随意披散着,紫色的眼眸与猩红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白色的衬衣,领口敞开着,黑色的暗金纹马甲,黑色的天鹅绒长裤,黑亮的皮质高跟长靴,身上隐约 有丁香的味道,戴着红宝石戒指的右手端着一只高脚杯,里面是殷红的葡萄酒。 这就是玉衡星主了。 只有道门才要求不能过分返老还童,所以道门之外的老佳人们不必把自己局限在四十岁的相貌,玉衡星主就是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原来是青霄真人。”这位大美人没有起身,只是指了下自己对面的单独沙发,示意张月鹿请坐。 张家是大族,是道门三大世家之一,族内的真人不知凡几,所以“张真人”这个称呼并不常用,更多是用名或者字加真人。 张月鹿坐下之后,上身微微前倾致意:“初次见面,张月鹿有礼了。” 然后两人便陷入到沉默之中。 虽然在别人的地盘上,玉衡星主的境界修为也要高于张月鹿,可从气势上来说,张月鹿丝毫不输。 至圣先师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不可否认,私念越少,越能接近无畏的境界。没有私念,便能做到无畏无惧。 张月鹿当然有私念,绝非无私之人,只是张月鹿的私念要少于大部分人,所以她在面对绝大多数人的时候,总是能够做到不惧。 不然七娘为何会“讨厌”张月鹿? 说得难听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七娘“讨厌”一下的,一般人只会被七娘无视。张月鹿则被七娘一而再地“讨厌”,这种“讨厌”并非真正的厌恶,而是危机感。 其实天底下的 婆媳矛盾都是话语权和权力的争夺。过去齐玄素和七娘的小家中,七娘是一家之主,现在嫁进来一个张月鹿,她天然就是七娘这个位置的预备役,两人是直接对手。衍生出一个要命的问题——到底是谁说了算? 是七娘退位享清闲?还是张月鹿伏低做小? 七娘发现自己有点压不住张月鹿,根本原因来自于张月鹿身上的“正”。 七娘是一个很“邪”的人,绝非慈善之辈,假如齐玄素娶了一个精致漂亮却又浅薄虚荣的女人,喜欢闹脾气使性子拿捏齐玄素,也许齐玄素顾忌到影响,不好发作。可七娘收拾这样的女人绝不会手软,会让她知道恶婆婆是什么样的,如果有必要,七娘也不介意做一些脏活。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这一套在张月鹿身上行不通,张月鹿志向远大,自强自立,她知道什么是对的,并且身体力行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邪不压正。 玉衡星主此时也有类似于七娘的感觉,本想拿捏一下架子,给这个后辈一点压力,争取主动,结果却有被这小丫头压住的趋势。于是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两条大腿交叠,上身微微歪斜,以手肘支撑着沙发扶手,变得更为懒散随意。 她轻轻抿了一口红酒,分不出嘴唇和红酒的界限在哪里。 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妖娆”。 只可惜欣赏这一幕的只有张月鹿,别说她是个女子,就算 她是个男子,也会不为所动。 张月鹿仍旧正襟危坐。 如果说七娘是五代大掌教最讨厌的那种人,那么张月鹿就是五代大掌教最喜欢的那种人。 两人好像是黑白分明的阴阳双鱼,分别拉扯着齐玄素这个半黑半白之人,结果谁也没能把齐玄素完全拉到自己那边去,反而形成了一种平衡。 所以齐玄素既有张月鹿的理念,又有七娘的手段。 不过如果把齐玄素看作是两个女人的附庸,那就太小看他了,他有自己的想法。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玉衡星主放下手中的酒杯,主动开口道:“不知青霄真人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张月鹿开门见山道:“我想请玉衡星主帮忙查一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在狮子城的所有仓库,包括登记在他人名下的秘密仓库。” 玉衡星主面露难色道:“紫光社不是其他几家,成员很少,不养闲人,分社的人手就这么多,各有各的差事,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也没有这笔经费。” 张月鹿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七娘。 怎么这些上了年纪的、隐秘结社出身的女人们都一个调调,同样的口吻。 玉衡星主继续说道:“不是我故意推脱,而是实情如此,没办法,如果真人能跟真君说一说,给我们多派几个人手,我便感激不尽。” 张月鹿叹了口气道:“人手,我是没有的。至于经费,你开个价吧。” 她算是看出来了,紫光社不是 “客栈”,不对外开放,也不对外出售情报或者服务,张家的身份是一把钥匙,可以让紫光社服务,却不是免费的。张月鹿当然可以用璇玑星主的名头去硬压玉衡星主,可出工不出力并非道门之人独有,紫光社也会这一套,到头来还是误事。 玉衡星主笑了:“虽然社里的姐妹都有差事,无法分身,但还有休息时间,苦一苦,累一累,多熬上几晚,就当挣个胭脂水粉钱了。这样罢,看在我们两家多年的情分上,青霄真人只要给个两万太平钱意思一下就好了。” 张月鹿直接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沓崭新官票,放在茶几上:“我再提一个条件,除了查找仓库之外,我在狮子城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分社要听我调遣。” 玉衡星主爽快道:“没有问题。” 第一百零二章 地下拍卖场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 在这个世道,有钱能解决九成九的问题。 紫光社的动作十分迅速,在张月鹿付钱之后,第二天便查清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所有仓库位置。 总共有二十八个仓库。其中大型仓库有七个,六个都位于港口区,主要是大宗货物的中转往来,进出十分频繁。另外一个大型仓库位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总部附近,主要是储存一些不轻易出手的贵重货物。 还有十二个中型仓库和九个小型仓库,比较分散,并不集中在某个地点。说是小型仓库,藏个几百人也不成问题,这两者比较可疑。 紫光社只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内部安插了一名成员,担任一位高级管事的首席秘书,并不十分了解有关奴隶方面的事情,想要查实关押奴隶的具体位置,还需要时间。 张月鹿的思路很清晰,正常贸易没必要去查,买卖奴隶是违犯道门律法的,只要找到这个关押奴隶的仓库,就有了证据,接下来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人进驻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进行全面调查,总能抓住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破绽,然后就沿着这条线一路查上去,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便是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 除此之外,狮子城内部还有一个地下拍卖场,既然有“地下”二字,那么很显然,这是一个非法的拍卖场,与道门举办的竞买 是全然不同的。 这个地下拍卖场也是卖人的。不过其幕后老板并非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而是“天廷”,别看“天廷”一直都是太平道的私军,事实上太平道也不可能完全管得住“天廷”。正如张月鹿调动紫光社还要支付一笔经费,“天廷”在南洋地界上完全就是土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杀人都敢,还不敢卖人?只要赚钱,什么都能卖。事实上,李家也未必乐意去管“天廷”的破事,指望一帮海盗遵守道士的戒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只要“天廷”听从太平道的号令,配合太平道的行动,其余的就听之任之了。 张月鹿怀疑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是这个地下拍卖场的供货商之一,所以她打算亲自去拍卖场中看一看。 不过这样的场所一般只接待熟客,实行会员推荐制度,必须获得正式会员的推荐才能加入,生面孔在短时间内是进不去的。好在玉衡星主就是会员,而且还是高级会员,她可以带人进去。 玉衡星主并不买人,拍卖场并不是只卖人,也卖其他东西,什么都有,只是来路未必那么正,也可以说这里是“天廷”的销赃场所之一。玉衡星主就喜欢在这里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价格要比正常渠道便宜两到三成左右。 至于道门为何不将这种地方取缔,只能说道门并非无所不能,这里不是中原,没有朝廷力量的配合,错综 复杂,鱼龙混杂,道门实在是有心无力。 张月鹿提出这个要求之后,玉衡星主并没有反对,反正她每隔几天都要去一趟,而且刚到手了二万太平钱,总不能让它生霉。 狮子城分为五个区域,东南港口区就不谈了,是最繁忙的区域,每天都有大量船只和货物进进出出。中央区域最为繁华,包括南庭都护府、太平钱庄、太平客栈、道宫、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总部、西婆娑洲公司分部等等都在此地。西南区是军港兵营所在,东北区是本地居民所在,西北区最为混乱,鱼龙混杂,充斥着各色江湖人物:江洋大盗、邪教妖人、骗子、海贼、地痞无赖、赌徒酒鬼。“天廷”的人主要集中在这个区域。 齐玄素过来巡视的时候,西北区的各路地头蛇都紧急下了命令,谁也不许在这段时间闹事,都收敛一点,谁要是不小心惊动或者冲撞了齐次席,那就等着海底雅座一位吧,或者做橡胶林的肥料。 这也是权势的魅力。 如果齐玄素仅仅是个无量天人,那么他来到狮子城,至多是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会引起太大的震动。可他以次席副府主的身份代表道门来到狮子城时,却能让偌大的狮子城为之噤声。 这样的魅力,谁又能抵挡得住呢? “天廷”的地下拍卖场就在西北区。 若是张月鹿单独过去,不能说有什么危险,毕竟张月鹿的境界修为摆在那 里,可一定会惹上麻烦,西北区最不缺的就是不长眼之人。跟着玉衡星主就不一样了,玉衡星主盘踞狮子城多年,算是地头蛇之一,人称“玉大人”或者“玉夫人”,等闲人不敢招惹。 一辆颇有西洋风格的黑色四轮马车驶入了西北区,车厢四角挂着风铃,随着马车的前进响个不停,街道上的人听到风铃声便知道这是玉夫人的马车到了,纷纷避让。 若是冲撞了玉夫人,不必玉夫人动手,“天廷”的人就把他们丢到海里喂鱼。 没别的,因为玉夫人是“天廷”的大客户,“天廷”也知道要让大客户舒心的道理。 车厢内只有玉衡星主和张月鹿,柯青青被张月鹿留下来处理一些案牍公务。 玉衡星主还是老样子,双腿交叠,歪着身子,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一边喝酒,一边向张月鹿介绍这处地下拍卖所的情况:“据我观察,奴隶生意的收入占了这处拍卖场总收入的四成左右,这是个相当不小的数目了,不过不同于西婆娑洲公司那种动辄几百上千人的苦力奴隶,这里的奴隶主要以质量取胜,说白了就是色相,大部分是女奴,也有少部分男奴。” 张月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表现出愤慨或者痛恨,这让玉衡星主有些小小的失望。 玉衡星主接着说道:“其实中原那边的奴隶并不多,一是因为在道门的地盘上,不敢太过分,二是道门监 管太严了,只能靠骗,很难强抢。不过西洋诸国多有纷争,西洋奴隶倒是挺多的,许多人都吃个新鲜,如果运气好,再遇到个落魄的贵族小姐,有个所谓的贵族名头,那价格就能翻上一番。” 张月鹿看了眼玉衡星主那张明显有着西洋人血统的脸庞。 玉衡星主并不在意:“没错,我的生身母亲就是一个女奴,而且是个落魄又倒霉的贵族小姐,我的父亲为了买她,足足花了两千三百太平钱,她生下了我,可我的地位也只是比奴仆稍高一点。所以我才会由衷地感激真君,若不是真君垂怜,我不敢想象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张月鹿轻声道:“抱歉。” 玉衡星主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的父亲也好,我的母亲也罢,都已经不在人世,就连我自己也变成个老太婆,这些事情早就看开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马车停在了一栋恢宏的建筑前——说是地下拍卖场,其实并没有建在地下,而是在地上,十分招摇,几乎就是西北区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这栋建筑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占地极大,而且一看就是“天廷”的手笔,因为其有一种独特的“中西合璧”之美,就好像大道首吴光璧的那身打扮。 中式的飞檐,西式的立柱,飞檐上站着中原的貔貅,立柱又雕刻了人鱼,大门是中式的八扇门,窗户又是西洋 教堂的彩绘玻璃窗。有中原独有的高高门槛,又学西方铺设了红色地毯。 总之是一言难尽。 虽然南洋的天气总是潮湿闷热,夏天更是如火炉一般,但张月鹿还是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用兜帽遮住面容,随着玉衡星主走下马车。 玉衡星主走在前面,张月鹿落后半步,就像是她的随从。 拍卖场的管事已经迎了出来——这不是所有客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只有玉衡星主这种高级会员才有。管事谄媚又谦卑,几乎是弯着腰在前面引路。 玉衡星主笑问道:“我听说你们的大道首回来了,有这回事吗?” “夫人消息真是灵通。”管事说道,“大道首的确回南洋了,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无缘得见的,不过听说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李家贵人。” 玉衡星主点点头,没有多问,又问道:“今天有什么好货色吗?” 在地下拍卖场,“货色”一般指奴隶,“物件”才是指其他东西。 管事一怔,随即说道:“夫人今天怎么问起这个了,您过去可一直不碰这个的。” 玉衡星主随意道:“我有个侍女跟野男人私奔了,就算找回来了也要打死,所以我想物色一个小丫头,填补空缺。” 管事恍然道:“夫人放心,自然是有的,前几天刚到了一批新货,都是最上等的货色,保证能让夫人满意。” 在管事的带领下,玉衡星主和张月鹿来到二楼的一处包间,拍卖 场的一楼和二楼是被打通的,结构就像西洋人的角斗场,所以在二楼的包间可以将一楼的情形一览无余。 张月鹿褪下兜帽,来到落地玻璃窗前。 第一百零三章 潜入 既然玉夫人点名要物色一个合适的侍女,那么卖场这边也很快做出了应对,有人给玉衡星主送来一份名册。 名册上登记了这次的“卖品”。 卖场的生意与西婆娑洲公司不同,主要是以质量取胜,定位多少有点“奢侈品”的意思,西婆娑洲公司的定位就是“消耗品”了。 正因如此,前者以女人为主,后者以男人为主。 玉衡星主其实不介意真买一个女子,这种曾经遭受苦难的女子最适合发展为紫光社的成员。 不是紫光真君偏爱这类女子,而是绝大部分顶尖人才都去了道门,其次还有大玄朝廷作为选择,隐秘结社之间同样竞争激烈,紫光社还偏爱女子,把男子排除在外,又对相貌、资质、能力有一定的要求,不像“天廷”那样不挑食,一番筛选下来,紫光社的选择空间并不大。 张月鹿没有在意这些,她并非想要清查此处地下拍卖场——齐玄素不可能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和“天廷”同时开战,更何况金公祖师刚刚帮助道门击败了陈书华,必然是有条件的,就算齐玄素想要动手,东华真人也不会同意。张月鹿则是岭南道府的人,没资格直接插手南洋的事情。 此时张月鹿正在沉思,怎么通过拍卖场找到有关南洋贸易公司的线索。 直接表明身份,强令拍卖场配合,那是基本不可能的——换成李长歌过来还差不多,张李之争这么多年, “天廷”凭什么损害自己的利益帮你这个张家人? 如此一来,只能在暗中进行,南洋是“天廷”的老巢,狮子城则是南洋核心,“天廷”在此地的势力可想而知,这也是张月鹿亲自出马的主要原因之一。可就算是张月鹿亲自出马,此时也觉得棘手。 在很短的时间里,张月鹿已经辨别出三处阵法痕迹,说明这里防卫森严,想要无声无息地摸进去,有一定的难度。毕竟玉衡星主这样的造化天人都是这家拍卖场的客人,其幕后老板则是一位仙人和一位伪仙,阵法的层次不会太低了,纵然比不上社稷宫,也与婆罗洲各地分道宫的阵法在伯仲之间。 说白了,破阵不难,关键是如何在不惊动拍卖场的情况下穿过阵法。就好比一把锁,无论是暴力撬锁,还是用一些技巧开锁,都不难,关键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且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开锁。 就在此时,玉衡星主忽然开口道:“张姑娘,你想去卖场的仓库区看看?” 张月鹿转过身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确保这里不会有偷听一类的手段吗?” “你放心,我已经检查过了,这是紫光社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玉衡星主不紧不慢地说道,“再者说了,这类手段很犯忌讳,若是被客人知道了,对于拍卖场的声誉是很大的打击,‘天廷’是求财的,不是来做密探的,他们才不会 管客人在包间里做什么,颠鸾倒凤也好,密谋叛乱也罢,只要有钱,都不是问题。跟什么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 张月鹿倒是颇有感触:“犹记得玄圣说过,其实治理天下的基础就是两件事,钱从哪里来,钱往哪里去。” 玉衡星主嘿然道:“徐祖还说过,只要有钱,再大的矛盾也可以遮掩过去,什么深仇大恨,都可以暂且搁置不谈,你好我好大家好。只要没钱,再小的矛盾也会放大为战争的导火索,最终导致全面崩盘。其实结社也是这样,这年头贸易发达,多的是金山银山,再也不是有顿饱饭就能蛊惑人心的时代了,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没有钱,根本维持不下去,我向张姑娘讨要一点脂粉钱,也是迫不得己。” 张月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谈,转而问道:“星主有办法让我去到所谓的仓库区?” 玉衡星主放下手中的酒杯:“金公祖师一般不会踏足狮子城,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天廷’的总坛,刘桂正在东婆娑洲那边谈一笔买卖,只要吴光璧不在这里,就没人能拦得住我。”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你刚才问那个管事吴光璧是否回来了。” 玉衡星主笑了笑:“不过我只能帮你争取很短的时间,你要先规划出一条合适的路线,在我出手之后,立刻冲过去,不能有半点迟疑。”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好。” 说罢,张月 鹿重新戴上兜帽,转身出了包间,径直前往一楼大厅。 这个包间是玉衡星主的专属包间,这里甚至有她的一个酒柜,里面长期存放了来自撒丁的上好葡萄酒。玉衡星主来到酒柜前,取出一瓶三十年份的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端着酒杯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着下方的一楼大厅。 张月鹿来到下方的大厅之中,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打量着整个一楼大厅的环境。 拍卖开始之后,所有的窗户都被关闭遮挡,形成类似夜间的效果,然后所有的灯光都会集中在靠着北墙的拍卖台上,将那里照得雪亮,以便于展示拍卖品,而围绕在拍卖台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座位就会隐藏在黑暗之中,毕竟这不是道门的竞买,许多买家并不想抛头露面,这种效果十分适合保障买家们的隐私。 拍卖台靠着北墙,其余三面是客人的座位,二楼是包间,而在北墙上有一道门户,那里应该就是连通仓库区了,拍卖场的人通过这道门户将“卖品”们一一带到拍卖台上。 不过从张月鹿站着的地方到这道门户的一路上也是困难重重,且不说那些看得见的守卫,看不见的阵法就有四个。 第一个阵法位于客人区域与拍卖台之间类似过道的地方,就像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大号蛋壳,大概是防止有人冲上拍卖台。然后是拍卖台周围有一个警戒阵法,主要起到示 警作用。拍卖台上方还有一个小型阵法,覆盖范围只有一张桌子大小,大约是用来保护特别珍贵的拍卖品。最后就是那道门户了,既能阻止别人随意进出,也能防止里面的奴隶逃出来。 张月鹿略微调整下了自己的位置,确保是一条直线,也就是最短距离,然后开始暗暗催动“六虚劫”,这种传承自徐祖的手段号称无物不化,阵法也不例外,是极佳的破阵手段。 对于张月鹿而言,问题从来都不是破阵。 然后张月鹿抬头望向玉衡星主所在的包间,那里的玻璃是单向的,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张月鹿并没有用“仙人望气术”去看穿玻璃,不过她可以肯定玉衡星主看到了自己。 黑暗对于并不算什么遮挡。 下一刻,张月鹿举起了手。 站在落地窗前的玉衡星主正不紧不慢地抿着红酒,在看到张月鹿抬手之后,她捏住酒杯的手指一松,酒杯掉落在地。 脆弱的高脚杯变成无数碎片,连同杯中的葡萄酒一起飞溅。 然后就在这一刻,透明的玻璃碎片和鲜红的葡萄酒都失去了颜色,变为纯粹的黑白二色,维持着飞溅的状态定格凝滞。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黑白二色化作浪潮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二楼的包间和一楼的大厅全部化作了黑白二色,唯有二楼的玉衡星主和一楼的张月鹿还保持着鲜活的色彩。 张月 鹿立刻动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已经来到第一道阵法的跟前,她的指尖与阵法相触,阵法上立时出现了一个“空洞”,让张月鹿一穿而过——张月鹿有能力摧毁整个阵法,却没有这个必要。 第二个阵法并非全方位地笼罩,只是在几个关键点设置了触发机制,以免台上的人不小心触发阵法的警戒机制打断拍卖流程,扫了客人的兴致,只是几个关键的触发机制就比较容易避开。没有触发机制的地方就用护卫作为补充,正常情况下自然是天衣无缝,不过此时张月鹿有了足够的余地绕过守卫和阵法。 第三个阵法直接无视,张月鹿不是来偷东西的。 最终,张月鹿来到了那道门户之前,再次如法炮制,以“六虚劫”顺利穿过这最后一道阵法。 几乎就在张月鹿闪身进入门户的瞬间,保持着飞溅状态的红酒和玻璃碎片恢复了鲜活的色彩,溅得到处都是,有些酒液甚至沾染在玉衡星主的长靴上。 黑白二色褪去,阵法第一时间恢复运转,迅速填补了张月鹿造成的“空洞”——这也是张月鹿并不彻底摧毁阵法的原因。 玉衡星主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消耗不小。万幸此处拍卖场中并没有境界修为与她相当之人,甚至天人也没有几个,要知道定住一个普通人与定住一个天人,消耗可是天差地别。 张月鹿顺利进入到仓库区,这里还有一些守卫和 阵法,不过因为不再是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便算不得什么难题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大势至 张月鹿隐去了身形,行走在仓库区,无论是守卫,还是被关押的奴隶,都看不到她。 这里的仓库区,其实有些类似于监狱,被分割成一个个房间,有些单间里只关着一个人,除了都是相貌姣好之外,这些人的待遇相当不错,不仅伙食很好,而且没有明显的被虐待痕迹——毕竟“天廷”还指望着卖出一个好价钱,弄得遍体鳞伤或者脏乱不堪就是跟钱过不去了。 还有就是“大通铺”了,这里关着的人就要差一些,待遇明显比“单间”低了一等,不过也不算太过糟糕,至多是有点皮外伤。不是“天廷”比西婆娑洲公司更仁慈,只是两者的定位和路线不同。 张月鹿的目光扫过这些沦为奴隶的可怜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终究不是圣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一个心肠冷硬之人,那句“类似五代大掌教”的评语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褒奖,其实有些褒贬不一的意思。 正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偏偏最重要的权力就是兵权和财权,有钱才能养兵,有兵才能建立有效统治。 老好人很难做好一个领袖,六代大掌教便是前车之鉴。 从头到尾,张月鹿都只是提出了改变道门,而非改变天下。她是一个从上而下的改良派,而非自下而上的起义者。她的出身成就了她,也限制了她。 真把她当成救世圣人,也大可不必。 想法是好的,具体如何做 还是另一回事。 世道之变革,并非一人之功,也非一人之力就能完成,非大势不可为之。大势一成,英雄才能趁势而起、趁势而为。大势未至,英雄也只能束手,徒呼奈何。 张月鹿并没有立刻解救这些可怜人,而是走马观花地一眼扫过。就算她能救这批奴隶,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奴隶,必须要斩断祸根才行,可要动“天廷”又岂是简单事,且不提其背后有太平道的支持,便是金公祖师,也是一座高山。 很快,张月鹿看完了整个仓库区,有了一个重大发现,绝大多数奴隶的身上存在某种印记,就像印章,各不相同,似乎意味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至于“天廷”为何没有将这些印记抹去,大概与“天廷”的行事作风有关,从本质上来说,他们还是一伙妄人糙人,精细程度有限。 这些印记当然不是直白的文字,那几乎是授人以柄,而是某种符号,这其中就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符号。因为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岭南分公司差点被张月鹿一锅端了,所以张月鹿掌握了许多有关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秘密,认出这个符号并不难。 张月鹿通过这些符号,区分出来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奴隶,然后她选中了一个很漂亮的西洋女子,蓝眼睛金头发,皮肤很苍白,而且她弱不禁风,似乎出身不错——这往往意味着价格不菲。 然后张月鹿用 了一点小手段,让这个女人暂时地病了,脸色焦黄,气息衰弱,又不会危及生命。 一个很贵重的奴隶突然病了,是不好继续拍卖的,谁也不会花大价钱买一个将死之人。拍卖场因为高昂的成本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奴隶,一般就是两个选择,一是降价出售,二是退货。前者可能会让拍卖场赔钱,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以“六虚劫”在这个女人的体内留下自己的气息,要知道就是同等境界的无量天人遭遇“六虚劫”之后,在其不发作的时候,也很难察觉或者祛除,张月鹿这样做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张月鹿等着这个女人被退货,送回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关押奴隶的仓库,然后她循着留在这个女人体内的气息找到那个仓库。 这个办法并不是十分保险,不过这已经是张月鹿在短时间内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如果这个办法不奏效,那么张月鹿只能等待紫光社那边的消息,那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至于会不会惊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张月鹿认为不会,虽然王家在陈书华的事情之后必然对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上下耳提面命一番,诸如收敛行事、小心谨慎一类,但惯性的力量总是巨大,习惯养成了,总是难以扭转。 而且底下的人未必就能认识到情况恶劣到了什么程度,王家不可能把真实情况 告知底下的人,那会严重削弱整个公司的信心,甚至会提前出现树倒猢狲散的情况,所以王家必然有所保留,还要维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姿态,这就导致底下的人很可能不当一回事。 一次退货,还不至于让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生出足够的警觉。 张月鹿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没有返回拍卖场,而是沿着另外一条路悄然离开了这里。 另一边,齐玄素处决了大虞国主陈书祯之后,决定继续自己的未完成的巡视之旅。 关于这一点,包括王教鹤在内,都不能反对,总不能说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齐玄素登上飞舟,前往狮子城。 这次的阵仗就要大太多了,有一艘“应龙”护航。其实也不能称之为护航,主要是顺路,甲寅灵官要返回旧港宣慰司,刚好与齐玄素同路而行。不过甲寅灵官在安排好旧港宣慰司的事情后,会到齐玄素的身边担任一段时间的临时护卫。 齐玄素这次的随行人员相当庞大,除了必要的秘书陈剑仇之外,还有小殷姑娘、韩永丰、陆玉婷,以及暂时听命于他的上官雅,更有数量在五百人左右的灵官卫队。 并非齐玄素故意如此阵仗,要抖搂一下新任首席副府主的威风,而是因为齐玄素现在比较虚弱,别说造化天人的实力,便是逍遥天人也十分够呛,不得不加强护卫,以免阴沟里翻船。 与自己的性命安全相比,阵仗再大也 不嫌大。 这次的巡视之路并没有什么波折,当飞舟再次降落在狮子城外,整个狮子城上下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在距离上次没过去多长时间,许多安排还未荒废,可以拿出来接着用。 不过这也让许多人心里大骂,没完了是吧,刚巡视了又巡视,整天不干别的,就伺候你了。 只是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憋在心里,没有人敢付诸于口。 谁让人家升了呢。先前是三品幽逸道士,是次席副府主。现在是二品太乙道士,是首席副府主。这无疑是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能跨过去的门槛,齐玄素就这么跨过去了。可是也没人能说什么,这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之所以让人觉得突兀,无非是时间太短,而且这位齐真人太过年轻,如果换成是一个饱经风霜沧桑的七代弟子,那就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了,甚至会觉得十分合理。 不过凡事总有利弊两面,齐玄素的年龄成了许多人攻击他的武器,是诟病他的主要原因,可也正是因为年龄,让齐玄素获得了一些十分隐性的尊重和地位。 道理很简单,首席副府主当然是大人物,只是还没大到贵不可言的地步。可如果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首席副府主,那就十分可怕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最少还有七十年的光阴,就算十年一个坎,十年掌府,十年掌堂,意味着他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就有 了竞争大掌教的资格——谁也不会怀疑不到三十岁的无量天人会与长生无缘。 竞争大掌教的资格,又被称作道门储君,也就是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的位置。那分量就完全不一样了。若是能登上大掌教尊位,那就更不一样了,别看现在许多人提起六代大掌教都是很不屑的样子,就算是六代大掌教,那也是三师联手才压下去的,一般人谁敢自比三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也许有人不怕得罪一位首席副府主,却会害怕得罪一位未来的道门储君。 除非现在就把齐玄素杀了,否则齐玄素的崛起几乎是势不可当,人总是要往远处看,为以后早做打算,于是齐玄素就获得了远比普通首席副府主更尊崇的待遇。 因为齐首席的身体抱恙,所以港口位置被黑衣人戒严。 南庭都护府的二号人物秦衡钧亲自出面迎接,与之同行的还有他的副官、太平钱庄的胡辅理和周永河,以及本地的许多道士。 灵官和黑衣人组成了内围和外围,所有人都盯着飞舟。 舷梯落下,齐玄素第一个走下飞舟。 一瞬间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初他们在帝京蓬莱池迎接姜合道姜大真人的景象,没想到他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齐玄素先与秦衡均见礼,又望向胡辅理:“有劳胡辅理相迎。” 胡辅理道:“应 该的。” 如果说胡辅理上次还有些不情愿的意味,那么经过升龙府之变后,他已经彻底看清了形势,决心站在齐玄素这边。 胡辅理此时只有一个感受。 大势至。 第一百零五章 刺杀 狮子城如此重要的地方,婆罗洲道府自然要在此地派驻一位副府主,狮子城的道宫规格也仅次于社稷宫,名为天福宫。这里供奉的不是太上道祖,而是天后娘娘。最早的天福宫并不算大,道门来到南洋之后,将其一再扩建,如今已经成为一座州宫级别的宫观,位于狮子城的中央区。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或者下载“”APP继续阅读。 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坐镇天福宫的副府主名叫谢教峰,在婆罗洲道府的副府主中排名第四,仅次于齐玄素、徐教容、王教鹰。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狮子城的位置太过重要。 至于为何不是王教鹰...... 《过河卒》第一百零五章 刺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谢教峰 秦衡均又给齐玄素换了一辆马车,接下来的路程走得小心翼翼,简直就像行军,这位南庭都护府的二号人物恨不得提前把斥候撒出去,以确保万无一失。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或者下载“”APP继续阅读。 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没办法,齐玄素不后怕,他是真后怕,真让齐玄素死在了狮子城,那就是黄泥落在裤裆里,领会意思吧。 谢教峰也在糟心,虽然刺杀未遂的罪责要比刺杀成功轻许多,可再轻也是罪责。而且出了这么一件事,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他原本想的是赶快把这尊大菩萨给送走,可出了这样的事情后,齐玄素...... 《过河卒》第一百零六章 谢教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两方酒宴 天福宫安排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接风宴,虽然没有富商一类的外人参与,但除了大都护之外,狮子城中道门和朝廷的大多数头面人物都到了。 齐玄素在参加接风宴之前略微梳洗了一番,由于没有合适的鹤氅,干脆便装出席。 因为先前的意外变故,这次接风宴的氛围并不怎么好,不过还是许多人轮番向齐玄素敬酒,齐玄素倒是来者不拒。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与之同时,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些人也在喝酒。 这些人没有资格去天福宫参加齐玄素的接风宴,因为他们不是道门中...... 《过河卒》第一百零七章 两方酒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如鬼似魅 张月鹿通过一个简单的小计谋,在紫光社的配合下,成功查明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关押奴隶的具体位置——就在狮子城的中央区,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灯下黑。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不过张月鹿很明白,她让那个女人生病的小手段经不起太多推敲,很容易打草惊蛇,引起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警觉,然后提前转移,必须要立刻行动,不能有丝毫迟疑。 所以张月鹿结束与齐玄素的经箓通话之后,便立刻动身了,循着她留在那个女人体内的气息,来到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仓库外。 《过河卒》第一百零八章 如鬼似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收网 好不容易来到仓库深处,眼看着关押那些女子的地方就在眼前,陈管事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叫一声:“那、那是什么?” 这里位于地牢的最深处,因为关押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光源不多,又因为穹顶有二层楼那么高,所以上方位置漆黑一片,如果不是刻意抬头,那么很难注意到上面的情况。 陈管事循声抬头看去,目光所及,悬挂着一个又一个的身影。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这些人正是先前消失的那些人。 有打了一拳就凭空消失的高管事,也有老周...... 《过河卒》第一百零九章 收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站队 这么一番废话,可见谢教峰的老油子本质和公门修为之深厚,能滑过去的事情绝不会有明确态度,滑不留手好似泥鳅。 可齐玄素硬要逼着他表态站队,又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滑过去? 于是齐玄素说道:“我这次来狮子城,带了五百灵官卫队,我本想派出三百灵官把这些奴隶贩子带回来,只是又担心重演白天时候的刺杀之事,现在看来,我的人头还是值些太平钱的,引得好些人惦记。”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谢教峰本来想说,天福宫绝对安全,请齐首席放心。 可话刚到嘴边,...... 《过河卒》第一百一十章 站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 马奇诺 天不遂人愿,就如齐玄素乘坐飞舟总会失事,齐玄素拜访胡松亭也总是遭遇意外。 他刚刚来到胡松亭这边,天福宫那边就传信了,说是西婆娑洲公司的代表想要见首席副府主。 说到这位代表先生,齐玄素并非第一次打交道。不过上一次打交道并非直接打交道,勉强算是间接打交道,不是在升龙府,而是在凤麟洲。 这位代表先生名叫马奇诺,是西洋的一位大公爵,凤麟洲战事期间,他因为战俘问题前往秀京请见身为掌军真人的清微真人。 虽然清微真人没有见他,但还是委派凤麟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李天罡代为接见。 由此可见,这位马奇诺大公爵的地位相当不低,他自认为有面见清微真人的资格,就算清微真人不愿意见他,也是派出了一位次席副府主。 换而言之,清微真人认为这位大公爵与次席副府主差不多是同一个级别,他现在要见道府的人,徐教容又不在狮子城,只有齐玄素亲自出面最为合适。 谢教峰是不合适的,再者说了,以谢教峰这种油滑性子,就算合适,他也不会贸然出头。 齐玄素对马奇诺其人算是有些了解,在大魏王朝覆灭的前一年,西婆娑洲公司正式成立,最初的正式全名是 “卢恩商人在西婆娑洲贸易的公司”。它是由一群具有影响力的商人组成,这些商人在西历一千六百年获得了卢恩皇室给予他们的对西婆娑洲的十五年贸易专利特许。 公司共有一百二十五个持股人,资金为八万金克朗。在其后一百年的时间里,西婆娑洲公司不断发展壮大,很快便从一个商贸公司转变为一方割据势力,甚至是一个国家。 其股东的构成也越来越复杂,最初的商人们大多被排挤出去,新股东多是大商人、大贵族、大工坊主、少部分西婆娑洲的王公,以及来自于圣廷的教士阶层。 很快,教士联合贵族彻底掌握了西婆娑洲公司,而在这些教士和贵族的推动下,西婆娑洲获得了部分协助统治和军事职能。 根据西方的公司制度,最高决策层为董事会,是由董事组成、对内掌管公司事务、对外代表公司的经营决策机构,由股东大会选举产生。 一般而言,每三年选举一次。如今西婆娑洲公司的董事会一共有十三名成员,曾经在凤麟洲暗中资助尊攘派的怀特是董事之一,马奇诺也是董事之一。 不过这两人还有区别,怀特是独立董事,马奇诺则是执行董事。执行董事是和非执行董事是相对的。 所谓执行董事,本身作为一个董事参与公司的经营。而独立董事就是与公司没有任何关系,可以独立发表自己的观点,对公司的董事会决策包括一些重大的问题独立发表意见。 其地位比较超然,不会受到内部派系利益的太多牵扯。一般而言,独立董事的人数不能少于董事会成员总数的三分之一。 怀特作为一名圣廷教士,主要是履行圣廷方面的各种职责,自然不能深度参与西婆娑洲公司的经营和管理,所以他是独立董事,一般起到监督的职责。 马奇诺身为大贵族,赚钱才是首要目的,他除了大量投资之外,还亲自参与经营和管理,所以是执行董事。 两人在凤麟洲的行为也体现出两人身份的不同。怀特资助尊攘派,背后有使徒托罗努斯,显然是执行圣廷的方略。 而马奇诺则是想要进行奴隶贸易,从凤麟洲购买战俘,并不关心凤麟洲的战事结果如何,显然是站在西婆娑洲公司的立场上在商言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马奇诺不会听从圣廷的指令,只能说这些董事之间存在职责分工不同。 除此之外,虽然董事会决策是一人一票,包括董事会主席也只有一票,但董事会是由股东会决定产生的,甚至很多董事是由股东亲自兼任的,董事会主席一般由最大的股东兼任。 按照程序来说,股东会才是公司的最高权力机构,董事会是最高执行机构。 在股东会的决议上,并不按照人头计票,而是资本多数决,也就是出资更多的人,承担的风险更大,所以说话的分量更重,即股东会是按照持股比例表决的,超过半数持股比例便掌握了公司的绝对控制权。 马奇诺的身份就很特殊了,他既是股东,而且持股比例很高,不是最大的股东,也属于大股东之列,又是执行董事,还是西婆娑洲公司在南洋及凤麟洲地区的最高决策人,所以他的身份要高于普通董事,不能对标普通的副府主,要对标首席、次席这个级别。 齐玄素有心不见,让祠祭堂分堂的道友代为接见一下,不过考虑到影响,以及清微真人对待此人比较重视的态度,还是不得不临时改变行程,先去见这位董事先生、大公爵阁下。 其实见与不见的权力完全掌握在齐玄素的手中,不是说齐玄素非见不可,只是齐玄素也想通过马奇诺这位西洋世界的大人物,探听一下圣廷方面的动向,毕竟他身上还肩负着另外一项使命,那就是处理有关圣廷的事情。 贸易本身就是一种交流,你来我往,伴随贸易交流而来的渗透总是避免不了,就需要定期地除草。 至于如何除草,不吓跑那些普通商人,不影响正常贸易,就很考验方式方法了。 只是齐玄素到了婆罗洲之后,圣廷方面并没有太大动作,甚至陈书华大闹升龙府的时候,圣廷也没有出面。 当然,不排除局势变化太快导致圣廷没有反应过来的可能,毕竟道府作为当事者都差点没反应过来,再加上升龙府位置特殊,圣廷的力量比较薄弱,想要参与其中也是有心无力。 狮子城就不一样了,这是南洋商贸最为发达的地方,甚至外来人口能与本地人口持平,所以狮子城是被圣廷渗透比较严重的地方,许多圣廷之人可以打着做买卖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来到狮子城,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如今,圣廷终于按捺不住,跳了出来。这无疑会给局势带来一些变数。 齐玄素回到天福宫后,让小殷自己玩去,带了陈剑仇去见这位董事。陈剑仇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精通五种语言,除了中原官话、婆罗洲土语之外,还有卢恩语、伊比亚语、婆娑洲土语。 他和陈剑秋完全可以用卢恩语正常交流,这是个极大的加分项,因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充当翻译。 不过见到马奇诺后,齐玄素发现多此一举了,马奇诺作为西婆娑洲公司在半个东方世界的最高决策人,自然精通中原官话,而且口音正宗,熟悉中原人的各种用词习惯,绝没有普通西洋人说中原官话的那种怪异感觉,如果闭上眼睛去听,还当是个中原人在说话。 “齐真人,用中原话来说,我是久仰多时,只是缘悭一面。”马奇诺被安排在一间西洋风格的会客厅中,原本坐在沙发上的马奇诺见到齐玄素在女道士的引领下走进会客厅后,立刻站起身来,十分热情地要给齐玄素一个拥抱。 齐玄素婉拒了这种过分亲密的西洋礼节,拱手道:“马奇诺先生的威名,早在凤麟洲的时候,我就有所耳闻了,那次是凤麟洲道府的李次席接待了马奇诺先生。” “对了,那时候齐真人也在清微真人的帐下效力。”马奇诺恍然道, “只是那时候的齐真人还不是真人。”齐玄素微笑道:“所以入不得马奇诺先生的眼。” “齐真人这是在挖苦我。”马奇诺同样是笑道, “挖苦我不识真人在眼前。” “没有这个意思。”齐玄素摆手道, “那时候的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成为二品太乙道士,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也可以说是因缘际会,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马奇诺带着西方贵族那种特有的笑,眼神很冷,没有波澜,可下半张脸又十分热情:“齐真人过谦了,中原有句古话叫作英雄出少年,从一百年的长度来看,如今的齐真人还算是少年。”马奇诺应该是一句奉承话语,不过齐玄素并不怎么高兴,因为现在许多人十分诟病他的年龄,无非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那一套,马奇诺还要把齐玄素往少年人里面算,齐玄素对于三十年河东没有半点兴趣。 于是齐玄素说道:“中原还有一句古话,叫作莫欺少年穷,我现在再喊穷,有人该骂娘了。所以这个少年人还是不当也罢。”马奇诺也意识到自己的马屁可能拍在了马蹄子上,跳过了这个话题:“不管怎么说,齐真人都是整个东方世界最年轻的正式二品太乙道士。”齐玄素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马奇诺先生,我们坐下说话。”两人落座之后,齐玄素道:“马奇诺先生是日理万机的人物,诸事繁杂,这次急着见我,总不会是与我喝茶的,不妨直言。”马奇诺缓缓收敛了笑意,正色说道:“我听说道府打算查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有这么一回事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灾难人心 齐玄素脸上的微笑也慢慢消失不见了,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这个所谓的‘听说’很有意思,不知马奇诺先生是从哪里听说的?”马奇诺道:“我是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消息灵通人士那里听说的,请恕我因为某些信誉原因,不能透露这位消息灵通人士的姓名和身份。”齐玄素道:“好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倒是名副其实,应该不是道府内部人士吧?”马奇诺打了个哈哈:“如此说来,这个传言是真的了。”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有这样说,我只能说,道府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决定,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毕竟是一家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大型公司,如果道府决定查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那么一定会通过道府的府主议事进行表决,只有表决通过之后,才能下达查封命令,不是我随便一句话就能查封的,我没有这样的权力。”马奇诺换了一个说法:“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道府现在没有这样的决定,不代表以后不会有这样的决定。就如齐真人的权力,齐真人现在没有这样的权力,并不代表齐真人以后没有这样的权力。”齐玄素说道:“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也可以说未来有着无数种可能,充满了各种不可控的因素,任何一种因素的改变都可能导致未来走向发生巨大变化。我们能够确定的只有过去和现在,而马奇诺先生刚才所说的,只是未来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可能而已,我并不认为其具有讨论的必要和价值。”马奇诺心中略感诧异。 因为这个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并不稚嫩,也不冲动,反而十分老道,说话滴水不漏。 不过马奇诺也并非易与之辈,顺着齐玄素的话语说道:“齐真人方才说了,各种因素都可能导致未来发生变化,我听说道府最近正在查处有关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问题,在我看来,调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个因素无疑会导向我所说的那个未来,所以我认为,这种可能还是具有讨论的必要和价值,毕竟中原有句古话叫作未雨绸缪,我们总要为即将到来、可能到来的灾难早做准备。”齐玄素的眉头皱起:“马奇诺先生,你刚才说灾难,难道你认为查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个假设在真实发生之后会是一场灾难?” “毫无疑问。”马奇诺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正如齐真人所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是一家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大型公司,我甚至认为它是整个南洋地区最大的公司,所有的商人都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有着生意上的往来,包括我们西婆娑洲公司。可以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是整个南洋商贸的晴雨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任何一点起伏,经过层层扩散之后都会变成影响整个南洋的巨大涟漪。”说到这里,马奇诺稍微停顿了一下,有意观察齐玄素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如果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倒闭了,那会产生无数的烂账、坏账,会在南洋造成一个巨大、可怕的空洞,无数人会因此而破产,甚至是流离失所,其毁灭性的影响不亚于一场战争,圣廷一直认为,战争、瘟疫、饥荒、死亡是四大灾难,所以我认为这就是一场灾难。”齐玄素并不去正面分析这种后果究竟是不是灾难,那无疑会落入马奇诺的节奏之中,齐玄素一向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所以他换了一个角度,直接指向马奇诺本人:“我若不是早就知道马奇诺先生是西婆娑洲公司的董事,还要以为马奇诺先生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董事,这次是跑到我这里做说客来了。还是说,马奇诺先生当真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有股?亦或是马奇诺先生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有什么利益牵连?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马奇诺诡辩道:“我当然不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董事,也没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份。至于利益牵扯,我并不否认,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做市舶堂或者道府的买卖,是不是利益牵扯呢?” “当然是。”齐玄素道, “只是利益牵扯也分公和私,公对公就没什么问题,若是涉及到私人利益,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马奇诺道:“我们和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都是正常贸易往来。”齐玄素又道:“至于道府调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一事,此乃道府内政,外人无权过问,如何处置,自有道门法度可依,道府只需要秉公处理。如果马奇诺先生对此感兴趣,那么可以耐心等待道府的处理结果公示。就这样。”马奇诺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用手指虚点下方,加重了语气:“难道齐真人一点也不在意此举可能引发一场巨大的灾难?难道齐真人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可能破产的无辜百姓?难道齐真人为了自己的政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三个难道,三个问句,句句诛心。 齐玄素也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说道:“大公爵阁下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一个意思,用几个字就足以概括:大而不倒。过于繁荣的商贸就如一条环环相扣的链条,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造成整个链条的断裂。如果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倒了,那么会产生一连串的反应,最终酿成所谓的灾难。事实上,某些人便意图以这种方式绑架道府,乃至于绑架整个世界,让所有人为他的所作所为买单,以此为威胁,确保自己的地位。这就好像一个贼人,在身上绑满了炸药,冲到一个闹市之中,威胁周围的人满足他的条件,否则他便引爆炸药,拉着其他人一起去死。”齐玄素顿了一下,同样观察着马奇诺的表情,然后说道:“如果我认可马奇诺先生提出的‘灾难’概念,那么马奇诺会认可我提出的‘贼人’概念吗?”马奇诺陷入到沉默之中。 齐玄素继续说道:“而且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调查,只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能把事情说明白,到底是这些人打着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旗号私自所为,还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授意行事。如果是前者,那么只是处理这几个人就行,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至多是管理不严。可如果是后者,那么道门法度在此,法不容情,便是我想要网开一面,也无能为力。”过了好一会儿,马奇诺缓缓说道:“我不知道齐真人是否了解,道门在最近几年连续发动了西域战事和凤麟洲战事,这两场大型战事,虽然道门都取得了十分完美的胜利,但道门并没有进行掠夺,反而进行了安抚,用中原的话来说,道门得到了人心。可还是中原的话,有得就有失,道门得到了人心,失去了什么?自然是失去了大量的太平钱,所以道门如今的财政状况并不健康。”齐玄素立刻知道马奇诺想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马奇诺接着说道:“在如今这种情况下,齐真人意图掀起一场波及整个南洋的风暴,甚至会在短时间内摧毁南洋的商贸环境,迫使大量商人逃离南洋,导致大量中下层破产,甚至是商路中断。这无疑会让道门的财政情况雪上加霜,我不知道齐真人考虑过这种情况吗?”齐玄素道:“马奇诺先生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马奇诺终于是笑道:“没有半点夸大的成分,在市场上,信心最重要。如果信心没有了,那么不管这件事有没有发生,或者会不会发生,都会造成大量的金钱出逃,毫无疑问,齐真人现在正在摧毁这种信心。”齐玄素不得不正面回应了:“如果所谓的信心,都是建立在不正之风上面,都建立在奴隶买卖和掠夺上面,那么我看这种信心还是不要为好。我们一直都说中原的古话如何如何,现在我也说一句你们西洋的话语,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你们今天所掠夺的,都会成为你们日后必须背负的历史包袱,我们道门没有也不需要这种包袱,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需要有。” “相较于信心,我们中原人更喜欢讲人心,我不谈人心向上还是向下,我只说一句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认为,现在收拾世道人心,还来得及。” “最关键的一点,我要再次强调,处置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好,不处置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罢,这都是道门的内政,任何外部势力都无权过问或者干涉。”马奇诺脸上的笑容再次消失了:“所以齐真人是在跟我说,如果你执掌了道门的最高权力,那么你会视西方为敌人,因为你认为奴隶贸易是罪恶的,所以西方也是罪恶的。”齐玄素笑道:“正义与邪恶,不是我能定义的,也不是你能定义的,如果你非要找一个答案,那你不妨去问问西婆娑洲平原上的皑皑白骨。”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覆雨翻云手 齐玄素很明白,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一定会进行反击的。只是齐玄素没有想到,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 马奇诺及其背后的西婆娑洲公司就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一张牌,如果说齐玄素先前只是有所怀疑,那么现在几乎就可以确定了。 马奇诺跑过来跟齐玄素大谈什么“大而不倒”、“一场灾难”,无非是一种威胁。过去的时候,齐玄素只是主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可以不管这些,如今他是首席副府主,掌管着道府的财政大权,却是不能不管钱袋子,尤其是道门最近的财政状况不容乐观,南洋的商贸就更不能出问题了。 这无疑让齐玄素投鼠忌器。 不过齐玄素也不可能被马奇诺的三言两语就给吓住,他暂缓了太平钱庄那边的进展,仍旧推动着鱼尾街二十三号贩奴案的调查。 案子本身没什么好说,在被张月鹿顺藤摸瓜确定位置之后就已经成为定局。人赃俱获,几个管事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在道府承诺轻判之后,什么都交代了。虽然轻判也是被送到昆仑道府修道观,但总好过被婆罗洲道府直接处死——在这方面,这种大规模贩奴和采生折割一样,属于民愤极大,一般都是处以极刑。 至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方面,在这种情况下,也没能给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总不能抛开事实不谈,那位南洋联合贸 易公司的高级经理被谢教峰问得无话可说,然后就是谢副府主单方面输出,几乎是指着鼻子骂。 虽然齐玄素没有权力查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但他可以下令让南洋联合贸易暂时停业整顿,接受道府的全面调查。 事实上齐玄素也是这么做的,他直接下令让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停业接受调查,同时又让陈剑仇把陆玉婷叫来,打算让陆玉婷牵头组织一个相关方面的调查小组,正式进驻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总部进行审查。 虽然事情的引子是鱼尾街二十三号贩奴案,但调查的方向肯定不仅仅是一个贩奴案那么简单。别看陆玉婷是化生堂出身,陆家的根子却是在风宪堂,陆玉婷耳濡目染之下,纵然比不上陆玉书,也算是半个行家。 陆玉婷来了,当初调查大虞国主之事的时候,陈剑仇与陆玉婷有过交集,如今两人一起在齐玄素的麾下共事,关系更上一层楼。陈剑仇领着陆玉婷来到签押房的时候,两人还是有说有笑。 齐玄素也没有不悦或是指责,都是自己的亲信心腹,又是在私底下,并非正式场合,不必太过严肃。 齐玄素示意陆玉婷坐下,陈剑仇给陆玉婷沏茶之后,便离开了。 谈话正式开始,齐玄素说道:“这次进驻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我想了想,还是得你去,老韩打打杀杀还行,干这些细致活,就有些太糙了。至于雠正,一则是我身边 少不了人,二则是他太年轻了,没有你的经验丰富。” 陆玉婷显得有些犹豫,甚至是欲言又止。 齐玄素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陆玉婷说道:“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是明面上的税收,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不属于爪哇国,也不属于大玄朝廷,而是向道门缴税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大户,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说得好听些,是合理地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杂税,说得严重一些,就是偷税漏税,关键在于数额大小,严重程度如何,而且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又属于上头有人的那种,完全没有问题是不可能的。如果再有太平钱庄方面的配合,基本上是一查一个准。” “另一个方面就是贩奴这一类的灰色产业,还有道府过去一年沉的十一艘大船,这都是可以查的。在这方面,张次席已经在岭南道府那边有了不小的进展,我们沿着这条线展开,也会轻松许多,完全可以顺藤摸瓜。”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有什么困难?” 陆玉婷这才说道:“无论是查账,还是查其他什么,都需要人手,我们现在的专业人手太少了,尤其是度支堂、市舶堂出身的人。而在专业人手中,可靠的人手就更少了。毕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扎根南洋这么多年,不仅是道府的纳税大户,还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道府的很多人就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报销各种费 用,简直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当成财神爷和钱袋子了,这些人肯定会站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那边,为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说话,甚至是包庇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让我们的调查流于表面,最终变成走一个过场。”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你说的很有道理,这样吧,既然婆罗洲道府的人不可信,那么我会与张次席沟通一下,从岭南道府临时借调一些人手过来,帮助我们查案。” 借调也是常事,齐玄素就曾从紫微堂借调到帝京道府。 陆玉婷笑道:“有首席这个保证,那我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齐玄素最后交代道:“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你有什么难处,随时与我沟通,我们如今是休戚与共,我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就算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也不要弄虚作假,我们查别人,首先我们自己要经得住查,所以我最后只强调一点,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以道门的律法为准则,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尺度,让人家挑不出错来。” 陆玉婷沉声应道:“是。” 在陆玉婷离开后,齐玄素取出经箓联系了张月鹿。虽然张月鹿人已经到了狮子城,但她也可以遥控指挥,毕竟岭南道府是正一道的道府,其内部形势远没有婆罗洲道府这么复杂,算是上下一心,张月鹿这位张家第三代领头人说话了,就算她人不在,岭南道府那边也会具体安排,尽快实施。这就 是家族助力的好处了,前人铺好路,修好桥,后人只管走就是了。 张月鹿自然是答应下来,甚至她跟齐玄素想到一块去了,她在来婆罗洲道府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人手,只是不好太过兴师动众,所以只有她自己先行一步过来,只要时机合适,那些人随时都能过来,如此一来便省去了再去召集人手的时间。 张月鹿保证,最多两天时间,这些人就能赶到狮子城。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无疑是个意外之喜。 要不怎么说张月鹿除了是他的未来道侣之外,还是他最坚定的盟友。 就在齐玄素正式开始全面调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第二天,来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反击开始了。 严格来说,这是一套拳法,而且很有章法。 几乎就在陆玉婷进驻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当天,狮子城中就谣言四起,说得煞有其事:齐真人扳倒陈真人,是以升龙府为战场。如今齐真人又要扳倒王真人,便是以狮子城为战场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事实。 不过很显然,他们故意用“战场”这种字眼来夸大事实,无疑是想要制造恐慌。 一开始的时候,齐玄素并没有太过在意,因为相较于升龙府的大打出手,狮子城这边是以“文斗”为主。就算是造成一定的恐慌,也无非是形成一种太平钱出逃的假象,来印证马奇诺所说的“灾难”。 齐玄素相信,只要他 能尽快拿下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那些被吓走的商人还是会回来的,因为商人逐利是天性,自古以来,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只要有利可图,商人是不会被吓跑的,他们只会被一件事吓走,那就是赔钱。 狮子城的地理位置摆在这里,是天然的聚宝盆,商人们不会真被吓走,就算是走了,也只是暂时。只要“风头”过去了,他们立刻就会回来。 可出乎齐玄素预料的是,情况很快便发生了变化,又有了新的谣言——所有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有关的人,都在齐玄素的打击范围之内,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其实就是道门养的一头肥猪,养到白胖胖就可以杀猪吃肉了。 这个谣言乍一听也是有理有据,列出了道门近几年的开支,两场大规模战事让道门的财政不堪重负,道门为了维持稳定,又不敢贸然削减道士的待遇,就有了亏空。而且这条谣言还搬出了一句前朝大魏的名言,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道门自诩文明,最是重视人心,现在道士不能动,百姓也不能动,商人焉能自保? 这就让齐玄素不得不重视了。 这些人要干什么? 齐玄素正考虑要怎么平复这些谣言的时候,韩永丰向齐玄素禀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首席,我收到密报,城内的一些商人正在私下串联,那些人说,历来造反都是种 田的人,没见着商人能翻了天去。今天就要让我们看一看,商人到底能不能翻了天。” 齐玄素立刻意识到,王教鹤真正的反击来了,而且是惊涛骇浪。 哪怕王教鹤远在升龙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覆雨翻云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乱象 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一阕词:“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这句词未必十分应景,可“魑魅搏人应见惯”一句,便十分符合齐玄素此时的几分心境。 商人能不能翻了天? 齐玄素不知道,过去大约是不能的,可随着商贸越来越发达,尤其是末法临近,那就很难说了。 不过在当下,在狮子城,齐玄素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只是齐玄素还是有些小觑了这些商人们的手段。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显然是早有预谋的,有组织,有计划,不仅有外部势力的推波助澜,还有道府内部的配合,内外勾结,同时出手,瞬间便形成了极大的声势。 几乎就在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狮子城的三个区便陷入了混乱,各种身份不明之人手持凶器,同一时间,统一行动,进行各种无差别破坏,打砸商铺,抢劫财物,攻击巡城黑衣人,甚至还有人进行纵火,焚烧道观。 当消息报到天福宫的时候,谢教峰已经完全慌了神。 这就是他不敢招惹王掌府的原因,什么叫树大根深?这就是树大根深!在南洋地界,王掌府想要做什么事情,很少有人能拦得住。难道他想要做个应声虫吗?可如果他不听王掌府的,那么只要来上一次这样的事件,他立马就得卷铺盖滚蛋。 如今不幸中 的万幸,上面还有齐首席顶着,现在也只能看齐首席如何应对了。 这也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确是没有想到马奇诺所说的“灾难”就这么降临了。 不过齐玄素也谈不上如何慌乱,毕竟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什么火烧真武观,升龙府之变,都见识过了,这种阵仗吓得住谢教峰,还吓不住水里火里闯出来的齐玄素,哪怕齐玄素现在不好亲自动手。 只是齐玄素也不明白,处理这种事情,十分考验方式方法,一个不慎,就会假的变成真的,也就像马奇诺说的那般,商人们大量外逃,影响了贸易,让道门本就不宽裕的财政雪上加霜。 如果真闹到这种地步,那么就该有人站出来指责齐玄素操之过急、罔顾大局了。 那会直接影响到齐玄素的前途。 这无疑是王教鹤在警告齐玄素,如果你继续查下去,那我们就两败俱伤。 齐玄素陷入到两难的境地之中。 从个人利害来说,继续查王教鹤,很可能把已经到手的也吐出去,也可能得到更多。是继续博一下?还是及时止损? 从道门利害来说,贸易是大局,不能受到影响。就算婆罗洲道府是个烂疮,也不能冒着大出血的风险剜去这块烂肉。 正当齐玄素还未抉择的时候,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要不怎么说,这是一套颇有章法的拳法,一拳之后紧跟着一拳,不给你喘息的余地,非要把你打得晕 头转向不可。 天福宫的主事前来禀报说,有人把天福宫给围了。 都是些小商人、伙计、苦工、水手,基本不会对天福宫的安全造成什么影响,却全都跪在天福宫的大门外,大约七八百人,乌泱泱一片,影响十分不好。 这对于齐玄素来说也是一个难题,因为都是些没什么威胁的普通人,不是穷凶极恶的邪教妖人,所以不好贸然动用武力,正如一句俗话所说的那般,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拍不得。处置稍微过当,立刻就要被人站在道德高地上骂死,永世不得翻身。 雪上加霜,这可真应了那句“冰与雪”。 齐玄素问道:“这些人都打出了一些什么口号?你放心大胆说。” 那名主事略微迟疑一下,说道:“口号很多,有说求首席给一条活路的,有说安生日子不容易的,还有说想要整垮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是别有用心,就是跟满城百姓的生计过不去。” 齐玄素仍旧安坐在椅子上:“满城百姓的生计,真是好大的帽子。” 韩永丰说道:“这像是西洋人惯用的手段。” 齐玄素不置可否,说道:“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我就去见一见他们。” 此话一出,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主要原因就是齐玄素的伤势未愈,如果齐玄素还是那个正面抗衡司命真君的齐玄素,那么他想去哪里都没什么问题,可如今的齐玄素实力存疑,前不久还遭遇 了一次刺杀,难说这次突发事件是不是冲着齐玄素本人来的,为的就是给第二次刺杀打掩护。 齐玄素道:“有甲寅灵官屈尊亲自保护我,我觉得不必担心什么刺客,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矛盾,尽快恢复秩序。” 谢教峰怕担责任,出了个馊主意:“为了防止事态蔓延,更进一步激化矛盾,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我认为必须果断采取措施,干脆把这些人全都抓起来。” 齐玄素看了他一眼,训斥道:“这些都是普通百姓,也许是受了蒙蔽,也许是被某些人鼓动,我们把人全都抓了,岂不是火上浇油?刚好落入了人家设好的套里。抓几百人容易,可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许多亲戚,那就是几千人甚至更多,你抓得完吗?” 谢教峰立刻不说话了。 齐玄素让韩永丰继续摸查具体情况,然后他本人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他一动,其他人也必须跟着动了。 甲寅灵官和小殷紧跟着齐玄素,陈剑仇和谢教峰反而落后一步,然后是几名主事道士和几位三品灵官。 就在这时,张月鹿的经箓传讯来了。 因为还有其他人,齐玄素只是启用了传音功能。 其余人也很有眼力地后退几步,给齐玄素留下一定的空间。 张月鹿的声音响起,开门见山:“我听说你那里被围了。” “是,我打算去见一见这些人。”齐玄素回应道。 张月鹿说道:“我已经派人查 了,虽然时间很短,但可以明确一个事实,这是有人煽动的,从人员构成上来看,以码头上的搬运工、水手为主,这件事恐怕与‘天廷’脱不开干系,我怀疑有‘天廷’之人在里面推波助澜。” 齐玄素皱了下眉头:“金公祖师刚刚帮我们击败了陈书华,现在又反过头来帮助王教鹤,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月鹿道:“‘天廷’家大业大,如独立王国,其内部自然不是铁板一块,同样分成几个派系,金公祖师这些年一意求长生,已经不怎么具体管事,主要是大道首吴光璧和刘桂两个人一起主事,也可以视作两大派系。吴光璧与李家的人走得很近,偏偏李家内部也有许多不同的声音,上次张拘全的事情就已经可见一斑,如今李天贞到了南洋,很难说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齐玄素听到这番话之后,不由陷入到沉思之中。 张月鹿继续说道:“你要见这些人,我不拦你,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是你要注意一点……” 齐玄素没等她把话说完,已经回过神来,主动说道:“注意安全是吧,我会小心的。” 张月鹿“嗯”了一声:“那就这样,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联系。” “好的。”齐玄素结束了这次通话。 齐玄素收起经箓,问道:“谁负责天福宫的护卫?” 话音落下,一名三品灵官高声道:“回禀首席,三品灵官周荻之随时听 候首席号令。” 齐玄素说道:“周灵官,我只有一个要求,维持必要的秩序,力求做到不伤人。” 周荻之大声应是。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来到了天福宫的大门前,此时大门紧闭,齐玄素吩咐道:“把门打开。” 守门的灵官领命,几个人一起缓缓开启沉重的大门。 门外刚才还是几百人,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发展到上千人,而且还有人从不同的方向涌来。 狮子城是一座全新的城池,并不像古城那样分为坊市,所以中央区和其他几个区之间并没有城门和城墙的阻隔,想要过来还是比较容易。 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几千人甚至上万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齐玄素不由暗暗倒吸一口凉气,王家的势力之大还在其次,关键是有西洋人、“天廷”的支援,里应外合,这才造就了如此阵仗。 人越来越多,似乎有把天福宫包围的架势。 周荻之立刻指挥灵官维持秩序,组成人墙,不让这些人冲上台阶。 好在天福宫门前的台阶够高,齐玄素站在台阶上,就好像站在一个高台上,足够所有人都看到他。 齐玄素环视一周,心里暗暗想着,狮子城也才百万人口,如果这里就凑够一万人,那就意味着每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反对他。 是他做错了吗? 齐玄素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处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并非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不存在了,而是重组股 东会,重新选举董事会,还是会一切照旧,并不会砸了谁的饭碗,要砸,也是砸了王家和孙家的饭碗。 可还是闹出了这么一出大戏。 这何尝不是王家在向齐玄素彰显他们在南洋的滔天权势和巨大影响力? 难怪王儋清敢放言不允许这个,不允许那个。 第一百一十五章 柔与刚 谢教峰作为天福宫的主人,第一个开口说话:“我是天福宫的谢教峰,大家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我说……” “跟你说什么!你根本做不了主。”不等谢教峰把话说完,立刻就有人大声打断。 紧接着又有人附和道:“对,让齐真人出来。” 甲寅灵官向身旁的灵官轻声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注意甄别并重点找出这几个领头的人。 寻常百姓见了一地副府主怎么敢如此说话?这几个说话的显然就是挑事的了。 谢教峰还在接着说话,可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鼓动下,人群变得喧闹起来,如果刚才还是平静的海面,那么现在就是暗流涌动,逐渐变得汹涌起来。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场面开始混乱。 齐玄素见此情景,只能亲自出面,他示意谢教峰退下,然后上前一步,以所剩不多的修为运起武夫血吼:“我是齐玄素。” 这一声堪比炸雷,使得场中骤然一静,所有人纷纷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被近万人注视着,没有丝毫紧张,也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绕了一下:“我是齐玄素,你们可能听说过我,亲眼见我还是第一次。不是我深居简出,而是我来到南洋的时间太短了。我是中原人,来到南洋的第一印象就是热。现在又是夏天,那就更热了,这地上的温度恐怕能烙大饼。大家顶着这么大的太阳来见我,也很辛苦,所以大家不要搞下跪那一套 ,我们道门不提倡这个,大家都站起来说话。” 齐玄素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温和,说话间他还往前走了几步,不站在门楼的阴影里,而是站在太阳底下。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现在站在太阳底下,你们也站在太阳底下,可我不瞒你们,我就是站上一年,也没什么问题。反倒是你们,恐怕要中暑,这可是要人命的。所以大家不要跟我置气,更不要赌气,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位传闻中手段酷烈的齐真人的态度竟然如此温和,反差太大,不少人已经听话地站了起来。 很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不过这个时候又有人大声说道:“都没活路了,还怎么好好说话!”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嘈杂。 甲寅灵官的目光已经锁定了说话之人,又向身旁的灵官轻声交代了一句。 齐玄素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他没有直接否定这句话,而是顺着说道:“没有活路,当然不能好好说话,当年道门黄巾大起义,便是因为百姓们没了活路。” 其实齐玄素的思路是一贯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想要制造矛盾,制造对立,我不能按照你的路数来,我要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 这句话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一时间纷纷望向齐玄素,有点静待下文的意思。 齐玄素这才话锋一转:“可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有没有活路,我听到这样一 个说法,说我要取缔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会让大家没了生计。我可以告诉大家,道府的确在调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不是要取缔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而是因为贩奴的案子,把人当作奴隶,难道不该管吗?不过在这里,我以首席副府主的身份向大家保证,道府绝不会置百姓于不顾。我也要请求大家,给我们道府一点时间,看我们后续的行动,而不是听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 有人大声道:“等到那个时候,就是木已成舟,再说什么都晚了!” 齐玄素反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发生了贩奴的案子,就可以不管了吗?父老乡亲们,贩奴之危害,你们不会不知道,那些西洋的商船上装了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处境,你们也应该有所耳闻,难道打击贩奴是错的吗?中原有句古话,叫千年田八百主,一块田地尚且如此,如此大的公司就更是如此了。打击贩奴,只是缉拿首恶,无非是换一个掌柜,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十几万人,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会丢了生计呢?” 正如齐玄素所预料的那般,大多数百姓都是被煽动起来,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暂时停业整顿之后,有人告诉他们,齐玄素要取缔关停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他们便会没了生计,一家老小还都指望着他们养活,关乎到一家人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就算明知道府的武 力何等骇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了,只是心底还是难免打鼓,现在见齐玄素把道理说得通透,便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齐真人说得很明白,只抓掌柜的,走了王掌柜,来个李掌柜,只要给钱,给谁干不是谁干?那就没必要跟道府硬顶。其实底层小民也明白一个道理,道府不动用武力和道府没有武力是两个概念,中原人素来讲究先礼后兵,好话说尽,若是还执迷不悟,那就要动手了。 齐玄素又道:“现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只是暂时的停业整顿,接受调查,并非真正的关停,请大家回去耐心等待,一定会恢复正常的。” 有人问道:“齐真人,你说暂时,这个暂时到底是多长时间?一个月是暂时,一年也是暂时,我们一家老小可熬不了一年,总要给我们个准信。” 齐玄素道:“一个月的时间,请大家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谁家若是断了炊,可以来道府领取一份基本的口粮。我请求大家给道府一个月的时间,将这个案子查明,然后让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正式复工。” 又有人问道:“齐真人,如果一个月之后还是这样呢?” 齐玄素道:“如果一个月之后,我没有兑现今天的承诺,那么你们再来把天福宫围了,我齐玄素立刻滚出南洋。”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说没有诚意,所以百姓们被煽动起来的情绪已经逐渐平 复。 毕竟除了部分别有用心之人,大部分百姓还是关心自己的生计问题,既然齐玄素已经承诺他们,又保证了未来一个月的口粮,便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已经有人开始陆续离开。 与此同时,甲寅灵官也下了命令,密切注意那几个有煽动嫌疑之人。 齐玄素转身回了天福宫,谢教峰紧跟在齐玄素后面,请示道:“齐首席,接下来该怎么办?” 齐玄素问道:“南庭都护府呢?狮子城的秩序不是由他们负责吗?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南庭都护府是干什么吃的?” 谢教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我已经派人通知秦副都护了。” 齐玄素看了谢教峰一眼,说道:“谢副府主,我现在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谢教峰心里一惊,只觉得后背发凉,生怕齐玄素让他去镇压城里的暴乱,硬着头皮道:“请首席吩咐。” 齐玄素道:“准备好足够的粮食,按时发粮,少了一粒粮,我唯你是问。” 谢教峰立时松了一口气,底气十足道:“请首席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我就是自己不吃饭,也一定不会让这帮大爷饿着。” 齐玄素懒得再去理他,说道:“秦副都护过来之后,请他来见我。” 正是说什么来说什么,齐玄素刚提到秦衡均没多久,秦衡均就到了。 齐玄素也不再客气,直接问道:“我不是朝廷之人,没资格问责秦副都护,可我们同在狮子 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秦副都护,你手底下的黑衣人呢?” 秦衡均说道:“除了驻军没动,我已经把能用的人手都派出去了。” 齐玄素道:“派出去干什么?站着挨打吗?” 秦衡均无言以对。 齐玄素稍稍缓和了语气,问道:“大都护呢?” 秦衡均有些底气不足:“三天前,大都护就已经动身前往帝京面圣,为期半月,所以不在狮子城。” 齐玄素不再说话。 很快,韩永丰回来了,他再次向齐玄素禀报:“首席,我与张次席那边的柯秘书对接了一下,情况已经大概弄清楚了。”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说。” 韩永丰道:“这次闹事的主要是那些外来人,我们的本地人虽然也有些骚乱,但只是聚集在天福宫这边。这些外来人的后面又有西洋人的影子,许多西洋商人都是其中的骨干力量,他们出钱招募人手,领头闹事,这里不少都是信仰女神之人,满口都是原罪、救赎。” 前面说过,狮子城作为一个大港口,有着为数众多的外来人口,几乎占据半数。 齐玄素并不意外,说道:“我们要分清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敌人。就拿现在的情况来说,那些围在天福宫外的百姓只是被煽动起来的自己人,要好生劝慰,并且保证他们应得的利益,而这些打砸抢烧之人已经不是一般的居民了,必须重拳出击。” 说罢,齐玄素望向秦衡均:“秦副 都护,你能否下决断?如果你下不了这个决断,我可以代为下决断,有什么责任,也由我来承担。” 秦衡均犹豫了很短的时间,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法,道门与朝廷本就是一家,共同尊奉太上道祖,衡均听从齐真人调遣。” 齐玄素也不谦让客气,直接吩咐道:“发布戒严命令,督促所有人立刻返回住处,已经发生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一个时辰之后,调动黑衣人清场,此时还有胆敢停留在街道上之人,全部视为叛乱,立刻逮捕。在此过程中,对抗、纵火、劫掠、破坏设施以及其他制造混乱之人,援引戒严条令,可以直接击杀。” “甲寅灵官,请你从旧港宣慰司调派一千灵官及飞舟,协助南庭都护府一起恢复城内秩序。” 秦衡均和甲寅灵官同时领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清场 谢教峰算是这件事从头到尾的亲历之人,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就见识到了齐玄素的两面。 一面如春,面对一帮手无寸铁之人,他不但没有动用武力,而且把姿态摆得很低,没有说一句重话,也没有一句威胁,除了耐心地摆事实讲道理之外,更多是请求大家如何如何,这也是齐玄素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劝退的原因。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诚意。 另一面如冬,面对一帮手持凶器的暴徒,齐玄素没有丝毫怜悯,别人不敢下的决断,他敢下,直接动用武力清场。 他面对那些普通百姓的时候,请求众人给他三十天的时间,面对这伙暴徒,他只给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从来不惮于以战止战、以暴制暴。 不得不说,虽然东华真人是齐玄素的上司,慈航真人是齐玄素的准岳母,但清微真人才是齐玄素的半个老师,他在凤麟洲战场的许多做法给了齐玄素相当大的启发,让他的观念想法迅速走向成熟。而婆罗洲又成了齐玄素验证想法、磨练自己的地方,让他的行事方法也随之成熟。 这两个方面,如果说第一面是齐玄素学来的,属于成长的部分,那么第二面就是齐玄素的本来性格了,底层江湖出身之人,不用武力打打杀杀,难道用人情世故说话吗? 齐玄素的命令很快便被贯彻下去,南庭都护府发布了戒严命令,除了张贴之外,还有专人大声 宣传。 这的确有些效果,看热闹的最起码不敢看热闹了,也有些人害怕了,也是占了些便宜,很快便回家去了。 这些人未必是受了鼓动,而是心术不正,见到有利可图,便跟着闹事。就好像大灾之后,有些人不思救灾救人,也不逃难,而是趁机打家劫舍,是一样的性质。 齐玄素现在还顾不上他们,等到以后再来计较,现在主要是解决那些拿钱办事的人。 一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个时辰之后,闹事之人比起先前已经少了许多,可仍旧谈不上一个“少”字。 两个西婆娑洲人正在用斧头猛砍一家商行的门板,砍得木屑纷飞,别看西婆娑洲人备受西婆娑洲公司的压迫,也有相当一部分西婆娑洲人充当了仆从和帮凶,反过头来再去欺压别人,这就是人性之“妙”了。 西洋人不好直接与道门撕破脸,虽然他们是主谋之一,但他们一般不亲自下场,大多时候都藏在幕后,派些替死鬼过来。 两人砍了好一会儿,因为门板太厚,收效甚微。 其中一人说道:“这门太结实了,得找点别的家伙事。” 另一人说道:“找根大木头柱子,直接撞开。” “对,就这么办。”两人向四周扫了几眼,看到不远处的街道旁一家铺面外有根碗口粗的柱子,撑着挑出来的屋檐。 两人来到柱子跟前,上下打量几眼:“就这根柱子了。” 说罢,两 人举起斧头,一边一个便往那根柱子的底部砍去。很快,柱子的两边便斜着砍出了两道深口。 一个西婆娑洲人喊道:“差不多了,再来几个人,直接撞倒!” 又有几个西婆娑洲人跑了过来。 有个西婆娑洲人犹豫道:“这要是垮下来可砸人。” 领头的那个西婆娑洲人说道:“砸不死。” 说罢他直接带头用脚狠狠地向那柱子踹去。 那柱子晃了晃,依然不倒。屋檐上的瓦倒掉下来了几块,砸在街面上发出好大的响声。 “你们干什么!”铺面里有人喊了起来。 一个西婆娑洲人用手里的斧头狠狠劈在窗户上,恶狠狠地威胁道:“再喊就烧你房子,杀你全家!” 里面的人立刻不说话了。 一个西婆娑洲人大喊道:“大家轮着撞!” 一个西婆娑洲人便卯了劲跑过去用肩头狠劲一撞,柱子猛地晃了一下。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轮流撞在柱子上,不一会儿,柱子轰然倒地,那根柱子支撑着的屋檐也砸下来了。 那些西婆娑洲人连忙闪开。 踹柱子那西婆娑洲人叫道:“抬走!” 几个人抬起柱子便要回去撞门。 就在这个时候,侧方的街面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人站住了。 紧接着,十几骑从侧面的街上驰过来了。 马队在这几个扛着柱子的西婆娑洲人边上停住了,几匹马兀自绕着他们踏着碎步转着。 几个西婆娑洲人懵了。 马上是满身肃杀之气的 黑衣人,刀已出鞘。 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哨官喝道:“放下手中凶器。” 这几个西婆娑洲之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反抗,也不是束手就擒,而是扔了木柱子,身子一矮,从马腹下钻了过去,开始四散逃跑。 哨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 骑兵们随之四散分开,各自锁定一个目标追去,手中的马刀高高举起。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爆发混乱地区的每个角落。 一伙自恃修为不俗的海盗击溃了一小队骑兵,愈发嚣张。不过当他们转过一个拐角,从一条小巷来到大街,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惊呆了。 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堵黑色的“墙”,那是黑衣人们以手中盾牌结成的盾墙。 从盾墙的缝隙中探出黑色的铳管,黑洞洞的铳口指着他们。 不等他们退回小巷,火铳已经响了,这群海盗无一幸免,全部被乱铳打死。 黑色的盾墙继续向前推进,统一的步伐声踩踏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震撼人心的声音,从高空俯瞰,就像是一道正在缓缓蔓延的黑色大潮。 这些并不是平常负责维持治安的黑衣人,而是驻扎在军营里的黑衣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军”,无论素质,还是纪律,亦或是装备、境界修为、作战经验,都不可同日而语。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如此顺利,还有些贼人早有准备,不仅建立了街堡,并且抢占了有利地形,并且持有大量火器,与 赶来镇压的黑衣人展开了正面交锋,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无法将其拿下。 因为城区地形比较复杂,黑衣人们不好携带用于攻坚的重火器,不过黑衣人们还是会请求支援的。 很快就有两艘小型飞舟收到黑衣人发出的信号,从空中掠下,正是道门的鹤舟。 只见两艘鹤舟各自投下一枚“凤眼甲九”,精准命中目标,将这些堡垒里面的贼人全部炸死。 这是来自旧港宣慰司的灵官们,在狮子城建立之前,旧港才是这一带的最大港口,两者距离不远,灵官们又是乘坐飞舟,自然转瞬就到。 举头望去,三艘“紫蛟”呈品字形阵列,以比悬停稍快的速度缓缓前进着,周围还环绕着许多鹤舟,哪怕不是“应龙”,仍旧压迫感十足。 齐玄素给了这些贼人一个时辰的时间,给了秦衡均两个时辰时间,严令秦衡均在戒严令正式生效的两个时辰时间内,肃清所有贼人,恢复基本秩序。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没有资格对秦衡均发号施令,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关键是秦衡均下不了决断,齐玄素愿意承担主要责任,这才有了发号施令的资格,秦衡均自然听从齐玄素的命令。这与东华真人那句“以我的名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权力和责任永远是对等的,掌握权力,必须承担责任,没有掌握权力却不承担责任的好事。 齐玄素不喜欢“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句话,这句话的险恶在于其故意省略了一个环节,应该是能力越大,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从来都是权责一体,没有能力和责任一体的说法,如果把权力省去,那就成了让人只谈奉献不求回报。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责任都让能力大的人去承担了,这些能力大的人又不掌权,个个都是行侠仗义,那么掌权的人干什么去了?既然不能承担责任,那么凭什么掌权? 如果谁都不想承担责任,那就变成了无尽的推诿和扯皮,贻误时机,很容易小祸变成大患。 当然,敢于承担责任是一把双刃剑,仅以结果而论,果断和鲁莽只在一线之间。 一个正在逃窜的西洋人已经是慌不择路,他翻过一堵墙,另一边是一条小巷,刚刚落地,就看到在小巷的出口位置站着一名黑衣人。 这名黑衣人已经举起手中的长铳。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一声铳响。 这个西洋人仰面倒地,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漆黑的黑洞,脑后的血泊逐渐变大,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天空,蓝色的眼珠里倒映出白炽的太阳。 掀起混乱的贼人很快被一一分割、剿灭,街道上的声音渐渐小了。 有投降的,被铁链锁成一串,在黑衣人的押送下,一个跟着一个,向军营方向走去。 随着马蹄声远去,又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除了部分警戒的黑衣人,这些后来的黑衣人并没有披甲,也没有携带 武器,他们主要是负责收拾残局,有人将尸体抬上大车,码放整齐之后,运到城外的义庄。也有人负责灭火,清理街道上的各种街堡残骸。 最后就是水车,把街道冲刷一遍。 狮子城恢复了平静。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事后 这件事算是暂告段落。 其实这是一个道义上的问题,不谈仙法道术,也不谈各种火器,哪怕是最落后的军队,对上手无寸铁的平民也是一边倒的碾压态势。 可问题不能这么处理。 就如道门大军在凤麟洲的各种克制,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很爽,可带来的一系列隐患会让人很不爽。如果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一路平推过去,那么肯定会埋下更大的祸患。 于是齐玄素的策略大致是分为几步,第一步放低姿态讲道理,解天福宫之围,第二步发布戒严令,限令一个时辰内返回家中或者离开狮子城。 这两步就像是过滤,把那些被煽动、裹胁的普通人区分开来,最后才动用武力。 其实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问题,这也是他们犹豫的地方,就拿秦衡均来说,下令镇压有什么难的?又不是凤麟洲的尊攘派,不存在打败仗的可能。别说动用黑衣人,就是他单枪匹马,一人从城东杀到城西,再从城南????????????????杀到城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关键在于他无法预估最后的结果,真要误伤了平民,激化了矛盾,各种后患就像一颗颗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他炸个半死,关乎到自己的切身利害,所以他迟迟下不了决断。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成功解了天福宫之围后,秦衡均才姗姗来迟。事实上,他之前就是在观望,不是看笑话,因为狮子城出事,他也逃不脱责任,他是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武人,真不擅长这些事情。 直到齐玄素打开了一个缺口,才让秦衡均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于是他来见齐玄素,听从齐玄素的指挥。 至于操纵人心,这种手段的确有,齐玄素就会。可这种手段太过精细,不太可能大规模使用,否则古仙们也不必传教了,直接大规模蛊惑人心就可以了。 再有就是,就算道门可以做到大规模操纵人心,也不能轻易使用。这无疑会极大损害道门的信誉,摧毁信任基础,每每出现问题,人们都会怀疑是不是受到了道门的操纵,从长远来看,可谓是弊端深重。 【鉴于大环境如此, 如今道门的理念已经与过去的儒门大不相同,不否认有些道士身上还存在相当多的旧习气,可整体而言还是螺旋中上升、稳步中前进。 事态平息了,不意味着这件事就算完了。 齐玄素又召开了一次临时议事,不管是道府,还是大玄朝廷,狮子城中所有能管事的人都到齐了。 谢教峰代表道府讲话,明确告诉一众道士们,解决各种善后问题,比如核算城内各种损失,追责部分漏网之鱼,这是一个任务,谁要是完成得不好,那就直接冻结档案,我虽然提拔不了你,但按住你还是不难。如果谁出了什么纰漏,那更没什么好说的,降职、免职二选其一,严重的甚至考虑降低道士品级。 秦衡均则是针对朝廷的人,内容是差不多的意思,干不好要问责,出了问题要追责。 这就像西洋人口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地悬在头顶。 这些威胁对于一些道士来说,也许不算什么。比如齐玄素过去做游方道士的时候,本也没有职务,甚至连例银都没有,谁怕你这个。可这些管事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享受了权力的滋味,自然不肯轻易放弃权力,有些人还有大好前途,就更是如此。 他们的应对也很简单,上面给他们压力,他们回去之后就给下面压力,把上面的利剑也悬在下面人的头顶上,把寒气释放给每一个下属,甚至还要添油加醋一番,最后就变成层层加码。 这是大的议事。 在关起门来的小型议事上,齐玄素对谢教峰和秦衡均两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毫不留情地指出,两人是典型的居安不思危,对于圣廷方面的渗透麻木不仁,有失职之嫌,狮子城之所以出现如此恶劣的事态,两人作为直接责任人,是脱不开关系的。 两人都十分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当场做出了深刻的反思和检讨。谢????????????????副府主一度说到情动之处,差点落泪。反观秦副都护,到底是武人,就差点意思,有些僵硬,远不如谢副府主这么生动。 其实两人也都明白,他们有责任,甲寅灵官和大都护有没有责任?掌府大真人有没有责任?可谁也不能这么说,没有下属去问责上司的权力,那是自讨没趣,只能是上司的上司再去问责。 齐玄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这也不算冤枉了他们两人,他们这一文一武算是狮子城的两位「城主」,人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串联,竟然毫无察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布局不是两三天内就能匆匆完成,必然有长期的规划和布局。他们过去没能及时察觉,必然是有责任的。 总的来说,掌府大真人、大都护、甲寅灵官都是主管兵事,只要没有爆发尊攘派这种大规模叛乱,他们的责任还真不算大。总不能说,齐玄素刚到狮子城没几天,这个责任要算在齐玄素的头上。 至于齐玄素为何能指责秦衡均,是因为暴乱发生后不久,远在帝京的大都护就传来了命令,让南庭都护府全力配合齐真人,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请齐真人代为主持狮子城大局。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搞乱狮子城,固然是打击了齐玄素,给了齐玄素巨大压力,可同样损害了南庭都护府的利益,甚至影响了大都护的仕途。 如果狮子城的混乱闹到不能收拾的那一步,齐玄素固然要狼狈滚出南洋,皇帝陛下会怎么看大都护?会不会认为大都护失职?甚至认为大都护不堪大任?所以大都护的恼怒可想而知,使得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齐玄素这边。而齐玄素迅速解决了还在萌芽中的混乱,所展现出的能力,也让大都护能够放心把大权交给齐玄素。 这就是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从来都是双刃剑。 然后齐玄素以九堂联席议事的名义宣布,要对道府内部存在的内外勾结行为进行全面调查。他正告那些参与其中的道士,最好 是及早醒悟,主动交代,这样可以从轻发落。如果等到查出来再去哭天抹泪,悔之晚矣。 次日,张月鹿承诺的岭南道府人手乘坐飞舟到了,齐玄素将这部分人手全部派给了陆玉婷。王教鹤用这种手段给他施压,他就给南洋联合公司施压,看谁先支撑不住。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王真人和齐真人已经开始过招了,有来有回。现在看来,似乎齐真人略胜半筹,毕竟齐真人化解了狮子城的暴乱,可谁也不敢说王真人就输定了,毕竟这才是第一个回合,从王真人的出招来看,那也是势大力沉,齐真人一个不慎就要被打成重伤。 齐玄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不足,南庭都护府黑衣人,旧港宣慰司的灵官,都听他的调遣不假,可他不能用黑衣人和灵官去调查内部的道士问题,这两者镇压暴乱没什么问题,查案就粗糙了。 徐教容如今是次席副府主,此事本该由她负责,不过考虑到她也是刚刚上任,根基不足,而且在齐????????????????玄素前面的那一任上,次席副府主的这一部分基本烂完了,也很难说靠得住。齐玄素来到婆罗洲后,在主事方面,还是靠着自己带来的陆玉婷和韩永丰。 如今人手捉襟见肘,这还是张月鹿支援了他一部分的情况下,没有办法,他只好与自己的准岳母慈航真人沟通一下。 这与前面的事情不同,这 不仅仅是道府内部的事情,涉及圣廷这种外部势力,由专门肃清叛徒的北辰堂出面再合适不过。按照道理来说,牵头九堂联席议事的就该是北辰堂,只是清微真人无暇分身,才由慈航真人代为主持九堂联席议事,既然是九堂联席,那么自然以九堂为主,道府只是协助,上报金阙反而是正确的。 天福宫作为仅次于社稷宫的重要道宫,自然有直通玉京的「子母镜」。 齐玄素很容易就联系上了慈航真人。慈航真人先是恭喜齐玄素荣升真人,然后齐玄素才开始汇报具体情况。 慈航真人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说道:「你那里的确是西洋人渗透的重灾区,也的确需要人手支援,你需要多少人?」 齐玄素没敢狮子大开口,迟疑了一下,说道:「一百人吧。」 慈航真人笑骂道:「你还真不客气,你当是派灵官呢?当初你和青霄的摇光司才多少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你现在一口就要大半个司,口气真是不小。」 齐玄素在长辈面前惯会伏低做小,说道:「这不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 「你当是做买卖呢?还讨价还价。」慈航真人道,「我只能给你五十人,一半北辰堂的人,一半风宪堂的人。如果你还想多要,那你不妨问一问清微真人,他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名正言顺。」 齐玄素道:「五十人就五十人吧,只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您得给我安排一员得力干将,没有数量,总得有个质量。」 慈航真人没有拒绝:「我会考虑的,三天内给你答复。」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来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是风平浪静,齐玄素把各种事情安排交代下去之后,终于得了几天清闲,开始调理自己的伤势——东华真人提前给了他很多对症之药,大概就是预料到了他会落得如此地步。 同时,齐玄素也开始思量着“玄玉”的问题,他现在忙得团团转还在其次,关键是整个南洋的大局竟然系于他一人身上,来之前说得很好,什么上面有兰大真人坐镇升龙府,还有大都护坐镇狮子城,现在好了,他是既暂行部分掌府大真人职责,又暂行部分大都护职责,这两位谁也没靠住。 虽然齐玄素如今真正手掌大权,但权责一体,责任同样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他不得不专心应对,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玄玉”问题。 当初“玄玉”因为各种意外流出道门,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肯定没什么用,除了古仙,也不会刻意收集这种“无用之物”。李家的确收集了很多,李长歌都多到用不完,可齐玄素大概率不能从李家手中得到第二块“玄玉”。毕竟如今的齐玄素风头太盛,作为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已经切实威胁到了李长歌。 七娘手中也有几块,不过都给了齐玄素——虽然给的方式有点曲折,那也是给了。 姚家,也许有,也许没有。就算有,终究是人家的东西,齐玄素不能直接讨要,说不得要进行一些利 益交换,可齐玄素现在除了手中的权力之外,什么切实利益也没有。 难道要进行一些权力交换?比如解决一些姚家子弟的前途问题,来换取“玄玉”? 齐玄素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思路转换到了另一方面。 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齐玄素之所以不怕马奇诺的威胁,是因为他压根也没想毁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他只想给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换一个主人,即重组股东会,重新选举董事会。 说白了,王家倒台之后,齐玄素代表道府牵头,引入其他势力,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毕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架子还在,渠道还在,就算切割掉那些灰色业务,仍旧是个庞然大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注入资金输血,立刻就能起死回生。 至于引入哪些势力,如何分这个蛋糕,那就是齐玄素这位首席副府主说了算。 给谁干不是干?让姚家来接手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大头,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南洋这边本就是全真道占据主导地位。 如此一来,既能卖姚家一个人情,也能以此交换利益。 同时还能分润给张家、齐家,甚至是李家,巩固关系,减少齐玄素日后继续往上走的阻力,甚至是增添一些助力。 反之,如果齐玄素不能照顾到各方面的利益,那么他以后的路就要艰难许多。 现状如此,齐玄素到底不是圣人,不能全都是为了道门,也要为自己考 虑。 所以说,齐玄素的南洋之行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只要齐玄素干好了,势力壮大几乎就是转瞬之间,甚至可以把南洋变成自己的基本盘,毕竟王教鹤倒台也意味着巨大的权力真空,而齐玄素几乎就是第一接收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齐玄素能够斗倒王教鹤,如果齐玄素不是王教鹤的对手,那么万事皆休。 另一边慈航真人给出的答复很快,只让齐玄素等了一天,不过慈航真人给出答复的时候,她派出的人手已经在路上了,完全不给齐玄素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有爱要不要的态度。 齐玄素还能怎么办,只能认了。 不过齐玄素又没想到的是,慈航真人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请求慈航真人派些精兵强将过来,慈航真人还真没敷衍了事,领头之人竟然是姚裴。 随着凤麟洲战事进入收尾阶段,姚裴已经返回玉京,她到底没有齐玄素这样大的战功,所以没有外放,只是升了三品幽逸道士,还是继续做风宪堂的副堂主,排名又向前挪了几位。 齐玄素没有想到,慈航真人竟然会把姚裴派来。当初查李长歌就是姚裴亲自上阵,让这位小国师甚是狼狈。小国师尚且如此,王儋清之流想来也不是姚裴的对手。 这还不止,姚裴只是领头的,慈航真人还给姚裴配了一个副手。 李朱玉。 因为李长歌的风头太盛,所以李朱玉名声不显,但论起出 身,李朱玉并不比姚裴逊色太多,她是清微真人的义女,真正的世家女。过去一直在北辰堂任职,也跟着清微真人去了凤麟洲战场,甚至比齐玄素去得更早,几乎从头到尾参与了凤麟洲战事。 所以李朱玉也升了,她从凤麟洲战场回来之后,从北辰堂的主事升为了代理副堂主,这次是担任姚裴的副手,同时也代表了北辰堂。 当然,姚裴也好,李朱玉也罢,名义上都要听从齐玄素的调遣,无论是从事实出发,还是从职务品级出发,齐玄素都已经超过两人了。更重要的一点,他们是在共同执行九堂联席议事交代的任务。 这个意外之喜让齐玄素心情大好,决定亲自去迎接两人,看谢教峰也顺眼了,安排谢教峰负责迎接的有关事宜。 这是谢教峰的拿手好戏,他很是上心,又招过底下的几个主事,措辞严厉地亲自交代了一番,这次迎接姚家千金和李家贵女,绝不能再出现上次的失误。 几个主事都是信誓旦旦,就差立军令状了。 正所谓物尽其用,这些人干正事不行,搞这一套还是很拿手的。 从玉京到狮子城,也就是一天左右的路程。从齐玄素接到消息安排任务,到飞舟降落,可谓时间紧任务重,只是架不住谢教峰这伙人轻车熟路,硬是给完成了任务。 前不久迎接齐玄素的那一套班底还没解散,正好再利用起来。 不得不说很讽刺了。 当 姚裴第一个走下舷梯时,立时被一帮可爱的小道童围住,有点措手不及。后面的李朱玉看到这一幕,也有点不知所措——地方道府与玉京不同,她们久在玉京,最不济也是道门副都圣地,那里大人物太多,这种阵仗是很少见的。 看到齐玄素走过来,小道童们又很有眼力地散开了,这才让姚裴松了一口气。 “素衣道友,多日不见,近来可好?”齐玄素很是热情,“还有李道友,也是许久不见了。” 两人向齐玄素还礼,无论是姚裴,还是李朱玉,都敏锐感觉到一点,齐玄素与过去不大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大一样,一时半刻还不好说。 这就是玉京与地方道府的不同之处。许多时候,玉京都是务虚,且条理分明。地方道府却是务实大过务虚,而且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在玉京做事和在地方道府做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后者也更能磨练人。所以说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行伍。 更关键的一点,齐玄素如今是独当一面,各种机缘巧合,让他掌握了远超出他自身品级和职务的权力,什么都要他做主,什么都要他承担责任,万钧重担系于一身,而副堂主们基本上还是听从掌堂真人的命令行事,无论是权力,还是责任,都不可同日而语。 互相见礼之后,齐玄素身后还跟了许多随行人员,包括甲寅灵官、谢教峰、陈剑仇、天 福宫的几位主事,又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 姚裴还是老样子,话不多,除了最开始的猝不及防,又变回到死气沉沉的样子。 其实这已经比以前好多了,随着姚裴的境界修为提升,“太上忘情经”的反噬正在逐渐减轻。 李朱玉见到堂堂一品灵官都要跟在齐玄素的身后,除了震惊之外,就是感慨。曾几何时,齐玄素还要被一品灵官挑刺,转眼之间,让一品灵官担任护卫,虽然是临时的,但那也是护卫。 李朱玉感叹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玉京城外,那时候第二次江南大案刚刚结束,齐道友刚刚升为主事。转眼之间,齐主事变成齐首席,我也要听从齐真人的安排了。” “安排不敢当。”齐玄素道,“我主要就是居中协调。如今是非常之时,随着末法临近,无论是世道人心,还是整体结构,都在发生巨大且深刻的变化,变化就难免产生碰撞,磕磕碰碰,引发矛盾。稍有差错,小矛盾就会变成大问题。对于道门来说,维持稳定是第一要务,而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证内部团结,可偏偏有些人吃里扒外,与外部势力勾勾搭搭,那就不得不处理了,而且必须痛下狠手整治,婆罗洲道府这边,还要有劳两位。” 一直没怎么说话姚裴疑似挑了下眉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段时间不见,齐真人说话倒是越来越像金阙的参知真人了 ,格局很大,高度很高。” 齐玄素笑了笑:“我已经备好接风宴,还请诸位移步天福宫。” 第一百一十九章 突破口 虽然姚裴和李朱玉的职务和品级并不算很高,但出身很高,一个出身姚家,一个出身李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再加上其半个钦差性质的身份,所以接风宴的规格相当不低,各方人物都出席为其接风。 待到宴毕,便是谈正事的时候。齐玄素先让谢教峰安排其他人休息,然后把姚裴和李朱玉请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中。 陈剑仇也跟着过来了,先向两位贵女行了一礼。他没有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自己连续见到了几位传说中的人物,先是张月鹿,然后姚裴,虽然没有李长歌,但李朱玉也能代替了。别看陈剑仇远在婆罗洲,到底是有志于考入道门的上进青年,必然要对道门内部有充分的了解才行,如果连道门三秀都不知道,那算什么了解道门?对了,现在应该是道门四秀了。 相较于强势的张月鹿,姚裴是另外一个风格,如果说张月鹿是阳,那么姚裴就是阴,如果他不小心得罪了两位女子,张月鹿多半是明着反击,姚裴大概会不声不响地报复。 姚裴说道:“我听说过你。” 陈剑仇更是震惊了。 他何德何能。 李朱玉接着说道:“这次升龙府之变,你是功臣,齐首席和徐次席都保举你,关键你还不是正式道士,而是落榜道童,太稀奇了,不少议论你的,我们就是想不知道也不行。不然你以为你不是正式道士为什么能做齐首席的秘书 ?这是对功臣的特殊待遇。” 姚裴问道:“你打算参加八月的大考?” 陈剑仇点头道:“是的。” 姚裴道:“好好考,凭你这次的功劳,考上之后,紫微堂会直接解决你的品级问题。” 陈剑仇按捺住心中的兴奋,开始向两人介绍如今狮子城的具体情况,包括对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调查情况,以及前不久狮子城暴乱的经过。 听完之后,姚裴道:“仅仅是外部势力,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必然是有内鬼里应外合。” 齐玄素道:“这正是我请你们二位过来的原因。” 姚裴问道:“青霄道友怎么说?” 齐玄素看了李朱玉一眼:“青霄认为‘天廷’也参与其中。” 李朱玉的表情并无异样。 李家内部也有分歧,按照辈分来说,“谨道如法,长有天命”,清微真人李无垢是“有”字辈,比李天贞长一辈,他只有一个义女就是李朱玉,李天贞不是他的儿子。由此明显可以看出李天贞不是清微真人这一系的,李天贞和李天澜等人是一派的,这一点从张拘全的案子上可以看出一二,李天澜的不作为最终逼得清微真人不得不与张家妥协。 这也不奇怪,清微真人年轻的时候惊才绝艳,蔑视家族长辈,不服管教,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李天月、李天澜、李命煌的义父李天清等人就没少与清微真人冲突。清微真人最大的叛逆之举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 把“有”改为“无”,自称李无垢,取自“至明洞幽,至清无垢”,以此表明志向,在当时惹得好些李家族人私下议论,更有人出言讥讽,干脆把姓也改了,叫张无垢,做天师的兄弟,岂不是更好? 矛盾的种子在这个时候就埋下了,这些年来并没有缓解,只是上面有国师压着,只能暗中动些手脚。 不过李长歌是个异类,他好像是站在清微真人这边,帮清微真人处理了张拘全的问题,李天澜那边也不敢与这位小国师为难,两边都很买他的账。这个“小国师”的称呼就很说明问题,清微真人可从没被称呼为“小国师”,怎么看都有点“好圣孙”的意思,哪怕李长歌并非李长庚的孙子。 当初第二次金陵府大案,是“天廷”出面帮李天澜干脏活收拾残局。李天贞更是与“天廷”关系密切。换而言之,“天廷”未必就是清微真人的人。 至于李天贞,他毕竟年轻,等他成年的时候,清微真人已经不再叛逆,两人没有发生矛盾冲突的机会,而且此时的清微真人位高权重,李天贞也没资格与清微真人冲突。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李天贞有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当然不是李长歌,而是李朱玉。现在都说李天贞是李家的里子,似乎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国师不在了,那么李家就是以清微真人为尊。李朱玉取代不了李长歌,还取代不了李天 贞吗?如果清微真人做了大掌教,那么大掌教的唯一义女很可能就是李家的第三号人物,仅次于清微真人、李长歌,要压李天贞一头的。 李家的铁板一块是相较于张家和全真道而言,并不是说李家一点内部矛盾也没有,那不现实。 齐玄素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当着李朱玉的面提起了“天廷”。 不出齐玄素的意料,李朱玉的反应很寡淡,最起码没有半点紧张的意思。 齐玄素继续说道:“现在大概就是三方势力相互勾结,分别是:我们道府内部的某些人、‘天廷’、圣廷。所以我请两位过来,风宪堂清查内部,北辰堂着重打击圣廷势力。至于‘天廷’,可以暂且放一放。” 姚裴说道:“我这次代表风宪堂,清查内部交给我。至于打击圣廷的渗透势力,那就劳烦李副堂主了。” 李朱玉点头道:“没有问题。” 齐玄素又道:“如何打击圣廷这些外部势力,除了动用灵官等暴力手段之外,我并不怎么熟悉,就不胡乱指挥了。不过关于清查内部,我还是有几分心得。” 姚裴用一双仿佛没睡醒的眼睛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我怀疑此事与掌府真人王教鹤有关,这位王真人老谋深算,想要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很难。不过王真人也有弱点,那就是他背后的王家,其中的关键人物分别是:王教鹰、王教雁 、王儋清,我认为素衣你最好从王儋清此人身上着手。” 姚裴低垂着眼帘:“我听说过这个人,当初在紫微堂打了你一铳。”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并无公报私仇的意思。” 这倒是实话,到了如今,齐玄素已经不在意一个小小的王儋清了。如果王教鹤现在跑过来说,他可以认罪伏法,唯一的条件就是放过王儋清一马,那么齐玄素多半会答应下来。齐玄素甚至不认为王儋清有报复他的能力,不存在养虎成患。 这是一种蔑视,也是一种自负。 姚裴想了想,说道:“这些年倒台的高品道士中,很多都是因为道侣或者子女出事,这个思路倒是不错。” 齐玄素给了陈剑仇一个眼色,陈剑仇把已经准备好的卷宗送了上来。 姚裴接过来随手翻了翻,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孙家。”姚裴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道:“孙家和王家并没有在明面上的联姻,不过孙合玉的儿媳与王教鹤的妹妹王教雁是师出同门的师姐妹。孙合玉的儿子孙教风与王教雁合伙做生意,就是如今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姚裴列出了几个名字:“孙合玉、孙教风、孙钥平、王教雁、林天河、徐幼义、杜雨婳。” 杜雨婳就是那个掌府大真人秘书,这位大真人是兰大真人的上一任,不同于兰大真人的散漫和怠惰,这位大真人十分专断揽权。杜雨婳为这位大真人生下了一个孙 子,然后升得比徐教容可快多了,直到大真人飞升,她没了后台,这才不得不退隐山林。她的儿子还留在婆罗洲道府,并且迎娶了孙合玉的孙女,是孙钥平的姐夫。 杜雨婳本人虽然不是首席副府主了,但影响力仍旧不容小觑,多年的老关系还在,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 齐玄素道:“孙钥平和徐幼义都在我们的手上,徐幼义暂被关押在岭南道府的东都府,孙钥平被关押在升龙府的社稷宫,你随时可以提审他们。” 姚裴问道:“孙钥平的姐姐和姐夫都叫什么?这里面只提了一句,怎么没有他们的档案?” 陈剑仇赶忙说道:“孙钥平的姐夫就是这位杜雨婳杜真人的儿子,名叫杜浮舟,因为一些事情不好放在明面上来说,所以杜雨婳一直对外宣称是养子。” 姚裴又问道:“杜浮舟的父亲呢?” 陈剑仇犹豫了一下,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说道:“那位平章大真人的儿子很不成器,在平章大真人飞升之后,杜雨婳便与他闹翻了,不让儿子认他。他如今一直居住在玉京,几十年来从未回过婆罗洲,应该与此事无关。” 姚裴点了点头,又问道:“杜浮舟此人如何?” 陈剑仇道:“十分低调,深居简出,我们掌握的情况不多。不过孙钥平的姐姐孙钥真与王儋清关系很好,算是发小。” 姚裴道:“我们来到婆罗洲的消息不是什么秘 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人物肯定会严阵以待,就算他们大意了,王教鹤也肯定会提醒他们,所以正面强攻这些人,未必会有很好的效果。我的意见是,除了加紧审讯孙钥平和徐幼义之外,从杜浮舟和孙钥真的身上着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玄素道:“那就这样。” 第一百二十章 赵长醪 婆罗洲一直是以全真道为主导,全真道又是以姚家为主导。若说姚家在婆罗洲没有一点根基,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姚家在婆罗洲的势力相当不小,这些人未必姓姚,不过与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可以不在乎齐玄素,毕竟齐玄素到底姓不姓姚,相当存疑,姚家可不是李家,还是很看重血脉的,尤其姚家还有大巫血脉。 可他们不能不在乎姚裴,这是公认的姚家继承人。 如今姚家的大小姐到了婆罗洲,这些势力都争相前来拜访。 姚裴没有闭门不见,耐着性子一一见了——她也要借助这些家族助力来帮她查案。 这世上的事情,很难做到彻彻底底的公私分明。 这些姚家势力都是在南洋扎根多年,南洋很大,明面上是王家最大,可这些姚家势力也不容小觑,不管怎么说,他们背后有姚家做靠山,除非王家想要跟姚家撕破脸皮,否则不可能得罪他们。所以他们对于婆罗洲的许多情况知之甚详,其中也包括杜浮舟和孙钥真夫妇二人。 据他们所说,杜浮舟也是个可怜人,他的母亲杜雨婳太过强势,不仅杜浮舟的父亲受不了,也让杜浮舟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平时相处,很容易将其忽略。 至于杜浮舟与孙钥真的婚事,也是杜雨婳一手操办,有点盲婚哑嫁的意思,夫妻两人之间的感情不能说不好,毕竟杜浮舟的性子摆在那里, 真是泥捏面揉一般,起不了冲突。可也谈不上多好,还是因为杜浮舟的性子,一个闷葫芦,很难说有什么情趣可言。 这让姚裴觉得有些棘手,这样一个人,就是枕边人也未必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必说外人了,很难抓住弱点。 那么姚裴只好把目光转向孙钥真。 孙钥真其人,是个典型的大小姐,不怎么参与家族事务,重享乐,不过人并不蠢,最起码把孙钥平聪明多了。 根据姚裴掌握的情报,孙钥真有个暧昧不清的情人。 真别笑,这是女道士们的常态,自从道门提倡平等之后,什么三从四德自然都被扫进了故纸堆里,女道士也放得开了。 不仅仅是孙钥真,不谈王教雁,便是独自一人多年的杜雨婳,也未必清清白白。 部分有道侣的女道士甚至明着养情人,道侣也不在意,因为男道士同样在外面养情人,各玩各的。甚至男道士有时候还会提拔女道士的情人,让情人哄好了黄脸婆,别来烦他。 不是这些男道士大度,而是因为男女问题牵涉到道德问题,在道门是大忌,所以许多貌合神离的道侣还要在人前假装恩爱,也因为两人的关系已经类似于盟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高度重合,又互相有把柄,不能轻易和离,只能以这么一种扭曲的姿态维持着。 许多年轻小道士骤然接触到这些肮脏内幕之后,很容易当场“道心破碎”, 对整个道门失望。亦或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恍然大悟,原来“游戏”还能这么玩。 姚裴把目光转移到了这个情人的身上。此人名叫赵长醪,不过他还有个绰号叫作“赵长鸟”,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顾名思义,此人的某些资本相当雄厚,很能取悦女人。 不仅仅是男人好色,女人同样如此。 姚裴决定从这个赵长醪身上的身上着手,顺藤摸瓜,拿下孙钥真。 姚裴一边让下属在明面上与道府的道士们分别谈话,例行公事,麻痹对手,一边让人加紧调查赵长醪的事情。 王教鹤大概都不知道有赵长醪这么一个人,他是掌府真人,日理万机,不可能什么芝麻大小的事情都管,所以赵长醪这边的调查进展十分顺利。就如齐玄素,也不知道最近陪着小殷一起玩耍的几个小道童叫什么,更不知道这些小道童的家里有什么人。 姚裴很快就掌握了赵长醪的行踪,她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没有直接把赵长醪抓起来,而是让底下的人用些手段拿住赵长醪的把柄。 当然,姚裴不会安排具体细节,只是向下面交代了要控制住赵长醪的意思,下面的人自会领会精神,想办法把事情办妥。至于具体过程如何,姚裴不在意,也不想知道,她只在意最后的结果。 大家族底下从来不缺鸡鸣狗盗之徒,他们用的法子,就不那么光彩了。 这个赵长 醪有如此资本,自然对那方面的需求比较大,经常背着孙钥真偷腥,只是怕孙钥真发现,他不敢养小,而是不断换人,又十分偏爱已经嫁作人妇的女子。 姚家的人掌握了这个情况之后,就顺势安排了一个局。 他们安排了一个女子,扮成新婚少妇的样子,制造了一场偶遇。赵长醪自然是来者不拒,受邀去女子家中吃酒。 酒过半酣,赵长醪瞪大了一双醉眼,望向少妇。只见她一双美目正柔柔地望着他,水汪汪的,欲语还休。正所谓灯下看美人,此时掌了灯,在灯光的映照下,又多了几分朦胧之美。 那女子又双手端了酒盏,送到他的嘴边。 赵长醪有心不喝,只是对上女子的温言软语,整个人都酥了,这推脱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赵长醪又连喝了几杯,只觉得浑身发热,胆子更大了,手已经不老实起来,去摸女子。正值夏日,这身上的衣裳十分单薄,此中不为外人道也。 女子面红过耳,身子微微颤抖,却不拒绝,反而是顺势依偎到赵长醪的怀里,给赵长醪喂酒。 这女子其实是个风月女子,不过并非青楼出身,而是个暗娼,所以身上没有那么多风尘气,像是良家妇人,这才骗过了久经阵仗的赵长醪。不过这女子伺候男人哄男人的本事,却是一点也不弱于她的同行们,很快把没有防备的赵长醪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一杯又一杯 酒下肚,舌头都大了。 舌头大了不要紧,动作也越来越大。 于是顺理成章,两人滚在一处,成就了好事。 正当两人颠鸾倒凤的时候,房门“砰”得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姚家安排好的人冲了进来,凶神恶煞。 当然是来“捉奸”的。 女子尖叫一声,抱胸缩在角落。 赵长醪还没有完全醒酒,迷迷糊糊,虽然他有些修为,此时也使不出来,被人家扇了两个耳光,然后便晕了过去。 等到他被一盆冷水浇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像一只光猪,被人用绳子捆了起来,动弹不得。就在不远处,他刚认识的那个女子也被绑了起来,就像一条光滑的大鱼。 赵长醪终于是清醒过来,忍不住一颤。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是被人家堵了个正着。 果不其然,苦主手里正拿着一把牛耳尖刀,冲着赵长醪的心口位置比比划划,那女子被封住了嘴,呜呜地叫,像离开了水的鱼,只能徒劳地挣扎几下。 赵长醪吓得心惊胆颤,忙不迭说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愿意赔钱。” 此话一出,苦主的动作这才一停,问道:“你愿意赔多少?” 赵长醪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百太平钱,怎么样?” 这不是个小数目,不过苦主并不满意,直接说道:“不行,最少一千太平钱。” 赵长醪苦了脸:“我也没这么多太平钱啊,三百太平钱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苦主 也不废话,又举起了手里的牛耳尖刀。 赵长醪赶忙说道:“我可以写欠条,可以写欠条。几位宽限我几日,让我去筹钱。” 苦主故作迟疑了片刻,对同伴说道:“取纸笔来。” 很快,有人取来了纸笔,就放在地上。然后松开了赵长醪的一只手,让他撅着屁股单手在纸上写了一千太平钱的借条,又按了手印。 苦主又道:“再添上一句,淫人妻子。” 赵长醪不敢拒绝,又加了这么一句。因为他勾引别人老婆,被人家捉奸在场,所以愿意出钱一千圆太平钱,以作赔偿,三日内结清,写得清清楚楚。 苦主看过了欠条,说道:“我知道你,大名鼎鼎的‘赵长鸟’,我也知道你的背景,我劝你不要想着赖账,如果你敢动歪心思,那我们就把这张欠条送到孙家大小姐的手里去。” 赵长醪的脸顿时白了。 孙钥真是他最大的靠山不假,可孙钥真极为霸道,如果让孙钥真知道了他在外面乱搞,那么别说让孙钥真给他出气了,孙钥真会直接要了他的小命。这些人算是拿住了他的软肋。 赵长醪只能低声应下,恳求几人千万不要把纸条送到孙钥真的手上。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多说无益,赵长醪整个人都麻了,失魂落魄,不知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 直到回了家,赵长醪才回过神来,他上哪凑一千太平钱?虽然他的吃穿用度都是孙钥真 负责,但他平日里勾引良家女子,大手大脚惯了,实在没存下几个钱,这房子倒是挺值钱,这满屋的摆设也都价值不菲,可不是他的,那是孙钥真的。 他在三天内上哪再去找七百太平钱?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中庸之道 “色”字头上一把刀,赵长醪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一千太平钱真不是个小数目,当初齐玄素为了一千太平钱,没少费力气。如今的齐玄素的确是不把区区一千太平钱放在眼里了,可也不要忘了齐玄素现在是什么身份地位,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再者说了,现在让齐玄素拿出一千太平钱的现钱,他也拿不出来,谁让他买房子了呢。 赵长醪因为这件事,都想把住处的东西偷几件换钱,可又怕孙钥真察觉。要知道,孙钥真有钱是一回事,不意味着孙钥真不把钱当钱,很容易露出马脚。 因为这些物件只能走当铺,可狮子城里的当铺大多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产业,孙钥真查起来并不费力。 他有心想跑,可又舍不得狮子城的花花世界。 这天底下比狮子城还好的地方,当然有,而且也不算少,可南洋地界是没有第二个了,他又不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仙人,也走不了太远。而且他敢不告而别,孙钥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把他给抓回来,以孙家的势力,他坐了哪趟船,一查便知,只怕他还没到旧港宣慰司,就被抓了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赵长醪难免后悔,自己怎么不借着孙钥真的名头结交几个有用的朋友?整日勾搭良家妇女,到了关键时刻,连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 连着两晚,赵长醪都没怎么睡好,一闭上眼睛,就梦到 孙钥真雷霆震怒,拿着带有荆棘尖刺的鞭子狠狠抽他。 那张写明了事情起因的欠条是个祸根,只要把这张欠条送到了孙钥真的面前,那么他的这条小命就要去了半条。 就这么熬了两天,赵长醪已经是眼圈发黑,两眼通红,疲惫到了极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女鬼榨干了。 万幸孙钥真最近这段时间迷上了听戏,专门请了个名角教自己唱戏,没过来找他,这才没有发现端倪。 第三天的时候,讨债的登门了。赵长醪没有办法,只能下跪求人,再宽限几天。 这些人说是姚家人,却不姓姚,连小宗旁支都不如,应该说是附庸之流,地理位置决定了他们属于姚家势力的外围,甚至不是道门之人。为首之人名叫阮封爵,本是南洋本地的帮会出身,后来帮会得罪了孙家人,被道府以雷霆手段扫灭,他仅以身免,投奔到姚家附庸的门下成为门客,这才保住了性命。 听说要对付孙家,阮封爵最是积极,那真是下死手。更不必说,这次是大小姐亲自出面,对于他们这些比较外围的势力来说,能为大小姐办事,其实是一种幸运,若是事情办得漂亮,能让大小姐有个印象,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阮封爵二话不说又掏出刀子,威胁赵长醪,要把他杀了。 吓得赵长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不住哀求。 阮封爵眼见着吓唬得差不多了,赵长 醪已经是六神无主,这才缓和了口气:“这件事也好办,只要赵兄弟帮我们一点小忙,这件事就算了,那一千太平钱我们也不要了。” 赵长醪精神一振,伸手一摸脸上的鼻涕眼泪,赶忙问道:“什么忙?我一定尽力而为。” 阮封爵嘿然一笑:“倒也简单,虽说孙大小姐过去这些年不怎么掺和买卖上的事情,但也多少接触一些,如今孙家大公子不成器,落到了齐真人的手里,一时半刻怕是出不来,大小姐少不得要为孙老爷分担一二。实不相瞒,我们也是生意场上的买卖人,想要知道一点内幕消息,对于赵兄弟这位枕边人而言,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赵长醪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 一点内幕消息而已,的确不算什么难事。 阮封爵接着便将具体什么消息向赵长醪交代了。 这个所谓的内幕消息其实与案子本身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进一步控制赵长醪的手段。如果一开始就让赵长醪去对付孙钥真,他肯定不干,说不定还会鱼死网破,可如果一步步拉他下水,一边大棒子威胁,一边再适当给点好处,等到他无法回头的时候,就水到渠成了。 这就像钓鱼,鱼已经上钩,不能急着提竿,还要溜鱼,等到鱼筋疲力尽之后,再提竿也不迟。 什么是江湖人?可不是白衣如雪、来去如风,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就是江湖人的一个侧影。 要不怎么 说江湖是一方泥潭呢。 姚裴自然不知道这些经过,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看结果。从她决心动用这些外围势力的时候,她就知道手段不会太过光彩。 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姚裴其实是一个有些冷酷的人,只是这种冷酷都被隐藏在了木讷之下,外人感触不深。她只会以绝对的理性去看待事情,而不会感情用事。 在她看来,这个案子,谁对谁错都是其次,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说白了,硬要说王家是错的,要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王家,也不是不行,在取胜之后进行审判的时候的确可以这么做。 可真要把自己当成是正义之士替天行道,那就大可不必了,因为这会引出一连串要命的问题,王家有错,那么李家有没有错?乃至于姚家和张家就这么干净吗?灭了王家为什么不灭李家?为什么不清查张家和姚家? 这就没法玩了。 玩道德大义容易引火烧身。 所以更合适的说法是王家做得过火了,亦或是吃相太过难看。其根本原因还是王家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其实齐玄素也把这一点看得很明白,好些人说他觉悟不算高,大环境如此,他委实是高不起来,他之所以能上位,是靠了谁?他不能吃人家的饭砸人家的锅,那会让他成为“孤臣”,如今道门连个大掌教都没有,也不知道“孤臣”做给谁看。 更重要的一点,如果整天拿着道 德大义去批判这个,或者审判那个,那么别人就会以圣人的准则去要求你,一旦有做不好的地方,立刻便被口诛笔伐,这就是反噬。 相反,如果是个恶人,偶尔做几次好事,还会得到同情和赞扬。 这就是要求标准的不同。 一句话,声妓晚景从良,半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 所以,固然不要做老妓,也不要做贞妇。还是做个普通人,有丈夫的时候恪守忠贞之道,没了丈夫该改嫁就改嫁。 千万不能做圣人,还是做个俗人比较稳妥。 可以有良知,有底线,绝不能认为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 总而言之,恪守中原人的中庸之道,不走极端,实乃第一等的选择。 正因如此,齐玄素到了婆罗洲之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大多数时候都力求在规矩内行事,可如果到了非常之时,该用手段还是要用手段。 兵者诡道也,再在这个时候去讲什么程序正当与否,那都是不合时宜的事情。如果死守着规矩教条不放,那就印证了一句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当然,这种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谁拿到台面上来说,多半要被“清流”们用道德好好拷问一番,用道德的铁索勒住脖子,面目狰狞:“为什么不做圣人?为什么不守规矩?你该死啊!” 姚裴吩咐了这件事之后,因为还需要一些时间,她也不好闲着,所以她亲自 前往升龙府,既是见一见王教鹤,也是与徐教容对接一下。 听到姚裴要来升龙府的消息,王儋清的心情很不好,甚至有些阴沉,就在前不久,他还在孙钥真面前夸下海口,大有姚裴来了婆罗洲也不算什么的意思,可没想到姚裴真来了。 这位姚家大小姐虽然不是正宗风宪堂出身,也没有张月鹿那么大的名气,但手段相当不俗,就任风宪堂副堂主之后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审查小国师李长歌,到底让李长歌在江南蹉跎了月余时光,这才让齐玄素有机会在凤麟洲战场上大展拳脚,最终后来者居上,一举反超了道门三秀。 王儋清也知道王家落到今日这种局面到底是因为什么,当然不是因为齐玄素要动王家,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而是齐玄素背后的人要动王家。 齐玄素背后的人是谁?是东华真人,说到底还是与姚家脱不开干系。 姚裴这次过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了自家事情出力,岂能不尽心? 王儋清也颇有几分自知之明,这位姚副堂主说不定就要对自己下手。 他如何能不忧心? 另一边,齐玄素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陆玉婷负责调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李朱玉甄别城内的圣廷势力,姚裴清查道府内部。关于“天廷”方面,则由张月鹿负责,让紫光社去对付“天廷”,虽然紫光社人少,但紫光社可以借力,刘桂身边便有紫光社的 人。 齐玄素算是得了一些空闲,还是继续调理伤势,争取尽早恢复境界修为,齐玄素不想让甲寅灵官整天跟着自己,堂堂一品灵官难免心里不舒服,齐玄素自己也别扭。 「写得有点艰难,第二章要晚一点了,不建议等。」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真人驾到 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齐玄素这次被“希瑞经”的书页反噬,导致修为大损,不过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加快了齐玄素消化“玄玉”的速度,这些原本“沉积”在齐玄素的力量被用于弥补亏空。 齐玄素估摸着,只要等他养好了伤势,就可以吸纳新的“玄玉”了,越是往后,对于“玄玉”的需求量也就越大,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大约还需要两块水平以上的“玄玉”才能跻身造化阶段。而且最好是除了“生之玄玉”之外的其他几种“玄玉”,能够均衡发展。 至于神力,齐玄素是不缺的,上次为了应对司命真君的神降化身,他从道府领取了一万刻神力,去掉七七八八的消耗之后,还剩下半数左右。金阙没有追究他擅自调用神力的责任,甚至不让他还了,允许他留着剩下的神力,以备不时之需。也可以视为金阙对他的一种变相奖励。 所以说,如今的齐玄素虽然没钱,但私人方面几乎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都由道门方面解决了。 不过齐玄素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他很快收到了金阙的消息,让他返回升龙府社稷宫,准备迎接金阙派来的追缉小组。 别看是小组,规格很高,由一位平章大真人亲自领头,其中成员不乏一品灵官和造化天人。 这位负责领头的平章大真人正是姜合道,他不属于三道任何一家,而是大掌教一脉,如今担任紫 霄宫的掌宫大真人。 虽然因为六代大掌教的缘故,也因为大掌教空缺的缘故,紫霄宫的威势已经大不如从前,再不能与金阙分庭抗礼,但紫霄宫仍旧是众多道宫之首,地位在万象道宫、万寿重阳宫、上清宫、青领宫之上。 如今的紫霄宫掌宫大真人不再是一人之下的大掌教首席秘书,更像是个救火之人,哪里出现问题,他便赶去哪里。如果天下太平,那他就享清闲。 如今婆罗洲出事,陈书华在逃,是个天大的隐患,那么只能由姜大真人出面。 齐玄素自然要赶回去迎接姜大真人。 这也不是齐玄素第一次迎接姜大真人了,上次还是在帝京的蓬莱池畔。不过那时候的他充当了类似于小道童的角色,这次却是担当了石冰云的角色。 谢教峰这个副府主因为情况特殊,就不必回去了,留在狮子城。 齐玄素不得不暂且返回升龙府,狮子城这边还需要一个人主持大局,于是谢教峰忽然发现,齐首席前脚刚走,张次席后脚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早就知道张次席来到南洋查案,却没想到张次席一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按照道理来说,张次席管不到他的头上,因为两人不是一个道府的。可账不能这么算,且不说张次席背后的张家何等势大,等闲人得罪不起,就说齐首席和张次席的关系,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这当然不合规矩,可齐玄素实 在放心不下谢教峰这个不着调的,如果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又闹出什么事情,那么谢教峰是指望不上的,只能靠张月鹿。齐玄素总不能守着规矩置大局于不顾。再者说了,张月鹿也不会正式发号施令,她更多是给谢教峰提供建议,再由谢教峰出面下令行事,谢教峰也可以选择不听张月鹿的建议,就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齐玄素在姜大真人抵达婆罗洲道府的前一天回到了升龙府,徐教容亲自过来接他。 坐上马车之后,齐玄素问道:“徐次席,最近升龙府这边没什么事情吧?” “一切都好。”徐教容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升龙府这边已经没什么文章可做,福瑞郡主做了新国主,王掌府有意撇清干系,并不怎么插手。关键还是狮子城那边,暴乱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还是你难。” 齐玄素闭上了眼睛:“这不算什么,不管他们几路来,我们只管一路去,只要死死咬住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他们总有守不住的时候。” 徐教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聊,转而望向跟着齐玄素的陈剑仇:“雠正没给齐首席添什么麻烦吧?” 齐玄素笑了笑:“他很不错,现在就等八月的大考了。”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刺杀,顺利来到了社稷宫。 如今齐玄素在社稷宫的签押房已经搬到了火宫,也就是先前属于陈书华的签押房,布局与水宫相差不多, 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徐教容则搬到了齐玄素先前的签押房。 齐玄素示意陈剑仇随着徐教容去水宫,让母子两人有时间交流一下。毕竟徐教容就是秘书出身,在这方面肯定有很多经验,必然要跟陈剑仇面授机宜。 火宫对于齐玄素而言,有些陌生,这里本质上还是王教鹤的地盘,不过王教鹤最近不在这边。齐玄素走入火宫之后,整个火宫都噤若寒蝉,生怕挡了齐真人的道,也生怕碍了齐真人的眼。 尤其是那些原本在陈书华手底下做事的,好些人都被处理了,毕竟跟了陈书华这么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没有半点牵扯那不现实。这些幸存下来的,处理与否也在两可之间,自然是后怕,见到齐玄素,除了怕还是怕,可以说齐玄素想要翻陈书华的旧账再处理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自然不存在刺头。 齐玄素进了签押房,招来首席主事和次席主事,询问道:“关于接待姜大真人一行的各种安排,都准备得如何了?” 两位主事回禀道:“已经准备好了,有关平章大真人的接待都有明确标准,算是顶格了。” 齐玄素想起了迎接姚裴的事情,又道:“不要再安排道童了,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道童,大热的天,让一帮先天之人都不是的半大孩子在那里熬着,没什么意思。” 两位主事应下。 次日一早,负责迎接的人都到齐了,除了掌府、首 席、次席之外,副府主来了四位,两位一品灵官都到了,还有三位辅理以及各个分堂的主事,其中也包含了姚裴。 这次的阵仗可比迎接齐玄素大多了,齐玄素来的时候,只有陈书华代表道府亲自迎接,其余人在社稷宫等着。这次则是除了兰大真人之外全体出动,都来到归剑湖之畔。 不得不说物是人非,上次是陈书华,这次变成了齐玄素。 第二个物是人非,齐玄素上次见姜大真人还是首席主事,如今已经是首席副府主。 很快,一艘“应龙”朝着归剑湖缓缓降下。 其携带的庞大水汽便是一场磅礴大雨,水雾弥漫。 没有一个人去遮挡水汽,所有人仍是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 终于,巨大的“应龙”成功降落在归剑湖中,掀起层层碧波,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待到“应龙”彻底停稳之后,一道长得有些过分的舷梯被放了下来,一道身影出现在甲板上,身着玄黑鹤氅,佩慧剑,头戴紫金莲花冠,正是平章大真人姜合道。 王教鹤走在最前面,已经迎了上去,齐玄素和徐教容一左一右,落后王教鹤半个身位,跟在后面。 姜大真人还是老样子,先是与王教鹤略作客套寒暄,然后望向齐玄素:“齐真人,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石真人麾下的主事,如今一转眼,已经成了偌大道府的首席,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 齐玄素谦逊道:“ 大真人谬赞。” 过去的时候,姜大真人还能把这些八代弟子视作纯粹的晚辈,如今却是要转变态度了,随着八代弟子们陆续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意味着这些道门的第三代年轻人开始走上舞台,而且影响会越来越大,也许过不了多久,选出七代大掌教后,八代大掌教的储君人选就可以推上日程了。 与之相对的,是六代弟子们越来越少,或寿尽坐化,或飞升离世,或归隐山林。 七代弟子较为稳定,是中流砥柱,六代弟子减少,八代弟子增多,新老交替始终是个绕不过去的大问题。 姜大真人赞许道:“你最近在婆罗洲做得很好,一个月干了别人一年甚至是十年的差事,揪出了陈书华这匹害群之马,挽救了大虞国,无论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是平章大真人和参知真人,都对你夸赞有加,你这个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名副其实。” 齐玄素只能道:“多谢大真人夸赞,玄素定当不负金阙的信任。” 姜大真人最后望向徐教容:“老兰的伤势怎么样了?” 徐教容微微躬身,回答道:“掌府大真人的伤势已经稳定多了,不危及性命,应该不日便可以出关。” 姜合道点了点头:“那就好,左右就还剩下这几个老道友、老朋友、老兄弟,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见一面少一面了。” 天上是什么情形,没人说得清楚,能否天上再见,也不好说 。所以姜大真人的话语中透出了老人独有的感伤。 说罢,姜合道当先而行向,其余人等根据地位不同,依次跟在后面。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反击 迎接大真人本质上是道府的差事,姚裴和李朱玉可来可不来,张月鹿作为岭南道府的人,就干脆没来,而是留在狮子城主持局面。 姚裴是刚好在升龙府,适逢其会,所以一并前来迎接大真人,李朱玉的主要战场在狮子城,就没必要大老远特意跑一趟了。 上次在帝京迎接姜大真人也是如此,一众年轻人刚好都在帝京城内,甚至就住在蓬莱池边上,自然要去迎接,如果当时不在帝京,也没必要特意再跑回来。 李朱玉是北辰堂的代理副堂主,北辰堂之所以是上三堂,而风宪堂不是,因为北辰堂除了对内之外,主要职责还包括对外隐蔽作战,这是风宪堂所不具备的。 随着佛门衰弱,不复当初声势,外部还有谁能称得上是道门的敌人?自然是圣廷了。 所以北辰堂与圣廷打交道很多,不逊于祠祭堂。张月鹿和李朱玉都是北辰堂出身,不过张月鹿半路就改道去了天罡堂,现在道门上下基本都认为张月鹿是天罡堂出身,几乎不提北辰堂这一茬了。 齐玄素同理,他是天罡堂出身,不过半路去了紫微堂,现在别人也认为他是紫微堂出身。 说白了,在什么地方做第一任副堂主很关键。李朱玉则是一直扎根在北辰堂,论这方面的业务能力,还是厉害的,要比张月鹿强出不少,毕竟张月鹿在北辰堂的时候只接触过对内,基本没有涉及到对外方面。 上次暴乱的时候,齐玄素宣布戒严令之后,南庭都护府抓了很多人,都被关押在军营之中。 这些人被控制起来之后,由黑衣人派人分别对他们进行登记,确定身份。 根据齐玄素的要求,要对这部分贼人进行控制和甄别,对于组织者、煽动者、造成重大破坏者进行突击审讯。 其中也有区别,如果是婆罗洲本地人,属于从犯,那就只是被限制活动范围,不能离开营房,没有镣铐,由黑衣人看守。 如果是西洋人或者西婆娑洲人等外来人,就被安排在看守更为严密的地方,严加审讯,负责看守的黑衣人不仅持有火铳,甚至架起了连发的迅雷铳。 然后再根据审讯的结果,对并未落网的幕后势力进行抓捕。与此同时,南庭都护府派出黑衣人对狮子城和各处港口予以控制,防止这些人逃走。 李朱玉过来之后,主要与秦衡均进行对接,这也让秦衡均松了一口气,他是真不擅长这些事情,不过是迫于压力勉力为之,如今真正的行家来了,他也能松一口气。 正所谓贵精不贵多,李朱玉带来的人手不算多,不过他们主要负责梳理线索,确定目标,具体执行的时候,不必这些道士们亲自上阵,由黑衣人和灵官负责。 成建制的黑衣人或者灵官,进行集体作战,可比普通道士单打独斗厉害太多了。 不管怎么说,南洋始终是道门的地盘,在自家地盘上找外贼可比在自家地盘上找内鬼容易多了,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所以李朱玉的进度要比姚裴更快一些,她很快就锁定了第一个目标。根据审讯结果和一些其他方面的线索,一伙西洋商人的嫌疑很大,不过他们一直没有进入狮子城,甚至没有进入港口,而是飘荡在城外的大海上,一旦情况不对,方便掉头就跑。 为了不打草惊蛇,李朱玉没有动用南庭都护府的铁甲舰,而是向张月鹿借了一艘飞舟。 两人曾在北辰堂共事,算是有些香火情分,此时又是共谋一事,张月鹿没道理不借。 严格来说,是李朱玉向谢教峰借一艘飞舟,张月鹿给出的建议是借。李朱玉打算给这些西洋人来一次神兵天降。 因为西洋人是打着经商的旗号进入南洋,所以只能有海船,不可能把飞舟也开到南洋来。 在此之前,李朱玉已经观察了很久。这是一艘来自伊比亚的船只,虽然在前不久的时候,卢恩王国、伊比亚王国、尼德兰王国三方之间多有纷争,导致西婆娑洲局势不稳,但最终在圣廷的压力下,三家的争端还是暂时搁置,维持现状,并且一致对外。 圣廷想要出拳,要把五根手指握成拳头。道门之所以在某些战线上处于守势,并非道门更弱,而是因为道门最近几年的内耗比较严重。 这种内耗不仅仅是江南大案一类的明争暗斗,甚至西域战事和凤麟洲战事也是这种内耗的体现。 归根究底,这是一种竞争,你昨天打下了西域,我今天反手打下凤麟洲,谁也不比谁弱。 其实这两场战事不是非打不可,最起码不必打得这么急,不必连续作战。 可两位储君以及其背后势力为了给争夺大掌教积攒足够的资本,不得不现在就打。 等到大掌教人选尘埃落定,再打就没有这么大的意义了。在道门出现了一定程度上各自为战的情况下,圣廷自然就在其他方面取得了相当进展。 在李朱玉的指挥下,被借来的 “黄螭”像正常的运货船一般起飞,准备前往升龙府,就在经过这艘西洋船上空的时候, “黄螭”用于卸货的巨大舱门被打开了,一个个灵官从中跃出,凭借灵官甲胄带来的短暂飞行能力,迅速下降。 这一幕并不奇怪,道门在攻打神户城的时候就用过此类手段,直接空降到城内,绕过城墙,内外合击。 与之同时,许多西洋士兵也出现在甲板上,因为他们要伪装成商人,所以不能披甲,不过手中都持有火器。 与中原的火器不同,西洋人的火器明显是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好些人在背后背着一个类似背包的东西,方方正正,背包上有细管与手中的长铳相连,如此一来,西洋人发射的便不是弹丸,而是一种冲击波,好似剑气一般凌厉。 根据背包的不同,还有的长铳能够持续喷吐雷电、火焰、冰霜,对敌人形成压制。 一时之间,船上的西洋士兵纷纷开铳,像是道术大战一般,各种光华激荡。 灵官们配备的还是以符箓弹丸为主的火铳,没有这么好看的光影效果,胜在贯穿力更强,兼具爆炸伤害,只要命中要害,基本就是一个 “死”字。仅以兵器而言,双方各有优劣。灵官胜在披甲,还有盾牌,甚至可以硬顶着各种花里胡哨的冰火雷电进行对射,西洋人那边缺少必要的甲胄,不敢硬抗,却占据船只的地形优势,有部分掩体。 不过这里毕竟是南洋的主场。灵官登船之后,黑衣人也行动了,一艘早就准备好的铁甲舰斜斜杀出,直接撞在了西洋船的侧弦上。 黑衣人们陆续跳上了甲板。局势逐渐混乱起来,火铳的作用已经不大,双方各自拔出佩刀或者手铳,开始近战。 就在这时,西洋船的船长室中走出一个魁梧的西洋军官,他戴着三角帽,络腮胡,嘴里叼着烟斗,仿佛烟囱一般喷吐烟雾。 他与许多人印象中的海盗船长有些相似,瞎眼、断手、断腿,不过他没用眼罩、铁钩、假腿,瞎眼换成了一种宝石制成的义眼,断臂和断腿则安装了义肢,通体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以细密的金属管道与肉体的真实经脉相连。 西方没有符箓,却有炼金术。世道在发展,西方的术士们不再是只会拿着法杖念咒的古老形象,他们发展出的 “炼金奥术”,是不逊于道门造物的物事。在西方术士的观念中,炼金术与奥术本是两不相容之物,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上层构造,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不过后来有大贤者发现,两者可以在人体之中得到融合,并达到某种平衡,于是 “炼金奥术”应运而生,并且迅速发展,由奥法议会直接掌握。此人身上的改造正是出自奥法议会的 “炼金奥术”。如果二百多年前,玄圣没有整合道门,也没有力排众议在前人遗留的基础上开启造物工程,而是固步自封,继续如儒门那般轻视火器造物,视为奇技淫巧,纵然有各种法门流传,但修行全凭个人,既看资质,也需时日,那么今日面对西方,实在不敢想象是怎样的光景。 此人出现之后,迅速扭转了局势。通过 “炼金奥术”赋予的强横威力,他几乎可以媲美天人,甚至没有安装义体的躯体也得到了某种炼金术的特殊强化,拥有类似血肉衍生的神异,仿佛天人武夫一般横冲直撞,寻常灵官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正当李朱玉打算亲自出手的时候,又有一个黑衣人突入战场,正是南庭都护府的副都护秦衡均,他没有手持火铳,而是持有一杆漆黑长枪,这也是军伍中最为常见的兵刃,江湖讲刀剑,沙场说刀枪。 秦衡均直奔西洋船长而去。船长也看出了秦衡均的可怕,不再徒手,而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刀枪相击,秦衡均一抖手中长枪,先是压得枪杆弯曲如半月,然后猛地向上一弹,生生震飞这名船长手中的长刀,同时枪尖如同灵蛇吐信,去势不绝,狠狠扎入躲闪不及的船长的侧颈,拔出长枪,只见一个好大的血窟窿,却没有鲜血流淌,而是从中喷出滚滚白色蒸汽。 这名船长就好像没事人一样,透过伤口,依稀可见其体内有各种金属管道、旋转的齿轮以及上下起伏的活塞。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肉苦弱 已经很难说这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道门这边偏向于血脉变异,奥法议会则更喜欢机械改造,将其称之为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在船长的体内有一个晶状核心,与所有的金属管线连接,这些金属管线其实是有弹性的,而且表面被铭刻了各种细微的奥术符号,可以看到许多金属管道猛地膨胀,然后又收缩变回本来粗细,好似一股又一股的激流涌动,随着这些金属管道流转全身上下,齿轮的旋转和活塞的运动随之越来越快。 在他的脊椎上还镶嵌了三个圆球状的核心,正以某种规律进行旋转,时而上下,时而左右,时而斜向,时而无序,起到了类似武夫身神和炼气士丹田的作用,为船长提供力量。 船长的眼中、口中有火焰喷涌而出,耳孔和鼻孔中则出喷出白色的蒸汽。 他整个人的体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本就魁梧的身形暴涨至丈六之高,如同上古大巫一般。 没了佩刀之后,他干脆以自己的手臂义体作为兵刃,五根手指变长并且弹出利刃,使得他的手掌看起来变大了一倍有余,变成一只钢铁巨爪,各个指节位置还有白色蒸汽不断逸散,朝着秦衡均攻去。 秦衡均一横手中长枪。船长以钢铁巨爪抓住长枪的中段位置,使其动弹不得,然后在手背位置弹出一根铳管,在其深处酝酿着火焰的光芒。 西洋人很少使用弹丸,不意味着他们不使用发射弹丸的火铳。下一刻,铳管的尾部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 几乎同时,秦衡均也凭借丰富的经验和极快的反应,把头偏开。这枚弹丸擦着秦衡均的头盔边缘射了过去,两者摩擦出一串耀眼火花。 不过这其实是一次三连射,还有两发分别命中了秦衡均的心口左右。秦衡均身为南庭都护府的副都护,看他的名字也可以知道,他是宗室出身,所以他身上的甲胄相当不俗,这两发弹丸并未能击穿甲胄,只是在秦衡均的甲胄上留下了两个深深凹陷。 秦衡均松开手中的长枪,背后生出 “人仙百相”之 “龙尾”,顺势摆尾,直接将船长扫倒在地,然后他身神显现,朝着船长的胸口一脚踏下。 船长顾不得形象,一个赖驴打滚堪堪躲过。这一脚势大力沉,不仅踏出一个大窟窿,而且让整艘大船都晃了三晃,甚至甲板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倾斜角度。 船长站起身来,嘴里叼着的烟斗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左腿义肢上的金属管道正在剧烈膨胀,一收一放,然后他飞起一脚向秦衡均踢去。 秦衡均用出 “人仙百相”之 “夔蹄”,因为 “甲丸”如水随意变化的特性,战靴随之变化形状,也是一脚踢出,丝毫不让。 两人正面相击,秦衡均竟是被生生踢断了腿,踉跄半跪于地。虽然船长占了上风,但因为负荷太大,几根正在收缩膨胀的金属管道不堪重负,直接炸裂开来,从中喷出滚滚白色蒸汽。 这些蒸汽可不是普通蒸汽,不仅冲力极大,而且温度极高,有个西洋士兵不小心触碰了些许余波,因为没有披甲,瞬间便脱了一层皮。 秦衡均嘿然一声,伸手在断腿上随意一按,断骨已经复原,重新站了起来。 船长低头看了眼断裂的金属细管,却是无能为力。若论持续作战,少有人能有武夫相提并论。 与人以伤换伤本也是武夫的作战方式,所以方才看似是秦衡均吃了个亏,实则是占了便宜。 秦衡均背后展开 “凤翼”,冲上天空,然后朝着船长俯冲下来。船长横起手臂义肢抵挡。 下一刻,秦衡均的 “龙爪”与机械义肢碰撞在一起, “龙爪”上的麟甲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凭借不可思议的握力,生生在义肢上捏出一个爪印。 船长在短暂的势均力敌之后,已经落入到下风之中。秦衡均不断变化着 “人仙百相”,随心所欲,而船长只有两件义肢,虽然他凭借义眼可以预判秦衡均的一些攻击手段,但无奈半个身体跟不上,被秦衡均在身体上留下各种伤口。 不断从船长的身上掉落出一些齿轮状的零件,或者是某个地方喷出泄露的蒸汽。 不仅船长如此,那些西洋士兵也在节节败退。败亡在即。秦衡均又是一拳,体内身神齐齐出拳,拳意震荡,正中船长的胸口,打得他不断咳嗽,不过吐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红色的火焰和白色的蒸汽。 起初的时候,秦衡均有点不摸这西洋人的底细,有所留手,如今知道这西洋人再没有其他手段之后,便放开了手脚,开始全力出手,自然大占上风,若非这 “炼金奥术”实在神奇,船长早就被活活打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船长不得不继续催动核心,使得齿轮和活塞的速度越来越快,只听他用卢恩语大喊了一声:“蒸汽福音。”他的头上竟然开始显现出神纹。 所谓 “神纹”,是出自圣廷的手段,其原理有些类似于道门的符箓,不过道门的符箓是以纸张等身外物为载体,而圣廷的神纹则是以人体为载体,从这一点上来说,又有些类似巫教的图腾纹身。 只见这些神纹迅速布满了船长的额头和脸颊,仿佛是某种文字,又像是意义不明的图画,每个笔画都如一道细微的沟渠,形成回路,然后光明的力量迅速注入这些 “沟渠”之中,将其填满点亮。随着 “神纹”的出现,船长的身形再度暴涨,足有两丈之高。 “炼金奥术”之所以不同于普通的机械,是因为其具有活性,如活物一般,随着船长身形变大,这些义体也随之放大。 不过这并非是没有代价的,其负荷也越来越大,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各种缝隙中也不断有蒸汽泄漏,就好似皮肤渗血,骨骼作响。 秦衡均丝毫不惧,不就是变大吗,他也会。秦衡均直接展露出不完整的人仙真身,与船长等同之高,同时显露出三头六臂。 “甲丸”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因为 “甲丸”如水无常形,所以随着秦衡均的体型变大,他身上的 “玄水武备”并未被撑破,而是也随之变大,甚至连多出的头颅和手臂也覆盖了甲胄。 幸好这艘西洋船足够大,哪怕是出现了两个两丈巨人,也不见太过拥挤。 两个巨人轰然撞在一起,相互角力,不过秦衡均多了两条手臂,狠狠捶打在船长的身上,虽然没有造成明显的伤害,但加大了船长体内的负荷。 秦衡均出拳越来越快,船长节节败退。李朱玉从飞舟上飘了下来,大声道:“秦副都护,注意留活口!”秦衡均正要说话,船长已然僵住不动,周身各处都开始泄漏蒸汽,这也就罢了,还有火焰从体内生出,并且火势还有变大的趋势。 秦衡均有些尴尬:“好像说晚了。”李朱玉狠狠白了他一眼。秦家和李家从玄圣那一辈开始就是联络有亲,玄圣是李家人,玄圣夫人是秦家人,如今皇帝陛下的皇后也是出身李家。 这么多年的联姻,细细算起来,两人还能算是半个亲戚,这关系自然是不一样。 “要炸了!”秦衡均大喝一声,众人纷纷散开。只见船长此时已经是七窍流火,周身燃烧的火焰越来越猛,继而义肢开始发生爆炸,不断有机簧、齿轮或者某些金属碎片掉落出来。 然后这名船长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 “炼金奥术”的负载,他的身体开始崩溃,具体表现为身体迅速膨胀,却无法维持人形状态,除了无序膨胀的肌肉,还有各种纠缠在一起的血管,如一条条巨蟒,其中有人造的金属细管,也有人体本身的血管,在这些血肉之中,还残存着各种齿轮和金属零件。 转眼之间,船长已经变为一坨烂肉,仿佛是一座小型肉山。而在 “山顶”的位置,则是那枚晶状核心,正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然后真的炸了。 这艘西洋大船被直接从中炸断,开始沉没。李朱玉和秦衡均各自飞起,不会飞的灵官和黑衣人们则纷纷跳入海中。 李朱玉指责道:“你看你干的好事!”秦衡均轻咳一声:“谁能想到这些玩意会炸。”李朱玉懒得再跟他计较,指挥飞舟降落,毕竟飞舟不仅仅会飞,也能当成普通船只使用,她在飞舟上还预留了一部分充当奇兵的后备灵官,以防不测,此时便由这些灵官抓捕那些已经溃不成军的西洋士兵。 这里毕竟是位于狮子城不远处的海面,黑衣人的船只也支援过来,救助落水的黑衣人和灵官。 总体而言,这次抓捕行动还算是比较成功,自己这边以有心算无心,又占据人数优势,损失不大,西洋人这边几乎是全军覆没,唯一可惜的就是其首领死了,没能抓住这个重要的活口。 只能希望这艘船上还有其他足够分量之人,没有死在爆炸之中,毕竟不可能全都是战斗人员,应该也有几个专事出谋划策之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意外之喜 没有让李朱玉失望,黑衣人和灵官们从这艘西洋船的残骸中还是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首先就是李朱玉想要的活口。这种事情,不可能存在所谓的名单,也许在圣廷的大后方会存在这种东西,主要给圣廷的高层们看,可前线不会存在这种东西,否则名单一旦泄露,那就是被连根拔起的下场。 李朱玉也不奢求能得到传说中的名单,她只想要活口,然后撬开他们的嘴巴,得到几个人名,然后顺藤摸瓜。 这次的确有三个活口,他们不属于船上的编制,不是船长,也不是大副、水手长,而是乘客的身份。 在如此可疑的船上,怎么会有乘客?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李朱玉命令灵官将其带到南庭都护府的军营,严加看管,防止其死了或者跑了。 其中一人当场表示,愿意与道门合作,只求留他一命。到了这个时候,李朱玉倒是不急了,对于这种 “合作”表示欢迎,不过可以慢慢谈。其实李朱玉对于杀了圣廷多少人,并不是十分在意,因为圣廷太大了,足以和道门媲美的体量,杀几个人根本不影响局势,真正要杀人还是正面战场的大规模战事。 他们这条隐蔽战线,杀人其实是最不重要的职能,关键是通过线索找出自己内部的内鬼,肃清内部叛徒。 其次就是黑衣人从海里捞出了一个箱子。这个箱子,中原称之为 “须弥物”,西方通常冠以 “次元”或者 “空间”的前缀,后面根据其外形不同,也有所区别,比如 “次元袋”,又比如 “空间戒指”。这个箱子应该可以称之为 “空间箱”。总而言之,它与须弥物本质上并无区别,是一样的东西。这个箱子并没有上 “锁”,里面放置了一套 “炼金奥术”的义体,应该是那个船长用来替换的备用物件,可没等他用上这些,就已经被秦衡均活活打死。 虽然道门不是第一次与西洋人打交道,但 “炼金奥术”通常都有自毁的功能,就算勉强夺下,也多有损伤,很少可以见到这种完好的 “炼金奥术”产物。对于道门来说,这些东西很有用,可以通过拆解、分析这些 “炼金奥术”产物,得到西洋人的技术。如此一来,一是可以对自己的造物技术起到启发作用,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二是可以寻找其中的破绽弱点,研发相应的反制措施。 这套东西上交给天机堂和化生堂,是要记功的。最后则是一个意外之喜,黑衣人潜入水中,进入沉船废墟,在舱底发现了一个密封很好的金库,其中装载了大量的金克朗和鹰洋。 在南洋地界,因为东西方交流频繁,各路商人来往密切,所以金克朗和鹰洋是通用的,而且这伙西洋人伪装成商人,携带大量金银也说得过去。 想来这就是他们用以 “招兵买马”的本钱,官票固然方便,可限制也多,这种限制对道门之人来说,几乎等于不存在,可对于一些根底不清白的江湖人来说,就有点卡脖子了,许多人未必乐意去钱庄走上一趟,还是真金白银更为实在。 打捞完毕之后,李朱玉让人清点了一下,折合成太平钱,大概有二十四万之多,这还不算已经花出去的。 这二十四万太平钱自然是要充公的,根据双方出力,就是南庭都护府一半,道府一半。 除了用于抚恤之外,还会拨出一部分作为福利发下去。这让参与这次围剿行动的灵官和黑衣人都有了些发自内心的笑容。 对于齐玄素而言,第二条和第三条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第一条,也就是与圣廷里应外合之人,如果坐实了内鬼与王家有关,再加上姚裴和陆玉婷那边的进展,三管齐下,足以让王教鹤这位掌府真人跌落尘埃。 另一边,接风宴已经结束,姜合道专门留下了齐玄素。这份待遇在情理之中,齐首席是金阙派下来的,姜大真人也是金阙派下来的,姜大真人不找齐首席了解情况,难道找与陈书华共事了几十年的王掌府了解情况吗? 这也是一种风向,再迟钝的人也隐约察觉到了金阙的态度,现在的风向对于王掌府来说,十分不利。 姜大真人暂时住在社稷宫的木宫,这里草木扶疏,不乏各种奇花异草,在炎炎夏日,是个极好的去处,这也是社稷宫用以待客的地方。 两人来到木宫,姜大真人屏退了左右,然后看了齐玄素一眼:“你身上的‘亏空’很严重。”齐玄素并不意外,毕竟是仙人,一眼看出他的虚实是情理中事,看不出才是咄咄怪事。 而且他隐隐听说,因为大掌教之位空悬,大掌教的仙物都存放于紫霄宫中,由这位紫霄宫掌宫大真人负责保管,所以当初是姜大真人携带众仙物亲自坐镇帝京,暗暗牵制皇帝陛下,他才是五行山一战的定海神针。 这次追缉陈书华,金阙说得很明白,派遣一位平章大真人并携带仙物负责此事,姜大真人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拥有不仅一件仙物,真要对上了陈书华,且不说其他随行人员,仅从仙物的数量上来说,姜大真人也占据了绝对优势。 更何况陈书华已经用了三次 “太素玄功”,而且处于大脱胎换骨的阶段,一旦狭路相逢,她真会死在姜大真人的手里。 齐玄素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希瑞经”是战利品,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坐吧。”姜大真人示意齐玄素坐下。齐玄素没有客套,坐在了姜大真人的对面。 姜大真人说道:“我来南洋之前,见了地师一面。”齐玄素微微一怔。 不知为何,时至今日,他仍旧没有见过地师。也许只是巧合,又好像地师有意避开了他。 毕竟如今的齐玄素也算是个角色了,如何都不能算是无名小卒,又是全真道的晚辈,还有七娘的关系,于情于理,地师作为长辈都应该见一见他。 可从始至终,地师都没有要见他一面的意思,什么事情都是由东华真人出面。 在三师之中,地师也是最为神秘之人。有些时候,齐玄素忍不住在想,地师之所以不见他,难道是因为七娘的缘故? 莫不是这两人之间还有点间隙?因为叛逆的妹妹反抗家族,两人闹翻,谁也拉不下脸和解,互相置气,所以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看姚裴、姚恕、东华真人等人的态度,又不大像。关于这一点,齐玄素也问过张月鹿,毕竟她和地师关系不错,她能出头,还多亏了地师。 根据张月鹿所说,她的确见过地师,可其实就是一面而已,毕竟那时候的她与今天是没法比的,没有家族支持,年纪不大,职务不高,修为也不怎么样,地师送了她简化版的 “六虚劫”,就没有太多后续了,当时两人之间差距太大,没什么好聊的。 张月鹿也是人,不是无情的机器,那时候的张月鹿正处于人生低谷,被安排到北辰堂,几乎就是弃子,她的心情十分灰暗,别说什么改变道门了,前途都十分渺茫莫测,骤然得到地师召见,中间不知隔了多少层,天上地下一般,张月鹿自然受宠若惊,因为太过紧张,只顾着低头回话,没敢抬头正眼去看地师。 再后来的交流,更多就是地师派人传话了,这也是张月鹿与万寿重阳宫那些辅理们比较熟悉的原因。 张月鹿也可以说,她和地师神交已久。齐玄素唯一的收获就是,原来张月鹿也会紧张,从这个侧面来看,地师威势很足,不像天师那样平易近人。 不过也不好说,毕竟张月鹿是慢慢成长的,就像齐玄素一样,齐玄素现在见到姜大真人,可以保持平常心态,因为他见过大世面了,身份地位也高了,算是成长了。 换成几年前的他见到姜大真人,说不定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大气不敢多喘。 姚裴肯定知道许多内情,可齐玄素和姚裴的关系又没到那个份上。姜大真人继续说道:“关于你的安排,升二品太乙道士也好,升首席副府主也罢,其实是早就定下的,只是金阙有些反对声音,才拖到现在,借着陈书华叛逃这个机会给你补上了。地师觉得仅仅如此,还稍有不足,所以地师让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算是对你的嘉奖。”齐玄素精神一振。 别的不说,地师出手是真大方,不会寒了底下人的心。说罢,姜大真人从袖中一样物事。 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不过内里的血丝几乎连成了一片,使得碧绿之中透出浓郁的血红。 “玄玉”!齐玄素所料不错,姚家手中果然有 “玄玉”,这也在情理之中,作为执掌造物工程多年的姚家,怎么会不知道 “玄玉”的重要性?他们也一定也会收集 “玄玉”。清微真人能给的,地师同样能给。不得不说,这是一份让齐玄素无法拒绝的礼物。 姜大真人顺手在 “玄玉”上一抹, “玄玉”被直接激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第一百二十六章 病在何处 姜大真人将激活的 “玄玉”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齐玄素正要开口说话,姜大真人抬手制止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多余的话就不必与我说了,地师有什么用意,你有什么想法,你可以和地师慢慢交流,我只是转送这件物事而已。至于其他的,我不参与。”齐玄素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姜大真人又道:“我这次来婆罗洲,除了追缉陈书华之外,还有另外一项使命,那就是在兰大真人伤愈归来之前,暂时兼任婆罗洲道府掌府大真人一职。”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金阙不可能让他一个普通真人长时间代行掌府大真人的职责,名不正言不顺,而且齐玄素也顶不起来,只能是肩负起部分职责。 所以还是得平章大真人过来才是名正言顺。姜大真人转入了正题:“既然让我掌府,那么我想向你了解下具体情况,关于婆罗洲道府各个方面。”齐玄素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将自己在婆罗洲道府所见所闻所感一一说来,说得很细,最后总结道:“相较于中原,婆罗洲的许多方面都存在薄弱问题,亟待改进。究其根本原因,一来是缺少大玄朝廷的支持,二来是面积太过广大。导致了道门在此根基较为薄弱,各种乱象层出不穷,圣廷的渗透也比较严重。”姜大真人听完之后,沉思了片刻,说道:“这样罢,你去通知一众府主、辅理、一品灵官,我们在一个时辰后议一议这方面的事情。”齐玄素起身道:“是。”齐玄素当然不必亲自去通知,只要吩咐下去就行。 同时也是把姜大真人兼任掌府大真人的消息传递了出去。很快,众人在土宫的议事堂齐聚,姜大真人坐了正中的主位,左边是王教鹤,右边是齐玄素。 面对姜大真人,所有人的姿态都很低。在五代大掌教的时代,紫霄宫掌宫大真人是不逊于三师的存在,就算如今不行了,那也是七位平章大真人之首。 姜大真人又是代表道门的特使,还暂时兼任了掌府大真人,这三重身份叠加起来,哪怕是不谈仙人修为,也能让任何一个道府都小心翼翼。 姜大真人环视一周,开口道:“我只是暂时兼任道府的掌府大真人,主要任务是维持道府的稳定,所以这次临时召开议事,有关道府的人事问题不议,主要还是就陈书华叛逃之事,开展批评和检讨。”齐玄素和徐教容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王教鹤还是不动如山,不过有些副府主,如郑教何,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姜大真人看了王教鹤一眼:“久郁成疾,久疾成病,久病成灾。陈书华的种种谋划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正是因为过去的熟视无睹,监察失职,这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我们不能讳疾忌医,不能搞寡人无疾那一套。昨天是病在肌肤,今天是病在腠理,如果不管不顾,那么明天就是病入骨髓。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万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姜大真人继续说道:“今天不能一团和气了,更不能搞自罚三杯那一套。治重病当用猛药,这里我要点名王掌府,你已经站在悬崖的边缘上了,境况可以说是十分危险,别再说什么只是失察,你和陈书华搭档这么多年,难道就一点没有察觉吗?金阙已经觉得你有很多问题讲不清楚了,龙气流失,据说你竟然一无所知?陈书华在升龙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表现得还不如齐首席这个刚到婆罗洲没多久的年轻人。现在全都归咎于‘失察’二字,真就这么轻松吗?虽然已经处理了一个前任次席副府主,但你这位掌府真人就没什么责任吗?”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姜大真人竟然把这番话说得如此直白!考虑到姜大真人的身份,这恐怕也是金阙的态度。 好些人都为王教鹤捏了一把汗。徐教容顺势开口道:“王掌府,我现在是主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过去是兰大真人的秘书,也算是道府的老人,对于许多情况还算了解。过去多年,王掌府与陈书华过从甚密,我们当然愿意相信是王掌府没有看穿陈书华的伪装,可事发当晚,王掌府的反应却极其迟钝,这就很让人想不通了,你这位掌府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教鹤终于开口了:“徐次席,我可以向太上道祖起誓,我和陈书华之间,包括我在担任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的期间,没有个人利益关系的往来,我们只是同僚共事的道友关系。当然,我也华的伪装,没有想到她竟是包藏祸心,甚至一度很欣赏她,这是我的失职。”姜大真人道:“没有个人利益关系?我看没有这么简单吧,陈书华擅长伪装,事事都迎合你,就算陈书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面当然没有太平钱的往来,可是迎合算不算利益?无非是你怕搞走了陈书华,金阙再派一个强势的首席副府主过来,会掣你的肘,让你不能大权独揽。” “这话刻薄了一点,我又不得不说。在我来此之前,地师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王掌府能否执掌婆罗洲?现在看来是有一些疑问的,希望他不要让婆罗洲变成第二个凤麟洲。’这是地师的原话,一字不差。如果不是把你当作道友,这些刻薄刺耳的话语,我不会说,地师也不会说。关于婆罗洲道府的问题,金阙议了很多次,既要维持婆罗洲的稳定,又希望你能幡然醒悟,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说到底,金阙还是希望你能主动把婆罗洲道府的各种问题讲清楚,向金阙交底交心。只要改正错误,就还是好道友。道门的任何一位参知真人都很珍贵,道门都很珍惜,可是你这位参知真人的心里头,还有没有道门,有多少,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要以道门的利益为重,道门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任何个人利益都不能比拟,我也希望你能就此事向道府和金阙做出一个检查和交代。”到底是平章大真人,说起话来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反驳一二,如郑教何之流,都是诚惶诚恐,生怕被姜大真人点名。 这个时候,能救王教鹤的只有王教鹤自己。王教鹤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婆罗洲道府是个特殊的道府,因为位置重要且情况复杂,所以像凤麟洲道府一样,设有掌府大真人的职位。严格来说,我这个掌府真人也是掌府大真人的下属。当然,掌府大真人负责兵事,与首席副府主接触不多,主要与首席副府主搭档接触的,还是掌府真人,失察失职还是我的问题。”王教鹤顿了一下,同样环顾左右:“为什么兰大真人和我都没有提前看出陈书华的问题?是陈书华特别擅长伪装吗?我看未必,齐首席刚来婆罗洲没多久,就发现了陈书华的问题。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是为什么没能看穿陈书华的伪装?虽然主观上要找原因,但我也不得不提出,兰大真人所带给我的某些消极影响。” “这就牵涉到境界修为问题,我只是伪仙阶段,兰大真人才是真正的仙人,而炼制‘长生石’,正是仙人层次的手段。我的确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可那时候陈书华还没有暴露,还是我们眼中的自己人,再加上兰大真人这位仙人不说话,我就不免要想,是不是我多虑了。毕竟我们不好随便怀疑自己的道友,这会破坏内部团结。我也常常会想,就算有什么问题,难道兰大真人会看不出来吗?我承认,在很多时候,我都不免过于依赖兰大真人的判断了。” “当然,我这不是推脱责任,该是我要承担的责任,我必然要承担。只是刚才姜大真人已经说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为了杜绝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们不能仅仅是追究谁的责任,更要往深处挖,从根源上寻找问题并解决问题。”议事堂中又是一片沉默。 齐玄素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思路,王教鹤的确是老谋深算,想要从他身上突破,很难。 还是要从他身边的人着手。姜大真人笑了一声:“我听明白了,王真人认为兰大真人也要承担责任。两个人的责任,让你一个人承担,你很不服气,是不是这样?”王教鹤不卑不亢道:“为了道门的利益,没什么服气或者不服气的说法,我刚才已经说了,要从根源上寻找问题并解决问题。正如姜大真人所说,我们不能搞讳疾忌医那一套,更不能搞寡人无疾那一套。在南洋,很多人都说兰大真人是南洋的陆地皇帝,那么这位皇帝陛下,到底是有疾还是无疾呢?我们要做到实事求是,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关键不在于追责,而在于防止类似问题的再次发生。”姜大真人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声:“看来婆罗洲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造物境 一场针对王教鹤的发难就这么无疾而终,王教鹤成功化解了姜大真人的一系列诘问。 姜大真人能不能处理兰大真人?或者说,姜大真人能不能直接定性?当然是不能的。 且不说姜大真人有没有这样的权力,就算姜大真人有这样的权力,他也不能这样做。 道理很简单,涉及到权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一个平衡问题。 真要处理了兰大真人,那么权力的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重新构建权力平衡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 兰大真人就像婆罗洲道府这座房子的承重墙,看起来没什么用,可真要把墙推倒了,整座房子也就摇摇欲坠了。 不过这也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王教鹤要是如此容易就能被拿下,那么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周章。 议事结束之后,参加议事之人三三两两地离开议事堂。姜大真人走在最前面,第一个离开。 王教鹤是第二个。齐玄素与徐教容并肩而行,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后。 “齐首席,你怎么看?”徐教容问道。齐玄素感慨道:“也许姜大真人是真想治病救人吧,只是有人讳疾忌医。”徐教容轻声道:“如果不是还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个烂摊子,说不定还真让他涉险过关了。”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们也要引以为戒。当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关键还是摆正自己的位置。”毫无疑问,齐玄素的话很不正确,却又让人不好辩驳。 从道德的角度来说,当然是不正确的,什么叫细枝末节?这分明是道门根基所在。 可是基于现实来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么多年了,难道以前就没有丝毫察觉? 可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个烂摊子并非主要原因,只是次要原因,关键还是王教鹤站错了位置,导致权力失衡,破坏了权力稳定。 正因如此,齐玄素并不以正义使者自居,他很明白自己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如果整天把道德大义挂在嘴上,那么就显得虚伪了,徒惹人厌。不过王教鹤和陈书华的性质是不同的,陈书华除了背叛道门,还极大损害了道门的利益,龙气流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古仙降世,普通人难免遭殃,此举甚至不仅仅是影响道门,而是动摇了整个南洋的稳定,却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 这就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其进行批判,也就是人人得而诛之。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不存在现在收手的说法。 真要这么做,王教鹤不会念他的好,背后支持齐玄素的人也不答应,属于两头不讨好。 齐玄素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扳倒王教鹤,完成金阙交付给他的任务。两人没有深谈太多,很快便分开了,徐教容去了水宫,齐玄素则去了火宫。 王教鹤并没有回火宫,这里就是齐玄素的天下。齐玄素交代陈剑仇开启自己这半边的阵法,不要让人打扰他——如今的社稷宫有姜大真人坐镇,没人敢乱来,齐玄素决定在火宫吸纳 “玄玉”。虽然齐玄素也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蹊跷,这块 “玄玉”未免得来太易,但一时半刻之间,他也没什么头绪,而且不能因噎废食,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齐玄素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灵山。这里还是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末世景象,千疮百孔的天空,四分五裂的大地,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空间扭曲错乱,无数仿佛亘古不灭的巨大雷柱接天连地。 七娘的低语不断地重复:“上山去,别乱逛。” “是,是,是,我这就上山,别念了。”齐玄素如此说着,迈步往山顶走去。 很快,师横波出现在了齐玄素的面前:“你来了。” “我来了。”齐玄素说道。 “你不该来。” “我已经来了。”师横波转身带路。齐玄素跟随师横波来到山顶,这里也是老样子,除了仿佛永恒不变的火堆之外,多了十一根高大的半透明图腾立柱,仿佛是某种水晶筑成。 这十一根立柱分别对应十一位祖巫。其中七根图腾立柱被点亮,巫阳、巫咸、巫相、巫罗的图腾立柱都停留在了第六个刻度,巫真、巫姑的图腾立柱停留在了第五个刻度,唯有巫彭的图腾立柱一柱擎天,攀升到了第七个刻度。 这意味着齐玄素如今是无量阶段,分别拥有散人无量阶段的遁变境、谪仙人逍遥阶段的小五气朝元境、方士归真阶段的雷动境、巫祝逍遥阶段的法身境。 其中武夫传承同时受到巫相图腾和巫姑图腾的影响,与散人一样跻身无量阶段,也就是千变万化境。 炼气士虽然也受到巫相图腾的影响,但巫相还是更侧重于人仙传承,所以炼气士未能跻身无量阶段的炼虚境,仍是逍遥阶段的返虚境。 至于天仙传承,无法自主提升,要随着其他传承的提升而提升,想要跻身无量阶段的小三花聚顶境,最起码要有三个传承抵达无量阶段。 地师给的 “玄玉”是一块 “死之玄玉”。道门六仙和巫教十一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按照先前的体系来看,巫彭对应尸解仙,巫咸和巫相对应地仙,巫阳对应天仙,巫罗对应神仙,巫相和巫姑对应人仙,巫真对应鬼仙。 如此总共是七位大巫,还有四位大巫,分别是巫抵、巫履、巫凡、巫即。 很显然,地师给的这块 “死之玄玉”很不同,到底是地师出手,层次低了对不起三师的名头,这块 “死之玄玉”比先前的 “死之玄玉”更为 “丰富”,除了对应巫真之外,还对应了巫履。随着 “玄玉”注入。巫真的图腾升到了第六个刻度,巫履的图腾从没有刻度升到了第六个刻度。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鬼仙传承直接从归真阶段的雷动境,跳过逍遥阶段的化真境,初入无量阶段的造物境。 因为巫履图腾还对应了神仙传承,因为巫履图腾提升到了第六个刻度,所以神仙传承同样受益,虽然没能抵达无量阶段的法象境,但只剩下一步之遥。 在此推动下,对应了尸解仙传承的巫彭图腾也上升了半个刻度,进入到 “瓶颈”的阶段,还差临门一脚。正如齐玄素所预料的那般,需要两块水平以上的 “玄玉”才足以支撑他进入造化阶段。除此之外,对应天仙传承的巫阳图腾也有进展,不过想要跻身无量阶段的小三花聚顶境,最起码要有三个传承抵达无量阶段,现在还差一个。 这块 “玄玉”有点像打地基,表面上看起来影响不大,可又是不可缺少的,想要起高楼,必须打好地基。 齐玄素内视自己,主要是检查鬼仙传承。对于齐玄素而言,鬼仙传承比较陌生,一直处在各个传承的垫底位置。 这次反而是鬼仙传承后来居上,补全了这块短板。雷动境就不说了,到了此境之后可以阴神无惧雷震。 化真境顾名思义,是各种法术弄假为真的关键阶段。到了此境之后,法术们趋于真实,武夫的血气对法术的克制作用大为减弱,虽然武夫还是占据优势,但不再是一边倒了。 先前的法术的更多是唯心,主要是针对人,涉及真实的化真境法术开始影响现实世界,具体变现为呼风唤雨、开山裂石等等。 只要有足够的准备时间,比如高搭法坛,方士法术杀伤范围是所有传承中最大的,距离最远,威力也相当不俗。 所以方士很适合辅助作战,各种法术的应用范围很广,比如地气回溯等等,单打独斗比较弱势。 至于造物境,混淆虚实真假更进一步, “造物”二字,顾名思义,可以凭空造物,凭借一个念头,具现各种东西,并且真实发挥作用。 比如凭空变出一个馒头,人吃了之后,也会有饱腹感。除此之外,还有些类似排列组合。 西洋人认为世界万物是由各种元素根据一定的规律排列组成,造物境就是将这些元素重新排列组合,变成另外一种物事,比如道门大名鼎鼎的法术 “点石成金”。要做神仙,驾鹤飞天,点石成金,妙不可言。就拿点石成金来说,并非幻术,不是让石头看起来是黄金,而是让石头真正变成了黄金。 只是越发真实的世界,其逆向的纠正力量也就越大,好像反弹,所以这种变化并非永久,需要法力维持。 待到法力消散,又会被纠正的力量逆转变回原本模样。如今临近末法,越发真实,所以方士不可能大规模制造黄金,道门也有查验真金白银的手段,检测有没有法力附着就行了。 说白了,这就像武夫的千变万化,的确是身体发生了各种变化,只是最后还要变回本来模样。 武夫和方士就像阴阳双鱼。武夫专注自身,让自己变来变去。方士专注外物,让外物变来变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代价是什么 师横波望向那些象征了大巫的图腾,说道:“你的进展很快。”齐玄素上次来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疑问。 师横波的残魂为什么会被留在 “长生石之心”中?难道炼制 “长生石之心”还要用活人祭炉?还是说,师横波曾经是 “长生石之心”的主人,死后被 “长生石之心”保留了残魂。齐玄素当时将自己的疑问提出之后,师横波回答说她只是被本体分割出来的残魂,并不具备完整记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齐玄素只好作罢。齐玄素现在换了一个角度,问道:“既然前辈是道门二代弟子,那么前辈师承何人?”师承何处,父母何人,这种记忆几乎贯穿了一生,就如本能常识一般,浸润到每一个细节之中,很难被分割。 果不其然,师横波这次直接回答道:“家师姓姚。”一代弟子,又是姓姚,还与上古巫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答案呼之欲出,完全印证了齐玄素的猜测,师横波就是姚祖的弟子, “长生石之心”也是出自姚祖之手。最起码他的这块 “长生石之心”是出自姚祖之手。李家的 “长生石之心”明显有着不同,考虑到 “长生石”分为好几代,可能是出自东皇之手。齐玄素接着问道:“在前辈的记忆中,当时的大掌教是谁?”师横波看了他一眼:“自然是玄圣,难道还有人比玄圣更适合做大掌教吗?”齐玄素轻咳一声:“当然没有。地师呢?是上官地师?还是姚地师?”师横波说道:“是家师。”由此,齐玄素也可以确定大概时间,玄圣在位,上官祖师已经退了下来,那就是已经进入玄圣执掌道门的后期阶段。 齐玄素再问道:“前辈,当时佛道之争战况如何?”师横波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玄圣与佛主终有一战,孰胜孰负,还很难说。不过从你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玄圣和道门赢了。”齐玄素再一次把时间范围缩小了。 齐玄素之所以问这些,是因为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西洋人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是他在不久前送给马奇诺的一句话,现在也送给自己。他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孤儿,走到力压道门三秀的这一步,固然有他自身能力和个人努力的原因,可在大势面前,这都是微不足道的,他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前进。 如果说,这是齐玄素的命运,他终将能走上道门的巅峰。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他需要为此支付怎样的价格? “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 “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这是齐玄素能承担的价格吗? 齐玄素不愿为他人之奴,可现在的他,还不敢拒绝这份 “恩赐”。所以他想要在不惊动某些人的情况下,找出原因。一切的开始和关键,无疑就是 “长生石之心”。齐玄素还想再问,师横波已经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你该离开了,我期待我们下次见面。”说罢,齐玄素的意识开始脱离此地,就像他离开梦中会。 对于齐玄素而言,这次吸纳 “玄玉”最大的好处不在于让他进入到无量阶段的 “瓶颈”,而是弥补了他体内的亏空,同时又加快了他消化 “玄玉”的速度。不过消化 “玄玉”这一过程也会提升修为,具体表现为初步吸纳 “玄玉”之后,还会有一段时间的 “后劲”,修为提升比较快。提前消化用以弥补亏空之后,这部分 “后劲”自然是没有了。恐怕创造了 “希瑞经”的使徒都没想到, “希瑞经”还有这样的作用,这也是齐玄素起疑的地方,刚好能加快 “玄玉”消化,刚好就有 “玄玉”送上门来,一切都是刚刚好,未免太巧了吧。说回正题,虽然玄圣整合之后的传承都自带部分天生神异,但无论是何种传承,仍旧需要通过后天学习功法来进行补全,将神异的威力发挥到更大,以达到提升战力的目的。 武夫传承也不例外,比如说武夫的 “人仙百相”,正常情况下,只是局部变化,人仙真身也只是大巫真身的变种。 可修炼了 “百兽真经”之后,就能够变身各种异兽,这便是对天生神异的补全。虽然巫祝传承的法相自带各种神通,道果境拥有 “言出法随”的神异,但仍旧可以通过 “云霄律法”一类的功法来完善 “言出法随”。谪仙人和炼气士更不必多说,这是最需要大成之法支撑的两个传承。 齐玄素的武夫传承主要是靠 “澹台拳意”,虽然此法不是大成之法,但已经是上成之法中的佼佼者,齐玄素也不是纯粹的武夫,再加上 “魔刀”的适用范围很广,已经足够了。齐玄素的巫祝传承除了法相自带神通之外,主要补充了伊奘诺尊的 “恶火”。炼气士传承则是补充了大成之法 “龙虎剑诀”,只是齐玄素不怎么用,主要是为了与 “青云”配套,便于施展双剑合璧。方士传承同样需要后天学习各种法术,而且是以数量取胜,齐玄素会的法术实在不多,主要就是殷先生传授的 “青冥甲”和 “九幽锁”,齐玄素也不怎么用,他更喜欢用武夫传承正面硬碰硬,或是使用巫祝传承。 现如今方士传承直接跻身造物境,就不能不把方士传承当一回事了。正好齐玄素手头上有一部从海上龙宫得来的《太平要术》。 “太平要术”又名 “太平青领书”,并非今日的 “太平青领经”,后者只是一门大成之法,而前者却是一个完整的传承体系。 “太平要术”包括了 “太平青领经”,除了总纲五十七卷之外,下面又分十部一百七十卷。玄圣整合传承,去芜存菁,极大提高了下限,让许多原本终生无望天人阶段之人只要按部就班,遵循着这种定理公式,少走弯路,也能跻身天人。 这也是如今道门天人数量大爆发的根本原因之一。弊端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上限,等同是玄圣把路给框死了,少了弯路不假,却也没了改良和变化的余地,对于许多天才来说,最好还是直接学能够体现作者本来意图的原篇,最后融会贯通,一法通而万法皆通。 简单来说,知道了什么是错的,才能更好理解什么是对的,这是相互印证的。 齐玄素手中的这部 “太平要术”就是原篇,包含了部分失传内容,也就是不在 “太平青领经”和 “无名天书”范围内的内容。他本打算把这部《太平要术》给张月鹿,因为后续事情太多,又是对付陈书华和司命真君,又是昏迷不醒,就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 自古以来,巫道不分家,天后在成神之前,有 “里中巫”的身份,被称为 “神女”,而十一位大巫同样被称为神女,所谓巫觋,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 “巫觋”。巫和神女是一体两面。天后是十一巫之后的又一位大巫,后来兼容儒、佛、道三教之长,逐渐从诸多海神中脱颖而出。 她留下的 “太平要术”正是巫道不分家的体现。齐玄素的 “长生石之心”本就与上古巫教有着说不清的联系,此时再从 “太平要术”中学一些巫教法术正好合适。齐玄素取出那部《太平要术》翻了翻,他倒是不求学会 “太平青领经”,这门大成之法对他来说,难度太大,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学会的。 据说李长歌是从小修习此法,直到二十岁的时候才有所小成,而齐玄素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植入 “长生石之心”有一定的要求,必须等到身体大致发育成熟之后,才能植入 “长生石之心”,如此才能适配。对于孩子或者少年来说, “长生石之心”过大,与身体不能完全适配。这里存在一个悖论, “长生石之心”当然可以随着身体变大或者变小,前提是先激活它,要把 “长生石之心”植入体内才能激活,可大小不合适就无法植入 “长生石之心”。所以李长歌和齐玄素都是在二十岁之后才植入了 “长生石之心”,这也是齐玄素和李长歌进境相差不大的主要原因。如果李长歌刚刚出生就能植入 “长生石之心”,那么在李家的财力支撑下,早就把齐玄素甩到身后了。 李长歌在植入 “长生石之心”之前,主要就是专心修炼 “太平青领经”,这是齐玄素不能比的。齐玄素跳过了总纲部分,注意力集中在 “太平要术”中的法术部分。这些法术的威力很大,也很繁琐,限制要求很多。 比如说,有一道名为 “钉头七杀”的法术,可以杀人无形,能够远隔千里让人魂飞魄散。却要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上书敌人生辰八字,最好还有毛发、血液、指甲等媒介,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直至二十一日之午时。 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 这种法术厉害归厉害,临场对敌几乎没什么用,搭建法坛的工夫,足够被武夫锤死好几次了。 不过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起到奇效。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殷老大 齐玄素对于这些法术还是比较感兴趣,而“太平要术”中的法术也不在少数。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除了“钉头七杀”之外,还有一些法术并不那么繁琐,比如有一道法术名为“纵地金光”,可以在短时间内化作一道金光飞遁。亦或是“九息服气”,可以呼吸吐纳九息,恢复法力。还有“正立无影”,可以让自己在短时间内无形无相,免疫绝大多数攻击。 还有一些小法术,与“点石成金”是同样的原理。如“指地成钢”,将松软的泥土化为钢铁之固,不仅可以抵挡刀剑,而...... 《过河卒》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殷老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 最高机密 齐玄素带着小殷回到天福宫,见到了张月鹿。 张月鹿背负双手,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齐玄素伸手一推小殷,让她自己去解释。 小殷哀怨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 “还知道回来?”张月鹿问道。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齐玄素在狮子城的时候,他和张月鹿各自负责一摊,时间都比较宽裕。齐玄素不在的这几天,张月鹿除了要兼顾齐玄素的事情,同时也不能落下自己原来负责的事情,时间就不够用了。这才给了小殷可乘之机。 小殷顾左右而言他......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章 最高机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女神会 齐玄素的第一件事就是应对圣廷的指责,例行公事。毕竟这件事本质上还是圣廷理亏,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圣廷方面代表的头衔很长,某某后裔、某某领主、某某守护者、某某统治者、某某征服者、某某打破者、某某破除者、某某公主、某某女士、某某女王、某某母亲,然后是一连串的名字和姓氏,长达十几个字节,恨不得把八辈祖宗的姓氏名字外加祖宅全都塞进去。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齐玄素一个都没记住,也很不以为然。 他也能效仿这个格式来一个,凤台县的......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一章 女神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陈剑紫 齐玄素让人带着小殷去了陈剑紫的住处,因为陈剑紫是仓皇逃走,所以绝大多数东西都没带走,足够小殷“取样”了。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小殷确定气味之后,就是把整个狮子城走上一遭,让她的搜寻范围大致将狮子城覆盖一遍,只要陈剑紫还藏在城中,总能找出来。除非陈剑紫有太上视角,能每次都能刚好避开小殷的搜寻范围,她要真有这等本事,那早就逃出狮子城了,根本没必要留在狮子城中。 大约因为张月鹿许诺了一千太平钱和三天假期的缘故,小殷很是上心,恨......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二章 陈剑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浮上水面 女神会成员冷冷一笑,趁势一拳打在陈剑紫的脸上,将陈剑紫打得眼前一黑,踉跄后退。 虽然陈剑紫修为不俗,也是个果决之人,但无奈她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不怎么与人交手,实战经验不多,神通也没学几个,此时便落入下风之中。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反观那女神会成员,为了女神会出生入死,手上不知多少人命,经验丰富,一旦占据了上风,那便处处下死手,哪怕不能使用神术,也足以将陈剑紫置于死地。 陈剑紫越来越绝望,早知如此,还不如落到道门手中,老实配......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三章 浮上水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线齐进 林青城得到通知,要被风宪堂例行问话,林青城一开始并没有起疑,因为被风宪堂问话的人很多,除了几位副府主,道府内的绝大多数人都牵扯其中,据说是因为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事情。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号称是婆罗洲道府的钱袋子,并非空穴来风,许多人的确不干净,不过齐真人亲自坐镇狮子城查了这么久,如果仅仅是查出这么一点问题,那么许多人是可以接受的。无非是一个记过处分。 如果到此为止,那么意味着齐真人与王真人达成了妥协。正......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线齐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万事俱备 齐玄素的反击之所以拖到了现在,一是因为与刘桂那边联系需要时间,二是因为齐玄素在一段时间里处于修为大损的状态之中。 如今齐玄素得到了地师给的「玄玉」,距离造化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还有五张「希瑞经」书页,其战力极为可观。 当初齐玄素在升龙府可以靠着殷先生战胜司命真君的神降化身,自然也有可能战胜吴光璧,只是不稳。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不过齐玄素现在还多了一个帮手,张月鹿。 张月鹿也有无量阶段的境界修为,如果两人同时使用「希瑞经」的书页,暂时跻身造化阶段,然后再用双剑合璧,那么靠着仙物之利,斩杀吴光璧并非没有可能。 更何况齐玄素还能请动三大阴物出手。 无论怎么看,齐玄素都占据了极大优势。只要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就可以尝试。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姜大真人兼任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把齐玄素调用灵官的权柄给收了回去,甲寅灵官如今不听齐玄素的调遣????????????????了,虽然齐玄素可以靠人情请他帮忙出手,但齐玄素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这会让甲寅灵官为难,他的主要精力已经放在追杀陈书华上面。 姜大真人要调动道门在南洋的大部分力量,层层布网,绞杀陈书华,一品灵官当然是重中之重。 对于金阙来说,这才是大事。否则等到陈书华恢复全盛状态,虽然一个对道门心怀恶意的仙人还不足以动摇道门的根基,但会极大破坏南洋的稳定。道门必须赶在陈书华恢复状态之前,将其击杀。 不过福祸从来相依,姜大真人的到来虽然让齐玄素失去了调兵遣将的权力,但也给了齐玄素底气,最起码他不必害怕金公祖师横加干预。如果金公祖师出手,姜大真人有所感应,也可以出手。 要知道金阙每每遇到大事,除了三师亲自出手之外,姜大真人就是最高规格了,其掌握仙物之多,要远胜另外几位平章大真人。同样是仙人境界的修为,姜大真人依仗仙物数量的优势,金公祖师不太可能是其对手,这也是姜大真人追杀陈书华的底气所在。 齐玄素决定反击之后,也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他不是张月鹿,张月鹿使用「希瑞经」书页之后,只会单纯的提升境界修为,而齐玄素则是从数个传承中随机选择一个,齐玄素也不敢肯定到底会是哪一个传承得到提升。 从先前的经验来看,第一次是武夫传承,第二次是巫祝传承,都不一样,那么第三次也很可能如此,是完全不同的传承。考虑到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刚刚得到极大提升,所以很有可能会是方士传承从造物境直升阳神境,这就导致齐玄素无法使用巫祝道果境的神域,也无法召唤三大阴物。 如此一来,就不稳了。 吴光璧毕竟是伪仙,真要临死反击,带走齐玄素或者张月鹿,都是不能承受的损失。 可惜林元妙此时不在,他去寻找通真宫了,至今未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元妙没死,状态完好,他与齐玄素的心魔誓言仍旧存在 ,否则再多一个造化战力,那就是十拿九稳了。 不过林元妙不在,还有殷万妙,两人都是「妙」字辈的。 齐玄素当然不指望这个所谓的鬼国洞天第四高手能有什么发挥,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不像三大阴物那般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还很稚嫩,主打一个不怕死,偏偏又怕疼,经常被人家打得哇哇大叫。 说到底,姜是老的辣,如果那日在升龙府,不是老殷先生出手,而是换成小殷姑娘,哪怕小殷姑娘拥有老殷先生一样的境界修为,齐玄素也觉得自己要凶 多吉少。 不过凤麟洲的经历给了齐玄素一个启发,他曾用酒吞童子头颅所散发的阴气开启了鬼国洞天的门户,可见这些绝世妖物或者阴物,是可以人为制造阴气的,类似于齐玄素的神域制造阴气。 其实三大阴物也可以做到,只是有个矛盾的地方,当他们能在齐玄素身边制造阴气的时候,意味着齐玄素不需要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当齐玄素需要开启鬼国洞天门户的时????????????????候,三大阴物不可能隔空给他制造阴气。 如此一来,齐玄素便把目光转向了小殷。 小殷也是阴物,而且还是自帝柳而生的绝世阴物,前途不可限量,没道理她没有这种「功能」。 齐玄素这个大活人,到了造化阶段都能生出阴气,小殷作为阴物,有天生优势,在无量阶段就能生出阴气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齐玄素的「逼问」之下,小殷终于是不情不愿地承认,她的确可以制造阴气,而且她也能像齐玄素那样开门,这本来就是一种让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家的手段。 于是齐玄素决定把小殷也带上,反正她不怕死,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旧港宣慰司调了两发「龙睛甲三」,东华真人上次批给他的三发「龙睛甲三」已经用完了,两发用在了司命真君的身上,一发用在了陈书华的身上。幸好旧港宣慰司还有库存,齐玄素也不必花什么钱,只是打个招呼一句话的事情。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过去齐玄素想要买点「龙睛」和「凤眼」,还得攒钱,至多是有点折扣。现在省了,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可以白用。哪怕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甲寅灵官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得罪齐玄素。 只要齐玄素不是拿出去倒卖,而是用在了正事上面,就算事后追查下来,顶多就是口头训斥几句,一句「下不为例」。 这跟花钱是一个道理,在许多时候,只要没把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就算用错了地方,也不会太过苛责,很多亏空都是这么欠下的。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追逐权力,这其中的差距可太大了。如果齐玄素没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别说抽调几发「龙睛甲三」,见都见不到。 其实齐玄素还可以调动一艘「应龙」,甲寅灵官本人脱不开身,这点忙还是可以帮的,又不必他亲自操纵「应龙」,只是齐玄素考虑到「应龙」的动静太大, 容易打草惊蛇,放弃了这个想法。 最后,齐玄素取出两张「希瑞经」交给张月鹿,并且再三交代,这种「希瑞经」书页的副作用极大。以他们两人的境界修为,使用一张是不妨事的,还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可如果在短时间内连续使用两张,就会遭受反噬,像齐玄素那般修为大损,如同半个废人。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给张月鹿两张「希瑞经」书页,当然是为了以防不测,真到了生死关头,保命为先,该用就用,哪怕成为废人,也好过丢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有丹药之类的物事,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半点不缺,就不必多说了。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带着小殷悄然离开了狮子城,因为吴光璧所在的小岛距离狮子城不远,转眼就到,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暂时离开,也不会惊动什么人。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就如吕祖绝句所言那般: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不????????????????过齐玄素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提前交代了陈剑仇,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立刻通知徐次席,请她禀告姜大真人。 今夜海面风平浪静,一轮明月高悬天 空,月印万川,在海上也倒映出一轮巨大明月。 龙鳞岛在月光下一片静谧,此岛因为其形状酷似龙鳞而得名,传说曾经有蛟龙栖息于此,不过如今肯定是没有了,就算有,也要被道门屠龙。 龙鳞岛位于群岛最深处,颇有点曲径通幽的意思。这里虽然靠近海路要道,但来往船只一般都会绕过群岛,不会进入群岛深处,又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三十年前,某位李家贵人来到南洋的时候相中了这个地方,将这个岛屿收为私有,并且在此地大兴土木,修建别墅。 金帐汗王有四座王庭,实行四时捺钵制度,逐寒暑而居,秋冬讳寒,春夏避暑。李家的许多人也效仿了这个制度。春暖花开,前往齐州老家,顺带祭祖;夏日酷热,便留在东海三仙岛;秋高气爽,前往辽东和北庭都护府一线狩猎;冬日严寒,便去往南洋避寒。 这里就是李家的众多避寒别墅之一。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猜测李天贞就在这座岛上。 借着夜色的掩护,两大一小三个身影从海水中浮了上来,沐着月光走上沙滩。 齐玄素和张月鹿各自背着一把长剑,有点江湖侠侣的味道了,只是多了个小丫头,又有点不伦不类,像一家三口踏青出游。 其实这里也有守卫,不过被齐玄素远远地一指点倒,他习惯性地说了一句许久不说的黑话:「黑斗,倒是少见。」 小殷跑上前去,把人拖了回来,这个守卫竟然是个女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黑斗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是成年女人的意思,你这种小丫头,就叫「尖斗」。」 小殷还没怎么样,张月鹿已经有些懂了,狠狠瞪了齐玄素一眼。 一个「斗」字,很准确地形容了某个特征。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阳神 江湖黑话总是充满底层的智慧,又难免粗鄙不堪,不登大雅之堂。 因为漏斗酷似人体的某个部位,所以在江湖黑话切口里,“斗”被用来代称女人。所谓的“尖”是指挺拔上翘,所谓的“黑”则是指颜色暗沉,由此分出了年轻和年长。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齐玄素过去在江湖厮混,精通各种黑话。只是随着身份改变,已经不怎么说了,倒是更习惯说些车轱辘的官话。 按照道理来说,道门淑女不应该懂得这些粗鄙话语,无奈张月鹿好奇心过盛,曾经向齐玄素请教过各种黑话的......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六章 阳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吴光璧的剑 忽然之间,殿内荷花灯的光亮骤然一暗。 吴光璧已经出现在大殿中。 他还是那等老样子,道袍、高冠、光头、木杖、圣徽。 吴光璧喝道:“何方高人,何必藏头露尾、装神弄鬼?还请出来一见!”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话音落下,殿内凭空生出一阵狂风,吹得水波荡漾,吹得帷帐猎猎作响,吹得灯火明暗不定。然后这些狂风汇聚成一个模糊人形,继而这个模糊人形上延伸出许多似虚似实的线条,纵横交织,转眼便勾勒出一个边缘清晰的人形轮廓。 这个人形轮廓甫一形成,又......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七章 吴光璧的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手段尽出 “龙虎剑诀”的两道汹涌剑气对应了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的天地之理,继而再从天地之中划分阴阳,阴阳转换,日升月落,衍生出生死枯荣之理,包罗万象。 转眼之间,这两道剑气衍化为一个类似阴阳双鱼的小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变化不停。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 齐玄素和张月鹿......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八章 手段尽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马行空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此地首领的向光影自然也被惊动了,她不是傻子,能跟吴大道首有来有回,多半也是伪仙。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两个伪仙交手,她一个天人跑过去凑热闹,那就是送死,而且死也白死。现在关键是赶紧找到李公子,护住李公子的周全,若是李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还不如死了呢。 于是向光影悄然离开了龙鳞岛,来到另外一座岛上,这里修建有一个藏身地,有阵法遮挡,不容易被发现,如果李公子也逃了出来,那么在情形不妙的情况下,多半会藏...... 《过河卒》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马行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 霜降大暑 一只晶莹如玉的手骨扳住了无形大门的“门框”,没有一丝一毫的皮膜、经络、血肉,不染尘埃,呈现出玉质的色泽。 在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一个女子扶着“门框”走出了“阴阳门”。其身材纤细窈窕,一身白衣,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几乎透明一般,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嘴中逸散开来。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正是白夫人。 “哟,这是谁呀?...... 《过河卒》第一百四十章 霜降大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量佛掌 吴光璧立刻意识到一件事,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杀招要来了。 此时白夫人、吴光璧、齐玄素、张月鹿刚好处于一条直线上,吴光璧被夹在中间,面朝着白夫人,背对着齐玄素和张月鹿。 白夫人并非杀招,除了帮齐玄素和张月鹿解围之外,主要就是牵制吴光璧。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果不其然,齐玄素和张月鹿终于用出了他们两人现阶段中杀力最大的手段——双剑合璧。 张月鹿手持“紫霞”,一剑指天,上方随之生出滚滚紫云,很快整个穹顶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 《过河卒》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量佛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只手难遮天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停了手。 来人没有现身,弹指之间逼退白夫人,又轻描淡写地接下双剑合璧且毫发无损,那么是仙人修为无疑了。 这已经不是齐玄素可以力敌的,当初围攻陈书华,出动了三位伪仙,也没把陈书华如何,最后还是另外一位仙人出手,才把陈书华逼入绝境。 至于来人的身份,也不难猜,应该就是吴光璧的授业之师,“天廷”的太上教主金公祖师。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www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正当齐玄素倍感为难的时候,一把如意凭空出现。 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 《过河卒》第一百四十二章 只手难遮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夜思 两位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海面上,相顾无言。 他们好像达到了目的,又好像不那么尽如人意。毕竟吴光璧没有死,李天贞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只能说差强人意,差不多让人满意,最起码达成了最低限度的目标,重创吴光璧,让他在短时间内没法出来给齐玄素捣乱。也是给了吴光璧一个警告,挡齐玄素的路,是要付出代价的,下次出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能否承受这个代价。 在今晚之后,这位吴大道...... 《过河卒》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夜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快意 一个人的观念和性格,差不多在二十岁就彻底定型了,除非经历巨大变故,否则很难改变。 如今的齐玄素和张月鹿当然位高权重,不过二十岁之前的他们却并非如此。二十岁之前的齐玄素就不必说了,张月鹿在二十岁之前也不是那么受重视的,说是张家千金,实则张家内部也是分锅吃饭,她更像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如今两人算是发达了,可当年养成的许多习惯不会变,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可以说是接地气,也可以说是小家子气。 虽然齐玄...... 《过河卒》第一百四十四章 快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借刀杀人 张月鹿有些感慨。 齐玄素的变化之大。 一个野道士不走江湖,开始读兵法了。 上一次,齐玄素借自己被刺杀的事情,用了苦肉计,逼迫谢教峰和秦衡均就范,不但不能成为他的阻力,反而成为他的助力,成功撬动南庭都护府的力量,后来包括平定狮子城大骚乱、打击圣廷势力等等,都借用了南庭都护府的力量。 再到后来,谢教峰、秦衡均和他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再想下船也是为时已晚,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o~n~g~h~e~n~g~点c~o~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中文网)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阅读。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这一次,齐玄素则是用了借刀杀人之计。 齐...... 《过河卒》第一百四十五章 借刀杀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六章 父子 升龙府,王家大宅。 王教鹤在这里有一座很大的书房,或者说书楼,好几间屋子打通,一楼和二楼打通,面积十分广阔。进到其中,四面都是书架,而且书架一直连到穹顶,十分震撼。 王教鹤今天一直都在书房之中,不曾处理公务,也没有看书,只是怔怔地看着满屋之书。 这些书当然不是装饰,其中的大部分书,王教鹤都曾看过,最起码是一目十行地大致看一遍,可以看到书页之间的各种名贵书签。 在过去的时候,王教鹤一直视读书为乐事,再加上他在私底下的时候更喜欢安静,所以等闲人不能进入这座书房,哪怕是王教鹰、王教雁也不例外。 唯有王儋清是个例外。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敲门声。 「是清儿吗?」王教鹤的目光仍旧望着周围书架:「进来吧。」 书房的门开了,照进一线天光,空气中的灰尘纤毫毕现,正在肆意飞舞。 王儋清走了进来,叫了一声「父亲」,便???????????????不再说话。 父子二人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王教鹤的目光从书架上收回,落在儿子的身上。 世上最为亲密的关系总是逃不过血缘二字。 虽然这个儿子让王教鹤有着诸多不满意,不走正途,放纵堕落,曾经何等让他怒其不争,可真正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还得是父子。 王教鹤的目光中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怜爱:「坐吧。」 王儋清应了一声,坐到了王教鹤对面的位置上。此时王儋清的表情中透着几分焦躁,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狂士姿态,也没了那份懒散。 风狂雨急时,方能看出真性情。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王教鹤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教子了,轻声说道:「狮子城的事情,你听说了吧,你急着来见我,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我从「天廷」的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些,不知真假。」王儋清低声说道。 王教鹤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一桌之隔的儿子:「齐玄素和张月鹿突袭龙鳞岛,重伤吴光璧,是真的。金公祖师和姜大真人各自出手,也是真的。」 王儋清微微颤了一下:「父亲的意思是,「天廷」败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头了。」 王教鹤叹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据说吴光璧伤得很重,五气对应五脏,他五脏失其二,若是不好好休养,伪仙修为难保。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恐怕都见不到这位大道首了。吴光璧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该如何?」 王儋清低声道:「他们会害怕,会像谢教峰一样倒向齐玄素,毕竟齐玄素已经向南洋昭示,谁要是挡他的路,他就灭掉谁,伪仙也不例外。更可怕的是,哪怕是金公祖师出手,也没能阻止齐玄素,被姜大真人硬压了下去。有金公祖师做靠山的吴光璧尚且如此,那些没有靠山的人就得好好掂量一下了,风向已经彻底变了。」 王教鹤道:「风向变了,墙头草们倒向另一边。这股风不是来自齐玄素,而是来自 金阙,没有姜合道在背后撑腰,齐玄素是不敢对吴光璧出手的。有了姜合道撑腰,齐玄素就敢横行南洋,无所顾忌。」 王儋清深吸了一口气:「先是兰合虚,后是姜合道,这些平章大真人就这么偏爱齐玄素?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教鹤说道:「不是齐玄素惹人喜爱,也不是齐玄素一个人就能震动南洋,而是齐玄素背后有人要震动南洋。王家在南洋这么多年,这么大的权势,我们杀的人,我们得罪的人,被我们挡路的人,数也数不过来。他们早就想要将我们置于死地,只是过去有人保我们 ,而现在没有人保我们了。墙倒众人推,说白了,是我误判局势,走错了一步,终是满盘皆输。」 王儋清一惊,猛地望向王教鹤,嘴唇动了几下:「满盘皆输?不至于如此吧?这么多年的香火情分,无非是我们放弃婆罗洲,放弃手里的权力,做个富家翁总还是可以的。」 王教鹤笑了,不知是苦笑,还是嘲笑儿子的天真:「不失为富家翁。就算齐玄素现在指南洋起???????????????誓,说要放过我们,你敢信吗?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么是不撕破脸皮,维持脸面上的和气。要是撕破脸皮,就必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王儋清闻听此言,脸上反而有了几分狠厉之色:「既然他们不留情,那么我们干脆就让南洋乱起来,四处点火,让齐玄素忙于救火。过去一直舍不得这些瓶瓶罐罐,现在干脆全都不要了,只要拖到凤麟洲战事结束……」 王教鹤轻声打断道:「你知不知道,昨天傍晚,有一艘来自凤麟洲的飞舟降落在了狮子城,齐玄素亲自相迎。」 王儋清一惊。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吴光璧的事情上,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而「凤麟洲」这三个字眼又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王教鹤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飞舟上是什么人?看你这个样子,是不知道了。那我告诉你,飞舟上的人是李长歌,你没想到吧?你总觉得齐玄素和李家势如水火,就像你和齐玄素的关系一样,所以李家肯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齐玄素就能把李长歌请来,还能策划于密室。如果让你自己跟齐玄素斗,恐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不用说什么退一步不失为富家翁,到那时候,不必齐玄素出面,两个狱卒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话十分刺耳,可王儋清已经顾不上恼怒,满是惊愕地望向父亲:「李家怎么会、李家怎么会……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王教鹤在轻描淡写间显现出了一位掌府真人、参知真人应有的威严,「毕竟我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是近二十年的掌府真人,我苦心经营南洋几十年,这里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吗?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人家已经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稍有不慎,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我也不敢不知道。」 【鉴于大环境如此, 王教鹤的大半辈子都在南洋渡过,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加起来的确有几十年了,再加上王家本来的势力,王教鹤对于南洋的掌控程度远 非其他人可比。 在此时的王教鹤的面前,王儋清仿佛又回到了仰望父亲、事事依赖父亲的孩童时代,孺慕地看着父亲:「爹,李长歌要干什么,齐玄素又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王教鹤反问道:「且不说他们要干什么,你知道李长歌为什么会不远万里从凤麟洲跑到婆罗洲来见齐玄素吗?」 王儋清一时之间哪里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亲。 王教鹤加重了语气:「那我就告诉你,是因为齐玄素抓住了李天贞。齐玄素突袭龙鳞岛,重创吴光璧只是其一,更关键的是他抓住了李天贞。」 王儋清一下子反应过来:「齐玄素用李天贞威胁李家,所以李家妥协了!?」 王教鹤心头那股恨其朽木不可雕的气劲又涌了上来,只是此时实在不好发作,他只得强压了下去,调均气息,心平气和道:「谁敢威胁李家?最起码齐玄素还不敢。李家一向强势霸道,也最不受人胁迫,齐玄素真敢拿李天贞威胁李家,李家就敢鱼???????????????死网破,舍弃了李天贞不要,也要 给齐玄素一个教训,反而是把李家推到了我们这一边。说白了,李家是吃软不吃硬。这个时候,就能看出齐玄素的高明了,他没有威胁李家,而是用了借刀杀人的计策。」 王儋清一怔:「借刀杀人?李长歌……齐玄素和清微真人联手了!?」 王教鹤道:「不必知道全貌,只要抓住几个关键点,再稍微一想,就能明白事情的经过。我们知道齐玄素抓了李天贞,也知道李长歌于次日来到狮子城,还知道清微真人与许多李家老人不和,多有矛盾。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齐玄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直接把李天贞交给了清微真人,卖给清微真人一个人情。清微真人也投桃报李,把我们卖给了齐玄素,他派李长歌过来,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王儋清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牙齿发颤:「齐玄素、齐玄素用心如此恶毒。」 王教鹤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姚裴趁着副府主议事,抓走了你叔叔的秘书林青城,如今李长歌、姚裴、张月鹿齐聚狮子城,道门三秀竟全都成了齐玄素的臂助,这意味着什么?」 王儋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意味着、意味着张李姚三家达成了一致,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王教鹤低声说道:「我有件事交给你办。」 王儋清望向父亲。 王教鹤说道:「你亲自去一趟狮子城。」 王儋清愣住了:「父亲让我去狮子城主持大局吗?」 王教鹤加重了语气:「不需要你主持大局,你只要做一件事,求见齐玄素,然后赔情道歉。」 王儋清不情不愿道:「父亲,你刚刚不是说,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吗?就算我赔情道歉,齐玄素也不会放过我们,还有他背后的那些人……」 「听了!」王教鹤喝断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过我们需要时间,你要做足姿态,稳住齐玄素,让他觉得我们还对他抱有幻想,可以徐徐图之,以此来争取时间,这才是要紧,明白了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抓人 对于齐玄素而言,此时再无阻力,自然要全面进攻。 齐玄素召开了一次临时议事。 齐玄素坐在正中位置,左边分别是张月鹿、姚裴、陈剑仇,右边是李长歌、李朱玉、陆玉婷。 姚裴第一个开始汇报,她手底下的阮封爵已经通过孙钥真的情人赵长醪拿到了有关孙钥真的部分证据,可以证实孙钥真的确牵涉到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生意之中,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拿下孙钥真。 不过林青城的嘴很硬,还是抵死不招,不承认他与女神会有所勾结,大喊冤枉,反而说那几个女神会的人在污蔑他。 这也在情理之中,通敌是死罪,林青城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抗住。 关于陆玉婷的查账,的确发现了不少问题,除了贩奴等问题之外,也存在偷税漏税的问题,而且数目巨大。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与市舶堂分堂之间的利益往来,虽然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里的账目做得很好,不能说天衣无缝,也是滴水不漏,但很多账目要在太平钱庄的南洋总号走账,南洋总号早已经倒向了齐玄素这边,有他们做配合,还是瞒不住的。 过去齐玄素做主事的时候,还要亲自看卷宗,亲自找证据,甚至亲自提审犯人。如今不一样了,齐玄素贵为首席副府主,主要是把握大方向,做决定,这些事情只要底下的人去办就行了,他不必再去事事亲为,他只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根据陆玉婷如今查到的结果来看,这件事并不复杂,去年沉了十一艘大船,这些船都是市舶堂的船,市舶堂每年都有一个正常损耗的份额,包括遭遇海难、海盗等等,打击海盗是一回事,损失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这十一艘沉船都报到了正常损耗里。事实上,这十一艘船并没有沉没,而是转手来到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边,等同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连货带船白捡的,没有成本,只有纯利润。 市舶堂分堂的船“沉”了,要造新船,南洋就有许多造船厂,自然是就地建造。而这些造船厂也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产业,一艘船交付时的价格是成本价的两倍以上,或者干脆就是把“沉船”粉刷一遍之后再卖给市舶堂。 仅此一项,就获利达一百万太平钱以上。 这还是去年一年的,这么多年下来,道门损失达千万太平钱以上。 这么大的动作,必然牵涉到里里外外各个方面,不是一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能做到的,道府方面,市舶堂方面,都有人参与其中,只有三方配合,才能瞒天过海。 这也是王家怎么都切割不干净的原因,你说你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没有关系,可道府方面却不能说没有关系,陈书华跑了,上任次席副府主也被抓了,总不能说兰大真人才是幕后黑手,这话也得有人信才行。 还有市舶堂方面,这才是三方配合的关键,如果市舶堂死咬着不松口,那两边也没办法,总不能扮演海盗去抢劫市舶堂的大船。 婆罗洲道府有三位玉京九堂派遣的辅理,市舶堂的辅理名叫林天河,是王教雁的道侣。 王教雁和林天河是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认识的。只是王教雁升了四品祭酒道士之后,没有谋求任何职务,而是办理了游方道士,林天河则进入了市舶堂担任主事,后来又稳步攀升,最终外放至婆罗洲道府担任分堂的辅理,并与王教雁结成道侣,在这个过程中,明显有着王家在背后运作的痕迹。 如此一来,这条线就连了起来。 市舶堂辅理林天河深度参与其中,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其道侣王教雁又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幕后老板之一。 夫妻二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玩左手倒右手的把戏,虽然林天河是市舶堂的辅理,掌管着市舶堂的婆罗洲分堂,可以主导市舶堂分堂的各种贸易往来,但并不意味着分堂就是他的私人财产,那是道门的公产。可如果把市舶堂的东西转移到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那就是自家的物事了,你有我有全都有。 从利益上来说,林天河和王教雁是道侣,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有他的一份。从情义上来说,且不谈夫妻之情,是王教鹤提拔了他,让他一路青云直上,做了市舶堂的辅理,位同副堂主,主导南洋贸易。林天河自然要知恩图报,都说再造之恩,士为知己者死,林天河当然要勤勤恳恳地为王教鹤挖市舶堂的墙角。 关于林天河其人,陈剑仇给齐玄素整理了一份卷宗,齐玄素大概看了一遍。 在遇到王教雁之前,他就是个普通的四品祭酒道士,虽然品级看起来挺高,但没有任何实权,完全不能与四品副堂主相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林天河的家族并不支持他,林家是东南一带的大家族,天后就是出身这个家族,还有林灵素、林元妙等等,林天河的母亲则是出身于郑家,也就是当年那个与王家争锋的郑家。 在这种情况下,林天河本该青云直上,只是家族并不看好林天河的仕途,也不太支持他,更愿意让他出来经营家族产业,这导致林天河的品级一直是按部就班提升,职务却一直都是在清水衙门转悠。在这一点上,不知多少人羡慕齐玄素,职务升得飞快,快到品级都跟不上,因为品级有限制,职务没限制,而且每个职务都是实权在握的那种。说白了,没有权力,拿什么出成绩?这是一个正向的循环。 多年的冷板凳让精通商贸的林天河产生了怨气,大有怀才不遇之感,而王教雁的出现,无疑改变了林天河的命运,王教鹤的赏识提拔,知遇之恩,使得林天河为了王家可以抛弃一切底线。 该说不说,虽然其他几大世家代表不了正义,但也不会这般吃相难看。好与坏,还真就是比较出来的。 江南大案,闹着挺大,可因为那里三道互相牵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际上谁也不敢太出格,反而受限。这也是动不动就闹出大案的原因,说白了三道互相拆台,这才让事情浮上水面。 婆罗洲就不一样了,一家独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全洲上下联合起来欺瞒金阙,真就是上下一心,铁板一块,事情一直沉在海底,外人根本就不会知道,还以为太平无事。 齐玄素听完一众汇报之后,说道:“既然证据确凿,那么可以抓人了,主要目标是:林天河、王教雁、孙教风、孙钥真。我们做一个分工,林天河属于金阙直管的分堂辅理,不在道府的管辖范围之内,所以风宪堂出面比较合适,便由素衣副堂主负责。” 姚裴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齐玄素接着说道:“孙教风是游方道士,可终究是道门之人,算是半个自己人半个外人,风宪堂不太合适,还是北辰堂出面吧,由永言道副堂主负责。” 李长歌点头应下。 齐玄素又望向张月鹿:“王教雁的情况与孙教风类似,都是游方道士,不过王教雁牵涉到岭南道府那边的案子,就由青霄副堂主负责。” 张月鹿轻声道:“放心吧。” 齐玄素看向李朱玉:“我当众许下承诺,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查明真相,给狮子城上下一个交代,一月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加紧突破林青城,有劳丹锦副堂主了。” “丹锦”是李朱玉的表字,“朱”是赤心、丹心之意,有忠诚的意思,“玉”是形容美好,出自《仪礼》之“玉锦”,各取一字,便以“丹锦”为表字。 李朱玉沉声应下:“请齐首席放心。” 齐玄素最后对陈剑仇道:“孙钥真与这几个人相比还是差了一筹,没必要劳烦一位副堂主亲自出马,就让韩主事走一趟吧。” 韩永丰此时并未列席,自然由陈剑仇代为传达。 陈剑仇记下。 齐玄素如此安排,有把张家、姚家和李家推到前面的用意,让别人去抓这几个人,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还未必能把人抓来,可要换成这三家出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算这些人听到风声躲了起来,有“天廷”为助力,还有紫光社和北辰堂的情报,想要将其找出来也不算难事。 至于孙合玉倚老卖老,这几位可不会当一回事,李天贞的那句话放在这里就很好用了,你不如直接找国师说,或者找地师说,也可以找天师说,不要跟我们说。 齐玄素最后说道:“把人抓回来之后,全部带到狮子城,包括徐幼义、孙钥平,就安排在南庭都护府的军营之中,严密看管,分开审讯。如果没有其他异议,就这样。” 就在这时,谢教峰快步走了进来,在齐玄素身旁弓腰低声道:“首席,王儋清来了,说是要向你请罪。” 齐玄素一挑眉毛:“我不去找他,他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现在请罪,晚了。就说我很忙,没有时间。” 谢教峰正要离去。 齐玄素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还是见上一面,看看他要说什么。你把他安排在太平客栈,我待会儿就去见他。” 谢教峰领命而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齐玄素点名的四个人,孙教风、王教雁、林天河都在升龙府,只有孙钥真在狮子城中,而且孙钥真的身份最低,所以不必道门三秀出手,只是由韩永丰出面就够了。 如今的狮子城可以说是齐玄素的狮子城了,都说狮子城鱼龙混杂,几大势力。首先是南庭都护府,大都护不在,秦衡均主事,如今站队齐玄素。其次是「天廷」,随着吴光璧被重伤,以及李长歌来到狮子城,「天廷」不仅不再是阻力,反而会成为助力。还有天福宫、紫光社分社等势力,也都为齐玄素所用。 至于以女神会为首的「圣廷」势力,虽然仍旧存在,但遭受打击,不敢轻易出头。 更不必说旧港宣慰司的灵官随时可以驰援狮子城。 在这种情况下,狮子城已经在事实上变成了齐玄素大本营。 如果不考虑影响和顾忌,齐玄素想要抓什么人,包括女神会的玛丽安在内,都是手到擒来。 事实上,这次抓捕行动不仅仅是针对一个孙钥???????????????真那么简单,还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一系列高层,不过这些人并非核心人物,分量不够,齐玄素并没有在议事上点名,至多就是一句「一干人等」、「有关人等」概括了。 交代到韩永丰这一层之后,韩永丰并非像捕快抓人一样,带上道府的灵官,第一时间直奔孙钥真的住处,而是暂时接管了天福宫的灵官,开始部署,他本人则负责坐镇指挥。 此时的天福宫中已经有人嗅出味道不对了,几名主事也听到了风声,知道首席刚刚结束了议事,恐怕是要有所行动,就在议事堂这边站着。 整个议事堂很大,被分割成很多个不同规格的厅堂,除了大礼堂和齐玄素使用的议事厅之外,也有专门供主事和灵官议事的地方。 韩永丰正召集了一众灵官和黑衣人,准备安排任务,看到这几名主事,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一名杜姓主事问道:「韩道兄,这是唱得哪一出?」 韩永丰不愿多说,搪塞道:「自然是执行公务。」 杜姓主事看了眼韩永丰身后的人,都是些生面孔,应该是旧港宣慰司那边的人手,其中还有一名黑衣人的参将。 动用灵官和黑衣人,却撇开了天福宫这边的主事,好像副府主也没有列席议事,这是什么意思? 是首席不相信他们了吗? 为什么不相信他们了?这个答案并不难猜,那就是涉及到利益纠葛,怕他们泄密。 杜姓主事故作随意地问道:「什么公务?」 对于这个问题,韩永丰十分反感,这就有点明知故问了,他作为被齐玄素带来的两个心腹亲信之一,还能执行谁的命令?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难道谢教峰还敢给他摊派任务吗? 不过韩永丰也是道门内部的「老江湖」了,自然不会把这种不满表现在脸上,只是说道:「执行齐首席的命令。」 杜姓主事早有猜测,不过从韩永丰的口中得到证实之后,还是心惊肉 跳。 虽说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看清形势,尤其是姜大真人在府主议事上以代掌府大真人的身份当面指责王教鹤之后,就更是如此,但还有许多人因为利益捆绑太深,就算看清了风向,也没法切割干净,更加谈不上调转方向、反戈一击,只能捆绑在王家的大船上,要么坐以待毙,要么狗急跳墙,总之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王家在南洋这么多年,有利益牵扯的人可是太多了。 所以齐玄素并不相信谢教峰手底下的主事和灵官们,事实也证明齐玄素做得没错。 对于杜姓主事来说,齐首席的公务,那就意味着齐首席要动手了, 还能对谁动手? 想到这一点,杜姓主事浑身发软,他已经不想再在这个地方纠缠,想着赶紧离开此地,尽早打听一下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还有操作的空间或者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杜姓主事勉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韩道兄了,改天喝酒。」 韩???????????????永丰抿了抿嘴:「等到事情结束,庆功宴上要多喝几杯。」 杜姓主事又是一惊,面上还是要故作热情地说道:「一定,一定。」 杜姓主事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韩永丰看了眼杜姓主事的背影,在心中默默说道:「希望还有那一天。」 彼此分开,杜姓主事一刻也等不得,立刻开始联系自己的各种人脉关系,不过他能联系到的其他人,都表示不知情。没有办法,齐首席开小会,能够参会之人都是从上面来的,而且个个身份不俗,这些人的消息怎么会轻易打探得到?若不是这个机会,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些注定前途无量的俊彦们。 至于陈剑仇,此人嘴严得很,什么风也不透出半点,堪称油盐不进。 没这点本事,齐首席也不能把他提拔起来做秘书。 虽然陈剑仇有徐教容这个义母,但他还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有着相当的经验,对于小人物来说,谨慎是不可或缺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 韩永丰召开议事,这次总共有五个人,韩永丰是唯一的道士,也是指挥,此外的四人中,有三人来自旧港宣慰司,只有一人是黑衣人,来自南庭都护府,都是足够可靠之人。 进入议事场所后,韩永丰宣布了第一道命令,为保密起见,所有人交出子母符、传音符、经箓等一切与通讯有关的物事,事后返还。 所有人都把身上的各种物件交到了韩永丰的手中。 韩永丰又宣布了第二道命令,他奉齐首席的命令,负责调度指挥,在这段时间里,四人都要服从他的命令。 四人都意识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当即表态,坚决执行齐首席的命令。 宣布完这两条命令之后,韩永丰请大家坐下,说道:「现已查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涉及侵吞道门财产、偷税漏税、贩卖人口等一系列重罪,今天的行动,是奉齐首席和道府的命令,对南洋联 合贸易公司内部涉案的有关人等采取统一行动,并对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背后的黑手势力实施抓捕。」 韩永丰对那位参将十分客气,说道:「请林参将下令,对进出狮子城的各条要道予以控制,防止涉案之人逃走。」 大玄朝廷在天下各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唯独在西州设立西州都护府,既是地方衙门,又是西军行营,西州大都护驻扎于楼兰,手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地位十分特殊。 南庭都护府与西州都护府类似,级别相同,大都护总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而副都护就相当于镇守总兵官,再往下就是协守总兵官和参将了。 所以这位参将的品级很高,不过大都护请齐玄素暂时代行部分职责,所以他也要听从调遣,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下。 韩永丰又取出一份名单,对三位灵官道:「这次行动比较特殊,齐首席要求我们同一时间,统一行动,你???????????????们负责这些人,我亲自负责抓捕孙钥真。我们对一下表,我要求一个时辰后所有人进入指定位置,再半个时辰后开始抓捕。」 三位灵官齐声领命。 韩永丰道:「最后一点要求,抓到人后,立刻押送到黑衣人军营,并做出书面报告, 成功抓到了人自然万事好说,如果让人跑了,那么必须给出原因,否则要追究责任。」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齐玄素不必亲自动手去抓,一声令下,整个狮子城被封锁,灵官黑衣人四出,让这些人插翅难飞。 相对来说,升龙府那边的情况更为艰难,就算有姜大真人和徐教容,可姜大真人的主要精力要放在搜寻陈书华的踪迹上面,不会插手太多,再加上王家多年经营,所以仍旧局势复杂,想要在王教鹤的眼皮子底下抓走王教雁、孙教风、林天河,阻力相当不小。 除了齐玄素亲自出面,也就是道门三秀出马,才能把人抓回来。没办法,三秀太不讲道理,他们的品级未必很高,无奈背景通天,等闲人不敢得罪他们。 狮子城这边,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大本营,大多数公司高层都在狮子城中,其中不乏消息灵通之人,还是得到了消息,想要逃之夭夭。 无奈灵官和黑衣人配合行动,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逃出了狮子城,还是被抓捕归案。 抓孙钥真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韩永丰去抓人的时候,孙钥真正在和赵长醪幽会,当韩永丰率领灵官破门而入的时候,孙钥真还当是捉女干的,并不如何慌乱,反而大声斥责韩永丰:「出去,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赶紧滚出去!」 韩永丰也不理会她,直接宣读了徐教容那边用「讯符阵」传过来的逮捕命令。 孙钥真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想要夺门而逃,结果被灵官联手制住。 韩永丰看了眼衣衫不整的孙钥真,吩咐道:「给她披件衣裳,带走!」 从始至终,赵长醪缩在墙角,一动没动。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请罪 今天的狮子城港口很热闹,王儋清乘坐王教鹤的飞舟来到狮子城是其一,还有李天贞狼狈离开南洋是其二。 说来也是巧了,一个王家公子,一个李家公子,都对张月鹿动过心思,都将齐玄素视作敌人,结果双双在齐玄素面前低头弯腰。 这一来一去之间,无疑宣告了在齐玄素的绝对胜利。 再有就是,道门三秀在议事结束之后也离开了狮子城,直奔升龙府。 王儋清下了飞舟,靠着以前的关系,见到了谢教峰。过去他是不怎么把谢教峰放在眼里的,觉得谢教峰就是个唯唯诺诺的窝囊废,谢教峰也不敢得罪这位王大公子。 据说两人曾经有过一次冲突,还是在谢教峰的签押房中,谢教峰一开始是陪着小心说话,王儋清则是指着谢教峰的鼻子大骂,本来谢教峰也就忍了,无奈王儋清越来越不留情面,外面人来人往,都是下属,真要是任由王儋清发挥,谢教峰以后就没法立足了。没办法,谢教峰只能顶了几句,气得王儋清扬长而去,事后谢教峰害怕被王教鹤报复,不得不故意装病,又向东华真人哭诉,要离开南洋。 最终在东华真人的过问下,此事以王教鹤让王儋清象征性的道歉结束。在此之后,两人没有太多交集。 可如今再见谢教峰,那就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风水轮流转。 谢教峰摆足了架子,先是晾了王儋清两个时辰,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露面,说了一些实在太忙了让王公子久等之类的话语。 王儋清心中恼怒至极,可想起父亲的嘱托,也只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怒气压在心底。 在王儋清说明来意之后,谢教峰又故意为难了他好久,诸如不敢触霉头、实在不好办、齐首席很忙等等,逼得王儋清一再放低姿态恳求,这才「为难」地表示试一试。 就算齐玄素决定要见王儋清之后,谢教峰仍旧没有放过王儋清,因为齐玄素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不可能一直挂念着见王儋清,就顺便让谢教峰安排时间,谢教峰便让王儋清在太平客栈又等了一个时辰。 其实谢教峰也是秘书出身,当秘书可比当副府主可顺手多了,在这种拿捏人的手段上,陈剑仇远不能与他相比。 过去都是别人等王大公子,王儋清几时等过别人?此中的憋闷窝囊可想而知。关键还无法发作。 待到齐玄素终于是姗姗来迟,王儋清想笑,可是又有点笑不出来。 不过齐玄素没有摆架子,主动开口道:「王道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乍一听,还当齐玄素和王儋清是老相识,没有半点冲突和仇怨。 王儋清正要说话,齐玄素却不给他机会,转而说道:「这几位,你也许不认识,我给你介绍一下。谢副府主,本地主人,你应该知道。这位是陈剑仇,我的秘书。至于这位,姓殷,叫殷万妙,我们一般叫她小殷姑娘或者小殷道友,你别看她小,她可是四品祭酒道士,这还是清微真人亲自签发的。」 齐玄素介绍一个,王儋清便上前行礼,说上几句客套话。 其实小殷是硬要跟着来的,她不是不能吃饭,只是吃了没什么用,她要像武夫一样,进食大量的血肉,其实小殷对人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她更喜欢龙类、荒兽这种血气浓郁到让人妖化的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填饱肚子长身体是一回事,口腹之欲是另外一回事。小殷还是挺喜欢吃好吃的,听说要去太平客栈吃席,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她便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非要跟着去。 齐玄素抵不过小殷的耍赖撒娇,只能答应下来。 王儋清见到小殷,有点发怵。 他已经听说了,齐玄素遭遇刺杀,是这个小姑娘救了他,据说也是这个小姑娘抓住了李天贞。 这小姑娘可不是一般人。 最终,齐玄素坐了主位,王儋清作陪。因为这个场合不适合有外人,所以没留伙计一类的角色,陈剑仇正要斟酒,谢教峰已经一把抢了过去,以堂堂副府主之尊亲自给齐玄素倒满了酒杯,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教峰才是齐玄素的秘书。 不得不说,谢教峰很会伺候人。世人多以为女人最会伺候男人,事实上,最会伺候男人的还是男人,毕竟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只是寻常男人不能让其他男人心甘情愿地低头,没有机会享受这种待遇。 让女人伺候自己,也许只要花言巧语就够了。可想让男人伺候自己,那就需要权力和金钱了。 齐玄素隐约记得,好像谢教峰也给东华真人干过几年秘书?他有些不确定,也许得问问姚裴才行。 谢教峰很巴结齐玄素。 在谢教峰看来,虽然姚裴的母亲姓裴,而且她还是东华真人的弟子,但抛开感情不谈,从权力的层面来看,齐玄素才是东华真人属意的接班人选。 原因只有一个,齐玄素不姓姚。姚裴与东华真人的关系再深,深不过她和地师的关系。提到姚裴,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地师和姚家,然后才会是东华真人。就像提到张月鹿,也是第一时间想到天师和张家,而非慈航真人。 简单来说,姚裴身上的姚家印记太重了,使得东华真人就像地师和姚裴之间的一个过渡人选,就像曾经的异姓天师颜飞卿。可如果是齐玄素继承了东华真人的衣钵,那么东华真人就是自成一系了。此中的微妙差别,是不能不考虑的。 以东华真人的性格来看,他未必就乐意做一个过渡人选。 换而言之,东华真人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拔齐玄素,可不仅仅是七娘的原因,他有自己的考量。别说什么齐玄素也是半个姚家人,道理是一样的,齐玄素与姚家的关系再深,也深不过姚裴与姚家的关系。.q.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才是东华真人在权力层面的「嫡长子」,一手提拔起来,而且有点老来得子的意思。关键是齐玄素能力够强,撑得起来,后继有人。齐剑元算是「庶长子」,能力不够,扛不起重担,直接被压死了。姚裴则是入赘后白得的「继子」,身份高贵,表面上叫一声爹。 说白了,东华真人想要做「皇帝」,就需要一位「嫡长子」,如果只是想要做「外戚」,那么有个外甥女就够了。 所以无论是从东华真人的利益出发,还是从齐玄素的利益出发,由齐玄素代替姚裴,都是一步好棋。或者说,即便齐玄素不能取代姚裴,也要双线并行。 如果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底下的人最好不要铁板一块,如果底下的人团结一致,那么大掌教就有被架空的危险,需要两派人马互相制衡,大掌教居中做裁判,这才能至高无上。 这就是双线并行的意义所在。 由此可见,不仅是清微真人与国师存在着矛盾,东华真人与地师也存在着矛盾,只是因为三道内斗加剧且三师飞升在即,这些矛盾被强行压下了。真要仔细去分析,只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不过这些细微矛盾倒是给了齐玄素辗转腾挪的空间。齐玄素可以和李长歌暂时化敌为友,也有可能和姚裴在日后反目成仇,分分合合,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这就是谢教峰十分讨好齐玄素的原因所在,他作为东华真人这条线上的人,当然要有所抉择,既然他已经与齐玄素有了这段情分,那么他也只能选择齐玄素。 齐玄素端起酒杯,说道:「说起来,王道兄还是我的贵人,上次在紫微堂见面后不久,我便 去了凤麟洲,还侥幸立下了功劳,这才被外放到婆罗洲道府担任次席副府主,你们说,是不是王道兄给我带来的好运?」 谢教峰带头点头称是。 王儋清笑得比哭还难看,如果说这是齐玄素的好运,那就是他的霉运了。 这还真不是换谁来都一样,就说陈书华这一关,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过去的,真要换另一个人来,婆罗洲的局面未必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齐玄素接着说道:「所以我要敬王道兄一杯。」 王儋清哪里敢接,说道:「不敢不敢,是我要敬齐道兄才是,当初、当初在紫微堂的事情,是我的错,我今天是专程向齐道兄赔罪来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酒杯:「我说了,王道兄是我的贵人和福星,没什么得罪不得罪,不需要赔罪。」 王儋清的头上渗出汗珠,他哪里听不出齐玄素的话外之意,无非就是不接受他的请罪。 谢教峰察言观色,立刻说道:「王公子,你口口声声赔罪,结果就是敬一杯酒,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王儋清赶忙说道:「哪里,哪里,家父让我准备了各色礼物。」 说话间,王儋清已经取出了一只玉盒外观的须弥物。 齐玄素看也不看一眼,语气冷淡道:「王公子觉得我在勒索你吗?」 「这、这是怎么说的……我绝没有这个意思……」王儋清的悲愤已经无以复加,却还要陪着小心。 齐玄素道:「那就把东西收起来,我说过,不需要赔情,也不需要请罪。」 王儋清的心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章 墙倒众人推 酒席上的气氛不那么融洽。 小殷不管那么多,埋头苦吃,风卷残云一般,一大半都是让她给吃了。 谢教峰看出齐首席和张次席是真心喜爱这个小丫头,投其所好,便专心照顾小殷,不断让人上菜。 大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杯,感慨说道:「想要在道门立足,好也罢,坏也罢,其实都不要紧。如果你想要做一个狂士,那就清高到底,哪怕是上了刑场,仍旧面不改色,那么别人也不敢把你小看了。想要入世,那就放下身段、放下架子入世,不要给自己立什么牌坊。怕就怕,混成个四不像,最后是丢了清高,又没能入世,反而成了笑话。」 王儋清的脸色便如猪肝一般。 傻子也能听出齐玄素到底在说谁,可偏偏王儋清反驳不得。 他这次来请罪,就是把过去的清高给丢在了地上。虽然把清高丢在了地上,但他到底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转变,还不能彻底放下架子,不上不下,两边不靠,既没了清高,又不能真摆出请罪的姿态,还想端着架子,可不就是四不像吗。 齐玄素看了王儋清一眼,其实有些失望。 他最后改变主意,打算听一听王儋清要说什么,或者说,他想听一听王教鹤打算借着王儋清的嘴说什么,他甚至设想过,王教鹤会不会指使王儋清反戈一击,来一出苦肉计,以此保全王儋清。 可王儋清来来回回就是请罪,似乎只是个缓兵之计,这可就不高明了。 难道王教鹤觉得他是个小孩子会看不出来吗? 王儋清也在犹豫挣扎,其实他来之前,王教鹤是有过面授机宜的,考虑到可能出现的情况,给出了几个应对策略。如果齐玄素愿意收礼,那就是请罪。如果齐玄素不愿意收礼,而且态度冷淡,那就要变一个策略。 王教鹤给出了策略,可最后具体执行,还是要着落在王儋清身上。 偏偏王儋清这个性子,透出一个拧巴,难堪大任。 就在这个时候,陈剑仇悄悄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又回来了,在齐玄素的耳边轻声说道:「首席,韩主事那边收网了,无一漏网。」 齐玄素故意没有压抑自己声音:「孙钥真也落网了吗?」 陈剑仇领会齐玄素的意思,也放开了声音说道:「落网了,据说抓她的时候,她正在与情人幽会。」 齐玄素冷笑一声:「好一个风流的女子,那么她的丈夫呢?」 陈剑仇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杜浮舟没有参与这些事情。」 齐玄素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话自然是说给王儋清听的,王儋清与孙钥真是发小,此时闻听孙钥真落网,震惊之余,更有兔死狐悲之感涌上心头。 当初齐玄素刚到婆罗洲,孙钥真就力劝他不要跟齐玄素对着干,他不以为然,觉得很快就能把齐玄素赶出婆罗洲,现在看来,孙钥真是对的。只是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反而是孙钥真先一步被齐玄素拿下。 王儋清张了张嘴,有心为孙钥真分辨一二,可也知道那是无用功。 齐玄素见王儋清还是不开窍,又问道:「徐次席那边如何了?」 陈剑仇回答道:「徐次席说了,这是我们道府内部的事情,就不劳烦风宪堂的道友了,所以她打算亲自走一趟。」 齐玄素接着问道:「毕竟是涉及到一位副府主,没有经过府主议事,不好轻动吧?」 陈剑仇道:「是有人直接把举报信送到了姜大真人那里,而且与陈书华有关。徐次席已经请示了姜大真人,得到了姜大真人的许可。」 齐玄素故作恍然道:「难怪,姜大真人除 了是我们道府的代掌府大真人之外,更是金阙的特使,是追缉小组的召集人,他老人家的确是可以绕过府主议事的。对了,那封举报信是实名还是匿名?」 在道门,这类举报并不在少数,有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实名举报的重要性远高于匿名举报。如果是实名举报,那么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答复。如果是匿名举报,那要仔细看一下举报的内容,如果只是笼而统之,含糊其词,可以不必理会。只有真实依据的,才会进行调查。 陈剑仇回答道:「是实名举报。举报人是另一位副府主,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事,举报副府主郑教何与陈书华过从甚密,郑教何曾经为陈书华收集各种炼制‘长生石的材料,按照举报人的说法,过去他并不知道郑教何收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直到陈书华案发,才知道这是用以炼制‘长生石的材料,而作为回报,陈书华送给郑教何三十万太平钱和两个美女。」 「第二件事,郑教何在扶南国期间,曾经大肆向扶南国王室索取各种奇珍异宝,折合太平钱约一百万之巨。并且郑教何涉嫌操纵扶南国和岭南、江南、爪哇国等地的贸易往来,从中牟利。而且郑教何多有不法情事,诸如放纵各路隐秘结社人马,甚至是互相勾结,导致扶南国乌烟瘴气等等。」 齐玄素点了点头,未予置评。 王儋清却是心惊胆战,他的心理防线正在一点点被打破。 举报人是一位副府主,这位副府主为什么以前不举报,偏偏在这个时候举报?总不能说现在刚知道这些事情,无非是看清了风向,打算站队,于是以此事为契机向齐玄素和徐教容靠拢,此举甚至可以看作是他在向齐玄素暗送秋波。毫无疑问,道府内部的权力架构正在松动,暗自发生着变化,齐玄素的威信正在迅速增长,而王教鹤的权力基础正在崩塌。 鼓破万人捶,墙倒众人推。 熟悉东方权力结构的人都知道,想要击败敌人,从来都是从小处着手,顺藤摸瓜。 从属下、亲属、朋友入手,打击其声望,动摇其权威,损坏其形象,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再将其拿下就水到渠成。 也可以说,除其羽翼,拔其爪牙。 对郑教何动手,目的可不仅仅是郑教何,最终还是意在郑教何背后的王教鹤。 当然,最让王儋清担心的并非此事,而是郑教何也知晓有关龙气的事情,如果郑教何被抓后,将这件事吐露出来,那么结果不堪设想。 齐玄素最后说道:「王道兄,你难得来狮子城一趟,就在这边住上几天,有些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可以慢慢来。」 说罢,齐玄素便起身离席。 这就是地位高的好处了,可以晚来,也可以早走。说话也是如此,该说什么,说完之后,可以直接结束对话。 另一边,徐教容已经亲自带人去拘捕郑教何。 正如齐玄素所问的那般,次席副府主是没有这个权力的,必须经过府主议事,而且也只能让郑教何停职待参,然后上报金阙,请金阙定夺。可如果郑教何与陈书华牵扯上关系,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作为负责陈书华一案的小组召集人,姜大真人可以直接绕过府主议事,特事特办,徐教容这次其实是代表姜大真人拿人。 郑教何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升龙府,并没有返回扶南国。那封举报信出来之前,他也有所察觉。因为他的秘书和林青城一起被拿下了,还有那个被齐玄素亲自拿下的主事田永奋,据说也在里面坦白交代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指向了郑教何。 明眼人都知道,老郑这一关怕是要过不去了。 不是郑教何不想逃,而是逃不掉。 钱香芸能逃,是因为帝京有太多人可以帮助她,说到底,那是大玄皇室的地盘,钱香芸为皇室中人做事,皇室中人自然要保她。她这才得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帝京,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渤海府出海。 过去的升龙府的确是王教鹤的地盘,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王教鹤自身难保,姜大真人入主升龙府之后,可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许多被他从玉京带来用以追杀陈书华的力量,加上甲寅灵官和丁丑灵官,仅仅是一品灵官就有三位,二品灵官则有七位之多,都在升龙府中,郑教何又能逃到哪里去? 无非是坐以待毙罢了。 从昨天开始,就有好些人注意到郑副府主的神态很不对劲。整个人的气态很灰暗,没有半点精气神可言,就仿佛被榨干了一般,平时那种目中无人的姿态,一点都见不到了。过去向他问好,他可能理都不理,今天却十分礼貌客气。 当徐教容带人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徐教容来到郑教何的签押房中,郑教何还十分镇定地坐在书案后,批阅一份公函。 「徐次席来了。请坐吧。」郑教何没有抬头。 徐教容当然没有坐下,而是望着郑教何,在徐教容的身后,则是一众道士灵官。 很显然,郑教何想要反抗,绝对是死路一条。 徐教容缓缓说道:「郑副府主,你的秘书和你的属下,已经交代了全部事实。那封举报信,我们也已经核实无误。」 郑教何正在批字的动作一顿,不过还是坚持把自己的最后一次批字完成,这才把手中的笔随意一扔,向后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祝贺你们,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ap.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死了之 徐教容问道:「你知不知道陈书华藏在什么地方?」 郑教何说道:「我只知道她在南洋有一个藏身处,是由一处古仙人洞府改造而来,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徐教容点了点头:「很好,从现在起,你要接受我们的调查。」 「我会全力配合,请放心。」郑教何已经有所预料,倒是很平静,「请到会客厅稍等片刻,我换下这身鹤氅,马上就跟你们谈。」 此时灵官已经包围了此地,自然不必担心郑教何跑了。 徐教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要快。」 郑教何说道:「好的。」 徐教容转身向外走去,有几个道士还有些迟疑,不过见徐教容已经走了出去,便也没有坚持,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此时签押房中只剩下郑教何一人。 郑教何打开书案上的传音阵,语气如常:「是我。今天有个临时议事,我就不回去了。好,就这样。」 说完之后,郑教何提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书,放在书案上,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签押房,脱下身上的鹤氅,换上一身常服,将五岳冠压在纸上。 然后郑教何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把崭新的「画龙手铳」,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只是颜色与普通手铳有些不同,这把手铳通体光泽漆黑暗沉,就仿佛黑曜石一般。这种手铳威力很大,姚裴曾经送给齐玄素一把。 郑教何动作娴熟地装填了一发「龙睛甲七」——这是「画龙手铳」的最高承受上限,又轻轻摩挲了下漆黑的铳身,最终单手举起手铳,把铳管一点一点地塞入到自己的嘴里。 如果正面开铳,那么一铳未必能够打死一个天人。可人的内部永远是最脆弱的,如果弹丸直接绕过了真气、外在体魄,直接在体内炸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徐教容就等在门外的会客厅中,面无表情。 一名下属忍不住提醒道:「次席,郑教何会不会自杀?」 徐教容只是闭着双眼,没有说话。 下属一缩头,不敢再去多言。 直到签押房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铳响,徐教容才缓缓睁开双眼,轻声吩咐道:「好了,你们进去吧。」 一众道士灵官进入到签押房中,发现郑教何已经开铳自尽,整个脑袋都要炸烂了,他在临死前留下了一封绝命书,承认所有的罪行,不牵扯他人。 徐教容仍旧坐在会客室中,面容平静。 郑教何自杀,是姜大真人默许的结果。 徐教容在门外等的就是那声铳响。 郑教何自杀以后,可以保全很多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彻查到底,必然要牵连一大片,那么婆罗洲道府就要垮掉一大半,会极大破坏平衡和稳定。 在史书上有一个很有名的「烧信」故事。说是两军对垒,实力相差悬殊,敌人数倍于自己这边,很多人认为不可战胜,许多人便写信向敌人投诚。最后的结果却是以少胜多,统帅得到这些信件之后,没有追究,反而是让人把信件当众焚烧,那些私通投敌之人惭愧不已,也感激无比,由此笼络了人心。 所以齐玄素早就看明白了,处理这种事情,正义与否是比较次要的因素,关键在于稳定和平衡,一切的正义伸张之举都有个大前提,那便是不能破坏稳定和平衡。这就是游戏的规则,除非可以打破这个规则,否则便只能遵守规则。 徐教容在道门这么多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她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她认可姜大真人的决定。 很快,郑教何的死讯传遍了整个婆罗洲。 很多人 跑到王家大宅,既是想要从王教鹤这里寻找一颗定心丸,也是想要看一看风向。更多的人是划清界限,开始站队和切割。 王教鹤心知肚明,姜大真人还是顾全大局了,最终让郑教何一死了之,而没有顺着郑教何这条线继续查下去。如果姜大真人想让郑教何活,那么郑教何就死不了。说白了,姜大真人要保住一个架构完整的婆罗洲道府,这是道门统治南洋的基础。如果动摇了道门在南洋的统治,那是万万不行的。一切的斗争,都必须以保证道门在南洋统治的稳固为前提。看書菈 正因为如此,大多数情况下,再怎么斗,也不会动用极端手段。不过真要逼到了绝境,也肯定会拼死一搏。当你拼命的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谁死谁活,还真说不定。 所以许多人跑到王教鹤家里,其实就是传达了一个意思,该拼死一搏了,再不有所动作,就要全军覆没了。郑教何的今天便是我们的明天。 武安府是大虞国最大的港口,距离首府升龙府的东北部大约二百里左右,是仅次升龙府、安南府的第三大府,其下辖七个县,这里距离岭南道府很近,贸易比较发达。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南洋第二大的造船作坊。虽然大虞国无法直接生产很多零部件,但可以把零部件运到这里进行组装,这里有很多大型船坞。如果市舶堂的船只有所折损,也是从这里进行补充。 此时的武安府造船坊中,无数工人正在忙碌着,有许多吊机,将各种钢材吊到正在建造的船只上面。 有些船已经初具雏形,有些船还只是个框架。 一队灵官进入作坊,把守住各个出入口,禁止随意出入离开。 工人们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惊恐,却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计。 片刻后,李长歌在一众道士的簇拥下进来了。 李长歌环视一周,吩咐道:「不要干扰他们的生产。」 「是。」灵官立刻应了一声。 李长歌带人往造船作坊的深处走去。 根据情报,孙教风这些天一直没有回家,就躲在这座造船坊中。李长歌便从升龙府来到武安府。 在造船坊中有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楼,这就是孙教风的签押房所在了。 李长歌进入一楼客厅,造船坊里的管事们已经得到消息,都在这里等着,如同犯人一般,低着头,垂着手,见李长歌进来,纷纷行礼。 有喊小国师的,也有喊李高功的。 李长歌问道:「孙教风人呢?」 几名管事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管事站出来说道:「孙教风不在这里,在国王号上面。」 「国王号?」李长歌问道。 那管事赶忙说道:「这是一艘西洋红毛鬼的老式战舰,有很多风帆,十分漂亮。不过自从有了铁甲舰之后,这些风帆战舰便不吃香了,于是从西洋人的海军舰队中退了下来。孙老板……孙教风很喜欢这种战舰,就出资买了下来,并把这艘战舰改造了一番,可以用来招待客人,举行酒会,就像江南的画舫一样,不过要比画舫大很多,平时就停泊在码头上。」 李长歌只说了三个字:「带我去。」 「是,是,是。」这名管事应着,在前面带路。 很快,李长歌一行人来到了码头,也看到了那艘名为「国王号」的西洋战舰。 诚如管事所说的那般,这艘战舰的确十分漂亮,雪白的风帆如云朵一般层层叠叠,船身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一尊精美的船首像,好像是西洋的某个国王。 只是此时的「国王号」很不寻常,死寂一片,甲板上没有半个人影。 李长歌皱了下眉头,一挥手,示意灵官们登上 甲板。 便在这时,船上响起了琴声。 琴声中透着悲凉,又十分急促,仿佛是海上的惊涛骇浪,一浪叠着一浪,一浪高出一浪,仿佛要把浪尖上的船只送到天上去。 李长歌的脸色微微变了。 就在这个时候,整艘船瞬间化作了一艘火船。 从船身的缝隙中喷出了熊熊的火苗,洁白的船帆,干净的甲板,瞬间都被火焰所笼罩。 这些火并非寻常火焰,而是用了「龙睛」「凤眼」的火药,难以熄灭,而且寻常灵官根本无法靠近。 很快,冲天的大火烧断了桅杆,部分桅杆轰然倒入水中。也有桅杆还没有被烧断,火势顺着桅杆一路向上,仿佛要举火燎天。 还有火焰蔓延到了海面上,就好像凤麟洲的「不知火」一般,在水面上熊熊燃烧着,把海面映照成火红一片。 李长歌站在岸上,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就在这冲天火势中,琴声越来越小,终是低不可闻。 有灵官向李长歌请示道:「副堂主,现在该怎么办?」 李长歌语气平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验明正身。」 灵官高声领命。 火势越来越大,一根根桅杆不断倒下,砸在甲板上。甲板早已经脆弱不堪,被直接砸塌。 那些漂亮的船楼也在火势中崩碎坍塌。 很快,整艘船开始沉没,火势也渐渐转小。 灵官们纷纷跳入水中,开始搜寻。 也有方士展开神念,确保没有人趁着大火从水中逃走。 最终,灵官从水中捞出了一具焦尸,经过多重检查,确定是孙教风无疑。 这位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幕后老板在儿子、女儿相继被抓之后,自知走投无路,选择***而死。随着他一起付之一炬的还有各种账目。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外逃 临事方知一死难,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死的勇气。 郑教何死了,孙教风也死了。 可是也有没死的。 比如说王教雁和林天河夫妇二人。 两人都抱有相当的侥幸心理,所以选择了苟活。 其实两人说是夫妻,除了巨大的共同利益之外,已经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大部分时间就是各玩各的,我养小白脸,你养外室,大家互不干扰。 所以除了某些正式场合或者节日,两人一般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各有各的宅邸。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n~g~h~e~n~g~点c~~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正因为如此,张月鹿和姚裴也是兵分两路。 姚裴负责......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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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对峙与号丧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一百五十六章 踪迹 狮子城毕竟是整个南洋最为繁华的所在,虽然比不了玉京那般什么也不缺,但也是物资丰富,齐玄素如今是首席副府主,又可以动用道府的人力物力,自然不会像以前那么窘迫。 普通的下品“返魂香”,其外形如一根线香,要一个无忧钱,也就是十个太平钱。 林元妙想要彻底掌控仙人体魄,需要一万根这样的线香。 十个太平钱一根线香,需要一万根,那就是十万太平钱。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n~g~h~e~n~g~点c~~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最开始的时候,齐玄素给了一千根,后来张月鹿又给了五千根。 齐玄素的想法也很......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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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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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对子骂母 这些灵官刚刚扶住王教鹰,就好像火星落进了火药库,立时燃烧起熊熊火焰,让灵官们吓了一跳,又赶忙松开了王教鹰。 若是仔细看去,王教鹰的七窍中隐隐有烟气生出,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仿佛有小蛇游走不定。 齐玄素并没有乘胜追击,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王教鹰。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n~g~h~e~n~g~点c~~m(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他不仅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干净利落,所以不用半仙物,也不用其他身外之物,还要有些留白,保持风度。 过了好一会儿,王教鹰才算是缓过气来,脸色仍旧狰狞铁青,说道:“齐......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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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一百七十章 斗剑 黑衣老人同样明白这一点,凭借境界修为上的优势,强行突破了玉衡星主的小世界,不过他并非仙人,只能是自己离开玉衡星主的小世界,而他的剑奴还是被滞留在小世界之中。 如此一来,他最大的依仗就不能发挥作用。 就在黑衣老人刚刚挣脱小世界束缚的时候,张月鹿身形暴起,前掠出剑,一气呵成,好似一道横雷,以不及掩耳之势,迅猛掠向黑衣老人。 黑衣老人只觉得大风扑面,衣衫猎猎作响,如同涟漪的无形剑气弥漫四周。 转眼之间,张月鹿杀到黑衣老人身前三尺,手中纸剑又薄又窄,出剑之快,如梦如幻,极尽古怪变化之能事。 黑衣老人终于不再驾驭离手剑,握住了那道剑光。 一瞬间,两人斗剑近百招,金石碰撞之声几乎连成一线。 然后两人同时向后退出一步,张月鹿单手一拧,手中纸剑带起一大片如泼水一般的剑气,其中又蕴藏了许多纸屑所化的暗器。 黑衣老人面不改色,只是一剑迎上。 若说张月鹿的剑气好似瓢泼大雨,那么黑衣老人的剑势便是汇聚成流后当空挂下的激流,冲散了瓢泼剑气,大有飞瀑落九天之势。 逸散剑气四散激射,缭乱纷飞,在虚空中留下数十道杂乱交错的深刻痕迹,久久不散。 只见张月鹿手中纸剑先是剑气骤然暴涨,继而剑气化虚为实,变得有若实质起来。 此为剑芒。 若说剑气是似虚似实,介于虚实之间,那么剑芒就是剑气完全由虚化实,好似水气凝冰,成为手中剑器的扩展延伸,许多剑道高人之所以用一截枯枝为剑也堪比手持神兵利器,就是因为已经将剑芒臻至化境之故。 黑衣老人同样凝聚剑芒,举轻若重地一剑劈下。 这一剑,去势极缓,却有五岳压顶之势。???.wenXUEmi 张月鹿没有避其锋芒,同样递出一剑。两剑相撞后,并未立刻陷入到比拼修为的境地,而是在刹那之间连续起伏九次,等于是张月鹿瞬间递出九剑,以连续九剑层层抵消黑衣老人的一剑。 九次相撞声音连成一道,不似寻常金石声音,尖锐无比,刺人耳膜。 张月鹿仰天一声清啸,身形如鬼魅一般斜行向前,纸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剑势中随之发出呼啸风声。随着张月鹿出剑越来越快,风势也是越来越大,隐隐形成一个漩涡,好似陆地龙卷。一股吸力生出,将黑衣老人拉扯向漩涡中心。 面对张月鹿的快剑,黑衣老人一转攻势,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阴风大盛,与张月鹿以攻对攻。 转眼之间,在方圆十余丈的范围之内,出现了几十个黑衣老人和张月鹿的残影,姿态各不相同,但完整展现了两人的出剑招数。 两人出剑越来越快,身形变化越来越繁复,残影也越来越多,前者未曾散去,后者已经生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足有百余之多。 转眼过后,黑衣老人和张月鹿重新拉开距离,张月鹿毫发无损,黑衣老人持剑右手的衣袖尽毁,露出手腕和小臂,密密麻麻皆是细如红线的微小伤口,只是不等流出鲜血,便恢复常态,皮肤光洁如新,不留半点痕迹。 此乃“六合八荒不死身”。正所谓“旁日月,挟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以喻无穷。六合指天地四方,即上、下、左、右、前、后,八荒指天地八个方向,即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北、西南。此法以六合八荒为名,寓意只要真气无穷不绝,则肉身不死。 其效果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能使炼气士和谪仙人也得到类似的武夫神异,只是没有见神不坏,纵然体魄恢复速度能与武夫相比,体魄强度仍旧无法相比。 黑衣老人一振手中长剑,用出“剑心太玄意”,向张月鹿攻去。 若论剑术之精妙,“剑心太玄意”乃是当世顶尖。张月鹿身随剑走,出剑奇快,快到看不清她的身形移动的轨迹,仿佛一剑之间直接抹去了一段距离,正是“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星转斗移”。只见她一剑刺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剑,可在转眼之间,就已经来到黑衣老人的身后。 不过黑衣老人早有所料,手中长剑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张月鹿手中纸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张月鹿手中的纸剑登时一沉。 张月鹿一击不中,立时抽身而退,复而从其他方向攻来,剑势更甚于狂风暴雨,没有半分间隙。黑衣老人出剑明显慢于张月鹿,可总能堪堪赶上,出剑之时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无穷无尽,将“剑心太玄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两人竟是难分高下。 这番斗剑,似慢实快,不过是转眼之间。 黑衣老人境界修为更高,无奈张月鹿也非等闲之辈,单纯斗剑,并不输给他,更要命的一点,他忽然发现自己体内有六劫之力涌起,不由大骇。 “逍遥六虚劫”有个弱点,便是对上境界比自己更高之人时的作用便没有那么大,其实大部分神通都是如此,而且作用没那么大不能等同于没有作用,当初吴光璧就受制于“逍遥六虚劫”。 先前黑衣老人能够化解“逍遥六虚劫”,不仅仅因为他境界更高,而是因为他有所防备,姜是老的辣,他可不是王教鹰,在使用蚀日大法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此类手段,所以提前将真气密布于后心位置,看似运用“蚀日大法”,实则是“蚀日大法”转为“吞月大法”,由“吞月大法”化解六劫之力。 “吞月大法”的优点是没有异种之力的隐患,弱点是对上比自己境界修为更高之人容易形成倒灌江河之势,黑衣老人此时境界修为更高,自然不怕这种什么倒灌江河,“吞月大法”更能发挥优势。 让黑衣老人想不明白的是,第一次“逍遥六虚劫”被他化解了,第二次“逍遥六虚劫”是什么时候进入到他的体内? 黑衣老人心中一动,大概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是他用“六合八荒不死身”的时候,从他的伤口中进入到体内,蛰伏起来,没有立刻发作,竟是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应付“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提前预防,而不是事后化解,如果一开始没有防住,等到其进入体内之后再去化解,那就很麻烦了。 这让黑衣老人不得不分出部分修为去压制“逍遥六虚劫”。 如此一来,黑衣老人失去了剑奴,又修为受制,张月鹿这才能与他堪堪斗了个平手。 就在这时,黑衣老人忽然感觉腿上一痛。 他低头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他的身上,身子不大,手短脚短,却长着一张大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 这个小丫头的牙齿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一口下去,无视体魄和护体真气,生生撕扯下一块血肉,甚至可以见到白骨。 这也就罢了,被这个小丫头吃掉的血肉就是被吃掉了,他的“六合八荒不死身”竟然不能立刻复原,血肉衍生变得极为缓慢。 小丫头又是连续几口下去。 她的那张嘴都不能说是嘴了,就像是一道门户,连通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 被她吞噬掉的血肉瞬间断绝了一切联系,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哪怕黑衣老人是伪仙,同样不能幸免。 事实上,小殷的确很不简单,境界不如她的人遇到了她,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完全就是碾压的。就算是同等境界,那也十分难缠,哪怕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不太清楚小殷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毕竟小殷这家伙的战斗意志并不是很强,通常到不了拼命的地步,她就已经准备风紧扯呼。 不管怎么说,小殷的上限很高,不能简单视为一个普通的无量天人。 如果让小殷单独对上黑衣老人,自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回归鬼国洞天。不过此时的黑衣老人被玉衡星主和张月鹿牵制,就给了小殷发挥的机会。 她会一些小法术,却对黑衣老人没什么作用,她的根本神通还是一个“吃”字。 无物不吃,无物不化。 仙人级别的蛟龙都吃得下,而且没有任何异化,更何况是伪仙? 转眼之间,黑衣老人的左腿已经啃噬殆尽,只剩下森森白骨,触目惊心。 黑衣老人怒喝一声,顾不得其他,左手抓住小殷的后心,将她提起,右手一剑捅入小殷的嘴中,然后随手扔了出去。 只是如此一来也给了张月鹿可乘之机,只听“嗤”的一声,黑衣老人的胸口已经被纸剑所伤,衣衫尽裂,剑气伤及心肺。 虽然黑衣老人受伤不重,但张月鹿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双剑千变万化,逼得黑衣老人毫无还手之力。 两人交手十余招后,就见一抹血光从两人之间溅了出来,黑衣老人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张月鹿的剑光笼罩,在二人身周弥漫出一团血雾。猛听得黑衣老人闷哼一声,向后掠出,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如此大真人 这一连串变化之下,黑衣老人终是遭受重创落入下风之中,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六合八荒不死身”竟然迟迟不能生效,伤口中不仅有许多细微纸屑,仿佛活物,还有森森紫电,游走不定,分别来自于“无相纸”和“紫霞”。 黑衣老人心知再斗下去,胜算不大,而且可能会引来其他高手。 不管怎么说,狮子城里多是齐玄素一派的人,再打下去,引来上官雅、秦衡均、谢教峰等人,还有大批灵官和黑衣人,蚁多咬死象,他就真要被留在此地。 念及于此,黑衣老人借着后掠之势,一退再退。 与之同时,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方小印,四四方方,上白下黑,上雕刻有烛龙,人面龙身,口中衔烛,传说烛龙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时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时天昏地暗,即是黑夜,故而烛龙是为对应阴阳的神兽。 张月鹿看到此印,脱口而出道:“‘天阳地阴烛龙印’!果然是你,孙合玉!” 这也是黑衣老人一开始不用此物的原因,只因此物实在太过有名,一旦用了出来,那也谈不上什么隐藏身份了。 黑衣老人正是大真人孙合玉。 堂堂大真人,可以没有仙物,那是平章大真人的特权,但是一定会有半仙物,孙合玉的半仙物正是“天阳地阴烛龙印”。 正如正一道张家的信物是剑印,全真道阴阳一脉的信物也是剑印,剑名“阴阳法剑”,一面是黑,一面是白,对应阴阳,在剑锷的位置则是一个阴阳双鱼,如今在东华真人的手中。印就是“天阳地阴烛龙印”了,在孙合玉的手中。 张家的信物俱是仙物,阴阳一脉的信物则是半仙物。 不要小看孙合玉,到底是曾经的参知真人,就连王教鹤都要尊称一声“孙老”,齐玄素在立足未稳的时候也没有和他正面冲突。 如果没有出这档子事情,孙合玉在全真道的地位仍旧很高,能称呼兰大真人一声师兄,地位超然。 也许有人要问了,全真道一口气除掉王教鹤、陈书华、孙合玉等人,不是等同自断一臂吗? 事实上,这正是全真道的问题所在,一个被道门内部公认的事实是,全真道体量最大,人数最多,势力远胜太平道。 结果却是太平道压过了全真道,因为全真道内斗太过严重,山头林立,无法整合一处。王教鹤、孙合玉等人就是这种内斗的一个缩影。 其中原因,太平道也好,正一道也罢,都有一个主体家族,如此一来,固然制约了上限,却也能保持最大限度的稳定。全真道没有这样的主体家族,姚家势大不假,可历史太短,人数不多,而且裴家、齐家、徐家、唐家、季家等一线家族太多。除此之外,普通出身的道门弟子大多都在全真道和大掌教一脉,他们天然与世家子弟不是一路人。这就让全真道更加难以整合。 地师的意思很明白,你们本来也是听调不听宣,还三心二意,除掉你们根本谈不上自断一臂,不如把位置让给更听话的年轻人。 太平道也内斗,都是桌面下的小动作,全真道的内斗就比较激烈了。 全真道在三道中的体量最大,代表了全真道的姚家却在三大世家中排名第三,已经很说明问题。 如果全真道也能上下一心、内外一体,那么如今就是张李两家摒弃前嫌,变成正一道和太平道联手了。 孙合玉之所以不愿意暴露身份,主要还是不想撕破脸。 人老了,就不会太气盛,更不会意气用事。 孙合玉考虑的不是跟齐玄素、张月鹿置气,而是如何保全自身。他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就为了溅齐玄素一身血,那没什么意义。 除此之外,道门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没有证据,没被抓到现行,那就等于没有。 孙合玉知道陈剑秋是紫光社的人,却没有证据,必须先抓到陈剑秋才能有证据,可是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因为陈剑秋是大虞国主,在金阙和大玄朝廷都算有一号的,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捏的阿猫阿狗。 如此一来,孙合玉就不能以大真人的身份去抓陈剑秋,只能暗中抓人。 同理,孙合玉也不能证明玉衡星主就是紫光社成员,紫光社不同于“天廷”,天廷动辄十几万人,就好似一个独立王国,“天廷”的首领身为一方之主,不可能遮遮掩掩,必然会招摇过市,所以金公祖师、吴光璧、刘桂等人几乎是无人不知。 紫光社就不一样了,主打一个遮遮掩掩,从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她们人数更少,也不必抛头露面。玉衡星主的公开身份是玉夫人,一位有着西洋血统的美貌贵妇人。再加上有齐玄素和张月鹿给玉衡星主撑腰,又是在狮子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孙合玉也不可能直接上门抓人。 还有一点,孙合玉同样不想得罪玉衡星主背后的紫光真君。他只是想要过关,不是想要死战到底。万一他没能过关成功,失去了道门的身份,也失去了道门的庇护,再去面对一位古仙的报复,那就十分恐怖了。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孙合玉很是克制,先是商量,然后再出手,他甚至不想把玉衡星主如何,只是想要抢人而已。 既然是暗中抓人,那么一些手段就不好用了,他背着道门暗中炼制剑奴,当然可以用,可“天阳地阴烛龙印”乃是道门之物,十分有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 也正因如此,张月鹿根本不怕孙合玉发现她和玉衡星主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就是没有。 当初有人举报郑教何的时候,齐玄素还专门问了一句,是否实名。关键就在这里,在道门,这类举报并不在少数,有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实名举报的重要性远高于匿名举报。如果是实名举报,那么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答复。 如果孙合玉只是匿名举报,那么会被直接压下来。 真当张家不会玩权力的游戏?真当天师这个副掌教大真人是摆设?M. 如果孙合玉实名举报,掀开了盖子,那么性质就变了。 没有人认为孙合玉此举只是针对张月鹿这么个晚辈,而是会认为孙合玉受了别人的指使,其实是针对张月鹿背后的天师,甚至是整个正一道。 这就是掀起了一场战争。 如果引起正一道的全面反击,结果不是孙合玉能够承受的,很可能是自救不成,反而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在各种原因之下,孙合玉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有点畏手畏脚,只是到了此时,他遭受重创,也不得不动用这方“天阳地阴烛龙印”了。 只见从“天阳地阴烛龙印”中射出十二道细细黑线,分别连接在十二尊剑奴上面。 然后孙合玉伸手一扯,靠着“天阳地阴烛龙印”的力量,强行把十二尊剑奴从玉衡星主的小世界中给扯了出来。 如果早知如此,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动用“天阳地阴烛龙印”,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之中,只是万金难买早知道。 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孙合玉遭受重创,只能大袖一卷,将十二尊剑奴收入袖中,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逃离此地。 张月鹿没有追击,而是第一时间去找小殷。 当张月鹿找到小殷的时候,小殷正直挺挺地躺在一块草地上,双眼紧闭,大张着嘴巴,里面的鲜血好似泉眼一般,汩汩冒个不停,偶尔还有一个小小的爆发,就像是喷泉。 张月鹿有点慌,丢开“紫霞”,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小殷的身上连点,然后就见小殷并没有什么变化,好似死了一般。 张月鹿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结成“九色莲花印”,只见在她的十指之间绽放出七彩莲华,星华点点,隐约可见一朵九品莲花的虚影在徐徐绽放。 这是道门六咒之一的“莲咒”,也是修炼“逍遥六咒六虚劫”的基础之一。 张月鹿在小殷的心口、小腹、额头位置各拍一掌,分别留下三个莲花状的痕迹,尤其是位于眉心位置的那朵细小莲花,栩栩如生,好似女子佩戴于额头位置的花钿。 做完这些之后,张月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微微发白,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竟是显露出几分疲态,可见这“莲咒”对于张月鹿而言也是消耗极大。 效果也比较显著,小殷止血了,不再从嘴里喷血。 过了片刻,小殷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就看到张月鹿正坐在自己旁边。 张月鹿难得露出几分温柔,伸手把小殷抱在怀里。 小殷昏昏沉沉,艰难说道:“好疼,我、我要死了。” “放心,你不会死的。”张月鹿柔声说道。 小殷声音微弱道:“你、你骗我,我、我真要死了,活不成了。” 张月鹿许诺道:“别瞎想,等你好了,我带你在狮子城痛痛快快玩一场,你想玩什么都行。” 小殷一下子来了精神,垂死病中惊坐起:“你立字据!”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反击 按照道理来说,孙合玉没能抓住陈剑秋,那么给陈剑仇定罪的事情便推进不下去了,关键证据缺失,就是想不放人也不行。 齐玄素本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却没想到又有了其他变化。 这个吴婄蓉还真就顶住了压力,愣是没放陈剑仇,非要逼着齐玄素亲自动手不可。 说得难听些,既然给脸不要脸,非要闹得很难看,那么也怪不得齐玄素了,反正已经死了一个郑教何,又跑了一个林天河,齐玄素也不怕什么影响不好。 于是齐玄素召集了一次议事,参与之人有众多分堂的首席主事,也有代表了北辰堂的李长歌——李朱玉还在狮子城,负责审讯工作,不好赶过来,升龙府这边主要是李长歌。 议事地点还是在齐玄素签押房的小型议事厅中,因为道门废除了大量跪拜礼节,又在表面上力求平等,导致过去的许多布局摆设就不适用了,毕竟儒门的核心观点就是等级,所以现在的部分布局摆设受到了一定的西方影响。 就拿这间小议事厅来说,主要就是一张长桌,南北走向,在南边和北边各有一把椅子,东西两侧各有一排椅子。 齐玄素走进小议事厅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坐北朝南的主位空着,自然是给齐玄素留的,李长歌就坐在主位的对面,隔桌对望,其余人分别坐在东西两侧。 “人都到齐了。”齐玄素坐在主位上,环视一周,“现在开始议事。” 柯青青是跟随齐玄素一起进来的,因为不是正式议事,比较宽松,就坐在齐玄素身旁的位置上,负责记录。不是齐玄素搞排场,而是防备日后扯皮,或者互相推诿责任,议事记录就至关重要了。 除了李长歌之外,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 齐玄素翻开卷宗,开门见山道:“今天主要说两件事,第一件事,还是有关北辰堂分堂不守规矩程序的事情。这件事,我在道府大议上已经说过了,本来不想再谈,可是北辰堂分堂现在既不放人,也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让我不得不再次提起此事。永言道兄,请你实言相告,是不是北辰堂方面有了新的指示?” 李长歌说道:“北辰堂总堂方面的确存在委托下级分堂进行秘密调查的可能,甚至就连副堂主都不清楚,不过只有掌堂真人、首席副堂主、次席副堂主才有这种委托的权力,而且一定是重大案件,比如针对地方道府的高层。在我看来,针对陈剑仇的调查,既不符合秘密调查的相关规定,也不够级别,除非北辰堂总堂真正的调查对象是天渊道兄。” “牵涉到天渊道兄,我为此专门打听了一下,可以十分肯定地答复天渊道兄,北辰堂总堂方面,无论是掌堂真人,还是首席和次席,都没有这方面的命令,所谓北辰堂方面的指示,是不存在的。” 这个答复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他用手指敲击桌面,说道:“北辰堂分堂没有这方面的命令,那么又是谁的命令?” 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轻声说道:“地方分堂受玉京总堂和地方道府的双重领导,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地方道府的命令?” 齐玄素说道:“道府不是某个人的道府,在上次的道府大议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道府的态度是一贯的,也是明确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总堂和道府都没有相关命令。” 一位副府主说道:“那就只能是某位大人物的命令了。” 齐玄素语气严厉地说道:“既然是某个大人物的命令,却绕过了道府和总堂,那么这就牵涉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北辰堂分堂到底是道门的分堂,还是某个人的分堂?” 李长歌说道:“我提议,针对这种情况,直接派出一个小组进驻北辰堂分堂,查明此事,尤其是此事背后牵涉到的权力问题。” 齐玄素道:“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姜大真人在道府议事上提过要针对道府上下展开一次摸底调查,干脆就从北辰堂分堂开始。永言道兄,你以为谁来做这个召集人比较合适?” 李长歌道:“涉及到北辰堂,便由我来做这个召集人,不知天渊道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只是略微思量便答应下来:“那就有劳永言道兄了。” 这次议事,关键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齐玄素,另一个就是李长歌,只要两人达成一致,那么这件事就差不多定下来了,其他人不太可能反对。 齐玄素看了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一眼。 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心领神会,毕竟就是由他负责调查吴婄蓉,他自会把调查的结果上报给李长歌,帮助李长歌拿下吴婄蓉。 “第二件事,就是有关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事情。”齐玄素转入了正题,“最近几天,丹锦副堂主的收获很大,撬开了很多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高层的嘴巴,其中涉及到的权钱交易,触目惊心。说白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之所以如此嚣张,是有人在后面给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撑腰。” 谁都知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背后是孙家和王家。只是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一直引而不发,没有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和王家直接联系起来。现在,齐玄素终于提到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背后的撑腰之人,就已经发出了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齐玄素已经十分清楚,陈剑仇案子的背后,是王教鹤指使授意,目的是针对齐玄素。而齐玄素也不再一味防守应劫,他决定发起反击,跟王教鹤正面对抗,彻底撕破脸皮。 “针对这种情况,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绝不姑息。”齐玄素继续说道,“有关这个案子,我认为要与姜大真人所倡导的道府摸底调查结合起来,一查到底。” 既然李长歌主动提出负责北辰堂分堂,那么这个案子便是齐玄素亲自挂帅了。 齐玄素对参与议事的人提出:“这个案子同样要成立一个小组,查清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权钱交易。这个小组既不需要对风宪堂分堂负责,也不需要对度支堂、市舶堂分堂负责,直接对我负责。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解决。若是有什么人干扰阻挠办案,也来告诉我。” “这个小组的总召集人,由我亲自担任。陆主事、韩主事分别担任执行召集人,你们在座的几位首席主事和次席主事,都参加,不仅仅是挂个名那么简单,而是从你们各自分堂抽调精锐骨干参与其中,对这一案件,进行全面调查。” 一个由齐玄素亲自坐镇的小组宣告成立,规格非常高。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掌握了道府的权力,与掌府大真人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没有掌府大真人的支持,首席可没这么容易跟掌府抗衡。不管怎么说,掌府大真人象征着绝对的武力,而且是规则范围内的武力。 议事结束之后,陆玉婷和韩永丰立刻展开了动作,又有几位主事落马,被风宪堂分堂带走调查。有心人注意到,这些主事中不乏直属于掌府真人王教鹤的人,仍旧是被带走了。 关键一点是,王教鹤很难对等反击,齐玄素是首席副府主,他底下的主事都是陈书华的旧部,因为受到陈书华的牵连,早就被清洗了一遍,剩下的人都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也不被齐玄素信任,齐玄素有什么事情都安排给陆玉婷和韩永丰这两个心腹,可偏偏陆玉婷和韩永丰都是空降过来的,与本地没什么牵连。 这也是金阙要针对地方道府总是选择空降人选的缘故,没有利益牵连,不会与地方派系同流合污,也不容易被抓住把柄。 另一边,李长歌的动作同样不慢,或者应该说这位小国师的手段十分利落,直接拿下了吴婄蓉——在齐玄素的授意下,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已经把相关材料交给了李长歌。 然后李长歌直接接管了北辰堂分堂。 竟是没有人敢提出半点异议。 这也是齐玄素有意为之,人的名树的影,小国师的名号摆在这里,清微真人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北辰堂内部的人谁敢跟李长歌对着干。 此时的李长歌就像一把利剑,所向披靡。 李长歌之所以主动接下这个差事,是因为孙教风死在了他的手上,无疑是很不好看的,李长歌需要别的事情找补一下,挽回下形象。 道门不是朝廷,谁能继承大位不完全看血统,还是要争一争的,除了境界修为、功劳能力等因素,自身形象也比较重要,齐玄素在婆娑洲和婆罗洲的一系列行为,对他的形象提升很大,很多人都给出了文武双全的评价,再进一步就是出将入相了,凤麟洲立功是武,婆罗洲立功是文,隐隐有盖过另外三秀的势头。 最为直观的表现,这次在婆罗洲就是以齐玄素为主,另外三秀竟然沦为了辅助角色。这是史无前例的,对于三秀来说,也是个比较危险的信号,因为这一幕像极了三位副掌教辅佐大掌教,如果让这个印象固定了,是很不利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最后的安宁 李长歌接管了北辰堂分堂,自然就把陈剑仇放了出来。 在此之前,化生堂分堂对陈剑仇进行了一次全面彻底的检查,如果北辰堂分堂的人对陈剑仇用刑了,那么后面算账的时候自然要加上一笔。 七娘教导过齐玄素,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 除此之外,也是确保没有人在陈剑仇的身上留下什么后手,毕竟这一类的手段还是不少的,比如一个念头、一缕气息等等,大家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会有相应的防范检测手段。 陈剑仇出来之后,齐玄素因为太忙而无暇分身,让柯青青去迎接陈剑仇,给他压惊。 柯青青来到北辰堂分堂的大门外,等了一会儿,就看到陈剑仇在两名道士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一段时间不见,陈剑仇的面色有些苍白,不过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势,想来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两个北辰堂的道士则是陪着笑脸,姿态放得很低。 任谁也看得出来,陈秘书出去了,又升了高品道士,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就算齐首席不追究这件事,陈秘书也可以自己追究,谁敢得罪?还得赶快弥补一二。 陈剑仇并不如何阴沉,最起码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有着深深的疲惫。见到柯青青之后,陈剑仇才精神一振:“柯师姐。” 两人并没有师承上的关系,只是作为齐玄素的前后两任秘书,柯青青算是前辈,还带过陈剑仇一段时间,所以才称呼一声师姐。 柯青青微笑道:“首席很忙,让我代他来迎接你。” 陈剑仇道:“我给首席添麻烦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也有劳柯师姐了。”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这一次,他们针对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首席。”柯青青摆了摆手,“你受苦了,首席安排我为你压惊,我们走吧。” 两人登上马车,前往城内的太平客栈。 北辰堂分堂与太平客栈距离不短,两人便在马车上谈起了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陈剑仇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牵扯,也不由佩服齐首席的手段。 陈剑仇不由问道:“国主没什么事情吧?” 柯青青笑了一声:“有齐首席关照,又有张次席呵护,自然是万无一失。” 陈剑仇这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狮子城天福宫中。 小殷正乖乖站着,张开双手,张月鹿拿着一件小衣服往小殷的身上套,又给小殷系好扣子。 小殷转了一圈,张月鹿给小殷梳好头发。 平心而论,张月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也是不擅长这些家务事的,不过对小殷是个例外。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怎么喜欢小殷,但时间久了,印象会改观。尤其是这次,小殷又立了大功,要不是小殷,胜负难料。 总而言之,小殷平时很不靠谱,可关键时候却又意外地靠谱。 正所谓人无信不立。 张月鹿并不打算食言,既然许诺了,那么不管小殷有没有事,她都打算履行诺言。若是言而无信,会失去孩子的信任。 打扮好之后,两人便要开启为时一天的狮子城之游。 随着齐玄素展开反击,这大概是最后的闲暇时刻了。 张月鹿牵着小殷从侧门离开天福宫,外面等着一辆马车,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的林元妙担任车夫。如果齐玄素在这儿,就会发现拉车的黑马很眼熟,正是他送给小殷的那匹“步月”,本来只是一匹劣马,骨瘦如柴,体弱多病,眼看着没多少活头了。不过如今也算是鸡犬升天,双眼血红,毛色黑亮,健壮有力,周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小殷提出要在狮子城骑大马,张月鹿不好拒绝,又怕她闹出什么事情,就取了个折中的方案,坐马车。 “上车吧,大功臣。”张月鹿笑着说道。 小殷欢呼一声,当先爬上车辕,张月鹿跟在后面。 马车缓缓驶动。 小殷趴在车窗上看街景。 张月鹿侧倚着车厢的厢壁,隔着车帘与坐在车辕上的林元妙交谈:“老林,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林元妙目视前方:“大概能有造化天人的实力。” 张月鹿想了想,又道:“如果给你一张‘希瑞经’书页,你能否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伪仙的实力?” 林元妙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 张月鹿感慨道:“这种东西,在你手中所能发挥的作用比我们更大。” “不过我需要一件稳定心神的身外物。”林元妙接着说道,“我怕使用了‘希瑞经’之后,分不清自己是林元妙,还是大晋国师林灵素。” 张月鹿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没有问题,我可以把‘六字光明咒剑’暂借给你。或者让天渊把他的‘清净菩提’暂借给你。” 对于张月鹿而言,如果没有造化阶段的修为,那么同时驾驭三件半仙物还是略微吃力,无法发挥出三件半仙物的优势。 林元妙问道:“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林元妙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有闲着,详细了解过如今婆罗洲的局势,包括齐玄素和王教鹤的各种斗法等等,他到底不是小殷,有着大晋国师林灵素的部分记忆,这让林元妙对于权力斗争十分敏感,毕竟林灵素当年压倒佛门,也少不了权谋手段。 在林灵素看来,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当务之急还是集中力量除掉陈书华,然后再来解决王教鹤的问题。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能够一件一件解决是最好,只是人家未必会按照我们的设想去走。正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果姜大真人调集了全部力量去解决陈书华的问题,那么王教鹤会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我看不会。没了姜大真人的牵制,这是他最后一搏的天赐良机,如果我是王教鹤,我就在姜大真人围杀陈书华的时候,做一些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是不好指望姜大真人的,毕竟对于姜大真人来说,放跑一个王教鹤不算什么,可放跑一个陈书华,后果就有些难以承受了,必然以陈书华优先。” 林元妙微微点头,认可了张月鹿的说法。 张月鹿歉然道:“你伤势未愈,本不好让你强行出手,只是人手方面实在是捉襟见肘。” 林元妙轻声道:“没关系的。” 就在这时,小殷大呼小叫道:“老林,快停车。” 林元妙一拉缰绳,马车停下。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几天的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 除了吴婄蓉和几个主事被抓之外,东婆娑洲那边也有消息传来。 林天河落网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东婆娑洲道府出动了一位次席副府主,婆罗洲道府出动了一位次席副府主,玉京方面出动了一位副堂主,还抓不住林天河,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据说林天河在尝试混过东婆娑洲边境进入西婆娑洲的时候,被辨认出来,他试图逃走,后被闻讯赶来的一品灵官擒获。 现在徐教容、姚裴已经办好了相关的交接手续,准备押着林天河从东婆娑洲返回婆罗洲。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三个关键人物中,孙教风死了,王教雁还是没有开口,剩下的林天河就是最大的突破口,相信林天河不会为了王家而死扛到底,他多半会选择卖了王家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就像堤坝,只要打开了一个缺口,那么整条堤坝垮塌就是时间问题。换而言之,林天河招认之后,那些主事,还有王教雁、林青城、吴婄蓉等人,都会一一失守。 在齐玄素看来,王教鹤试图拿隐秘结社做文章失败之后,就已经没了翻盘的可能,现在要做的不是步步紧逼,而是防范王教鹤狗急跳墙。无论是直接干掉齐玄素,还是出逃西洋。 转眼之间,中元节庆典到了。 齐玄素不得不把部分精力放在这上面。天官赐福,主要是针对活人,为活着的人祈福。而地官赦罪就是针对死人了,超度亡魂。 这次的庆典由齐玄素统筹安排,不过由掌府大真人亲自主持,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不管内部斗争如何激烈,姜大真人、王教鹤、齐玄素还是一同出席庆典,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少了很多熟悉面孔,再联想到最近的风云变幻,谁都能嗅到庆典后隐藏着的紧张气息。 这场庆典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最后宁静。 借着庆典的由头,张月鹿带着小殷、林元妙也来到了升龙府。 陈剑秋和玉衡星主仍旧留在狮子城。 消失了许久的大都护终于结束觐见,从帝京返回狮子城,由他亲自坐镇狮子城,不怕闹出什么乱子。而且李朱玉、谢教峰、上官雅等人也留在了狮子城。 有消息说,随着凤麟洲战事接近尾声,皇帝陛下有意重新设立四庭都护府,也就是补上东庭都护府,改西州都护府为西庭都护府,并对四位大都护进行位置调换,这也是南庭大都护在帝京停留了如此长时间的缘故。 ???.WenXueMi.Cc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准备动手 中元节过后,又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小殷和林元妙坐在雨廊下看着雨景。 雨势很大,雨滴连着雨滴,几乎不分彼此,就好像水帘一般。所谓的瓢泼大雨,这就是了。 无数雨水落在瓦片上,把瓦片冲刷得黑亮,又汇聚成涓流,沿着屋檐倾泻而落,如同一条条微缩了许多倍的瀑布。 两人都没什么讲究,直接坐在门槛上,林元妙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吟诵道:“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小殷双手托腮,百无聊赖:“老林,你阴阳怪气地骂谁呢?” “没有骂谁,只是心生感叹罢了。”林元妙望着雨廊外,一个个道士来往交织,撑着统一的黄色油纸伞,就像一片一片落叶,也有依仗修为不撑伞的,来如风去如烟。 林元妙又是叹了一声:“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柯青青满身湿气地走了过来,嘴里抱怨:“这都秋天了,哪来这么大的雨?真是……” 小殷跳将起来,拦住了柯青青:“他们两个呢?是不是背着我幽会去了?” 柯青青停下脚步,却是不敢得罪这个齐首席和张次席跟前的头号“宠臣”。严格来说,应该是人人喜爱才对,齐首席和张次席都谈不上平易近人,可都十分喜欢这个小姑娘,不仅是齐首席和张次席,柯青青还知道小殷身旁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是一位造化天人,却和小殷十分合得来,经常是形影不离。还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姚家老祖宗,算是齐首席的长辈了,同样很喜欢这个小丫头,据说这位长辈比较吝啬,小丫头却能从她手中得到礼物,可见一斑。 柯青青蹲下身来,说道:“齐首席和张次席哪有这等闲工夫,张次席正在处理玉京和岭南道府那边的一些公文,齐首席他……” 说到这里,柯青青下意识地一顿,看了眼左右,并且放低了嗓音:“齐首席去见姜大真人了。” 小殷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林元妙已经站起身来,轻声道:“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大雨纷纷下,将木宫的所有草木都洗刷得十分清亮,树叶上泛着水光。青石板路上积了水,被云履踏碎。 齐玄素大步走在前面,陈剑仇紧跟在后面,手里撑着一把大伞。 雨水疯狂敲击着伞面,沿着伞珠落下的水滴连成了一条条明亮的水线。 来到木宫的大门前,这里站了一队灵官,呈八字排开,任由雨水落在漆黑的甲胄上面。为首的灵官头领见到齐玄素过来,趋迎过去:“齐首席。” 齐玄素只是点头示意,脚步不停,径直前行。 已经有两名灵官恰到好处地推开大门,没有让齐玄素的脚步因此而停顿半分。 陈剑仇却被灵官拦下,那名灵官首领十分客气:“抱歉,陈秘书。大真人有令,这次是绝密议事,不得旁听,请来这边稍候。”WeNXuEmi.Cc 陈剑仇收起雨伞,同样客气:“有劳带路。” 齐玄素独自走进木宫,这里已经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灵官,而且这些灵官与婆罗洲道府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姜大真人从玉京带来的特殊灵官。 不过这些灵官都认得齐玄素,没有任何阻拦举动。 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议事厅,推门而入。 里面的格局同样是一张长桌,不过这次是姜大真人坐在了面南背北的主位上。 除了姜大真人之外,左右两侧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些人,不乏熟悉面孔,比如甲寅灵官、丁丑灵官,生面孔则是随着姜大真人一起来到婆罗洲的甲午灵官。 六甲灵官中,齐玄素已经见过甲申灵官、甲辰灵官、甲寅灵官。 甲午灵官是个中年男子,同样是沉默寡言,与林元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林元妙总会给人几分阴郁的感觉,而甲午灵官则是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 灵官们统一坐在姜大真人的右手边,道士们统一坐在姜大真人的左手边。 此时紧挨着姜大真人左手的那个位置空着,显然是专门给齐玄素留的。 道门以左为尊,这无疑昭示着齐玄素的地位仅次于姜大真人。原因也不复杂,这里是婆罗洲道府,齐玄素作为首席副府主,只要掌府真人王教鹤不在,那就是仅次于掌府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作为本地主人,天然优势。 齐玄素走向自己的位置,在他之下,还有几名道士,实力不俗,皆是造化天人,也是追缉小组的成员。 先前道府议事的时候,他们因为不是道府之人,所以未曾列席,平日里也深居简出,并不怎么露面,故而齐玄素与他们打交道并不算多。 齐玄素与众人互相致意。 待到齐玄素入座之后,又有几人陆续赶到。 姜大真人环视一周:“人到齐了,现在开始议事。” 由掌府大真人召开的议事,却把掌府真人王教鹤排除在外,那么议事的内容已经不问可知。 这次议事的主题正是围绕着陈书华展开。 这也是姜大真人来到婆罗洲的根本原因。 虽然风灾的提前来临导致了些许变数,但姜大真人还是成功推算出了通真宫运行轨迹。 接下来就是组织围杀了,毕竟陈书华的大脱胎换骨和“先天五太”的恢复时间都只有四十九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如果等到陈书华恢复鼎盛状态,那就很麻烦了。 正因如此,姜大真人才没有提前解决王教鹤的问题,委实是时间不等人,受限于各种规矩和程序,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直接把王教鹤拿下,收集证据、推进程序,是需要时间的。 姜大真人亲自制定了围杀计划,不过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并不在此列,让他们去参与围杀仙人,还是有点太为难他们了。虽然齐玄素经历过不少大场面,比如力压宣徽院老祖宗、激战伊奘诺尊、对峙清微真人、击败司命真君、奇袭吴光璧等等,但都是依靠外力,仅凭自身境界修为,齐玄素还差得远呢。 有些外力手段,如“希瑞经”书页,用一次少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也没必要用在这方面。 再过二十年,那就差不多了。 所以齐玄素也就是一听,知道个大概,不必了解太细。 另外的道门三秀根本就没有参与议事。 姜大真人将计划阐述了一遍之后,说道:“金阙交付的差事要办好,可婆罗洲道府这边同样不能出什么乱子,毕竟我还兼了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在这方面,就要有劳齐首席了。” 齐玄素沉声道:“请姜大真人放心。” 姜大真人再次环视一周:“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那么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关键是我们这位掌府真人王教鹤,这些年来,婆罗洲道府的种种乱象,恐怕都与婆罗洲道府的部分高层脱不开干系。前首席副府主陈书华已经叛逃了,与她搭档多年的掌府真人王教鹤有没有问题?我看不仅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我这次会抽调很多道府力量,几位灵官都会随行,我不在的时候,这位掌府真人会不会有所动作?不可不防。” 齐玄素道:“有关这一点,我也考虑过,并且有所准备。” 姜大真人微微点头:“仅仅是有所准备还不够,要力求万无一失。” 这个时候,齐玄素便没有自己拿主意了,而是道:“请大真人示下。” 姜大真人道:“谈不上什么示下,你要注意这么几点。第一,是你个人的安危,正所谓身怀利刃则杀心自起,虽然我并不认为王教鹤是个意气用事之人,但谁也不敢十分肯定。他真要来个破釜沉舟,你还是很危险的。” “第二点,要严防某些人投敌变节。这不是我危言耸听,前些天的时候,那个姓林的辅理不就差点跑到西婆娑洲去?万幸是抓回来了,要是没抓回来,我们婆罗洲道府算是现眼了。” “如果仅仅是丢人现眼,那也是小事,我的这张老脸不值几个太平钱。可是因为新大陆的原因,最近圣廷十分活跃,小动作不断,如果在这个时候,一个参知真人,一个大真人,跑到了西洋圣廷那边,那就不是丢人现眼这么简单,是要金阙震动的。关键是,这会让道门非常被动。”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作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王教鹤掌握了太多道门密辛,如果让他投奔圣廷,那么道门的许多部署就要推翻重来。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两大阵营对峙,肯定是虚虚实实,可一旦让圣廷掌握了道门的详细部署,也就无所谓虚实可言了,多年的布置,完全毁于一旦,必须打乱推倒重来,甚至会影响到新大陆的局势。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王教鹤投敌变节的后果十分严重,绝对不能让王教鹤跑了。 齐玄素轻声问道:“大真人,必要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对某些人使用一些非常规手段?” 姜大真人看了齐玄素一眼,给出了肯定答复:“如果真有人出逃,那么我代表金阙,准许你不经审判直接击杀相关人等。空口无凭,稍后我会给你一份正式手令。” 第一百七十五章 长者赐 在道门,有些小技巧,比如上面下达了一些不那么正确的命令,如果不想给上司背黑锅,那么最好还是留下一些凭证,口头命令肯定不如手令。 如果没有白纸黑字的手令,仅仅一句口头命令,事后上司不认账,出了事情是谁抵罪?反之,如果有白纸黑字的手令,出了事情,也是遵守命令行事的公罪。按照道门律法,公罪不究,只追究下达命令之人。 所以有没有这一纸手书,性质完全不同。 如果姜大真人只是这么一说,那么齐玄素还要在心里犯嘀咕,可姜大真人都没等齐玄素开口,直接主动给予手令,那就可以看出其决心之坚定。 如果王教鹤不跑,那么道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就算他罪大恶极,最起码会留下他的性命。不过家产、身份、权力、地位是肯定保不住了,而且会很狼狈,可能会身陷囹圄之中,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总有一个地方合适。因为王教鹤属于全真道,所以多半会在锁妖塔洞天中度过余生——除非王教鹤能在锁妖塔洞天中飞升离世。 可如果王教鹤想跑,那么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可以直接击杀。 虽然道门近些年来已经很少针对高品道士开杀戒,尤其是二品太乙道士以上,就更少了,但总归还是有的。 其实在玄圣和东皇时代,还是比较常见的,不仅仅是道门的真人一级,儒门的宗师、大宗师也不例外。毕竟那时候还在战时,跟儒门打完再跟佛门打,真要是犯下大错,甚至会军法从事。 到了如今太平时节,就不一样了。和光同尘,一团和气,很少会痛下杀手。 不过随着三道纷争加剧,情况又不一样了。 议事结束之后,齐玄素跟随姜大真人去了签押房。 姜大真人并非给齐玄素现写一张手令,而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手令,轻轻拍在桌子上,然后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这张手令扫了一眼,纸张十分特殊,光滑且有质感,类似于某种符箓,最上方是两个大大的金字“金阙”,正是金阙专用的特殊笺函。 下方是某种铅印的字体,大概意思就是授权清理叛徒,并且对叛徒的范围划分做出了详细解释。关键是两方印章和两个签字,一个是代表大掌教的轮值大真人,“李长庚”三个大字的笔锋如出鞘青锋,字中有剑意,久视有刺目之感。另一个是代表紫微堂和金阙的东华真人,“裴玄之”三个大字位于国师之下,笔力雄浑苍劲,自有玄妙,如同一道精妙符箓。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金阙给他的代理首席副府主任命书,笔迹分毫不差,他甚至怀疑这两份文书是同一时间发出的,只是一份由陆玉书带到了婆罗洲,另一份则交给了姜大真人。或者说,在陈书华叛逃之后,道门上层就考虑到了种种可能,并且对王教鹤宣判了死刑,最起码是仕途生命上的死刑。 齐玄素收好这份文书之后,姜大真人开口问道:“王教鹤是伪仙,甚至还牵涉到了孙合玉这位大真人,你都做了哪些准备?” 姜大真人微微一顿,玩笑道:“你总不会觉得你们四个小家伙能拦住两个老家伙吧?要是你们四个出了什么事情,我这把老骨头恐怕被另外三个老家伙给拆了。” 齐玄素斟酌言辞,说道:“当然不敢如此想,孙合玉身上有伤,我集合道府的剩余力量,以众击寡,又有这么多半仙物,足够拖住他了。至于王教鹤那边,我安排了一位伪仙。” “就是那个从陈书华剑下逃得一命之人?”姜大真人来了几分兴趣。wEnxUemI 姜大真人知道这个人,据说是天师那边的人,二品太乙道士,不是参知真人,归在上清宫的名下,身上挂着个辅理的名头。 此人境界修为虽高,但来历不怎么清楚,不可能出任参知真人,也不好掌握大权,所以被派到了张月鹿的身边。 三道各有秘密,姜大真人不好太过深究,更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正是因为此人才让道门找到了陈书华的踪迹,还是有功的,所以姜大真人对林元妙的印象很深。 齐玄素点头道:“是他。虽然他是造化天人,但我手上有地师赐下的‘希瑞经’书页,能够让他在短时间内跻身伪仙阶段。” 姜大真人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应该差不多了。” 紧接着姜大真人话锋一转:“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暂借你一件物事。” 说罢,姜大真人将一柄如意放在了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看到如意,不由一震,脱口而出道:“三宝如意。” 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突袭吴光璧和李长歌,结果引来了金公祖师和姜大真人分别出手,当时姜大真人便是以这把如意打断了金公祖师的手指,所以齐玄素的印象格外深刻。 更关键的一点,“三宝如意”还是大掌教的信物。 这一刻,齐玄素有点浮想联翩。 姜大真人把大掌教信物交给他,是不是意味着姜大真人有所暗示?毕竟最近也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有望竞争八代大掌教什么的,要说齐玄素不曾动心,那是骗人。 不过齐玄素嘴上还是说道:“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姜大真人说道,“你现在是无量阶段的修为,驾驭仙物的确是难了点,不过你借助‘希瑞经’的书页跻身造化阶段之后,就可以自如驾驭了。在诸多仙物之中,除了可以分成两件半仙物的‘三五雌雄斩邪剑’,‘三宝如意’已经是门槛最低的仙物了,换成其他的仙物,你未必能用。” 齐玄素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三宝如意’毕竟是大掌教信物,我贸然使用,恐怕不好吧?” 姜大真人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些儒门思想,道门不是儒门,大掌教也不是皇帝,不存在僭越的说法。这把‘三宝如意’我也用过,我不是大掌教,难道要把我推出去砍头?” 齐玄素道:“大真人是紫霄宫的掌宫大真人,本就肩负着保管大掌教仙物的职责,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姜大真人一摆手道:“不必再说什么,谁也没说大掌教信物就只有大掌教才能使用,当年玄圣在世的时候,这把‘三宝如意’就一直在玄圣夫人的手中,玄圣基本不怎么用。” 玄圣夫人。 齐玄素有些怅然若失,说道:“姜大真人还要对付陈书华,少了这件仙物,会不会……” 姜大真人道:“大掌教仙物总共有四件,我也不能全用,而且杀一个陈书华,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仙物。”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自然不能再推辞,只能接过这件仙物。 “三宝如意”乍一看去与普通如意没什么太大区别,齐玄素只是随手一拿,却吃了一惊。 因为太重了,感觉比齐玄素的那门“摘星”还要重。 可也只是感觉而已。 这种重,十分玄学。 如果“三宝如意”真有那么重,那么它应该压垮桌案,甚至让地面都承受不住,事实上无论桌面还是地面,这些死物都完好无损,说明“三宝如意”并没有那么重。 偏偏齐玄素入手的时候,感觉非常之重,甚至很难拿起来,就算能够勉强拿起来,也很难谈得上自如挥舞,想来是境界修为不够的缘故。难怪姜大真人说要到造化阶段才能勉强使用。 姜大真人见此情景,干脆好人做到底,又取出了一只玉质指环送给齐玄素:“既然是仙物,那就不是寻常须弥物能够承载的,我看你的须弥物很是寻常,远不如另外三人,还是用我这个‘玉龙环’吧。” 齐玄素接过指环,只见其通体碧绿玉质,被雕琢成龙形,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圆环。 说起来,齐玄素的须弥物还是从风伯手中抢来的,风伯本身只是一个天人,出身“天廷”,不能与道门真人相提并论,算不得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须弥物在当时的齐玄素看来,也许还算是个不错的物事,可现在看来只能说是平常,甚至不太符合齐玄素的身份。 不少人看到齐玄素用的须弥物,都免不得要夸赞一声“俭朴”。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一直没怎么在意,可不得不说,的确是有些不够用了。“玉龙环”无论是稳定性,还是空间大小,都要好上数倍,放在外面,恐怕要数万太平钱才能拿下,只是对于执掌四件仙物的姜大真人来说,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而已。 齐玄素这次没有过多客气谦让:“尊长赐,不敢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底下的人送东西是大忌,容易成为把柄,上面的长辈送东西就算不得什么把柄了,毕竟没人会认为堂堂平章大真人还要巴结齐玄素。 姜大真人挥了挥手,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将“玉龙环”戴在右手食指上,再将“三宝如意”收入“玉龙环”,向姜大真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向外行去。 同时他在心底默默盘算着,自己用了三张“希瑞经”书页,分别是对付杨娥、司命真君、吴光璧,张月鹿用了两张“希瑞经”书页,分别是对付吴光璧、孙合玉,如今手头只剩下两张书页,刚好和林元妙一人一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古老的传说 海浪拍打着礁石,碎裂成千层雪。 王教鹤和孙合玉并肩走在海堤上,不远处就是茫茫大海。 这段海岸因为地形复杂,礁石密布,所以没有船只往来,自然谈不上码头港口,人烟稀少,此时一眼望去,也只有这两人而已。 王教鹤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大海:“这海,我已经看了几十年,可从未像今天这般让人感怀。” 孙合玉也随之停下脚步,没有说话,白色的胡须微微颤动着。 “孙老。”王教鹤轻声说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孙合玉终于开口道:“所以你让儋清去了狮子城,为的就是现在。” 王教鹤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管我最后的结局如何,他都能保住一条性命。还有钥真、钥平,同样能保住性命。” 孙合玉道:“我们两个都失算了,没有想到地师和裴玄之的决心如此之大,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们却还在想着什么涉险过关。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从一开始就错了,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也在情理之中。” 王教鹤背负双手,感受着海风带来的咸湿气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坐以待毙,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么齐玄素大概还要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来收集证据和推进程序,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仍旧能维持最后的体面,然后就是身陷囹圄,沦为阶下囚,也许道门会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会杀我们,而是让我们在锁妖塔中度过余生。” 孙合玉的眉毛颤了一下。 锁妖塔洞天也好,镇魔井洞天也罢,不仅仅是囚禁那么简单,更是一种惩罚。洞天会汲取囚徒们的真气、真元、法力来维持洞天运转,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从这些洞天中飞升成功,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然,更大的还是落差,从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到被人踩在脚底的阶下囚,真是从天上跌落谷底,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所有才会有人选择一死了之。 这个一死了之,可以是自我了断,也可是殊死一搏。 王教鹤继续说道:“另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姜大真人在的时候,的确不好走,可如今姜大真人要对陈书华动手了,不仅姜大真人会离开大虞国,而且还会抽调道府的绝大部分力量。这就是我说的最后机会。” “当然了,此举也有风险。本来齐玄素还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最后的收官,可我们只要一动,他就有了直接动手的理由,可以省去最后一两个月的时间。这就像一个得了头风病之人,如果什么也不做,也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如果用斧子把脑袋劈开,也许能使病情好转,也许会直接暴毙,连最后的一两个月也没有了,全看如何取舍。” “孙老,应该何去何从,你想好了吗?” 孙合玉陷入到沉默之中。 在他看来,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可又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孙合玉沉沉叹息一声,问道:“走到哪里去?” 王教鹤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去西边。” 孙合玉眯了眯眼:“西洋?” 王教鹤道:“从西洋转道去新大陆。” 孙合玉轻声叹道:“蝼蚁尚且偷生。” 王教鹤说道:“西域佛门传说,在西域的西边,藏着一个神秘的王国,名叫‘香巴拉’这个王国信奉佛主,是个人间极乐净土,据说未来末法来临之时,这里是最后的庇护所,能够带着众生脱离苦难。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些说辞只是欺骗愚夫愚妇,所谓的‘香巴拉’就是一个神国洞天,所谓的带着众生脱离苦难,也只是飞升离世而已。” “无独有偶,圣廷也有类似的传说,说是十二使徒之一在西洋的东边建立了一个神秘国度,拥有青春不老泉。我们且不去讨论圣廷传说的真假虚实,据我所知,在新大陆同样有这样的地方。新大陆上本有一个大帝国,因为内战和西洋人的到来而灭亡,不过这个古老帝国还有一座城市没有被发现,新大陆的土著们将其视作圣城,据说那里金碧辉煌,西洋人称其为‘黄金国’,土著们称之为‘帕依提提’。”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帕依提提……” 孙合玉挑了下眉毛:“帕依提提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西洋人找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找到。” 王教鹤说道:“婆罗洲最大的寺庙吴哥寺,中原佛门将其称之为桑香佛舍,是整个婆罗洲最大的寺庙,如同一座佛城。虽然各种佛门典籍中都有关于吴哥寺的明确记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一直隐藏在婆罗洲的洞天之中,直到几十年前才被发现。” 孙合玉没有反驳,因为发现桑香佛舍的时候,正是他担任掌府真人。 王教鹤看了眼孙合玉的表情,继续说道:“我通过女神会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难怪你忽然提起帕依提提。”孙合玉恍然道。 王教鹤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卷,递给孙合玉:“帕依提提的传说虽然古已有之,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最近几年才又被重新提起。这归因于圣廷在七丘之城那浩如烟海的档案室中发现了女神会传教士安德雷斯的一封报告,这封报告成文于大魏神宗年间,安德雷斯正式提到了帕依提提的存在。这是有关报告的摹本。” 孙合玉接过羊皮卷,飞速地浏览了一遍:“安德雷斯在报告里说,一群皈依了圣廷的新大陆土著把女神圣像带进了帕依提提的宫廷,引发了神降,这有些不可信。据我所知,新大陆的古神信仰源远流长,他们信奉一种名为羽蛇神的古神,信仰不绝,神仙不死,我怀疑这些古神仍旧活在这个世上。古神们怎么会允许圣廷把手伸到他们最后的保留地中?其实我还怀疑所谓的羽蛇神就是龙族,或者是某种龙族异种。你知道的,龙族受上天眷顾,它们本身并不受百年制约,能驻世几百年之久。”wEnxUemI 王教鹤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即便抛开安德雷斯的报告书不谈,也有胡安家族等人留下的资料,帕依提提存在的可能性当真不低,安德雷斯的报告只是再一次证实了帕依提提存在的真实性。而且女神会怀疑安德雷斯,这位佩洛兹家族的祖先其实已经背叛了女神会,他在暗中与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达成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约定。” 孙合玉一怔。 王教鹤继续说道:“这个新大陆的帝国已经崩溃了,这位末代皇帝带着帝国的神器躲藏到了帕依提提。” 孙合玉问道:“什么神器?” 王教鹤说道:“据说神器与古神库库尔坎和古神伊希切尔有关,只要得到它们,在帕依提提的库库尔坎金字塔上进行献祭,就能拥有神灵的力量,太阳也会毁灭,整个世界会陷入黑暗之中。当然,这只是吓唬凡夫俗子的话语,所谓的太阳毁灭、世界陷入黑暗,应该只是日食罢了。关键是在特定的地点进行献祭,便可拥有神灵的力量。你不觉得很眼熟吗?” 孙合玉的脸色肃穆起来:“是飞升台。” 王教鹤道:“没错。传说紫霄宫前的飞升台能够让人飞升成仙,不过必须使用‘三宝如意’才能开启飞升台。换一个角度来看,库库尔坎金字塔就是飞升台,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的神器便是‘三宝如意’,两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飞升仪式。” “‘三宝如意’是大掌教的信物,道门如日中天,自然没人敢来打‘三宝如意’和飞升台的主意,甚至想要去到紫霄宫前都是千难万难,可帕依提提已经衰落了,曾经的帝国分崩离析,古神们因为内战而陨落,又有圣廷的入侵和破坏,远不能与道门相比,这就给了我们火中取栗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得到神器……” 孙合玉接口道:“就能霞举飞升。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王教鹤笑了:“孙老,谁说飞升台只能让一人飞升?你难道忘了,当年张祖和徐祖可是在飞升台上与巫阳一起联袂飞升的。” 孙合玉展颜笑道:“这倒是不错,末法就要来临,这人间也无甚留恋,倒不如飞升离世,去天上逍遥自在。” 两人同时陷入到沉默之中。 夕阳西下,整个海面都是血红一片,绚烂无比,也把两人染成红色,背影拖得老长。 王教鹤缓缓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取道西洋,去往新大陆,寻找传说中的帕依提提,然后再找到古神们的神器,最终在库库尔坎金字塔上进行仪式。” 孙合玉深吸了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飞升证道,得大逍遥。” 王教鹤轻声道:“前提是,我们能够安然离开婆罗洲。” 第一百七十七章 收网 在道门高层的竞争中,努力可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不是说努力不重要,而是说努力是最基本的前提,没有人轻轻松松就能成为大掌教。哪怕是李长歌、姚裴这样的天之骄子,同样不能例外。你们不努力,还有齐玄素和张月鹿,有的是人努力。 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就是过度化竞争,又称“内卷”。 当然,这并不恰当,面对至高权力,怎样的竞争都很难说是过度。 齐玄素当然很努力,他基本没有太多闲暇时间,他上次和张月鹿去看戏还是在几年前,那时候他只是个普通的七品道士。 东华真人之所以赏识齐玄素,有很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齐玄素耐得住这份枯燥,他白天处理各种事务,晚上修炼或者学习,基本没什么娱乐的时间,不贪图享乐,这是颇为难得的。 子时已经过了,齐玄素仍旧坐在书案后,手中拿了一份卷宗,脸色十分凝重。 这是前不久通过“讯符阵”从狮子城送来的最新案卷,李朱玉亲笔,标注绝密。 案卷的第一页只写了“林青城卷”四个大字。林青城就是王教鹰的秘书,他的案卷,那么意味着他终于招了。 秘书落网,那么秘书对应的服务对象多半也逃不掉,齐玄素和陈剑仇这种情况终究是少数。 这意味着齐玄素可以准备拘捕王教鹰了。 随着王教雁和王教鹰全部被捕,王教鹤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齐玄素放下这份卷宗,又拿起第二份卷宗,这份卷宗的第一页则写了“吴婄蓉卷”四个大字。 这种案子就像堤坝,只要打开了一个缺口,那么全面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朱玉办事还是得力的。 齐玄素看完两份卷宗之后,将卷宗合起,齐玄素最后拿起了一封金阙的最新密报,通过《玄圣想尔注》翻译了一遍。 齐玄素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开始思考。 吴婄蓉也招认了,不出所料,吴婄蓉的背后主使果然是郭永俨,也就是王教鹤的现任秘书。 如果王教鹤不是参知真人,而是个普通真人,那么凭借现在这些证据,完全可以将他拿下。可王教鹤是参知真人,那就要更严密一些,或者说,得做成一个铁案,让人挑不出错处。 其实走到这一步,哪怕是参知真人,处境也很艰难了。家人和秘书相继落网或者马上落网,如果是齐玄素处在王教鹤位置上,大概就相当于七娘、张月鹿、小殷、陈剑仇、陆玉婷、韩永丰等人全都被抓了,甚至东华真人也被打倒了,只剩下他还在外面,怎么看都是迟早的事情。 金阙的密报则是同意了姜大真人的计划。 齐玄素下意识地开始在脑海中用念头推演两人相斗。 正是他和王教鹤。 只是结果并不好,无论他用了怎样的外力手段,在巨大的境界差距下,还是不敌王教鹤。 交手百余招之后,王教鹤的一只手朝着齐玄素的面门抓来,越来越大。 齐玄素猛地一震,本能地睁开双眼,王教鹤的幻象顿时消失不见。 齐玄素定了下神,发现书案上的“传音阵”响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联系自己,一定是熟悉自己的人,而且一定有急事。 齐玄素打开了“传音阵”,说道:“是我,什么事?” 夜很静,“传音阵”那边的声音很清晰:“首席,王教鹰有异动。” 这个声音正是天罡堂分堂的辅理,齐玄素委托他和一位二品灵官严密监视王教鹰的动向。 齐玄素依然很平静:“不要急,慢慢说。” 天罡堂分堂辅理说道:“是。王教鹰打算离开王家大宅,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是临时离开,而是想要出城。”M.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是他一个人?还是带着家眷?” 天罡堂分堂辅理回答道:“王教鹰只是带了道侣和儿子,没有带其他随从。对了,王教鹰的儿子并非他的道侣所出,而是他和一个外室所生,不过他并没有带着这个外室。” “知道了,你们继续监视,随时汇报。”齐玄素没有立刻做出决断,不管怎么说,王教鹰还是排名第三的副府主,仅次于次席副府主,贸然动他,影响太大。 齐玄素结束对话之后,又看了眼怀表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子时初,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开启了“传音阵”,说道:“给我转接玉京紫微堂。” 因为是首席副府主的特殊渠道,所以很快便接通了。 齐玄素说道:“宫秘书吗?是,我是齐玄素……什么齐真人,还是叫我的表字天渊就行……也别天渊真人,就是天渊……真人休息了吗……对,是有些事情要报告真人……是,时间很晚了,不过情况有些复杂。嗯,好的,有劳了。” 很快,“传音阵”中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是天渊吗?” 齐玄素的脸色肃穆了:“真人,是我。抱歉,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 东华真人说道:“没有关系,金阙的密报你收到了吗?” 齐玄素道:“已经收到了,有关围杀陈书华的事情,我相信姜大真人不会失手。” 东华真人说道:“如何杀陈书华不归我们管,如何以最小的代价除掉陈书华这个叛徒,是姜大真人的事情。我们当前是要稳定住婆罗洲道府的局势,尤其是防止出现外逃、投敌、变节等情形的出现。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是。”齐玄素答道,翻开一本自己整理的卷宗,“林青城和吴婄蓉都已经被突破了,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可以确定婆罗洲道府第三副府主王教鹰和掌府真人王教鹰的秘书郭永俨均是牵扯其中,而且王教鹰有外逃的迹象,我已经安排人严密监视。” 东华真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齐玄素自然不能催促,只能等待。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东华真人的声音很快又传来了:“不能让王教鹰逃了,如果让王教鹰逃了,那么影响会十分恶劣。至于王教鹤那边,会不会因此打草惊蛇,亦或是其他的反应,你有什么看法?” 齐玄素心思急转,斟酌着回答道:“我认为,其实谈不上什么打草惊蛇,早在我们拿下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时候,王教鹤就已经被惊了。王教鹤又没能通过我的秘书扳倒我,在此之后,他应该基本放弃了所有的侥幸心理。我想,王教鹤已经有了决断,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再影响或者改变他的决定。” “传音阵”那边的东华真人紧接着问道:“在你看来,王教鹤的决断是什么?” 齐玄素道:“王教鹤大概率不会坐以待毙,可他也无法殊死一搏,杀了我齐玄素,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我认为王教鹤会选择外逃。眼下,姜大真人明天就会离开升龙府,届时道府空虚,正是王教鹤外逃的天赐良机。唯一的难点是,只要王教鹤没有真正外逃,我们就不能提前动作,只能严密监视。只有等到王教鹤将外逃的决定付诸于行,才能动手。” 东华真人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自己的人身安全,还是要考虑,不能马虎大意,哪怕是放走了王教鹤,你也不能出事,不要搞拼命那一套。一个沦为丧家之犬的王教鹤,不值得这么做。” 齐玄素没有说话,以沉默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 不管东华真人是做个样子,还是发自真心,都真真切切表达了对齐玄素的关切,齐玄素必须要有所回应。只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并非齐玄素的风格,齐玄素的感情总是内敛的,如果太做作,反而显得假了,也要让东华真人看轻了。 就算抛开功利因素不谈,齐玄素同样是有所动容的,人缺什么就要什么,很多人说,齐玄素的格局不大,其实这里面存在一个明显的问题,齐玄素的成长过程中明显缺少一位父亲角色,师父齐浩然死得太早,后来的七娘明显只是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虽然七娘手腕凌厉狠辣,没有把齐玄素教导成一个吃胭脂的脂粉公子,但男人和女人毕竟不一样,而且七娘身上也确实没有明显的格局可言,毕竟天天跟齐玄素计较几个太平钱,再谈格局,根本就不挨着。 反倒是东华真人,让齐玄素真正知道了,一个大人物应该是怎么样的。很多时候,齐玄素也是在模仿东华真人。 在一定程度上,如果说七娘满足了齐玄素对于母亲的想象,那么东华真人就满足了齐玄素对于父亲的想象。 当然,道门多是没有子女之人,所以才有师徒如父子的说法,东华真人和七娘是不是把齐玄素当儿子看待,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东华真人肯定已经有了决断,却还要征询齐玄素的意见,多少带了些考校的意思,这也是一种不教之教。 片刻的沉默后,齐玄素打破了沉默:“多谢真人关心,我会注意的。” 东华真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齐玄素道:“我想要立刻抓捕王教鹰和郭永俨,如果王教鹤敢出逃,那就代表金阙除掉他,我有这个信心。” “很好。”东华真人的语气中透出了欣慰,“年轻人就该如此,敢想敢做,我支持你的想法。” 对话结束了。 齐玄素对门外道:“雠正。” 陈剑仇快步走了进来。 齐玄素低声而严峻地说道:“通知徐次席和姚副堂主,可以收网了,天亮之前,我要在幽狱见到王教鹰。” 第一百七十八章 锦绣江山 徐教容和姚裴已经从东婆娑洲返回了婆罗洲,一个是主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一个是代表风宪堂的副堂主,由她们出面,意味着只是道门内部纪律的问题,还扯不上叛逃和通敌。如果是北辰堂出马,那么性质就复杂了。 这也算是齐玄素留出的几分余地。 北辰堂和风宪堂在职责上存在重合交叉的部分,北辰堂之所以是上三堂,除了其权限更大、职责范围更广之外,更重要的是北辰堂切实掌握部分武力,虽然从账面数字来看远不如天罡堂大,但受到的限制远小于天罡堂,反而在非战时比天罡堂更为灵活,故而显得强势。 风宪堂并不掌握武力,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风宪堂抓人,也不需要动用武力,很少有人敢于直接武力反抗,更多是束手就擒。 严格来说,风宪堂的主要职责是审判,而非抓捕,两者本该是分开的,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情况发生了变化,审判变得流于形式,风宪堂也会亲自下场抓人。与之相对,北辰堂同样会直接给人定罪。 齐玄素的确说过道门并非大魏朝廷,从来不搞青鸾卫那一套,可实际情况却是比较复杂,没有这么简单。很多时候,纸面上、台面上、明面上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台面底下、暗地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真要讲程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徐教容这位次席副府主所代表的道府实施抓捕。这也是齐玄素不亲自出面的原因,他这个首席副府主没有这方面的职责。 而且这次的确不一样了,王教鹰可不是会束手就擒之人,也必须借助道府的武力才能进行合围抓捕。 这也是齐玄素提前派出天罡堂辅理和二品灵官对王教鹤进行监视的用意。 这些监视者随时可以转变为抓捕者。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仅仅是齐玄素一个人没睡,事实上道府的绝大部分人都没睡,谁也能嗅到弥漫在升龙府的紧张气息。 陈剑仇来到了水宫,也见到了徐教容。 不必陈剑仇说什么,徐教容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对于一位曾经的大秘书来说,结合形势揣摩人心算是基本功。 徐教容问道:“齐首席已经下了决心?” 陈剑仇点了点头。 徐教容站起身:“那就走吧。” 姚裴也在水宫,毕竟水宫很大,不可能只有两个签押房。 王教鹰的确是想要逃离升龙府,而且很仓促。 最直接的原因是,王教鹤和孙合玉已经不在升龙府。他不知道兄长是先一步逃走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他十分明白一件事,局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要么走,要么就是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并非他的风格,那就只有走了。 能否走得掉,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教鹰没有选择用飞的方式离开升龙府,那太显眼了,如今的升龙府当真是高人如云,姜大真人还没动身呢,所以他是用走的。 渐渐地,城门越来越近了,隐约可以看到黑暗中如匍匐巨兽的高大城门楼。 王教鹰作为坐镇大虞国的副府主,在升龙府经营多年,自然很多心腹亲信,哪怕王家大厦将倾,仍旧是如此。负责这座城门的就是他的人,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从这里出城。 当王教鹰来到城门洞前时,城门并没有如料想的那般开启。 这让王教鹰的心不由一沉。 紧接着,城头上亮起了火光。 一位身披漆黑甲胄的二品灵官从城门洞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王副府主,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与之同时,天罡堂分堂辅理也出现在城头上,在他身边簇拥着大量的灵官,手中的长铳已经居高临下地对准了王教鹰。 “王教鹰,你已落天网,还不束手就擒?” 王教鹰知道自己被人算计,大喝一声:“就凭你们,也敢抓我?我乃道府副府主!” “那凭我,还有金阙的命令,能不能抓你?”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徐教容出现了,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道士,正是姚裴。 两人刚好堵住了王教鹰的退路。 转眼之间,王教鹰已经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王教鹤位高权重,是为参知真人,杀他影响太大,可以说是兔死狐悲,也可以说是刑不上大夫,所以王教鹤还有可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以在锁妖塔中度过余生。 王儋清纨绔,不务正业,偏偏是这个“不务正业”救了他,不管是真正的正业,还是家族的“正业”,他都没有深入参与其中,反而是罪责不大,最起码是罪不至死。虽然他得罪了齐玄素,但齐玄素并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坏了自己的风评,反而会秉公处理。 这也是王教鹤主动把王儋清送到齐玄素手中的原因——如果王儋清没有落到齐玄素的手中,而是落到了其他人的手里,那么这些人很可能为了讨好齐玄素,直接主动代劳处理王儋清。只有落在齐玄素的手中,王儋清才能性命无忧。 可王教鹰并非参知真人,又深度参与了王家的各种事情,包括逼宫,都是他亲自出面,而且总要有个顶罪的,他几乎是必死无疑。 更何况在逼宫的时候,他已经把徐教容得罪死了,如今落到了徐教容的手中,焉能有活路? 所以王教鹰不存半点侥幸心理,毫不犹豫地开始困兽犹斗。 姚裴对此早有防备,哪里会让王教鹰如愿,大袖一挥,飞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十几丈方圆,朝着王教鹰罩去。 若是平常时候,王教鹰自然能够躲开,可此时被团团围住,已经是避无可避。 待到王教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姚裴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升龙府,王教鹰知道这是落入了小世界中,只能凝神以待。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姚裴和王教鹰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寓意以江山为棋盘,乃是全真道半仙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要接受惩罚。 姚裴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猜先。” 王教鹰无可奈何,只能抓出一颗黑色棋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姚裴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三颗白子,奇数,王教鹰执黑先行。 王教鹰也算是世家出身了,并非不懂风雅的粗人,略作思索,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姚裴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下。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了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这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两人而生,心神相连,若是被屠,宿主也要遭受重创。 身在棋盘之上,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修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修为,如果大败亏输,修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急性命。 这件半仙物可谓是极为针对王教鹰,不给王教鹰同归于尽的机会,直接比拼境界修为和棋力。比拼境界修为,以王教鹰的修为下完一局还是不成问题,不至于被拖到无子可落的境地。姚裴敢以此物迎战,自然是对于自己的棋力极为自信了。 虽然王教鹰会下棋,但谈不上此道高手,闲暇时手谈几局,也是败多胜少,此时对上姚裴,恐怕难以取胜。 随着两人不断落子,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盘上方半空中的两条大龙也愈发雄壮,并且随着两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开始不断撕咬。 姚裴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唯有双眼泛白。 她之所以选择这件半仙物,原因很简单,“天算”下棋,天下无敌。 两人的前八十手,都无甚出奇之处,不过在八十手后,姚裴开始逐渐发力,弈至中盘,棋盘上杀机四伏,然后再到一百八十手后,姚裴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王教鹰的黑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没有再战之力。而王教鹰受其牵连,气息衰弱。 王教鹰脸色铁青,只能投子认输。 在这一瞬间,象征着王教鹰的黑色大龙彻底崩碎,棋盘上方只剩下代表姚裴的白色大龙。 紧接着问,棋盘上方云雾弥漫,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然后那条白色大龙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巨大头颅探出云雾,足有人头大小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王教鹰,两条龙须悠悠飘荡,牙缝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逸散开来。 姚裴落在白龙的头顶,逸散的白色气息愈发浓郁,继而龙身再升高露出半截,可见巨大龙爪,鳞片分明。 白龙一声震天龙吟,响彻天地,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白龙身周汇聚,层层叠加,愈发飘渺难测。 罡风大起,白龙张口一吐,白色气息犹若实质一般,凝结成一道巨柱,如银河落九天,朝着王教鹰当头落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说到做到 王教鹰从棋盘所化的小世界中出来之后,已经是修为大损,立刻被徐教容、二品灵官、天罡堂辅理联手制住,戴上特制的镣铐后,被灵官们看管起来。 “姚副堂主神威!”不乏有人大声夸赞姚裴。 姚裴始终都是神情平静。 平心而论,无论是姚裴,还是张月鹿,都不想走得如此之快,她们是谪仙人,一身修为可以靠外力,最终还是靠自己,前面走得再快,后面免不得停下来整顿还债,没有太大意义,不如一开始就把基础打牢。 可没办法,有李长歌和齐玄素这两个内卷之人,他们不是靠自己,主要靠外力,因为后天谪仙人是断头路,也不在乎什么根基不牢,境界提升飞快。 这就让张月鹿和姚裴变得尴尬,她们要是按照原本的步伐节奏慢慢走,就会被齐玄素和李长歌远远甩开。 这是很不利的。 如果齐玄素和李长歌已经是无量阶段,张月鹿和姚裴还是逍遥阶段,那么道门内部的风评就会变了。不管怎么说,境界修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标准,前往大掌教的道路上有很多门槛,第一个门槛就是境界修为,非长生境不可以担任大掌教。 所以竞争大掌教的时候,首先看境界修为,境界修为不够,说什么都白搭。在这一点上,道门如今的三位储君虽然还未真正跻身长生,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和可以调动的资源,基本上是随时可以,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并不算一个问题,也谈不上谁高谁低。 而在八代弟子中,境界修为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了。 如果几个年轻人不能在同一境界,而是高低明显,那么还谈什么道门三秀,直接就是道门双壁,或者道门双骄,一个齐玄素,一个李长歌,不带张月鹿和姚裴玩了。 可以说,齐玄素的出现是有些出乎李家意料之外的。李家并不缺乏人才,之所以选择李长歌,原因是多方面,有血脉的原因,也有出身的原因,更关键的一点是通过“长生石之心”可以占据绝对的境界修为优势,造就一枝独秀的局面,得以提前造势。 大概全真道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顺势把齐玄素推了上去跟李长歌打擂台。同时也没有放弃姚裴,将全真道体量最大的优势给发挥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张月鹿和姚裴也只能先顾眼前,不管以后怎么样,争取不被齐玄素和李长歌拉开太远距离。手段也很多,最简单的就是服用丹药,实在不行,长辈们直接灌顶也不是不可以。全真道尤其擅长这类手段,上官地师就有过被灌顶的经历,一步登天。 只是前面还能勉强跟得上,后面就不那么好跟了。 如今四人已经陆续跻身无量阶段,只是齐玄素和李长歌走得很快,距离造化阶段已经不远了,而姚裴和张月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可以预见的是,在齐玄素和李长歌跻身造化阶段之后,姚裴和张月鹿还会停留在无量阶段相当时间。这就形成了差距。如果没有齐玄素,那么按照李家最初的设想,此时就是李长歌一枝独秀,可以大肆造势。 甚至可以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齐玄素对李长歌的威胁最大。 因为王教鹤不在升龙府,所以齐玄素已经掌握了升龙府的局势,也没必要把人再送往狮子城,可以直接关押在道府的幽狱之中。 就如齐玄素所说的那般,于天亮之前,在幽狱看到王教鹰。 至于王教鹤去了哪里,他并没有走远,最起码还在道府的掌控范围之内。其实他和孙合玉去了武安府,距离首府升龙府的东北部大约二百里左右,是仅次升龙府、安南府的第三大府,这里距离岭南道府很近,贸易和造船业比较发达。 孙教风就是死在了这里。 孙合玉做掌府真人的时候,王教鹤在孙合玉手底下做首席副府主,两人是搭档,亦师亦友,王、孙两家的亲密关系就是在那个时候建立的,孙教风的婚事也是由王教雁从中牵线搭桥。 王教鹤和孙教风自然有交情,而且关系不错,有些类似大兄和小弟,这不是秘密。孙教风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因为什么死的,王教鹤来祭奠一下还是说得过去。 事实上,王教鹤和孙合玉就是用这个借口来到武安府。至于更远,那就不在许可的范围之内了。 他们如果尝试逃跑,那么连最后的一个月也省了,姜大真人不介意在杀陈书华之前先拿他们开刀。所以他们只能等到姜大真人动身离开,甚至是真正开打之后,再有所行动。 也正因为如此,王教鹤并不打算通知陈书华,如果姜大真人找不到陈书华,只是在海上游荡,那也谈不上被拖住,他这边稍有异动,姜大真人随时可以掉头回来,那么他就没办法逃离婆罗洲,只能坐以待毙。说白了,陈书华保住了,他就无法自保,只能用陈书华拖住姜大真人,让姜大真人无暇分身,他才能顺利离开婆罗洲。 到了现在,其实已经是明牌。 姜大真人知道王教鹤怎么想的,王教鹤也知道姜大真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姜大真人同样知道王教鹤知道,可以层层套下去。双方各自有了安排,无非是最后硬碰硬,手底下见真章。 也可以说是一个“赌”字。 姜大真人赌齐玄素可以拦住王教鹤。 王教鹤赌齐玄素拦不住自己。 凌晨的时候,齐玄素来到幽狱,见到了王教鹰。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 齐玄素示意其他人出去,这才开口道:“王教鹰,你记不得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已经沦为阶下囚的王教鹰没有说话。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齐玄素自顾说道:“我当时说,你死定了,我说到做到。我当时确实是气急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气劲一过,又没那么恼怒了。如今事到临头,我反而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王教鹰终于是开口道:“齐玄素,你赢了,我输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可我也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 齐玄素没有反驳这个说法,只是说道:“与你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那是你的道侣和儿子吧?” 王教鹰脸色一变:“齐玄素,你要干什么?” 齐玄素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就连王儋清我都留下了,更何况是你的儿子。” 王教鹰的脸色稍稍舒缓了几分。 齐玄素接着说道:“祸不及家人,前提是惠不及家人。你的道侣跟你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要说没有问题,我看未必,她的问题,风宪堂会继续调查。至于你的儿子,孩童何辜?我会让人把他送到万象道宫去。能不能成为道士,全看他的造化。若是真有一天,他成了道士,甚至是高品道士,想要为父报仇,或是为你翻案,那也由他。” 王教鹰忍不住问道:“齐玄素……齐首席,你想要我做什么?” 齐玄素说道:“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认罪伏法。” 王教鹰的脸色顿时灰败下去。 他何尝不知道认罪意味着什么,只是走到这一步,他也明白,自己已无幸理。 王教鹰问道:“如果我不认罪,那你要怎样?” 齐玄素道:“我刚才说的一切,仍旧作数,我不要挟你。” 王教鹰沉默了很久,艰难道:“好,我认罪。” 第二天早上,齐玄素去见了姜大真人。 因为这是一场秘密行动,不是大军出征,所以不可能大张旗鼓,只是来了为数不多的人,主要就是齐玄素和徐教容两人。 其他人陆续登上应龙,姜大真人走在了最后:“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具体如何做,就看你们的了。” 齐玄素道:“请大真人放心,我已经安排人手前往武安府,确保万无一失。稍后,我也会亲自赶过去。当然,如果王教鹤悬崖勒马,向道府认罪伏法,那是再好不过了。” 姜大真人点了点头,又道:“不要麻痹大意,更不要自负轻敌,毕竟是两位伪仙。” 齐玄素表示记下。 姜大真人又对徐教容道:“天渊去了武安府那边,升龙府这边就交给你了,尤其是老兰还在闭关,你要注意。” 徐教容正色道:“是。” 姜大真人道:“那就这样。” 齐玄素和徐教容异口同声道:“恭送大真人,预祝大真人马到功成。” 姜大真人最后一个登上了“应龙”,舷梯缓缓收起,然后“应龙”开始升空。 齐玄素和徐教容一直目送着“应龙”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 两人对视一眼,齐玄素忽然问道:“徐次席,兰大真人还没出关吗?” 徐教容一怔,回答道:“兰大真人闭关的时候曾经说过,闭关时间最长不会超过四十九天,算一算时间,也没几天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升龙府就有劳徐次席了。” 第一百八十章 素王 “应龙”不计损耗地使用了最大限度的“星转斗移”。 并非正常飞行,而是瞬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位于茫茫大海的上方,悬停不动。 姜大真人出现在船头位置,负手而立,一众道士灵官在他身后雁翅排开。 “准备吧。”姜大真人吩咐道。 一众人纷纷应是,各自离开“应龙”,遁入虚空消失不见。 谁也不会怀疑姜大真人能否胜过陈书华,且不说陈书华只是初入长生阶段,而姜大真人则是早已跻身长生阶段多年,号称三师之下的第一平章大真人,当初国师在凤麟洲出手,所向披靡,证明了仙人之间亦有差距。 就拿身外之物来说,陈书华只有一件仙物“顺天剑”,姜大真人哪怕是把“三宝如意”暂借给了齐玄素,还有三件大掌教仙物,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到了仙人阶段,可没有拳怕少壮的说法,无论是经验,还是境界修为,亦或是身外物数量质量,姜大真人都完胜陈书华。 所以姜大真人考虑的并非如何击败击杀陈书华,他更多考虑的是如何不让陈书华跑了,故而在姜大真人的计划中,一众道士灵官并非帮他一起围攻陈书华,而是在周围结成大阵,防止陈书华逃跑。在陈书华意图逃走的时候,大阵不求伤敌,以困人为主,只要挡住一时片刻,让姜大真人追上陈书华,那就足够了。 每一位道士、灵官都是一个阵点,境界最低的也是造化阶段,可见这个大阵的规格之高。哪怕是仙人也很难在一时片刻之间将其打破。 在所有人准备就位之后,这片海域也涌起了雾气。 起初的时候,雾气只是弥漫于海面,然后开始不断上升,最终弥天漫海,就连海天一线都被消弭了,仿佛大海和天空已经混为一体。 姜大真人伸手一抹。 在他面前的空间顿时扭曲起来。 此时的情景就像冬天的玻璃窗上凝聚了一层雾气,模糊不清,姜大真人则是伸手把玻璃上冰雾抹去。 不过雾气之后,不再是原来的大海,而是一座雄伟恢宏的宫殿屹立于天地之间。 与其说是一座宫殿,倒更像是一座小型的城池,高约百丈,以洁白无瑕的玉石筑造而成,周围云气弥漫翻涌,下方是海水滚滚,仿佛立于云端,倒是有些天上白玉京的意味。 通真宫。 大晋国师林灵素仿照天后的海上龙宫而建立的隐秘洞府。 一般而言,进入通真宫之人无法窥得通真宫的全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通真宫的,就像当初齐玄素进入海上龙宫一般,沉沉入睡,再度醒来时已经身处殿宇之中。 可姜大真人却拨云散雾,直接让通真宫的全貌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便是仙人神通。 通真宫现世之后,开始缓缓上升,如大日当空。 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看到这座仙家殿宇。 而且这种看到,与远近无关,只要在相应的范围内,无论远近,所见到的通真宫都是一样的大小,好似远在天边,又好似触手可及。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太阳和月亮。 这个范围则是大半个南洋。 看到这一幕后,很多人第一反应便是洞天现世,意味着大机缘,若是能进入其中,夺得机缘,说不定就能一步登天。 南洋中从来不乏修为不俗且敢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不少人想要腾空而起,向那座突兀出现的宫殿飞去。 就在这时,让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 一只虚幻的大手凭空出现,当真是遮天蔽日一般,从下方托住了这座巨大宏伟的仙家殿宇,然后五指缓缓合拢,将这座宫殿包裹在掌心之中。 这一幕蔚为壮观。 这不是金公祖师的“无量佛掌”,而是姜大真人的“天地合”。只是此时只有从下向上的“地”,而缺少了由上向下的“天”,谈不上一个“合”字。 见到这一幕后,原本还想去闯一闯、搏一搏的江湖人纷纷掉头,原路返回。 谁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仙人出手了,也可以说这座宫殿之所以会突兀出现,正是因为仙人出手了。姜大真人驾临南洋并非什么秘密,无论这位仙人是金公祖师,还是姜大真人,亦或是兰大真人,想要虎口夺食,岂不是嫌命太长了? 就在姜大真人的五指快要完全合拢的时候,通真宫中响起了一个声音:“竟然是姜大真人亲自驾临,书华受宠若惊。” 姜大真人语气淡然:“陈书华,你干犯道门律法,论罪当诛。” “好一个论罪当诛!倒要见识大真人的手段!”陈书华自知今日无法善了,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 话音落下,光华一闪,陈书华已经出现在通真宫的上空,此时的她已经不再身着道门鹤氅,而是换上了一身白衣,手中还是持有没有剑鞘的“顺天剑”。 此时的她已经处于大脱胎换骨的末期,状态要好上许多,又经过这么多天的休养,不似最初时的那般狼狈。 忽然之间,陈书华前方的云雾涌动,汇聚成一张巨大人脸模样,正是姜大真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陈书华。 姜大真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收束声音。 方圆三百里之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无疑传达出一个意思:道门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至于办什么事,也已经十分清晰明了——诛杀道门叛徒陈书华。 陈书华何许人也,偌大个南洋可以说是无人无人不晓,曾经的首席副府主,后来的道门叛逆,更是新晋的仙人。 早就说过,道门对待叛徒,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不过陈书华也够硬气,这意思是要正面对抗了。 凡是能够听到两人对话之人,无论是会飞的天人,还是各种航船,都开始拼命地朝着与上方宫殿相反的方向逃去。 短暂的对话之后,陈书华甚至没问姜大真人怎么找到她的,直接一剑劈出。 当初升龙府一战,陈书华曾经一剑将整个升龙府从中分开一线。 这一剑的威势不可谓不大。 剑光所过之处,云开雾散,漫天云气雾气被这一剑迫散开来,当真是仙人从中两分云海,滚滚云海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宽有十丈的一道空白沟壑,便是剑痕。 云海所汇聚的姜大真人面容被这一剑从中劈开,显现出姜大真人的真容。 姜大真人一只手没入虚空之中,大袖飘摇,正在托着通真宫。另外一只手负于身后,并没有动作。 不过到了仙人境界之后,合道一方天地,太上视角也非难事,陈书华还是清晰看到姜大真人负在背后的那只手好似握住了什么物事,可手中又是空空如也。 陈书华见此情景,忽然想起什么,不由脸色一变:“‘素王’!” 南华道君在《天道》中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这句话的大意就是,无为而治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以此对待上天就是“帝王天子”,以此对待百姓就是“玄圣素王”。 所谓玄圣素王,自贵者也,即老君尼父是也。也就是说,玄圣是“老君”道门太上道祖,素王是“尼父”儒门至圣先师,再加上有“世尊”之称的佛门空王佛祖,刚好是三教祖师。 后世又加以延伸,以此称呼公认的三教领袖。比如道门重建后的初代大掌教。 不过这里面也有例外,“素王”其实有三重含义。 第一重含义是儒门至圣先师,第二重含义是儒门后世领袖,第三重含义是一件仙物的名字。 “素王”是剑又不是剑,十分奇特,不可见,不可知,儒门之人说它唯有德者方可持之。 “素王”最早被供奉于圣人府邸之中,大魏末年,儒道相争,玄圣手持“叩天门”,势不可当,当时的儒门魁首为了抗衡玄圣,专门从圣人府邸借走了“素王”,并与玄圣有过先后两战。 第一战,儒门大胜,凭借“素王”将玄圣打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第二战,儒门大败,儒门魁首被玄圣所杀,他手中的“素王”也落到了玄圣的手中,从此成为道门大掌教代代相传之物,成为三教合一的象征。 如今道门大掌教之位空悬,“素王”自然是由紫霄宫掌宫大真人执掌。 姜大真人曾经对齐玄素说过,仙物都有门槛,如果不算分成两件半仙物的“三五雌雄斩邪剑”,那么“三宝如意”算是门槛最低的。与之相对应的,“素王”则是门槛最高的极少数仙物之一。 陈书华早就知道“素王”的存在,可她万万没想到,姜大真人竟然真能动用“素王”。 此时姜大真人动用“素王”,其用意也十分明显了,那就是杀人。 姜大真人悠悠道:“玄圣创典,素王述训。圣人之通,智过于苌宏,勇服于孟贲,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教道,以成‘素王’。” 话音落下,一道涟漪以姜大真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好似一道平平镜面,所过之处,所有事物随之扭曲。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威一剑 姜大真人以左手托举着通真宫,把通真宫固定在原地,使其动弹不得。否则打着打着从南洋去了南海,平添变数。 姜大真人的右手负在背后,五指虚握,好似握着什么东西,却又空空如也。在姜大真人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右手中终于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多了一个剑柄。 有柄无剑。 不过这个剑柄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归于无形。 陈书华脸色雪白,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惊吓之故,她竭力用出了“顺天剑”的神通,以手中“顺天剑”指天。 一瞬间,整个天幕竟是开始下垂。 这一幕就好似是天要塌下来了。 下方的海面随之生出感应,滚滚海水奔涌而起,仿佛海啸一般,掀起几十丈之高的巨大浪头,似城墙,像山岳。 诗圣在《朝献太清宫赋》中有云:“地轴倾而融曳,洞宫俨以嶷岌;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此时当真是九天云下垂,四海水皆立。 这本就是诗圣赞誉道门的辞藻。 那日在升龙府,陈书华因为大脱胎换骨的缘故,并未能发挥出这一招的全部威力,半途而废,这次陈书华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将“顺天剑”的“顺天”神异发挥得淋漓尽致。 姜大真人浑然不惧,只是将负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五指虚握,仿佛持有一柄无形之剑。其势之大,便是仙人之力,也难以完美驾驭,如手抬重物。 就好似齐玄素去拿“三宝如意”。 姜大真人沉声道:“为天地立心。” 此时姜大真人正是以儒门的“横渠四句”来催动“素王”,这也是道门所提倡的三教合一。 刹那间有异象生出。 随着这五个字从姜大真人口中说出,只见头顶云海出现了无数缝隙,有丝丝缕缕的红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为天地立心,便御天地之力。 天空中的红光越来越多,浩瀚云海变得支离破碎,九天之云下垂竟是有了难以为继的迹象。 然后姜大真人一剑斩落,此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人心以安四乡,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立起的四海之水被一股无形伟力生生抹平,整个海面光滑如镜。 天地复归清明。 当初玄圣第一次迎战“素王”,哪怕用出了“太易法诀”,仍旧被“素王”生生破去。要知道兰大真人可是凭借“太易法诀”一人战二神,并将两位神仙的神降化身彻底击碎,可见“素王”的威力。 虽然姜大真人不如玄圣,也不如儒门的末代魁首,但对付陈书华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陈书华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她久闻“素王”大名,却从未亲眼见过“素王”,更不必说亲自领教“素王”之威了,对她而言,“素王”更像是传说中的东西,今日直面“素王”,终于体会到其中的恐怖威势。 这还仅仅是“素王”的初露锋芒。 难怪当年的玄圣也要被“素王”重创。 姜大真人的脸色极为凝重,动作迟缓,似乎每个动作都牵动了此方天地。 “为生民立命!” 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姜大真人涌去。M. 准确来说,是往姜大真人手中的那把无形之剑涌去。 “素王”之所以无形无相,是因为其大小不定,此时这一剑是为“大”。 何谓“大”?太上道祖曾给出过解释: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换而言之,人道与天道、大道、地道并列相齐,不分高下。 生民是为人道! 这一剑,剑首起始于升龙府,剑尖则是直指陈书华所在的通真宫。 如果将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武安府,升龙府是点睛位置,归剑湖是逆鳞。 姜大真人的这一剑起于升龙府,是为牵动南龙气运,汇成一剑,横贯了半个南洋。 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多年以来,三家理念互通,逐渐难分彼此。 南华道君曾经说天下间有天子之剑。 以天下国器为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虽然南华道君是道门祖师,其在道门地位类似于儒门的亚圣,但儒门并不排斥南华道君的理论,甚至在其基础上有了发展,就像当年至圣先师问道于太上道祖。 姜大真人高高举起右手,保持着虚握剑柄一剑斩落的姿势,整条手臂微微颤抖,每一个动作都万分艰难,好似以凡人之力推动山岳,缓慢无比。 但也正因如此,重生势,也有殊无量之势于剑上而生。 在道门内部,始终有一个争论,“三五雌雄斩邪剑”、“叩天门”、“素王”,谁才是第一仙剑? “三五雌雄斩邪剑”对应镇魔台上的两根刑柱,刑柱又连接了镇魔井洞天,镇魔井洞天会不断汲取洞天内囚徒的修为,使其处于虚弱状态,既能镇压囚徒,又能使得刑柱的力量绵绵不绝,不得不佩服祖天师的构思巧妙。 “叩天门”的气魄最大,与天地共鸣,理论上没有上限,不过也正因为天地过于大,又是无主之物,能够取用多少,要看自己的本事,这便是“叩天门”的威力与剑主修为息息相关的缘故。若是境界过低,甚至不如许多半仙物,就算跻身了仙人,也不如“三五雌雄斩邪剑”,要到准一劫仙人才能与“三五雌雄斩邪剑”持平,要到一劫仙人才能反超。 若论上限,“素王”介于两者之间,儒门说“素王”唯有德者方可持之,这并非一句虚言,只是此言中的“德”字并非看不见的个人道德,而是帝王圣人之德,或者说气运、气数。 更直白一些,就是龙气。 如今天下,谁的气运最盛、气数最大? 无疑是道门。 姜大真人代表金阙而来,代表道门,便是奉天承运,如此方能动用“素王”。 如果姜大真人被剥夺了这种特殊身份,哪怕是仙人修为也很难驾驭“素王”。这也是“素王”为什么是大掌教的专属仙物,只因大掌教最能代表道门。 “三五雌雄斩邪剑”的威力来自于镇魔井洞天和“刑柱”,“素王”的威力则来自于龙脉。 昆仑是万山之祖,三大龙脉皆是起源于昆仑,道门大掌教雄踞昆仑,坐镇玉京,代表道门,奉天承运,手持“素王”,携三大龙脉之势,可谓是举世无敌。 姜大真人不能与大掌教相比,不过驾驭一条龙脉还是不难,陈书华等人可以借助南龙成事,没道理道门这个正主不能借助南龙之力。 龙气是极为特殊的地气,从地脉而生,却又汲取人世间的香火愿力,是为人心所向。 这南龙之气发源于昆仑,却是应在了大虞国之中,如今大虞国的气象,还算不上天怒人怨,却也谈不上太平盛世,龙气之中已然有了几分末代气象。 此时人心向下,麻木不仁,其时龙气则衰败腐朽,如毒药瘟疫,天灾人祸。 故而姜大真人的这一剑固然浩荡宏大,却也不免暗藏凶险。 稍有不慎,便是腐朽龙气入体,生不如死。 其龙气之数如大江大河奔流入海,泥沙俱下,绝非杨娥之流可比,便是陈书华的“长生石”也有所不如。 面对这一剑,陈书华已经是无处可躲,只能选择硬抗。 陈书华披头散发,她当然不是姜大真人的对手,不过她占据了地利优势,那就是通真宫。 她早已将通真宫炼化完毕,整个人瞬间合道通真宫,修为大进,比起姜大真人也不逊色多少,然后运起全部境界修为,灌注于手中的“顺天剑”上,裹挟起无量海水,铺天盖地而去。 仙人对仙人,仙剑对仙剑。 无形的“素王”剑锋与“顺天剑”相交,分波破浪,激起巨大涟漪,不知几百里,排山倒海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天地之间不断明暗转化,好似潮起潮落。 如此威势,哪怕只是余波,只要碰上一下,伪仙之下立时是非死即伤,伪仙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毫无疑问,“素王”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优势。 不过“素王”因为太“大”、太“重”的缘故,速度略显缓慢,虽然有摧枯拉朽之势,但想要彻底分开“顺天剑”所化的滚滚大潮,尚且需要一段时间。 陈书华毕竟不是人仙体魄或者神仙金身,在“素王”的天威之下,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不过姜大真人也不好受,迅速苍老,脸上皱纹如沟壑,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 这是腐朽龙气入体之故,这等数量的腐朽龙气,便是仙人也不免受到影响。 到了此时,局势已经十分明了,哪怕陈书华合道通真宫,姜大真人仍旧是凭借“素王”占据了上风。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君子之泽 再多的权谋,最后还是要靠武力作为支撑。 姜大真人离开升龙府后不久,齐玄素也紧接着离开了升龙府,只剩下徐教容坐镇看家。 其实齐玄素早在动身之前,就已经把自己所能调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除了林元妙之外,也包括道门三秀。 严格来说,不应说派遣,因为双方之间并没有明确的上下从属关系,应该说合作才对。 道门三秀千里迢迢跑到婆罗洲来帮齐玄素的忙,张月鹿还能说是情分,另外两位就没这么简单了,多少要分润一些功劳。 不要觉得齐玄素被占了便宜,其实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仅凭齐玄素的力量,对上两位伪仙,不敢说十拿九稳,反而拉上李长歌和姚裴,会牵动他们背后的力量,而且这两人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是个极大的助力。 既然人家付出了努力,那么当然要有功劳。有些时候,适当地分出一些功劳,反而能够团结更多的人,减少自己的阻力。 上次在凤麟洲,李长歌和姚裴因为其他原因未能全程参战,让齐玄素大出风头,齐玄素出于感情考虑,也是为了得到半仙物,把部分功劳分给张月鹿,结果就是在金阙议事的时候,正一道和全真道都站在他这边,只有太平道持反对意见。全真道支持自家人不必多说,正一道支持齐玄素多少就有些投桃报李的意思了。 虽然齐玄素是全真道的人,但他并没有太深的三道观念,他有些类似于大掌教一脉的人,态度较为中立,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越来越觉得“团结”二字意义深远。 褒义或者贬义,皆有。 虽然道门三秀齐至,但群龙无首不行,齐玄素留在升龙府为姜大真人送行,武安府这边便以张月鹿为首。从实际意义来说,林元妙和小殷都只听张月鹿的,不会听姚裴和李长歌的。从道门规矩来说,张月鹿是品级最高的,职务品级也是品级,小殷只是四品祭酒道士,林元妙倒是有天师给的二品太乙道士身份,与张月鹿相当,可职务只是辅理,无法与次席副府主相提并论。 齐玄素已经把“希瑞经”的书页交给了林元妙,关键时刻,林元妙可以重现大晋国师林灵素的部分风采。 所以齐玄素还是比较放心的,真有什么突发情况,林元妙挡住一个,道门三秀联手,总能抵挡一二,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登上飞舟,陈剑仇一直跟在他的身边,除此之外还有部分灵官。 不过齐玄素还是把几名二品灵官留在了升龙府,免得有人趁着升龙府空虚搞什么事情。 飞舟缓缓升空。 武安府距离升龙府不过几百里,转瞬就到。 在这极短的闲暇时间里,齐玄素没有再去谋划什么,也没有去思考什么。 该谋划的都已经谋划了,剩下的就是手底下见真章了。 齐玄素随手翻开一卷陈剑仇给他买的话本。 是老熟人莫清第的话本。 到底是老同窗,齐玄素没忘了给莫清第捧场,买上几卷,看不看另说——齐玄素太忙了,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 只是看了没几页,齐玄素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陈剑仇就坐在齐玄素的身旁,不由问道:“首席,这本书不好吗?” 齐玄素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看过吗?” “看过。”陈剑仇回答道,他作为秘书,仅仅知道上司的喜好还不够,更要了解上司的喜好,怎么了解?看上司喜欢看的书就是途径之一。 齐玄素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陈剑仇斟酌言辞道:“还好。首席觉得不好吗?” 齐玄素合上了手中的书:“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出来的,不过个普通少年,忽然有了奇遇,或是白胡子老头,或是天降神物,然后便一飞冲天。那少年总是要得罪几个公子哥,世家大族,家里不是有个做卿相宗主的父亲,就是有个成仙成佛的老祖。这些人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偏要跟这泥腿子少年赌一口气,家业也不顾,志向也没有,公子不是公子,才俊不是才俊,仙人更不是仙人,跟个地痞无赖没什么两样。什么宗主,什么帝君,尽是些争勇斗狠的江湖人罢了。” 陈剑仇小心翼翼道:“有什么不对吗?” 齐玄素道:“老莫是不是在讽刺我?” “怎么会?”陈剑仇干笑一声,“要是首席不高兴,我去跟青萍书局打个招呼?” 齐玄素摆手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谅他还不敢。” 飞舟降落的时候,张月鹿并未前来迎接,一来是不必这么大的排场,二来是他们还要密切监视王教鹤等人。 不过这里还是等了一个人。一个出乎齐玄素意料的人。 杜浮舟。 说起杜浮舟,齐玄素并不陌生。上一任掌府大真人的孙子,母亲是杜雨婳,道侣是孙钥真。 其实无论怎么看,应该是王、孙、杜三家联盟才对,也不知是杜雨婳老谋深算,还是杜浮舟真就无欲无求,一番调查下来,孙钥真、王教雁、王教鹰被抓,王儋清被软禁,孙教风死了,孙合玉正和王教鹤在一起准备孤注一掷,唯独杜浮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齐玄素的本意是把这三家全部连根拔起,结果现在只是拔起了两家,杜家一直置身事外。 齐玄素隐晦地询问过姜大真人和东华真人,是否要继续深查下去。 无论是姜大真人,还是东华真人,都给出了一个确定答复,王家和孙家是关键,不必去计较杜家如何。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东华真人说得更直白一点,大真人飞升离世,牌位画像还供在祖师祠中,他是有功于道门的,已经盖棺定论,不能给前辈先人的脸上抹黑。而且大真人的许多弟子故旧还在人世,也都身居高位,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感受。再加上杜雨婳已经及时反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表示愿意悔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齐玄素就懂了,大真人的余荫到底深厚。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才第三世,还是有用的。至于杜雨婳有没有认识错误,是否悔改,重要也不重要,在大真人的余荫面前,那就是细枝末节。 用西方计数方法来说,没有前面的一,后面的零再多也没什么意义。 齐玄素便没再追查下去,而且从他掌握的证据来看,杜浮舟的确没什么问题,他不是酷吏,总不能去罗织罪名诬陷别人。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杜浮舟会主动见他,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杜浮舟在道侣被抓之后,应该低调行事才对。 齐玄素走下飞舟,开门见山道:“杜道友有何贵干?” 杜浮舟的姿态很低:“家母想要请见齐首席。” 齐玄素皱了下眉头:“还是改天吧。” 杜浮舟又道:“王掌府也在。” 齐玄素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杜道友,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我也提醒你一句,欺骗金阙,对金阙不老实,两面三刀,是没有好下场的。” 杜浮舟赶忙说道:“齐首席误会了,并非家母主动邀请王掌府过来,而是王掌府不请自来,家母势单力孤,如何能拒绝得了王掌府?家母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让我来此等候齐首席。” 齐玄素脸色稍缓,对陈剑仇道:“联系张次席他们,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剑仇领命而去,很快便回复道:“张次席他们正在盯住孙合玉,只剩下小殷姑娘留守。” 齐玄素立刻明白了张月鹿此举的用意,王教鹤和孙合玉分开之后,如果随之分兵,那么就是两边都弱。若是集中力量盯住一个,反而会占据优势。 孙合玉有伤在身,肯定要比王教鹤弱上几分,有林元妙正面顶住,再有道门三秀从旁牵制协助,几乎是十拿九稳。这样一来,最起码保住了下限,不至于把两个人全都放跑了。 这也是对齐玄素极大的信任,把王教鹤留给了他。 当然,不是让齐玄素独自抗衡王教鹤,还是把小殷留给了齐玄素。当初齐玄素是怎么对付司命真君的,这次就怎么对付王教鹤。 齐玄素有一种直觉,王教鹤是故意要见自己。 不过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见王教鹤,而是先把小殷给接过来,不然就真是羊入虎口了。他一个人可不是王教鹤的对手。陈剑仇则是留守飞舟,负责联络。 小殷见到齐玄素后,还是很开心的。 老张和老齐各有各的好,老张的好处是出手大方,说到做到,坏处是管得太宽,管得太严。老齐刚好相反,好处是管得不宽,管得不严,坏处是吝啬小气。也不能说是吝啬,应该说穷才对。反正老齐没有钱。 小殷最近跟在老张身旁,攒了些钱,可因为被管得太严,根本没地花去,不能花的钱还有什么意义?这个时候就十分需要老齐了。 齐玄素给小殷画饼:“先办正事,只要正事干好了,你想在南洋横着走我也不拦你。”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心似水 杜雨婳喜欢海,又不喜欢狮子城,所以选择在武安府安家落户。 她在这里有一座宅子,占地不小,远胜于王家大宅,靠海而建,推窗就能看到大海。杜浮舟平日里也住在这里,他被母亲拿捏惯了,别人是事事唯上,他是事事唯母。 其实杜浮舟与孙钥真刚刚成亲的时候,小两口感情还算是不错,只是媳妇和婆婆之间为了争夺儿子的控制权,难免要较量一番。 姜是老的辣,最后还是婆婆更胜一筹。也可以说杜浮舟最终选择了从小就相依为命的老母亲。 孙钥真干脆破罐子破摔,开始大肆放纵。当然,不能把所有的错误归咎于杜雨婳这个婆婆身上,孙钥真本身就是这个料,洁身自好的人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去放纵欲望,所以不必找什么借口。 只是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杜雨婳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让丈夫无法忍受,强势到儿子成了附庸。 不过还有一句话,形势比人强。 当年大真人飞升离世,杜雨婳的位置便坐不稳了,只得退下来。这是形势比人强。 如今王教鹤出现在杜雨婳的家中,杜雨婳却无可奈何,同样是形势比人强。 此时两人便在一座水阁之中,这座水阁说是水阁,却并非建在水面上,而是建在水中假山上。引水入府已经是大手笔,水中假山大到可以修建阁楼,可见整座府邸是何等规模。 从结构上来说,这座水阁其实有些像凉亭,四面通风,只是挂了竹帘,因为修建在假山上,所以高过院墙,可以看到大海。 只是今天的天气并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似乎有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 王教鹤与杜雨婳相对而坐,端着一杯茶,却不喝,感慨道:“当年我们三人同在婆罗洲道府共事,如同乘一船,按照道理来说,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可如今杜道友还好端端地站在干岸上,我和孙老却是翻了大船。” 杜雨婳是一位美妇人,论姿容,无疑当得起“美艳”二字,要胜出七娘许多。她的气质很特殊,比起慈航真人的不食人间烟火,她更亲和,又不同于齐暮雨、王教雁等人,杜雨婳并不轻佻,知性干练,端庄却不拒人千里之外,其中的尺寸,很难拿捏。 只要拿捏好了,就很容易拿捏男人。 部分上了年纪的道士,其实并不喜欢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太肤浅,太轻佻,太喧闹,他们更喜欢这种“懂事”且有着相当阅历经验的成熟妇人,她们也许风华不再,却很会伺候人,每每都能恰到好处,让人心情愉悦。wEnxUemI 若是没这点本事,杜雨婳当年也不能成功上位。 此时杜雨婳还算平静,微笑道:“王掌府,这是什么话?没有人免你的职务,姜大真人没有这样做,金阙更没有这样做,你还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 “杜道友到底是上了岸的人,虽然不曾翻脸不认人,但也开始装傻充愣了。”王教鹤淡笑道,“如今的我,免职与否还有什么区别?道门三秀亲自监视我,真是好大的阵仗!我呢,偏偏还不敢有什么动作,就连表示不满都不行。没办法啊,张家,李家,姚家,哪个不是参天大树?不动他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动了他们,那就是十死无生了。” 杜雨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片刻,方才说道:“王掌府恐怕不是来找我诉苦的。” 王教鹤笑了一声:“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落下,齐玄素领着小殷已经出现在湖边。 小殷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杜雨婳站起身来:“是齐首席到了。” “杜道友认得我。”齐玄素的语气很是温和,“王掌府也在。” 王教鹤没有起身:“齐首席,你来到婆罗洲道府也有一段时间,可我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偶尔打交道,都是在道府议事,难免唇枪舌剑,像这种私下的谈话,还是首次。” 齐玄素带着小殷进入水阁:“不知王掌府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王教鹤的态度很温和,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意思,“我年长于你,不过我是掌府,你是首席,算是搭档。现在又是私下,我便称呼一声你的表字‘天渊’,你没有意见吧。”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了一下,表示没有异议。 “天渊,你来婆罗洲道府也有一段时间,时间不长,做的事情却多。”王教鹤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都是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虽说你携大势而来,你我之间本就不对等,但考虑到我比你更为年长,又占据地利优势,输得也算是心服口服。”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当然可以假装听不懂,不过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显得过于虚伪。 可他又不能真正回应什么,总不能在王教鹤面前发表一番获胜的感言,那就太过狂妄。 所以齐玄素只好不说话。 王教鹤也不在意,自顾说道:“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齐首席,你携带大势而来,的确是斗倒了我,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要斗倒我。在没有我之后,姜大真人返回玉京,兰大真人还是不问世事,你作为婆罗洲道府的首领,你该如何维持这个最大的道府正常运转?” 齐玄素终于是开口道:“先是效仿前人,然后在效仿的过程中去学习、感悟、领会。” 王教鹤又道:“道府之下,百姓也好,道士也罢,如果将他们比作中原的大江长河,那么道府之主就是治水之人。” “有道是,圣人出,长河清,可长河什么时候清过?圣人可以把天下的人都变成好人吗?恐怕是不能。好人和坏人都会存在,人心依旧叵测,世事仍旧难猜,无论是真圣人,还是假圣人,亦或是漫天仙佛,都做不到。你只能像治水之人一样去引导。” “水没有好坏,既可以灌溉田地,也可以泛滥成灾。水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一个人可以清正廉洁,也可以贪墨无度,这取决于那个人吗?” 齐玄素听明白王教鹤要说什么了:“水无常势,皆因外界变化而变化。王掌府是想说,你之所以变成今天这般,是因为外部环境的缘故?” 王教鹤感叹道:“人心似水却身不由己,只好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称其为和光同尘。过去是好人,现在是好人,不意味着以后是好人。过去是恶人,现在是恶人,也不意味着以后是恶人。人总是在变化,这种变化悄无声息,难以察觉。等你能够察觉的时候,可能你已经不认识过去的自己了。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齐玄素问道:“我能否理解为王掌府在悔过?” “我从不后悔。”王教鹤直接否认道,“齐首席,你觉得你能把握婆罗洲道府吗?” 齐玄素道:“能否把握,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教鹤点点头:“我在婆罗洲道府做了几十年,对于这里还是有感情的,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无论我最后的结局如何,都请你能善待它。” “顺带再说一句,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走到那个位置,想要有一番作为,仅靠办案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杀了一个王教鹤,还会有张教鹤,或者李教鹤,杀不胜杀。因为环境如此,任何人想要进入到这个环境之中,首先就要像水一样根据环境来调整自己的外形。你想要杜绝这种现象,仅仅是从人的身上着手,治标不治本,要从根本原因着手,通过改变整个大环境来改变道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过齐玄素并没有因为王教鹤的一番话而有任何心软动摇,只是说道:“有劳王掌府教导,玄素谢过。” 就在这时,远方的天幕上出现了异象。 很快,便可以看到一座白玉质地的巨大宫殿缓缓升空,好似大日当空。 虽然齐玄素是第一次看到,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通真宫。 那也就意味着姜大真人正式动手了。 王教鹤笑了笑:“时间差不多了,预祝齐道友日后鹏程似锦,王某告辞了。” 说罢,王教鹤就要起身离去。 齐玄素道:“此间之事未了,不知王掌府要往哪里去?” 王教鹤反问道:“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未了?”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了姜大真人给他的那份文书:“奉金阙的命令,请王掌府立刻接受调查,若是意图对抗金阙,那么我可以使用任何手段。” 说到这里,齐玄素微微顿了一下,拔高了音量:“哪怕王掌府是参知真人。” 王教鹤并不意外:“齐首席,你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可是仅仅凭你一人,哪怕你用了地师给的手段,可以短暂跻身造化阶段,仍旧不是我的对手,甚至撑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并不否认,而是取出了“三宝如意”。 王教鹤瞳孔一缩:“大掌教信物?!”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兵解境 仙物们各有不同的作用。 有的偏向于辅助,比天师的“阳平治都功印”、皇帝的“传国玺”,都是加持自身。 有的偏向于正面对敌,比如国师的“叩天门”、天师的“三五雌雄斩邪剑”,算是兵器。 还有的不在两者范畴之内,拥有某些特殊神异,比如儒门的“天下棋局”、道门的“归藏灯”、“八景灯”、“通幽灯”。这个类别比较复杂,就拿道门三灯来说,“八景灯”和“通幽灯”能否与人争斗,全看如何使用,也不仅仅是与人争斗。 严格来说,“三宝如意”应该被归类到第三种,它的主要作用是开启“飞升台”和“留仙台”,类似于“三五雌雄斩邪剑”与“刑柱”相互关联。所以“三宝如意”的门槛最低,上手难度最低。 不过真要把“三宝如意”当成兵器来使用,也不是不行。 “三宝如意”不知以何种材质炼制而成,蕴含地水火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其特点突出一个势大力沉。 先前齐玄素从姜大真人手中接过“三宝如意”,险些拿不动,而此时却能自如拿在手中,意味着他已经是造化阶段。 齐玄素曾经三次通过“希瑞经”书页跻身造化阶段,这是第四次。从未有人像齐玄素一样频繁使用“希瑞经”,毕竟过去的“希瑞经”是一个整体,而非单次使用的消耗品。如果让一个无量天人去看完整版本的“希瑞经”,无疑死路一条。也就是地师把“希瑞经”拆了,才能把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 经历多了之后,齐玄素也有些麻木,天地枢机、唯一主角、唯我独尊一类的感受,逐渐不再能影响他的心智,越来越清醒。 再让齐玄素这么用下去,齐玄素肯定能够完全免疫“希瑞经”的效果。 前三次,齐玄素分别跻身了武夫传承的破碎虚空境、巫祝传承的道果境、方士传承的阳神境,这一次是散人传承的兵解境。 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练蜕”如蝉留皮换骨,“遁变”保气固形,然后兵解成仙。故而造化阶段是为兵解境,排在五仙之后,是为成仙之下品。 散人、炼气士、谪仙人一脉相承,谪仙人是上品、炼气士是中品、散人是下品,散人的兵解境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类似,只是斩三尸境最多可以斩出三个身外化身,而散人的兵解境只能斩出一个身外化身,还要借助外物。 说白了,在诸多飞升法门之中,尸解仙位于最下等,其他都是肉身飞升,尸解仙只能元神飞升,留下尸体在人间,谓之“尸解”。兵解之法,便是以外物代替尸体留在人间,使得尸解仙也能如其他五仙一般携带肉体飞升。比如留下一把剑代替尸体,便是剑解。后来统称兵解。 除了为飞升离世做铺垫之外,兵解境也可以斩出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身外物的品级越高,化身也就越是厉害。 同样是斩出化身,散人的兵解境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有许多异同之处。 三尸化身是我又不是我,算是半个独立个体,几如活人无异,只是没有真正的体魄,需要消耗本尊的真元,无法长久存留人间。而兵解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拥有真正的体魄,可以长久存在人间,只是没有独立神智,如同傀儡。 从理论上来说,斩三尸境与兵解境是互补的,若能集合斩三尸境和兵解境,便可以将化身彻底斩出,使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只可惜“三宝如意”并非齐玄素的东西,齐玄素不能以“三宝如意”为寄托斩出化身,齐玄素只好退而求其次,以自己的半仙物“清净菩提”为依托,斩出自己的兵解化身。 一瞬间,出现了两个齐玄素。 王教鹤再次惊讶了。 有传说齐玄素是散人传承,王教鹤是不信的,因为齐玄素几次出手,无论是武夫手段,还是方士、巫祝手段,都能信手拈来,怎么看都是谪仙人传承才对。 可如今看来,齐玄素竟然真的是散人传承。 王教鹤到底是堂堂伪仙、参知真人,见多识广,还是能轻易分辨出谪仙人化身和散人化身的不同。不会错把兵解境错认成斩三尸境。 这也怪不得王教鹤,只有真正的道门高层才知晓后天谪仙人的秘密。王教鹤是参知真人不假,却是地方实力派,不在玉京中枢,不能与几位储君相提并论,而且王家是后起之秀,论起底蕴,远不如直接参与了道门重建的诸多世家,再加上这些老牌世家也对王家抱有很强的防备之意,所以很多道门秘密是王教鹤不清楚的。 齐玄素的化身姑且可以称之为魏无鬼,正如张月鹿的化身称之为澹台初,不同于齐玄素本尊的莲花冠和鹤氅,魏无鬼一身江湖人的打扮,甚至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与齐玄素过去行走江湖时的打扮别无二致。 齐玄素手持“三宝如意”,魏无鬼则是手持“清净菩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兵解化身与生出了精灵的“七禽五火扇”十分类似,既是以外物为根本,又能驾驭外物。 王教鹤没有去过多纠结齐玄素的传承,抚掌道:“天渊,你果然是有备而来,我倒要领教你的手段。” 话音落下,王教鹤出手了。 他既不是谪仙人,也不是炼气士,甚至不在道门六仙传承之列。 王教鹤所学传承来自儒门,是为隐士传承。 三教合一和去儒门化并不冲突,关键在于谁为主,过去由儒门主导的三教合一自然是以儒门为主,如今道门主导的三教合一则要以道门为主,如此便要去儒门化,削弱儒门的存在感,让儒门处于从属位置,而非曾经的主导位置。 既然三教合一是大势所趋,那么道门中人用儒门传承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如今的儒门已经完全沦为道门的附庸。关键是不能用佛门传承。 隐士最早只是一种身份,在三教改制之后,成为儒门的传承之一。道门叫仙人,儒门称圣贤。不同于君子传承和文士传承,隐士传承数量十分稀少,大约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不过隐士和谪仙人还是有些区别,谪仙人博览众家之长,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隐士是由简入繁,以一元化万象。 两者殊途同归,不过在走到传承尽头之前,几乎是完全相反。 谪仙人需要不断修炼各种大成之法,越多越好,隐士则专注于根本之法“浩然气”或者“心力”,越精越好。 王教鹤所学正是亚圣所传之“浩然气”。 此门功法号称万法辟易,没有任何破绽,乃是最为堂皇正道之法,除非靠着境界修为更高而一力降十会,否则无论是“逍遥六虚劫”,还是“恶火”,都奈何不得“浩然气”分毫。 唯一的缺点就是“浩然气”修炼缓慢,没有任何取巧速成之法,必须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慢慢修炼。 正因如此,儒门的大宗师号称最难被越境战胜,如果自身境界修为不如儒门之人,那么无论身怀何种诡异手段,在“浩然气”面前,都很难建功,故而堪称最稳。 王教鹤自恃一身伪仙阶段的“浩然气”,只要齐玄素不能跻身伪仙阶段,便奈何不得他。 除非有仙物。 姜大真人是知道王教鹤虚实的,所以特意把“三宝如意”借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的诸般手段伤不得王教鹤,没有关系,仙物可以。 所以王教鹤见到“三宝如意”才会如此震惊。他不是不知道姜大真人有四件仙物,而是没想到姜大真人敢于把仙物借给齐玄素。 姜大真人就不怕齐玄素失手?如果齐玄素死了,作为大掌教信物的“三宝如意”落到了其他人的手里,那么姜大真人便是道门的罪人,哪怕他是平章大真人,也不是罚酒三杯这么简单了。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教鹤现在也只能强行出手了。 王教鹤携带“浩然气”而至,魏无鬼挡在齐玄素的身前,只觉得一股浩大气机如滚滚巨浪扑面而来,让他气息一窒,运转艰难,不由得有了片刻的凝滞。 此时魏无鬼看得分明,无奈动作却跟不上,稍稍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教鹤一指点在手中“清净菩提”的刀背上,以“浩然气”强行压制,让这把半仙物动弹不得。 王教鹤顺势一脚踢向魏无鬼的左侧太阳穴,却被魏无鬼顺势抓住他的脚踝,身形扭转,要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 魏无鬼自知身形凝滞,跟不上王教鹤的速度,便故意放任王教鹤来攻自己要害,趁势抓住王教鹤,与他以伤换伤。 王教鹤只得单手撑地,以免狼狈尴尬,瞬间整座假山都被按入水中,水阁真正变成了水阁,汹涌湖水漫出湖岸。 王教鹤起身之后一记手刀朝着魏无鬼当头劈下。 魏无鬼不闪不避,从正面硬接。 此时王教鹤可以清晰看到魏无鬼的正脸,与齐玄素相貌没有两样,却有几分狰狞之态。 这样的齐玄素,让人很是陌生。 下一刻,魏无鬼伸手接住王教鹤的手刀,几乎半个手掌都被切开,然后一拳狠狠打在王教鹤的小腹上。一拳如同撞大钟,轰然作响。 王教鹤向后飘退十余丈,飞出了水阁。 魏无鬼是江湖武夫,历经生死血战无数,最是悍不畏死,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越是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而花圃道士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容易仓皇失措,十成本事发挥不出八成。 可惜两人修为相差太多,不管魏无鬼如何狠厉,终究是人力有时而穷,一拳伤得王教鹤,却也仅仅如此了。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出现在王教鹤的后退路线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隐士 虽说“三宝如意”的最大作用还是持之开启飞升台,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作为兵器本身,也是极为不俗,势大力沉,坚固无比,当初徐祖便是持“三宝如意”独斗一众仙人而不落下风,便是有着人仙体魄的澹台云被打上一如意,都要半天缓不过劲来,可见“三宝如意”的厉害。 而且“三宝如意”与“叩天门”不同。“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三宝如意”却是不然,它并非纯粹的兵器,所以威力也不随主人境界而变化,威力恒定,虽然在仙人阶段的威力不如“叩天门”,但在仙人阶段之前,却要远胜于“叩天门”。 这也是玄圣为什么会把“三宝如意”交给玄圣夫人使用而自己不用,在仙人阶段,无论是“素王”,还是“叩天门”,都要胜过“三宝如意”太多了。 齐玄素手持“三宝如意”当头砸下,王教鹤伸手一挡,脚下的地面立时下陷三尺。 然后王教鹤手指连弹,意图故技重施,以“浩然气”压制“三宝如意”。 只是“三宝如意”远非“清净菩提”可比。 齐玄素挥舞手中“三宝如意”,根本不受丝毫限制。然后齐玄素又是一如意当头砸下,好似山岳压顶。 王教鹤只得伸手画了一个圆,抵挡“三宝如意”。 天地之间骤起一声砰然巨响,王教鹤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他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铺设的青石板被悉数掀翻,湖面上涌起阵阵波涛。 杜雨婳哪里敢停留,已经远远退了出去。 “三宝如意”在距离王教鹤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滞不前,因为“浩然气”的缘故,“三宝如意”上的光华急速流转,却难进分毫。齐玄素也不执着,立时向后退去。 王教鹤抬手虚握,仿佛有一剑在手,虽然不可见其形,但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这一剑当然不是“素王”,而是儒门之人根据“素王”特性而创的功法,名为“浩然剑”。 王教鹤大袖飘摇,举着手中之“剑”,仿佛有万钧之重,步伐踉跄,但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齐玄素把“三宝如意”当作锤子使用,不在于刺、撩、劈、砍,而在于一个“砸”字,如意上宝光隐隐,雷霆不能入,风火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这一剑与齐玄素手中的“三宝如意”轰然撞在一起,齐玄素浑身一震,“三宝如意”光芒大盛,将浩荡剑气化作无形,继而生出反震之力,涌向王教鹤。 王教鹤脸色骤然苍白,身形后掠,齐玄素直接掷出手中的“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如一条翻云蛟龙,一闪而逝。 下一刻,“三宝如意”狠狠落在王教鹤胸口上,让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通红。 齐玄素伸手握住倒飞而回的“三宝如意”,手臂微微颤抖。 王教鹤用手按住胸口,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料到手持仙物的齐玄素竟然如此不讲道理,“三宝如意”虽然没有太多其他玄妙之处,但每一击都势大力沉,就好似一把重锤,不必有什么锋芒,仅凭自身的重量就能重创对手。换而言之,齐玄素不必在“三宝如意”上附着什么真气劲力,仅凭“三宝如意”本身,就让王教鹤有些不堪重负。 不过王教鹤作为参知真人,也有自己的压箱底本事,他不再跟齐玄素近身缠斗,身形再次飘退,拉开距离,同时手中出现了一把大弓。 长弓的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 王教鹤身在半空之中,挽弓如满月,弓弦之上不见箭矢,唯有“浩然气”。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虽然这是君子传承的本事,但隐士传承同样习得。 王教鹤松开指间弓弦,纯粹以气机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在其所过路径之上,留下了一道久久不曾散去的长长尾痕。 齐玄素面对恐怖如斯的一箭不敢丝毫大意,运转修为,以手中的“三宝如意”将这一箭略微挑偏方向,使其擦着自己的咽喉射了过去。不过这一箭的巨大冲击力还是在齐玄素的咽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齐玄素手中的“三宝如意”亦是震颤不止。也就是齐玄素还有武夫传承,体魄强韧,气力巨大,否则都要握不住手中的“三宝如意”。 王教鹤嘿然一声,身形悬停半空不动,手中大弓连射。 齐玄素曾经见过武夫传承类似的手段,以血气为箭矢,每次拉弓都会筋肉受损,而且极为损耗气血,甚至会折损寿元,反观王教鹤,气定神闲,显然谈不上什么损耗。 这便是“浩然气”的另一个特点,源源不竭,便是用“蚀日大法”去吸,且不说吸不动的问题,就算主动放开任由去吸,也很难吸干。 齐玄素不得不改为双手紧握“三宝如意”,勉强抵挡,手臂手掌剧烈颤抖。 被齐玄素打偏的无形箭矢在此处府邸中轰然炸开,威力堪比“龙睛甲三”。转眼之间,这座占地广大、装修华美的府邸便被王教鹤炸成了废墟。 便在这时,魏无鬼出现在王教鹤的身后,一刀刺下。 王教鹤不得不停下攻势,右手握住大弓略微一挡,左手向前一探一抓,带起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魏无鬼轰然夹击。 这是王教鹤以“浩然气”催动的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 相较于只是兼修“浩然气”的清微真人,专精“浩然气”的王教鹤除了境界修为有所不如,其他方面都更为完美。 在魏无鬼的视角之中,王教鹤的左手越来越大,仿佛一叶障目,最后竟然把所有的一切都遮挡住了,只剩下如五岳压顶的手掌五指。 魏无鬼只得一刀劈向这只手掌。 可距离手掌越近,体型就变得越小,转眼间魏无鬼只剩下蜉蝣大小。 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王教鹤将魏无鬼抓在掌中,长笑道:“齐玄素,不过如此!” 齐玄素趁此时机,再次近身到王教鹤的面前,举起“三宝如意”就打,没有半点花哨。 王教鹤收起大弓,又取出了一柄玉质戒尺,主动迎上“三宝如意”。 玉尺与“三宝如意”正面相撞,王教鹤固然不好受,可齐玄素驾驭“三宝如意”的成本也大大增加,不能再一味猛砸硬攻。 于是齐玄素身后浮现太阴真君的法相,转而用出“太阴十三剑”。 王教鹤也随之变招,以手中玉尺代剑,虽然招式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让人难以防备。齐玄素手段尽出,不知是“剑心太玄意”,还是“魔刀”,“三宝如意”随之而动,勉强不落下风。 此乃儒门的“天心剑诀”,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与“天算”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齐玄素不断变招,一把“三宝如意”如剑如刀又如锤,王教鹤以不变应万变,一尺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当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 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这一招虽平平无奇,但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破绽,从空中疾劈而下,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确有开山裂石的威势,将儒门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齐玄素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向一打,同样是法度森严,不留破绽,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都不用剑,却又各用剑诀,斗在一起。 儒门剑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太阴十三剑”诡异莫测,缥缈难知。 齐玄素尽量避免硬拼境界修为,只是闪避游斗,可仅凭一个“巧”字,终究不是王教鹤堂堂正正剑道的敌手。不过齐玄素所用“太阴十三剑”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虽然王教鹤渐渐转守为攻,但齐玄素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王教鹤忽地右手玉尺一举,架住“三宝如意”,左掌放出了魏无鬼,转而朝着齐玄素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齐玄素的全身上下,齐玄素若是闪避,立时便被玉尺所伤。 齐玄素避无可避,也伸出左掌,与王教鹤击来的一掌相对,“轰”的一声巨响,双掌相交。齐玄素身子大震,脸上笼罩了一层蒙蒙青气,就如一方青石,王教鹤却端立不动,毫发无损。 由此一来,已经分出了高下。 只是另外一边,小殷正藏身在一处废墟之中,不断吸气,却不吐气。小小的身子不断膨胀,转眼之间,已经如一个圆圆的气球。 第一百八十六章 排山倒海 齐玄素事前推演多次,在他单独面对王教鹤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借助外力,都不是王教鹤的对手。 事实也果然如此,哪怕齐玄素多了“三宝如意”的助力,又有兵解化身相助,也只是有一战之力,远远谈不上战而取胜。 齐玄素明知道如此,还要与王教鹤交手,关键在于一个“拖”字。 既不能让王教鹤走了,也是给小殷争取时间。 小殷的身子越来越大,鼓胀如球。 事实上,小殷不能自主产生大量阴气,却可以将正常的天地元气转化为阴气。 当小殷吸纳了足够的天地元气之后,终于开始向外吐气,嘴巴大张,吐出的阴气呼啸如风,同时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回正常大小。 阴风瞬间弥漫了已经化为废墟的府邸。 王教鹤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毫不犹豫地针对小殷出手。 小殷面对孙合玉的时候,虽然咬伤了孙合玉,但被孙合玉一剑解决,此时对上王教鹤,更不是对手。 小殷大叫一声,抱头鼠窜。 齐玄素自然不能让王教鹤如意,顾不得伤势,紧随而至。 转眼之间,小殷消失在阴气弥漫的废墟之中,阴气是她的天然屏障,不驱散阴气的情况下,想要找到她并不容易。若是在鬼国洞天捉迷藏,就是伪仙也未必能找到她。 王教鹤一击未中,浩然气直接将部分障眼的阴气吹散,只见地面上多了一个黑幽幽的深洞,不知通向哪里,洞口大小刚好容纳一个手短脚短的小丫头钻进去。 小殷正面打架不怎么样,旁门左道的本事倒是不少,尤其是她手里还有一件名为“天马行空”的半仙物。 齐玄素趁机追上,“三宝如意”迎面打去。 王教鹤万万不敢硬接,真要让“三宝如意”打实了,哪怕他是伪仙,一张脸也是保不住了,他只得举起手中玉尺招架。 魏无鬼也趁机赶来助阵。 三人再度斗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道断壁上凭空出现了墨迹,仿佛一支无形的毛笔正在画圆,当圆圈合拢的时候,这个圆圈变成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从洞口爬了出来。 正是小殷。 在她出来之后,那个黑色的洞口又变成了普通的圆圈。 小殷看了眼齐玄素那边,确定齐玄素成功拖住了王教鹤,大喊一声:“开门。” 滚滚阴气翻滚起来,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凝结成黑云,遮天蔽日,地面变得粘软,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血肉构成,不断蠕动。 下一刻,一个拳头从黑雾中探了出来。 这是一个巨人的拳头。 仅仅是这个拳头,便有五丈之高。 在拳头之后是手腕、小臂、手肘,仔细看去,竟是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 尸气滚滚。 “万尸大力尊。”王教鹤叹息一声,只得用出“五岳封禅手”,以五道浩荡气劲迎上这一拳。 王教鹤不是风伯,当然不会被一拳打得粉碎,两人竟是势均力敌。 这只拳头又缩回到黑雾之中,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不过齐玄素抓住这个机会,“三宝如意”朝着王教鹤当头砸下。 把王教鹤打得从半空落回地面,双脚陷地,没至膝盖位置。 与此同时,大地剧烈颤抖,地面如海面一般上下起伏,掀起层层波浪。 王教鹤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下一刻,在他立足之地的周围四周,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直接将王教鹤抓在掌心。 王教鹤任由玉尺自行悬空,双手左右一撑,在自己周围撑起护体罡气,浑圆如球,使五指不能合拢,乍一看去,就像这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握住了一颗龙珠。???.WenXueMi.Cc 大地开裂,裂缝沟壑一直延伸向海边,使得海水倒灌。 无数碎石泥土和建筑残骸沿着沟壑边缘向下滑落,唯有抓住王教鹤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如一座孤峰。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裂缝边缘,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从山腹中爬出。 比起白夫人的“小巧玲珑”,眼前这尊邪物,堪称是庞然大物,足有近百丈之高,仿佛擎天巨柱一般。相较于这尊邪物,齐玄素也好,王教鹤也罢,都是小如蝼蚁了。 正是万师傅。 万师傅不是殷先生,从不遮遮掩掩,一直都是以真面目示人,周身上下生就无数眼睛,却有眼无珠,无数嘴巴,有口无舌,从中喷出尸气,流淌浓水。 万师傅爬上了地面,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 在万师傅彻底现世之后,无数肉眼可见的尸气伴随着浓郁的尸臭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 幸而杜雨婳料到齐玄素和王教鹤要在此处动手开战,已经让杜浮舟提前遣散了家人,倒是不必担心伤及无辜。 万师傅双手合拢,然后双掌相对发力,排山倒海的巨力不断挤压被他握在双掌之间的王教鹤。 所谓一力破十会,万师傅名中有大力二字,可想其无匹巨力,其体内又蕴含的浓郁尸气,至污至秽。万师傅在发力的同时,又以尸气渗透。 虽然“浩然气”号称万法辟易,但万师傅的境界修为并不弱于王教鹤,甚至万师傅还要稍胜一筹,因为三大阴物合一能够成为真正的仙人,所以三大阴物拥有不完整的仙人位格,类似于神仙的神降化身。 王教鹤的护体罡气轰然破碎,在一瞬之间,王教鹤身形冲天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万师傅的两只手掌相合。 万师傅伸出巨大手掌抓向王教鹤,尸水、污血四散而飞,尸气腥臭阵阵,竟是如腥风血雨一般。 王教鹤周身红光大盛,如烈阳红日,落在万师傅的手掌上,顿时发出嗤嗤声响,尸气尸水尸骸如冰雪消融。 万师傅吃痛之下,化掌为拳,如同五根巨柱的五指握紧成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王教鹤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王教鹤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王教鹤的脸皮微微抖动。 万师傅并非法相,而是以真实存在的尸体血肉炼制而成,高有百丈,一拳足有五丈之高,就算血肉的重量远逊于同等的石头,这一拳本身的重量也大约有六百万斤,再加上出拳本身的力道,一拳足有数万万斤的力道。 当然,万师傅也有缺点,因为本身重量太大,寻常地面难以承受,会让万师傅沉入地下,所以只能勾连地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万师傅已经与大地连为一体,所以才会从地下现身。不过也因此导致其行动缓慢,让王教鹤堪堪躲过了这一拳。 齐玄素看得分明,再次去纠缠王教鹤,万师傅则伺机而动,毕竟它一臂足有几十丈之长,可以弥补其行动缓慢的缺点。 王教鹤全力运转“天心剑诀”。 只见以王教鹤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瞬间逼退了齐玄素。 不过趁此时机,万师傅的第二拳已经来到。 这一次,王教鹤没有躲闪,而是将一身“浩然气”悉数灌注至手中玉尺,原本只有三尺之长、寸许之宽的玉尺暴涨至三十丈之长、丈许之宽。好似一把巨剑横贯于天地之间,王教鹤立在剑首位置,御使此剑与万师傅的一拳撞在一起。 就像普通人以血肉拳头正面硬撼金铁兵刃,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瞬之间,整个拳头直接炸裂开来,伴随如同山崩的巨大巨响,拳头之后的整条手臂也开始土崩瓦解,数不清的骨骸尸块四散抛飞,污血与尸水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洒落。 玉尺却是毫发无损。 万师傅毫不在意,只是嘿然一笑。 原本已经崩溃的手臂残骸在滚滚尸气的牵引之下,迅速汇聚一处,尸块、骸骨、血水重新堆积在一起,化作一条巨大手臂,再次抓住王教鹤,任由凌厉剑气将整只手掌切割得支离破碎,也能不断破碎重组。 这条手臂已经与万师傅彻底分离,同样扎根于大地,直到此时王教鹤才明白过来,万师傅并非是活人,活人被斩断了手臂,掉落的断臂自然成了死物,可万师傅只是空有人形而已,断掉的手臂同样是万师傅的一部分,只要尸气不绝,就算他能把万师傅切割成无数碎片,他也可以再度重组。 饶是王教鹤身经百战,面对这等不死怪物,也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其根本却在于勾连地气,以地气为枢机,以尸气凝聚尸体骸骨,两者互相转化,方能不断重聚身形。地气难有穷尽之时,故而“万尸大力尊”的尸气也近乎无穷无尽,想要破去“万尸大力尊”,必须斩断它与地气的勾连。 「今天一更。」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炼阵 王教鹤对于三大阴物可谓是久闻大名了,虽然最近百年来,三大阴物很少再有出手,但在东皇时代,三大阴物还是风头很盛的。当年的道门可谓内忧外患,对外有西域佛门虎视眈眈,对内有部分儒门余孽兴风作浪。 东皇在这个时候出任太平道大真人,因为他和玄圣、玄圣夫人的特殊关系,以及当时太平道还未被收回的“人间”权柄,他在事实上担负起了第一副掌教大真人的职责,全面主持金阙工作。东皇上位后立刻开始整肃内部,除了针对古仙的渗透之外,也着手铲除各种儒门反对势力,为日后道门与佛门决战做铺垫。 在这个过程中,东皇便向姚祖借调了三大阴物,大开杀戮。不过考虑到影响问题,主要是殷先生和白夫人动手,太过恐怖的万师傅出场机会并不多,这反而让后世之人对于万师傅的了解最少。 如何斩断万师傅的地气勾连?这的确是个问题。 一时片刻之间,王教鹤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齐玄素也不打算给王教鹤这个时间,趁着王教鹤被万师傅抓住,再次来到王教鹤的面前,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他当头打下。 再怎么说,“三宝如意”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真要被打实了,死不死的另说,脑浆迸裂是避免不了的。 王教鹤要驾驭玉尺抵御万师傅的尸气和无匹巨力,只能单手招架一下。 哪怕有“浩然气”护体,仍旧是筋断骨折。 毕竟就连金公祖师的“无量佛掌”都被“三宝如意”生生敲断了一根手指,一掌也不过五根手指而已。 与此同时,万师傅身上的所有眼睛、所有嘴巴全部张开,吐出尸气。 尸气漫天。 虽说此地人烟稀少,不至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一片好山好水在尸气浸染之下,立时变成了凶山恶水,藏阴纳邪。 虽然万师傅近似于武夫,但毕竟不是人,不能以常理而论,天生自带“三炼阵”的神异。 万师傅吸纳地气化作尸气,“炼魂阵”又吸纳尸气,向上化作一方黑云,遮蔽天日,使得日光不落,阳气不入,向下归于大地,开始衍生“炼尸阵”,将本属于此地的阳气排斥一空。 只见已经被尸气浸染的地面在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上下起伏不定,此时这方大地已然不是原来的大地,而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阴阳门”,从地底生出一张张双目紧闭的惨白人脸,一双双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掌,正要爬上地面,与有形无质的冤魂不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活尸,也是鬼国洞天养尸多年的成果。 有的活尸还能勉强看出生前的面孔,显然成尸年岁不长;也就几百年,有的活尸已经皮肉腐烂且露出白骨,算是残次品;还有的活尸已经长出了长长尸毛,皮肤漆黑,显然是养尸多年,相当于活尸中的精锐。这些活尸无论优劣,一起攀上地面,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要啖食活人。 众多活尸现世之后,本身就携带大量尸气,与原本的尸气相融,竟然在阳世之中生生腐蚀出一丝阴阳缝隙,纵然比不得鬼国洞天内部的巨大缝隙,也使得此地隐隐有了阴阳逆转的迹象。 阴物身在阳世,处处受限,见不得日光,见不得天风,近不得人身。若是阴阳逆转,阴物便彻底没了种种限制,而活人则处处受限。 虽说万师傅受限于境界修为,还做不到真正的阴阳逆转,但大量阴气从这一线阴阳缝隙之中涌出,如同开闸泄洪,使得王教鹤体内气血流转变得顺逆无常,便是王教鹤以“浩然气”不断化解,也逐渐显现出阴气入体的迹象,面露灰败之色,甚至皮肤上都出现了点点尸斑。 万师傅的另一只手又挖出无数泥土,以地气强行“捏”成一座小型山峰。 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今日的万师傅也勉强可以算是搬山了。 然后万师傅直接将手中托举的小型山峰扔向王教鹤。 在王教鹤的视线中,这座飞来峰真就遮天蔽日一般。 轰然压下,彻底将王教鹤镇压其中。 地动山摇。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短暂的沉寂之后,山峰轰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王教鹤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终于不复参知真人的从容淡定,披头散发,衣衫碎裂,狼狈非常。 不过王教鹤也远远谈不上败局已定,“天心剑诀”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凡是进入剑网范围的活尸无一幸免,悉数化作飞灰。 剑气所过之处,污秽尸气迅速退散,阴气震荡不休。 万师傅布下的大阵竟是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玉尺燃起辉煌红光,乃是王教鹤“浩然气”的外在显化。 一剑天冲,万师傅的手掌再次炸裂开来,磅礴剑气形成一道龙卷冲天而起,搅碎了他的手臂,继而直冲九霄。 天空中的厚重黑云被冲天剑气凿出一个巨大缺口。 滚滚阳气如飞流瀑布自这个缺口垂落而下。 这一剑不仅破开了漫天尸气,甚至就连“炼魂阵”都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先前万师傅以阴气驱逐阳气,使得此地阴气大盛,几如九阴幽冥,此举如同筑起大坝截流,使得大坝之外的水位越来越高。“炼魂阵”就是大坝,此时大坝出现了缺口,倒涌的阳气就如积蓄已久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远非平日可比,于是尸气和活尸在凶猛阳气的冲刷下,纷纷消散。 甚至万师傅的身上也燃起无数火焰,白烟升腾。 不过这一套下来,王教鹤同样损耗不小。 正所谓有得就有失,普通真气的坏处是可以被“逍遥六虚劫”和“恶火”轻易侵蚀,也会被“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轻易吸去,不过好处是恢复迅速,可以随意汲取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浩然气”不怕“逍遥六虚劫”和“恶火”,“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也吸之不动,坏处就是恢复减慢,也不能以天地元气随意转化。 王教鹤与万师傅算是两败俱伤。 齐玄素见此时机,立刻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身形一掠,朝着王教鹤当头打下。 王教鹤不敢正面硬挡,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但王教鹤此时却是一改儒门剑法的沉稳风格,变化莫测,进退自如,回转如意。wEnxUemI 转眼之间,两人已是斗了百余招,王教鹤忽地右手玉尺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王教鹤的意料之外,齐玄素竟是不作防守,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王教鹤的面门直直砸下。 王教鹤不愿以伤换伤,只能收手向后退去。 两人并不停手,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王教鹤故技重施,这一次掌力更为浩大,将齐玄素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如果齐玄素仍是不肯防守,势必要重伤在此掌之下。 可这一招却是正中齐玄素下怀,齐玄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击出一拳,抵住王教鹤的掌心。齐玄素毕竟修为不如王教鹤,身形一晃,脸色微微发白。不过两人的手掌并未分开。趁此时机,齐玄素开始灌注“恶火”。 王教鹤先是一惊,继而哂笑道:“域外手段,如何奈何得‘浩然气’?” 齐玄素并不答话,只是全力运转“恶火”。 此时王教鹤修为大损,虽然因为“浩然气”的特性,不至于一败涂地,但还是受到了影响,全身上下为之一僵,气息为之一窒,需要片刻的时间进行化解,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根本不受影响,这也是“浩然气”最大的不足,与自身境界修为息息相关,多少有点欺软怕硬的意思。 下一刻,一剑好似凭空出现,直接刺穿了王教鹤的后心位置,这一剑于咫尺之间而发,正中王教鹤的心脉,让王教鹤周身大震,七窍血流。 正是手持“青云”的魏无鬼,抓住了齐玄素创造的绝佳机会。 魏无鬼不敢贪心,不管一剑结果如何,立刻抽剑后退。 齐玄素乘胜追击,王教鹤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齐玄素一如意砸在额头上。 “三宝如意”势大力沉,便是王教鹤也承受不住。 王教鹤被打飞出去,好似是湍急水流中的一片落叶,然后撞在中流的礁石上,王教鹤重重地撞在一处废墟上,尘埃四起。 不过这位掌府真人还未死去,到了此等危急关头,他终于使用了隐士传承的神异。 如果说谪仙人传承的神异是斩出三尸化身,武夫传承的神异打破虚空,那么隐士的神异就是口含天宪。 有些类似于巫祝的言出法随,又不完全一样。 巫祝是在神域内改变规则、建立自己的规则,而儒门在真实世界为天下订立规矩已经近两千年了。 哪怕道门在近二百年来致力于去儒门化,仍旧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根基还是儒门规矩。 所以隐士不需要神域。 天下之大,处处皆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口含天宪 王教鹤生出凛然正气,面带决然之色,给人以舍身成仁之感。 只见他举起双手,仿佛臣子承接皇帝旨意,立刻有一股浩大气息压下。这种压迫并非作用于体魄,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神,就好似庙堂之上,皇帝斥责臣子,满朝汹汹,千夫所指。 王教鹤口含天宪,沉声道:“君臣义!” 如果自小便受君君臣臣的教诲,或是迂腐古板的愚忠之人,就算修为高绝,多半也承受不住,忍不住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对得起君父天恩,是否符合处世之道。 儒门的根本不在于至圣先师的“仁”和亚圣的“义”,而是一个“礼”字,是为等级纲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死生皆仰天恩浩荡,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虽然齐玄素并非儒门弟子,但道门内部何尝不是等级分明?骨子里所行还是儒门那一套。 大掌教虽非皇帝,但胜似皇帝。 三师与三公相比,又有何异? 所谓天理,便是我儒门之道理。 所谓老天爷,亦是我儒门所倡。 此乃人人所知,也是人人所向。 你齐玄素立于天地之间,岂能抗衡天理? 一时之间,齐玄素竟是觉得如负重山。 王教鹤又风淡云轻道:“父子亲,夫妇顺。”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生出重重幻象,一边是七娘和师父训斥于他,责他不孝,大逆不道。一边是张月鹿和小殷责怪于他,怪他没本事,无法遮风挡雨。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帮腔之人,上司同僚,朋友同窗,都对他大加指责。他好似是过街老鼠,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六亲不容,竟无半点立锥之地。 虽然儒门的纲常是夫为妻纲,但恰恰这部分已经被道门修改,如今提倡平等了,甚至矫枉过正,成了妻为夫纲,王教鹤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反过来同样能施压于齐玄素身上。 什么叫人情礼法大过天?什么叫口舌杀人? 为什么有人明明罪不在自己反而还要一死了之?为什么有人还活着却好像已经在世道人情中死了? 这就是了。 儒门之人骂死人并非难事。 这还不同于幻术法术,幻术是假的,近乎于骗术,只要一朝看破,幻术便不攻自败。可这种道德正确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明白了又如何?就是要拿大义压死人。 如何破去隐士的口含天宪、道德礼法?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打破一切规矩,敢教日月换新天。当年重建道门的道门祖师们,自然是有这种心态的,所以不管当年的儒门之人如何口含天宪,也挡不住道门的崛起。至于如今的道门之人,包括齐玄素在内,还有没有这种心态,那就不好说了。 趁此时机,王教鹤反手一掌拍在齐玄素的头顶,将他打得半跪于地。 齐玄素的一身实力竟是发挥不出半数。 就在这时,万师傅再度出手了。 他并非阳世之人,而是阴物,儒门的规矩是给活人定的,可不包括仙人和阴物,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 先前万师傅用了“三炼阵”中的“炼魂阵”和“炼尸阵”,还有最后压箱底的“炼神阵”没用。 此阵恶毒非常,能够强行抽取他人生魂,故而被道门禁止,只是万师傅属于与生俱来的天赋,禁止不得,只是很少使用,如今对付王教鹤,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万师傅的庞大身躯决定了他就是移动的大阵枢机。 一瞬间,“炼神阵”凭空成型。 “炼神阵”并不能消解隐士的口含天宪,不过万师傅看似憨厚拙笨,甚至有些迟钝,远不如殷先生那般精明,但几百年的智慧摆在这里,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退一万步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万师傅此时并非以“炼神阵”去针对王教鹤,而是以“炼神阵”针对齐玄素。 直接抽取齐玄素的魂魄。 万师傅何等境界修为,他全力催动“炼神阵”之下,齐玄素也不能抵御。 一瞬间,在“炼神阵”的巨大外力作用下,直接激发了“长生石之心”的自主保护机制,将齐玄素的神魂吸纳入其中。 三大阴物作为货真价实的老鬼,又是全真道的老牌造物,可不是王教鹤,他们不仅知道“长生石之心”的存在,而且十分了解“长生石之心”,否则他们三个也不会主动跟齐玄素结下善缘。 在正常情况下,齐玄素不能主动操纵“长生石之心”,只能被动激发。比如先前齐玄素与王教鹤正面对掌,脸上蒙了一层青气,便是被动激发了“长生石之心”的保护作用,使他心脉不伤。可齐玄素不能先让自己的脸上蒙上一层青气,然后再去跟王教鹤对掌。 王教鹤的口含天宪不会直接伤害齐玄素的神魂,更多是压迫齐玄素的心神,意在让齐玄素一身实力发挥不出来,所以没有触发“长生石之心”的自主保护机制。 万师傅的用意便是帮齐玄素主动激发“长生石之心”,就如当初紫光真君神降时的情况。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神魂被吸入“长生石之心”,无论是“炼神阵”,还是王教鹤的口含天宪,全部落在了空处。 道德再怎么正确,总要有个针对的对象才行。 言语杀人,唯独杀不得死物。 王教鹤本就修为大损,又被“青云”刺了一剑,此时的口含天宪也无法维持太长时间,被齐玄素躲了过去,形势立时逆转。 他想趁着齐玄素的神魂不在,痛下杀手,却被万师傅以“炼神阵”所阻。 很快,“长生石之心”确认齐玄素的神魂再无威胁,使神魂归位。 齐玄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朝着王教鹤当头打下。 王教鹤以手中玉尺横于身前,挡下齐玄素的一击。 “三宝如意”与王教鹤手中玉尺相击,王教鹤不由一怔,因为“三宝如意”上的威力甚小,远比不上方才那般势大力沉,虽说“三宝如意”不必齐玄素加持,但还是要驾驭的,就好像齐玄素没能发挥出“三宝如意”的正常威力。 下一刻,一双手掌好似凭空出现,狠狠打在王教鹤的后心位置,这一拳于咫尺之间而发,几乎要震断王教鹤的心脉,让王教鹤周身大震,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手持“三宝如意”的齐玄素缓缓消散。 此乃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修炼到极致之后,甚至可以蒙蔽天机。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以“应劫假身”遁走,以“三宝如意”的仙物气息作为遮挡,使得王教鹤无法分辨真假,然后他再以御剑的手法操纵“三宝如意”从正面打向王教鹤,这也是“三宝如意”未能发挥正常威力的原因。 而他本人则是潜藏至王教鹤的身后,趁着王教鹤注意力全部放在正面的时候,从背后出手偷袭。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王教鹤如何能够预料?在一瞬之间,他还以为是另有旁人偷袭,但随即知道不对。王教鹤正想提起一气,转身拼死一搏,忽然发觉自己体内“浩然气”竟然被“点燃”。 王教鹤大惊失色,只能勉强反手一肘向后撞向齐玄素,齐玄素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王教鹤的手肘托住。然后齐玄素双掌一推一送,王教鹤的身形便向前飘飞出去。齐玄素如影随行,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 王教鹤毕竟修为雄厚,强提一口“浩然气”,转身一掌迎上了齐玄素的一掌。 王教鹤到底是伪仙修为,此时拼尽全力,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齐玄素涌来。齐玄素自然不如王教鹤。故而两人双掌相交,王教鹤陡占上风,齐玄素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 可正当王教鹤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恶火”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使得王教鹤的掌力倏然崩解。王教鹤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按照道理来说,王教鹤的境界明显高于齐玄素,以“浩然气”对付境界不如自己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的特性而言,便是“恶火”也很难奈何,可王教鹤的修为一再折损,“浩然气”终于要压制不住体内的“恶火”了。 齐玄素欺身上前,以双拳用出“澹台拳意”,双拳交替而动,连打王教鹤周身七处要害,此时王教鹤应对已经十分吃力,一个不慎,被齐玄素打落了手中玉尺,不得不徒手对敌。 齐玄素招式幻妙迅捷,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以武夫的“千变万化”配合牵引,左手招式方出,招式未老,右手已经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两者相生不穷,绵绵不绝,招招不离对手周身要穴,让王教鹤疲于应付。 两人交手百余招之后,王教鹤已经遍体鳞伤,转身欲走,却被斜斜杀出的魏无鬼拦住,魏无鬼拼着性命不要,靠着两件半仙物死死拖住了王教鹤。 齐玄素趁机取回“三宝如意”,狠狠打在王教鹤的后脑之上。 一瞬间,王教鹤的脑袋炸开,血溅当场。 ???.WenXueMi.Cc 第一百八十九章 穷途末路 伪仙距离仙人只有一步之遥,没有那么容易死去。 兰大真人被打碎了心脏,只是小伤而已。吴光璧被白夫人挖去了心脏和肝脏,也只是折损境界修为。 什么是足以危及性命的伤势? 不是针对某个要害的攻击,而是直指根本的攻击。 比如“太易法诀”的反噬,又或是天劫。 这种攻击有一个显著特点,不具体针对某个部位,也不会遗漏什么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上下内外无一幸免,最终使人化作灰灰齑粉。 当初伊奘诺尊受劫而死,阴火由内而外烧起,便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虽然齐玄素凭借“三宝如意”打爆了王教鹤的脑袋,但不意味着王教鹤就这么死了。 脑袋号称六阳魁首,十分要害,因为此地是神魂居所,随着脑袋崩碎,神魂便居无定所。 王教鹤的无头尸体轰然倒地,元神出窍。 元神不能等同于阳神,严格来说,阴神和阳神都是指人的本命元神,只是阴神指的未经修炼或修炼境界不高,具体地说就是没有成就圣胎或即使圣胎成就但是还没有到脱胎火候的元神,都属于阴神。而阳神指的是圣胎金体火候具足,阴极阳生,可以作为独立个体存在。 阴神和阳神本身都包含阴阳,而不是只有阴或只有阳。方士的阴神境关键在于出窍,别人不能出窍的时候,方士可以出窍。到了伪仙境界之后,其他传承也可以元神出窍,只是没有念头分化,元神出窍之后,体魄就进入类似入定假死的状态,不能像方士那样同时操纵体魄和阳神,没什么必要。 只是王教鹤此时体魄崩溃,也不得不出窍了。 元神化作王教鹤本人的模样,哪怕没了体魄作为支撑,仍旧凝聚不散,悬停在半空之中,一身广袖鹤氅飘摇不定,恍然如仙人一般。 王教鹤的元神化作长虹,直奔西方而去。 齐玄素与王教鹤一番激战,也不是毫发无损,就好像是用拳头打石头,虽然把石头打碎了,但拳头也是血肉模糊,此时的齐玄素同样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去追击王教鹤了。 魏无鬼更不必说,最后舍命拖住王教鹤,被王教鹤打了一掌,境况比之齐玄素还要不如。 齐玄素站在地面上,仰头望去,同时清晰感知到因为“希瑞经”书页得来的境界修为正如潮水一般退去。 不过还有万师傅。 眼看着王教鹤就要逃走,万师傅再度出手了。 虽然万师傅的一条手臂被王教鹤击溃,还未完全复原,但另一只手仍旧完好,轰然升起,如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刚好阻住了王教鹤的去路。 五根手指如同五根天柱,拦住王教鹤,刚好把王教鹤困在了掌心。 这一幕,就像大圣逃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滚滚尸气灼烧着王教鹤的元神,嗤嗤作响,如火焰与冰雪交融。 王教鹤到底不是方士,没了体魄支撑之后,一身修为最起码去了半数,此时对上好整以暇的万师傅,实在没什么胜算。 不过王教鹤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参知真人,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仍旧保持了一位参知真人的风度,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发狂发癫,除了神色复杂之外,大体还是温和平静,丝毫没有步入穷途末路的觉悟:“不愧是三大阴物之首的‘万尸大力尊’。” 这话倒是没错,如果不是万师傅曾经遭受重创,那么他本该是三大阴物之中的武力担当才对,就算三大阴物合为一体,也是以万师傅为体魄,这才是根本。 不同于殷先生,万师傅一向是拙于言辞,所以他并没有回应,反而趁着这个时候,重新凝聚了另外一条手臂,变为两只手掌合拢。 就像孩子用两只手把萤火虫拢住。 王教鹤在两只如山岳一般的巨掌还未完全合拢之前,再度回首朝齐玄素望去:“天渊,婆罗洲道府就交给你了,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刚才说过的话。” 齐玄素没有彰显自己的胜利者姿态,仍旧用对待一位掌府真人的态度说道:“我没有忘。” 此时的齐玄素有一种感觉,王教鹤似乎早就预知了自己的下场,所以王教鹤故意把他引到了此地,说了那么一番话。 人创造了环境,偏偏又是这个环境反过来改变了人。 到底是环境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人? 所谓制度问题,规矩问题,律法问题。归根到底,是不是人性问题? 如果是,那么倒是不得不佩服儒门了,儒门早就洞悉了本质,才会看不上法家那一套,因为再好的规矩律法也要靠人来执行,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人性的问题,制定再多的律法规矩也是无用,最后都会走形变样。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儒门也无法改变人性问题,大同世界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最后又不得不用法家,变成了外儒内法。 如今的道门能够跳出这个窠臼吗? 王教鹤说的很明白,杀了一个王教鹤,还会有张教鹤、李教鹤,杀不胜杀。 世上没有真正的平等,反而有着太多的理所当然。 圣人能够改变吗?哪怕移山倒海,改天换日,也变不了人心。 不可否认,的确有人心照耀天地的例子,可相较于整体而言,还是少数。 一万万人,有一千万的热血丹心,那也是少数。最终是少数改变多数?还是多数同化了少数? 齐玄素想不明白,也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他本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问别人之前,先问自己能够做到吗?自己能毫无私心吗?若是做不到,又何谈去扭转改变? 也许不过是做个裱糊匠罢了,能争几分是几分。 齐玄素陷入了长久沉默之中。 就在齐玄素陷入到沉默的这段时间里,万师傅的两只手掌已经完全合拢,然后他开始下沉。 万师傅勾连地气,所以他的阴阳门格外特殊,就是大地本身。 他现世时,是从破土而出。 如今自然还是沉入地下。 先是双脚,然后是双腿、身体、头颅,最后是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以及被双手拢住的王教鹤元神。 这一幕,仿佛坠入幽冥地狱。 随着万师傅的离去,那些活尸、尸气、腥风血雨也随之一起沉入地下。 上空的黑云开始消散,先是一束一束的金色阳光穿破云层,仿佛针锥穿破布帛,然后连接成一块一块、一片一片,最终完全冲散了黑云,天光大亮。 夕阳落下,火烧云染上了天幕,也映照了海面。 齐玄素站在夕阳下,望向海面。 魏无鬼缓缓消散,只剩下“清净菩提”和“青云”交错着斜插在地面上。 小殷小跑到齐玄素的身边,拉住齐玄素的衣袖。 齐玄素低头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摸了摸小殷的脑袋:“辛苦你了。” 小殷仰头看着他,言简意赅道:“立字据。” 齐玄素早有准备,直接从袖中抽出一张公文笺,印信齐全,随手递给小殷。 上面写着齐玄素的承诺,允许小殷以后在南洋横着走。 也许有人要问了,齐玄素未免太不负责,要是小殷胡作为非怎么办?齐玄素真就不管了?是不是失职? 齐玄素也有话说,他不管了,不是还有张月鹿吗?让张月鹿带着小殷回岭南就行了,他承诺允许小殷在南洋横着走不假,岭南可不归他管。再者说了,他也管不了张月鹿,两个人是平等的,凡事商量着来。张月鹿要带走小殷,他也是爱莫能助,想必小殷是能够理解的。 便在这时,杜雨婳去而复返,身旁跟着杜浮舟,在齐玄素身后不远处站定,轻轻喊了一声:“齐首席。” 杜雨婳是七代弟子,曾经身居高位,一身修为不俗。如果齐玄素处在全盛状态,自然是不会怕她,但齐玄素与王教鹤激战一番之后,元气大伤,未必是杜雨婳的对手。 小殷立刻露出了警惕神色,挡在齐玄素身前,气势汹汹地盯着杜雨婳。 齐玄素伸手按在小殷的肩膀上,示意她不必紧张。 且不说他仍有一战之力,就算现在的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杜雨婳也不敢如何,因为首席副府主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杜雨婳是来表达善意的:“齐首席神威,王教鹤伏诛,可喜可贺。” 齐玄素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纠缠,问道:“杜道友,你是道门前辈,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杜雨婳道,“主要是还是谢过齐首席,若不是齐首席及时赶到,我一个孤弱女子,面对王教鹤这等狂徒,后果不堪设想。” 齐玄素有点腻歪,什么孤弱女子,什么不堪设想,你也是在婆罗洲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装模作样给谁看? 只是金阙已经决定不追究杜雨婳,齐玄素也不好与她撕破脸皮,没有把这份腻歪表现在脸上,转开了话题:“对了,我记得杜道友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东之一?” 杜雨婳立刻警觉并紧张起来:“我只是入股,并不参与管理。” 齐玄素摆了摆手,示意杜雨婳不必紧张:“此事之后,我要重组股东大会,还要杜道友协助。” 杜雨婳稍稍放松下来:“这是自然。” 第一百九十章 围攻 就在齐玄素和杜雨婳说话的工夫,小殷摸到了王教鹤的身体旁边,先是捡起了王教鹤的玉尺,这把玉尺相当不俗,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物。 不过这种战利品多半要上交道门,由道门进行安排分配,不能私自吞没。 还有王教鹤随身携带的须弥物,也要上交。 道理很简单,齐玄素能杀王教鹤,还是借助了道门的力量,也是代表了道门,收获自然要交给道门,不能像江湖人那样什么都收入囊中。 齐玄素远远看到了小殷的动作,喝道:“不许私藏。” 小殷把嘴噘得老高,却没有反驳——她也是道士,还是知道规矩的。 她又把目光瞄向无头尸体。 齐玄素打发了杜雨婳母子二人,说道:“这个也不行,不管怎么说,到底是道门的参知真人,还是交给祠祭堂的安魂司处置吧。” 小殷拉长音调“哦”了一声:“我就是看看,没别的意思。” 齐玄素也不点破她,安抚道:“过几天,我要去狮子城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带你一起过去。” 小殷眼神一亮:“好,说定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另一边,张月鹿等人也追上了孙合玉。 道门三秀好大的名头,前途无量,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今天,他们只能算是配角。 主角是林元妙。 林元妙使用了齐玄素赠予的“希瑞经”书页之后,立时跻身了伪仙阶段,整个人的气态为之一变,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大晋国师林灵素。 不过张月鹿已经把“六字光明咒剑”暂借给了林元妙,让林元妙不至于真的迷失自我。 孙合玉放出了十二尊剑奴,意图展开“太阴剑阵”。 不过道门三秀早有准备,就在孙合玉放出剑奴的同时,便将孙合玉与十二尊剑奴分隔开来。 林元妙缠住了孙合玉,道门三秀负责十二尊剑奴。 虽然这十二尊剑奴也是天人,但在未曾结成剑阵的情况下,自然是远不如道门三秀,更不必说道门三秀每个人都持有多件半仙物。 李长歌一马当先,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剑奴杀去。 那名剑奴虽然已经没有正常人的神智,但是本能还在,立时挥剑格挡。 双剑相交,一声刺耳金石之音响起,那名剑奴稳稳站住,没有被李长歌直接斩断手中长剑,更没有被一剑重创,原来这十二剑奴同为一体,虽然没有孙合玉的操纵,但一人动便是十二人齐动,此时看似这名剑奴一人一剑对上了李长歌,实则是以十二人之力接下了李长歌的一剑,任凭李长歌境界修为再高,战力再强,也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摧破十二人的合力一剑。 李长歌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了此中玄妙,心知“太阴十三剑”攻守兼备,若是想以巧破去剑阵,耗时耗力,当下只能以力破巧。于是剑势一变,用出“四海潮生剑”,剑招大开大合,剑气如滚滚大潮,汹涌而至,所过之处,附近地面直接寸寸碎裂,化作齑粉,远处的地面受到波及,则如被犁过,沟壑道道。 与之同时,姚裴和张月鹿也齐齐攻至。 姚裴用出“天问九式”中的“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以一化九,除了姚裴本尊之外,其余八个姚裴分据八方,各出一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 张月鹿则是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紫霞”一挥,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了一柄“紫霞”,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百余柄一模一样的“紫霞”,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最终蜂拥激射而出。 十二名剑奴组成的“太阴剑阵”毕竟不算完整,又缺少孙合玉这个主心骨,缺乏灵活变化,难免僵硬呆板,失之变通。若是孙合玉应对此时局面,必会以避战为主,毕竟飘风骤雨不能长久,待到三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后,再行反攻。可此时十二名剑奴却是齐齐运转“青墨三千甲”,将十二人悉数护住,硬撼道门三秀的联手进攻。 眼看十二剑奴结成的剑阵已经摇摇欲坠,就在这时,一柄飞剑激射而出,直指李长歌的胸口。 李长歌一惊,不敢硬接,只得收束剑势,撤剑回防。 飞剑一闪而逝,逼退了李长歌。 孙合玉又纵声长笑,这笑声却是连绵不绝,何止百笑千笑?如魔音贯耳,让人心生种种幻觉。 李长歌立刻默运“太平青领经”中的清心法门,抵挡魔音。 张月鹿和姚裴也各显神通。 孙合玉一边对付林元妙,一边取出“天阳地阴烛龙印”,射出黑线,单独连接剑奴,使其境界修为大增,不求结成剑阵,只是单独操纵。 下一刻,一尊剑奴遁入地下,出现在李长歌的身后,一剑朝着李长歌的后心刺下。 李长歌却是未卜先知一般,星转斗移,不仅躲开了这一剑,而且转守为攻,一剑直指剑奴的心口。 剑奴只得再运遁术,躲开李长歌的一剑,又出现在他的脚下,用意阴毒,要让李长歌断子绝孙。可李长歌提前一脚踏下,地动山摇,使得剑奴还未露头,便又生生遁回地下。 剑奴再次遁入地下,李长歌倒也干脆,直接腾空而起,虚立空中,然后一挥手中“人间世”,剑气纷纷如雨落,落地生根,虽然逼不出深藏地下的剑奴,但能让他不敢贸然露头。 孙合玉又操纵另外一尊剑奴,骤然出现在林元妙的身后,长剑刺向林元妙的后心。与此同时,孙合玉本人从正面攻来,前后夹击。 林元妙周身上下金光大盛,不摇不动,任由这两剑刺中自己,只听得金石声响,竟是毫发无伤。 孙合玉见状直接用出“剑魔由我生”。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剑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孙合玉一头白发随意乱舞,又厉啸一声,十指如剑,燃烧起熊熊阴火。WeNXuEmi.Cc 仙人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孙合玉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仙人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仙人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孙合玉全力催动阴火,剑气如风,飘飘缈缈,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形影莫辨,朝着林元妙攻来。 就在此时,姚裴手中的“长生杖”轻轻顿地。 天地为之失色,所有颜色迅速褪去,风止、云静,万物不动。 孙合玉的动作有了明显的凝滞和停顿。 这不是姚裴的力量,而是“长生杖”的力量,若论门槛之高,“长生杖”几乎不逊于部分仙物,是最为厉害的几件半仙物之一。 林元妙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进攻,双掌平推,狠狠拍在孙合玉的胸口上,打得阴火溃散。 孙合玉借势后退。 李长歌趁机一剑斩出。 小国师声名在外,姚裴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李长歌距离造化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若论战力,堪比造化阶段,完全能够越境而战,无量杀造化,也并非虚言。 正因如此,对上这一剑,孙合玉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不敢有丝毫大意。 孙合玉以手中之剑挡下“人间世”,一瞬之间,他感觉到这一剑中蕴藏着莫大的凶险,他甚至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血肉、经脉、骨骼都隐隐作痛。 孙合玉大惊之下,身形猛然后撤,同时操纵一尊剑奴挡在自己身前。 让孙合玉更为吃惊的是,“人间世”所过之处,剑奴却是没有丝毫变化,“人间世”就这么一掠而过,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极端的反差,让孙合玉的瞳孔瞬间紧缩,在后退的同时又接连扯过几尊剑奴迎向这一剑,仍是没有起到任何阻拦作用,甚至连稍稍迟缓来势都不行。 眼见这一剑越来越近,孙合玉再无闪避余地,只得迎向这一剑。 下一刻,“人间世”再次与孙合玉的长剑相撞,孙合玉的身上炸开无数血花,在他的胸口位置更是出现了一道横向的血色细线,看上去就像是剑气透过了孙合玉的长剑,直接作用于孙合玉的体魄之上,血线越来越深,只要再有片刻时间,孙合玉的上半身就要被毫无悬念地断为两截。 值此生死关头,孙合玉终于醒悟过来,失声大喝道:“这是李祖绝学‘六灭一念剑’!” “六灭一念剑”的关键就在于信则死,不信则生。先前正是因为孙合玉对李长歌心存忌惮,这才险些被李长歌一剑斩断,而剑奴没有神智只有本能,“六灭一念剑”就伤不得他们,现在孙合玉醒悟过来,便是破了“六灭一念剑”,原本还在不断加深的伤口终于停止不动。 虽然孙合玉在最后关头堪破“六灭一念剑”,从而保住了性命,但已经造成的伤势却不可逆转,孙合玉已是血染前襟。 两人刚一照面,孙合玉在不防之下,竟是被李长歌所伤。 小国师的手段可见一斑。 第一百九十一章 林元妙的剑 李长歌略感可惜,“六灭一念剑”乃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问心剑诀。强就强在出其不意,孙合玉对李长歌忌惮,便是认为李长歌能伤到他,所以“六灭一念剑”就能信以为真,任凭孙合玉用出什么手段,都可以伤到孙合玉,因为这是孙合玉内心深信之事,等同是用孙合玉自己的力量来斩杀孙合玉。 “六灭一念剑”伤人越深,被伤之人就越发深信不疑,越是深信不疑,“六灭一念剑”的杀力也就越大,如此反复循环,堪不破心中所信,任你是不坏金身,也要被一剑摧破。 反之,不相信此剑能伤到自己,“六灭一念剑”就如镜花水月一般,伤不得半点分毫,那些没有神智的剑奴便是明证。 不过这个堪破也是因人而异,若是换成国师出剑,就算孙合玉知道此剑全部原理玄妙,也很难打破自己心中所信,仍旧会被一剑两断。 在李长歌暗道可惜的时候,孙合玉则是恼怒后怕皆有,他先前在狮子城中被重创,伤势未愈,所以才会着了李长歌的道。虽然没有危及性命,但这一剑也伤及了他的中单田,中丹田乃是周身真气周转之枢纽关键,此处受损,全身真气运转都受到影响,此时就算他结成“太阴剑阵”,面对林元妙和道门三秀,也不能久战,若是一时半刻之间无法脱身,被拖入相持不下的境地之中,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不过李长歌到底只是无量阶段,还未真正跻身造化阶段,真让他与孙合玉一对一正面交手,还是力有不及。一击建功,立刻退去。 就在此时,林元妙杀到了。 此时的林元妙同样是伪仙阶段修为,若是没有他坐镇,道门三秀就要被孙合玉的“太阴剑阵”绞杀。 林元妙凝聚出“道子剑”,一剑化作百剑,剑尖星星点点,仿若光雨薄雾,让人难分虚实。 孙合玉冷哼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十二名剑奴应声而动,十二把长剑上的阴火拉扯出一道道轨迹,交错成一张大网,朝着林元妙当头落下。 林元不闪不避,一剑将这张落下的大网从中撕扯开来,身形一掠,直奔孙合玉而去。 孙合玉后撤,十二名剑奴随之而动,从原本的包围之势变成列阵之势,挡在林元妙和孙合玉之间。 林元妙以“造化神掌”一掌前推,一名剑奴横剑于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抵住剑身,硬抗林元妙的一掌。 剑身上的阴火伤不得林元妙分毫,反而是剑奴手中长剑向内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双脚离地,不断后退。 不过在这名剑奴之后还有剑奴,两名剑奴用同样的动作抵住这名剑奴,两名剑奴之后又是四名剑奴,四名剑奴之后是五名剑奴。 随着剑奴数量的增加,林元妙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 十二名剑奴之力相加,挡下了林元妙的一掌。wEnxUemI 这些剑奴生前无一不是天人,只因修炼“太阴十三剑”走火入魔,这才化为剑奴。尤其是为首的这名剑奴,境界修为最高,实力远超其他剑奴,这才能成为“剑尖”,从正面抵挡林元妙。 林元妙手臂一震,“造化神掌”在“重九玄功”的催动下,又生出一股浩大新力,逼得十二名剑奴齐齐后退。 孙合玉手掐剑诀,剑阵陡然一变。 在林元妙的视线之中,剑奴越来越多,剑也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前后堆叠,而且还上下堆叠,人与剑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座剑山,将孙合玉的身形彻底遮挡住。 林元妙的应对倒也简单,孙合玉接连遭创,修为大损,要弱于他,那他便以力破巧。 林元妙孤身杀入“剑山”之中,十面皆敌,却又摧枯拉朽。转眼之间,已经有百余剑奴幻影烟消云散。 不过“太阴剑阵”的玄妙也不仅仅如此,不断有新的剑奴幻影生出,只要作为根本的十二尊剑奴没有死,气机不绝,这些幻影便无穷无尽。 便在这时,张月鹿显出法身,背后有千百剑纸依次排列,如孔雀开屏,连成一片之后,又如一轮如明月的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方光明,普照四方。 观世音菩萨法身,其形丈六而月白色。 就在剑奴们集中全力应对林元妙的时候,张月鹿从侧面杀到,数不清的纸剑集中于一点,直接将一名剑奴打得四分五裂,然后化作点点阴火消散。 在结成“太阴剑阵”的情况下,剑奴不会死去,化作阴火的剑奴很快又变成了一具尸体,胸口起伏,倒吸了一口气,似乎就要返回阳世。 不过这还是让“太阴剑阵”不可避免地凝滞了片刻。 林元妙抓住机会奋力猛攻,由无数剑奴组成的“人山”轰然崩塌,无数虚影如风中残烛,一个个“熄灭”消失,渐渐显露出孙合玉的身影。 孙合玉驾驭剑阵一变,是为“碧海潮月明”。 一轮浩大明月凭空生出。 在月光之下,孙合玉的身影越来越淡,近乎不可见。 林元妙凭借修为优势,身形没有半分停滞,在无尽的月光中撕裂出一线缝隙。 转眼之间,林元妙已经来到孙合玉的面前。速度之快,气势之盛,生出呼啸大风,地面被悉数掀起。威力之大,似乎有风暴席卷,一片狼藉。 十二剑奴齐齐出剑,剑尖却不是指向林元妙,而是指向了孙合玉。 孙合玉集合了十二剑奴之力,一身剑气浩大磅礴,直冲九天,然后朝着林元妙一剑当头劈下。 林元妙运起全部修为,持剑相拼,同样是剑气冲霄。 最终还是状态完好的林元妙更胜一筹,逼得孙合玉不住地向后退去,其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牵扯十二尊剑奴也随之而动。 十二尊剑奴如牵线傀儡,结成一张剑网,挡在孙合玉的身前。 林元妙出剑不停。 若论出剑速度,自然是林元妙更快,可十二剑奴胜在人数更多,每人各出一剑,便是十二剑,除非林元妙出剑是剑奴的十倍以上,否则很难突破十二剑奴组成的剑网。 林元妙剑势一变,剑势浩荡,不分彼此,狠狠拍向所有剑奴。 十二剑奴的剑势立时溃不成军。 孙合玉已经放弃结阵,因为不结阵孙合玉还有后退的余地,若是维持“太阴剑阵”,无法挪移,就只能与林元妙死战到底了。放在平时,他自是不怕,可如今他伤势未愈,就没有如此自信了。 更何况孙合玉是孤身一人,林元妙身后还有道门三秀。这三人联手,远胜普通的造化天人,不能以常理论之。 林元妙一剑挥斩,震开孙合玉的长剑,将一名剑奴的持剑手掌齐腕削断。这些剑奴在未结成完整“太阴剑阵”的时候,并非不死之身,林元妙只要趁机斩杀几名剑奴,孙合玉便再也布不成“太阴剑阵”。这就让孙合玉陷入两难抉择,是奋力一搏,还是壮士断腕? 最终孙合玉还是选择后者,分出两尊剑奴攻向林元妙,而他却趁着这机会,带着其余十尊剑奴飞掠而去。 这两尊剑奴也不与林元妙斗剑,直接炸裂开来,一人从体内逸散出无数似是黑风虚影的剑气,磅礴肆虐,正是“风卷残云扫”一剑,另外一人全身的血液化作两只血眸,眼瞳位置深红如墨,对应“众生入我眼”一剑。 林元妙不敢大意,撤剑回防,化解两名剑奴以性命用出的两剑。 便在这个时候,姚裴杀出,显出了大巫真身,凭借大巫血脉,再次使用“长生杖”定住了孙合玉。 张月鹿和李长歌则趁机斩杀剑奴。 如此一来,林元妙已经化解了两尊剑奴的攻势,再次追上孙合玉。 陷入绝境之中的孙合玉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林元妙周身刺来。 林元妙凝立不动,巍巍然如山岳,直到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六字光明咒剑”的六把小剑合作一把长剑,似慢实快,当空画个了一个圆圈,那十道阴火长剑竟随他的剑势所动,被强行改变去势,然后一个大圈尚未完全画完,“六字光明咒剑”又是一挺,径直朝孙合玉直刺过来。 孙合玉心中一惊,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真气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林元妙则用天师所赠的“龙虎剑诀”,将孙合玉的攻势悉数拦下。 二人越斗越快,孙合玉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而林元妙的剑法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孙合玉的出剑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应对从容。 因为修为受损,孙合玉占不到半点便宜,而且林元妙的剑招已然到了以简御繁的境界,任凭孙合玉如何变化,林元妙始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每次纵剑反击,皆有龙虎剑气渗入孙合玉体内。 忽然间,孙合玉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林元妙也发出龙吟虎啸之声,就见阴风雾气之中有剑气四散激射。一瞬之间,云开雾散,拨云见日。两人重新现出身形,遥遥对峙。 林元妙神情淡然,手中“六字光明咒剑”下垂斜指地面,剑尖上有一个个血珠滑落,却不能留下半点痕迹。孙合玉的眉心、咽喉、心口、小腹位置各有一个红点,然后一点血痕慢慢扩大。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死也不死 当年玄圣破解“素王”一剑,便是派人截断、阻塞龙脉,使得“素王”后继无力。 玄圣的背后是整个道门,自然有这样的实力,可陈书华如今沦为丧家之犬,却是没有这样的手笔,只能选择硬抗。 当年的玄圣都扛不住“素王”一剑,陈书华又凭什么能够挡住? 毫无疑问,陈书华在这一剑之下近乎于灰飞烟灭。 不过陈书华还有最后一次“太素玄功”。 第四重“太素玄功”,可以得到久视不死的玄妙,无论遭遇何种伤势,瞬间便能恢复,完好如初。 一瞬间,陈书华走过了人生的四季,来到了她的“冬季”,她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不过“素王”给她造成的伤势也全部消失不见。 陈书华趁着姜大真人损耗过大不得不缓一口气的空当,冲天而起,便要逃离此地。 就在此时,姜大真人的事前布置终于发挥了作用。 一瞬间,阴阳颠倒,星罗棋布,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陈书华顿时被困入这座大阵之中,环顾四周,只有黑白二色,白色的星辰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周围空间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陈书华疯狂出剑,剑气漫卷好似银河,只是很快便凭空消失不见,不知被挪移到了什么地方。 一瞬之间,陈书华分明没有任何动作,身形却向后退去,距离阵法的边缘越来越远,就好似站在船上,人不动而船动,不动也是动。 整座大阵被分割成许多“格子”,此时并非挪动陈书华本人,而是挪动陈书华所在的“格子”。 大阵的挪移当然是有极限的,不可能一直困住陈书华,不过足够给姜大真人争取到第二次出剑的时间。 姜大真人是果决之人,没有丝毫犹豫,不惜反噬自身,开始全力催动手中“素王”。 一瞬间,姜大真人变得更为苍老,脸上皱纹越来越深,原本再而衰的“素王”气势大盛。 二度化作横贯南洋的巨剑。 姜大真人一剑斩下。 无形的剑锋以沛然莫御之势落在了陈书华的身上。 天地为之一静。 片刻后,陈书华身形巨震,甚至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 姜大真人喝道:“陈书华!死也不死?” 陈书华此时已经无力回答,周身上下颤抖不止,周身上下有细密裂纹迅速蔓延,就像一件碎裂的瓷器。 此时的陈书华再无“太素玄功”救命。 姜大真人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杀陈书华,强提一口气,不顾自己的伤势再次出手,不过声势已经远不能与方才相提并论。 便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一个个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好似吟唱。 天地万物都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四面八方出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逐渐汇聚成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姜大真人的一击落在了山影之上,如同石沉大海。 姜大真人神色微变,显露出凝重之色。 紧接着,十道黑影中有一道黑影跃出大山虚影,越来越大,足有十余丈之高,山影也变成了她身后的一面“屏风”。 黑影探出其中一条手臂,朝着姜大真人抓来,要将姜大真人握在掌心。 姜大真人勉力运转“素王”,一剑将这条手臂斩断。 虽然姜大真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素王”在手,仍旧不可小觑。只是这一剑也让姜大真人的气势再度衰落。 不曾想,这一抓只是虚晃一招,巨大黑影的另外一只手五指合拢,趁机将陈书华握在了掌心之中,两人竟然开始融为一体。 黑影正是巫罗。 齐玄素是绝佳的神降容器,拥有“长生石”的陈书华又何尝不是?甚至更胜于齐玄素,毕竟她是真正的仙人。 在命悬一线之际,陈书华顾不得其他,直接选择神降,让巫罗降临自身。 仙人作为容器,巫罗自然可以发挥出全部实力,更胜龙气化身。 巫罗与陈书华合为一体之后,一挥大袖,遮天蔽日。 立时便有一座大山轰然落下,以天塌地陷之势砸向姜大真人。 此山虽然栩栩如生,但通体漆黑,好似拓印下来的影子一般,又似是名家国手画出的水墨山水,看起来应该是南洋一座山峰的影子。 正是上古巫教的“影之术”。 其威力除了与施术之人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之外,还与拓印的本体有关。 如果能直接拓印玉虚峰,只怕是二劫仙人也要感到棘手,可惜世上无人能够搬动玉虚峰这座大山。 姜大真人不闪不避,一剑直去,将巨大山影从中一分为二。 轰然破碎的山影仿佛是落入水中的墨汁,渐渐稀释,最终消失不见。 姜大真人“拨云见日”之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顶天立地,并非真身在此,而是以云朵、山川、大海、河流、大地构成的一个轮廓,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换而言之,只要姜大真人稍稍变化方位角度,便看不到这个女子轮廓了,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刚好看到这一幕。 如此成像有一个好处,便是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一般。 这等手段,不可谓不玄妙。 巫罗开始吟唱,若是齐玄素在此,一定会觉得熟悉,他每次梦游灵山,都会听到类似的声音。 只见巫罗手掌上方凭空出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看似窄小的洞口之下是一个极大的深邃空间,漆黑的深沉之中隐隐有着无数暗影游动,似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猛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择人而噬。 转眼之间,这个洞口越来越大,除了滚滚的紫黑色气息之外,一股鲜活沸腾又伴随着腥臭之味的红光从洞口中浮现。 紧接着,一条黑红色的血河从洞口中奔涌出来,粘稠到化不开的血水就像一条大江,蜿蜒而动,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巫罗趁着姜大真人气息衰弱,从姜大真人的手中抢走通真宫,将其挪移到了姜大真人的背上,让姜大真人承受了一方洞天的重量,让他不可避免地一滞。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血河已经直奔姜大真人而来。 姜大真人面皮上闪过一抹血红之色,不惜折损修为,强行背负着身上的通真宫刹那间一闪而逝。 一线剑气直接将血河从中一分为二,压在姜大真人身上的通真宫也被抖落。 虽然血河转眼之间又合拢一处,但沸腾翻滚不休,涌现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wenXUEmi 紧接着这些面容合作一处,变成了巫罗的脸庞。 然后血河化作一方巨大血湖,一道身影从血湖中缓缓升起,正是巫罗的模样,滚滚鲜血在她的身上流淌,看不清面貌,也遮挡了衣着发肤,就像是一个完全由鲜血组成的血人。 不见巫罗如何动作,她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携带血河直扑姜大真人,瞬间来到姜大真人的面前,就要透身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姜大真人将“素王”横于身前,“素王”之上剑气浩大磅礴,纵使巫罗也不敢以身试剑,于是她身形一晃,脚下血河之中生出无数血影,同时攻向姜大真人。 姜大真人身形一动,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再次与血河对冲,将其寸寸绞杀,而姜大真人更是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轻轻一剑点在巫罗的眉心,使得巫罗身上流淌不休的鲜血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下的陈书华面容,似虚似幻,面目模糊。转眼之间,陈书华的面容又被鲜血覆盖,逐渐向巫罗的样子靠拢。 血气对剑气,两者之间疯狂摩擦冲杀,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之地,尽被腐蚀,大海也化作血海。 血雾之中,巫罗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 姜大真人更是浑身浴血。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身上沾染的污血纷纷从身上脱落,又是一尘不染。 姜大真人再吸一口气。紫气肆意流淌,笼罩了他的全身上下,如祥云绕体,衣袖发丝无风飘荡,恍恍惚惚如天上仙人。 姜大真人不敢有丝毫留手,手中“素王”将巫罗整个人挑起,剑气激荡,使得巫罗身形由内而外地不断扭曲撕裂,最终在来回激荡的剑气蹂躏之下,砰然炸裂成一阵血雨。 无数血水坠落入血河之中,不过片刻功夫,巫罗又完好无损地从血河中生出,周身又被血液笼罩,只是气息略有衰弱,身形飘摇不定。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头大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大真人足足发了三次杀机。 第一次杀机,陈书华近乎于灰飞烟灭,最终靠着“太素玄功”化解。 第二次杀机,陈书华也是近乎身死,不得不让巫罗降临人间。 第三次杀机,因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巫罗以血河化解。 姜大真人以一条性命打了别人三条性命,不能说是弱了,无奈巫罗也不是等闲之辈。陈书华是新晋仙人,巫罗可不是,“古仙”之所以有一个“古”字,就是字面意思,若论成仙之早,姜大真人在巫罗面前也只是个孩子。 只是巫罗受限于天劫,不能轻易降临人间,更难以发挥出全部实力,就是龙气制造的神降化身也不如陈书华这位货真价实的仙人。 更何况姜大真人两次动用“素王”已经伤了元气。 姜大真人还能稍稍占据上风,已经是仙物之功了。 不过姜大真人并非孤身一人。 道士和灵官们逐渐现身,遍布天上,围绕一圈,俯瞰下方,就如话本中的天兵天将。 此时大阵不再是困人为主,星空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方阵法,“五雷诛魔大阵”,所以星空化作了雷云,仿佛一座雷池。 按照道理来说,三位一品灵官就能对抗一位仙人,甚至姜大真人带着两位灵官就能攻入巫罗的神国之中,只是这种对抗并非以杀人为前提。 杀死一位仙人和重伤一位仙人是两个概念。杀死一位神仙就更是另外一个概念了。 如果一个仙人执意要逃,绝不死战到底,那么想要将其彻底杀死,那就很难了。 两个仙人死战到底,肯定会死一个。一追一逃,换成两个仙人追杀一人,也未必十拿九稳。 陈书华肯定不会傻站在原地跟姜大真人大战三百回合,所以姜大真人的大部分计划内容都在于如何阻止陈书华外逃,而不是让三位一品灵官助阵。 说白了,姜大真人考虑的不是取胜,而是如何不留后患。 此时情况有变,立刻启动备用计划。 五位造化阶段的道士维持“五雷诛魔大阵”,酝酿天雷,三位一品灵官则脱离了阵法,身上的灵官甲胄开始变化,身后出现一个玄色圆盘,然后如拼图一般分解成无数不规则碎片,重组的同时向外层层延伸,最终化作一个太极八卦的道门标识。 这是一品灵官的第二重形态,圆盘的作用便是连通玉京的“三十三天”,隔空获得更为磅礴的神力,类似于古仙们的神降。 “惟道是从!”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不过巫罗也没有坐以待毙,伸手召唤了一座比城门更高的巨大门楼,飞檐黑瓦,门户紧闭。 门户缓缓开启,开门声音滚滚如闷雷,依稀可见门后有一道巨大身影,头戴平天冠,珠帘遮蔽了面容,只能看到一个下巴。 正是司命真君。 神降有多种方式,并不是非要容器不可,也可以用神力造就化身投影,比如巫罗在措温布上空击沉“应龙”,便没有使用任何容器,也并非真身降临。 只是这种方式极为消耗神力,等闲不会使用。 此时司命真君便是以这种无容器方式进行神降。 巫罗与司命真君从来都是形影不离,这也在情理之中。 转眼之间,仿佛直通幽冥的巨大门户已经开启了半数,可见司命真君的两只巨掌撑住两扇门户的边缘,正在加速门户开启的速度。 若是司命真君也降临此地,虽然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但也胜过普通的伪仙,还是会生出许多变数。 姜大真人只是一挥袖。 有一个道姑凭空出现在姜大真人的不远处。 道姑双眼之中好似有熊熊烈焰燃烧,仿佛汪洋大海,有无数火鸟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不见道姑有什么动作,仅仅是自身所散发的浓郁火气,便让周围的逸散血雾如遭日光普照,化作袅袅青烟,消散于世间。 道姑手中出现一柄羽扇,正是“七禽五火扇”,方圆百里之内的温度骤然上升,空气随之开始扭曲。 道姑一挥羽扇,五朵火云弥漫天空,焚天煮海。 火云触及血河,顿时嗤嗤作响,使得血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也让巫罗化作一个火人。 姜大真人暂且收起“素王”,用出“天地合”,双手分别按在对开的两扇大门之上, 已经开启了一半的门户不仅停下了开启的趋势,而且开始缓缓关闭。 门户另外一边的司命真君虽然奋力推门,但开门本身就有天地的阻力,关门是顺势而为,一来一去,姜大真人占了便宜,最终司命真君还是无法抵御姜大真人的磅礴伟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户一点点地闭合。 司命真君怒吼一声,奋力一撑,使得关门的速度有了片刻的停滞。 他隔着门缝与姜大真人对视一眼。 姜大真人沉声道:“天地合。” 时来天地皆同力。 司命真君浑身一震,最终还是一松手,门户轰然关闭。 与此同时,阵法已经准备完毕,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虚幻法阵,浮现各种符箓,凝聚出一一颗颗龙眼大小的雷珠,缓缓旋转间不时有丝丝雷电从中溢出,化作飞花之状,又缓缓消散。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一颗雷珠便是以数百道符箓凝结而成。 天地元气狂躁不安。 黑云层层下压,天雷感应,紫电滚动,仿佛是天劫已至。 五位道士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所有游走雷霆汇聚一处,化作一道有十人合抱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瞬间照亮整个天地,降落在巫罗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巫罗的身形。 紫光消散之后,巫罗显出身形,周身遍布焦痕,甚是狼狈。 又是雷火齐至。 巫罗握住“顺天剑”,借助仙物之威,分开雷霆,横扫烈火。 不过三位一品灵官已经趁机近身,顿时让巫罗陷入到十分被动的局面之中。 便在这时候,一只仿佛是佛祖五指山的巨大手掌凭空伸出。 屈指连弹。 三位一品灵官如弹珠一般被悉数弹飞。 姜大真人见此情景,神色顿时变得极为凝重。 三位一品灵官退至姜大真人的身边,勉强稳住身形之后,虽然面甲遮挡,看不清神色如何,但声音中还是透出遮掩不住的震惊:“是金公祖师?” 也不知是哪位灵官发问,不过无关紧要了,三位灵官此时都是如此想法。 姜大真人缓缓摇头道:“不是金公祖师,倒像是佛主。” 三位灵官更为震惊:“佛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年佛道之争,玄圣对佛主,最终自然是玄圣胜了。如果是佛主赢了,那么如今应该是佛门的天下才对。 无论是道门的记载,还是各种蛛丝马迹,都表明佛主已经死于玄圣之手。不过玄圣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玄圣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间,已经很少露面,甚至无法顾及整合三道等大事,这才有了三道坐大和二代大掌教提前上位。 甚至有二代大掌教谋害玄圣强行上位的传闻,道门对此一直是讳莫如深。 姜大真人作为紫霄宫大真人,如今道门名义上的第四号人物,则知道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内幕。 佛主死了吗? 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没死。 严格来说,玄圣没有真正杀死佛主。 这也不难理解,当年的大日如来同样没能杀死伊奘诺尊,道门也没能杀死伊奘诺尊,这位古神王是死于天劫之下。 想要杀一个陈书华尚且如此麻烦,更不必说佛主这等人物。 当时玄圣作为道门领袖,佛主作为佛门领袖,两人交手,谁也谈不上以多欺少,更不可能有诸多安排布置,所以哪怕是玄圣击败了佛主,也很难彻底杀死佛主。 玄圣只是带回了佛主的头颅,佛门则抢走了佛主的身躯。 姜大真人如何知道的? 因为他曾经见过那颗佛头,如今就在玉京,就在紫霄宫中。 佛门几次想要将其夺回,都无功而返。 想到此处,姜大真人不由望向那只佛掌。 虽然只有一只佛掌现世,但姜大真人的目光还是洞穿虚空,仿佛看到了佛掌之后的无头大佛! 姜大真人也不确定佛主到底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之中,不过可以肯定,佛主并未真正复活,否则此时就该引动天劫了。 可就算如此,佛主带来的巨大压力还是让姜大真人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佛门果然还是插手了。 看来陈书华不止找了一条退路。 先是隐秘结社,两大古仙几次三番的降世,都与陈书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书华还觉得不保险,又与佛门暗中来往。也有可能是巫罗从中牵线搭桥,毕竟古仙们之所以能够起势,正是因为佛门在背后的支持,今日的邪教问题可以看作是当年佛道之争的遗留问题。 “血衣菩萨,白衣佛陀。”姜大真人轻声自语,“原来是这么个菩萨佛陀。” 齐玄素刚到婆罗洲的时候,就听说这里的佛门势力很大,但齐玄素并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 佛门好像神隐了一般,存在感还没有圣廷高。 陈书祯暗中信佛,似乎只是个遮掩。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遮掩那么简单。 姜大真人再次握住了“素王”。 他在犹豫,要不要第三次使用“素王”。 第一百九十四章 物归原主 “素王”自然是无坚不摧,就连仙人也很难抵御。 可消耗太大,姜大真人到底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不能自如驾驭“素王”,每次使用“素王”,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种代价可不是断头碎心这种皮肉伤,是真正伤及本源的。 这让姜大真人不免犹豫,更让他心生犹疑的是,就算他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在连番作战之下,也很难发挥出“素王”的全部威力,很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 便在这时,雷霆和烈火稍歇,巫罗依仗着手中仙剑,到底是挡了下来。 巫罗并不恋战,掠至佛掌的指尖上,便要离开此地。 姜大真人如何能坐视陈书华就这么逃出生天?不得不动手了。 “应龙”下沉,口径三尺、炮管长达十余丈、可以发射重达一万四千斤的“龙睛甲二”的“碎星”已经对准了佛掌。 “应龙”上与之配套的各种阵法开始运转,仿佛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继而又向火炮汇聚而去。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下一刻,轰然一声。 整艘“应龙”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以“应龙”为中心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如同狂风,吹散浮云。 一道连绵不绝的火光自“碎星”的炮管中激射而出,划过天际,直抵佛掌,仿佛是一条连接起“应龙”与佛掌的长长直线,无穷无尽。 说是一线,其实与“碎星”的炮口相等,足有三尺之粗。 这一线火光落在佛掌之上,先是激荡起层层涟漪,使得佛掌的掌心不断向内凹陷,最终形成一个向下的金红色漩涡。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自“碎星”炮口喷涌而出的绵绵焰光终于到了尾声,而这一线也生生贯穿了整个佛掌,可以清晰看到被贯穿的巨大洞口,以及透过洞口可以看到下方的景象。 “碎星”进入到漫长的冷却之中,短时间内无法再次开炮。 不过佛掌的伤口很快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显然并未伤到根本。 就在这时,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凭空出现在伤口上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最终化作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仿佛将一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只见佛掌表面出现一圈圈涟漪,向外层层扩撒,原本金光大盛的佛掌变得忽明忽暗,无数光芒正在被迅速吞没,显现出虚空一般的黑暗,仿佛日夜倒转。 那个被贯穿的伤口不仅没有恢复如初,反而又被扩大了。 “太易法诀”! 一位地仙降临此地。 正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兰合虚。 “先天五太”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间隔,姜大真人之所以如此急迫地动手,就是因为陈书华的“太素玄功”快要到四十九日之期了。若是让陈书华恢复了四重“太素玄功”,那就更难杀了,必须赶在四十九日之前动手。 从时间上来算,兰大真人使用“太易法诀”要在陈书华使用“太素玄功”之前,恢复自然也比陈书华更早。 熬过了四十九日,兰大真人不仅恢复了“先天五太”,也终于平复了伤势,得以出关。 若论高端战力,无论是古仙,还是佛门,都无法与道门相提并论。只是道门要顾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每位仙人镇守一方,也就是分兵多处,这才给了可乘之机。 如今两位大真人联手,立时形势逆转。 诸位平章大真人都是共事多年,不必过多客套寒暄,甚至不必太多交流,各自出手。 兰大真人没有使用第二重“太易法诀”,而是祭起了仙物“通幽灯”。 一盏黑灯,一点灯火如豆,十分黯淡,甚至灯火还在不断吞噬周围的光线,越是靠近这盏黑灯,光线就越发黯淡。 兰大真人取出这盏黑灯之后,其脸庞非但没有被照亮,反而是彻底隐入了黑沉的阴影之中 “通幽灯”能够从幽冥之中短暂召唤死去之人的投影,包括那些陨落的仙人们。持灯之人的境界修为越高,投影所能存在的时间也就越长。地下九幽,故而此灯对应地,被称作“地灯”。 只见兰大真人朝着一豆灯火吹了口气,灯火如风中残烛一般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光线越发黯淡,以这盏黑灯为中心,构成了一幕奇异景象。外面还是如常,灯光的照耀范围形成一个同心圆,外圆只有深沉的黑暗,偏偏在黑暗的正中位置,一豆灯火又照亮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形成了内圆。 一眼望去,兰大真人整个人已经隐没在黑暗之中,唯独持灯之手被照亮。 灯光照出一个影子。 然后这个影子迅速凝实,勾勒出真实的样貌。 一个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人不可貌相。 若论名头,此人的名声比宋政还大。 他就是儒门在失其鹿之前的最后一位领袖,隐士第一人,与李祖、徐祖共同在暗中操纵大魏朝廷,在徐祖、李祖陆续离世之后,成为大魏朝廷最后的靠山,曾与玄圣两度交手,先胜后败。 他的真名已经不可知,世人只知其别号为“龙老人”,类似于某某山人、某某居士。 就是他手持“素王”将玄圣打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虽然此时的投影肯定不能与其在世时相比,但也不可小觑。 姜大真人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素王”丢给了龙老人的投影。 物归原主。 然后姜大真人化出一只巨大手掌,抓住了佛掌的手腕,使其不能轻易退去。 龙老人握住“素王”之后,原本矮小苍老的身躯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然后如枯木逢春,开始生长,转眼之间已经有六尺之高。 与此同时,龙老人的白发变为乌色,皱纹消失不见,肌肤隐隐有光华自生,如同玉石,相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已经不再是老人形貌,而是变成了一个壮年男子。 龙老人代替姜大真人说出了“横渠四句”中的第三句:“为往圣继绝学。” 龙老人作为儒门领袖,没能开太平,没能立心立命,可作为儒门最后的守门人,算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以说他对不起天下人,唯独对得起儒门,奈何大势如此,积弊之深,不以人力而改变。 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龙老人手中的那把无形之剑涌去。 一条无形巨龙,起始于昆仑,自婆罗洲入海。 两大仙物配合所产生的威力,绝非两件仙物相加那么简单。 无形之剑落下。 巫罗首当其冲。 这一剑似是滚滚人道大势,千军万马,沙场厮杀,朝代更迭,盛衰兴亡。其中蕴含龙气,却是透出昏沉晦暗之感,暮气沉沉,似乎一切生机尽没,只余绝望、麻木、腐朽、沉沦,什么皇图霸业,终究成空。 腐朽不堪、麻木不仁。 巫罗被龙气笼罩之后,眼前浮现万千幻象,山河破碎,身世浮沉,飘絮浮萍,苍生涂炭。上有帝王昏庸,下有士绅贪婪,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忽而又见曲径通幽,金碧辉煌,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不管外面骸骨如山。 巫罗作为古仙,哪里会在乎这些,天下分合,与我何干?自然是毫不为所动。 不过腐朽龙气骤然一变,不再是人间景象,而是灵山破败,十巫陨落,业火加身,任凭巫罗万般谋划,最终落得一场空,天道之下,化作灰灰。 巫罗就不能不为所动了。 巫罗的身上立时缠绕了一层衰败之气,整个人好似落上了一层灰,脸色黯淡,不复脱胎换骨之后的晶莹玉润之感,而且巫罗的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就好似凡人中毒,不能自已。WeNXuEmi.Cc 龙气之腐朽衰败,如仙人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逍遥六虚劫”和“恶火”也不能相比。 巫罗脸上的灰败之色更重,竭力化解,只是这龙气乃是天下最为阴毒之物,只有一劫仙人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巫罗只能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兰大真人如今正值巅峰状态,可不是伤了元气的姜大真人,立时一掌向前推出。 巫罗抬手抵挡,整条手臂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凭空抹去一般。 原来兰大真人将第二重的“太易法诀”凝聚为一点,藏于掌心之中,待到巫罗抵挡的时候,“太易法诀”骤然爆发开来,化作浑沦,将巫罗的手臂直接抹去。 巫罗心中恼怒,另一只手中的“顺天剑”如疾风骤雨,出剑不停,极为猛恶,戾气大作。 龙老人丝毫不惧,挥舞“素王”迎上,气象森严。 两人以攻对攻,再无半分留手,脚下大海掀起惊涛骇浪,四海之水皆立,无数海水在空中化作一团团雾气,好似春日烟雨蒙蒙,又似冬日雾凇,雾气弥漫。 第一百九十五章 收官 就在龙老人与巫罗激战之时,兰大真人开始准备第三重“太易法诀”。 只要不连续使用四次“太易法诀”,仅仅是三重,对于一位地仙来说,还谈不上什么负担,甚至可以说是轻松如意。 太易是开始,混沌未开之时。太极是结束,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从此始有天地。 距离混沌越近,越是偏向于破坏和进攻。距离天地成型越近,越是偏向于稳固和防御,故而五太开始位置的“太易法诀”是进攻之最,威力最大,对应五太最后位置是为防御之最的“太极金图”。 除此之外,“太素玄功”位于五太的第四个位置,第二个位置是“太初化身”,第三个位置是“太始剑气”。 正因如此,单纯从攻防角度来说,除了“太极金图”,其他三太都不适合从正面硬抗“太易法诀”。 “太素玄功”也只是事后修补而已,而非正面抗衡。 更何况陈书华的“太素玄功”已经用尽。 兰大真人伸手一推,黑色法球便脱手而去,在上空化作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眸,又似是无底深渊,吞噬着一切光明和元气,然后带着巍然的无边威严缓缓下压,给人以天塌之感。 从巫罗的角度望去,这个黑色的漩涡是一个圆,而从更远处的角度望去,这个黑色漩涡却成了一个椭圆,看上去就像一道分开天空的黑色深渊,又似一张巨口,要吞没巫罗。 比起前两重的“太易法诀”,第三重“太易法诀”的威力之大,已经到了足以威胁巫罗性命的地步。 巫罗双眼中亮起血色光芒,好似双目尽赤,周身上下同样染上了一层血色,又展开神道金身,无数有质无实的光华将她团团笼罩在内,金红二色流转不已,煌煌赫赫,宛若神祗降临人间,与漆黑一片的“太易法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者相触,没有丝毫声音传出,巫罗在一瞬间由光明转为黑暗,整个人仿佛燃尽光华,继而坍缩成一个无底深渊洞穴,大肆吞噬着四周的光明。 紧接着,巫罗的身形彻底被黑色浑沦吞没,天幕被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日月浮云,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待到“太易法诀”形成的深渊渐渐缩小,巫罗重现显出身形,此时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象征着万邪不侵、万法辟易、金刚不坏的光华,只剩下陈书华的本来体魄,而且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不断地扭曲,就好似隔火观人一般。 再有片刻,陈书华的体魄开始崩碎。 不同于寻常体魄烂成血泥,这种崩碎就像摔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映着体魄的一部分,然后碎裂成更小的碎片,最终如齑粉一般。 所有的碎片脱落之后,巫罗只剩下一个仿佛线条勾勒出来的轮廓,唯有在心口位置有一块血红的石头,仿若心脏。 第一代“长生石”和第二代“长生石”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材料,前者以生灵之力为材,常常伴随血祭和杀戮,所以呈现血红色,后者以各种天材地宝为材,以植物为主,所以呈现绿色。 陈书华用的是古法,所以与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很不一样。 那些勾勒出轮廓的线条化作无数光点,开始升空,回归神国。 只剩下“长生石”和“顺天剑”漂浮在半空中。 见此情状,姜大真人也不再抓住佛主的手腕,任由佛掌遁入虚空之中。 让整个金阙为之震动的陈书华逆案,终于在两位平章大真人的联手之下,落下帷幕。 兰大真人舒了一口气。 虽然金阙没有追责,但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也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真要弄成不了局面,他的身后名就不用想了。 他走到如今这一步,飞升在即,身份地位、境界修为样样不缺,所念所图的也就是一点后世名声了。 如今还是由他来亲自收官,算是将功补过,挽回了一些名声。 姜大真人一招手,“顺天剑”和“长生石”悉数落入他的手中。 这两样“仙物”当然不会留在婆罗洲道府,而是要收归金阙,自然由代表金阙的姜大真人收走。 虽然“顺天剑”是大虞国皇室代代相传之物,但发动叛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代价之一。 至于“长生石”,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不能算是完整的仙物,其中的精华已经被陈书华吸收殆尽。想要使其恢复完整,需要大量的生灵之力,在如今处处讲文明的时代,就连鬼国洞天都开始走向末路,已经很难有这样的条件了。 直到此时,两位平章大真人才有了短暂的交流。 兰大真人主动开口道:“姜道兄,这次有劳你收拾残局。” 姜大真人摆手道:“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这也是我的分内职责,哪里失火去哪里。” 姜大真人的话语中还是点出了“失火”,顾及了兰大真人的面子,又没有完全顾及。 兰大真人也不着恼,苦笑一声:“我是该警醒一点了。我闭关后的情况,小徐跟我说了个大概,我也是没有想到,情况会恶劣到这等地步,多亏齐玄素这个年轻人,稳住了局势,撑到你来。” 姜大真人淡笑道:“齐玄素的确很不错,年纪轻轻就被授予二品太乙道士,除了裴玄寂的大力提拔,自身也是可塑之才。” 东华真人裴玄之的表字是“玄寂”,有玄虚寂灭之意,两位平章大真人称呼齐玄素,还能以尊长的身份直呼其名,不算骂人。可东华真人显然不能简单视作晚辈,颇有些平辈论交的意思。 兰大真人问道:“不知王教鹤那边如何了?” 姜大真人道:“我主要负责陈书华这边,王教鹤那边则是裴玄寂亲自插手安排,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两个还是分开走上一趟,我去王教鹤那边,你去孙合玉那边。” 兰大真人点了点头。 说罢,两位平章大真人分道扬镳,化作长虹而去。 另一边,小殷已经翻出了王教鹤的须弥物,这家伙正经本事没学多少,旁门左道的伎俩倒是无师自通,直到今天,齐玄素才知道,小殷竟然会开锁。 当然不是一般的铁锁,那种锁算不得什么,齐玄素也能开,轻轻一敲震开就行了。真正厉害的还是这种法术锁,常见于须弥物,其本质上是许多层层叠加的微型阵法或者符箓,开锁就相当于破阵,不仅是个精细活,而且是个技术活。如果不是专门有所研究的,或者境界修为高到一法通万法皆通,是很难打开的。 若是暴力破解,那么很可能伤到里面的东西。 小殷竟然会开锁。 这可太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了。 难怪这家伙刚才就打须弥物的主意。M. 小殷打着“我就是看看”的旗号,打开须弥物翻了翻,里面除了一些珍贵丹药之外,主要就是各种契约、书信、文书,以及不记名的太平钱庄官票和西洋银行存单,满满都是字。 小殷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随手扔在一边。 齐玄素拿过这些文书,大概看了看。 契约凭证方面,与婆罗洲无关。王教鹤也知道,东窗事发之后,就算他手里握着地契房契,那也没什么意义,道门可以强行接管这些产业,因为是非法所得,然后再行分配。所以他携带的这些产业契约都是位于西大陆各国的,早在多年之前,他就已经陆续置办了相关的产业,算是一条后路。 如今这些契约落在道门的手中,道门也可以派人凭借契约去回收、变卖,那就是后话了,不必齐玄素去操心。 还有些书信,多是与西洋人来往交流,没有关于道门高层的书信,应该是被王教鹤提前毁掉了。 至于不记名的太平钱庄官票和西洋银行存单,齐玄素算了算,把金克朗和鹰洋折合成太平钱,大概能有三十万左右。 这无疑是一笔巨款,也许对于一位参知真人土皇帝而言,并不算多,可要考虑到这些都是现钱,而且是不记名的,那也说得过去。毕竟王家财富的大头还是各种固定产业,比如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仓促逃走,能带走的现钱不会太多。 齐玄素不会动这笔钱,他会一分一厘全部交上去。 就在这时,小殷欢呼一声:“终于找到有图画的了。” 齐玄素闻言望去,就见小殷手里拿着一张地图。 “这是哪里的地图?”小殷横看竖看,这地图格外陌生。 “给我看看。”齐玄素从小殷手中拿过地图,仔细一看,的确陌生。 地理课程是万象道宫的必备课程,齐玄素对中原的山川形貌自然是了如指掌,因为差事的缘故,对于婆罗洲和凤麟洲算是熟悉,西大陆也多少知道一些,未必十分了解,总归有个模糊印象,可这张地图都对不上。 好在地图上还有文字标注。 “帕依提提……这似乎是新大陆的地图。”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难道王教鹤打算逃到新大陆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地图 齐玄素对于新大陆知之不多,因为道门的重心并不在那边。 道门并不是一个向外扩张的帝国,它在本质上依旧延续了古中原的朝贡体系,婆罗洲也好,凤麟洲也罢,都是自古以来。这些小国不仅长期受到中原文明的熏陶,成为儒家体系的一部分,而且也有大量的中原人移居过去,是存在基础的。 哪怕是出兵,同样是师出有名。比如东婆娑洲,是应邀出兵,帮助东婆娑洲诸国抵御西洋人。再比如凤麟洲,则是复仇,十世之仇犹可报。 这也是道门为何发展为二元制结构,苇原国、大虞国、扶南国、爪哇国等国,并不是成为大玄的一部分,谈不上吞并,而是成为大玄的藩属国,他们的共同点是全都信奉道门,通过道门来整合为一个整体。 打个不是很恰当的比方,这就像一棵大树,大玄是主干,其余诸国是分枝,道门更像是树冠。无论主干还是分枝,都在树冠的笼罩之下,而树冠则是由枝干一起支撑起来。 毫无疑问,主干是根本,所以大玄才有下道门之称。 对于新大陆,道门就没有过分举动了,毕竟道门不是西洋人。 不过随着西洋人大肆侵占新大陆,道门提出了一个说法,帮助新大陆的原住民抵御外来侵略,使其早日获得独立自主。 道门的主张很简单,说白了就是,新大陆不是道门的新大陆,也不是圣廷的新大陆,它是有主人的,要使其物归原主。 圣廷自然是不同意的,可又不占理,于是扯出了一套经典的宗教理论。无非是这片土地是无上意志的恩赐之地,是天选之国,他们占据此地,是遵从了无上意志的教诲,是正义且合法的。至于那些原住民,则是信仰魔鬼的罪民,消灭他们,顺应天理。 圣廷的信徒们相信无上意志与他们存在契约,并挑选他们领导世界上的其余国家。现在看来,道门是打不过的,暂时没办法领导,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又引申出一个故事,金帐大汗曾召集了传教士询问此事,一名传教士回答确有此事,大汗问他们:“既然你们的神与你们约定好了,那你们为什么还不领导世界?”那名传教士回答说:“时机未到,尚无此等手段。”大汗暴怒说:“朕倒有此等手段。”然后便让人把传教士拖出去斩了。 这里的思路是一样的,时机未到,尚无领导东方的手段,不过可以先领导新大陆。 于是圣廷大肆鼓吹山巅之城云云,信徒们来到新大陆,是寻求救赎,他们的使命就是身体力行地超度旧世界。 面对圣廷的步步紧逼,道门派出了当年的西道门扎根新大陆,通过西道门对新大陆的原住民进行帮助和支持。 对于原住民土著来说,一个是抢占土地、大肆屠戮的强盗,一个是远在东方不断提供帮助的朋友,谁好谁坏一目了然。 这些年来,在道门的大力支持下,新大陆的反抗可谓是风起云涌,经过近百年的战争,圣廷信徒和新大陆的原住民大概维持了南北对峙的局面。 在圣廷的进攻下,位于新大陆北方的各城邦陆续灭亡,遗民们退往南部,与南方的原住民们结成同盟,使得新大陆南部成为原住民的大本营,各种不同文化在此地交融,在道门的居中调和之下,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在六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庞大的帝国完成了统一,其版图几乎涵盖了整个南部大陆。 帝国被取名为“塔万廷”,这个帝国与道门并无统属关系,只能算是盟友。不过西道门在新大陆的影响力很大,间接起到了传道的作用。这并非道门的本意,不过道门也乐见其成,这大概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些原住民们的信仰并不坚定,或者说,并不狂热,他们可以容许多位神明的存在,所以在南大陆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奇异景象,你可以看到太上和无上共聚一堂。东方人也许不以为意,因为东方人也没少干,比如道观里摆佛像,见怪不怪。 可西方人看到这一幕,必然会大为愤怒,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条条绽出,接着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异教徒”,什么“异端”,什么“烧死你们下地狱”之类,气氛就变得恐怖起来。 地图上所标注的“帕依提提”,便是位于塔万廷帝国的境内。 如果王教鹤想要逃到那个地方去,那也说得过去。一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二是对东方人相对友好。 齐玄素仔细看了地图,想要记在脑子里,却发现在不曾去过的情况下,略微有点困难,容易遗漏一些细微细节,于是问小殷道:“你不是有根大毛笔吗?” 小殷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本能有了几分警惕:“毛笔太大了,不能用来画地图。” 齐玄素道:“我听说万象道宫最近要举办一个书法绘画的比赛,我打算给你报个名。” 小殷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不会画画,也不会写字,跟狗爬一样,很丑的。” 齐玄素道:“正因为丑,所以才让你去参加比赛,跟别人好好学学,那里都有专业的教习,我都打点好了,一对一补课。” 齐玄素又语重心长道:“毕竟你以后也要干些正事,不能整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玩,要是给人批字,像狗爬一样,像什么样子?绘画也是必须的,这可是道士基本功,画符的时候只要错了一笔,一张符就坏掉了,不能马虎。关于这件事,张次席也是同意的。” 小殷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不去,其实我的字写得很好,爷爷都夸过我的,画画也可以,山水不大行,画符够用了,不必学。” 齐玄素故作将信将疑:“是吗?我的要求不高,不必你现场画符,这里有张地图,你比着这张地图画一下,要是能画得差不多,我就跟张次席说,不让你参加这个比赛了。” 小殷想了想,拿出大毛笔,比着这张地图画了一张,不说一模一样,大概没什么差错。 当然,这主要归功于小殷手中的“天马行空”,这件半仙物有着一定的修正功能,齐玄素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故意让小殷复制地图。 齐玄素很满意,把那张仿制的地图收入囊中,又把原件放了回去。 小殷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齐玄素不给小殷思考回味的时间,立刻转移话题:“过几天,我们就要回狮子城了,我打算给你买点礼物,我最近让陈剑仇打听了一下,有全套的《道德经》、《南华经》、《大洞真经》,精装版,而且还有专门的批注,适合启蒙,你要不要?” 小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拒绝道:“我不要,我看到这些字就头……我早就会背了,不信我背给你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齐玄素抬手打断了她:“那好,不买这个。那就买点乐器吧,这些东西比较典雅,所谓琴棋书画,你说自己的书画没问题,我相信你,琴和棋总得选一样,我个人倾向于古筝,比较适合女子,你看那些仙子都是一身白衣,最好戴个面纱,然后弹琴,仙气飘飘的,多好。围棋也可以,整块玉雕成的棋盘,玉做的棋子,让你用一辈子。你听过烂柯人的典故吗?斧头烂了棋盘都不烂,这就是玉的好处了。” 小殷还是摇头道:“我的胳膊不够长,古筝太大了。围棋这种东西,太贵了。” 小殷忽然变得善解人意起来:“老齐,我知道你也没有多少钱,玉做的围棋就算了,太贵,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齐玄素很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我们还是要牢记太上道祖的教诲。这样罢,两张戏票可以吗?” 小殷点头道:“好的。” 就这样,齐玄素用两张价值一百太平钱的戏票打发了小殷,白得一张帕依提提的地图。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合算的买卖。 这就像打牌,齐玄素掌握了虚空造牌的能力,小殷怎么打都是输。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一道惊鸿掠来,正是姜大真人。 隔得老远,姜大真人就看到了王教鹤的无头尸体,心中不免生出感慨。 齐玄素一拉小殷,向姜大真人行礼。 姜大真人缓缓降下身形,明知故问道:“这就是王教鹤?” “是,王教鹤意图叛逃,我遵照道门指示,行使必要之手段,王教鹤已然伏诛。”齐玄素回答道,“我打算让安魂司的人来处理。” 姜大真人点了点头:“也好。” 齐玄素又取出王教鹤的须弥物和玉尺,交给姜大真人。 姜大真人随意扫了一眼:“天渊,你处理得很好,你有功。不过接下来你还要再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重组问题,你应该知道,如今道门的财政情况并不乐观,凤麟洲要收拾残局,新大陆那边还要输血,都是钱的问题。” “是。”齐玄素赶忙正色应下。 姜大真人看了眼躲在齐玄素身后并紧紧抓着鹤氅的小殷,不由笑了一声:“小道友,你也有功,升三品幽逸道士指日可待。” 第一百九十七章 落幕 齐玄素最后取出了“三宝如意”,略有几分不舍。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人生中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件仙物,“青云”不算,只能算是半件,“希瑞经”也不算,隔着“帝释天”,不是亲手触及。 而且意义非凡,大掌教信物,就算没什么神异,只是一把普通如意,那也足够让它笼罩上一层神圣的光环。 姜大真人接过“三宝如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很快,齐玄素的飞舟从天而降。 齐玄素和小殷登上飞舟,离开此地。 另一边,兰大真人抓住了已经被林元妙重伤的孙合玉,考虑到孙合玉年事已高,以及影响问题,可能不会处以极刑,而是在锁妖塔洞天中度过已经不多的余生。 除此之外,还有意外收获。 叛逃的钱香芸和温翁,都在通真宫中。 两位大真人离开之后,三位一品灵官和诸位道士深入并且全面地搜查了通真宫内外,发现了这两人。 根据两人交代,他们逃离帝京之后,就在南海上寻找通真宫的踪迹,本意只是寻找仙人机缘,积攒些安身立命的本钱。不曾想,这座仙人洞府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正是陈书华,此时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成为“长生石”或者那座血阵的材料,要么就臣服于陈书华。wEnxUemI 两人没有办法,自然是选择后者,留在通真宫中。 偌大个通真宫,也需要人打理。陈书华因为保密的缘故,过去都是一个人,如今多了两个自动送上门来的帮手,自然乐见其成。 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等同被软禁在通真宫中,不能离开半步,差事就类似于管家,维持通真宫的运行,满足陈书华的大小吩咐。 当然,这只是两人的一面之词。陈书华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不过通真宫内部已经被陈书华搜刮一空,除了通真宫本身之外,基本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仙人遗产是不用想了。由此可见,成就仙人是何等耗费资源,陈书华掏空榨干了半个大虞国皇室,又有通真宫和首席副府主的各种资源,还有古仙们的暗中支持,这才能成就仙人。 不管怎么说,钱香芸的下场无非两种,要么去跟孙合玉作伴,要么去昆仑道府修道观,修奇观,算是“物尽其用”。 温翁就有些复杂了,毕竟涉及到辽王,算是整个五行山事件的后续。而辽王的背后则是皇帝陛下,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手中权势,都不逊色三师,甚至犹有胜之。这就不好处理了。 如果全真道想要穷追到底,那么就在温翁身上大做文章。如果全真道见好就收,那么就把人交给朝廷或者太平道处理。 全真道多半会选择后者,道门是不好直接干涉朝廷事务的,就算挖出了什么,也还是要由朝廷处置,没什么太大意义。 齐玄素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两人的结局。 现在回头再看,两个人更像是个引子,引出了后续的通真宫,至于更多,没什么意义。 齐玄素如今已经是首席副府主,处理了一位掌府真人、一位前掌府真人,一位首席副府主、两位副府主,还会在乎一个叛逃的末位副府主吗? 至于通真宫的归属,婆罗洲道府和岭南道府都想将其收为己用。一度起了争执,最终兰大真人一锤定音,归岭南道府所有。毕竟岭南道府这次帮了大忙,婆罗洲道府总要有所表示。 接下来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审判。 辅理、副府主以上,包括辅理和副府主,全部交由玉京处置。 其余人等,则由婆罗洲道府自行处置,主要是由掌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负责。 齐玄素已经不是次席副府主了,自然轮不到他来管,他的精力还是要放在贸易上面,这也是姜大真人一再交代的。 诸多事情,告一段落。 原本“热闹”的婆罗洲终于要冷清下来。 张月鹿要返回岭南道府,那些协助办案的人手也会随她一起离开。不过小殷这家伙留了下来,她还要横行南洋呢。 林元妙也跟着张月鹿一并离开了,虽然他和小殷都是有品级的正式道士,但还是有所不同的,小殷属于没有职务的游方道士,没有例银,没有权力,也没职责,想上哪就上哪。林元妙可是有辅理职务的,有例银,有权力,也有职责,不能到处乱跑。 姚裴、李长歌、李朱玉等人则会随着姜大真人离开,同时负责后续的各种事宜,包括林天河、孙合玉、王教鹰等人的定罪,要做到流程合乎规矩,在这方面,北辰堂一般只是起到辅助作用,以风宪堂为主,再准确一些,是以写卷宗为主。 王教雁、孙钥真、孙钥平、王儋清、林青城、吴婄蓉、郭永俨一干人等,被留在了婆罗洲道府处理。 徐教容有的忙了。 同时,还有一批灵官也被处理了,由兰大真人亲自过问,外人不得而知。 齐玄素现在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当齐玄素的飞舟降落在狮子城外的时候,整个码头可谓是人山人海。 狮子城内有头有脸的商人全部汇聚于此,迎接首席副府主。 掌府真人王教鹤倒台的消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南洋,王家和孙家被连根拔起,从头到尾,都是这位首席副府主一手主导。 这是何等手笔! 很多人已经隐隐看到了一位大真人的崛起。 不可能是白板大真人,最起码也得是平章大真人,甚至是副掌教大真人,乃至于掌教大真人。 从现实利益的角度来说,王教鹤倒台之后,产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金阙还未派来新的掌府真人,名义上是由掌府大真人代行掌府真人职责,但兰大真人是怎样的性情,大家都知道,所以这掌府真人的大部分权力还是要落在齐首席的手里。 说得更具体一些,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是一张大饼,切饼的刀掌握在齐首席的手里,谁能多吃一点,谁少吃一点,都是齐首席说了算。 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是多大的体量,这一刀切下去,就可能切出一个传承百年的兴盛家族。 如今的齐玄素,俨然就是活生生的财神爷。 谁不心动? 既然心动,如何能不巴结? 这还不同于上次多少带了些敷衍意味,这次个个发自真心,毕竟发财谁不想? 齐玄素带着小殷和陈剑仇走下舷梯,发现地上竟然铺了地毯,一众锦衣华服的大商人都站在地毯两侧,齐齐行礼。 齐玄素招了招手,示意不必多礼。 不是谁都能踏上地毯来迎接齐玄素的。 秦衡均、谢教峰、杜雨婳、齐暮雨、胡辅理等人依次走了过来,与齐玄素见礼。 齐玄素道:“谢副府主,场面太大了,不好。” 谢教峰笑道:“首席,你冤枉我了,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是大家自发的。大家说,是不是?” 他的话音落下,周围众人轰然应是。 齐玄素也不好再说什么,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往城中行去。 前面是黑衣人开道,后面的大商人们各有马车,一人一辆,如此一来,竟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前面的马车已经进了城门,后面的马车还在码头没有挪窝。 若是从高空往下俯瞰,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黑线。 这一幕,也是极为壮观了。 齐玄素坐在马车中,又一次体会到了权力的美妙。 这是钱换不来的。 权力也是一种力量。 一个贫弱小国的登基大典,再隆重,再庄严,也只会给人沐猴而冠之感,因为贫弱小国掌握不了别人的命运,甚至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一个泱泱大国的登基大典,哪怕再简单,也会让人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因为大国真正可以掌握别人的命运,生死荣辱系于其一念之间。 这难道不是一种力量吗? 齐玄素相信谢教峰没有安排,至多是铺了个地毯,如此庞大的车队只是个巧合,可正是这种巧合,才彰显了齐玄素现在掌握的权力,不是沐猴而冠。 小殷趴在车窗上看街景。 车队的两旁是黑衣人的骑兵,铁甲森严。 隔着黑衣人才是街道两旁的围观之人。 想要巴结齐玄素的人数不胜数,可真正能凑到齐玄素跟前的人都有大背景,谢教峰的背后是东华真人,杜雨婳的背后是前任掌府大真人,齐暮雨的背后是万妙真人齐教正。 其他人就要动些心思,从别的方面突破。 这些人早就把齐玄素研究透了。然后发现齐玄素的人际关系有些简单到令人无从下手。 传说这位齐首席有个义母,不过这位义母十分神秘,查不出来这件事本身就象征着莫大的权势。 抛开这位义母不谈,就是一手把齐玄素提拔起来的东华真人,跟东华真人搭上线可比巴结齐首席难多了,毕竟齐玄素的权力只是局限于南洋,东华真人的权力范围却是偌大的全真道,甚至有可能是整个道门。 再有就是齐首席的准道侣张次席,大家闺秀不假,却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放眼整个道门,张次席也是声名在外,出了名的不好伺候,谁敢去触霉头? 然后就没了。 齐首席和未来岳母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另一位岳母是慈航真人,能跟慈航真人搭上线的人,也没必要费这个劲了。 最后他们就把目光落在了陈剑仇和小殷的身上。 这可都是齐首席的身边人。 陈剑仇,还未成亲?年轻人血气方刚,那就上美人计,火辣的,温婉的,奔放的,含蓄的,各种风格都试一试,总有一款合适的。 小殷姑娘,喜欢听戏,把整个狮子城的戏班子都包下来,单独给小殷姑娘唱,想听什么就唱什么,当场编戏都行。 这才几个钱? 只要能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中分一杯羹,十倍都赚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人情世故 其实在齐玄素去狮子城之前,不少人都跟齐玄素打招呼了。 有旧相识,也有些只是一面之缘的大人物。 更有些人,分量不算轻,可是还没到跟齐玄素打个招呼就能办事的程度,便拐着弯请托,人情世故,不能不考虑。一不小心,就要结成仇人。一边是善缘,一边是恶缘,一来一去之间,可是好大的差别。不能不慎重。 这段时间,齐玄素这里好不热闹,宾客盈门。 其次就是徐教容那边了。 来齐玄素这边的,都是求财的。去徐教容那边的,都是说情的。除了王家和孙家的人,还有好些人跟着受了处罚,甚至身陷囹圄之中。这些人都有亲朋故旧,自然希望托关系,找人说情,花钱消灾。 一宫之隔,两般天地。 这边是喜气洋洋,春风和煦。那边是愁云惨淡,凄风冷雨。 巧的是都涉及到了陈剑仇,他是齐玄素的秘书,又是徐教容的义子,无论是找哪边办事,都能求他,一时间让陈剑仇叫苦不迭。 有人说,陈剑仇才是如今的南洋第一公子。 齐玄素自己可以不贪不占,却也顶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 想要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里分一杯羹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齐玄素无法抗衡的地步。 今天是这位参知真人,明天是那位大真人。 细细论起来,都是姻亲故旧,这个跟张家有亲,那个跟姚家有旧。婆媳之争。 这边是慈航真人的弟子,那边是石冰云的故交,准岳母和老上司,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这边是裴家的旁支,那边是姜大真人的徒孙。也许姜大真人不知道这些晚辈打着自己的旗号,东华真人也不会支持自家旁支掺和此事,可齐玄素还能找两人挑破此事吗? 且不说此举会让东华真人和姜大真人脸上不好看,也会让两人对他的能力产生怀疑,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看来你也只能做个酷吏了。 最后,齐玄素想了个办法,让他们自己内斗去,斗出个结果之后再来找他。 不是齐玄素不想做到公正公平,而是把饼分好不比把饼做大容易多少,多少朝代都倒在分配不均上面,因为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有人吃多了,就有人吃少了。 分到最后,你尽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被割了肉的人记恨你,觉得你这是背叛,只喝了汤的人也记恨你,觉得你站在吃肉的那边,两头不讨好。 人人吃肉,人人公平,这自然是正确的,关键是做不到,为什么有人吃得多?因为这些人势力大,割一点肉尚且可以做到,割得多了,他们便要掀桌子,你分不好饼,就换一个人来分。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此中艰难,一言难尽。 齐玄素的人际关系还是比较简单,尚且如此,那些人际关系复杂的,就更不必说了。 这些人也免不得用些手段。 这里的手段当然不是说什么神通道法,而是一些脂粉陷阱。 齐玄素前不久参加了一次推脱不了的宴席,因为是过去在紫微堂的同僚举办的。至于这些紫微堂同僚跑到婆罗洲干什么,明面上的理由是大批道士落马,新的道士任命问题十分重要,紫微堂要下来考察合适人选,顺带见一见齐玄素这位已经发达的老同僚。 齐玄素自然不能推脱,而且因为新任掌府真人的人选还未定下,人事问题也由他负责,免不了要与紫微堂打交道。 于是就在升龙府的太平客栈摆下了宴席。 齐玄素因为太忙,不好轻易脱身,赴宴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到了太平客栈,就见挂满大红灯笼,透出几分别样的暧昧气氛。 齐玄素刚进去,就觉得不对劲。 昔日的同僚自然全到了,就等他这位主角,此时正在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其实有些人已经不在紫微堂了,不过从紫微堂出去的,都是位置显要,权势赫赫。 在他们的身边,还坐着一些女道士,个个相貌不俗,体态婀娜,差不多一人一个。 齐玄素的位置空着,左右各安排了一位女道士,一个年长一些,成熟风韵,端庄大方。一个年轻一些,带着几分稚气,娇羞可人。这两位也是相貌最好的,关键是这两人还修为相当不俗,都是归真阶段。 要知道,境界修为就像身份地位,比单纯的相貌体态更能激发男人潜在的欲望。为什么有些男人偏偏钟情于所谓的女侠仙子,很难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这便是用了心思。 齐玄素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差不多。 道门在男女关系一事上是比较严格的,谁要是弄些风尘女子过来,那是授人以柄,可这些都是正经的女道士,都是同僚,还彰显了平等,谁能说个不是? 这顿饭不好吃。 一夕欢愉,然后大笔一挥,成百上千万的太平钱就出去了。 这不仅是齐玄素个人的污点,也是对道门的不负责任。 可不吃这顿饭,得罪的人就多了,以后想要更进一步,免不得阻力重重。 如何取舍,却是两难。 好在齐玄素有个绝佳的借口,那就是张月鹿。 提到张大小姐,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好相处,这个不好相处不是说张月鹿喜欢发脾气如何如何,张月鹿的脾气并不算坏,也不盛气凌人,更多是因为她不和光同尘,卡在那里,让很多人如鲠在喉。偏偏又动不得她,更不好说明了,只好给她一个不好相处的评价。 到了后来,不知谁又给了张月鹿一个有五代大掌教遗风的评价,这句话正着听反着听都行,可以当作褒奖,也可以当作阴阳怪气。所以不管是喜欢张月鹿的人,还是讨厌张月鹿的人,都比较认可这个评价。 再后来,关于张月鹿的评价又从五代大掌教的行事风格延伸为“霸道”二字。即张月鹿这个人很霸道,成了一个刻板印象,很难纠正。 于是乎,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齐玄素是怕老婆的。 齐玄素不想扮演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形象,正好拿这个做挡箭牌,来挡下一些脂粉陷阱和美人计,又能不得罪人。 再苦一苦张月鹿,怕老婆的名声我来担。 张月鹿倒是无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带了小殷,这小家伙是个搅局者,天真懵懂,不管多么暧昧的气氛都能破坏得干干净净,再想发生点什么事情就很难了。 这也不显得突兀,因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十分宠爱一个小丫头在南洋并非秘密,大家也表示理解,两人境界修为突飞猛进,这辈子未必能留下子嗣,提前有个养女也可以理解。第一个孩子,自然得到父母的全部宠爱,当成心尖子。 除了正式场合,齐玄素经常带着小殷去这去那,不会被人认为是故意如此。 众人见齐玄素到了,纷纷起身相迎。 在座之人中,齐玄素的身份未必最高,可他最是年轻,前途无量,这起身相迎也是心悦诚服。 一番客套和谦让后,齐玄素坐到了被特意空出来的主位上,因为多了个小殷,那位成熟女道士就不得不挪开一个位置。 这位女道士本来有些失落,转念一想,要是把这个小丫头哄好了,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可小殷就是来吃饭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哪里要人伺候,反而觉得女道士碍手碍脚。 至于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道士,大约也就二十岁出头,娇小玲珑,稚气未脱,相貌也是众女子中的佼佼者。 这让齐玄素想起一个笑话,在万象道宫求学的时候,看着这些马上就要毕业离开万象道宫的师姐,觉得好老。做了道士之后,看着这些刚从万象道宫出来的女道士,觉得真嫩。 不过这个年轻的女道士又与其他女子不同,没有太多讨好奉承之意,神色只是淡淡,偶尔与齐玄素交谈也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出格举动。 如此一来,便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她不想来又不得不来,二种可能是她在欲擒故纵。 无论第一种可能还是第二种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第一种,那么这是一种什么风气?逼良为娼吗?如果是第二种,那么又是什么风气?耍这种手段,把道门当成开门迎客的青楼了吗? 难怪张月鹿一直说,要改变道门。 改变道门当从改变风气开始。 酒过三巡,因为喝的是“醉生梦死”,所以众人都带了几分醉意。 在酒劲的催动下,许多小动作就多了起来。 小殷已经吃饱了,正拍着肚皮。 齐玄素有些坐不住了,便在此时,有人将齐玄素请到了旁边的花厅,一边吃茶醒酒,一边开始谈及正事。 还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重组的事情,这些人倒不是自己入股,而是想要以紫微堂的名义集体入股,算是堂产,也好让紫微堂的财政能够富裕些,当然,紫微堂的同僚们也能多些福利。 毕竟玉京不比地方,清贵是清贵,就是没钱。 齐玄素只是问了一句,东华真人知道这件事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分饼 不管东华真人知不知道,在明面上都是不知道。 面子上要光烫,不能沾染半点灰。 从来都是下属给上司背黑锅,没有下属让上司背黑锅的道理。 这就没法聊了。 同僚只好叙旧情:“大家也是实在没办法,玉京开销那么大,例银就那么一点,手头都很窘迫。我们也知道,贪墨的事情不能干,只好另想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做生意靠谱,所以才想着置办一些堂产。既然是堂产,那就不是谁的私产,算不上以权谋私,谁也不能说个不是。” 这话当然不能当真,只是给双方一个台阶。真要这么光明正大,东华真人为什么不知道? 齐玄素也不愿把这些老同僚得罪狠了,这次他与王教鹤斗法,紫微堂是帮了忙的,就算他不顾念老同僚的情谊,也要还这个人情。 他之所以搬出东华真人,说白了就是压低这些人的预期,也就是压价,不让他们狮子大开口。同时齐玄素也点出这其中的风险,没有东华真人背书,日后东华真人不认账,真要追究起来,齐玄素可是无话可说。 齐玄素最终还是松了口,选择让一步,没有硬扛到底。 说白了,你们想要的,我可以给,却不是我必须给。 如此一来,齐玄素压低了价,给了老同僚的面子,还要这些老同僚欠他人情。 七娘说过,不能只有上司和下属,还要有盟友。如何建立可靠的盟友关系?靠义气?那是江湖人。当然要靠利益。具体利益有两种,一种是权力,一种是金钱,总要选一样。 这造就了齐玄素的风格,半黑半白,要不怎么给他取名叫“玄素”呢。如果他是个白的,应该叫齐素,如果他是个黑的,应该叫齐玄。可他偏偏叫玄素。 至于原则问题,齐玄素也有所考量,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能够参与其中的必然都是有权有势之人,普通人根本没资格伸手。这次分配,其实是一次“内斗”,肉食者之间的内斗。 齐玄素怎么分,都跳不出这个框架去。如果齐玄素搞一些比较出格的举动,那就换一个人来操持此事。 齐玄素之所以能够震动婆罗洲,是因为他背后有人想要震动婆罗洲,仅靠他一个人,能震动谁?一个陈书华就把他拿下了。所以齐玄素远远谈不上为所欲为。 如果齐玄素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听话的人上来,王教鹤的前车之鉴。现实如此,只要齐玄素还想往上走,那就必须有所妥协。 当然,齐玄素也有私心,他不给自己立牌坊,他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在保证自己的前提下,再去考虑他人。真要他做到大公无私,圣人一般,他还没有这样的觉悟。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齐玄素已经比过去进步太多了,觉悟就像地位,总是步步登高,不好一步登天。 关于如何分配,齐玄素与张月鹿有过深入探讨。 张月鹿的意思是,如此大的公司,不能操持在私人手中,要杜绝贩奴一类非法情事的发生,道门也要持股,最好是五成一的股份,掌握绝对控制权。M. 齐玄素持反对意见,一是经过两场战事之后,道门的财政不支持道门过多参与其中。二是道门介入过多,难免会衍生出一系列人事问题,未必就是好事。 最终,两人在意见上达成了妥协,可以把道门引进来,不过不占绝对股份,不直接参与经营管理,只派驻代表,行使监督权。 两人草拟了一份有关的计划书,由婆罗洲道府来做这个大股东,持股三成,剩下的七成交由各路人马来竞争。根据各自的背景靠山不同,有些是直接内定的,有些需要竞争。 比如紫微堂这边,齐玄素便许了他们五分股份,也就是半成。还有齐暮雨,同样是五分股份,这两家便是一成股份。 南庭都护府又占了一成股份。不仅仅是齐玄素投桃报李那么简单,而且也是上面的授意,关乎到大局,朝廷不是铁板一块,比如秦权翊就站在齐玄素这边,该拉拢的还是要拉拢。 七成已经去了两成,只剩下五成。 这剩下的五成分给那么多的人,不好分。 七娘忙前忙后,参与镇压陈书华,要不要分?当然要分。七娘还代表了姚家。于是齐玄素直接分了两成给七娘。 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是仅次于婆罗洲道府的第二大股东。不过这里面也包含了裴家的部分,齐玄素没有在明面上照顾裴家,却分别通过紫微堂和姚家兼顾到了裴家。 七娘不会直接参与其中,也不会以七宝坊、姚家的名义参与其中,她成立了一个小公司,名为“凤麟洲贸易公司”,简称“凤麟公司”,七娘持股六成五,裴小云持股三成,幻姬持股五分,由凤麟公司出面持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两成股份,她们再根据各自持有的凤麟洲贸易公司的股份多寡对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两成股份进行分配。 换算下来,相当于七娘持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一成三的股份,裴小云持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六分股份,幻姬持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一分股份。 这样有一个好处,在股东大会上只能由凤麟公司出面,而七娘掌握了凤麟公司的绝对控制权。也就是说,七娘只有一成三的股份,却掌握了两成股份的话语权。 裴小云何许人也?看名字就知道了。 至于幻姬,齐玄素扶持了她不假,却不从幻姬这里拿一分钱,只有一个要求,他若是有什么动作,幻姬要大力支持。比如齐玄素要改造归剑湖,有利于政绩,收益不多,只是勉强回本,别人不愿意干,这个时候,就该幻姬主动站出来了,赔钱也要干。钱,不会进齐玄素的口袋,还是用在了正事上。 只剩下三成了。 万幸张家和李家没有参与进来,这是三家的默契,老虎不在意兔子进入自己的领地,也允许雌虎与自己的领地重叠,换成别的雄虎就不行了。这就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剩下的三成股份主要是限量认购,一分股暂定十万太平钱,一厘股暂定一万太平钱,最少一厘,最多两分。 如此一来,整个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价值一千万太平钱。看着很贵,实际上投入一万太平钱,分红的累积收益肯定要远高于一万太平钱。日后再转让股份,也肯定不止一万太平钱,所以人人都想要分一杯羹。 换而言之,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实际价值远不止一千万太平钱,这已经是被压低了的价格,属于内部价。 剩下的人主要就是争夺这三成股份,别看又是请托,又是打招呼,只是争取一个资格,该花的钱一分不能少。 谈完了这些事情,这位老同僚暗示齐玄素,今晚可以适当地放纵一下。 齐玄素玩笑道:“小丫头是张次席的眼线,还是算了。” 同僚们表示理解。 娶个大小姐做老婆,好处是有助力,升得快。至于坏处嘛,就难免憋屈,一般要等到岳父退下来之后才能扬眉吐气。齐玄素这种情况,恐怕要等到慈航真人飞升才行。 这也就罢了,关键张家大小姐不是个省油的灯,出了名的难伺候,齐首席小心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打算起身告辞,那个年长女道士把小殷领了过来,小殷已经有些困了。 其实齐玄素也很好奇,小殷竟然会睡觉,她的作息可比齐玄素正常多了,到点就睡,绝不会通宵达旦,不知道的还当她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反观齐玄素,几天不睡也是有的,休息都是用入定代替睡眠。 小殷却觉得很正常,传说里的神魔受伤之后,都会陷入沉睡之中。睡上几百年,伤势就好了。可见睡觉是很有必要的。 齐玄素牵起小殷的手,向外走去,显然不打算留下过夜,也不打算带什么人回去。 两名女道士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中闪过失望之色。 虽然齐玄素的地位更高,但在这种场合中,齐玄素才是猎物,她们是猎人。 只要发生点什么,齐玄素为了自己的名声,难免要有所表示,她们就能受用不尽。这种事情十分常见,若是没点手腕,说不定还要被勒索,最后同归于尽,比如张拘全。 当然,就算有点什么,她们也不敢勒索齐玄素,她们都知道齐玄素的手腕,凤麟洲战场屡立战功,又在婆罗洲把王、孙两家连根拔起,用屁股想也知道这种人不是花圃道士可比,花圃道士必须在规矩的庇护下才能兴风作浪,齐玄素这种人反而是受到规矩的约束。她们隐约听说过,曾经有人举报齐首席始乱终弃什么的,然后就没有音信了,那个诬告之人是否还活着,也是难说。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否则便要后背发冷。 齐玄素带着小殷上了马车,没过多久,吃饱喝足的小殷便沉沉睡去,然后从她怀里掉出一个盒子。 齐玄素随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须弥物,至于须弥物里面有什么,不问可知。 这肯定不是小殷的东西,也不知是谁趁着齐玄素不在塞给小殷的。小孩子不知道轻重,揣在怀里。 齐玄素没说什么,只是让陈剑仇把须弥物交给徐教容,然后明文记录下来。以后谁要是拿这种事情做文章,也伤不到他。 这已经是前段时间的事情,功课要做在前头,等齐玄素到了狮子城,就有些晚了。 第二百章 近墨者黑 齐玄素还是按照老规矩下榻在天福宫。 小殷重回故地,还是很高兴的,又见到了她的朋友们,也就是她的那些小跟班。 按照道理来说,重组股东大会之前要先召开股东大会,取得大部分股东的同意,不过因为王家倒台,大部分股东已经或死或囚,作不得数,便省却了流程。 其实还是有几个老股东的,比如杜雨婳,不过她这次涉险过关,能够保全自身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去奢求更多,自然不敢多言。 齐玄素这次过来,主要分割的便是最后三成股份。他找到杜雨婳,算是深谈了一次,表示道门还是允许杜雨婳重新认购股份的,杜雨婳本不想再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沾上关系,不过齐玄素表示此事已经彻底翻篇之后,还是答应下来,象征性地持有一分股。 杜雨婳的儿子杜浮舟则不参与此事,被她送去了玉京,投奔父亲,看来是打定主意远离婆罗洲了。 也许有人要问了,三成股份这么紧张,这么多人抢,齐玄素就是为了此事发愁,还要拿出一分给杜雨婳,为的是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齐玄素把杜雨婳当作一个牌坊遮掩,毕竟她是过去的老股东,真要一个老股东不留,不好看,不好听,不好说。 剩下两成九的股份,一分十万太平钱,就是两百九十万太平钱,同样不是个小数目。 其实大饼好切,切一半也好,切四块也罢,不过是一刀两刀的事情,随便什么人都能切,越小越不好切,切一分,切两分,就要稍微思量一下了。 齐玄素这几天就忙着这些事情,除了道门权贵之外,好些本地的大商人也要参股,不能不考虑,这些大商人个个实力不俗,上百万的太平钱也拿得出来,齐玄素专门设下的二分限制就是针对他们的。 每天都是人来人往,各路人马拜会齐首席。因为人太多,甚至要排队。 没有几天,就有闲话出来了,说齐玄素这架势,俨然又是一个南洋皇帝。过去是兰大真人、金公祖师、王教鹤三足鼎立,现在前两位不变,却是齐玄素顶替了王教鹤。 齐玄素没当回事,一笑置之。 随着股东大会重组日期的临近,齐玄素这边终于清静下来,今天没事,齐玄素便在天福宫内随意走动,别看他在天福宫住了很长时间,可几乎没时间四处走走看看。 结果齐玄素发现小殷带着一帮小道童正在一个偏殿里玩过家家的把戏,这种游戏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模仿大人,我演爹,你演娘,他演儿子,然后用泥土充作食材,做饭什么的。 齐玄素还很好奇,小殷这小丫头扮娘,谁是爹?便隐在暗中偷偷观察。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小殷这家伙玩得有点大,过家家不假,却不是扮演爹娘那一套,而是玩起了皇帝大臣,小殷自然是皇帝,还是一代女皇,剩下的道童就是大臣部下。 而且玩得还挺花,先是玩正常登基,后来玩三辞三让,接着又玩了弑君篡位、欧帝三拳等等。 最后干脆来了个黄袍加身。 几个小道童像模像样地把一块黄布披在小殷的身上,然后把小殷抬到太上道祖像跟前的香案上——这就是龙椅了。 小殷学着戏文的腔调说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来当忠臣的。” 一个小道童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顶道冠,缠了块黄布,就当是帝冠了,然后把道冠戴在了小殷的头上。 小殷喜笑颜开道:“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啊!” 一众小道童齐声道:“诸军无主,愿策大人为天子。” 然后山呼万岁。 小殷扶了扶头上的帝冠,装腔作势道:“孤本布衣,不过是想做个富家翁,寡人实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做,事已至此,朕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然后小殷就开始册封群臣,也不管是不是一个朝代的东西,全都凑在一起,你是内阁首辅,他是丞相,还有尚书令、平章政事,武官有大将军、大都督、大柱国,反正都是戏文里听来的,全都用上。 小殷定国号为大幽,找了块石头随便刻了个“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当玉玺,年号万妙。 有个跟小殷关系不错的小道童,被册封为大太子,另一个关系稍次一点,被册封为二太子,谁说太子只能有一个,戏文里整天都是三太子如何如何,可见太子最少也有三个。 还有两个小道姑被封为东宫娘娘和西宫娘娘。 两个小道童互相不服气,开始争宠。 “你让大家说说,凭什么你是大太子?” “凭什么我就不能是大太子?” “你有什么资格当大太子?哪儿的事情,你就大太子?” “我追随母皇多少年了。” 最后齐玄素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凭借一己之力,镇压了这次叛乱行为,剿灭一干叛军,并且擒获了刚刚登基的女皇,一瞬之间,大幽国灭亡,群臣作鸟兽散。齐玄素念其愚钝无知,网开一面,罚她抄写三遍道德经了事。 这也让齐玄素想起了亚圣的典故,孟母三迁。 小殷跟着他,近墨者黑,竟然玩起这一套了。 可见教育孩子,后天环境很重要。 最初的小殷,整天跟老鬼们打交道,是个小鬼,鬼气重而人气弱。如今不是小鬼了,更像人了,可人心的那点弯弯绕,也学了个八成像。 转眼之间,正式重组股东大会的日子到了。 大体就是按照齐玄素和张月鹿拟定的计划,先到先得,过期不候。说白了,别管你多大的关系,能参与进来的都非等闲之辈,谁也别想占个位置不干事,不存在先挂个名然后慢慢凑钱,要是没钱,就让给别人。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有个仪式,由谢教峰这个本地主人代表婆罗洲道府讲话,一定要把这次议事变成胜利的议事云云。 大家听过就算。 然后便是重新挂匾,以前的匾额出自孙合玉之手,如今孙合玉都进去了,自然是不能再用,早就连夜换下来了。如今的匾额则是出自兰大真人之手,一般而言,兰大真人不喜欢出这样的风头,可齐玄素到底年轻,觉得自己不够资格题字,亲自求了兰大真人的墨宝。 挂匾之后,又是各种鞭炮,好似过节一般,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认购股份。wEnxUemI 其实在此之前,就已经差不多分配完毕,如今便是走个过场,正式定下来。 两成九的股份,道门权贵分去了一成五左右,有两分股的,也有一分股的,都不是小数目,能拿出这么多太平钱的,不是小户人家。 其中又以全真道为主,毕竟婆罗洲如今是在全真道的掌控范围,其中徐家、上官家、唐家都是二分,季家本来是一分,不过齐玄素感念当年季道人仗义相助的情分,也给他们提到了两分。这就是八分了。再加上姚家的一成三,裴家的六分,齐家的五分,总共三成二,比婆罗洲道府这个大股东还要高出一些。 从股份的多寡上也能基本看出几家的实力,以姚家居首,裴家次之,齐家再次之。 除了全真道这方面的世家,另外几家也照料到了,虽然张家和李家不参与,但不意味着把正一道、太平道以及大掌教一脉排除在外,比如苏家、姜家、陆家、石家、萧家、白家等等,都是一分。 兰大真人、齐玄素、徐教容这些当事人谁也没拿股份。 其实齐玄素就是想要认购,手里也没这么多钱,让他拿个几百太平钱糊弄小殷还行,上万太平钱,根本不存在。 不过总的来说,七娘的凤麟洲贸易公司与婆罗洲道府加起来是五成股份,再有杜雨婳的一分股,刚好是绝对掌控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这有利于重组股东大会之后的重新选举董事会,因为董事会并不按照股份多少说话,无论多少股份,都是每个成员一人一票,所以股份多少并不直接决定公司的决策和管理,而是决定董事会的人选。大股东可以通过股东大会把自己认可的人安排在董事会里,大股东的人占据董事会多数,票数多,自然说了算,这才算是掌握了公司的决策权。 另外一成四就是由富商们进行认购,基本上是每人一分。 齐玄素主要有两个考量,这些富商都是老手,把他们吸纳进来,有利于公司的发展,毕竟道门权贵是不会做生意的,让他们胡乱插手,只怕要弄得乌烟瘴气,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干专业的事情。 只要合适的,就可以安排到董事会中。而他们的股份比例不大,又极为分散,也不会影响到道门对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掌控。 这也是齐玄素的根本目的,最大可能地公私兼顾,既能兼顾各方面的利益,不给自己树敌。又能保证道门的利益不受侵害,可以完成自己的主要职责,维持商贸畅通和财政稳定。 第二百零一章 董事会 根据引进的西洋公司架构,董事会首席拥有召开董事会的权力,可以解除公司内部任何人的职务,除了董事和监事,因为董事和监事并非公司雇员,而是公司的主人和仲裁人。 大股东可以召开股东大会,选举董事会成员。 董事会首席由董事会选举产生,必须得到半数董事的同意。 总的来说,股东大会决定董事会,董事会掌握公司的决策权,股份多少则决定了股东大会中的话语权,股份越多,承担风险越大,所以话语权越大。M. 有些时候,大股东会亲自担任董事会首席,如此就掌握了股东大会和董事会,所以给人错觉,董事会首席最大。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种情况就好像大掌教掌握了金阙,比如五代大掌教,无人敢于忤逆半分。如果大掌教不掌握金阙,比如六代大掌教,那就比较难受了。 事实上,如果董事会首席不是大股东的话,那么远远谈不上一言九鼎。 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大股东是婆罗洲道府,按照张月鹿的意思,就是道府方面派道士出任董事会首席,直接参与公司的决策和管理。这就是大股东出任董事会首席,一言九鼎。 不过齐玄素持不同意见,最终两人达成妥协,道府这个大股东并不亲自参与管理,而是行使监督权,主要派人组成监事会,制约董事会。按照程序,监事会同样是由股东大会选举产生。 不过齐玄素也部分认可张月鹿的想法,那就是董事会必须在道府的掌握之下,在关于董事会成员的任命上,是必须慎重考虑的。 齐玄素埋下的伏笔中,婆罗洲道府掌握股权三成,凤麟公司掌握股权二成,杜雨婳掌握股权一分,五成一的股份,已经是掌握了绝对控制权。而齐暮雨、紫微堂等人也不会公然跟齐玄素唱反调,再加上一成股份,那么齐玄素就有了绝对优势。 这也是七娘以公司持股的关键所在,裴小云和幻姬只是持有凤麟公司的股份,并不是直接持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份。严格来说,他们不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东,没有话语权。在凤麟公司中,他们只是小股东,七娘才是凤麟公司的大股东,拥有凤麟公司的控制权。只有七娘才可以代表凤麟公司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东大会中行使第二大股东的话语权。 换而言之,虽然齐玄素没有股份,但他代表婆罗洲道府,再有七娘的支持,已经掌握了股东大会,拥有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绝对控制权,他想让谁上,谁就能上,他不想让谁上,谁就绝对上不去。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 听起来很荒诞,一个没有半分股权的人却掌握了公司的最高权力,可这就是事实。 人人都批判一言堂,可等到自己当家做主的时候,又都喜欢一言堂。 齐玄素不是一个无欲无求之人,现在的齐玄素对钱不感兴趣,对女人也不感兴趣,更不会对男人感兴趣,那他对什么感兴趣? 现在股东大会重组完毕,接下来便是重新选举董事会。其成员暂定为十三人。 值得一提的是,监事会的监事并不属于董事会成员,这个齐玄素另外安排,暂且不讨论。 董事会成员除了一位首席之外,又分独立董事和执行董事。 执行董事是和非执行董事是相对的。 所谓执行董事,本身作为一个董事参与公司的经营。 而独立董事就是与公司没有任何关系,可以独立发表自己的观点,对公司的董事会决策包括一些重大的问题独立发表意见。其地位比较超然,不会受到内部派系利益的太多牵扯。 一般而言,独立董事的人数不能少于董事会成员总数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需要五位独立董事。 这五个独立董事并不参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管理和经营。 齐玄素已经有了三个人选,分别是七娘、齐暮雨、杜雨婳,不过七娘太忙了,身兼多职,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就由裴小云和幻姬作为凤麟公司的代表担任独立董事,这就是四个名额,还剩下一个名额,齐玄素决定由狮子城商会的会长担任。此人的生意买卖在狮子城中不算最大,却最为德高望重,经常担任调解人、中间人的角色,说话比较管用。 这些是细枝末节,这些独立董事主要就是在重大决策上发挥作用。关键在于董事会首席的人选,这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看作是一条大船,那么董事会首席就是这艘船的掌舵人。一个好的掌舵人,可以避开暗礁,撑过惊涛骇浪。否则很容易翻了大船,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过去的时候,孙教风是董事会首席,知道的秘密最多,这也是他为什么一把大火烧死了自己。 现在谁来接替孙教风?既要有能力,又要可靠。 有能力的人很多,可靠的人也很多,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就不多了。根据道门的规矩,游方道士是不管的,可是有正式职务的道士也不好身兼两职,这又排除了很多人选。 齐玄素为此专门与徐教容、谢教峰、太平钱庄的胡辅理等人深谈了几次,最后胡辅理给齐玄素推荐了一个人。 此人名叫陈书文。看名字就知道,他与陈书华、陈书祯等人是同辈人,不过陈家扎根婆罗洲多年,开枝散叶,就像岭南的林家,别说五服,十服都有了。所以陈书文与陈书华等人没什么关系,平日里也不来往。甚至陈书文都不能算是宗室,早已与寻常百姓无异。 不过陈书文也不能算是普通百姓,因为这个人很有能力和才华,早年的时候曾在一位陈家宗老的资助下,游历西方诸国,对西方的各种制度十分熟悉了解。后来西洋的公司制度被引入东方,孙家和王家成立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曾聘请陈书文担任大掌柜,西洋人称之为首席经理,后来因为理念不合,陈书文辞职离去。 此人有能力,也对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比较熟悉,由他出任董事会首席,算是比较合适。 齐玄素不懂经营,比较倾向于让专业的人来负责专业的事情,所以才否决了道府全面接管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提议,不过他也认可要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掌握在道府的手中。从这一点来看,陈书文不是股东,不过可以作为大股东婆罗洲道府的代表出任董事会首席。 如果陈书文能力够强,那么齐玄素也不介意让他董事会首席和首席经理一肩挑。 关键在于陈书文是否可靠,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设立监事会是干什么的,只要把握好监事会,不让其与董事会同流合污,那么可靠与否,也可以通过外力进行保证。 最终决定之前,齐玄素当然要见一见陈书文,便让陈剑仇安排此事。 结果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陈书文拒绝见面,自称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再劳心劳力。 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陈书文真不想出山,第二种是陈书文摆出清高之态,让齐玄素主动登门求他。 有本事的人大脾气,不算什么。 齐玄素倒是不介意放低姿态,礼贤下士,甚至三顾茅庐也不是不行,关键在于值不值得。 如果陈书文能撑起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果你摆出高姿态又干砸了,那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最终齐玄素还是决定亲自登门造访,没有太大的阵仗,只是带了小殷和陈剑仇。 陈书文就住在狮子城,大本事的人一般都不会缺钱,所以陈书文的府邸也相当不错。 陈剑仇已经与陈书文接触过,所以也算熟悉,向门房通禀之后,陈书文没有托大到真让齐玄素三顾茅庐,还是亲自出迎了。 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目光很是犀利。 齐玄素没有端着架子,主动行礼。 陈书文还礼:“久闻齐真人大名,老朽有礼了。” 略作客套,一行人来到正厅,分而落座。 陈书文道:“齐真人的来意,老朽已经尽数知晓,老朽可以答应齐真人,只是老朽有一个要求,如果齐真人不答应,那么老朽恕难从命,非是老朽故作清高,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齐玄素道:“陈先生请讲。” 陈书文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无疑是个庞然大物,几乎如同一个小的独立王国了。遍览史册,所谓兴衰之理,其实是围绕着土地进行的,在经历王朝末期大动荡的乱世之后,人口锐减,许多土地成为无主之地,所以王朝初期,人们无需争斗,只要开荒即可,既有朝廷的政策鼓励,又能得到更多的土地,这个时候就是王朝的上升期。” “等到土地分完,王朝便步入中期,土地兼并初露端倪。这个时候,也有道理,无非是优胜劣汰四字,符合规律。然后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已经不再是优胜劣汰,而是权力的失控,就不符合规律了。再然后,改良派、维新派、改革派等陆续登场,不过是最后的挣扎,成了也只是续命几十年。因为积重难返,病入骨髓。” “最后,人多地少,财政赤字,只要天灾人祸推上一把,王朝立时殒命,进入又一次的乱世。” 齐玄素问道:“陈先生认为如今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是积重难返?” 陈书文话锋一转:“并不是。” 第二百零二章 陈书文 齐玄素有点没有搞懂陈书文的思路,只得道:“愿闻其详。” 陈书文继续说道:“我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如同一国,可并非传统的中原王朝。” “首先,传统的中原王朝其实是封闭的,只能节流,无法开源,所以土地兼并就决定了没有三百年之天下。” “可再看如今的大玄王朝,已立国二百余年,哪里有半分乱世气象?反而还处在一个上行的阶段,何故?很简单,因为大玄王朝不是一个封闭的王朝,能够开源。” “就拿南洋来说,为了实质掌控南洋,每年都有大批中原人来到南洋各国,大玄朝廷和道门还觉得不够,还要鼓励移民,甚至半强迫地让失去土地的人来到南洋。在这种风气引导下,权贵们也不再热衷于土地兼并,反而是卖了土地,大肆出海,在海外建立功业。在这种情况下,中原怎么会有人多地少的矛盾?” “说白了,在封闭的环境下,其实也限制了豪强们,逼得他们只能在土地上做文章。” “其次,古代中原王朝的技术停滞,也就是玄圣与徐祖所说的大饼问题,无法把饼做大,不可能养活更多的人。直到道门取代儒门,这才开始飞速发展,真正把饼做大了,能够养活大多数人。” “与其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像儒门治下的古代王朝,倒不如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更像是道门治下的大玄王朝。” “这里面同样有一条线:技术发展,出海寻求廉价资源,然后进行扩张,不过在扩张的过程中技术优势开始丧失,导致逐渐失去廉价资源,成本上涨,由奢入俭难,财政赤字,步入类似土地兼并的矛盾之中,最后整个体系开始崩坏。” “大玄朝廷如今还在扩张的阶段,相较于周边地区仍旧有着无可比拟的技术优势,大玄人可以造铁甲舰、火铳、火炮、玻璃、钢铁,而南洋人没有这样的工艺,他们只能提供一些原材料,比如矿石、木材、橡胶等等,这些不需要技术,也卖不上高价。而他们又需要大玄的高端产品,只能用海量的廉价原材料去换取大玄的产品,这就是大玄的廉价资源。”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南洋人也开始逐步学习大玄人的先进技术,终有一天,他们会赶上大玄人。到了这一步后,大玄人因为各种原因,比如靠近原材料产地、人工价格低廉等等,会把作坊产业从大玄搬迁到南洋,又间接加速了南洋人的技术提升,这就是技术优势开始逐步丧失。” “表面上看,大玄已经摆脱了三百年的兴衰规律,可实际上兴衰规律必然存在,只是它不再像以前的儒门王朝一样。除非大玄的技术能够不断发展,一直保持优势,可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修炼到一定境界就到了极限,天地不容,要飞升离世。大玄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吗?” “终有一天,大玄和南洋没有区别了,南洋人会直接造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不是用廉价的原材料去换大玄的产品,于是大玄失去了廉价的资源。” “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看似是一家南洋的公司,实际上是立足于大玄的公司,此中的逻辑也是一样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不仅仅是中转贸易,也是依仗技术优势立足于海量的廉价资源得以快速发展。”???.WenXueMi.Cc “太上道祖有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道祖的意思是,兴衰不可避免,兴盛的时候,要懂得收敛,这样才能长久。” “这与道德无关,如果一个霸主总是以势压人,看似得意一时,其实是在透支自己的国力、信用、威望,自然就会缩短称霸的时间。” “人总是短视,明明知道短期利益会损害长远未来,可还是忍不住去争取短期利益,豪强们兼并土地是如此,工坊主们把作坊搬到海外也是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自有后人去操心。” “这就好像一个人在年轻时各种糟蹋身体,当时年轻力壮,似乎没什么事情,等到年老力衰的时候,就逐渐显现出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是如此,在最为鼎盛的时候,不知道收敛,肆意妄为,已经坏了根基,埋下了无数的隐患。兴盛的时候,看不出来,可等到走下坡路的时候,这些隐患就会成为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齐玄素听得很仔细,也听明白了。 他不得不承认,陈书文是有真材实料的,也值得他亲自登门,陈书文这是借着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说天下大势,不是什么缥缈虚无的气数气运,而是将许多事情的本质揭开。 这也让齐玄素坚定了一个想法,儒门是对的,大部分问题的根源都是人性,无论是技术的进步发展,还是各种制度的不断完善,只要是立足于人,都无法解决人性的弊端。只可惜儒门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也提出了改变人性就能建立大同世界,却仍旧找不到解决人性问题的办法。 齐玄素问道:“陈先生就是因为此事才离开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陈书文并不否认:“虽然齐真人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高层一扫而空,但这就像王朝末世换了一个皇帝,意义并不大,根子烂了,非要推到重来不可。” 说罢,陈书文紧紧盯着齐玄素。 “陈先生想要改革?”齐玄素又问道。 陈书文不再隐藏自己的意图:“这就要看齐真人是否愿意放权了。” 齐玄素道:“原来这就是陈先生的条件。” 陈书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谈到改革,齐玄素不由想起了张月鹿,她就是个改良派。 她要改变道门,可没说过再造一个新道门。 齐玄素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陈先生打算怎么做?” 陈书文道:“改革不是靠着权谋手段就能推动的,需要迫在眉睫的内外压力为推力,需要清晰的规划路线为引领,还要有为之努力奋斗的相关利益群体做基础,以及事成之后重新分配的巨大利益,以及一个坚定的领袖和核心势力。” “这些缺一不可,而权谋手段仅仅是降低阻力的方式而已,是术非道。” “就拿推力来说,如果没有内外压力,那么是没有动力做出改革的,大家都有饼吃,一团和气,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改变现有格局?” 齐玄素问道:“这个外力来自何处?” 陈书文伸手一指齐玄素:“正是真人。” “我?”齐玄素一怔。 陈书文道:“齐真人以雷霆手段扫灭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高层,如果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看作一国,那么就好像是国都被攻破,皇室尽丧,这就是外部的压力了。” 齐玄素又问道:“内部的压力呢?” 陈书文回答道:“以一国来看,内部的压力往往来自于底层的不满,每次大规模起义都会促使上层做出改变。这些年来,王家和孙家的予取予夺,已经让公司的底层十分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正是个天赐良机,可以将这些不满的底层转变为改革的相关利益群体。如果没有利益相关的群体,那么所有的改革只是空中楼阁,最终陷入到一帮人陪着一个人演戏的境地之中。” 齐玄素听明白了:“提高底层员工的福利待遇,使得他们支持改革。不过钱从哪里来?” 陈书文道:“高层解决了,底层也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庞大中层。放在一个王朝,就是众多的官僚、世家、权贵、宗室,这才是大头。他们既是可以分配的巨大利益,也是许多隐患本身。” “这些年来,王家和孙家任人唯亲,安插了大量的亲信在公司之中。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必须从他们身上开刀,才能彻底解决隐患。如今王家、孙家全部伏诛,过去紧密的利益同盟被打破,公司内部陷入混乱,他们正是惶恐不安又混乱虚弱的时候,也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如果错过了,等到他们重新安定下来,再想动就难了。” “再有就是一个足够坚定的领袖了,若是朝令夕改,总是被短期利益牵着鼻子走,最终就是原地踏步罢了。” 齐玄素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之中。 这无疑是个大动作,可如果做好了,其好处也是不必多说的。 过了许久,齐玄素问道:“我可以支持你,也可以放权给你,不过你要给我一个明确的时间。” 陈书文伸出三根手指:“三年,齐真人给我三年时间,我还给齐真人一个全新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齐玄素伸出手掌,说道:“好,我们就定下一个三年之约。” 陈书文与齐玄素击掌为约。 齐玄素与陈书文深谈之后,以婆罗洲道府的名义授予陈书文同四品祭酒道士出身,任命他代表婆罗洲道府担任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董事会首席。 第二百零三章 八月 张月鹿还不到三十岁,澹台琼的年纪也不算太大,与七娘相差仿佛。 论成就,澹台琼是无法与七娘比的。可这也存在部分客观因素,七娘背后是地师和姚家,澹台琼背后可不是天师,而是一个没落的儒门家族。 两人的资源相差太多了,成就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平心而论,澹台琼的能力并不算差,几乎是靠着一己之力做到了三品幽逸道士——虽然她是张家的媳妇,但张拘奇这一支是小宗,无法与大宗相提并论,张拘奇本人都吃不到多少资源,更不必说澹台琼了。 要知道,徐教容在出任次席副府主之前也只是三品幽逸道士。这个品级的道士还是含金量十足。 澹台琼也是个要强的人,从她当初敢为了张月鹿姓什么的问题闹到天师那里就能看出一二。在张月鹿发迹之前,这个小家主要就是靠她支撑起来的,张拘奇和张月鹿爷俩都要听她的,说一不二,这也导致了张月鹿和澹台琼的母女矛盾。 这样一个人,自然不算讨喜。 齐玄素就很不喜欢她,而且齐玄素也从不掩饰这一点。其实从这里就能看出,齐玄素并不怕老婆,没听说哪个怕老婆的男人敢跟丈母娘翻脸的。也并非齐玄素势利眼,齐玄素对慈航真人的态度同样不算亲近,更多是下属对待上级的恭敬谨慎,并没有借着这一层关系上赶着去讨好慈航真人。 这其中固然有齐玄素太忙的原因,也有齐玄素自身性格的问题。 当然,澹台琼同样不喜欢齐玄素。 一个强势女人配上一个好好先生,肯定与神仙眷侣无缘了。不管怎么说,夫妻两个势均力敌才是最好,一强一弱,肯定要生出很多矛盾。这种势均力敌未必是身份地位的相等,哪怕一方没有很高的地位,只要能够让另外一方离不开自己,愿意平等地谈,那也是一种势均力敌。 在许多时候,澹台琼是很憋屈的。 她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她不相信一个强势女人和一个软弱男人能够有美好未来。 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张月鹿,最年轻的副堂主,前途无量。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靠着张月鹿的赏识,算半个秘书一类的角色。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搭配呢? 她更愿意相信女儿一时鬼迷了心窍,昏了头。她现在出手干涉,女儿会记恨她一时,可从长远来看,女儿最终会发现她才是对的。 只是澹台琼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不被她看好的小子,竟然真就上演了一出所谓的“逆袭”戏码,每次来到张家,都是不同的身份,最近一次,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与张月鹿平起平坐。 事实证明了一件事,论眼光,她远不如女儿张月鹿。 过去都说,张月鹿怎么就看上了齐玄素?现在都说,张月鹿怎么就能一眼看出齐玄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也许有人说,齐玄素还不是靠着背景上位,有什么可说的。这的确不假,没有背景,没有靠山,齐玄素万不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可李天贞和王儋清同样有背景,为什么不能像齐玄素一样扶摇而起? 李长歌的背景比齐玄素更大,姚裴更是姚家嫡系,可比齐玄素这个外人厉害多了,怎么反而被齐玄素压了一头?不会是有背景不用吧? 说白了,机遇问题,能力问题。有句话叫作烂泥扶不上墙。有能力没背景,容易被埋没,有背景没能力,同样爬不了太高,父辈是参知真人,没法提拔出一个平章大真人,背景只能保证下限,能力才能决定上限。 这就好比皇子夺嫡,出身背景能够保证皇子们再废物也是个王,可能否做皇帝,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就拿兰大真人闭关来说,如果不是齐玄素当机立断,以强力手段稳住了局势,最终逼出了陈书华,那么南洋的后续发展就很难说了。 这个时候看的是什么?是能力,是魄力,是手段谋略。总不能齐玄素搬出背景说,我的靠山是谁,王教鹤、陈书华你们赶紧投降吧。齐玄素挡不住陈书华,东华真人凭什么替他说话?凭什么升二品太乙道士?难道金阙是东华真人开的?真当金阙是一团和气? 说到底,有背景的人多了,资源是有限的,谁能得到资源的倾斜?得到资源扶持的人也多了,能够走到最后的只有一个。 这就必须有所抉择。 其实东华真人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与天师对待张月鹿的态度很像,都是先观望,如果是可塑之才,再开始大力培养。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经历很像,前期比较艰难,没什么背景可言,也没有太多助力。 类似的经历和反而让齐玄素和张月鹿产生了共鸣,由此结缘。 澹台琼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步步登高,帝京道府的主事,紫微堂的副堂主,婆罗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 一直到了首席副府主,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 这已经不是与张月鹿平起平坐了,而是反压张月鹿一头,这次扫灭以王教鹤为首的婆罗洲逆党,齐玄素是毫无疑问的核心,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都成了齐玄素的辅助。 这是何等的气派。 无论是姜大真人,还是兰大真人,都对齐玄素的评价很高。 如果不是齐玄素资历太浅,晋升太快,那么让他接替王教鹤做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也不是不行。 不过也是迟早的事情,齐玄素如今是代理首席副府主,干上几年,彻底稳定了婆罗洲的局势之后,返回玉京担任首席副堂主,积攒资历,最终再外放婆罗洲,顺理成章地成为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成为参知真人,进入金阙。 以齐玄素的年龄而言,如果不出意外,那么肯定不会止步于参知真人,保底一个平章大真人跑不掉的,更进一步就是副掌教大真人,或者接任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甚至是有望争夺八代大掌教。 此时澹台琼的心态就很微妙了。???.WenXueMi.Cc 让她向准女婿低头? 对于一辈子要强的她来说,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是不低头,那又怎么办? 前几天,张月鹿来信了。除了例行的报平安和问好之外,只说了一件事。 待到婆罗洲的局势初步稳定,刚好大考临近,那些道童们参加大考,谋求正式道士出身,一众高品道士也不会闲着,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新晋的二品太乙道士会参与正常情况下的最后一次道宫学习。 以后再想来,那就只能等犯错误的时候了。 这次的规格完全不一样,等闲教习自然是没资格给这些真人们授课的,参与授课的全部都是大真人、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如果运气好,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会亲自授课, 虽然张月鹿只是职务品级,但也算在新晋真人之列。齐玄素这个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更不会例外,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会结伴前往万象道宫。 徐教容要再等一年,本来就少了一个掌府真人,若是首席和次席全部去万象道宫学习,且不说兰大真人如何头大,婆罗洲道府非乱套不可。 金阙方面已经正式批假,因为无论是授课之人,还是听课之人,都身居高位,事务繁忙,不可能抽出太多时间耗费在这上面,所以这次的学期很短,总共只有二十一天。不过金阙总共批了一个月的假期,多出来的几天主要用于办理交接和处理杂事。 正好齐玄素和张月鹿可以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回一趟玉京,拜访各自的长辈上司,再看一看新宅,顺带也会回云锦山一趟。 澹台琼看到这封信之后,当真是五味杂陈。 要说现在的她最不想面对什么人,无疑就是这个准女婿。 其实澹台琼也暗自恼恨,她又不是傻子,到了此时怎么会再去反对两人的婚事,只是她抹不开面子,下不来台。只要给个台阶,她就顺势下来了。 这个台阶,自然由齐玄素给最合适,可偏偏齐玄素就像傻了一样,愣就不给台阶。 如果说齐玄素是个迟钝的傻小子也就罢了,但从齐玄素在婆罗洲的表现来看,分明是个聪明人,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更是照顾得面面俱到,没几个说他不好的,哪里会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可见他就是故意如此。 这让澹台琼更为恼怒。 不过澹台琼却是忘了将心比心,如果不是她主动算计齐玄素,那么齐玄素怎么会如此对待她?齐玄素从来都是别人敬我一尺,我还别人一丈。七娘如此,裴小楼、雷小环、季道人也是如此。若是跟齐玄素过不去,齐玄素也不会以德报怨,总是要讨回来的。 七娘教导,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 王儋清的判决已经下来了,发配昆仑道府,修道观,也可能是修太上道祖雕像,据说昆仑道府打算把一整座山都修成太上道祖的模样,这可是个大工程,预计工期长达百年。 澹台琼猛地把信拍在桌子上,然后无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道:“两个祖宗,都是前世的冤孽。” 第二百零四章 课业 进入八月,齐玄素终于得闲。 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事情暂告段落,大玄朝廷正式册封了陈剑秋,徐教容那边,该杀的杀,该判的判。 证据确凿,再加上重点关注,多方推进,自然是快审快判。 王儋清保住了性命,被剥夺道士身份,服劳役二十年就能重获自由。 王教鹰被判死罪,王教雁、孙钥真被判永久劳役。 孙钥平被剥夺道士身份,服劳役三十年。他倒是没有深入参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事情,可平日里欺男霸女的勾当没少干,仔细算下来,反而判得比王儋清还要重。毕竟王儋清自诩狂士,还是要脸面的。 林天河因为有立功表现,没有被处死,不过也是永久劳役。 王教鹤被剥夺了参知真人的身份,相当于过去的贬为庶人。这无疑给了鬼国洞天自行处置的权力。 孙合玉被剥夺了大真人的身份,不必服劳役,却被镇压于锁妖塔中,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已死的陈书华同样被剥夺所有头衔身份,不同于王教鹤和孙合玉的低调处理,陈书华被冠以罪人、叛徒的名头,明发邸报,警示各大道府。 这显然是奔着遗臭万年去的。 说白了,王教鹤和孙合玉的问题,只是内部问题,而且两人有功有过,对于婆罗洲的发展也做出过切实贡献,可以关起门来说。陈书华的问题,涉及到佛门和隐秘结社,性质更为恶劣,危害更大,必须从重处理,昭示天下。 再就是郑教何、孙教风等人,也是差不多的待遇,剥夺道士身份和各种头衔,就此打止,不再深究。 林青城、吴婄蓉、郭永俨等人被免职。林青城因为勾结圣廷女神会,被判死罪,吴婄蓉、郭永俨被判永久劳役。 这些是主要人物,还有一些次要人物,除了部分手上沾染血债的被判处死罪,其余人等大多是服劳役,刑期从三十年到一年不等。 再有一些问题比较轻的,没有论罪,最高免职,最低记过,也有部分人要回道宫再学习。 除此之外,灵官内部也处理了很多人。 如果问东华真人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对王家动手,那么很可能就是王儋清与齐玄素冲突的时候。 不是东华真人心疼齐玄素,而是东华真人看到了堂堂道门灵官沦为王家奴仆,在紫微堂的地盘上,王儋清带来的灵官竟然敢对紫微堂的副堂主出手,这还是在玉京,婆罗洲又该是什么光景? 灵官到底是道门的灵官?还是王家的私兵?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无论是王教鹰逼宫,还是后来的全面对抗,都有部分灵官是站在王家那边的。 道府的事情可以为掌府大真人开脱,全部责任归罪于掌府真人王教鹤。灵官的事情就不行了。 据说因为此事,兰大真人还被记大过。当然,这件事没有声张,甚至没几个人知道,还是给兰大真人留了脸面。以兰大真人的身份,也不必在意一个记大过,以他如今的地位,要么就是万劫不复,要么就是满身荣光,不可能再跌回参知真人或者普通真人。这更多是金阙无声地向兰大真人表达不满,也是一种不算十分严重的“羞辱”。 虽然没有对外声张,但兰大真人还是大为恼怒,这种恼怒自然不是针对金阙。于是兰大真人展开了一次针对灵官内部的彻查行动,据说力度比较狠,好些灵官被处置,直接脱了灵官甲胄,更有甚者被判刑入罪,甚至是处以极刑。 因为灵官相对独立,不同于道士体系,只有掌府大真人、天罡堂、灵官府才知道全部内情,所以齐玄素也知之不多,只是隐约听说了一些片段,掌府大真人亲自监督,两位一品灵官亲自上阵,抓出害群之马,最后更是掌府大真人带头反思这些年来的功与过,提出了各种新条例、新规矩,要一整上下风气。 齐玄素听过就算。 整顿风气,哪有那么容易,哪怕是掌府大真人亲自抓,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扭转过来的。 处理了这些事情,齐玄素就与徐教容等人开始交接,准备前往万象道宫参加真人级别的课程,在未来的一个月里,会由徐教容代为主持道府事宜。当然,名义上还是要以兰大真人为主,不过考虑到徐教容过去就是兰大真人的秘书,就算兰大真人主事,也是徐教容用得顺手,具体事务还得落到徐教容的头顶上。 齐玄素决定先去岭南道府,与张月鹿会合一处,然后两人一起去张家,再去玉京,最后去万象道宫报道。 这一次,陈剑仇就不跟着齐玄素了,他要留下来参加八月份的大考。小殷倒是可以跟着,因为万象道宫距离鬼国洞天不远,她也可以顺道回家一趟。 就这样,齐玄素带着小殷登上了去岭南的飞舟。 要不怎么说,有没有职务的差别很大。 当初裴小楼也是二品太乙道士,可他的职务只是辅理,就只能坐普通飞舟。如今齐玄素同样是二品太乙道士,却是名义上的首席副府主,事实上的代掌府,便有了自己的飞舟,路费由道府报销,待遇截然不同。 这次的授课,由石大真人亲自负责。 石大真人可太了解这些新晋的二品太乙道士了,除了极个别的特例,比如齐玄素、张月鹿,大多都是正值壮年的“教”字辈七代弟子,年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都在四十岁往上,六十岁往下。论职务,要么是次席,要么是首席,最次也是个辅理、副府主、副堂主,手底下都管着好些人,有着丰富的公门经验,而且非常忙。 想要给这么一帮人上课,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所以道门派出的授课先生中,最低也是大真人一级,最高是副掌教大真人,从身份上就不能差了,压得住。而且严令必须参加,手头的事务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交接出去,道门离了谁都能照常运转,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齐玄素自然不敢托大怠慢。 婆罗洲道府和岭南道府是邻居,齐玄素又是从大虞国启程,那就更近了。没用一个时辰,齐玄素的飞舟便降落在东都府。 东都府并非岭南的首府,主要是张月鹿在这里。陈书文说过,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看似是一家南洋的公司,其本质上还是立足于大玄,可大玄这么大,辽东和西北的区别可太大了,具体来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就是立足于岭南,东都府就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这也是为什么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案发反而是从岭南那边烧起来的。 齐玄素在婆罗洲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需要岭南道府这边配合,故而张月鹿才在这件事上拥有发言权。所以不是齐玄素徇私,拿公事当私事跟自己的未来道侣商量,而是张月鹿代表了岭南道府,她要是不同意,齐玄素还真不好推进。 张月鹿这边也交接好了,齐玄素的飞舟一到,她便直接上了飞舟,没有停留,目标直奔与岭南相邻的吴州云锦山。 飞舟上,齐玄素自然是多有感慨。第一次去张家,那是徒步而行,走过了千山和万水,差点没死在路上,本以为苦尽甘来,结果临走还是没能逃了,遇到巫罗,飞舟坠落,来了个惊天一跃。 再看如今,坐着专属的飞舟前往云锦山,俨然与当日造访云锦山的全真道诸真人无异。就是巫罗,也没那么可怕了。虽然他没能亲手复仇,但也与巫罗间接交手,巫罗先后两次神降,而且是全部实力的神降,都没有落得好下场,可谓是大败亏输。 齐玄素觉得,距离他直面巫罗的日子,也许不会太远了。 当年祖天师能杀巫罗第一次,他未必不能杀第二次。 这个原本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今日再看,似乎也不是不能实现。 从岭南去吴州同样不远,很快,云锦山便遥遥在望。 张月鹿早已经与上清宫、吴州道府沟通过了,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驶入雾气弥漫的云锦山,齐玄素透过飞舟的窗口看到那些山脉断裂的痕迹,又有了新的感触。当年的他看不出什么门道,如今的他也算是见多了神仙打架,更能体会到玄圣的修为之高。 飞舟降落,张拘平和唐教华正在等候。 张拘平是张月鹿的族叔,也是第一个考察齐玄素的长辈,时移世易,张拘平如今再见齐玄素,便谈不上考验,只能是迎接了。 唐教华则是天师的秘书,位卑权重。 齐玄素与两人算是熟识,主动行礼。 “张……辅理近来可好。”齐玄素差点喊出“张道兄”,毕竟他在南洋打交道的人都是教字辈,诸如王教鹤、徐教容、谢教峰、郑教何等等,都是平辈论交,一声“道兄”足矣,好在他猛地记起这是张月鹿的娘家人,算长辈,最后生生改成了张辅理。 张拘平没有拿大,还礼道:“一切都好,有劳天渊挂念。” 唐教华道:“天师正在等着两位呢。” 张月鹿微微点头:“那我们就先去见天师,然后再说其他。” 第二百零五章 担当 小殷有点害怕。 众所周知,天师捉鬼。反正戏文里都是这么说。小殷对自己还是有着比较清醒的认知,她可不是人。 小殷就是只小鬼,竟然跑到天师所在的大真人府中,这可真是耗子跑到猫窝里了。上一个来到大真人府的阴物还是“帝释天”,却是跟着玄圣来镇压废天师的。 如今的小殷自然不能与当年的“帝释天”相提并论,难免害怕,显得畏畏缩缩。平日里不听招呼的小殷进了大真人府之后,变成了个乖宝宝,不再到处乱跑,伸手拉着张月鹿的衣角——危险的时候老张最安全,安全的时候老张最危险。 张月鹿看出了小殷的不安,便主动牵住她的手,一行人朝着天师所在的味腴书屋行去。 因为天师的轮值大真人任期在明年,所以最近一直都在大真人府。 齐玄素上次见到天师,如果不算隔空对话,那么还是在齐玄素去往凤麟洲战场之前。天师给了他们两人“三五雌雄斩邪剑”。 齐玄素想着,是不是要把“三五雌雄斩邪剑”还回去了?平心而论,他能在凤麟洲立下大功,又能在婆罗洲搞风搞雨,“三五雌雄斩邪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逊于地师给的七张“希瑞经”书页。 真就这么还回去,齐玄素还有些舍不得。 可齐玄素也知道,随着各自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他不可能一直和张月鹿形影不离,单单一把“青云”,意义不是非常大。 还有一点,张月鹿才是张家的正统传人,真要一个人驾驭双剑,那也是由张月鹿执掌“三五雌雄斩邪剑”,而不是齐玄素。 说到底,这件仙物本就不属于齐玄素,真就是暂借给他的而已。 齐玄素也不喜欢双剑,他觉得“三宝如意”就挺好使的,“素王”也挺不错。 三大仙剑,“叩天门”、“三五雌雄斩邪剑”、“素王”,张家和李家各拥有其一,外姓人基本是不用想了。 因为张家和李家是真正“有股”的,早在道门重建之前,他们就是雄踞一方的豪强霸主,他们参与了道门的重建,投资道门,并且是道门的一部分。 如果把道门看作一家公司,那么这两家不仅仅是董事会成员,还是股东会的两大股东。像王家这种后起之秀,只是董事会成员和公司管理,看似大权在握,惹恼了股东,立刻把你换掉。可张家、李家这种股东,除非也在道门搞一次重组股东大会,否则是不能把他们怎么样的。 来到味腴书屋之后,天师正站在一架底部装有四个轮子的可移动楼梯上,从高有二层楼的书架顶端拿下一部书,就这么看起来。 很多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天师只要一动念头,就可以把书取下来,可他平常时候还是像个普通老人那样生活。 唐教华来到楼梯下,仰着头说道:“天师,大小姐和齐真人到了。” 天师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随意道:“不要拘束,随便坐吧。” 齐玄素真就没如何拘束,找个位置坐下了。 齐玄素现在多少有点知道天师的性情了,只要不触碰天师的底线,天师的确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老人,在他面前不必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就算稍有冒犯,他也会一笑置之,不会追究。他不像地师那么神秘莫测,也不像国师那么霸道强势,是三师中最好相处的人。 可如果触碰到天师的底线,那么后果是极为严重的,更甚于国师和地师,天师会立刻变一个人,不讲半点情面,甚至是大义灭亲。若是不信,看看张无恨就知道了。那可是与天师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亲妹妹,最后还是被天师亲手斩了。 这也是张家人为什么怕天师也不怕天师。 平常的情况下,天师的确是君子可欺之以方,所以他们就能可劲闹,反正天师也不会太过计较。李家就截然不同,没听说过哪个李家人敢在国师面前嚣张的。 可一旦天师认真了,下定决心,那么张家就不得不怕了,一瞬间,所有的反对声音都会消失不见。比如天师决定立张月鹿为第三代的继承人,最开始还是好好商量的时候,张家大宗的声音很大,似乎举家汹汹,好像要逼宫。可天师做了最终决定之后,张家大宗又瞬间偃旗息鼓,做出了妥协。 在这一点上,李家又是不同,真正做出事关家族命运的重大决定的时候,国师反而没有这样大的威慑力。这大概就是藏而不露与锋芒毕露的区别,多少有点老实人发火如平地起惊雷反而更可怕的意思。 至于地师,齐玄素是真不了解。总感觉这是个城府很深、总喜欢藏在幕后的人物。 落座之后,天师先是肯定了齐玄素在婆罗洲的成绩,然后又谈起了海贸问题。 总结下来就是一个“钱”字,道门今年的财政很不好看,全家上下都指望着南洋这边,在这个时候,南洋可以乱,却不能一直乱下去,必须尽快恢复稳定。这个担子很重。 天师没有把话说得很晦涩让齐玄素去悟,而是近乎于用白话说道:“南洋的事情,你已经接手了,短时间内,不会轻易挪动你。凡事当作两面想,如今的南洋算是个烂摊子,如果搞不好,对你的前途极为不利,甚至会让你陷进去,有人会说,你只会搞人,却不会搞钱,不足以独当一面,更不足以总揽全局。可如果你能搞好,那就会给你积累巨大的本钱,这就是你进入金阙的跳板。你能否进入金阙,不在于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在于未来的大掌教,而在于你自己。” 齐玄素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收敛了:“功过从来结伴而行,金阙让我担负起这样的重任,是对我的信任,也是对我的考验,不知是福是祸。” 天师道:“无过便是功。如今的环境还是好的,好到什么地步,只要我们自己稳住阵脚不乱,挣钱并非难事,不必处心积虑去另开财源。所以,你要赶紧完成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重组,彻查王家、孙家的家产,悉数抄没上交金阙,这便是功。” 齐玄素说道:“抄没家产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人去做了,只是王家、孙家的产业大多都是固定资产,真正的现钱,其实并不多。至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重组问题,积弊甚多,我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对其开展一次全面的改革。” 天师有些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我要提醒你一点,以你的资历,不可能直接从首席副府主升为参知真人兼掌府真人,还是要回玉京的,所以东华真人不会让你在南洋停留太长时间,也就是三五年。在这三五年里,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积弊问题不会影响到你,反而是你的成绩。如果你决意改革,改成了固然是好,锦上添花,甚至别人看不到你的功劳,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可如果出现什么岔子,导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颗雷在你的任期内爆炸,其后果足以让你在婆罗洲的一切努力化作乌有。” 齐玄素的脸色严肃:“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危险的确存在。可现在是改革的最好时机,真要拖上个三五年,把这个问题留给我的下一任或者下下任,我固然是不必承担责任,可也错失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在个人利益和道门利益之间,总要有个取舍。” 坐在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忍不住转头望向齐玄素,一双凤眼闪着光,那是看待同路知己的目光。 这也是张月鹿为什么会喜欢齐玄素。 责任不是大而化之的“为生民立命”,而是一件件实在的事情,怕影响前途,不敢担责任,不敢有作为,无过便是功,这一套思想看似没什么问题,可许多弊端就是这么积累下来。 人人都只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只追求短期的利益,而不从道门的长远角度出发,那么道门怎么能好? 张月鹿不喜欢什么大风流,也不喜欢什么大豪迈,她却喜欢这种大担当。 天师的目光中也透露出了激赏:“你能这么想,我真是老怀甚慰。这些年来,我见过不少年轻人,在我的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天下大势,说什么古往今来,顺心意,求逍遥,谈人心,讲天意,天道渺渺,人道茫茫,大多都是在务虚。能像你这样沉下心来,做一些切切实实的实事,能够务实,真是不多。好,很好。” 齐玄素微微欠身道:“愧不敢当。” 天师摆手道:“不必自谦。末法临近,世界越来越真实,那么我们也应该越来越踏实,站在地上,而不是飘在天上。两脚不沾地,鞋底不沾泥,就妄谈执掌天下,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关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改革的事情,我支持你,岭南道府会全力配合你。”???.wenXUEmi 齐玄素的眼中有了光亮。 接下来又是谈了许多细节,最后,天师没有向齐玄素讨要“青云”,而是打发他去见一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第二百零六章 伯母 齐玄素又要去老岳父家了。 平心而论,齐玄素对岳父的印象很好,能力如何,不得而知,可人品是不错的。张月鹿骨子里还是更像父亲。 至于岳母,齐玄素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却不认同。 一离开大真人府,一直没敢喘气的小殷就好像重新回到水中的鱼,又活了过来。 这不是夸张,她是真没喘气,就像死了一样。 天师看了她一眼,她想要笑一笑,结果小脸都僵了。 其实小殷也见过姜大真人,没有这般不堪,姜大真人称呼一声“小道友”,她坦然受之。怎么见了天师就这么个德性?就算天师比姜大真人厉害一些,也没到这个地步。 齐玄素认真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小殷戏文听多了,总是天师雷法降妖捉鬼,她自己就是个小鬼,自然代入其中,最后就是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从大真人府下来,往上清镇走去。 一路上不少张家族人来来往往,见到两人之后,打招呼之余,眼神都有些复杂。 虽然张家是排名前二的道门世家,从来不缺真人,但如此年轻的真人还是不一样。年龄决定向前途,可以预见,两人日后是真正掌握道门命脉前途的一小撮人之一。 真正的大人物。 只是许多张家人在短时间内难以转过弯来,有心想要讨好攀附,又放不下架子。 昨天还是俯视,今天就要仰视。 谁能想到齐玄素升得这么快,如果把这个时间拉长到二十年,哪怕是十年,也不会让人这样难以接受。 又看到一个小丫头走在两人中间,一只手牵着齐玄素的右手,另一只手牵着张月鹿的左手,就像是一家三口。 这就更让人惊讶了,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才多久,两个人连孩子都有了? 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日子?其实不是刚刚过去三年,而是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么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很快,齐玄素来到位于上清镇的岳父家。 这是一座古老的宅院,经过上百年的风雨,门窗都有些糟朽了,油漆剥落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砖石却还结实,青砖铺地,有过厅,有前厦,有回廊。厚重的墙山,镂花的门窗,青色的苔藓,茂盛的翠竹,画风十分统一,幽静而和谐。 这样的环境,若是再刷上一层新油漆,那就会破坏这份和谐,反而不美。 一个门房看到两人,赶忙去通禀:“高功,姑娘回来了。” 道门很忌讳“老爷”,所以哪怕是私下时候,也是用这种比较正式的称呼。 很快,张拘奇从屋里走了出来:“青霄,天渊,你们回来了。” 按照道理来说,张拘奇是可以直接叫“月鹿”、“玄素”的,可似乎随着两人的身份提升,就连父母长辈也得尊一尊他们了,不好拿大。 放在过去的儒门时代,孝为先,就算做了宰相,也得在父母面前低头跪着,因为规矩礼法压在头上呢,你不跪,就要万夫所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犯错的子女。 可道门取代儒门之后,提出了平等,孩子与父母也是平等的,不是父母的附庸,这就导致儒门的印记还在,又比较淡了,最起码子女有了反抗的道理依据,于是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就微妙起来。 齐玄素与张拘奇正常见礼,很是随意。属于那种可以坐在一起喝酒的随意。 再有片刻,澹台琼才走了出来。 齐玄素也行了一礼,很规矩,不让人挑错:“伯母好。” 澹台琼微微点头,礼节性地回答:“齐真人好,请客厅坐。” 话里话外透着冷淡。 齐玄素不以为意,穿过长满了青苔的天井,来到客厅,没有半分拘谨,就好像自己家一样。 毕竟齐玄素孤身一人去南洋,面对王教鹤、孙合玉、陈书华的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在道府大议上面对道府上下据理力争,稳住局势,不见半分变色,没道理到了岳母家就束手束脚起来。 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 怕岳母对自己不满意?我还对你不满意呢。 七娘教导齐玄素,不要总想着让别人满意,也不要去讨好别人,更不要主动低下身子。 有些人,不管是朋友相处,还是夫妻相处,别人本来是挺讲道理的,他偏要摆出个低姿态,好像骨子里有什么毛病,非要给别人惯上一些毛病,助涨一些风气。还以此为荣。 大家平等相处就好了,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客厅里全部是中式摆设,没有半点西洋元素,毕竟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院,添上一组西洋沙发,就变得不伦不类了。 落座之后,澹台琼说道:“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若是说话有得罪之处,还请齐真人海涵。” 齐玄素早已不是当初的年轻人,这几年的历练让他应付起来游刃有余,说道:“什么海涵不海涵,我听着就是,伯母言重了。还有,伯母也不必叫我齐真人,还是叫我的表字‘天渊’吧。” 澹台琼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明知故问道:“不知齐真人这次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齐玄素也不强求称呼,你愿意叫齐真人就叫吧,我反正又不吃亏,至于阴阳怪气,你再阴阳怪气能比得过七娘?早就习惯了。 齐玄素坦然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冒昧登门,是与伯父、伯母商谈我和青霄的婚事。” 澹台琼眯了眯眼:“婚事。” 齐玄素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的陷阱,立刻改口道:“严格来说,不是婚事,而是结为道侣,这与成亲还是有些不同。比如过去提倡的什么三媒六聘,道门就都取缔了,这些都是儒门糟粕。” 澹台琼吃了个憋,有点气闷。 她却是忘了,齐玄素这段时间都是跟什么人打交道,多少人等着抓他的尾巴,他要是没这点警觉,也走不到现在。 不过澹台云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道门的确是废了媒妁之言,那么父母之命呢?是不是也不计较了?” 齐玄素道:“这个当然还是要征求父母长辈的意见,毕竟这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是两家人的事情。” 澹台琼顿时感觉到了齐玄素这小子的棘手,父母就父母,他偏要在后面加个长辈,这是准备拿天师压她呢。 澹台琼改变策略:“既然是父母之命,那么理应由各自长辈来谈,齐真人的长辈总不会是齐教正真人吧?” “自然不是。”齐玄素笑了笑,“我无父无母,是个万象道宫的孤儿,所以只能亲自来谈,还望伯母见谅。” 澹台琼故作惊讶道:“可我听说齐真人有一位义母,不知是真是假?” 齐玄素点头道:“的确有一位义母。” “为何不见她来?是瞧不起我们小门小户吗?”澹台琼图穷匕见。 齐玄素却很从容:“这是哪里的话,只是我这位义母平日里太忙,天南海北哪里都去,出海也只是常事,就连我都见不到她。” “忙到连儿子的婚事都无法顾及。”澹台琼冷冷道。 齐玄素淡笑道:“亲疏总是有别,毕竟是义母,不是亲娘,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这对母子,从不惮于说对方坏话的,七娘红口白牙地说齐玄素是有了媳妇忘了娘,齐玄素现在这么说也不是大问题,七娘肯定不会在意,不过多半会装作在意的样子,以此为借口狠狠攻击齐玄素。 澹台琼又道:“可我怎么听说,她去见了慈航真人?见慈航真人有时间,来云锦山就没时间?太势利了吧?” “是这样的。”齐玄素当然不能说七娘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这位义母当时去玉京,并不是专门要见慈航真人,而是为了给我购置新房,毕竟凭我的例银,这辈子也买不起太上坊的住宅。可我这位义母经商,家资颇丰,便代为购买了。正好也是适逢其会,慈航真人就在玉京,这才见了一面。至于为何不来见伯母,绝非有意,只是伯母刚好不在玉京罢了。” 只守不攻并非齐玄素的风格,他接着又转守为攻:“这些其实都是细枝末节,长辈们的意见固然重要,可关键的还是当事人,与其纠结我的义母如何,岳母何不问问青霄的意思?” 澹台琼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她恍惚有一种错觉,这不是与未来女婿的对话,而是一场道府议事,齐玄素这个小子俨然扮演着一位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攻城掠地的将军,游刃有余。 是,就连王教鹤都输给了他。她又怎么能赢? 澹台琼不能正面力敌,不得不退让一步,转而利用自己的母亲身份以退为进,她没有多此一举地询问张月鹿的意见,而是叹了口气:“说起来怪没意思的,生儿育女有什么用,十月怀胎,分娩之苦,又是养育成人,可孩子刚刚长大,转眼间就飞走了,成了别人家的人。” 这话却是听着耳熟,七娘也用过此类手段。 张月鹿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齐玄素抬手拦住了。 齐玄素不想激化她们的母女矛盾,反正他在澹台琼的眼里已经是恶人,干脆恶人做到底。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 于是齐玄素说道:“伯母此言差矣,青霄不是谁的人,她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的,她只是她自己的。” 澹台琼猛地站起身来,显然气得不轻:“既然是自己的,又何必问我?”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没有半点波澜,不过还是象征性地起身朝着澹台琼的背景喊了两声:“伯母,伯母……” 第二百零七章 秋雨 在这件事上,能谈的其实不多。 两人算个人物,又算不上多么大的人物。 谈不上大人物,可以举办一个仪式,声势必然不小,却谈不上影响多么深远,更谈不上牵动道门上下。 可两人也不算是小门小户,两人都身居高位,各种事情自有别人帮着操持,用不着两人亲力亲为,两个人只要出个人参加仪式就够了。 所以没什么好谈的,无非是同意或者不同意,难道张家和姚家还要在房产和聘礼嫁妆上斤斤计较吗? 那就不体面了。 到了这个层级的世家,嫁娶规格都有一个默认的标准,不会少了,少了不体面,也不会多了,攀比炫耀是暴发户的作派。 联姻就是资源交换,不在乎那三瓜俩枣。 打个不正确的比方,聘礼再多,嫁妆再多,能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份相比吗?能跟道府的权位相比吗?这都是细枝末节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这次来张家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无论澹台琼谈与不谈,结果都是注定的。说得不好听一些,这更像是一次通报。毕竟天师定下的事情,慈航真人认可了,张家大宗妥协了,在正一道这边就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所以澹台琼在最后也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不过必要的形式还是得走完,澹台琼走了,那么齐玄素就跟张拘奇谈。 张拘奇还是好说话的,齐玄素和老岳父算是相谈甚欢,张拘奇让人置办了一场小规模的家宴,包括小殷在内,刚好四个人,干脆开了一坛“醉生梦死”。 张月鹿不必多说,自然是海量。齐玄素也不是当年了,武夫体魄摆在这里,是能跟张月鹿对饮的。张拘奇就差点意思了,不能跟闺女相比,谈到女儿出嫁,又动了感情,本来说好小酌几口变成了大碗喝酒,很快就上头了。 至于小殷,作为一个什么都敢吃的阴物,吃酒也是吃,完全不影响。 到最后,齐玄素一家三口没怎么样,老丈人差点喝到桌子底下去。 齐玄素只能把老丈人扶去休息,别看老丈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距离人事不知只有一步之遥,竟然还知道让齐玄素把他扶到书房去,而不是去卧房,这觉悟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被规训得可以。 齐玄素知道,等他们走后,老丈人有得瞧了,恐怕要面临一场狂风暴雨,成为岳母的出气筒,词都想好了,无非是在外人面前不帮她说话,还喝成这个德性。 这种事情挺没意思的。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齐玄素也不好说什么。 安顿好张拘奇之后,张月鹿领着小殷在大院里闲逛,齐玄素上次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便没有跟着去,一人站在廊下。 齐玄素对待岳父母缺乏必要的敬畏,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道门就是要打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那一套,也许其他地方还有相当多的儒门印记残留,可万象道宫必然是执行最彻底的,而且齐玄素这些人本也没有父母,再加上岳父母又远了一层,与正常人注定是不同的。 要说齐玄素因为从小没有父母,便把岳父母当亲生爹娘看待,那就更扯淡了,而且显得虚伪。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齐玄素在感情上极度吝啬,他愿意交朋友,却不随便称兄道弟。 他和张月鹿是生死相依,并肩作战。 师父一个人拖住刺客,把他丢了出去。 七娘更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再造之恩,半个教导之恩和养育之恩,没有七娘,就没有他的今天。 至于小殷,那也是跟着齐玄素七进七出,从凤麟洲到婆罗洲,多少刀光剑影闯出来的。 齐玄素这才愿意付出感情。 将心比心。 澹台琼的态度就注定了齐玄素不可能付出什么感情,只是看在张月鹿的面子上,才没有太过分。 同样,张月鹿对七娘也是类似的态度。 这要放在儒门时代,简直是大逆不道,可以杀头了。 可惜这是道门的时代。 一场秋雨飘摇而至。 如今已经临近中秋节,天气渐冷。这场秋雨略带寒意,雨点打在屋檐上、树叶上,沙沙作响。雨势渐渐急骤,可雨声仍旧不大,仍旧是沙沙作响。 齐玄素负手看着雨景,默然不语。 几个佣人远远看着这位新姑爷,不敢上前。 他们都是道民,因为道门严禁蓄养奴仆,所以他们都是自由身,受张家的雇佣,每月领例钱,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也可以走,不限制自由。因为待遇优厚,所以很少有人离职,这些人已经干了十几年,几乎是这个家的一员。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干完手头上的差事,聚在一起,一个妇人努了努嘴,轻声问道:“这位新姑爷现在是个什么官了?上次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大的气派,现如今就连夫人都压不住了。” 另一个妇人说道:“我听说了,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 几个妇人一起发出低低的惊呼:“首席副府主?那可是道府的二号人物,新姑爷才多大啊?这个年纪就跟大宗的真人们平起平坐,家里后台很大?” 那个消息灵通的妇人说道:“我就听了那么几句,好像这位新姑爷有个义母,来头很大,能跟慈航真人平起平坐。夫人多半是吃醋了。” “你小声点,让夫人听到了,没你好果子吃。” “对了,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头?总不能新姑爷还带着个拖油瓶吧?这二手的男人,姑娘能乐意?” “你别瞎说,我看姑娘比姑爷还要上心呢,说不定是动了收养的心思。” “他们两个才多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年纪是不大,可架不住境界修为高,要是一高一低,那还有个说法,可两个人都高,如今又分居两地,成亲也是这个任期结束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候就更希望渺茫了,还是早做打算吧。” “这也是常情,那些仙人们大多都没有子嗣。” “我看是玄圣是故意这么设计的,你看,想做大掌教必须年轻,七老八十是不行的。如此一来,大掌教都是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修为高绝,很难有子嗣,无形中防止了大掌教把位置传给儿子。” “扯远了,我怎么觉得这位新姑爷这么吓人?” “吓人就对了,我可是听说了,这位新姑爷刚刚在婆罗洲大开杀戒,婆罗洲道府的两任掌府真人、前任首席、前任次席全部落马,都是他一手操办。还有其他的大小道士,就更数不胜数了,杀的杀,判的判,好些人家也不比咱们家差,都让新姑爷抬手就收拾了,能不吓人吗?” “新姑爷都这么厉害了,夫人还敢给他使脸色啊?” “夫人面子不够大,不是还有姑娘吗?不看僧面看佛面,新姑爷再大的本事,顾及姑娘的面子,也得收一收。” “这就是老话说的,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说的是,你没看那些大宗的态度变了吗?还不是姑娘和姑爷有本事,这以后还得指望着他们。” 就在这些人说话的时候,齐玄素再次见到了澹台琼。 其实看澹台琼的侧脸,还是能看出与张月鹿有六分形似,三分神似。 齐玄素很不负责地想着,看来张月鹿身上的几分恶劣品质,多半就是传承自澹台琼。 澹台琼已经恢复了平静,沉声道:“齐玄素,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最年轻的首席副府主,还可能是最年轻的参知真人。” 齐玄素的脸上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多承伯母吉言。” “青霄从小就很有主意,执拗。”澹台琼缓缓说道,“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是对的,我是错的。” 齐玄素望向澹台琼:“伯母,你错了。” 澹台琼皱起眉头,再次生出怒气。 她都已经把姿态放低到这等地步,他还想干什么?就这般得理不饶人? 齐玄素并不是想要挑衅澹台琼,只是说道:“青霄没有那么庸俗,或者说,青霄没有那么功利。伯母,你想过没有,一般而言,男人并不过分在意自己的伴侣是否强大,就算伴侣弱小,他们也能为伴侣遮风挡雨,而不是从伴侣身上寻找所谓的安全感,更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伴侣身上,很多人甚至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所谓‘妾似丝萝愿托乔木’,很多女人要一生托付良人,找个好男人才能过得下去。” “可你不能这么想青霄,她从来不愿意做什么依托乔木而活的丝萝,她要做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她从来不想从男人身上寻找安全感,也不愿意让男人来供养她,她是独立的,从来不是谁的附庸。” “青霄未必早早料到了今日的我能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我倒是觉得,就算我没有这些际遇,如今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青霄已经贵为次席副府主,仍旧不会嫌弃我。抱怨男人没本事,本质上还是希望依靠男人得到什么,几时听过男人抱怨女人没本事的?青霄不会这么庸俗。” “谈论对错,无非是从功利的角度出发。如果从个人情感的角度出发,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对或错,只有无悔还是后悔。” 齐玄素的语气平静:“我和青霄其实是一类人,我们的绝大部分精力都交给了道门,留给自己的个人空间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实在不想再在这最后的一尺净土上大谈功利。” “伯母,你说呢?” 澹台琼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第二百零八章 新家 齐玄素和张月鹿只在张家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动身前往玉京。 小殷还是第一次去玉京,既惶恐,又兴奋。两种情绪交织,让她坐立不安。一会儿趴在窗口看景色,一会儿又来找齐玄素问东问西。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张月鹿这才问道:“你怎么说服我娘的?她竟然会来送我们。” 齐玄素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还藏着掖着。” 齐玄素道:“其实也没什么玄虚。我和你娘的交集在哪里?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和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会有任何交集。想要解决问题,当然要从根源解决,也就是从你的身上着手,这叫抓住主要矛盾。” 张月鹿眼神一亮:“可以啊,我都没想到这一点。” 齐玄素笑道:“你身在此山中,自然不如我看得明白。我又跟她谈了一次,没有说我自己如何,只是谈了你,若论对你的了解,你娘还不如我,自然要被我说服。” 张月鹿不由感慨道:“掌控欲太强,就不愿去了解别人,只会用自己的想法去定义别人,我们两个都要引以为戒。”WeNXuEmi.Cc 说话间,飞舟已经过了昆仑山口。 齐玄素好半天没说话。 再过了一会儿,齐玄素指着下方的星宿海,说道:“我就是在这里醒过来的,然后就去了盐泽。” 越是靠近玉京,人烟越是密集。 可以看到,下方正在修建各种道观,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有了城池的雏形。 这就是昆仑道府名下服劳役的地方之一了。 被发配到这里的道士,除了有大批灵官负责看管之外,还会被植入一种特殊符箓,让他们能够发挥正常境界修为去干苦力,可如果敢有异动,那么体内的符箓发作起来,立时就是修为全失,算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镣铐枷锁。 当然,这种特殊符箓也是有上限的,如果境界修为太高,那就不管用了。所以孙合玉没有被发配到这个地方,而是被镇压在锁妖塔洞天。 齐玄素叹息道:“希望我们不会有朝一日也沦落至此。” 宦海沉浮,谁又说得明白? 张月鹿倒是乐观:“放心,如果你我一朝失势,那么最大的可能还是直接被杀,其次就是被镇压在洞天之中,龙宫洞天就不错,还能看海景,肯定不会被发配到这里做苦役。”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这的确是实情。 一旦斗争失败,最大的可能就是直接死了,这叫斩草除根。其次才是囚禁。 想到这里,齐玄素又想起了张无恨。 她就是被囚禁多年,一朝脱困,与隐秘结社勾勾搭搭,也不知道如何了。 说起来,张无恨脱困还是他上次去万象道宫时的事情,他也算是亲历之人,却好像是已经过了很久。 不过上次是他和姚裴做同窗,这次终于是和张月鹿做同窗了。 这一路上,没有什么波折,没有巫罗兴风作浪,一是那件事之后昆仑道府就加强了戒备,二是巫罗在婆罗洲吃了大亏,损耗不小,也该休养生息了。 齐玄素还没资格直入玉京,飞舟在玉京城外降落,齐玄素三人一起徒步入城。 这一路上,自然引来了好些目光。 两位真人并肩同行,又这么年轻,其身份自然不难猜。就连小殷今天也专门弄了一套小号的四品祭酒道士衣冠,像模像样地穿戴起来,让人看了更是惊讶,这么小的四品祭酒道士?是天生身高有缺陷吗? 道门当然没有这么小的鹤氅,需要专门定制,这是小殷自己用“天马行空”画的。 进城之后,没有去齐玄素的老宅,也没去张月鹿的宅子,直奔玄真大长公主府。 经过几个月的装修,原本略显破败的玄真大长公主府已经焕然一新。 小殷一路上早就看花了眼,就像个乡下丫头第一次进城,虽然狮子城同样繁华,但到底不能与玉京相比,这边是实实在在的仙家气象,天上白玉京并非浪得虚名。 玉京二十四坊以上八坊为最,上八坊中以太上坊居首。 玄真大长公主府在太上坊中也是佼佼者。 其气派可想而知。 此时小殷呆呆地站在玄真大长公主府的大门前,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扯了扯齐玄素的袖口:“老齐,这就是你家?” 她用双手竭力比画了个大圆:“你家这么大?可比你的签押房气派太多太多了。” 齐玄素微笑道:“也是你的家。” “真的?”小殷又惊又喜。 齐玄素道:“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小殷欢呼一声,一蹦三尺高,甚至直接蹦过了门楼,结果撞上府邸的防御阵法,又被弹了回来,被张月鹿接在了怀里。 被齐玄素在澹台琼面前说是不庸俗的张月鹿此刻的想法就很庸俗:“真该让我娘也来看看,见识了这座声名在外的玄真大长公主府,她就更没话说了。” 齐玄素反而是帮澹台琼说话了:“伯母还是见过世面的,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摆手道:“没有这么简单,这座宅子空悬了这么多年,不是谁想买就能买的,更不是有钱就行的。要我说,七娘能买下这座宅子,多半是地师发了话,天机堂是全真道的堂口,不得不听令行事。” 齐玄素恍然道:“如此说来,我是捡了个大便宜。” 张月鹿道:“天机堂囤货居奇,本就是等着卖人情的,对他们来说,这也是物尽其用。再者说了,太平钱他们一分没少收,谈不上大便宜。只是……” 齐玄素接口道:“风气不正是吧。” 张月鹿点头道:“对,不过这个根源不在于你,在于天机堂。” 齐玄素没有置评,从须弥物中取出秘钥,打开阵法和大门,领着两人走入玄真大长公主府中。 正如张月鹿所说,这座宅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寻常人有钱可以在南洋购置上千亩地,建造一座皇宫也没人管,可是在玉京城里,无论是建筑面积,还是占地规模,都有严格限制,寸土寸金毫不夸张。 齐玄素给一大一小介绍这座未来的住处。 这座宅子为三路,东路三进,西路三进,中路四进,如此一来三路院子就构成了一个“凸”字形,再配以一个“凹”字形的花园。 作为家主,自然住在中路,前面两进用作正堂客厅,齐玄素和张月鹿以后住在第三进,七娘这种长辈住在第四进。小殷住在东路第三进,不过小殷表示她想住在花园里,因为从地图上看,花园最大,结果被齐玄素无情否决。 不得不说,宅子确实大,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也用了大半个时辰。 饶是张月鹿出身张家,甚至去过紫霄宫,也是有些惊讶。 毕竟紫霄宫再好,那不是自己的地方,这可是自己未来居住百年的地方,感觉自然是不一样。 这里也有一些天机堂的匠人,正在对整座公主府进行翻新。 见到齐玄素和张月鹿之后,仅从装扮上也能猜出两人就是这座新宅的未来主人,纷纷主动行礼。 齐玄素一一还礼,笑着道一声辛苦。 小殷一双小短腿走路费劲,赶不上两人的脚步,干脆飘了起来,悠悠荡荡,让一众工匠纷纷侧目,这么点年纪的小姑娘就有天人修为? 如今的宅院里已经陆续添置了不少家具,都是张家送来的,这些属于张月鹿的嫁妆,都是根据府邸尺寸专门打造的,用的是南洋木料,以各种檀木为主。 据说是天师出资,他老人家无儿无女,这些钱留着也是便宜了别人,不如给小两口置办点家当。 在新宅里逛了一圈,两人自然免不得要规划一番。 不同于普通人家,要在他们住的地方设立两个书房,齐玄素和张月鹿一人一个,毕竟张月鹿不是深宅妇人,她也是用书房的,而且频率不会比齐玄素少。 要么就是两人共用一个,两张书案对着拼在一起,可如此一来,就有点像签押房,还是那种齐玄素做七品道士时用的签押房。 这就有点不像话,反正家里面积也大,干脆都要,双份的书房,双份的静室,什么都是双份的。卧房干脆三个,连两人闹意见时暂时分居的卧房都提前预备出来。 小殷听了半天,给他们两个提了个建议:“你们这样多麻烦啊,干脆老齐你去东路住,什么都是全套的,老张你去西路住,那也是全套的,我替你们住在中路。你们要是想要一起睡觉,就去花园,那里宽敞。” 齐玄素一把拎起小殷的后衣领,笑骂道:“你的野心还挺大,想要做一家之主。” 小殷蹬摇着两根小短腿,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我只是提建议的,你们要干什么?” 说罢,她挥舞着两个小拳头,拼命进行反抗。 可惜齐玄素身手不凡,上过凤麟洲战场,根本伤不到他,张月鹿顺势抓住小殷的双手:“花园睡觉是吧?是该教训教训你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家伙。” 小殷很快便被两人联手镇压下去。 第二百零九章 又见上宫 最后看完了花园,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不好在这里住上几天,毕竟还没修完,张月鹿的宅邸也在太上坊,可以去她那里暂时住上几天。 小殷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刚好看到一面空白影壁,便留下了自己的墨宝,画了一幅道祖骑牛图,栩栩如生。 小殷的绘画技巧极为了得,绝不是她自己说的那般,根本画不了。她是字也好,画也好,就是想偷懒,平日里故意画些简笔画,一是省劲,二是糊弄齐玄素。 很多人误以为中原的画偏向于写意,完全不写实。其实是个误区,不是说所谓的写意画不好,而是写意画不需要太多的绘画功底作为支撑,便于上手,又名文人画。 文人画和打油诗是一种东西,其根本是儒门士大夫掌握了话语权,不代表专业,反倒代表了权力。位高权重的人标榜自己,画上几笔泼墨山水,或者花鸟鱼虫,黑漆漆一片,反正意象也好,神似也罢,具体好坏也没个明确标准,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自然就有捧臭脚的,适合权力变现。 可如果写实,那就糊弄不了,像就是像,不像就是不像,结构、透视、光线、明暗、远近,都需要实打实的基本功作为支撑,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哪有时间钻研?而且就算技巧纯熟,这种画也很耗费时间,不能像文人画那样一蹴而就。 其实不仅是儒门如此,道门也不例外,好些道士就爱写诗,一写就收不住,可其水平远不如真正的诗人,略比打油诗强上一点,只是碍于其名头,无人敢于戳破罢了。就像西洋故事里的皇帝新装。 小殷这家伙自称画不了山水,多少是有一点讽刺在里面的。 张月鹿的宅子要比玄真大长公主府小上不少,不过收拾得很不错,是照着大真人府标准弄的,只是张月鹿一般住在玄都的宅子,很少来太上坊这边,多少显得有些冷清,没有人气。 小殷很快便喜欢上了这里,都不想走了。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和张月鹿各自出门,拜访长辈和同僚。 张月鹿去了慈航真人那边,齐玄素去了东华真人那边。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算直属上司的上司,也要联络感情,最起码走动一下,比如齐教正、徐大成、姚恕等人。 主打一个人情世故。 当然,关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事情,齐玄素不会提,也不必提,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传言说,紫微堂首席副堂主姚恕可能会顶替王教鹤的位置出任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这也在情理之中,姚家是该有个掌府真人了。姚恕作为第一堂的首席副堂主,可谓是诸多首席中的第一人,甚至是参知真人之下的第一人,由他来递补也在情理之中。 也有人说了,这就是全真道玩了一手好衔接,姚恕去做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齐玄素接替姚恕做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再过几年,地师飞升,东华真人上位,齐玄素外放做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姚恕返回玉京接替东华真人出任紫微堂的掌堂真人。 左手换右手,再右手换左手。 不过齐玄素不觉得有这么容易,他的硬伤是资历太浅,怎么可能让他一步登天直接做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而且根据天师所说,他最起码还要在婆罗洲待上个三五年,总不能紫微堂首席副堂主的位置也空上三五年,就等着他,没有这样的道理。 其实齐玄素对于姚恕出任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还是比较乐见其成,毕竟两人打过交道,印象还算不错。齐玄素就怕派一个和自己政见不合的新府主,虽然齐玄素上有兰大真人支持,下有徐教容结盟,已经实质掌握了道府大权,就算是面对掌府真人,他也有对抗的资格和底气,可真要这么做了,影响很不好,授人以柄,能和睦相处是最好。 这次走动,姚恕那边也是重点。 姚恕同样明白这一点,虽然他马上就要升参知真人了,但就目前而言,两人都是首席,都是二品太乙道士,谈不上谁压过谁一头,还是平等论交。 就算姚恕真正做了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成了齐玄素名义上的上司,可两人本质上还是搭档的关系,真要闹意见,撕破脸皮,也不是掌府真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有一番斗法的。 能够将相和,是最好。 道门在安排人选的时候,不能不考虑这一点。若是闹得太难看,就要调离一个。 可如果关系太好,也不合适。比如王教鹤和陈书华,这关系好到不能再好了,互相打掩护,沆瀣一气,内外一心,利益同盟堪比夫妻一体,最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这同样要考虑到。 齐玄素一天跑了不少地方,紫微堂、化生堂、天机堂,这是属于全真道势力范围的三大堂,齐玄素哪个也不能落下。 剩下的六个堂,天罡堂、度支堂、祠祭堂,这是属于正一道势力范围的三个堂。再有就是北辰堂、市舶堂、风宪堂,这是太平道势力范围的三个堂。除了北辰堂,齐玄素只需要去天罡堂跑一趟就够了,去见一见慈航真人。 北辰堂那边还有清微真人,已经从凤麟洲回到玉京。毕竟齐玄素曾在清微真人帐下效力过,他这个八代弟子战功第一就是在清微真人手底下得来的,多少有点香火情分。虽然最后因为伊奘诺尊的事情,齐玄素跟清微真人对峙,闹得不是很好看,齐玄素本来决定不去见清微真人,但在李天贞的事情上,清微真人还是松了口的,也是与齐玄素结盟了一回,齐玄素不能没有个交代的,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去拜访清微真人。 按照常理来说,这三位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需要预约,可偏偏齐玄素身份特殊,关系也特殊,还真就是想见便见了,就算关系比较疏远的清微真人那边,也能通过李朱玉传话。 如此一来,三大参知真人,他都见了个遍。 不能说错一句话,要小心谨慎对待。让齐玄素很是疲累。 待到第三天,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玉京,前往万象道宫。 小殷也要回家了。 万象道宫占地极大,囊括了整个紫微城。龙门府曾经是大齐东西二京中的东都,与西京府并列,而紫微城就是东都的宫城。其中的大朝正殿名为“明堂”,即“明政教之堂”,也就是无数四品祭酒道士都曾去过的上宫。 在上宫范围之外的大半个紫微城,便是下宫所在,加上教习和女冠,其中少说也有数万之众。不过真正能经过两次大考成功结业的,每年只有千余人,其余人都成为普通道民,道民虽然能转为道士,但上限就是七品道士,不能再高了。而这千余人中能从九品道士走到四品祭酒道士的,可能连一百人都不到。真正能走到二品太乙道士的,不足一手之数。 齐玄素就在这一手之数之中,而且是最年轻的,对于整个万象道宫都是件大事。 严格来说,万象道宫才是齐玄素的娘家,所以他这次回家,受到的待遇也很不同。道宫方面已经开始宣扬他的事迹,激励下宫的孩子们。 齐玄素才是万象道宫的骄傲,至于岳柳离、万修武之流,那是谁?不太熟。孩子太多了,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上次齐玄素来上宫,也是与张月鹿一起过来的,不过那次是张月鹿顺路相送,这次却是两人一起进修了。 飞舟直接降落在星野湖,已经有人在此等候,正是张拘贤和其他几位特进金紫教习。 万象道宫的教习分为:特进金紫教习、金紫教习、银青教习、正教习、辅教习五级。一般而言,三品幽逸道士对应特进金紫教习,四品祭酒道士对应金紫教习、五品道士对应银青教习、六品道士对应正教习、七品道士对应辅教习。 过去齐玄素在下宫的时候,负责他们日常生活起居以及各种杂务的便是辅教习,负责授课的是正教习,银青教习一般不会授课,主要负责处理各种下宫事务。。 到了上宫之后,就变成是金紫教习负责各种杂务,不过他们并不会像辅教习那样事事亲力亲为,手下也有一众低品教习。 特进金紫教习主要负责授课,辅理们偶尔授课,更多是处理各种道宫事务。 张拘贤作为张月鹿的族叔,又是道宫里的高层,齐玄素名义上的师长,两人自然不好托大,主动见礼。 到底不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要放在婆罗洲,三品幽逸道士只能站着给齐玄素汇报工作。毕竟一番清洗下来,谁不敬畏这位齐首席?他又管着财权,谁不是有求于他?wEnxUemI 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不管你是什么职务品级,来到了万象道宫,就得按照万象道宫的规矩来。又成了学生,见到教习要行礼,不许带秘书,事事要亲力亲为,再也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按时上课,轮流担任轮值班长,管理内务。 真别说,由奢入俭难,齐玄素多少有点不习惯。这个时候,就很是想念陈剑仇了,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声就好。不过得失从来结伴而行,没了陈剑仇,也没了案牍劳形,倒是轻松了许多。 互相见礼之后,张拘贤便领着齐玄素和张月鹿去见掌宫大真人。 齐玄素望着远处的上宫,不由暗暗感慨:“我见上宫多妩媚,料上宫、见我应如是。” 第二百一十章 石合盛 上宫还是老样子,七园一门八个区域,分别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为名。 震园位于东边,是四品祭酒道士们的居处所在。 兑园位于西边,是学宫高品教习们的居处所在。 南门是正门,名为离门,通过三百余丈的长桥与明堂相连。 坎园在北,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东北位置是艮园,是“天水一心楼”所在。 东南位置是巽园,只与震园相连,被开辟成了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居处。 西北位置是乾园,除了有一个极为开阔的白玉广场之外,还有一座巨大礼堂,是为举办各种典礼的所在。 西南位置是坤园,只与兑园相连,与巽园隔着离门遥遥相望,这里是掌宫大真人和道宫高层的居处所在。 新晋二品太乙道士可不是路边的大白菜,绝非四品祭酒道士可比,这次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个人,还不是同一年的,有些类似徐教容这种情况的,晋升当年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延期,去年、前年拖到今年。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人太少了,那就攒一攒,等人多一起。总不能让一帮道门大佬给两三个人上课,那也太浪费了。 因为二品太乙道士的人数太少,所以就不必专门开辟一个园区了,直接把他们安排在掌宫大真人所在的坤园就行。 一路进入了上宫。 离门连接着一座与外面台阶等宽的笔直长桥,两侧是半人高的栏杆。凭栏望去,桥下是连绵的屋顶和树冠,以及如同棋盘的道路,可见有人行走其中,那便是下宫了。 从上空俯瞰,整个万象道宫就像三个“口”字套在一起,也就是“回”字外面又套了一个“口”,最里面的“小口”是明堂,包裹着明堂的“中口”是上宫,以桥梁与明堂的第二层相连,最外面的“大口”就是下宫,因为并非悬空建筑,省却了桥梁,直接与明堂的第一层相连。 也正因为如此,若从正面去看,万象道宫就像一座分为三层的山。 齐玄素上次来的时候,已经感慨过一次,这次便没什么感触。只是为小殷惋惜,她也可以进来,却只能去四品祭酒道士那边进修,她一听就躲了,宁愿回家找爷爷上私塾也不跟来进修。 桥的尽头是万象道宫的主体建筑,明堂。高三百尺,南北、东西各三百尺,共三层:下层四面对应四时,即春夏秋冬;中层法十二时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节气,亦为圆盖,上施金凤,高一丈。明堂中间有巨木中桩,作为斗栱梁架依附的主干,上下通贯,号万象。 一般新生报到,还要去明堂西南角的签押房登记,领一块玉佩,用来证明身份和开启住宅门禁,离开的时候需要统一上交。 如今就不一样了,二品太乙道士都有经箓,直接在经箓上进行授权就行了。 张拘贤是张拘言的兄弟,当初张拘言放走了张无恨,他本人也因此身死,此事应该如何善后,还是要跟张家沟通,也不知石大真人与天师是怎么商量的,最终又把张拘贤调了过来,接替张拘言的职务。 张拘贤此时便心情复杂,张拘言间接死于齐玄素之手,那时候的齐玄素还是刚刚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可一转眼之间,齐玄素不仅取代了当年同样死于万象道宫的齐剑元,而且已经远远超出,成为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甚至压过道门三秀一头。 过去齐剑元是“大齐”,齐玄素是“小齐”,如今再无大齐和小齐之分,只有一个齐,齐玄素的齐。 过去提到齐真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齐教正齐真人,如今再提到齐真人,便免不得要多问一句,哪个齐真人?总不能也分个老齐真人和大齐真人,所以众人都默契地改了口,提到齐教正,便是万妙真人,齐真人专指齐玄素。 话说,小殷的大名就叫万妙。若是小殷日后也做了真人,怕不是齐教正连万妙真人的名号都守不住,又要改口了。 这要是小殷跟着齐玄素改叫齐万妙,那就更有意思了。 老齐真人,大齐真人,小齐真人。 张拘贤本来是对齐玄素有些看法的,倒是与张月鹿无关,而是张无恨、张拘言的事情一言难尽。只是如今再有看法也不好说什么了,天师不会支持他,身份地位的差距又摆在那里,他能把这位未来的参知真人如何? 很快,在张拘言的带领下,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了位于坤园内的掌宫大真人居处,因为道门提倡节俭,也不是什么雄伟殿宇,就是平常住宅。 宁雨晴刚好从里面出来,见到齐玄素,不由怔了一下。 距离上次相见,刚刚过了几年,齐玄素没有大变模样,只是居移气养移体,齐玄素的气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过去的谨小慎微被威严果决所取代,还要几分凌厉。 这种凌厉并非过去靠杀人杀出来的杀气,而是沙场上纵横捭阖攻城略地、庙堂上一言定万人生死所磨砺出来的气质,远非江湖人杀几个人的凶狠可比。 宁雨晴差点没敢认,直到齐玄素主动开口打招呼,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齐玄素。 过去的齐玄素只是看起来前途无量,如今的齐玄素已经开始逐步实现这四个字。 此中差别极大。 过去的时候,宁雨晴对齐玄素多少有点想法,只是如今已经不敢再去过多奢求了,毕竟张月鹿就在齐玄素的身边,任谁都要道一声神仙眷侣。 宁雨晴把身子一让,请两人进门——石大真人正在书房等着他们呢。 上次齐玄素来上宫的时候,石大真人刚好不在,这次终于见到本人了。 不过对于现在的齐玄素而言,平章大真人已经不再神秘,毕竟七个平章大真人,他见过了三位,分别是: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张气寒、紫霄宫掌宫大真人姜合道、婆罗洲道府掌府大真人兰合虚。现在又要多出一位万象道宫掌宫大真人石合盛。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进来吧。” 两人推门而入,书案后坐着一个老人,面对着书房的门,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卷宗。 平心而论,因为五代大掌教的条令,使得道门这些平章大真人都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是须发皆白的老头,就连气态都相差不大,并不过分威严,也不过分出尘,兼顾一点慈和和烟火气息,显得平易近人,像人要多过像仙。要是第一次见面不仔细看,还真分不清谁是谁。也就是三师之间的差异还大点。 当然,这是不熟悉的情况,真要熟悉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平章大真人们各有不同,比如不爱管事的兰大真人与尽职尽责四处救火的姜大真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石大真人示意两人坐在自己对面的两把椅子上,说道:“青霄,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吧?” 张月鹿道:“上次与大真人相见还是中元节三教大会。”WeNXuEmi.Cc 齐玄素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中元节,石冰云因为人手不足,借着赏灯的契机找东华真人要人,最后把他要去了帝京道府。 石大真人又对齐玄素道:“天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你是万象道宫出身,就是自家人。” 齐玄素应道:“是。” 石大真人问道:“你们这次过来参加进修,感觉怎么样?若是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决,都可以说。” 齐玄素没说话。 张月鹿说道:“大真人,我们没什么要求。” 石大真人微微点头,话锋一转:“你们是道门的未来,也是栋梁,所以你们与普通的二品太乙道士不一样,你们没有要求,我却要对你们提出一些要求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端正了神态。 石大真人道:“青霄,我听说你至今还是不肯学西洋人的语言?” 张月鹿沉着应对:“大真人,我以为一门语言是蕴含力量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符号,更包含了一整套的思维逻辑在里面。如果学西洋人的语言,那么就会不自觉地受到其影响,更偏向于西洋人的思维和逻辑,学得越深,受到的影响就越大,这是十分不利的。” 石大真人脸色一肃:“那你知不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你不学西洋人的语言,不知道他们的思维逻辑,怎么能够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怎么战胜他们?有一位圣廷的枢机主教能够用文言文写锦绣文章,你能用西洋人的语言写一份卷宗吗?儒门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如此自大傲慢,凭什么胜过人家?” 张月鹿蔫了——她也知道自己不占理。 石大真人道:“我希望你在进修的这段时间里,学好一门西洋语言,然后在结业的时候用西洋文给我写一份报告。” 张月鹿只能应下来。 石大真人又望向齐玄素。 前车之鉴,齐玄素把位置摆得很正,也可以说是滑头,主动说道:“石大真人请讲,我一定认真改正。” 石大真人说道:“你的问题不大,在婆罗洲道府施政很有手段,值得表扬。主要就是加强一下传统文化的学习,可以不求甚解,却不能无知,再弄出什么‘剑秀山主禾人’的笑话,传扬出去,你不怕丢人,我们万象道宫还要脸呢!” 齐玄素顿时和张月鹿一样,也蔫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翻旧账 离开掌宫大真人的住处,不远就是给各位真人们安排的居处,一人一个独栋的院子,张月鹿和齐玄素的院子紧挨着,算是邻居。 此时已经有些真人住了进来,不过并非每个人都会被掌宫大真人亲自叫去训话。 到了晚间,所有进修的真人全部到齐,宁雨晴来通知诸位真人,前往乾园的大礼堂参加开学仪式。 齐玄素到了之后,发现同班的同窗都是生面孔,可坐在台上的却不少熟人,除了石大真人和孙合悟之外,还有姜大真人、祠祭堂的掌堂真人宁凌阁。 说起来姜大真人也是够忙的,哪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具体经过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几位大人物轮流讲话,强调重要性云云。 说起来,这些听众们大多也干过类似的事情,无非是级别不同。自己讲话的时候,一帮三品幽逸道士、四品祭酒道士坐在下面听。今天变成了一品天真道士在上面讲话,他们这些二品太乙道士在下面听,性质上没什么太大区别。 走完流程之后,宁雨晴又请诸位众人去了坎园,开了一次简短的议事。宁雨晴自我介绍,她主要就是负责诸位真人的日常,哪位真人有什么要求,缺什么东西,少什么东西,都可以找她解决。 然后就是诸位真人轮番自我介绍。 虽然齐玄素不认识别人,但别人都认识他和张月鹿,毕竟年龄摆在这里,猜也猜得出来。 大家都是二品太乙道士,都有职务在身,也都是久经阵仗之人,看重的是利益,练就了能屈能伸的本事,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再去争强好胜,或是争风吃醋。 反而这次进修是个难得的机会,多了这份同窗情谊,日后便多了人脉。毕竟你能帮我,我能帮你,那才是人脉,如果自己没本事,没办法帮到别人,那就不是人脉,只是见过几面罢了。这次的学员都是前途光明之人,这方面自然没什么问题。 所以分外和谐,一团和气。 从明天开始,正式上课,由姜大真人主讲。 齐玄素回到住处之后,不想睡觉,又想起了天水一心楼的事情,便想叫上张月鹿去见石大真人,请求石大真人授权,能够光明正大地进入天水一心楼。 结果张月鹿不愿意去,原因也很简单,她刚在石大真人面前说过没有任何要求,现在还没过一天,就去找石大真人提要求,这算什么事情? 不过齐玄素当时没有说话,不算反悔,于是齐玄素只好自己去见了石大真人。 理由肯定不能随口胡编,那是把石大真人当小殷糊弄,石大真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糊弄的?说不定石大真人见他心不诚,直接不给他授权,所以最好是实话实说。 齐玄素给出的理由是他对当年的灵山巫教很感兴趣,因为年代久远,很多与灵山巫教有关的典籍都是孤本、珍本,所以他想去天水一心楼查阅典籍。 石大真人听到这个要求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陷入沉思之中。就当齐玄素觉得已经没戏的时候,石大真人丢给齐玄素一块玉牌。 这可不是姚裴仿制的令牌,而是正儿八经的通行手令。 然后就听石大真人说道:“姚家丫头偷溜进天水一心楼,拿走了‘功烛杖’,那本就是全真道的东西,又有地师护着,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里面的龙女已经被我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对了,我听说姚家丫头还有个帮手,你当时也在上宫,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齐玄素的神色一僵:“还有这么一回事?姚素衣也太大胆了。” 石大真人又道:“这个帮手好像姓齐。” “是吗。”齐玄素已经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我也姓齐,真是太巧了。” 石大真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姚裴有个师兄姓齐,我们怀疑齐剑元就是那个从犯。” 齐玄素干咳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大真人就是点了他一下,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挥手让他走人。 姜大真人、石大真人欣赏齐玄素不是没有道理的,而是有迹可循的。 姜大真人代表了大掌教一脉,秉持中立。虽然齐玄素是全真道的人,但他身上的中立色彩很浓,因为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姚裴,这才是全真道的嫡系继承人。东华真人越不过地师,齐玄素也越不过姚裴。先发未必就能先至,也可能后发先至。 从齐玄素的角度出发,他想要越过姚裴,就要另辟蹊径。所以齐玄素和正一道的关系很好,与太平道也没有闹得太僵。 这是很符合大掌教一脉立场的。 如果非让姜大真人从道门四秀中选择一个,无疑齐玄素更为合适,不是另外三人不好,而是他们身上的阵营痕迹太过明显。 至于石大真人,那就更简单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的善意好感都是有根由的,比如血缘。石大真人的理由只有一个,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真正的自家孩子。 齐玄素没有家族,万象道宫就是他的家。这并非一句空话,万象道宫培养了大量的道士,这些道士走上高位之后,必然会反哺万象道宫。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些人发达了之后修祖坟、修祠堂、给家乡修桥修路等等,这些无父无母的人怎么表达这种光宗耀祖的心情?毕竟连祖坟都没有,那就只好向万象道宫表示一番了。 万象道宫自然乐见其成,也必然重视那些出身万象道宫又走上道门高位的弟子。事实上,万象道宫已经形成了一个派系,同窗之间互相帮助,甚至前辈师兄提携后辈师弟,都很常见。 石大真人自然会偏向于齐玄素,视如己出。 不过这并不是石大真人偏袒齐玄素的全部原因,齐玄素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进入天水一心楼并非是与姚裴偷摸溜进去的,而是被老前辈孙合悟带着进去的。 孙合悟也干了! 石大真人不会不知道这件事,结果连提都没提。 就提了姚裴。 谁让姚裴既是主谋,又不是万象道宫出身。 不提你提谁。 齐玄素得到掌宫大真人给出的通行令后,直接去了艮园。 这里总共有九十九八十一座藏书楼,每九座藏书楼围成一个圆,九个圆套在一起,大圆套着小圆,所以越是靠外的藏书楼,其两两之间的距离也就越大,甚至从正面去看,根本看不出藏书楼是围绕成圆,必须从高空俯瞰才能看出是一个圆,而越是靠里的藏书楼,其间隔也就越小。 最里面的九座藏书楼几乎是紧挨着,两两之间只剩下一条小巷的距离,总共九条小巷,而这些楼与楼之间的小巷又被以肉眼可见的法术封住,有一道仿佛由黑白二色光华凝聚而成的结晶状半透明墙壁,若是靠近,上面会浮现出阴阳双鱼搭配八卦的道门标记。除此之外,八十一座藏书楼本身就是一座阵中阵,禁绝此范围内的一切传送、飞行的手段。 天水一心楼就位于“圆心”位置,是儒门在万象学宫时期所建,其中藏书皆是孤本、善本,多是对于儒门而言不能流传于外的百家学说,除了道门之外,还有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等等,更有儒门生死大敌的墨家学说,都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其中。 过去的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是万万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书楼中的规矩更是严格,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而且藏书都被儒门下了禁制,未经许可,无法将书从书架下取下。 后来道门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兴建上宫,直接将这座藏书楼从下宫挪到了艮园之中,又做了许多改进,在此楼中开设了阵法,连通远在玉京的道藏司。并且以这座天水一心楼为中心,兴建了后来的八十一座藏书楼,形成拱卫之势。 孙合悟曾经告诉过齐玄素,因为封楼太过突然,所以里面的藏书没有转移出来。如今看来,石大真人已经做出了相应处置,不变的是藏书仍旧没动。 既然天水一心楼的历史如此久远,过去儒门的限制又如此严格,那么多半会有关于上古巫教的各种记载。 至于石大真人为什么同意齐玄素浏览其中的藏书,原因也不复杂。主要就是一个地位问题,过去齐玄素地位太低,一些机密不适合让齐玄素知晓。 就好比陈书华的事情,普通道士只知道她背叛道门,可到底是如何背叛道门,比如怎么炼制“长生石”,杀了多少人,又怎么盗窃龙气,勾结古仙,涉及到这些具体细节,普通道士就不知道了。 这就是机密。 如今齐玄素的地位已经不同以往,就连陈书华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操办,还有五行山、伊奘诺尊等各种机密之事,他也深入参与其中,其涉密权限必然极高,许多事情便没有必要再对他保密。 所以石大真人答应得很痛快。 这就好像一些春宫禁书,小孩子不能看,影响身心,等长大了就能随意看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二层楼 齐玄素以玉牌开启禁制,进入到小巷之中。 小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极为狭长,可见内里别有洞天的九座藏书楼并非普通的楼阁建筑,体积十分庞大。 出来小巷,九座藏书楼围成了一个天井,天井正中是一方波光粼粼的小湖,湖的中央有一湖心岛,岛上有一座三层楼阁,与湖中倒影上下对称,天水一心楼由此得名。 齐玄素脚步不停,一路直行,朝着湖心岛走去。 湖上有一座肉眼无法看到的无形之桥,只要出了小巷之后直直前行,就能顺利走到桥上。 过桥之后,又绕行一段距离,来到正门前,抬头可见一方牌匾,上书“上善若水”四字,意境十足。 匾下门户紧闭,同样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识。 齐玄素一挥手中的玉牌,打开禁制,推门而入。 天水一心楼的一楼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全部用书匣装好,初次来到此地之人,难免目不暇接。 不远处还有借阅记录,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齐玄素看了一眼,最后一个人名果然是孙合悟。 齐玄素想起一件事,当初姚裴说石大真人是个极为方正且重视规矩之人,石大真人有权去三楼,却不会进去,因为没有必要。石大真人不是大掌教,也不是紫霄宫的辅理,无权处置囚犯,更不是狱卒,不必查看囚犯的状况,他去三楼做什么呢?所以掌宫大真人肯定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玄素当时就有些怀疑。 从理论上来说,掌宫大真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可也只是理论上,谁都不能保证掌宫大真人不会心血来潮进去看上一眼。M. 姚裴给出的回答是:“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万无一失,只要有七八成的把握就足够了。” 现在看来,齐玄素当时的担心不无道理,掌宫大真人果然只是理论上不会去三楼,事实上他不仅去了,而且还把整件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想到此处,齐玄素忽然回过味来。 其实石大真人早就暗示了这件事。 因为“剑秀山主禾人”的事情就发生在两人夜探天水一心楼的时候,按照道理来说,只有齐玄素和姚裴知道这件事,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就连张月鹿都不知道。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齐玄素不可能到处宣扬自己认错了字,姚裴的性子则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结果石大真人不但知道了这件事,还要求齐玄素加强学习。 那么石大真人是怎么知道的? 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天水一心楼内有“天魔眼”、“留影石”一类的东西,把当时的经过都记录了下来,后来石大真人查看留影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 另一种可能就是石大真人查清了这件事后已经找过姚裴谈话,姚裴全都招了,也包括这件事情。 虽然石大真人已经暗示了齐玄素,但当时的齐玄素正被名为“尴尬”的情绪包围,并没有意识到。后来齐玄素又主动提起天水一心楼,石大真人觉得不点一下是不行了,不然齐玄素还当他不知道此事,不过考虑到齐玄素是自家孩子,最终仍是同意了这个并不是十分合理的要求。 其实长辈们都有一种心态,他们不反感后辈们有求于他们,甚至非常喜欢,因为这样既能彰显出“长辈”二字的存在感,又能显得亲近,若是万事不求人,那就显得疏远了。 齐玄素没有太过纠结,在这件事上他属于从犯,真要天塌下来,也是姚裴顶在上面。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更不会让他给姚裴顶罪。 齐玄素是“也干了”,这个“也”字很重要。 至于石大真人为何明明转移走了龙女还不开启天水一心楼,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依赖。 过去多年一直封着,不必派人管理,很是省劲。如今重新开启,意味着一系列事情,要安排一个特进金紫教习或者副辅理来负责这里,要配套各种守卫和维护之人,又要建立审查机制,什么人能来,什么人不能来,可不是开门就完事了,很是麻烦。 不如一切照旧,反正也不影响什么。或者等到七代大掌教上位,需要有些新气象的时候,再重新开启,寓意也好。 无过便是功。 齐玄素放平心态,走马观花地看过一个个书架。 这里的藏书都已经按照诸子百家进行分门别类,所以查看起来并不麻烦,不必每本书都看,只要看书架的铭牌就够了。 很快,齐玄素把一楼的书架都看了一遍,没有跟上古巫教有关的,他只好去了二楼。 天水一心楼的二楼并不比一楼更小,书架却少了许多,故而显得空旷。可想而知,这些藏书的质量还在一楼之上。 除此之外,在许多靠窗位置还摆放着桌椅,不过这些窗户全都被封闭了,若是靠近,同样会显现出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大约丈余之高,头顶几乎触及楼顶,通体金铁制成,外观上与灵官甲胄有几分相似,披甲执锐,就仿佛是一个放大了的灵官。 道门将其称之为机关傀儡,是天机堂和化生堂还未分家时合作的典范,既有机关术的应用,又有符箓神力的加持,因为金刚不坏、水火不侵、力大无穷的缘故,其战力堪比天人,又因为其体型庞大,可以配备道门的仿制龙珠,甚至与阵法地气连接,在续航上要远胜灵官,除了造价昂贵之外,几乎没有明显缺点。 有些地方,长年处于封闭状态,若是让活人进去,非要逼疯不可,可是这种地方十分重要,又不能不派人。 一般是愿意干的境界修为不够,境界修为足够的却不愿意干,灵官因为要补充神力的缘故,必须经常换防轮班,于是这些平时可以休眠以节省消耗的机关傀儡便有了用武之地。 比如此时的天水一心楼,长年封闭,原本驻守于此的道士灵官全部撤走,可万象道宫还是做了最后一手防备,即在此地投放了一尊机关傀儡,代替原本的灵官。 在齐玄素来到二楼之后,机关傀儡立刻察觉并且锁定了齐玄素,双眼位置红光闪烁。 齐玄素当然记得这家伙,并不惊慌。 它就是“剑秀山主禾人”之事的罪魁祸首,若不是它,姚裴就不会拿出“剑秀山主人”的印章,如果姚裴不拿出印章,那么齐玄素也不会读错,乃至于闹出笑话。 现在不仅姚裴知道了,就连石大真人和张月鹿也知道了。 也就是张月鹿厚道,从来不会嘲笑齐玄素。这要是换成小殷,她的那张大嘴,只怕用不了多久,小半个婆罗洲道府都要知道了。 万幸小殷不知道,不然齐玄素真不知道自己的老脸往哪里放,还怎么去管教小殷。 巨大的傀儡只是警戒,而没有进入敌对状态,发出瓮声瓮气的沉闷声音:“尊敬的二品太乙道士,请立刻离开二楼,否则我将动用武力驱逐。再重复一遍,请离开二楼。” 齐玄素只是一伸手,在掌心浮现出一座山的标识,仿佛一道符箓。 此山是剑秀山。 巨大傀儡双目中闪烁的红光顿时黯淡下去,变成了两道青光,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丙等权限已确认,尊敬的二品太乙道士,祝您愉快。” 巨大傀儡转身离去。 当初地师收回了甲等权限,可还是给了齐玄素一个丙等权限,这个傀儡明显出自剑秀山,也就是丙等权限覆盖的范畴,不要觉得丙等权限很低,再往上就是三大阴物和“帝释天”一级了。 齐玄素开始查阅二楼的藏书,这次没有让他失望,他在东北角找到了标注着“上古巫教”的书架。 不过这里都是些龟甲、竹简,还真是“孤本”。好在书楼大概考虑到了部分人的水平不足以直接这些甲骨文,所以还是放置了相应的译本。不过这些译本也是八百年往上了,十分珍贵。 齐玄素翻开一本。 这里记载了上古巫教的由来,也是巫教自己的说法,十一位大巫本质上是天帝的属下,而天帝则是上古人皇,所谓的巫教其实更像是朝廷的一部分,类似于钦天监、司礼监、太医院、礼部的综合,相当于半个内阁和半个内廷。 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朝廷的说法,这只是一个比喻。 灵山十巫的主要职责有三个,一个是占卜,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治病救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由灵山十巫负责,所以灵山十巫在当时的地位十分崇高,权势很大。而巫阳则是类似于天帝私人秘书,很多时候独立执行天帝的命令。 说白了,把天帝比作天师,上古巫教就是上清宫,巫咸相当于上清宫的掌宫真人,是首席秘书,其他九位大巫相当于上清宫的辅理,受巫咸的管理。巫阳则类似于唐教华,是天师的私人秘书,虽然地位不如首席秘书,但与天师相处时间最长,距离天师最近,是最能影响到天师的人。 齐玄素总结道:“天帝的十一位秘书。” 第二百一十三章 巫教之秘 《太平要术》已经证明了巫教和道门是存在传承关系的。 这本书里也详细记述了上古巫教的传承,甚至列举了道门与上古巫教的异同。 虽说道门和上古巫教有着很大的渊源,但两者之间还是有着不同。 严格来说,巫教传承应该是自成一家,不在五仙之列,姑且称之为“大巫”。道门的神仙传承便是在大巫传承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所以神仙传承名为巫祝。 巫和神仙的关系,有些类似于天仙和地仙的关系。 正因如此,道门记载天帝最初是神仙传承,后来在太上道祖的帮助下转变为天仙传承。如今看来,并没有这么简单,应该把天帝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上古人皇的阶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由上古巫教负责,兵事则由人皇亲自统率,麾下有应龙、窫窳、旱魃等人。此时的人皇的传承是大巫。因为大巫与神仙类似,所以有“天帝法相”流传于世。 第二个阶段,天帝阶段。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太上道祖化作仙人广成祖师。天帝向太上道祖问道,巫教开始衰弱,道门由此兴起。 《太上道祖开天经》记载::“天帝之时,太上下为师,号曰广成子。消自阴阳,作道戎经道经。” 道门认为太上道祖拥有无数化身,三清祖师是太上道祖的三尸化身,除此之外,太上道祖还会斩出天仙化身入世应劫,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化身,有不同的形象。 比如天帝时期就是广成祖师,到了大周年间就是素有“老君”之称的李聃。广成祖师时期,天帝问道于太上。老君时期,儒门至圣先师问道于太上。 再往后,有史料能够记载的,就是另一个化身收祖天师为徒,正式开创道门概念。 天仙的修炼方式十分奇异,每次斩出天仙化身入世,只要能够二次飞升,便能修为大增。如此算来,太上道祖竟是不止一次地二次飞升,其境界修为已经到了凡人无法揣测的地步,甚至是超出了三劫仙人的范畴。 在太上道祖的指点下,人皇舍弃了大巫传承,转为道门传承,最终成功飞升,从人皇转变为天帝。 正是因为天帝、应龙的飞升,大巫们掌握了大权,这才有了后来的巫教内斗。 作为天帝的部下,大巫们同样是大巫传承,因为类似于神仙传承,所以大巫们的存世时间远不止百年,她们在人间活跃了数百年之久。 不过大巫传承并非完全等同于神仙传承,最大的区别就是大巫传承没有神国的概念。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是以洞天代替神国来规避天劫,这又与地仙类似。 又比如大巫的身形庞大,好似人仙真身,这就是与人仙类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天谪仙人是最像大巫传承的传承。 大巫传承十分笼统,包容广大,所以十一位大巫各有所长,并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一点十分类似于玄圣整合传承之前的道门,同样是地仙传承,也是各有所长、各不相同,甚至是天差地别。 真正拥有神国的是巫罗,因为巫罗作为上古巫教的末代教主,在她执掌巫教的时候,祖天师已经崛起,巫罗自然也会效仿天帝向道门学习,并改良自身,开始向正统神仙传承转变。巫罗是睁开眼睛看道门的第一巫,所以除了巫咸和巫阳之外,也只有巫罗没有真正身死,反而是存活到了今日。 齐玄素合上手中的书,有一种明悟。 过去的时候,他一直不太明白天仙凭什么在地仙上头,毕竟地仙有“先天五太”,天仙反而没有了,难道就凭着天仙有倒转乾坤、须弥芥子的手段?这至多是各有所长,怎么能算是硬压地仙一头呢? 现在齐玄素有点理解玄圣的那个比喻了。天仙是蝴蝶,地仙是无翅虫子,虽然虫子很强大,甚至可以在特定条件下捕杀蝴蝶,但仍旧是不如蝴蝶的。 天仙的关键在于斩出各种不同分身化身上面,除了三尸分身之外,还有天仙化身。虽然飞升很难,但相较于渡过天劫,反而更为简单了。在这种情况下,二次飞升并非难以实现,天仙的优势就更明显了。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传承的高下之分,不是以战力强弱为标准,而是看谁能走得更高、走得更远、更能接近“道”。 毫无疑问,拥有二次飞升的天仙要比拥有“先天五太”的地仙走得更高更远,更容易成道。这就好像蝴蝶,虽然不如一些无翅虫强壮,但能够离开大树,探索广袤世界,那些无翅虫就只能在枝头上望而兴叹了。 总结来说,地仙的战力虽强,但不会“飞”,注定要坐困愁城,所以许多地仙最终还是会选择放弃“先天五太”成为天仙。 后天谪仙人的“后天”二字也体现在这里了。 在所有的道门术语中,后天都不如先天。齐玄素明明比张月鹿更为强势,可为什么张月鹿是先天?而齐玄素是后天?原因就是张月鹿的前景更好,没有止境,是为先天。人造谪仙人止步仙人,没有二次飞升,无法更进一步,可不就是后天。 后天谪仙人的核心是“长生石之心”,起源于“长生石”,在大巫传承的基础上又整合了道门的五仙传承。wEnxUemI 换而言之,齐玄素与上古巫教的关系极深,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每次提升修为都要去灵山洞天,还要见到那么多大巫。 全真道祖师与上古巫教同样关系极深,师横波就是明证。 已知七娘与两任地师关系密切,她是上代地师捡回来的,是本代地师的妹妹,七娘在灵山洞天得到了“长生石之心”,又把“长生石之心”交给了齐玄素。 如果说齐玄素的崛起背后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那么这只手肯定来自于全真道。 齐玄素目的很简单,他想要知道为什么。 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齐玄素想要知道他能否承受这个价格。如果不能承受,那就早些想办法应对,总好过事到临头时猝不及防。 关于这一点,齐玄素曾经问过七娘,不出意料之外,七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案。 齐玄素只能自己查,上古巫教的灵山洞天无疑是个极佳切入口。 灵山洞天已经濒临崩溃,无论是道门的记载,还是齐玄素在梦中所见,都是如此。 去往灵山洞天的门户已经被毁,只能寻找其他路径。 灵山洞天作为堪比昆仑洞天的巨大洞天,当然不止一个进出门户,只是这些“侧门”常常不为人知,而且经历了巨大的变动之后,有些门户同样被毁,有些门户已经偏离了本来位置。 七娘肯定知道去往灵山洞天的门户,姚家也知道,可他们不会轻易告诉齐玄素。 正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齐玄素只能自己寻找,将希望寄托于天水一心楼。 没有让齐玄素失望,天水一心楼中的藏书中果然提到了灵山洞天。 灵山洞天是上古巫教的巅峰之作,集合了整个巫教的力量建造而成,因为大巫传承的特殊性,所以灵山洞天与道门的洞天又有不同,兼具了部分神国的特性,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洞天。 这也是灵山洞天濒临破碎又迟迟不曾彻底破碎的原因,甚至还能“倒映”在齐玄素的梦中,这与巫罗的神国有几分相通之处。或者应该反过来说,巫罗的神国模仿了灵山洞天的神异。 这就不得不提到大巫传承的问题,其先天不足,虽然强大,但缺陷同样明显,那就是一条断头路,至多只能达到一劫仙人的境界,二劫仙人都难,更不必说三劫仙人和道祖境界了。关于这一点,后天谪仙人可以说是完美继承了大巫传承的特点。 正因如此,天帝选择问道于太上道祖,改变传承途径,成为天仙。剩下的大巫们则选择了两条路。 第一条路就是建造灵山洞天,其概念类似于地上天国,在人间造就一个最为理想的仙界,那就相当于飞升了。其本质上已经有了后来神国的雏形,又有天仙地仙开辟洞天的特质,的确可以规避天劫。 第二条路就是炼药,通过外力外物来弥补自身的先天不足,突破桎梏。也就是第一代“长生石”的由来。窫窳实际上做了灵山大巫的试药人,死得很冤。 不得不承认,上古巫教的许多设想都是极为大胆的,许多道门技术都是在上古巫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说回灵山洞天,根据书上记载,在上古巫教最为鼎盛之时,也有“飞升”的说法,不过不同于后世道门的飞升,这种飞升是人为的,那些把一切都奉献给巫教的人有机会被十位大巫选中,然后经过飞升仪式,成功飞升,变得与十位大巫一样身材高大如巨人,而且拥有神力。 当时的灵山十巫被尊称为“祖巫”,而飞升者被尊称为“大巫”。 事实上,巫教的飞升本质上并非离世,而是去往灵山洞天,飞升者也不是仙人,更像是伪仙。 换而言之,只要找到上古巫教的飞升仪式,就可以通过这种伪飞升的方法进入灵山洞天。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上课 去哪里寻找这种古老的伪飞升仪式? 书上没说。 道门的典籍也不曾记载,或许已经遗失在时间长河之中。 也或许巫罗知道,李家知道,姚家也知道,可他们肯定不会告诉齐玄素。 等一下。 齐玄素忽然想到一点。李家知道,判断依据是李家得了玄圣的传承,有“长生石之心”,对此研究很深。姚家也知道,因为他们有大巫血脉,是正统巫教传人。 那么同为三大家族之一的张家知不知道? 有些秘密,三家之中只有一家知道,这其实很正常。谁都有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可如果三家中有两家知道,唯有一家不知道,那就有些说不通了。 既然已经有他人知晓,并非唯一,那么就算不得秘密,这两家都没有太多保密的动力,第三家很容易就能知晓,使其成为大家都知道的共识。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张家祖先祖天师率领正一道覆灭了巫教,并打碎了灵山洞天。 如果把上古巫教看作一国,那么灵山洞天就是国都。正一道是首先攻入国都的军队,把里面的大巫们屠杀殆尽。其中的各种物事自然也都落到了正一道和张家的手中,若说张家不知道上古巫教的秘密,那实在说不过去。 由此推断,张家必然是知道内情的。 不能求助姚家,不能求助李家,能不能求助张家? 当然能! 齐玄素是张家的准女婿,张月鹿是天师钦定的张家第三代领袖。这些秘密,天师不可能带到天上去,必然要告诉张月鹿的。 齐玄素想到此处,把书放回原处,动用丙等权限,招过那尊机关傀儡,吩咐道:“清理我的有关痕迹。” 机关守卫的双眼中闪烁着清光,十分人性地点头道:“遵命。” 不过齐玄素也知道,如果地师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丙等权限肯定瞒不住,这种机关傀儡一定是优先服从更高等级的权限。 现在他严重怀疑不是姚裴泄密,而是这个铁壳子泄密,说不定它的一双眼睛就是“留影石”,把当日发生的事情都给记录了下来,事后石大真人查阅相关记录,这才知道了“剑秀山主禾人”的事情。 想到此处,齐玄素没好气地踢了这个大铁块一脚:“去吧。” 一个是武夫体魄,一个是铁皮铁骨,只听得如同撞钟声响,谁也不疼。 机关傀儡自然不会生气,直接转身离去。 齐玄素离开天水一心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干脆不回住处,直接去上课。 齐玄素来到教舍的时候,张月鹿已经到了,在她身边空了一个位置,正是给齐玄素留的。 虽然大家都是同窗,但除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其余人都是七代弟子,正儿八经的年长一辈,又身居高位,是要脸面的人,道门更不提倡西洋人那种名为开放实则轻佻的作风,所以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横插一脚,上演一出挑衅齐玄素的戏码——那是年轻人爱玩的把戏。 到了如今,齐玄素的周围已经很少见到同辈同龄的年轻人了,除了道门三秀和陈剑仇,也就是李朱玉算一个,陈剑秋算一个,柯青青算一个,而且越往上越是等级森严,那些争风吃醋的戏码,距离齐玄素已经越来越远。 真当真人这么好得罪?道门的平等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别装外人,心里明白。 尤其是李天贞被齐玄素按头羞辱之后,就更没人敢触霉头了。 齐玄素坐下后,还有点感觉新奇。 当初在万象道宫求学,一直跟莫清第这小子挨着,可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倒霉就倒霉在这小子身上了。 张月鹿小声问道:“你昨晚真去天水一心楼了?” 齐玄素晃了下手里的玉牌:“石大真人特许。” 张月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后,姜大真人走了进来。 所有人全部起身行礼。 这次的学员只有区区二十个人,却是来自各个方面,有世家出身,也有寒门出身,都是一路摸爬滚打走上来的,都有真本事,不少人存在着一定的傲慢情绪。 我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懂?还用小小教习来给我上课。不过走个程序罢了。 所以道门直接派了平章大真人过来。 一下子就给压服了。 什么傲慢情绪都没有了。 讲话也是讲,讲课也是讲,反正都是讲,大家听着就是了,还能说什么。 第一天的时候,姜大真人讲“论道士的修养”。第二天,宁掌堂讲“东西方形势报告”。第三天,石大真人讲“道门今日之经济政要”。第四天,孙合悟讲“东方世界之未来发展走向”。第五天,天师亲自来讲课,不过题目未定,很可能是天师即兴发挥。 天师的授课经验很足,因为地师向来不参与这种事情,一般是天师和国师轮着来,如今国师出任轮值大真人,无暇分身,自然是天师来。更何况张月鹿也在这边。 这就给了齐玄素机会。 他正想睡觉,就送来枕头。他正想知道上古巫教的飞升之法,天师这不就来了? 不同于其他真人,齐玄素还是很习惯这种求学生活的,毕竟刚过去没几年。其他真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不像齐玄素和张月鹿升得这么快,他们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已经是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忘了,又没了秘书和随从,事事亲力亲为,各种不习惯。 转眼之间,第五天到了。 天师驾临万象道宫。 不过天师很低调,没有乘坐极为招摇的“应龙”,就是一艘普通飞舟。下宫的普通学子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大人物来到了万象道宫。 天师到了之后,没有单纯讲课,而是选了一个议题,让大家自由讨论。 这个议题是“权力”。 天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有个西洋人说,世人面临四种威胁。” “第一种,强人对权力集中的渴望。” “第二种,穷人对财富不均的怨恨。” “第三种,无知之人对地上天国的向往。” “第四种,没有信仰之人随意地把自由和放纵混为一谈。” “他的这番话,有点道理却不能当作真理看待。有些是我们不认可的,比如第二条,穷人为什么不该怨恨财富不均?难道就活该穷吗?将穷人对财富不均的不满归类为威胁,显然是不合适的、不正确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最起码这是可以讨论的。还有第四条,什么叫没有信仰之人?是必须信奉他们西洋人的那个唯一之神吗?是不是不信就是没有信仰?西洋人将持有其他信仰之人视作没有信仰,这何尝不是一种威胁?所以这也是可以讨论的。” “今天,我们着重讨论第一条,强人对于权力集中的极度渴望。” 这无疑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自古以来,天无二日的思想深入人心,这就是权力的高度集中。放眼道门,五代大掌教将其推向了顶峰,又在六代大掌教时期轰然崩塌。从三师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无疑是反对权力高度集中的,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又都渴望着权力高度集中,只不过掌握权力的人必须是自己。 在眼下这个时候,即将角逐七代大掌教,这个问题应该如何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大多数真人都是公门修行的高手,当然是怎么求稳怎么来,怎么正确怎么来,无非是老一套,权力需要制衡,权力需要关进笼子。 到了齐玄素发言,齐玄素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只能说道:“我觉得,人人期盼明君和青天大老爷的现状,正是因为权力高度集中所导致的。掌握权力的人掌握了所有,其他人只能寄希望于掌握权力之人的明辨是非、公正廉明、能力超群来保障自己的利益。如果遇到了一个正确的人,高度集中的权力就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敢教日月换新天。可如果遇到了一个错误的人,立时就会万劫不复,陷入到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如何决定谁来掌握高度集中的权力,显然是十分关键且紧要的。” “在这一点上,我感触很深,王教鹤、陈书华之流是如何掌握权力的?是否意味着制衡失灵和监督失灵?这是需要我们深思的。” “我们常说要改变道门,收拾世道人心,如何改变道门,如何收拾世道人心,倒是不妨从这方面着手。” 这番回答还算中规中矩,天师没有过多置评。 其实齐玄素猜到了天师暗指李家妄图世袭大掌教的想法是强人对权力集中的极度渴望,可他不敢明说,那是要引火烧身的。天师也不是要公开批判李家,只当是埋下一颗种子,做个引导,下一手闲棋。 授课结束之后,齐玄素赶忙拉着张月鹿去见天师。 天师好不容易来一次,不会当天来当天走,明天还是天师授课,后天离开。 天师当然不是随便见的,不过有张月鹿在那就另说了。 唐佳华见到齐玄素和张月鹿,便笑道:“老爷子正让我去请两位呢,你们未卜先知,先过来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伪飞升 天师见到两人之后,主要是询问了两人的课业。 三师之中,天师最是平易近人,并非说说而已。如果不涉及到道门,此时的天师更像是个普通长辈。换成国师或者地师,就不会过问这样的小事。 两人一一回答之后,齐玄素开始询问有关古代大巫伪飞升之法的事情。 面对这些能够洞彻人心的老人们,齐玄素一般不会自作聪明地兜圈子、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直言相问。在这些老人们对他心存善意的前提下,这种办法倒是很能获得好感。 天师听完之后,并不如何惊讶,只是说道:“看来你已经初步参透了‘长生石’的奥秘。” 只有张月鹿听得满头雾水,她知道“长生石”,却不知道伪飞升是什么东西,不过她也并非蠢人,立刻意识到这肯定与齐玄素去天水一心楼有关。她当时没有深问,只是知道齐玄素去查阅有关上古巫教的资料,然后这两天就是正常上课,几乎要把此事抛到脑后了。 齐玄素看出了张月鹿的疑惑,半是回答天师,半是向张月鹿解释道:“不敢说参透,主要还是查阅有关上古巫教的前人典籍,方才知道古代大巫有伪飞升的仪式,并非离开人间,而是飞升前往灵山洞天。” 天师说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在祖天师留下的笔记中有过相关记载。” 说话间,天师伸手一抓,似乎穿过了万象道宫与大真人府之间的重重空间,凭空拿过一卷竹简。虽然在祖天师的时代,已经有了造纸术,但当时仍旧以竹简为主流,一样物事取代另一样物事,总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 天师展开竹简,迅速扫了一眼,说道:“其实你说的这种伪飞升,并非是上古巫教独有,道门也曾有过,不过道门之人伪飞升所去的地方是昆仑洞天。在过去的时候,昆仑洞天又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地仙界’,因为昆仑洞天最为鼎盛时有四州之地,所以分四大州,分别是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南瞻部州、北俱芦洲。当然,随着末法临近,昆仑洞天逐渐落地,如今的昆仑洞天已经不复鼎盛,至多还剩下半州之地。” 张月鹿有些惊讶:“昆仑洞天竟然消亡如此之快,我以前看过记载,说是玄圣时代还有一州之地。” 天师道:“再过几百年,就连这半州之地也没有了。” 齐玄素插口道:“这一州之地到底是哪个州?只谈面积,西州和江州的区别可太大了,就算是海外之洲,凤麟洲也不能与婆罗洲相提并论。” 张月鹿道:“差不多就是中州大小。” 齐玄素了然。 他好歹也去过昆仑洞天,就是与王儋清起冲突的那次。也曾从一些道门典籍中,了解过昆仑洞天的大概情况。 昆仑洞天的构造十分玄奇,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桃花源”,初时极小,越往深处则越发广阔,不考虑道门开辟的各种“侧门”,从正常途径进入昆仑洞天,最初不过一山而已,待到进入陆吾居处就豁然开朗,再从陆吾居处进入五行洞天,此地又名“五行天”,是道门的药园,当年开明六巫就是在此地与昆仑守门人陆吾神交战并炼制第二代“长生石”。 此地已然可比数府之地。 再过五行洞天,就是昆仑洞天。过去的时候,紫霄宫就位于昆仑洞天之中,只是随着昆仑洞天落地,与人间融为一体,紫霄宫已经不在昆仑洞天,而是出现在昆仑之巅。 刚好印证了天师所说的昆仑洞天正在不断缩小。 从整体来看,整个昆仑洞天就像是一座倒悬的山,山尖位置与人间现世的昆仑玉虚峰相连,所以进入昆仑洞天是从“山尖”位置进入,然后一路向上,最终来到广阔的“山麓”地带。 天师深入解释道:“早在上古年间,昆仑洞天还未封闭,长生之人在世百年期满,往往会远去昆仑洞天,放在普通人的眼中,这便是飞升得道了。” “那时候的众多大神通者还未离世,颇有些人神混居的意思,昆仑洞天灵气充盈,众多地仙在此隐居潜修,以图渡过天劫。此时的昆仑洞天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三十三重天,但也相去不远。故而能够去往昆仑洞天的高人,其实也和仙人差不多了。这也是过去道门一直以地仙为尊的原因。” “只是随着太上道祖的化身和天帝飞升离世,又经历了牧野一战,众地仙或死或伤,幸存之人大多选择飞升离世,昆仑洞天中的地仙日益减少。待到紫霄宫封闭,昆仑洞天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又为昆仑洞天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南华道君出手将昆仑洞天封闭,留下陆吾负责看管昆仑洞天,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昆仑洞天才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 “再到后来,‘昆仑’二字已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直到玄圣整合道门,昆仑洞天方才重新现世,并且落地。对了,‘三宝如意’就是昆仑洞天的钥匙。” 齐玄素听完之后,大受震撼,然后问道:“昆仑洞天与灵山洞天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天师不紧不慢地说道,“两者殊途同归。你想要知道的大巫飞升之法,我这里没有。因为大巫飞升需要上古巫教的祭坛,并且进行血祭,那些祭坛早已经毁灭,道门反对血祭,也不会重建。可是道门的伪飞升之法与大巫飞升本质是一样的,这种伪飞升法门,我有。” 张月鹿好奇问道:“去昆仑洞天也要飞升吗?不是有正常进入的门户吗?” 天师道:“因为正常途径要路过五行天,有开明六巫拦路,且有陆吾神坐镇,所以必须通过伪飞升之法直接进入昆仑洞天。只是后来昆仑洞天封闭,这种伪飞升之法也无法进入昆仑洞天,于是只存在于典籍记载之中,近乎于失传。也就是我们张家传承从未断绝,才保留有完整的伪飞升法门。”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道门的伪飞升之法就不需要祭坛和血祭吗?” “不需要。”天师道,“上古巫教的大巫之所以需要祭坛和血祭,不是用于伪飞升,而是用于改变体魄,只是祖巫们将伪飞升和改变体魄融为一体,难以区分,所以就变成伪飞升必须使用祭坛。至于血祭,也不是非要用人血,荒兽之血同样可以。” 齐玄素想起梦中所见的大巫形貌,恍然道:“祖巫们除了身材高大如巨人之外,还有各种兽类特征,正是因为血祭的缘故。” 天师点头道:“正是如此。古代的大巫们进行伪飞升仪式之后,形貌大变,实力大增,又去往另一个世界,在普通人看来,便是飞升了。” 齐玄素又问道:“如今昆仑洞天重新开放,如果我用道门的伪飞升之法,会不会直接飞升昆仑洞天?” 天师道:“不会,因为紫霄宫已经不在昆仑洞天。紫霄宫才是这种伪飞升之法的关键所在,也可以说紫霄宫是指路明灯,用于确定坐标。它已经不在,便去不得了。当然,你也去不了紫霄宫如今所在的紫府。总之是无用之法了。” 齐玄素隐隐有了几分明悟,不过还是问道:“既然是无用之法,那么我又凭什么去往灵山洞天?” 天师一指他的心口位置:“旁人来用这伪飞升之法,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你体内有传承自上古巫教的‘长生石之心’,它会指引你飞升前往灵山洞天,而不必寻找灵山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我去得,别人却去不得。” 天师屈指一弹,一点灵光没入齐玄素的眉心:“这就是道门的伪飞升之法,并不算难,不过有一个门槛,需要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 齐玄素问道:“上古巫教也是如此吗?” 天师道:“据我所知,上古巫教的伪飞升之法同样需要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不过经过血祭的体魄改造之后,伪飞升后的大巫会获得伪仙的实力。道门的飞升之法更简单,却不会增益境界修为。” 齐玄素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必须先行跻身造化阶段,然后才有探索灵山洞天的可能。 至于如何跻身造化阶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如今的齐玄素距离造化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更直观一点,就是只剩下一块“玄玉”。???.WenXueMi.Cc 按照他的预计,姚家会给他这块“玄玉”的。 这也属于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的众多命运馈赠之一。 齐玄素为了能够早日知晓暗中标注的价格,不得不又一次接受冥冥之中的“命运”馈赠。 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 第二百一十六章 故地故人 天师甚至没问齐玄素要去灵山洞天做什么。 也许是不必问,天师已经知道了。而且天师也乐见其成,齐玄素身上的中立色彩比较浓,如果齐玄素因为此事而与全真道离心离德,那么他肯定会偏向于正一道。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天师捡地师的便宜,正一道截胡全真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天师的两天课程,就是探讨权力制度问题。 因为到了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已经是毫无置疑的道门高层,必然要探讨、学习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所谓形而上和形而下,其实就是“道”和“术”的区别。到了这等地位,道门不可能再去教导这些真人该如何处理事务,这是四品祭酒道士的课程,这个时候就是培养大局观等比较务虚的内容了。 比如大名鼎鼎的“孙子兵法”,并不说如何侦查地形、统率军队、排兵布阵等比较具体的战术内容,而是从战略层面进行“论道”。 这就是“将将”和“将兵”的区别。 这次的课程便是务虚到底了,至于能领会多少,其实也是道门的一次初步筛选。 在其位,谋其政。如果到了二品太乙道士的位置,还是无法理解形而上的“道”,那么就要止步于此。反之,如果能逐渐领会形而上的“道”,培养自己的大局观,懂得从宏观层面看待问题,那么就能继续前行,朝着参知真人和平章大真人进发。 二十天的时间转瞬即过,齐玄素和张月鹿结束了这次时间很短、质量很高的课程,准备打道回府。 这一次就没什么毕业仪式了,都是有职务在身的,不会因为进修一次就要官升一级,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算完事。 在临走之前,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一趟下宫,算是故地重游。 放在以前,还要强调什么上宫和下宫互不相通之类的规矩。现在嘛,齐玄素是知名的宫友,万象道宫的招牌之一,自然是有了诸多无形的特权。知名宫友来缅怀下过去求学的地方,就当是回家了,合情合理。 齐玄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自然十分熟悉,不需要别人带路,只是换了一身便服,便与张月鹿去了下宫。 齐玄素本意是领着张月鹿走走逛逛,给张月鹿介绍下他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结果还闹出了一点小插曲。 那些真人同窗们知晓轻重,也是老成持重,没有闹出什么挑衅齐玄素的老套戏码。可下宫的少年们不认识齐玄素,他们当然知道齐玄素这位了不得的道宫前辈,却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的相貌,更不会想到齐玄素会来到下宫。 几个少年人见齐玄素和张月鹿面生,又比他们年长,还当是新来的见习教习。这些少年也是大胆,见张月鹿年长却岁数相差不多,还生得貌美,便在言语之间不那么恭敬了,开始恭维张月鹿。 这其实不奇怪,全都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总是会酝酿着极为浓厚的“青春”气息,这种“青春”又总是与男女之事挂钩,仅次于一些花街柳巷。就算道宫严加约束,也很难杜绝一些风流韵事的发生,这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 就比如道府,一帮老头子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庄严和老朽的气息了,自然是不沾边的。 这些躁动的年轻人,总是受着本能的驱使和控制,为了一夕欢愉,愿意付出各种代价。在道宫周围,各种酒楼和客栈的生意总是极好,不是没有道理的。 见到漂亮姑娘,守规矩的只是多看几眼,不守规矩的便要有所举动,期望着发生点什么。 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李天贞,结果落在了小殷的手里,被戴上铁链,很是狼狈。 张月鹿冷冷地拒绝了几个少年的恭维,并且告诫他们要专心学业,不要把心思用在这些地方。 张月鹿也是身在高位,难免有些居高临下,又有些说教和训斥的意味。 结果几个少年大概是觉得被落了面子,脸上挂不住,便有些恼羞成怒了。 虽然他们知道顶撞教习要被道宫处罚,但不气盛还是年轻人吗?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少年还是秉持着不打女人的理念,把矛头指向了齐玄素。 一个年轻人忍不住伸手推了齐玄素一把。 结果就是齐玄素站着没动,年轻人的手腕被直接震断。 齐玄素无意在一些年轻人面前抖搂威风,也无意故意示弱,他本来只是冷眼旁观,毕竟张月鹿随手就能把这些人打发了,他在这个时候咋咋呼呼跳出来“保护”张月鹿,给张月鹿遮风挡雨,就显得有点虚伪且滑稽了,装这个样子给谁看?这就表现他对张月鹿如何重视了吗? 打个比方,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惹到一个成年女人,还要成年男人出面教训小孩子吗?那也太小题大做了,简直把一个成年女人当作巨婴看待。 结果没想到这些人冲他来了。 齐玄素也没反击,只是武夫体魄的轻微反弹而已。 这些年轻人却是不知轻重,只当齐玄素用了什么暗劲,一下子全都围了上来,大有要群起而攻之的架势,也顾不得学子的素质,破口大骂,无非是说怎么能够打人之类的话语。 齐玄素没有以大欺小,只是联络了宁雨晴,也没说什么事,就是让她过来一趟。 很快,宁雨晴带人匆匆赶到。宁雨晴比齐玄素年长许多,也是刚升特进金紫教习不久,这才得以负责一众真人的日常起居。 几个少年见到一位特进金紫教习,顿时有点慌。对于他们来说,什么二品太乙道士副府主都太过遥远了,也太过模糊了,反倒不如一位特进金紫教习来得震慑力十足。 县官不如现管。 宁雨晴有些惶恐,低声询问齐玄素发生了什么。 那些少年人比宁雨晴更惶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普通教习可没资格让一位特进金紫教习这么小心对待,莫不是道宫的副辅理?或者干脆就是辅理? 要知道万象道宫不同于其他道宫,因为是掌宫大真人亲自执掌道宫,所以辅理们全部高配,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又专门设有其他地方很少见的副辅理,由三品幽逸道士出任。 副辅理和特进金紫教习都是三品幽逸道士,没必要这样小心翼翼。 那就只可能是辅理了。 辅理即是真人。 几个年轻人有点腿软。 齐玄素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跟宁雨晴交代道:“都是道宫之人,略作惩戒就好,让他们长点记性,不要影响他们的前程,不要小题大做。” 宁雨晴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齐玄素没了继续故地重游的兴致,与张月鹿转身离去。 待到齐玄素走远之后,宁雨晴转身望向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脸色冰冷:“你们可真是大胆,招惹到齐首席和张次席的头上,这也就是在道宫,要是在外面,就算齐首席和张次席不说什么,也自有人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 几个年轻人如遭雷击,甚至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次算你们运气好,齐首席和张次席念你们不懂事,从轻发落。”宁雨晴哼了一声,“把他们带下去,关七天禁闭,记大过,然后每人写一份万字以上的深刻检讨交给我。” 说罢,宁雨晴也转身离去。 既然已经故地重游,那么也要见一见故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万象道宫后,又见了莫清第和石雨。后者同样是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也算是少数几个与齐玄素、莫清第关系不错的女子。 张月鹿是认识石雨的,当初因为青萍书局的事情,石雨求到齐玄素这边,刚好齐玄素不在,还是张月鹿代为出面解决了此事。 几人在太平客栈的包间见面,张月鹿和石雨两个女子去了内间闲谈,把空间留给了齐玄素和莫清第这两个当年的老朋友。 齐玄素打量着莫清第,虽然上次同窗聚会已经见过一次,但齐玄素对他的印象还总是停留在道宫时期,上次同窗聚会的时候他正忙着对付岳柳离,心思不在这里,也没好好细看莫清第,所以这次见面,总觉得莫清第的变化很大。 虽然齐玄素一见便认出了莫清第,但又不是他记忆中的莫清第了。 比起过去,莫清第明显胖了许多,可又变得有些忧郁和沉默。似乎经历了一些拷打,不复当年的朝气。 他穿着十分普通的衣裳,因为用眼过多的缘故,眼睛微微眯着,显得眼睛有些狭长,整个人还有点佝偻,谨小慎微。 齐玄素一开始还是很高兴的,有很多话想要说话,或是追忆过去,谈及一起溜出万象道宫玩耍,各种有趣的小事,或是谈一谈莫清第的新书,但话到嘴边,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莫清第有些拘谨,双手夹在双膝之间,脸上露出欢喜和敬畏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片刻后,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轻声地叫道:“真人!” 齐玄素打了一个寒噤,他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 第二百一十七章 新人新气象 齐玄素只得打破沉默:“叫什么真人,叫我的表字‘天渊’就是。” 莫清第说道:“天……渊真人,知道你要来龙门府,我实在高兴。” 齐玄素皱眉道:“天渊就天渊,不必真人,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我们先前怎么说话,还是照旧。” “这……这成什么规矩。如今不是孩子了,进了道门,真人讲情分,我不能不讲规矩。”莫清第如此说着,不过还是稍微自在了一点,表情也舒缓开来。 齐玄素问道:“对了,你和石雨在一起这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莫清第笑了笑,却没什么喜色,只有无奈:“孩子,怎么养得起孩子。” 齐玄素问他的近况如何,他只是摇头:“比起其他人,我已经算是不错了,不敢再贪心。老石也是个会持家的,只是想要在玉京买个小宅子,哪个坊无所谓,大小也无所谓,可无论怎么算计,太平钱总是不够用。只好缩衣节食,能省一点是一点。我们两个大人倒是无所谓,可是怎么敢养个孩子?” 齐玄素忽然有些感慨。 他和张月鹿倒是养得起,无奈两人多半是不会有孩子了,固然是个遗憾,可世上的事情就是有舍有得。反观莫清第两人,可以生孩子,却是养不起。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齐玄素又问道:“对了,你的书如何?” 莫清第忍不住叹息一声:“去年的时候,写了一本书,不知怎么被封掉了,算是一年白忙,好在人没有被封掉,还能接着写。不幸中的万幸……”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可以来找我,青萍书局那边,我来打招呼。” 莫清第的脸上露出了喜色,连连道谢,却有些卑微,就像齐玄素的众多下属一般。 齐玄素忍不住看了眼窗外。 已经是秋天了,秋风瑟瑟,路旁的几棵树上挂满了黄叶,一阵风吹来,落叶飘落下来,留下一地萧条,铺满了石板路。 就像他此时的心情。 两人又谈了谈莫清第正在写的书,说了一点玄圣牌。 便无话可说了。 还能说什么? 指点江山社稷,漫谈天下大事,两人的位置不一样,见识不一样,想法自然也不一样,真要去谈,也只是鸡同鸭讲罢了。 好在莫清第不再那么拘谨,还可以追忆过往。 也只剩下追忆过往了。 吃过一餐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告辞,又去了鬼国洞天,接上小殷。 殷先生倒是不介意小殷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三大阴物就像一辈子都在穷山恶水的老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孩子不能像他们一样,能走出去是最好,哪怕做别人家的孩子。 小殷大约是体会不到这种心情的,她此时只有欢喜。 好高兴哦,又回狮子城了,又能吃好东西了。 小殷欢快地跑到齐玄素和张月鹿身边,朝着相送的殷老先生挥了挥手。 殷先生也挥手示意,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鬼关”的城头上,目送着三人远去。 飞舟一路上升,破开云海,最终行驶于云海之上,往玉京方向而去。 两人在玉京短暂停留之后,然后便要返回岭南和南洋。 这意味着齐玄素和张月鹿就要分开了,在这个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便问小殷,愿意跟着谁?是去岭南,还是去南洋? 小殷眼珠子一转,表示自己很想很想跟着老张去岭南,但是老齐还没履行完承诺,她得接着横行南洋,不让老齐做个失信之人,所以她决定跟着老齐去南洋。 张月鹿一笑置之。 过去都是严父慈母,养不教,父之过。教育孩子的任务,都在父亲的肩头上的压着。不过道门平等了,情况就有些变化,母亲在孩子的教育中变得异常强势,父亲常常因为太过忙碌的缘故,反而开始缺席。 张月鹿说不俗是真不俗,可人无完人,在某些事情上也是难免落入俗套。 比如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就对小殷有着比较高的要求,尤其是她知道了“剑秀山主禾人”的事情后,更对齐玄素不放心了,所以在临分别的时候,张月鹿给小殷列了个书单,要求小殷不能只想着吃喝玩乐,要在这段时间里把这些书看完并且背会。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要检查的。 如果检查通不过,那么取消所有零用钱,而且要禁足,抄书。 小殷自然是老大不乐意,小嘴噘得能挂油瓶,可又不敢反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是同意的,根本不理会小殷。 没理的时候去对抗张月鹿,或者说在张月鹿占着理的时候反对她,容易引火烧身。 就这样,飞舟先是在岭南停留,把张月鹿放下,然后齐玄素和小殷又去了南洋。 齐玄素终于回来了,这让留守的徐教容松了一口气。 虽然名义上是兰大真人掌握大权,但具体事务上还是徐教容一个人支撑,婆罗洲道府本就是个大道府,掌府真人空悬,首席副府主不在,等同是所有的差事都压在了次席副府主徐教容的身上,其压力可想而知。偏偏婆罗洲道府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清洗,副府主、主事、辅理等职位也存在着空缺。 那就更难了。 这些天来,徐教容几乎没怎么睡。 现在好了,不仅是齐玄素这位首席副府主回来了,而且新任的掌府真人也要到了。 正如传言的那般,新任掌府真人正是原紫微堂首席副堂主姚恕。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主要还是因为真人升参知真人,需要走的流程更多,毕竟是真正进入金阙,拥有了选举大掌教的权力,不能不慎重。 姚恕先是解决了参知真人的品级,然后再通过了职务上的任命。如果没有参知真人的身份,那么他就只能是代理掌府真人。 任命下达之后,姚恕不日就会抵达婆罗洲道府。与之同来的还有新任副府主裴小楼,递补王教鹰的空缺,以及新任副府主季教真,递补郑教何的空缺。 这两位可都是正经二品太乙道士,却不担任首席和次席,只是出任副府主,多少有点大材小用。不过考虑到两人都不怎么“正干”,一个境界修为不足,一个和兰大真人一样不喜欢管事,真让他们去独当一面做首席或者次席,只怕要出纰漏,还不如就让他们做个副府主。 如此一来,婆罗洲道府的规格被大大拔高,不是没有二品太乙道士担任普通副堂主、副府主的情况,不过都是极为特殊的道堂、道府,比如上三堂和昆仑道府。 不过话说回来,婆罗洲道府本就高配了掌府大真人,应该规格很高,只是过去的时候,婆罗洲道府情况特殊,金阙有意压制婆罗洲道府,如今换成了自己人,自然就放开限制,让婆罗洲道府回归正轨。 按照道门的规矩,道府议事的排序前四固定不变,分别是掌府大真人、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 接下来的七位副府主先看品级,品级高的在前面。再看分工职责,分工重要的在前面,比如过去主管大虞国的王教鹰是第三副府主。最后看进入道府议事的时间,进入时间早资历深的在前面。 现在的婆罗洲道府,兰大真人、姚恕、齐玄素、徐教容是前四位,第五位是裴小楼,第六位是季教真,第七位是谢教峰,如此依次排序。 这对于齐玄素来说无疑是个意外之喜,因为裴小楼和季教真都是跟他有渊源的人,甚至可以视作是自己人,这让他在道府的话语权大大增加。 这种人事安排,未免有些刻意。齐玄素知道,这不像是地师的安排,更像是东华真人的安排。谢教峰是东华真人过去的秘书,裴小楼是东华真人的兄弟,季教真多半也与东华真人有着某种关系。WeNXuEmi.Cc 这样的安排会大大限制姚恕,甚至给了齐玄素架空姚恕的可能,这不符合姚家的利益,却很符合东华真人的利益。 看来饭还是要分锅吃,姚家和裴家的关系再好,也是两家人,不是一家人。 也许对于东华真人来说,过去没得选,只能选择做一个地师和姚裴之间的过渡人物。可现在他忽然发现有得选了,也许他可以换一条路。 当然,这只是齐玄素的猜测,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就只有东华真人自己知道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天罡堂曾经与齐玄素共事的孙永枫,作为八代弟子中比较靠前的那一批人,几年不见,他已经成功跻身天人,也升了三品幽逸道士,这次被派来担任兰大真人的新秘书。另一个是唐永德,原市舶堂白帝城分堂的首席主事,这次被任命为市舶堂分堂的代理辅理。 这两个人也是齐玄素的熟人。 再有就是,韩永丰和陆玉婷也都升了,原来两人只是齐玄素名下的主事,这次韩永丰被任命为北辰堂分堂的首席主事,接替了吴婄蓉的位置。陆玉婷则被任命为化生堂分堂的首席主事,也算顺理成章。 其他的空缺位置,便由道府内部进行提拔解决。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道府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真让他干上二十年,甚至不必二十年,只要十年,这婆罗洲道府就是他的天下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新局面 姚恕会怎么想?会不会对齐玄素有看法?甚至认为齐玄素是个威胁? 齐玄素不得而知,却也不得不防。 不过真要拼起来,齐玄素不仅有一战之力,而且胜算不小。 当然不是动手武斗,而是议事文斗。 无论是道府议事,还是道府大议,齐玄素都有着一定的优势。 消息比人快,人还没到,消息先到。 人事任命尘埃落定之后,齐玄素就着手安排迎接新任掌府真人和一众新同僚的到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好消息。 陈剑仇成功通过了大考,得到了正式道士身份,又因为他的“天字功”,所以直接收回同四品祭酒道士出身,晋升为四品幽祭酒道士。也可以理解为把同四品祭酒道士出身转为了四品祭酒道士。 一个“天字功”,这可是齐玄素都没得到过的殊荣,不过也的确值得,毕竟涉及到两位全盛姿态的古仙降世。 还有一个意料之外,那就是小殷也被晋升了,从四品祭酒道士升为了三品幽逸道士。 这有些突兀,不过也有铺垫,那就是姜大真人的许诺。 小殷被姜大真人称作小道友,堂堂平章大真人金口一开,提拔个三品幽逸道士还不是简简单单? 也许有人说,小殷的晋升太过草率,可仔细一想,其实并不草率。小殷在凤麟洲战场,跟着齐玄素前往铃鹿山,又发现了伊奘诺尊的左手,是有功的,所以清微真人给了个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 后来在婆罗洲,小殷也干了不少事情,包括突袭吴光璧、抵挡孙合玉、激战王教鹤,这可都是伪仙一级的人物,更不必说还有小殷单独抓人一类的事情,可以说是功劳卓著。 在这种情况下,小殷升为三品幽逸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小殷的停年制度,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道门有过一些补充规定。考虑到一些老道友年纪太大,等不起了,而且六十岁之后,无论是资历,还是经验,都足够丰富,所以这些过了六十岁的老道友晋升的时候就不必再考虑停年制度了。 小殷的真实年龄肯定超过六十岁,只是心智年龄不太成熟,还处在一个孩子的阶段。不过道门不看什么心理年龄,所以小殷也是老道友了,从时间上来算,早就停够了。 林元妙当然也是这种情况,他同样超过了六十岁,他比起小殷的优势在于他还是道门前辈,类似于当初的太阴真君,所以直接被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小殷吃亏在于她是道门造物,所以需要积攒功劳。 不过小殷仍旧没有任何职务,还是游方道士。这正合她的心思,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去处置各种事务,就算她有这个能力,对于好玩好动的她来说,也要了她的命,人生了无趣味,还不如回鬼国洞天。 终于,新任掌府真人到了,这次由紫微堂的新任首席副堂主陪同。这位首席副堂主名叫上官成,本是化生堂的首席副堂主,与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徐大成一样,刚好名中都有一个“成”字,被人称作是化生堂二成,这次接替姚恕担任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算是更进一步。 人事变动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齐玄素把排场安排得很大,兰大真人也照例出席,在升龙府社稷宫举行了一场欢迎会。 齐玄素亲自去归剑湖迎接。 上一次还是前任首席副府主陈书华迎接齐玄素。 待到欢迎结束之后,理论上是代行掌府真人权柄的掌府大真人与新任掌府真人姚恕进行交接,实际上却是齐玄素与姚恕进行交接。 这也让齐玄素不免感慨,两人上次见面,是姚恕送他来婆罗洲道府担任次席副府主,转眼之间,他已经是首席副府主,姚恕也成了掌府真人。 曾经来迎接齐玄素的陈书华,还有王教鹤等人俱已作古。 可以说是物是人非。 两人再见面,又是上司和下属了。 为什么说个“又”字,因为在紫微堂的时候,姚恕是首席副堂主,齐玄素是末席副堂主,刚好一头一尾,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如今却是一步之遥,齐玄素已然能跟姚恕分庭抗礼了。 除此之外,齐玄素再见裴小楼和季教真这两位故人也是感慨万千,两人过去都是他的前辈,帮助过他,如今却是成了他的属下。 道门就是如此,可以闲云野鹤,也可以不求上进,只是难免要心态失衡,毕竟看着过去的同僚、同辈、同窗、下属爬到自己的头上,成为自己的上司,那个滋味并不好受。 对了,这次也顺带解决了齐玄素的职务问题,他不再是代理首席副府主,而是把代理去掉了,是名副其实的首席副府主。 还有徐教容的品级问题和职务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同样是二品太乙道士,去掉代理,名副其实的次席副府主。 姚恕和齐玄素在办理了交接之后,进行了一场较为私密且私人的谈话。 这次谈话涉及到了姚家。 因为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重新分配股权,婆罗洲道府是第一大股东,姚家是第二大股东,这不是个小数目。虽然这部分股权在七娘手中,但七娘的确是给姚家输送太平钱的那个人,不然七娘怎么能调动如此多的资源。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与姚家的关系还是很亲密的。 在这件事上,姚恕要感谢齐玄素,代表姚家给了齐玄素一件难以拒绝的礼物。 “玄玉”——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价格的命运馈赠。 正如齐玄素所料的那般,他果然从姚家的手中拿到了“玄玉”。 上一块“玄玉”同样是从姚家手中得来,是一块“死之玄玉”,而这一块“玄玉”则是“生之玄玉”。 这意味着人仙传承。 也意味着完整的人仙真身,或者说,大巫真身。 只要融合了这块“玄玉”,齐玄素就能跻身造化阶段,然后通过天师给予的伪飞升之法,以“长生石之心”为指引,去往上古巫教的圣地灵山洞天,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不过齐玄素的上一块“玄玉”还未彻底消化完毕,倒是不急着立刻吸收。 至于更多,两人便没有说了。 交浅言深只是一方面,两人的立场也决定了两人不可能太过亲密。 如今姚恕是掌府真人,齐玄素是首席副府主,两人是搭档,两人当然可以将相和,可前提是齐玄素愿意对掌府真人唯命是从。就像过去陈书华对待王教鹤那样。 如果不愿意,那么江南道府的情况就是例子。 齐玄素愿意吗?愿意也不愿意。 愿意是说齐玄素不想与姚恕起冲突,本意上还是希望两人能够和平共处。不愿意则是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事情不是齐玄素一厢情愿就行,如果两人意见不合,或者姚恕要插手一些齐玄素决定的事情,比如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就会起冲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也是对手。 既然是对手,那怎么可能掏心掏肺? 齐玄素作别了姚恕之后,又去见了裴小楼和季教真。 两人刚好在一起,倒是省事了。 对于这两位,齐玄素就是另外一个态度。从功利的角度来说,齐玄素必须拉拢这两人来抗衡姚恕,维持自己在道府内的地位和权势。从情分上来说,这是老相识,裴小楼就不必多说了,虽然齐玄素和雷小环的关系更近一些,但与裴小楼的关系也不差。而季教真,则是有恩于齐玄素的。当年齐玄素还未发迹,被陈福安打断了手,还是季教真帮他出头。这个人情,能让齐玄素记上一辈子。 为此,齐玄素专门让陈剑仇安排了一场私宴,宴请两位故交。顺带又叫上了孙永枫、唐永德几人,谢教峰这位善于活跃气氛的副府主作陪。 放在外人眼里,便是齐首席气势汹汹,野心勃勃,大肆拉拢几位副府主,意在压过新任掌府真人一头,甚至是把南洋皇帝的名号坐实。 至于齐玄素是怎么想的,那就只有齐玄素知道了。M. 在名利场中、权力场中,影响从来都是两面,公私哪能真正分开,齐玄素说自己是叙旧,是私人性质,可别人信吗?一旦沾染上了权力,哪有什么公私分明,是分不开的。权力会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因为权力没有真空。 地点选在了太平客栈,一个独栋的包院,厨子也是最好的。 齐玄素等人围坐一处,一边喝酒,一边叙当年旧谊。 小殷坐在他的旁边,埋头朵颐。 裴小楼回忆道:“当年我在飞舟上第一次见到咱们的齐首席,那时候他还是个七品道士,准备去玉京天罡堂报道,接下来就是去走老孙的门路了,当时我给他算了一卦,是怎么说的来着?” 齐玄素笑道:“不是算卦,是看相,裴真人自称是东华真人门下,说我不简单,我正要问到底怎么不简单,雷真人就闯了进来,那是抬手就打,裴真人逃之夭夭,这看相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裴小楼怕老婆也不是秘密,他早已不在意了,摆手道:“天渊,你别管我当时是算卦还是看相,你就说准不准吧,你是不是不简单?这才几年,你就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要我说,八代大掌教也能争上一争!” 齐玄素连连摆手:“不敢乱说。” 第一章 三年之约 张月鹿全力催发手中纸剑,摧金断玉只是等闲,穿山裂石也不是不能。黑衣老人不是以体魄见长,脑后青丝已经是自行而动,将纸剑悉数挡下,正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青墨三千甲”。 一番激斗下来,张月鹿竟是没能伤到黑衣老人分毫。 张月鹿见再次无功,身形倏忽而动,又转至黑衣老人的身后,以“紫霞”刺向黑衣老人的后心,铺天盖地的剑气犹如海啸山涌,充斥四方,弥盖八极,空中隐隐出现无数紫色雷霆,一时间四周天地元气全被剑气吸扯带动。 黑衣老人任由张月鹿一剑刺在自己的后心位置,岿然不动。 张月鹿的脸色先是一红,骤然雪白,他这一剑已是用出了全力,却发现自己的真元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黑衣老人体内,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张月鹿骇然道:“‘蚀日大法’?” 到了此时,张月鹿已经多少猜出这名黑衣老人的身份,毕竟“蚀日大法”不好修炼,就如“逍遥六虚劫”,除了部分天纵奇才,不是一个人对照着书本就能修炼成功的,一般都要有个指路人,上一个使用“蚀日大法”之人是王教鹰,谁教王教鹰的?黑衣老人不会是王教鹤,其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此时张月鹿一剑刺中黑衣老人,正中黑衣老人下怀,运转“蚀日大法”,不但使张月鹿动弹不得,而且还不断汲取张月鹿的真元化为己用。 黑衣老人淡然笑道:“张月鹿,这一剑还是差点火候,换成张无量或者张拘成还差不多。” 张月鹿冷然道:“孙大真人,孙老真人,孙合玉,你终于坐不住了!当真是老而弥坚,不可小觑。” 黑衣老人并不答话,只是加速运转“蚀日大法”,要将张月鹿的真元悉数吸入自己体内,至于“蚀日大法”的异种弊端,对于境界修为更高一筹的黑衣老人而言,算不上什么太大问题。 张月鹿也只好有样学样,虽然她没有伊奘诺尊的“恶火”,但她有地师所传“逍遥六虚劫”,只可惜“逍遥六虚劫”有一个天大的缺点,难缠是难缠,可主要是针对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和境界修为相当之人,一旦对上境界修为比自己更高之人,就不那么好用,甚至还有被反噬的隐患。 果不其然,六劫之力进入黑衣老人的体内之后,便泥牛入海,再无动静。 忽然,一阵佛音禅唱传来,有六字真言,又有隐隐的女子歌声,清脆悦耳,使人杀意消散,戾气顿消,要放弃一切抵抗之意。 在此等浩大佛音之下,便是黑衣老人也觉得佛音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不由心神恍惚,中断了“蚀日大法”,让张月鹿脱身而去。 “是慈航一脉的半仙物‘六字光明咒剑’和‘大慈雷音剑’。”黑衣老人立时明白过来,运功抵抗,只是略有恍惚便彻底回神,不过张月鹿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黑衣老人的咽喉位置。 黑衣老人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层层绽放,旋转如轮,直接将刺向咽喉的纸剑拿住。 便在此时,玉衡星主手中脆弱的高脚杯变成无数碎片,连同杯中的葡萄酒一起飞溅。 就在这一刻,透明的玻璃碎片和鲜红的葡萄酒都失去了颜色,变为纯粹的黑白二色,维持着飞溅的状态定格凝滞。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M. 黑白二色化作浪潮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一切化作了黑白二色,唯有玉衡星主和张月鹿还保持着鲜活的色彩。 一瞬之间,张月鹿手中的纸剑直接分解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纸剑刺向黑衣老人的咽喉。 与此同时,玉衡星主的大袖一抖,顾不得修为损耗,又用十一滴精血化作十一尊黑甲武士。 十一人为一阵,最前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形似长枪,顶端斜削成尖状,又在四周留有尖锐的枝丫,每支狼筅长一丈左右。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弩机的黑甲武士。 这正是军伍中大名鼎鼎的鸳鸯阵,却是被玉衡星主学来,化为己用。 在两方夹击之下,“青墨三千甲”也只是支撑了片刻就彻底崩碎消散。 不过黑衣老人到底是境界修为更高一筹,立时挣脱了控制,直接展开合道境,一股宛如日月悬空的浩大真气向四周蔓延扩散,直接将“无相纸”所化的纸剑弹飞,黑衣老人仿佛成了天地间的真神仙人,睥睨天下。 这也就罢了,还有十三道黑影逐渐显现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阴十三剑”好似养蛊炼尸,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而且每一剑之间都互有联系,好似人体之内的各路经脉,若是练全十三剑,便等同经脉全部打通形成大周天,畅通无阻,十三剑的剑意汇聚一处,便如活物一般,生出灵性,即是心魔,若是剑主不能将其降服,便要沦为这剑意的宿主剑奴,如行尸走肉一般。 “太阴十三剑”的精髓也在于此,每一剑之间都有玄之又玄的联系,所练“太阴十三剑”的剑式越多,威力越大,不过与之相对,“太阴十三剑”的自主剑意也就越盛,在“太阴十三剑”威力达到极致的时候,也就是剑主难以掌控“太阴十三剑”而被侵蚀神智化作剑奴的时候。 虽然这些剑奴化作了行尸走肉,但一身“太阴十三剑”的修为还在,只要有人操纵,就能发出极大地威力。 正因如此,“太阴十三剑”分为“剑”、“心”两脉,剑道一脉的顶尖绝学“太阴剑阵”便必须由十二尊剑奴组成,实质上就是剑主操纵剑奴结成剑阵,每个剑奴对应其中一式,剑主以最后一式驾驭其余十二式,完全发挥十三剑的全部威力。 只是道门重建之后,玄圣整合五仙传承,实行功法和神通分开,很少再有修炼“太阴十三剑”失控之人,再加上道门严禁炼制剑奴,所以“太阴剑阵”已经很少见了。 只是没想到,就在今天,“太阴剑阵”又重现人间。 这些剑奴存在本身就是大罪。 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遍布每个角落,游走不定,并不用黑衣老人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体魄神魂,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十三尊剑奴对上玉衡星主的“撒豆成兵”,摧枯拉朽一般,转眼间便把黑甲武士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黑甲武士只是玉衡星主的精血所化,十三尊剑奴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被心魔夺去了心智,属于外力。 张月鹿此时有些惋惜,齐玄素并不在此地,如果他也在,两人再次双剑合璧,加上玉衡星主,还真能把这个老家伙留在此地。 张月鹿此时只有“紫霞”,全力催动“龙虎剑诀”,一剑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可也就仅仅如此了。 没有“青云”配合,仅仅是“紫霞”一剑,还是无法发挥出仙物的威力,只能是引来紫气滚滚。 紫气遮天,此时的天幕就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可惜没有青色剑光,而是变成了滚滚紫雷。 “五雷天心正法”。 黑衣老人仰头望天,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他并无太多惧色,只是轻轻抬手。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 毕竟不是双剑合璧,虽然张月鹿拥有半仙物的助力,但境界不如人,还是很快就呈现出溃败之势。 玉衡星主脸色阴沉,双眼变得极为幽深,与此同时,有六方轮盘在她的身周缓缓浮现,旋转不休,分别对应了六道轮回中的天道、人道、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畜生道。 在剑光溃败的同时,玉衡星主一挥袖,六个轮盘开始飞速旋转,形成一方真实存在的小世界,将黑衣老人笼罩其中。 黑衣老人的剑光和十三道剑影骤然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并非是静止,而是陷入到不断循环的境地之中,无论速度多快,都是在原地打转,不断重复回归原点的结果。 高手之争,胜负就在毫厘之间,玉衡星主手段尽出,强行拖住黑衣老人,为的就是给张月鹿创造机会。 第二章 而立之年 按照道理来说,孙合玉没能抓住陈剑秋,那么给陈剑仇定罪的事情便推进不下去了,关键证据缺失,就是想不放人也不行。 齐玄素本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却没想到又有了其他变化。 这个吴婄蓉还真就顶住了压力,愣是没放陈剑仇,非要逼着齐玄素亲自动手不可。 说得难听些,既然给脸不要脸,非要闹得很难看,那么也怪不得齐玄素了,反正已经死了一个郑教何,又跑了一个林天河,齐玄素也不怕什么影响不好。 于是齐玄素召集了一次议事,参与之人有众多分堂的首席主事,也有代表了北辰堂的李长歌——李朱玉还在狮子城,负责审讯工作,不好赶过来,升龙府这边主要是李长歌。 议事地点还是在齐玄素签押房的小型议事厅中,因为道门废除了大量跪拜礼节,又在表面上力求平等,导致过去的许多布局摆设就不适用了,毕竟儒门的核心观点就是等级,所以现在的部分布局摆设受到了一定的西方影响。 就拿这间小议事厅来说,主要就是一张长桌,南北走向,在南边和北边各有一把椅子,东西两侧各有一排椅子。 齐玄素走进小议事厅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坐北朝南的主位空着,自然是给齐玄素留的,李长歌就坐在主位的对面,隔桌对望,其余人分别坐在东西两侧。 “人都到齐了。”齐玄素坐在主位上,环视一周,“现在开始议事。” 柯青青是跟随齐玄素一起进来的,因为不是正式议事,比较宽松,就坐在齐玄素身旁的位置上,负责记录。不是齐玄素搞排场,而是防备日后扯皮,或者互相推诿责任,议事记录就至关重要了。 除了李长歌之外,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 齐玄素翻开卷宗,开门见山道:“今天主要说两件事,第一件事,还是有关北辰堂分堂不守规矩程序的事情。这件事,我在道府大议上已经说过了,本来不想再谈,可是北辰堂分堂现在既不放人,也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让我不得不再次提起此事。永言道兄,请你实言相告,是不是北辰堂方面有了新的指示?” 李长歌说道:“北辰堂总堂方面的确存在委托下级分堂进行秘密调查的可能,甚至就连副堂主都不清楚,不过只有掌堂真人、首席副堂主、次席副堂主才有这种委托的权力,而且一定是重大案件,比如针对地方道府的高层。在我看来,针对陈剑仇的调查,既不符合秘密调查的相关规定,也不够级别,除非北辰堂总堂真正的调查对象是天渊道兄。” “牵涉到天渊道兄,我为此专门打听了一下,可以十分肯定地答复天渊道兄,北辰堂总堂方面,无论是掌堂真人,还是首席和次席,都没有这方面的命令,所谓北辰堂方面的指示,是不存在的。” 这个答复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他用手指敲击桌面,说道:“北辰堂分堂没有这方面的命令,那么又是谁的命令?” 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轻声说道:“地方分堂受玉京总堂和地方道府的双重领导,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地方道府的命令?” 齐玄素说道:“道府不是某个人的道府,在上次的道府大议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道府的态度是一贯的,也是明确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总堂和道府都没有相关命令。” 一位副府主说道:“那就只能是某位大人物的命令了。” 齐玄素语气严厉地说道:“既然是某个大人物的命令,却绕过了道府和总堂,那么这就牵涉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北辰堂分堂到底是道门的分堂,还是某个人的分堂?” 李长歌说道:“我提议,针对这种情况,直接派出一个小组进驻北辰堂分堂,查明此事,尤其是此事背后牵涉到的权力问题。” 齐玄素道:“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姜大真人在道府议事上提过要针对道府上下展开一次摸底调查,干脆就从北辰堂分堂开始。永言道兄,你以为谁来做这个召集人比较合适?” 李长歌道:“涉及到北辰堂,便由我来做这个召集人,不知天渊道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只是略微思量便答应下来:“那就有劳永言道兄了。” 这次议事,关键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齐玄素,另一个就是李长歌,只要两人达成一致,那么这件事就差不多定下来了,其他人不太可能反对。 齐玄素看了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一眼。 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心领神会,毕竟就是由他负责调查吴婄蓉,他自会把调查的结果上报给李长歌,帮助李长歌拿下吴婄蓉。 “第二件事,就是有关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事情。”齐玄素转入了正题,“最近几天,丹锦副堂主的收获很大,撬开了很多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高层的嘴巴,其中涉及到的权钱交易,触目惊心。说白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之所以如此嚣张,是有人在后面给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撑腰。” 谁都知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背后是孙家和王家。只是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一直引而不发,没有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和王家直接联系起来。现在,齐玄素终于提到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背后的撑腰之人,就已经发出了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齐玄素已经十分清楚,陈剑仇案子的背后,是王教鹤指使授意,目的是针对齐玄素。而齐玄素也不再一味防守应劫,他决定发起反击,跟王教鹤正面对抗,彻底撕破脸皮。 “针对这种情况,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绝不姑息。”齐玄素继续说道,“有关这个案子,我认为要与姜大真人所倡导的道府摸底调查结合起来,一查到底。” 既然李长歌主动提出负责北辰堂分堂,那么这个案子便是齐玄素亲自挂帅了。 齐玄素对参与议事的人提出:“这个案子同样要成立一个小组,查清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权钱交易。这个小组既不需要对风宪堂分堂负责,也不需要对度支堂、市舶堂分堂负责,直接对我负责。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解决。若是有什么人干扰阻挠办案,也来告诉我。” “这个小组的总召集人,由我亲自担任。陆主事、韩主事分别担任执行召集人,你们在座的几位首席主事和次席主事,都参加,不仅仅是挂个名那么简单,而是从你们各自分堂抽调精锐骨干参与其中,对这一案件,进行全面调查。” 一个由齐玄素亲自坐镇的小组宣告成立,规格非常高。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掌握了道府的权力,与掌府大真人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没有掌府大真人的支持,首席可没这么容易跟掌府抗衡。不管怎么说,掌府大真人象征着绝对的武力,而且是规则范围内的武力。 议事结束之后,陆玉婷和韩永丰立刻展开了动作,又有几位主事落马,被风宪堂分堂带走调查。有心人注意到,这些主事中不乏直属于掌府真人王教鹤的人,仍旧是被带走了。 关键一点是,王教鹤很难对等反击,齐玄素是首席副府主,他底下的主事都是陈书华的旧部,因为受到陈书华的牵连,早就被清洗了一遍,剩下的人都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也不被齐玄素信任,齐玄素有什么事情都安排给陆玉婷和韩永丰这两个心腹,可偏偏陆玉婷和韩永丰都是空降过来的,与本地没什么牵连。WeNXuEmi.Cc 这也是金阙要针对地方道府总是选择空降人选的缘故,没有利益牵连,不会与地方派系同流合污,也不容易被抓住把柄。 另一边,李长歌的动作同样不慢,或者应该说这位小国师的手段十分利落,直接拿下了吴婄蓉——在齐玄素的授意下,风宪堂分堂首席主事已经把相关材料交给了李长歌。 然后李长歌直接接管了北辰堂分堂。 竟是没有人敢提出半点异议。 这也是齐玄素有意为之,人的名树的影,小国师的名号摆在这里,清微真人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北辰堂内部的人谁敢跟李长歌对着干。 此时的李长歌就像一把利剑,所向披靡。 李长歌之所以主动接下这个差事,是因为孙教风死在了他的手上,无疑是很不好看的,李长歌需要别的事情找补一下,挽回下形象。 道门不是朝廷,谁能继承大位不完全看血统,还是要争一争的,除了境界修为、功劳能力等因素,自身形象也比较重要,齐玄素在婆娑洲和婆罗洲的一系列行为,对他的形象提升很大,很多人都给出了文武双全的评价,再进一步就是出将入相了,凤麟洲立功是武,婆罗洲立功是文,隐隐有盖过另外三秀的势头。 最为直观的表现,这次在婆罗洲就是以齐玄素为主,另外三秀竟然沦为了辅助角色。这是史无前例的,对于三秀来说,也是个比较危险的信号,因为这一幕像极了三位副掌教辅佐大掌教,如果让这个印象固定了,是很不利的。 第三章 归藏灯 李长歌接管了北辰堂分堂,自然就把陈剑仇放了出来。 在此之前,化生堂分堂对陈剑仇进行了一次全面彻底的检查,如果北辰堂分堂的人对陈剑仇用刑了,那么后面算账的时候自然要加上一笔。 七娘教导过齐玄素,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 除此之外,也是确保没有人在陈剑仇的身上留下什么后手,毕竟这一类的手段还是不少的,比如一个念头、一缕气息等等,大家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会有相应的防范检测手段。 陈剑仇出来之后,齐玄素因为太忙而无暇分身,让柯青青去迎接陈剑仇,给他压惊。M. 柯青青来到北辰堂分堂的大门外,等了一会儿,就看到陈剑仇在两名道士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一段时间不见,陈剑仇的面色有些苍白,不过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势,想来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两个北辰堂的道士则是陪着笑脸,姿态放得很低。 任谁也看得出来,陈秘书出去了,又升了高品道士,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就算齐首席不追究这件事,陈秘书也可以自己追究,谁敢得罪?还得赶快弥补一二。 陈剑仇并不如何阴沉,最起码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有着深深的疲惫。见到柯青青之后,陈剑仇才精神一振:“柯师姐。” 两人并没有师承上的关系,只是作为齐玄素的前后两任秘书,柯青青算是前辈,还带过陈剑仇一段时间,所以才称呼一声师姐。 柯青青微笑道:“首席很忙,让我代他来迎接你。” 陈剑仇道:“我给首席添麻烦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也有劳柯师姐了。”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这一次,他们针对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首席。”柯青青摆了摆手,“你受苦了,首席安排我为你压惊,我们走吧。” 两人登上马车,前往城内的太平客栈。 北辰堂分堂与太平客栈距离不短,两人便在马车上谈起了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陈剑仇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牵扯,也不由佩服齐首席的手段。 陈剑仇不由问道:“国主没什么事情吧?” 柯青青笑了一声:“有齐首席关照,又有张次席呵护,自然是万无一失。” 陈剑仇这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狮子城天福宫中。 小殷正乖乖站着,张开双手,张月鹿拿着一件小衣服往小殷的身上套,又给小殷系好扣子。 小殷转了一圈,张月鹿给小殷梳好头发。 平心而论,张月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也是不擅长这些家务事的,不过对小殷是个例外。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怎么喜欢小殷,但时间久了,印象会改观。尤其是这次,小殷又立了大功,要不是小殷,胜负难料。 总而言之,小殷平时很不靠谱,可关键时候却又意外地靠谱。 正所谓人无信不立。 张月鹿并不打算食言,既然许诺了,那么不管小殷有没有事,她都打算履行诺言。若是言而无信,会失去孩子的信任。 打扮好之后,两人便要开启为时一天的狮子城之游。 随着齐玄素展开反击,这大概是最后的闲暇时刻了。 张月鹿牵着小殷从侧门离开天福宫,外面等着一辆马车,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的林元妙担任车夫。如果齐玄素在这儿,就会发现拉车的黑马很眼熟,正是他送给小殷的那匹“步月”,本来只是一匹劣马,骨瘦如柴,体弱多病,眼看着没多少活头了。不过如今也算是鸡犬升天,双眼血红,毛色黑亮,健壮有力,周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小殷提出要在狮子城骑大马,张月鹿不好拒绝,又怕她闹出什么事情,就取了个折中的方案,坐马车。 “上车吧,大功臣。”张月鹿笑着说道。 小殷欢呼一声,当先爬上车辕,张月鹿跟在后面。 马车缓缓驶动。 小殷趴在车窗上看街景。 张月鹿侧倚着车厢的厢壁,隔着车帘与坐在车辕上的林元妙交谈:“老林,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林元妙目视前方:“大概能有造化天人的实力。” 张月鹿想了想,又道:“如果给你一张‘希瑞经’书页,你能否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伪仙的实力?” 林元妙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 张月鹿感慨道:“这种东西,在你手中所能发挥的作用比我们更大。” “不过我需要一件稳定心神的身外物。”林元妙接着说道,“我怕使用了‘希瑞经’之后,分不清自己是林元妙,还是大晋国师林灵素。” 张月鹿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没有问题,我可以把‘六字光明咒剑’暂借给你。或者让天渊把他的‘清净菩提’暂借给你。” 对于张月鹿而言,如果没有造化阶段的修为,那么同时驾驭三件半仙物还是略微吃力,无法发挥出三件半仙物的优势。 林元妙问道:“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林元妙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有闲着,详细了解过如今婆罗洲的局势,包括齐玄素和王教鹤的各种斗法等等,他到底不是小殷,有着大晋国师林灵素的部分记忆,这让林元妙对于权力斗争十分敏感,毕竟林灵素当年压倒佛门,也少不了权谋手段。 在林灵素看来,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当务之急还是集中力量除掉陈书华,然后再来解决王教鹤的问题。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能够一件一件解决是最好,只是人家未必会按照我们的设想去走。正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果姜大真人调集了全部力量去解决陈书华的问题,那么王教鹤会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我看不会。没了姜大真人的牵制,这是他最后一搏的天赐良机,如果我是王教鹤,我就在姜大真人围杀陈书华的时候,做一些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是不好指望姜大真人的,毕竟对于姜大真人来说,放跑一个王教鹤不算什么,可放跑一个陈书华,后果就有些难以承受了,必然以陈书华优先。” 林元妙微微点头,认可了张月鹿的说法。 张月鹿歉然道:“你伤势未愈,本不好让你强行出手,只是人手方面实在是捉襟见肘。” 林元妙轻声道:“没关系的。” 就在这时,小殷大呼小叫道:“老林,快停车。” 林元妙一拉缰绳,马车停下。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几天的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 除了吴婄蓉和几个主事被抓之外,东婆娑洲那边也有消息传来。 林天河落网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东婆娑洲道府出动了一位次席副府主,婆罗洲道府出动了一位次席副府主,玉京方面出动了一位副堂主,还抓不住林天河,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据说林天河在尝试混过东婆娑洲边境进入西婆娑洲的时候,被辨认出来,他试图逃走,后被闻讯赶来的一品灵官擒获。 现在徐教容、姚裴已经办好了相关的交接手续,准备押着林天河从东婆娑洲返回婆罗洲。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在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三个关键人物中,孙教风死了,王教雁还是没有开口,剩下的林天河就是最大的突破口,相信林天河不会为了王家而死扛到底,他多半会选择卖了王家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就像堤坝,只要打开了一个缺口,那么整条堤坝垮塌就是时间问题。换而言之,林天河招认之后,那些主事,还有王教雁、林青城、吴婄蓉等人,都会一一失守。 在齐玄素看来,王教鹤试图拿隐秘结社做文章失败之后,就已经没了翻盘的可能,现在要做的不是步步紧逼,而是防范王教鹤狗急跳墙。无论是直接干掉齐玄素,还是出逃西洋。 转眼之间,中元节庆典到了。 齐玄素不得不把部分精力放在这上面。天官赐福,主要是针对活人,为活着的人祈福。而地官赦罪就是针对死人了,超度亡魂。 这次的庆典由齐玄素统筹安排,不过由掌府大真人亲自主持,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不管内部斗争如何激烈,姜大真人、王教鹤、齐玄素还是一同出席庆典,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少了很多熟悉面孔,再联想到最近的风云变幻,谁都能嗅到庆典后隐藏着的紧张气息。 这场庆典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最后宁静。 借着庆典的由头,张月鹿带着小殷、林元妙也来到了升龙府。 陈剑秋和玉衡星主仍旧留在狮子城。 消失了许久的大都护终于结束觐见,从帝京返回狮子城,由他亲自坐镇狮子城,不怕闹出什么乱子。而且李朱玉、谢教峰、上官雅等人也留在了狮子城。 有消息说,随着凤麟洲战事接近尾声,皇帝陛下有意重新设立四庭都护府,也就是补上东庭都护府,改西州都护府为西庭都护府,并对四位大都护进行位置调换,这也是南庭大都护在帝京停留了如此长时间的缘故。 第四章 一夜一定 中元节过后,又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小殷和林元妙坐在雨廊下看着雨景。 雨势很大,雨滴连着雨滴,几乎不分彼此,就好像水帘一般。所谓的瓢泼大雨,这就是了。 无数雨水落在瓦片上,把瓦片冲刷得黑亮,又汇聚成涓流,沿着屋檐倾泻而落,如同一条条微缩了许多倍的瀑布。 两人都没什么讲究,直接坐在门槛上,林元妙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吟诵道:“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小殷双手托腮,百无聊赖:“老林,你阴阳怪气地骂谁呢?” “没有骂谁,只是心生感叹罢了。”林元妙望着雨廊外,一个个道士来往交织,撑着统一的黄色油纸伞,就像一片一片落叶,也有依仗修为不撑伞的,来如风去如烟。 林元妙又是叹了一声:“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柯青青满身湿气地走了过来,嘴里抱怨:“这都秋天了,哪来这么大的雨?真是……” 小殷跳将起来,拦住了柯青青:“他们两个呢?是不是背着我幽会去了?” 柯青青停下脚步,却是不敢得罪这个齐首席和张次席跟前的头号“宠臣”。严格来说,应该是人人喜爱才对,齐首席和张次席都谈不上平易近人,可都十分喜欢这个小姑娘,不仅是齐首席和张次席,柯青青还知道小殷身旁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是一位造化天人,却和小殷十分合得来,经常是形影不离。还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姚家老祖宗,算是齐首席的长辈了,同样很喜欢这个小丫头,据说这位长辈比较吝啬,小丫头却能从她手中得到礼物,可见一斑。 柯青青蹲下身来,说道:“齐首席和张次席哪有这等闲工夫,张次席正在处理玉京和岭南道府那边的一些公文,齐首席他……” 说到这里,柯青青下意识地一顿,看了眼左右,并且放低了嗓音:“齐首席去见姜大真人了。” 小殷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林元妙已经站起身来,轻声道:“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大雨纷纷下,将木宫的所有草木都洗刷得十分清亮,树叶上泛着水光。青石板路上积了水,被云履踏碎。 齐玄素大步走在前面,陈剑仇紧跟在后面,手里撑着一把大伞。 雨水疯狂敲击着伞面,沿着伞珠落下的水滴连成了一条条明亮的水线。 来到木宫的大门前,这里站了一队灵官,呈八字排开,任由雨水落在漆黑的甲胄上面。为首的灵官头领见到齐玄素过来,趋迎过去:“齐首席。” 齐玄素只是点头示意,脚步不停,径直前行。 已经有两名灵官恰到好处地推开大门,没有让齐玄素的脚步因此而停顿半分。 陈剑仇却被灵官拦下,那名灵官首领十分客气:“抱歉,陈秘书。大真人有令,这次是绝密议事,不得旁听,请来这边稍候。” 陈剑仇收起雨伞,同样客气:“有劳带路。” 齐玄素独自走进木宫,这里已经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灵官,而且这些灵官与婆罗洲道府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姜大真人从玉京带来的特殊灵官。 不过这些灵官都认得齐玄素,没有任何阻拦举动。 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议事厅,推门而入。 里面的格局同样是一张长桌,不过这次是姜大真人坐在了面南背北的主位上。 除了姜大真人之外,左右两侧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些人,不乏熟悉面孔,比如甲寅灵官、丁丑灵官,生面孔则是随着姜大真人一起来到婆罗洲的甲午灵官。 六甲灵官中,齐玄素已经见过甲申灵官、甲辰灵官、甲寅灵官。 甲午灵官是个中年男子,同样是沉默寡言,与林元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林元妙总会给人几分阴郁的感觉,而甲午灵官则是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 灵官们统一坐在姜大真人的右手边,道士们统一坐在姜大真人的左手边。 此时紧挨着姜大真人左手的那个位置空着,显然是专门给齐玄素留的。 道门以左为尊,这无疑昭示着齐玄素的地位仅次于姜大真人。原因也不复杂,这里是婆罗洲道府,齐玄素作为首席副府主,只要掌府真人王教鹤不在,那就是仅次于掌府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作为本地主人,天然优势。 齐玄素走向自己的位置,在他之下,还有几名道士,实力不俗,皆是造化天人,也是追缉小组的成员。 先前道府议事的时候,他们因为不是道府之人,所以未曾列席,平日里也深居简出,并不怎么露面,故而齐玄素与他们打交道并不算多。 齐玄素与众人互相致意。 待到齐玄素入座之后,又有几人陆续赶到。 姜大真人环视一周:“人到齐了,现在开始议事。” 由掌府大真人召开的议事,却把掌府真人王教鹤排除在外,那么议事的内容已经不问可知。 这次议事的主题正是围绕着陈书华展开。 这也是姜大真人来到婆罗洲的根本原因。 虽然风灾的提前来临导致了些许变数,但姜大真人还是成功推算出了通真宫运行轨迹。 接下来就是组织围杀了,毕竟陈书华的大脱胎换骨和“先天五太”的恢复时间都只有四十九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如果等到陈书华恢复鼎盛状态,那就很麻烦了。 正因如此,姜大真人才没有提前解决王教鹤的问题,委实是时间不等人,受限于各种规矩和程序,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直接把王教鹤拿下,收集证据、推进程序,是需要时间的。 姜大真人亲自制定了围杀计划,不过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并不在此列,让他们去参与围杀仙人,还是有点太为难他们了。虽然齐玄素经历过不少大场面,比如力压宣徽院老祖宗、激战伊奘诺尊、对峙清微真人、击败司命真君、奇袭吴光璧等等,但都是依靠外力,仅凭自身境界修为,齐玄素还差得远呢。 有些外力手段,如“希瑞经”书页,用一次少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也没必要用在这方面。 再过二十年,那就差不多了。 所以齐玄素也就是一听,知道个大概,不必了解太细。 另外的道门三秀根本就没有参与议事。 姜大真人将计划阐述了一遍之后,说道:“金阙交付的差事要办好,可婆罗洲道府这边同样不能出什么乱子,毕竟我还兼了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在这方面,就要有劳齐首席了。” 齐玄素沉声道:“请姜大真人放心。” 姜大真人再次环视一周:“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那么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关键是我们这位掌府真人王教鹤,这些年来,婆罗洲道府的种种乱象,恐怕都与婆罗洲道府的部分高层脱不开干系。前首席副府主陈书华已经叛逃了,与她搭档多年的掌府真人王教鹤有没有问题?我看不仅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我这次会抽调很多道府力量,几位灵官都会随行,我不在的时候,这位掌府真人会不会有所动作?不可不防。” 齐玄素道:“有关这一点,我也考虑过,并且有所准备。” 姜大真人微微点头:“仅仅是有所准备还不够,要力求万无一失。” 这个时候,齐玄素便没有自己拿主意了,而是道:“请大真人示下。” 姜大真人道:“谈不上什么示下,你要注意这么几点。第一,是你个人的安危,正所谓身怀利刃则杀心自起,虽然我并不认为王教鹤是个意气用事之人,但谁也不敢十分肯定。他真要来个破釜沉舟,你还是很危险的。” “第二点,要严防某些人投敌变节。这不是我危言耸听,前些天的时候,那个姓林的辅理不就差点跑到西婆娑洲去?万幸是抓回来了,要是没抓回来,我们婆罗洲道府算是现眼了。” “如果仅仅是丢人现眼,那也是小事,我的这张老脸不值几个太平钱。可是因为新大陆的原因,最近圣廷十分活跃,小动作不断,如果在这个时候,一个参知真人,一个大真人,跑到了西洋圣廷那边,那就不是丢人现眼这么简单,是要金阙震动的。关键是,这会让道门非常被动。”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作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王教鹤掌握了太多道门密辛,如果让他投奔圣廷,那么道门的许多部署就要推翻重来。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两大阵营对峙,肯定是虚虚实实,可一旦让圣廷掌握了道门的详细部署,也就无所谓虚实可言了,多年的布置,完全毁于一旦,必须打乱推倒重来,甚至会影响到新大陆的局势。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王教鹤投敌变节的后果十分严重,绝对不能让王教鹤跑了。 齐玄素轻声问道:“大真人,必要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对某些人使用一些非常规手段?” 姜大真人看了齐玄素一眼,给出了肯定答复:“如果真有人出逃,那么我代表金阙,准许你不经审判直接击杀相关人等。空口无凭,稍后我会给你一份正式手令。” 第五章 亏空和口号 在道门,有些小技巧,比如上面下达了一些不那么正确的命令,如果不想给上司背黑锅,那么最好还是留下一些凭证,口头命令肯定不如手令。 如果没有白纸黑字的手令,仅仅一句口头命令,事后上司不认账,出了事情是谁抵罪?反之,如果有白纸黑字的手令,出了事情,也是遵守命令行事的公罪。按照道门律法,公罪不究,只追究下达命令之人。 所以有没有这一纸手书,性质完全不同。 如果姜大真人只是这么一说,那么齐玄素还要在心里犯嘀咕,可姜大真人都没等齐玄素开口,直接主动给予手令,那就可以看出其决心之坚定。 如果王教鹤不跑,那么道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就算他罪大恶极,最起码会留下他的性命。不过家产、身份、权力、地位是肯定保不住了,而且会很狼狈,可能会身陷囹圄之中,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总有一个地方合适。因为王教鹤属于全真道,所以多半会在锁妖塔洞天中度过余生——除非王教鹤能在锁妖塔洞天中飞升离世。 可如果王教鹤想跑,那么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可以直接击杀。 虽然道门近些年来已经很少针对高品道士开杀戒,尤其是二品太乙道士以上,就更少了,但总归还是有的。 其实在玄圣和东皇时代,还是比较常见的,不仅仅是道门的真人一级,儒门的宗师、大宗师也不例外。毕竟那时候还在战时,跟儒门打完再跟佛门打,真要是犯下大错,甚至会军法从事。 到了如今太平时节,就不一样了。和光同尘,一团和气,很少会痛下杀手。 不过随着三道纷争加剧,情况又不一样了。 议事结束之后,齐玄素跟随姜大真人去了签押房。 姜大真人并非给齐玄素现写一张手令,而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手令,轻轻拍在桌子上,然后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这张手令扫了一眼,纸张十分特殊,光滑且有质感,类似于某种符箓,最上方是两个大大的金字“金阙”,正是金阙专用的特殊笺函。 下方是某种铅印的字体,大概意思就是授权清理叛徒,并且对叛徒的范围划分做出了详细解释。关键是两方印章和两个签字,一个是代表大掌教的轮值大真人,“李长庚”三个大字的笔锋如出鞘青锋,字中有剑意,久视有刺目之感。另一个是代表紫微堂和金阙的东华真人,“裴玄之”三个大字位于国师之下,笔力雄浑苍劲,自有玄妙,如同一道精妙符箓。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金阙给他的代理首席副府主任命书,笔迹分毫不差,他甚至怀疑这两份文书是同一时间发出的,只是一份由陆玉书带到了婆罗洲,另一份则交给了姜大真人。或者说,在陈书华叛逃之后,道门上层就考虑到了种种可能,并且对王教鹤宣判了死刑,最起码是仕途生命上的死刑。 齐玄素收好这份文书之后,姜大真人开口问道:“王教鹤是伪仙,甚至还牵涉到了孙合玉这位大真人,你都做了哪些准备?” 姜大真人微微一顿,玩笑道:“你总不会觉得你们四个小家伙能拦住两个老家伙吧?要是你们四个出了什么事情,我这把老骨头恐怕被另外三个老家伙给拆了。” 齐玄素斟酌言辞,说道:“当然不敢如此想,孙合玉身上有伤,我集合道府的剩余力量,以众击寡,又有这么多半仙物,足够拖住他了。至于王教鹤那边,我安排了一位伪仙。” “就是那个从陈书华剑下逃得一命之人?”姜大真人来了几分兴趣。 姜大真人知道这个人,据说是天师那边的人,二品太乙道士,不是参知真人,归在上清宫的名下,身上挂着个辅理的名头。 此人境界修为虽高,但来历不怎么清楚,不可能出任参知真人,也不好掌握大权,所以被派到了张月鹿的身边。 三道各有秘密,姜大真人不好太过深究,更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正是因为此人才让道门找到了陈书华的踪迹,还是有功的,所以姜大真人对林元妙的印象很深。 齐玄素点头道:“是他。虽然他是造化天人,但我手上有地师赐下的‘希瑞经’书页,能够让他在短时间内跻身伪仙阶段。” 姜大真人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应该差不多了。” 紧接着姜大真人话锋一转:“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暂借你一件物事。” 说罢,姜大真人将一柄如意放在了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看到如意,不由一震,脱口而出道:“三宝如意。” 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突袭吴光璧和李长歌,结果引来了金公祖师和姜大真人分别出手,当时姜大真人便是以这把如意打断了金公祖师的手指,所以齐玄素的印象格外深刻。 更关键的一点,“三宝如意”还是大掌教的信物。 这一刻,齐玄素有点浮想联翩。 姜大真人把大掌教信物交给他,是不是意味着姜大真人有所暗示?毕竟最近也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有望竞争八代大掌教什么的,要说齐玄素不曾动心,那是骗人。 不过齐玄素嘴上还是说道:“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姜大真人说道,“你现在是无量阶段的修为,驾驭仙物的确是难了点,不过你借助‘希瑞经’的书页跻身造化阶段之后,就可以自如驾驭了。在诸多仙物之中,除了可以分成两件半仙物的‘三五雌雄斩邪剑’,‘三宝如意’已经是门槛最低的仙物了,换成其他的仙物,你未必能用。” 齐玄素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三宝如意’毕竟是大掌教信物,我贸然使用,恐怕不好吧?” 姜大真人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些儒门思想,道门不是儒门,大掌教也不是皇帝,不存在僭越的说法。这把‘三宝如意’我也用过,我不是大掌教,难道要把我推出去砍头?” 齐玄素道:“大真人是紫霄宫的掌宫大真人,本就肩负着保管大掌教仙物的职责,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姜大真人一摆手道:“不必再说什么,谁也没说大掌教信物就只有大掌教才能使用,当年玄圣在世的时候,这把‘三宝如意’就一直在玄圣夫人的手中,玄圣基本不怎么用。” 玄圣夫人。 齐玄素有些怅然若失,说道:“姜大真人还要对付陈书华,少了这件仙物,会不会……” 姜大真人道:“大掌教仙物总共有四件,我也不能全用,而且杀一个陈书华,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仙物。”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自然不能再推辞,只能接过这件仙物。 “三宝如意”乍一看去与普通如意没什么太大区别,齐玄素只是随手一拿,却吃了一惊。 因为太重了,感觉比齐玄素的那门“摘星”还要重。 可也只是感觉而已。 这种重,十分玄学。 如果“三宝如意”真有那么重,那么它应该压垮桌案,甚至让地面都承受不住,事实上无论桌面还是地面,这些死物都完好无损,说明“三宝如意”并没有那么重。 偏偏齐玄素入手的时候,感觉非常之重,甚至很难拿起来,就算能够勉强拿起来,也很难谈得上自如挥舞,想来是境界修为不够的缘故。难怪姜大真人说要到造化阶段才能勉强使用。 姜大真人见此情景,干脆好人做到底,又取出了一只玉质指环送给齐玄素:“既然是仙物,那就不是寻常须弥物能够承载的,我看你的须弥物很是寻常,远不如另外三人,还是用我这个‘玉龙环’吧。” 齐玄素接过指环,只见其通体碧绿玉质,被雕琢成龙形,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圆环。 说起来,齐玄素的须弥物还是从风伯手中抢来的,风伯本身只是一个天人,出身“天廷”,不能与道门真人相提并论,算不得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须弥物在当时的齐玄素看来,也许还算是个不错的物事,可现在看来只能说是平常,甚至不太符合齐玄素的身份。 不少人看到齐玄素用的须弥物,都免不得要夸赞一声“俭朴”。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一直没怎么在意,可不得不说,的确是有些不够用了。“玉龙环”无论是稳定性,还是空间大小,都要好上数倍,放在外面,恐怕要数万太平钱才能拿下,只是对于执掌四件仙物的姜大真人来说,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而已。 齐玄素这次没有过多客气谦让:“尊长赐,不敢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底下的人送东西是大忌,容易成为把柄,上面的长辈送东西就算不得什么把柄了,毕竟没人会认为堂堂平章大真人还要巴结齐玄素。 姜大真人挥了挥手,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将“玉龙环”戴在右手食指上,再将“三宝如意”收入“玉龙环”,向姜大真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向外行去。 同时他在心底默默盘算着,自己用了三张“希瑞经”书页,分别是对付杨娥、司命真君、吴光璧,张月鹿用了两张“希瑞经”书页,分别是对付吴光璧、孙合玉,如今手头只剩下两张书页,刚好和林元妙一人一张。 第六章 闭关 海浪拍打着礁石,碎裂成千层雪。 王教鹤和孙合玉并肩走在海堤上,不远处就是茫茫大海。 这段海岸因为地形复杂,礁石密布,所以没有船只往来,自然谈不上码头港口,人烟稀少,此时一眼望去,也只有这两人而已。 王教鹤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大海:“这海,我已经看了几十年,可从未像今天这般让人感怀。” 孙合玉也随之停下脚步,没有说话,白色的胡须微微颤动着。 “孙老。”王教鹤轻声说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孙合玉终于开口道:“所以你让儋清去了狮子城,为的就是现在。” 王教鹤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管我最后的结局如何,他都能保住一条性命。还有钥真、钥平,同样能保住性命。” 孙合玉道:“我们两个都失算了,没有想到地师和裴玄之的决心如此之大,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们却还在想着什么涉险过关。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从一开始就错了,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也在情理之中。” 王教鹤背负双手,感受着海风带来的咸湿气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坐以待毙,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么齐玄素大概还要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来收集证据和推进程序,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仍旧能维持最后的体面,然后就是身陷囹圄,沦为阶下囚,也许道门会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会杀我们,而是让我们在锁妖塔中度过余生。” 孙合玉的眉毛颤了一下。 锁妖塔洞天也好,镇魔井洞天也罢,不仅仅是囚禁那么简单,更是一种惩罚。洞天会汲取囚徒们的真气、真元、法力来维持洞天运转,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从这些洞天中飞升成功,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然,更大的还是落差,从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到被人踩在脚底的阶下囚,真是从天上跌落谷底,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所有才会有人选择一死了之。 这个一死了之,可以是自我了断,也可是殊死一搏。 王教鹤继续说道:“另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姜大真人在的时候,的确不好走,可如今姜大真人要对陈书华动手了,不仅姜大真人会离开大虞国,而且还会抽调道府的绝大部分力量。这就是我说的最后机会。” “当然了,此举也有风险。本来齐玄素还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最后的收官,可我们只要一动,他就有了直接动手的理由,可以省去最后一两个月的时间。这就像一个得了头风病之人,如果什么也不做,也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如果用斧子把脑袋劈开,也许能使病情好转,也许会直接暴毙,连最后的一两个月也没有了,全看如何取舍。” “孙老,应该何去何从,你想好了吗?” 孙合玉陷入到沉默之中。 在他看来,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可又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孙合玉沉沉叹息一声,问道:“走到哪里去?” 王教鹤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去西边。” 孙合玉眯了眯眼:“西洋?” 王教鹤道:“从西洋转道去新大陆。” 孙合玉轻声叹道:“蝼蚁尚且偷生。” 王教鹤说道:“西域佛门传说,在西域的西边,藏着一个神秘的王国,名叫‘香巴拉’这个王国信奉佛主,是个人间极乐净土,据说未来末法来临之时,这里是最后的庇护所,能够带着众生脱离苦难。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些说辞只是欺骗愚夫愚妇,所谓的‘香巴拉’就是一个神国洞天,所谓的带着众生脱离苦难,也只是飞升离世而已。” “无独有偶,圣廷也有类似的传说,说是十二使徒之一在西洋的东边建立了一个神秘国度,拥有青春不老泉。我们且不去讨论圣廷传说的真假虚实,据我所知,在新大陆同样有这样的地方。新大陆上本有一个大帝国,因为内战和西洋人的到来而灭亡,不过这个古老帝国还有一座城市没有被发现,新大陆的土著们将其视作圣城,据说那里金碧辉煌,西洋人称其为‘黄金国’,土著们称之为‘帕依提提’。”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帕依提提……” 孙合玉挑了下眉毛:“帕依提提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西洋人找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找到。” 王教鹤说道:“婆罗洲最大的寺庙吴哥寺,中原佛门将其称之为桑香佛舍,是整个婆罗洲最大的寺庙,如同一座佛城。虽然各种佛门典籍中都有关于吴哥寺的明确记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一直隐藏在婆罗洲的洞天之中,直到几十年前才被发现。” 孙合玉没有反驳,因为发现桑香佛舍的时候,正是他担任掌府真人。 王教鹤看了眼孙合玉的表情,继续说道:“我通过女神会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难怪你忽然提起帕依提提。”孙合玉恍然道。 王教鹤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卷,递给孙合玉:“帕依提提的传说虽然古已有之,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最近几年才又被重新提起。这归因于圣廷在七丘之城那浩如烟海的档案室中发现了女神会传教士安德雷斯的一封报告,这封报告成文于大魏神宗年间,安德雷斯正式提到了帕依提提的存在。这是有关报告的摹本。” 孙合玉接过羊皮卷,飞速地浏览了一遍:“安德雷斯在报告里说,一群皈依了圣廷的新大陆土著把女神圣像带进了帕依提提的宫廷,引发了神降,这有些不可信。据我所知,新大陆的古神信仰源远流长,他们信奉一种名为羽蛇神的古神,信仰不绝,神仙不死,我怀疑这些古神仍旧活在这个世上。古神们怎么会允许圣廷把手伸到他们最后的保留地中?其实我还怀疑所谓的羽蛇神就是龙族,或者是某种龙族异种。你知道的,龙族受上天眷顾,它们本身并不受百年制约,能驻世几百年之久。” 王教鹤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即便抛开安德雷斯的报告书不谈,也有胡安家族等人留下的资料,帕依提提存在的可能性当真不低,安德雷斯的报告只是再一次证实了帕依提提存在的真实性。而且女神会怀疑安德雷斯,这位佩洛兹家族的祖先其实已经背叛了女神会,他在暗中与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达成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约定。” 孙合玉一怔。 王教鹤继续说道:“这个新大陆的帝国已经崩溃了,这位末代皇帝带着帝国的神器躲藏到了帕依提提。” 孙合玉问道:“什么神器?” 王教鹤说道:“据说神器与古神库库尔坎和古神伊希切尔有关,只要得到它们,在帕依提提的库库尔坎金字塔上进行献祭,就能拥有神灵的力量,太阳也会毁灭,整个世界会陷入黑暗之中。当然,这只是吓唬凡夫俗子的话语,所谓的太阳毁灭、世界陷入黑暗,应该只是日食罢了。关键是在特定的地点进行献祭,便可拥有神灵的力量。你不觉得很眼熟吗?” 孙合玉的脸色肃穆起来:“是飞升台。” 王教鹤道:“没错。传说紫霄宫前的飞升台能够让人飞升成仙,不过必须使用‘三宝如意’才能开启飞升台。换一个角度来看,库库尔坎金字塔就是飞升台,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的神器便是‘三宝如意’,两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飞升仪式。” “‘三宝如意’是大掌教的信物,道门如日中天,自然没人敢来打‘三宝如意’和飞升台的主意,甚至想要去到紫霄宫前都是千难万难,可帕依提提已经衰落了,曾经的帝国分崩离析,古神们因为内战而陨落,又有圣廷的入侵和破坏,远不能与道门相比,这就给了我们火中取栗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得到神器……” 孙合玉接口道:“就能霞举飞升。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王教鹤笑了:“孙老,谁说飞升台只能让一人飞升?你难道忘了,当年张祖和徐祖可是在飞升台上与巫阳一起联袂飞升的。” 孙合玉展颜笑道:“这倒是不错,末法就要来临,这人间也无甚留恋,倒不如飞升离世,去天上逍遥自在。” 两人同时陷入到沉默之中。 夕阳西下,整个海面都是血红一片,绚烂无比,也把两人染成红色,背影拖得老长。 王教鹤缓缓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取道西洋,去往新大陆,寻找传说中的帕依提提,然后再找到古神们的神器,最终在库库尔坎金字塔上进行仪式。” 孙合玉深吸了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飞升证道,得大逍遥。” 王教鹤轻声道:“前提是,我们能够安然离开婆罗洲。” 第七章 突变 在道门,有些小技巧,比如上面下达了一些不那么正确的命令,如果不想给上司背黑锅,那么最好还是留下一些凭证,口头命令肯定不如手令。 如果没有白纸黑字的手令,仅仅一句口头命令,事后上司不认账,出了事情是谁抵罪?反之,如果有白纸黑字的手令,出了事情,也是遵守命令行事的公罪。按照道门律法,公罪不究,只追究下达命令之人。M. 所以有没有这一纸手书,性质完全不同。 如果姜大真人只是这么一说,那么齐玄素还要在心里犯嘀咕,可姜大真人都没等齐玄素开口,直接主动给予手令,那就可以看出其决心之坚定。 如果王教鹤不跑,那么道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就算他罪大恶极,最起码会留下他的性命。不过家产、身份、权力、地位是肯定保不住了,而且会很狼狈,可能会身陷囹圄之中,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总有一个地方合适。因为王教鹤属于全真道,所以多半会在锁妖塔洞天中度过余生——除非王教鹤能在锁妖塔洞天中飞升离世。 可如果王教鹤想跑,那么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可以直接击杀。 虽然道门近些年来已经很少针对高品道士开杀戒,尤其是二品太乙道士以上,就更少了,但总归还是有的。 其实在玄圣和东皇时代,还是比较常见的,不仅仅是道门的真人一级,儒门的宗师、大宗师也不例外。毕竟那时候还在战时,跟儒门打完再跟佛门打,真要是犯下大错,甚至会军法从事。 到了如今太平时节,就不一样了。和光同尘,一团和气,很少会痛下杀手。 不过随着三道纷争加剧,情况又不一样了。 议事结束之后,齐玄素跟随姜大真人去了签押房。 姜大真人并非给齐玄素现写一张手令,而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手令,轻轻拍在桌子上,然后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这张手令扫了一眼,纸张十分特殊,光滑且有质感,类似于某种符箓,最上方是两个大大的金字“金阙”,正是金阙专用的特殊笺函。 下方是某种铅印的字体,大概意思就是授权清理叛徒,并且对叛徒的范围划分做出了详细解释。关键是两方印章和两个签字,一个是代表大掌教的轮值大真人,“李长庚”三个大字的笔锋如出鞘青锋,字中有剑意,久视有刺目之感。另一个是代表紫微堂和金阙的东华真人,“裴玄之”三个大字位于国师之下,笔力雄浑苍劲,自有玄妙,如同一道精妙符箓。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金阙给他的代理首席副府主任命书,笔迹分毫不差,他甚至怀疑这两份文书是同一时间发出的,只是一份由陆玉书带到了婆罗洲,另一份则交给了姜大真人。或者说,在陈书华叛逃之后,道门上层就考虑到了种种可能,并且对王教鹤宣判了死刑,最起码是仕途生命上的死刑。 齐玄素收好这份文书之后,姜大真人开口问道:“王教鹤是伪仙,甚至还牵涉到了孙合玉这位大真人,你都做了哪些准备?” 姜大真人微微一顿,玩笑道:“你总不会觉得你们四个小家伙能拦住两个老家伙吧?要是你们四个出了什么事情,我这把老骨头恐怕被另外三个老家伙给拆了。” 齐玄素斟酌言辞,说道:“当然不敢如此想,孙合玉身上有伤,我集合道府的剩余力量,以众击寡,又有这么多半仙物,足够拖住他了。至于王教鹤那边,我安排了一位伪仙。” “就是那个从陈书华剑下逃得一命之人?”姜大真人来了几分兴趣。 姜大真人知道这个人,据说是天师那边的人,二品太乙道士,不是参知真人,归在上清宫的名下,身上挂着个辅理的名头。 此人境界修为虽高,但来历不怎么清楚,不可能出任参知真人,也不好掌握大权,所以被派到了张月鹿的身边。 三道各有秘密,姜大真人不好太过深究,更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正是因为此人才让道门找到了陈书华的踪迹,还是有功的,所以姜大真人对林元妙的印象很深。 齐玄素点头道:“是他。虽然他是造化天人,但我手上有地师赐下的‘希瑞经’书页,能够让他在短时间内跻身伪仙阶段。” 姜大真人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应该差不多了。” 紧接着姜大真人话锋一转:“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暂借你一件物事。” 说罢,姜大真人将一柄如意放在了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看到如意,不由一震,脱口而出道:“三宝如意。” 齐玄素和张月鹿联手突袭吴光璧和李长歌,结果引来了金公祖师和姜大真人分别出手,当时姜大真人便是以这把如意打断了金公祖师的手指,所以齐玄素的印象格外深刻。 更关键的一点,“三宝如意”还是大掌教的信物。 这一刻,齐玄素有点浮想联翩。 姜大真人把大掌教信物交给他,是不是意味着姜大真人有所暗示?毕竟最近也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有望竞争八代大掌教什么的,要说齐玄素不曾动心,那是骗人。 不过齐玄素嘴上还是说道:“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姜大真人说道,“你现在是无量阶段的修为,驾驭仙物的确是难了点,不过你借助‘希瑞经’的书页跻身造化阶段之后,就可以自如驾驭了。在诸多仙物之中,除了可以分成两件半仙物的‘三五雌雄斩邪剑’,‘三宝如意’已经是门槛最低的仙物了,换成其他的仙物,你未必能用。” 齐玄素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三宝如意’毕竟是大掌教信物,我贸然使用,恐怕不好吧?” 姜大真人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些儒门思想,道门不是儒门,大掌教也不是皇帝,不存在僭越的说法。这把‘三宝如意’我也用过,我不是大掌教,难道要把我推出去砍头?” 齐玄素道:“大真人是紫霄宫的掌宫大真人,本就肩负着保管大掌教仙物的职责,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姜大真人一摆手道:“不必再说什么,谁也没说大掌教信物就只有大掌教才能使用,当年玄圣在世的时候,这把‘三宝如意’就一直在玄圣夫人的手中,玄圣基本不怎么用。” 玄圣夫人。 齐玄素有些怅然若失,说道:“姜大真人还要对付陈书华,少了这件仙物,会不会……” 姜大真人道:“大掌教仙物总共有四件,我也不能全用,而且杀一个陈书华,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仙物。”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自然不能再推辞,只能接过这件仙物。 “三宝如意”乍一看去与普通如意没什么太大区别,齐玄素只是随手一拿,却吃了一惊。 因为太重了,感觉比齐玄素的那门“摘星”还要重。 可也只是感觉而已。 这种重,十分玄学。 如果“三宝如意”真有那么重,那么它应该压垮桌案,甚至让地面都承受不住,事实上无论桌面还是地面,这些死物都完好无损,说明“三宝如意”并没有那么重。 偏偏齐玄素入手的时候,感觉非常之重,甚至很难拿起来,就算能够勉强拿起来,也很难谈得上自如挥舞,想来是境界修为不够的缘故。难怪姜大真人说要到造化阶段才能勉强使用。 姜大真人见此情景,干脆好人做到底,又取出了一只玉质指环送给齐玄素:“既然是仙物,那就不是寻常须弥物能够承载的,我看你的须弥物很是寻常,远不如另外三人,还是用我这个‘玉龙环’吧。” 齐玄素接过指环,只见其通体碧绿玉质,被雕琢成龙形,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圆环。 说起来,齐玄素的须弥物还是从风伯手中抢来的,风伯本身只是一个天人,出身“天廷”,不能与道门真人相提并论,算不得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须弥物在当时的齐玄素看来,也许还算是个不错的物事,可现在看来只能说是平常,甚至不太符合齐玄素的身份。 不少人看到齐玄素用的须弥物,都免不得要夸赞一声“俭朴”。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一直没怎么在意,可不得不说,的确是有些不够用了。“玉龙环”无论是稳定性,还是空间大小,都要好上数倍,放在外面,恐怕要数万太平钱才能拿下,只是对于执掌四件仙物的姜大真人来说,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而已。 齐玄素这次没有过多客气谦让:“尊长赐,不敢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底下的人送东西是大忌,容易成为把柄,上面的长辈送东西就算不得什么把柄了,毕竟没人会认为堂堂平章大真人还要巴结齐玄素。 姜大真人挥了挥手,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将“玉龙环”戴在右手食指上,再将“三宝如意”收入“玉龙环”,向姜大真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向外行去。 同时他在心底默默盘算着,自己用了三张“希瑞经”书页,分别是对付杨娥、司命真君、吴光璧,张月鹿用了两张“希瑞经”书页,分别是对付吴光璧、孙合玉,如今手头只剩下两张书页,刚好和林元妙一人一张。 第八章 灵山洞天 徐教容和姚裴已经从东婆娑洲返回了婆罗洲,一个是主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一个是代表风宪堂的副堂主,由她们出面,意味着只是道门内部纪律的问题,还扯不上叛逃和通敌。如果是北辰堂出马,那么性质就复杂了。 这也算是齐玄素留出的几分余地。 北辰堂和风宪堂在职责上存在重合交叉的部分,北辰堂之所以是上三堂,除了其权限更大、职责范围更广之外,更重要的是北辰堂切实掌握部分武力,虽然从账面数字来看远不如天罡堂大,但受到的限制远小于天罡堂,反而在非战时比天罡堂更为灵活,故而显得强势。 风宪堂并不掌握武力,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风宪堂抓人,也不需要动用武力,很少有人敢于直接武力反抗,更多是束手就擒。 严格来说,风宪堂的主要职责是审判,而非抓捕,两者本该是分开的,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情况发生了变化,审判变得流于形式,风宪堂也会亲自下场抓人。与之相对,北辰堂同样会直接给人定罪。 齐玄素的确说过道门并非大魏朝廷,从来不搞青鸾卫那一套,可实际情况却是比较复杂,没有这么简单。很多时候,纸面上、台面上、明面上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台面底下、暗地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真要讲程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徐教容这位次席副府主所代表的道府实施抓捕。这也是齐玄素不亲自出面的原因,他这个首席副府主没有这方面的职责。 而且这次的确不一样了,王教鹰可不是会束手就擒之人,也必须借助道府的武力才能进行合围抓捕。 这也是齐玄素提前派出天罡堂辅理和二品灵官对王教鹤进行监视的用意。 这些监视者随时可以转变为抓捕者。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仅仅是齐玄素一个人没睡,事实上道府的绝大部分人都没睡,谁也能嗅到弥漫在升龙府的紧张气息。 陈剑仇来到了水宫,也见到了徐教容。 不必陈剑仇说什么,徐教容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对于一位曾经的大秘书来说,结合形势揣摩人心算是基本功。 徐教容问道:“齐首席已经下了决心?” 陈剑仇点了点头。 徐教容站起身:“那就走吧。” 姚裴也在水宫,毕竟水宫很大,不可能只有两个签押房。 王教鹰的确是想要逃离升龙府,而且很仓促。 最直接的原因是,王教鹤和孙合玉已经不在升龙府。他不知道兄长是先一步逃走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他十分明白一件事,局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要么走,要么就是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并非他的风格,那就只有走了。 能否走得掉,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教鹰没有选择用飞的方式离开升龙府,那太显眼了,如今的升龙府当真是高人如云,姜大真人还没动身呢,所以他是用走的。 渐渐地,城门越来越近了,隐约可以看到黑暗中如匍匐巨兽的高大城门楼。 王教鹰作为坐镇大虞国的副府主,在升龙府经营多年,自然很多心腹亲信,哪怕王家大厦将倾,仍旧是如此。负责这座城门的就是他的人,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从这里出城。 当王教鹰来到城门洞前时,城门并没有如料想的那般开启。 这让王教鹰的心不由一沉。 紧接着,城头上亮起了火光。 一位身披漆黑甲胄的二品灵官从城门洞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王副府主,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与之同时,天罡堂分堂辅理也出现在城头上,在他身边簇拥着大量的灵官,手中的长铳已经居高临下地对准了王教鹰。 “王教鹰,你已落天网,还不束手就擒?” 王教鹰知道自己被人算计,大喝一声:“就凭你们,也敢抓我?我乃道府副府主!” “那凭我,还有金阙的命令,能不能抓你?”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徐教容出现了,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道士,正是姚裴。 两人刚好堵住了王教鹰的退路。 转眼之间,王教鹰已经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王教鹤位高权重,是为参知真人,杀他影响太大,可以说是兔死狐悲,也可以说是刑不上大夫,所以王教鹤还有可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以在锁妖塔中度过余生。 王儋清纨绔,不务正业,偏偏是这个“不务正业”救了他,不管是真正的正业,还是家族的“正业”,他都没有深入参与其中,反而是罪责不大,最起码是罪不至死。虽然他得罪了齐玄素,但齐玄素并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坏了自己的风评,反而会秉公处理。 这也是王教鹤主动把王儋清送到齐玄素手中的原因——如果王儋清没有落到齐玄素的手中,而是落到了其他人的手里,那么这些人很可能为了讨好齐玄素,直接主动代劳处理王儋清。只有落在齐玄素的手中,王儋清才能性命无忧。 可王教鹰并非参知真人,又深度参与了王家的各种事情,包括逼宫,都是他亲自出面,而且总要有个顶罪的,他几乎是必死无疑。 更何况在逼宫的时候,他已经把徐教容得罪死了,如今落到了徐教容的手中,焉能有活路? 所以王教鹰不存半点侥幸心理,毫不犹豫地开始困兽犹斗。 姚裴对此早有防备,哪里会让王教鹰如愿,大袖一挥,飞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十几丈方圆,朝着王教鹰罩去。 若是平常时候,王教鹰自然能够躲开,可此时被团团围住,已经是避无可避。 待到王教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姚裴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升龙府,王教鹰知道这是落入了小世界中,只能凝神以待。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姚裴和王教鹰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寓意以江山为棋盘,乃是全真道半仙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要接受惩罚。 姚裴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猜先。” 王教鹰无可奈何,只能抓出一颗黑色棋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姚裴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三颗白子,奇数,王教鹰执黑先行。 王教鹰也算是世家出身了,并非不懂风雅的粗人,略作思索,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姚裴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下。WeNXuEmi.Cc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了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这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两人而生,心神相连,若是被屠,宿主也要遭受重创。 身在棋盘之上,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修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修为,如果大败亏输,修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急性命。 这件半仙物可谓是极为针对王教鹰,不给王教鹰同归于尽的机会,直接比拼境界修为和棋力。比拼境界修为,以王教鹰的修为下完一局还是不成问题,不至于被拖到无子可落的境地。姚裴敢以此物迎战,自然是对于自己的棋力极为自信了。 虽然王教鹰会下棋,但谈不上此道高手,闲暇时手谈几局,也是败多胜少,此时对上姚裴,恐怕难以取胜。 随着两人不断落子,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盘上方半空中的两条大龙也愈发雄壮,并且随着两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开始不断撕咬。 姚裴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唯有双眼泛白。 她之所以选择这件半仙物,原因很简单,“天算”下棋,天下无敌。 两人的前八十手,都无甚出奇之处,不过在八十手后,姚裴开始逐渐发力,弈至中盘,棋盘上杀机四伏,然后再到一百八十手后,姚裴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王教鹰的黑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没有再战之力。而王教鹰受其牵连,气息衰弱。 王教鹰脸色铁青,只能投子认输。 在这一瞬间,象征着王教鹰的黑色大龙彻底崩碎,棋盘上方只剩下代表姚裴的白色大龙。 紧接着问,棋盘上方云雾弥漫,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然后那条白色大龙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巨大头颅探出云雾,足有人头大小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王教鹰,两条龙须悠悠飘荡,牙缝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逸散开来。 姚裴落在白龙的头顶,逸散的白色气息愈发浓郁,继而龙身再升高露出半截,可见巨大龙爪,鳞片分明。 白龙一声震天龙吟,响彻天地,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白龙身周汇聚,层层叠加,愈发飘渺难测。 罡风大起,白龙张口一吐,白色气息犹若实质一般,凝结成一道巨柱,如银河落九天,朝着王教鹰当头落下。 第九章 古巫遗骸 王教鹰从棋盘所化的小世界中出来之后,已经是修为大损,立刻被徐教容、二品灵官、天罡堂辅理联手制住,戴上特制的镣铐后,被灵官们看管起来。 “姚副堂主神威!”不乏有人大声夸赞姚裴。 姚裴始终都是神情平静。 平心而论,无论是姚裴,还是张月鹿,都不想走得如此之快,她们是谪仙人,一身修为可以靠外力,最终还是靠自己,前面走得再快,后面免不得停下来整顿还债,没有太大意义,不如一开始就把基础打牢。 可没办法,有李长歌和齐玄素这两个内卷之人,他们不是靠自己,主要靠外力,因为后天谪仙人是断头路,也不在乎什么根基不牢,境界提升飞快。 这就让张月鹿和姚裴变得尴尬,她们要是按照原本的步伐节奏慢慢走,就会被齐玄素和李长歌远远甩开。 这是很不利的。 如果齐玄素和李长歌已经是无量阶段,张月鹿和姚裴还是逍遥阶段,那么道门内部的风评就会变了。不管怎么说,境界修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标准,前往大掌教的道路上有很多门槛,第一个门槛就是境界修为,非长生境不可以担任大掌教。 所以竞争大掌教的时候,首先看境界修为,境界修为不够,说什么都白搭。在这一点上,道门如今的三位储君虽然还未真正跻身长生,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和可以调动的资源,基本上是随时可以,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并不算一个问题,也谈不上谁高谁低。 而在八代弟子中,境界修为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了。 如果几个年轻人不能在同一境界,而是高低明显,那么还谈什么道门三秀,直接就是道门双壁,或者道门双骄,一个齐玄素,一个李长歌,不带张月鹿和姚裴玩了。 可以说,齐玄素的出现是有些出乎李家意料之外的。李家并不缺乏人才,之所以选择李长歌,原因是多方面,有血脉的原因,也有出身的原因,更关键的一点是通过“长生石之心”可以占据绝对的境界修为优势,造就一枝独秀的局面,得以提前造势。 大概全真道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顺势把齐玄素推了上去跟李长歌打擂台。同时也没有放弃姚裴,将全真道体量最大的优势给发挥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张月鹿和姚裴也只能先顾眼前,不管以后怎么样,争取不被齐玄素和李长歌拉开太远距离。手段也很多,最简单的就是服用丹药,实在不行,长辈们直接灌顶也不是不可以。全真道尤其擅长这类手段,上官地师就有过被灌顶的经历,一步登天。 只是前面还能勉强跟得上,后面就不那么好跟了。 如今四人已经陆续跻身无量阶段,只是齐玄素和李长歌走得很快,距离造化阶段已经不远了,而姚裴和张月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可以预见的是,在齐玄素和李长歌跻身造化阶段之后,姚裴和张月鹿还会停留在无量阶段相当时间。这就形成了差距。如果没有齐玄素,那么按照李家最初的设想,此时就是李长歌一枝独秀,可以大肆造势。 甚至可以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齐玄素对李长歌的威胁最大。 因为王教鹤不在升龙府,所以齐玄素已经掌握了升龙府的局势,也没必要把人再送往狮子城,可以直接关押在道府的幽狱之中。 就如齐玄素所说的那般,于天亮之前,在幽狱看到王教鹰。 至于王教鹤去了哪里,他并没有走远,最起码还在道府的掌控范围之内。其实他和孙合玉去了武安府,距离首府升龙府的东北部大约二百里左右,是仅次升龙府、安南府的第三大府,这里距离岭南道府很近,贸易和造船业比较发达。 孙教风就是死在了这里。 孙合玉做掌府真人的时候,王教鹤在孙合玉手底下做首席副府主,两人是搭档,亦师亦友,王、孙两家的亲密关系就是在那个时候建立的,孙教风的婚事也是由王教雁从中牵线搭桥。 王教鹤和孙教风自然有交情,而且关系不错,有些类似大兄和小弟,这不是秘密。孙教风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因为什么死的,王教鹤来祭奠一下还是说得过去。 事实上,王教鹤和孙合玉就是用这个借口来到武安府。至于更远,那就不在许可的范围之内了。 他们如果尝试逃跑,那么连最后的一个月也省了,姜大真人不介意在杀陈书华之前先拿他们开刀。所以他们只能等到姜大真人动身离开,甚至是真正开打之后,再有所行动。 也正因为如此,王教鹤并不打算通知陈书华,如果姜大真人找不到陈书华,只是在海上游荡,那也谈不上被拖住,他这边稍有异动,姜大真人随时可以掉头回来,那么他就没办法逃离婆罗洲,只能坐以待毙。说白了,陈书华保住了,他就无法自保,只能用陈书华拖住姜大真人,让姜大真人无暇分身,他才能顺利离开婆罗洲。WeNXuEmi.Cc 到了现在,其实已经是明牌。 姜大真人知道王教鹤怎么想的,王教鹤也知道姜大真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姜大真人同样知道王教鹤知道,可以层层套下去。双方各自有了安排,无非是最后硬碰硬,手底下见真章。 也可以说是一个“赌”字。 姜大真人赌齐玄素可以拦住王教鹤。 王教鹤赌齐玄素拦不住自己。 凌晨的时候,齐玄素来到幽狱,见到了王教鹰。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 齐玄素示意其他人出去,这才开口道:“王教鹰,你记不得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已经沦为阶下囚的王教鹰没有说话。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齐玄素自顾说道:“我当时说,你死定了,我说到做到。我当时确实是气急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气劲一过,又没那么恼怒了。如今事到临头,我反而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王教鹰终于是开口道:“齐玄素,你赢了,我输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可我也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 齐玄素没有反驳这个说法,只是说道:“与你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那是你的道侣和儿子吧?” 王教鹰脸色一变:“齐玄素,你要干什么?” 齐玄素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就连王儋清我都留下了,更何况是你的儿子。” 王教鹰的脸色稍稍舒缓了几分。 齐玄素接着说道:“祸不及家人,前提是惠不及家人。你的道侣跟你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要说没有问题,我看未必,她的问题,风宪堂会继续调查。至于你的儿子,孩童何辜?我会让人把他送到万象道宫去。能不能成为道士,全看他的造化。若是真有一天,他成了道士,甚至是高品道士,想要为父报仇,或是为你翻案,那也由他。” 王教鹰忍不住问道:“齐玄素……齐首席,你想要我做什么?” 齐玄素说道:“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认罪伏法。” 王教鹰的脸色顿时灰败下去。 他何尝不知道认罪意味着什么,只是走到这一步,他也明白,自己已无幸理。 王教鹰问道:“如果我不认罪,那你要怎样?” 齐玄素道:“我刚才说的一切,仍旧作数,我不要挟你。” 王教鹰沉默了很久,艰难道:“好,我认罪。” 第二天早上,齐玄素去见了姜大真人。 因为这是一场秘密行动,不是大军出征,所以不可能大张旗鼓,只是来了为数不多的人,主要就是齐玄素和徐教容两人。 其他人陆续登上应龙,姜大真人走在了最后:“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具体如何做,就看你们的了。” 齐玄素道:“请大真人放心,我已经安排人手前往武安府,确保万无一失。稍后,我也会亲自赶过去。当然,如果王教鹤悬崖勒马,向道府认罪伏法,那是再好不过了。” 姜大真人点了点头,又道:“不要麻痹大意,更不要自负轻敌,毕竟是两位伪仙。” 齐玄素表示记下。 姜大真人又对徐教容道:“天渊去了武安府那边,升龙府这边就交给你了,尤其是老兰还在闭关,你要注意。” 徐教容正色道:“是。” 姜大真人道:“那就这样。” 齐玄素和徐教容异口同声道:“恭送大真人,预祝大真人马到功成。” 姜大真人最后一个登上了“应龙”,舷梯缓缓收起,然后“应龙”开始升空。 齐玄素和徐教容一直目送着“应龙”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 两人对视一眼,齐玄素忽然问道:“徐次席,兰大真人还没出关吗?” 徐教容一怔,回答道:“兰大真人闭关的时候曾经说过,闭关时间最长不会超过四十九天,算一算时间,也没几天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升龙府就有劳徐次席了。” 第十章 泉 徐教容和姚裴已经从东婆娑洲返回了婆罗洲,一个是主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一个是代表风宪堂的副堂主,由她们出面,意味着只是道门内部纪律的问题,还扯不上叛逃和通敌。如果是北辰堂出马,那么性质就复杂了。 这也算是齐玄素留出的几分余地。 北辰堂和风宪堂在职责上存在重合交叉的部分,北辰堂之所以是上三堂,除了其权限更大、职责范围更广之外,更重要的是北辰堂切实掌握部分武力,虽然从账面数字来看远不如天罡堂大,但受到的限制远小于天罡堂,反而在非战时比天罡堂更为灵活,故而显得强势。 风宪堂并不掌握武力,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风宪堂抓人,也不需要动用武力,很少有人敢于直接武力反抗,更多是束手就擒。 严格来说,风宪堂的主要职责是审判,而非抓捕,两者本该是分开的,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情况发生了变化,审判变得流于形式,风宪堂也会亲自下场抓人。与之相对,北辰堂同样会直接给人定罪。 齐玄素的确说过道门并非大魏朝廷,从来不搞青鸾卫那一套,可实际情况却是比较复杂,没有这么简单。很多时候,纸面上、台面上、明面上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台面底下、暗地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真要讲程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徐教容这位次席副府主所代表的道府实施抓捕。这也是齐玄素不亲自出面的原因,他这个首席副府主没有这方面的职责。 而且这次的确不一样了,王教鹰可不是会束手就擒之人,也必须借助道府的武力才能进行合围抓捕。 这也是齐玄素提前派出天罡堂辅理和二品灵官对王教鹤进行监视的用意。 这些监视者随时可以转变为抓捕者。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仅仅是齐玄素一个人没睡,事实上道府的绝大部分人都没睡,谁也能嗅到弥漫在升龙府的紧张气息。 陈剑仇来到了水宫,也见到了徐教容。 不必陈剑仇说什么,徐教容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对于一位曾经的大秘书来说,结合形势揣摩人心算是基本功。 徐教容问道:“齐首席已经下了决心?” 陈剑仇点了点头。 徐教容站起身:“那就走吧。” 姚裴也在水宫,毕竟水宫很大,不可能只有两个签押房。 王教鹰的确是想要逃离升龙府,而且很仓促。 最直接的原因是,王教鹤和孙合玉已经不在升龙府。他不知道兄长是先一步逃走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他十分明白一件事,局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要么走,要么就是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并非他的风格,那就只有走了。 能否走得掉,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教鹰没有选择用飞的方式离开升龙府,那太显眼了,如今的升龙府当真是高人如云,姜大真人还没动身呢,所以他是用走的。 渐渐地,城门越来越近了,隐约可以看到黑暗中如匍匐巨兽的高大城门楼。 王教鹰作为坐镇大虞国的副府主,在升龙府经营多年,自然很多心腹亲信,哪怕王家大厦将倾,仍旧是如此。负责这座城门的就是他的人,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从这里出城。 当王教鹰来到城门洞前时,城门并没有如料想的那般开启。 这让王教鹰的心不由一沉。 紧接着,城头上亮起了火光。 一位身披漆黑甲胄的二品灵官从城门洞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王副府主,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与之同时,天罡堂分堂辅理也出现在城头上,在他身边簇拥着大量的灵官,手中的长铳已经居高临下地对准了王教鹰。 “王教鹰,你已落天网,还不束手就擒?” 王教鹰知道自己被人算计,大喝一声:“就凭你们,也敢抓我?我乃道府副府主!” “那凭我,还有金阙的命令,能不能抓你?”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徐教容出现了,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道士,正是姚裴。 两人刚好堵住了王教鹰的退路。 转眼之间,王教鹰已经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王教鹤位高权重,是为参知真人,杀他影响太大,可以说是兔死狐悲,也可以说是刑不上大夫,所以王教鹤还有可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以在锁妖塔中度过余生。 王儋清纨绔,不务正业,偏偏是这个“不务正业”救了他,不管是真正的正业,还是家族的“正业”,他都没有深入参与其中,反而是罪责不大,最起码是罪不至死。虽然他得罪了齐玄素,但齐玄素并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坏了自己的风评,反而会秉公处理。 这也是王教鹤主动把王儋清送到齐玄素手中的原因——如果王儋清没有落到齐玄素的手中,而是落到了其他人的手里,那么这些人很可能为了讨好齐玄素,直接主动代劳处理王儋清。只有落在齐玄素的手中,王儋清才能性命无忧。 可王教鹰并非参知真人,又深度参与了王家的各种事情,包括逼宫,都是他亲自出面,而且总要有个顶罪的,他几乎是必死无疑。 更何况在逼宫的时候,他已经把徐教容得罪死了,如今落到了徐教容的手中,焉能有活路? 所以王教鹰不存半点侥幸心理,毫不犹豫地开始困兽犹斗。 姚裴对此早有防备,哪里会让王教鹰如愿,大袖一挥,飞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十几丈方圆,朝着王教鹰罩去。 若是平常时候,王教鹰自然能够躲开,可此时被团团围住,已经是避无可避。 待到王教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姚裴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升龙府,王教鹰知道这是落入了小世界中,只能凝神以待。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姚裴和王教鹰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寓意以江山为棋盘,乃是全真道半仙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要接受惩罚。 姚裴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猜先。” 王教鹰无可奈何,只能抓出一颗黑色棋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姚裴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三颗白子,奇数,王教鹰执黑先行。 王教鹰也算是世家出身了,并非不懂风雅的粗人,略作思索,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姚裴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下。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了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这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两人而生,心神相连,若是被屠,宿主也要遭受重创。 身在棋盘之上,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修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修为,如果大败亏输,修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急性命。 这件半仙物可谓是极为针对王教鹰,不给王教鹰同归于尽的机会,直接比拼境界修为和棋力。比拼境界修为,以王教鹰的修为下完一局还是不成问题,不至于被拖到无子可落的境地。姚裴敢以此物迎战,自然是对于自己的棋力极为自信了。 虽然王教鹰会下棋,但谈不上此道高手,闲暇时手谈几局,也是败多胜少,此时对上姚裴,恐怕难以取胜。 随着两人不断落子,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盘上方半空中的两条大龙也愈发雄壮,并且随着两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开始不断撕咬。 姚裴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唯有双眼泛白。 她之所以选择这件半仙物,原因很简单,“天算”下棋,天下无敌。 两人的前八十手,都无甚出奇之处,不过在八十手后,姚裴开始逐渐发力,弈至中盘,棋盘上杀机四伏,然后再到一百八十手后,姚裴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王教鹰的黑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没有再战之力。而王教鹰受其牵连,气息衰弱。 王教鹰脸色铁青,只能投子认输。 在这一瞬间,象征着王教鹰的黑色大龙彻底崩碎,棋盘上方只剩下代表姚裴的白色大龙。 紧接着问,棋盘上方云雾弥漫,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然后那条白色大龙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巨大头颅探出云雾,足有人头大小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王教鹰,两条龙须悠悠飘荡,牙缝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逸散开来。 姚裴落在白龙的头顶,逸散的白色气息愈发浓郁,继而龙身再升高露出半截,可见巨大龙爪,鳞片分明。 白龙一声震天龙吟,响彻天地,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白龙身周汇聚,层层叠加,愈发飘渺难测。 罡风大起,白龙张口一吐,白色气息犹若实质一般,凝结成一道巨柱,如银河落九天,朝着王教鹰当头落下。 第十一章 与你何干 姜大真人以左手托举着通真宫,把通真宫固定在原地,使其动弹不得。否则打着打着从南洋去了南海,平添变数。 姜大真人的右手负在背后,五指虚握,好似握着什么东西,却又空空如也。在姜大真人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右手中终于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多了一个剑柄。 有柄无剑。 不过这个剑柄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归于无形。 陈书华脸色雪白,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惊吓之故,她竭力用出了“顺天剑”的神通,以手中“顺天剑”指天。 一瞬间,整个天幕竟是开始下垂。 这一幕就好似是天要塌下来了。 下方的海面随之生出感应,滚滚海水奔涌而起,仿佛海啸一般,掀起几十丈之高的巨大浪头,似城墙,像山岳。 诗圣在《朝献太清宫赋》中有云:“地轴倾而融曳,洞宫俨以嶷岌;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此时当真是九天云下垂,四海水皆立。 这本就是诗圣赞誉道门的辞藻。 那日在升龙府,陈书华因为大脱胎换骨的缘故,并未能发挥出这一招的全部威力,半途而废,这次陈书华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将“顺天剑”的“顺天”神异发挥得淋漓尽致。 姜大真人浑然不惧,只是将负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五指虚握,仿佛持有一柄无形之剑。其势之大,便是仙人之力,也难以完美驾驭,如手抬重物。 就好似齐玄素去拿“三宝如意”。 姜大真人沉声道:“为天地立心。” 此时姜大真人正是以儒门的“横渠四句”来催动“素王”,这也是道门所提倡的三教合一。 刹那间有异象生出。 随着这五个字从姜大真人口中说出,只见头顶云海出现了无数缝隙,有丝丝缕缕的红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为天地立心,便御天地之力。 天空中的红光越来越多,浩瀚云海变得支离破碎,九天之云下垂竟是有了难以为继的迹象。 然后姜大真人一剑斩落,此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人心以安四乡,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立起的四海之水被一股无形伟力生生抹平,整个海面光滑如镜。 天地复归清明。 当初玄圣第一次迎战“素王”,哪怕用出了“太易法诀”,仍旧被“素王”生生破去。要知道兰大真人可是凭借“太易法诀”一人战二神,并将两位神仙的神降化身彻底击碎,可见“素王”的威力。 虽然姜大真人不如玄圣,也不如儒门的末代魁首,但对付陈书华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陈书华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她久闻“素王”大名,却从未亲眼见过“素王”,更不必说亲自领教“素王”之威了,对她而言,“素王”更像是传说中的东西,今日直面“素王”,终于体会到其中的恐怖威势。 这还仅仅是“素王”的初露锋芒。 难怪当年的玄圣也要被“素王”重创。 姜大真人的脸色极为凝重,动作迟缓,似乎每个动作都牵动了此方天地。 “为生民立命!” 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姜大真人涌去。 准确来说,是往姜大真人手中的那把无形之剑涌去。 “素王”之所以无形无相,是因为其大小不定,此时这一剑是为“大”。 何谓“大”?太上道祖曾给出过解释: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换而言之,人道与天道、大道、地道并列相齐,不分高下。 生民是为人道! 这一剑,剑首起始于升龙府,剑尖则是直指陈书华所在的通真宫。 如果将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武安府,升龙府是点睛位置,归剑湖是逆鳞。 姜大真人的这一剑起于升龙府,是为牵动南龙气运,汇成一剑,横贯了半个南洋。 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多年以来,三家理念互通,逐渐难分彼此。 南华道君曾经说天下间有天子之剑。 以天下国器为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虽然南华道君是道门祖师,其在道门地位类似于儒门的亚圣,但儒门并不排斥南华道君的理论,甚至在其基础上有了发展,就像当年至圣先师问道于太上道祖。 姜大真人高高举起右手,保持着虚握剑柄一剑斩落的姿势,整条手臂微微颤抖,每一个动作都万分艰难,好似以凡人之力推动山岳,缓慢无比。 但也正因如此,重生势,也有殊无量之势于剑上而生。 在道门内部,始终有一个争论,“三五雌雄斩邪剑”、“叩天门”、“素王”,谁才是第一仙剑? “三五雌雄斩邪剑”对应镇魔台上的两根刑柱,刑柱又连接了镇魔井洞天,镇魔井洞天会不断汲取洞天内囚徒的修为,使其处于虚弱状态,既能镇压囚徒,又能使得刑柱的力量绵绵不绝,不得不佩服祖天师的构思巧妙。 “叩天门”的气魄最大,与天地共鸣,理论上没有上限,不过也正因为天地过于大,又是无主之物,能够取用多少,要看自己的本事,这便是“叩天门”的威力与剑主修为息息相关的缘故。若是境界过低,甚至不如许多半仙物,就算跻身了仙人,也不如“三五雌雄斩邪剑”,要到准一劫仙人才能与“三五雌雄斩邪剑”持平,要到一劫仙人才能反超。 若论上限,“素王”介于两者之间,儒门说“素王”唯有德者方可持之,这并非一句虚言,只是此言中的“德”字并非看不见的个人道德,而是帝王圣人之德,或者说气运、气数。 更直白一些,就是龙气。 如今天下,谁的气运最盛、气数最大? 无疑是道门。 姜大真人代表金阙而来,代表道门,便是奉天承运,如此方能动用“素王”。 如果姜大真人被剥夺了这种特殊身份,哪怕是仙人修为也很难驾驭“素王”。这也是“素王”为什么是大掌教的专属仙物,只因大掌教最能代表道门。 “三五雌雄斩邪剑”的威力来自于镇魔井洞天和“刑柱”,“素王”的威力则来自于龙脉。 昆仑是万山之祖,三大龙脉皆是起源于昆仑,道门大掌教雄踞昆仑,坐镇玉京,代表道门,奉天承运,手持“素王”,携三大龙脉之势,可谓是举世无敌。 姜大真人不能与大掌教相比,不过驾驭一条龙脉还是不难,陈书华等人可以借助南龙成事,没道理道门这个正主不能借助南龙之力。 龙气是极为特殊的地气,从地脉而生,却又汲取人世间的香火愿力,是为人心所向。 这南龙之气发源于昆仑,却是应在了大虞国之中,如今大虞国的气象,还算不上天怒人怨,却也谈不上太平盛世,龙气之中已然有了几分末代气象。 此时人心向下,麻木不仁,其时龙气则衰败腐朽,如毒药瘟疫,天灾人祸。 故而姜大真人的这一剑固然浩荡宏大,却也不免暗藏凶险。 稍有不慎,便是腐朽龙气入体,生不如死。 其龙气之数如大江大河奔流入海,泥沙俱下,绝非杨娥之流可比,便是陈书华的“长生石”也有所不如。 面对这一剑,陈书华已经是无处可躲,只能选择硬抗。 陈书华披头散发,她当然不是姜大真人的对手,不过她占据了地利优势,那就是通真宫。 她早已将通真宫炼化完毕,整个人瞬间合道通真宫,修为大进,比起姜大真人也不逊色多少,然后运起全部境界修为,灌注于手中的“顺天剑”上,裹挟起无量海水,铺天盖地而去。 仙人对仙人,仙剑对仙剑。 无形的“素王”剑锋与“顺天剑”相交,分波破浪,激起巨大涟漪,不知几百里,排山倒海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天地之间不断明暗转化,好似潮起潮落。 如此威势,哪怕只是余波,只要碰上一下,伪仙之下立时是非死即伤,伪仙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毫无疑问,“素王”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优势。 不过“素王”因为太“大”、太“重”的缘故,速度略显缓慢,虽然有摧枯拉朽之势,但想要彻底分开“顺天剑”所化的滚滚大潮,尚且需要一段时间。 陈书华毕竟不是人仙体魄或者神仙金身,在“素王”的天威之下,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不过姜大真人也不好受,迅速苍老,脸上皱纹如沟壑,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 这是腐朽龙气入体之故,这等数量的腐朽龙气,便是仙人也不免受到影响。 到了此时,局势已经十分明了,哪怕陈书华合道通真宫,姜大真人仍旧是凭借“素王”占据了上风。 第十二章 剑上天雷 再多的权谋,最后还是要靠武力作为支撑。 姜大真人离开升龙府后不久,齐玄素也紧接着离开了升龙府,只剩下徐教容坐镇看家。 其实齐玄素早在动身之前,就已经把自己所能调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除了林元妙之外,也包括道门三秀。 严格来说,不应说派遣,因为双方之间并没有明确的上下从属关系,应该说合作才对。 道门三秀千里迢迢跑到婆罗洲来帮齐玄素的忙,张月鹿还能说是情分,另外两位就没这么简单了,多少要分润一些功劳。 不要觉得齐玄素被占了便宜,其实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仅凭齐玄素的力量,对上两位伪仙,不敢说十拿九稳,反而拉上李长歌和姚裴,会牵动他们背后的力量,而且这两人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是个极大的助力。 既然人家付出了努力,那么当然要有功劳。有些时候,适当地分出一些功劳,反而能够团结更多的人,减少自己的阻力。 上次在凤麟洲,李长歌和姚裴因为其他原因未能全程参战,让齐玄素大出风头,齐玄素出于感情考虑,也是为了得到半仙物,把部分功劳分给张月鹿,结果就是在金阙议事的时候,正一道和全真道都站在他这边,只有太平道持反对意见。全真道支持自家人不必多说,正一道支持齐玄素多少就有些投桃报李的意思了。 虽然齐玄素是全真道的人,但他并没有太深的三道观念,他有些类似于大掌教一脉的人,态度较为中立,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越来越觉得“团结”二字意义深远。 褒义或者贬义,皆有。 虽然道门三秀齐至,但群龙无首不行,齐玄素留在升龙府为姜大真人送行,武安府这边便以张月鹿为首。从实际意义来说,林元妙和小殷都只听张月鹿的,不会听姚裴和李长歌的。从道门规矩来说,张月鹿是品级最高的,职务品级也是品级,小殷只是四品祭酒道士,林元妙倒是有天师给的二品太乙道士身份,与张月鹿相当,可职务只是辅理,无法与次席副府主相提并论。 齐玄素已经把“希瑞经”的书页交给了林元妙,关键时刻,林元妙可以重现大晋国师林灵素的部分风采。 所以齐玄素还是比较放心的,真有什么突发情况,林元妙挡住一个,道门三秀联手,总能抵挡一二,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登上飞舟,陈剑仇一直跟在他的身边,除此之外还有部分灵官。 不过齐玄素还是把几名二品灵官留在了升龙府,免得有人趁着升龙府空虚搞什么事情。 飞舟缓缓升空。 武安府距离升龙府不过几百里,转瞬就到。 在这极短的闲暇时间里,齐玄素没有再去谋划什么,也没有去思考什么。 该谋划的都已经谋划了,剩下的就是手底下见真章了。 齐玄素随手翻开一卷陈剑仇给他买的话本。 是老熟人莫清第的话本。 到底是老同窗,齐玄素没忘了给莫清第捧场,买上几卷,看不看另说——齐玄素太忙了,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 只是看了没几页,齐玄素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陈剑仇就坐在齐玄素的身旁,不由问道:“首席,这本书不好吗?” 齐玄素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看过吗?” “看过。”陈剑仇回答道,他作为秘书,仅仅知道上司的喜好还不够,更要了解上司的喜好,怎么了解?看上司喜欢看的书就是途径之一。 齐玄素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陈剑仇斟酌言辞道:“还好。首席觉得不好吗?” 齐玄素合上了手中的书:“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出来的,不过个普通少年,忽然有了奇遇,或是白胡子老头,或是天降神物,然后便一飞冲天。那少年总是要得罪几个公子哥,世家大族,家里不是有个做卿相宗主的父亲,就是有个成仙成佛的老祖。这些人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偏要跟这泥腿子少年赌一口气,家业也不顾,志向也没有,公子不是公子,才俊不是才俊,仙人更不是仙人,跟个地痞无赖没什么两样。什么宗主,什么帝君,尽是些争勇斗狠的江湖人罢了。” 陈剑仇小心翼翼道:“有什么不对吗?” 齐玄素道:“老莫是不是在讽刺我?” “怎么会?”陈剑仇干笑一声,“要是首席不高兴,我去跟青萍书局打个招呼?” 齐玄素摆手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谅他还不敢。” 飞舟降落的时候,张月鹿并未前来迎接,一来是不必这么大的排场,二来是他们还要密切监视王教鹤等人。 不过这里还是等了一个人。一个出乎齐玄素意料的人。 杜浮舟。 说起杜浮舟,齐玄素并不陌生。上一任掌府大真人的孙子,母亲是杜雨婳,道侣是孙钥真。 其实无论怎么看,应该是王、孙、杜三家联盟才对,也不知是杜雨婳老谋深算,还是杜浮舟真就无欲无求,一番调查下来,孙钥真、王教雁、王教鹰被抓,王儋清被软禁,孙教风死了,孙合玉正和王教鹤在一起准备孤注一掷,唯独杜浮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齐玄素的本意是把这三家全部连根拔起,结果现在只是拔起了两家,杜家一直置身事外。 齐玄素隐晦地询问过姜大真人和东华真人,是否要继续深查下去。 无论是姜大真人,还是东华真人,都给出了一个确定答复,王家和孙家是关键,不必去计较杜家如何。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东华真人说得更直白一点,大真人飞升离世,牌位画像还供在祖师祠中,他是有功于道门的,已经盖棺定论,不能给前辈先人的脸上抹黑。而且大真人的许多弟子故旧还在人世,也都身居高位,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感受。再加上杜雨婳已经及时反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表示愿意悔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WeNXuEmi.Cc 于是齐玄素就懂了,大真人的余荫到底深厚。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才第三世,还是有用的。至于杜雨婳有没有认识错误,是否悔改,重要也不重要,在大真人的余荫面前,那就是细枝末节。 用西方计数方法来说,没有前面的一,后面的零再多也没什么意义。 齐玄素便没再追查下去,而且从他掌握的证据来看,杜浮舟的确没什么问题,他不是酷吏,总不能去罗织罪名诬陷别人。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杜浮舟会主动见他,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杜浮舟在道侣被抓之后,应该低调行事才对。 齐玄素走下飞舟,开门见山道:“杜道友有何贵干?” 杜浮舟的姿态很低:“家母想要请见齐首席。” 齐玄素皱了下眉头:“还是改天吧。” 杜浮舟又道:“王掌府也在。” 齐玄素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杜道友,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我也提醒你一句,欺骗金阙,对金阙不老实,两面三刀,是没有好下场的。” 杜浮舟赶忙说道:“齐首席误会了,并非家母主动邀请王掌府过来,而是王掌府不请自来,家母势单力孤,如何能拒绝得了王掌府?家母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让我来此等候齐首席。” 齐玄素脸色稍缓,对陈剑仇道:“联系张次席他们,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剑仇领命而去,很快便回复道:“张次席他们正在盯住孙合玉,只剩下小殷姑娘留守。” 齐玄素立刻明白了张月鹿此举的用意,王教鹤和孙合玉分开之后,如果随之分兵,那么就是两边都弱。若是集中力量盯住一个,反而会占据优势。 孙合玉有伤在身,肯定要比王教鹤弱上几分,有林元妙正面顶住,再有道门三秀从旁牵制协助,几乎是十拿九稳。这样一来,最起码保住了下限,不至于把两个人全都放跑了。 这也是对齐玄素极大的信任,把王教鹤留给了他。 当然,不是让齐玄素独自抗衡王教鹤,还是把小殷留给了齐玄素。当初齐玄素是怎么对付司命真君的,这次就怎么对付王教鹤。 齐玄素有一种直觉,王教鹤是故意要见自己。 不过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见王教鹤,而是先把小殷给接过来,不然就真是羊入虎口了。他一个人可不是王教鹤的对手。陈剑仇则是留守飞舟,负责联络。 小殷见到齐玄素后,还是很开心的。 老张和老齐各有各的好,老张的好处是出手大方,说到做到,坏处是管得太宽,管得太严。老齐刚好相反,好处是管得不宽,管得不严,坏处是吝啬小气。也不能说是吝啬,应该说穷才对。反正老齐没有钱。 小殷最近跟在老张身旁,攒了些钱,可因为被管得太严,根本没地花去,不能花的钱还有什么意义?这个时候就十分需要老齐了。 齐玄素给小殷画饼:“先办正事,只要正事干好了,你想在南洋横着走我也不拦你。” 第十三章 无法之地 杜雨婳喜欢海,又不喜欢狮子城,所以选择在武安府安家落户。 她在这里有一座宅子,占地不小,远胜于王家大宅,靠海而建,推窗就能看到大海。杜浮舟平日里也住在这里,他被母亲拿捏惯了,别人是事事唯上,他是事事唯母。 其实杜浮舟与孙钥真刚刚成亲的时候,小两口感情还算是不错,只是媳妇和婆婆之间为了争夺儿子的控制权,难免要较量一番。 姜是老的辣,最后还是婆婆更胜一筹。也可以说杜浮舟最终选择了从小就相依为命的老母亲。 孙钥真干脆破罐子破摔,开始大肆放纵。当然,不能把所有的错误归咎于杜雨婳这个婆婆身上,孙钥真本身就是这个料,洁身自好的人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去放纵欲望,所以不必找什么借口。 只是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杜雨婳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让丈夫无法忍受,强势到儿子成了附庸。 不过还有一句话,形势比人强。 当年大真人飞升离世,杜雨婳的位置便坐不稳了,只得退下来。这是形势比人强。 如今王教鹤出现在杜雨婳的家中,杜雨婳却无可奈何,同样是形势比人强。 此时两人便在一座水阁之中,这座水阁说是水阁,却并非建在水面上,而是建在水中假山上。引水入府已经是大手笔,水中假山大到可以修建阁楼,可见整座府邸是何等规模。 从结构上来说,这座水阁其实有些像凉亭,四面通风,只是挂了竹帘,因为修建在假山上,所以高过院墙,可以看到大海。 只是今天的天气并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似乎有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 王教鹤与杜雨婳相对而坐,端着一杯茶,却不喝,感慨道:“当年我们三人同在婆罗洲道府共事,如同乘一船,按照道理来说,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可如今杜道友还好端端地站在干岸上,我和孙老却是翻了大船。” 杜雨婳是一位美妇人,论姿容,无疑当得起“美艳”二字,要胜出七娘许多。她的气质很特殊,比起慈航真人的不食人间烟火,她更亲和,又不同于齐暮雨、王教雁等人,杜雨婳并不轻佻,知性干练,端庄却不拒人千里之外,其中的尺寸,很难拿捏。 只要拿捏好了,就很容易拿捏男人。 部分上了年纪的道士,其实并不喜欢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太肤浅,太轻佻,太喧闹,他们更喜欢这种“懂事”且有着相当阅历经验的成熟妇人,她们也许风华不再,却很会伺候人,每每都能恰到好处,让人心情愉悦。 若是没这点本事,杜雨婳当年也不能成功上位。 此时杜雨婳还算平静,微笑道:“王掌府,这是什么话?没有人免你的职务,姜大真人没有这样做,金阙更没有这样做,你还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 “杜道友到底是上了岸的人,虽然不曾翻脸不认人,但也开始装傻充愣了。”王教鹤淡笑道,“如今的我,免职与否还有什么区别?道门三秀亲自监视我,真是好大的阵仗!我呢,偏偏还不敢有什么动作,就连表示不满都不行。没办法啊,张家,李家,姚家,哪个不是参天大树?不动他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动了他们,那就是十死无生了。” 杜雨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片刻,方才说道:“王掌府恐怕不是来找我诉苦的。” 王教鹤笑了一声:“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落下,齐玄素领着小殷已经出现在湖边。 小殷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杜雨婳站起身来:“是齐首席到了。” “杜道友认得我。”齐玄素的语气很是温和,“王掌府也在。” 王教鹤没有起身:“齐首席,你来到婆罗洲道府也有一段时间,可我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偶尔打交道,都是在道府议事,难免唇枪舌剑,像这种私下的谈话,还是首次。” 齐玄素带着小殷进入水阁:“不知王掌府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王教鹤的态度很温和,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意思,“我年长于你,不过我是掌府,你是首席,算是搭档。现在又是私下,我便称呼一声你的表字‘天渊’,你没有意见吧。”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了一下,表示没有异议。 “天渊,你来婆罗洲道府也有一段时间,时间不长,做的事情却多。”王教鹤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都是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虽说你携大势而来,你我之间本就不对等,但考虑到我比你更为年长,又占据地利优势,输得也算是心服口服。”WeNXuEmi.Cc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当然可以假装听不懂,不过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显得过于虚伪。 可他又不能真正回应什么,总不能在王教鹤面前发表一番获胜的感言,那就太过狂妄。 所以齐玄素只好不说话。 王教鹤也不在意,自顾说道:“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齐首席,你携带大势而来,的确是斗倒了我,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要斗倒我。在没有我之后,姜大真人返回玉京,兰大真人还是不问世事,你作为婆罗洲道府的首领,你该如何维持这个最大的道府正常运转?” 齐玄素终于是开口道:“先是效仿前人,然后在效仿的过程中去学习、感悟、领会。” 王教鹤又道:“道府之下,百姓也好,道士也罢,如果将他们比作中原的大江长河,那么道府之主就是治水之人。” “有道是,圣人出,长河清,可长河什么时候清过?圣人可以把天下的人都变成好人吗?恐怕是不能。好人和坏人都会存在,人心依旧叵测,世事仍旧难猜,无论是真圣人,还是假圣人,亦或是漫天仙佛,都做不到。你只能像治水之人一样去引导。” “水没有好坏,既可以灌溉田地,也可以泛滥成灾。水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一个人可以清正廉洁,也可以贪墨无度,这取决于那个人吗?” 齐玄素听明白王教鹤要说什么了:“水无常势,皆因外界变化而变化。王掌府是想说,你之所以变成今天这般,是因为外部环境的缘故?” 王教鹤感叹道:“人心似水却身不由己,只好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称其为和光同尘。过去是好人,现在是好人,不意味着以后是好人。过去是恶人,现在是恶人,也不意味着以后是恶人。人总是在变化,这种变化悄无声息,难以察觉。等你能够察觉的时候,可能你已经不认识过去的自己了。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齐玄素问道:“我能否理解为王掌府在悔过?” “我从不后悔。”王教鹤直接否认道,“齐首席,你觉得你能把握婆罗洲道府吗?” 齐玄素道:“能否把握,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教鹤点点头:“我在婆罗洲道府做了几十年,对于这里还是有感情的,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无论我最后的结局如何,都请你能善待它。” “顺带再说一句,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走到那个位置,想要有一番作为,仅靠办案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杀了一个王教鹤,还会有张教鹤,或者李教鹤,杀不胜杀。因为环境如此,任何人想要进入到这个环境之中,首先就要像水一样根据环境来调整自己的外形。你想要杜绝这种现象,仅仅是从人的身上着手,治标不治本,要从根本原因着手,通过改变整个大环境来改变道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过齐玄素并没有因为王教鹤的一番话而有任何心软动摇,只是说道:“有劳王掌府教导,玄素谢过。” 就在这时,远方的天幕上出现了异象。 很快,便可以看到一座白玉质地的巨大宫殿缓缓升空,好似大日当空。 虽然齐玄素是第一次看到,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通真宫。 那也就意味着姜大真人正式动手了。 王教鹤笑了笑:“时间差不多了,预祝齐道友日后鹏程似锦,王某告辞了。” 说罢,王教鹤就要起身离去。 齐玄素道:“此间之事未了,不知王掌府要往哪里去?” 王教鹤反问道:“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未了?”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了姜大真人给他的那份文书:“奉金阙的命令,请王掌府立刻接受调查,若是意图对抗金阙,那么我可以使用任何手段。” 说到这里,齐玄素微微顿了一下,拔高了音量:“哪怕王掌府是参知真人。” 王教鹤并不意外:“齐首席,你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可是仅仅凭你一人,哪怕你用了地师给的手段,可以短暂跻身造化阶段,仍旧不是我的对手,甚至撑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并不否认,而是取出了“三宝如意”。 王教鹤瞳孔一缩:“大掌教信物?!” 第十四章 帝柳 仙物们各有不同的作用。 有的偏向于辅助,比天师的“阳平治都功印”、皇帝的“传国玺”,都是加持自身。 有的偏向于正面对敌,比如国师的“叩天门”、天师的“三五雌雄斩邪剑”,算是兵器。 还有的不在两者范畴之内,拥有某些特殊神异,比如儒门的“天下棋局”、道门的“归藏灯”、“八景灯”、“通幽灯”。这个类别比较复杂,就拿道门三灯来说,“八景灯”和“通幽灯”能否与人争斗,全看如何使用,也不仅仅是与人争斗。 严格来说,“三宝如意”应该被归类到第三种,它的主要作用是开启“飞升台”和“留仙台”,类似于“三五雌雄斩邪剑”与“刑柱”相互关联。所以“三宝如意”的门槛最低,上手难度最低。 不过真要把“三宝如意”当成兵器来使用,也不是不行。 “三宝如意”不知以何种材质炼制而成,蕴含地水火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其特点突出一个势大力沉。 先前齐玄素从姜大真人手中接过“三宝如意”,险些拿不动,而此时却能自如拿在手中,意味着他已经是造化阶段。 齐玄素曾经三次通过“希瑞经”书页跻身造化阶段,这是第四次。从未有人像齐玄素一样频繁使用“希瑞经”,毕竟过去的“希瑞经”是一个整体,而非单次使用的消耗品。如果让一个无量天人去看完整版本的“希瑞经”,无疑死路一条。也就是地师把“希瑞经”拆了,才能把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 经历多了之后,齐玄素也有些麻木,天地枢机、唯一主角、唯我独尊一类的感受,逐渐不再能影响他的心智,越来越清醒。 再让齐玄素这么用下去,齐玄素肯定能够完全免疫“希瑞经”的效果。 前三次,齐玄素分别跻身了武夫传承的破碎虚空境、巫祝传承的道果境、方士传承的阳神境,这一次是散人传承的兵解境。 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练蜕”如蝉留皮换骨,“遁变”保气固形,然后兵解成仙。故而造化阶段是为兵解境,排在五仙之后,是为成仙之下品。 散人、炼气士、谪仙人一脉相承,谪仙人是上品、炼气士是中品、散人是下品,散人的兵解境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类似,只是斩三尸境最多可以斩出三个身外化身,而散人的兵解境只能斩出一个身外化身,还要借助外物。 说白了,在诸多飞升法门之中,尸解仙位于最下等,其他都是肉身飞升,尸解仙只能元神飞升,留下尸体在人间,谓之“尸解”。兵解之法,便是以外物代替尸体留在人间,使得尸解仙也能如其他五仙一般携带肉体飞升。比如留下一把剑代替尸体,便是剑解。后来统称兵解。 除了为飞升离世做铺垫之外,兵解境也可以斩出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身外物的品级越高,化身也就越是厉害。 同样是斩出化身,散人的兵解境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有许多异同之处。 三尸化身是我又不是我,算是半个独立个体,几如活人无异,只是没有真正的体魄,需要消耗本尊的真元,无法长久存留人间。而兵解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拥有真正的体魄,可以长久存在人间,只是没有独立神智,如同傀儡。 从理论上来说,斩三尸境与兵解境是互补的,若能集合斩三尸境和兵解境,便可以将化身彻底斩出,使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只可惜“三宝如意”并非齐玄素的东西,齐玄素不能以“三宝如意”为寄托斩出化身,齐玄素只好退而求其次,以自己的半仙物“清净菩提”为依托,斩出自己的兵解化身。 一瞬间,出现了两个齐玄素。 王教鹤再次惊讶了。 有传说齐玄素是散人传承,王教鹤是不信的,因为齐玄素几次出手,无论是武夫手段,还是方士、巫祝手段,都能信手拈来,怎么看都是谪仙人传承才对。 可如今看来,齐玄素竟然真的是散人传承。 王教鹤到底是堂堂伪仙、参知真人,见多识广,还是能轻易分辨出谪仙人化身和散人化身的不同。不会错把兵解境错认成斩三尸境。 这也怪不得王教鹤,只有真正的道门高层才知晓后天谪仙人的秘密。王教鹤是参知真人不假,却是地方实力派,不在玉京中枢,不能与几位储君相提并论,而且王家是后起之秀,论起底蕴,远不如直接参与了道门重建的诸多世家,再加上这些老牌世家也对王家抱有很强的防备之意,所以很多道门秘密是王教鹤不清楚的。 齐玄素的化身姑且可以称之为魏无鬼,正如张月鹿的化身称之为澹台初,不同于齐玄素本尊的莲花冠和鹤氅,魏无鬼一身江湖人的打扮,甚至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与齐玄素过去行走江湖时的打扮别无二致。 齐玄素手持“三宝如意”,魏无鬼则是手持“清净菩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兵解化身与生出了精灵的“七禽五火扇”十分类似,既是以外物为根本,又能驾驭外物。wEnxUemI 王教鹤没有去过多纠结齐玄素的传承,抚掌道:“天渊,你果然是有备而来,我倒要领教你的手段。” 话音落下,王教鹤出手了。 他既不是谪仙人,也不是炼气士,甚至不在道门六仙传承之列。 王教鹤所学传承来自儒门,是为隐士传承。 三教合一和去儒门化并不冲突,关键在于谁为主,过去由儒门主导的三教合一自然是以儒门为主,如今道门主导的三教合一则要以道门为主,如此便要去儒门化,削弱儒门的存在感,让儒门处于从属位置,而非曾经的主导位置。 既然三教合一是大势所趋,那么道门中人用儒门传承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如今的儒门已经完全沦为道门的附庸。关键是不能用佛门传承。 隐士最早只是一种身份,在三教改制之后,成为儒门的传承之一。道门叫仙人,儒门称圣贤。不同于君子传承和文士传承,隐士传承数量十分稀少,大约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不过隐士和谪仙人还是有些区别,谪仙人博览众家之长,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隐士是由简入繁,以一元化万象。 两者殊途同归,不过在走到传承尽头之前,几乎是完全相反。 谪仙人需要不断修炼各种大成之法,越多越好,隐士则专注于根本之法“浩然气”或者“心力”,越精越好。 王教鹤所学正是亚圣所传之“浩然气”。 此门功法号称万法辟易,没有任何破绽,乃是最为堂皇正道之法,除非靠着境界修为更高而一力降十会,否则无论是“逍遥六虚劫”,还是“恶火”,都奈何不得“浩然气”分毫。 唯一的缺点就是“浩然气”修炼缓慢,没有任何取巧速成之法,必须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慢慢修炼。 正因如此,儒门的大宗师号称最难被越境战胜,如果自身境界修为不如儒门之人,那么无论身怀何种诡异手段,在“浩然气”面前,都很难建功,故而堪称最稳。 王教鹤自恃一身伪仙阶段的“浩然气”,只要齐玄素不能跻身伪仙阶段,便奈何不得他。 除非有仙物。 姜大真人是知道王教鹤虚实的,所以特意把“三宝如意”借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的诸般手段伤不得王教鹤,没有关系,仙物可以。 所以王教鹤见到“三宝如意”才会如此震惊。他不是不知道姜大真人有四件仙物,而是没想到姜大真人敢于把仙物借给齐玄素。 姜大真人就不怕齐玄素失手?如果齐玄素死了,作为大掌教信物的“三宝如意”落到了其他人的手里,那么姜大真人便是道门的罪人,哪怕他是平章大真人,也不是罚酒三杯这么简单了。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教鹤现在也只能强行出手了。 王教鹤携带“浩然气”而至,魏无鬼挡在齐玄素的身前,只觉得一股浩大气机如滚滚巨浪扑面而来,让他气息一窒,运转艰难,不由得有了片刻的凝滞。 此时魏无鬼看得分明,无奈动作却跟不上,稍稍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教鹤一指点在手中“清净菩提”的刀背上,以“浩然气”强行压制,让这把半仙物动弹不得。 王教鹤顺势一脚踢向魏无鬼的左侧太阳穴,却被魏无鬼顺势抓住他的脚踝,身形扭转,要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 魏无鬼自知身形凝滞,跟不上王教鹤的速度,便故意放任王教鹤来攻自己要害,趁势抓住王教鹤,与他以伤换伤。 王教鹤只得单手撑地,以免狼狈尴尬,瞬间整座假山都被按入水中,水阁真正变成了水阁,汹涌湖水漫出湖岸。 王教鹤起身之后一记手刀朝着魏无鬼当头劈下。 魏无鬼不闪不避,从正面硬接。 此时王教鹤可以清晰看到魏无鬼的正脸,与齐玄素相貌没有两样,却有几分狰狞之态。 这样的齐玄素,让人很是陌生。 下一刻,魏无鬼伸手接住王教鹤的手刀,几乎半个手掌都被切开,然后一拳狠狠打在王教鹤的小腹上。一拳如同撞大钟,轰然作响。 王教鹤向后飘退十余丈,飞出了水阁。 魏无鬼是江湖武夫,历经生死血战无数,最是悍不畏死,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越是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而花圃道士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容易仓皇失措,十成本事发挥不出八成。 可惜两人修为相差太多,不管魏无鬼如何狠厉,终究是人力有时而穷,一拳伤得王教鹤,却也仅仅如此了。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出现在王教鹤的后退路线上。 第十五章 齐教瑶 虽说“三宝如意”的最大作用还是持之开启飞升台,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作为兵器本身,也是极为不俗,势大力沉,坚固无比,当初徐祖便是持“三宝如意”独斗一众仙人而不落下风,便是有着人仙体魄的澹台云被打上一如意,都要半天缓不过劲来,可见“三宝如意”的厉害。 而且“三宝如意”与“叩天门”不同。“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三宝如意”却是不然,它并非纯粹的兵器,所以威力也不随主人境界而变化,威力恒定,虽然在仙人阶段的威力不如“叩天门”,但在仙人阶段之前,却要远胜于“叩天门”。 这也是玄圣为什么会把“三宝如意”交给玄圣夫人使用而自己不用,在仙人阶段,无论是“素王”,还是“叩天门”,都要胜过“三宝如意”太多了。 齐玄素手持“三宝如意”当头砸下,王教鹤伸手一挡,脚下的地面立时下陷三尺。 然后王教鹤手指连弹,意图故技重施,以“浩然气”压制“三宝如意”。M. 只是“三宝如意”远非“清净菩提”可比。 齐玄素挥舞手中“三宝如意”,根本不受丝毫限制。然后齐玄素又是一如意当头砸下,好似山岳压顶。 王教鹤只得伸手画了一个圆,抵挡“三宝如意”。 天地之间骤起一声砰然巨响,王教鹤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他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铺设的青石板被悉数掀翻,湖面上涌起阵阵波涛。 杜雨婳哪里敢停留,已经远远退了出去。 “三宝如意”在距离王教鹤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滞不前,因为“浩然气”的缘故,“三宝如意”上的光华急速流转,却难进分毫。齐玄素也不执着,立时向后退去。 王教鹤抬手虚握,仿佛有一剑在手,虽然不可见其形,但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这一剑当然不是“素王”,而是儒门之人根据“素王”特性而创的功法,名为“浩然剑”。 王教鹤大袖飘摇,举着手中之“剑”,仿佛有万钧之重,步伐踉跄,但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齐玄素把“三宝如意”当作锤子使用,不在于刺、撩、劈、砍,而在于一个“砸”字,如意上宝光隐隐,雷霆不能入,风火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这一剑与齐玄素手中的“三宝如意”轰然撞在一起,齐玄素浑身一震,“三宝如意”光芒大盛,将浩荡剑气化作无形,继而生出反震之力,涌向王教鹤。 王教鹤脸色骤然苍白,身形后掠,齐玄素直接掷出手中的“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如一条翻云蛟龙,一闪而逝。 下一刻,“三宝如意”狠狠落在王教鹤胸口上,让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通红。 齐玄素伸手握住倒飞而回的“三宝如意”,手臂微微颤抖。 王教鹤用手按住胸口,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料到手持仙物的齐玄素竟然如此不讲道理,“三宝如意”虽然没有太多其他玄妙之处,但每一击都势大力沉,就好似一把重锤,不必有什么锋芒,仅凭自身的重量就能重创对手。换而言之,齐玄素不必在“三宝如意”上附着什么真气劲力,仅凭“三宝如意”本身,就让王教鹤有些不堪重负。 不过王教鹤作为参知真人,也有自己的压箱底本事,他不再跟齐玄素近身缠斗,身形再次飘退,拉开距离,同时手中出现了一把大弓。 长弓的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 王教鹤身在半空之中,挽弓如满月,弓弦之上不见箭矢,唯有“浩然气”。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虽然这是君子传承的本事,但隐士传承同样习得。 王教鹤松开指间弓弦,纯粹以气机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在其所过路径之上,留下了一道久久不曾散去的长长尾痕。 齐玄素面对恐怖如斯的一箭不敢丝毫大意,运转修为,以手中的“三宝如意”将这一箭略微挑偏方向,使其擦着自己的咽喉射了过去。不过这一箭的巨大冲击力还是在齐玄素的咽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齐玄素手中的“三宝如意”亦是震颤不止。也就是齐玄素还有武夫传承,体魄强韧,气力巨大,否则都要握不住手中的“三宝如意”。 王教鹤嘿然一声,身形悬停半空不动,手中大弓连射。 齐玄素曾经见过武夫传承类似的手段,以血气为箭矢,每次拉弓都会筋肉受损,而且极为损耗气血,甚至会折损寿元,反观王教鹤,气定神闲,显然谈不上什么损耗。 这便是“浩然气”的另一个特点,源源不竭,便是用“蚀日大法”去吸,且不说吸不动的问题,就算主动放开任由去吸,也很难吸干。 齐玄素不得不改为双手紧握“三宝如意”,勉强抵挡,手臂手掌剧烈颤抖。 被齐玄素打偏的无形箭矢在此处府邸中轰然炸开,威力堪比“龙睛甲三”。转眼之间,这座占地广大、装修华美的府邸便被王教鹤炸成了废墟。 便在这时,魏无鬼出现在王教鹤的身后,一刀刺下。 王教鹤不得不停下攻势,右手握住大弓略微一挡,左手向前一探一抓,带起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魏无鬼轰然夹击。 这是王教鹤以“浩然气”催动的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 相较于只是兼修“浩然气”的清微真人,专精“浩然气”的王教鹤除了境界修为有所不如,其他方面都更为完美。 在魏无鬼的视角之中,王教鹤的左手越来越大,仿佛一叶障目,最后竟然把所有的一切都遮挡住了,只剩下如五岳压顶的手掌五指。 魏无鬼只得一刀劈向这只手掌。 可距离手掌越近,体型就变得越小,转眼间魏无鬼只剩下蜉蝣大小。 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王教鹤将魏无鬼抓在掌中,长笑道:“齐玄素,不过如此!” 齐玄素趁此时机,再次近身到王教鹤的面前,举起“三宝如意”就打,没有半点花哨。 王教鹤收起大弓,又取出了一柄玉质戒尺,主动迎上“三宝如意”。 玉尺与“三宝如意”正面相撞,王教鹤固然不好受,可齐玄素驾驭“三宝如意”的成本也大大增加,不能再一味猛砸硬攻。 于是齐玄素身后浮现太阴真君的法相,转而用出“太阴十三剑”。 王教鹤也随之变招,以手中玉尺代剑,虽然招式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让人难以防备。齐玄素手段尽出,不知是“剑心太玄意”,还是“魔刀”,“三宝如意”随之而动,勉强不落下风。 此乃儒门的“天心剑诀”,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与“天算”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齐玄素不断变招,一把“三宝如意”如剑如刀又如锤,王教鹤以不变应万变,一尺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当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 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这一招虽平平无奇,但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破绽,从空中疾劈而下,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确有开山裂石的威势,将儒门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齐玄素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向一打,同样是法度森严,不留破绽,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都不用剑,却又各用剑诀,斗在一起。 儒门剑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太阴十三剑”诡异莫测,缥缈难知。 齐玄素尽量避免硬拼境界修为,只是闪避游斗,可仅凭一个“巧”字,终究不是王教鹤堂堂正正剑道的敌手。不过齐玄素所用“太阴十三剑”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虽然王教鹤渐渐转守为攻,但齐玄素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王教鹤忽地右手玉尺一举,架住“三宝如意”,左掌放出了魏无鬼,转而朝着齐玄素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齐玄素的全身上下,齐玄素若是闪避,立时便被玉尺所伤。 齐玄素避无可避,也伸出左掌,与王教鹤击来的一掌相对,“轰”的一声巨响,双掌相交。齐玄素身子大震,脸上笼罩了一层蒙蒙青气,就如一方青石,王教鹤却端立不动,毫发无损。 由此一来,已经分出了高下。 只是另外一边,小殷正藏身在一处废墟之中,不断吸气,却不吐气。小小的身子不断膨胀,转眼之间,已经如一个圆圆的气球。 第十六章 信不信在你 齐玄素事前推演多次,在他单独面对王教鹤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借助外力,都不是王教鹤的对手。 事实也果然如此,哪怕齐玄素多了“三宝如意”的助力,又有兵解化身相助,也只是有一战之力,远远谈不上战而取胜。 齐玄素明知道如此,还要与王教鹤交手,关键在于一个“拖”字。 既不能让王教鹤走了,也是给小殷争取时间。 小殷的身子越来越大,鼓胀如球。 事实上,小殷不能自主产生大量阴气,却可以将正常的天地元气转化为阴气。 当小殷吸纳了足够的天地元气之后,终于开始向外吐气,嘴巴大张,吐出的阴气呼啸如风,同时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回正常大小。 阴风瞬间弥漫了已经化为废墟的府邸。 王教鹤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毫不犹豫地针对小殷出手。 小殷面对孙合玉的时候,虽然咬伤了孙合玉,但被孙合玉一剑解决,此时对上王教鹤,更不是对手。 小殷大叫一声,抱头鼠窜。 齐玄素自然不能让王教鹤如意,顾不得伤势,紧随而至。 转眼之间,小殷消失在阴气弥漫的废墟之中,阴气是她的天然屏障,不驱散阴气的情况下,想要找到她并不容易。若是在鬼国洞天捉迷藏,就是伪仙也未必能找到她。 王教鹤一击未中,浩然气直接将部分障眼的阴气吹散,只见地面上多了一个黑幽幽的深洞,不知通向哪里,洞口大小刚好容纳一个手短脚短的小丫头钻进去。 小殷正面打架不怎么样,旁门左道的本事倒是不少,尤其是她手里还有一件名为“天马行空”的半仙物。 齐玄素趁机追上,“三宝如意”迎面打去。 王教鹤万万不敢硬接,真要让“三宝如意”打实了,哪怕他是伪仙,一张脸也是保不住了,他只得举起手中玉尺招架。 魏无鬼也趁机赶来助阵。 三人再度斗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道断壁上凭空出现了墨迹,仿佛一支无形的毛笔正在画圆,当圆圈合拢的时候,这个圆圈变成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从洞口爬了出来。 正是小殷。 在她出来之后,那个黑色的洞口又变成了普通的圆圈。 小殷看了眼齐玄素那边,确定齐玄素成功拖住了王教鹤,大喊一声:“开门。” 滚滚阴气翻滚起来,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凝结成黑云,遮天蔽日,地面变得粘软,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血肉构成,不断蠕动。 下一刻,一个拳头从黑雾中探了出来。 这是一个巨人的拳头。 仅仅是这个拳头,便有五丈之高。 在拳头之后是手腕、小臂、手肘,仔细看去,竟是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 尸气滚滚。 “万尸大力尊。”王教鹤叹息一声,只得用出“五岳封禅手”,以五道浩荡气劲迎上这一拳。 王教鹤不是风伯,当然不会被一拳打得粉碎,两人竟是势均力敌。 这只拳头又缩回到黑雾之中,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不过齐玄素抓住这个机会,“三宝如意”朝着王教鹤当头砸下。 把王教鹤打得从半空落回地面,双脚陷地,没至膝盖位置。 与此同时,大地剧烈颤抖,地面如海面一般上下起伏,掀起层层波浪。 王教鹤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下一刻,在他立足之地的周围四周,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直接将王教鹤抓在掌心。 王教鹤任由玉尺自行悬空,双手左右一撑,在自己周围撑起护体罡气,浑圆如球,使五指不能合拢,乍一看去,就像这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握住了一颗龙珠。 大地开裂,裂缝沟壑一直延伸向海边,使得海水倒灌。 无数碎石泥土和建筑残骸沿着沟壑边缘向下滑落,唯有抓住王教鹤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如一座孤峰。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裂缝边缘,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从山腹中爬出。 比起白夫人的“小巧玲珑”,眼前这尊邪物,堪称是庞然大物,足有近百丈之高,仿佛擎天巨柱一般。相较于这尊邪物,齐玄素也好,王教鹤也罢,都是小如蝼蚁了。 正是万师傅。 万师傅不是殷先生,从不遮遮掩掩,一直都是以真面目示人,周身上下生就无数眼睛,却有眼无珠,无数嘴巴,有口无舌,从中喷出尸气,流淌浓水。 万师傅爬上了地面,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 在万师傅彻底现世之后,无数肉眼可见的尸气伴随着浓郁的尸臭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 幸而杜雨婳料到齐玄素和王教鹤要在此处动手开战,已经让杜浮舟提前遣散了家人,倒是不必担心伤及无辜。 万师傅双手合拢,然后双掌相对发力,排山倒海的巨力不断挤压被他握在双掌之间的王教鹤。 所谓一力破十会,万师傅名中有大力二字,可想其无匹巨力,其体内又蕴含的浓郁尸气,至污至秽。万师傅在发力的同时,又以尸气渗透。???.wenXUEmi 虽然“浩然气”号称万法辟易,但万师傅的境界修为并不弱于王教鹤,甚至万师傅还要稍胜一筹,因为三大阴物合一能够成为真正的仙人,所以三大阴物拥有不完整的仙人位格,类似于神仙的神降化身。 王教鹤的护体罡气轰然破碎,在一瞬之间,王教鹤身形冲天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万师傅的两只手掌相合。 万师傅伸出巨大手掌抓向王教鹤,尸水、污血四散而飞,尸气腥臭阵阵,竟是如腥风血雨一般。 王教鹤周身红光大盛,如烈阳红日,落在万师傅的手掌上,顿时发出嗤嗤声响,尸气尸水尸骸如冰雪消融。 万师傅吃痛之下,化掌为拳,如同五根巨柱的五指握紧成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王教鹤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王教鹤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王教鹤的脸皮微微抖动。 万师傅并非法相,而是以真实存在的尸体血肉炼制而成,高有百丈,一拳足有五丈之高,就算血肉的重量远逊于同等的石头,这一拳本身的重量也大约有六百万斤,再加上出拳本身的力道,一拳足有数万万斤的力道。 当然,万师傅也有缺点,因为本身重量太大,寻常地面难以承受,会让万师傅沉入地下,所以只能勾连地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万师傅已经与大地连为一体,所以才会从地下现身。不过也因此导致其行动缓慢,让王教鹤堪堪躲过了这一拳。 齐玄素看得分明,再次去纠缠王教鹤,万师傅则伺机而动,毕竟它一臂足有几十丈之长,可以弥补其行动缓慢的缺点。 王教鹤全力运转“天心剑诀”。 只见以王教鹤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瞬间逼退了齐玄素。 不过趁此时机,万师傅的第二拳已经来到。 这一次,王教鹤没有躲闪,而是将一身“浩然气”悉数灌注至手中玉尺,原本只有三尺之长、寸许之宽的玉尺暴涨至三十丈之长、丈许之宽。好似一把巨剑横贯于天地之间,王教鹤立在剑首位置,御使此剑与万师傅的一拳撞在一起。 就像普通人以血肉拳头正面硬撼金铁兵刃,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瞬之间,整个拳头直接炸裂开来,伴随如同山崩的巨大巨响,拳头之后的整条手臂也开始土崩瓦解,数不清的骨骸尸块四散抛飞,污血与尸水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洒落。 玉尺却是毫发无损。 万师傅毫不在意,只是嘿然一笑。 原本已经崩溃的手臂残骸在滚滚尸气的牵引之下,迅速汇聚一处,尸块、骸骨、血水重新堆积在一起,化作一条巨大手臂,再次抓住王教鹤,任由凌厉剑气将整只手掌切割得支离破碎,也能不断破碎重组。 这条手臂已经与万师傅彻底分离,同样扎根于大地,直到此时王教鹤才明白过来,万师傅并非是活人,活人被斩断了手臂,掉落的断臂自然成了死物,可万师傅只是空有人形而已,断掉的手臂同样是万师傅的一部分,只要尸气不绝,就算他能把万师傅切割成无数碎片,他也可以再度重组。 饶是王教鹤身经百战,面对这等不死怪物,也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其根本却在于勾连地气,以地气为枢机,以尸气凝聚尸体骸骨,两者互相转化,方能不断重聚身形。地气难有穷尽之时,故而“万尸大力尊”的尸气也近乎无穷无尽,想要破去“万尸大力尊”,必须斩断它与地气的勾连。 「今天一更。」 第十七章 巫即葬身地 王教鹤对于三大阴物可谓是久闻大名了,虽然最近百年来,三大阴物很少再有出手,但在东皇时代,三大阴物还是风头很盛的。当年的道门可谓内忧外患,对外有西域佛门虎视眈眈,对内有部分儒门余孽兴风作浪。 东皇在这个时候出任太平道大真人,因为他和玄圣、玄圣夫人的特殊关系,以及当时太平道还未被收回的“人间”权柄,他在事实上担负起了第一副掌教大真人的职责,全面主持金阙工作。东皇上位后立刻开始整肃内部,除了针对古仙的渗透之外,也着手铲除各种儒门反对势力,为日后道门与佛门决战做铺垫。 在这个过程中,东皇便向姚祖借调了三大阴物,大开杀戮。不过考虑到影响问题,主要是殷先生和白夫人动手,太过恐怖的万师傅出场机会并不多,这反而让后世之人对于万师傅的了解最少。 如何斩断万师傅的地气勾连?这的确是个问题。 一时片刻之间,王教鹤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齐玄素也不打算给王教鹤这个时间,趁着王教鹤被万师傅抓住,再次来到王教鹤的面前,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他当头打下。 再怎么说,“三宝如意”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真要被打实了,死不死的另说,脑浆迸裂是避免不了的。 王教鹤要驾驭玉尺抵御万师傅的尸气和无匹巨力,只能单手招架一下。 哪怕有“浩然气”护体,仍旧是筋断骨折。 毕竟就连金公祖师的“无量佛掌”都被“三宝如意”生生敲断了一根手指,一掌也不过五根手指而已。 与此同时,万师傅身上的所有眼睛、所有嘴巴全部张开,吐出尸气。 尸气漫天。 虽说此地人烟稀少,不至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一片好山好水在尸气浸染之下,立时变成了凶山恶水,藏阴纳邪。 虽然万师傅近似于武夫,但毕竟不是人,不能以常理而论,天生自带“三炼阵”的神异。 万师傅吸纳地气化作尸气,“炼魂阵”又吸纳尸气,向上化作一方黑云,遮蔽天日,使得日光不落,阳气不入,向下归于大地,开始衍生“炼尸阵”,将本属于此地的阳气排斥一空。 只见已经被尸气浸染的地面在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上下起伏不定,此时这方大地已然不是原来的大地,而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阴阳门”,从地底生出一张张双目紧闭的惨白人脸,一双双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掌,正要爬上地面,与有形无质的冤魂不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活尸,也是鬼国洞天养尸多年的成果。 有的活尸还能勉强看出生前的面孔,显然成尸年岁不长;也就几百年,有的活尸已经皮肉腐烂且露出白骨,算是残次品;还有的活尸已经长出了长长尸毛,皮肤漆黑,显然是养尸多年,相当于活尸中的精锐。这些活尸无论优劣,一起攀上地面,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要啖食活人。 众多活尸现世之后,本身就携带大量尸气,与原本的尸气相融,竟然在阳世之中生生腐蚀出一丝阴阳缝隙,纵然比不得鬼国洞天内部的巨大缝隙,也使得此地隐隐有了阴阳逆转的迹象。 阴物身在阳世,处处受限,见不得日光,见不得天风,近不得人身。若是阴阳逆转,阴物便彻底没了种种限制,而活人则处处受限。 虽说万师傅受限于境界修为,还做不到真正的阴阳逆转,但大量阴气从这一线阴阳缝隙之中涌出,如同开闸泄洪,使得王教鹤体内气血流转变得顺逆无常,便是王教鹤以“浩然气”不断化解,也逐渐显现出阴气入体的迹象,面露灰败之色,甚至皮肤上都出现了点点尸斑。 万师傅的另一只手又挖出无数泥土,以地气强行“捏”成一座小型山峰。 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今日的万师傅也勉强可以算是搬山了。 然后万师傅直接将手中托举的小型山峰扔向王教鹤。 在王教鹤的视线中,这座飞来峰真就遮天蔽日一般。 轰然压下,彻底将王教鹤镇压其中。 地动山摇。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短暂的沉寂之后,山峰轰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王教鹤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终于不复参知真人的从容淡定,披头散发,衣衫碎裂,狼狈非常。 不过王教鹤也远远谈不上败局已定,“天心剑诀”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凡是进入剑网范围的活尸无一幸免,悉数化作飞灰。 剑气所过之处,污秽尸气迅速退散,阴气震荡不休。 万师傅布下的大阵竟是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玉尺燃起辉煌红光,乃是王教鹤“浩然气”的外在显化。 一剑天冲,万师傅的手掌再次炸裂开来,磅礴剑气形成一道龙卷冲天而起,搅碎了他的手臂,继而直冲九霄。 天空中的厚重黑云被冲天剑气凿出一个巨大缺口。 滚滚阳气如飞流瀑布自这个缺口垂落而下。 这一剑不仅破开了漫天尸气,甚至就连“炼魂阵”都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先前万师傅以阴气驱逐阳气,使得此地阴气大盛,几如九阴幽冥,此举如同筑起大坝截流,使得大坝之外的水位越来越高。“炼魂阵”就是大坝,此时大坝出现了缺口,倒涌的阳气就如积蓄已久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远非平日可比,于是尸气和活尸在凶猛阳气的冲刷下,纷纷消散。 甚至万师傅的身上也燃起无数火焰,白烟升腾。 不过这一套下来,王教鹤同样损耗不小。 正所谓有得就有失,普通真气的坏处是可以被“逍遥六虚劫”和“恶火”轻易侵蚀,也会被“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轻易吸去,不过好处是恢复迅速,可以随意汲取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浩然气”不怕“逍遥六虚劫”和“恶火”,“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也吸之不动,坏处就是恢复减慢,也不能以天地元气随意转化。 王教鹤与万师傅算是两败俱伤。 齐玄素见此时机,立刻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身形一掠,朝着王教鹤当头打下。 王教鹤不敢正面硬挡,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但王教鹤此时却是一改儒门剑法的沉稳风格,变化莫测,进退自如,回转如意。 转眼之间,两人已是斗了百余招,王教鹤忽地右手玉尺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王教鹤的意料之外,齐玄素竟是不作防守,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王教鹤的面门直直砸下。 王教鹤不愿以伤换伤,只能收手向后退去。 两人并不停手,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王教鹤故技重施,这一次掌力更为浩大,将齐玄素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如果齐玄素仍是不肯防守,势必要重伤在此掌之下。 可这一招却是正中齐玄素下怀,齐玄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击出一拳,抵住王教鹤的掌心。齐玄素毕竟修为不如王教鹤,身形一晃,脸色微微发白。不过两人的手掌并未分开。趁此时机,齐玄素开始灌注“恶火”。 王教鹤先是一惊,继而哂笑道:“域外手段,如何奈何得‘浩然气’?” 齐玄素并不答话,只是全力运转“恶火”。 此时王教鹤修为大损,虽然因为“浩然气”的特性,不至于一败涂地,但还是受到了影响,全身上下为之一僵,气息为之一窒,需要片刻的时间进行化解,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根本不受影响,这也是“浩然气”最大的不足,与自身境界修为息息相关,多少有点欺软怕硬的意思。 下一刻,一剑好似凭空出现,直接刺穿了王教鹤的后心位置,这一剑于咫尺之间而发,正中王教鹤的心脉,让王教鹤周身大震,七窍血流。 正是手持“青云”的魏无鬼,抓住了齐玄素创造的绝佳机会。 魏无鬼不敢贪心,不管一剑结果如何,立刻抽剑后退。 齐玄素乘胜追击,王教鹤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齐玄素一如意砸在额头上。 “三宝如意”势大力沉,便是王教鹤也承受不住。 王教鹤被打飞出去,好似是湍急水流中的一片落叶,然后撞在中流的礁石上,王教鹤重重地撞在一处废墟上,尘埃四起。 不过这位掌府真人还未死去,到了此等危急关头,他终于使用了隐士传承的神异。 如果说谪仙人传承的神异是斩出三尸化身,武夫传承的神异打破虚空,那么隐士的神异就是口含天宪。 有些类似于巫祝的言出法随,又不完全一样。 巫祝是在神域内改变规则、建立自己的规则,而儒门在真实世界为天下订立规矩已经近两千年了。 哪怕道门在近二百年来致力于去儒门化,仍旧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根基还是儒门规矩。 所以隐士不需要神域。 天下之大,处处皆是。 第十八章 巫即遗骸 王教鹤生出凛然正气,面带决然之色,给人以舍身成仁之感。 只见他举起双手,仿佛臣子承接皇帝旨意,立刻有一股浩大气息压下。这种压迫并非作用于体魄,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神,就好似庙堂之上,皇帝斥责臣子,满朝汹汹,千夫所指。 王教鹤口含天宪,沉声道:“君臣义!” 如果自小便受君君臣臣的教诲,或是迂腐古板的愚忠之人,就算修为高绝,多半也承受不住,忍不住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对得起君父天恩,是否符合处世之道。 儒门的根本不在于至圣先师的“仁”和亚圣的“义”,而是一个“礼”字,是为等级纲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死生皆仰天恩浩荡,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虽然齐玄素并非儒门弟子,但道门内部何尝不是等级分明?骨子里所行还是儒门那一套。 大掌教虽非皇帝,但胜似皇帝。 三师与三公相比,又有何异? 所谓天理,便是我儒门之道理。 所谓老天爷,亦是我儒门所倡。 此乃人人所知,也是人人所向。 你齐玄素立于天地之间,岂能抗衡天理? 一时之间,齐玄素竟是觉得如负重山。 王教鹤又风淡云轻道:“父子亲,夫妇顺。”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生出重重幻象,一边是七娘和师父训斥于他,责他不孝,大逆不道。一边是张月鹿和小殷责怪于他,怪他没本事,无法遮风挡雨。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帮腔之人,上司同僚,朋友同窗,都对他大加指责。他好似是过街老鼠,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六亲不容,竟无半点立锥之地。 虽然儒门的纲常是夫为妻纲,但恰恰这部分已经被道门修改,如今提倡平等了,甚至矫枉过正,成了妻为夫纲,王教鹤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反过来同样能施压于齐玄素身上。 什么叫人情礼法大过天?什么叫口舌杀人? 为什么有人明明罪不在自己反而还要一死了之?为什么有人还活着却好像已经在世道人情中死了? 这就是了。 儒门之人骂死人并非难事。 这还不同于幻术法术,幻术是假的,近乎于骗术,只要一朝看破,幻术便不攻自败。可这种道德正确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明白了又如何?就是要拿大义压死人。 如何破去隐士的口含天宪、道德礼法?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打破一切规矩,敢教日月换新天。当年重建道门的道门祖师们,自然是有这种心态的,所以不管当年的儒门之人如何口含天宪,也挡不住道门的崛起。至于如今的道门之人,包括齐玄素在内,还有没有这种心态,那就不好说了。 趁此时机,王教鹤反手一掌拍在齐玄素的头顶,将他打得半跪于地。 齐玄素的一身实力竟是发挥不出半数。 就在这时,万师傅再度出手了。 他并非阳世之人,而是阴物,儒门的规矩是给活人定的,可不包括仙人和阴物,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 先前万师傅用了“三炼阵”中的“炼魂阵”和“炼尸阵”,还有最后压箱底的“炼神阵”没用。 此阵恶毒非常,能够强行抽取他人生魂,故而被道门禁止,只是万师傅属于与生俱来的天赋,禁止不得,只是很少使用,如今对付王教鹤,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万师傅的庞大身躯决定了他就是移动的大阵枢机。 一瞬间,“炼神阵”凭空成型。 “炼神阵”并不能消解隐士的口含天宪,不过万师傅看似憨厚拙笨,甚至有些迟钝,远不如殷先生那般精明,但几百年的智慧摆在这里,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退一万步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万师傅此时并非以“炼神阵”去针对王教鹤,而是以“炼神阵”针对齐玄素。 直接抽取齐玄素的魂魄。 万师傅何等境界修为,他全力催动“炼神阵”之下,齐玄素也不能抵御。 一瞬间,在“炼神阵”的巨大外力作用下,直接激发了“长生石之心”的自主保护机制,将齐玄素的神魂吸纳入其中。 三大阴物作为货真价实的老鬼,又是全真道的老牌造物,可不是王教鹤,他们不仅知道“长生石之心”的存在,而且十分了解“长生石之心”,否则他们三个也不会主动跟齐玄素结下善缘。 在正常情况下,齐玄素不能主动操纵“长生石之心”,只能被动激发。比如先前齐玄素与王教鹤正面对掌,脸上蒙了一层青气,便是被动激发了“长生石之心”的保护作用,使他心脉不伤。可齐玄素不能先让自己的脸上蒙上一层青气,然后再去跟王教鹤对掌。 王教鹤的口含天宪不会直接伤害齐玄素的神魂,更多是压迫齐玄素的心神,意在让齐玄素一身实力发挥不出来,所以没有触发“长生石之心”的自主保护机制。 万师傅的用意便是帮齐玄素主动激发“长生石之心”,就如当初紫光真君神降时的情况。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神魂被吸入“长生石之心”,无论是“炼神阵”,还是王教鹤的口含天宪,全部落在了空处。 道德再怎么正确,总要有个针对的对象才行。 言语杀人,唯独杀不得死物。 王教鹤本就修为大损,又被“青云”刺了一剑,此时的口含天宪也无法维持太长时间,被齐玄素躲了过去,形势立时逆转。 他想趁着齐玄素的神魂不在,痛下杀手,却被万师傅以“炼神阵”所阻。 很快,“长生石之心”确认齐玄素的神魂再无威胁,使神魂归位。 齐玄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朝着王教鹤当头打下。 王教鹤以手中玉尺横于身前,挡下齐玄素的一击。 “三宝如意”与王教鹤手中玉尺相击,王教鹤不由一怔,因为“三宝如意”上的威力甚小,远比不上方才那般势大力沉,虽说“三宝如意”不必齐玄素加持,但还是要驾驭的,就好像齐玄素没能发挥出“三宝如意”的正常威力。 下一刻,一双手掌好似凭空出现,狠狠打在王教鹤的后心位置,这一拳于咫尺之间而发,几乎要震断王教鹤的心脉,让王教鹤周身大震,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手持“三宝如意”的齐玄素缓缓消散。 此乃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修炼到极致之后,甚至可以蒙蔽天机。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以“应劫假身”遁走,以“三宝如意”的仙物气息作为遮挡,使得王教鹤无法分辨真假,然后他再以御剑的手法操纵“三宝如意”从正面打向王教鹤,这也是“三宝如意”未能发挥正常威力的原因。 而他本人则是潜藏至王教鹤的身后,趁着王教鹤注意力全部放在正面的时候,从背后出手偷袭。WeNXuEmi.Cc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王教鹤如何能够预料?在一瞬之间,他还以为是另有旁人偷袭,但随即知道不对。王教鹤正想提起一气,转身拼死一搏,忽然发觉自己体内“浩然气”竟然被“点燃”。 王教鹤大惊失色,只能勉强反手一肘向后撞向齐玄素,齐玄素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王教鹤的手肘托住。然后齐玄素双掌一推一送,王教鹤的身形便向前飘飞出去。齐玄素如影随行,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 王教鹤毕竟修为雄厚,强提一口“浩然气”,转身一掌迎上了齐玄素的一掌。 王教鹤到底是伪仙修为,此时拼尽全力,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齐玄素涌来。齐玄素自然不如王教鹤。故而两人双掌相交,王教鹤陡占上风,齐玄素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 可正当王教鹤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恶火”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使得王教鹤的掌力倏然崩解。王教鹤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按照道理来说,王教鹤的境界明显高于齐玄素,以“浩然气”对付境界不如自己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的特性而言,便是“恶火”也很难奈何,可王教鹤的修为一再折损,“浩然气”终于要压制不住体内的“恶火”了。 齐玄素欺身上前,以双拳用出“澹台拳意”,双拳交替而动,连打王教鹤周身七处要害,此时王教鹤应对已经十分吃力,一个不慎,被齐玄素打落了手中玉尺,不得不徒手对敌。 齐玄素招式幻妙迅捷,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以武夫的“千变万化”配合牵引,左手招式方出,招式未老,右手已经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两者相生不穷,绵绵不绝,招招不离对手周身要穴,让王教鹤疲于应付。 两人交手百余招之后,王教鹤已经遍体鳞伤,转身欲走,却被斜斜杀出的魏无鬼拦住,魏无鬼拼着性命不要,靠着两件半仙物死死拖住了王教鹤。 齐玄素趁机取回“三宝如意”,狠狠打在王教鹤的后脑之上。 一瞬间,王教鹤的脑袋炸开,血溅当场。 第十九章 试验品 伪仙距离仙人只有一步之遥,没有那么容易死去。 兰大真人被打碎了心脏,只是小伤而已。吴光璧被白夫人挖去了心脏和肝脏,也只是折损境界修为。 什么是足以危及性命的伤势? 不是针对某个要害的攻击,而是直指根本的攻击。 比如“太易法诀”的反噬,又或是天劫。 这种攻击有一个显著特点,不具体针对某个部位,也不会遗漏什么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上下内外无一幸免,最终使人化作灰灰齑粉。 当初伊奘诺尊受劫而死,阴火由内而外烧起,便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虽然齐玄素凭借“三宝如意”打爆了王教鹤的脑袋,但不意味着王教鹤就这么死了。 脑袋号称六阳魁首,十分要害,因为此地是神魂居所,随着脑袋崩碎,神魂便居无定所。 王教鹤的无头尸体轰然倒地,元神出窍。 元神不能等同于阳神,严格来说,阴神和阳神都是指人的本命元神,只是阴神指的未经修炼或修炼境界不高,具体地说就是没有成就圣胎或即使圣胎成就但是还没有到脱胎火候的元神,都属于阴神。而阳神指的是圣胎金体火候具足,阴极阳生,可以作为独立个体存在。 阴神和阳神本身都包含阴阳,而不是只有阴或只有阳。方士的阴神境关键在于出窍,别人不能出窍的时候,方士可以出窍。到了伪仙境界之后,其他传承也可以元神出窍,只是没有念头分化,元神出窍之后,体魄就进入类似入定假死的状态,不能像方士那样同时操纵体魄和阳神,没什么必要。 只是王教鹤此时体魄崩溃,也不得不出窍了。 元神化作王教鹤本人的模样,哪怕没了体魄作为支撑,仍旧凝聚不散,悬停在半空之中,一身广袖鹤氅飘摇不定,恍然如仙人一般。 王教鹤的元神化作长虹,直奔西方而去。 齐玄素与王教鹤一番激战,也不是毫发无损,就好像是用拳头打石头,虽然把石头打碎了,但拳头也是血肉模糊,此时的齐玄素同样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去追击王教鹤了。 魏无鬼更不必说,最后舍命拖住王教鹤,被王教鹤打了一掌,境况比之齐玄素还要不如。 齐玄素站在地面上,仰头望去,同时清晰感知到因为“希瑞经”书页得来的境界修为正如潮水一般退去。 不过还有万师傅。 眼看着王教鹤就要逃走,万师傅再度出手了。 虽然万师傅的一条手臂被王教鹤击溃,还未完全复原,但另一只手仍旧完好,轰然升起,如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刚好阻住了王教鹤的去路。 五根手指如同五根天柱,拦住王教鹤,刚好把王教鹤困在了掌心。 这一幕,就像大圣逃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滚滚尸气灼烧着王教鹤的元神,嗤嗤作响,如火焰与冰雪交融。 王教鹤到底不是方士,没了体魄支撑之后,一身修为最起码去了半数,此时对上好整以暇的万师傅,实在没什么胜算。 不过王教鹤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参知真人,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仍旧保持了一位参知真人的风度,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发狂发癫,除了神色复杂之外,大体还是温和平静,丝毫没有步入穷途末路的觉悟:“不愧是三大阴物之首的‘万尸大力尊’。” 这话倒是没错,如果不是万师傅曾经遭受重创,那么他本该是三大阴物之中的武力担当才对,就算三大阴物合为一体,也是以万师傅为体魄,这才是根本。 不同于殷先生,万师傅一向是拙于言辞,所以他并没有回应,反而趁着这个时候,重新凝聚了另外一条手臂,变为两只手掌合拢。 就像孩子用两只手把萤火虫拢住。 王教鹤在两只如山岳一般的巨掌还未完全合拢之前,再度回首朝齐玄素望去:“天渊,婆罗洲道府就交给你了,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刚才说过的话。” 齐玄素没有彰显自己的胜利者姿态,仍旧用对待一位掌府真人的态度说道:“我没有忘。” 此时的齐玄素有一种感觉,王教鹤似乎早就预知了自己的下场,所以王教鹤故意把他引到了此地,说了那么一番话。 人创造了环境,偏偏又是这个环境反过来改变了人。 到底是环境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人? 所谓制度问题,规矩问题,律法问题。归根到底,是不是人性问题? 如果是,那么倒是不得不佩服儒门了,儒门早就洞悉了本质,才会看不上法家那一套,因为再好的规矩律法也要靠人来执行,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人性的问题,制定再多的律法规矩也是无用,最后都会走形变样。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儒门也无法改变人性问题,大同世界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最后又不得不用法家,变成了外儒内法。 如今的道门能够跳出这个窠臼吗? 王教鹤说的很明白,杀了一个王教鹤,还会有张教鹤、李教鹤,杀不胜杀。 世上没有真正的平等,反而有着太多的理所当然。 圣人能够改变吗?哪怕移山倒海,改天换日,也变不了人心。 不可否认,的确有人心照耀天地的例子,可相较于整体而言,还是少数。 一万万人,有一千万的热血丹心,那也是少数。最终是少数改变多数?还是多数同化了少数? 齐玄素想不明白,也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他本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问别人之前,先问自己能够做到吗?自己能毫无私心吗?若是做不到,又何谈去扭转改变? 也许不过是做个裱糊匠罢了,能争几分是几分。 齐玄素陷入了长久沉默之中。 就在齐玄素陷入到沉默的这段时间里,万师傅的两只手掌已经完全合拢,然后他开始下沉。 万师傅勾连地气,所以他的阴阳门格外特殊,就是大地本身。 他现世时,是从破土而出。 如今自然还是沉入地下。 先是双脚,然后是双腿、身体、头颅,最后是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以及被双手拢住的王教鹤元神。 这一幕,仿佛坠入幽冥地狱。 随着万师傅的离去,那些活尸、尸气、腥风血雨也随之一起沉入地下。 上空的黑云开始消散,先是一束一束的金色阳光穿破云层,仿佛针锥穿破布帛,然后连接成一块一块、一片一片,最终完全冲散了黑云,天光大亮。 夕阳落下,火烧云染上了天幕,也映照了海面。 齐玄素站在夕阳下,望向海面。 魏无鬼缓缓消散,只剩下“清净菩提”和“青云”交错着斜插在地面上。???.wenXUEmi 小殷小跑到齐玄素的身边,拉住齐玄素的衣袖。 齐玄素低头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摸了摸小殷的脑袋:“辛苦你了。” 小殷仰头看着他,言简意赅道:“立字据。” 齐玄素早有准备,直接从袖中抽出一张公文笺,印信齐全,随手递给小殷。 上面写着齐玄素的承诺,允许小殷以后在南洋横着走。 也许有人要问了,齐玄素未免太不负责,要是小殷胡作为非怎么办?齐玄素真就不管了?是不是失职? 齐玄素也有话说,他不管了,不是还有张月鹿吗?让张月鹿带着小殷回岭南就行了,他承诺允许小殷在南洋横着走不假,岭南可不归他管。再者说了,他也管不了张月鹿,两个人是平等的,凡事商量着来。张月鹿要带走小殷,他也是爱莫能助,想必小殷是能够理解的。 便在这时,杜雨婳去而复返,身旁跟着杜浮舟,在齐玄素身后不远处站定,轻轻喊了一声:“齐首席。” 杜雨婳是七代弟子,曾经身居高位,一身修为不俗。如果齐玄素处在全盛状态,自然是不会怕她,但齐玄素与王教鹤激战一番之后,元气大伤,未必是杜雨婳的对手。 小殷立刻露出了警惕神色,挡在齐玄素身前,气势汹汹地盯着杜雨婳。 齐玄素伸手按在小殷的肩膀上,示意她不必紧张。 且不说他仍有一战之力,就算现在的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杜雨婳也不敢如何,因为首席副府主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杜雨婳是来表达善意的:“齐首席神威,王教鹤伏诛,可喜可贺。” 齐玄素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纠缠,问道:“杜道友,你是道门前辈,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杜雨婳道,“主要是还是谢过齐首席,若不是齐首席及时赶到,我一个孤弱女子,面对王教鹤这等狂徒,后果不堪设想。” 齐玄素有点腻歪,什么孤弱女子,什么不堪设想,你也是在婆罗洲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装模作样给谁看? 只是金阙已经决定不追究杜雨婳,齐玄素也不好与她撕破脸皮,没有把这份腻歪表现在脸上,转开了话题:“对了,我记得杜道友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东之一?” 杜雨婳立刻警觉并紧张起来:“我只是入股,并不参与管理。” 齐玄素摆了摆手,示意杜雨婳不必紧张:“此事之后,我要重组股东大会,还要杜道友协助。” 杜雨婳稍稍放松下来:“这是自然。” 第二十章 血湖 齐玄素在梦境中见过这幕景象,是“死之玄玉”,让梦境有了新的变化。 这一次,齐玄素十分清楚自己在做梦,所以他开始尝试探索梦的边界在哪里。 周围有很多宫殿,风格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不过这些大殿已经残破不堪,周围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下方有一处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无数栩栩如生的冰雕,仍旧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还有许多虚幻的人影,面无表情地站在山路上。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 这些身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齐玄素尝试着向周围的宫殿和下面的战场走去,却发现周围有无形的墙壁,将他拘束在固定在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内,下方的战场也好,或是藏在黑暗中的高大宫殿也罢,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背景。 虽然他出不去,但可以透过这些无形的屏障和周围的黑暗看清楚大山的部分真容。 灵山已经濒临崩解,山外有数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和雷霆,不断摧残着大山的山体,部分山体已经出现了崩裂,不过因为某种诡异的力量,这部分山体并未直接剥落脱离出去,而是保持在原来的大概位置,不过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裂缝,也许在极远处的地方,甚至看不出裂缝,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些动辄十几丈的裂缝已经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许多或大或小的碎石保持着崩裂溅射的状态凝固在空中,不下坠,也不移动,在这一刻定格。 就好像有人以大神通定格了一切,使其维持在将要破碎又没有破碎的这一刻。又像一面摔成碎片的镜子又被人强行拼接在一起,破镜难圆,难掩镜面上的裂痕。 山外的龙卷和雷光是活的、动的,而大山却是死的、静止的。 一动一静之间,形成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两个人正在激斗。 他们无惧接天连地的龙卷风柱,游走于一道道雷光之间,斩断了风柱和雷光。无数凝固不动的碎石被他们交手的余波击碎,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甚至打破了部分山体的凝滞状态,使其轰然向下落去。 眼前的一幕竟然与齐玄素记忆中的景象对应起来了,可又没有完全对应起来,因为在梦境中,是风柱和雷光并存,而且离得灵山很近,此时只有雷光,没有风柱,关键灵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两个人的位置发生了改变? 那些巨大的风柱又去了哪里?是仍旧留在灵山附近?还是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抬手指向这两个身影,问道:“他们是谁?” 虽然这两个身影的声势很大,但并没有实质威力,更类似于地气回溯的投影。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齐教瑶还真认出来了:“驾驭魂火的人影应该是巫真,用剑气的人影应该是祖天师的儿子嗣天师。” “竟然是他们。”齐玄素只觉得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祖天师是二劫仙人,在世二百余年,不到三百年,如此长的时间,让他既可以在修为低的时候生下子嗣,又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变为白发老人。此时的嗣天师也不年轻了,同样修为高绝,甚至祖天师飞升之后不久,嗣天师也大限将至紧跟着飞升而去,迅速过渡到第三代天师系天师。 正所谓上阵父子兵,所以说在情理之中。 齐教瑶问道:“你好像见过这等景象?” 齐玄素点头道:“的确见过,不过是在梦里。” “梦里?”齐教瑶有些惊讶。 齐玄素含糊道:“我在梦中去过灵山,看到了山顶有一个火堆,看到了很多破败的神殿和遗骸,正是因为这些梦境,所以我才要来到灵山洞天一探究竟。” 齐教瑶愈发惊讶:“天渊,你来真的?” “不然呢?”齐玄素反问道。 齐教瑶道:“我还以为你随口编了个借口来糊弄我呢。” 齐玄素道:“我哪有这等闲情逸致。” 不给齐教瑶发表感慨的时间,齐玄素继续说道:“可是在我的梦中,这两个留影应该在灵山附近才对,周围还有巨大的风柱。” 齐教瑶随口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灵山洞天的崩溃程度进一步加深了,导致他们和风柱的位置发生了偏移。” 齐玄素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长生石之心”应该是姚祖时代的产物,如今距离姚祖时代已经过去了百余年,足够让灵山洞天发生许多变化了。wEnxUemI 不过齐玄素又生出一个疑问,为什么独独这两位留下了投影?这意味着什么? 齐玄素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向齐教瑶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齐教瑶未必能解开齐玄素的全部疑惑,却总能直指要害:“这意味着巫真的葬身之所可能发生了偏移,从灵山附近来到了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是灵山洞天的变化所导致的,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齐玄素再次以目力观测了一下投影与两人的大概距离,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还有两天左右的路程。 然后齐玄素不再多说什么,继续迈步前行。 很快,两人离开了这片古战场,周围的空间裂缝越来越多,分割一切,好似被裁剪的天空白云,四分五裂的大地,破碎坍塌的巨山,截断的大河,仿佛被抹去了地上部分只剩下一些地基的图腾神殿,构成了一幅萧条破败的景象,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大战的惨烈。 这让齐玄素和齐教瑶的行进速度变得更慢,不仅不能飞掠或者狂奔,甚至还要放缓徒步行走的速度,以避开或者绕过一些过于刁钻的空间裂缝。 如此走了大概一天的时间,两人在一处神殿废墟避开了一次血月之后,一个巨大的血湖出现在两人的面前,虽然这个湖泊已经干涸,露出了湖底的淤泥,深红近黑,但还可以看出这里曾经被灌满鲜血。 这该需要多少鲜血? 齐教瑶说道:“这里曾经是巫教的血祭场所,里面灌注了数不清的荒兽鲜血。你应该知道,我们道门口中的大巫在巫教被称作祖巫,祖巫之下的大巫必须通过血祭仪式,以飞升的方法进入灵山洞天。可是在天师教攻打灵山洞天的时候,巫教打破了这个规矩,让大量不是大巫的巫族也进入了此地,为了提升这些巫族的战力,巫教高层在此地开辟了这个血湖,进行大批量的简化版血祭仪式,无数巫族进入血湖,浸泡其中,让荒兽的鲜血浸入自己的体内,获得部分荒兽特征,战力大增。” 齐玄素了然,不过这么多的荒兽鲜血汇聚在此地,也导致这里变得十分诡异,无数荒兽的凶残意念盘桓不散,疯狂侵蚀着来到此地之人的神魂。 若是修为不足之人,刚刚靠近,就会觉得眼前血红一片,耳畔传来万千兽吼,要被拉入一片无数血色兽影游弋的血色汪洋之中,消融一切,消解一切,最终发疯失常,坠入其中,成为这片看不见的血色汪洋的一部分。 不过齐玄素有造化武夫的灵肉合一,无惧这些针对神魂的残念,他又特意看了齐教瑶一眼。 齐教瑶会意,伸手敲了敲脸上戴着的青铜面具,表示自己没事。 齐玄素问道:“我们要穿过这片湖泊?” 齐教瑶道:“不然呢?既然你不害怕这里的残念侵扰,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绕路?这片湖泊范围内的空间裂缝最少。” 齐玄素又问道:“会不会遇到危险?” “你这话问得,进了灵山洞天,哪里不危险?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要想安全,就别来灵山洞天。”齐教瑶说道。 齐玄素无法反驳,往前走去。 血湖干涸,踩在淤泥上有些像沼泽,又有些像是某种血肉内脏,黏黏软软,似乎还会蠕动。 若是长久站在一个地方,还会有下陷的感觉。 忽然之间,齐玄素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又进入了他刚刚来到灵山洞天的状态,上一次他看到了天师教和上古巫教的两军对垒,这次他则是看到了另一个景象。 此时的血湖还未干涸,不过里面也没了巫族,唯有无尽的血水,整个血湖就像一只大碗,碗里的血水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漫出碗沿。 然后一个人来到了血湖的上方,看不清具体面容,播下了一枚似乎是柳絮的种子。 种子落入湖水之后,立刻沉底,消失在滚滚血水之中。 这么大的血湖,这么小的种子,不说大海捞针,也相差无多。 可是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血湖的水面开始下降,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数年之久,不过血湖最终还是完全干涸,露出了湖底的淤泥。 也就是在淤泥之中,有嫩芽破土而出,茁壮生长,变为一棵柳树幼苗。 紧接着,那个播撒柳絮的身影又出现了,以大神通将幼苗连根拔起,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此处已经彻底干涸的血湖。 第二十一章 帝柳由来 齐玄素从恍惚中回神。 柳絮是柳树的种子,这颗柳树种子落地生根之后,吸干了整个血湖,最终也只是生长为柳树的幼苗。 齐玄素几乎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鬼国洞天中帝柳的雏形。 是谁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 考虑到道门重建后不久,帝柳就已经存在于鬼国洞天之中,所以大概率还是姚祖的手笔。 应该是姚祖在这里完成种子的发芽之后,又将帝柳移植到了鬼国洞天之中。 由此可见,姚祖不仅把灵山洞天当作是一个杂物房,还在这里进行各种造物方面的研究。不得不说,姚祖不愧是道门造物工程的奠基人之一,其许多成果至今仍旧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姚祖创造了帝柳,然后用帝柳封堵了鬼国洞天内的阴阳缝隙,帝柳吸收阴气,茁壮成长,最终孕育了小殷。 换而言之,帝柳与灵山洞天也存在着某种联系。 不过有一点让齐玄素没有想明白,自从他进入灵山洞天之后,就会时不时进入这种恍惚状态之中,然后就会看到过去的故事,这是什么原理? 难道这是姚祖的某种后手? 不对。 姚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后来的地师们也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谁会有这样的动机? 齐玄素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天师。 齐玄素并非不知晓自己的价值,如今的他也算是道门中有一号的人物了,说一句前途无量并不过分,关键是齐玄素有着一定的中立色彩,最起码没有道门三秀那么浓重。 在这种前提下,天师的确有这样的动机,虽然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抗衡太平道,但并不意味着正一道和全真道好到了穿一条裤子,饭还是分锅吃,地师能从正一道挖人,正一道也可以截胡全真道。 天师这次答应得这么痛快,不仅把“归藏灯”借给了齐玄素,而且还主动出手帮齐玄素抵御巫罗。 天师不是齐玄素的白胡子老爷爷,更不是齐玄素的亲爷爷,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齐玄素,必然是有所谋求的。 换位思考,如果齐玄素处在天师的位置上,应该怎么拉拢一个对地师产生了怀疑的年轻人? 既然这个年轻人想要知道真相,那就给他真相,不过不能一股脑地给他,那就显得假了,太过刻意,他不免会心生疑虑。所以让他自己去找,只是适当给予帮助,让他亲自找出其中的真相,他自然会做出选择。 这就是顺水推舟。 由此推论,这种“恍惚所见”的特殊神异,极大概率是天师给予的。 天师要用“归藏灯”给齐玄素照亮前进的道路? 在一旁的齐教瑶看来,恍惚和沉思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齐玄素一直在发怔出神,于是把手伸到他的眼前,使劲晃了晃,问道:“你中邪了?这得是多大邪祟,能让造化武夫中招,该不会是‘九阴幽冥尊’吧。” 齐玄素拍开齐教瑶的手,问道:“你知道帝柳吗?” “当然知道。”齐教瑶说道,“就是种在鬼国洞天汲取阴气的那棵大柳树嘛。”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你知道帝柳的存在,那你知道帝柳的精灵吗?” 其实齐玄素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小殷的存在十分特殊,且不同于三大阴物,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晓她的存在,更加谈不上了解,不过齐教瑶再一次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给出了一个相当确切的答案:“知道,第一代帝柳精灵死于古仙入侵鬼国洞天,第二代帝柳精灵死因不明,如今差不多应该是第三代了吧?”WeNXuEmi.Cc 齐玄素都要惊了,不仅仅是因为齐教瑶知晓帝柳精灵的事情,更是因为帝柳精灵竟然有三代,如此算来,小殷其实已经是第三代了。 紧接着,齐玄素立刻联想到了小殷的不死之身,再问道:“可我听说只要存在于鬼国洞天的帝柳不死,因帝柳而生的精灵就会不断地从帝柳上重生,怎么会有三代帝柳精灵的说法?” 齐教瑶嗤笑一声:“这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帝柳精灵会从帝柳上重生不假,可每次重生都会使得帝柳精灵回归到最初的状态,所有的记忆全部不会存在,等于从头来过,那么她还是她吗?你应该知道,就算一个人的先天秉性不变,可因为后天经历的不同,年龄的差异,最终形成的性格、想法还是会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才要分成三代,等同是三个不同的个体。” 齐玄素有点后怕,幸亏没让小殷遭遇太大的危险,真要是让她从头来过,且不说如何向三大阴物交代,就是他自己这一关,也过不去。 除此之外,如果小殷、帝柳与灵山洞天还有这样的渊源,那么他主动让小殷给自己护法,会不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尤其是他还没把真实情况告知小殷。 齐玄素心头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只是到了如今,他也不可能有什么补救措施,只能安慰自己,小殷还是懂事的,也是听话的,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不会乱动。 至于齐玄素自己信不信,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同时齐玄素也意识到一点:“齐道友,你过去在道门究竟担任何等职务,不仅能够拿到剑秀山丙等权限,进入灵山洞天,还知道这么多秘密?” 虽然齐教瑶戴着面具,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齐玄素还是感觉她好像颇为诡秘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到了如今,我们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那么我也不瞒你,我其实是万寿重阳宫的辅理,算是跟随地师多年,所以才会知道这些事情,并且拿到剑秀山丙等权限。” 齐玄素倒是没有如何起疑,万寿重阳宫的辅理,本质上还是秘书,典型的位卑权重,且知道许多常人难以知晓的隐秘,这是远离中枢的封疆大吏们难以相比的。 认真说起来,齐教瑶此举与陈书华是有些相似的,无非是陈书华更为恶劣,勾结外敌,彻底背叛了道门,而齐教瑶并没有勾结外人,谈不上背叛道门,只是犯错误。不过真要被抓到,其后果也可想而知。 齐玄素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更没有提起此地与帝柳的关系,只是说道:“我们继续走吧。” 只是齐玄素不问了,轮到齐教瑶发问了:“你忽然提起帝柳,难道这里与帝柳有什么关系?” 齐玄素知道齐教瑶不好糊弄,更明白以诚相待的道理,齐教瑶说了这么多,他也不好藏着掖着,只好说道:“我在梦里看到有人在这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汲取满湖血水,最后成长为一棵柳树,我怀疑这是帝柳的由来。” 齐教瑶十分擅长抓住重点:“是谁种下了种子?” “你说呢?”齐玄素反问道。 齐教瑶随口说道:“肯定是姚祖呗,还能是谁。” 齐玄素道:“那我们所见略同。” 齐教瑶若有所指道:“你的这个梦,还挺奇怪的,难道你也是大巫转世?难道你真是姚家人?” 齐玄素笑而不语,故弄玄虚。 两人各有各自的秘密,所以齐教瑶也没有追问到底,说道:“咱们接着走,不远就是巫真的葬身之所了。” 齐玄素感慨道:“据说会操控魂灵的巫真。” 齐教瑶道:“虽然是祖天师从正面击败了四位大巫联手,但最后未必是祖天师痛下杀手,由此看来,很可能是嗣天师击杀了已经被祖天师重伤的巫真。不过巫真在临死之前,还是挣扎了一番,留下了这个投影。在我看来,这个投影并不简单,说不定会是巫真留下的一道烙印。” 齐玄素想起“玄玉”和十一巫的关系,道门六仙和巫教十一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如果强行对应,大概就是:巫彭对应尸解仙,巫咸和巫相对应地仙,巫阳对应天仙,巫罗对应神仙,巫相和巫姑对应人仙,巫真对应鬼仙。 一位鬼仙的烙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鬼仙的念头分化万千,一念一世界。 这不免让人想起许多传说,诸如夺舍重生,或者是附身了一位老前辈、老爷爷等等。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么岂不是说巫真就是一位还没有宿主的“老前辈”? 不过嗣天师留下的投影是什么意思?总不能说嗣天师也陨落在了灵山洞天之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难道是嗣天师留下的压制巫真的手段?让巫真的这道烙印永远处于生前最后一战的无尽循环之中? 这也不奇怪,巫罗和巫咸都各有后手,并且成功归来,没道理另外几位大巫没有后手。应该是她们的后手被破坏掉了,比如巫即被姚祖改造并且镇压,自然是无法复活,巫真的最后一点念头则是被嗣天师用手段困住。 齐玄素说道:“如果你的这个推测为真,那么我们就要倍加小心了,若是不小心把巫真给放了出来,只怕会非常棘手。” 齐教瑶道:“这你就错了,就算我们不招惹巫真留下的念头烙印,可是还有巫真的遗骸,同样不好对付。” 「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第三次中招,总之,今天是难受的一天,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 第二十二章 举报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一个人,走得太快,走在众人的前面,必然会遭受攻击。 齐玄素刚刚解决掉王教鹤等人的时候,可谓是如日中天,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手。毕竟齐玄素能震动婆罗洲道府,是因为他背后有人要震动婆罗洲道府,在这个时候给齐玄素上眼药,打的不仅仅是齐玄素的脸面,更会被认为是针对齐玄素的背后之人。 情况就复杂了。 东华真人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跟他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如果东华真人这么容易就被扳倒,那么还用等到现在吗?将东华真人视作头等大敌的清微真人是不想吗? 不过齐玄素这次闭关,还是让许多人看到了机会。 毕竟齐玄素不在,无法第一时间反应,这就有了很大的操纵空间。而且齐玄素作为首席副府主,与掌府真人姚恕的关系一直都比较微妙,一个强势的首席副府主,必然会让掌府真人的权威有所折损,涉及到权力,就不会一团和气了,更不会温情脉脉了。这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就在齐玄素闭关后的第三天,一个名叫郑在诗的女道士向掌府真人姚恕提交了一份长达三万字的长信,实名举报首席副府主齐玄素,道德败坏,作风堕落,信仰缺失,严重违背道祖教诲。 第一点,虽然齐玄素从来不直接收受贿赂,但手段更为高明,他通过各种手段掌握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大部分股权,除了直接由道府掌握的三成股份之外,第二大股东的幕后老板正是齐玄素,所以各种人事任命都出自齐玄素的意思,予取予夺。比如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董事会首席陈书文,便是齐玄素一人独断专裁,根本没有经过议事,所谓的选举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第二点,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在如今的婆罗洲道府存在着一个以齐玄素为首的小团体,其中包括徐教容、季教真、裴小楼、谢教峰、孙永枫、陆玉婷、韩永丰等人,打压排挤其他道友。 第三点,齐玄素暗中培植心腹商人,大搞利益输送。凤麟贸易公司的幻姬本来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商人,在凤麟洲战事期间结识了齐玄素,通过自荐枕席,成为齐玄素的情妇,得到齐玄素的扶持,这才一跃成为来往于中原、凤麟洲、婆罗洲的大商人。而幻姬事实上成了齐玄素的钱袋子,每年都要给齐玄素提供多达二十万太平钱的个人花销。幻姬为了固宠,还经常亲自采买各色女子,一同侍奉齐玄素。 第四点,勾结隐秘结社。虽然齐玄素打击了灵山巫教和知命教,但与紫光社、七宝坊、八部众往来甚密。比如紫光社的玉衡星主、七宝坊的姚坊主、八部众的上官雅等等,这些隐秘结社在事实上成为了齐玄素的黑手套,专门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通过暗杀手段铲除异己、洗白来源不明的巨额金钱,紫光社甚至还会专门挑选一些貌美成员去侍奉齐玄素。 第五点,自然就是男女之事了。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幻姬,还有许多人,包括玉衡星主、姚坊主、上官雅、柯青青、沐妗、陆玉婷、徐教容、齐暮雨、陈剑秋、杜雨婳等十几人。除此之外,齐玄素还经常把一个姓殷的小姑娘带在身边,简直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其中柯青青是齐玄素的前任秘书,沐妗是张月鹿的秘书,齐玄素借着他和张月鹿的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后瞒着张月鹿把这两人给“吃”掉了。 徐教容则一位货真价实的徐娘,正所谓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虽然徐教容要比齐玄素大上许多,做他娘亲也够了,但齐玄素从小没有母亲,最是喜欢这种半老徐娘,郎有情,妾有意,齐玄素刚来婆罗洲就跟徐教容打得火热,不仅收了徐教容的义子陈剑仇做秘书,还向金阙大力推荐徐教容,采取各种欺瞒手段,骗得金阙的信任,最终把徐教容推上了次席副府主的宝座。徐教容也投桃报李,不仅在掌府大真人那边为齐玄素说好话,在道府事务上也是事事附和齐玄素,几乎成了齐玄素的应声虫。陈剑仇在私下里,干脆称呼齐玄素为“义父”。 再有就是陈剑秋,她一个小姑娘凭什么成为大虞国的国主?还不是因为齐玄素。早在玉京的时候,齐玄素就已经跟齐暮雨勾搭上了,平日里两人以姐弟相称,实质上是情人的关系。后来齐暮雨为了讨好齐玄素,又主动牵线搭桥,在迎接齐玄素的酒会上把陈剑秋引荐给了齐玄素。陈剑秋颇有异域风情,让齐玄素大为惊艳,酒会刚刚结束,便拉着陈剑秋回了房间。在此之后,两人又常常在一家西洋书店幽会。后来陈书祯被诛,齐玄素便把陈剑秋捧上了国主的位置。WeNXuEmi.Cc 总而言之,齐玄素简直就是色中饿鬼,老少通吃,来者不拒。 举报齐玄素的这个女道士表示,她作为齐玄素的下属主事,也受到了齐玄素的骚扰。有一次齐玄素让她单独去他的签押房,一开始的时候,齐玄素很客气,让她坐着汇报就行,可汇报到一半的时候,齐玄素就起身来到了她的身后,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并且向她的后颈吹气。幸好这个时候陈剑仇来通知齐玄素要参加一个掌府真人临时召开的议事,她才得以脱身,不过陈剑仇也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可见齐玄素没少玩这种勾当。 这样一封举报信,涉及到首席副府主,不是姚恕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更何况姚恕也没有与齐玄素撕破脸,甚至谈不上间隙,只能说没有那么亲密无间,所以姚恕同样没有秘而不发的动机,于是姚恕将这封信转交给了掌府大真人兰合虚。 兰大真人再不管事,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毕竟这封举报信也间接涉及到了他。比如这里面提到的徐教容为齐玄素说好话,如果这一条是真的,是不是给人一种他是老糊涂的感觉?被底下的人耍得团团转,底下的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根本没有判断力,那么他这位平章大真人的颜面何在? 不过兰大真人到底是道门老人,他再怎么不悦,也不会在情况不明的时候轻易表态,最起码是明面上的表态,于是他把这封举报信交给了孙永枫。 孙永枫何等人精,立时会意,通过平章大真人的特殊渠道,传给了张月鹿。 不要忘了,孙永枫的名字也出现在这封举报信上,被列为齐玄素一党的成员。孙永枫当然会不舒服。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小团体,齐玄素是首领,那么张月鹿就是副首领,也许谋划此事之人忌惮于天师和张家,这才没有把张月鹿牵扯进去,还把张月鹿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被齐玄素蒙在鼓里。可谁也不能否认,齐玄素最信任的人还是张月鹿。 张月鹿收到这封举报信之后,自然是恼怒的。 她是相信齐玄素的,也知道齐玄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如果这件事闹大,不仅齐玄素的名声受到影响,她也逃不掉。说得庸俗一点,这一封信直接给她造了十几顶绿帽子,她还被“蒙在鼓里”,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兰大真人是老糊涂,她就是小糊涂。 不过张月鹿到底是张月鹿,在平复心情之后,立刻确定了一件事。这不会是个人行为,而是一次有预谋的攻击行为,其背后是一方势力的精心谋划。 这里面的很多事情,绝不是一个普通主事能够知道的,比如陈剑秋的那个西洋书店,还有玉衡星主和上官雅的存在。能够查清这些事情,势力绝不会小了。 当然,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太平道。但是嫌疑最大不意味着就一定是太平道,也可能是有人玩了祸水东引的把戏——既然所有人都觉得太平道嫌疑最大,那正好可以嫁祸给太平道,既能打击齐玄素,又能给太平道找麻烦,一箭双雕。 而且三道是个很大的概念,就像西洋人这个概念,卢恩国、尼德兰国、伊比亚国都是西洋人,可他们之间也互相争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为什么太平道显得最为强势?因为太平道最为团结。如果大家都是一体的,那就没有团结这个概念了。 所以也不能排除自家人背刺的可能。 就拿正一道来说,天师认可齐玄素,不意味着所有正一道大小势力都很喜欢齐玄素,认为齐玄素挡路的大有人在。甚至还可以往深处想,他们未必是针对齐玄素,说不定是通过打击齐玄素来针对张月鹿。毕竟齐玄素的中立色彩太浓,如果争夺大掌教失败,很可能会接替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位置,这并不损害正一道之人的利益,可天师之位就不同了,这可是切身相关的。 按照这个思路,全真道也很有动机。毕竟齐玄素还是挂在全真道名下,又很受东华真人的重视,如果东华真人成为七代大掌教,那么很有可能指定齐玄素接任地师,而非姚裴,那么姚家人就要不乐意了。 总之,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一切皆有可能,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找出幕后黑手,而是先化解眼前危机,不要把事情闹大。 「昨天一直在赶路,不过马上就要到家了,今晚上还有一章,恢复正常更新。」 第二十三章 大辩论 这件事不能闹大。 那么能不能直接压下去?就当没有这件事。用大玄朝廷的话来说,那就是“留中不发”。 可以也不可以。 说可以是因为兰大真人的确有这个权力,比如上次王家攻击齐玄素,便被天师压下来了。 说不可以,原因就比较复杂了。 还是拿上一次的事情举例,天师出手压了下来,没有任何后遗症,是因为王家缺少金阙中枢的相关力量,当时的李家正专注于凤麟洲战事,有求于张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张家对着干。全真道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天师没有任何顾虑。 一个案子,要到什么程度封顶,底线在哪里,都是有着相当的灵活空间,灵活之妙,存乎一心。说得直白露骨一点,案子先讲政治,再讲影响,最后才讲案情。 这次与上一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暂时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对手是否缺少金阙中枢力量的支持,不过在这个时候还敢针对齐玄素的,多半是金阙内的某一股势力。 道门内部搞事也是有套路的,一般是先派个小卒子出来提出问题,最为常见的就是举报,或者是其他的一些手段,比如公开发难、揭开盖子等等,本质上是试探。然后就是进一步跟进,进行推波助澜、拱火、扩大化等一系列行为。闹到物议纷纷、举世汹汹的地步后,真正的幕后黑手才会出面,代表某个势力提出主张,形成逼宫之势。???.WenXueMi.Cc 如果这是个试探的举动,那么意味着后面还有各种跟进后手。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把这件事压下去就变成了心虚示弱,甚至是对举报内容的默认。 如果你没有做这些事情,那么你压什么? 这就会陷自己于被动之中。 说白了,强压下去这种手段只能用于以强凌弱,若是同级对手,那就没什么用了。所以皇帝对大臣可以留中不发,上司和下属之间也可以,同僚之间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了。 所以不能强压下去。 不能强压下去,又要把影响降到最低,就必须用一些手段。 用什么手段呢? 张月鹿还真想出一个办法,在事情正式发酵之前,用另外一件事吸引注意力,比如第一花魁李青奴嫁人什么的,最好闹到人尽皆知,从帝京到玉京,从凤麟洲到东婆娑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有人都去关注李青奴的事情,自然没人关注齐玄素这边的事情。这便争取到了时间。 等到李青奴的热度消退得差不多了,齐玄素这边的事情也能查个差不多了。毕竟本质上都是污蔑,所以想要查清还是比较容易的。 到那时候,外人看到的消息就不是“齐玄素被人举报”,而是“齐玄素被人诬告”,虽然两者在本质上是同一件事,但造成的影响可是天差地别。 张月鹿持身正不假,却不意味着她是个愣脑壳,该有的手段还是有的。 不过李青奴嫁人只是打个比方,李青奴是太平道的人,张月鹿是正一道的人,她不可能去命令李青奴,所以要另外想一个法子,足够有话题性。 这倒是让张月鹿有点犯难了。 张月鹿并不擅长炮制话题,她更擅长的是查案子。 不过提到案子,倒是提醒了张月鹿。古往今来,各种奇案同样能吸引人的注意,尤其是事关本身利益的。 张月鹿如今是次席副府主,掌管律法,她立刻让人调来各种卷宗。 不看不知道,最近还真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案子。 岭南道府与婆罗洲道府不同,后者属于道府直管,而前者因为位于大玄的国境之内,所以是道府和官府并行。这个案子并不归属道府处理,而是归地方官府处理的民事案件。所以张月鹿事前并不知道这个案子,直到张月鹿今天要查找有关奇案,才从官府那边的卷宗里翻找出了这个案子。 案情并不复杂,有个当红的名伶到岭南献艺,在此过程中与一位富商千金相识相恋,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最终两人在私下里结成眷侣。这位富商千金的叔父得知此事之后,大为恼怒,一纸诉状将这个名伶告上了公堂,称其拐带良家妇女。县令当即派遣衙役在两人的新婚之夜将其带走。 这个案子如今已经宣判,结果是县令重判此案,女子被判掌嘴二百,判给普善堂另择婚配,名伶被判流放。这位县令是儒门之人,判案的依据是良贱不通婚。 因为名伶的名气很大,所以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了一定的争论。 主要分为两派,一派是“同情派”,对小夫妻二人的遭遇表示同情,认为女子的叔父以及众乡党实属越俎代庖之举。另一派则是“严惩派”,主张夫妻二人不守礼法理应严惩。 两派的争论焦点主要集中在这个判决是否合理上面。毕竟道门已经讲究平等了嘛,可惯性的力量仍旧巨大,儒门的那一套仍旧是深入人心。这就导致两派相持不下。 张月鹿觉得这个案子有些意思。 她的立场是一贯的,一直对儒门持批判的态度,这在三教大会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了。在她看来,门当户对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可是门当户对不能等同于良贱不通婚,这是潜规则和明文律法的区别,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因为其有合理的地方,也有不合理的地方,在道门的理念中,没有因为道士嫁给平民或者迎娶平民就被论罪开除道籍的说法。 这个儒门县令明显违反了道门的平等精神,道门中人都只敢暗中违反,你竟然敢公然违反,你想要干什么? 这就给了张月鹿插手的理由,涉及到精神、理念、想法、教义,必然是要以道门为主的,大玄朝廷也不能多说什么, 张月鹿觉得,可以通过青萍书局将这个案子宣扬出去,形成影响,来一场全民大讨论,该不该平等,什么才是平等。张月鹿也定下了一个基调,能力有高低,出生无贵贱。 张月鹿仔细斟酌之后,联系了姜大真人。 按照道理来说,姜大真人这种地位的平章大真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更不是想联系就能联系的,不过张月鹿的身份不同寻常,毕竟是八代大掌教的候选人之一,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六代弟子们也乐得在晚辈面前展现自己平易近人的一面。 张月鹿之所以要联系姜大真人,是因为青萍书局归属在紫霄宫的名下,而姜大真人掌管着紫霄宫,这不是随便安排个作者的小事,涉及到意识理念,想要让青萍书局全面配合,还得姜大真人出面。 对于张月鹿的要求,姜大真人没有为难,一口答应下来。 很快,一场席卷大半个东方世界的大辩论拉开了帷幕。 什么是平等?该不该平等? 两派人围绕着名伶娶妻的案件,以青萍书局的邸报为战场,开始唇枪舌剑。 这两个问题中的第二个问题本来不是一个问题,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不敢否认这一点,自然是应该平等,这是最大的正确。 不过第一点就很有说道了。 见仁见智。 所以最多讨论的就是:什么是平等? 人人平等,万物平等,生而平等,死而平等,这都是平等。 这些平等并不一样。 这些讨论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温不火,不过一个人的下场发言让这场讨论直接进入了白热化。 秦凌阁。 他出身宗室,身上带着一个亲王的爵位,不过没什么实权。因为他自小没了父母,皇帝陛下便将他接到宫中亲自教养,让他与诸位皇子一起跟随大学士们读书。皇室一向崇道,历代帝王都身兼道门大真人名号,与大掌教并列,皇室成员信奉太上道祖,虽然也学儒家经典,但必须以道门为主以儒门为辅。可秦凌阁却对儒学十分痴迷,不愿拜入道门,宁可放弃亲王爵位,也要拜在一位儒门大祭酒的门下,此举让他名声大噪,许多儒门中人盛赞他是百年难见的读书种子。 秦凌阁拜入儒门之后,得到了儒门一件仙物的认可,成为一座洞天的主人。他与儒门的三位大祭酒都有过交集,三位大祭酒皆有学问传授。如今的秦凌阁在儒门颇有声望,成为了最年轻的宗师。 除此之外,秦凌阁还是张月鹿在三教大会上的对手。 这样一个人物出面参与讨论,立刻把讨论推向了顶峰。 关键秦凌阁语出惊人,不讨论第二个问题,而是讨论第一个问题——该不该平等。 秦凌阁说:“平等?有些人需要平等,有些人不需要平等,他们需要生存,对于这些来人说,平等是一种奢求。过去多年以来,道门已经在各地尝试植入平等,而它没有奏效一次,因为这些地方不具备必须的最基本根基来支撑平等。在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支撑下,难道推翻一个旧君主,扶持一个新领袖,就能建立平等的国度了吗?” 在秦凌阁下场之后,张月鹿忽然感觉到,事态好像有点失控,她也不得不亲自下场去驳斥秦凌阁。 无形之中,又让这场辩论的热度更上一层楼。 甚至许多大真人、大宗师都被惊动了。 到了此时,不管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再怎么推波助澜,谁还会去关注一个小小的首席副府主被举报呢?如今可是在讨论儒道教义!与此相比,其他的事情都太渺小了,也太微不足道了。 第二十四章 论平等 儒门的势力大不大,这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 如果说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那么儒门肯定居于三教末尾,甚至是不值一提。可如果说论道以及影响力,儒门就很有实力了。毕竟儒门已经为天下订立规矩两千年了。 张月鹿这次掀起了一场关于“平等”精神的大辩论,其本意只是转移视线,讨论范围也局限在民事的范畴之内。 可她没有想到,秦凌阁等儒门之人用心不轨,借此机会直接把重心从“什么是平等”转移到了“该不该平等”,这就脱离了所谓的民事范畴,而冲着道门而来了,说得严重一点,这是动摇国本的。 张月鹿也必须给出相应的驳斥,否则便是她的罪过。 秦凌阁又撰文在前文的基础上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人们不需要这种虚假的平等,他们需要规矩和保护,他们需要的是秩序,无论是规矩,还是秩序,都必然划分等级,这就是纲常。蛇无头不行,建立了规矩和秩序,还需要一位领袖,为百姓提供保护和约束,那就是君。天地是天道规矩的体现,君是人道规矩的体现,故曰:天地君亲师。” 随后,张月鹿在青萍书局的邸报上公开撰文驳斥了秦凌阁。 “平等其实是一种公平的体现,也是人之本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的内在核心便是平等,难道那些王侯将相就一定比我们高贵吗?” “在儒门的语境之下,因为纲常,所以君压迫民是有道理的,官剥削民也是有道理的,唯有百姓造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后者乱了纲常,是大逆不道。” “这便是道门提出‘平等’的原因,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百姓反抗压迫和剥削是有道理的,造反是有道理的。所以儒门将各种造反行为称之为天地否闭,反逆乱常,是逆乱,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而我们道门则将其称之为起义,是顺应天道、革故鼎新之举,是有天然正义性的。” “也许起义过程中伴随着各种错误和混乱,但不可否认的是,起义本身是底层百姓在活不下去之后的无可奈何之举,不可否认其天然的正义性。这便是‘平等’的由来,大家是平等的,所以别人欺压我们的时候,我们可以反抗,这是正义的。本质上是人人平等你凭什么压迫我?” “可如果有了等级,并认可等级,那就成了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天底下无不是的君父,既然君父必然正确,那么压迫也变得天经地义,反抗反而成了错误。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以我压迫你是天经地义的,甚至变成你生来便是被压迫的。” “道门近二百年来,力求让‘平等’之观念深入人心,打破纲常,便是赋予所有人反抗压迫的正当权力,难道会是错的吗?” 张月鹿此文一出,更是举世震动。 如果说秦凌阁在挑战道门的“平等”根基,那么张月鹿就在挑战皇权根基。这就好像两个人只攻不守,各自持有利剑,朝着对方的软肋刺去。 大玄的礼部尚书立刻向道门提出抗议,要求严惩张月鹿。 甚至道门内部也有很多看法,不少人批评张月鹿的立场很成问题,任其发展下去,后果太可怕了。 不少人也为张月鹿捏了一把汗,这种话当然不能算错,可也要看谁来说,玄圣来说,那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甚至会被奉为金科玉律,你一个晚辈来说,真就不怕掉脑袋? 在道门的高层,天师第一个发表了看法,仅有四个字,那就是“言者无罪”。 姜大真人也表示“道门从不因言获罪。” 石大真人说得更为具体一点:“这只是一场争论、讨论、辩论,仅仅是两种不同想法的碰撞和探讨,而且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并非现在的事情,与实际情况是不相干的,更与国策、政治、体制无关。从理论上来讲,平等和纲常就像是阴阳双鱼,相生相克,没有平等,如何体现纲常?没有纲常,又如何体现平等?” 这似乎定下了一个基调,道门方面的争论暂时平息了。 只是这场争论并没有停下,仍旧持续发酵着。 这让张月鹿达成了本来的目的,再也没有人去关心一个捕风捉影的举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边大真人、大宗师们都差点亲自下场辩论,谁还在乎其他小事?或许本来算是大事,不过相比较起来,那就都是小事了。 不过张月鹿多少还是有些后怕的,她没想到儒门之人会抓住这样一个机会搞事,真要是失控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与秦凌阁进行论道并非张月鹿的本意,她在撰文的同时,也下令让人尽快查清这次举报的真实情况,在大辩论的热度完全退去之前,查一个水落石出。 当然,也不仅仅是张月鹿这边发力,徐教容方面也会有所动作,两大道府的次席副府主联手彻查,总不会一无所获。关键是齐玄素没做这些事情,虽然陷入了自证清白的困境之中,但这种举报信,不必全部查实,只要证实其中一两个关键点是子虚乌有,就可以全面否定这封举报信。 事实上,这次举报本质上也不是要扳倒齐玄素,就是为了搞坏齐玄素的名声,齐玄素已经是年少高位,再出这些事情,不管真假,都会让人把他与“太子”一类的人物联系起来,一旦形成了固有的刻板印象,就算能够证实举报是假的,也已经不重要了。 故而当张月鹿冒着影响前途的极大风险,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之后,这个难关已经迈过去了一半。 所以说,张月鹿不仅仅是齐玄素的道侣这么简单,她还是齐玄素的坚定盟友。做一个道侣很简单,做一个盟友就不那么简单了。 另一边,齐玄素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他此时正和齐教瑶在一处小营寨中躲避血月。 这是一个已经荒废的营寨,空无人烟。不过随着血月的升起,死寂的营寨突然有了生气,出现了一个个黑影。 齐教瑶倒是见多识广,说道:“阴影的世界侵蚀了现实的世界,两者开始融合了。” 按照西洋人的说法,有一种名为“亚空间”的概念,其实洞天就是一种巨大的亚空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亚空间其实是与现实平行的,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与现实重合重叠。在道门的历史上,大规模的空间重叠只发生过一次,那就是昆仑洞天落地,说是落地,实际上是昆仑洞天与现实世界的重合。 只是因为昆仑洞天太过庞大,整个重合过程也变得极为漫长,数以百年计,所以昆仑洞天的面积正在不断缩小,待到完全重合,也就是昆仑洞天彻底消亡了。 灵山洞天本身就是西洋人概念中的亚空间,齐教瑶说阴影的世界侵蚀了现实的世界,这里的“现实世界”无疑是指他们所在的灵山洞天,而非人间。其实也说得通,像昆仑洞天和灵山洞天这样的巨型洞天,是存在次级洞天的,大洞天依附于人间,小洞天依附于大洞天,这里所谓的“阴影世界”,其实就是一个依附于灵山洞天的次级洞天。 齐玄素作为一名三次进入万象道宫学习的高品道士,当然明白这些概念,不必齐教瑶去过多解释,说道:“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巫真的领域。” 齐教瑶道:“巫即是第一个战死的,在天师教进攻灵山的第一次大战中,巫即是唯一当场毙命的,巫即死后,对她的镇压也是最严酷的。再加上姚祖对其彻底改造,只要我们有剑秀山的丙等权限,便没有什么危险。可巫真不一样,她多半没有被改造,十分危险。” 齐玄素问道:“那你以前是怎么过去的?” 齐教瑶回答道:“虽然姚祖没有改造巫真的遗骸,但在这里架设了一道虹桥,每六十个血月出现一次,我去灵山也好,从灵山回来也罢,都是走虹桥的,如今距离虹桥下次出现还有几十天,你要等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还是不等了。” 天师给了他三百天的时间,看起来是很宽裕,可关键是灵山,现在只是灵山外围,所以必须提前留出一定的余地,他不可能在这里等上几十天。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面的阴影越来越多了,就连他们所在的这座神殿中,也有一道阴影生出。 看其轮廓,应该是巫教之人,对着神殿中的图腾虔诚祭拜。 齐玄素和齐教瑶随之望向这个身影,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无上的人皇,四位祖巫密谋,联手杀害了您钦定的首领教主。这种举动果然招致了灾祸,天师教要来了。” “天师教自称奉天行道,您是人皇,您是天帝,难道毁灭巫教是您的旨意吗?” “若是您的意旨,我们未曾参与谋害首领,何罪之有?若不是您的意旨,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过去的人皇,现在的天帝,请您降下旨意,为我们指引日后道路。” 「第二章会晚很多,建议不要等了。」 第二十五章 古巫 齐玄素感慨道:“看来巫罗弑杀巫咸篡夺首领位置之事,给巫教造成了极为严重的打击,内部人心尚且如此,又如何能战胜号称奉天行道的天师教?”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身影竟然凝实了,由阴影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褪去黑色,有了鲜活的色彩。 正如齐教瑶所说的那般,阴影世界正在侵蚀现实世界。 这是一个身着长袍头戴羽冠的古巫,只有常人之高,应该不是那种伪飞升的大巫。不过其身上的气息晦涩难测,仍旧不可小觑。 齐教瑶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默默退至齐玄素的身后。 齐玄素当然是退无可退,只能选择直面这个古巫。 古巫停止了自语,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双目中满是憎恨。 然后这个古巫动了。 武夫到了一定境界之后,根本不会拘泥于某一招某一式,只会选择最适合的招式,此时他便中宫直进,力求用最短的时间将这一拳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双手交错拔出刀剑,以“清净菩提”为守,以“青云”为攻。 这一拳落在“清净菩提”的刀身上,古巫立时察觉到一股特殊气息汹涌而来,先是渗入他的手掌,然后逆流而上,一直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这正是“清净菩提”的第三种变化,是为助他人清净,不过此清净之程度更甚于第一重变化的自身清净,会使人失去六识,如坠虚空之中,不见大千世界,一切诸相皆消失无踪。 此招并无杀力,只是让人断去六识,进入到某种玄妙境界之中,清净自在,不受外界一丝一毫的影响,是感悟佛法的极佳状态,说不定还有裨益。只是与人激战之时,突然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鼻不能嗅,身不能触,意不能感,无疑是落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之中。 虽然古巫并未落入此等境地之中,但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混乱迟缓。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青云”已经攻到。 剑气流转,使得古巫不敢硬接,不过古巫也有应对的办法,整条手臂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幽绿色的罡气,迎上齐玄素的一剑,虽然幽绿罡气被剑气撕扯得“嗤嗤”作响,但还是勉强挡下了这一剑。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向后退去。 古巫的双手“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裂开一道细细的红线,有鲜血从中渗出。 古巫五指一握,鲜血倒流回伤口之中,伤口愈合,然后从他的指缝之间透出道道幽绿光芒,极为渗人。 古巫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 齐玄素早有察觉,倒转“清净菩提”,使其穿过自己的腋下,刺向身后。 古巫没有硬接,五指张开,只见他的掌心之中射出无数幽光,落向齐玄素的后背。 齐玄素凭借“魔刀”神异,动作更在古巫之前,已然转过身来,一剑刺向古巫的眉心。 古巫因为受到“清净菩提”的影响,反应慢了一分,直到“青云”距离眉心还有三寸距离时,才以双手死死锁住,使得“青云”动弹不得,可就算如此,扑面而来的剑气也让古巫的脸上一阵刺痛。 不过齐玄素是手持双刃,就算他封住了一剑,还有另外一刀,然后古巫就被齐玄素一刀横扫在腰间,固然没能将他拦腰斩断,却也使他横飞出去。 古巫落地之后,浑身上下发出“咔咔”爆裂之声,缓缓起身,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暴涨至丈六之高,长袍破裂,可见他的上身绘有无数诡异兽纹,栩栩如生,隐隐之间有兽吼之声。 古巫一拳打出。 齐玄素这次以“青云”回防,与此拳相交,力道之大,竟是让齐玄素险些握不住剑柄。 齐玄素向后飘退,干脆五指张开,松开了“青云”。 “青云”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齐玄素握住,仍是剑身微微颤动,剑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古巫,一闪而逝。 剑光掠过,抹过古巫的咽喉。 只是对于气血极为夸张的古巫而言,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头巨象被人射了一箭,哪怕羽箭可以破开皮肤,刺入血肉,会痛,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古巫的双眼随之染上了一层血红。 巫教血祭,以荒兽之血为材料,兽性大增而人性减弱。 古巫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脚下地面。 整个神殿瞬间下沉,地面上随之出现道道裂缝。 这不是将真气导入地下所致,纯粹是以巨力为之。 下一刻,古巫朝齐玄素冲来,所过之处,犁出一道沟壑。 就在此时,一道极淡的红线在古巫身后诡异闪现,细如毫发,若不凝神细看,根本让人无从觉察。在接近古巫后脑的时候,那丝血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柄血红色的三尺长剑,剑身上波光粼粼,似是血光涌动,却不见持剑之人。 在千钧一发之际,古巫猛地停下身形,堪堪偏开头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夺命一剑。不过还是被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古巫迅猛转身,朝着自己身周八方出拳,不留丝毫间隙,一阵气机涟漪之后,终于逼得出剑之人从虚空中显出身来,正是方才退至齐玄素身后的齐教瑶。 齐教瑶敢孤身闯入灵山洞天,自然也不是易于之辈,只见得齐教瑶剑出如龙,一道道血光闪烁,掠出一道道久久不能消散的轨迹,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古巫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若是古巫不敢正面硬拼或者稍为犹豫,立即就要被千万剑气形成绞杀之势,所以即使不想拼也非拼不可了。 古巫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古巫类似道门的武夫传承,体魄凝练,近乎于不漏之身,可以自如掌控自身气血,换成其他人,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古巫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古巫只得不断出拳。 拳发无声,但带动此处一方小天地随之震荡,血色剑气在震荡中出现肉眼可见的剧烈扭曲,同时伴随着一连串的气爆声响。 一时只听得剑器铮鸣之声,无数血光纷纷炸落,无数剑气滚滚散开,好似血海荡漾,又似血落如雨。 这一番气机涟漪,就连古巫也受到波及,本就受到“清净菩提”影响的六识被滚滚血气遮蔽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古巫忽觉后心位置一点刺痛,然后周身的护体罡气开始急速溃散。 这一刻,天地寂静。 古巫低头看去,胸口露出一截剑尖,正是“青云”。 古巫怒喝一声,回身横臂而扫。 齐玄素已经抽剑后撤,不过还是慢了一步,被扫飞出去,落地之后,左腿弯曲,右腿后撤支地,以手中双刃刺入地面,犁出两道丈余之长的沟壑,才堪堪止住退势。 虽然古巫的自愈能力极为恐怖,伤口两侧的肌肉不断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随即被盘踞在伤口上的剑气撕裂,旋生旋灭,极为玄奇。 古巫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又是贴身而进,化掌为爪,带出凌厉煞气,抓向齐玄素。 齐玄素也是造化武夫,论体魄,不输于古巫,并不避让,与之正面对攻。 两人又是激斗十几招之后,古巫的身形突然加速,所过之处,地面悉数崩裂,化作齑粉,古巫一肘抬起,横击而去,却是肘用枪式,其势如大雪山崩,滚滚而落,不可阻挡。???.WenXueMi.Cc 一肘击出,竟是响起剧烈的气爆之声,呼啸如风雷。当肘部撞在“清净菩提”的刀身上时,如同大潮的气机涟漪向外扩散开来,如狂风扫过,地面破碎不堪。 齐玄素的双手微微震颤,眼角和鼻孔中甚至有些许鲜血渗出。 古巫招数再变,化爪为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如老树之根浮出地表,又似细小蛟龙环绕,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堪比龙象。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如此重的力道,齐玄素虽然一刀刺穿了古巫的拳头,从中切割开其手臂的血肉经络,但他也被古巫拳上的磅礴力道震得握不住刀柄,不得不弃刀后退。 古巫狠狠一甩手,将刺入手掌的“清净菩提”甩脱出去。 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全力催动仅剩的“青云”,纵然古巫的体魄也难以抵御,就如寻常人的血肉之躯遇到了金铁兵刃,不过十几招之后,古巫已经遍体鳞伤,只是古巫此时对于痛楚近乎于麻木,反而被激得凶性大发,不顾伤势与齐玄素以伤换伤,两人几成两败俱伤之局面。 就在此时,齐教瑶看准时机,再次出手,只见得剑气如水银泻地,落在古巫的身上,元气大伤的古巫再无抵挡之力,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最后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极为可怖。 第二十六章 齐教瑶的算计 不得不承认,齐教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大约介于无量阶段和造化阶段之间,可以说是准造化阶段,也可以说是所谓的半步造化,较之齐玄素固然是稍逊一筹,可比起张月鹿等人并不逊色。 这尊古巫毕竟不是伪飞升的大巫,在齐玄素和齐教瑶的联手之下,死得不能再死,在其骨架的心口位置有一颗血红色的石之心。 齐玄素收起双刃,仔细端详着这颗石之心,血红的光芒一闪一闪,就好似真正的心脏一跳一跳。 齐教瑶先一步把这颗石之心抢到手中,齐玄素正要出声提醒小心,就见这颗石之心一触即碎,化作飞灰。 齐教瑶看着手心里的些许残灰,久久无言。 齐玄素道:“看来这些都是‘长生石’的仿制品或残次品。” 齐教瑶猛地握拳,灰烬从她的指缝间流散下来,语气悲愤道:“我这次真是亏大了,浪费的时间就不说了,我花了那么多钱才打通的关系,到头来连‘长生石’的面都没见到,现在想弄点稀罕物件回本止血都不行吗!”wEnxUemI 齐玄素本来是不想置评的,不过考虑到两人好歹是联手抗敌的同伴,还是说道:“你难道是来做买卖的吗?” “富贵险中求嘛。”齐教瑶理所当然道,“不为了富贵,难道我来磨练心性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只觉得齐教瑶这张嘴跟七娘有一拼,简直是不饶人。 难道说全真道净出这种娘们?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那些阴影似乎也被惊动了,开始朝着神殿涌来。 好在这些阴影与先前的古巫无法相提并论,这也在情理之中,境界修为越高,身份也就越尊贵,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在神殿里,所以先前在神殿里祈求天帝的古巫最为强大。 外面的就是些普通巫族。 齐玄素很好奇,这个次级洞天到底有什么玄妙,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多似乎并没有死去的巫族。 齐教瑶道:“你知道‘通幽灯’吗?道门三灯之一,能够照出亡者的投影。你可以把这些阴影理解为类似的投影,这些阴影的本体早已死去多年,他们就只是影子而已,存在于一个次级洞天之中,我将其称之为‘阴影界’。”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说的这个‘阴影界’是不是与巫真有关?” 齐教瑶道:“没错,巫真就是‘阴影界’的主人。”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说罢,齐玄素显化出卑弥呼尊的法身,张口吐出滚滚太阳真火,将众多黑影一扫而空。太阳真火至阳至刚,最是克制这些特殊的阴物。 只是阴影的数量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转眼之间,又有大批阴影衍生出来。 这些阴影不同于复活的巫族,后者哪怕是复活,也实力大损,而前者却能保持大部分战力,就如兰大真人以“通幽灯”召唤出的宋政投影。 “撤吧。从后门撤吧。”齐教瑶提议道。 齐玄素只是略微思量,便答应下来,留下一道火墙之后,与齐教瑶一起从另外的方向离开了神殿。 虽然血月当空,但两害相较取其轻,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进入血月笼罩的范围之后,齐玄素和齐教瑶都感觉到体内气血变得“沸腾”起来,活跃无比,仿佛要透体而出,而且不断有复活的巫族前来拦路。 好在齐玄素和齐教瑶修为足够压制体内气血,且战且行,如此走了大半夜的时间,终于甩掉了背后的那些阴影,来到一片陌生所在,甚至连复活的巫族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极端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让人脊背发寒。 齐教瑶打破沉寂,提醒道:“我们可能偏离了正常路线,进入了某处禁地之中。不仅没有远离巫真,反而离得巫真更近了。” 齐玄素心头生出疑虑:“齐道友,莫不是你想回本,故意领我一探巫真的究竟,想要趁机找些宝贝?” 齐教瑶陷入沉默之中,没有说话。 齐玄素心中明了。 这也怪不得齐玄素,如果是白天,自然能够看到灵山,朝着灵山走总不会错。可在夜晚,血月笼罩,就看不到灵山了。再加上情况比较混乱,齐教瑶主动提出撤退,齐玄素自然是跟着齐教瑶走,结果就被齐教瑶带到沟里了。 齐玄素深吸一了口气,也不好深究,转而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齐教瑶这才开口道:“穿过巫真的葬身地,然后就是灵山了,这是一条近路。” 齐玄素道:“却不是一条常规路线。” 齐教瑶没有否认。 齐玄素叹了口气:“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也只能如此了。活着的巫真,我们惹不起,死了的巫真,我们总能碰上一碰。” 齐教瑶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 齐玄素干脆一条路走到黑:“请带路吧。” 齐教瑶满嘴谎话,不过有一条没说谎,她的确在灵山洞天待了很长时间,所以对各个地方都很熟悉,领着齐玄素一路前行,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一条类似刀背山的道路上。所谓刀背山,顾名思义,好似行于刀背之上,十分狭窄,也就是山脊一线,两侧都是峭壁,没有半点坡度。 齐玄素望向左右两侧,已经彻底崩裂成深渊一般的存在,若是跌落下去,不知会去往哪里,也许会离开灵山洞天,也许会永远迷失在空间乱流之中。 这条位于刀背山上的道路足有十余里之长,想要走过去,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在道路尽头有一尊巨大的古巫遗骸,足有三丈之高,背后生有双翼,生前显然是一尊经历了血祭仪式并伪飞升的大巫,已经战死,不过在血月的照耀下,又死而复生。虽然战力无法与生前相比,但占据地利优势,可以半渡而击,齐玄素和齐教瑶难以躲闪,威胁还是很大。 齐玄素见此情状也不客气,直接高举“青云”,再次高呼祖天师的名讳,引下天雷,直接将这尊大巫遗骸化作飞灰。 天师之威,不用白不用。 解决这尊古巫遗骸之后,齐玄素和齐教瑶继续前行,终于走过了长长的刀背山,跨越深渊,来到了对岸。 在这里是一片黑沉沉的森林。 巫族是巨人,这里的森林也是高耸入云,并非树木,而是蕨类。不过此时的森林并无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之感,反而透着破败凋零、腐烂枯萎之意。 这些蕨类的叶子藤蔓纠缠在一起,遮天蔽日,虽然阻挡了血月的落下,但也使得林内黑暗阴森。 齐教瑶说道:“这里是上古巫教的药园,也是巫真陨落的地方。” 齐玄素凝视着森林入口:“我要提醒你,我是做了万全准备的,一旦遇到无法化解的危险,我可以立刻离开灵山洞天,无非是损失一次进入灵山洞天的难得机会,可你就不一样了,你也许会遭遇真正的不测,你也不要打量着拿我来垫背,只能自求多福,所以我希望你三思而行。” 齐教瑶道:“这是什么话,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一旦出事,你尽管走就是,我自有保命办法,谁也别管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我已有婚配。” “我是说这么个意思,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不是夫妻,谁要跟你做夫妻了?”齐教瑶多少有些羞恼道,“你个后生小子,给我做儿子差不多,还敢宵想起老娘了!” 齐玄素也不分辩,当先而行:“说不定,你还真认识我娘,就算你愿意,她也是不肯的,老牛吃嫩草,怕我吃亏。齐阿姨,跟紧了。” “谁是你阿姨。”齐教瑶低低骂了一声,“毛头小子年纪不大,嘴是真不饶人,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 当然是跟七娘学的。 张月鹿可不会这般阴阳怪气。 林内弥漫着一种腐败的雾气,侵蚀性极强,而且各种植物也呈现出一种极为扭曲的状态,如同深海怪物的触手,又似狰狞纠缠的鬼影。 如果是寻常天人进入此地,这些雾气和异变的植物都会成为拦路虎,不过对于已经跻身造化阶段的齐玄素而言却不算什么,两把半仙物开路,所向披靡。 如此走了大概三四里之后,齐玄素看到了一块已经被丛林半掩的斑驳石碑。 两人驻足在石碑之前,凝神望去,上面并非巫教的甲骨文,而是正宗隶书。 这意味着石碑应该不是巫教之人留下的,而是天师教或者道门之人所留。 果不其然,这块石碑记载了天师教征讨巫教的部分经过,作为胜利者,天师教立下此碑以作纪念,同时也告诫后来之人,这里镇压了一位祖巫的遗骸。 走了这么久,一夜的时间已经过去,血月隐去,天亮了。 齐玄素抬手以剑气击穿树冠,开了个“天窗”,举目望去,除了亘古不变的灵山之外,那两道激斗的身影已经就在头顶了。 齐教瑶道:“过了这道石碑,就正式进入巫真的葬身地,据说巫真有一件仙物……” 齐玄素一惊:“难怪你甘冒奇险,原来有这等原因!” 「最近很疲乏。总是很困。明早更第二章。」 第二十七章 讨价还价 齐教瑶没有等到发现仙物的时候才跟齐玄素挑明,那样会让齐玄素有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而是选择在此时说明。 齐玄素当然会对仙物动心,不过又有着自知之明:“如果真有仙物,祖天师或姚祖早就将其带走了,怎么会留到现在?” 齐教瑶道:“祖天师和姚祖之所以没有拿走这件仙物,自然是有原因的。不过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要先问一句,你知道仙物是怎么炼成的吗?” 齐玄素一怔,这个他还真不太清楚。 比如“三五雌雄斩邪剑”和“阳平治都功印”,据说是道祖赐下,祖天师又进一步完善。道门三灯、“七禽五火扇”原本是昆仑洞天的仙物,后来随着昆仑洞天落地,这才现世。 绝大部分仙物,似乎都是前人传下来的。道门的造物工程虽然也曾有过仿造仙物的想法,但最终止步于半仙物。 要说仙物是怎么炼成的,他还真不知道。 齐教瑶道:“许多仙物都是道祖炼制的,为什么道祖能够炼制仙物?除了道祖境界修为够高之外,还因为道祖的年代最早,有人说道祖是开天辟地之祖,也有人说道祖与此世界同龄,总而言之,太上成道之时,世界还处于五太中的太易阶段。那个时候,世界模糊不清,界限不明,介于真实和浑沦之间,各种大道法则未曾隐去,显化于天地之间,一切就好像铁水还未冷却之时,水无常形,可以随意改变,在这个时候,造物炼器是十分简单的。反之,到了如今的太极阶段,世界越发真实,一切大道规则隐去,就好似铁水凝固成铁块,再想去改变形貌,就需要一锤子一锤子敲打了。” 齐玄素听明白了,世界的改变,是导致后世很难造出仙物的关键所在。 齐教瑶话锋一转:“不过很难造出仙物,不意味着不能造出仙物,只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比如‘长生石’,也算是仙物,不就有人炼制出来了吗?” 齐玄素心中一惊,不由审视着齐教瑶:“你说你一直被困在灵山洞天之中,你怎么会知道陈书华的事情?” “陈书华是谁?”齐教瑶反问道,“听这个名字,好像是大虞国王室之人?我连大玄皇室都不关心,我干嘛要知道一个小国王室的事情?” 齐玄素道:“那你刚才说的炼制‘长生石’之事……” 齐教瑶理直气壮道:“我说的是当年萨满教首席大萨满、金帐国师炼制‘长生石’的事情,你说的是什么?” 齐玄素陷入沉默之中。 是他想岔了。 齐教瑶也反应过来,说道:“听你话中意思,这个叫陈书华的也炼制了‘长生石’?” 齐玄素想了想,便把陈书华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齐教瑶啧啧道:“此人着实了得,不过炼制‘长生石’就这点不好,要么盗窃龙气,要么滥杀无辜,当年金帐国师可是用了几十万人的性命,陈书华也好,金帐国师也罢,都是死有余辜。” 她又转回正题:“继续说仙物的事情,据我所知,巫真临死的时候,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她与随身携带的一件半仙物融合了。要知道,仙人遗蜕也是好东西,毕竟仙人长生不死,不会坐化,想要杀死一位仙人,或者仙人遭劫而死,大多数时候都是形神俱灭的结局,很难留下遗蜕。能够留下遗蜕的情况,少之又少。” “偶尔有仙人遗蜕,比如道门战死的仙人,道门肯定会好生安葬,并严加看守。能够用于造物的就更少了。就算有能够用于造物的仙人遗蜕,也不意味着能炼制仙物。” “巫真的遗蜕与半仙物融合之后,就有了晋升的仙物的趋势。这是概率极小的事情,难以重现,所以姚祖没有动巫真的遗骸。因为遗骸与半仙物的融合过程极为漫长,所以姚祖也没有将其带走。” 齐教瑶掰着手指说道:“算算日子,这件仙物也差不多了,就算不是真正的仙物,也是一件准仙物。” 齐玄素提出异议:“如此重要的事情,姚祖肯定会告知后人,真有仙物,地师也会亲自取走,哪里轮得到我们?” 齐教瑶道:“因为距离彻底融合完毕还要几十年,所以本代地师并没有取走这件准仙物,这就给了我们截胡的机会。” 齐玄素更加疑惑:“你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么多隐秘?你该不会是地师的情人吧?” “说什么呢!”齐教瑶猛地拔高了音调。 齐玄素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也不怪齐玄素有这种想法,这么多秘密,估计姚裴都不敢说完全清楚,比孙女还亲,唯一的解释就是枕边人了,上司和秘书,也很“正常”。 齐玄素就是为了避嫌,才专门换了个男秘书。 齐教瑶余怒未消:“你说话注意一点,你们这些男道士,满脑子就是这种事情。” 齐玄素只得再次表示歉意。 不过齐教瑶很快便图穷匕见:“得手之后,我们本该是五五分成,就冲你这句话,改成四六分成,我六,你四。” 这熟悉的味道,让齐玄素想起了七娘。看来齐教瑶根本没动怒,生气是假,借着生气趁机砍价是真。 齐玄素笑了笑:“一件仙物怎么分?你的意思是拿到仙物之人补偿没拿到仙物之人?” 齐教瑶点头道:“就是这样。” 齐玄素倒是无所谓。 虽然仙物难得,但道门家大业大,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往上升,总会有的。他现在不就正在使用一件仙物? 而且仙物是有门槛的,就算拿到了仙物,也未必能用。 齐玄素道:“我可以不要什么仙物,不知齐道友能补偿我什么?就算是四成,那也得是一件半仙物才行。” “你不要?”齐教瑶有些吃惊,她本来还准备了好些说辞劝说齐玄素放弃仙物,结果齐玄直接表示不要,这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齐玄素道:“如果能做大掌教,那么别说区区一件仙物,偌大道门也在手中。我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件仙物去得罪地师。” “大掌教,真是好大的口气。”齐教瑶小声道,“你要能做大掌教,我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齐玄素已经提出了自己的十二字理念方针,正式加入大掌教的争夺,自然也不需要遮遮掩掩避讳什么:“我倒是很期待那一天,如果我真能登临尊位,那么升座的时候,我一定邀请你前去观礼。”WeNXuEmi.Cc 齐教瑶朝着齐玄素翻了个白眼,只是戴着青铜面具,齐玄素看不到。 齐教瑶说道:“半仙物……我也没有,不过我有一些其他的好东西。” 说罢,齐教瑶从袖子里摸出一样物事,煞有介事道:“这种东西叫‘玄玉’,是从化生堂流传出去的,据说李家一直在搜集这种东西,能让人修为突飞猛进,得道成仙。” 齐玄素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不是巧了吗?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玄玉”了。 这东西的确能让人得道成仙,不过前提是有“长生石之心”。如果没有“长生石之心”,那么“玄玉”就是废物。 齐教瑶并不知道他有“长生石之心”,所以她就想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真是黑心到家了。 齐玄素道:“据我所知,李家之所以收集‘玄玉’,是因为李家有代代相传的‘长生石之心’,配合‘玄玉’可以造就后天谪仙人,我先前跟你提起过的李长歌,便是后天谪仙人。我可没有‘长生石之心’,这‘玄玉’对我来说,是全然无用了。” 齐教瑶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没想到齐玄素这么识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齐玄素还是对“玄玉”很动心的,因为齐教瑶的这块“玄玉”是一块大号“玄玉”,堪比姚家给的那块,于是接着说道:“李家肯定会感兴趣,所以还是有价值的,不过一块‘玄玉’不够,还要一点其他的东西。” 齐教瑶无赖道:“我为了进入灵山洞天,已经掏空家底,实在没有其他东西了。总不能让我以身相许吧。”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齐道友,我已经婚配,我不会背叛我的道侣。” 齐教瑶冷哼一声:“你小子真是奸猾,也罢,我还有些太平钱你要不要?大约三十万左右。” 齐玄素摇了摇头:“我的衣食住行皆由道门负责,实在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就算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比如给小殷零花钱,还有七娘和张月鹿,都是自家人,不寒碜。 齐教瑶只能一狠心,说道:“算你狠,我这里还有一颗得自佛门的舍利子。” 齐玄素好奇问道:“有什么用?” “虽然不是佛祖舍利,但也是一位佛陀的舍利。”齐教瑶道,“只要用掉这颗舍利,就能使用一次‘施无畏印’,大约相当于一位顶尖伪仙全力出手,算是保命的好物件了。如果是佛祖舍利,那就更了不得,当年的巫彭便是死于佛祖舍利的佛掌之下。” 齐玄素心中微微一动,难怪齐教瑶敢跟他讨价还价,不怕他黑吃黑,原来还有这等保命手段。 第二十八章 世道又变了 商议好了价格,两人便绕过天师教所立的石碑,往蕨林深处走去。 现在已知,巫真其实是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念头神魂,被嗣天师以手段困住,沉沦于生前最后一战的幻境之中,不断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另一部分是遗骸,与随身携带的半仙物融为一体,开始转变为仙物。WeNXuEmi.Cc 现在他们就是要避开巫真神魂的影响,找到遗骸所在,取走仙物。 其实齐玄素并不看好这次谋划。 首先,仙物大多并非孤立存在,比如“三五雌雄斩邪剑”与“刑柱”息息相关,“三宝如意”是昆仑洞天的“钥匙”,“传国玺”与龙脉密切关联,如此等等。这类仙物的要求相当高,除了仙物本体,还要掌握对应的地域。 其次,就算有些仙物是孤立存在,其本身也十分危险,比如“七禽五火扇”,生出了精灵,那个道姑可以自己驾驭自己,不是仙人,根本别想驾驭此等仙物。西洋的“希瑞经”,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仙人看了都要遭受重创,寻常人只怕要身死当场。 亦或是“素王”等仙物,修为不到,根本看不到,拿不起。强行使用,反而会伤到自己。 再有就是,姚家人可不是善茬,从姚祖到历代地师会不会设下什么手段?就算他们不动巫真的遗骸,在周围布置一些阵法总是不难。 先不说这些阵法能不能破,就算能破,会不会惊动布阵之人?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切顺利,破了阵法,也没有惊动布阵之人,成功拿到了仙物。事后地师发现仙物不翼而飞,岂会善罢甘休?定然搜山检海也要把盗贼给找出来,天师的“归藏灯”能让齐玄素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难说地师有没有此类手段。 总之,齐玄素并不认为仙物是那么好拿的,只是齐教瑶自信满满,他也不介意试上一试,毕竟富贵险中求,而且他如今是造化阶段,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能算是庸手了,最起码有相应的自保能力。 不过就算真拿到了仙物,齐玄素也不打算要,而是主动让给齐教瑶。 谁想要仙物,谁去面对地师的怒火。 他以后还要在道门混呢,不能跟这种八成被开除了道籍的人一概而论。 结果出乎齐玄素的预料之外,这里竟然没有设置任何阵法。 齐教瑶似是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没见识了吧,还得齐姨给你答疑解惑,设置阵法,要勾连地气,灵山洞天破碎成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什么地气可以勾连,此其一。这个地方作为嗣天师与巫真最后交手的地点,破碎尤为严重,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还维持着一种十分微妙且脆弱的平衡,没有彻底崩溃,在此情况下设置任何阵法都有可能打破这种平衡,使得此地彻底毁灭,那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此其二。” 齐玄素道:“原来如此。” 齐教瑶自得道:“你真当我是愣头青,什么也不管就愣往里面闯?我都是提前调查好了的。” 如此走了大概四五里左右,齐玄素发现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不仅阻碍视线,而且连修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压制,他已然从造化阶段降至无量阶段,甚至还有往逍遥阶段滑落的趋势。 不过这种情况不能等同于跌落境界,境界修为仍旧存在,只是被压制封印了。离开这片区域之后,应该就能恢复。 齐玄素疑惑道:“这是……” 齐教瑶道:“很近了,这应该就是仙物的神异。” 齐玄素心中一动,这仙物的表现可不怎么“仙”,倒是透出几分诡异,类似于“长生石”、“阴阳仙衣”一类。 又走了一段之后,一座建造在林中的寨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境界修为已经被压制到了先天之人的地步。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体验,虽然修为还在,但被封锁得十分彻底,齐玄素凝聚的身神已经消失不见,武夫体魄不仅不能千变万化,就连见神不坏也没有了。同理,谪仙人的真元、巫祝的法身等等,都暂时消失不见了。 齐玄素的体魄自然也大不如从前。 在此等境界修为之下,齐玄素甚至没法使用“青云”和“清净菩提”,只得将其收回须弥物之中。 不过齐玄素又取出了“画龙手铳”。 如果这个区域内的所有人都被压制了境界修为,不存在天人,那么“画龙手铳”就大有发挥余地了,这玩意可比刀剑好用多了。弹丸也足够,毕竟弹丸体积不大,不怎么占地方,齐玄素也没有刻意清理,还有些没用完的存货。 齐玄素没想到,时隔数年之后,还有这个老伙计的用武之地。 齐教瑶显然对此地颇有了解,也有准备,竟是取出了一把“迅雷铳”。 所谓“迅雷铳”,装有五根铳管,可以转动铳盘,依次发射五根铳管,一气发射十八弹。其体积自然很大,齐教瑶一个不算强壮的女子,抱着这么大的火铳,视觉冲击力还是很大的。 齐玄素指了指“迅雷铳”,问道:“你要干什么?屠村吗?” 齐教瑶道:“你不是疑惑地师用什么手段保护仙物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先把所有人的修为都压制到先天之人的范畴,然后再在这里安置一些罪民,如果你还是造化天人,这些罪民自然不是你的一合之敌,可你我如今只是先天之人,想要对付这些罪民,就得依仗火器之利了。” 齐玄素问道:“那些罪民有没有火器?” 齐教瑶嘿然道:“这些罪民尽是些老古董,哪里会用这些。” 齐玄素又问道:“这些人被称作‘罪民’,到底犯了什么罪?” 齐教瑶道:“谋反大罪。” “谋反?反谁?”齐玄素愈发好奇。 “当然反道门。当年这些人趁着道门与佛门相争,在背地里搞鬼,意图谋害东皇,罪魁祸首们自然已经伏诛,这些从犯则落到了姚祖的手里。”齐教瑶解释道,“也不知该说他们幸还是不幸,姚祖没有杀他们,也没有罚他们,反而赐了他们不死之身,却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经二百余年了。” 齐玄素倒是知道此事,三大阴物都参与了这次平叛,殷先生还偷偷私藏了一件半仙物,就是后来送给小殷的“天马行空”。至于姚祖此举,也谈不上让人如何震惊,毕竟是能干出用琉璃珠子“钓鱼”的人,在道门列位祖师之中,属于比较“邪”的一类。 齐教瑶接着说道:“当然,所谓的不死之身,其实是一种诅咒,并非长生之法,生不如死就是最好的评价,正常人谁也不想用这种法子活上几百年。”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说道:“果然,你还是打算屠村。” 齐教瑶理直气壮道:“这些人拥有不死之身,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天死了,明天就活了。我只是让他们睡上一觉而已。” 说罢,齐教瑶便抱着“迅雷铳”朝寨子冲了过去。 齐玄素只得跟在后面。 虽然两人只剩下先天之人的修为,但速度仍旧远胜常人奔跑,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寨子的跟前。 不过在此过程中,两人的境界修为又进一步降低,已然到了最低谷,也就是昆仑阶段。再往下便是后天之人的范畴了。 寨子里的人也发现了两人。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明白为什么齐教瑶说这些罪民生不如死。 一眼望去,所有人都是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皱纹纵横,血肉干瘪,如同干尸一般,分明是早该寿尽而死,可偏偏不死,一个个状若活死人。 这些人不管原本修为如何,此时也都被压制在昆仑阶段。 按照道理来说,大家都是昆仑阶段,罪民人多势众,自然是稳操胜券,不得不说姚祖的心思巧妙。只是姚祖没有料到后世火器的进步如此之大,能极大消弭人数的优势。 又因为这里一直没出过事情,后世的历代地师也没有去填补这个疏漏,正是秉持了只要没出问题就别去乱动的信条。 齐教瑶端着迅雷铳,铳盘转动,五根铳管轮流喷吐焰光。 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割草。 罪民们成片地倒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迅雷铳”之所以作用不大,是因为威力太小,别说天人,遇到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就很难破防了,射速再快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射日长铳”一发击毙,最不济也是重伤。 不过对上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迅雷铳”还是能够破防的,而且这些罪民也没什么甲胄可言,更没有应对火铳的经验,甚至因为不死之身,十分麻木,只是扎堆无脑硬冲,自然是死伤惨重。 齐教瑶一边扫射,一边哈哈大笑:“老古董们,世道变了。” 齐玄素跟在齐教瑶身后,只是点射,清除漏网之鱼。“画龙手铳”威力太大,经常是一铳过去,两三个罪民被炸成血雾。 一炷香之后,齐教瑶的弹药用完,铳盘停止了转动,此时的铳管已经发红,甚至有了融化的趋势。 齐教瑶丢掉“迅雷铳”,又摸出两把普通手铳,继续开铳。 小半个时辰后,整个寨子再也没有能够站着的罪民。 第二十九章 地下城 齐教瑶招呼齐玄素道:“快找入口,等到明天这个时候,这些罪民就会复活,我可没有弹药了。” 齐玄素只得跟齐教瑶分头在寨子里寻找所谓的入口。 这个寨子十分简陋,基本没什么特殊的,既没有阵法,也没有机关,就是普通的村寨格局,用来住人的。根据齐教瑶所说,这些罪民能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乍一听还不错,仔细一想就有点毛骨悚然了,这无疑是一种酷刑。 最终,两人找到了一口枯井,这就是入口了。 井口不大,只能供一人出入,齐玄素自忖有“归藏灯”的保护,当先进入井口之中,以双手双脚分别撑着井壁,缓缓下降。 然后齐玄素发现越往下走,空间越大,他的双臂很快便无法触及到两侧井壁了,只能变为自由下落,十余丈的高度,把只剩下昆仑阶段修为的齐玄素摔得不轻。 不过齐玄素到底是曾经从飞舟上跳下来的人,这点高度还摔不死他。 再抬头望去,就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光点,那就是井口了。 齐教瑶有了齐玄素的探路,心中有数,提前找了根绳子,顺着绳子滑下来。 枯井的下方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窟,这里明显有一些人为开凿的痕迹,不知通往何处。 齐玄素问道:“你我如今只剩下先天之人的境界修为,就算遇到了仙物,又要如何收取?” 齐教瑶不交实底:“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好说,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总不能半途而废,先找到仙物再说吧。” 齐玄素没再说什么,沿着地下洞窟中的人工开凿痕迹前行。 洞窟不知多深,整体还是往下的,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座神殿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这一座建造在地下的神殿,与地下环境完美融为一体,不过看得出来,这座神殿并非上古巫教的遗留,反而带了一些道门的风格色彩。 齐玄素推测,这可能是姚祖修建的神殿,她既是巫教之人,又是道门之人,算是两相融合了。 神殿并不大,直接开凿在岩壁上,以一条长长台阶与洞窟相连,大门没有关闭,可以直接走入其中。进入其中之后,脚下是一个类似同心圆的结构,齐教瑶踩在凸起的小圆上,地面上所刻的各种符箓被依次点亮,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盘形状,然后齐玄素和齐教瑶就随着脚下的圆盘猛地向下降去。 环顾四周,是井壁一般的存在,左右两侧还有两条完全以虚幻符箓连成的“绳索”,负责牵引正承载着两人的圆盘,控制下降速度。 很快,四周的井壁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两条由符箓构成的“绳索”牵引圆盘下降。 向外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屹立于已经开始崩溃的各种深渊裂缝之间,上方是一片伪造的星空,虚假的星辰密密麻麻,使得这里不是漆黑一片,有了微弱光亮,仿佛这里不是位于地下,而是位于浩瀚星空之下。 一炷香的时间后,圆盘落地,下方是个类似祭坛的存在,刚好承接下落的圆盘,严丝合缝。 齐玄素和齐教瑶从祭坛上走来,这里是一处制高点,可以俯瞰星空下的地下城,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这是何等壮阔的地下城池。 除了各种层层叠叠的神殿之外,还有一些巨大的雕像,几乎有百丈之高,都是巫真的模样,没有十一巫中的其他大巫。看来这座地下城是巫真的私人“宅邸”,与其他祖巫不相干。wEnxUemI 不敢想象,当初建造这样的地下城,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因为太多的空间裂缝,所以地下城的许多地方已经无法前往。也许原本另有道路来到地下城,不过在灵山洞天崩溃之后,道路已经被阻断,于是姚祖另外开辟了这条道路。 地下城的正中位置是一座山,许多建筑依山而建,在最高处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距离“星空”最近,远远望去,如同天上仙宫。 齐教瑶伸手指向那座宫殿:“仙物就在那里,巫真的遗骸也在那里。” 齐玄素皱眉道:“要穿过半个地下城,就凭我们现在的境界修为,恐怕并非易事。” 齐教瑶道:“放心,这是一座空城,这里的巫族都被巫真吸干了,反倒让我们省事了。” 说罢,两人沿着祭坛下方的道路往地下城走去,果真如齐教瑶所说,这是一座空城,没有守卫,也没有什么罪民。 一路上反倒是可以看到许多空壳,之所以说是“空壳”,而非尸体,因为这些遗骸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内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就像蝉蜕之后留下的空壳,一触就碎。 眼看着那座位于地下城中央位置的大山越来越近,齐教瑶有些兴奋:“一件仙物!” 齐玄素给她泼冷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上一个私自拥有一件仙物的人叫陈书华,她可是堂堂仙人,至于她是什么下场,我也告诉你了。你怎么用仙物,我不管。我只要‘玄玉’和舍利子。” 齐教瑶倒是自信满满:“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齐玄素再次试探道:“齐道友,你果真姓齐吗?我怎么觉得你姓姚呢?” 齐教瑶嘿然道:“你不是与姚家有些关系吗,我是不是姚家人,你会不知道?对了,你不是会猜吗,你可以猜啊。” 齐玄素道:“我猜,你肯定姓姚。毕竟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齐教瑶看了齐玄素一眼:“小子,疑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我要是姓姚,我就不是爹娘生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齐玄素也只能相信了。 很快,两人来到了山脚下。 到了这里,齐玄素感觉到自己的境界修为又被进一步压制,几乎要变成后天之人,就连“画龙手铳”都要拿不动了。 齐玄素只能把“画龙手铳”收回到须弥物中,取出多年不用的“青渊”。 这可是齐玄素的宝贝,既是师父留给他的遗物,又是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半个定情之物,毕竟名字就是青霄加上天渊。 齐玄素本来打算将其当作一个念想物件,万万没想到还有再拿出来当兵刃的这一天。 到了现在,齐玄素也能大概推断出这件仙物的神异,算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能无差别削弱境界修为,可齐玄素不认为这件仙物能够削弱压制仙人的境界修为,至多是有些影响,就如“天师印”、“传国玺”等加持类仙物也只是让仙人修为大增,而不足以提升一个境界。那么用在仙人交手之中,就显得异常鸡肋。 仙人对付仙人之下的对手,不用这件仙物也是碾压,仙人对付同境界的对手,只要不跌落境界,恐怕还不能左右胜负。如果是不分敌我,两个人一起削弱,那就更鸡肋了。 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以寡敌众,遇到众多天人围攻仙人的情况,就像陈书华的处境,这件仙物便可以发挥奇效了。只是这种情况并不算多,就算是围攻,也必然有一位仙人亲自坐镇。 而且说实话,齐玄素的境界修为被压制到如此地步,实在不知该怎么去拿取仙物。也难怪地师干脆不设守卫——仙人当然不受影响,如果真是仙人潜入此地,除非地师把“帝释天”安置在这个地方,否则设置什么守卫都是白搭。 不过看齐教瑶信心满满的样子,说不定从地师那里偷了什么宝贝,或者是有什么办法。 「这种探索类情节,写的比挤牙膏还煎熬。」 第三十章 照骨镜 齐玄素和齐教瑶越往那座大山走,越是觉得渗人。太多所谓的“空壳”了,都是被巫真吸干的。 由此可见道门和巫教的区别,道门的祖师是把道门当作千秋万代之基业来经营,都是为了道门如何如何。祖巫则把巫教当作一个挂件,巫教与她们手中的法器宝物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更大一点,到了关键时刻,说舍弃了也就舍弃了。 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下,这里更是可怖,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木桩,一头被削得很尖,一头扎根在地下,被摆成没开花的凤尾兰模样,每根木桩上都串着一个人,就是从排泄的部位插进去,木桩的尖头再从嘴里探出来,整个人贯穿插在木桩上,十分残忍。这些死去之人并非都是空壳,有些已经化作白骨,有些还是干尸,可见他们死于不同时期,更在巫真将此地的巫族全部吸干之前。 如此多的木桩就像一丛丛荆棘分布在山麓各处,形成了可怖的“风景”。 还有些被吊起来的风干尸骨,悠悠荡荡。 齐玄素久经阵仗,固然不会被这等景象吓到,却也不会觉得舒服。 齐教瑶看了看这些尸体,叹道:“这是巫教献祭的‘祭品’,生前应该是罪犯刑徒,被活活饿死之后,再慢慢风干,然后摆在这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十分野蛮的行为,巫教不灭,天理难容。文明取代野蛮是必然。” 上山道路的两侧都是各种建筑,这些建筑已经被某种类似尸蜡的物事彻底封住了,不过建筑的外面还有各种简单壁画,时隔多年,仍未褪色。 齐教瑶站在一幅壁画前:“这些画里记载的故事都跟巫真有关。”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 十一巫的时代,每个祖巫都有自己的追随者和信徒,平日里各行其是,每位祖巫都好似是一国之主,享受供奉。 这一幅画展现的就是巫真坐在一个巨大王座上,如同巨人,身着绘有奇异花纹的长袍,戴着遮挡面容的青铜面具。在她的脚下围绕了许多身影,还没有王座的扶手高。有跪着低头祈祷的,有匍匐行礼的,也有站着却双手做托举状,双眼虔诚地望着巫真,似乎在等待巫真的恩赐。 下一幅壁画就古怪了,巫真仍旧坐在王座上,作势要揭开脸上覆盖的青铜面具,那些人影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极为惊恐,四散而逃,有些人欢欣雀跃,似乎正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第三幅壁画,巫真揭开了脸上的青铜面具,因为壁画的表现形式有限,所以巫真的相貌并没有被具体描绘,只是漆黑一片,也可以理解为被阴影笼罩。而那些围绕在巫真周围的人,无论是惊恐的,还是欢欣雀跃的,其轮廓都变成了虚线,似乎意味着他们化作了阴影。 这就与巫真的“阴影界”对应起来了。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巫即和巫真相差这么多?巫真有这么多遗迹,巫即却什么也没有。” 齐教瑶回答道:“巫即是第一个死的,对她的镇压也是最严酷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继续往上走。 这三幅壁画之后,因为地形的缘故,很长一段山路的两侧没有建筑,自然没有壁画。 待到山路两侧重新有了建筑,又是一幅长壁画,这次是十一巫全部出场,一张长桌,巫咸坐在正中,其余祖巫分坐左右,神态各异。巫阳在最角落的位置,没有入座,依桌而立,姿态轻佻。巫阳也是唯一普通人身高的,在巨人一般的灵山十巫面前,显得十分玲珑小巧,还没桌子高。 桌上没有珍馐佳肴或者美酒,只有一颗石头。 齐玄素扫过这些壁画,脚步不停。 齐教瑶跟在齐玄素的后面,经过壁画上的巫真身前时,脚步微微一停,复而前行,说道:“从几幅壁画的内容来看,巫真拥有把人化作阴影送入阴影界的神通,所以我们要小心了,虽然巫真的遗骸已经与半仙物融合,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双眼的存在,但还是尽量避免与其双眼对视。” 齐玄素应了一声。 终于,两人登上了山顶,来到了位于山巅的神殿之前。 虽然离着很远的时候,看这里好似天上宫阙,辉煌雄伟,但真正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座神殿满是破败,除了最基本的架构,其余能毁的差不多都已经毁了,就连墙壁和穹顶也残缺不全,真正的断壁残垣,只是这里被某种奇异力量所笼罩,被照得通明,在黑暗的地下城中才会显得格外显眼。 在神殿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石座,正是壁画中巫真所坐的王座。 此时王座上并无巫真的存在,只有一个由无数阴影纠缠而成的巨大黑球。 透过阴影,隐约可以看到在黑球的中心位置有一面铜镜。 齐教瑶见状笑道:“果然是‘照骨镜’。” 齐玄素吃了一惊。 他当然听说过“照骨镜”。 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此镜号称“照骨”,就是因为其能够照出一切本来面目,无论是武夫的千变万化,还是方士的幻术,亦或是大妖的化形,被此镜一照,都要显出原形,故而“照骨镜”是绝佳的镇妖器物。 现在看来,应该是“照骨镜”与巫真融合之后,产生了某种异变,本来是镇压妖物,如今不仅仅是镇妖,变成了不分彼此全部镇压,这才导致两人的境界修为被压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至于那个包裹着“照骨镜”的阴影黑球,应该就是巫真遗骸的剩余部分,正应了两者还未完全融合的说法。 齐玄素问道:“齐道友,我们要如何带走‘照骨镜’?” 齐教瑶道:“要先把‘照骨镜’暂时‘关上’,没了‘照骨镜’的压制之后,你我恢复本来修为,自然能够轻易带走。” 不等齐玄素接着发问,齐教瑶已经继续说道:“至于如何暂时压制‘照骨镜’。我也有办法。” 说罢,齐教瑶同样取出了一面镜子,解释道:“这是造物工程仿造的‘昊天镜’,宝物品相,不过仿制的时候出了一点偏差,神异大减,最大的特点是坚固,不逊于许多半仙物,甚至能当盾牌用。” 然后齐教瑶双手举起这面镜子,用镜面对准了“照骨镜”。 两面镜子对着照,两者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就像一条狭窄的隧道,向两侧无限延伸。 在这一瞬间,“照骨镜”施加的镇压神异被齐教瑶手中的镜子给全部“吸收”了。 毕竟是无人驾驭的仙物,又不曾生出精灵,所以才能如此取巧,如果换成有人驾驭,万不会如此。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齐玄素感觉到自己的境界修为又回来了,从快要跌落到后天之人的地步,重新回归造化天人。 重新掌握力量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不过齐教瑶手中的镜子显然无法承受“照骨镜”的力量,虽然是宝物品相,坚固程度堪比半仙物,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已经出现了裂痕。 齐玄素不再犹豫,立刻出手。 不过他不敢直接伸手去拿“照骨镜”,而是用出了“伊奘诺尊的左手”,火焰手掌深入阴影之中,将“照骨镜”抓到了手中。 几乎就在同时,齐教瑶手中的镜子也彻底崩碎,化作漫天流萤,前后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 “照骨镜”又要发挥威力,压制所有人的境界修为,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齐玄素就已经从造化天人跌落至无量天人。 齐玄素想也不想,直接把“照骨镜”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 凡是须弥物,最低层次也是宝物品相,只是寻常须弥物不仅无法隔绝仙物的影响,甚至无法承载仙物。 齐玄素的须弥物是姜大真人给的,本就是针对仙物设计、炼制,算是半仙物品相,所以在齐玄素将“照骨镜”收入“玉龙环”之后,无形的压制也随之消失不见。 不过事情的发展远没有这么简单,随着齐玄素收走了“照骨镜”,那个由无数阴影组成、原本包裹着“照骨镜”并且十分安静的黑球开始躁动起来,不断扭曲变化,不断有游散的黑影脱离黑球,开始在大殿内自由飞舞。 齐教瑶丢掉手里的镜框,来到齐玄素的身后,快速说道:“‘照骨镜’不是巫真的物事,而是天师教留下来镇压巫真遗骸的半仙物,只是没想到两者会合为一体。如今我们取走了‘照骨镜’,两者又没能完全融合,等同是我们拿走了镇压器物,释放了剩余的巫真遗骸。” “巫真遗骸的大部分力量都被‘照骨镜’汲取,剩下的残骸本身不足为虑,不过巫真残骸又撬动了阴影界的力量,这让嗣天师的封印有所松动,我们恐怕要直面一个巫真化身了。” 齐玄素已经有些麻木。 既不惊讶,也不震怒,好似理所当然。 他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仙物在他的手里,他也懒得说什么了。 转眼之间,阴影组成的黑球已经不再是球状,而是逐渐化作一个虚幻的半透明人形,戴着青铜面具,身着花纹繁复的长袍,端坐在王座上面。 第三十一章 拳震虚空 齐教瑶这种人就是谎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先前她说巫真与随身携带的半仙物融合,这就给人形成了误导,既然是巫真随身携带的半仙物,那就肯定是巫真的东西。 可实际上是天师教留下的半仙物,放在了巫真的遗骸上面,也能勉强说是巫真随身携带。你就说是不是随身吧。 可两者的性质全然不同,巫真自己的物件,当然可以随便拿走,因为巫真不会自己镇压自己。可天师教总不会专门留下一件半仙物给巫真陪葬,天师教还没有这么大方,一定是有用意的,那就镇压巫真,把这种镇压器物拿走,必然会引起严重后果。 如果齐教瑶一开始就说“照骨镜”是天师教的东西,那么齐玄素未必会跟她一起过来,就凭她自己,能暂时压制“照骨镜”,却无法分身拿走“照骨镜”,必须两个人配合才行。而且别看齐玄素拿走“照骨镜”的时候轻描淡写,换成另外一个人,没有“伊奘诺尊的左手”,还真不一定能穿过包裹着“照骨镜”的阴影。 不过此时“照骨镜”落到了齐玄素的手里,齐玄素也是心安理得。 天师教的东西,那就是正一道的东西。嗣天师留下的东西,就是张家的家传之物。他是张家的女婿,这不是物归原主了吗? 说回巫真,她已经死了多年,其遗骸纵然有些神异,至多与巫罗的化身在伯仲之间。更何况巫真的遗骸已经被“照骨镜”汲取了大部分力量,只剩下部分残骸,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这里有一个变数,那就是阴影界。 正是因为阴影界的存在,巫真才存在着复活的可能,让嗣天师不得不将其分成两部分封印,神魂沉沦于最后一战的幻境之中,不能自拔,遗骸置于王座之上,以“照骨镜”镇压之。 这也是地师没有取走“照骨镜”的原因之一。 巫真遗骸本身的力量已经十分虚弱,可撬动了阴影界的力量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无数阴影自虚空之中涌出,围绕着王座飞舞,然后依次涌入那个虚幻人影的体内,不断填充,使其凝实。 可惜齐玄素刚刚用过一次祖天师的天雷,此时还在间歇阶段,无法再次使用。只好显化出天象法身,以卑弥呼尊为主,抬手往下一扯,一轮耀阳坠落人间。 就在此时,一双完全由阴影构成的巨大手掌凭空伸出,将这轮耀阳托住。 齐玄素抬头望去,只见在王座的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接天连地的深沉“帷幕”,好似从上方的虚假星空中垂落,这双阴影大手便是从“帷幕”的缝隙间探了出来。 接住耀阳之后,双手一合,所有的火光瞬间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帷幕”之后大约就是阴影界了。 巫真的神魂也在其中,只是被嗣天师以大神通困住了。 不过嗣天师的封印此时有了些许松动,刚才的巨大手掌大概就是巫真神魂驾驭阴影界的力量所显化,只是嗣天师的封印仍旧存在,巫真也仅仅如此了,终究是无法亲自下场。 齐教瑶道:“巫真神魂一直在沉睡之中,巫真遗骸的复苏,在一定程度上惊醒了巫真的神魂,这便是外患引动内患,只要我们把巫真的遗骸解决掉,巫真的神魂便会在嗣天师的封印下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齐玄素收起法身,转而显出人仙真身。 到了造化阶段的武夫,体内气血并不活跃,近乎于一潭死水,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也会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武夫平时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wenXUEmi 换而言之,这只是常态,如果将气血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就能发挥出全部实力,体魄上也会出现种种异象,此谓之人仙真身。 随着齐玄素搬运气血,周身骨骼血肉“噼啪”作响,“幽逸云衣”膨胀,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增至丈六之高——到了造化阶段,人仙真身已经彻底完整,与上古巫教的大巫们并无二致。 下一刻,齐玄素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残影,真正的齐玄素已经来到了王座前的三尺位置。 齐玄素的一拳毫无花哨可言,凭借血气拳意强行破开重重阴影,所过之处,阴影如冰雪消融,烟消云散。 无数阴影不断与齐玄素的磅礴血气相互抵消。 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地面变为类似琉璃质地的存在,实是因为武夫气血已经到了烈火灼烧的温度,就连铺地的石砖也承受不住。 拳意激荡之下,巫真的身形忽明忽暗。 齐教瑶早已远远躲开,大声叫好:“天渊,打得好,打死她。”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教瑶就比小殷聪明多了,小殷有事是傻乎乎地真上,然后就被人家抓着后颈提起来捅了一剑,汩汩冒血。要不是她体质特殊,就要丢了小命。 到底是年轻了。人老奸马老滑。 一拳无功,齐玄素用出“人仙百相”,右手化作龙首,一口咬在巫真的肩膀上,却是以实击虚,哪怕巫真的遗骸已经完全阴影化,并非实体,仍旧躲不过这一击。 齐玄素的左手则是燃烧起“恶火”,一拳砸下。 恶火乃是天底下最诡异的火焰之一,更在卑弥呼尊的太阳真火之上,不仅能够将活人强行转化为妖怪,也能烧灼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甚至伊奘冉尊也是在诞下火神时被这种火焰所重创,可见其厉害。 巫真自然也不能幸免,“恶火”迅速蔓延开来,烧灼阴影,火焰所过之处,躯体扭曲变形。 如果是修炼“五雷天心正法”、“浩然气”、“大日经”这等天下至正之法,那么还能依靠功法特性以正克邪,无奈巫真本身也是偏向邪道一途,自然是无从化解。 巫真只能暂时压制,然后就如壁画中那般,作势要揭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本来面容。 只要将齐玄素拉入阴影界中,就算齐玄素再大的神通,也奈何不得她,反而齐玄素自己要置于十分凶险的境地之中。 齐教瑶高声道:“天渊,不要看她的眼睛!” 话音未落,巫真已经揭下了脸上同样由阴影构成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容。 正如壁画中所表现的那般,根本无法看到巫真的面容,她的整张脸仿佛虚空一般,唯有在双眼的位置,浮现出两点深沉的光亮,仿佛两个漩涡,深不见底,吸摄万物。 齐玄素闭目不看,凭借“魔刀”的感知和直觉,打出全力一拳。 只见齐玄素周身穴窍浮现三百六十五尊身神,皆是齐玄素的模样,也齐齐出拳。 齐玄素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随之响起无数“雷声”,似是军中擂鼓,响彻天地,一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这一拳没有半点柔劲,更没有半点刚柔并济的意味,只有一味的阳刚,但这一拳豁然已经至阳至刚到否极泰来的地步,阳极阴生。 剧烈的震荡随着他一拳发出而蔓延整个虚空,无所不至,无所不在,一时整个神殿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虚空是万物寄托所在,比“气”更为缥缈难测,人仙传承便是将以力破巧发挥到极致,既然虚空是承载万物的所在,那我便一拳打碎虚空,依托在虚空上的万物自然随之湮灭消失。 这便是人仙传承的破碎虚空境。 齐玄素还未跻身人仙,所以不能直接打破虚空,但足以震荡虚空。 就连虚空都变形扭曲,那么依托于虚空的各种物事也不会安然无恙,如许多精妙阵法、符箓便在这样的扭曲之下偏离本来运行轨迹,不攻自破。 武夫总是有着这样的不足或者那样的不足,在特定的条件下,甚至被谪仙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常常陷入到有力使不出的尴尬境地之中,但毫无疑问,只要给武夫一个合适的机会,天下万物,一拳足矣。 齐玄素再无半点留手,顾不得灵山洞天十分脆弱的空间是否能够承受,不过这里既然还有一个次级洞天,那么空间应该是比较坚固的。 只见上方虚假的星空扭曲变形,星落如雨。 巫真身后的深沉“帷幕”被齐玄素一震而散。 这一拳去势不止,震荡的虚空一路蔓延至巫真全身上下,使得巫真也随之扭曲不定,仿佛一个狂乱的影子。 原本被巫真暂时压制的恶火又开始肆虐起来。 任你何种手段,一震即散。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随着他震荡虚空,有一道空间裂缝骤然变长变粗,原本如小河流一般,转眼之间已经是江河一般。 若是好几道空间裂缝连在一起,就可能导致一片区域直接崩溃,形成类似于深渊黑洞的存在。 世界如树,跌落深渊,就好似落入“叶海”之中,除了有翅膀的“蝴蝶”、会吐丝的“蜘蛛”,其余就要听天由命了,运气好的是从这个树枝跌落到另一根树枝,还在大树的范围之内,就像挪移之法,运气不好,直接脱离了大树的范畴,便再也回不来了。 第三十二章 崩塌 虽然齐玄素的这一拳让周围空间有了不稳的趋势,但这一拳的战果也相当不错,让巫真无法维持人形,有了再次溃散成一团阴影的趋势。 如果齐玄素能紧接着第二次震荡虚空,必然能让巫真的身形彻底崩溃,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齐玄素再出一拳,他也只能错过这个机会,改为普通一拳,以拳意伤敌。 这一拳虽然比不得破碎虚空,但也不容小觑,以实击虚,在巫真的胸口生生打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贯穿洞口。 便在这时,齐教瑶终于出手了,她并非凭借自身的神通克敌制胜,而是依仗外物,只见她一剑横扫,同样是以实击虚,在巫真的阴影之躯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而且在伤口处有一团阴影状的物事盘踞,仿佛活物。 齐玄素见过此类手段,正是天下第一奇毒“奢比尸毒”,开明六巫的陨落便与此毒大有干系,此时用来对付巫真,倒也对症。 此毒厉害自然是厉害,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贵,而且属于道门严格管制的物品,等闲难以弄到。不过考虑到齐教瑶连灵山洞天的各种机密都能偷窃出来,弄一些“奢比尸毒”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恶火”和“奢比尸毒”双管齐下,加速了巫真的崩溃,不断有阴影从巫真的躯体上逸散出来,重归阴影界。 不过随着巫真的崩溃,这座神殿似乎也不堪重负,不仅逐渐褪去了光华,而且呈现出崩溃的趋势,开始不断摇晃。 也许是齐玄素先前的震荡虚空不小心损坏了这座神殿的根基,也可能是这座神殿与巫真的遗骸息息相关。 总之,这座神殿要塌了。 齐教瑶第一个向山下跑去:“巫真的遗骸已经解决,我们赶快风紧……扯呼。” “风紧”二字出口的时候,齐教瑶还在齐玄素的视线范围之内,待到“扯呼”二字出口的时候,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齐玄素暗骂一声,也紧跟着向山下跑去。 之所以两个天人是用跑的,还是因为此地的空间裂缝太多,实在不好贸然飞行,哪怕恢复了境界修为,也是用腿比较稳妥。 齐玄素很快发现,不仅仅是上方的神殿不堪重负,而是整座山都开始崩塌。 忽然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都摇晃了一下,齐玄素不由一惊。因为这不是错觉,而是整座山切切实实摇晃了一下。齐玄素当然不怕天崩地塌,就算把他埋在山底下,他也能一点一点爬出来,只是这里太特殊了,到处都是空间裂缝,万一掉落到空间裂缝之中,那就是九死一生。 紧接着就是“轰”的一声巨响。 然后在齐玄素的视线之中,一座位于半山腰的殿宇轰然坍塌,转眼间只剩下一片废墟。在这座殿宇坍塌之后,其余建筑也没能幸免,相继坍塌,烟尘四起。 整个天地的晃动越发剧烈,地面上铺就的砖石开始跳动,所有的建筑都在左右摇晃,轰隆隆的连绵巨响由脚下地底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而来。 齐玄素脸色微变:“地龙翻身!” 所谓“地龙翻身”又称“地动”、“地震”,每每出现之时,毁城灭国,山崩地裂,不在话下。 整座山乃至于整个地下城的摇晃愈发剧烈,有些地方的地面已经开裂,一条条沟壑仿佛择人而噬的大嘴,不断张大,城墙、宫殿,地下城的房屋街道,都在这片震动中,不断倒下化为废墟,那些尸体空壳也难以幸免,落入沟壑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谁也没有想到,巫真的遗骸覆灭之后,竟然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逆转,地底迸发出的巨力,要将这座地下城彻底湮灭。 剧烈的震动之下,不断有山岩崩塌而下,或是大批泥石如海啸雪崩一般奔流而下,淹没所有。伪造的星空已经彻底崩碎,一切被这忽如其来的天地伟力笼罩,因为此处位于地下,在这股天地伟力的作用之下,不仅仅是大地震颤开裂,上方也不断有巨石落下,蕴含千钧重力,若是被巨石砸到,天人之下就要变成一滩血泥。 齐玄素不得不拔剑而行,挥动剑光,从上方掉落的巨石,刚刚接触到齐玄素的剑光,便直接化作齑粉,不留半点痕迹。 很快,齐玄素追上了齐教瑶的脚步。 两人一起回到先前来时的祭坛位置,却发现那个可供升降的圆盘已经损坏,毫无动静。 齐教瑶取出一个罗盘,脚下凭空生出一张巨大阵图,呈太极双鱼状,承载两人,然后齐教瑶再一挥大袖,阵图代替圆盘托着两人缓缓向上升起。 两人节节而上,拔高而起,不过行至中途,这条通道也开始崩塌,落石如雨,齐玄素不断出剑,强行开辟出一条通路,齐教瑶全力催动手中圆盘,使得阵图速度再快一分,终是在地下城崩塌之前,逃出生天。 虽然这个地下洞窟还未坍塌,但也不保险,两人不敢过多停留,原路返回上方的寨子,此时那些罪民还未复生,齐玄素和齐教瑶又离开了寨子,一直回到天师教立下石碑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WeNXuEmi.Cc 脱得险境,接下来就要“分赃”了。 “照骨镜”在齐玄素的手中,就算是齐玄素不想给了,齐教瑶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别看齐教瑶的手段不少,又是舍利子,又是“奢比尸毒”,可齐玄素身为后天谪仙人,也不是吃素的,还有两件半仙物,真要动起手来,哪怕齐玄素没有“希瑞经”书页,也是占据上风。 只是齐玄素并不打算留着“照骨镜”,一则是“照骨镜”的作用比较鸡肋,对他而言用处不大,如今他身居高位,麾下有的是人手,怎么会以寡敌众?二则“照骨镜”算是地师的东西,他想要查清“长生石之心”的真相,不意味着他想要跟地师撕破脸,最起码现在还不想从地师的口里夺食,惹得一身骚。 不过想要让他直接交出“照骨镜”那也是不可能,齐教瑶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 齐教瑶是老生意人了,自然明白这一点,取出了“玄玉”和一颗闪烁着金光的琥珀色舍利子,这便是齐教瑶所说的佛陀舍利了,固然比不得佛祖舍利,也是一等一的珍贵之物。 齐玄素并不满意,摇头道:“还不够。” 齐教瑶不满道:“我们事前说好的,就这些。” 齐玄素道:“你在事前可没交实底,‘照骨镜’分明是天师教的镇压之物,结果弄得又是巫真遗骸复活,又是地下城坍塌,我们先前谈好的就不作数了。” 齐教瑶哼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齐玄素稍稍拔高了音量:“我出了很多力,承担了很大的风险……” 说到这里,齐玄素微微一顿:“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关键是。”齐玄素伸手拍了拍心口位置,“你不说实话,背叛我,伤了我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拿你当伙伴,你却在我的心上割了一刀。所以,得加钱。” 齐教瑶怒极反笑:“你这是敲竹杠!” 齐玄素无所谓道:“就问你要不要吧。” 齐教瑶一咬牙:“要,当然要!我再加一份‘奢比尸毒’,这样总行了吧。”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道:“可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虽然齐教瑶戴着面具,但也可以想象她一定是臭着一张脸,从须弥物中又取出一个玉瓶,依稀可见里面阴影缠绕,正是“奢比尸毒”。 齐玄素也取出“照骨镜”,丢给齐教瑶,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齐玄素又感觉自己的修为差点跌落到无量阶段,好在齐教瑶很快便将“照骨镜”收入特殊的须弥物中。 交易完成,齐教瑶小声咕哝道:“你可别让我逮到机会,要不然我肯定让你身无分文。” 第三十三章 喝茶 齐玄素不在,陈剑仇也有了几分空闲。 今天有人约陈剑仇吃茶。 这是岭南的习俗,传到了南洋。 大约是秘书当习惯了,陈剑不喜欢迟到,更不喜欢卡着时间进门,而是习惯了早到——为上司打前站。 所以哪怕是别人请陈剑仇吃茶,陈剑仇也早到了一个时辰。 这座茶楼位于狮子城的西北区,鱼龙混杂,陈剑仇没急着去二楼雅座,而是在一楼大堂随便找了个位置,要了一碗寡淡茶水,不紧不慢地喝着。 如今的陈剑仇已是今非昔比了,在旁人的眼里,他也是大人物,齐首席的秘书,徐次席的义子,两边都说得上话,他甚至因为调查古仙的事情还跟兰大真人有点渊源,在旁人看来,这便是手眼通天。 齐玄素不在的时候,陈剑仇也自有一股雍容沉稳的气势。不过在齐玄素身边的时候,陈剑仇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并没有太多存在感。 这不奇怪,在东华真人、七娘面前的齐玄素与在道府下属面前的齐玄素,也是两个样子,在一众平章大真人面前的齐玄素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在属下面前,没有威严便很难推行命令,容不得太多平易近人。而在长辈的面前,又要摆正晚辈的位置,不能逾越。 这便是传统的东方式关系,谁也跳不出这个樊笼。 陈剑仇的心思有些杂乱,关于齐玄素被举报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是齐玄素的身边人,如果齐玄素倒了,谁都能跑,唯独他跑不掉。看看王教鹤、王教鹰、郑教何等人就知道,这些人的秘书一个也没逃掉。 万幸,齐首席不在,张次席把事情接了过去,还真就没让这件事溅起太多水花,这让陈剑仇不得不佩服了,难怪齐首席这样的人物也从不敢小觑张次席。 最近这段时间,他的义母和张次席都在查这件事的幕后推手,多少有点端倪,只是线索不多,因为寻根溯源,就一路查到玉京去了。 涉及到玉京,那就复杂了。 那才是大人物扎堆的地方,过去的王教鹤何等权势,在玉京也算不得最顶尖人物,最起码金阙议事的时候还没资格坐最前排。 表面上扳倒王教鹤的是齐首席,可大家都知道,齐首席只是具体执行之人,真正下令的是齐首席背后的东华真人。扳倒一位南洋皇帝,东华真人都没亲自下场,只是高居幕后,这是何等权势? 像东华真人这样的参知真人,有三位。 正当陈剑仇思绪飘远的时候,约他吃茶的客人到了。 来人见到陈剑仇后明显一愣——他已经特意早来了半个时辰,却没想到陈剑仇更早。 既然两人都早到了,那也没必要非要卡着定好的时间谈事情,直接去了楼上的雅座。 此人姓邓,江湖诨号“雨师”,与被万师傅一拳打死的风伯并列齐名。 在“天廷”的派系之中,邓雨师谁的人也不是,他只听令于金公祖师,且独当一面。 两人坐下之后,邓雨师亲自斟茶,然后开门见山:“通过唐辅理约了您几次,想见您一面,实在不容易。” 陈剑仇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答非所问:“这茶不错,应该是今年第一茬的新茶,喝茶。” 邓雨师扶了下茶杯,却没有喝:“我也不绕圈子了,都是生意上的事情。” 陈剑仇放下茶杯,微笑道:“南洋里里外外多少年了,阁下不是第一天出来做生意,该拜的码头都拜了,该烧的香也烧了,没必要再多走我这里一遭。” “陈法师这话就见外了。”邓雨师有意放低了姿态,“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南洋终究是变天了,以前的那些老关系已经时过境迁,进新庙,拜新佛。” 陈剑仇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且不说其他,齐首席到南洋三年了,庙也好,佛也罢,都谈不上一个‘新’字。过去两年怎么干,以后还怎么干就是了。” 邓雨师道:“陈法师说笑了,这不是西婆娑洲开战了吗,这么多难民涌入,许多地方都开始战时管制,生意不好做了,尤其是来往通关,还得跟道府汇报一下。” 陈剑仇摆手道:“该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我可代表不了道府。” 邓雨师又帮陈剑仇把茶倒满:“陈法师过谦了,谁不知道您是小首席,是齐首席最信任的人,只要您一发话,这事就十拿九稳了。” “抬举我了。”陈剑仇用手一罩茶杯,“且不说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就算有,我也不敢胡说八道。你要问我,我的回答肯定是照着规矩办。不过,战时管制不会长久,主要是针对各种火器和粮食,甚至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主要任务、唯一任务是服务好首席副府主,除此之外,我不直接参与任何道府事务。既然你提到了唐辅理,那就与唐辅理继续联络吧,唐辅理知道怎么办。” 邓雨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明白。刚才我们是开门见山,都没有自我介绍,陈法师应该知道我代表了谁。” 陈剑仇抬手扶了下簪子,点头道:“知道,当然知道。只是阁下也应该知道如今的道府是谁在‘掌盘子’。” 邓雨师道:“所以我才说今时不同往日。” 陈剑仇微微一笑:“我人微言轻,办不成阁下的事情,阁下不会怪我吧?” 邓雨师挤出几分笑意:“陈法师说笑了。” 陈剑仇再次举起茶杯:“喝茶。”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陈剑仇主动起身离去,也主动结了茶钱。 邓雨师独自坐在雅座中,以两根手指轻轻旋转着轻薄到半透明的茶杯,沉默了很久。 现在的他,根本没资格直接求见齐首席齐玄素,只能拐着弯邀请到这位陈大秘,结果还吃了个软钉子。 秘书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位齐首席的门槛该有多高。 门槛高低与权力基础是息息相关的。 据说这位齐首席最近正在闭关,不知搞什么名堂。 在邓雨师看来,这位齐首席有些过于爱惜自己的羽翼了,也有些吓人了。 一个男人,在没有发迹之前,常常会被别人以女人来衡量其价值。比如说,在底层衡量一个男人的家境,很多时候会以能否娶上媳妇为最简单直接的标准。如果一个男人能够经常更换身边的女人,虽然要在道德上谴责他,但很多人会在心底里下意识地承认其很有本事。 可一个男人发迹之后,就不能这么衡量了,要反过来,能够在女色方面洁身自好,那就有些恐怖了。 因为身居高位之后,攻守之势异也,反而变成想要完成阶级跃迁的女人开始狩猎这些高位男人。换而言之,周围的诱惑实在太多了。放纵自己,搞上几十个、上百个情人,那不叫本事,因为只要在这个位置上,根本不难做到。反过来说,克制自己,抵御诱惑,那才是真本事。 追逐钱财,男人追逐女人,是本能。逆着本能,压着天性,是自制。 一个人,把“财”和“色”都给戒掉了,这个人该有多狠心?对别人狠不算什么,对自己狠才是真狠。 这往往意味着这个人有更大的追求。 要么是理想抱负,要么是野心勃勃。 这位齐首席是哪一种? 欲要振兴道门?还是单纯谋夺道门大权? 邓雨师不知道,不过他很确定一点,齐玄素肯定不会满足于一个首席副府主的位置,甚至不会满足于掌府真人的位置。 想要在南洋立足,是绕不开齐玄素这个人的。 第三十四章 调查 张月鹿与秦凌阁的「骂战」持续了好一段时日,吸引了足够多的视线,最后变成石大真人与一位儒门大宗师亲自下场,各自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文之后,算是告一段落。 这就体现了一个怪现象,道门不容许底层道士和道民妄议道门,却对于上层精英的出格言论总是宽容,允许存在异议,营造出善纳人言、兼听则明的形象。毫无疑问,儒门便在这个范畴之内,所以道门并非禁言了之,而是展开辩论。 趁着这个机会,张月鹿虽然没能查清幕后黑手,却已经查清了这封举报信的有关内容,比如说举报信中说齐玄素跟某个女人存在不正当关系,总不能空口白话,要列出具体时间地点,如果给不出相应的细节,或者给出的细节被证实是虚造的,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就能断定此内容是为编造。 张月鹿就是抓住这么几个点,很快便被整封举报信的内容推翻,定性为诬告,然后再把消息放出去。 世人就没什么兴趣了,甚至懒得了解具体经过,此事就像没有发生过,根本没有扩散,也没有激起什么涟漪,甚至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此事。所以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旁人看来,这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可张月鹿在幕后为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换来了「微不足道」四个字。 至于那个「举报」齐玄素的女道士郑在诗,自然被看管起来。 谁都知道,她只是个棋子,而且是个弃子,甚至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想要从她身上打开局面,恐怕很难。 不过张月鹿没有放弃,还是让人仔细调查郑在诗的背景,发现郑在诗父母早亡,有个弟弟,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很深,就在不久前,她的弟弟失踪不见了。 这让张月鹿意识到,郑在诗之所以会站出来诬告齐玄素,很可能是受到了胁迫。可张月鹿再去查郑在诗弟弟的踪迹,却没能查到有价值的线索。一则是有段时间了,二则是出手之人十分老练,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唯一查到的是,郑在诗的弟弟最后一次露面是在玉京的太清市。 这就有意思了,玉京差不多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能在玉京把人绑走,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到的。尤其是这般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就更难了,就算王教鹤这种地方实力派,也很难做到,把人绑走不难,难的是不留半点痕迹。 这也间接表明了,幕后黑手正是来自玉京,就在金阙之中。 张月鹿没有放弃,一边让人继续追查这条线,一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表面看来,幕后之人的根本目的还是坏掉齐玄素的名声,阻止齐玄素参与大掌教的争夺,有这个动机的无非是李长歌、姚裴、张月鹿,刚好对应了三大家族,这三家都有能力谋划此事。 张家也不例外,张家的某些人完全可以瞒着张月鹿干出这件事,不要忘了,张家大宗始终对张月鹿抱有戒心,他们十分警惕张月鹿在齐玄素的帮助夺取张家大权。 李家就不说了,最大嫌疑人。 至于姚家,别看明面上是齐玄素最大的臂助,也许在姚家人看来,齐玄素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齐玄素与姚恕的微妙关系就是一种佐证。齐玄素相信七娘却怀疑姚家,执意进入灵山洞天一探究竟,姚家是一无所知,还是有所察觉?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如此一来,张月鹿就不好直接动用张家的力量去调查此事,她能依赖的反而是师父慈航真人。 除此之外,张月鹿也没有联系七娘,因为举报信里明确说了齐玄素勾结隐秘结社,这就存在一种可能,这封举报信其实是个诱饵,引诱着齐玄素这边动用隐秘结社的手段去追查此事,然后再抓个现行,刚好坐实了这条 罪名,那齐玄素就万劫不复了。 虽然张月鹿和齐玄素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竞争对手,但张月鹿此时完全是站在齐玄素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如果张月鹿想要对齐玄素不利,甚至不必做什么,只要坐视不理,让这件事发酵,也许齐玄素以后就只能做她的「贤内助」了,可张月鹿没这么干。 齐玄素可以不相信张家,也可以不相信姚家,对天师和地师报以审视怀疑的态度,唯独会相信张月鹿。 这种信任甚至超越了道侣的关系范畴。 信任对象不仅仅要看人品,还要看能力。关键时刻,能力不足也会辜负信任。 张月鹿的独立自主不是装出来的。 有些女人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能力十足、生人勿进的模样,到了强势的男人面前,又变成了乖巧的小猫咪,温婉顺从,其本质上还是一株依附大树而生的菟丝花。 张月鹿的能力毫无疑问,无论在谁面前,她都是张月鹿,不是谁的附庸,能够遮风挡雨,能够独当一面,足够担得起这份信任。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齐玄素对女色很不上心,甚至有些排斥,他渴望父母,也想要儿女,来弥补他那天然缺失的亲情,唯独不怎么需要伴侣,若无意外,他本该是一辈子都是孤身一人,这在道门之中也是常态。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对张月鹿死心塌地?可见张月鹿自有过人之处,这可不是市井妇人所谓的驭夫之术,那太肤浅了,真要把这种手段用在齐玄素的身上,只会把齐玄素往外推。说白了,唯有一个「诚」字和一个「真」字。 说白了,张月鹿以诚心和真心待齐玄素,齐玄素自然也要以真诚待她,听起来老套,做起来很难。 张月鹿此时有些担心齐玄素,无奈通真宫封闭之后,与外界隔绝,她也不知道里面如何了。看書菈 有些心神不宁的张月鹿正下意识地来回踱步,就在这时,柯青青快步走了进来,轻声禀报了一个消息。 张月鹿听完之后,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十分冷静地吩咐道:「联系慈航真人。」 柯青青应道:「是。」 很快,子母镜接通了。 「师父。」张月鹿沉声道。 另一边的慈航真人正坐在签押房的书案后面,直接问道:「青霄,有什么事?」 张月鹿道:「师父,我刚刚收到消息,关于天渊的那个案子,有些眉目了。」 慈航真人挑了下眉头,静待下文。 张月鹿道:「郑在诗的弟弟找到了,是姜大真人的人找到的。」 慈航真人并不如何意外:「这些年来,姜老号称绝对中立,能让他出面,天渊的分量不轻,看来他很看重天渊。也是,总是三道轮流坐庄,大真人一脉不会甘心。」 张月鹿继续说道:「不过,人已经死了。」 慈航真人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张月鹿回答道:「就在星宿海,姜大真人的人去晚一步,被灭口了,负责看管他的人也自尽了。」 「死士?如今不比过去,可是不多见了。」慈航真人终于有些惊讶了,「这不是一般势力的手笔,难道真是那几家出手了?」 张月鹿道:「现在还不能证实,不过庙大菩萨多,往好处想,未必是三师或者另外两位真人的直接授意,也可能是某些人自作主张。」 慈航真人自然是没有精力去仔细斟酌案情,只是知道个大概,所以此时直接问道:「你需要什么帮助?」 张月鹿也不客气:「我想请师父帮我查一查,昆仑道府的人最近是否有异动。」 慈航真人明白了:「你觉得与昆仑道府有关。 」 张月鹿点头道:「是,我思来想去,昆仑道府嫌疑最大。」 昆仑道府作为直接拱卫玉京的道府,扮演了中央禁军的角色,就如诸多海外道府,直接掌握灵官武力。 张月鹿并非怀疑昆仑道府的人是幕后真凶,而是怀疑有人动用了昆仑道府的武力绑架了郑在诗的弟弟,这是一条可以继续追查下去的线。只是昆仑道府的地位太特殊了,张月鹿作为地方道府的一员,在不动用张家力量的前提下,还不足以把手伸到昆仑道府去,不过慈航真人作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直接领导灵官府,反而可以插手拥有大量灵官的昆仑道府。 因为昆仑道府太过重要,无论哪方势力都能无法独自完全掌握昆仑道府,其内部几方势力互相牵制,也给了极大的操纵空间。 慈航真人只是略微思量便答应下来,她虽然是正一道成员,但不是张家人,眼看着争夺大掌教无望,她很可能成为平章大真人,也会寄希望于自己的徒弟和女婿成为八代大掌教,天然反对姚裴和李长歌。在这一点上,三人的利益是比较一致的。 总的来说,天师、地师、国师、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这六个人各有各的想法,这里面的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应该站在齐玄素这边的,另外四人就不好说了,包括天师。 在这六人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势力,比较姜大真人、石大真人,以及张家的张无量、李家的李长生、姚家的姚懿等等,也不可小觑,也有嫌疑。 如今张月鹿还不知道对手是谁,远远谈不上反击。 另一边的齐玄素,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他和齐教瑶正走在去往灵山的路上。 第三十五章 太阴尸 齐玄素和齐教瑶经历了一段岔路之后,再次回到了去往灵山的正轨上,不过这段道路仍旧难行。在齐玄素看来,姚祖就像一个随意的工匠,各种工具、胚料、成品、半成品、废品丢了一地,也不收拾,除了工匠本人,谁进来都要绊个跟头。 灵山洞天就像个作坊,这里不仅有古巫和天师教大战之后的战场遗址,还有姚祖丢在这里的各种造物,越是靠近灵山,造物越多,这些造物还带着造物工程的早期风格,以炼尸为主。 根据齐教瑶的说法,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些造物还在沉睡状态之中,只要小心一点,不要惊醒就行了。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可能是地下城崩塌的缘故,激发了灵山洞天的防御机制,这些造物被全部激活,而且不受剑秀山丙等权限的控制,造成了极大阻碍。 血月出现,齐玄素和齐教瑶还是照例来到一处神殿遗迹中躲避,结果不知是姚祖,还是哪位地师,在这里放了一口石棺,半夜时分的时候,棺盖滑开,里面的「脏东西」起尸了。 以齐玄素和齐教瑶的境界修为而言,寻常僵尸之流自然是随手打发,不过这尸体显然很不寻常,浑身上下仿佛被烈火烧过,焦黑一片,漆黑如铁的皮肤上遍布裂纹,有幽绿色火焰自缝隙中喷涌而出。 尸体出了棺材之后,朝着两人一步一步走来,每走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脚印,甚至脚印上也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残留。 此火乃是尸火。 道门典籍曾记载,在僵尸之属中,以铜甲尸最是大名鼎鼎,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也难伤其分毫,几乎可以媲美佛门金身,而在铜甲尸之上,还有传说中的旱魃,不在五行之中,超脱三界之外,一出世便是尸火漫天,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必定要引来天罚雷刑。 造物工程也曾尝试仿制旱魃,只是未能如愿,这具尸体应该是仿制旱魃的失败品。 乍一看去,它本就不多的灵智应该随着尸火的燃烧而消散殆尽,只有本能。 以齐玄素现在的修为而言,想要一剑或是一刀便将其直接斩杀,还是力有不逮,不过无非是多几刀的事情,也不算很难。只是齐玄素出手之后,却没想到这东西其实还有神智,眼看着不敌,直接转头往神殿深处逃去。 齐玄素紧随其后。 结果来到神殿深处之后,齐玄素震惊地发现,这里还有十七口一模一样的石棺。 这些石棺并非躺倒在地上,而是竖立起来,足有八尺之高,整体没有太多接合痕迹,似是以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棺盖上浮雕有许多图腾和符箓,在石棺的四角又雕刻有四只不同荒兽,用以镇压之用。 齐教瑶认出了这些石棺的根祗:「好像是道门‘十八冥丁之法的变种。」 这鬼东西身如鬼魅,已经把这些棺材一一推开。 里面也是尸体,不过没有这鬼东西如此「丰满」,俱是干尸。 这些干尸只剩下一层灰白色的干枯皮肤包着干枯如柴的骨架,不过在它们的胸腔中,有一颗血红的石头心脏,透过近乎已经透明的干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打开石棺的那一刻,这些心脏就开始不断跳动,充满了生机。 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红色的鲜血就像泉眼里的泉水,汩汩流淌开来,充斥骨骼,填充血肉,使得原本干瘪的干尸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起来,最终同样燃烧起碧绿尸火。 齐玄素本以为这十八个鬼东西要结成阵法,结果是最早的那具尸体把其余十七具尸体全部吞噬,速度之快,堪比小殷。 与此同时,一股凛冽刺骨的阴冷怨煞迅速扩散开来。刹那之间,两人视线所及,尽是滚滚黑云,犹如大雪崩一般,轰然下压,几乎伸 手不见五指。温度也在这一瞬间倏地变得极其阴冷,并非纯粹的阴寒,而是直透神魂的冰寒之意,其中又夹杂着炼尸独有的腐朽意味。 隐约中,还有细细密密的嚎哭之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齐玄素没敢冒进,干脆放弃了阻止。 齐教瑶轻声:「原来是炼制‘太阴尸。」 未等齐教瑶详细介绍太阴尸是什么东西,一股让人心悸的凶戾之气骤然爆发开来,一时间仿佛阴阳逆转,化作鬼世阴间。 待到黑雾散去,只剩下一具焦黑尸体,摇身一晃,体表附着的黑色灰烬簌簌而落。其下竟是生出层层叠叠的鳞片,不同于鱼鳞,而是类似于鳞甲的物事,隐隐透出几分铁青色。 这具太阴尸像极了佛门八部众中的阿修罗。 在佛经之中,「修罗」的意思是端正,继而延伸为天神,「阿」则是否定,故而「阿修罗」便是非天。 阿修罗在佛教中是六道之一,是欲界天的大力神,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提婆神恶战,但阿修罗也奉佛法,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 佛经说: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故阿修罗王常常和帝释天为首领的提婆神群战斗,因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而帝释天有美食而乏美女,两神相互妒忌,时传争战。故俗谓战场为「修罗场」。 在造物工程之前的八部众计划中,「帝释天」之下便是「阿修罗」,又分「大阿修罗」和「阿修罗王」,分别对应造化天人和伪仙。 太阴尸的脸色依旧木然僵硬,但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经缓缓睁开,露出漆黑一片而无半分眼白的双眼。 转眼之间,他身上的鳞甲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漆黑的双眼之中生出一团荡漾血色,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用多言,齐玄素和齐教瑶同时出手,没有丝毫保留,力求一击建功, 太阴尸伸出已经完全被鳞甲包裹的双手,分别握住了齐教瑶的长剑和齐玄素的「青云」,虽然被剑气撕裂手掌上的鳞甲,但伤口中生出一股浑浊黑气,不断翻滚,填补修复鳞甲和血肉,同时这黑气似乎也有腐蚀的效用,使得两剑的剑锋嗤嗤作响。 然后从它的体内猛然爆发开一股浩大气机。 齐玄素的站位比之齐教瑶要稍稍靠前,首当其冲,不得不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可即便如此,他的整个胸膛还是凹陷下去,若不是武夫体魄为支撑,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要就此重伤。 相较于齐玄素,站位稍稍靠后的齐教瑶要稍好一些,身形飘然后退,不断以脚尖在地面轻点,炸裂开莲花状的痕迹,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齐教瑶也有一件护身半仙物,名为「如意定光罩」,展开之后,如一个发光的巨大蛋壳将齐教瑶护在其中,毫发无损。 齐教瑶依仗「如意定光罩」护体,不退反进,将太阴尸一剑穿心,剑气直接将其胸口炸裂开一个碗口大的伤口,但伤口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其中只有翻滚不休的黑气,疯狂修补身躯。 然后太阴尸平平地推出一掌,拍在齐教瑶的「如意定光罩」上,如撞大钟,轰然作响。 齐教瑶脸色微变,不得不抽剑后退,同时一挥大袖,洒落出密密麻麻的符纸,以此阻挡的太阴尸的追击之势。 只是这些符纸还未近身,就纷纷化作飞灰。 虽然这尊太阴尸只是「大阿修罗」,但距离「阿修罗王」已经不远,实在不可小觑。 便在这时,太阴尸又朝齐玄素攻去,速度之快,已经非电光火石可以形容,丝毫不逊于造化武夫。仅仅是凭借纯粹的体魄发力,便拳势破空,拳风与空气剧烈摩擦 ,生出一阵巨大的嗡鸣声音。 这一拳砸在齐玄素的身上,震荡不休,太阴尸虽然因为反震之力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幅度晃动,但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在它与齐玄素之间,出现一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以至于双方脚下的地面都被掀翻开来,而飞起的乱石又在刹那之间被涟漪碾碎为齑粉。 齐玄素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周身三百六十五尊身神显现,见神不坏,然后一拳打在太阴尸的额头上,太阴尸轰然倒撞出去,身体整个嵌入神殿的墙壁之中,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 不过转眼之间,太阴尸已经从墙壁中拔出身体,以更快的速度去而复返,一记肩头靠撞在齐玄素的身上,使他向后倒飞数丈。 下一刻,齐玄素站稳身形,双方同时出拳,两个拳头正面相撞,又是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 太阴尸横臂扫出,被齐玄素以「宙光势」打中关节,太阴尸到底没有武夫千变万化的神异,身体结构还是在「人」的范畴之内,被齐玄素打碎关节之后,发力为之一滞,齐玄素抓住机会,顺势一肘撞在太阴尸的下巴上,使其头颅不得不高高仰起,轰然倒地。 第三十六章 灵山守卫 似是被激起了凶性,太阴尸起身之后开始疯狂出拳,拳头落在齐玄素的身上,仿佛是一口大钟在不断轰鸣。齐玄素依仗着见神不坏丝毫不为之所动,同样是出拳,凭借千变万化,比太阴尸更有章法,每一拳都会打碎太阴尸身上的一块麟甲,露出甲胄覆盖下的血肉之躯。 齐玄素是正统武夫,看似平白无奇,并非是贬义,也非是褒义,平铺直叙,想要胜过齐玄素,除非是以力压人,别无他法。 可太阴尸并不足以压制齐玄素,虽然它同样有坚固无比的体魄,同样是力大无穷,但它并非武夫,没有见神不坏,没有千变万化,便没有半点胜算。 又是一次互换一拳之后,太阴尸终于支撑不住,开始踉跄后退。 若说是单纯一具太阴尸,断不可能如此厉害,关键在于姚祖将其炼制为「大阿修罗」,又赋予其部分灵智,太阴尸有形无神,两者相合,相得益彰,弥补了太阴尸神智不足的缺陷。 太阴尸没有硬抗,再次选择向后逃去,可神殿就这么大,又能躲到哪里去?躲过了齐玄素的拳头,却躲不过齐教瑶的「纯阳破煞符」。此符顾名思义,至阳至刚,专门克制阴秽之物,虽说太阴尸身上已经没尸气,但体魄根祗还是僵尸之属,依旧被「纯阳破煞符」克制。 只见这道符箓落在太阴尸的身上,顿时燃烧起熊熊赤火,如一轮红日绽放开来,太阴尸被这熊熊烈火一烧,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凄厉惨叫。 正所谓有得就有失,没有神智,自然无惧疼痛乃至于生死,可有了神智,也就有了诸多杂念。 此时太阴尸被「纯阳破煞符」烧灼,哀嚎不止,立时被激起凶性,身形一闪,瞬间掠至「罪魁祸首」齐教瑶的面前,伸出五根指甲极长的手掌,当头抓下。 齐教瑶虽然有「如意定光罩」护身,但还是被这一爪突破,好在齐教瑶乃是谪仙人传承,立时用出小三花聚顶境的庆云护体,把这一爪略微一挡,让齐教瑶趁此时机捏碎一块由青玉制成的「缩地成寸符」,身形一闪,瞬间拉开距离。 齐玄素再度杀至,以手中「青云」拦下了太阴尸。 太阴尸张口一吐,从他口中先是喷涌出一片阴沉黑气,在这片黑气之中托着一颗血色石头,大概有心脏大小,有无数阴森气息从这颗珠丹中弥漫开来,充斥了神殿的每一个角落。 若非齐玄素有武夫体魄,齐教瑶又重新凝聚了「如意定光罩」的护罩,便要被阴气强行转化为阴物。 齐教瑶沉声道:「是长生石雏形!」 太阴尸驾驭长生石雏形朝着齐教瑶打去,齐玄素手持「青云」径直掠向那颗长生石雏形,全力出手,齐玄素的一剑蕴含「龙虎剑气」,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可落在长生石雏形上的时候,仅仅是发出一声金石之音,便被生生震退,剑锋震颤不止。 很明显,长生石雏形乃是太阴尸的核心所在,可太阴尸还敢用长生石雏形对敌,那就说明,长生石雏形即是其致命要害,也是其体内最坚固的存在。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也有类似作用。 机会转瞬即逝,太阴尸虽然没有被伤及长生石雏形,但是「青云」毕竟是仙剑,它还是感受到了威胁,又是张口一吸,将这颗长生石雏形重新吞回腹中。 就在此时,齐教瑶以指尖鲜血画出了一道血符,屈指一弹,血符直接出现在太阴尸的胸口上,仿佛直接烙印在血肉上一般,使得太阴尸的身形为之一僵。 齐玄素趁此时机,显化太阴法身,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 所攻并非要害,因为只要不毁去长生石雏形,那么寻常意义上的要害并不能致命,所以齐玄素出剑所攻之处,均是各处关节,意图让太阴尸无法自如 行动,尤其是脊椎部位,寻常道士降伏僵尸,用枣核制成的木钉打入僵尸的脊髓之中,可以使其暂时无法行动,所以齐玄素的最后一剑便是他急掠至太阴尸的身后,直指其脊椎。 不过再次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其脊椎竟是刺之不动,以「青云」之锋芒和「龙虎剑诀」之杀力,只能勉强刺入半寸不到,反而是再次激起太阴尸的凶性,它竟是强行冲破齐教瑶的符箓禁制,横臂伸手,将齐玄素扫飞出去。 齐玄素的后背轰然撞在墙壁上,砸出一圈裂纹,从墙上缓缓滑落。 齐教瑶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以精血再画一道「真阳镇煞符」。 符成之时,在太阴尸的头顶之上生出一道血色符箓,强行镇压。 齐教瑶不退反进,手中的长剑递出,一剑刺穿了太阴尸的胸口。 不过太阴尸毕竟不是普通僵尸可以相提并论,被一剑穿胸之后,从伤口中涌出无数黑气,同时还伴随着腥臭无比的黑水,「真阳镇煞符」在这些黑雾和黑水的侵蚀之下,立时消融,使得太阴尸重新恢复行动能力。 齐教瑶不得不身形后掠,又从须弥物中取出八道提前制成的「真阳镇煞符」成品,以八门之势,困住太阴尸。 动弹不得的太阴尸再次张口,吐出长生石雏形,阴气震荡,八道符箓直接炸裂。 好在齐玄素再次赶到,出现在太阴尸的背后位置,全力催动「青云」,一剑狠狠刺入其后颈位置。 太阴尸的身形凝滞稍许。 下一刻,它狂性大发,吸回长生石雏形,不顾刺入体内的仙剑,强行逆转身形,扑杀齐玄素! 齐玄素拔剑后撤,拉开丈余距离之后,一剑劈出。 只见太阴尸的额头位置出现一丝裂缝,有黑水慢慢渗出。 齐玄素如影随形,出剑不停,全力催动「剑心太玄意」,剑法已经是登峰造极。 太阴尸的身上出现无数细微伤口,其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逸散。 太阴尸很快便被耗尽了耐心,强行近身齐玄素,与他开始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青云」在它身上留下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他也距离齐玄素越来越近。 当它终于突破短短的三尺距离时,一把扼住了齐玄素的咽喉,便要扭断他的脖子,不过齐玄素直接显化人仙真身,让它扭之不动,又生出六臂,「清净菩提」顺势刺入太阴尸的小腹之中,顺势一搅,让它周身气息飘摇不定。 若是换成普通人,遇到如此伤势,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可对于已经非人之属的太阴尸来说,这些都不算致命伤势,只要长生石雏形不灭,那它便可以不断再生,所以此时它只是瞧着凄惨,实际上仍旧有一战之力。 就在这时,齐教瑶故技重施,趁它病要它命,七杀剑气如水银泻地,太阴尸仿佛被千刀万剐,皮肉尽无,只剩下一副骨架,不过在骨架上还残留血丝,显得格外渗人。 此时没了皮肉的阻挡,可以清晰看到在它的胸腹之间有浓稠黑气,其中便是长生石雏形。 只见长生石雏形如心脏一般不断跳动,太阴尸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血肉。不过每一次重生血肉,都消耗极大,不能无限再生。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似乎某个存在突然夺取了太阴尸的控制权,太阴尸的双眼变得黑白分明起来,嗓音嘶哑开口道:「你们竟然敢擅闯灵山洞天,打扰大巫们的沉睡。」 齐玄素倒不惊异,当初地师给了他甲等权限,让他操纵「帝释天」,他也可以借助「帝释天」开口说话,想来是差不多的手段。 不过将十一巫称作大巫是标准的道门习惯,可见此时掌控太阴尸之人是道门之人 ,想到此处,齐玄素有点心虚,该不会是地师亲临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地师作为三师之一,说话大概率不会是这种口气,说得俗气一点,太跌份了。仙人得故弄玄虚,不能直抒胸臆。 不过齐教瑶好像知道此人的身份,缩了缩脖子,没有吱声。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教瑶估计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故意戴着青铜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齐玄素只好自己开口道:「你是姚家之人?」 太阴尸没有急于出手,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齐玄素不由一怔。 齐教瑶不认识他也就算了,毕竟齐教瑶被困在灵山洞天多年,算是情有可原,此人能操纵太阴尸,应该不是被困在灵山洞天之中,最起码是来去自由,怎么会不认识他?难道是长年驻守于灵山洞天,不与外界相通? 倒是有这个可能,比如驻守鬼关的那位一品灵官,就长年不离开鬼关,与外界的接触很少。实际上这种职位很多,不过大多是由灵官担任,高贵的道士们是不干的。 既然他不认得自己,齐玄素也不想自报家门,免得日后招惹麻烦,于是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太阴尸冷哼一声:「我奉地师之令,负责镇守灵山洞天,凡有未经地师允许而擅入灵山洞天者,可不经审判,直接处决。」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想法,道门的法制建设还是卓见成效,还特意强调可以不经审判程序,换成以前,估计就是三个字——杀无赦。 第三十七章 我在灵山等你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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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玄素和齐教瑶走了数日之后,山势起伏,变得陡峭,地势更为复杂,可又不能直接飞过去,这里已经出现了齐玄素在梦中所见的巨大风柱,连接天幕,将山石树木卷入空中,摧山拔岳一般。 灵山并非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绵延千里的山脉,一路行来,多是河谷滩地,在日落的时候,齐玄素和齐教瑶来到一处山谷,放眼望去,遍地白骨,皆是战死的古巫。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齐教瑶回答道:「祖天师留下的‘雷池。」 正说话时,一道浩大天雷从天而降,落在距离两人还有数丈距离的地方。 齐教瑶丝毫不慌,说道:「此地的雷云积聚,历经千年而不散,总能引动天雷落下,危险异常,不过姚祖当年开辟出了一条通路,我们顺着走就是了,只是千万记住一条,不可逾越雷池半步。」 在齐教瑶的引领下,两人行于这座被称之为「雷池」的山谷之中。随着天色渐暗,齐玄素用肉眼就能清晰看到远处不断有雷霆落下,周围也有许多焦黑痕迹,想来是天雷落下所致。 虽然灵山范围的空间坚固,没有太多空间裂缝,但也不好使用「阴阳门」或者御风而行,实在是灵山中有太多危险之地,如果不小心一头撞进如「雷池」这等险地之中,只怕会遭遇天大的麻烦。 在血月消失的时候,两人穿过了这片「雷池」。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倒是没有什么巫族或者造物,只是气寒刺骨,不见人烟。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自己在梦中遥遥所见的一处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冰雕无数,冰层下面是一个个面目栩栩如生的身影,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这便大体对上了。 两人继续前行,天气骤寒,几阵白毛风吹过,竟落起雪来,雪花飘飘洒洒,大如拳头,风如刀,雪似剑,仿佛要割去耳朵,剐去两颊。.. 幸而两人都有护身手段,这点寒意还不算什么,换成修为不足之人,非要被冻成冰雕不可。 两人行了小半日的工夫,峰回路转,一座巍峨入云的山峰映入眼帘,危崖百仞,奇高奇险。云雾缥缈之中,隐约显出众多巫教风格的神殿,虽然没有太多仙家意境,但也别有一番气象。 大概是方向不同的缘故,风景也不同,与齐玄素在梦中所见景象截然不同。 忽然之间,从风雪中走来了许多身影,头戴道冠,虽然身着中原服饰,但与齐教瑶、齐玄素两人的穿着不大一样,颇有古风。 仔细看去,这些人并非古巫,倒像是天师教的道士。 齐教瑶道:「不必理会,只是些已故之人的残影罢了。」 话音落下,这些人开始迅速衰老,转眼之间,只剩下皮包骨头,然后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只是轻轻一碰,便碎裂无数碎片,化作朽灰,随风散去。 齐玄素问道:「齐道友,你说去不了灵山之巅,被禁制拦住,这些禁制到底在哪里?」 「快到了。」齐教瑶说道,「灵山很大,主峰只有一座,姚祖设下的禁制只局限于主峰范围。」 齐玄素又问道:「距离主峰还有多远?」 齐教瑶估算了一下:「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还有一天的路程,在剩下的路上,还有两个差不多的雷池,都是祖天师留下的,姚祖只是从中开辟了来往道路,并没有将雷池完全毁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 只听齐教瑶说,他也不知道姚祖设下的禁制到底是什么样子,能不能破,该怎么破,总要看过才知道。 齐教瑶看了眼头顶的血月,又道:「有两种 地方不受血月的影响,一处是灵山主峰,原理有些类似于灯下黑,还有一处就是祖天师留下的雷池,所以我们进入雷池的时候,倒是不必躲避血月,可以日夜兼程。」 两人继续前行,一直到血月高升,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藏身地,进入一处峡谷,忽然之间,天地间响起无数轰鸣之声,却见无数荒兽在血色月光的照耀下奔驰,填满了整个谷地,若要继续前行,非要与荒兽迎头撞上不可,如此多的荒兽,几乎可以媲美一支骑兵了。 面对如大潮一般奔涌而至的荒兽群,两人一跃而起,踩踏在荒兽背上,如履平地。 这些在月光下复活的荒兽,却没有攻击齐玄素和齐教瑶二人。 两人见此情状,也没有离开荒兽,踩在兽群的背上,随着兽群前行。 很快,这些荒兽带着两人来到了一处废墟之中。 严格来说,这是一处兽栏,类似于如今的养马场,也就是巫族饲养荒兽的地方,这些荒兽虽然已经死了多年,但复活后还是会回到熟悉的兽栏。 很快,兽群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变成踱步,开始三三两两地进入兽栏之中。 齐玄素和齐教瑶跃下兽背,没有跟着进入兽栏,在不远处也有一些建筑,应该是供「牧马人」居住的地方,保存还算完好。 齐教瑶大步走入其中,只见其中有好些骷髅,并非巫族,而是人族,盘坐地上,虽然已经化为枯骨,但身上的衣着丝毫无损,显然并非凡物。 从衣着样式来看,这些骷髅都是女子,并无男子。 这可是奇了,虽然道门不缺女弟子,但在天师教和黄巾大起义的时代,还是男子占据主流,甚至如今的道门仍旧是男子主导。在这种大背景下,哪来这么多女道士?总不会是慈航一脉。 齐教瑶仔细辨认了一会,说道:「是玄女一脉。」 齐玄素一怔:「玄女一脉不是起源于大齐年间吗?」 齐教瑶道:「严格来说,是玄女一脉的前身,这一脉以女子为主,当年算是天师教的附庸。你也看到了,这里弥漫着一股寒气,天师教也好,正一道也罢,从来都是以雷法为尊,从祖天师、嗣天师到如今的天师,都是以雷法闻名于世,几时听过他们用阴寒功法的?这些寒气是从何而来?就是来自于她们了。」 齐玄素道想起张月鹿曾经用过冰雷,显然是雷法结合某种阴寒功法的变种,倒是信了几分。 齐玄素又问道:「天师教为什么没有帮她们收尸?」 齐教瑶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遗漏了,你也看到了,附近又是风雪又是雷池的,凶险得很。这个地方又这么偏僻,除了这些复活的荒兽,根本没有人来。」 齐玄素有些惊讶:「你也是第一次来?」 齐教瑶皱眉道:「我上次去灵山的时候,没有遇到这些荒兽,自然不曾来到此地。难道是那个藏在灵山主峰上的家伙在暗中捣鬼?不应该啊,这里没有造物的痕迹,可能连姚家都没发现这个地方。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次多了你小子,难道你小子太霉,所以才出了变数?」 齐玄素只当没有听见。 齐教瑶也没指望齐玄素回答,开始四下查看,这里摸摸,那里拍拍,一副想要翻出宝贝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齐教瑶干脆在这些骷髅身上摸索起来,还真让她摸出几件须弥物。看来这个地方是真没人来过,所以才没人给这些女道士收尸。 齐教瑶只觉得此行不虚,可就在此时,被她触碰过的骷髅仿佛被惊醒,竟是活了过来,血肉衍生,重新恢复生前的模样,只是没有神智可言。 齐玄素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叹息一声:「这里什么东西都死不透。」 齐教瑶迅速退到齐玄素的身旁:「天渊,咱们联手荡平了这些鬼物,东西分你一半。」 齐玄素婉拒道:「我建议你把遗物还回去,再给她们赔情道歉,也许她们会放你一马。」 齐教瑶怒道:「不要拉倒。」 齐玄素笑了一声:「那你自己应付就是。」 说罢,齐玄素退至齐教瑶的身后。 齐教瑶倒也不怕几个死人,展开「如意定光罩」,手持长剑,主动迎了出去。 平心而论,她距离造化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绝非庸手,丝毫不逊于张月鹿。虽然费了一番力气,但还是将这些死而复生的女道士给镇压了。不过齐教瑶出手很有分寸,没有将其打碎,还是大体保持了原貌,姑且算是对道门前辈的敬意,只是这份敬意相当有限,拿须弥物的时候可没有半分手软。 无功不受禄,齐玄素没有出力,自然不能分一杯羹。 不过齐玄素也不羡慕,只是看着这些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女道士遗骸,生出一个疑问:「如果说古巫和荒兽复活是因为血月,那么这些女道士又是因为什么复活?」 齐教瑶正恼怒于齐玄素的袖手旁观,冷哼一声,没有作答。 齐玄素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这些遗骸,沉思片刻之后,忽然伸手扯下了骷髅身上的衣裳。 下面当然不是什么春光,而是正在跳动的石之心,只是比太阴尸的长生石雏形要小上许多,显得简陋非常。 齐玄素道:「齐道友,你这次可是说错了,姚祖不但已经发现这个地方,还顺手做了一点改造。你只摸腰间和袖口的须弥物,却错过了真宝贝。」 「家里有老人去了,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这两天有点忙,也无心更新,见谅。」 。 第四十章 姚祖的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从上古巫教的三代「长生石」到道门的「长生石之心」,肯定不是一步到位的,中间必然进行了大量的试验,不断找出问题,不断改进问题,直到成功。 齐玄素在灵山洞天中的一路所见便在一定程度上重现了这种过程。 不同方向、不同时期、不同功能的长生石试验品,几乎都成了一个长生石系列。 在整个系列之中,其早期作品带着强烈且明显的八部众计划风格,即以「三炼」为核心,三大阴物便是「三炼」各自对应的巅峰产物,将「三炼」综合在一起辅以神道手段,便是「帝释天」。其中又以炼尸为最,故而没有受损的「万尸大力尊」是三大阴物之首。 早期的长生石试验品便有明显的炼尸风格,比如平时处于沉睡之中,被触碰、惊扰之后,会有「起尸」的现象,无论是太阴尸,还是这些女道士遗骸,都是如此。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点,便是***纵。 根据道门典籍记载,造物工程的前身八部众计划可以分为两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以阁皂道为主导的时期,也可以视为前身,三大阴物是这个阶段的巅峰产物,半成品的三大阴物会被人为操纵,可完全体的三大阴物是有灵智的,是一定意义上的独立个体,此时他们的本质是像人一样听令行事,而非提线木偶一般接受控制。 第二个时期是以徐祖为主导的时期,真正的八部众,从「夜叉」到「帝释天」,后者更是这个阶段的巅峰杰作。不过与三大阴物不同,虽然「帝释天」实力更强于三大阴物,但它更像是半成品的三大阴物,没有神智,就如傀儡一般,被人为操纵。 这当然是徐祖有意为之,他过于自负,更相信自己,要亲自控制「帝释天」。可惜的是,「帝释天」成功之后没多久,徐祖就进入当时还未落地的昆仑洞天,在连番变故之后,于昆仑洞天之中飞升,并未能驾驭「帝释天」,反而是便宜了后来人玄圣。 徐祖在造物方面的造诣的传承者并非上官地师,而是姚祖。在八部众计划的基础上,以姚祖为主导,开启了涉及范围更广的造物工程。 造物工程不仅仅是继承了八部众计划,还继承了上古巫教的药石、墨家的机关、道门的丹道等等,「长生石之心」只是其中一个分支。 齐玄素一直有一种怀疑,或者说有一种担心,上古巫教的「长生石」当然不会控制宿主,可融合了八部众计划的「长生石之心」会不会留有某种「后门」?必要的时候,可以像操纵「帝释天」那样操纵「长生石之心」的宿主。 没有是最好,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齐玄素必须要找出一个解决办法,他不想做任何意义上的棋子。 这也是齐玄素执意来到灵山洞天一探究竟的根本目的。 这才是主要矛盾,如果自己变成了别人的傀儡,那么仙物也好,大掌教也罢,甚至是得道成仙,皆是徒为他人做嫁衣,都没什么意义了。 这也是齐玄素为什么不怀疑七娘,因为「长生石之心」并非七娘炼制的——七娘还没这么大的本事,她不是「长生石之心」的生产者,她只是「长生石之心」的搬运工。 也许七娘都不知道此中的奥秘。有些大人物布局,就是不着痕迹,看似巧合,实则是必然。身在局中之人,无论出发点如何,结局总会走向布局之人提前设计好的方向,沦为棋子还不自知。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都不是一个蠢人,他不会等到最后关头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一切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就像一个西洋马戏团的小丑。 齐玄素走到今天这一步,固然有贵人扶持和六分运气,可三分真本事也是必 不可少的。所以他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齐玄素蹲下身,伸手将握住这枚石之心——姑且称之为石之心,很显然,这些石头心脏还谈不上「长生」二字。 石之心的植入是一个体系,如网遍布全身上下,挖心其实是就是整个网状体系连根拔起。不过相较于太阴尸,这些女道士尸骸的阻力就弱上许多,如果说前者好似倒拔垂杨柳,那么后者就是拔草,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轻易挖出石之心,拿在手中端详。 齐教瑶也凑了过来——她还没见过「长生石」呢,太阴尸的长生石雏形自毁,陈书华也好,金帐国师也罢,乃至于灵山十巫、开明六巫等等,都是别人嘴里的故事,陈书华的故事还是刚刚听来的。这些石之心虽然不是真正的「长生石之心」,但好歹沾点边。 在这方面,齐玄素可以说是半个行家了。他现在想要确定一件事,这些石之心能不能起到操纵的作用。 太阴尸本质上是植入了长生石雏形的「大阿修罗」,来自八部众计划的「大阿修罗」本身就能***纵,很难判断***纵的特质是来自于「大阿修罗」还是来自于长生石雏形。 这些女道士遗骸就不同了,她们与八部众计划无关,完全是被石之心驱动。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验证? 齐玄素可以炼制这些石之心,使其成为自己的造物,关键是植入到谁的身上来验证,现在就他和齐教瑶两个人,他已经被植入了正版的「长生石之心」,总不能植入到齐教瑶的身上吧,且不说是否适配,齐教瑶也肯定不答应啊。 齐教瑶忽然觉得齐玄素瞅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你想干嘛?」 齐玄素道:「齐道友,既然姚祖曾经在这里改造过天师教女道士的遗骸,那么此地不会看起来这么简单吧?」 「有理。」齐教瑶点头道,「姚祖应该是就地进行改造,而不是在其他地方改造之后再特意运到这个地方,这些石之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至多就是半成品,甚至是残次品,没这个必要。」 齐玄素提议道:「我们再找找,也许会有被隐藏起来的特殊场所。」 齐教瑶对于寻宝总是抱有极大的热情,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这种事情,其实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关键就是有心无心,不往这方面想,便没什么异常,可一旦上了心,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齐教瑶很快就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在一处类似大厅的所在,她挥手掀起一阵清风,扫去了地上的灰尘,显露真容。 在地面上绘制着一个繁复的阵法,黯淡无光。 可是齐教瑶没有找到开启阵法的机关,哪怕是秘钥的插孔都没有半个。 另一边,齐玄素也有发现,他在一个角落里竟然找到了姚祖的画像。 东方人的画像大都是卷轴模式,而西洋人就喜欢加一个画框,这幅画像就颇有西洋风格。 其实姚祖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巫咸,已死的巫咸借姚祖重生,两人融合,又互相影响。更不必说巫咸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她亲身试药导致自己陷入癫狂,性情大变,乃致聪明一世的首席大巫师,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终于为四位好姐妹背刺,被埋葬在幽冥谷中。 所以画中的姚祖并不似巫咸那般威严稳重,反而带着几分轻佻和玩世不恭,倒是颇有几分巫阳的风范。 巫阳作为道门唯一承认并允许公开祭祀的大巫,巫峡、巫山、神女峰算是她的道场,齐玄素当然是熟悉的。 提到巫阳,齐玄素忽然觉得姚祖的这个动作有点眼熟,他仔细回忆片刻之后想起来了,他在巫真地下城曾经看过十一巫的壁画,灵山十巫坐在 一张长桌后,唯独巫阳在画面边缘依靠桌腿站着。. 画中的姚祖乍一看是倚着墙壁,可换一个角度来看,所谓的墙壁也可能是一张特别高的桌子的桌腿。 齐玄素略微迟疑后,伸手触碰画面,发现画框里的画面就像推拉门一样,是可以左右移动的,并未展现全貌,还有部分画面隐藏在画框范围之外。 齐玄素立刻用手向左移动画面,姚祖的形象移开,消失在画框之外,一张长桌随之出现在画框中,与地下城中的壁画一样,长桌后正是围着「长生石」聚餐的灵山十巫。 画框内的画面只能容纳一位大巫,不能一览全貌,十巫们形象各异,有些如饕餮,满是贪婪,有些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中,诡异阴暗。 齐玄素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把巫咸移动到了画框之中。 在壁画中,巫咸本就是坐在长桌正中位置,并处于整个壁画的中央。而且这里面也有一点小小的寓意,姚祖和巫咸同为一体,又像正反两面,一个象征关门,一个象征开门。 就在齐玄素做完这些之后,齐教瑶那边的法阵发生了变化,每一个节点,每一根线条,都被依次点亮,当法阵完全亮起之后,一道「阴阳门」凭空出现在法阵的上方。 齐玄素来到齐教瑶这边,望向「阴阳门」。 齐教瑶笑容灿烂,就像一个发现宝库并打开了宝库大门的小偷。 。 第四十一章 造物工程遗迹 齐玄素走在前面,齐教瑶跟在后面,一前一后进入了「阴阳门」。 在「阴阳门」的另一边,是一条长廊,穹顶和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某种不知名的石头,发出微弱的荧光,不算明亮,胜在量大,也谈不上黑暗。 两人身后是来时的「阴阳门」,只能沿着长廊一路向前走去。 「天渊,你说你是道门新贵,到底贵到什么程度?」齐教瑶在无聊之余有些好奇地问道,「连仙物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齐玄素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说了,贵到能争夺大掌教的程度,我在意的当然是我在道门中的位置。」 「你来真的?我一直当你在吹牛。」齐教瑶有些惊讶,「你要争夺大掌教,不是你自己本事大就够了,关键是你要有支持自己的势力,或者说基本盘。你的背后是谁?正一道?全真道?总不会是太平道。」 齐玄素道:「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足够中立,可以预见,竞争七代大掌教,无论是谁上位,都会加剧三道的对抗,到了八代大掌教时期,如果道门不想彻底走向分裂,那么我就是三道和大掌教一脉的最大公约数。对了,所谓‘最大公约数这个概念来自西洋人,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别看不起人,我好歹是七代弟子,当然学过这些西洋人的东西。」齐教瑶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明白,如果三道相争不下,那么选出一个中立派在短期来看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最起码能够维持道门明面上的统一和完整。不过这个选出的中立派缺少根基和足够的支持,很容易步六代大掌教的后尘,成为被三道架空的傀儡,进一步削弱大掌教的威严,造成金阙中枢的混乱,使得地方实力派进一步坐大。从长远来看,扶持中间派反而是饮鸩止渴,进一步加剧了道门的分裂。」 齐玄素有些惊讶地望向齐教瑶:「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等见解,当真小瞧了你。」 齐教瑶又是哼了一声:「我也就是无意在道门发展,如果我想,那么道门三秀就要变成道门四秀了。」 齐玄素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道门四秀」这个称呼可太熟悉了。 不过齐玄素做了这么久的高品道士,又是号称对身体每一寸都控制入微的造化武夫,最终还是忍住了笑意,转回刚才的话题:「凡事要从两面去看,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如果这位中间派的大掌教能够利用立场的优势,借力打力,实现权力平衡,弥合三道之间的裂痕,进一步整合三道,那么也能实现道门的中兴,我们道门依然如日中天。」 齐教瑶这次没有反驳:「虽然时势造英雄,但不可否认,英雄也能造时势。不能过分单一强调英雄或者时势的作用。两者是互相成就的,缺一不可。虽然并非英雄创造了历史,但在历史转折的关键节点上,一个领袖的能力高低往往能够左右事态的后续发展。说一千,道一万,道门走到了一个下坡路的转折点上,是拉一把道门,还是推一把道门,领袖至关重要,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 这的确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同样是少年天子,权臣当道,有人就成了威服四海的真正帝王,而有人则成了昙花一现的废帝,过分强调英雄的作用固然不可取,可如果一味强调时势而忽视个人能力所起到的作用,就有些宿命早定的意味了。 打个简单的比方,大魏年间的被俘天子,与时势有必然关系吗?基本没有,就是个人能力的问题,所以不能否定个人能力对大势的推动作用。 齐玄素并不自大地认为如今的自己有能力去执掌道门,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成长,毕竟他只是一个人生还未走过一半的年轻人,别说去拿捏那些老家伙,不被这些老家 伙拿捏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不再谈论这个问题,齐教瑶岔开了话题问道:「你成亲了没有?」 似乎上了年纪的女性长辈总是对这种问题乐此不疲,不过齐玄素不再是单身汉,自然可以底气十足地给出回答,而不必担心后续的各种苦口婆心。 「已经定亲了,只是如今分隔两地,不太方便,只等回了玉京,便举办仪式。」齐玄素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至于孩子,就随缘吧,能有是最好,若是没有,就收养一个。」 「谁问你孩子了。」齐教瑶戴着面具,还是翻了一个白眼,「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成家立业,一片光明,」 因为光线略显晦暗,所以齐玄素的部分脸庞被隐藏在黑暗之中,他犹豫了片刻,说道:「的确很好,我很满足。」 齐教瑶问道:「那你放着好日子不过,冒着天大的风险跑到灵山洞天干什么?」 齐玄素轻声回答道:「正因为我要保住自己的好日子,所以才要来到灵山洞天。」 齐玄素不等齐教瑶追问,反问道:「你呢,难道你的生活很不如意,所以才要来灵山洞天冒险?」 齐教瑶道:「如果形而上地回答,人生百年,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如果我热爱的就是探幽寻宝,并且能从中获得价值,能够体会自我实现的快乐,那么我做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如果在道门发展是为了获得权势,那么获得权势又是为了什么呢?权势本身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 齐玄素不由问道:「如果形而下地回答呢?」 齐教瑶道:「如果形而下地回答,我有一个宏伟计划,需要一些启动资金,所以我就想来灵山洞天碰碰运气。」 齐玄素笑了一声:「你想把‘长生石之心卖掉?谁敢买?」 齐教瑶道:「那可多了,且不说那些古仙,道门内部的李家就敢买。别人怕姚家,李家可不怕,而且李家向来大方,会给一个难以拒绝的价格。」 说话之间,这条长廊已经走到了尽头。 长廊连接了一座宏伟的地下建筑,齐玄素一眼望去,一座大殿,占地超过十五亩以上,全部打通,而且没有一根立柱作为支撑,违背了绝大部分建筑常识。 这显然使用了一些法术手段。 齐玄素甚至怀疑这是一个微型的次级洞天。 以姚祖的境界修为,制造洞天并非什么难事。 在大殿中凌乱放着各种物事,最常见的就是各种桌子和图纸,以及被随处堆放的笔记卷宗,各种架子,堆放各种不知名东西,再就是一些暂时还不知用途的巨大器物,有的是金属质地,有的是石质,还有的是某种血肉质地。 看得出来,姚祖主打一个随性,各种物品不能说是随手乱丢,那也肯定是没有整理这个说法的。 在大殿的正中位置还有一口巨大深井。 齐玄素和齐教瑶来到井边,其直径大概有三丈左右,没有井台,却加装了护栏,凭栏探出身体向下俯视,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齐教瑶道:「这似乎是仿照镇魔井洞天建造的一个特殊区域,用来关押一些特殊造物试验品,不过现在已经空了,不知是被处理了,还是被转移了。」 齐玄素啧啧道:「灵山洞天就是一个巨大的试验场。」 「你以为呢。」齐教瑶道,「当年开展造物工程,剑秀山是核心中的核心,只是面积太小,主要用于存放各种重要的卷宗资料,就不提了。虽然玄圣在昆仑洞天划定了一大片区域给全真道使用,但那里毕竟是道门的核心区域,一些破坏力太大或者违背道德的试验是不好在那边展开的,残破不堪又区域广大的灵山洞 天就成了最合适的地方,姚祖成为地师之后,就陆续把一些特殊场所从昆仑洞天搬迁到了灵山洞天。」 齐玄素道:「这个地方看来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被废弃了。」 齐教瑶来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随意翻动桌上的资料:「都是些废案,还有些设想或者设计已经在如今的道门得到实现并投入使用,所以这些就是废纸,连泄密都算不上。毕竟真正的好东西都放在剑秀山呢。」 齐玄素则是环顾这个地方,不由感慨万千。 道门实现了把饼做大,造物工程功不可没,而这只是造物工程的一个缩影,比例也许还不到造物工程整体的几百分之一,在灵山洞天、昆仑洞天、剑秀山、地肺山,还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地方。 道门要继续发展下去,用有限的原料继续把饼做大,短时间内已经不可能了,那又该何去何从? 姚裴还是坚持把饼做大的方向,张月鹿主张改变分饼的方式,李长歌主张从别人口中夺食,齐玄素则主张以较为温和的方式寻找更多的原料来做第二张饼。 其实并非齐玄素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个概念,他也知道就算找到了新的原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注定难以持续下去,最根本的还是改变分配方式,可他要争夺大掌教,别的生态位已经被别人占住了,他只能选择这个暂时还没有人的生态位。 新的原料在哪? 在新大陆。 。 第四十二章 收获 齐玄素回神之后,问了齐教瑶一个问题。 「齐道友,我是万象道宫出身,从小不知父母何人,不过我有一位义母,她出身尊贵而且能力出众,我能有今天的地位,她功不可没,你觉得我这位义母为什么会从那么多人里面选中我?」 齐教瑶一怔,随即回答道:「李太宗说过,天下英雄尽入吾彀,道门成为天下之主后,从不缺少天才,也不缺少野心勃勃、敢于冒险、心性坚毅的年轻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所以血统出身就变得重要起来,门阀化的趋势不可避免。你的义母之所以会选中你,当然不仅仅是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优秀品质那么简单,肯定有其他的因素考量,至于这个其他因素到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转而问道:「这里还剩下什么好东西吗?」 齐教瑶的目光一直没停下游弋:「也许吧,希望姚祖还给我们剩下一点残渣。」 齐玄素说道:「如果有试验品就更好了,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些石之心的作用。」 为什么齐玄素不直接拿那些女道士遗骸来验证猜测?因为他要先把石之心挖出来并将其变成自己的造物,然后才能验证,而挖出来的过程就彻底破坏了女道士遗骸的架构,使其不能再被利用,所以齐玄素需要一个新的试验品。 齐教瑶后知后觉:「难怪你小子刚才看我的眼神不对劲,你想把我当试验品是吧?」 齐玄素略微不好意思地一笑:「只是想法而已,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而且这种小小的试验对于天人来说也不要命,你如果不介意,那我会报以最衷心的谢意。」 「我很介意。」齐教瑶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齐玄素也不强求:「那就算了。」 不过齐教瑶还是够意思的,开始帮齐玄素寻找试验品,同时问道:「你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灵山洞天,我想知道,你是想要与那个人为敌吗?」 那个人。没有指名道姓,两人又都心知肚明。 虽然不是姚祖,但也是高坐在地肺山万寿重阳宫的棋手之一,容不得半点忤逆和挑衅。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我很尊敬地师。」 「仅仅是尊敬吗?」齐教瑶笑了一声,「你要保住你的好日子,所以你来到灵山洞天,难道你要告诉我,其实你是剑指国师?」 齐玄素同样笑了一声,却透着些许自嘲意味:「剑指?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颗苦苦挣扎尚且不得解脱的棋子罢了,至多算是一把不那么锋利的剑。我之所以能来到灵山洞天,不是我有了挑衅某位棋手的资格,而是因为有另外的棋手想要我来到这里,卒五进一。」 「懂了。你小子倒是挺有自知之明。」齐教瑶点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偌大个道门,有几人不是棋子?除了几位平章大真人,也许苏元仪、裴玄之、李无垢不是,可又有几个道门三秀?你们这些晚辈,的确差得远呢。」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两人把这座地下建筑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还真找出一点东西。.. 一具完好的巫族遗骸,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被转移出去。 几具女道士遗骸,不过疑似植入失败了,被随意丢在一旁。 还有一些巫教的图腾、道门的符箓石板,似乎是某种阵法的材料——姚祖身兼巫教、道门两家之长,十分擅长将两者结合在一起进行布阵,这不稀奇。在姚祖之后,历代地师也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 那具完好的巫族遗骸就是最好的试验品,可这些石之心并不适配,与巫族遗骸相比,它们有些过于孱弱了,就像铁甲舰使用了小一号的锅炉,小马拉大车,不足以进行驱动。 有一个好消息,根据这里卷宗的记载,这些小型的石之心可以被重新提炼为一个更大的石之心,然后就能适配了。 还有一个坏消息,可以提炼石之心的关键器物被带走了,并不在这里。 齐玄素有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是继续寻找那些可以提炼石之心的器物,以灵山洞天之大,应该会有一些遗留才对。 另一个选择是收集原料,等出去之后再去提炼石之心。正如齐教瑶所说,放在二百年前,这些技术也许还是秘密,可在二百年之后,都已经投入大规模使用,甚至已经公开,外面不缺这种技术,也许八部众就有。 齐玄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去再说。 如今的灵山洞天实在是太过凶险,不好乱跑,在这里找东西的变数太大。如果齐玄素不能离开灵山洞天,那么真相如何也无关紧要了。 于是齐玄素把能够找到的石之心全都挖了出来,连同那具巫族遗骸全部收入姜大真人给的须弥物中。 不得不说,这种半仙物品相的须弥物就是好用,不仅能承载仙物、隔绝仙物,而且内部空间足够大。 然后两人便要离开此地,继续出发。 在回去的路上,齐玄素问起了有关造物工程的事情:「当年的造物工程,姚祖是绝对的领袖吗?」 齐教瑶摇头道:「不是,从始至终,姚祖的身份都是首席,也就是第一副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造物工程真正且唯一的领袖是玄圣,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亲自挂帅,玄圣是召集者,也是主导者,更是决策者。只是绝大部分时候,玄圣很忙,要闭关,要兼顾整个道门,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造物工程上面,所以上官地师和姚祖作为第一副手,会代行部分职责并主持日常事务。」 齐玄素作为一位道门首席副府主,哪里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玄圣应该只是掌握造物工程的大方向,他可以罢免姚祖,不过具体的事务和中层、底层人事权则由姚祖灵活掌握,姚祖不是名义上的领袖,却是事实上的领袖。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齐教瑶好奇问道。 齐玄素道:「我在想,李家的‘长生石之心是从哪里来的?肯定不是姚祖给的,是玄圣赐予?还是李家通过某种手段或者途径得来的?」 齐教瑶想了想,说道:「东皇和姚祖是同期上位的副掌教大真人,玄圣名义上是李家的家主,可实际上玄圣根本没时间去管李家的家事,甚至许多李家人巴不得玄圣不要管,因为玄圣想起李家的时候,多半是因为李家哪里不合玄圣的心意,要被玄圣处罚了。所以东皇才是李家事实上的当家人,这一点,和姚祖这位第一副手很像。」 「不过玄圣是有夫人的,秦李联姻自此而始。你应该知道宗子宗妇的说法,李祖在世时,玄圣是儿子,是宗子,玄圣夫人就是实打实的宗妇,肩负管家职责,虽然事务繁杂,但也是大权在握。更何况玄圣夫人还兼任过太平道大真人,于情于理,她都能压在东皇上面。只是东皇与这位嫂子的关系不错,所以才不被玄圣夫人掣肘。玄圣夫人最好的朋友是慈航一脉的祖师,不过与上官祖师的关系也不错。不管怎么说,上官祖师都是姚祖的老上司,也是徐祖的嫡系传人,影响力还是有的,姚祖也要让她三分。你要知道,玄圣夫人并非玄圣的附庸,她是一个独立个体,她想要做什么,不必事事都向玄圣汇报,除了涉及到道门大事的决策,玄圣也不会随意干涉。」 齐玄素陷入沉思:「你是说,玄圣秉持公正姿态,不会偏心李家。可玄圣夫人不会顾忌这么多,李家的‘长生石之心可能来自于玄圣夫人?」 「也许。」齐教瑶并不能十分肯定,「东皇与姚祖是平级 ,他在李家和太平道说一不二,却无法直接插手造物工程。反倒是玄圣夫人,不仅在东皇之上,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代替闭关的玄圣主持金阙事务,更与大玄朝廷关系密切,权势之大,绝非后世的大掌教夫人可比,几乎可以算是道门的第二号人物。我只能说,以她的权势,是可以做到的。至于她有没有做,那就不太清楚了。」 齐玄素此时倒是有些庆幸自己遇到了齐教瑶,虽然她满嘴谎话、总想占他的便宜、脾气不小、遇事喜欢躲在他的身后、贪财吝啬,但是她见多识广,来历不俗,知道许多过往秘辛,着实给齐玄素解释了许多疑惑。 如果李家的「长生石之心」也是来自于造物工程,那么李家和姚家两个「长生石之心」的不同之处又是从何而来? 是上官地师和姚祖的理念分歧? 还是李家得到「长生石之心」后作出了某种改变? 亦或是姚祖和历代地师在后续对「长生石之心」作出了改进? 齐玄素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 姚祖在跟玄圣玩两面派,面对玄圣夫人的要求,交出了一枚符合道门理念的「长生石之心」,甚至留在化生堂的那枚「长生石之心」也是符合道门理念的,但是在背地里,她又炼制了一枚不一样的「长生石之心」,也就是齐玄素的这块了。 。 第四十三章 圣廷的崛起 迄今为止,齐玄素的收获还算不错,不谈「奢比尸毒」、「玄玉」、佛陀舍利,仅仅是对「长生石之心」的调查进度就已经很让齐玄素满意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齐玄素不想因为「长生石之心」走上巅峰,最终又因「长生石之心」跌落尘埃。 这次灵山之行,其实就是齐玄素借力打力,借天师的力打地师的力。 具体分析事情切忌刻舟求剑,用过往经验生搬硬套。 都是架空大掌教,如今的形势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六代大掌教上位的时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刚刚经历了五代大掌教乾纲独断的时代,所以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在心有余悸的同时能够有着较大的共识,算是齐心协力,六代大掌教自然是无从借力打力。而经过了几十年的共事之后,三师之间积累了大量的矛盾,共识越来越少。不再牢不可破,而是有了缝隙。 而且三师时日无多了,随着以三师为首的六代弟子陆续飞升离世,七代弟子会逐渐遗忘五代大掌教时期的记忆,甚至很多七代弟子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五代大掌教时期,八代弟子就更不用说了,不再刻骨铭心,也不再发自内心地恐惧,只是听老辈人用嘴说,自然不会再过分警惕大掌教集权。 各种条件综合之下,齐玄素所说的通过借力打力来实现权力平衡并非不可实现,其难度和阻力要远远小于六代大掌教时期。 当然,哪怕阻力减小,仍旧不意味着能够简单做到,对于个人能力的要求仍旧很高。 接下来,齐玄素和齐教瑶原路离开这处地下遗迹之后,又关闭了「阴阳门」,也就是把姚祖的画恢复原样,从巫咸拨回到姚祖,阵法便再次关闭,恢复到黯淡无光的死寂状态。 然后两人等到血月消失,继续踏上前往灵山的路途。 另一边,关于昆仑道府的调查还未有明确结果,张月鹿便接到了前往玉京参加议事的通知。 当然不是要以议事为借口抓捕张月鹿,只是有关九堂联席议事的后续,上次代为主持议事的是慈航真人,这次则变成了正主清微真人。 地点也变成了北辰堂。 关于北辰堂,张月鹿不可谓不熟悉,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堂,不过就如齐玄素最早是进入天罡堂供职却被别人认为是紫微堂出身,张月鹿则是最早进入北辰堂供职却被认为是天罡堂出身。 总之,张月鹿对北辰堂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议事正式开始之后,清微真人先是总结了近两年来的成绩,是可喜的,也是振奋人心的。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大部分「钉子」都被拔除,海外各洲和沿海各州的情况大为好转,其中着重表扬了婆罗洲道府——因为齐玄素闭关,所以是徐教容代为参加议事,而且这本就是次席副府主的职责。 总结完成绩之后,清微真人并没有直接切入本次议事的正题,而是谈起了看似无关的题外话,大秦帝国的灭亡。 所谓大秦,就是安息以西,西大陆的大一统王朝,其首都名为「七丘之城」。有许多谚语,如七丘之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条条大路通七丘等等。 只是随着大秦的覆灭,西大陆再次变为诸国并存的状态,再也未能像东方这样建立起一个大统一的帝国。在座的都是二品太乙道士,都系统地学过西方历史,知道这段历史。 清微真人着重讲了西秦帝国的灭亡,在西秦帝国末期的几百年,帝国公民们已经不再去军队服役,因为帝国的军队需要长达十年的苦役,驻扎边境不得返回,而且军饷不高,还要出生入死。因此,西秦帝国眼中的蛮族逐渐把持了军队,这与大齐王朝后期的胡人把持军队颇有几分相似。在此过程中,西秦帝国的文官和武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条 路线。 西秦晚期,各支蛮族军阀内讧不断,皇帝朝不保夕,近乎于傀儡,各地军阀成为实权者,依靠帝国的「将军」封号进行统治,各路野心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搞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一套,像极了大齐末年的藩镇势力。 这些将军们,皆是西秦帝国眼中的蛮族,真正的西秦人视从军为粗鄙之事,从不参军。 此时的文官政府已经瓦解,帝国已经失去了对底层行政区的控制,那么这些西秦人在做什么? 他们选择了另一条大道,那就是进入教会。 在文官政府崩溃的同时,掌握了巨量财富的教会日益承担了地方政府的职能,教士们成为了地方城市的实际统治者。因此,西秦的世家望族都会将孩子送入教堂,与圣廷融为一体,以保证香火绵延,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 这便是圣廷走向西大陆统治者的开始。 由此便产生一个问题,在西秦帝国文官政府崩溃的时候,为什么是圣廷承担起了政府职责?这就不得不提到圣廷的大学制度。 中学是贵族、绅士、体面阶层所需要的教育。大学是教士、医生、法官、律师的培训班。 大学的全称是「主教座堂学校」,目的是培养神职者,因为圣廷主张对《圣典》的解释必须以圣廷认可的正统神学观点为标准,所以圣廷要求所有教士都必须接受神学教育。而主教座堂学校就是让培养教士的。 随着世道的发展,为了满足传教的需要,又开展了医学和法学的课程。 医学不必说了,任何地方都需要治疗。关于这一点,道门的理解十分深刻,乱世造反需要符水治病救人,如此才能收拢人心,其效果仅次于发放粮食,盛世显贵也要靠炼丹取悦帝王贵族,从而平步青云,成为国师之流。其本质都是祛病消灾。至多是在健康的基础上寻求长生。 法学更多是教士走上层路线的必要手段,精通法学的教士们能够更好地服务于各地君主,接近君主,从而掌握权力,并影响君主,从而实现传播教义的最终目的。其本质上与儒门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殊途同归。 正因如此,教士们越来越多承担官僚的职责,乃至于在文官政府崩溃后,取代官僚。 这也让大学变为三门基本学科,即神学、医学、法学。 再后来,贵族们不再满足于中学的教育,还有许多寻求进身之阶的平民,都纷纷涌入大学,于是大学的学科越来越丰富,不过如今的大学中仍旧是只有神学、医学、法学这三个学科的学生才能得到各种特权。 万象道宫本质上也是效仿了圣廷的大学制度,不过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万象道宫不局限于三门基本学科,而是综合性质的「大学」,目的并非单纯为了培养道士或者技术性官僚,如果能走到最后,那么已经涉及到了领袖的范畴。 用儒门的话来说,屠龙之技和帝王心术,全都教。 明白了圣廷的崛起历程,就会发现,他们与道门的崛起并不是一个路数,反而更类似于儒门,从依附君主到控制君主。 道门的崛起是什么路数? 其实就是造反的路数,在独尊儒术之后,道门大败,由庙堂退至江湖,然后便开始了孜孜不倦的造反之旅,发动百姓,对抗朝廷,反对儒门。直到大魏末年,终于成功,取代儒门成为天下之主。 两条路线决定了圣廷和道门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圣廷热衷于传教,其本质上是在复刻当年的胜利经验,润物细无声,蛊惑人心,从内部瓦解取代,所以各种女干细、策反、渗透层出不穷,妄图靠念经让道门自乱阵脚。 道门同样也在复刻当年的胜利经验,于是道门在新大陆推动 了声势浩大的反抗运动,帮助新大陆的原住民们推翻圣廷的统治,争取独立自主,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 所以在不熟悉的领域,道门是毫无疑问的防守方,道门需要不断清理内部的叛徒,拔除各种「钉子」。这便是北辰堂召开九堂联席议事针对圣廷势力渗透的原因。 而在熟悉的领域,道门则是进攻方,比如说新大陆,道门成功帮助原住民建立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与圣廷形成南北分庭抗礼之势,圣廷忙于镇压各路起义,则成了防守方。 张月鹿听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她有些明白清微真人要讲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听清微真人说道:「我们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局面,这就像是把圣廷打过来的一拳给防住了。不过大家不能高兴太早,不是说我们挡下了这一拳就算胜利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打了我一拳,我们也还一拳回去,这才公平。」 「至于如何还回去,我们当然不能像他们一样,偷偷摸摸地搞什么传教或者渗透,我们要另外开辟战场,而这个战场,就在新大陆。」 清微真人话音落下,在他身后便有一张巨大帷幕徐徐降下,上面绘制了整个新大陆的地图。 。 第四十四章 未雨绸缪 清微真人的这句话可谓是语惊四座,不亚于在礼堂中引起了一场地龙翻身。 你清微真人刚刚结束了一场凤麟洲战事,又要挑起新大陆的战事?你们李家还真是贯彻到底,要用道门之剑为道门争取更多。 只是市舶堂、度支堂要第一个不答应,两场连续的大战已经让道门的财政捉襟见肘,过去两年本质上还是在为这两场大战擦屁股、收拾残局,现在还没彻底恢复元气。 现在稍微好过一点,又要打?而且是远赴重洋去海的另一边打,其巨额花费非要让道门的财政濒临崩溃不可。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认为道门生病了,若是再没了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参与这次议事之人可不都是太平道出身,也有正一道、全真道的人,如果清微真人敢鼓吹开战,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反对。 不过也有人心生疑虑,九堂联席议事的规格当然很高,可涉及到大规模战事,还是要提交金阙进行讨论才对,怎么会在九堂联席议事上讨论?他们这些人说了也不算啊。 清微真人并没有急着解释什么,而是从一位北辰堂副堂主的手中接过一根比人还高的长杆,指向地图:「请看地图,这里是圣廷与塔万廷帝国漫长交界线上的一点,从地形来说,塔万廷帝国一方占据了制高点,占据绝对优势。可就在不久前,圣廷势力在这里主动挑起了一场战事,最终失败,损伤惨重。」 「这让很多人不解,为什么圣廷会如此行事?这场失败分明是可以避免的,难道是圣廷丧失了对新大陆北部各州的控制?其实圣廷的掌控力并未出现任何问题,不过恰恰是因为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所以局面失控了。」 「一位帝王在遭遇失败之前,绝不会改变自己的政策。一套运行成百上千年的制度,在没有遇到巨大的挫折之前,不可能突然进行内部改良,因为缺乏民意基础。所有决策都是大多数人的意志,一个决策在没有取得广泛认可前,是很难得到承认并推行的。」 「圣廷也是如此,自从圣廷踏足新大陆,从未遇到过对手,各个原住民帝国都被圣廷击溃,可以说,圣廷还没有遇到过一场正面的失败,胜负从来不是圣廷考虑的问题,他们只需要考虑战争的成本问题。哪怕是塔万廷帝国的独立,圣廷也不认为是自己在正面战场打不过,而是因为自己大意、西洋各国内斗并互相拆台扯后腿、战争成本过高、道门背后扶持等各种原因造成的,所以圣廷仍旧用看待蛮夷的傲慢态度看待新大陆局势,俯视塔万廷帝国而非将其当作对手。」 「既然圣廷仍旧认为自己在新大陆是无敌的,那么无论塔万廷帝国这些年来取得多大的进步,圣廷仍旧不认为塔万廷帝国是自己的对手,新大陆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消灭塔万廷,而在于值不值。」 「基于此种情况,我始终认为,圣廷与塔万廷帝国的战争不可避免。难道圣廷方面没有有识之士意识到这一点吗?当然有。可是在正面战场迎来一场彻底的大败之前,个别人无法改变或者阻挡这种傲慢情绪,因为缺少民意基础,缺少广泛认可。」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场大败,因为圣廷轻视塔万廷的实力,认为哪怕地形上处于绝对劣势,他们仍旧能够摧枯拉朽,这是根本原因。至于那些身处前线的将领知不知道此战必败?他们当然知道,可他们知道没有用,因为他们说了不算。」 「当年大玄起于辽东,大魏朝廷的一线将领都知道打不过,可朝廷诸公们还在幻想着三年平辽,与圣廷何异?」 「而且我判断,圣廷在新大陆的负责人会将这场战败隐瞒起来,继续放任并顺应圣廷上下弥漫的傲慢情绪。」 「许多时候,战争是不可避免 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不是我们想不打就不打的。这场耻辱性的战败,不会惊醒圣廷,圣廷仍旧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而在塔万廷看来,是圣廷主动挑衅的,原来战无不胜的‘神也会流血,并非无敌,那就可以弑神。这两种思潮、两种情绪注定会对撞。」 「这场小规模战事只是全面战争来临之前的小插曲,不会改变大势的进程。我们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在座的真人们鸦雀无声,礼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清微真人还在继续说道:「道友们,今天我不是要主动挑起一场战事,我考虑的是道门的安全问题。从理论上讲,一个强劲对手的存在,无论他有没有动手的打算,仅仅是其存在本身便已经构成了潜在的威胁,大战一触即发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我们随时都可能面对的事实,所以我们要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而我先前说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只是整个未雨绸缪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也就是以攻代守。」 在座的众位真人仍旧沉默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长歌正式提出了「用道门之剑为争取更多」,其本质上是与国师、清微真人一脉相承的,此时清微真人提出的观点,无论如何修饰,终究是离不开这一点的。 一位来自正一道的张家真人忍不住开口道:「清微真人,我认为你的这番话未免有些骇人听闻……」 随着这位张家真人打破沉默,在座的真人们都开始议论起来,礼堂内变得嘈杂。 张月鹿仍旧沉默着,望向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刚才提到了多种思潮的碰撞,可此时众真人们议论纷纷的情况又何尝不是道门内部多种思潮的碰撞? 五条道路,最起码有三条是反对战争的。 可清微真人还是主动出击,主动提出并明确了自己的观点。 清微真人将手中的长杆交给旁边的副堂主,等到礼堂内的议论声音稍微变小之后,抬起双手微微下压,说道:「这里不是金阙议事,具体该不该未雨绸缪,如何应对如今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可以交给金阙去讨论,关于应当回击圣廷的决议,应该没有人反对吧?」 礼堂内的嘈杂声音迅速平静下去,又恢复了寂静。 清微真人道:「现阶段,我们不会主动挑起一场战事,这是不负责任的。不过圣廷在新大陆的势力范围内存在大量的原住民反抗势力,这是我们必须支持的,所以由北辰堂牵头,进行本次九堂联席议事,着重解决这个问题。」 接下来便是清微真人的有关布置安排。与上次九堂联席议事的要求一样,需要严格保密,对泄密之人严惩不贷。 待到议事结束,张月鹿与徐教容、雷小环等人一起走出礼堂,竟然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并非她病了,也不是受到了理念上的冲击,而是越发复杂的形势让她感到有些心累。 毫无疑问,道门走到了一个关键节点上,可能是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也可能是步入黑暗的深渊,让人心忧。 徐教容问道:「青霄,你最近很累?」 张月鹿摇了摇头:「还好。」 雷小环问道:「对了,有关诬告天渊的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徐教容叹了一声:「进展缓慢,只是查出了几个小鱼小虾,可偏偏刚有了线索,这些人就死了,而且都是自杀,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雷小环道,「这不是特色吗?惯用的老手段了。」 徐教容当然也不会觉得奇怪,她只是讥讽而已,又道:「的确是老手段了,我一直觉得存在一股暗流,势力相当不小。」 张月鹿轻声道:「的确存在一股暗流,能把手伸到昆仑道府 ,这可不是什么地方实力派能办到的。」 徐教容没有说话。当年的王教鹤再怎么势大,也只是局限于婆罗洲的范围,出了婆罗洲,便势力大减,对于金阙的各种动向都未必能在第一时间了解清楚,更不必说插手昆仑道府了。 可见来者不善,而且非同小可。 这三人的组合也很有意思,徐教容是标准的道门***人,主打一个端庄,雷小环虎背熊腰,主打一个威武。张月鹿最为年轻,她并不轻佻,却也谈不上端庄,只能说是随性,体型更不能以雷小环相提并论,可三人却是隐隐以她为首。 而且在三人行走之间,也不断有其他相熟识的女道士汇聚过来,再加上女子天然喜欢抱团,竟是形成了一个女道士的小团体,引得好些男道士侧目,纷纷主动让路。 张月鹿走在最中间,也是最前面。 男子是阳,女子是阴,道门历来是讲究阴阳平衡的。 只是这种平衡就像平等,只是存在于纸面上。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是声势不小。 张月鹿此番也算是故地重游,不少当年的上司、同僚、下属如今还在北辰堂中,见此情景,不免心情复杂。 这还是当年那个弃子一般的张月鹿吗? 这俨然是一位参知真人的气派。 。 第四十五章 见得灵山 张月鹿离开了北辰堂,仍旧没有停止思考。 齐玄素常常说,越强调什么,越缺什么。 儒门喊了这么多年的等级纲常,可最后还是总结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除了道士张、圣人后裔等少数几个世家,中原大地甚至很少有几百年的贵族。可在西方大陆,动辄就是上千年的世家贵族,贵族与平民都觉得天经地义,到底谁更等级森严? 道门强调平等,真能平等吗?真能没有高低贵贱吗? 我做大掌教,你做普通道民,我们都是道门的主人。 见仁见智。 中原人是讲中庸的。 可恰恰因为中原人不中庸才要讲中庸。就像太上道祖的不敢为天下先,成大事的人一个个都要敢为天下先。 在张月鹿看来,中原人喜欢把事情做到极致。 压榨就压榨到极致,卖儿卖女还不算,要人相食。明明上面的人让渡部分利益就能缓和矛盾,就能有一线生机,偏不,宁可守着万贯家财等死,也不从手指缝里漏出一丁点残渣给底层,在他们看来,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那是造孽。 与之相对,反抗也是极致的。揭竿而起,除恶务尽。不杀全家不罢休,甚至杀了全家也不解恨,要夷三族、诛九族,要挫骨扬灰。内库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双方都不留一点余地。 所以历来主张让渡利益的革新派,都很难有好下场。 毕竟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她这个温和的改良派,能否把理念贯彻下去? 很难。 其实她和姚裴的主张都很难实现,最起码在短期内很难实现。反而是齐玄素和李长歌的主张比较容易实现,毕竟一个新大陆就在眼前,两人的分歧无非是介入程度和分配方式的问题。一个温和,一个极端。 说白了,张月鹿和姚裴是向内求,齐玄素和李长歌则是向外求。 就像四人的传承,张月鹿和姚裴是先天谪仙人,靠自己,齐玄素和李长歌是后天谪仙人,靠外力。 正当张月鹿沉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此时张月鹿正在回家的路上,不是玄都的那个家,而是位于太上坊的那个家,因为她要顺道看看齐玄素的大宅子装修得怎么样了。 虽然已经陆陆续续装修了两年,但因为两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又做了一些改变,当然都是张月鹿出钱,齐玄素没钱,所以仍旧没有完工。如今已经步入尾声,主要是针对花园等建筑。考虑到西洋人的许多教堂一修就是上百年,这也在情理之中。 徐教容和雷小环也与张月鹿同行,打算见识下两人的新宅,所以此时三人同乘一车。 徐教容示意停车,然后拉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一群人正聚拢在上清大街上,高声疾呼。 徐教容听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 「怎么回事?」雷小环正在翻看一本册子。以武夫的听觉,想要听清周围的各种细微声音并非难事,就是蚯蚓翻地的声音,只要想听也可以听到,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就像武夫压制气血避免现出人仙真身一样,武夫会封闭耳窍的身神,自行滤去大半无用的声音,也就是充耳不闻,仿佛耳旁风,否则非要被无数声音逼疯不可。所以雷小环没有听到外面在喊什么。 正在思考的张月鹿同样如此。 徐教容回答道:「没什么大事,一帮人在抗议道门屠戮蛟龙,我大概听了一下,已经上升到人族的高度了,说人族真是傲慢自大,自认为世界主宰而肆意奴役其他生灵云云。」 雷小环冷哼一声:「一帮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花圃道士,真是太安逸 了,蛟龙不吃人才几百年,就可怜起蛟龙了。还奴役其他生灵,照他们的说法,牛马都不能用了,让他们去拉磨拉车,他们干吗?要我说,没了道门的庇护,没了‘花圃,让他们自己谋生,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不要这样说,影响不好。再者说了,这不正是所谓‘文明的体现吗?」张月鹿道。 雷小环道:「如今的人族难道不是世界的主宰吗?怎么是自大呢?这不是事实吗?再者说了,说到奴役,被人奴役最狠的不正是人自己本身吗?说得难听些,人对自己的同类尚且如此,还谈什么其他生灵。这些人,西婆娑洲的平原被白骨染成了白色,他们不同情,新大陆的原住民被剥头皮,他们也不同情。倒是同情起呼风唤雨的蛟龙和其他生灵了,心都要碎了,这是不是伪善?」 徐教容道:「这倒是实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么多人的温饱问题没有解决,这么多人的生计问题没有解决,老有所养还是一大难题,以人族而言,独善其身尚且做不到,还要去兼济天下,去管什么蛟龙的死活,反对奴役其他生灵,属实是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雷小环道:「说句诛心之言,为了道门的发展,死了多少人,付出了多少血汗,当真是万死之中谋求一生,这些人站在前人的基础上,享受着前人的余荫,反而指责起前人当年一味谋求发展而不顾天人和谐了。没有蛟龙骸骨建造飞舟,拿什么统治凤麟洲和婆罗洲?没有海外各洲,他们凭什么站在这里体面地抗议屠戮蛟龙?早被派到婆罗洲的雨林里了。天人和谐相较于赤地千里人相食,哪个更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徐教容玩笑道:「西方的阴谋罢了,蓄奴不是罪,吃肉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张月鹿掀起车帘望去,没有说话。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 不过最终还是要分清主次。 什么是主要矛盾? 人从来都是主要矛盾。 如今他们探讨的,不也正是人的问题吗? 让所有人能够更好地活下去的问题。 灵山洞天中,齐玄素和齐教瑶经过三天的跋涉之后,灵山的主峰已经越来越近了,严格来说,灵山的主峰已经开始崩解,所以有许多碎裂的山峰、巨石、建筑残骸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如今的人间已经进入太极时期,愈发真实和稳固,所以就算仙人,也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搬山倒海、摘星拿月。可洞天与人间不同,其内部大概处于太初和太始时期,想要改变环境相对简单,各种「痕迹」的持续时间也会更长,这些漂浮在空中的残骸和积聚不散的雷云便是明证。 越是接近灵山的主峰,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张罗网,笼罩着灵山主峰,让人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座主峰便是狭义上的灵山,齐玄素曾经在梦中见过,不过十分抽象,就像随手涂鸦,远不如今日这般形象具体。 大概距离灵山主峰还有三百里左右的时候,齐教瑶停下了脚步,并且伸手拦住齐玄素:「再往前,就是姚祖设下的禁制了。严格来说,这是灵山巫教本就有的禁制,只是被祖天师击溃,姚祖又在其基础上重新修复了这些禁制。」 「其本质就像一条‘护城河,类似玉虚峰的太虚幻境。不过太虚幻境已经被关闭多年,你应该没有见过。一旦陷入禁制之中,就会不断地重复循环,如果不能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之中,就会一直无意识地重复相同的事情,最终被彻底同化,再也不能解脱。」 齐玄素听完齐教瑶的解 释之后,立刻想起了在凤麟洲的遭遇,月夜见尊就曾用过此类神通把他困住,最后还是靠着殷先生出手才脱困的。 齐玄素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齐教瑶回答道:「因为灵山洞天本身已经残破不堪,就算经过姚祖的修复,这个怪圈也不再是完美无缺,有了许多破绽,虽然我没能闯过去,但我勉强逃了出来。」 齐玄素又问道:「姚祖设下这个禁制是为了防范外人,自己人正常进出总不能都是硬闯,应该有‘钥匙或者权限一类的物事。」 齐教瑶摇头道:「我不太清楚,我甚至在事前都不知道姚祖修复了这个禁制。如果我知道有这样的禁制,肯定早做准备,而不是贸然硬闯。」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这样吧,我有保命的手段,就算这个地方困住了我,我也不怕,就由我先去探探路,看看能否尝试过去。」 齐教瑶立刻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你运气好直接闯了过去,那我怎么办?你不会不管我了吧?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齐玄素倒没有绝情地说什么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而是说道:「那就一起闯,如果情况不对,我直接离开灵山洞天,你在里面自求多福。」 齐教瑶开始天人交战。 最终齐教瑶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起闯,我赌你小子运气好,能带着我一次闯过去,实在不行你还能拳震虚空。就算你小子撤了,我也不怕,毕竟我已经逃脱一次,轻车熟路,而且还多了‘照骨镜,肯定能逃脱第二次。」 「那就入阵吧。」齐玄素当先而行。 「有些事本不想说,可还是得跟大家解释一下。今天,我又去参加了葬礼,因为不是特别近的长辈,所以只是参加葬礼而已,不必牵扯太多。只是白事传统吃席,回来的时候也不早了。我有点感慨,这是个什么年景呢,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四次了,还有一位长辈又复发转移了,估计也是时日无多。说实话,我都有点近乎于麻木了。这几天连着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在是遭不住。今天回来,一是时间不多,二是脑子也有点懵,空空如也,剧情没有推进,完全不知道写什么,就一更吧。」 。 第四十六章 过关 入阵之后,齐玄素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陌生所在,远处可见白雪皑皑的群山,不远处是溪谷河滩,与支离破碎的灵山洞天截然不同。 “咦,怎么跟我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难道每次都会变?这可麻烦了。”齐教瑶的声音随之响起。 齐玄素稍微放心几分,两人传送到了同一个地方,而不是被分开传送,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齐玄素道:“也许我就是那个变数,你独自进来和我们两个进来,会面临不同的情况。” 齐教瑶都惊了:“难道这个禁制还有难度分级的说法?会根据进入人数的不同而动态改变?这是禁制还是试炼?” 齐玄素道:“不过这的确像姚祖会干出来的事情。” 齐教瑶开始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迟疑道:“这里怎么有点眼熟呢?我好像见过。” 经齐教瑶提醒,齐玄素也开始观察周围,还真让他想起来了:“这是去昆仑山口的路。” 为什么齐玄素的记忆这么深?因为他跟这个地方颇有渊源,一次是昆仑山口的飞舟陨落,还有一次就是他和师父途径此地。 齐教瑶道:“原来是这里,难怪。以前去玉京都是坐飞舟,还真没走过几次陆路,所以只是觉得眼熟,又记不起来。” 齐玄素略有些伤感:“既然这里只是姚祖以神通设立的禁制,并非真正的昆仑,也许昆仑就是灵山。” 齐教瑶略微思量,点头表示同意,与齐玄素一起往昆仑山口方向行去。 越是靠近昆仑山口,熟悉感也就越明显。 以昆仑山口为界,往西的五千里昆仑就是昆仑道府的范围,而昆仑山口以东则是雍州道府的范围。 距离昆仑山口不远就是扎陵湖和鄂陵湖,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乘坐的飞舟就是在这两个湖的上空附近坠毁的,过了昆仑山口就是星宿海,齐玄素便是落到了此地。 在距离扎陵湖还有大概五百余里的时候,齐玄素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凝滞。 齐教瑶顺着齐玄素的目光望去。 就见一群人将一老一少团团围住。 说老,不过是不惑之年。说少,也已经成人。 齐教瑶看得稀奇:“这是什么人?” 她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指望齐玄素会回答。 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齐玄素还真回答了,只是语气有些低沉:“这些人是‘客栈’的杀手。” 齐教瑶闻言扭头望向齐玄素:“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齐玄素仍旧望着那群人,语气仿若梦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齐教瑶略微思量便有些明白了:“这是你的记忆?” 齐玄素没有回答。 齐教瑶便当他默认了。 局面很快便发生了变化,那些“客栈”杀手开始动起手来,要杀人灭口。 齐教瑶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出手?” 齐玄素的声音很迷茫,甚至迷茫到了空灵的程度:“有意义吗?” 原本已经准备出手的齐教瑶停下了动作。 的确没有意义。 这里只是幻境,也或许是齐玄素的记忆,改变不了任何事。 那个年长道士猛地抓住年轻人,将他丢出了包围,大吼了一个字:“跑!” 年轻人开始失魂落魄地逃命。WeNXuEmi.Cc “客栈”的众多杀手中分出一个,尾随年轻人而去。 齐教瑶注意到齐玄素的状态有些不对,似乎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此时的齐玄素的确完全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之中,仿佛进入到了一个幻境中的梦境。 齐教瑶分明就与齐玄素并肩而立,可在齐玄素听来,齐教瑶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齐天渊,如今你我皆在幻境之中,你此时中招,半梦半醒,恍恍惚惚,守得住灵台清明,便能闯过去,守不住灵台清明,便成为徘徊不定的行尸走肉,神魂坠入‘护城河’中,忘却所有。” 齐教瑶的声音越来越小,齐玄素只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终于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老齐,你发什么愣啊,大家都等你呢。” 齐玄素一怔,缓缓转过身来。 一个小丫头正站在他的身后,身着绣鸾鸟红缎大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细的短靴,靴尖上还缀着雪白的绒球,系着红头绳,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喜气。 齐玄素张了张嘴:“大白?” 小丫头嘟起嘴:“什么大白,我叫殷万妙。” 齐玄素定定地看着小殷,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水一般清澈,没有杂质,这让许多尘封的回忆涌上心头,在齐玄素的心间荡漾出无数波纹。 小殷可不管这些,主动牵起齐玄素的手,拉着他往外走去。 这一幕就像年幼的女儿拉着一位老父亲。 小殷拉着齐玄素来到一处大厅,这里坐了一家人。 齐玄素放眼望去,有师父齐浩然,还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打扮,只是对于齐玄素而言,竟是有些陌生。 还有一位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面如满月,肤如凝脂,有容乃大,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女人正端着烟杆吞云吐雾,正是七娘。 当然,还有张月鹿。 此时的张月鹿作妇人打扮,显然已经成亲。 小殷刚进来,便松开齐玄素的手,朝着张月鹿跑去,被张月鹿放在膝盖上。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恍惚。 哪怕明知道是假的,齐玄素的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涟漪,心绪难平。 齐玄素再度环视几人,望着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这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家吗? 另一边,齐教瑶发现一件事,这个禁制似乎正全力针对齐玄素,而对她视若不见。 她眼睁睁地看着“客栈”杀手追上了那个年轻人,然后一刀穿心。 身旁的齐玄素也愈发迷茫。 齐教瑶趴在齐玄素的耳边,用上了“大慈雷音”的手段,大声道:“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是故心性坚韧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恪守本心,方能解脱,若为恨所迷,为怒所惑,为情所困,为哀所感,为则永坠其中,难以自拔。齐天渊,你听到没有?” 齐玄素完全不为所动。 齐教瑶又取出“照骨镜”。 仙物之所以是仙物,便是因为其超凡脱俗,不受时间、空间、阴阳五行、魂魄体魄所限制。故而哪怕是幻境之中,齐教瑶仍旧可以使用仙物而不受限制。 齐教瑶以手中“照骨镜”朝齐玄素一照。 齐玄素瞬间变得透明一般,内里骨头都一清二楚,甚至是周身诸窍也可见身神,只是此时的身神皆在沉睡之中。 与此同时,因为“照骨镜”的神异,齐玄素的气息也迅速衰弱下去。 齐教瑶直接抡圆左手,给了齐玄素两个大嘴巴。 因为被“照骨镜”削弱,没了见神不坏,齐玄素的脸庞瞬间就红肿起来,把眼都给挤成了一道细缝。 不过真别说,还挺管用。 齐玄素的梦境世界开始剧烈震动起来,一切都变得扭曲,又好像一幅画被浸水之后,画上的墨迹开始模糊。 片刻之后,齐玄素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就是觉得睁不开眼。 齐教瑶轻哼道:“说大道理不管用,还是得动手。” 齐玄素下意识地揉了揉脸,只觉得火辣辣一片,转头眯眼望去,齐教瑶就站在他的身旁。 齐玄素闭上双眼,修为恢复,这点伤势也迅速复原,又回忆起刚才经历的梦境,不由长长吐了口浊气,若非有齐教瑶从旁协助,只怕要陷于其中,难以自拔。 这次不是他带着齐教瑶闯过去,而是齐教瑶帮他闯过去。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暂时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如果没有齐玄素承担了大部分压力,那么齐教瑶也不能保持清醒,并从旁协助。算是两人互相帮助渡过难关。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齐道友第一次来此地的时候,是如何摆脱梦境的?” 齐教瑶轻描淡写道:“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看得通透一些。” 齐玄素又问道:“经过‘护城河’后,还要多久才能进入灵山?” 齐教瑶伸手一指:“我们已经越过了‘护城河’,来到灵山的山脚之下。 齐玄素随着齐教瑶伸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数百冰雕静默而立,冰层下面是一个个面目栩栩如生的身影,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齐教瑶走上前去,进入这处冰雪世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一座巫族冰雕,只听得一阵如同蚕食桑叶的声音,这座冰雕随风化作漫天晶莹粉尘,随之又有一股冰寒气息逸散开来,使得齐玄素感觉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齐教瑶说道:“这是仙人留下的‘寒冰真气’。” 两人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前行,离开这处冰雪世界,接着便看到了许多只剩下灵体状态的巫族,面无表情地立在通往山顶的山路上。他们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 这些巫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他们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这一幕,齐玄素见过,不过那时候他是站在半山腰往下俯瞰,这次却是真正身临其境。 第四十七章 首席人选 三位次席副府主来到了太上坊,直奔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新宅。 别看三人在地方道府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可在这太上坊便算不得什么了。 这个地界当然是好地界,道门第一坊,正因为地界太好了,邻居们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就拿玄真公主府来说,前门正对着的便是化生堂掌堂真人徐大成的后宅,而与公主府花园仅仅一街之隔的便是李长歌的府邸。李长歌的邻居是李长生,别看两人年龄悬殊,在家族之中算堂兄弟。而在公主府左边的是天机堂掌堂真人的宅子,右边是雍州道府掌府真人的宅子,这位掌府真人大多数时候都在雍州,所以这座宅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斜对角隔着一条街,便是齐玄素的「搭档」,婆罗洲道府掌府真人姚恕的府邸,当然,姚恕同样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升龙府,不过姚恕的家属还留在玉京,所以不能说这里是空的。 值得一提的是,杜雨婳的前道侣、杜浮舟的父亲也离得这里不远,是杜浮舟的爷爷在世时置办的府邸,如今杜浮舟来到玉京投奔父亲,便是住在祖宅之中。 毫不客气地说,这是个参知真人扎堆的地方,就算不是参知真人,也肯定大有来头,与参知真人有着许多联系,处理邻里关系可不是小事。 在这儿,容不得半点招摇蛮横。不过也不必夹起尾巴做人,齐玄素既然能买下这座宅子,本身就代表了实力,迟早能与这些参知真人们平起平坐,更不必说张月鹿以后也会住在这里。 能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肯定是心里有数,不会有人跳出来找不自在。 而且话说回来,顶层的小圈子其实不大,七扯八绕都能扯上关系,老上司、老下属、老同僚,亦或是师承亲戚朋友等等。 三人来到正门前,徐教容指了指了空空如也的门楣位置,问道:「准备挂什么匾额?」 张月鹿回答道:「就等天师的墨宝了,当初他老人家亲口许诺,只是这么久了都没动静,我也不好去催促。好在还有时间,也不着急。」 雷小环道:「以青霄和天师的关系,怎么也得多要几幅墨宝,最好把堂号都定了。」 所谓家族堂号,或用居住地、或用先祖美德、或用兴家之道等等。比如张家的堂号就是「上清」二字,又称上清堂张家,或者上清张。 张月鹿和齐玄素算是自立门户了,也得有个属于的自己堂号。 齐玄素和张月鹿还为此事商议过,只是没有结果。 张月鹿对张家大宗承诺孩子不会姓张,说白了就是嫁人而非招赘,所以不好与张家有什么牵扯。 齐玄素和张月鹿定居玉京,总不能挂个「白玉京」上去。 籍贯,齐玄素不知出生何地,只知道在万象道宫长大,跟玉京一样的道理,他不好用「万象道宫」做堂号。 先祖美德就更扯了,齐玄素连先祖何人都不知道,上哪找美德去。勉强有个七娘,可七娘什么时候有美德了?如果贪财、吝啬、狡诈也算,那七娘的确有美德,而且不少。甚至追溯到姚祖,虽然姚祖的功绩很大,但谈到美德,的确有点乏善可陈。 那就只剩下兴家之道了,说实话,两人想要干的事情,也许能兴道门,但肯定不兴家,尤其是张月鹿的主张,真要干成了,不被人秋后算账、反攻倒算就烧高香了。 张月鹿也盼着天师帮他们定了,不管合不合心意,总比他们两个想不出来要强。 张月鹿把两人请进了宅邸,着重看了看已经装修好的部分,比如两人的书房、客厅、小殷的小院等等。不得不说,这也是为什么装修到现在的原因,别人家都是一个书房,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边要两个,一人一个,还有其他东西也 是双份的,这就打乱了原本布局,需要重新规划。 此时的宅邸比较空,也没有道民,不好用来待客,张月鹿领着两人在府中大概逛了一圈之后,便去了自己的家。 相较于齐玄素的大宅,张月鹿在太上坊的宅子就要小许多,也不是新房,当初本就是张家给张玉月住的,后来被张玉月转送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还有一座陪嫁的宅子就要大上许多,如今同样被闲置,还在收拾。这座宅子的作用主要是照顾张家的面子,以显示张家不占亲家便宜。再有就是,小两口闹矛盾的时候,张月鹿可以搬过来住。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具体情况,应该不会闹到这一步。 来到这里,三人便一边喝茶一边闲谈。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哪怕是张月鹿,也不能完全免俗。 三人很快便说起了一些家长里短。 徐教容说道:「你们听说了吗,郑教何的道侣又嫁人了。」 郑教何是婆罗洲道府的副府主,王教鹤的嫡系,后来案发,面临道府的调查,郑教何选择用火铳自杀,当时就是徐教容亲自经手的此案。 按照道理来说,男人死了,改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关键是改嫁的对象很有意思。 雷小环也听说过郑教何,随口问道:「她年纪不算大,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改嫁也在情理之中。对了,嫁给谁了?」 徐教容道:「嫁给了郑教何的一位老下属。」 雷小环不由一怔。 徐教容又道:「据说这个女人手里还是有些财产的,没有被查抄,谁能娶了她,也算是一笔横财。郑教何还有一个女儿,也要改口叫爹了。」 虽然雷小环是女人,但还是忍不住感叹道:「今又归来今又别,为谁辛苦为谁忙。」 徐教容道:「对了,前些年江南道府不是也死了一个副府主吗,叫张拘全。」 雷小环看了张月鹿一眼,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张拘全在被调查期间‘自杀,张拘全有好些情人,在他死后,他的一个情人与他的秘书结成了道侣。」 徐教容道:「秘书不仅要协助自己的‘老板处理公务,还要帮着兼顾私事,如果是一男一女,就容易睡到一张床上去,如果不是,那真是比亲儿子还要细心体贴周到,知道的事情肯定很多,张拘全的秘书肯定利用这一点才把那个女人追到手。」.z. 她们三个都是用女秘书,倒是不必忌讳什么。 雷小环忍不住问道:「张拘全的道侣呢?」 张月鹿终于是开口道:「没有改嫁,虽然道门讲文明了,但传统的力量仍旧强大,张家在这方面还是比较保守,很多族老不希望看到张家名声受损。而且张拘全的道侣也不想改嫁,毕竟顶着张家媳妇的名头,就还算是张家人,还有一席之地,寻常人也不敢欺侮她,否则自有张家给她出头,比随便嫁给其他人可要好多了。不过我听说有几个李家的破落户瞄上了她,想要给张家一点颜色看看。」 雷小环叹息一声:「你说张拘全和郑教何会不会后悔?为了权色财气,赔上一条性命,到最后是一无所有,就连老婆孩子都成了别人的。」 张月鹿一针见血道:「也许会后悔吧,不过绝不是后悔追逐名利,而是后悔站错了队。」 然后三人很快便转入了正题,雷小环道:「刚才九堂联席议事,我听清微真人的意思是要让原来的北辰堂首席副堂主出任一地掌宫真人,然后重新选拔一个首席副堂主,让新首席到新大陆亲自挂帅,你们觉得谁的可能性更大?」 徐教容迟疑道:「符合条件的人不多,不会是齐首席吧?」 张月鹿道:「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第四十八章 姚柳 「按照道理来说,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这个位置应该是给李长歌留的吧?」雷小环略有疑惑。 张月鹿道:「那也未必,首席副堂主的位置并不十分重要,关键是北辰堂掌堂真人的位置。我们都知道,基本没人能直接从首席副堂主升为本堂的掌堂真人,都要在外面转上一遭才行。比如紫微堂的前首席副堂主姚恕,便是做了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既然首席副堂主不能直升本堂的掌堂真人,那么志在北辰堂掌堂真人之位的李长歌做不做这个北辰堂首席副堂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徐教容又补充道:「还有一点,李长歌在成绩上是不如齐首席的。早在凤麟洲战事的时候,齐首席就是八代弟子中的战功第一人,李长歌则牵扯到张拘全的案子之中,被调查了一个月的时间。后来齐首席又被调去了婆罗洲,可以说是力挽狂澜,一力主导了肃清婆罗洲道府上下的腐败势力。更不必说今年以来,齐首席又促成了几个军购大单,账面上的数字很好看,提前完成了道府的任务,缓解了道门的财政压力,使得金阙几次表扬。这些加起来,齐首席的资本十分雄厚,要胜过李长歌许多。也许齐首席晋升参知真人还差几分,可仅仅是争夺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位置,那是绰绰有余。」 雷小环道:「如此说来,天渊出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是十拿九稳了?」 张月鹿道:「关键还是要看清微真人的意思,虽然掌堂真人不能直接任命首席副堂主,但掌堂真人拥有推荐和建议的权力,占比非常大,若无特殊情况,金阙不会轻易否决掌堂真人的推荐人选。」 此时的齐玄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热门人选,他和齐教瑶正沿着山路向半山腰进发。 那个姚家人至今还未露面,好像放完狠话之后就撤了,没了动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让齐玄素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是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没有犹豫的道理,且不说齐教瑶说那个姚家人只是与他在伯仲之间,就算那个姚家人是伪仙,他也得斗上一斗。不管怎么说,齐教瑶手里还有一件仙物,他和齐教瑶加起来有三件半仙物,还有「奢比尸毒」和佛陀舍利,这么多身外物助力,寻常伪仙也能打死。 难道这老小子真怕了? 正当齐玄素这么想的时候,异变突生, 旁边突然闪现出一人,道士打扮,五柳长须。 齐教瑶沉声道:「姚柳!」 话音落下,姚柳已经显化出三丈法身,金光璀璨,右手持有法剑,朝着齐教瑶当头斩下,左手捏剑指,朝着齐玄素遥遥一点。 且不说齐教瑶如何应对那一剑,在齐玄素的视线之中,这一指点出,封锁了齐玄素的上下、前后、左右,禁绝诸如「斗转星移」等一切遁术,在指尖又有一道豪光生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齐玄素闷哼一声,只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刺了一剑。 只是武夫体魄摆在这里,这些只是小伤而已,谈不上伤筋动骨。 姚柳也不说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齐玄素面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真气,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真气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真气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真气流转也跟着急骤。 虽然不见瑶琴,但听得「铮铮」声响,齐玄素的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衣衫。 不过就在此时,齐教瑶已经接下了姚柳的一剑,反攻而至,让姚柳无暇顾及齐玄素,专心应对齐教瑶。 只见姚柳身周出现上百盏璀璨金灯,浮浮沉沉,金灯之间各有无形联系,在姚柳身前结成一方阵势,阻住了齐教瑶的这一剑。 齐教瑶一剑无功,反手取出「照骨镜」,只是一晃,便有十余盏金灯被化为无形。 姚柳不敢直面仙物之威,靠着金灯拖延,趁机躲开了「照骨镜」, 齐玄素从来不是一个武痴一类的人物,他并不喜欢单打独斗,更不喜欢公平较技,能以多击寡,绝不一对一,能背后偷袭,也不会正面交手。 能取巧绝不蛮干。 齐玄素此时取出了「青云」,高呼祖天师的名讳。 雷云涌动,天雷降下。 姚柳召唤的金灯面对天雷之威,纷纷湮灭。 姚柳如临大敌,伸手一招,不知从哪里拉过一个造物,帮她挡下了这道天雷。 这个造物虽然不是「大阿修罗」一级,但也是个「夜叉」,直接被天雷湮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存在痕迹,这也就罢了,天雷并非就此消散,还有余波落下。 只是如此一来,天雷的威力有所减弱,姚柳便能抵挡了,他手中法剑名为「天魔斩仙剑」,在道门内部也算是鼎鼎有名,而且并非唯一,存在许多把,乃是最适合「太阴十三剑」的兵刃。可就算如此,当初齐玄素挑选半仙物的时候,「天魔斩仙剑」仍旧标注了一个「缺」字,可见此剑的受欢迎程度,其威力自然也是毋庸置疑。 就在姚柳以手中「天魔斩仙剑」抵挡天雷的时候,齐玄素也没有干看着,直接出拳。 拳震虚空。 正是齐玄素现阶段杀力最大的手段。 无视各种防御手段,不分内外。 这一拳若是打实了,姚柳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齐玄素一拳几乎要震散姚柳的五脏六腑。 然后就见这个姚柳缓缓消散,另一个姚柳出现在远处。 此乃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修炼到极致之后,甚至可以蒙蔽天机。 只是姚柳躲得过齐玄素的一拳,却无法躲过齐教瑶。 齐教瑶与手中长剑相合,化作一道剑光,瞬间斩向姚柳的脖颈。 下一刻,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不见半点惊惶,让人搞不清他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有恃无恐。 齐教瑶不为所动,出剑连斩,又将已经没了头颅的身体剔成白骨。 没了身体的头颅自行飞起,开口笑道:「你杀得了我吗?」 话音落下,已经化作白骨的无头尸身伸手抓住「天魔斩仙剑」,从脖颈断裂处生出一颗略显虚幻的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更为显眼的是脑后拖曳如披风的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只剩下一颗头颅的姚柳同样自脖颈断裂处生出重重雾气,这些雾气渐渐凝聚成一具全新身体,却是一具女子身躯,玲珑有致,窈窕动人。这具体魄最为显眼的是双手十指的指甲,泛着幽黑光泽,足有一尺之长,似是十柄短剑。 齐教瑶脸色微变:「‘阴阳归一诀?」 「阴阳归一诀」乃是大成之法,只是此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大损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姚柳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齐教瑶不敢有半分小觑,展开「如意定光罩」,严守周身,因为此二身诡异无比,不但可以对换位置,而且还能隐遁身形,无形无相,神出鬼没,一 个不慎就要伤在姚柳的手中。 面对两个阴阳混淆的姚柳,齐玄素却是丝毫不惧,手持刀剑飞掠而至。 女相男身的姚柳只是一甩青丝,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齐玄素席卷而来。 青丝交织成片,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下一刻,浩荡刀光好似剪刀,将三千青丝拦腰斩断。 「魔刀」之「天地任我行」,再配合半仙物「清净菩提」,一刀斩之。 刀光去势不绝,女相男身的姚柳首当其冲,只能用出「青墨三千甲」,用青丝结成一个大茧,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抵御刀光。 男相女身的姚柳瞬间近至齐玄素的面前,运转「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煞」,十指连弹,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齐玄素以「龙虎剑诀」驾驭「青云」,护住周身上下,顿时连绵响起无数金属铿锵之声。 紧接着,三道身影同时消失不见。 森寒剑光不断出现,然后消失,继而是一连串金属挥击碰撞之声。 待到三道身影再次出现,齐玄素还是安然无恙,气定神闲。 男相女身的姚柳指甲尽碎,十指残缺。女相男身的姚柳只剩下一头短发,不过寸许之长。 两个姚柳的气息迅速衰弱,各自飞向对方,又重新合二为一,变回本来模样。. 就在此时,姚柳忽然心生警兆,只是未等他反应过来,后心一点刺痛,然后一截剑尖已经穿透了他的胸口,鲜血淋漓。 第四十九章 过去所见 从背后出手偷袭之人正是齐教瑶。 姚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是你!」 他不开口还好,话音刚落,齐教瑶便不再留手,手中长剑一搅,把姚柳的胸腔搅了稀巴烂。 姚柳还未说完的话自然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姚柳并没有留下尸体,而是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问道:「他是死了还是没死?」 「死了。」齐教瑶撇了撇嘴,「不过没死透。正如你所说的,这里什么东西都死不透。」 齐玄素也不再追问,解决了姚柳,就再没有阻碍了,除非地师亲临。 他们可以一路去往灵山之巅。 很快,齐玄素就觉得周围的环境熟悉起来。 这是梦中曾经来过的地方。 齐玄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师横波会不会在这里?毕竟她是姚祖的弟子,也是造物工程的参与之人。」 不过大概率不可能,这里毕竟不是「长生石之心」的梦境。 走了一段之后,出现岔路。 一条是大路,修建了石质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尽头。另一条是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同样看不到尽头。 熟悉的地方,梦开始的地方。 齐教瑶问道:「走哪条路?」 齐玄素想也不想就说道:「走小路,我熟。」 「说得好像你来过似的。」齐教瑶倒是没有提出异议。 两人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齐玄素走在前面,齐教瑶走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齐玄素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齐玄素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古老而神秘,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不是没有师横波吗?这又是谁的声音? 齐教瑶忽然开口道:「我们可不仅仅要离开灵山洞天,还要找‘长生石呢。」 齐玄素下意识地说道:「上山去,别乱逛。」 话刚出口,齐玄素不由一怔。 这不是七娘在「长生石之心」里面的留言吗,大概听多了的缘故,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齐教瑶立刻反驳道:「不逛一逛怎么找‘长生石?」 齐玄素正要说话,眼前忽然变得恍惚起来。 又来了。 「归藏灯」的回溯神通终于再次发动了。 这次出现在齐玄素眼前的是姚祖,与画中的她几乎一模一样。 姚祖来到了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大殿——齐玄素曾经在梦中见过这座大殿,只是进不去。 大殿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不过此时已经残破不堪,殿内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姚祖走入大殿之中,径直来到大殿的正中位置,蹲下去,手心紧贴地面,以她为中心涌起一阵微风,向四周扩散开来。 地面上厚厚的尘土被一扫而空,可见地面上绘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姚祖此时就站在这只眼睛的瞳孔正中位置,而在她的脚下,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姚祖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石头,将其镶嵌在空洞之中,不大不小,刚刚好。 一瞬间,石头 上迸射出耀眼的光辉,以石头为中心,无数脉络状的光芒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继而充斥了整只眼瞳,使其熠熠生辉。 只见这只眼瞳如双鱼一般缓缓分开,在姚湘怜的脚下出现了一条螺旋向下的阶梯。 姚祖喃喃自语道:「希望当年的天师教没有发现这个地方,也希望我的姐妹们没有毁掉里面的东西。」 说话间,姚祖踏上了向下的阶梯,走向漆黑一片的深渊。 就在姚祖的身影彻底消失于黑暗中的时候,齐玄素猛地回过神来。 齐教瑶对于这种情况已经有些习以为常,只等齐玄素回神,然后问道:「你又看到什么了?」 「如果这里真有‘长生石的话,那么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齐玄素自始至终就不认为这里还有「长生石」,而是认为「长生石」已经被七娘带走了,只是齐教瑶固执己见,他也只好带齐教瑶亲眼看一看,好让她死心。 齐教瑶瞬间来了精神:「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拿上‘长生石,咱们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来了。」 齐玄素对这里自然是轻车熟路,不知去了多少次,在他的带路下,很快便找到了姚祖去的那座大殿。 正如齐玄素在恍惚中所见的那般,入口位置已经被姚祖打开了,阶梯呈现螺旋状向下延伸,没有任何固定和支撑,就这么悬浮于空中,四面八方都是深沉的黑暗,说是深渊半点也不为过。 这里毕竟是洞天,而且还是一个扭曲的洞天,不能与人间一概而论。 在抵达灵山主峰之前,是齐教瑶给齐玄素答疑解惑,进入灵山主峰的范围之后,就变成了齐玄素给齐教瑶答疑解惑。毕竟齐玄素在梦中来过多次,而且还有「归藏灯」的回溯神异。 就在来神殿的路上,齐玄素又在恍惚中看到了几个片段,大概知道这座被姚祖特别关注的神殿是什么地方了。 齐玄素解释道:「这里曾经是大巫们用以炼制不死之药的地方,除了储备有各种材料之外,还有监狱、丹房等等,监狱中关押的都是大巫们用来试药的可怜家伙,有体型庞大的荒兽,也有普通活人,甚至还有犯下大错的巫族。」 「炼制不死之药的地方。」齐教瑶自语道,「‘长生石肯定在这里了。」 齐玄素当先沿着呈螺旋状向下延伸的阶梯向下走去,齐教瑶紧随其后。 两人行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走完了这段长长的阶梯,来到了这个大巫们炼制不死之药的地方。 如今的监牢已经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混杂一处的骸骨。 齐教瑶直奔储藏区域,这里的石门都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自然是被搬光了,就算还有些材料,也因为时间流逝的缘故,已经腐朽成一堆不可名状的诡异物事,且不说药性还剩下几分,毒性倒是多了不少。 齐教瑶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两人又去了最为重要的丹房。 丹房通体由青铜铸成,两扇大门高足有三丈,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上面铭刻着无数稀奇古怪的古怪符号。 齐教瑶看到还算完好的大门,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怎么打开大门是个问题。 就在这时,齐玄素眼前的景象再次开始回溯。 齐玄素看到了姚祖正站在这道大门前,大门同样紧闭。 然后就见姚祖开始咏唱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青铜门上铭刻的符号随之不断移动,最终崩解成无数悬于半空的字符。 大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殿室,就像他们先前所见的地下大殿,面积广阔却没有一根柱子为支撑。 在十丈之高的穹顶上,以不知名的石头镶嵌了一幅星图。星象明灭,虽然是假的,但流露出与真正星辰一般无二的气息,可以在小范围内模拟天象变化运转,令人叹为观止。 大殿正中是一个青铜铸造的巨大炉鼎,足有二层楼那么高,普通人想要上下丹炉,还要搭乘梯子才行,整个大殿烟雾轻渺流动,星空璀璨,犹如仙家盛景,却又弥漫着说不出的不祥诡异之气。 姚祖走入大殿中,绕过巨大的炉鼎,来到炉鼎的另一面,这里的景象让姚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在这里站着一个足有丈余之高的女子,已经不能用高挑来形容,黑发如墨,垂落至小腿位置。 姚祖轻声道:「巫姑。」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齐玄素回过神来,没有废话,效仿姚祖的方式,开始咏唱同样的音节。 也许是「长生石之心」的缘故,这些本该十分复杂难懂的巫教语言,对于齐玄素而言却是十分简单,就像是他的天生本能一般。 这让齐玄素不由产生一个联想,这颗特殊的「长生石之心」该不会是要把他改造成一个正统巫族吧? 只是不等齐玄素细想,青铜门上铭刻的符号已经开始移动,崩解成无数悬于半空的字符。 大殿内的景象出现在两人的眼前,与齐玄素恍惚中所见的别无二致。 不等齐玄素说话,齐教瑶已经先一步跑到丹炉跟前,打开丹炉的炉门,一股浓郁而略带血腥味道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 可惜,丹炉中除了药香之外,并没有齐教瑶心心念念的东西。 这让齐教瑶大失所望。 齐玄素的眼前不断交织着过去的闪回片段和现在的现实景象。 姚祖视角中的巫姑,被一道由雷霆凝聚成的长剑刺穿了胸口,千百年过去,雷电还未消散。巫姑保持着一只手掌握住胸口雷霆的动作,似乎想要将其拔出,而一道寒气却将巫姑和她胸口位置的雷霆悉数冰封,使其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瞬间,变为一块冰晶,立于炉鼎之后,千年不化。 第五十章 姚祖行宫 能将寒气运用到如此地步,当年的巫相也不过如此了。而巫姑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因为那道雷霆像一把利剑,彻底泯灭了她的生机。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雷霆是祖天师的手笔,寒气则是先前在山脚冰封战场之人的手笔。 正当姚祖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在这座沉寂了上千年的大殿当中,这声轻响格外清晰。 姚祖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就见巫姑体表的冰晶上缓缓浮现出一道细微裂纹,然后这道裂纹飞快地蜿蜒行走,转眼间变成了一张遍布冰晶各个角落的「蛛网」。 下一刻,尘封了千余年的冰晶彻底崩裂,巫姑的身上燃烧起剔透的白色火焰,晶莹纯净,不过又很快熄灭。 这些「昊天光明火」只是千年前的余韵而已。 巫姑猛地睁开双眼,她的双眼中已经没有黑色眼瞳,只剩下一片血色。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在巫真和巫即之前,甚至更在巫罗之前,巫姑就先几位姐妹一步,复活了。 不过就在巫姑复活的瞬间,她胸口位置的雷霆也随之「活」了过来,哪怕已经相隔了千年光阴,哪怕主人已经离开人间,它仍旧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一瞬间,这道雷霆化作无数雷电「荆棘」,沿着巫姑胸口处的伤口,纷纷扎入巫姑的体内,并飞速蔓延扩散到她全身的每一处。 还未彻底复活的巫姑的皮肤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青筋,但转眼间这些青筋已被雷电荆棘取代。她的七窍都在向外延伸着令人胆寒的雷电荆棘。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雷电荆棘撕裂她的皮肤,喷涌着破体而出,她整个人彻底被雷电吞没。 这便是祖天师的手段。 过了片刻之后,巫姑的身上的雷电缓缓消散,而巫姑也再次失去了气息,变成一具尸体。 姚祖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伸手在巫姑的胸口位置摸了摸。 巫姑的胸膛中没有心脏,只有一颗血色的石头,更神奇的是这石头竟然如真正的心脏那般微微跳动着。 姚祖将血红色的石头取出,托举在自己面前,忍不住放声大笑,使得整座大殿随之震颤不止。 画面到了这里,齐玄素再次回神。 齐教瑶凑过来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齐玄素迟疑了片刻,说道:「在丹炉后面有巫姑的尸体,她在二百年前便已经复活了,随即又被祖天师留下的天雷泯灭了生机,姚祖她……」 齐教瑶听到巫姑复活,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听到巫姑第二次被祖天师所杀,便放下心来,忍不住道:「姚祖怎么了?你快说啊。」 齐玄素道这才道:「姚祖从巫姑的胸膛中挖出了一颗血红色的‘长生石。」 齐教瑶刚要捶胸顿足,遗憾被姚祖捷足先登,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的是‘长生石,而不是‘长生石之心?」 齐玄素点头道:「的确是‘长生石,从颜色来看,应该是第一代‘长生石。」 齐教瑶立刻转悲为喜:「我知道了,这就是‘长生石之心的前身,姚祖正是依靠这块‘长生石才炼制了后来的‘长生石之心,我们这次是为了‘长生石之心而来,可不是‘长生石。」 说罢,齐教瑶立刻转到丹炉后面。 丹炉极为巨大,好似一座小山,自然一眼看不到后面的景象,就算绕过去也是不短的距离。待到两 人来到丹炉之后,却发现这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巫姑的尸体。 「一定是姚祖把巫姑的尸体转移了。」齐教瑶斩钉截铁道。 齐玄素正要说话,眼前景象再次回溯。 还是姚祖,她正站在一个大殿之中,不远处有一方巨大祭坛,这个祭坛很特别,其基座被雕刻成一个女巨人的形态,弯腰屈膝,背负着整个祭坛,神态痛苦且吃力,不知道又是在暗示哪位大巫。 巫姑的尸体就被摆放在祭坛上。 此时姚祖换上了副掌教大真人的服饰,头戴鱼尾冠,显然已经是玄圣调整三道人事之后,上官大真人退位,由姚祖出任全真道大真人。 姚祖手中托着一颗碧绿色的石头,就好像一颗碧绿的种子,将其放入了巫姑尸体的胸膛之中。 齐玄素见此情景立刻明白,姚祖是拿巫姑的尸体当作「田地」,来培育「长生石之心」。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炼制方式,就是有点费大巫。 不得不说,世上还是好姐妹多。 齐玄素回过神来,说道:「的确是姚祖把巫姑的尸体转移了,那一个有祭坛的地方,我从没见过。」 齐教瑶道:「祭坛?」 齐玄素将自己所见的祭坛样子大概描述了一遍。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地方了。」齐教瑶道,「应该是姚祖的行宫,我看过有关记载,行宫里有类似的祭坛,被姚祖命名为‘叛徒的下场。」 齐玄素道:「看来姚祖还是对当年的事情念念不忘,可她怎么没灭了最大的叛徒巫罗?是因为巫罗投靠佛主所以灭不掉吗?对了,你说的姚祖行宫在什么地方?」 齐教瑶道:「山顶,那里就是灵山洞天的出口,姚柳平时也住在那里。」 提到姚柳,齐玄素不由看了齐教瑶一眼,不过没有多说什么,谁还没有一点秘密?倒也不必刨根究底。 无论有没有「长生石之心」,姚祖行宫都是必去之地,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朝着姚祖行宫进发。 两人原路返回,此地已经是半山腰,距离山顶也不算太远。 这段路程与齐玄素在梦中所见并无太大变化,一路畅通无阻。 当两人终于来到山顶,这里就与齐玄素在梦中所见大不一样了。 火堆已经不见了,那些无尽的黑暗也不见了。 过去齐玄素在梦中来到此地,除了被火堆照亮的些许范围之外,其他地方都是黑暗一片,似乎藏着许多黑影,他也不能离开火光范围进入黑暗范围一探究竟,所以齐玄素并不知道山顶有多大。 这一次,齐玄素终于看到了山顶的全貌。 这里是一片连绵的宫殿,以黑色调为主,并非帝京风格或者玉京风格,倒是颇有祖龙时代的风格,又杂糅了部分巫教风格,而且异常高大,就像是给巨人居住的宫殿。不过考虑到巫族的身高,倒也在情理之中。其布局则类似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类似一城。 由此可见,这肯定是姚祖亲自设计的,一般人可不敢把这么多风格堆砌在一起,稍微差一点,就会变成四不像,然后被上司问责,吃罪不起。 可堂堂地师就不一样了,想怎么建都行,就算建成了四不像,也不怕。其一是没人追责,姚祖头上只剩下玄圣,可玄圣都未必来过灵山洞天,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去问责姚祖。其二是没人敢说不好,姚祖亲自建造的,你敢说个「孬」字?嘲讽一句试试?不仅不能嘲讽,还要夸,变着法夸,最好是夸出一朵花。 齐玄素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三个字:「进去吧。」 「你先请。」齐教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齐玄素的身后,似乎那座 足有十丈之高可供上百人一起进入的宏伟正门需要排队进入一般。 齐玄素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当先而行。 过了宫殿正门之后,就见在大厅的正中位置用铁栅栏围出了一块圆形空地,里面燃烧着一个巨大火堆。 原来火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宫殿覆盖了,而且比齐玄素在梦中所见更大,燃烧更旺。 在火光的照耀下,两人身后的影子开始疯狂舞动,似乎想要化作独立的个体。 齐教瑶早有预料,转过身来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影子,使其不能脱离本体:「是巫教的‘影之术,小心了。」 齐玄素也有样学样,一脚踩住自己的影子,问道:「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踩着它。」 齐教瑶取出「照骨镜」,朝着影子一照,原本状若疯狂的影子受到仙物的压制,立刻恢复了平静。 齐教瑶再用「照骨镜」一照齐玄素的影子,齐玄素的影子也平静下来。 齐玄素看清了,其实齐教瑶并没有动用仙物神异,就是发挥镜子的基本作用,照了一下而已,就好像用「三宝如意」砸了一下,或者用「叩天门」刺了一剑。可仅是如此,就已经能够破去很多棘手的手段,仙物不愧是仙物。 两人趁此时机迅速离开火堆照亮的范围,绕过一面类似影壁的存在,前方出现了四条长廊。 齐教瑶停下脚步,说道:「据我所知,这四条长廊分别通向出口、后殿、祭坛、中枢。出口就是灵山洞天的出口,后殿是姚祖休息的地方,姚柳平时就住在这个地方,对了,姚柳的命符应该也在这里,我们要不要让他彻底死了?」 齐玄素直接拒绝道:「还是留一线。」 「好罢。」齐教瑶指着一条长廊入口,「剩下两个地方,中枢是控制灵山洞天各种禁制的地方,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没必要再去那里。我们只要去祭坛区域,拿走‘长生石之心,然后再从出口离开就行了。」 第五十一章 打赌 齐教瑶不太熟悉灵山主峰,却异常熟悉这座姚祖行宫,就好像看过专门的介绍一般。正好,齐玄素熟悉其他地方,两人配合,少走了很多弯路,也绕过了许多陷阱,终于来到了姚祖行宫的深处。 在齐教瑶的带领下,两人进入了通往祭坛区域的长廊,这里十分幽暗,似乎有许多阴影盘旋涌动。 不过齐教瑶高举着「照骨镜」走在前面,这些阴影竟是无一胆敢靠近,就这么让两人穿过了长廊,来到了祭坛区域。 正如齐玄素在梦境中所见的那般,这里修建了由大巫背负着的祭坛,不过并非只有一座,而是整整九座,分别对应九位大巫。 齐玄素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少了哪两位大巫:巫阳、巫咸。 巫咸不必多说,没有把自己也归入叛徒行列的道理。 至于巫阳,且不说她与道门的关系,她本也不属于灵山十巫的行列,并非巫咸的属下,而是直属于天帝,自然也谈不上背叛。 九位背叛的大巫,其中五人属于自立门户,离开灵山十巫,与巫阳一起组成了开明六巫。还有四人虽然没有自立门户,却密谋杀害巫咸。 九座祭坛分列左右,在这片区域的尽头还有一方石质宝座。 原本空空如也的宝座上方,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起初只是光点,然后点与点之间连接成线,线条与线条又勾勒成轮廓,最终不断交织填充,就如西洋人的素描画一般,绘出一个人影。 齐玄素强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沉声问道:「是地师吗?」 齐教瑶紧紧盯着那个人影:「不是地师……是姚祖。」 话音未落,人影成形,果然就是齐玄素在回溯中见过不止一次的姚祖。 姚祖端坐在宝座上,望向两人,并无恼怒情绪,反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两个小贼,偷偷溜进我的宫殿,想要干什么?」 齐教瑶又仔细打量着这个身影,迟疑道:「这似乎只是姚祖留下的残念。」 「没错。」姚祖竟然接话了,「我当然不是你们口中的姚祖,我只是她留下的一丝神念。」 齐玄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不是本尊,只是一丝神念,也是本地的主人,难免有些心虚。 姚祖接着说道:「不过你们两人身上竟然都有我的气息,倒是奇了。」 齐玄素一怔。 他的身上有姚祖的气息并不奇怪,因为他拥有「长生石之心」,这是姚祖亲手炼制的造物,甚至还是背着玄圣偷偷炼制,与巫教有着各种联系,没有姚祖的气息才是咄咄怪事。 可齐教瑶为什么会有姚祖的气息? 难道她真是姚家人? 毕竟一般外人根本没办法知道这么多的灵山洞天隐秘,就是万寿重阳宫的辅理也说不过去,地师的贴身秘书还差不多。 可地师的秘书都是有名有姓之人,从来没有齐教瑶这号人物。 正当齐玄素疑惑的时候,姚祖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也许正在奇怪,姚祖留下这一缕神念是干什么的?也许就是一个幻影罢了,你们可以尝试攻击我,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幻影,自然拦不住你们,整座行宫都是你们的。」 姚祖顿了一下:「当然,如果我不仅仅是一个幻影那么简单,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神通,那么我们就要手底下见真章了,看看你们能否活着离开这座行宫。」 齐玄素和齐教瑶谁也没说话。 哪怕道门史书已经为尊者讳,姚祖的恶劣性格都遮掩不住,谁知道会不会是陷阱? 姚祖见二人迟迟不曾开口说话,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不愿要这个机会,那我也不好强求。 这样罢,我给你们另一条路,交出五千刻神力,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在此期间内,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随便你们怎么样。」 话音落下,两人不远处的地面裂开一道门户,一个神力容器升了上来。 看来姚祖已经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把戏了。 齐玄素和齐教瑶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 以姚祖的恶劣性格而言,很大概率会玩一出空城计,把敌人吓退,最能满足她的恶趣味。还有,这会不会是她在虚张声势故意诈他们?其实她没有出手的能力,得到五千刻神力之后,反而有了出手的本钱。送上五千刻神力便成了资敌行为。 只是也不排除姚祖的确有后手的可能,毕竟这里是姚祖行宫,可偏偏这里的禁制太脆弱了,几乎没什么难度,只比不设防稍微强上一点,事出反常必有妖。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求稳,五千刻神力换一颗「长生石之心」是划算到不能再划算的事情,根本不用想。可齐玄素知道,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长生石之心」,那颗所谓的「长生石之心」就在他的胸膛里,这五千刻神力不过是打水漂罢了。 正当齐玄素犹豫的时候,齐教瑶已经开口了:「我们给神力。」 说罢,齐教瑶又对齐玄素小声道:「我只有两千刻了,你还有多少?」 齐玄素倒是还有不少,毕竟堂堂首席副府主,每年都会补充神力,使其维持在五千刻上下。 齐玄素不再犹豫,直接将三千刻神力注入到不远处的神力容器之中。 齐教瑶也随之补上了剩下的两千刻,刚好把这个神力容器填满。 「很好。」姚祖一挥手,神力容器又降了下去,「正如你们所料,我需要神力维持自身的存在,后世子孙不孝,已经很久没有给我补充神力。不过,就算我缺少神力,收拾你们两个还不算难事,毕竟行宫运转可不需要神力,而我可以调动整个行宫的禁制。」 齐玄素终于明白姚祖为什么要留下一丝神念了,其实就是起到了行宫精灵的作用,她即是行宫本身的意志,可以自行调动行宫的各种阵法禁制。 不过听起来颇有怨念,难道因为后世地师不给她补充神力,所以她便开始摆烂,不再尽职尽责地守护此地了? 「现在,我遵守承诺。不过要记住,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姚祖说完这句话后便缓缓消散,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宝座。 齐教瑶二话不说,直奔对应巫姑的祭坛。 齐玄素也跟在后面。 巫姑的尸体便躺在祭坛上。 齐教瑶没急着动手开膛,而是双臂环胸,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齐玄素道:「我说这里肯定有‘长生石之心,你还不信,现在相信了吧?」 齐玄素摇头道:「姚祖曾经在这里孕育‘长生石之心不假,但我还是那句话,‘长生石之心早就被人取走了,只剩下一具空皮囊。」 齐教瑶见齐玄素还敢嘴硬,立刻说道:「好啊,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 「什么赌?」齐玄素问道。 齐教瑶冷冷一笑:「父子赌局。」 「父子赌局?」齐玄素重复了一遍。 「没错。」齐教瑶只觉得胜券在握,「不赌财物,就赌一口气。如果巫姑的尸体里没有‘长生石之心,那么就算你赢了,我愿赌服输,认你为父。可如果巫姑的尸体里有‘长生石之心,那么就是我赢了,不好意思,你得认我为母。怎么样,敢不敢赌?」 齐玄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暗忖道:「我 这‘长生石之心可是货真价实,三师亲自认证,怎么会输?」 想到这里,齐玄素不由笑了一声:「既然你要上赶着做我女儿,那我也不拦你,赌就是了。」 第五十二章 人无心如何 “立字据!”齐教瑶伸手往下一拉,凭空出现一张由神力构成的契约。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手段,略微惊讶。 齐教瑶道:“这是姚祖和太阴真君参考了西洋人的魔鬼契约、我们东方传统的魇镇之术后改良的‘心魔契约’,咱们各自送入精血,定下这个约,就相当于立誓了,谁要是反悔,必遭反噬。轻则折损修为,重则遭受魇镇小命不保。” “还有,再加一条,如果我赢了,果真有‘长生石之心’,那么‘长生石之心’归我,没你的份。如果你赢了,没有‘长生石之心’,那么‘照骨镜’就是你的了。怎么样,敢不敢赌?” “玩这么大?不是说不赌财物吗?不过无所谓了,既然你要上赶着送钱当女儿,我也不反对。”齐玄素仔细看过上面的条款,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从指尖挤出一点鲜血,融入契约之中。 齐教瑶也同样挤出一滴鲜血融入其中,然后就见整张契约自下方燃起阴火,最终消失不见。 定完了契约,齐教瑶跳上祭坛,来到巫姑的胸口位置:“看好了!” 齐玄素双臂抱胸,自行悬空而起,无所谓地看着齐教瑶的动作,已经准备多一件仙物和一个女儿了。WeNXuEmi.Cc 巫姑尸体的胸口位置本就有一道裂口,倒是不必再去开口子,齐教瑶双手左右一分,便打开了巫姑的胸膛。 一瞬间,碧莹莹的青光自巫姑的胸膛中透了出来,照亮了齐教瑶的脸庞。 齐玄素的表情顿时僵住。 齐教瑶把手伸入巫姑的胸膛,从中挖出了一颗青色的心脏,正是齐教瑶心心念念的“长生石之心”。 与“长生石”相较,首先是颜色不同,第一代“长生石”需要大量的生灵之力,所以会呈现出血红颜色,第二代“长生石”因为是以昆仑洞天中的各种天材地宝为主要材料,所以呈现出碧绿颜色。“长生石之心”延续了第二代“长生石”的取材用料。 其次是形状不同,顾名思义,“长生石”就是普通石头的模样,而“长生石之心”则是在“石头”的基础上进一步雕琢,完全变成了心脏的模样。 更关键的是,“长生石之心”的特殊气息骗不了人。 齐玄素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齐教瑶双手托举着“长生石之心”,放声大笑:“天渊,你认不认输?” 齐玄素自然是极不情愿,可刚刚签订了“心魔契约”,而且人无信不立,沉默片刻之后,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娘……” “好,好,好。”齐教瑶的笑容愈发灿烂,“乖儿子,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齐玄素望向齐教瑶手里的“长生石之心”,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既然灵山洞天的“长生石之心”还在,那么他的“长生石之心”是怎么回事? 难道地师又炼制了一块“长生石之心”? 不对。 想到这里,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没有任何心跳。 一瞬间,巨大的空虚感觉传来,说不出的难受。 齐玄素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单膝跪地,勉强撑住身子,却颤抖不止。 齐教瑶此时恰好转过身去,背对着齐玄素,注意力全都放在“长生石之心”上面,竟是没注意到齐玄素的异常。 齐玄素感觉自己的胸口位置就像一个黑洞,又像一个不见底的漩涡,疯狂吞噬着他的境界修为,甚至是白骨血肉。 是空的? 他的“长生石之心”不见了? 这一刻,齐玄素忽然想起了一个典故。 古时巫教的巫医救人,便可以用石头代替心脏,给人换心。只要被换心之人相信自己的石头心脏是真的,那么这颗心脏就可以代替已经损坏的心脏。可一旦有人戳破了此事,或者被换心之人发现自己的心脏是假的,石头心脏就变回普通石头,换心之人会当场身死。这就是巫教的弄假为真。 很多民间故事也是如此,许多横死之人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会像以前那样生活,可一旦意识到了真相,立时就会烟消云散。 难道他的“长生石之心”也是如此?一旦被戳破了真相,就会变成普通石头? 不对,不对。 就算他的过去都是假的,就算他能自欺欺人,可三师何等境界修为,他们总不会看错。仅仅是一个信以为真,也无法支撑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 他的“长生石之心”是真的,没有任何疑问。 难道有人在他没能察觉的情况下以大神通挖走了他的“长生石之心”? 是谁?姚祖? 姚祖本尊在此,齐玄素相信她可以做到,可那只是一丝神念而已,百年一天劫,姚祖没道理自囚于灵山洞天而不飞升。 还是说不通。 这时候齐玄素又想起了第二个典故。 传说古时有一位贤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就是一颗天生七个孔洞的珍奇心脏,后来这位贤人因为直谏帝辛而获罪,被处以剜心之刑。 不过这位贤人与一位道门高人交好,这位道门高人给了他一道神符,服下神符后可以保护五脏六腑,剖出心脏后仍然不死。但剖心后若在路上遇见人卖空心菜,贤人须问“人若是无心如何?”,若菜贩回答“无心还活”;贤人可保不死;若菜贩回答“无心即死”,就会立即毙命。结果贤人遁走途中,听得一女菜贩言“人无心即死”,登时一命鸣呼。 齐玄素艰难抬头望向齐教瑶,鬼使神差地问道:“齐道友,人无心能活吗?” 正拿着“长生石之心”左看右看的齐教瑶闻言一怔,目光仍旧盯着手里的“长生石之心”,头也不回道:“这要分情况,如果是凡夫俗子,当然是不能活,死得不能再死。可如果是仙人,那就无所谓了,仅仅是一颗心脏而已,小伤罢了,就是五脏六腑都没了,照样能活。伪仙应该也能活,不过要遭受重创,折损修为。” 齐玄素只觉得越来越虚弱,又问道:“那……天人呢?” 齐教瑶回答道:“分情况,方士应该能活,皮囊而已。其他传承就不好说了,你别看武夫体魄强横,心脏是一身气血所系,应百窍之秘藏,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气,周流不散,绵延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正所谓念起而心动,心动而力发,若是没了心脏,啧啧,只怕是凶多吉少。” 话音落下,齐玄素的脸色骤然惨白,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竟然夹杂着许多内脏的碎片。 齐玄素鼓起最后的气力,问道:“我若无心,能活吗?” 齐教瑶怔了怔,不过还是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没有意识到齐玄素的异常:“你小子是不是想要骗我的‘长生石之心’?我刚把‘长生石之心’拿到手,你就问我有心无心,你想干嘛?我告诉你,根据咱们立的字据,‘长生石之心’是我的,没你的份。” 齐玄素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摇晃了一下,歪倒在地。 他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 齐教瑶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转身望向齐玄素。 此时的齐玄素已经油尽灯枯。 齐教瑶抱着“长生石之心”跳到齐玄素的身旁:“你、你这是怎么了?一个赌而已,都是身外物,你也没必要气性这么大,真把自己给气死了。” 此时的齐玄素已经说不出话来,进入到恍惚的状态之中,此生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最终定格在一个黑影上面。 那是“客栈”杀手,对于如今的齐玄素而言,这个“客栈”杀手实在是不值一提,随手就能打发了,甚至齐玄素已经记不清他的面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影。 可此时的齐玄素却是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黑影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甚至无从躲闪,最终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黑影将刀刺入他的胸口之中。 “齐天渊,齐玄素,你到底怎么了?”齐教瑶已经有些慌了,伸手摸到齐玄素的胸口位置。 死寂一片。 齐教瑶一咬牙,扯开齐玄素的衣衫,露出胸膛,此时的齐玄素已经虚弱无比,她徒手便打开了齐玄素的胸膛。 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 齐教瑶看了眼手中的“长生石之心”,没有犹豫,直接把“长生石之心”塞到齐玄素的胸膛里。 只是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植入“长生石之心”是一整套严密工序,不是塞进去就行了。这在齐玄素尝试挖出长生石雏形的时候就已经验证过了。 “这、这怎么植入?我没学过!”齐教瑶满手鲜血,一把扯掉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真容,“齐玄素,你就这么死了?” 齐玄素进入了回光返照的状态之中,毕竟就算抛开“长生石之心”不谈,他还有部分自己苦修来的散人修为,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双眼很陌生,不过鼻梁以下的部分又格外熟悉,就好像天天见一般,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到底是谁。 齐玄素望着齐教瑶:“我、没有想到,会是、会是这样的结局。” 齐教瑶双手按住“长生石之心”,鼻尖上分不清是泪珠还是汗滴,怒道:“你他娘快动啊!不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药吗?” 齐玄素艰难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容:“下次吧,下次好好来。” 然后齐玄素的眼前一黑,感觉自己正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第五十三章 早已注定 在齐教瑶的视线中,齐玄素的尸体上燃烧起了七彩琉璃火焰,尸体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只剩下“长生石之心”还留在原地。 齐教瑶瘫坐在地,默然无语。 齐玄素不知睡了多久,终于醒来。 虚弱濒死的感觉一扫而空,他还是那个造化天人。 齐玄素猛地坐起身来,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环视周围。 不是姚祖行宫,甚至不是灵山洞天,而是通真宫。 这算什么事! 稀里糊涂就死了,然后触发了“归藏灯”的保底机制,然后被拉了回来。 “长生石之心”背后隐藏的秘密还是一知半解。 想到“归藏灯”,齐玄素忽然发现似乎没有看到“归藏灯”? 齐玄素记得自己分明将“归藏灯”放在玉台上的。 该不会又稀里糊涂地把“归藏灯”落在灵山洞天了吧?这可没办法跟天师交代。 齐玄素赶忙起身,四下寻找“归藏灯”。 很快,齐玄素便在玉台的另一边找到了掉落在地的“归藏灯”,还附带一个小殷。 这鬼丫头正抱着“归藏灯”呼呼大睡。 齐玄素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肯定是这小丫头趁着他进入灵山洞天,偷偷溜进来的。 这个熊孩子,不教训一下是不行了。 齐玄素右手一把提溜起小殷,左手把“归藏灯”放回玉台。 被抓住后领的小殷仍旧昏睡不醒。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一正一反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小殷竟然也好似从噩梦中猛地惊醒,带着哭腔大喊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老齐!老张!” 齐玄素静静地看着小殷表演。 过了片刻,小殷有点清醒了,不过还有点迷糊:“我在哪?” 齐玄素板着脸,还是不说话。 小殷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看看齐玄素的表情,再用眼角余光看看旁边玉台上摆放的“归藏灯”,昏过去之前的记忆立刻涌了上来。 小殷顿感心虚。 “我不是让你在外面守着吗?你怎么进来的?”齐玄素终于开口道。 小殷顾左右而言其他:“那个……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有两个坏家伙跑到家里,爷爷姑姑都不是对手……” 齐玄素打断道:“不要东拉西扯,回答问题。”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小殷低下头去,又不忘拿眼睛偷瞧齐玄素,“对了,老齐,你先前去哪了?怎么不在房间里啊?” 齐玄素此时只觉得千头万绪,暂时没空跟小殷计较,打算回去之后把小殷送到张月鹿那边,让张月鹿治她。 “出去,老实待着。”齐玄素放下小殷,挥手让她滚蛋。 小殷乖乖出去了。 齐玄素坐在玉台上,开始回忆这次灵山洞天之行。 其他的暂且不说,最大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直接死因当然是“长生石之心”不见了,绝非幻觉。 可“长生石之心”到底是怎么不见的? 想到这里,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这里不再是空的。 境界修为回来了,“长生石之心”也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齐教瑶最后把“长生石之心”塞入他胸口生效了? 还是说不通。 这个时候,齐玄素忽然想起了最后见到的齐教瑶真容。 既熟悉又陌生。 眼睛部分很陌生,鼻梁以下的部分很熟悉。 当时齐玄素已是濒死,虚弱乏力,思绪一片混乱,一时间没能想起来。 现在齐玄素恢复了正常,思绪也随之平复,这就立刻想起来了。 毕竟对于天人而言,几乎不存在忘事的说法。 这不就是七娘吗? 因为七娘常年戴着巨大的墨镜,所以眼睛的确很陌生,可墨镜以外的部分却没有挡着,自然十分熟悉。 想到这一点之后,齐玄素只觉得好像打开了一个死结,很多东西在一瞬间都连起来了。 “齐教瑶”这个名字,去掉中间的辈分范字“教”,就是“齐瑶”,颠倒过来便是“瑶齐”,谐音“姚七”。还可以直接理解为“教瑶齐”,也就是“叫姚七”。 还有姚柳死前说的那句“是你”,显然是认出了齐教瑶的来历,结果被齐教瑶灭口。 以及齐教瑶对灵山洞天和姚祖行宫的了解,都远远超出了一个万寿重阳宫辅理的范畴。 齐玄素还想起了自己以前跟七娘的一次对话。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 “我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个儿子不奇怪吧?” “他死了,我很想念他。” “我儿子才貌双全,气度宽宏,雅量高致,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什么李长歌,给他提鞋都不配,怎么可能像你?” “不过,你快死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像他,湿漉漉的,就像他将死之时。” 就在姚祖行宫,齐玄素跟齐教瑶打了个赌,齐玄素输了,不得不认齐教瑶为母,然后就在齐教瑶的眼前死了。 这就全都对上了。 有一个儿子,可惜死了,齐玄素和这个死去的儿子很像。 能不像吗? 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无非是一个年轻的齐玄素,稚嫩青涩,另一个齐玄素身居高位,有了威严和贵气。 这又与气度宽宏、雅量高致对上了。 齐教瑶一再欺骗齐玄素,齐玄素都不记仇,甚至连仙物归属都不怎么在意,在齐教瑶的眼里,可不是气度宽宏吗?可不是雅量高致吗? 当然,齐教瑶还是与七娘有些不同,毕竟年龄不同,一个是初出茅庐稍显稚嫩的姚七,一个是多了几十年风霜磨砺的七娘。 这里有一个关键问题。 齐玄素明明是伪飞升进入灵山洞天,可为什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灵山洞天?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望向被摆放在玉台上的“归藏灯”。 这盏灯能够预测往来,也能回溯过去。 一甲子动用一次,由天师亲自执掌。 灵山洞天本就破碎不堪,时空混乱。 “归藏灯”显然是齐玄素回到过去的关键。 如果齐玄素真回到了过去的灵山洞天,那么“长生石之心”消失的事情也能解释了。 仙物的特性,超凡脱俗,不受时间、空间、阴阳五行、魂魄体魄所限制,唯一不变。 在齐玄素见到灵山洞天的“长生石之心”之前,他的“长生石之心”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可当齐教瑶从巫姑胸口挖出“长生石之心”的瞬间,因为仙物的唯一特性,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便不存在于此方世界了。 于是齐玄素只能死了。 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和巫姑胸口中的“长生石之心”就是同一个“长生石之心”。 如此推论下来,齐教瑶就是姚七,一切都说得通了。 最后的确是姚七从灵山洞天带走了“长生石之心”,姚七的儿子死在了灵山洞天,她很怀念他。在多年之后,她又遇到了一个酷似自己儿子的年轻人。 我们再来一次,这一次,好好来。 姚七上次没能植入“长生石之心”,没能挽救自己的儿子。这次不一样,她救回了这个年轻人,她将这个年轻人收为义子。 七娘出现在昆路山口附近也并非巧合,而是七娘有意为之。 因为在穿过姚祖设下的禁制时,齐教瑶亲眼目睹了那个年轻人被“客栈”杀手追杀的记忆经过,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一切都说得通了。 齐玄素过去的许多疑惑,在这一刻解开了。 七娘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 因为七娘就是要再来一次。 命运中的一切馈赠,的确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却也可能是已经提前付账,只是付账的人忘记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问。 “齐玄素”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齐玄素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是离开万象道宫后才改成了这个名字。 齐玄素在过去的灵山洞天把这个名字告诉了七娘。 七娘能在最后关头救下齐玄素而非巧合,大概率会提前找到了齐浩然,于是齐浩然把徒弟改名为“齐玄素”。 改名后的齐玄素又回到过去,七娘知道了“齐玄素”这个名字。 这就成了一个闭环,不知从何而起。 这一刻,齐玄素很想立刻见上七娘一面,与她当面详谈。 还有师父的秘密。齐家人的古怪态度,齐教正明显知道齐浩然的存在,齐暮雨却一无所知。 七娘为什么没有救下齐浩然?以她的境界修为,在并非巧合而是提前准备的情况下,根本不存在来不及救的说法。 这里面存在什么隐情? 天师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这就是天师想让他看到的真相? 天师又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回到过去的灵山洞天?恐怕不仅仅是“归藏灯”那么简单。 如果他在过去做出了改变,比如失手误杀了齐教瑶,那么现在的姚七娘会消失吗? 如果他没有帮七娘顺利拿到“长生石之心”,那么现在的他会突然失去“长生石之心”吗? 这里面存在如此多的悖论,完全无法解释明白。 如此种种,也让齐玄素根本想不明白。 现在他只能找两个人答疑解惑。 一个是这一切的关键人物,七娘。 还有一个是让他回到过去的始作俑者,天师。 第五十四章 一家人 齐玄素坐在玉台上,旁边摆着“归藏灯”,开始回忆自己这些年的过往。 玄素分黑白,这个名字很符合他这个人的风格,以前他便有疑问,是因为取了这个名字,才有了风格?还是先有了风格,再根据风格取名字? 现在似乎有一个答案了,名字多半是后取的。 在这个“圆环”之中,哪里才是起点?是齐玄素回到过去的灵山洞天?还是齐玄素在昆仑山口附近遇袭? 齐玄素还没想清楚。 不过他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和齐教瑶拿到“照骨镜”后进行分赃,他在临时加价之后,齐教瑶曾经说过一句话:“你可别让我逮到机会,要不然我肯定让你身无分文。” 七娘是真记仇,而且说到做到。 如今的齐玄素的确是身无分文,小殷问他要零花钱,他都拿不出来,经常要靠张月鹿接济过活。 难怪家大业大的七娘就死盯着他那两个例银,这都是有原因的。 从种种迹象来看,七娘后来已经知道了真相。这里面又有一个问题,七娘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按照常理而言,齐玄素死在了灵山洞天,化名齐教瑶的七娘带着“长生石之心”离开灵山洞天之后,她肯定会去了解她被困在灵山洞天的这段时间里外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自然也包括齐玄素的存在。 毕竟齐玄素说自己是道门新贵、最年轻的道门真人,鼎鼎有名,随便找个人就知道他的名号。 可七娘打听一番之后就会发现,其实她并没有被困很长时间,外面还是裴玄之、李无垢、苏元仪的天下,八代弟子们连个影子都没有,还要好些年,他们才能登上道门的高层舞台。 更令她震惊的是,齐玄素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齐玄素胡吹大气,要么是另有原因。 第一种可能,就算齐玄素在吹牛,可造化天人的修为作不得假,这种人总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哪怕不是道门之人,也该有些名气才对,关键是他手里有天师的“青云”,可以呼唤天雷,经过祖天师认证,这可作不得假。 七娘肯定通过各种途径求证过,发现“青云”一直在天师的手中。 这就奇怪了,难道会有两把“青云”?祖天师还留了个备份? 这是不可能的。 这就引向了第二种可能,另有原因。 七娘一定会想,一个造化天人,自称道门新贵,手持天师的随身佩剑来到了灵山洞天,结果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没这号人,这人要么是别人伪装的,要么就是……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七娘是不笨,也见多识广,可她真能联想到后世来客这一点吗? 如果齐玄素不是亲身经历过,那么他肯定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扯淡,黄粱梦什么的还在可以理解范围之内,回溯过去也可以理解,回到过去就有点超出认知了。 如果七娘不能想通这一点,那么是谁给她点破了这一点?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就是地师。 三师共事多年也相斗多年,可以用“不相上下”来形容,天师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能让齐玄素看到真相,那么地师会对此毫无所觉吗? 显然不是。 考虑到地师和七娘的关系,是有这个可能的。 只是有一点说不通,七娘背着地师潜入灵山洞天,拿了“照骨镜”,偷了“长生石之心”,还打死了姚柳。这性质可比小殷偷溜进来乱动“归藏灯”恶劣多了,换算一下,应该是小殷偷走齐玄素的“青云”和“清净菩提”卖给李长歌,顺手把陈剑仇打个半死。 齐玄素绝不会善罢甘休,非要给小殷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不可。 地师就这么大度? 还是说七娘已经被抓了?并且已经接受了处罚。 可如果七娘被抓了,那么“长生石之心”应该被地师没收了才对,怎么还在七娘的手中? 除非是……地师默许的,甚至是地师乐见其成。 七娘也是一颗棋子。 不过这些都是齐玄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关键还是得找七娘面谈一次,毕竟她才是当事人。 只是七娘那个性格,未必会说实话。或者说,七娘是真话不全说,给人形成误导,比如“我有一个儿子”,七娘说慌了吗?完全没有说谎,可谁能想到是这么个意思? 别看齐玄素对付齐教瑶不难,那是因为齐教瑶年轻,事业刚刚起步,虽然已经有了七娘的影子,但还有几分稚嫩。可七娘不一样,多了好些年的浮沉磨砺,经验丰富,事业步入正轨,摊子铺得很大,已经是个老油子了。 更关键的一点,齐玄素对于齐教瑶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齐教瑶不清楚齐玄素的底细,知己不知彼,自然不好拿捏齐玄素。可齐玄素对于七娘而言,是一手带起来的干儿子,齐玄素的那点小心思,她全都清清楚楚,知己知彼,对付齐玄素是一把好手。 时间是一剂良药,从魏无鬼到齐真人,也没用十年。这么多年过去,七娘肯定不是以前的齐教瑶了。 所以齐玄素并没有太大把握。 只是走到这一步,没把握也得试一试,该互相交交底了。 齐玄素收起“归藏灯”,打开门户,向外走去。 此时小殷坐在门外拐角的地上,身前放了一摞卡片,正在自娱自乐。这是西洋人那边传过来的一种促销手段,买卷烟送卡片,有风景画,也有人物画,各种各样,比如十二使徒、三十六雷神、二十八星宿、一百零八将、金陵十大美人、甚至一套玄圣牌。 小殷对此乐此不疲,经常拿张月鹿给的钱买烟,然后把烟扔掉,留下卡片。道府里有几个烟鬼,知道之后没事就跟在小殷后头,白捡一盒烟,谁不乐意? 不过这些商家也是黑心,通常会搞一两张稀有卡,好几十盒卷烟也未必出一张,小殷为了这些卡片费老多钱了,没少被张月鹿训斥——虽然张月鹿现在有钱了,但以前也是从穷日子过来的。 见齐玄素出来,小殷赶忙把自己的卡片收起来,好似齐玄素会抢她的。其实齐玄素也玩收集,本质上和小殷没什么区别,只是更高端,也更贵,主要是各种玄圣牌,偶尔也会收集些孤本、珍本的藏书。 你问钱从哪里来的?张月鹿私下给的呗,反正没人觉得这是吃软饭——多少人想要跪着给齐玄素送钱,都没这门子,真正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齐玄素想要敛财是很简单的事情,别的不说,让幻姬和陈书文搞一搞利益输送,既隐蔽又安全,只是他不愿意这么干罢了。 让小殷很不平衡的是,同样是玩收集,同样是从张月鹿那里拿钱,张月鹿从来不说齐玄素,就知道说她,搞区别对待。 父母两人,通常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齐玄素总是红脸,张月鹿则是白脸,多少有点错位颠倒。 所以齐玄素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小殷见齐玄素不说话,便又偷偷摸出一本小人书,自顾看起来。 不一会儿,林元妙也过来看了,他一直在通真宫的中枢区域,可以监视整个通真宫,控制各种禁制阵法,所以小殷是靠不住的,还得靠老林。 “要出关吗?”林元妙直接问道。 齐玄素道:“嗯,出关,不过先别通知其他人,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对了,你记得带小殷去张次席那边。” 林元妙只是点了点头,又回了中枢区域,为齐玄素解除通真宫内外的各种禁制。 离开通真宫之后,所有的通信限制便不存在了,齐玄素取出鱼符开始联系七娘。 很快,七娘的半身投影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有事?”七娘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齐玄素问道:“七娘,你在哪呢?” “干什么?”七娘反问道。 齐玄素开门见山:“我想与你见一面。” “见面做什么?”七娘直接拒绝,“我如今在金陵府呢,明天还得去帝京,行程很赶,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说吧。” 齐玄素笑了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三言两语之间也说不清楚,我们还是见面详谈吧,齐道友。” 七娘正要说话,忽然一怔:“你叫我什么?” 齐玄素又重复了一遍:“齐道友。” 七娘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复杂,哪怕她仍旧戴着那副墨镜,竟然也遮掩不住。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是叫你七娘呢?还是叫你齐道友呢?亦或是直接叫一声‘娘’?毕竟咱们是立了字据的。” 七娘沉默了好一会儿,表情渐渐缓和下来:“还是叫七娘吧,叫了这么多年,叫也叫习惯了,听也听习惯了,没必要再去改口。至于字据,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虽然齐玄素心里已经有九成把握是真的,但猜测毕竟是猜测,直到此时,才算是七娘亲口承认了。 一时之间,齐玄素也是感慨万千。 齐玄素叹息一声:“上辈子的事情。齐教瑶和齐玄素,原来是一家人,还是一个姓。难怪我以前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天上掉下来一个亲娘,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七娘破天荒地收起了平时的随意态度,正色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就在刚刚。”齐玄素道,“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随时可以,我在金陵府大报恩寺等你。”七娘道。 第五十五章 见面 齐玄素的思绪很乱,因为在短时间内接受了大量的信息,他的思路已经不呈直线运行了,而是呈跳跃状,从这一点忽然跳到另一个点,然后又扩散开来。 先前他一直在想,“玄素”这个名简直是量身定做,现在他忽然发现,“齐”姓也是量身定做的。 他的确没有跟随七娘姓姚,却跟了齐教瑶姓齐。 从七娘背着地师潜入灵山洞天搞破坏的行为来看,她和姚家人并不是那么融洽。如果说姚家是十一巫,那么七娘就是一脚踢翻火堆的巫阳。虽然巫阳在十一巫之列,但又游离灵山十巫的范围之外。 姓齐不姓姚,也说得过去。 虽然从逻辑上来说,齐玄素是跟着师父齐浩然姓齐,但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这恐怕不是巧合。 那么师父齐浩然在整个“圆环”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总不能师徒情也是假的。 这可太让人伤心了。 齐玄素收起鱼符,脱下外面的鹤氅,摘下头顶的莲花冠,换了一身普通道袍,双手在脸上一揉,通过武夫的千变万化手段改变了容貌,最后又摸出一副圆片墨镜戴上,遮住双眼。 一转眼,齐玄素又从堂堂首席副府主变回了普通的游方道士。 然后齐玄素身形一掠,往狮子城的飞舟港口飞去。 齐玄素已经很久没有买票坐飞舟了,这次算是重温过去。别看齐玄素在狮子城多年,人人都说狮子城是齐首席的地盘,卖票的地方,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里里外外都透着陌生。 因为飞舟需要水气,所以越是靠近内陆,飞舟越少,州与州之间没有直接通行的飞舟,只有前往玉京的飞舟,或是从玉京前往各地的飞舟。如果想去其他州,需要去玉京转乘。可沿海各州不一样了,水气充裕,所以有直达飞舟,齐玄素可以从婆罗洲直飞金陵府。 票价还是老样子,无论远近,都是一百太平钱,让绝大多数人都望而却步。许多人宁可去坐船,虽然时间更长,但只需要百分之一的花销。 虽然七娘立誓要让齐玄素身无分文,但想要真正做到丝毫不差也不现实,仅仅是一百太平钱,齐玄素还拿得出来。 齐玄素从女道士手中买了船票,排着队登上飞舟。 还是逼仄的小房间,一张床便占去了半数空间,这让齐玄素有点怀念自己那艘仿佛一座空中府邸的飞舟:签押房、书房、静室、卧室、大小议事厅、大厅、会客室、小客厅、偏厅、大小餐厅、客房、厨房、酒窖、杂物房、道民休息室,应有尽有。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实权力是一样的。 齐玄素也算是深有体会。齐玄素刚上位的时候,别人喊他齐次席、齐首席、齐真人,还是多少有点不习惯,如今谁要是不喊这些尊称,直呼他的大名,他反而要不习惯了。刚上位的时候,齐玄素看到那一张张谄媚讨好、恭敬卑微的面孔,多少有些不习惯,如今看到缺少敬意的脸,他反而不习惯了。刚上位的时候,让他各种讲话,他是不习惯的,觉得繁琐空洞,如今谁不让他讲话,他反而不习惯了。M. 这几个不习惯,与飞舟没什么两样。 齐玄素躺在自己的床上,因为思绪杂乱,也没心情去修炼,就是这么干躺着,想着见到七娘后该怎么开口。 为什么先找七娘而不是天师? 原因很简单,天师不是他想见,想见就能见。看似天师只比齐玄素高了一品,按照隐形门槛来算,实际上高了五级,首席副堂主一级,掌宫真人一级,掌府真人一级,掌堂真人一级,平章大真人一级,然后才是副掌教大真人,所以得提前申请,天师同意之后,然后排队侯见。过去齐玄素见天师似乎很容易,可那都是天师主动召见的,而不是齐玄素主动求见天师。 从婆罗洲的狮子城到金陵府,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大半天就够了。 下飞舟的时候,一个走在齐玄素前面的年轻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大喊一声:“金陵我来了!” 然后就是要在金陵府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一类的话语。 齐玄素只是笑了笑。 人人都有皇帝梦,可惜皇帝的时代过去了,如今也不是乱世,哪来的什么江山。 最起码齐玄素看待婆罗洲就没有这是自家江山的想法,上一个这么想的,王教鹤,已经去鬼国洞天陪三大阴物了。 年轻人就要狂、年轻人就要气盛、年轻人就要张扬跳脱、撕心裂肺、奋发向上的时代过去了。 如今是颓废、麻木、绝望的时代。 错过了变革的窗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没有七娘,齐玄素凭什么出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吗? 齐玄素十分低调地下了飞舟,当年他和张月鹿一起在金陵府查案,没少到处跑,对这里也算熟悉,准备直奔大报恩寺。 虽然这里是张拘成、雷小环的地盘,但齐玄素无意惊动这两人,他此番前来只为私事,不为公事。 大报恩寺这个地方,颇为传奇,几次登上儒道之争的舞台。 大报恩寺最早是为金陵府三大佛家寺庙之一,其中有一尊琉璃宝塔,高近百丈,通体用琉璃建成,被称作天下第一塔。如今大报恩寺中有佛经六千余卷,琉璃塔中存有佛骨。故而此地各派僧人云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也喜欢在此地坐而论道。当年儒门七隐士之一的虎禅师也在此地隐居,后来被张祖诛杀于大报恩寺,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就是儒门内部的“前朝余孽”针对东皇了。后来道门出动了高品灵官、三大阴物等高端战力对参与之人进行镇压追杀,小殷才能白得“天马行空”。东皇遭遇大报恩寺之变后面见玄圣,玄圣斥责东皇恃兄长之亲,受封疆之重,凭藉权势修为,无复顾忌,刀剑加身而不自怵,妄自尊大,不听他人劝诫之言,独断而专行,孤身而犯险,方有今日之祸。 不过俱往矣,如今的大报恩寺就是一座普通寺庙罢了。 齐玄素来到大报恩寺的门口,刚想要往里走,就让一名僧人拦下,被告知要捐一点香油钱才行。 其实就是买票。 齐玄素只好花了五个太平钱买了一炷香,才得以进入其中。 这可是五个太平钱,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好不容易来到大报恩寺,齐玄素再次联络七娘,不过只是传音:“我到了,你在哪?” “琉璃塔。”七娘那边言简意赅。 齐玄素结束通话,一路往寺庙深处走去,过香水河,见琉璃塔。 七娘就在琉璃塔最高层。 齐玄素此时也不装了,干脆一跃而上,来到七娘的身边。 齐七娘负手而立,审视着他:“你来了。”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我……不该来?” 七娘白了他一眼:“话本看多了?我就是单纯跟你客套一句。” “您什么时候会跟我客套了,这可不像您。”齐玄素笑道。 七娘转为背靠在窗沿上望向齐玄素:“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难道我们除了纯粹的母子之情,还有点别样的情愫?所以您才会讨厌张青霄?这可就俗套了,太俗套,话本里都不乐意写的玩意儿。”齐玄素也背靠着窗沿。 “去你的,胡说八道。”七娘可不是小姑娘,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恼情绪,“要是当年,我到底年轻,也许还会有点想法。可惜当年的齐玄素死了,相处时间太短,有点想法也白搭。后来再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是年过半百之人,你呢,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看到个‘客栈’杂鱼都快吓哭了,怎么跟当年那个处变不惊的齐玄素相比?真就是儿子了。” “要我说,您这死人滤镜有点严重,我当年谈不上处变不惊,主要是有恃无恐。”齐玄素一点不介意给自己拆台。 七娘端详着齐玄素:“其实过去了这么久,很多具体细节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你最后说了一句‘下次吧,下次好好来’。也许你说得对,我的死人滤镜有点严重了,活人永远没法跟死人比。因为当年的齐玄素死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便逐渐将他脑补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 齐玄素道:“其实都是这样,就拿我师父来说,在过去,他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完美无瑕,沾染不得半点灰,就像一尊圣像。可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再回头看,师父当然是好的,可我加给他的光环和滤镜未免有点过重了,很多事情是经不住细想的,也是经不住推敲的,他……嗨!不说了。” “说啊,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呢。”七娘逐渐恢复了过去的状态,“你是不是想问,我跟你这位师父有什么关系?” 齐玄素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七娘眼帘微垂,把玩着腰间烟杆上挂着的荷包:“我若说没有关系,从来不认识,你大约是不会相信的。” 齐玄素道:“这么说来,就是认识了。” “我可没说。”七娘捏紧了荷包,“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不能告诉你。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在庙堂也是身不由己,我算是游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从来都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第五十六章 套话 “身不由己。”齐玄素轻声重复了一句,“看您……” “我说,咱们打个商量,能不能别‘您’‘您’的。”七娘打断齐玄素,“你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一口一个‘您’,听得我浑身难受,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貌了?你又不是帝京人。” 齐玄素学着七娘的口吻说道:“不一样了。” “滚蛋。”七娘没好气道。 齐玄素道:“好,不用‘您’字,看你平时那股嚣张劲,我还当你什么都不在乎呢,也什么都不害怕呢。” 七娘道:“也不全是装的,在绝大多数时候,的确没什么好怕的,我也有资格嚣张,只是在有些事情上,还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存有敬畏之心。” “摆正位置,心存敬畏,这两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怪呢?总觉得你在阴阳怪气。”齐玄素玩笑道,“那好,我们不提这个,我们叙叙旧。” 七娘乜了齐玄素一眼:“叙旧?是想套话吧,你这点小心思,都是跟我学的,能瞒得了我?” 齐玄素耍无赖道:“你就说叙不叙吧。” “那就叙吧。只是你小子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七娘无所谓道。 齐玄素张开双手,以示两袖清风之意:“七娘,你还真说到做到,让我身无分文,我现在真就是身无分文,得靠张青霄接济。” “那是啊,敲竹杠敲我的头上了,这口气是万万不能忍的。”七娘笑道,“虽然当时的齐教瑶奈何不得你,但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终有一天,你还是落到我的手里了,我当然得履行当年的承诺。” 齐玄素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这只是个引子,他顺势说道:“怎么能是敲竹杠呢?那可是仙物,有你的一半,也有我一半,你半点不吃亏。对了,‘照骨镜’还在吗?是不是被地师没收了?” 七娘似笑非笑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小子,试探我?” 齐玄素满脸茫然道:“试探什么?” “地师。”七娘说了两个字,“你最关心的是这个吧?不过要让你失望了,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七娘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正是“照骨镜”,又名“祖龙照骨镜”,之所以不算在祖龙四大仙物之列,是因为其本身只是半仙物,只是融合了巫真的体魄之后才得以晋升为仙物。 齐玄素端详着“照骨镜”,问道:“怎么没见你用过?” 七娘道:“这是保命的物事,关键在于出其不意,若是轻易用了,别人就有防备了。另外,你觉得谁值得我用?‘东主’?还是吴光璧?就这几个货色,杀鸡焉用宰牛刀。” 齐玄素啧啧道:“够嚣张,够气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年轻人。那么陈书华呢?” 七娘道:“对上陈书华,关键是金公祖师,我就是个拖延时间的。再者说了,就算用了‘照骨镜’,我也奈何不得陈书华,没必要拿自己的本钱给公家干事,公私要分开。” 齐玄素话锋一转:“说到陈书华,我记得当初在灵山洞天,我跟你提过陈书华的事情,你应该早有预料才对。” “当然有预料,所以你们都大意了,我可没大意,我早早联系了金公祖师,让他来兜底,以防事态失控,这还不够?”七娘理直气壮道。 齐玄素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没有提前几年把陈书华拿下?” 七娘道:“我有两个回答,一个真话,一个假话,你想听哪个?” “假话。”齐玄素饶有兴致道。 七娘道:“我故意留着她,等你来解决,不然你拿什么升二品太乙道士?” 齐玄素又问道:“真话呢?” “顾不上,也管不了。”七娘道,“天下的事情多了,问题也多了,我怎么管得过来?相较于陈书华的问题,古仙问题、佛门问题、圣廷问题,都更严重。就拿凤麟洲来说,要说道门对凤麟洲的暗流涌动没有丝毫察觉,你觉得可能吗?可道门提前着手解决了吗?婆罗洲的问题也是如此,而且更复杂,牵扯到那么多人,大真人、参知真人、李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有佛门、古仙,甚至是佛主,我突然跑过去要把陈书华弄死,且不说别人信不信我,你知道这其中的阻力有多大吗?时机不到,就是裴玄之也不好轻动。” 齐玄素叹了口气:“可以理解。哪怕是天师看到了帝冠落地,可我们的皇帝陛下紫极大真人还想着将皇帝和天子的重归一体。人,绝大多数时候,既不会以史为鉴,也不会未雨绸缪。” 七娘道:“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还是寄希望于后来人吧。”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我来自以后?” “离开灵山洞天之后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了。因为灵山洞天内部的时间流速有问题,我感觉被困在灵山洞天很久,其实并没有很久,我离开洞天之后,发现时间也就过去了几个月而已,外面还是裴玄之、李无垢、苏元仪的天下,根本没有什么李长歌、齐玄素,可我又觉得你不是在说谎。毕竟你当时那种觉得我应该听说过你的理所当然,得到否定回应后那种隐含着吃惊的自以为是,根本假装不了。”七娘仍旧口下不容情。 好在齐玄素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挖苦,完全不在意:“所以你就去调查了,尤其我还拿着天师的‘青云’。” 七娘道:“调查的结果是,世上没有齐玄素这号人,天师的‘青云’也从未外借,天师拿它劈了张无恨之后就从未离身。” 齐玄素插话道:“同样是偷东西,地师的脾气是真好,竟然没给你一刀,换成是天师,你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地师比天师更仁慈?”七娘哼了一声,“希望你熟悉并了解地师之后,还能坚持自己的观点。” 齐玄素并不天真,他当然不会认为地师比天师、国师好到哪里去,要的就是引出七娘这句话:“既然地师并不比天师更仁慈,那么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拿走‘照骨镜’,偷走‘长生石之心’,顺带打死了姚柳,地师怎么会放过你?如果我是地师,就算不杀了你,也得把你关起来,并没收所有违法所得。” 七娘道:“我要先澄清一点,我没有打死姚柳,我当时就说了,这里什么都死不透,姚柳看似死了,可我没有毁去他的命符,那他就不算死,现在你再去灵山洞天,还能见到他,你就是想和他追忆往昔,也不是不行。” “其次,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付出代价?只是这个代价并非性命罢了。再有,天师说是杀了张无恨,到底是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如今的张无恨不是又活了?又在搞风搞雨,说什么复仇,天师管她了吗?说到底,天师当年的那一剑是给外人看的,也是投名状,你一个神仙后裔,凭什么让道门高层信你?凭什么证明你不是陈书华这种两面派?总得有点实际行动,天师给了亲妹妹一剑,这就是投名状,所以他才能成为天师。当然,这也是多亏了他姓张,如果没有这个姓,就连纳投名状的机会都不会有。” 齐玄素感慨道:“说白了,这是一个道德抉择,我倒是很庆幸,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过这种道德困境去考验我的人性。对了,你刚才说你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个代价不是性命,那么,代价到底是什么?” 七娘从腰间抽出烟杆,点燃烟锅,深深吸了一口,烟圈袅袅:“你猜。” 齐玄素早已熟悉了七娘的套路,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说道:“我猜,就凭你的智商,肯定猜不出我的来历,是地师指点你的?” 七娘语气一冷:“我这个智商怎么了?我是傻子,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别急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齐玄素摆手道,“我也没说自己是聪明人。” 七娘打定主意抓住这一点不放:“我智商不高,你聪明。我辛辛苦苦把你扶起来,反而成了你嘴里智商不高的人。是,我的确智商不高,我要是智商高,怎么会选中你这么个白眼狼。” 齐玄素无奈道:“不讲武德了啊,又玩这一套,又想滑过去。” 七娘背过身去,望向窗外,还拿手抹了下脸,也不知道是抹眼泪,还是在捂嘴偷笑。 齐玄素不由感叹,他只需要应付三个女人,小殷是最省心的,可就是这个最省心的,还经常惹麻烦,比如自己去找伊奘诺尊,又或是乱动“归藏灯”。其他两位,不和还是其次,关键是个顶个的有主意,他很多时候要去猜她们在想什么,还是挺累人的。 过了一会儿,七娘大概有点绷不住了,干脆不装了,光明正大地抽起烟来。 齐玄素道:“你不说,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地师指点你,让你知道了我的来路,你又与我师父有关系,我师父叫齐浩然,来自齐家,你曾化名齐教瑶,也自称是齐家人,谎称自己是齐教正的妹妹,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七娘喷了齐玄素一脸烟:“你去问齐教正啊。” 第五十七章 不能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问过齐教正?”齐玄素抬手挥散烟雾。 七娘左手托着右肘,右手平端着烟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齐玄素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与王教鹤、王儋清父子二人结怨的吗?就是那一次,当时齐教正也在,我便问了他这件事。” “齐教正怎么说的?”七娘问道。 齐玄素道:“齐教正说他不知道齐浩然这个人,这明显是在说谎,就连已经死了的齐剑元都知道,他这个齐家之主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看来,齐教正的否认,更说明了我师父的非同寻常,这里面大有文章。” 七娘啧啧道:“有文章,什么文章?” 齐玄素道:“我们从头捋一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不能救下我师父?以你的境界修为,又是提前准备,没道理的,除非你不想救。可我忽然发现,其实不是的,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师父死了,我见师父的最后一面是他大吼着让我跑,然后我就被‘客栈’杀手追上,再就是昏死过去。之后的事情,都是你跟我说的,你说我师父死了,也是你帮忙料理了后事,将我师父埋葬在玉京的安魂司陵园之中。”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理所当然地相信了,我很明白,师父修为平平,面对围攻是不可能活下来的,我没道理不相信。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师父果真是我认知中的那个师父,七娘你也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可现在看来,七娘你并不是路过,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而我的师父,还是我认知中的那个四品祭酒道士吗?说起来,七娘你也只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 “如果说这只是一出戏呢?我昏过去之后,便打完收工,该散的散,该走的走,你来收拾残局。” 七娘啧了一声:“很不错的想象力,你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齐玄素道:“七娘,我不算是聪明人,可我从来都不傻。”WeNXuEmi.Cc “这一点,我承认。”七娘道,“你的确不傻,换成个傻的,这会儿还蒙在鼓里,真当天上会掉亲娘,然后靠着这个亲娘大杀四方,走向道门巅峰。” 齐玄素轻声道:“西洋人的一句话让我记忆很深,命运中的所有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这个价格,可以由祖宗提前垫付,也可能是自己承担。” 七娘再次端详齐玄素:“你就一点不生气?” 齐玄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骗了你啊,你不是应该悲愤、绝望、撕心裂肺吗?”七娘如数家珍道,“然后不认我这个干娘,可又放不下过去的情分,就在那里拧巴来拧巴去,就像……那种因为亲爹辜负了亲妈而不认亲爹的俗套戏码。” 齐玄素道:“我从不拧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其实你没骗我,你只是隐瞒了部分真相。我呢,也不是来翻旧账玩恩断义绝的,不存在放不下过去的情分,我压根就没想放下,谈什么放不下?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未雨绸缪,好面对日后的讨债人。退一步来说,说再多都是虚的,你帮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实的,哪怕你骗了我,这种欺骗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 七娘笑了一声:“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从不婆婆妈妈。” 齐玄素顺手扯住七娘的袖子,笑道:“所以,我的好七娘,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 七娘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弄我一身鸡皮疙瘩,你不要脸,我还嫌肉麻呢。” 齐玄素顺手一抹,把自己整张脸抹平,没有五官,以腹腔发声:“要脸干什么?” 七娘道:“天渊,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灵山洞天签过一份改良的‘心魔契约’?” “记得。”齐玄素直接恢复了本来面目。 七娘道:“我不是不想跟你说,而是我跟别人签了‘心魔契约’,真不能说。一旦说出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懂了。”齐玄素点了点头,“是地师?这就是地师让你付出的代价?” 七娘摇头道:“不是地师。具体是谁,我同样不能说,这也是契约的条款之一。” 齐玄素刚刚舒展几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难道他的猜测是错的?不是地师指点了七娘?也不是地师谋划了这一切? 那么又进入了死胡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还是颗棋子。过去的他是个只能一往无前而不能后退的卒子,如今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卒子,却是过河的卒子,是“小车”。 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手笔?难道只能去问天师吗? 齐玄素沉默了好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就这样吧,我们下次再聊。” “就这么算了?”七娘有些意外。 齐玄素道:“我总不能真把你逼到绝路上,是吧,娘。” 七娘笑了,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一挥手:“滚蛋吧。” “走了。”齐玄素又从窗口跳了下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七娘叼着烟杆,双手撑着窗沿,目送齐玄素离开。 齐玄素好似背后生眼,知道七娘在目送自己,虽然没有转身,但还是挥了挥手。 就这么,齐玄素又渡过了香水河,身后的琉璃塔越来越远。 在齐玄素路过前寺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官员在抬头看佛,周围还有不少随从。 齐玄素停下脚步,也望向大佛。 这一刻,齐玄素想的是陈书华背后的巫罗、司命真君、佛主。 知道的越多,疑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多了。 中年官员扭头望向齐玄素:“不知小友观佛有什么感悟?” 齐玄素回过神来,说话却不留半点情面:“泥塑木偶罢了,有什么可感悟的?” 中年人勃然大怒,不过养气功夫还算不错,硬是压住了大部分怒气:“粗鄙。” 齐玄素笑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喜欢故弄玄虚,看个佛像,看个山景,看个云彩,就悟出大道了?你看佛看出什么了?” 中年人还要说话,与他一道来的朋友打圆场道:“算了,你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 这要在过去,齐玄素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颇有城府,绝不会在这些不相干之人的面前显露情绪,甚至他的情绪都是设计好的,比如说发怒,未必是他真生气了,只是借此表明态度。只是今天的齐玄素有点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系列变故让他破功了。 “夏虫不可语冰,你们知道什么!”齐玄素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便要转身离开。 “大胆!”一个随从终于看不下去了。 齐玄素只是看了这个随从一眼,便让这个随从直接瘫倒在地,并非实质伤害,就好像见到天敌,吓得腿软,根本动弹不得。 人仙真身本质上是大巫和荒兽,平时气血近乎于死寂,开始流动之后,蛮荒之威完全展现,寻常人自然抵挡不得。 两个中年人是儒门之人,虽然不至于瘫倒在地,但也感觉呼吸困难。 好在齐玄素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既是平复心境,也是收起蛮荒之威:“抱歉,打扰了。” 齐玄素匆匆离开大报恩寺,只剩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中年人。 他没有立刻去上清府云锦山,而是先去拜访了就在金陵府担任掌府真人的张拘成。至于为什么不找张月鹿,主要是就近原则,他在闭关之前已经知道马上就要召开九堂联席议事,要开好几天,张月鹿这会说不定还在玉京呢。而他想要插队迅速见到天师,总要有个够分量的人出面,除了张月鹿,便是张拘成了。 从家族关系上来说,张拘成是张月鹿的伯父,虽然血缘隔得比较远,但他毕竟是张家的下代家主,也是张家大宗的代表人物,许多事情绕不过他去,所以齐玄素与他还是有些接触的,平日里面子上也算过得去。 齐玄素直奔江南道府,不给别人刁难自己的机会,也没心情玩扮猪吃虎的戏码,直接拿出经箓和箓牒:“婆罗洲齐玄素拜访张府主,还望通禀。” 负责接待之人立刻层层上报,且不说齐玄素是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也是一府首席,关键是张家女婿,寻常人可不知道张家内斗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天师很喜欢张次席,当亲孙女看待,张府主也跟张次席和解了,大小姐和张次席像亲姐妹一般,齐真人就是实在亲戚,自然不敢怠慢。 当张拘成得知齐玄素到访的时候,大为惊讶。 齐玄素没去参加九堂联席议事,他是知道的,因为齐玄素最近在闭关。可齐玄素什么时候出关了?而且还不声不响跑到金陵府来见他,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时之间,张拘成也想不明白,只好先去迎接齐玄素。 两人见面后略作客套,齐玄素只是看了眼左右,张拘成便心领神会,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两人。 张拘成略微斟酌言辞,问道:“天渊,出什么事了?” 齐玄素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前些日子,我向天师借了一件仙物,现在想尽快还给天师,只是天师很忙,我也不知道天师什么时候有空,所以想请伯父帮忙询问一下。” 第五十八章 举止失措 张拘成闻听此言,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更多了。 齐玄素与天师有交集不是什么稀奇事,必然是通过张月鹿的路子。可正因为是张月鹿的路子,张拘成才要奇怪——你不去找张月鹿,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事先不打招呼,轻车简从,掩人耳目,还是千里迢迢从婆罗洲跑到金陵府,从路程上来说,也是岭南道府更近。从关系上来说,两人不算交恶,可也仅仅是面子上过得去,远远谈不上坚定盟友之类。 张拘成心中如此想着,嘴上却说道:“这点小事,你跟小唐打声招呼就是了,哪里值得你亲自跑上一趟。” 其实齐玄素根本没想那么多,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没想着立刻见到天师,而是寄希望于七娘,不曾想七娘这边没有突破,只好寄希望于天师。 别看齐玄素表面上不甚在意,十分平静,可心里并非如此,在大报恩寺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点举止失措了,没来由跟两个不相干的人斗气,可见一斑。所以他根本没有深思熟虑,本着就近的原则,直接找到了张拘成。 只是齐玄素不能这么说,只好说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只好求助伯父。” 这话不仅是捧了一下张拘成,言下之意是只有你这位张家未来家主才有这么大的面子,打声招呼就是了,而且也让张拘成不好拒绝,他总不能说我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天师根本不给我面子,我办起来很难。 张拘成倒是很受用,他在这个位置上,周围吹捧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可那些人怎么能与齐玄素相比?谈不上什么技巧或者拿捏人心,单纯就是同样的话,不同地位的人说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如今的齐玄素不说与张拘成平起平坐,最起码不必卑躬屈膝,算是比较平等。 如果齐玄素有朝一日做了大掌教,这句话的分量又不一样了,那简直是吹嘘的资本了。 别以为到了这个参知真人这个级别就不吹嘘了,都是人,该有的虚荣心都不会少。 张拘成已经有心帮这个忙,只是还不至于忘乎所以,又问道:“就算你不想麻烦小唐,青霄又在玉京参加议事,可你也不必亲自跑一趟金陵府,如今的通讯手段这么发达,隔空说一声就是了,我还会故意为难你不成?”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金陵府除了拜访伯父之外,还要去见我的义母,因为是私事,所以没有事先打招呼,也只有我一个人。” “七娘?”张拘成一怔,他当然认识七娘,他和七娘,还有东华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等人,都是七代弟子,认真算起来,说不定还是万象道宫的同窗——七娘例外,她止步于四品祭酒道士,没机会参加二品太乙道士的学习。 张拘成有些惊讶:“七娘也在金陵府?我竟然不知道。” “不奇怪。”齐玄素笑道,“她就是这样,什么时候去婆罗洲道府,什么时候离开婆罗洲道府,我都一无所知。” 张拘成算是解开了疑惑,不再刨根问底,让齐玄素稍等,他去联系天师。 这点小事,当然不值得张拘成亲自回一趟大真人府,作为张家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张拘成是有渠道直接联系天师的。 很快,张拘成便回来了,只是表情有些古怪:“天师不在云锦山,据说去下面了。” 这个下面,一般就是指各州府,说白了就是下去巡视。底下的各级道士都要如临大敌,小心应对,认真接待。齐玄素也经历过,当初在凤鳞州,清微真人巡视各方,底下的人没少折腾,清扫卫生,警告各路地头蛇最近一段时间安分守己,搞一些面子工程等等。 天师下去巡视,未必就是大张旗鼓,很可能是轻装简从,搞微服私访那一套,不提前打招呼,打扮成个普通老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了解比较真实的情况。这种情况下,谁也找不到天师。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是天师有意为之。 从他借“归藏灯”的时间不难推算出他什么时候知道“真相”,可天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下面巡视了,很难说不是有意为之。 不过也不能说天师在躲着齐玄素,不敢见齐玄素,齐玄素算个什么人物,不至于让天师避让三舍。也许是天师觉得时机不到,又不想直接把齐玄素拒之门外,让他多想,干脆用了这么个委婉的方式来避开齐玄素。 张拘成道:“不过天师临走前也特意交代了,‘归藏灯’不必着急还,虽然部分神异是一甲子用一次,但回溯过去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就当地气回溯了,没事的时候看看过去的事情,也是挺有意思的。” 张拘成作为参知真人,当然知道天师的“归藏灯”有什么用,可他不明白,齐玄素借“归藏灯”干什么,齐玄素又用不了。而且天师的这番话也颇让人玩味,不必还,过去的事情很有意思,这话略带几分轻佻,不似出自天师之口,可让齐玄素有些失神。 齐玄素站起身来,向张拘成道谢,便要告辞。 张拘成犹豫了几次,还是问道:“天渊,有事?”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没事,没什么大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拘成也不好深问,毕竟忌讳交浅言深,他和齐玄素还没到那个份上。 齐玄素直接离开了金陵府,也不乘坐飞舟,独自前往昆仑玉京。 遇到这种几乎否定了自己前半生的大事,齐玄素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面对七娘时的不在意,不能说全是装的,可要说真的完全不在意,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其实七娘也说了: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齐玄素的表现就像是大部分男人,一开始的时候,还挺镇定,也很坚强,能说能笑,似乎没什么大碍,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劲”渐渐上来了,就有点控制不住了。 另一边,张月鹿在议事的休息间隙接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隔空会话——七娘。 在婆罗洲道府,两人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却从来没用过。 七娘破天荒地主动联系张月鹿,让张月鹿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wenXUEmi 不过张月鹿还是接通了对话。 七娘没有客套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天渊状态不太对。” 张月鹿一怔:“天渊正在闭关。” “他已经出关了,而且我们刚刚见了一面。”七娘没有跟张月鹿兜圈子,直接说道,“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很不对劲。” 张月鹿更惊讶了:“他出关了?他没联系我,还有……他哪里不太对劲?是修为出了岔子?” “与修为无关,是他的情绪。”七娘道,“他知道了一些事情,对他打击很大。” 张月鹿立刻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因为齐玄素要去灵山洞天探寻真相的事情根本没瞒她,“归藏灯”还是她出面借的。现在看来,齐玄素应该是找到了真相,最起码是部分真相,而这部分真相对他的打击很大。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并不是一个情绪波动十分大的人,尤其是近几年来,齐玄素越发老练,也可以说是成熟,能让他大受打击甚至是变得不对劲的真相,其内容可想而知,肯定是颠覆了他的许多固有认知。 张月鹿没有问这些所谓的真相是什么,也没问两人谈了什么,直接问道:“他人在哪里?” “我估计是去了玉京,安魂司。”七娘对齐玄素还是了解的,把握精准。 张月鹿又问道:“涉及到了他的师父?” 七娘点了点头:“也涉及到了我,所以有些话,我实在不好说,还是你去劝劝他吧。” 曾几何时,张月鹿很苦恼的事情就是齐玄素和七娘这对母子关系太好,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她想要改变齐玄素变得困难重重。可现在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母子二人明显是有了隔阂,不过张月鹿此时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有深深的忧虑。 还涉及到了七娘,总不会是最坏的情况吧。 张月鹿无心多问,结束对话之后,立刻联系齐玄素,结果齐玄素迟迟没有应答。 张月鹿又联系了林元妙,这才确认了齐玄素已经出关的事情。 从未向林元妙发火的张月鹿勃然大怒:“老林,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诉我?” 林元妙回答道:“是天渊不让我告诉别人的。” 张月鹿道:“我是别人吗?你就没看出他不对劲?还由着他胡来?” 林元妙沉默了片刻,说道:“他当时看起来很正常,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张月鹿不好再说什么,结束了通话,有心立刻赶往安魂司,无奈议事没有结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参加议事。 林元妙此时正和小殷在返回岭南道府的路上,小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林元妙被训斥,幸灾乐祸道:“老林,被骂了吧?你也有今天!” 第五十九章 挖坟 在卢恩国,有一个机构名叫“战争公墓委员会”,许多在斗争中失败的文官大佬边缘化后就会被发配到这个机构担任“要职”。其意义类似于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发配守皇陵,东西中外竟是异曲同工之妙。 在道门,有没有类似的机构? 有,那就是祠祭堂名下的安魂司。 管理死者的地方,总是活人的失意之地。 许多道士死后就被安葬在这个地方,齐浩然也不例外。 所以七娘预料很准,齐玄素在两次碰壁之后,就是直奔这个地方来了。 齐玄素到达安魂司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齐真人!哎,齐首席!”安魂司的主事道士就是从睡梦里叫醒的,这时候只穿着一身道袍,紧追着独自走向长长石阶的齐玄素,“没有这样的规矩,最起码您要跟掌堂真人打声招呼……” 齐玄素充耳不闻,大步前行。 那主事道士也只能带着一群人紧随着齐玄素的脚步:“无论如何,您得跟堂里打个招呼,哪怕是个副堂主呢,掌堂真人是您的老上司,堂里还能拦您不成?” 齐玄素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不想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你就当卖我一个面子,只当没有见过我,我日后自有计较。” “这、这……”主事道士有点拿捏不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拒绝了,“实在是违背人伦,我吃罪不起,还望齐真人见谅。” 齐玄素不再说话,继续转身前行。 地方实力派的好处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呼风唤雨,权势还要胜过同级的许多人,可离开自己的地盘后不这么好使了,尤其是到了玉京之后。如果齐玄素是个首席副堂主,万不会如此。 主事道士都被发配到这种地方了,也不在意什么前途了,见齐玄素想要硬闯,直接硬顶道:“齐真人既然没有得到堂里的许可,我不能让你过去。” 齐玄素再次停下脚步,耐着性子说道:“有什么罪责,都是我的责任,与你不相干。” 主事道士仍是说道:“齐真人身居高位,谁敢问您的罪责?最终责任还不是落在我们这些底下人的头上?”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快要压抑不住情绪,不过还是挤出几分笑容:“既然这样,那你过来,我给你立个字据,这样总行了吧。” 那主事道士有些迟疑,却不好太为已甚,便也露出了笑脸,走了过去:“齐真人不必立字据,在下也并非要顶撞齐真人,只是齐真人能去堂里打个招呼,便是体恤在下了……” 话还没说完,齐玄素已经伸手制住了他:“好了,如今算我硬闯的,你已尽力,拦不住我,没有责任。这总是够了。” 说罢,齐玄素又望向其他人:“我的耐心有限,你们谁还想要拦我,休怪我手底下没有分寸!” 这次是齐玄素不讲规矩了,如果在平时,齐玄素万不会如此行事,可如今的齐玄素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其他人见此情状哪里还敢再拦,都站在原地不动。 齐玄素这才继续转身前行,月光皎洁,洒进郁郁葱葱的山陵便一片朦胧,些许灯火的光在这无遮无拦的天地之间有如萤火般微弱,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齐玄素的脚步没有半点停留,径直往陵园走去。 这些人望着齐玄素远去的背影,仍旧站在原地,进退不得。虽说这位齐首席还算厚道,没有让他们担责,一力把责任承担了,但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回去睡觉,更何况自家上司还在这里站着呢。 也不知道齐玄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这位主事道士就这么站着不动,只有眼珠子还能活动,却不能说话,此时一双眼珠子乱转,其他人是没有半点办法。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过来了,是三个女人:张月鹿、徐教容、雷小环。 这些人不认得徐教容,毕竟徐教容一直都在地方道府,可认得张月鹿和雷小环,张月鹿就不必说了,到底是传说中的张月鹿,不认识的很少,雷小环以前也是在玉京的,关键是她的形貌太过出众,只要见过一面,就肯定忘不掉。 张月鹿二话不说,直接解开了那个主事道士的禁制。 这主事道士也知道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关系,看到张月鹿就像是见到了亲妈,立刻开始诉苦加告状:“张次席,您终于来了,齐首席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愣往里面闯,我们怎么都拦不住……” 张月鹿一抬手,打断了主事道士的抱怨,直接问道:“齐首席呢?” “去、去陵园了。”主事道士回答道。 张月鹿迈步就走。 此时主事道士哪里还敢阻拦?而且很明显,张次席就是赶着去阻拦齐首席的。 徐教容心细,故意落后一步,又交代道:“今晚的事情,不要透出半点风声去,否则……” 话不必说尽,主事道士已经明白过来,赶忙道:“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对,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瞧这架势,齐首席也不知道怎么了,举止失常,张次席又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还带了两个帮手,都是首席、次席,正常情况下,有点像捉奸。可从这几位的反应来看,倒更像是怕齐首席寻什么短见! 蹊跷,真是蹊跷。 只是这等阵仗,也摆明了不是他们可以胡乱掺和的,还是离得远远的为好,否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就有得瞧了。 张月鹿得到七娘的通知后,便想提前赶来安魂司,无奈正在进行联席议事,她也不能请假,因为请假是需要理由的,她不想把齐玄素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所以张月鹿只能耐着性子等待议事结束,这种连着好几天的议事,每天都要开到半夜,等到议事结束,张月鹿生怕自己一个人不好控制局面,又叫上了徐教容和雷小环,这两人都是可靠的,算是盟友。而且解决这件事,不可能只依靠齐玄素一个人,还是要靠朋友的,早晚都要说。 在来安魂司的路上,张月鹿也大概讲了事情的经过,只是隐去了她也不太清楚的灵山洞天经过,只说齐玄素有些反常,突然出关,然后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安魂司,她怕齐玄素出什么意外。 此时徐教容和雷小环还以为齐玄素是走火入魔导致心智失常,没有想太多。 张月鹿知道齐浩然的墓穴位置,一路疾行,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当她赶到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影正在翻动什么,好似在刨地。 张月鹿心中一紧,稍稍放缓脚步,走了过去。 人影正是齐玄素,他也的确是在刨地,严格来说,是挖坟。 所以那些安魂司的道士才会千般阻拦,大喊什么不合人伦礼法。 这种事情的确影响很不好。 “天渊。”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齐玄素只是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继续挖坟。 再有一会儿,雷小环和徐教容也赶到了,见此情景,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雷小环瞥了一眼,看到墓碑上的名字,“齐浩然”三个字让她的心不由为之一沉。 师徒如父子,齐玄素忽然跑来挖师父的坟,一旦传扬出去,其影响之恶劣,可比什么乱搞女人更严重。 难怪张月鹿说现在的齐玄素是心智失常。 正常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算最稳妥,又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犹豫再三,示意两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还是打算看看齐玄素到底要干什么。 不一会儿,齐玄素已经把整个坟墓打开,然后他一个人从里面抬出一口石棺。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轻声开口道:“天渊,你要开棺验尸?” 大概是经历了一番挖坟之后,齐玄素的心境稍微平复了一些,也终于回应道:“没错,我想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张月鹿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陷入到沉默之中,过了片刻才回答道:“青霄,如果你忽然发现自己的前半生,其实是一场戏,某个极为重视的人,其实是假的,你会怎么想?” 张月鹿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再联想到七娘的话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齐玄素没再说话,而是仔细打量着这口石棺。 在棺材的四角钉有四枚奇异的铁钉,不但封住了棺材,而且隔绝内外,使得无法用神念去探查棺材内的情形,非要开棺不可。 张月鹿没有阻拦齐玄素,也阻止了徐教容和雷小环的动作。 齐玄素徒手拔出四个角的铁钉,然后奋起气力,双手推动石棺的棺盖。 石棺也不知以何种材料制造而成,十分沉重,伴随着轰隆的声音,棺材被打开了。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先是渐渐凝固,就好似原本还心存幻想,此时就连这一丝侥幸都被掐灭了,然后变得似哭似笑,复杂异常。 张月鹿也上前看了一眼。 只有一口空棺。 第六十章 兵解 张月鹿终于理解齐玄素说的话了。 如果某个极为重视的人,其实是假的,那会怎么样? 这个人不是指七娘,而是指齐浩然。 张月鹿很了解齐玄素,因为从小感情的缺失,他既警惕其他人,吝啬于感情的付出,可一旦付出了真感情,又会看得极重。到了今天,能被齐玄素视作家人的,大概也就是四个人:七娘、齐浩然、她、小殷。都是曾一起生死与共的感情。 至于一手提拔了齐玄素的东华真人裴玄之,未来岳母慈航真人苏元仪,以及张月鹿的父母张拘奇和澹台琼等人,乃至于三大阴物,都还差上一些,至多是亲戚。 而裴小楼、雷小环、徐教容、林元妙等人,则是要归类于朋友之中。 如今,被齐玄素视作父亲的齐浩然,出了问题,直接否定了齐玄素的一段过往、一段感情。就好像话本中的戏码,忽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生父亲,而是另有所谋,这种落差实在太大。 齐玄素脸上还算平静,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泪流满面,可还是发泄一般用手狠狠砸着棺材,越来越用力,坚固的石棺被他徒手砸得开裂,显示出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张月鹿轻声道:“天渊,你先不要着急,这件事,我们慢慢从长计议。” 若是别人说这话,齐玄素多半要回怼一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怎么能不着急?”可换成张月鹿来说这话,齐玄素就硬是压住了情绪,说道:“我早该知道,除了亲生的爹娘,谁会无条件对你好?什么师徒如父子,都是放屁!” 雷小环和徐教容也走过来,担忧地望向齐玄素,两人都是聪明人,一口空棺,再加上齐玄素的只言片语,已经大概能猜出齐玄素挖坟是为了什么。 这种事情,从情感上来说,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关键的是,这意味着背后可能存在某种阴谋,是不得不警惕的。 张月鹿伸手按在齐玄素的肩膀上,没有用力,几乎就是轻轻地搭着。 齐玄素随之停下了动作。 这也算是他的优点了,就事论事,不会迁怒别人,虽然齐浩然欺骗了他,但张月鹿没有,他不会拿齐浩然的事情去跟张月鹿闹别扭。 张月鹿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凝。 这口石棺的壁沿足有半尺之厚,刚才齐玄素发泄一般地乱砸一通,使得石棺出现了裂痕,也破坏了石棺内外的整体结构,一把长剑凭空出现在棺材之中。 齐玄素也随之注意到了这把长剑。 “这是……”张月鹿有些迟疑道,“兵解之法?” 齐玄素身为散人,当然知道兵解之法是什么,此乃散人的最后一个境界兵解境,对应合道境、斩三尸境、破碎虚空境、阳神境。 在道门整合传承之前,尸解仙有火解、水解、剑解、杖解等区分,名目繁多。后来道门归纳整理,统一命名为“兵解”。 说白了,在诸多飞升法门之中,尸解仙位于最下等,其他都是肉身飞升,尸解仙只能元神飞升,留下尸体在人间,谓之“尸解”。兵解之法,便是以外物代替尸体留在人间,使得尸解仙也能如其他五仙一般携带肉体飞升。比如留下一把剑代替尸体,便是剑解。后来统称兵解。 除了为飞升离世做铺垫之外,兵解境也可以斩出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身外物的品级越高,化身也就越是厉害。 而且兵解化身与谪仙人的三尸化身有些不同,前者本质还是由本尊亲自操纵的傀儡,后者却是近乎于斩出独立个体。 如果是兵解之法,那么眼前的情况就有了某种解释。 齐浩然是一个以身外物为依托的兵解化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浩然的确是死了,然后留下了化形的依托。当然,齐浩然的本尊肯定没死,只是放弃了这个化身。 齐玄素伸手拿起这把长剑。 这只是一件宝物,而非仙物、半仙物,甚至不算上品宝物,所以齐浩然的境界修为的确不高,并非有意隐瞒。 正如武夫的破碎虚空境根据境界修为不同也有初窥门径、登堂入室、出神入化的区分,比如齐玄素此时只有造化阶段的修为,他的破碎虚空境便是初窥门径,只能震荡虚空,而谈不上破碎虚空。 同理,散人的兵解境也是如此,初窥门径的兵解化身无法维持太长时间,而且仙人的兵解化身几乎可以长久存在,且没有半点破绽,与活人无异。 如果仅仅是一个造化阶段的散人,其兵解化身肯定没法和齐玄素长久相处。从这一点上来说,齐浩然的本尊很可能是一位仙人。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会不会是……” 不必齐玄素把话说完,张月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还不好说,也许天师会知道内情。” 齐玄素握起拳头:“天师不见我,说是下去巡视了。” 张月鹿用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不要多想,那就是下去巡视了。天师不可能一直在下面巡视,总要回大真人府的,到时候我亲自去见他这位阿翁,他总不会避而不见吧?” 这里也不得不提一点,同样的行为,不同级别也是不一样的。 只有平章大真人这一级才能叫巡视,巡行视察,重点在于视,有从上视下,力在宏观把握,掌握全局之意,更强调的是在大方向上发现问题。 二品太乙道士是巡察,指巡行察访,重点在于察,主要定位是既要坚持政治巡察的要求,也要结合基层实际与特点,既视更察,任务更具体,要求更细致。 再往下只能说是下去了解情况。 一般而言,巡视都是有的放矢,会配合一系列动作,而不是单纯看一遍完事。 所以天师下去巡视,未必就是齐玄素想的那样,这也是天师的正常事务之一。 齐玄素沉默片刻,认可了张月鹿的说法,总算是平静下来。 徐教容和雷小环对视一眼。 还得是张月鹿,三言两语就把齐玄素给安抚下来,换成别人,可没有这般本事。 虽然张月鹿是个很强势的女子,也就是所谓的女性强人,但她并不缺乏柔的一面,严格来说,她是刚柔并济才对。在这种情况下,去跟齐玄素玩强硬,比如抓起齐玄素给他几巴掌,未必能打醒齐玄素,说不定会弄巧成拙,让齐玄素当场动手。 归根究底,齐玄素本身就是个自控能力比较强的人,而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他没有昏了头,不必别人帮他清醒一点,他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情绪有些失控,这时候需要别人帮他安抚情绪。 要不怎么说张月鹿最了解齐玄素呢。 齐玄素再次望向那把长剑,半是自嘲道:“我的这位师父,还给我留了个念想。” 张月鹿轻声道:“现在还是先把这里恢复原样,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总归是不好。” 齐玄素点了点头,收起长剑,又把棺盖合上,再把棺材放回墓穴之中。 雷小环和徐教容也从旁帮忙,几个天人合力,很快就把坟墓恢复原样。徐教容心细,还不忘在翻出来的新土上做旧,使其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做完这一切,齐玄素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只是不像先前那般失措。 天塌下来,只要砸不死人,日子还得接着过。 生离死别,从来都是常有之事。 齐玄素不可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他不是深宅大院里的小姐,有着大把伤春悲秋的时光,他得振作起来,应对后续的各种变化。 一位仙人化身,让七娘身不由己,总不是陪着齐玄素演一出戏这么简单,一定是有所谋求的。 张月鹿道:“我们先离开这儿,然后从长计议。天塌下来,我们这么多人一起顶着呢,没有你独自承担的道理。” 齐玄素点了点头。 玉京有个好处,没有宵禁的说法,晚上也不会关闭城门,可以自由出入。 四人离开安魂司,回到玉京,去了太上坊。 准确来说,是张月鹿在太上坊的宅子。 四人分而落座,齐玄素说道:“大家肯定有很多疑惑,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说了。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过往,我和师父遇到‘客栈’杀手围攻,是七娘救下了我,可我师父却死了。不久前,我从七娘口中得知,她其实早就和我的师父齐浩然相识,这就让我产生了疑问,我师父果真死了吗?我并未亲眼看到他死去,一切都是七娘转述,于是我就跑到了安魂司,开棺验尸。至于结果,你们都看到了。” 灵山洞天的事情,因为天师避而不见,齐玄素自己还没弄明白前因后果,又涉及到七娘,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暂且略过不说。 徐教容道:“七娘应该知道前因后果。” 齐玄素叹息道:“她也是身不由己,不能说。” 徐教容沉默了。 难怪齐玄素反应这么大,这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问题,“母亲”稍微好些,也不干净。 雷小环心直口快:“要我说,七娘是姚家人,能胁迫她的,无非就是那位了,还能有谁?” 齐玄素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张月鹿道:“现在不忙下结论,我觉得还是先顺着兵解化身这条线查一下,一位尸解仙,可比天仙还要罕见,最起码三师和诸位平章大真人都不是这个传承,只要查到有关尸解仙的线索,就能八九不离十。” 第六十一章 三大派系 张月鹿的思路还是清晰的。因为尸解仙太过罕见,数量甚至堪比后天谪仙人,反而成了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甚至可以说,只要找到了尸解仙,那就能大概确定齐浩然的身份。 所以无论是徐教容,还是雷小环,都立刻表示赞同。 张月鹿接着说道:“这样一位尸解仙,应该不是道门中人,我们可以借助道门的力量去找,比我们自己找要轻松很多。不过要注意一点,他不是道门中人,不意味着他与道门中人没有关系,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所以我们最好注意避开……那位。” “东华真人呢?”雷小环问道。 齐玄素开口了:“我觉得东华真人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三个女人都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说道:“方才青霄说了,到底是不是那位,我们没有证据,姑且算是感觉吧。我觉得东华真人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也是一种感觉。这件事,我不想瞒着东华真人,如果东华真人知情,那么根本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如果东华真人不知情,那就更不能瞒着他。所以还是让我亲自和东华真人面谈为好。” 雷小环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的这位大兄,十分看重你,由你去说,应该要好过其他人从中传话。” 张月鹿忽然问道:“徐道友,兰大真人与地师的关系如何?” 徐教容作为兰大真人的前秘书,对于各种内情如数家珍:“只能说是一般,众所周知,全真道的体量最大,也最不团结,而姚家又是三大家族中起家最晚、最弱势的,最大的体量,最弱的世家,导致姚家对全真道的掌控远无法与正一道张家、太平道李家相比。” “其实在全真道内有三大派系,这三个派系十分笼统,谈不上如何上下一心,也互相内斗,其界限十分模糊。” “其中最大派系就是以姚家为首的派系,传承自姚祖,又整合了大部分中道门势力。第二个派系主要传承自徐祖,整合了留在中原的西道门势力,山头林立。最后一个派系的定位有些类似于大掌教一脉,十分松散,主要来自于玄圣对全真道的分化行为,整合了小部分中道门。裴家其实就是玄圣派系的,与姚家联手都是后来的事情了,这也恰恰说明了玄圣派系的结构松散、边界模糊。” “我刚才说了,第二个派系主要是传承自徐祖,而不是全部传承自徐祖,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古阁皂道,因为徐祖是古阁皂道的继承者之一,所以才把他们也归入了全真道,默认是徐祖这一派。可他们偏偏又与徐祖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上官地师未能将其整合,这也导致了徐祖派系的山头林立。” “严格说起来,兰大真人应该是徐祖派系,属于古阁皂道传承。兰大真人作为平章大真人,应该整合徐祖派系并成为徐祖派系的首领,在全真道的地位仅次于地师,只是因为兰大真人的性格太过懒散,他不仅没有整合徐祖派系,反而和玄圣派系、大掌教一脉走得很近。”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兰大真人和东华真人的位置出现了错位,出身徐祖派系的兰大真人成了玄圣派系的名义领袖,而出身玄圣派系的东华真人事实上成了仅次于地师的全真道第二号人物。如此一来,我们倒是能指望兰大真人。” “是这样的。”徐教点头道,“正一道是南道门,太平道是东道门,大玄朝廷是北道门,后来只是换了名字,枝枝叶叶有所修剪,主干未变,所以这三家相对稳定。而当年的中道门太过松散,缺少主干,使其单独成为一道,无法与另外两道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可把部分西道门、古阁皂道势力全都塞进来之后,全真道固然是体量最大了,虽然松散,但靠着高人一头的体量也能鼎足而三,只是内部问题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wEnxUemI “当初玄圣之所以这么做,并非玄圣没有预见到这一点,而是玄圣认为三道终究要拆分整合的,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无关紧要。可玄圣没有想到,三道最终没能拆分整合,这一时的权宜之计也就成了后世的遗留问题。” 别看齐玄素是全真道之人,他还真没仔细研究过全真道内部的派系划分问题,他不由问道:“齐家算哪个派系?” 徐教容回答道:“齐家很特殊,他们与徐祖、姚祖、西道门、中道门都没有直接关系,严格来说,他属于玄圣派系。不过我也说了,这三大派系的结构十分松散,界限也十分模糊,如今的齐家跟姚家派系走得很近,不过仍旧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齐教正。” 万妙真人齐教正,也叫大齐真人或者老齐真人。 齐玄素则是小齐真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父子或者叔侄。 齐剑元都知道的事情,齐教正没道理不知道。 齐玄素仔细回想了他当初在万象道宫与齐剑元的对话。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师父叫齐浩然,正一道的四品祭酒道士。” “阁下与家师有旧?” “细论起来,也许我该叫他一声堂叔,只是这位堂叔……不提也罢。我也没想到他还有个弟子在人世。” “你是齐家人,那我师父也应是齐家人,齐家是全真道中的大族,他怎么成了正一道的道士?” “他没告诉你?” 沉默。 “他不想说,那是因为他理亏。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让你姓齐。” 仅从表面上来看,齐浩然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造假也是全套的,有来历,有过往,而不是临时起意凭空造了一个人,这也是齐玄素过去一直没有意识到不对的原因之一。 换个思路,其实齐浩然就是真实身份,又用兵解之法造了个和本尊一模一样的化身,然后他假死脱壳,换了其他的身份继续行于世间。 这两个猜测都有可能。 甚至还有第三种猜测,齐浩然是真的,不过有人夺舍了齐浩然,借他的身份行事。 猜测多了,就等于没有猜测。 不过毫无疑问,齐家是肯定知情的,可惜齐剑元死了,不然是个极好的突破口。齐教正的身份太高,齐玄素一时半刻也没法逼他说出真相。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我师父当年是从全真道转入正一道,按照齐剑元的说法,我师父是他的堂叔,是因为理亏才离开全真道,看来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也可以作为一个线索查一下。” 雷小环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叫他师父?” 齐玄素叹息道:“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道门的档案,还是基本事实,他都是我的师父,他骗了我或者算计我,那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而且叫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一时半刻改不了口。” 雷小环不再多言,转而道:“我在紫微堂多年,有些人脉关系,关于这方面的档案资料,倒是可以查一查,也许会有收获,不过也不排除档案失踪的情况。” 齐玄素道:“我理会得。” 徐教容接言道:“回到婆罗洲道府后,我去见兰大真人。” 张月鹿总结道:“就这么定下了,我们四个人四个方向。我负责天师那边,徐道友负责兰大真人那边,雷道友负责齐家这边,天渊自己与东华真人谈一谈。” 事情就这么议定了,四人各自分开。 准确来说,是雷小环和徐教容告辞离去,齐玄素则是留宿了。 反正住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说齐玄素乱搞男女关系。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齐玄素哪里还有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面。 张月鹿在太上坊的这个家,原本不属于她,上一任主人是张玉月。张月鹿来到玉京后,跟张玉月合住了一段时间,所以两人性格完全不同却感情很好。哪怕张月鹿今非昔比了,已然是大人物了,也没有疏远了张玉月,她还是很喜欢治病救人那一套,能改变齐玄素,就能改变张玉月。 后来张月鹿在玄都有了住处,便搬出去了。再后来,张玉月离开玉京嫁人,便把这里送给了张月鹿。 一般情况下,张月鹿不怎么过来,这里的陈设还是当年张玉月留下的。 张玉月有个凤麟洲的朋友,受其影响,张玉月在客厅和庭院之间设置了木廊,高出地面,上有遮雨屋檐,名为缘侧,可以坐在木廊上听雨饮茶,颇有意境。 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缘侧,相对而坐,外面是静谧庭院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可以看到一轮明月,不知是不是玉京太高的缘故,明月显得格外大。 张月鹿取出两只酒杯和一壶酒:“我们两个,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今天难得有机会,如此良宵美景,小酌一杯,如何?” 齐玄素点了点头:“一醉解千愁,喝罢。” 张月鹿将两只酒杯倒满,端起一只酒杯。 齐玄素端起另一只酒杯,与张月鹿的酒杯一碰。 张月鹿玩笑道:“不喝个交杯酒?” “早了点吧?”齐玄素一怔,意停身不停,已经主动挽过张月鹿的手臂。 明月之中,两人手臂相互交错,同时饮尽杯中酒。 第六十二章 真假 交杯酒,其实是很有讲究的,手臂交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是先各饮半杯,然后互相交换酒杯,再一齐饮尽剩下半杯。同饮之后,第三步是掷杯于地,若是两杯一仰一合,意味着男俯女仰,天覆地载,阴阳和谐,大吉大利。 只是齐玄素不懂这个,进行完第一步后就当是喝过交杯酒,浑然不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的讲究。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齐玄素知道,也就止步于第一步了。 清心寡欲的日子过久了,齐玄素还真有点不习惯越界过线。再有,张月鹿这么保守,也不会让他干点什么,这就算是破例了。 接下来便是正常喝酒了。 酒喝多了,谈不上大醉,微醺而已。齐玄素便也稍稍放松了,不再是正襟危坐,右手端着酒杯,左手向后支撑着身子,右腿曲起,左腿伸直。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齐玄素口中喃喃,扭头望着明月。 张月鹿佯怒道:“怎么,我今天和你喝酒,明天还能拔剑杀了你不成?” 齐玄素又扭头望向张月鹿,带着醉意笑道:“倒也简单,明天我出去找个野女人,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就得拔剑杀了我。” 张月鹿摇了摇头:“看来你是醉了。” “醉了吗?我怎么觉得才刚开始啊。”齐玄素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一向喜欢喝酒的张月鹿反而放下了酒杯。 饮罢残酒,齐玄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屋内走去:“你的房间是哪个?让我瞧瞧。我……不看张玉月的,跟这小娘皮不熟。” 张月鹿有些哭笑不得,还得给齐玄素指路:“这边。” 进了张月鹿的房间,窗帘是拉开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格映照进来,铺下一片黑白交错的光影。 看得出来,张月鹿有段时间没在这里住过了,还保持着很久之前的模样。 一张小床,一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妆台,一个衣橱,一桌一椅,除了房间原本的装修痕迹之外,几乎没有额外的装饰——初到玉京的张月鹿还很窘迫,太平钱要算计着花。 齐玄素似乎看到了一个倔强的小姑娘,清早离开,傍晚归来,努力奋进。 当然,同时期的他可比不过这个小姑娘,就像七娘说的,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 虽然很不礼貌,但齐玄素还是借着酒劲来到衣橱边,打开了橱门。 出乎意料,这里面还放了许多衣物,湖绿色、素白色、玄青色的常服和衣裙。更多的则是道士的鹤氅,以及各种头冠:混元巾、南华巾、逍遥巾、浩然巾、太极巾、包巾,止步于五品道士的混元巾。因为张月鹿升四品祭酒道士后就搬到玄都去了。 还有一些比较贴身的衣物,非礼勿视,齐玄素就没细看,把衣橱的门给关上了。 这很真实。 齐玄素不由在想。 自己呢? 没有父母,哪怕是澹台琼这样不太符合慈母形象的母亲也没有。没有师父,不必是慈航真人这样的师父,就是他臆想中的师父也是不存在的。 他不断在内心告诉自己,不该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大丈夫要振作,他还要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屁大点的事情也值得上心?就当一阵风,吹过就算。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 那个名叫“齐浩然”的尸解仙伪装成或者伪造了他的师父,他们的相处,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实意?或者这段回忆和齐浩然都是假的,只是一段便编排了好多遍的戏。 七娘呢? 齐玄素不敢想了。 他觉得有点累了,酒意上涌,变为了困意。齐玄素很想睡一觉,于是顺势和衣躺在张月鹿的小床上,任由被窗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打在脸上。 张月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坐在床边,凝视着闭上眼睛的齐玄素,用手轻轻拂过齐玄素的脸庞。 像微风拂过脸颊,凉凉的,又有点痒。 齐玄素抓住张月鹿的手,然后主动往里挪了挪。 张月鹿略微犹豫,也和衣躺在了齐玄素的身边。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 齐玄素真就睡过去了。他已经很久没睡觉了,这一次,他没再做那个梦,没再去灵山洞天。 不管齐浩然是不是真的,最起码张月鹿是真的。 第二天的清晨,齐玄素醒来的时候,发现张月鹿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坐起身来,环顾四周,不见月光的静谧,房间里一片明亮。 齐玄素下床离开张月鹿的房间,四处看了看,然后发现了一个既温馨又可怕的情况,张月鹿正在亲自下厨。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你醒了。”张月鹿的声音响起,她端着一碗莲子粥走了过来——好歹不是莲子糕了,不过还算不上莲子羹,比上次有长进,可惜长进不多。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我不饿,没必要这么麻烦。” “主要是我很久不做有些手痒,你饿不饿倒是其次。”张月鹿十分坦诚,“尝尝吧。” 齐玄素委婉劝道:“你作为让无数女道士心心念念的传说中的张月鹿,要以事业为重,可不能让相夫教子的儒门思想局限了你,做饭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道民,你专心公务,都是尽职尽责。” 张月鹿微笑道:“我就是当个兴趣爱好,难得今天有空。”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当然不能辜负了张月鹿的一片“好意”。 “一起吧。”齐玄素本着有福同享的精神发出邀请。 张月鹿惋惜道:“我就做了一碗,便宜你了。” 齐玄素坐在餐桌前,一手端着莲子粥,一手用勺子缓缓送入嘴中。 味道还是一言难尽,他就不明白了,大成之法都学得会,做个莲子羹有那么难吗?张月鹿是不是故意的?还是说太有创新精神了,死活不肯依照前人之法,非要创新一下?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他。 用过了早饭,齐玄素和张月鹿便要各自出门,张月鹿还得接着参加九堂联席议事,这个议事已经连开了好几天,还没完事,不能说又臭又长,却也过于繁琐了。 齐玄素不在参与议事的名单之列,也没道理去旁听议事,他要去见老上司东华真人。 三师加上三储君,是六个人六条心。 慈航真人与天师只是大方向一致,不可能事事都是一心,毕竟苏元仪可不姓张,她还代表了慈航一脉的利益。清微真人李无垢就更不必说了,年轻时算是李家的叛逆之人,虽然后来妥协了,但要说他和国师是同心同德,李家人都不信。不说其他,当初在凤麟洲的时候,国师可是一再和清微真人详谈、深谈,为的就是贯彻落实国师的思路想法,如果两人想法完全一致,那么国师还有必要这样做吗? 这两位真人都是如此,难道东华真人会例外吗? 更不必说,东华真人并非出身全真道三大派系中的姚祖派系,而是来自于玄圣派系。 正因如此,齐玄素认为东华真人是可以依靠的力量。 虽然有风险,但什么事情没有风险?过去齐玄素走得太顺利,现在看来,未必就是好事。 齐玄素先是联系了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宫道兄,我是齐玄素,我到玉京了。” “天渊道兄,你什么时候到玉京的?怎么事前也没点风声?”宫教钧很客气,也很亲热。 他不再称呼齐真人或者齐首席,转为称呼“天渊”,便是表示亲近。 宫教钧在东华真人身边的时候,的确可以这么称呼。可他不能干一辈子秘书,早晚要外放的。谢教峰就是东华真人的前任秘书,外放之后,不再靠近权力,是怎么对待齐玄素的?卑微谄媚,都不介意跟小殷称兄道弟,只要能讨好齐首席。 等宫教钧外放的时候,再称呼“天渊”就显得有点托大,所以他特意加了个“道兄”,算是略表恭敬。 齐玄素道:“昨晚刚到,不知真人有空吗?我想见一见真人。” “真人在今天中午的时候有半个时辰的空闲时间,我帮你问下真人。”宫教钧十分痛快。 齐玄素同样客气:“有劳了,宫道兄什么时候有空去婆罗洲,一定要通知我,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说定了,我一定要找天渊道兄讨一杯酒喝。”宫教钧笑着回应道。 很快,宫教钧请示了东华真人,并给出答复。 东华真人不仅同意给齐玄素半个时辰的时间,而且还推迟了下午的一些安排,专门给齐玄素腾出足够的时间。 到了中午,宫教钧领着齐玄素在私宅见到了东华真人。 此时东华真人正在作画,泼墨山水,齐玄素都不知道东华真人还有这等才艺,而且相当不俗。 不过齐玄素没有这方面的造诣,除了一个“好”字便无法给出更多意见,也不去不懂装懂,免得丢人现眼。 东华真人示意宫教钧出去,一边继续作画,一边问道:“事前不打招呼,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到玉京,这不像你的风格,出什么事了?”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昨晚到的玉京,先是去了安魂司。” 东华真人问道:“你去安魂司做什么?” 齐玄素道:“我去开棺验尸。” 东华真人执笔的动作为之一顿,在画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墨点。 第六十三章 条件 作画的东华真人直起身子:“开棺验尸?” 从东华真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知情。 不过这个级别的人,演戏也是无师自通,比专业的戏子还要情真意切,谁又说得清呢? 齐玄素继续说道:“是……我师父齐浩然的墓。” 东华真人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其实以前我还觉得挺可惜的,如果你没有师承,那么可以做我的弟子。你这是打算改投他门?” 齐玄素苦笑一声:“真人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师徒如父子,虽然我们道门否定了儒门,但儒门提倡的忠孝之道,还是有着很深的残留,你去挖师父的坟墓,捅出去就是个天大的丑闻,可比那些捕风捉影的男女之事要恶劣得多。”东华真人放下手中画笔,“对了,关于你的举报信,张青霄跟你说了吗?” 齐玄素有些茫然:“什么举报信?青霄完全没提。” 这也不怪张月鹿,就齐玄素昨天的那个德性,她怎么敢说,主要精力都用来安慰齐玄素,这件事便搁置了。 东华真人看着齐玄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虽说夫妻一体,但你们终究是没结成道侣,人家替你把事情解决了,你总得有所表示。” 齐玄素赶忙应道:“是。” 东华真人也无心作画了,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一边用手巾拭手,一边问道:“你开棺验出了什么?” 齐玄素道:“什么都没有。” 东华真人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什么也没说。 齐玄素接着说道:“准确来说,虽然没有尸体,但还留下了一把剑,初步断定,应该是散人传承中的兵解化身,而且很可能是尸解仙。” 东华真人的双眼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常:“你怎么突然想起开棺验尸?”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赌上一把,就赌东华真人会保他:“我去了灵山洞天。” 东华真人语气一沉:“你怎么敢未经地师许可就去灵山洞天?” 齐玄素没有为自己辩解,直接坦诚承认错误:“我事前没有请示,犯了冒进的错误,甘愿接受处罚。” 其实齐玄素真要死不认错,也没什么问题,因为他是在几十年前去的,那时候还没有齐玄素呢,这里面的悖论逻辑很难当作证据。只是如此一来,便不好向东华真人表明自己的诚恳态度。 东华真人也只是点了一句,没有任何追责的意思,甚至没有问灵山洞天的具体经历:“这又与你的师父齐浩然有什么关系?” 齐玄素解释道:“灵山洞天与我师父没关系,却与七娘有关系。我从灵山洞天回来之后,与七娘深谈了一次,知道了一些内情,于是就有了这次的开棺验尸。” 东华真人不必问得太细,已经能大概想明白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没有急于表明态度,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齐玄素只是安静等待。 过了许久,东华真人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齐玄素却没有直接告辞离开,而是望向东华真人。 他本不该这么沉不住气,只是这次例外,他想要一个明确答复。 东华真人对于齐玄素倒是宽容,还是安慰了他一句:“我会亲自查一下,一个神秘的尸解仙潜藏于道门之中,必然是所图甚大。” 这就是一颗定心丸,齐玄素心中大定,终于舍得起身告辞。 不知是不是错觉,齐玄素感觉东华真人既惊讶又不惊讶,一开始东华真人明显很惊讶,后面反而是好像理清了什么,又或者把某些线索给连起来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东华真人知道部分内情,有一些猜测,又不完全知道全部的内情,齐玄素的汇报好似是给东华真人送上了一块比较重要的拼图。 不过东华真人没有急着让齐玄素走,而是向齐玄素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你的师父并不存在,或者说身份成疑,甚至是另有所谋,那么你们的师徒关系也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我作为紫微堂的掌堂真人,主掌各种人事问题,可以做主替你结束这段师徒关系。” 齐玄素不由一怔。 东华真人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有一个建议。我的上一个弟子齐剑元死了,名下弟子有一个空缺,不知你是否愿意拜我为师?虽然我如今只是伪仙阶段的修为,但距离长生并不太远,还是能指点你一二的。”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东华真人会提出这么一个条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师徒如父子,终究不是父子。正如齐玄素在安魂司骂的那样,除了亲生父母,哪有无条件对你好的,什么师徒如父子,还是放屁。 所以父子关系是注定的,可师徒关系却是未必。 这些年来,师徒反目也是常有之事。 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弟子超越师父也是有的,到了这个时候,师父不再是助力靠山,反而成了累赘,于是有些人就想改换门庭了,找一个更厉害的师父,更大的靠山,更大的助力。坏处是会被别人在道德上谴责,名声有碍。这方面的代表人物便是李命煌,他找的不是师父而是义父,道理是一样的。 齐玄素过去一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是认准了齐浩然的,时常絮絮叨叨,说自己师父多好,没有师父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将师父齐浩然与七娘相提并论,俨然视作父亲。 正因如此,齐浩然给他的打击极大。 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齐玄素的坚守便显得毫无必要,除了把他衬托得像个傻子,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那么东华真人压根就不会提,哪怕齐玄素的师父死了。 因为东华真人正在竞争大掌教的关头,不想沾染半点灰,跟死人抢徒弟的名声,不好听。 同理,这样做,齐玄素的名声也不好听,改换门庭,人品有问题,观念有问题,道德有问题。在这个大清流时代,人人做清流,人人搞道德审判,这是必然的。 不过事出有因就另当别论了。 按照儒门的观点来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师父对不起徒弟,把徒弟当工具,当犬马,当土芥。徒弟当然可以不认师父。 也许有人要说,齐浩然也没做对不起齐玄素的事情,凭什么有罪推定? 其实这里不涉及有罪或者无罪,只是很简单的逻辑问题。 一个尸解仙,故意收齐玄素为徒,隐藏身份,又装作不敌“客栈”杀手,还要“拼了命”让齐玄素逃走,最终假死脱身,是想要干什么? 总不能是过家家很好玩,亦或是游戏人间。 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而且问题很大。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这必然是有阴谋的,不能因为齐玄素提前意识到不对劲,戳破了部分阴谋,就说没有这一回事。总不能等到齐玄素死了,才可以真正确定做了对不起齐玄素的事情。这就太教条了。 所以东华真人才会提出要收齐玄素为徒。 齐玄素立刻意识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东华真人想要收齐玄素为徒,肯定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想要光明正大收徒又不让别人说闲话,必然要把这里面的前因后果说明白,不是齐玄素改换门庭,也不是东华真人凭借权势抢别人的徒弟,而是齐浩然不配做师父。如此一来,齐浩然的事情等同于公之于众,与整件事的幕后之人彻底摊牌,与齐玄素的本意相悖。 第二个问题,东华真人不是要指点齐玄素什么,齐玄素是后天谪仙人,也不需要别人教导,这其实是个权力继承的问题。很早之前就有人说过,齐玄素才是东华真人在权力层面的“嫡长子”,一手提拔起来。姚裴则是入赘后白得的“继子”,身份高贵,表面上叫一声爹。东华真人正式收齐玄素为徒,就是把这个关系挑明了,意味着姚裴的“出局”,也意味着齐玄素和东华真人彻底绑定,如果齐玄素想要竞争大掌教,名声至关重要,那就不能背叛师父,同时也有跟地师和姚家摊牌的意思。 是什么促成东华真人做出了这个决定?是齐玄素提供的“拼图”让东华真人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可齐玄素还没有准备好,毕竟事情太突然了,在灵山洞天面对姚柳的时候,他还在强调留一线。转眼之间,就要摊牌了?这也太激进了。无论是思想层面,还是具体行动的方面,齐玄素都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没有完全放下齐浩然。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太突然了,我有点不知如何答复真人。” 东华真人再次体现了宽容:“不着急,你可以先回去好好想想,问一下青霄、七娘、天师的意见,然后再给我答复。” 齐玄素心中明白,想让东华真人完全站在他这边,拜师是必然的,只有两人彻底绑定在一起,不存在背叛了,东华真人才能顶着压力全心全意帮他。 第六十四章 联姻 到了大掌教这个层级,选定接班人并非单纯看远近亲疏那么简单,也要看理念的传承。 能否志同道合才是关键。 如果接班人和自己是一条心,继承自己的路线,甚至发扬光大,那么自己在后世的地位会不断拔高。 如果接班人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自己前脚离世,接班人后脚就更弦易辙,正所谓船大难掉头,在这个转弯的过程中,必然要通过对前人的否定来加强合法性,自己在后世的地位便很难说了。 万一,接班人心存怨怼,上位之后搞一个秘密报告,将盖子揭开,打破神像,那就更难说了。 很显然,在东华真人看来,虽然姚裴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的理念是有分歧的,反而齐玄素更合自己的心意。那么东华真人该怎么选也就不难猜了,毕竟姚裴永远是姚在前而裴在后。 另一方面,虽然李家之人也有分歧,但在总体路线的大方向上,三代领袖还是一脉相承,这就确保了太平道在整体层面的团结程度要远高于全真道。 至于张家,已经谈不上一致或者不一致了,而是直接呈现出了青黄不接的局面,天师能以古仙后裔的身份上位便有些说明问题,算是初露端倪。从张拘成那一代就明显开始人才不济,渐显贫乏。到了第三代更是没有可用之人,这才让张月鹿捡了便宜,趁势而起。 认真说起来,还是全真道人才济济,唯一的问题就是山头林立。 这并非偶然,而是三道模式决定。全真道拥有最多的寒门子弟,是上升渠道最为畅通的,所以人才最多。李家虽然是家族模式,但有义子和女婿补充新鲜血液,所以排在第二。唯有张家死守家族模式,非张姓不可担任天师,必然是逐渐衰竭的。M. 齐玄素算是一个例子,而且走得有些过快了,在不考虑竞争大掌教的前提下,他的赛道已经不再局限于八代弟子,而是隐隐进入了七代弟子这个赛道,与他竞争各种职务的大都是七代弟子。八代弟子中,除了道门三秀之外,也就是白英琼这些十分靠前的八代弟子了,而白英琼等人与靠后的七代弟子只差了几年。 齐玄素离开东华真人的私宅后,漫无目的地走在玄都。 好消息是东华真人愿意帮他,坏消息是有条件。 不久前,齐玄素还在七娘的面前说,他很幸运,没有遇到过道德困境。没想到转眼间就来了,虽然这个困境不大,但终究是要做个选择,无法两全。要么得实惠,要么保虚名。 更关键的一点,太突然了,开棺验尸还是昨天的事情,今天就要他拜师。总要有个过程,毕竟是心心念念、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年的师父。 总不能,连一刻也没有为齐浩然的背叛而伤心,立刻拜师东华真人的是——被誉为李命煌第二的齐玄素。 齐玄素此时有一种冲动,拔一根带树叶的枝条,然后数树叶做决定。 拜师,不拜师,拜师,不拜师…… 听天由命。 当然,齐玄素不能真这么干,正如东华真人建议的那般,先跟张月鹿、七娘、天师商量一下。 东华真人甚至给齐玄素排了个顺序,由易到难,先从张月鹿开始,到天师结束。 那就先从张月鹿开始。 张月鹿正在参加议事,这场漫长的议事也终于快要结束了。齐玄素便往北辰堂行去,打算等张月鹿出来,跟她谈一谈这件事。 就算东华真人不提,这也是应有之义。张月鹿从来都是齐玄素的重要支柱,尤其是七娘出现问题之后,她便是齐玄素如今最为信赖的人了。 今天的议事终于结束了。 张月鹿独自一人走在最后,徐教容和雷小环各自有事,没有同行。 走不多远,张月鹿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齐玄素。 齐玄素也知道,他来玉京的事情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光明正大地出来,又不是见不得人。 认识齐玄素的人不在少数,结束议事往外走的时候纷纷与齐玄素打招呼,热情一点的拱拱手寒暄一两句,疏远一点的便是点头致意。 齐玄素倒是忙得很了。 好在张月鹿过来,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对算是八代弟子中最出名的眷侣。 “跟东华真人谈完了?”张月鹿轻声问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回去说。” 张月鹿笑道:“好。” 齐玄素顺势去拉张月鹿的手,却被张月鹿轻轻拍开:“这么多人呢!” 齐玄素不由遗憾,还是太保守了。 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保守点好,不保守的,也等不到两人相识的那一天。 张月鹿转而道:“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齐玄素一怔,“你这个开口的句式怎么像三姑六婆准备开始聊家长里短呢?” 张月鹿道:“让你猜中了,的确是家长里短,只是这个家长里短不仅仅是家长里短。” “怎么说?”齐玄素来了兴趣。 张月鹿不兜圈子:“持盈公主来玉京了。” 齐玄素略微思量:“我知道这位持盈公主,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帝京道府做主事的时候,我还与这位持盈公主的随从有过一点小冲突。后来她去太平客栈找李长歌,当时你和姚裴也在。” 张月鹿道:“就是她,这位皇三女,名义上是皇帝亲女,实际上是宗室过继而来,毕竟紫极大真人乃是仙人修为,难有子嗣是实情。不过紫极大真人很喜欢这个女儿,从封号上就能看出一二,县主是从其父封地境内诸县中择取一地为封号,郡主从其父封地各府之中择取一地为封号。反倒是公主,并不似亲王那般以一州之名为封号,而是以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持盈,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持而盈之。” 齐玄素问道:“她来玉京做什么?修道吗?” 皇室中人进入道门从来不是稀奇事,不愿嫁人的宗室贵女常常选择奉道,玉京二十四坊中的轩辕坊便是皇室、宗室的聚集之地。 张月鹿道:“多半又是来见‘长辈’的。” 齐玄素不由一笑。 这是持盈公主上次见李长歌时的借口,平心而论,有点蹩脚,不过说得过去。 大玄到当今皇帝已历十一帝,虽然当今皇帝对应道门的七代弟子,就算加上比玄圣高一辈的高祖皇帝,也不过八代人,但在这中间,还有过几次皇帝绝嗣,有的是因为皇帝修为太高,实在难以诞下血脉,也有皇帝离家向道的,还有皇帝早亡的,总之有过几次兄终弟及,皇位在平辈之间转移,所以八代人出了十一位帝王。 这十一位皇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国师的侄女,也就是清微真人的堂姐。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国师的侄孙女,李天澜、李天月都是这个辈分。 无奈李长歌的辈分实在高得离谱。如此算来,持盈公主就是李长歌的重孙辈,可看年纪,反而是持盈公主更为年长。 当然,正常情况下,两家不会按照家族辈分算,而是用道门统一的辈分,皇帝和清微真人都是七代弟子,李长歌和持盈公主都是八代弟子,这辈分便对上了。 齐玄素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说不仅仅是家长里短了,瞧这意思,李家和秦家又要联姻了。” 张月鹿道:“正是如此,角逐已经进入收官阶段,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 齐玄素闻听此言,忽然有一种明悟,难怪东华真人忽然提出了拜师的要求。 如果齐玄素是东华真人的嫡传弟子、衣钵传人,等同儿子,那么他和张月鹿结为道侣就成了东华真人的裴家与张家联姻,而非姚家。 难怪东华真人特意点出了张月鹿、七娘、天师三个人。 张月鹿是联姻的当事人,七娘是高堂,天师是联姻亲家。 这三个人的意见至关重要。 所以这次拜师与道德无关,也与境界修为无关,只与权力格局有关。 他想的还是少了,只想到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没有意识到对东华真人的正面助力。 东华真人这是不甘心做一个中间的过渡,要真正自己做主。 齐玄素轻声道:“原来如此。” 张月鹿道:“不过我瞧着李长歌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齐玄素啧了一声:“你以为人人都能像咱们这样?” 张月鹿道:“我听说李长歌小时候曾经在帝京皇宫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这也是两家长辈的良苦用心了。只是人长大之后,许多想法就变了。” 齐玄素总结道:“我记得话本里有个说法,好像叫什么青梅竹马不敌从天而降的红颜知己,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张月鹿没有说话,并不想配合齐玄素。 齐玄素只好自己说道:“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天降。” 张月鹿抬手道:“打住,我知道你没有青梅竹马。” 齐玄素叹了口气:“你可真会煞风景。” 张月鹿笑道:“又是青梅竹马,又是红颜知己,太尴尬了,我可受不了这个。” 齐玄素还没蓄须,五代大掌教定死了,四十岁蓄须,六十岁蓄长须,此时只能摸摸下巴:“确实有点尴尬,看来我不太适合玩这一套。” 就在两人说话时,远处行来一人,张月鹿咦了一声:“说公主,公主到。” 第六十五章 同居 不得不承认,持盈公主是真美,肌肤胜雪、眼含秋水、眉如远黛,这些形容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总结而言,国色天香。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高祖皇帝本就是世家出身,姿容不俗,所以是高祖而非太祖。他的皇后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姿容更不必说,有问鼎天下第一美人的资格,太宗皇帝便集父母之所长。 后世皇室,娶妻自然也都是美人,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无论男女,都是美姿容,比如秦凌阁,被盛赞为天下第一美男子。 所以持盈公主的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到了李长歌的层次,美貌已经是一个很微不足道的因素了。最起码齐玄素就不十分在乎张月鹿相貌如何,漂亮固然好,平庸也无关紧要。当然,张月鹿同样是这样看待齐玄素,双方是相互选择的。 持盈公主显然还记得齐玄素和张月鹿,与两人主动见礼:“齐真人、张真人,近来可好?” 齐玄素和张月鹿还礼道:“一切都好。” 齐玄素给张月鹿使了个眼色,同为女子,有些话由她来问便不那么突兀,也不会冒犯。 张月鹿会意,开口问道:“自帝京一别,多时未见,殿下可好?殿下什么时候来的玉京?” “一切安好,今天刚到。”持盈公主微微抿嘴。 张月鹿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公主是来找……永言道兄的?” 这句话让齐玄素来问,就有点不那么礼貌了,不过同为女子的张月鹿来问,倒也还好。 持盈公主微微点头,问道:“张真人见到永言了吗?” 张月鹿道:“清微真人把永言道兄单独留下了,好像有话要交代,应该快出来了。” 持盈公主道谢一声,便往北辰堂行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望向持盈公主的背影,也不知是否错觉,竟有几分落寞孤单。 张月鹿问道:“李永言是怎么想的?” 齐玄素分明没有什么感情经历,却摆出了过来人的姿态,感慨道:“女人总是喜欢坏男人,而男人也逃不过坏女人。也许李永言更喜欢魔女、妖女一类,不喜欢这种被皇家礼仪规训出来的正经女子。” 张月鹿道:“那我就不得不问一句了,根据齐先生的高论,你的坏女人是谁?难道我是个坏女人?亦或者,你不是男人?” 这三连问可太犀利了。 齐玄素怔了一下,回答道:“你就是坏女人,好女人不会这么问。” 张月鹿不怒反笑:“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齐玄素如小殷一般理不直气也壮:“我有说我是好人吗?” 张月鹿道:“走吧,坏东西阁下。” 各位真人的车都停在外面,众人离开了北辰堂,各自乘车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乘一车,设下了禁制,张月鹿这才说道:“说说吧,你和东华真人谈话的结果。” 齐玄素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张月鹿这次就十分配合:“先说好消息。” 齐玄素道:“好消息是东华真人愿意帮忙。” 张月鹿并不意外:“但是呢?” 齐玄素缓缓说道:“东华真人有个条件,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那就是拜师。” 张月鹿愣了一下:“东华真人的反应真快。” 齐玄素道:“你不要不当一回事,如果我拜了师,我们又结为道侣,慈航真人是我的岳母,那么东华真人是你的什么人?” “公公。”张月鹿玩笑道,“那我可真要头疼了,七娘当婆婆,东华真人当公公,这个‘福气’有点大。原以为是你个穷小子勇闯张家大宅门当赘婿,到头来发现,其实是我这个小村姑嫁入豪门立规矩。” 齐玄素道:“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还会主动开玩笑,不端着张次席的架子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把话拉回正题,问道:“你是什么看法?”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与你的这位师父齐浩然并无交集,自然也谈不上感情,所以我站在比较功利的立场上看待此事,我的看法是不要务虚名而处实祸,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就不要过于在意虚名了,就算你心里还放不下,也得做个决断,毕竟争取东华真人的庇护和帮助才是你立足当下的根本。当然,不要过于在意虚名不等同于完全不在意名声,可以拜师,却不能现在就拜师,等我们查清这件事,证实了各种猜测,证明齐浩然的确背叛了你,互不亏欠,我们再答应东华真人也不迟。”???.wenXUEmi 齐玄素道:“如果这件事成了,那么不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还牵扯到裴家和张家,事关重大,所以东华真人还要我再问下七娘和天师的意见。” 张月鹿笑了笑:“这下真成联姻了。我算看出来了,我们的婚事大概要推迟了,是张家和姚家联姻,还是张家和裴家联姻,区别很大,恐怕要等弄清了,真正定性了,我们才能正式结成道侣。” 齐玄素没再提他和齐浩然的感情如何如何,毕竟张月鹿开始就说了,她跟齐浩然没感情,也不打算共情这段虚假的师徒关系。 她完全就是从利害得失出发,说得直白一点,这关系到齐玄素还想不想在道门更进一步的问题。如今他和姚家的离心几乎是必然,又跟李家有矛盾,张家这边连张月鹿都防,更不必说齐玄素这个女婿外人了。 齐玄素还能指望谁?也就是东华真人了。 所以张月鹿的话既委婉也不客气。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要赶紧做一个决断。不要再婆婆妈妈、犹犹豫豫。昨天那种伤情状态,喝一顿酒,老张温柔地哄一哄,抚慰一下,就算过去了,不要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也不要再提。 放得下或者放不下都得放下,以一个全新的面貌来面对以后。 毕竟这是权力斗争,动辄你死我活,是几方势力为了争夺最高权力和最大利益的战争。不是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不是谈情说爱、伤春悲秋,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让你凄凄惨惨戚戚,悲悲切切哀哀。 忍常人所不能忍,得常人所不能得,成常人所不能成。 张月鹿在这一点上,既温柔又严厉。 昨晚温柔地安慰齐玄素,今天便要严厉地提醒齐玄素。 她从来都不是齐玄素的附庸,她是齐玄素的坚定盟友、谋主、未来道侣。 齐玄素点头道:“你说得对,就算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咱们的婚事,我也得早定决心了。” 说话间,已经抵达了太上坊。 齐玄素和张月鹿步入张月鹿在这里的小家,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各自脱下头冠和鹤氅。 “七娘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张月鹿一边换下云履,一边问道。 齐玄素的动作一顿:“在这一点上,我和东华真人倒是不谋而合,东华真人认为七娘是可靠的,我也认为七娘是可靠的。” 张月鹿走入客厅之中:“我同样希望如此,如果七娘都不能信任了,那么你的精神世界便要崩塌了。” 齐玄素没有嘴硬:“我会怀疑自己整个人生的意义。” 这座小房子是张玉月亲自设计的,主打一个东西合璧,不伦不类。后院那里有凤麟洲的缘侧,卧室是典型的中原风格,配有雕花的窗格,而客厅则是西式的,成套的沙发、大茶几、落地灯、水晶吊灯,甚至还有一个酒柜。 张月鹿来到酒柜前,开了一瓶酒,倒在八棱玻璃杯中,小口慢酌。 当然不是“醉生梦死”,天天喝“醉生梦死”,张月鹿的财政也撑不住。只是普通的酒,对于张月鹿而言,就是有些味道的水。 齐玄素没有喝酒,而是想着,一个抽烟,一个喝酒,真是绝了。 小殷在这两个榜样的教导下,该不会既抽烟又喝酒吧? 还有,收集卡片这个习惯说不定是跟他学的。 在齐玄素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么一个景象,手短脚短的小殷,戴着大号墨镜,左手端着长长烟杆,右手摸了一把牌,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大摇大摆。 这画面太“美”。 正当齐玄素出神的时候,张月鹿坐到齐玄素斜对面的沙发上:“想什么呢?”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我在想,你和七娘加起来就是抽烟喝酒,小殷跟着你们两个,前途堪忧。”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天渊,你是想劝我戒酒吗?我就这一个爱好了。” 齐玄素摆手道:“没有这个意思。” 然后齐玄素转开了话题:“我们现在算不算……别人说的那种‘同居’?”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齐玄素假装随意道:“天也不早了,我今晚睡在哪里?” 张月鹿伸手一指:“你可以睡在张玉月的房间。” “不好吧,这可是其他女人的闺房,你就不介意?”齐玄素故作姿态。 张月鹿无所谓道:“不介意,她的私人物品都搬走了,就是个空房间而已。” 齐玄素不甘心:“昨晚……” “昨晚看你伤心,是例外。”张月鹿不为所动。 齐玄素叹息一声:“其实我现在也挺伤心的。” 张月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你慢慢伤心吧。” 第六十六章 成分 张月鹿这次上京,没有带秘书,她给自己的秘书放假了。毕竟九堂联席议事是绝密,秘书也不能进入,只能在外面等着,干脆没必要带了。 九堂联席议事终于顺利闭幕,张月鹿今天不必早早赶去北辰堂,而是很有闲情逸致地在看书。当然不是话本,而是一本西洋书,毕竟被石大真人要求加强学习,张月鹿要么不做,要做就不糊弄。这两年来,一直陆陆续续在看有关方面的书籍。 齐玄素今天就不一样了,他还是比较忙的。毕竟好不容易来一趟玉京,除了东华真人之外,他还要拜会其他人,比如紫霄宫的姜大真人。 以齐玄素的身份来说,直接拜见平章大真人自然是够格的,不过也不能太过随意,齐玄素从今早起来就在纠结,到底是以比较正式的身份前去?还是以比较私人的身份前去? 齐玄素当然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后者无疑昭示了双方更为亲密的关系,可如果另一方并不这么认为,那就有点自作多情的意思了。 在这种事情上,张月鹿不会给建议。 齐玄素不是小孩子,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妈,他也不是妻管严,非要找个人处处管着自己。他更不喜欢天大地大除了娘就是媳妇最大的那一套,说好的平等互助呢?怎么,非得找个人骑在自己头上才能表现自己的大度并立住一个好男人的人设? 如果说“贤妻良母”是对一个独立女性的规训和歧视,那么“好男人”也不是对男人的赞美。 说句诛心之论,强大与否的标准其实并不客观,而是主观,如果你主动跪下去了,不能坚持平等二字,那么无论你多么有权有势有钱,在有些人眼里都是个弱者窝囊废,接下来就是背叛和欺辱,这就是最大的现实。 古人已经说得明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自古以来,从不是只有蛮夷才畏威而不怀德。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昨天刚刚互相给对方下了一个“坏”的定义。 最终,齐玄素还是决定以私人的身份前去,所以他换下了莲花冠和鹤氅,只着便服,作别张月鹿,出门跑关系去了。 跑关系当然不好听,可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总不能说姜大真人和齐玄素一见如故,结成了忘年交,这不是扯淡吗?哪就忘年交了?姜大真人不是这么随性的人,齐玄素也一直很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张月鹿没有陪着一起。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道士,因为与齐玄素的亲密关系才得以摆脱原有阶层实现阶层跃迁,说白了就是齐玄素的附庸,那么她的确可以陪着齐玄素一起去。可偏偏她并非齐玄素的附庸,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张家,若是她也去了,那么就有点变味,与其引得姜大真人误解多想,倒不如不去。 姜大真人住在什么地方?虽然他是紫霄宫的掌宫大真人,但严格来说,他并不住在紫霄宫,因为紫霄宫是大掌教和大掌教夫人的居处,紫霄宫只是姜大真人“点卯当差”的地方。如今没了大掌教,姜大真人甚至连点卯都省了,更像个救火队长,经常四处奔波。 姜大真人在玄都有住处,距离紫府很近。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要提前通过姜大真人的秘书进行预约,只是事情太突然了,他来到玉京完全是意外,如今也只好做一回不速之客了。如果姜大真人看重他,那么这点小瑕疵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姜大真人因此而不见他,那么齐玄素也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了,还是安心拜师东华真人。 越是靠近紫府,守备越是森严,不过齐玄素的身份还是足以支撑他走到这里。 毕竟到了齐玄素这个位置,又有这么多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算是被道门的高层接纳,融入了圈子,是道门的自己人,而非外人或者需要团结的朋友。 齐玄素来到姜大真人的府邸外,意外碰到一个熟人,此人名叫赵永诚。 当初齐玄素主持分割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赵永诚打着姜大真人的旗号要分一杯羹,齐玄素查过他的底,的确是姜大真人的徒孙,只是不知姜大真人是否知情,几番斟酌,最终还是给了一分。 由此也结下了一个人情,他和赵永诚平日里联系不多,不过逢年过节还是有些来往,终究是有些情面。 这小子年纪不大,很会来事,见到齐玄素后立刻热情迎了上来,跟齐玄素好一通寒暄。 “齐首席是来见我们家老爷子的?”赵永诚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来玉京一趟,当然要拜访姜大真人。” 赵永诚立刻对送他出来的那人说道:“听到没有,齐首席是来见老爷子的,还不快去通报?” 那人只是道民,不过看年纪应该跟着姜大真人的时日不短了,一边应着一边转身去了。 齐玄素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省却了一番工夫,也证明这小子的确跟姜大真人关系不浅。 不一会儿,通报之人回来了,说是姜大真人有请。 赵永诚笑道:“我刚刚见过老爷子,就不跟着进去了。” 齐玄素与赵永诚作别,这才跟随道民进了姜大真人的宅邸。 老道民在前面引路,齐玄素跟在后面,走得很坦然,虽然不张狂,但也谈不上战战兢兢,更不会看什么都觉得大有深意。 齐玄素年轻的时候,其实挺信这一套的,诸如挂了多少个灯笼有什么寓意,走廊的长度坡度有什么讲究,多少级台阶有什么深意等等。后来他明白了,如果跟风水没关系,那么都可以归结为四个字:“故弄玄虚”。 神秘性和神圣性总是不分家,搞神秘,故作高深莫测,有助于竖立神像,十分唬人。 同理,若是有人总是不说人话,总是说一些看似很高端的话,也可以归为此类。虽然大人物们的确会打谜语,但不会一直打谜语。就好比天师,他只在关键时候跟齐玄素玩谜语,平时也是正常说话。 姜大真人刚刚接待完客人,齐玄素刚好无缝衔接,所以进了正堂就看到姜大真人已经坐在这里,倒是不必等了。 这次拜会格外顺利。 齐玄素郑重见礼。 姜大真人示意齐玄素不必多礼:“天渊,你怎么来玉京了?不会是专门来玉京拜访我的吧?” 齐玄素顺势说道:“不瞒大真人,我来玉京的确是另有原因,今天拜访大真人也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大真人。” 姜大真人道:“但说无妨。” 齐玄素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的老上司东华真人想要收我为徒,我不知该如何抉择,大真人德高望尊,乃是我道门之年长者,所以想请大真人为我答疑解惑,指一条明路。” 齐玄素来之前就仔细想过了,如果他拜师东华真人,必然是道门皆知,那么保密与否的意义并不大。 姜大真人皱眉道:“你不是有师承吗?裴玄寂这是要依仗权势强抢别人的弟子?这可是大忌。按照道理来说,他不会犯这样的失误,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大真人洞察幽微,一语中的,这里面的确有隐情。”齐玄素的态度十分谦恭,“最近出了一些事情,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我那死去的师父齐浩然大有蹊跷,于是冒险开棺验尸,发现只有一口空棺,还有一把兵解留下的长剑,疑似是一位尸解仙,而我道门现存的仙人中并无尸解仙。于是我立刻将此事上报给了东华真人……” 姜大真人已经听明白了:“所以东华真人就顺势提出收你为徒,他倒是会捡便宜。” 齐玄素不好接话,只好沉默。 姜大真人继续说道:“我在道门做高品道士超过一甲子的时间,也算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外人潜入道门并非稀奇事,紫光真君的事情只是最出名,而非孤例。甚至道门高层出现叛徒,也曾经有过。如果你的师父齐浩然果真是这样一个外人,隐藏身份,图谋不轨,那么最受影响的不是旁人,正是你。” 齐玄素一怔。 姜大真人一针见血道:“真要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你师父是奸细叛徒,你是什么成分?你被捧上高位,是不是有外部势力在暗中支持?金阙要不要对你展开调查?也许,你可以说清楚,最终证明清白,保住你现在的位置,可发生了这种事情,影响之恶劣,你以后再想更进一步,那就是痴人说梦了。陈书华为什么要冒险炼制‘长生石’?根子上的原因暂且不说,直接原因是她被限制使用,这辈子止步于首席副府主,这才铤而走险。”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正因如此,所以才要请大真人为我指一条明路。” 姜大真人道:“你为人如何,我还是略有所知,当得起一个‘清’字。说你是外部势力捧起来的,我是断然不信,难道我们道门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都是张拘全、王教鹤、陈书华之流,还不如一个外部势力捧起来的人?天师、地师、慈航、东华、清微,还有石大真人、兰大真人以及我这个老朽,都没看出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你问我,那我便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你立刻将此事上报给裴玄寂,不隐瞒,这是对的。我们先不谈原则问题,从自保角度来说,自己揭开盖子总好过别人揭开盖子,因为揭盖子的分寸把握在你的手里,解释权和主动权也在你的手里。关键是揭开盖子之后应该怎么办。” 齐玄素不敢多言,只是以求教的谦卑姿态望向姜大真人。WeNXuEmi.Cc 姜大真人道:“第一,不要承认错误,因为你是清白的,没有任何错误。第二,划清界限,证明自己在过去不知情。第三,强调检举揭发,不但无错,反而有功,是大义灭亲。” 第六十七章 暗线 齐玄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有些脊背发寒。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在纠结感情问题,考虑道德困境,今天被姜大真人这么一点,他才惊觉此中的险恶。 如果没有人为他说话,亦或是他一步走错想要把此事掩盖起来,那么他日后便是跳进长河都洗不清了,被打为叛徒、奸细,甚至丢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齐玄素继续请教道:“敢问大真人,关于第二点和第三点,具体该怎么做?” 姜大真人道:“其实划清界线也好,检举揭发也罢,你说了不算,必须有足够分量的人为你说话,认可你的行为。你不妨想想,谁会为你说话?” 齐玄素顿时明白姜大真人的言外之意了。如果有人想要保齐玄素,必然要言之有物。什么是言之有物?那就是齐玄素做出某些具体行动来响应、支持上面之人的话,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齐玄素配合保自己的人,用实际行动提供素材。 如此一来,保齐玄素的人就可以把齐玄素做的事情拿出来说,比如小齐如何划清界线,又是如何主动检举揭发,这是事实,我们不能冤枉这位好道友。在逻辑上就畅通了。 在道门有一个说法叫做“久经考验”,什么是考验?困难险阻是考验,这种情况也是考验。 若是操作得当,不仅能化险为夷,还能让这桩祸事成为齐玄素履历上的一笔殊荣。 虽然从感情上来说,十分难以接受。但一入公门,牵涉到权力斗争,一个“政”字,可不就是要摒弃一些感情吗? 若是接受不了,那还是早些采菊南山下,什么大掌教、不世功、后世名、千秋业,统统不要再提。 正如李太宗,若是不忍心杀兄弟、囚老父,那就乖乖等死。 在其政谋其位,到了一定位置,道德固然重要,却并非根本,最重要的还是能力。只要做出成绩,其他都是小节。还是李太宗的例子,成为天可汗,威服四海,万国来朝,区区杀兄囚父,还是个事情吗? 齐玄素望向姜大真人,他是惯会伏低做小的,从不在长辈面前显露张狂气盛之态。偏偏他又有能力,有本事,有成绩。不恃才傲物,能摆正自己位置,尊老爱老的年轻人,总是能得到一些长辈的偏爱。 姜大真人笑道:“我当然可以为你说话,只是我一个人可不够。” 齐玄素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有大真人这句话,玄素的心又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姜大真人转开了话题:“当年李祖飞升之前,玄圣要改天换日,李祖是唯一能阻止玄圣之人。算是考验玄圣,也是扶上马送一程,李祖曾与玄圣有过一番对话。” “李祖说:‘你可否再等十年?待到为父飞升离世,天下之大,任你作为。’玄圣却是斩钉截铁:‘等不得。’李祖又问:‘十年都等不得?’玄圣仍旧毫不动摇:‘休说十年,便是一年,同样等不得。’” “李祖不怒反笑:‘那你将我置于何处?’玄圣回答道:‘无人能将父亲置于何处,只有父亲自己能决定自己身在何处,难道今日是别人把父亲绑到此地的吗?’” “李祖叹息一声:‘你是心意已决。’玄圣说:‘还请父亲退让一步,天地便为之一宽。’ 李祖说:‘父亲与儿子狭路相逢,却要父亲给儿子让路,这是什么道理?’玄圣说:‘父亲有不义之举,儿子诚心规劝,规劝不行,则直言抗争。’” 姜大真人最后总结道:“当时还是儒门的框架,所以玄圣还是用儒门的道理来解释自己所言所行,不过已经可以看出玄圣不太认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了,这便为道门日后的平等打下了基础。到了如今,已经是我道门的框架,儒门提倡亲亲相隐,我道门虽然在原则上不反对,但也不提倡,本质上是回避。” “什么是亲亲相隐?考虑到人性,对自己的亲人有所袒护、隐瞒,不检举亲人的罪行。儒门为了维护宗法伦理和家族制度,亲亲相隐成了刑律的一项原则,亲属之间有罪应当互相隐瞒,不告发和不作证的不论罪,反之要论罪。” “可就算是在儒门的时代,这种容隐制度也不是所有罪行都能隐瞒,其中谋反、谋逆等不赦之罪不在容隐范围,因为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上。可见容隐并非绝对。道门也对容隐制度作出了详细规定,主要是两条:对于危及道门安全、重大利益等罪行,不得相隐。家族内部犯罪,比如父母凌虐子女、子女残害父母,兄弟相残等等,不得相隐。师徒如父子,也在这个范畴之内。” 齐玄素的神色严肃起来。 姜大真人用手指虚点了一下:“这里面的关键,是否危及道门的安全?如果危及道门安全,比如陈书华,那么你必须进行检举揭发,这是你的义务,不揭发都不行。根本原因是道门更在师承、家族之上,此乃大义,是为大义灭亲。又因为师徒关系并无血缘,乃是后天建立的关系,并非不可改变,所以道门也允许你们断绝师徒关系。如果符合这些条件,那么没有人能在金阙层面对你提出道德方面的质疑。” 齐玄素起身,郑重行礼:“多谢大真人教诲。” 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姜大真人一眼就看出这件事的本质,不但给出解决办法,而且还从各个层面做出分析,为什么会是这样,甚至律法依据都找好了。 姜大真人屹立多年不倒,成为仅次于三师的第四平章大真人,绝非浪得虚名。 自始至终,姜大真人没有正面回答齐玄素该不该拜师的问题,这就是个引子而已,姜大真人主要是给齐玄素指出根本原因,分析局势。 东华真人肯定也看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说得这么详细。 至于张月鹿,到底年轻,摸到了边,却没有这么透彻。 这便是不答而答,相信齐玄素已经有了答案。如果齐玄素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这点决断力都没有,那也不必干了,还是继续做野道士吧。 姜大真人最后说道:“其实所有的问题,最后都会变为站队问题。局势平和的时候,中间派是最大公约数,可一旦斗争白热化,最先死的也是墙头草。别人都抱团,先死的就是跑单帮的,所以要审时度势。” 齐玄素悚然一惊,几乎是一身冷汗。 离开姜大真人的宅邸之后,齐玄素又回了太上坊的家,叫上张月鹿,准备晚上一起赶赴慈航真人的家宴。 姜大真人、兰大真人、石大真人,七位平章大真人占了三席,三师中天师主动帮齐玄素揭开这件事,应该是站在齐玄素这边的。再加上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保住一个齐玄素是绰绰有余。 这里面也有一条暗线。 天师和慈航真人是姻亲、盟友,暂且不谈。 东华真人出身玄圣派系,裴家祖上是玄圣的亲传弟子,本质上是大掌教一脉的延伸。雷小环直呼“那位”,其实就能看出裴家对姚家的态度,并非表面上这么融洽。 根据徐教容所说,兰大真人这些年与玄圣派系、大掌教一脉走得很近。与地师的关系反而寻常。 石大真人代表的万象道宫与全真道关系亲近,是因为大部分万象道宫出身的道士都去了全真道,再加上万象道宫就在全真道的境内。却不能说万象道宫是全真道的,万象道宫本质上是大掌教一脉。 这些人走到一起,并非巧合,也不是强行杂糅在一起,是存在基础的。 当然,齐玄素并非维系这些人的关键人物,他还不够格。 真正的关键人物是东华真人裴玄之。 如果他能成为大掌教,又不打算做姚家过渡,甚至与姚家决裂,便不能完全依仗全真道,那么大掌教一脉便能借此机会重返五代大掌教时期的辉煌。 齐玄素意识到,其实大掌教一脉已经下注。 那么正一道为什么要与东华真人结盟? 齐玄素的关键作用在这里。 张家支持东华真人做一任大掌教,东华真人不好将大掌教之位传给弟子,下次选大掌教的时候,他的这一派便不选了,改为全力支持张月鹿来做大掌教,张家也不亏,刚好收回了支持东华真人的回报,而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夫妻,哪怕大掌教换人,也不会否定东华真人,或者损害东华真人这一派的利益。 齐玄素同样不能算是亏了,毕竟夫妻一体,谁做不是做。 难怪东华真人不怕摊牌。这其实是逼宫,地师你不支持我,还能支持谁?慈航真人?还是支持李家? 如果支持李家,这么大幅度的迅猛掉头,真不怕翻船吗?真不怕全真道分裂?李家又能开出什么价码? 齐玄素不得不感叹,不愧是首席参知真人,不愧是呼声最高的大掌教人选。 真是好算计。 大掌教,我要做,而且我不做第二个六代大掌教,你们想要挟制我,让我充当过渡,那是痴人说梦。 如此一来,齐玄素也有点明白天师为什么要让他知道真相了,本质上是背刺地师。 真当天师是个慈眉善目的好老头了? 第六十八章 家宴 在赴宴之前,齐玄素要换上张月鹿给他买的新衣裳。 齐玄素双手张开,背过身去,张月鹿帮他整理后摆。 张月鹿总是能在刚柔之间自如转化,就像齐玄素同样能在强硬有魄力和伏低做小之间变化。 趁着这点闲暇时间,两人也在不断交流各自的消息。 “慈航真人下定决心与东华真人联手了?”齐玄素有些突兀地问道。 张月鹿道:“不好说,这种事情,双方可以心照不宣,可不会签订‘心魔契约’。” “这倒是。”齐玄素点头道,“由此看来,这次家宴意义颇大。对了,东华真人一辈子奉道未娶,慈航真人一辈子奉道未嫁,这两人要是结成道侣,是不是就成了?” 张月鹿笑道:“你可真敢想,真要成了,到时候,我是叫公公,还是叫师公?你是叫岳母,还是叫师母?” 齐玄素道:“我还没拜师呢,哪就师母了?我就是这么一想,如果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慈航真人可以做大掌教夫人,天师的位置便还是张家的,可以安抚张家大宗。至于地师的位置,仍旧是姚家的,也算是安抚了姚家。国师的位置当然还是李家的,不至于让李家掀了桌子。” “你想的挺远。转过身来。”张月鹿手上动作不停:“从妥协的角度来看,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很难办到,毕竟那是大掌教尊位,谁又能真正甘心?” 一通忙活,这身衣裳终于算是穿上了。 齐玄素在立镜前左右看了看:“你从哪买的这身衣裳,这么繁琐,还得让别人帮忙穿衣裳。” 张月鹿道:“专门找人定做的,这次家宴,不仅仅是我们两个,还有其他师姐师妹,本来是我独自参加,谁能想到你在这个时候跑到玉京来了?便也把你带上。好些没见过你的师姐妹,都想见一见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小齐真人。” “大名鼎鼎的齐玄素和传说中的张月鹿是吧?”齐玄素笑道,“话说回来,你早就定做了这身衣裳,现在才拿出来,是何居心?” 张月鹿道:“半年前就做好了,可我没机会来玉京,便一直放在店里。” 齐玄素话锋一转:“对了,东华真人提了一句,说是诬告的事情,你帮我解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月鹿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大事,都是老套路了。伤不了你,关键是坏你的名声,我和徐道友正在查,只是查到昆仑道府后便有点查不下去,后来又要参加九堂联席议事,便搁置了。” 齐玄素道:“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按照姜大真人说的,我的当务之急是划清界线和检举揭发,现在想想……算了,不说了。”???.WenXueMi.Cc 张月鹿柔声道:“心里不好受是吧?可没办法,进了名利场,就得这样。这里没有逍遥自在,也没有快意恩仇,想要掌握权力就得割舍一些东西。” 齐玄素已经收敛了情绪:“我知道,我只要做出选择就不会后悔。” 这个时候,齐玄素忽然想起了二代大掌教的一句话:“道门道士是平等的,道门没有皇帝,我是道门所有平等道士中的第一道士。” 第一道士、大掌教大真人、玄圣。 齐玄素不由叹息一声:“所有平等道士中的第一道士。” 张月鹿不予置评:“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走吧。” 齐玄素一个人跑到玉京,没有事前准备,所以一应事宜都由张月鹿安排。 出门后,已经有车等在这里。如果是张月鹿在玄都的那个家,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一墙之隔。 两人坐上车,齐玄素和张月鹿相对而坐。 齐玄素并不紧张。 如果是以前,齐玄素也许要紧张一下,毕竟是张月鹿的师姐妹,娘家人。可如今齐玄素已非吴下阿蒙,真就无所谓了。 齐玄素考虑的问题还是姜大真人和东华真人的提议,这关系到他能否更进一步,成为最年轻的参知真人。如果像陈书华那样被限制使用,止步于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他才三十岁,还有七十年的光阴,眼睁睁看着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赶上自己,超过自己,并骑到自己的头上,这可不好受。 几十年后,李长歌之流已经登顶大掌教之位,他还是个首席副府主,不说紫霄宫,连金阙都进不去。说得难听点,磕头都进不去门,不能当面磕头,得在外面的台阶上磕头,又是什么滋味? 那他说不得也要去谋求“长生石”了,还得是没有隐患的二代“长生石”。 到了慈航真人的宅邸之后,萧月如已经等在门外,在张月鹿的诸多师姐妹中,这个萧师妹是小师妹,算是最熟悉的,也是第一个喊姐夫的。 当然,别人多半只能喊妹夫。 “好些师姐都到了。”萧月如迎上前来说道。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是来晚了,会不会太托大?” “不晚不晚。”萧月如道,“是别人来得太早,你们刚刚好。” 在萧月如的引领下,两人步入慈航真人的宅邸。 既然是家宴,那就允许带家属,齐玄素是张月鹿的家属,其他的女弟子们也带了家属,所以并非只有齐玄素一个男道士。 不过不得不承认,齐玄素是最耀眼的。 这与齐玄素的长相无关,只与权势地位有关。 八代弟子中还没有人能成为参知真人,最高也只是真人而已,与齐玄素相当。哪怕是已经担任掌宫真人的白英琼,只要没去掉前面那个“代”字,就不是参知真人,还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不知道这一步要等多久。 说白英琼,就见大师姐白英琼带着一群人从正堂走了出来。 她早早跟丈夫和离了,所以只带了女儿,让女儿认识一下这些姨们。 说起来,白英琼的女儿白晓瑾还与齐玄素有些渊源,当初就是齐玄素把她救出来的。 白英琼示意女儿:“晓瑾,快来见过你的救命恩人,当初可是齐真人亲自把你救出虎口的。” 白晓瑾立刻乖巧上前行礼:“见过恩公。” 萧月如纠正道:“晓瑾,得叫姨夫才对。” 齐玄素摆了摆手:“还早了点。” 萧月如笑道:“新房都备好了,还早啊?” 有人打趣道:“谁不知道玄真公主府,可羡慕死我们了。” 齐玄素道:“我当然希望越早越好,只是上面的长辈们还要商量一下,这便由不得我了。” 齐玄素的话惹来了一阵笑声:“所以齐真人是来找师父催婚的?” “是要当面质问才对。”齐玄素顺着玩笑说道。 这种话并不怎么好笑,不过因为齐玄素身份特殊,所以又引来了许多附和的笑声,气氛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不必齐玄素费心思去熟络关系、活跃气氛,自然就有捧场的。对于上位者而言,人际往来、人情世故从来不是苦事。 什么毛脚女婿,什么考察考验,亦或是什么下马威,都是不存在的。 没那个资格。 莽撞的愣头青可以理解为随性洒脱,如果是不爱说话的,那就是沉稳持重。齐玄素这种主动开玩笑的就是平易近人了。 总有话说。 这是权力给予的特殊待遇,众星捧月,习惯了这种特殊待遇,怎么愿意回到从前? 说笑间,几人一起进了正堂。 几个年纪比较小的起哄问齐玄素有没有带点见面礼。 白英琼则出面帮齐玄素说话:“去去去,天渊最是清廉,哪有闲钱给你们准备礼物。” 悄然之间,白英琼已经换了好几个称呼,最终落在比较亲近的“天渊”上面,也就她有这个资格了,毕竟她如今的位置比齐玄素还要稍高一点。 从始至终,张月鹿都没怎么说话,由着齐玄素发挥。 这里面有资格考验齐玄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慈航真人。不过那就涉及到权力层面了,与人情关系不太大,而且不是慈航真人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天渊,许久不见了。” 齐玄素转身望去,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并多了几分谦恭:“石真人,你也来了。” 来人正是石冰云,齐玄素的老上司。 石冰云不客气道:“慈航一脉的家宴,我不能来?” 齐玄素道:“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怎么不见晋王殿下?” “你小子。”石冰云伸手指了下齐玄素,“他脱不开身,我也是借着议事的契机才过来的。” 包括白英琼和张月鹿在内,纷纷行礼,口称“师叔”。 看来慈航真人和石冰云这对师姐妹已经解开了心结。 联想到持盈公主来玉京,以及姜大真人点出的站队问题,齐玄素心中越发明白,随着斗争加剧,各家都开始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每个人都要选择站队,哪怕是石冰云和慈航真人的矛盾,在这种大势面前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石冰云上下打量着齐玄素,笑眯眯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才几年,你都是一府首席了,再过几年,等你做了一府之主,说不定就是我的上司了。” “石真人言重了。”齐玄素连连摆手道。 就在说话时,慈航真人这位正主终于露面了。 第六十九章 明月当空 “我刚才在书房就听到,有人要找我当面对质,是谁?”慈航真人笑着说道,与平时的端庄模样大不相同。 萧月如立刻检举揭发:“是张家姐夫。” 齐玄素坦然笑道:“我要问一问真人,我和青霄的婚事到底拖到什么时候?” 慈航真人道:“我可没拖,相关的事情,我都跟七娘谈好了。” 说到这里,慈航真人微微一顿,话锋陡转:“当时我就说过,先把你摘出来,可七娘不同意啊,说什么我们要抢走你,现在知道难受了?”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真人……早就知道?” “知道一点。”慈航真人没有否认,“现在看来,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齐玄素不奇怪慈航真人怎么知道的,不要忘了,天师才是幕后推手,慈航真人可是仅次于天师的正一道第二号人物。 除了张月鹿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这就是所谓的长辈商量? 齐玄素深深感受到道门高层的厉害之处,不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慈航真人就是点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吩咐开始家宴。 齐玄素很快平复了情绪,没有六神无主,也没有失魂落魄,在外人看来,还是那个志得意满的齐首席。 家宴的过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主要就是联络感情。这些年来,慈航一脉的弟子分散在各地,各有各的差事,甚至部分人已经嫁人生子,难得见上一面,大多是在叙旧。 不过到了自由活动的后半段,也逐渐分出了小圈子,有孩子的自然把话题转移到了孩子上面,没有孩子的更多注重各种兴趣爱好,也有上进想要进步的,不免去地位更高之人面前晃悠,林林总总,人间百态。 齐玄素在哪个圈子? 在以慈航真人为首的那个圈子里,人数不多,除了慈航真人之外,还有石冰云、齐玄素、张月鹿、白英琼,以及其他几位慈航一脉的七代弟子。 一言蔽之,二品太乙道士是个门槛。 到了这个圈子,就只剩下齐玄素一个男人了。不是说慈航一脉没个能上台面的男人,而是今天赴宴的男道士里,只有齐玄素得了真人名号。其他男家属,比如秦权翊,他便没有来。所以慈航一脉还是有男人的,只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们不太喜欢这种“姐妹聚会”。 其实齐玄素也不想跟这么多女人搅和,只是没办法,他有求于慈航真人,不得不来。 一众人来到一个独立的小厅,这里是西式布局,张月鹿和齐玄素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一人倚着一边的扶手。 石冰云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毫不顾忌地点起一根雪茄。 慈航真人没有坐着,而是站在石冰云的后面,扶着沙发的靠背:“如今的年轻人们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李家的小国师要成家,我们这边的天渊和青霄也不能再拖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月鹿突然开口道:“说到底还是联姻,不过我倒想说一句。师父未嫁,东华真人未娶,你们老两位也是挺般配的,联姻的力度可比我们两个小辈强多了。” 坐在张月鹿身旁的齐玄素都惊了。 大姐,你是真敢说。一晚上不声不响的,就等着现在来一句大的。 不过其他慈航一脉的弟子都不怎么惊讶,看来张月鹿在这种内部私密聚会中口出惊人之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石冰云甚至鼓掌叫好:“青霄这个提议好。师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嫁人了。” 慈航真人并不动怒,只是笑道:“我与裴玄寂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想要嫁人,也不必等到现在。换句话来说,裴玄寂想要寻找道侣,同样不必等到现在。” 这个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齐玄素主动开始了话题:“我今天去见了姜大真人。” “姜老怎么说?”慈航真人随意问道。 齐玄素当然不会提什么划清界线,而是说道:“姜大真人说,太平时节,中间派和温和派是最大公约数,可随着斗争加剧,最先死的就是中间派。一切的问题,最终都会变成站队问题。”WeNXuEmi.Cc 慈航真人轻轻拍了拍沙发的椅背:“姜老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没有组织的最终会输给有组织的,能对抗组织的只有组织。” 张月鹿叹了一声:“党争。” 石冰云吐出一口白白的烟雾:“何处不争?太平总是短暂,纷争才是常态。” 慈航真人挥散烟雾:“天渊是我们的人,我当然要帮你说话。” 齐玄素正要道谢,慈航真人已经抬手制止:“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同样是抬手做阻止状,慈航真人没有东华真人那么霸气。东华真人总是喜欢伸直了胳膊,手掌微微下压,居高临下,拒人千里之外。慈航真人则是把手收在胸前,手心朝前,幅度很小,有点像“施无畏印”,显得内敛且平和。 这也显示出两人的风格不同。 慈航真人离开沙发的位置,负手来回走动:“越是到了这种关头,我们自家人越是要同心协力,要一致对外,不能内斗。” 白英琼接口道:“现在的问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是内,谁是外,还有待商榷。” 慈航真人道:“不必着急,很快就会明了。” 就在此时,萧月如走了进来,在慈航真人的耳边轻轻耳语几句。 慈航真人微微点头:“我知道了,让她去书房等我。” 萧月如又退了出去。 慈航真人对其他人说道:“我有事,先离开一下,你们随意。” 慈航真人前脚刚走,张月鹿后脚就去酒柜开了一瓶酒。师徒两个平时就是邻居,张月鹿又是衣钵传人,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只是这些年被外放地方道府,才不怎么过来了。 石冰云则顺势占据了张月鹿的位置,与齐玄素并排坐着:“天渊,我听说两年前,你和青霄给吴光璧来了个大的?掏心挖肝的,下手挺狠。我这两年没见你,也没机会问。” 齐玄素笑道:“怎么,老上司因为老情人的事情来找我这个老下属兴师问罪?” “我为他兴师问罪?屁!当浮一大白才对。”石冰云不屑道,“青霄,给我们满上,我敬你们两个一杯。” 张月鹿没有拒绝,反而问道:“还有谁要喝酒的,干脆一次都说了,别让我来回折腾。” 白英琼道:“那就一人一杯吧。” 张月鹿按照人头数拿出对应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全都倒了八分满。 石冰云说到做到,真就敬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一杯。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没拒绝。 喝过了酒,石冰云又开始吞云吐雾。 齐玄素恍惚间从她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小殷。 前些日子,他还没闭关的时候,小殷就闹着要养只大白鹤,不知她从哪看来的,要学人家骑鹤下江南。齐玄素耐心告诉她,婆罗洲在江南的更南边,下不了江南,你得北上。可小殷不管,就是要养大白鹤,并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给它刷毛、喂食、捡粪。 道门是有些大白鹤,能载人,齐玄素也能搞来,只是不能惯孩子的毛病,要什么就给什么,那是溺爱,所以齐玄素最终给了只大白鹅,并告诉小殷,这也是风雅之士养的,不比白鹤差多少。 现在回想起来,真要是顺了小殷的意,她还不得上天? 要做神仙,驾鹤飞天。喝酒抽烟,妙不可言。 不一会儿,慈航真人回来了,笑道:“好啊,背着我喝酒。不必问,肯定是青霄这个小酒鬼带头。” “既然喝酒,没有月色佐酒怎么能行?”慈航真人取过一个白玉盘,随手往上一丢。 就见白玉盘非但没有撞到天花板被砸得粉碎,反而真正化成了一轮明月,越升越高。 再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屋舍,正位于一方大湖之上,湖面上倒映出一片群星璀璨。 众人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态,然后越来越高,似乎朝着空中一轮明月飞去。 明月越来越近,隐约可见其中有一座宫殿,正是广寒宫。 然后又从广寒宫中飞出一众仙姬,当月起舞,与真人无异。 酒壶自行而动,仿佛有无形之手执壶,为众人斟酒,其中酒液怎么倒也倒不完。 慈航真人向后一依,有云气自生,仿佛一张云床,托住慈航真人的身形。 周围又出现各种珍奇灵兽,其中就有小殷心心念念的大白鹤。 各种祥瑞异景层出不穷,缤纷万象,让人眼花缭乱。 齐玄素震惊非常。 这等幻术,竟然没有半点不和谐之处,最起码他这个造化武夫竟是没有发现破绽,如身临其境。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假的呢?如果这里真是广寒宫呢? 那么只能用仙人手笔来解释了。 慈航真人此举是什么意思?委婉表示她已经跻身仙人? 那么另外两位真人呢? 第七十章 北辰 家宴结束之后,回去的路上,齐玄素终于忍不住问道:“青霄,慈航真人跻身仙人了?” “应该是吧。”张月鹿并没有给出十分肯定的答复,“跻身仙人也好,没有跻身仙人也罢,不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哪怕在两年前,三位真人也是可以跻身仙人的,只是他们不愿意罢了。” 齐玄素想了想,又道:“假如说慈航真人果真跻身了仙人,那么我们所见之广寒宫,到底是真是假?” 张月鹿仍旧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一个推断:“我倾向于是真的。” “为什么?”齐玄素也有此类感觉,只是没有凭据。 张月鹿道:“你想啊,张无恨偷盗太阴真君留下的传承,她总不能进入紫霄宫偷盗,这说明什么?说明太阴真君的传承一直在正一道的掌握之中,这才让张无恨有了可乘之机。毕竟当初是颜大真人亲自招安了太阴真君,紫光真君偏偏是找上了张家,若是两者没有往来,哪来的破绽可寻?我师父如今是正一道的第二号人物,她能接触到太阴真君留下的神国广寒宫并非难事。当然,我师父不是神仙,未必能驾驭广寒宫,可仅仅带着我们神游一番,也不一定非要神仙才能做到。” 齐玄素听完张月鹿解释,忽然有了触类旁通、恍然大悟之感。 玄圣建立三道的时候,曾对三道进行分工,让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让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让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 齐玄素对于全真道的造物感触很深,不提他的“长生石之心”,从“帝释天”到三大阴物,再到“八部众”,各种造物让人眼花缭乱。严格来说,“凤眼”系列和“龙睛”系列也是出自全真道的造物工程。 太平道的人间事务也略有了解,毕竟太平道和大玄朝廷的关系最深,许多太平道之人出仕朝廷,清微真人甚至可以调动东海水师进行联合作战。甚至追溯过往,每逢造反,太平道总是中坚力量。 唯有正一道的鬼神事,似乎存在感很薄弱。 现在想来,正一道能与另外两家鼎足而三,自然也有其底蕴,涉及到古仙传承,多是在正一道的掌握之中,比如太阴真君的传承、三十六部雷神等等,当初的三十六部雷神便击溃了众多巫族,未必逊色全真道的造物。还有就是灵官,其本质上依靠神力,也是鬼神的范畴。所以天罡堂一直都是正一道的势力范围。 话说回来,天罡堂灵官大多驻扎于道门的边境,属于边军,真正的禁军——昆仑道府,却是以大掌教一脉为主,三道为辅。不过在六代大掌教时期,大掌教一脉的权限被大为限制,三道才有了把手伸向昆仑道府的机会,变为三道鼎足而立的局面。 昆仑道府拱卫玉京,玉京的要害防务则以北辰堂为主。北辰堂作为上三堂之一,不仅仅是反间、搜集情报那么简单,其本身也是一个暴力机构,部分职能类似于西洋各国的内务部。 如果拿帝京类比,昆仑道府是驻扎在帝京城外的京畿大营、三大营,北辰堂则是城内的五城兵马司、青鸾卫、御林军。 不过北辰堂只负责玉京城内,进入玄都、紫府的范围之后,又会由紫霄宫负责。这便是三层防卫,最外围和最内围都是大掌教一脉负责,中间隔了个北辰堂,由太平道负责,不会让大掌教一脉一家独大完全掌握玉京。 这样的设计最起码在当时是合理的,不管怎么说,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是玄圣最信任的道统,第一任太平道大真人是玄圣的夫人,第二任太平道大真人是玄圣的兄弟,李家可以说是玄圣的嫡系,所以才会经常被玄圣拿来当作典型,无论正面反面,玄圣没道理不相信他们。反观全真道和正一道,前者有姚祖背着玄圣玩两面派,内部派系林立,成分复杂,后者干脆闹出了个废天师的乱子,都远不如太平道可靠。 这项制度自六代大掌教以来逐渐废弛,北辰堂在玉京防务方面的话语权进一步扩张。 可以预见,如果东华真人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削减北辰堂的权力范围,恢复原来的局面,这就意味着大掌教一脉会重新拿回昆仑道府和玉京的部分控制权。可如果清微真人上位,太平道和北辰堂出身的他,怎么会削自家人的权柄?所以大掌教一脉下注在东华真人身上是顺理成章。 可想而知,大掌教一脉这些年过得是多憋屈,与金阙分庭抗礼的紫霄宫没了,昆仑道府也没了,就连玄都和紫府都快保不住了,要说谁最恨六代大掌教,应该就是大掌教一脉了。要说谁最怀念五代大掌教,那也应该是大掌教一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说大掌教暗弱,会给大掌教一脉从中弄权的机会,但太弱了也不行,毕竟大掌教一脉本质上还是依赖大掌教的权威。 两人聊到了北辰堂,张月鹿道:“你知道吗,最近有传言说,清微真人想让你出任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 齐玄素一怔:“怎么会是我?就算李永言还差点火候,这么大的太平道总不会无人可用,怎么会轮到我?” “大约是清微真人觉得你好用?毕竟你在凤麟洲表现得不错。”张月鹿道,“再有,这次是去异地他乡,还是最前线,不是在玉京作威作福,李家的贵公子们未必肯去吃苦。毕竟世道变了,想法也变了。过去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是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不可能。”齐玄素摆出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架势,“你是不知道,我当初孤身面对清微真人,把清微真人气的呦……” “你?孤身面对清微真人,还能气清微真人?”张月鹿将信将疑,“凭什么?凭你不跪的模样?” 齐玄素道:“那时候我手握剑秀山甲等权限,背靠天师和地师,左边是‘帝释天’,右边是‘三大阴物’,就算清微真人手持‘赶山鞭’都奈何我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带走伊奘冉尊的尸体,焉能不气?” “你管这叫孤身?”张月鹿恍然道。 齐玄素摆手道:“谁说不借谁的光才算孤身?” 张月鹿道:“好,就算你对峙过清微真人,这下更有理由了,清微真人把你调到他的手下,正好打击报复。 “且不说清微真人会不会这么干,我去了北辰堂可是首席副堂主,属于金阙管辖的道士,清微真人免不了我的职,我也能给清微真人添堵。”齐玄素道,“这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月鹿道:“可如果你犯错了呢?比如导致新大陆谋划全面失败,这样的大罪,杀你的头也够了。” 齐玄素一下子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道:“为了打击政敌,不惜损害道门几代人的努力,我不认为清微真人是这种没有远见的角色。” 张月鹿道:“清微真人未必会出手阻挠,甚至会全力支持你,可那里的形势太过复杂,局势不容乐观,如果清微真人全力支持你,你还是失败了,那就更有理由杀你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我不作如是想,反过来想,正因为困难极大,如果我成功了,那么……” 张月鹿道:“那你就是最年轻的参知真人,没有任何疑问。” 齐玄素啧啧道:“风险越大,回报越大。要不要赌一赌?” 张月鹿道:“从感情上来说,我不希望你去搏一把,太危险了。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你如今面临危机,未来不定,前途不明,这种近乎于开疆拓土的大功劳倒是一个不错的破局点。只是我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如果清微真人硬要点你的将,理由正当,程序正当,那么你不去也得去。” 齐玄素叹息一声:“半点不由人,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当家做主?” “等你成为第一道士的时候。”张月鹿微微一笑。 齐玄素喃喃道:“道门没有皇帝,我是道门所有平等道士中的第一道士。” 也许张月鹿有乌鸦嘴的潜质,真让她一语成谶。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接到通知,清微真人有请。 齐玄素只好前往北辰堂面见清微真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短短三天的时间,他就连续见了排名前三的三位参知真人,还都是比较深入的谈话。 这份殊荣,恐怕是独此一份了。毕竟东华真人不会与李长歌深谈,清微真人也不会与张月鹿深谈。 齐玄素来到北辰堂,清微真人的秘书沈玉卿已经在等着了,热情依旧,就像在凤麟洲的时候。 齐玄素免不得与这位大秘书好好客套一番,靠近权力的人未必拥有权力,却可以影响权力,不能小觑。 寒暄之后,沈玉卿领着齐玄素去了清微真人的签押房。 清微真人还是老样子,是三位真人中最显年轻的。 第七十一章 微言 “齐玄素道友,坐吧。”清微真人用了一个十分正式的称呼,让齐玄素有些紧张。 下栽幺从木黄小言兑继续阅犊泚嶂。枞橫尔说領姺洤蛧二十四尔时发补!! 毕竟是直呼全名,清微真人作为他曾经的老上司之一,当然可以这么称呼他,不算骂人,可也意味着一种态度。其实大多数人都有感触,当父母直呼自己全名的时候,多半是要发生一点不好的事情了。 齐玄素肃然回答道:“是我,清微真人。”然后才在清微真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清微真人这个称呼本身就是敬称,只是叫的人多了,才会给人一种是人名的错觉。齐玄素......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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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定了这些事情,齐玄素便要准备返回婆罗洲道府,一方面是关于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任命流程还要一段时间,另一方面是齐玄素离开婆罗洲道府,必然要做好交接安排。 尤其是后继的首席副府主人选,必须要选好。在这个任命上,掌府大真人兰合虚、掌府真人姚恕、齐玄素本人、紫微堂都有建议权。如果兰大真人和紫微堂都站在齐玄素这边,那么这个人选大概率会按照齐玄素的意愿安排。 其实在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任命上,紫微堂也有一定的建议权,紫微堂不能让齐玄素一定出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但大概率能让齐玄素不出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所以才说齐玄素真要不愿意去,清微真人也没办法。这也是清微真人让齐玄素向东华真人汇报的原因。 齐玄素其实是考虑过接任人选的,因为就算他不去北辰堂担任首席副堂主,也会去其他六堂,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徐教容,可是徐教容升真人太晚,资历上终究是差了一点,而且徐教容上去了,次席副府主的位置又空了出来,还是要安排人。 齐玄素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合适人选,那就是张月鹿。齐玄素是最年轻的正式二品太乙道士,张月鹿则是最年轻的职务品级二品太乙道士,做了将近三年的次席副府主,如今李长歌和姚裴都升了道府的次席,张月鹿也应该动一动了,资历完全足够。 张月鹿与其做其他六堂的首席副堂主,倒不如做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上层方面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毕竟东华真人和天师结盟了。按照齐玄素的推测,张月鹿将会是两家合力支持的下一届大掌教人选,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行伍,多积攒一些地方履历也没什么不好。 也许有人要说了,这不是搞家天下吗?其实这在道门内部是普遍现象。比如吴州道府 ,清一色的张家人。又比如齐州道府,清一色的李家人。再比如秦州道府,姚家人占据绝对多数。 比起这些例子,齐玄素和张月鹿甚至不在同一个道府,加起来才两个人,没孩子,没兄弟姐妹,连三大家族的皮毛都算不上,家天下传给谁?小殷吗?恐怕小殷要说:「你们真是害苦了我。」 严格来说,齐玄素和张月鹿并未结成道侣,从法理上来说,两人可以是朋友、曾经的同僚,唯独不是一家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管谁做大掌教,都要有足够的权力根基,这可不是高喊正义、道理、道德就能有的,需要自己去慢慢培养。走到这一步,目标是最高权力,还想要一身清白,如同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那未免有点想当然了。 齐玄素的想法也不复杂,他要把婆罗洲作为自己的基本盘,更怕人走茶凉,自然要悉心经营,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张月鹿加上徐教容,上面有兰大真人,那婆罗洲道府的格局便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关于这件事,齐玄素就必须征求张月鹿的意见了。同样的道理,张月鹿本人不想去,齐玄素也没办法。 齐玄素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张月鹿之后,张月鹿倒是没反对。 张月鹿是有基础的,当初婆罗洲情况危急的时候,齐玄素分身乏术,就是张月鹿代替齐玄素坐镇狮子城,名义上只是提供建议,实际上就是她做主,甚至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时候,张月鹿也参与其中并提供了意见。 谢教峰大概不会想到,张首席可能真要做他的上司了。 可以说,让张月鹿接任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她没有半点压力,业务上熟悉,人事上同样如此。徐教容、谢教峰、裴小楼、孙永枫、季教真,既是齐玄素的老熟人,也是张月鹿的老熟人,两人的人际关系有很大的重叠部分。召开府主议事,张月鹿是能与姚恕分庭抗礼的。 唯一的顾虑是,张月鹿可能会走首席副府主升掌宫真人的路线,而非首席副堂主升掌府真人的路线,有利有弊。 从首席副堂主直接升掌府真人,除了上三堂的首席副堂主之外,都不会直接担任大道府的掌府真人,多是一些小道府。就算上三堂的首席副堂主做了大道府的掌府真人,上面也多半会有一个掌府大真人压着,不能自己当家做主,比如姚恕。 从掌宫真人升掌府真人,必然会直接担任排名靠前的掌府真人,且是自己说了算的那种,比如张拘成,江南道府可是一等一的财政大户,在诸多道府中排名十分靠前。 大道府的掌府真人更容易晋升掌堂真人,甚至是一步登天,直接进入上三堂。 这件事不仅仅关乎到张月鹿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张月鹿虽然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因为两人关系亲密就一口答应下来,而是与天师、慈航真人通气并得到两人的同意之后,才答应下来。 上面有天师、东华真人、慈航真人的支持,下面有齐玄素、兰大真人的推荐,张月鹿自身条件过硬,这件事差不多是十拿九稳。 如此一来,就是两条线同时推进,一边是齐玄素出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一边是张月鹿接任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无缝衔接。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和张月鹿踏上了归途。 因为齐玄素是自己飞来的,没有飞舟,所以只能搭乘张月鹿的顺风船。 齐玄素本想再顺路去一趟大真人府,得知天师还没有回来,只好作罢,毕竟也没过去很久。他从江南道府连夜赶到安魂司,接下来的三天分别见了三位参知真人,见姜大真人和慈航真人家宴在同一天,第四天答复清微真人,又停留了一天和张月鹿探讨接任首席副府主的问题,总共才六天而已。 过了吴州,便是岭南。此时林元妙已经带着小殷回到了岭南道府,两人都来迎接齐玄素和张月鹿。 齐玄素有感于上次没跟小殷透底导致这个小丫头乱动「归藏灯」的事情,决定这次给小殷透露一点消息:「小殷,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要搬家了。」 小殷眼睛都亮了:「去哪?这地方我早就腻了。」 齐玄素道:「从东都府搬去狮子城天福宫。」 「啊?」小殷张大了嘴,还当自己听错了。 齐玄素又重复了一遍:「以后搬去天福宫,张次席要去那里赴任了。」 小殷终于确定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要从两头跑变成长期定居狮子城了,那还不如现在呢,这算什么好消息! 只是消息的好坏不因小殷的意志而转移,齐玄素说这是个好消息,张月鹿也认为这是个好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小殷撅起嘴,学着书里的人:「别了,我的东都府。」 齐玄素拍了她一巴掌:「你在通真宫干的好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她又怎么了?」张月鹿开口问道。 小殷顿时有了不好预感,赶忙说道:「没怎么。没怎么。」 同时不停地给齐玄素使眼色。 齐玄素装作没有看到,说道:「这丫头偷偷溜进我闭关的地方,乱动‘归藏灯,我发现的时候,正抱着‘归藏灯呼呼大睡呢。」 「有这回事吗?」张月鹿立刻望向小殷,眉头皱起,「我平时怎么跟你说的?」 小殷躲到林元妙的身后,不敢直面张月鹿。 林元妙单手把她拎了出来,面无表情道:「你也有今天!」 第七十五章 又见师横波 小殷被张月鹿留在了岭南,接受爱的教育。 齐玄素独自返回婆罗洲道府。 婆罗洲如今的局势很不错,虽然有齐玄素的原因,但主要还是这个地方位置好。 其实所有的财政经济问题,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因人而改变,是多层次的原因。 以江南为首的沿海各道府普遍富裕,内陆等地的道府普遍贫困。曾几何时,有人认为是人的问题,于是玉京大量抽调各沿海道府的高品道士派驻往内陆道府,结果就是各个内陆道府仍旧是财政紧张,甚至这些被调来的高品道士还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情况,不能结合当地实际情况,生搬硬套,搞出了一大堆奇观建筑。 与此同时,换成了内陆道府道士的沿海各道府的账面数据仍旧漂亮。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位置优势摆在那里,谁上谁也行。 所以,大家族子弟往往能「合理」地身居高位,有家族安排,肯定是去那些容易出成绩的地方,一查履历,都漂亮得没话说,没有任何违规提拔。可到底是真有能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与之相对,没有家族安排,就会去往一些贫苦之地,可能一辈子就蹉跎在那里了。 按照常理来说,婆罗洲这等好地方,还轮不到齐玄素。只是这个地方原本有主,换成寻常世家子,未必能奈何王教鹤,可能在兰大真人闭关的那个回合就被王教鹤轻松拿下了,都不必陈书华出手,所以说齐玄素能靠着婆罗洲出成绩,还是有几分底气,毕竟是他「打」下来的。 齐玄素能来这个地方是幸运,自然不会轻易放手。 陈剑仇和徐教容来迎接齐玄素。 徐教容提前几天回到婆罗洲道府,已经见过兰大真人。 齐玄素走下飞舟,与徐教容并肩而行:「兰大真人怎么说?」 徐教容回答道:「大真人没听说过尸解仙的事情,不过他同意齐首席的提议,让张次席接任首席。」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要不要我再亲自与兰大真人面谈此事,以表重视?」 徐教容道:「不必了,兰大真人知道齐首席马上就要返回婆罗洲后,便动身前往玉京访友去了,如今不在婆罗洲道府。」 齐玄素有些意外:「仅仅只是访友那么简单吗?」 徐教容道:「那就不知道了。」 齐玄素没再说什么。 他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融合「玄玉」,他没有想到,七娘给的「玄玉」和佛陀舍利、「奢比尸毒」都带回来了。 不过随着他的境界修为越来越高,所需要的「玄玉」也越来越多,一块「玄玉」远不足以让他跻身伪仙。 虽然齐玄素知道「长生石之心」很不简单,甚至可能会把他改造成一个巫族,但他已经离不开「长生石之心」,灵山洞天的经历明确告诉他,离开「长生石之心」就是一个死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此时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力求早日跻身伪仙阶段,才算是有了保命的资格,而且到了新大陆之后,少不得要动武。 齐玄素返回狮子城后,没有声张,直奔天福宫,开始吸收「玄玉」。 「长生石之心」之中所见并非真正的灵山洞天,所以这里还是老样子,齐玄素直接顺着小径来到山顶的火堆。 师横波已经等在这里,同样是老样子。 在她身后是象征着十一巫的十一根图腾。 巫真和巫履的图腾升到了第六个刻度。 巫姑的图腾升到了第八个刻度,巫凡的图腾升到了第五个刻度,这使得齐玄素的武夫传承来到了造化阶段。 巫罗的图腾升到了第七个刻度,同时受到巫 凡图腾的影响,让原本就只差临门一脚的巫祝传承来到了无量阶段。 巫阳的图腾升到了第七个刻度,意味着谪仙人传承晋升无量阶段,即小三花聚顶境。 巫咸的图腾还是停留在第六刻度,炼气士仍旧是逍遥阶段的返虚境。 不过对应根本传承散人的巫彭图腾抵达了第八个刻度,也就是造化阶段的兵解境。 还剩下巫抵、巫即、巫相没有刻度。 这次的「玄玉」之力开始注入巫咸和巫相的图腾之中。 趁着这个空隙,齐玄素对师横波说道:「师前辈,我去过灵山洞天了。」 师横波望向齐玄素:「有什么收获?」 齐玄素道:「收获很大,我看到了姚祖用血池炼制‘帝柳种子,改造巫抵、巫真、巫姑的尸骸,还在姚祖行宫中见到了姚祖留下的一缕神念。」 师横波怔了怔:「姚祖行宫……」 齐玄素试探问道:「前辈没什么想说的吗?」 师横波摇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齐玄素又道:「前辈知道这颗‘长生石之心原本被放置在姚祖行宫的什么地方吗?」 师横波反问道:「听你的意思……你知道?」 「就在巫姑尸体的胸腔之中,严格来说,是心脏位置。」齐玄素也不绕圈子。 师横波的身影竟是闪烁了几下,似乎不太稳定,过了片刻,才说道:「那就是……第三颗‘长生石之心,这颗‘长生石之心不太一样。」 齐玄素轻轻重复了一遍:「第三颗?这便对上了,姚祖果然在玩两面派。」 这让齐玄素印证了先前的猜测,第一颗是留在化生堂中的样品,第二颗给了李家,第三颗就是齐玄素的这颗。 至于为什么没有量产,原因很简单,成本太高了,不划算。 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件事,那就是「玄玉」流出化生堂的问题,到底是化生堂的失误?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果没有「玄玉」,那么李家手中的「长生石之心」就是摆设而已,很明显李家没有制造「玄玉」的能力。 正是因为「玄玉」的流出,才让李家启动了培养李长歌走捷径先人一步的计划,也开始了齐玄素的「玄妙历程」。 齐玄素最早的想法就是想办法进入化生堂担任首席副堂主,趁机寻找真相,只是如今已经不可能了,一系列的变故让他成了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 如果他能顺利从新大陆回来,成为参知真人,出任一地掌府,等他再升为掌堂的时候,倒是可以谋求化生堂掌堂真人的位置。 不过那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了。 师横波终于稳定了身形:「看来你的确收获很大。」.. 就在这个时候,「玄玉」的力量注入完毕。 巫咸的图腾从第六个刻度升到了第七个刻度,巫相的图腾直接从没有刻度升到了第六个刻度,意味着齐玄素的炼气士传承晋升为无量阶段的返虚境,而且距离造化阶段的合道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可以使用「道子剑」。 其他几个传承也都略有增益,又促使谪仙人传承和散人传承更进一步,只是还未更上一层楼。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六个传承全部跻身了无量阶段以上,其中的散人传承和武夫传承更是造化阶段。 齐玄素初入造化阶段的时候,因为炼气士传承还是短板,所以与其他五大传承息息相关的散人传承略有缺陷,也让齐玄素基本没怎么使用兵解境,主要是依靠武夫的破碎虚空境。如今齐玄素补齐了短板,散人的兵 解境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不过兵解境还是无法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相提并论,十分依赖身外物,只能斩出一个。而且齐玄素只是造化阶段,无法做到让兵解化身长久存在。 总结而言,这块「玄玉」主要是打地基,而不是起高楼,齐玄素距离跻身伪仙阶段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吸收完「玄玉」之力,还有一点时间,齐玄素又向师横波问道:「师前辈,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横波反问道:「具体是指什么?」 齐玄素没有抱太大希望,试探问道:「姚祖炼制第三颗‘长生石之心的目的是什么?」 师横波直接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一缕残魂,也许本体会知道,可本体应该已经不在人间了。」 既然没抱希望,自然也谈不上失望,齐玄素只是无奈叹息一声:「真该让你去见见姚祖的残魂,你们也好叙叙旧。」 齐玄素又问道:「你作为姚祖的弟子,可曾争夺地师之位?」 师横波这次给出了明确回答:「虽然我是姚祖的弟子,但我的年纪比姚祖更大。不管是坐化,还是飞升,都是我走在姚祖的前面,不存在竞争地师之位的说法。」 齐玄素这才想起,姚祖的寿数应该不按照巫咸来算,而是按照这一世来算。如此算来,姚祖比玄圣还要年轻,比东皇大不了多少。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当时道门初创,一代弟子和二代弟子的界限不像后世卡得这么严,年龄上还是比较混乱。 正当齐玄素打算放弃的时候,齐玄素又想起一件事,最后问道:「对了,姚祖已是仙人修为,如何诞下子嗣?道门档案记载姚祖在还未成为巫咸之前就已经定下婚事,可道门竟没有关于姚祖丈夫的半点记载。」 师横波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在我的记忆之中,姚祖从未成婚嫁人,更没有孩子。」 第七十六章 插柳成荫 齐玄素的意识离开「长生石之心」后,仍旧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师横波所说为真,那么姚家是怎么来的? 虽然姚祖的确有父母家人,但血脉没有逆向传承的说法,都是传给子孙后代,没有传给兄弟姐妹或者父母叔伯的。 因为姚祖是后来成为巫咸的,并非天生就是巫咸。 可如今的姚家的的确确有大巫血脉,这说明姚祖是存在后人的。 这就与师横波的说法矛盾冲突了。 齐玄素还是倾向于师横波没有骗他,因为的确没有关于姚祖丈夫的任何记载,姚家人也都是姚祖如何如何,从来没提过另一位祖宗,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又绕了回来,姚家是怎么来的?如果是学李家那样大搞义子女婿制度,那么大巫血脉又是怎么传承下来的?总不会是姚祖搞一个人造血脉注入收养孩子的体内,然后一代代传承下来。 在三大家族之中,张家是最为传承有序的,每一代传人都清清楚楚,族谱从祖天师到张月鹿这一代,不存在半点遗漏,是与圣人后裔并列的千年世家。李家就比较混乱了,不过好歹还有脉络可循。唯独姚家,最是神秘,最不为外人所知。 齐玄素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大晋国师林灵素。 这位大晋国师最早是通微显化真人的三尸化身,然后被本尊彻底斩断联系,成为了一个独立个体,化名林灵素,献媚帝王,成为大晋国师。 姚祖会不会是通过这种方式留下了后代? 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总会留有一线。 仙人因为境界修为太高,很难通过阴阳交合的正常方式诞下子嗣,但可以自己一个人分裂,插柳成荫。 严格来说,是先以大神通斩出三尸化身,然后再借尸解仙的兵解之法,以外物为依托,使得化身彻底脱离本尊,如秋实落地,长成另外一棵大树,成为完全独立的个体。 其原理并不复杂,三尸化身是我又不是我,算是半个独立个体,几如活人无异,只是没有真正的体魄,需要消耗本尊的真元,无法长久存留人间。而兵解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拥有真正的体魄,可以长久存在人间,只是没有独立神智,如同傀儡。 斩三尸境与兵解境是互补的,若能集合斩三尸境和兵解境,便可以将化身彻底斩出,使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一个人就是一个家族。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至于人仙、鬼仙之流为什么不行,也可以解释,天地二仙一向被视作正统大道,其余传承都有点旁门小道的意思。 当然,这不意味着所有仙人都会这么干。还是林灵素的例子,这种斩出来的独立个体,有自己的想法,还有许多三尸的特性,如果本尊一直保持强大还好,一旦本尊衰弱,这些独立个体很容易遵循本能背叛本尊,甚至是背刺本尊。 齐玄素推测,此举也会大损修为,而且对于作为体魄依托的身外物要求很高。 所以绝大部分谪仙人只是斩出三尸化身,而没有后面的兵解之法,这样的三尸化身就不是独立个体,只有其神而无其形。如果只用兵解之法,那就是只有其形而无其神,同样不能算是独立个体。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姚祖与三代地师的关系就不是父母子女的关系,而是通微显化真人与林灵素的关系。 这种化身离开本尊之后是没有仙人修为的,需要重新修炼,不过因为其有本尊的经验,所以能够少走很多弯路。没了仙人修为,自然可以通过正常方式诞下子嗣,开枝散叶,于是就有了姚家。 如此一来,也可以解释姚祖在灵山洞天内的各种研究试验,其 中就包括了如何炼制合适的体魄。毕竟是能够生下子嗣的体魄,还是能够传承大巫血脉的体魄,其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容器。 这同样能够解释,李家和张家仙人众多为何不如此行事。且不说其中涉及的伦理问题,关键就在于合适的身外物上面,李家和张家恐怕无法炼制如此完美的容器。 这个猜测让齐玄素产生了一些联想。 因为这里面同时涉及了谪仙人传承和散人传承。 仅仅靠谪仙人的斩三尸之法,是无法斩出独立化身的,必须配合散人传承的兵解之法才行。从理论上来说,谪仙人传承作为散人的上位传承,又是集合五仙之长的第一传承,同样可以修炼散人的兵解之法,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突破五仙桎梏。 这个说法有点模糊,说得更明白一点,要突破玄圣留下的五仙传承,后来又变成了六仙,总之是一整套道门传承体系,统称为五仙桎梏。 玄圣整合传承的事情不必再去细说,总结而言就是极大提高了下限而严重限制了上限,等同是玄圣手把手划定了每个传承的界限范围,不可逾越。 在此之前的仙人们不会有如此分明的界限,尤其是天仙,几乎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也有澹台云这种在不同传承之间来回横跳之人。 所以通微显化真人可以斩出林灵素,因为他在玄圣之前,不局限于玄圣制定的五仙框架。 同理,还有巫罗、司命真君、紫光真君,他们是神仙不假,却也不仅仅局限于神仙,各有不同,而非千篇一律。 这有点像诸子百家,此前是百家争鸣,玄圣之后就是独尊儒术,统一了思想,也禁锢了思想。 姚祖作为玄圣同时代之人,当然也不会局限于玄圣的五仙传承之中,所以她可以兼用两法。 其实齐玄素和李长歌也有这个趋势,如果他们两个成功跻身仙人,那么完全不像道门传承体系培养出来的标准仙人,倒像是以前的古仙人,齐玄素要更极端一点,他更像是上古巫教体系培养出来的大巫,还是一个类似巫阳的全能大巫。 还有张月鹿,她本是一个标准的道门弟子,不过在天师选定她作为张家继承人之后,就由紫光真君送出了一道雷符,授予她完整原始的「五雷天心正法」,使她也走向了突破五仙桎梏的路子。 道理很简单,不是玄圣有意设置桎梏,故意限制后世弟子,而是绝大数人的天赋不足,有了玄圣的传承,反而能走得更远,这也是道门近二百年来天人层出不穷的原因。只是这些天人较之玄圣时代的天人,似乎又弱了些,同样是这个原因。 得失总是同行,走了玄圣开辟的捷径,自然要付出相应代价。 而有些天才,是不必走捷径的,也不必通过这种方法来提升下限使自己走得更远,他们就更适合打破桎梏,走更为开阔的道路。 比如张月鹿。 如果没有「长生石之心」,齐玄素也好,李长歌也罢,连张月鹿的衣角都摸不到。只会成为张月鹿通往大掌教道路上的踏脚石。 这也让齐玄素想到了一个人。 齐浩然。 有没有一种可能,齐浩然并不是道门标准体系下的尸解仙,而是一个突破了五仙桎梏或者六仙桎梏的天仙?所以他会用兵解法。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姜大真人、兰大真人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尸解仙的存在,因为齐浩然本就不是尸解仙,他是一个会使用兵解之法的天仙。 调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后续自然是没什么结果。 这让齐玄素生出一身冷汗。 这岂不是更证明了齐浩然的可怕和所谋甚大? 一个突破道门五仙桎梏的仙 人,隐瞒身份,推动了齐玄素这颗卒子迈出第一步,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变化。 虽然齐玄素有道门体系的庇护,只要他没有失势,那就不必太过害怕,但也有了几分紧迫感,必须加快脚步,尤其是境界修为上的提升。 可「玄玉」又岂是那么好得?要么在李家手里,要么在姚家手里,散落在外的恐怕不多了。 提到「玄玉」,还有「玄玉」流出化生堂的问题,同样要查一下,只是这种陈年旧案,恐怕希望不大,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被抹干净了。 不过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方向。 那就是从造物工程中分裂出来的八部众。 这个隐秘结社因为反对玄圣裁撤造物工程而离开了道门,这些年来没有太多劣迹,传承有序,应该知道许多当年内幕。 迄今为止,齐玄素还不知道八部众的头领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只知道七娘是天众首领,八位首领之一。七娘在八部众中的地位似乎表明了姚家对八部众同样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至于这个影响力具体多大,是完全掌控八部众,还是有部分话语权,暂且不好说。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找七娘问个明白,无奈七娘不说。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生出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这要是小殷就好了,可以拎起后脖领子,直接审问:「说不说?」小殷就会说:「我是来当女儿的,你们要干什么?」 此时远在岭南道府的小殷,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一张小矮桌上,拿着大大的毛笔抄写《道德经》,一边抄一边嘴里还嘟囔:「坏老张,臭老齐……」 「你说什么!」一个声音在小殷背后响起。 小殷吓了个激灵:「没、没说什么。」 张月鹿走了过来,检查小殷已经抄完的部分,循循善诱道:「罚你抄经书,不是让你练字的,不要一味抄完了事,要理解里面的意思,知道吗?」.. 小殷苦着小脸,继续奋笔疾书,嘴里改为念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第七十七章 进京 事情大体按照齐玄素的预料在发展。 按照程序,需要紫微堂、北辰堂对齐玄素和张月鹿分别进行考察和谈话,不过两堂的掌堂真人已经同意,所谓的考察和谈话其实就是走个形式,谁还能忤逆着自家老大的意思给出否定的结论吗? 很快,金阙的决议下达,正式免去齐玄素的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职务,也正式免去张月鹿的岭南道府次席副府主职务,并正式任命张月鹿出任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 玉京方面对于这次人事任命已经早有耳闻,倒是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婆罗洲道府方面却是有点后知后觉,都知道齐首席要走了,也都在猜测齐首席走后会不会变天,却没料到接任人选会是张月鹿。如此一来,就不存在变天的说法了,可能张首席和齐首席在方式方法上有所不同,可大方向肯定不会有所变化。 这让许多人松了一口气。 其实一些人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 别看兰大真人十分懒散,不爱管事,可到底是位高权重的平章大真人,已经开始为身后事布局了。 许多人都很好奇,为什么兰大真人会坚持用徐教容这个女秘书,难道不避嫌吗?其实道理很简单,徐教容是兰大真人的弟子,其实从姓氏上就能看出来,兰大真人出身全真道的徐祖派系,徐教容干脆直接姓徐,拜师收徒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用弟子做秘书也是很常见的情况,慈航真人的弟子萧月如就有往这方面发展的意思。再比如张拘成,同样做过天师的秘书。 只是徐教容平时从不叫师父,只是称呼职务,使得好些人不知道两人还有这层关系。 兰大真人要飞升,总要把弟子安排好了。齐玄素也好,张月鹿也罢,都不是能在婆罗洲道府久留之人,张月鹿少则两年,多则五年,便要往代掌宫的方向去走。张月鹿一走,徐教容的资历也算够了,就可以顺势接任首席副府主,海外道府不比中原道府,情况复杂,不好频繁进行人员更替,还是比较需要熟悉当地情况的老人,虽然此举有让地方实力派坐大的弊端,但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此一来,也能确保兰大真人一脉在婆罗洲道府的影响力,不至于人走茶凉。 这便是兰大真人同意齐玄素提议的原因之一。 至于再以后,就只能看徐教容自己。她大概是绑定在齐玄素这边了,无论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谁做了大掌教,她都能一飞冲天,一个平章大真人大概是稳了,陈剑仇少不得一个掌府之位。可如果是李长歌和姚裴胜出,那么自然是下场堪忧。 不过那都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兰大真人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张月鹿完成岭南道府这边的交接之后,没有直接前往婆罗洲道府与齐玄素对接,而是先去玉京报到,然后再从玉京前往婆罗洲。 因为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特殊关系,紫微堂这边没有如何兴师动众,只是派了一名普通副堂主陪同张月鹿赴任——张月鹿去那边就像回家一样,紫微堂根本不必派人陪同,纯粹是走个形式。 到了婆罗洲之后,姚恕、齐玄素已经准备好接风宴。 是齐玄素亲自到归剑湖迎接张月鹿,就像当初陈书华在归剑湖迎接齐玄素一样。 来到社稷宫,兰大真人访友未归,并未出席,不过两位一品灵官都在。除此之外,张月鹿放眼望去,一大半都是熟人,徐教容、裴小楼、谢教峰、季教真、陆玉婷、韩永丰等等,就算不熟的,也有个模糊印象。 不过按照程序,姚恕作为掌府真人还是为张月鹿介绍了这些未来的新同僚们。 接风宴分两场,第一场被安排在中午,主要是道府方面的自己人 出席,由姚恕主持。第二场被安排在晚上,主要是道府外的各路人马出席,由齐玄素主持。 陈剑秋、齐暮雨、陈书文、幻姬等人都被安排在这一场。 这些人算是齐玄素派系的成员,过去也都与张月鹿有过交集。 齐玄素初到婆罗洲的时候,在接风宴上是孤身一人,众星捧月。张月鹿这次就不一样了,有齐玄素一直陪在她的身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带着家属出席接风宴。 因为前后两位首席副府主的关系亲密,所以这次接风宴没有什么暗流涌动,主打一个其乐融融。 小殷没跟在两人的身边,而是与林元妙在角落里大快朵颐。 不过话说回来,小殷也是熟面孔了,一年里有半年待在婆罗洲,谁不知道小殷姑娘?大家心里都明白,齐首席和张首席成婚太晚,修为又太高,这辈子想要诞下子嗣恐怕有点困难,这位小姑娘多半是被当成女儿养了,自然是捧在手心里。 不少人都会去跟小殷打个招呼,小殷作为婆罗洲的老面孔,这些人该下的功夫早就下了,谁也不会等到现在再去临时抱佛脚,就是单纯打招呼而已。 而且他们也发现了,小殷这家伙不办事。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小家伙年纪小听不懂话外之音,后来才回过味来,小家伙很机灵,未必是听不懂,很可能是在故意装傻。 不知道呀,你在说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小殷的装傻三句。 至于林元妙,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沉默寡言的道士不寻常,天师亲自提拔,上清宫挂名,二品太乙道士身份,修为高绝,而且齐玄素和张月鹿都非常信任他,心腹中的心腹。 只是这位老兄也是个不干事的,平日里要么逍遥自在,要么就是当小殷姑娘的保姆。当然,在小殷看来,两人是好朋友,不存在谁照顾谁。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兄想要干事,凭他的境界修为,怎么也得是个次席起步,不会整天跟在两位首席身边。 待到晚宴结束,小殷已经困了——齐玄素一直很惊讶,小殷的作息竟然如此规律,到点就睡,一点不像无量天人,更不像帝柳精灵。 小殷在社稷宫这边也有房间,自己乖乖去睡了。 林元妙和裴小楼、季教真比较投缘,三人经常一起喝酒。 陈剑仇和柯青青则忙着交接。 于是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了。 两人沿着水宫的湖泊漫步而行。在晚宴上,敬酒的人不少,张月鹿来者不拒,喝了不少酒,不过一点看不出来,在月光下,反而面白如雪。 齐玄素问道:「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感想。」张月鹿背负着双手,「都是熟面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不仅要去人生地不熟的北辰堂,还要去两眼一抹黑的新大陆,这才是彻头彻尾的新环境。」 齐玄素笑道:「你不就是北辰堂出身?我得好好请教你。」 张月鹿摆手道:「我还是算了,我当时就是个主事道士,接触不到道堂高层。你这次可是去做首席副堂主,主要打交道的还是一帮副堂主,我当年的上司成了你的属下,怎么能一概而论?」 齐玄素也就这么一说,不可能真指望张月鹿:「细细算来,我从天罡堂启程出发,辗转紫微堂、帝京道府、凤麟洲行营、婆罗洲道府,最后去了北辰堂,上三堂算是齐全了。纵览三堂,虽然北辰堂的职位最高,紫微堂的印记最深,但对我而言,还是天罡堂的影响最大。」 「因为天罡堂是你梦开始的地方?」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有这个原因,但不是全部。关键是我在这个地方认识了……你。」 张月鹿这次没 有大煞风景,微微一笑:「我很幸运。」 第二天,张月鹿正式开始履行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的职责。 齐玄素没有在婆罗洲停留太久,前往玉京。 临行前,婆罗洲道府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为齐玄素送行,毕竟齐玄素此去算是高升,当然要庆祝。 这也是婆罗洲道府近几十年来的唯一一次。前任首席副府主是陈书华,其下场不必多说,挫骨扬灰,被钉在叛徒的耻辱柱上。在陈书华之前是杜雨婳和王教鹤,这两位都没有进京,下场也不怎么样。就算是下场最好的杜雨婳,也是主动辞职,谈不上高升。 齐玄素这次去玉京,没带陈剑仇,倒不是因为秘书不能跟着一起走,而是他把陈剑仇暂时留下来,继续交接剩下的事情,直到彻底完成,再离开婆罗洲道府前往玉京。 齐玄素要去新大陆,带不带秘书,意义不大。 朝辞婆罗彩云间,万里玉京一日还。云海鹤鸣止不住,飞舟已过万重山。 到了玉京之后,虽然齐玄素未曾正式就职,但北辰堂这边还是派了人迎接齐玄素,以陆玉书、李朱玉、沈玉卿为首,既是齐玄素的熟人,也都是清微真人的嫡系。 次席副堂主沈明心因为公务去了凤麟洲,如今并不在玉京,所以缺席。 第七十八章 职责 齐玄素在玉京走完了程序,谈话,还是谈话。 还是那句话,上面已经定下来的事情,走个形式而已。 谈话之后,金阙的正式决议下达,任命齐玄素为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 自从齐玄素出任次席副府主以来,齐玄素一直走在三秀的前面,如今仍旧维持了领先态势,他是第一个出任首席副堂主的,还是上三堂的副堂主。 任命下达之后,齐玄素即刻前往北辰堂报到。 紫微堂总堂位于紫府,北辰堂总堂距离紫府很远,且十分“孤独”。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前不久刚来过两次,不过这次身份不同,以前是以外人的身份来这里,这次是以自己人的身份来到此地。 北辰堂的自己人,还是首席副堂主,九堂可没有掌堂大真人的说法,首席副堂主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二号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也亏得齐玄素的人际关系简单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否则不知道要多少人前来祝贺。 张月鹿那边就是,虽然张月鹿没回家,但她升了首席副府主的消息传来,张拘奇和澹台琼的家里可是宾客盈门。大家族的好处就是什么都有前例可循,都有章法,这类宾客该如何接待,礼尚往来在什么尺度,都有家规,不至于闹出父母得意忘形胡乱收礼被人拿住把柄的事情。许多寒门子弟没少在这方面吃亏。 至于齐玄素——这不是门槛高低的问题,也不是门往哪边开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房子的问题,你去找吧,亲生爹娘就不必说了,七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师父是座空坟,齐玄素还想知道这位名义上的师父在什么地方呢,真要找到了,那可是帮齐玄素大忙了。还有东华真人,且不说还没拜师,东华真人是想见就能见的?齐玄素都得预约时间。 难道找小殷?小殷可要拿出装傻充愣的本事了:不知道呀,好像是吧,怎么回事呢,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哦,你人还怪好嘞,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你这不是欺负老实孩子吗? 如果把小殷剖开,里面肯定是黑的。 到了北辰堂,程序是一样的,清微真人作为掌堂真人把齐玄素介绍给其他同僚,再把其他同僚介绍给齐玄素。 总的来说,不是姓李就是姓陆,亦或是姓沈。 只是齐玄素根本没时间拉近同僚关系,因为齐玄素不会在玉京待很长时间,新大陆那边情况比较紧迫,最好是尽快赶过去。 齐玄素自己的意思也是早点动身,倒是不必急着过去跟西道门、塔万廷高层打交道,而是先去熟悉下当地的具体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至此,天师还是没有把“归藏灯”收回去,甚至还没有结束巡视。 齐玄素也不再强求,包括这件事在内,昆仑道府的事情、拜师的事情、齐浩然的事情,都等到他从新大陆回来述职的时候再去解决。 清微真人又与齐玄素深谈了一次,开门见山,问齐玄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能够满足的都尽量满足。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他去婆罗洲道府的时候,东华真人也是这个态度,那次的确给了他好些东西,后来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这次换成了清微真人。 齐玄素也不客气,表示他修为不高,想要防身保命的物事。 正如张月鹿所说的,其他都可以是虚的,性命必然是实的。 清微真人对此有所预料,给了一件绝对出乎齐玄素意料之外的东西:“七禽五火扇”。 齐玄素见到这件仙物的时候,真正震惊了,难道他猜错了?大掌教一脉没有下注在东华真人的身上,而是两头下注? 不过清微真人很快就给出了解释:“你此去新大陆,不仅仅是代表北辰堂,更是代表了道门。或者换个说法,你是道门天使,所谓的钦差大臣。既然是代表了道门,紫霄宫方面同意将仙物暂借给你。” 齐玄素明白了,清微真人多少有点借花献佛的意思。 清微真人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未达伪仙之境,能够驾驭的仙物有限,本来‘三宝如意’是最合适的,又是大掌教信物,符合天使身份。只是考虑到‘三宝如意’不适合用来防身,所以姜大真人认为‘七禽五火扇’更为合适。更关键的一点,‘七禽五火扇’曾被道门借给西道门,后来又被西道门归还道门,这里面也是有渊源的。” “说回正题,仅以使用门槛而言,‘七禽五火扇’属于门槛偏高的那一类,不过这件仙物生出了精灵,只要得到精灵认可,门槛就会大大降低,甚至可以自行御敌,几乎算是个帮手了。” 一提到精灵,齐玄素首先想到了小殷,他只希望这位精灵能够靠谱一点,不过考虑到这是姜大真人做出的决定,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上任首席副堂主已经赴任去了,所以是由清微真人代为交接。 清微真人伸手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灵光,送到齐玄素的面前:“事关机密,没有具体卷宗,我也不一一交代了,你自己看吧。” 齐玄素小心接过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 各种信息涌入齐玄素的脑海之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北辰堂在新大陆的成员名单、线人名单、各种联络途径等等。这份名单是不断变化的,只有两个人能够直接一览全貌,一个是掌堂真人,另一个就是首席副堂主。 北辰堂不仅在各道府设置有分堂,而且在没有道府的地方也会设置分堂,对内又对外。 对内审查道士灵官,承担玉京防务,肃清奸细叛徒。 对外收集情报,招降策反,也包括动用武力手段清除目标。 掌堂真人总揽大局,首席主持对外方面,次席主持对内方面。 这些年来,北辰堂的权势一再扩张。 在对内方面,风宪堂几乎沦为附庸,除了玉京之外,也把手伸到了玄都。 在对外方面,主要体现在新大陆。wEnxUemI 严格来说,天罡堂的宗旨是负责道门防务,关键在于一个“防”字,而且道门也的确没有在新大陆布置重兵,这方面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北辰堂的头上。北辰堂不仅往新大陆派遣了大量的正式道士,还招募了大量的编外成员,甚至是成建制的军队,许多商会的背后也有北辰堂的影子,与西道门关系颇深,海外势力极为庞大。 值得注意的是,正式道士当然都是中原人,这些数量庞大的编外成员则以当地原住民和原住民的后代为主,以便能够深入到当地基层获取情报。 这也符合太平道的理念,用道门之剑为道门争取更多,既然天罡堂是道门之盾,那么就由北辰堂来担负起道门之剑的责任。 仅就对外方面而言,主要分为四个部分:管理、情报、行动、造物。 这四个部分的规格很高,等同于大道府的分堂,各设一名辅理负责领导。除此之外,还有六个没有道府前置的分堂,同样设置辅理职务。 由此可见,首席副堂主的权势是何等之重,手下不是主事,而是十个辅理。从地位上来说,堪比掌宫真人了,权势更是远远大出普通掌宫真人,只是没有参知真人的身份。当然,掌堂真人同样可以插手具体事务,具体听谁的,就要看掌堂和首席之间的默契程度了。 管理和造物主要集中在玉京和齐州,情报和行动如蛛网一般分布于外。对外人员都会有一个特殊信物,状若太极双鱼图,不过并非黑白对半开,而是以黑色调为主,只有两个点是白色的,这也象征了北辰堂的基调不会那么光明、正义、道德高尚,甚至完全就是背道而驰。 齐玄素也有一枚对应的信物,更为华丽,在徽章的边缘多出了一圈莲花状的装饰,好似一个莲座。其作用便是见此信物如见首席本人。 这些内容架构都在清微真人给出的一点灵光之中。 清微真人补充说道:“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主要职责有五。” “第一,收集并向金阙和大掌教提供有关道门对外安全方面的情报。” “第二,向金阙和大掌教提供有关道门对外安全方面的建议。” “第三,对现有的各种情报进行评价和汇总。” “第四,执行金阙和大掌教有关道门对外安全方面的决定。” “第五,履行影响道门对外安全的其他职能和义务,以便金阙和大掌教能随时进行指挥和指导。” “另外,五代大掌教还对北辰堂提出了三个新的使命。” “第一,努力掌握西方势力在某些地区的具体情况,以西婆娑洲和新大陆为主。” “第二,严密注视西大陆的具体动向,尤其是经济变化和政治变化,应以卢恩国为主。” “第三,尽一切努力协助市舶堂对外开展业务,保障商贸活动的安全进行。” “六代大掌教时期,提出了少杀、慎杀、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动用武力手段暴力清除目标的原则。” 清微真人最后说道:“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谈过有关新大陆的重要意义,我今天便不再赘述。给你的时间不多,希望你能尽快熟悉并理解自己的具体职责。” 第七十九章 五娘 齐玄素离开北辰堂后,回到了他和张月鹿的小家之中——临来玉京之前,张月鹿给了钥匙,而两人的“大家”还在装修之中。 其实两人名下共有四处房产,七娘出钱买的太上坊大宅子,张家陪嫁的太上坊中等宅子,以及张玉月送的太上坊小宅子和慈航真人隔壁的玄都小宅子。 齐玄素以质量取胜,张月鹿以数量取胜。 平心而论,如果仅仅是一个人住的话,还是小房子比较舒坦。而且前不久两人刚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还有点残留的人气。 齐玄素这次是一个人过来,谁也没带,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别看屋小,却是全符箓覆盖,启动对应枢机之后,遍布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的符箓线条依次亮起,照亮了整个屋子。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取出了“七禽五火扇”,将其放在茶几上。 这是一把羽扇,也就是“纶巾羽扇”的羽扇,用了不同的羽毛,颜色各异,五彩斑斓,分别是: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七禽翎,可化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可以说其名没有一点花哨,完全写实。 严格来说,这也是一个“人”,却被拘禁、局限于一件器物之中,还是有些可悲的。???.wenXUEmi 至于小殷这个精灵为什么可以到处乱跑,其实也有解释。小殷是自帝柳而生的精灵,可以说帝柳孕育了小殷,却不能说小殷就是帝柳本身。这有点像,这片土地孕育了这些生灵,却不能说这些生灵就是这片土地。 小殷是一个独立个体,小殷有自己的身体,帝柳也还是帝柳,仍旧屹立在鬼国洞天之中,甚至齐玄素还上去过。两者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并非一体,更不是帝柳成精化形成了小殷。帝柳更像是一个母体,或者子宫,与其说小殷是帝柳本身,倒不如说小殷是帝柳的种子、孩子。 “七禽五火扇”则不一样,器灵并没有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就是“七禽五火扇”,所以她就是“七禽五火扇”,两者不可分开,共为一体。 种种原因,“七禽五火扇”是不得自由的,小殷是可以自由的。 当然,这里也有道门的原因,道门肯定不会放任“七禽五火扇”乱跑,毕竟是一件仙物。不过道门对于小殷的态度便是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清微真人将“七禽五火扇”交给齐玄素之后,齐玄素就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联系,类似于地师授予他剑秀山甲等权限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紫霄宫权限。 这应该是道门的一整套禁制体系,涉及到了符箓和阵法这两种基本手段。既然道门可以操纵堪比仙人的“帝释天”,那么控制仙物也并非难事。 总之,紫霄宫权限让齐玄素有了使用“七禽五火扇”的资格。 此时的“七禽五火扇”正处于沉睡之中。 有了过去的经历,齐玄素也算是轻车熟路,动用权限将“七禽五火扇”唤醒。 一瞬间,这把羽扇“活”了过来,道道神韵散逸,恢弘气息弥漫。 五色火焰喷涌而出,先是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然后又依次填充化作一个火焰人影,最终火焰褪去,变成一个身材高挑的道姑,只是穿着打扮不似如今的道门之人,倒是有点像过去的道士。 道姑伸手一招,“七禽五火扇”飞入她的手中。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道友好。” 自二代大掌教提出“第一道士”的说法并全面提倡平等以来,就在很大程度上摒弃了“前辈”那套称呼,除了师徒关系之外,全部改称“道友”,表示特别尊重也就是称呼一声“道兄”,要么就是直接称呼职务。 齐玄素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师横波是玄圣时代的二代弟子,还未全面提倡平等,他便称呼一声前辈。其他情况,那就是道友了。 道姑看了齐玄素一眼:“你就是齐玄素齐道友?真是了不得,你身上竟有两件仙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姓张。” 齐玄素不由哑然。这话倒是不假,天师的“青云”和“归藏灯”都在他的身上,任谁来看也是亲孙子的待遇。 不过齐玄素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不知道友应该如何称呼?” 道姑也没打算深问到底,回答道:“我叫‘七禽五火扇’,这个称呼有些绕口,你可以叫我七娘。” 齐玄素怔住,过了片刻才道:“你也叫七娘?” “很奇怪吗?”道姑反问道。 “不奇怪。”齐玄素摇头道。 这倒是实话,在古代,男的称“郎”,女的称“娘”,按照排行就是几郎、几娘,比如玄宗便是李三郎,孙二就是孙二娘,还有比较有名的大郎喝药、二郎打虎、三郎拼命、四郎探母等等。 至于凤麟洲,那是跟中原人学的。 “七禽五火扇”虽然没有兄弟姐妹的排行,但她的名中有数字,自然就直接取用排在最前面的数字。 齐玄素道:“实不相瞒,我的义母也叫七娘。” 道姑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倒是无所谓一个称呼,你也可以叫我五娘。” 这就是名里有两个数字的好处了,可以灵活变通。 齐玄素自然应允下来:“好的,五娘。” 五娘问道:“听说,我们要去新大陆?” 齐玄素道:“据说那里是你的第二故乡。” “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意思。”五娘笑了一声,“的确可以这么说,我在那里度过了大概一甲子的光阴,记忆深刻。” 齐玄素道:“难怪姜大真人选择了你,你也算是半个当地人。” 五娘道:“一百多年的沧海桑田,我的经验也未必可靠。” “这个自然。”齐玄素转而道,“如此说来,你在西道门应该有些旧相识了。” 五娘摇头道:“不必指望了,都已经不在人世。” 齐玄素谈不上如何失望,这本就在意料之中。 五娘审视着齐玄素:“以你的年龄而言,能有如此境界修为,殊为不易,又让你出任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可见前途光明,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真正使用之人。” 道门讲平等,不兴叫什么主人,所以叫使用之人。齐玄素现在只是被授权借用“七禽五火扇”,那么什么人能成为五娘的真正使用之人? 当然是大掌教了。 “不敢当。”齐玄素如今可没有这么乐观,尤其是刚刚经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之后。 说话的同时,齐玄素也在观察五娘,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五娘看似已经化形,实际上没有真正的独立形体,类似于谪仙人的三尸化身,无法真正独立存在。小殷就不一样了,这家伙更像是大晋国师林灵素,有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独立个体了。 所以五娘拿着“七禽五火扇”其实是个假象,类似于齐玄素化出一尊法相托举着自己。 五娘也察觉到了齐玄素的视线:“你在看什么?” 齐玄素道:“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比较好,我们这次去新大陆,不会是一帆风顺,说不定还会有许多艰难险阻。正如五娘所见,我是造化阶段的修为,仅以个人而言,并不算低,可放在国与国的战争之中,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我想请问五娘,你如今大概相当于什么境界修为?” 五娘对于这个问题并不如何意外:“我要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便是有仙人亲自驾驭,那就以仙人本身的修为而定,我主要是起到助力的作用,你现在的修为还差得远,这一种情况暂且不谈。第二种情况就是没有仙人驾驭,只凭我自由发挥,那么我大概相当于一名伪仙,面对仙人能抵挡一二,却不是对手。” 伪仙的标志就是面对仙人时有还手之力,虽然不能取胜,但最起码不是仙人随手就能打死的。比如七娘对上了陈书华,还是能拖延一二,不是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 不存在一个境界差距便是天上地下的区别,更没有高出一个境界就能大杀四方的说法。 无论是陆吾神对上道门众仙人,还是开明六巫反目成仇后巫阳以一敌五,亦或是徐祖以一劫仙人的境界修为对战其他道门祖师,最终结果都是修为更高之人寡不敌众。 五娘接着道:“当年我曾与徐祖交手,只能挡住他的第一次‘太易法诀’,受了些伤势。” 齐玄素还是有些震惊。 “太易法诀”是先天五太中的杀力最大的,兰大真人能一人战二神就是凭借了“太易法诀”,而徐祖更在兰大真人之上,五娘能与徐祖交手,并且最终全身而退,代价只是受伤,可见其实战能力远胜花圃道士之流。 齐玄素在震惊之余,又忍不住问道:“如今距离徐祖在世已经过去二百余年,五娘你就没有能更进一步?” 五娘无奈道:“先天桎梏,这已经是极限,无法更进一步。不仅是我,二百多年过去了,三大阴物可曾更进一步?” 齐玄素无言以对。 这倒是实情,天生的生灵比起后天的造物,优势就在于此,生灵拥有无限的可能,造物却有上限。或者说,生灵就是天地的造物,比起人力造就的造物,更为完美。 第八十章 反抗的意义 齐玄素正式就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第三天,接到了祠祭堂的通知,赶到祠祭堂,见到了过去的老上司之一,祠祭堂的掌堂真人宁凌阁。 辗转各个职位也有好处,那就是老上司特别多,东华真人、清微真人、宁凌阁、石冰云、兰大真人,这些都是齐玄素的老上司。 “坐吧。”宁凌阁示意齐玄素坐下。 齐玄素坐在宁凌阁对面的位置。 过去两人身份差距巨大,一个是掌堂真人,一个是七品道士,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不过齐玄素对这位老上司的印象很不错,毕竟是他主动撮合自己和张月鹿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宁真人有识人之明,当然也不排除这是全真道高层的意思,早早布局。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还是愿意把人往好处想。 如今两人的差距已经不那么巨大,不过是几步之遥。 宁凌阁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有个突发情况,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新大陆再次爆发冲突,双方死伤数千人,仅就此事,西洋人的记者们想要知道我们的态度。我请你过来就是为了此事,是由我们祠祭堂代为回复呢?还是你们北辰堂直接回复?” 齐玄素没有立刻回答。 关于这个问题,清微真人已经与齐玄素商议过了,由谁回复其实表明了两个倾向。如果让祠祭堂来回复,无论言辞多么犀利,其本质上还是不打算下场,也可以理解为暂且放一放,给西洋人吃一颗定心丸,却会激起西道门和塔万廷的不满。如果由北辰堂的实权人物亲自回复,那么态度就很明显了,会让西洋人警惕,却能很好地安抚西道门和塔万廷。 清微真人更倾向于安抚自己人。 这与太平道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道门之剑怎么能对内呢?必然是通过对外强硬来团结内部,友邦惊诧是不存在的,强硬是必须的。更关键的一点,西道门和塔万廷都与太平道关系密切。 清微真人也明确表示,作为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势力之一,道门不能没有立场。小国首鼠两端,没有问题,这本就是小国生存之道。可作为东方世界的主人,道门必须要有一个明确且坚定的立场,不然就会导致自己内部迷茫,甚至是人心散失。 齐玄素当然无法违逆清微真人的意思,回答道:“清微真人的意见是由我来进行答复。” 宁凌阁并不意外,微微点头:“那好吧,我会安排在下午。你做好准备,西洋人惯会预设陷阱,你不需要回答他们的问题,你只要表达清楚我们的立场态度就好了,不要被带入对方的节奏。”wEnxUemI 道门是没有记者的,道门的邸报由道门统一发行,只是西洋人喜欢搞这一套,有些时候,道门还是要应付一下。 齐玄素表示明白。 到了下午,齐玄素以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身份正装出席了这次所谓的记者会。 来的人很多,除了西洋人面孔之外,中立的有金帐人、罗刹国,纯属凑数,祠祭堂这边也安排了不少自己人,道门之人,大玄朝廷的人,各藩属国的人,也包括凤麟洲苇原国,甚至还有西道门和塔万廷的使者,这些人是不会为难齐玄素的,真正要小心的就是西洋诸国。 齐玄素站定之后,环视一周,示意可以开始提问了。 下面的众人纷纷开始举手。 齐玄素没有回避,直接伸手点了一个来自卢恩国的记者。 这位来自卢恩国的记者是标准的绅士打扮,头戴礼帽,身着双排扣黑色正装,白色衬衣,黑色滚暗金边的马甲,佩戴着怀表和手巾。他有金黄色的头发,蔚蓝色的眼眸,还有两撇漂亮的小胡子。 “尊敬的齐真人,你好,我是来自卢恩国《伦底纽姆邮报》的记者,我叫克拉克·格雷格。”记者说道,“在过去的七十二个小时内,塔万廷对圣廷在新大陆的多处圣所发动了袭击,杀害无辜平民,请问齐真人,你支持塔万廷的举动吗?” 齐玄素回答道:“我们的立场是清晰和明确,也是一贯的,我们站在正义和公理这边……” 克拉克打断道:“那么立场是什么?道门是否要公然支持塔万廷的行动?” 齐玄素没有动怒,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我站在这里,代表道门,不会谴责任何人,如果要谴责,那么我们只会谴责那些真正做出了恶行之人……” “齐真人的意思是,哪怕塔万廷肆意屠戮平民,罪大恶极,道门也不认为这是恶行?”克拉克再次打断。 齐玄素不理会这个问题,平静反问道:“我们中原讲究一个追根溯源,我想请问这位记者朋友,为什么要预设一个七十二小时的前置条件?为什么不往前追溯,在此之前的三个月以来,三年以来,乃至于三十年以来,又有多少新大陆的原住民惨死?难道他们就不是平民吗?你又因此发声过几次?你是否因此向圣廷枢机发出提问?每当有西大陆之人死去,你们就会来到玉京,询问我们的态度。可每当有新大陆原住民死去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去询问圣廷的态度呢?是不敢吗?” 克拉克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齐玄素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再次伸手点名:“下一个。” 一个明显有着新大陆原住民特征的女子站了起来:“尊敬的齐真人,我是来自塔万廷的努蔓,我想请问齐真人,如何看待某些人口中所谓的‘冲突’?” 齐玄素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谈一谈塔万廷。在我看来,塔万廷与当年的黄巾大起义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当年的黄巾起义,也许参加起义之人愚昧、极端、暴力、落后,衣衫褴褛,使用各种农具,对抗身披甲胄、武装到了牙齿的敌人,还显得愚蠢;也许在某些人看来十分可笑,他们兵器落后,战术落后,能力落后,就像是未曾开化的蛮族;还有人认为这些参与起义之人,是被太平道蛊惑了,他们既不文明,也不理智,甚至脑子还不太清醒,不分敌我,不择手段,不分青红皂白,他们信仰的都是一些无法被理解的思想,甚至经常有人拿他们滥杀来说事。” 齐玄素微微一顿,骤然拔高了音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就要否定他们的正当性吗?有人说太平道用符水欺骗了这些百姓,可当时的朝廷就连这一碗符水都不愿意给。这些起义之人是因为自己的野心才拿起刀枪与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对抗吗?他们是为了占领土地、奴役他人、统治天下而战吗?不是的,他们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战。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就是杀猪宰牛,牲畜还要挣扎几下,更何况是人?” “不过塔万廷与黄巾大起义还是有着一些不同,后者是内部的矛盾,是同一个族群内部,肉食者与平民百姓的矛盾。而前者,还有两个族群之间的矛盾,一方是侵略,另一方是反抗侵略,当自己的家园被外来者侵占,当自己族人的性命被无情剥夺,难道不应该反抗吗?” “难道他们做出反抗的举动,发出愤怒的吼声,还要被认为是破坏了‘文明’吗?都要亡国灭种了,都要万劫不复了,还怎么‘文明’?难道要在墓碑上刻下‘至死文明’的墓志铭吗?” “与其无声无息地窝囊死去,何不奋勇起身?中原有句古话,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不要问我反抗的意义是什么,反抗本身就是意义。” 齐玄素的话音落下,下面立时响起了激烈的掌声。 名为努蔓的女子激动得脸颊通红,甚至是流下了两行热泪。 在座的西道门和塔万廷代表更是直接起身,以此来表明自己对齐玄素的敬意。 掌声持续了很久,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 齐玄素待到掌声稍稍停歇,继续说道:“我刚才就已经说过,道门始终站在公理和正义这一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道门始终代表了世界文明的高地。我们呼吁以更为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问题,但我们也不反对行使必要的正当权力。” “关于这次所谓的‘冲突’,我认为还是要往前追溯,看一看到底谁是对的,而谁又是错的,然后再来下定义。”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在关乎到生死存亡的问题,是容不得半点模糊的,更是不容颠倒黑白的。我们中原天朝,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亡国亡天下的经历,所以我们对于这一点感触极深,因为历史经验的教训太深刻了,是用数以千万计的性命换来的经验,血的教训,如果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能秉持一个坚定的立场和态度,那么必然会亡国灭种。” 齐玄素结束讲话之后,下方再次响起激烈的掌声。 毫无疑问,齐玄素的这次表态,会给他在塔万廷和西道门树立一个十分正面良好的形象,会有利于他在新大陆开展工作。 这次记者会结束之后,齐玄素也要离开玉京,赶赴新大陆。 第八十一章 圣约克 也许是因为几次乘坐飞舟遭遇意外的不好回忆,齐玄素这次没有乘坐飞舟前往新大陆,而是选择了一艘蒸汽铁甲船。 下栽幺从木黄小言兑继续阅犊泚嶂。枞橫尔说領姺洤蛧二十四尔时发补!! 当然,他并非以公开的身份乘坐此船,而是改换了一个身份。 值得一提的是,齐玄素这次的目的地并非南大陆,而是圣廷掌控下的北大陆。 不同于被圣廷经营上千年的西大陆,北大陆此时还处于一个“拓荒”的时期,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组织严密程度,都不足以支持圣廷完全掌控北大陆。虽然圣廷在名义上占领了北大陆,但实际统治十......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八十二章 东方人在圣约克 齐玄素下了客轮,明显感觉到态度上的不同。 因为他现在装扮成一个西洋体面人,所以无论是船员,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对他礼让客气,似乎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世界。 下栽幺从木黄小言兑继续阅犊泚嶂。枞橫尔说領姺洤蛧二十四尔时发补!! 可只要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另一方世界,就会发现并非如此,那些苦工和奴隶不仅要承受繁重的劳动,而且还有监工一类的存在,此时的他们就没有面对绅士老爷时的恭敬和谦卑了,血腥而野蛮。 其中也不乏东方面孔。 虽然道门对于贩奴是严厉禁止的,但还是有些人不幸被贩卖到了新大陆......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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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圣廷一直在暗中宣扬「道祸」,污蔑东方对于西方是威胁,西方应联合起来对付东方。甚至还诞生了一幅「名画」,身后生有双翼的使徒象征圣廷,带领象征着西方诸国的七位女武神,正站在海边,在海的彼岸,一条东方巨龙承载着一个盘膝而坐的东方人,正朝西方而来,并将其称之为「恶龙的咆哮」。 这个所谓的「排道法案」无非又是「道祸」的延伸而已。 至于这个法案是否能够落地,尚且不好说,如果是西大陆本土,圣廷必然不会让这个法案落地,不是因为圣廷宽宏大量,而是因为道门强大,圣廷并没有击败道门的把握,双方又有极为密切的贸易往来,反而不敢撕破脸皮。 只是新大陆的情况有些复杂。 虽然这里也是圣廷的势力范围,但这里也有流派的区分。 道门有三大流派: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每个大流派又分出许多支流,还有一些已经消亡的支流,比如阁皂道等等。 圣廷也是如此,在进入蒸汽革命时代之后,「蒸汽福音」开始迅速崛起,他们介于传统的圣廷流派和奥法议会之间,认为「蒸汽」是无上意志的恩赐,也是女神的福音,随着蒸汽被大加利用,蒸汽福音派也越发势大,尤其是在圣廷缺乏根基的新大陆得以广泛传播。 换句话来说,蒸汽福音派是北大陆的实际掌权者,他们在名义上归属于圣廷势力,实际上却拥有极大的自***力,必要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听从圣座的命令,也不会刻意与圣座步调一致。 众所周知,广义上的圣廷势力之所以会丢掉南大陆,是因为其内部发生了激烈的内斗,而内斗的双方又是谁?正是代表了圣座方面的传统势力与新崛起的蒸汽福音派势力对于新大陆的归属问题产生了分歧,最终导致了内斗。 在这一点上,蒸汽福音派倒是与西道门颇为相似。 如果西道门完全听从道门的命令,那么道门也不必专门派出一位天使去协调稳定局势了。 这一次,道门的表态其实多少有点被西道门胁迫的意思,道门并不想表明态度,最起码现在还不想,道门想要暂时维持现状,等到道门内部矛盾缓和之后再去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可是西道门和塔万廷的一系列行为已经造成了既定事实,让道门失去了辗转腾挪的空间,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表态支持,要么就是反对。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也只能选择支持了。 道门明确支持态度之后,西大陆本土的圣座方面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反而是蒸汽福音派因为直接利益受到威胁而反应极大,甚至要搞出排道法案这一套。 事实上,他们眼中的道教徒并非是远在东大陆的道门之人或者大玄朝廷,而是南大陆的西道门,这个法案其实是专门针对西道门的。 关于这一点,西道门肯定不会对道门言明,他们巴不得把道门彻底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所以肯定会渲染「排道法案」是对道门的宣战,以此来再次绑架道门。.z. 这个说法并不好听,甚至有破坏、离间两个道门「兄弟感情」的嫌疑,可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道门的利益很多,要兼顾到各个方面,不可能把所有精力全部投注在新大陆,这里只是道门众多事项的其中之一。而西道门无疑希望道门给予新大陆更多的关注和援助,那就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了。 根据清微真人和齐玄素掌握的情况来看,直到结果出现之前,他们只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有了一些推测,西道门和塔万廷并未将他们想要采取行动的想法正式通报给玉京,这就造成了道门的被动。 当然,西道门方面也 不敢太过火,如果激怒道门,导致道门放弃支持,那么将会招致西道门自身的毁灭,所以这种手段也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其实五代大掌教早已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五代大掌教在一次秘密议事中提出要严防外部势力干涉道门最高决策,这里的外部势力包括且不限于大玄朝廷、各国贵族、西道门、儒门、以圣廷为首的西方势力等等。 五代大掌教说,如果一个外部势力能够参与到大掌教归属的竞争之中,以此达到影响道门决策之目的,那么道门就会被这个外部势力所绑架,从而做出损害自身利益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次秘密议事,道门开始严格限制参知真人的出身,陈书华这类出身便再无晋升参知真人的可能。包括西道门和大玄朝廷在内,无权插手一切与推举大掌教有关的事宜。 道理很简单,如果西道门和大玄朝廷也可以影响大掌教的归属问题,那么所有的大掌教候选人都要向他们示好,通过损害道门的利益来争取他们的支持,如果哪个大掌教候选人不愿意妥协,那就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反而他的竞争对手会得到相应的支持。长此以往,就会形成谁也不敢触动这两方利益的怪现象,西道门和大玄朝廷反而会成为道门的祖宗。 五代大掌教干脆把这个缺口给彻底堵死了,只要是以上这些出身,只可止步于二品太乙道士,不可逾越。反而是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寒门子弟,不受任何限制,可以走得更远,甚至是登临大掌教之位。 所以陈书华要么做一辈子的首席,要么就只能去死了。 五代大掌教离去之后,这些规矩有所松动,李家又开始联络西道门和前身是北道门的大玄朝廷,不过惯例仍旧存在,未被打破。 既然无法从内部高层影响道门的决策,那就只好从外部通过「势」的变化来影响道门了。 齐玄素收回思绪,透过玻璃车窗望向上方的浮岛,问道:「那些浮岛是什么?」 斯特劳尼顺着齐玄素的视线望去,随即笑道:「那是上城区,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居住在上面。据说在帝国最为辉煌的时候,曾经有一座浮空城,可惜那座浮空城已经陨落了,这些浮岛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 这里所谓的「帝国」,是指那个曾经统一了西大陆的大帝国,也就是西海以西的大秦帝国。 齐玄素道:「圣约克五个城区中的核心区域被命名为中城区,如此说来,还有一个下城区?」 斯特劳尼点头道:「的确有一个下城区。在圣约克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一次严重事故,造成了巨大的爆炸,又因为其地下的过度开采,导致了大量的地下空洞,最终在两个条件的影响下,部分城区分别沉入了地下和海底,形成海底城市和地下城,统称为下城区,分别与地上的中城区、天空中的上城区相对应。」 「对了,在下城区中,保留了最完整的蒸汽工业体系。」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仅就我目之所及,已经是蒸汽滚滚、烟雾缭绕,我实在不敢想象,一个保留了完整工业体系的地下城,又该是怎样的景象,是活人能够生存的地方吗?」 「用东方人的话来说,阁下当真是洞若烛照,一眼就看穿了事情的本质。」斯特劳尼微微一笑,「可是没办法,工业的生产离不开发达的运输系统,外面的确是有广袤的地域,可那些地方没有铁路,也没有河流,怎么能发展工业呢?而圣约克,不仅有北大陆最完善的铁路体系,而且处于河流入海口的位置,无论是内河运输,还是海运,都极为发达。」 齐玄素接过话头:「所以哪怕是把工厂建造在圣约克的地下或者海底,也好过建造在其他地方的地面上。」 「是这样的。」斯特劳尼说道,「可以说,圣约克的繁 华是建立在下城区的苦难之上。」 齐玄素望向斯特劳尼:「看来你很清楚这一点。」 「不仅我很清楚,事实上所有的议员、主教都很清楚。在圣约克,这是一个无法回避又不能轻易触碰的话题。」斯特劳尼耸了耸肩,「用教士们的话来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齐玄素又问道:「下城区的人,能活多少岁?」 斯特劳尼想了想:「我没有详细了解过,可能是二十五岁?也可能是三十岁,总之大多数人都无法活过三十五岁。」 齐玄素继续望向窗外:「所以需要大量的奴隶。」 斯特劳尼道:「奴隶在种植园那边是财产,而在这边仅仅是消耗品,就像煤炭和黑水。在竞价方面,种植园总是占据优势,毕竟他们那边比较保值,算是一种长线投资,更舍得出高价,奴隶贩子也更倾向于把奴隶运到南方。」 齐玄素指了指外面街道上的钢铁卫士,问道:「为什么不用这些钢铁人替代?」 斯特劳尼随之望去:「那是柯尔特公司开发的柯尔特人形蒸汽兵器,代号‘执法官。这种铁皮人有说不尽的好处,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价格。也就是花着纳税人的钱的市议会才能大量购置。」 第八十四章 斯特劳尼 「我怎么听说柯尔特是一家火器公司,专门卖手铳的。」齐玄素从这些铁皮人身上收回视线。 「多线发展,拓展业务。」斯特劳尼道,「说到火铳,柯尔特公司最近还推出了一款最新的蒸汽步铳,蒸汽包缩小了两倍,大大减轻负重,赠送附魔刺刀,不知道阁下有没有兴趣?」 「没兴趣。」齐玄素摇了摇头。 东方的火铳和西方的火铳是两个流派,前者专注在弹丸上做文章,本质上是符箓,后者专注于火铳上本身,甚至逐步取消了弹丸的概念。 齐玄素还是更喜欢东方火铳。 世道总是在发展,东方在发展,西方也在发展,不可能上千年过去了,还停留在农耕时期。 平心而论,西方的步子要更大一点,这是客观事实。 大魏年间,还是儒门掌权的时候,西方人就已经频繁出现在东方世界,越来越有侵略性,不少士大夫皈依了圣廷,西学之风渐渐兴盛,甚至会向西洋人购买火器。 近二百年以来,虽然道门大力发展造物工程,但也没少向西方师夷长技,导致道门多了许多西式的习惯。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儒门的至圣先师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马车缓缓停下,一座漂亮的独栋宅邸出现在眼前。 黑色的铁栅栏,绿色的草地,漂亮的喷泉,以及一座明显带着巴洛克风格的二层小楼,充斥着豪华和享乐主义的色彩,重视雕刻与绘画。 齐玄素拄着手杖走下马车:「你们这边就这么张扬吗?」 斯特劳尼笑道:「既然浮空岛都能明晃晃地公示于众,这又算什么呢?我听说东方人总是讲究节俭,哪怕拥有无尽的财富,也要在表面上装出清贫的样子,以此来表现自己的道德高尚。」 齐玄素对此不置可否:「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一种正确。」 「政治正确。」斯特劳尼笑了笑,「我知道,每个地方都有相对应的绝对正确,不容许半点质疑,而我们也都很清楚一点,权力只向权力的来源负责。」 齐玄素道:「道士的权力来源于上层的任命,所以他们往往只向上负责。你呢?你的权力不是来源于所谓的选民吗?」 斯特劳尼纠正道:「严格来说,是公民,或者说,自由民。所有公民都是平等的,而所有公民也都是富足的、体面的。一旦一个公民不再富足,比如说负债,或者是破产,他就会从这个阶层滑落。那些被流放的人、被驱逐的人、没有合法身份黑户、流浪的人、少数族裔,以及奴隶们,都不属于公民。只有公民,才拥有神圣的投票权力。」 齐玄素又问道:「女性公民呢?」 「很遗憾,暂时没有。」斯特劳尼耸了耸肩,「最近,很多夫人小姐都在宣扬妇女投票权的主张,她们大声呼喊,她们走街过巷,这是很多先生所不认可的,甚至有一位夫人还因此被杀害了。不过我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妇女会拥有投票的权力,不过要等到那些铁皮人能够取代男人的时候。东方世界呢?」 齐玄素道:「东方好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道门,男女是平等的,甚至女人还会有一些优待,不过这种优待的代价是女人无法触碰最高权力,最起码还从未有过女人担任大掌教的例子,也许我会在几十年后的未来见证历史,也许不会。至于大玄朝廷,女人没有做官的权力,就像你们这里没有投票权。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桌上也拿不到。只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获得对应的权力。如果权责不对等,那么就会引起混乱。」 齐玄素和斯特劳尼一起走进了斯特劳尼的宅邸。 他的管家已经出来迎接两人。 齐玄素很自然地将随身行李交给管家,摘下礼帽,放下手杖,脱下外套,只剩下衬衣和马甲。 斯特劳尼亲自取出一瓶酒:「亲爱的达奇,你有什么安排?」 齐玄素想了想:「我很想去下城区走一趟,见识一下所谓的地下城和海底城市。」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斯特劳尼将一杯酒倒满,「这不是一位绅士该做的事情。」 齐玄素并不意外:「既然下城区不行,那么上城区呢?」 斯特劳尼道:「这个倒是可以,在两天后,会有一场慈善晚宴在上城区举行,我可以带你一起出席。」 齐玄素问道:「慈善晚宴?具体是做什么的?」 斯特劳尼用夸张的语气说道:「这是为了保护东海岸的鹿群而举办的募捐活动,教士们也会出席。」 齐玄素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讥讽:「东方人用清贫来展示道德,西方人就是这么展示道德?」 斯特劳尼笑道:「正是,他们可以无视脚下的毒气和奴隶,却硬要为鹿挤出几滴眼泪,我愿意称之为伪善。如果他们果真是这么道德高尚,那么我又怎么会与阁下站在这里说话?我应该向教堂举报揭发阁下的身份才对。」 紧接着,斯特劳尼话锋一转:「事实上,这笔募捐款项的半数左右会进入教堂的账目,另外半数款项则会被汇向南大陆,用于支援那里的女神会传教士。」 这位议员阁下是典型的西洋人,金色的头发被整齐地梳成背头,打了头发油,一丝不苟,条理分明,他的眼窝深陷,眼珠湛蓝,鹰钩鼻子,用中原人的话来说,颇有鹰视狼顾之相。 他身上的礼服异常华贵,用的是来自卢恩国的派乐蒙料子,加上做工和金丝等装饰,一身就要五十二个金克朗。他的怀表、手杖、戒指、眼镜、礼帽、皮鞋,加起来便要数百金克朗——这已经是许多所谓中产之家的小半家产了。 这样一个精英人士,本该是无条件拥护的圣廷的,可他却对圣廷恨之入骨,甚至不惜投入道门的怀抱。 事实上圣廷并没有对不起他,虽然圣廷谈不上太多的法治精神,但处决他的父亲还真不能算是冤假错案。他由此家道中落,跌落尘埃。苦难并没有磨砺他的心智精神,更没有让他幡然悔悟,反而是巨大的落差滋生了仇恨的种子,最终让他走向了极端。 人性总是一样的。 齐玄素无意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而道:「距离你说的慈善晚宴还有两天的时间,我的时间不多,并不想空等两天,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斯特劳尼说道:「我的建议是参加一次布道,毕竟教士们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统治者,就如道士们统治着东方,与他们打好关系总是没有坏处,你说呢?」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下午,齐玄素和斯特劳尼乘坐马车来到了里士满区的圣保罗大教堂。 在大教堂的后方便是圣约克的标志建筑女神像。 圣廷的首主教大概相当于道门的五品道士,其上还有大主教、都主教,分别对应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再往上,就是对应「金阙」的「枢机」,普通真人对应枢机执事,参知真人对应枢机司铎,平章大真人对应枢机主教,副掌教大真人对应宗主教,以及大掌教对应教宗。 蒸汽福音派的牧首坐镇圣弗朗西斯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则由一位枢机主教主持。 不过这位枢机主教一般不会出现在教堂之中,更不会亲自给信徒们布道,他通常都在上城区的浮岛上,如其他大人物一般,高高在上,俯瞰着这座蒸汽的城市。 一般情况下,只有都主 教或者大主教负责布道,而参与布道的信徒也并非普通信徒,大多都是这座城市中的厉害角色。 齐玄素走下马车,整理了下胸前的手帕和表链,推了下单片眼镜,拿着手杖走入装饰有彩绘玻璃的大厅。 教堂里的光线骤然一暗,生出庄严肃穆之感。 一排排的座椅,巨大的管风琴,以及用彩绘玻璃拼接出的女神像,只见她双手拄剑而立,背后并非传统圣徽,而是象征着蒸汽的齿轮。 斯特劳尼和齐玄素在后排找到位置,摘下帽子,聆听布道。 齐玄素倒是没有充耳不闻,他其实很乐意了解圣廷的力量来源。毕竟男人的三大追求,分别是力量、权力、女人。 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力量,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比如说三劫仙人。 只是这样的力量太过稀少了,近乎于不存在,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追逐权力,拥有了道门,凭借千万人之力,仍旧能够改天换日。 只有既无法追求力量又无法追逐权力的人,才会将全部精力花费在女人身上。 齐玄素从很早就知道一件事,他这辈子别指望追求力量了,就他这个资质,成就天人都费劲,更不要说仙人了。哪怕有了「长生石之心」之后,一条断头路,也不敢奢求盖世无双的武力,那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权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失望了,这些布道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只是单纯在说一些正确的废话。 很快,布道结束,斯特劳尼领着齐玄素来到奉献箱前。 斯特劳尼放入了一张面额十个金克朗的纸钞,齐玄素则放入了五个金克朗。 这可不是鹰洋,而是金克朗,是金币。 这让负责布道的大主教脸上浮现笑意。 然后斯特劳尼将齐玄素引荐给了负责布道的大主教。 第八十五章 斯旺森 无论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如今都是典型的二元结构,即超凡与世俗分开。 太上的归太上,皇帝的归皇帝。 这里把太上换成无上,是一样的意思。 这样也解决了一个十分实际的问题,那就是文明与道德的问题。随着世道的发展,开疆拓土变得困难重重,杀戮往往是抹除问题的最省力办法,可无端的杀戮不仅会承受道德的谴责,而且会留下很大的隐患。 这种二元结构便能解决开疆拓土的问题。 就拿东方世界来说,虽然大玄是东方世界最强大、最核心的国家,是东方世界的主体,但大玄并未吞并苇原国、大虞国、扶南国等小国,这些小国只是大玄的藩属国,接受大玄的册封,仍旧是自己管理自己的国家,两者属于朝贡体系,所以大玄并非所谓的侵略者。 道门则是维系这个朝贡体系的关键,你们虽然分属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族群,但都信奉道门,同处一个文明,以文明和信仰为纽带,将东方诸国紧紧团结在以道门为核心的朝贡框架之下,共同组成了东方世界。而道门的根基在大玄,所以才说大玄是下道门。如果道门是屋顶,那么大玄就是顶梁柱。 同理,西方世界也是这么做的,无非是西方诸国团结在以圣廷为核心的框架之下,所以才有以圣廷为首的西方势力的说法。不同之处在于,西方在大秦帝国崩溃之后缺少一个能够服众的主体大国,于是经常出现西方诸国乱战的局面。 现在看来,控制着北大陆的卢恩国有可能成为这个新主宰,可卢恩国与圣廷的矛盾则无法忽视。 不要忘了,「蒸汽」正是发源于卢恩国的奥法议会,蒸汽福音派又与奥法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更像是传统圣廷与奥法议会共同孕育的叛逆孩子。就连圣约克的命名,也是来自于卢恩国的约克公爵。 从这一点上来说,教士们和世俗的贵族们都是统治者,只是所处的位置并不相同,承担的责任也有区别。 这位大主教名叫奥维尔·斯旺森。 按照西洋人的习惯,熟悉的朋友可以称呼名,不算熟悉的朋友就称呼姓加尊称。比如斯特劳尼便称呼齐玄素为「达奇」,而非「范德林德先生」。在外人面前,齐玄素也要称呼斯特劳尼为「约西亚」,而非「斯特劳尼议员」。毕竟两人在名义上是少时的好朋友。 此时齐玄素便称呼大主教为「斯旺森主教」,而非「奥维尔」。 这与东方的表字颇有异曲同工之处。正如大多数人要称呼齐玄素为「齐真人」、「齐首席」,而非「玄素」、「天渊」。 斯旺森向两人发出邀请:「如果两位还有充裕的时间,那么我们可以去小厅共同探讨一些神圣教义方面的问题。」 「荣幸之至。」斯特劳尼将礼帽放在胸口前。 同样是大主教,分量也是不同的。就如陈剑仇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因为是齐玄素的秘书,便是好些三品幽逸道士也要主动结交他,甚至是讨好他。 斯旺森作为圣保罗大教堂的大主教,一位枢机主教的嫡系下属,自然不是一般的大主教可比,哪怕是斯特劳尼这位市议会的议员,也要主动表达善意。 在斯旺森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位于大厅之后的小厅之中,这里摆放了浮雕着花藤纹理的茶几和柔软舒适的沙发,更像是客厅,而非宗教场所。 齐玄素还注意到,这里墙壁上悬挂的圣徽是有些特别的,由三个齿轮拼凑成一个倒三角的图案,而非传统的倒三角。 斯旺森坐在单人沙发上,望向齐玄素:「这位先生似乎不是本地人。」 「我是从卢恩来到新大陆的。」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就在昨天,刚刚登岸。」 斯特劳尼补充道:「达奇是我少时在旧大陆的朋友,如今想要来到遍布机会的新大陆谋求更好的发展。」 西洋人口中的「旧大陆」特指西大陆。 斯旺森笑道:「议员阁下说的没错,这里的确遍布机会。旧大陆的伦底纽姆被誉为世界之都,而圣约克将会是未来的世界之都,现在的自由之都。」 齐玄素疑惑道:「自由之都?」 「当然是自由的。」斯旺森张开双手,「以圣座教宗为核心的圣廷是整合旧大陆的‘大传统,但在此之外,各地区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小传统。当他们在教义或组织上表现为对‘大传统的反动之时,过去的异端裁判所,如今的裁判部,便将其裁定为异端。」 「异端裁判所频繁地在旧大陆各地追捕异端,可潜流已经形成,所谓‘异端与地方诸侯们结合在一起,引起圣廷更大的震荡。卢恩作为旧大陆的离岛,与圣座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圣历一千三百年,卢恩与奥法议会制定《圣职委任法》,规定主教及其他教职的选举不受教宗的干预。」 「正因如此,蒸汽福音认为,圣廷不应以教宗和枢机主教们为核心,无上意志的全体选民才是其核心。圣廷唯一的领袖是女神,而不是教宗。在新大陆,我们废除了裁判部,主张一个罪人得到拯救,唯独是出自无上意志造物主的恩典,单单藉信心靠女神而不是依赖个人行为。这有别于旧大陆圣座认为人要蒙恩得救除信心之外,亦必须加上足够的善功补赎之教义。故而这里更为自由,更为宽容,更为开放。」 齐玄素提出了疑问:「可是我听说,这里即将推出一项针对道教徒的法案,并且广场上已经竖立起了火刑架……」 斯旺森闻言笑了起来,目光就像在看一只迷途的羔羊:「异端是异端,异教徒是异教徒,不能混为一谈。」 斯特劳尼不动声色地顺势转移了话题:「说到道教徒,主教阁下如何看待最近的世界局势?」 斯旺森顿了一下,向后靠在椅背上,然后才说道:「旧大陆的历史,从皇帝到第一公民,总是崇尚征服,而这位来自东方的大小姐,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总是戴着黑色丝绸手套坐在丝幕后面,不肯出来,真是稀罕。她过于早熟,身边都是文明程度不如自己的野蛮人,于是高傲地认为自己就是太阳,所有的利益都得主动向太阳奔来,而不是太阳向他们奔去。」 齐玄素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夸赞东方,更像是嘲讽,形容东方像贵族小姐一样既高傲又软弱。 不可否认,自大晋以来,东方的确进入了一段相当长的衰退时期,远远无法与李氏王朝相提并论。 斯特劳尼微笑着说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软弱的‘儒失去了东方世界的权力之后,一切都变了。」. 斯旺森赞同道:「是的,一切都变了。儒教徒们缺少冲突的经验,即使有强大的力量也常常用于对内,而非对外。不过道教徒们比儒教徒们更擅长斗争,早在很多年前,‘道就认识到,她将会成为这个世界唯二的主人之一,但她当时并不愿意摘下她的丝绸手套。如今,高贵的东方女王要摘下她那昂贵的丝织手套,加入这场争霸游戏了。」 齐玄素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接下来,又闲谈了一些其他内容。 斯旺森主教无意中提起了下城区。 正应了一句话,权力不存在真空。权力已经填满了上城区和中城区,不过下城区的恶劣环境导致地面上的老爷们不愿意进行深入管理,只要赚钱就够了,使得这里存在着相当大的权力空缺。 于是黑 帮就应运而生了。 在下城区存在着四个黑帮巨头:乞丐王、屠夫、猎犬、男爵。 这四位黑帮巨头组成了一个松散联盟,共同管理下城区,填补老爷们留下的空白,实际上行使了市议会的职能,因此被戏称为「下议会」。 当然,这四个黑帮巨头并非无根浮萍,其背后也有深层的利益牵连,甚至可以牵扯到上城区。 正因如此,当四个黑帮巨头不再和睦相处的时候,下城区固然是地动山摇,中城区也会感受到一些轻微的震感。 最起码,斯旺森大主教就感受到了。 这让齐玄素愈发想要去下城区走上一趟,以他现在的身份当然不行,不过不要忘了,他除了是一位造化武夫之外,还是一个造化散人。 造化武夫可以随意改变体貌特征,造化散人则可以分化出另一个自己——兵解化身。 两个人,两条路,两个视角。 诚然,初窥门径的兵解境不能让化身长时间存在,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关键还要看以什么为寄托物。 如果是一件仙物呢? 如果这还不够,那么再加上一个附加条件,如果是一件有了自主意识的仙物呢? 没错,齐玄素依靠的正是五娘,哪怕没有齐玄素,五娘也能长期独立存在。 如果齐玄素以五娘为寄托物,那么与其说是齐玄素的兵解化身,倒不如说齐玄素附身在五娘的身上。亦或者说,齐玄素与五娘共用一个身体。 齐玄素一心二用,一边认真聆听斯旺森大主教的谈话,一边开始考虑兵解化身的可行性。 第八十六章 兵解化身 离开圣保罗大教堂之后,齐玄素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情,斯特劳尼不必知道。 虽然圣约克是在一位牧首的注视之下,但也不必太过在意。毕竟玉京还是在数位道门仙人的注视之下,到底让古仙们潜了进去。 神灵和仙人们可以做到密切注视一切,不意味着他们乐意这么做,也不会这么闲。 比如兰大真人,升龙府还是在他的注视之下呢,他老人家还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差点被人家掏了老窝。 回到斯特劳尼的宅邸之后,齐玄素设下禁制,隔绝内外,然后取出了「七禽五火扇」。 五娘,七娘。 乍一听,还以为两人是姐妹。 不过七娘不吃亏,毕竟五娘是几百岁的人了,比三大阴物还要古老。 五娘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五娘。 五娘没有反对:「这样也不是不行,我可以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你,而我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存在。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两个也可以互换,即我来掌控身体,你成为旁观者。你是上司,权限在你的手里,你说了算。」 齐玄素并不谦让:「就这么说定了。」 「用你的兵解法吧。」五娘一挥袍袖,「我会全力配合。」 话音落下,五娘缓缓消失不见。 齐玄素开始施展散人的兵解之法,早在婆罗洲的时候,齐玄素就通过「希瑞经」书页提前体验过造化散人的手段,此时再用自然是轻车熟路。 只见「七禽五火扇」本身开始变化,逐渐变成了另一个齐玄素的模样。 不过这个齐玄素和五娘是一样的打扮,星冠羽衣,一派古道士的模样。 「这可不行,还得微调一下。」齐玄素来到这个兵解化身面前,手指抚过脸庞。 随着齐玄素的动作,这个化身也开始发生变化,从东方人相貌逐渐变为西方人相貌,不过并非齐玄素现在伪装的样子,而是满头白发,皱纹横生,没有胡子。 衣着也随之变为西方冒险家们的衣着。道冠变成了帽子,并非绅士们偏爱的高筒礼帽,而是软毡帽。道袍变成了及膝长外衣,里面没有马甲,只有略显肮脏的蓝色条纹衬衣,背带裤,带有马刺的皮靴,骑行手套,左右佩有铳套的外腰带。没有怀表,没有手帕,没有胸针,也没有戒指,没有一切不必要的东西。 典型的亡命徒模样。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齐玄素略微思量,「就叫何西阿吧,何西阿·马修斯。再装配两把火铳和一条子弹带。」 这就够了。 一瞬间,齐玄素的意识一分为二,开始逐步掌控这个化身。 这不同于斩三尸化身,这就是齐玄素自己,一个自己,两个身体,就算交谈,也等同于自说自话。 不过与正常的兵解化身不同,齐玄素的兵解化身里还有一个旁观者,便是五娘。 也正因为五娘的存在,齐玄素感受到了化身中远超本尊的力量。 伪仙阶段。 这是来自于大掌教仙物「七禽五火扇」的力量。 齐玄素让本尊继续留在斯特劳尼的宅邸之中,被命名为何西阿·马修斯的化身则化作一阵轻烟离开了此地,随风融入到外面的滚滚蒸汽之中。 很快,齐玄素飘荡出了里士满区的富人区,或者说贵族区,来到了平民区。 他在一条无人的小巷中重新凝聚成人形,离开小巷,走在平民区的大街上。 忽然之间,齐玄素发现五娘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五娘还是女冠模样 。 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只是不等他开口发问,五娘已经主动解释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共享感官,我只存在于你的识海之中,是虚幻的。换而言之,除了你之外,别人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也只有你能够与我进行交谈。」 「懂了。」齐玄素微微点头,继续前行。 相较于安静的富人区,平民区就要热闹许多,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在平民区也可以看到教士们的身影,当然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主教们,而是一些底层教士,随便找一个垫脚的箱子,站在上面,开始向过往的行人进行布道,不时有人驻足聆听。 此时便有一个普通教士在向行人宣扬奥术和魔法的危害。 奥术的力量被人类滥用,腐蚀了人心,耗尽了资源,让一个个文明分崩离析。 齐玄素听了一会儿,相当不以为然:「这套说辞可以套用在任何事情上,道术、神术、造物、机械、蒸汽,什么被滥用都会有问题。关键还是人。他倒不如说,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虽然也是陈词滥调,但好歹是实情。」 五娘讥讽道:「人是惯会推卸责任的,不说是其他东西的错,难道承认是自己的错?没教好孩子,怪老师,怪环境,怪玄圣牌,怪话本,怪孩子愚笨叛逆,唯独不会怪自己。」 齐玄素忽然想到了小殷:「你说的没错。」 两人继续前行,寻找前往下城区的道路。 这里并不像圣廷所宣扬的那般美好,哪怕是平民区,也不乏流浪汉,繁重的劳动让人不堪重负,严重损害了健康,总是带着疲惫的神态,而微薄的收入又让这里的人总是满怀焦虑,谈不上体面。 如果仅仅用一个中城区作为标本,就能涵盖所有,那么道门用玉京作为标本,岂不是人间处处皆是仙境? 齐玄素继续与五娘交谈:「从圣人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希望天下大同,所有人都好。可这是不现实的。从敌人的角度来说,圣约克的上层越是腐朽,底层越是苦难,对我们就越是有利,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摧毁它,或者占领它,何尝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五娘并未附和齐玄素的说法,而是讥讽道:「更重要的一点,这会成为你的丰功伟绩,青史留名。」 齐玄素半是玩笑道:「若是名可垂于竹帛,大丈夫死而无憾了。」 五娘啧啧道:「不过话说回来,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何尝不是一件快意之事?」 「你的想法很危险,这种话是不合适的。」齐玄素道,「道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黄巾起义的道门了,你说的公卿,又是谁呢?」 五娘有些惊讶:「警惕性很高啊,齐真人。」 齐玄素表情平静:「祸从口出,不警惕,容易被人家拉下马来。」 五娘又出现在齐玄素的另一边:「可这里不是道门的地盘。」 齐玄素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让我们……」五娘伸手一指周围,「把圣约克烧成灰!」 齐玄素算是看出来了,五娘表面上高冷,生人勿进,实际上是天生的火命,她似乎对燃烧非常感兴趣,比如那句诗,踏不踏公卿骨无关紧要,关键是要烧成灰。 火焰在于燃烧。 齐玄素不再跟五娘斗嘴,推门走进了一家酒馆。 这里人声喧闹,充斥着劣质酒精和汗臭混合在一起的浑浊味道。 齐玄素径直走向柜台,在那后面,有一个肥硕的「庞然大物」,就像一座小型的肉山。 作为一个江湖人,齐玄素直接挤开其他人,把手肘搭在柜台上,举止粗鲁,这里不是什么上流社会,这才是常态。 那几个被挤开的人看到齐玄素腰间明晃晃的火铳之后,都明智地选择了息事宁人。 「什么事?」酒保已经对于这种行为习以为常。 齐玄素开门见山:「我想去下城区。」 「去那里做什么?」 「与你不相干。」 「外乡人?」 「不相干。」 「不知道。」 「多少钱?」 「你说什么?」 「给个痛快话。」 酒保停下了擦拭酒杯的动作:「五个金克朗。」 齐玄素皱起眉头:「仅仅是指个路而已。」 「就这个价。」酒保继续擦拭手中的玻璃酒杯,「谢绝还价。」 齐玄素并非在意那五个金克朗,而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冤大头、一只肥羊,这不会带来危险,却会引来麻烦。 当然,齐玄素作为一个临时的伪仙,上天遁地并非难事,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潜入进去,可他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一些特殊的警戒禁制,这座城市可是有牧首坐镇的,所以他还是想要通过一些比较正常的途径进入地下城,尽量不引起蒸汽福音的注意。. 这种黑市上的门路,自然违反了圣约克的法律,可是不会引来高层教士的注意。 齐玄素问道:「能够保证可靠吗?」 「那是当然。」酒保压低了声音,「这原本是一条用于走私的地道,前些年被发现了,市议会下令炸塌了地道。不过后来又有人把它重新挖通了,再想走货是不成了,走人还是没问题的。」 齐玄素假装犹豫思考了片刻,最终取出了五个金克朗——有零有整,透出拮据的味道,却也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毕竟财不露白。 齐玄素不忘按住腰间的手铳握柄,再加一句威胁:「要是出了什么问题……」 「保证全额退款。」酒保收起一把零钱,「跟我来。」 。 第八十七章 地下城 这条原本用于走私的地道拥有多个分支和多个出入口,说是地道,实际上类似一个地下迷宫,市议会不可能将地道全部炸毁,那会引发大面积的结构性崩塌,他们只是炸塌了几个关键节点,堵住道路,这才有了重新挖开的可能。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已经彻底崩塌,所谓的重新挖开也只是可容一个人勉强通过,无法铺设轨道,自然也无法大规模运送货物。 于是走私就变成了偷渡。 在这个酒馆的酒窖里就有一个通往地道的入口。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会知道,并非齐玄素用神念把这个地方扫了一遍,而是江湖人的经验了。 在中原江湖有一句话,叫作: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话未必完全正确,却有一定的道理。人性都是相通的,酒馆、客店这种场所天然会聚集三教九流的人物,多半会有一些灰色的门路。.z. 这家酒馆没有,齐玄素再找另外一家就是了,总会有的。 现在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随便找的第一家就正中目标。 因为酒馆老板的身躯太过胖大,所以他没有亲自给齐玄素带路,而是叫来了一个瘦弱的伙计带路——姑且用这种称呼吧,更符合东方人的习惯。 伙计移开一个沉重的酒桶架子,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地道入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其中。 地道一路往下,通向下城区中的地下城。 开头的部分,还算是比较完好,有着明显的人工修整痕迹,不过越是往下,就越是粗糙,正如酒馆老板所说,这里曾经被炸毁,重新开凿的部分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勉强通行,凹凸不平的地面,各种交错的乱石,甚至还有原本用于支撑地道的断裂钢筋,如同根根尖矛,横七竖八地拦路。若是不小心被刺穿,必然会造成大出血。 这种环境,别说运送货物,就是行走也要小心翼翼。 因为并非是通过吊箱垂直上下,而是一个倾斜角度向下,所以地道十分漫长,又有许多岔路,足足走了三个小时,齐玄素才走到地道的尽头。 当那个伙计推开隐藏出口的遮蔽物时,外面有微弱的亮光照了进来。 地下城终于到了。 伙计没有离开地道的意思,而是做了个「请」的动作。 齐玄素弯着腰,走出狭窄的地道出口,看清了外面的景象。 这是一条阴暗的小巷子,比地上世界的小巷还要逼仄,因为地上的巷子好歹还能看到头顶窄窄的一线天,可这里是地下城,头顶就是黑暗的穹顶,虽然穹顶比房屋要高一些,但也相当有限。 这里的穹顶并非天然形成的洞窟模样,而是被人工二次加固,可以看到钢铁梁架的痕迹,如蛛网一般密布并向四周延伸看来,一眼望不到尽头,钢架下方悬挂着许多通过奥术长久维持的光源。 地面上宣扬奥术的危害,地底下用起来却是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齐玄素走出小巷,巨大的喧闹声如泼水一般朝着齐玄素涌来。 竟是一处闹市。 各种摊贩,各种来往行人,不乏客店、酒馆、娼馆、赌场等场所。 齐玄素只是略微打量,便大概明白了。 如果将地下城类比玉京,那么这里就是太清市,玉京并不喧闹,许多坊都是安静得吓人,比如太上坊,大白天也看不到几个人影,可太清市是例外。 这个地下城绝谈不上繁华,本质上是个巨大的作坊,可总会有一两个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的地方。 这倒是省事了。 齐玄素离开小巷,融入到人群之中。 地下城有个好处,疏于管理,便无法无 天,很多见不得人的营生,有碍于道德体面的生意,都会在这里进行。所以这里也有很多亡命徒,齐玄素这种打扮并不会引人注目。 五娘又出现在齐玄素的身旁,环顾四周:「这就是所谓的地下城,看起来像个大号的地下洞穴。」 齐玄素没有说话,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 他此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些情况,而不是非要探听什么机密情报。 接下来的一天,齐玄素一心二用,一边扮演体面的绅士达奇·范德林德,与市议会议员约西亚·斯特劳尼结伴前往圣保罗大教堂,聆听大主教奥维尔·斯旺森的私人讲经。另一边扮演冒险者亡命徒何西阿·马修斯探索下城区地下城,见识了满是毒气和废水的地下工厂,以及那些重病在身、命不久矣的工人和奴隶们。 工人和奴隶还略有区别,奴隶大多从事没有技巧的重体力劳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工人则负责一些技术性的工作,拥有一些简易的防护措施,比如聊胜于无的净化口罩。那些集市一类的贸易场所都是靠着工人支撑起来,因为工人拥有薪水和一定程度的自由,甚至可以被许可离开下城区,奴隶则什么都没有。 也许该去海底城市看一看。 齐玄素如此想着,第二天仍旧在地下城四处游荡。 就在此时,铃声打破了寂静,摇晃灯光撕碎了黑暗,一辆挂着煤油灯和铃铛的华丽四轮马车飞快驶来。不比地上,在地下城中,马车可是十分少见的,能使用马车之人通常意味着身份和地位。 「找你的。」五娘出现在齐玄素身旁,双手抱在脑后,宽大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两条小臂。 齐玄素道:「我也没做什么,这就被人盯上了?」 伪仙会被人盯上,看似不讲道理,其实很讲道理。齐玄素没有隐身,也没有四处挪移,就是如普通人行走在街上,地下城中的普通人完全能够看到齐玄素,有心人自然能掌握齐玄素的行踪,并且上报给一些地头蛇。 这当然是齐玄素有意为之,还是那句话,他不是高来高去刺探情报的,脚踏实地才能了解一些比较真实的情况,这也是大人物们偏爱微服私访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站在原地等待。 果不其然,马车在齐玄素的身旁停下了。 车门打开,从马车上走下一位绅士,雪白的衬衣,黑色的燕尾服,精致的领结,可以照出人影的皮鞋,一尘不染的白色手套,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白发,深重的法令纹,风度翩翩,与整个地下城都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应该出现在中城区,而不是下城区。 齐玄素装模作样地按住腰间的手铳握柄,摆出警惕姿势:「你是谁?」 五娘双手抱胸,啧啧道:「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除非这个老绅士就是蒸汽福音的牧首,否则齐玄素都有信心一战,如果是牧首亲至,甚至不必牧首,换成是枢机主教,一把小火铳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齐玄素还是很好扮演了自己的角色设定,一个冒险家亡命徒。 「我是一位管家。」老绅士做出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奉主人的命令,来邀请阁下去他的宅邸。」 齐玄素问道:「我认识你的主人吗?」 五娘说道:「这还用问?肯定就是四个黑帮头子之一,除了他们,谁还能用这种马车和管家?在这四个黑帮头子里,乞丐王可以排除了,乞丐和这种管家完全格格不入,乞丐王应该是表现得比较接地气,收拢人心。屠夫和猎犬也不太搭调,这两个应该是那种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的类型。倒是男爵,一个黑帮头子还要弄个贵族头衔,附庸风雅,看起来比较符合。」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还要装一下:「你的主人,是四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之一?」 「是的。」老管家也不装了,「我的主人正是‘男爵,统治着下城区的四位先生之一,阁下愿意接受我的主人的邀请吗?」 齐玄素表现出犹豫和迟疑,好像在内心纠结,有心拒绝,又畏惧男爵的名声,最终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荣幸之至。」 老管家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齐玄素坐上马车,车门关闭,又有低垂的车帘,顿时与外隔绝了,看不到前往什么地方。 五娘出现在齐玄素对面的位置,双手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我们先拿这个什么男爵开刀,把他烧成灰,再烧其他三个,一个不留。」 齐玄素道:「你有点太极端了。」 五娘诧异道:「极端吗?我可都是跟他们学的。」 齐玄素不再搭理五娘。 他发现道门的女人多奇葩,七娘、小殷、五娘,各有特点,贪财吝啬、贪玩贪吃、喜欢烧成灰。 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不知转了多少街巷,终于停下。 这里只有一座典型的贵族住宅,有庭院,主体是二层的尖顶建筑。只是地下世界不适合绿草生长,庭院里种植着黑色的夜露草,再加上周围的黑暗环境,只能靠灯光照明,阴森非常,像是话本中的吸血鬼宅邸。 齐玄素走下马车,随着管家走进庭院。 这里盘踞着许多明显不是善类的帮派分子,不过十分畏惧这位管家,并没有任何阻拦举动。 两人来到二层的建筑的大厅,抬眼可以看到二楼上有一个风度翩翩的白发老者凭栏而立,俯瞰大厅,与老管家相比,老者就要随意许多,没有那么一丝不苟。 齐玄素看到老者的面容,不由一怔。 竟能如此相像? 当然不是与齐玄素像,而是与何西阿·马修斯像。 老者自我介绍道:「欢迎来到我的宅邸,我是男爵,也可以叫我拉蒙。」 第八十八章 男爵 男爵的相貌,可以大体参考何西阿,只是更为养尊处优。 人不能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齐玄素改变相貌也是有一些参考的,主要参考对象就是自己所见过的一些西洋人。达奇主要参考了大公爵马奇诺和圣廷教士怀特,而何西阿则参考了迪斯温和亚瑟,又做了一些调整,略显粗糙,更偏向于亡命徒的形象。 后两者已经比较久远了,当时齐玄素初入天罡堂,和张月鹿一起远赴西域执行任务,结识了一个奉命追杀吸血鬼迪斯温的圣廷教士,名叫亚瑟·摩根。就是这两个人。 齐玄素没有想到,他随意捏出的人脸,竟然会与这个所谓的男爵撞脸。 「我知道了,这老小子是想拿你当替身。」五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男爵的身旁,反正别人也看不到她,「你可得小心点,要是这老小子镶了金牙,岂不是得多拔你几颗牙,和他一样,全镶成金的。」 齐玄素无所谓地回应道:「那就拔好了,反正也不是我的身子。我这会儿在圣保罗大教堂做客呢。」 「你小子!」五娘这才想起齐玄素此时用的身体是她的,于是立刻转变了口风,「这老小子敢有半点不轨,那就火刑立即执行,直接让他变人形火炬,照亮黑暗。」 齐玄素不置可否,转而开始与男爵对话:「男爵阁下,不知你请我过来,有何吩咐?」 「非常荣幸,能够一睹你的风采,马修斯先生。」男爵手掌握拳轻轻敲击栏杆,「我就不兜圈子,有话直说了。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原因,我需要一位临时替身,而你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齐玄素望向男爵:「我……」 男爵接着说道:「不必急于拒绝,马修斯先生。你来到圣约克的下城区,不就是为了闪闪发光的金克朗吗?而我恰恰能给予你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两千,怎么样?」 齐玄素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事实上,托七娘的福,齐玄素这辈子也没直接拥有过这么多金克朗。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是没必要。 男爵又补充道:「当然,差事结束之后,你还得在我的宅邸做客一段时间,直到整件事完全尘埃落定之后,你才能离开。如果你愿意长期担任我的替身,那我也乐意之至,会开出相当丰厚的条件。」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在不想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自然是不能不答应了,于是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男爵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沿着楼梯从二楼走了下来:「很简单,你只需要代替我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会见不同的客人,顺带帮我应付一下那些爱慕虚荣的情妇们。」 「情妇?」齐玄素真正有些吃惊了,他知道西洋人比较开放,老婆给别人生孩子也无所谓,只要长子是自己的就行,可真正近距离接触了,还是接受不了。他可是地地道道的保守派,而且对女人并不感兴趣。 五娘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无所谓道:「怕什么,用个幻术,让那些情妇自己在床上扭就行了,春梦了无痕嘛。」 男爵特意补充道:「你可以随意享用她们,我并不介意。」 我很介意。 齐玄素心里如此想到,他多少是有点心理洁癖的,如果没有遇到张月鹿这种天下少有的优秀女子,那么他多半会选择独自过完一生。哪怕是七娘和小殷,齐玄素也是在努力找补自己那缺失的家人亲情,不包含半点其他情愫在里面。甚至是李青奴,因为七娘的关系,齐玄素更愿意视为姐妹,而不是女人。 总之,齐玄素是一个亲情严重缺失而不需要多少男女之情的人。 齐玄素摇了摇头:「我的年纪很大了……」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只要别让女人们发现你不是我就够 了,具体该怎么做,我不过问。」男爵倒是十分善解人意。 齐玄素又问道:「难道男爵阁下就不怀疑我的来历吗?」 「事实上,我也很吃惊,竟然会有如此的巧合。用东方人的俗语来说,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男爵说道,「不过我对自己的情报能力很有信心,我相信你与我的另外三位竞争对手没有任何关系,这就足够了。」 齐玄素摘下帽子,放在胸前:「乐意为阁下效劳。」 男爵抬起手,管家立刻双手送上一个信封。 男爵接过信封递到齐玄素的面前:「一百面额的金票,二十张,请点好。」 这位黑帮头子就如他的绰号一般,颇有贵族风度,十分礼貌,并不粗鲁。 齐玄素接过信封扫了一眼:「我仅从厚度上就能看出,一张不少。」 「很好。」男爵向身边的管家吩咐道,「你带他去更换合适的衣着服饰,纠正他的口音和仪态,以及熟悉我的有关资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管家应了一声,望向齐玄素,「阁下,请随我来。」 齐玄素跟随管家走向另一个房间。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这次圣约克之行还会有这样的插曲。 如此一来,他就套了三层皮,表面上看他是男爵拉蒙,实际上他是亡命徒何西阿·马修斯,再往下是达奇·范德林德,最后才是掌握了南大陆北辰堂最高权力的齐首席齐玄素。 齐玄素开始更换衣服,屏风外面的管家在开始讲述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根据计划,你不需要面对太多半神的目光,而且我也会全力配合你,为你提供足够的掩护。」 半神是西洋人的说法,大概相当于东方的天人。 在以圣廷和奥法议会为主导的西方语境之中,将天人称之为半神,意思是半神半人。将逍遥阶段的天人称之为准半神,将无量阶段的天人称之为真半神,将造化阶段的天人称之为传奇半神,而将伪仙这个阶段称之为神人,意思是有成神资格之人。 神自然是对应仙。 蒸汽福音的牧首便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 其实就算面对半神,以齐玄素如今的境界修为,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只害怕那位牧首。或者再加上圣保罗大教堂的枢机主教,后者可能也是一位神祇。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对这一层级的实力做出了划分。 东方是以劫来区分,仙人、一劫仙人、二劫仙人、三劫仙人、太上鸿蒙。 西方则是以神力来区分,普通神祇、初等神力、中等神力、伟大神力、至高原初。 值得一提的是,仙人这个阶段也分为两个层次,以前叫作金丹大道和元婴妙境,后来道门修改为普通仙人和准一劫仙人。正如后面的一劫到三劫仙人,也另有名称:分别是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 所以谪仙人才会叫小五气朝元境和小三花聚顶境——大的在后面呢。 同样,普通神祇也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微弱神力,一个是弱等神力。弱等神力和初等神力十分接近,就像准一劫仙人和一劫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神人是半神力,半神没有神力。 所谓的点燃神火其实与斩去三尸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蒸汽福音的枢机主教也是一位神祇,那么大概在微弱神力这个层次。 「微弱」二字听起来很不威风,事实上却能够摧毁城池、颠覆国度,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 齐玄素还真不是对手,不过凭借着佛陀舍利、「奢比尸毒」、「七禽五火扇」,齐玄素逃命还是有几分把握。如果齐玄素本尊也跻身了伪仙阶段,又有这么多 外物助力,在假设对方没有对应外物助力的前提下,还能过上几招,甚至不落下风。 管家继续说道:「阁下要注意的就是,帮派高层首领中的迈卡·贝尔先生,他与男爵阁下是多年的老朋友,需要注意。还有就是男爵的几位情妇,其中苏珊·格雷姆肖夫人,不仅是男爵的情妇,还是男爵的帮手,经常帮助男爵处理各种事务,十分熟悉男爵。」 「另外,有关男爵的详细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包括口音特点、用词习惯、细微动作,以及他对各种事务的态度意见、日常细节等等,我可以帮助阁下一一熟悉。」 「对了,我还要帮阁下在外貌上做一些修饰和调整,以期阁下能够与男爵更为相似,再加上我们会对外宣称男爵最近几日身体抱恙,一是谢绝不必要的访客,二是合理解释一些细微的异常和不同,从而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 齐玄素已经换好了衣服,标准的贵族打扮,没了火铳,与此处地下城格格不入。 五娘出现在管家的身旁,打量着齐玄素:「转眼之间,你又换了个身份。你要注意了,如果你不打算把这里烧成灰,那么我们现在就该思索怎么脱身离去的问题,若是陷得太深,暴露了身份,那可就不好玩。」 齐玄素赞同道:「的确是该考虑这个问题,最起码不能牵扯到斯特劳尼那边,他这颗棋子,可是北辰堂花了大价钱才培养起来的,若是毁在我的手里,我自己都过意不去。」 「昨晚太困了,写到一半睡着了。」 第八十九章 改头换面 齐玄素接过管家递来的厚厚资料,迅速浏览了一遍。 事实上,散人传承改善资质之后,学习一门其他语言的确不算什么难事,齐玄素经过一段时间断断续续的学习,不仅可以正常交流,还能读写。 所以石大真人才要批评张月鹿,以她的资质不存在学不会,就是不想学。张月鹿转变态度之后,仅仅是在各种公务、修炼的闲暇之余进行自学,不到两年,已经可以自如比较晦涩的西方经典著作,没有半点障碍,这便是天才的学习能力。 有些时候,不公平是天生的,人人生而平等只能是人格上的平等。在事实上,不仅仅是出生家世的不公平,还有资质能力的不公平,有些天才就是做什么都行、学什么都会,而有些人哪怕是付出了极为认真刻苦的努力,也比不得别人漫不经心的信手而为。 模仿别人,对于齐玄素来说并不算难事。这与齐玄素无关,与武夫传承有关。千变万化境之后,武夫号称可以自如精微地掌控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这些所谓的各种小动作、习惯、细节等等,齐玄素只要记住了,然后交给对应位置的身神处理,就会变成一种本能反应,不会有半点差错。正因如此,武夫不一定非要是纵横沙场的绝世猛将,真要做一个刺客,也十分棘手,尤其是方士,最是害怕这种武夫刺客。 正因如此,老管家惊喜地发现,这个名叫何西阿的冒险者真是一个天才,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完全掌握了男爵的行为习惯,再进行一些相貌上的修饰和改变之后,完全能够以假乱真,好似是天生的替身。如果不是老管家深知男爵的过往经历,都要怀疑何西阿是男爵失散多年的兄弟了。 「很好,马修斯先生,您的天赋真让我惊叹。」老管家如此说道。 齐玄素哑着嗓子装出病重虚弱的语气说道:「不是马修斯先生,而是男爵阁下。」 老管家怔了一下,随即说道:「是的,男爵阁下,请原谅我的失误。」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完全模仿男爵的声音,但没那个必要,完全一模一样,男爵就该惊恐了。 接下来,就是熟悉男爵所要面对访客的有关资料。这一点不需要太过担心,因为男爵「病重」,话不多,所以很多事务会由老管家代为处理,也就是老管家所说的帮助和掩护。这符合人之常情,男爵不可能贸然把自己的权力交给一个陌生人,还是需要一个自己人看着的。 齐玄素对此没什么想法和意见,强大的实力让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此时的他完全就是游戏人间的心态,甚至有些理解古代的仙人们为什么喜欢游戏人间,这种扮演游戏是挺有意思的。 齐玄素不在,张月鹿刚刚接任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千头万绪,诸事繁忙。于是,小殷便「放羊」了,如脱缰的狍子一般在南洋「大地」上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南洋这个地界,小殷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过去的几年,且不说她有一半的时间在岭南道府那边,就是在南洋的时候,她的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在狮子城中,小半时间在升龙府,其他地方都没怎么去。 小殷下定决心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探索一下狮子城和升龙府以外的未知领域,用话本的话来说就是,行走江湖。 至于老林,就不带他了。叛徒,耻与为伍! 不过小殷也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太出名了,好些人都认识她,尤其是那些道士们,不管她走到哪里,都喜欢一窝蜂地围上来,谄媚讨好,一开始还挺有意思,时间长了也腻歪。要是一帮人围着捧着,那还算什么行走江湖? 于是小殷把自己「拉长」了一点,又照着齐玄素的模子捏脸,看起来便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了,活脱脱一个小齐玄素。 只是谁也不会 认为这就是齐玄素,一是因为齐玄素出现在世人视线中的时候已经是个成年男子,自然与少年不同。二是因为气态完全不同,小殷更像是七娘那个风格的,只是小殷现在阅历较少,心性还比较简单,没有七娘那么复杂。 齐玄素万万不会想到,他在新大陆假扮别人,这边也有人拿着他的脸去行走江湖。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小殷收拾完毕,换了一身男装,戴上七娘给的墨镜,挎上爷爷给的毛笔,就从齐首席和张首席的宝贝变成了殷少侠,从此过上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日子,行走江湖去了。 说到南洋的江湖,其实就是「天廷」的天下,不过「天廷」内部也是山头林立,且不说高层的吴光璧与刘桂之争,便是「天廷」麾下的各路海盗,也不是相安无事,因为买卖、义气、血仇而引发的内讧拼杀,从来不曾少了。还有那些中层们,这个元帅,那个神仙,也都是各有来头,各有算计,各有派系,各有利益,同样是明争暗斗。 玄圣没能让道门内斗止歇,金公祖师同样做不到让「天廷」铁板一块。 再加上佛门势力、各路隐秘结社,这个南洋的江湖,还是有些意思的。 不过小殷也不是寻常人等,一身无量阶段的修为,便是没有林元妙的庇护,那也是横行一方的江湖巨擘。至于林元妙,已然是仙人之下顶尖的人物,便是一众伪仙们,纵然能胜过他,却也杀不死他,毕竟他是从陈书华剑下逃得性命的。 其实小殷对于行走江湖没什么概念,过去齐玄素行走江湖都是有强烈的目的性,武力是解决麻烦的手段,说白了行走江湖跟行商差不多,都是糊口的买卖营生。可小殷不知道啊,她看话本都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于是她的第一票买卖便是从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开始。 谁强?谁富?肯定是婆罗洲道府最强、最富。 可是小殷不敢,且不说道府都是熟人,这要是让张月鹿知道了,那可有得瞧了。关键老齐也不在,没人挡得住老张的雷霆震怒。 那得换一个目标,这不叫欺软怕硬,这叫审时度势。 在小殷看来,仅次于婆罗洲道府的便是「天廷」了。 其实应该是佛门势力,不过佛门近些年十分低调,存在感十分薄弱,小殷并不知道此中内情。 小殷也是敢想敢干,行走江湖的第一天是远离张月鹿,第二天就把「天廷」的一艘货船给劫了。 她本想劫富济贫,把船开到穷人多的地方,结果因为开始思虑不周,她先把开船的海贼给扔到了海里,自己不会开船,又不能像七娘那样凭借修为便将大船给随意托举挪移,一通胡乱操作之下,货船成功地触礁沉了。 「天廷」几时吃过这种亏?自然要杀鸡儆猴,于是便派出了雨师处理此事。 雨师也很莫名其妙,能一个人劫持货船,说明修为很高,可行事手段不能用粗糙来形容,完全是孩子气,不会是道门中人,道门高手最多不假,却不会这样幼稚,道门之人的特点的是瞻前顾后,而不是不管不顾,这是从哪冒出一个愣头青? 雨师几番思量之下,还是决定先将此人拿下再说其他。就算此人修为不俗,终究只是一人,可以依多取胜。 在雨师的安排布置下,「天廷」高手尽出,布下天罗地网。 于是乎,小殷真正开始了行走江湖。 男爵的宅邸内,齐玄素已经如真正的男爵一般了,成为这座宅邸名义上的主人。 男爵在离开之前,留给齐玄素一件斗篷,只要把斗篷披在身上,就能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气势,震慑他人。毕竟男爵作为地下城的四大黑帮首领之一,不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必然是有强横修为。靠着 营造出的气势,和男爵过去的积威,以及老管家的协助,还是能蒙混过关。 如果没有特殊的气势,仅仅是外貌行为相似,那就会引得手下怀疑,要么认为这个男爵是假的,要么就认为男爵出现了问题,失去了力量。 至于生病问题,这很好解释,与其说是生病,倒不如说是某种天生的缺陷,其症状类似仙人的脱胎换骨症状。这与失去力量是两个概念。 齐玄素可以展现出比男爵更为恐怖强大的气势,却还真不好模仿他的这种独特气势,齐玄素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张斗篷,发现这里面凝聚着鲜血的力量的。 换句话来说,血族。 齐玄素并不了解这种西洋妖怪,故而哪怕他修为高出男爵极多,仍旧没有一眼看出男爵的来历。因为他没有具体的概念,他只能察觉到有些异常,可这个异常代表什么,就不知道了。在他的眼里,是个西洋人都与东方体系不兼容,异常太多了,所以干脆没当回事。 直到齐玄素研究这件斗篷,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迪斯温,这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难怪要取个「男爵」的绰号,原来是吸血鬼。话说回来,地下城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的确适合吸血鬼生存。 这也可以解释男爵为什么能合理地生病而不引起别人怀疑了,毕竟这种妖怪天生缺陷极大,可能是太阳晒多了,也可能是喝了含银量过高的血,总之都有可能。 。 第九十章 男爵的一天 齐玄素正式假扮男爵之后,迎来的第一个访客便是男爵的情妇。 不过并非「首席情妇」苏珊·格雷姆肖,而是在近几年最受男爵宠爱的情妇,也是最年轻、最漂亮的情妇,她叫莫妮卡·萨摩斯。 莫妮卡是名字而非姓氏,对于关系亲密的两人来说,自然是称呼名字,而非客气的姓氏。 平心而论,无论是东方审美,还是西方审美,这个女人都相当漂亮,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与东方人一样,面孔却是异域风情,与西方人一样。 不过齐玄素不想跟这个女人有一点身体上的接触,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有点像个大小姐,除了打人、杀人和张月鹿,他不喜欢和别人有太多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一种本能的厌恶。哪怕是小殷,他更多也是提起后脖领,而不会将她抱在怀中。 所以齐玄素用斗篷把自己裹得很紧,像个蚕蛹,装出虚弱的模样,阻止这个女人的靠近。 这个女人则是各种嘘寒问暖,柔情蜜意。 齐玄素潦草地应付着,只盼着这个女人赶紧离开。他想要扮演男爵,是想要通过不同的角度来了解圣约克的内幕,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收获,可不是来享用男爵的女人。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老管家终于开口道:「萨摩斯小姐,男爵该休息了。」 莫妮卡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不忘不满地看了老管家一眼,好似在说,等我成为这里真正的女主人,有你好看的。 老管家视若无睹,并不理会这个曾经身处底层如今却跃居高位的幸运女人。 齐玄素避开了莫妮卡的临别亲吻,模仿着男爵的语气说道:「莫妮卡,你最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亲爱的拉蒙,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我什么都不需要。」莫妮卡深情款款地说道,「我是因为爱情才与你在一起的,我是那么地爱你。」 五娘出现在不远处,冷冷地嘲讽道:「当一个女人说她什么都不要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她什么都要。」 「精辟。」齐玄素表示赞同,「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男爵。」 莫妮卡离开之后,老管家略微不满地说道:「你应该回应莫妮卡的,难道你不喜欢女人?就算不喜欢,你也该克服。」 齐玄素淡淡道:「你说话的语气,我很不喜欢。」 老管家一怔,随即眼神变得明亮,透出几分杀气。 难道这个冒险家忘记了他的身份?真把自己当做是男爵了? 齐玄素并不在意这个老管家的想法。 虽然这个老管家拥有不俗的实力,大概相当于逍遥阶段的天人,但在齐玄素的面前,显然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他和男爵不会知道,他们此举不是引狼入室,是引龙入室,一条过江强龙。 「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位合格的管家,无论如何都不该这样与自己的主人说话,更不会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主人。」齐玄素接着说道。 老管家的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随即低垂了眼帘,又恢复往日的谦恭:「是,男爵阁下,我向您道歉。」 不过老管家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等到男爵回来之后要怎么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僭越者」,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就是男爵的心腹手下了,迈卡·贝尔。 齐玄素不再用斗篷裹着自己,十分自然且放松地坐在长沙发的正中间位置,并不打算与人分享。 当迈卡进来的时候,齐玄素双眼紧紧地盯着他:「迈卡,你来了。用东方人的话来说,你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或者坏消息。」 引用东方人的话是男爵的 习惯之一,这很符合人设。先发制人则是方式方法,只要让自己处于进攻态势,别人就会疲于应付,而不会停留下来思考男爵的真假问题。 迈卡有着十分夸张的大胡子,就像在嘴唇上一左一右挂了两轮弯月,他自顾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阁下,肖恩死了。」 根据资料的介绍,肖恩是一个小工厂主,与男爵在生意上有些不愉快,起因是男爵看中了肖恩名下的一块地,有意购买,可肖恩并不愿意出售,双方关系迅速僵化。男爵让迈卡处理此事,这便是迈卡的解决方式。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迈卡。 迈卡原本是翘着腿,叼着雪茄,不过在齐玄素的注视下,他逐渐感觉到了莫名的压力,先是放下了腿,然后熄灭了雪茄,最后是挺直了上身,不再靠在沙发上。 「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齐玄素很好地把握着这类上位者的语气,并不疾言厉色,却又压力十足,毕竟他本身也是上位者。 迈卡微微低头:「我只是不想让阁下因为这种事情玷污了自己的手套。」 齐玄素不置可否:「有区别吗?」 迈卡沉默了。 齐玄素说道:「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迈卡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什么也没做,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感情。 最终,迈卡还是退却了,重新低下头去:「是,阁下。」 齐玄素语气冷淡:「这次就算了,下次没有这么好运。」 迈卡起身离开。 过了许久,老管家轻声道:「阁下,您这次的表现堪称完美。只是有那么一点冒险,如果迈卡反抗呢?您并没有足以镇压他的强大的力量,毕竟那件斗篷只能模仿气势而已。」 齐玄素无所谓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镇压他的力量?再者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老管家一震,意识到几分不对。 齐玄素已经站起身来,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老管家收敛思绪,回答道:「莫莉小姐去中城区的时候惹了一点麻烦,她不小心将一位议员的儿子吸干,中城区派来的执法官马上就要到了。」 莫莉·奥谢,是男爵的女儿。这里的吸干当然不是男女意义上的吸干,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吸干了全部血液。 男爵要为女儿善后,疏通关系,先让女儿暂时离开圣约克,返回旧大陆老家,又准备了一笔巨额赔款,还要交出几个替死鬼。 不过议员先生并不甘心,叫嚣着务必要将凶犯绳之以法,于是就有了这次的执法官到访。 齐玄素说道:「让他们来吧。」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次的会见地点不再是二楼比较私人的小客厅,而是一楼的大客厅,执法官来势汹汹,除了一个真正的执法官之外,还有柯尔特公司的蒸汽「执法官」,足足五个,依次排列身后,大有要搜查男爵宅邸的架势。 「好了,男爵。」执法官罗斯坐在齐玄素的对面,「用东方人的话来说,我们开门见山,不要兜圈子了。我先前跟你提过一个交易,你应该答应的。」 齐玄素根据男爵给的资料回应道:「一个私生子并不值这么多钱,除非你想要从中得到更多。」 罗斯说道:「既然你不想给钱,那就交出奥谢小姐。」 「你知道的,这不可能。」齐玄素仿佛真正融入了男爵这个角色,向后靠在椅背上,「你们这是白费力气。」 老管家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齐玄素直接打断:「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老管家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再次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罗斯似乎看出了几分端倪,猛地起身。 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是炼金奥术的气息。 齐玄素不以为然:「在我的地盘,你想要做什么?与我对抗吗?」 老管家暂时顾不得对齐玄素的恼怒,如临大敌。 属于男爵的手下也出现在大厅的外面。 罗斯冷笑道:「男爵阁下,你好像病得不轻啊?」 齐玄素仍旧坐在沙发上:「那也不是你这堆破铜烂铁能够抗衡的。」 罗斯嘴角勾起:「哦?我倒不这么认为。拉蒙,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以为你给自己戴上一顶名为‘男爵的帽子,就是真正的贵族了吗?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你的每一分钱都不干净,你不过是一只藏在***沟里的臭老鼠,你以为你是谁?贱民。」 齐玄素平静道:「我的钱不干净,你们的钱就干净吗?那些用白骨和鲜血堆积出来的繁华,就那么干净吗?你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呢?高贵的执法官先生。」 罗斯的玩味笑意变成了恼怒,似乎看出了眼前男爵的虚张声势,他一拳打向齐玄素的面门。 旁边的老管家瞳孔收缩,正要出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阻止,结果就是这个拙劣的冒险者会被罗斯打爆脑袋,变成一具无头的尸体,这也意味着男爵的计划彻底破产。 不过下一刻,老管家的悔恨变成了震惊。 因为罗斯的拳头在距离齐玄素面门还有十几厘米的时候停下了,齐玄素的五指牢牢地握在他的手腕上,让那条被改造过的义体手臂动弹不得。 齐玄素的兵解之法给五娘的身体带来了后天谪仙人的传承,也包括武夫传承。 罗斯带来的五个蒸汽「执法官」立刻上前,结果就见一道火光闪过。 在高温灼烧之下,这五个「执法官」直接化作了铁水,偏偏火焰又没有波及大厅分毫,此等控制能力,着实让人惊叹。 这是来自五娘本身的火焰。 五娘出现齐玄素身旁,抚掌笑道:「好,烧得好。先烧五个,再烧五个。」 。 第九十一章 打草惊蛇 一个出手就要打爆他人脑袋,甚至敢于勒索黑帮首领的执法官,会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吗? 虽然齐玄素并非真正的男爵,也无意深究男爵和议员之间谁对谁错,但他还是打算给这个家伙一点小小的教训,来一次打草惊蛇。 只见齐玄素站起身来,单手便将罗斯高高提起,要知道罗斯被「炼金奥术」全面改造,与其说是血肉之躯,倒不如说是半个钢铁之躯,其重量可想而知,可齐玄素却是不费半点力气一般,跟提起小殷的后脖领没什么区别。 然后齐玄素的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一扯,伴随着执法官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条义体手臂被齐玄素凭借蛮力生生拔了下来,里面连接的各种金属管路被直接扯断,大小齿轮从断裂面的伤口掉落下来,里面没有鲜血,只有黑水和蒸汽。 齐玄素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居高临下。 罗斯在剧烈疼痛之余,还是感到震惊。 男爵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如果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之后不敌男爵,那么罗斯不会如此震惊,因为他对四大黑帮首领的优势不在于力量,而在于身份,毕竟他是被市议会认可的执法官,市议会对下城区疏于管理,是不想管,而不是不能管,不存在什么市议会也不敢进入下城区的说法。在这种情况下,四大黑帮首领当然不愿意与他正面冲突。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男爵根本就是从正面彻底碾压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花哨,而且明显可以看出来,男爵并未用出全力,而他没有还手之力。 这种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如果男爵果真有这样的实力,那么就没有「四位受人尊敬的先生」的说法,下城区只会有一个主宰,男爵也不再是男爵,或许「伯爵」和「公爵」的称呼更适合他。 甚至是统治下城区的夜王殿下。 不仅仅是罗斯感到震惊。 同样震惊的还有老管家。 老管家亲自把齐玄素接到了男爵的宅邸,一手操办了整件事,是最知道齐玄素底细的人,可他忽然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他根本不了解齐玄素的底细,他错的离谱。 老管家只觉得后背发冷。 四位所谓的先生中,男爵并不以肉体力量而著称,可就算是在男爵擅长的魔法领域,也绝无可能在挥手之间将五个蒸汽「执法官」烧成铁水。 更不必说暴力到别样美感的肉体力量了,就是以肉体力量出众而闻名于整个下城区的猎犬,也做不到在不用利器切割的情况下单凭力气将一条准半神级别的义体手臂撕扯下来。就算猎犬凭借着某些特殊手段并付出一定的代价勉强做到,也绝无法如此轻描淡写。 同样一个结果,一个是随手为之,一个是用出了吃奶的力气,能一样吗? 何西阿究竟是谁? 老管家望向齐玄素的目光已经没了恼怒和不满,甚至震惊也缓缓褪去,只剩下恐惧。 这就像童话故事中,无知的孩子将魔鬼带回了家中,还一无所觉。 罗斯内心沉重,没有愤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嘶哑着说道:「男爵,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最近有传言说,男爵在下城区的废弃矿场中挖出了一个遗迹。当然不是西洋人的遗迹,西洋人作为一个外来者,在本地的历史太短暂了,也许在几百年后,圣约克会成为西洋人的遗迹,可现在还没有西洋人的遗迹。 这个遗迹是来自于新大陆的原住民。严格来说,应该是一座陵墓。 众所周知,过去的新大陆有三大帝国。可以说是同出一源,互相影响,却也有着极大的不同。如今三大帝国、三大文明被强 行糅合在一起,就好像把三个铁罐融化成铁水,然后再重新铸造成一个新的铁罐。西方人横扫三大帝国,是融化三个铁罐的人。东方人帮助原住民建立塔万廷,是重铸新铁罐的人。 这导致了塔万廷信仰的混乱,诸神争斗不休,贵族争权夺利,都是塔万廷内部不稳定的根源。 这座陵墓来自于一个库库尔坎的祭司。 所谓库库尔坎,是新大陆的本土古神,拥有多种形象,其中一种形象是长有羽毛的巨蛇,又被称作羽蛇神。在新大陆的神话体系中,他是太阳神,是众神之首。 只是太阳神这个神职,竞争太过激烈,大概算是陨落最多的神祇了。比如道门的东皇太一和太阳真君,佛门的大日如来,凤麟洲的伊奘诺尊和卑弥呼尊,西方的阿波罗和阿蒙等等。时至今日,可以肯定还未陨落的太阳神只有大日如来和卑弥呼尊,其他太阳神存疑,而且大日如来疑似已经离开人间,还活跃在人间的太阳神已经越来越少了。 传言男爵得到了太阳神祭司留下的神器。 太阳与火焰息息相关,将蒸汽「执法官」融化成铁水的火焰,难道就是太阳神库库尔坎的神力? 这就是男爵恐怖力量的来源? 想到此处,罗斯越发肯定自己窥到了真相。 男爵之所以变得如此强大,正是因为得到了库库尔坎的神器。 罗斯心情激荡。 看来男爵是被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冲昏了头脑,东方有句古话叫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过是一只下城区的老鼠,也敢妄想拥有神器吗?他当然无法夺走男爵的神器,可只要他将此事报告给圣廷,牧首和枢机主教肯定会很感兴趣。 不过罗斯的这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也许牧首座下可以轻易毁灭男爵,可他肯定无法见到那一天了。男爵暴露了自己拥有神器的事实,怎么会放他活着离开去报告? 也许在平时,男爵顾忌他的身份,不敢杀他,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男爵怎么会留手? 想到此处,罗斯只觉得浑身冰冷,满是绝望。 老管家则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是巧妙的谋划,是一个完美的陷阱,他就是那个主动踏入陷阱的可怜虫。 这个自称何西阿·马修斯的恐怖存在是冲着男爵来的。 他知道了男爵的秘密。 其实齐玄素起初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的出格举动只能说是投石问路或者打草惊蛇的性质,说得更质朴一点,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毕竟他不可能一直单纯扮演男爵,老管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这样的道理。 齐玄素问莫妮卡需要什么帮助,还有对迈卡的含糊斥责,其实都是想要看他们反应,只是这两人大概真不知道内情。 最后是对罗斯的暴力手段。 没想到,蛇还真被惊出来了。 虽然齐玄素并不知道具体内情,但从罗斯和老管家的剧烈情绪变化来看,这里面肯定大有内情。 意外收获这不就来了? 正如罗斯所预料的那般,齐玄素不打算让他走了。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原因并不一样,齐玄素不是想要灭口,而是想要知道更多。 齐玄素没有回答罗斯的问题,而是抬手一指,罗斯便被制住,动弹不得。 然后齐玄素吩咐外面的手下们进来,将罗斯先生请到地下室去。 这些手下并不知道内情,只当齐玄素就是真正的男爵,虽然男爵突然获得了远超往常的强大力量,但对于他们来说总不是坏事,自然要听从齐玄素的命令。 很快,大厅中除了一个由铁水凝固 成的大铁坨子之外,只剩下齐玄素和老管家两人。 老管家的嘴唇微微颤动,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你是谁?」 「我是男爵。」齐玄素如此回答道,「拉蒙·奥谢。」 就在这时,五娘出现在大铁坨子上:「差不多得了,你还演上瘾了。这里面明显有事。」 「我当然知道。」齐玄素在内心回应道,「这是我们的意外收获,证明我们此行不虚。」 齐玄素又对老管家说道:「刚才,那位罗斯执法官说:‘男爵,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你怎么看?」 老管家先是沉默,然后挤出了少许职业化的笑容:「阁下,谣言止于智者。」 齐玄素冷哼一声:「你这句话,就快把我划入傻子的行列了。」 老管家骤然一窒,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就好像凡人面对巨龙,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制怒,其实就是控制情绪。 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发怒是表明一种态度,而不是发泄一种情绪。比如张月鹿训斥小殷,要说她真有那么生气,那也未必,关键她要通过发怒表明一种坚决态度,配合相应惩罚让小殷记住,不然这次犯了还有下次,犯完再改,改完再犯,没完没了。 齐玄素深谙其中的道理,所以他并没有如何疾言厉色,只是平静地交谈,没有任何明确态度,让本就忐忑不安的老管家越发感觉到压力巨大。 过了片刻,老管家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开口道:「那个传言有一部分是真的。」 齐玄素微微点头:「继续。」 老管家深吸了一口气:「男爵的确发现了一座来自本地土著的巨大陵墓,那是属于库库尔坎祭司的陵墓,可是男爵并没有得到什么神器。」 第九十二章 小殷的江湖 小殷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有些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想知道,可是到目前为止,两人还没能完全参透此中的某些逻辑。 老捕快都知道,最怕那种没有差别、没有逻辑的案子。 意思是没有计划,凶手和被害人没有关系,作案完全是临时起意,随机选择作案目标,想杀就杀谁。 雨师很快就发现,他陷入了此种困境之中。 他想要找的这个人,完全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什么计划,什么蛛丝马迹,亦或是与「天廷」存在仇怨,通通没有。 他倒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毛都没捞到一根。 换句话来说,这小子作案之后,根本没停留,立刻奔赴下一个完全随机的作案目标。 接下来遭殃的是一个仓库,被炸开了库门,各种丝绸被扔得满城都是。 他本以为是有人针对「天廷」的海贸,所以在海上布下人手,结果人家登陆了。这种情况,能抓到人才是见了鬼。 就像个熊孩子,也不图财,也不寻仇,就是为了好玩才这么干。 偏偏「天廷」只能吃个哑巴亏,他们总不能去找道府主持公道吧?这些丝绸可没上税,现在还能找回大半,要是让道府知道了,就要扣押所有。 其实小殷并不知道「天廷」的人已经开始满世界找她了,她干了两次劫富济贫的事情之后,发现一点也不好玩,根本没有人念她的好,她还专门去偷听墙角,看看有没有人夸赞她崇拜她,结果是否定的。这些长期生活在苦难中的底层百姓早已看透了现实,并不认为会有所谓的游侠搞什么劫富济贫,只有黑吃黑,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次内讧,所以他们才捡了一些便宜。 至于大侠,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事情,真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小殷大受打击,没有正面反馈的游戏是玩不下去的。 于是小殷不再劫富济贫,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可苦了雨师,他刚刚想出一个笨办法,就是严防死守、守株待兔,抽调精锐组建一支快速反应的小队,各个据点都提高警惕,加强戒备。出现情况之后,只要拖延片刻,小队就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将其堵住。 可他万万不会想到,小殷不玩了。 只剩下守株的人,兔子已经搬家了。 慢慢守着吧。 这一天,小殷来到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偏僻小城,天色已暗,顿时困意上涌。 不止一次提过,小殷的作息非常规律,熬不得夜,她便找了棵大树,依靠着树干下呼呼大睡起来。 睡梦中,小殷梦到自己行走江湖被老张发现了,派出老林那个大叛徒把她给抓了回去,然后老张不断用手敲她的头,一下,两下,三下。 越敲她就越心虚,越心虚越害怕。 小殷一下惊醒过来,发现根本没有老张,只有一地鸡骨头。 小殷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叫花正坐在枝头上吃烧鸡,不断往下扔骨头,刚好砸在小殷的脑袋上,让小殷梦到了被张月鹿敲头。 被搅扰了清梦的小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想要教训下这个老叫花,让他尝尝小殷姑娘的手段,不过转念一想,老张说要与人为善,于是小殷扬起笑脸,甜甜说道:「这位老爷爷,你是什么人?」 「小丫头,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睡觉?」老叫花反问道。 小殷只是照着齐玄素的样子捏脸,又把自己拉长,可没转换阴阳,所以还是女身。不过也不是谁都能看出来,此人能一语道破,却是有些本事。 小殷惯会装傻,满脸纯真道:「我叫殷大 白,我是出来行走江湖的。」 「哦?你个小丫头独自出来行走江湖?」老叫花从树上跳下来,「你家大人呢?」 小殷眼珠子一转:「我爹叫殷无鬼,出海去了,我娘叫澹台月,我爹走后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没工夫管我。」 「殷无鬼?澹台月?没听过。」老叫花摇了摇头,「这南洋江湖上的人物,我不说全都听过,十之七八是知道一二的,可从没听说过这两位的姓名,想来不是江湖中人。」 小殷胡乱说道:「我娘从来都不是江湖人,我爹好像混过江湖,不过没混出什么名堂,早早就退出江湖了。」 不得不说,小殷深谙七娘真话不全说的精髓,竟然没骗人。 齐玄素在江湖上还真没什么名气可言,他的名声全是在道门混出来的。 老叫花闻言哈哈大笑:「有意思,你是打算继承父业?」 小殷叹了口气:「我爹说混江湖没出息,我娘管我可严了,动不动就让我抄书,我是偷溜出来的。」 老叫花脸色一变:「你爹也是个不明事理的,混江湖怎么就没出息了?做生意就有出息了?」 小殷眼珠转了又转:「我爹说了,做生意也没出息。」 「那什么有出息?」老叫花冷冷问道。 小殷道:「当然是做道士有出息,我娘让我好好读书,以后做道士哩。」 老叫花大叫一声:「真是俗不可耐!若是我见了你爹娘,非要好好问问他们,这功名利禄真就那么好吗?竟然上赶着做道门的鹰犬!若是他们答不上来,我便一人一掌,送他们归西!」 小殷缩了缩脖子:「怎么不好,道士们坐飞舟,像鸟;混江湖的只能坐海船,像鱼。从来都是鸟捉鱼,没有鱼捉鸟。金公祖师再厉害,敢跟国师叫板吗?」 老叫花被小殷这么一堵,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能违心吹嘘金公祖师比国师更厉害吧,他认,金公祖师也不认啊。 小殷又道:「还有,你凭什么打我爹我娘?再说了,就你这个小身板,瘦得皮包骨头,也打不过我爹。都不必我爹出手,就我们家老林,威武雄壮,你又小来他又大,打你就像打条狗。」 这老叫花是个怪人,一身修为相当不俗,却偏偏喜欢游戏人间,平日里作乞丐打扮,而且十分敌视道门,认为道门管得太宽,弄得江湖上除了道门中人就是道门的编外附庸,正宗的江湖人都没活路了。 简单来说,老叫花是五代大掌教最讨厌的那种人,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一个严密的组织不需要太多的个性。 老叫花哈哈大笑,根本不信:「老林是谁?」 「我大哥,怎么了?」小殷双手叉腰。 老叫花收敛了笑意,忽然伸手在树干上一拍,突然间眼前青翠晃动,大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处甚是平整。 老叫花傲然道:「小丫头,你过来看。」 小殷走了过去,就见树干断处脉络尽皆震碎。 老叫花解释道:「我以暗劲震碎树脉,须至十天半月之后,大树枯萎,才显功力,为了让你知道此中的厉害,才又以阳刚猛劲断树,让你看个明白。」 小殷张大了嘴巴:「原来是这样,你好厉害哦。」 老叫花道:「小丫头,你我相识也算是缘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小殷想了想:「不好吧,我得问过我娘才行,还有我爹、爷爷、奶奶、姑姑,都要问一遍的。这是大事,我爹就是拜错了师父,弄得可难受了。这叫……这叫礼不可废,随随便便拜师,合乎那个什么周礼吗 ?」 老叫花道:「老叫花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什么礼不可废,你就明明白白对我说,想不想做我的徒弟?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 小殷道:「我当然是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不过你打断一棵树就想做我的师父,还是不够。这样吧,咱们两个打一架,你要是能在三、四、五、六……六招之内打赢我,那我就拜你为师。」 「好啊。」老叫花笑道,「我也不欺负你,我只用三成功力,若是你能坚持六招,我拜你为师。」 「那就说定了。」小殷大叫一声,「第一招,摘星换斗!」 其实小殷只是随口一说,与「南斗二十八剑诀」没有半点关系,她就是一跳一扑,典型的猎食动作。 老叫花颇感诧异,不过他也有些真本事,竟是躲了开来。 小殷又叫道:「第二招,野马乱跳!」 「第三招,望月平衡!」 「第四招,弓步推掌。」 「第五招,缠腕冲拳。」 第六招,两人四掌相对,进入了比拼修为的地步。 老叫花很是震惊,不过还是端着前辈高人的架子:「小丫头,我只用了三成修为,你能抵挡得住,也算是少年中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了,前途无量。」 小殷满脸天真好奇:「老爷爷,你都满头大汗了,怎么才三成啊?」 第九十三章 要长眼 七成是人家的! 老乞丐咬了咬牙,此时也知道面前这小姑娘甚是不俗,不敢再妄言收徒之事,只是面子不能丢,硬挺着说道:「小丫头,你用了几成功力?」 小殷瞪大了眼睛,理所当然道:「当然也是三成啊,怎么能占你便宜?」 已经用出了十成力的老乞丐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气急攻心,大吼一声:「小贼敢耍你爷爷,我毙了你!」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先是要送我爹娘归西,现在又要毙了我,我要好好教训你一下!」小殷还是讲道理的,绕了这么大一圈,终于能名正言顺教训这个老杂毛了,「接我一招,摘星换斗!」 小殷嘴上这么喊,实际上根本不沾边,就是一招张家「掌心雷」的配套掌法,这还是张月鹿作为惩罚内容让她必须习练的。 这套掌法与李家的「万华神剑掌」相当,都是门槛不高,上手简单,不过随着修为越来越高,威力也越来越大,因人而异。 不同的是,李家是掌中藏剑气,剑术修为越高,「万华神剑掌」造诣也就越深,而张家则是掌中藏雷霆,雷法修为越高,「掌心雷」的造诣也就越深。 小殷练得不怎么勤快,无奈修为摆在这里,一掌过去,也是风雷之声大作。 老叫花已然认出了这套掌法的来历:「你是张家之人?难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可你却不该戏弄老叫花,说什么自己姓殷!」 说话的同时,老叫花已然躲开了小殷的一掌,并还之一掌,同样是势大力沉。 小殷的体魄可是能帮齐玄素挡炮弹的,被伪仙孙合玉捅了一剑也能活蹦乱跳,实在是坚韧到不可思议,根本不闪不躲,只是左臂横挡,格了开去。 老叫花左拳随即击出,来势奇妙,砰的一声,已击中小殷的右肩。 小殷嘻嘻笑道:「一点都不痛,力气这么小,没吃饭吗?」 老叫花怒道:「好个小丫头,你不痛再吃我一拳。」 这一拳被小殷伸手格开了,老叫花连续数拳,小殷到底经验不足,最后一拳终于正中小殷的面门。 老叫花也是天人修为,这才能有高人架子,这一拳发力十二分,倒也不全是无用之功,直接把小殷给打出了原形,不再是齐玄素相貌的少年郎,又变回那个手短脚短的小丫头了。 小殷晃了晃脑袋:「老爷爷,我可不是那棵大树,你得拿点真本事出来才行。」 二人越斗越快,老叫花发出的拳脚,小殷碍于手脚长度和经验,只能挡架得一小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她身上,只是老叫花在小殷身上连打十余下,不论是拳是掌,小殷都不过身子一晃,便若无其事地承受了去。 老叫花又惊又怒,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要用出来了,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加力,始终无法将对方击倒。 那个可恶的小丫头招数不怎么样,可完全就是一力降十会。 老叫花又是一拳打在小殷的身上,忽然感觉手掌剧痛,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掌肿胀发黑,好些血肉已经坏死,甚至承受不住压力破裂开来。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眼前这小丫头修为之强,实是匪夷所思,自己数十招拳掌招呼在她的身上,都给她修为反弹出来,每一拳每一掌如都击在大山之上,对方未曾受伤,自己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千万根细针不断钻刺,知道自己踢了她十几脚,脚上也已受到了反震。 小殷见他不再出手,一跃而起,在他头上连续敲了三下,嘴里还念叨:「让你拿鸡骨头打我脑袋!让你拿鸡骨头打我脑袋!」 其实这老叫花行事荒诞,用鸡骨头打人,也谈不上恶意,无非是江湖高人游戏人间 时考验他人那一套。若是个没有根基的少年遭遇此事,不动怒,有平常心,仍旧能以礼相待,再满足老叫花的要求买些吃食美酒,算是通过了考验,老叫花便会传授功法,也算是机缘了。 无奈老叫花看走了眼,竟然招惹到小殷头上。 这个小魔头是好惹的吗?不说十足的熊孩子,六七成是有的,你不去招惹她,她还想折腾你。比如说「天廷」,堂堂雨师就被折腾得不轻。齐玄素的「归藏灯」她都敢乱动,张月鹿讲话的时候她在本子上画乌龟。你主动招惹她,那可就是自找的了。 万幸张月鹿教导有方,小殷如今已经收敛很多。 老叫花被小殷连敲三下,伤倒是没伤着,就是被气得不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偏偏小殷还满脸天真:「老爷爷,你人是挺好嘞,就是本事差了点,还是再回家好好练练,这一次,我就不能拜你为师了哦。」ap. 林元妙早就知道一件事,把小殷这家伙从中间切开,里面一定是黑的。 老叫花气得发抖,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过去假扮叫花子游戏人间,捉弄那些普通人,与小殷有什么两样?无非是这次看走了眼,一脚踢到铁板上,被人家反手戏弄了一顿。 夜路走多终遇鬼。 行走江湖一定要长好了眼。 入夜时分,男爵的书房中还亮着灯光。 齐玄素扮演的男爵站在窗边,看着一只蝙蝠撞在无形的屏障上,摇摇晃晃地落地,变成了老管家的模样。 此时齐玄素已经凭借修为将整个宅邸封锁,只准进,不准出。 伪仙可不是只长力气那么简单,这类手段就是信手拈来。 老管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刚好对上了齐玄素的视线。 虽然老管家也是个血族,某种意义上的死人,但还是脸色微微一白。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计较老管家妄图逃走的事情,转身离开了窗边。 五娘正坐在书桌上,说道:「这老小子说的事情,你觉得可信吗?」 「八成吧。」齐玄素已经从老管家口中得知了真相。 很简单,男爵之所以要找个替身,是因为他要去挖掘陵墓。 那个陵墓的具体入口只有男爵才知道,其他知情人则被男爵处决。不过自从有了传言之后,很多人都密切关注着男爵的动向和行踪。如果男爵贸然前往陵墓,那么很容易暴露陵墓的具***置,所以男爵想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用替身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他本人秘密前往陵墓。 这件事只有男爵和老管家知道,包括男爵情妇和心腹属下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知情。 只是男爵和老管家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齐玄素这个变数,在过于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谋划都全面崩盘。 就在此时,齐玄素察觉到有一股力量想要潜入到男爵的宅邸之中。 齐玄素略微沉吟,没有打草惊蛇,任由其进来。而且这个禁制本就是能进不能出。 「有老鼠溜进来了。」五娘嘿然一声。 齐玄素道:「不要惊动他,且看看他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正常情况下,男爵会无法看清这个身影的真面目。不过此时站在此地的并非男爵,而是五娘和齐玄素。 齐玄素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伪装手段,是一个身着教士服的中年男子。 是蒸汽福音的人?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圣廷的人必然是要横插一手的。 假如说婆罗洲出现了这样的事情,那么婆罗洲道府同样会插手。 神器也好,仙物也罢,亦或是半仙物、半神器,都要上交。 这个教士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拉蒙,那个陵墓中到底有什么?」 虽然齐玄素已经大概知道此人的来历,但还是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教士如此回应。 这番话已经非常露骨了,就算不能看穿其真面目,也不难猜测其身份。 由此便有两个疑问。 既然是圣廷之人,这个城市的真正主人,那么为什么要藏头露尾呢? 既然要隐藏身份,不想声张,那么为什么又故意暗示自己的圣廷身份来施加压力呢? 齐玄素只是一想就明白了。 这个人的确是圣廷的人,可他未必是代表了圣廷。很有可能,他仅仅是代表自己个人,觊觎男爵的收获,想要据为己有,便借着圣廷的名头来施加压力。 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却又故意暗示自己的圣廷身份。 齐玄素说道:「原住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是塔万廷的人?看来我要将此事上报给圣廷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塔万廷女干细潜入了下城区,还公然威胁一位绅士。」 那个教士显然没想到齐玄素会这么回答,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不按套路出牌啊。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教士终于反应过来,怒声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齐玄素道:「不走?那就不要走了。」 教士忽然心生警兆,猛地转身。 就见一只火焰凤凰正在缓缓展开羽翼。 这不是齐玄素的力量,而是「七禽五火扇」的力量。 然后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第九十四章 上下的夜 又一个可怜鬼被齐玄素丢到了男爵宅邸的地下室中,与执法官罗斯作伴去了。.z. 到了如今,那里已经不再是地下室了,变成了齐玄素以伪仙修为改造的临时地牢。 齐玄素在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就是男爵希望的那样,把所有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同时***,给男爵争取时间,让他能够探索陵墓。然后齐玄素就坐在这里守株待兔,给满载而归的男爵一个惊喜。 当然,不排除男爵拿到收获后直接跑路的情况。不过齐玄素相信一点,非个人的圣廷官方至今没有任何动作,多半是怀着自己一样的态度,等着坐享其成,这些人怎么会让男爵轻易逃走? 根本不必齐玄素操心。 男爵最好的破局办法就是东西不要了,让给圣廷,以此换取一些圣廷的优待或者补偿,毕竟男爵算是半个自己人,在上城区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对待自己人,圣廷还是多少要点脸的,注重所谓的契约精神,不至于直接硬抢。 至于男爵的血族身份,都是细枝末节。 血族在西方的地位类似于东方的隐秘结社,这样就好理解了。血族从来都不能与圣廷分庭抗礼,甚至部分血族已经在事实上成为圣廷的附庸,就像许多所谓的隐秘结社实际上是道门大人物的黑手套一样。 血族不过是主教们的仆人,狼人则是主教们的猎犬。只有道门才是主教们的敌人。 所以男爵其实算是圣廷的自己人,而并非异教徒或者异端。至于这个「男爵」称号,虽然血族们喜欢用爵位来划分实力,但许多特立独行的血族并不会如此,比如一位血族,拥有近乎于始祖的力量,却自称伯爵,这里的爵位往往就是真正的贵族称号了,而且随着海贸兴起,评判一位贵族也不再是看领地大小,而是身家多少。 男爵也是如此,他自称男爵,绝不意味着他只有男爵的实力。 无论男爵是选择逃跑,还是选择上交,都与圣廷官方脱不开干系。 不要忘了,齐玄素的本尊还在里士满区,并且马上就要参加一个上城区的慈善晚会,那里多半会有相关的消息,齐玄素到时候可以随机应变。 本尊探听情报,化身立即行动,这个效率着实是远胜他人。 不过今天的苍蝇格外多,很快又有四只蝙蝠来到男爵宅邸的门外,落地之后,化作四个衣冠楚楚的绅士,没戴礼帽,脸色苍白,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 四个血族,男爵的族人,要求面见男爵。 男爵之所以能把女儿送回旧大陆避难,也是多亏了同族的帮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爵的女儿便是在这些同族的手中,于情于理,男爵都不好拒绝同族们的要求。 这四名血族的实力不说与齐玄素相比,就是比起真正的男爵都有所不如,不过他们代表了一位大人物。 圣约克本地血族中的首领人物、市议会的议员——利奥波德·施特劳斯。 圣廷之所以要强调他们是圣约克的真正主人,是因为圣约克名义上的主人应该是市议会,而市议会的议员们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比如约西亚·斯特劳尼,他的背后就是几大跨国商会,而这些商会中又有北辰堂的影子。利奥波德同理,他不仅代表了血族势力,还代表了相当数量的旧大陆移民,拥有深厚的民意基础,所以他才能堂而皇之地立于庙堂之上。 而且议员与议员之间也有不同,大概可以分为资深议员和普通议员,虽然双方都只有一票,但实际权力和影响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斯特劳尼就是一个年轻议员,利奥波德则是毫无疑问的资深议员。 至于利奥波德与男爵拉蒙的关系,严格来说,拉蒙是利奥波德的孩子 ,就是利奥波德将拉蒙变成了一个血族,两人是血族体系中的父子关系,只是拉蒙很早之前就独立门户,算是「出师」了,所以拉蒙也不姓施特劳斯,而是恢复了本来的姓氏奥谢,算不上氏族,却是一个小家族了。 现在,「父亲」大人派人过来,按照常理来说,男爵是不好拒绝的。所以齐玄素把他们请进了大厅。 「男爵,请宽恕我的冒昧来访。」四名血族的为首者如此说道,「我来传达父亲大人的意旨,他想要见你一面。」 齐玄素随意说道:「我还有事,能不能稍后再谈。」 那名血族微微皱眉,显然不满意齐玄素的敷衍态度,加重了语气:「父亲大人的意思是,现在,立刻,马上。」 齐玄素无所谓道:「那就让他再等等。」 「你说什么?父亲大人还要参加晚宴,他只能在晚宴开始之前抽出一点时间见你。」那个血族只当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听错了,男爵怎么敢如此无礼?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男爵果真从地下陵墓中获得了太阳神库库尔坎的力量? 齐玄素道:「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上了春秋的人,不要太气躁。」 这个血族终于听清了,忍不住用手指着齐玄素,手指微微发颤,说不出话来。 这样大不敬的话语,实在是太放肆了。多久没有人敢于这样与父亲大人说话了?上一个已经变成了港口底下的骸骨。 侍立在一旁的老管家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就算这个恐怖存在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游戏人间,可就凭他得罪的人,也已经无法收场了。等到男爵回来,执法官、圣廷、还有血族,一起找上门来,男爵说那些事情都是替身做的,你猜他们信不信? 齐玄素道:「你回去告诉利奥波德,真要等不及了,可以自己过来。要是不想过来,就安心等着。我什么时候有空了,再通知他,就这样。」 五娘笑道:「好,就该这么说话,我早看这帮装腔作势的家伙不爽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四个血族面面相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齐玄素见他们站着不动,皱了皱眉头:「不走?」 四个血族的确是有些进退维谷,父亲派他们来请男爵过去,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男爵竟然会拒绝,更没有料到男爵还说出了这么一番狂妄话语,他们该怎么回去向父亲大人交代?转达男爵的话吗?恐怕他们要见不到第二天的月亮。 齐玄素道:「也罢,既然不走,那就都留下吧。」 只见他再一挥手,临时改造的地牢中又多了四个倒霉鬼。 齐玄素向后靠在沙发上,对老管家说道:「多亏你们找了我,如果只是个普通冒险者做替身,非要露馅不可。」 管家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各方动作之快,的确出乎意料。」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劝道:「阁下,你把这么多人都关进地牢,就算短时间内没事,恐怕日后难以收场。」 齐玄素就差把「与我何干」写在脸上了,无所谓道:「那就要考验你们的智慧了。」 这就是在敌境的好处了,完全不必顾忌一些有的没的。 老管家欲哭无泪。 齐玄素站起身,再次来到窗边,背负双手,望向外面的夜幕。 五娘来到齐玄素旁边,靠在窗台上,两人刚好面朝方向相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动不如静,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齐玄素说道。 与此同时,齐玄素本尊已经与斯特劳尼一起乘坐飞艇前往上城区。 飞艇的内部与飞舟区别不大,无非是飞舟的船舱在上面,飞艇是悬挂在下 面的,具体的原理结构也有所不同。 今天的齐玄素换了一身西洋人的正装,也就是所谓的燕尾服,是比较正式的礼服,适合晚宴、晚间婚礼。夫人和小姐们则会换上晚礼服,露出雪白光滑的肩头。 这只是一次短途旅程。 飞艇很快降落在一座浮岛专门建造的空中港口。 齐玄素和斯特劳尼、斯旺森大主教以及其他几位圣廷教士,沐浴着蒸汽的余波,走下飞艇。 这座浮空岛上建有一座传统的西方豪华庄园,繁花似锦,绿树如茵,虽然是夜晚的缘故,不曾阳光明媚,但能看到一轮皎洁明月高悬,似乎月亮与人间的距离都近了几分,银白色的月光很美。与不见天日、遍布废水毒气的下城区仿若两个世界。 宾客们陆续抵达,往庄园的主体建筑走去。 齐玄素混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 齐玄素的本尊与化身共用一个意识,就像一个人看着两个不同的画面,可以实时共享。 「约西亚,你知道利奥波德·施特劳斯吗?」齐玄素问道。 斯特劳尼微微一笑:「当然知道,这是一位资深议员,议长的有力竞争人选,同时还是本地血族的领袖,或者说族长。」 齐玄素又问道:「他也来参加今天的晚宴吗?」 「当然。」斯特劳尼道,「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少了他这位风云人物?」 齐玄素微微点头:「很好。」 斯特劳尼有些警惕:「你想要干什么?」 齐玄素摇头道:「不干什么,好奇而已。我听说他有一个后裔衍体,在下城区活动。」 「你是说男爵。」斯特劳尼立刻说道,「最近有些关于这位男爵的传言,说他发现了一座古代的陵墓。」 齐玄素道:「我很好奇,上城区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这场晚宴不仅仅是募捐、喝酒,也是一个社交场所,大人物们在这里勾兑、妥协、交易、密谋。」斯特劳尼如此说道,「今晚大概就会有结果。」 。 第九十五章 凯伦 这场募捐晚宴很有趣,不过与齐玄素的关系不大,因为他既没有钱,也没有身份地位,甚至还是个生面孔,他能来到这座浮岛,就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用东方人的话来说,他这次来主要就是见见世面,他要做的就是默默旁观,然后随着众人鼓掌。 所谓的各种交易或者密谋,也是在一个个单独且隐秘的房间里私下发生的,与齐玄素无关。 想要探听消息,齐玄素除了冒险动用一点手段之外,就要依靠斯特劳尼了。 不过斯特劳尼也只是个新晋的年轻议员,而非利奥波德这种老牌的资深议员,人脉关系和背景势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能否进入这个核心圈子,得到有用的情报,也是一个未知数。 宴会到了中途,所谓的募捐告一段落后,就进入了一个相对自由宽松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社交环节。到访的宾客们三三两两成群,组成一个个泾渭分明的小圈子,有的继续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只是分散在各处,有的去了阳台、露台、花园,有的去了单独的房间或者休息室。 齐玄素和斯特劳尼属于留在大厅中的那一拨,他们两个和斯旺森组成一个小圈子,虽然今晚的宴会规格相当不低,但牧首和枢机主教都没有现身,只有一位枢机司铎出席了晚宴,似乎圣廷方面并不怎么感兴趣。斯旺森与那位枢机司铎的关系并不亲密,便没有深入参与其中。 齐玄素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燕尾服和晚礼服,他的思绪飘散,为什么东西方的男人总是要跟鸟扯上关系?一个是鹤,一个是燕,而东西方的女人们又不约而同地露出肩头和胸口——从大齐时代流传下来的宫装就是如此,只是保守派们不喜欢罢了,而道门女子更是与这种服饰绝缘,在道门,无论男女,正装都是鹤氅。 值得一体的是,男人的燕尾服千篇一律,女人们的晚礼服却是无一雷同,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就在此时,一位美丽的女士向三人走来,这位女士身着深紫色的晚礼服,她是那么迷人,她的脸庞哀怨可人,却又靓丽照人,金发盘起,有一双明亮的蔚蓝色眼睛,像大海一样,和一张鲜艳热情的嘴,但是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激情,使一切爱慕过的男人都难以忘怀,她的光彩便如黑夜中的明月,被群星簇拥着,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夺去所有的目光——多么老套形容,可这就是在场大多数男人的直观感受。 斯特劳特的表现很夸张,主动迎上前去,亲吻了这位已婚女士的手背,嘴唇并没有真正触碰到手背,不过这方面的要求也不是那么严格,毕竟西洋人过于开放的风气摆在这里。 齐玄素则是不以为然。他十分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着西洋人的礼节,动辄拥抱、亲吻、贴面,非要身体接触不可,一点都不含蓄,一点都不矜持,而他十分讨厌与不相干的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其实在对待西洋人的态度上,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属于保守派,无非是程度上有区别,张月鹿觉得齐玄素不够保守。 万幸,这位美丽的女士似乎没有把齐玄素这个生面孔放在眼里,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这让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斯特劳尼与这位女士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回来对齐玄素道:「这位是凯伦·琼斯小姐,她邀请我前往施特劳斯先生的休息室。」. 施特劳斯先生就是利奥波德。 齐玄素心中一动,没有说什么,只是目送斯特劳尼随着凯伦离去。 其实齐玄素可以在施特劳斯的身上做一点手脚,不过考虑到他本尊只是造化阶段,而非化身的伪仙阶段,利奥波德很可能不弱于齐玄素,又占据主场优势,存在被发现的风险,所以齐玄素略微犹豫之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这里是西洋人的圣约克,不是齐玄素能够一手遮 天的南洋婆罗洲,也不是大玄朝廷治下的中原大地,甚至不是你中有我的凤麟洲,身处敌境,还是小心为妙。 齐玄素大概能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应该与男爵有关,毕竟「男爵」并没有去见利奥波德,反而还把利奥波德的人扣下,必然会让利奥波德产生一些错误的预判。 不过齐玄素更关注斯特劳尼的态度。 一个间谍,在敌人内部身居高位,很容易发展为双面间谍。所以要密切关注其各种动态,严防其投敌变节。 刚才斯特劳尼表现得很夸张,好像与凯伦·琼斯只是认识却不熟悉。可齐玄素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他毕竟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仅次于清微真人的实权人物,掌握着海外各路编外人员的档案,尤其是斯特劳尼这种重要棋子,更有全方位的详细资料,就差把八辈祖宗都查一遍了。 这是斯特劳尼不知道的。斯特劳尼也不知道齐玄素就是他在新大陆的最高上司,只当是一个地位较高的北辰堂高层,所以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如果齐玄素只是一个辅理,或者其他副堂主,那么的确不知道斯特劳尼的有关资料,可惜齐玄素不是。 因为这份秘密档案,齐玄素知道斯特劳尼曾经与凯伦有过一段过往。 这是一个略微老套的故事,作为一个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斯特劳尼也曾有过一段不同于今日的风光,那是得益于家族荫蔽的风光。在这段时间里,斯特劳尼与凯伦相恋了,只是好景不长,斯特劳尼的父亲突然离世,在某些有心人的算计下,家族产业资不抵债被银行查封,斯特劳尼一夜之间从富家公子沦落为破落户。他不得不离开旧大陆,前往新大陆,谋求生计。 看似是偶然,其实是必然,凯伦与他分手,被父母许配给另外一个纨绔子弟。斯特劳尼痛苦不堪,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北辰堂认为是一个合适人选。面对找上门来的北辰堂,斯特劳尼一口答应下来,同意为北辰堂效力。 在北辰堂的暗中帮助下,斯特劳尼重新捡起了父亲的人脉关系。过去这些人脉关系无法帮助到他,是因为他一无所有了,没有足够的物质支撑,不满足等价交换的规则,自然无法使用它们。当北辰堂帮他解决了物质资源方面的问题,那么这些人脉关系便又能发挥作用。 斯特劳尼本就是上流社会的一份子,很容易就回到了那个圈子,而不必像暴发户那样撞得头破血流或是被逼提交投名状,这也是北辰堂看好他的原因。 这就好像张月鹿,不管她过去再怎么窘迫困顿,别人提起她也要说一声张家贵女,天然就是玉京圈子里的人,所有人都认,至多说她性子孤拐不合群。而王儋清这种后起之秀的家族出身,再怎么豪富,也挤不进玉京的圈子,只是一个地方上的「乡巴佬」。 至于齐玄素,他当然不是世家子,可他本质上是借了七娘和张月鹿的光。 别看七娘是个江湖人,可她明显跟裴玄之、李无垢、苏元仪、张拘成、齐教正等人十分熟悉,当年有过交集,是的的确确的圈内人。 齐玄素就凭借着七娘带给他的一个似是而非的姚家身份,外带半个张家女婿的身份,再加上别人不清楚他的底细,甚至是某些幕后之人的推波助澜,愣是误打误撞地混了进去。等到别人弄清楚他的底细时,他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建立了各种利益关系,也不可能再把他踢出去。 于是,斯特劳尼东山再起,成为了一名受人尊敬的议员。也就在这个时候,凯伦随同丈夫汤姆来到了新大陆。 所谓的上流社会圈子并不大,斯特劳尼很快便与凯伦相遇。 理所当然,这对老情人旧火重燃,又勾搭在了一起。 汤姆之所以来到新大陆 ,是因为他在旧大陆犯下了大错,他本质上是来避难的,而斯特劳尼作为一名本地议员,自然是汤姆不能得罪的。凯伦拥有惊人的美貌,作为一个合格的交际花,也很快与圣约克的权贵们建立了比较亲密的私人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汤姆也只能发扬贵族风度,默许着斯特劳尼和凯伦的来往。 交际花。 凯伦作为牵线之人,帮斯特劳尼这个年轻议员与利奥波德这个资深议员搭上了线? 说不定两人还是共享同一个女人的「穴兄弟」关系。 齐玄素如此想着,难怪当他提到利奥波德的时候,斯特劳尼的反应是有些警惕。 这里面会不会隐藏了什么? 齐浩然的事情还是给齐玄素敲响了警钟,自久视四十一年以来,他过得有点太顺遂了,虽然谈不上得意忘形,但多少有点失去了警惕。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信,这种不可信未必出自他们的本意,也有客观因素,或是身不由己等等,可不管理由是什么,这就是事实。 自己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这些西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作为一个保守派,齐玄素不会真正相信一个西洋人。 同样的金克朗,一个是北辰堂给的,一个是圣廷裁判部给的,放在眼前,哪一个是高尚的?哪一个是龌龊的? 斯特劳尼可以背叛,也可以悔悟,关键要控制好他。 第九十六章 议员们 齐玄素甚至考虑了身份暴露后的逃命问题,牧首和枢机主教不在,他手里不仅有「奢比尸毒」,还有一颗佛陀舍利。虽然无法与佛祖舍利相提并论,但也足够让齐玄素发出一记威力无限接近金公祖师的「无量佛掌」的「施无畏印」。 当初陈书华可以一剑劈开升龙府一线,金公祖师的一掌自然不会逊色太多。 从天而降的一掌。 浮岛上的一切建筑都会被夷为平地,而整座浮岛也会不堪重负,向下方的圣约克坠落。 圣约克的大人物们第一反应自然是阻止浮岛砸向城区,这就给了齐玄素逃走的时间。 也许有人要说,这样的行为真是太残忍了,道德在哪里? 事实上,上城区的下方是中城区,那是五大区中最繁华的存在,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平民。 也正是因为没有平民的存在,圣廷的大人物们才更要全力出手阻拦,不能使其受到半点伤害。 如果是平民区,那么大人物们反而不会如此上心,也许会认为追杀齐玄素更为紧要。 这其中的逻辑才是可悲又可耻的。 对于毁灭西洋贵族,齐玄素并无道德负担,也许站在西洋人的立场上,他是一个造就了无数痛苦的恶魔。可站在原住民的立场上,他就是一个帮他们复仇的英雄。西方人在新大陆上的杀戮配得上他们应得的苦难。 道德正确与否的前提是,你脚下的立场在哪里?指责一个毁灭敌人的人,那么其立场就比较可疑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齐玄素并不希望会走到这一步。 他更想知道那个陵墓中到底埋藏了怎样的秘密。 此时一个休息室中,门扉紧闭,厚重的窗帘将窗户挡住,不留一丝缝隙,甚至整个休息室都被特殊的魔法所笼罩,使得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绝起来。 休息室内有六个男子,分别是五位议员和一位教士,其中就包括利奥波德和斯特劳尼。还有六个漂亮女人,作为这六个男人的女伴。 不过此时这些女人们并没有与自己的男伴在一起,比如与斯特劳尼一起来到的休息室的凯伦,此时便骑在那位教士的大腿上,两人面对面,脸对脸,凯伦的双手环绕着教士的脖子。坐在斯特劳尼身旁的则是利奥波德的女伴,一位看起来十分乖巧文静的血族淑女。 腐朽,堕落,不堪。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外面有一个可怕的「恶魔」,正估算着一掌抹平浮岛,将这座蒸汽工艺的最高结晶直接打落尘埃。 利奥波德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绅士,略显阴鸷的气质也很符合他的血族身份,因为男爵是他的后裔,所以这次勾兑以他为主。 这位资深议员此时正靠在单人沙发的椅背上,双手分别搭着扶手,翘着腿,透出几分霸道。使得他那位肤色略深的临时女伴只能把饱满的臀瓣挤在扶手上,双手扶着老议员的肩膀。 利奥波德环视一周:「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决断了,事情正在脱离我们的掌握。」 「施特劳斯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事情正在脱离我们的掌控?」另一个议员开口问道,这位议员拥有极为魁梧的身躯,几乎要把身上那件可怜的燕尾服撑破,白色的衬衣下是如同岩石一般的肌肉。与之相较,坐在他大腿上的那个女孩就如布娃娃一般。 这位议员名叫比尔·威廉森。同样是资深议员,虽然比之有望竞争议长之位的利奥波德略有不如,但也不可小觑。 除了那位教士和斯特劳尼,剩下的四个资深议员刚好对应了下城区的四个黑帮首领。 毫无疑问,利奥波德对应了男爵,而比尔则对应了猎犬。 还有两名资深议员 ,肖恩·麦克格威尔和查尔斯·史密斯,前者对应了乞丐王,后者对应了屠夫。 如何处理男爵的事情,主要就看这四位资深议员的态度,不过有一个前提,必须在圣廷的许可和见证之下。所以这里又有一位教士,正是那位枢机司铎。 唯一的例外就是斯特劳尼。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偏偏利奥波德把他邀请了过来。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觉得突兀,并且警惕,甚至开始考虑击毁这座浮岛。 利奥波德说道:「事情发展这一步,我不想再隐瞒什么,我可以坦白地告诉诸位,我在参加晚宴之前,曾让拉蒙来见我,可拉蒙不仅拒绝与我见面,而且还扣押了我的四个后裔,我已经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还活着,只是被囚禁在某处。」 查尔斯冷笑一声:「施特劳斯,这该不会是你和奥谢联手演了一出好戏吧?」 肖恩道:「不会,市议会的一位的执法官罗斯,今天与奥谢商议有关奥谢小姐的事情,至今未归。」 真正的大人物、见证人、圣廷代表、枢机司铎,弥尔顿·伯灵顿也开口道:「圣廷也有一位教士失踪了,他最后出现的地点正是奥谢的宅邸。」 利奥波德道:「现在可以证明我所说的真实性。我认为,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拉蒙得到了库库尔坎的力量,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让他迷失了心智,做出了不理智的决定。第二个可能,有其他人插手了这件事,拉蒙和他的收获可能已经落在了别人的手里,用东方人的话来说,我们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比尔问道:「如果是第二个可能,那么你说的其他人会是谁?」 利奥波德摇头道:「不知道。」 就在此时,斯特劳尼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们,我不太清楚,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斯特劳尼先生,这件事当然与你有关系。」利奥波德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事实上,我记得你与那些南方的土著有着相当不错的私人友谊。」 斯特劳尼辩解道:「施特劳斯先生,那些都是正常的贸易往来。」 斯特劳尼的背后是几大跨国商会,这些商会与南方的塔万廷来往密切,所以才会被北辰堂所渗透。 「斯特劳尼先生,请允许我称呼你的名字,亲爱的约西亚,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指控你什么。」利奥波德摆手道,「我是想说,这座陵墓属于那些土著的祖先,也许这个突然插手的外来势力正是来自于南方,所以我认为你应该拥有知情的权力。」 斯特劳尼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不太可能吧,这里可是圣约克,是整个北大陆的明珠。」 「我也觉得这不可能,可现在就真真切切发生了,我的拉蒙背叛了我。」利奥波德说道,「所以不管多么不可思议,这都是最合理的解释。」 斯特劳尼问道:「我该怎么办?」 里利奥波德笑了笑:「哦,亲爱的约西亚,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我们该怎么办,这是属于我们的集体利益。」 肖恩赞同道:「在外敌面前,我们应该暂时放弃彼此之间的争端和分歧,首先保住属于我们的收获,至于该如何分配,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比尔将大腿上的女伴放到旁边的沙发上,站起身来:「那还等什么?我们应该立刻前往下城区,赶在那些异教徒之前,找到拉蒙,拿回本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利奥波德没有说话,而是望向弥尔顿,语气更为温和:「尊敬的伯灵顿大人,您说呢?」 弥尔顿仍旧在与最美丽的凯伦玩着一些不可言说的游戏,随意说道:「我同意这个说法,正如我们来到新大陆,第 一件事是清除那些不信奉无上意志荣光的土著异教徒们,而不是分配战利品。」 查尔斯说道:「仅凭执法官的力量,恐怕是不够的。难道要我们亲自出手吗?」 「现在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利奥波德说道,「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我建议,还是以议会的名义调动一支蒸汽精英小队,以防不测。」 肖恩又补充道:「虽然普通的执法官没法帮上大忙,但也不能让他们闲着,把他们全部派到下城区,寻找那个遗迹的入口,我们不能再等着和拉蒙·奥谢讨价还价了,我们要主动行动起来。」 「我同意。」 「我同意。」 「我同意。」 其他几名议员纷纷表态。 他们本来要在这里展现妥协与交易的艺术,对战利品进行分配,只是突发的情况打断了这一进程,他们不得不先联合起来,击败外敌,然后再考虑战利品的分配问题。 利奥波德又对斯特劳尼说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敌人过于强大,那么我们希望你能够出面,通过你的私人友谊,促使双方达成妥协。」 斯特劳尼忍不住问道:「这里是圣约克,再强大的敌人,还能与牧首冕下抗衡吗?」 利奥波德又笑了,甚至没有避讳弥尔顿这位兄长正是伯灵顿公爵的高层教士,用一种长辈教导晚辈的语气说道:「亲爱的约书亚,你应该明白一件事,女神的归女神,凯撒的归凯撒。」 第九十七章 四个小时 齐玄素当然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完美伪装男爵,不要惊动任何人,等男爵回来之后,拿走男爵的收获直接走人。 若是把所有人扣押,必然会惊动他们背后的势力,引起不必要的变数。 可齐玄素也没办法,执法官罗斯也好,四个血族也罢,亦或是那个教士,每个人都来势汹汹,都是目标明确。如果只是在伪装男爵的范畴内行事,根本没办法合理劝退他们,齐玄素也只好动用暴力手段,将他们全部囚禁,让这里暂时变为一个信息上的黑洞,外面的人不知道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多有疑惑猜忌,不敢轻举妄动,要做一些准备才会动手,一来一去最起码可以拖延一天左右的时间。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男爵能在这一天的时间内赶回来,齐玄素赶在这些人动手之前拿东西离开。坏的结果就是男爵还没回来,圣约克的地头蛇们已经找上门来。 对于这两种结果,齐玄素都有预料,也做好了逃走的准备。 下城区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其实是个瓷器铺子,圣约克的人不敢在这里大打出手,若是失控,轻则毁坏作坊工厂无数,重则会让整个下城区坍塌。 不要忘了,下城区的上面就是狭义上的圣约克城区,下城区的工厂全部毁于一旦还在其次,巨大的塌陷会让圣约克的地上部分再次沉入地下,损失可就大了。 这也是东方很少建造地下城的原因,东方人还是看重「根基」二字,根基不稳,起不了百丈高楼。 当然,西方人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肯定会以不仅限于蒸汽机械的各种手段,比如神术、奥术、炼金术、魔法等等,来强化和加固地下城。 可问题是,内部永远比外部更脆弱,而且在必要时候,齐玄素能够凭借佛陀舍利发出无限接近仙人的一击。 西洋人当然拥有能够抵挡仙人或者神灵一击的手段,可他们不能把这种手段覆盖整个地下城——这里又不是圣座或者玉京。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齐玄素只要利用好西洋人的这种心理,就能顺利脱身逃走。 至于牧首和枢机主教,基本不会第一时间出手,除非他们知道齐玄素的真实身份。不过除了清微真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达奇」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齐玄素,就算斯特劳尼叛变了,也只会认为他是个辅理之流,所以这一点基本可以放心。 至于清微真人,如果一位道门储君要用外人来铲除齐玄素,那也太看得起齐玄素了。一旦走漏风声,轻则大掌教之位无望,重则性命不保,这等于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前途,得是多大的仇才能这么不计成本后果?可两人之间只是利益的冲突,甚至还存在部分共同利益,更谈不上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仇。清微真人真要拿捏齐玄素,只要坐上大掌教的宝座,有的是办法打压齐玄素。 也许有人要说了,不走漏风声不就行了?那也太小看天师了。灵山洞天的事情,藏得够深了,还是多年之前,最后还是让天师给挖出来了,这种事情总不能比没几个活人的灵山洞天更保密。事前可能无法预料,事后肯定能慢慢查出来。 所以齐玄素料定牧首和枢机主教不会第一时间出手。 这也是大人物的通病了,当初陈书祯病得要死,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面有蹊跷,兰大真人也不曾亲自查看一下。此中的道理很符合人性,什么都要我亲力亲为,这个大人物不白当了吗?看起来不重要的事情,还是让属下去做,大人物们只要知道结果就够了。 种种因素综合之下,齐玄素才能在这里稳坐钓鱼台。 此时的男爵宅邸之中,齐玄素还是站在窗边。 五娘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甚至还换了一身衣裳,衬衣束腰,马裤长靴,夸张地把双脚搭在书桌的桌面上 。 齐玄素转过身来,看了五娘一眼:「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是道士打扮。」 「那是在玉京。」五娘说道,「别忘了,我在西大陆和新大陆待了很长时间,这叫入乡随俗,你现在不也是?」 齐玄素现在的确是西洋人的打扮,还是比较复古的古典样式。 五娘又问道:「你本尊那边如何了?」 齐玄素摇头道:「斯特劳尼被利奥波德叫走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刚才有些人离开了浮岛,我觉得他们大概要动手了。看来我们是等不到男爵回来了。」 五娘来了精神:「来得好,来一个烧一个,来两个烧一双。」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不是武痴,很不讲武德,其实他也不太好斗,武力的优先级并不是很高。这与齐玄素过去的经历有关,在得到「长生石之心」之前,齐玄素的资质摆在那里,大多数时候都很弱势,自然不会过于偏重武力。 五娘则不同,她跟随时间最久的主人是澹台云,这位西道门之主不仅天资卓绝,而且性格好斗,斗玄圣,斗高祖皇帝,斗徐祖,斗姚祖,斗萨满教巫王,斗佛门,斗儒门,斗圣廷,从辽东打到西北,最终又去了西大陆和新大陆,一双铁拳就没停下过。五娘大概是沾染了澹台云的脾气,也很是好斗,能动手最好不要动嘴。 不过齐玄素还是有些高估了这些西洋人的动作速度,他从斯特劳尼被利奥波德邀请去休息室开始算起,本以为会在一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西洋时间两个小时,便会完成对男爵宅邸的合围。 可事实上,市议会所用去的时间其实是齐玄素估计的一倍以上,也就是四个小时。 其实仔细一想,也有道理,去了休息室之后,这些大人物可没有立刻开始商议对策,先玩女人一个小时,然后再慢慢商议,等到商议好了,再去层层传达,层层沟通,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事实上,无论是道门,还是圣廷,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固然已经是看似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可一体两面,也存在着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问题。 不说圣廷,就拿齐玄素更熟悉的道门来说,一个掌府真人配九个副府主,有时候还要再多配几个辅理,下面也是有样学样,一个首席主事又配多个普通主事道士。 这九个副府主本质上有点类似掌部大学士,所谓掌部大学士,就是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分管六部,实际上是侵夺了六部尚书的权柄,掌部大学士干了尚书的事情,尚书只好再去侵夺侍郎的权力,侍郎也只能再往下夺权,一层层下来,全是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必然导致机构臃肿和人浮于事。 到了最底层,就会出现一个怪现状。 许多机构,一个执事,然后配数个副执事,最后普通道士就一个人,变成了七八个执事站在上面指挥,一个普通道士在下面干活。 这怎么干得过来?效率怎么可能会高? 都坐在上面指挥,这就是人浮于事。 事情太多,实在干不过来,还必须完成,怎么办?招募编外人员,授予同道士出身。 所有事情都交由同道士出身的人去做,而那个普通道士便成了这些同道士出身之人的上司。 本来不到十个人的编制,一下子多了几十号人,甚至是上百号人。 实际干事的全是同道士出身之人,这就是机构臃肿。 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认真一查,发现犯事的都是同道士出身之人,许多人以为是道门故意遮掩。其实是不知此中玄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正式道士根本不做事,怎么会出事? 自五代大掌教以来,就开始要求精简人事,只是牵涉到半数道士,真正意义上 的动摇根基,便是强势如五代大掌教,也触碰不动。 相对应的,圣廷也好不到哪里去,人性如此,弊端都是异曲同工之妙。 只能说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似曾相识的境况,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别看议员大人们各种谋划,好像智珠在握,万无一失,真正执行的时候,能完成计划的一半就谢天谢地了。 那些大半夜被派到下城区的执法官能没有怨气?指不定在心底要骂死这帮议员老爷的母亲了,还会尽心办事? 才拖了四个小时,拖到天亮才好。 你们议员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玩着女人,数着票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大半夜的折腾人,那就慢慢折腾呗。 什么收获不收获,你们拿到了,苦哈哈的底层执法官也不多分半个金克朗,你们拿不到,底层执法官也饿不死。 繁华迷人眼,最是腐蚀人心,消磨信仰,毁坏根基。 圣约克偏偏是整个新大陆最为繁华的所在。 物欲横流,繁华到了近乎于腐烂的地步。 一个月三千纸钞,随时有可能贬值,还不是保值的金克朗,玩什么命啊? 到时候朝天开两铳,就算对得起女神的恩典了。 这么长的时间,放在战场上都可以算是贻误战机了,却也给齐玄素带来了意外之喜——男爵几乎是卡着时间回来了。 第九十八章 收获 如果按照齐玄素所估计的两个小时来算,或者说市议会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了对男爵宅邸的封锁合围,那么齐玄素肯定见不到男爵了。 可偏偏是四个小时。 这就让齐玄素有了再次见到男爵的机会。 不得不说,有些荒诞。 不过男爵返回时的样子十分狼狈,他几乎是撞破窗户摔进来的,只是靠最后一口气勉强支撑。如果不是齐玄素的禁制是能进不能出,那么他可能会一头撞死在禁制上。 此时男爵的状态很不乐观,有一半的身体都已经被烧焦,呈现碳化,哪怕是血族的强大恢复能力,也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小殷的优秀体质,哪怕是整个人都焦黑了还能活蹦乱跳。 除此之外,男爵的另外半边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呈现出了十分明显的异化趋势,在他的皮肤上裂开一只只黄绿色的浑浊眼睛,密密麻麻,似乎是受到了某种污染。甚至男爵的半边脸颊上也在不断长出让人胆战心惊的眼睛,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接着被男爵的自愈能力所压制,如此不断往复。 看到男爵的情况,齐玄素算是明白利奥波德这帮资深议员为什么不提前动手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陵墓里很危险,谁也不想去冒险,都坐等着男爵把东西带回来,然后跟男爵讨价还价,分给他一点残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爵同样不容易,在大人物面前,他也是个得舍出性命去拼前程的小人物。这里面也有他女儿的因素,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女儿莫莉·奥谢惹下大祸,需要利奥波德出手相助,那么他只要说出那个陵墓入口的具***置就行,不必这么拼命。 当然,齐玄素同样打着坐享其成的主意,并不比那些资深议员更高尚,齐玄素也不避讳这一点。 齐玄素看着好像快要死掉的男爵,招呼五娘过来看看。 五娘只是看了一眼,啧啧道:「好家伙,这是触碰了库库尔坎的陷阱和查克切尔的诅咒?竟然没死,还能支撑着回来,真是命大命硬,运气也够好。」.. 齐玄素问道:「查克切尔是谁?」 五娘回答道:「查克切尔就是伊希切尔,一体两面,就好像佛祖的几个应身。按照原住民的说法,伊希切尔是满月女神,形象是美貌的少女,掌握丰收和繁殖的权柄,拥有祝福的力量。查克切尔是星月女神,是凶恶的老妪形象,是惩罚之神,拥有诅咒的力量。」 齐玄素道:「暂时不能让他死了。」 「让我来。」五娘自告奋勇,「给我一半的权限。」 齐玄素依言让出了化身的半数权限,现在是两个人共同控制这具化身。 五娘就是「七禽五火扇」本身,若论驾驭之娴熟,自然不是齐玄素可比。 齐玄素也没有闲着,用出了卑弥呼尊的法身。 只见一尊女神手持七彩宝扇,朝着男爵已经焦黑的半边身体一挥,丝丝缕缕的赤红色火气从中逸散开来,飞向宝扇。同是太阳神,许多理念和规则是相通的,正是因为这些火气残留的存在,才让男爵的身体迟迟无法恢复。 现在齐玄素把火气吸走了,男爵凭借自身的强大恢复能力便可自愈。 还有另外半边的查克切尔诅咒,齐玄素便没有多管了。事实上,齐玄素在短时间内也做不到解除诅咒,他能解除库库尔坎的灼烧效果,是因为术业有专攻,又有五娘的助力。关于诅咒方面,就不是齐玄素的专长了,也许他可以通过太阴真君法身来尝试破解,毕竟两人都是月神,也有相通之处,只是齐玄素没有阴属性的仙物助力,成功把握并不大。 更关键的一点,彻底治好男爵,男爵未必会感激齐玄素,说不定还会掣肘齐玄素,不会配合 ,还是让他半死不活为好。 男爵不是傻子,当齐玄素不再伪装,而是直接出手救下他的时候,他便知道事情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看走了眼也好,那个被选中替身已经换人也罢。总之,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让自己无法反抗的强大存在,从他可以帮自己解除库库尔坎的灼烧就能看出一二。 这个强大存在的来意也无须多问。 恢复了一半身躯的男爵勉强翻身而起,半跪在地。 五娘放弃了那部分权限,齐玄素又能完全掌握化身,随之解除卑弥呼组的法身,显露出何西阿·马修斯的相貌。 「男爵,交易结束了。」齐玄素居高临下地说道,「现在,我要收取我的报酬。」 男爵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艰难地喘息着:「我已经给过报酬了,两千金克朗,不管您是什么身份,作为一个体面的大人物,都不应该背弃诺言。」 男爵妄图靠言语挤兑住齐玄素,却不料齐玄素摇头道:「不是扮演的报酬,而是我救你的报酬。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就算是利奥波德,也帮不了你,而我能,垄断意味着价格完全由我说了算,你没有议价权。」 男爵无言以对。 其实男爵想说,不仅仅是垄断,还有绝对的暴力优势。 齐玄素接着说道:「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交出你在陵墓中的收获,我的时间不多。」 男爵仅仅是犹豫了极短的时间,便从他的空间袋中取出了一个圆盘状的物事,双手捧着奉上。 齐玄素从男爵的手中拿过圆盘,放在眼前端详:「这是什么?」 男爵没有妄图反抗齐玄素,十分认命地说道:「根据陵墓中的壁画来看,这应该是一把钥匙。」 齐玄素问道:「不会是传说中的银盒子的钥匙吧?」 「不,当然不是。」男爵说道,「这个圆盘是某扇大门的钥匙,从壁画记载的内容来看,那扇门应该就在传说中的帕依提提,也就是遗忘之城、黄金之城。」 齐玄素略感失望,他费了这么多工夫,冒了不小的风险,结果就只得到了一把钥匙, 也许这把钥匙背后隐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可还是那句话,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说不要了。 齐玄素将圆盘收入须弥物中,准备离开此地。 要不怎么说男爵卡的时间刚刚好,就在齐玄素打算离开的时候,姗姗来迟的市议会终于到了。 一团浓郁的黑雾瞬间笼罩了整个男爵宅邸。 这是血族的法术。 意味着资深议员利奥波德·施特劳斯大驾光临了。 他是最快的。 可笑的是,最快的他,也用了四个小时。 一场血雨不期而至,落在男爵宅邸的庭院里,汇聚成一方血池,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绅士从血池中升了上来。 随之而来的是血腥的风,弥漫着血腥之气,所过之处,男爵的属下们全部化作傀儡,双眼赤红,面孔麻木。 利奥波德拄着手杖朝一楼大门不疾不徐地走去,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有鲜血在前方汇聚,仿佛一条完全由鲜血织成的猩红地毯。甚至还有鲜血化作的猩红玫瑰在地毯边缘缓缓绽放。 所有的傀儡立于地毯两侧,纷纷单膝跪地,向利奥波德行礼。 五娘出现在窗户边,轻哼道:「老小子还挺会装腔作势,这就是所谓的贵族风度吗?天渊,给他一个下马威。」 齐玄素没有废话,直接丢了一个火球。 说是火球,经由伪仙实力的加持之后,便如大日降 临。 一轮太阳骤然出现在上空,照亮了小半个地下城,洒下了无与伦比的光辉,如此炽烈,又如此神圣。 猩红的玫瑰,鲜血的地毯,忠诚的仆从,血雨和腥风,在这热烈的神火面前,全部化作一缕青烟。甚至原本的地面都在恐怖的高温下玻璃化了。 滚滚热浪逸散开来,比起那些工厂高炉中的蒸汽还要炙热,还要恐怖。 这就是伪仙的实力。哪怕有所留手,仍旧不是能够轻易抗衡的。 诡异的是,整栋房子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并没有因为绝对的高温而燃起熊熊大火,甚至屋内还是正常温度,显示出超凡的控制能力。 至于利奥波德,不愧是有望竞争议长位置的老牌资深议员,当他穿越太阳的普照而来到大厅时,身上只是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焦痕,不算太过狼狈。 不过他的脸色十分凝重,他刚才之所以能够抵御太阳的火焰,是因为他动用了一件来自血族的圣器——血腥斗篷。 就在刚刚极短的时间里,太阳消耗了「血腥斗篷」中储存的三百条「命」。 还没见到正主的面,便已经被人家逼得用了隐藏手段,那还谈什么取胜?敌人的强大证明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也许还真要靠斯特劳尼这个后辈来施展交易与妥协的艺术。 齐玄素已经出现在二楼,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一楼大厅中的利奥波德:「很有意思的半神器,如果你愿意用这件半神器与我交换,那么我可以把男爵从陵墓中得到的东西交给你。」 利奥波德想也不想,直接回绝。 东方人有句古话,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男爵得到的东西肯定远不如他的「血腥斗篷」,就算价值相当,也不可能比「血腥斗篷」更适合血族。 第九十九章 伪仙 齐玄素看了利奥波德一眼,不再多言,便要转身离开。 利奥波德哪里肯让齐玄素就这么离去,虽然他明显不是这个神秘人的对手,但今晚来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他几位资深议员,联手之下,还是占据优势的。 一瞬间,凭空出现的血色大潮淹没了整个一楼大厅。 利奥波德乘浪而起,站在浪尖上,已经来到了二楼。血潮漫涌,从四面八方席卷向齐玄素。 齐玄素其实是欲擒故纵,作势要走,引得利奥波德出手追击,齐玄素猛地转身挥袖,火光一闪,将这些血潮全部蒸发殆尽。 这就是纯粹的力量压制。 与此同时,齐玄素身形纹丝不动,手臂伸长,抓向利奥波德的胸口。 利奥波德肩膀位置生出一个满是獠牙的地狱犬狗头,一口咬在齐玄素的手腕上,随之而来的还有黑色地狱火焰。 若论用火,齐玄素现在是行家,「七禽五火扇」已经是五种,再加上卑弥呼尊的「太阳真火」和伊奘诺尊的「恶火」,所谓的地狱火和恶火十分类似,本质上都是浸染了阴性能量的火焰。 齐玄素任由狗头咬住自己的手腕,让它见识了什么叫武夫的体魄,什么叫见神不坏。 地狱犬没能咬断齐玄素的手腕,反而崩断了犬牙,地狱火更是被齐玄素轻松化解。 齐玄素抓住利奥波德的胸前衣襟,手臂开始缩短,拉着齐玄素的身体来到利奥波德的身前。 齐玄素的出招十分简单,往小腹上只一脚,便将利奥波德踢倒在地。齐玄素再入一步,踏住胸脯,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哪里还有什么贵族风度。 一般而言,利奥波德根本不会被物理手段伤害,只是齐玄素的拳头并非普通的拳头那么简单,以实击虚也是等闲,便是没有形体的老鬼都能一拳打死,更不必说还有形体的吸血妖怪了,这一拳的拳意深入内里,直接破坏着利奥波德的内在结构。 利奥波德尖啸一声,化作无数黑色蝙蝠四散而飞。.z. 齐玄素冷冷一笑,正要追击,屋外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狼嚎。 下一刻,一个身影破墙而入,狠狠撞在齐玄素的后背上,饶是齐玄素也踉跄了几步。 来人正是资深议员比尔·威廉森,拥有极为魁梧的身躯,几乎要把身上那件可怜的燕尾服撑破,白色的衬衣下是如同岩石一般的肌肉。 比尔还想继续压制齐玄素,不给齐玄素转身的机会,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他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的后颈,往后一提。 武夫的千变万化境。 此境的武夫已经彻底脱离了关节的限制,齐玄素不仅可以伸长手臂,还能让胳膊肘逆向转弯,无论向外还是向内。所以齐玄素哪怕是背对着比尔,仍旧可以抓住他的后颈。 然后齐玄素直接将比尔甩飞出去。 比尔还在半空中,齐玄素朝他伸手一指。 一道金色「阳光」自齐玄素的指尖发出,横贯当空,撕裂黑暗,以沛然莫御之势将还在半空的比尔吞没。 说是「阳光」,可这道光柱却没有普通阳光那么温和,其中蕴含高温几乎凝聚出真火。虽然只是一瞬,但在夜幕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若是有人直视这道阳光,恐怕很长时间内都看不见东西了。 待到光芒散去,比尔身上的衣着已经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人漆黑如同焦炭。 抬手之间,齐玄素便将两个资深议员压制,这不仅仅是伪仙的实力,更是后天谪仙人的实力。 比尔落地之后,摇摇晃晃地起身,抖落身上的黑色灰烬,体型变大,毛发变长,口鼻向前突出,化作 一只巨大的狼人,仰天长嚎。 用东方人的话来说,这是现了原形。 一个狼妖,一个蝙蝠怪。 狼人速度极快,几如一道残影掠入屋内,再次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间不容发地以双手架住狼人的强大前肢,两人开始角力。 一个是以力量和肉体强大而著称的狼人,一个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夫。 一时间竟是不分胜负。 不过齐玄素还未用出全力就是了,正当狼人以为自己牵制住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同样身形暴涨,显出人仙真身,又叫大巫真身。 狼人在大巫的面前,便如一条大狗。 气力大增的齐玄素反手按住狼人的后脖子,往下一压,让他以狗啃泥的姿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一拳砸在他的鼻子上,将他打得眼前发黑,然后齐玄素又单手将他提起,握紧拳头对着他的眼眶就是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 齐玄素出拳不停,不断打在狼人太阳穴、心脏等要害位置。 狼人在纯粹力气上被压制,便没了还手之力,虽然能凭借着远超人族的强大生命力勉强支撑,但一直这么打下去,被活活打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利奥波德!」狼人怒吼出声。 一团黑雾突然在齐玄素的背后凝聚成人形,手中匕首狠狠刺向齐玄素的后心。 不过来人并非利奥波德,而是刺客大师查尔斯·史密斯,本地兄弟会的领袖,也是屠夫的幕后支持者。 他手中的匕首是一把半神器,并不如何锋利,不过被附魔了七种不同的强力诅咒,名为「七宗罪」。 利奥波德拄着手杖出现在远处,开始准备一个强力的血族法术。 三人倒是配合默契。 不过齐玄素浑然不惧,直接松开狼人比尔,左手五指如钩,刚好将匕首握住,仔细看去,他的手掌并未真正触及匕首的锋刃,而是有一层火焰作为隔绝。 正是伊奘诺尊的左手。 这类诅咒手段,不必太多。若论强度,恶火作为一劫仙人的遗留诅咒,其强度之高,甚至可以影响仙人,可要远胜一众普通诅咒,自然也会压制普通的诅咒。 恶火沿着匕首蔓延向查尔斯的手掌。 凡是经历过凤麟洲战事之人,都不敢沾上半点这玩意,可查尔斯却是不知情,收手慢了半分,不慎触碰了恶火,身体立刻开始出妖魔异化,不由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齐玄素如何,全力祛除进入体内的恶火。 齐玄素手中出现了一把宝扇,朝着利奥波德一挥。 五彩火焰化作滚滚焰浪朝着利奥波德席卷而去。 与此同时,利奥波德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法术。 在西洋人的法术体系中,将常规法术分为九个等级,等级越高,施展越困难,威力也就越大。九环法术便是常规法术中最为强大的。在此之上,便是被冠以「传奇」之名的传奇法术了。 此时利奥波德准备的便是一个九环法术——吸能术。 这个死灵系的法术可以开启一道通往阴界的通道,类似于「阴阳门」,施法者自身会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导体,也就是这条通道与真实世界的出入口,以此吸收敌人的修为和生命力。 这个法术不可谓不厉害,不过有个先天不足,必须是施法者触碰到敌人才能发动,类似东方的「蚀日大法」。 利奥波德准备好了这个法术,却要面对滚滚而来的火焰巨浪,顿时陷入到无法触碰敌人的尴尬境地之中。 当然,在九环法术中也有许多不需要触碰敌人就能生效的强大法术,比如「律令死亡」、「女妖之嚎」、「 祈愿术」等等,不过这些法术都很看运气,尤其是面对实力比自己更强大的敌人时,很容易失效,或者干脆就是必定失效,倒不如这种效果立竿见影的法术了。 说白了,这些法术倚强凌弱的时候才格外好用,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差强人意,大体上能让人满意,细节上自然是不那么满意了。 齐玄素虽然不了解「吸能术」的玄妙,但他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当一个近似于方士的法师突然失心疯一般要跟武夫玩近战,谁都能看出这里面有问题,齐玄素自然不肯跟他沾边。 利奥波德本想凭借血族的速度,强行追上齐玄素,无奈齐玄素掀起了阵阵焰浪,逼得利奥波德不但无法近身,反而距离齐玄素越来越远。 虽然利奥波德拥有血族圣器「血腥斗篷」,可以硬顶着焰浪来到齐玄素的身边,但这样就很不划算了,毕竟「吸能术」不是「即死术」,不是碰一下齐玄素就能让他当场暴毙,只是让他折损一些修为而已。 比尔刚从地上起身,晃了晃脑袋,然后又被神出鬼没的齐玄素拍中后脑,一头栽倒在地。 一时之间,齐玄素以一己之力面对三个资深议员,虽然谈不上轻松取胜,但毫无疑问地占据了上风。 对付伪仙,最好还是另外一名伪仙。 比如齐玄素和张月鹿针对吴光璧的时候,主攻其实是白夫人,若没有白夫人,两人无论如何都没法重伤吴光璧,反而会被吴光璧轻松拿下。 最后一位资深议员肖恩·麦克格威尔此时还未入场,一直站在庭院外的街道上,他可不是那个死在迈卡手中的小工厂主,而是一位精通炼金奥术的大奥术师。 在他的身后是一群「骑士」,与古典骑士们不同,这些「骑士」的铠甲上有着各种金属管道和齿轮,背后还有一个喷吐着滚滚白雾的蒸汽包,手中也不是骑士枪,而是长铳。 正是市议会的蒸汽精英小队。 第一百章 事了拂衣去 「竟然如此强大。」肖恩感叹道,「利奥波德、比尔、查尔斯三人联手还被那位神秘来客压制,是一位神人。」 方寸间见大马金刀。 哪怕是这个等级的战斗,男爵的宅邸竟然还大体保持了完整,主要破坏都是来自于比尔这个粗鲁的狼人,而非其他。 「议员阁下,已经准备好了。」一名精英小队成员禀报道。 肖恩不入场是有原因的,他正指挥蒸汽小队组装一门蒸汽大炮,大概有普通马车大小,瞄准了男爵宅邸。 斯特劳尼也在这里,忧虑道:「三位议员还在里面,既然那个神秘敌人比三位议员还要强大,那么就会有个问题,这门大炮能够伤到敌人,三位议员也无法幸免,可如果不能伤到三位议员,那么也无法伤到这个敌人。」 「不不不。」肖恩抬起右手,食指左右摆动,「亲爱的约书亚,没有这么简单,这门克虏伯公司出品的古斯塔夫治安攻坚专用炮三型,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其精准度。」 斯特劳尼愣了一下,他有点没法把「治安」和「攻坚」这两个词语联系在一起。感觉就像厚厚的薄片、大大的小块。 一名精英执法官再次请示:「议员阁下,是否开炮?」 「听我指示。」肖恩拿起手杖——他的手杖很有意思,并非木质,而是全金属材质,可外形结构又十分类似法师们的法杖。 肖恩触碰了一个开关,手杖的顶端位置如花朵一般旋转着绽开开来,一颗红色的宝石缓缓升起。 肖恩高举着手杖,自红宝石中射出一道细细的红色光线,通过墙壁等各种阻碍,直接锁定在齐玄素的身上。 几乎同时,蒸汽精英小队开炮了。 正如肖恩所说,这门古斯塔夫治安攻坚专用炮三型主打一个精准。 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炮弹,而是一线光束,一闪而逝。 大炮各处随即喷吐出各种白色炽热蒸汽,如烟如雾,不堪重负。 早有准备的蒸汽精英小队已经避开视线,以防目盲。 这一线光束随着肖恩手中手杖的指引,贯穿了所有的阻碍,所过之处,并非击碎,而是将所有障碍分解成细微的尘埃,最终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的「魔刀」其实已经有所预判,只是速度太快,齐玄素来不及躲闪。 如果站在此地的是齐玄素本尊,那么这一炮的确能够重创齐玄素。不过齐玄素的化身本质上还是「七禽五火扇」,能被轻易毁灭的仙物,还是仙物吗? 此时正在屋内的三位资深议员都死死盯着齐玄素身上的贯穿伤口。 那伤口没有流血,虽然透过伤口可以看到内部是通红一片,但与血肉没什么关系,而是几乎凝结成液态的火焰,自然也不存在内脏,而是以火焰模拟出的小五气朝元格局。身神、经脉都是如此,皆是虚假模拟的,自行运转,旋绕不休,共同构筑起这个化身。 事实上,如果仅凭齐玄素自己,初窥门径的兵解境还做不到如此程度,关键有五娘的全力配合,才能如此完美。 虽然这一击命中了齐玄素的心脏要害,但齐玄素此时的身躯毕竟不是真身,所以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要害,打他的头和打他的脚没有任何区别,而且伤口瞬间恢复如初,甚至没有武夫的血肉衍生景象,就好像省略了其中的过程,直接变成完好状态。 这种景象自然要比武夫的血肉衍生更具震撼力,甚至十分类似于神仙的不朽金身。 当然,齐玄素并非毫无损耗,神力还是损耗了不少。 神仙因为各种束缚,往往不能降临人间,若是没有合适的容器,就只能照出一个投影,拥有神威,也就是气 势威压,不过对于现实的影响很弱,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有虚张声势的嫌疑,也就是只有本尊的三分实力却有本尊的九分气势,十分唬人。 散人作为一个兼具各家之长的传承,都有相通之处,兵解化身有些像神仙通过神器降临人间,所凭借的身外物就是容器,不同的是神仙本尊停留在神国之中,散人的本尊还在人间。而且的兵解化身也不能像神仙化身那样虚张声势。 比尔就认错了:「古神的化身?太阳神库库尔坎?」 利奥波德到底见多识广:「不是库库尔坎,倒像是东方人的手段。」 「西道门。」查尔斯吃了一惊,「果然是南大陆那边的人。」 这些长期混迹在新大陆的西洋人,也许对大洋彼岸的遥远东方没什么概念,也不会十分了解那个强大的东方道门,可他们一定会对跟他们纠缠了上百年的西道门印象深刻。 西方圣廷有五大教区,东方道门也有五大分支,东、南、西、北、中,其中北道门成为大玄朝廷,东、南、中联合重建道门,唯有西道门远赴海外,生根发芽。蒸汽福音对于这个道门分支,可谓是深恶痛绝,要不是他们,那些土著也成不了气候,更不可能建立现在的塔万廷。 这些该死的异教徒,总是阴魂不散,现在竟敢把手伸到圣约克了。 另一边,肖恩陷入到沉默之中。 八部众的上官雅只有一只眼睛是义眼,肖恩的两只眼睛都是义眼,而且两只眼睛还是不同颜色,一只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一只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所以他平时都会戴上眼镜来遮挡义眼的异常。 此时肖恩的两只义眼都在剧烈地闪烁着,透过各种阻碍,将屋内的景象尽收眼底:「原来并非本体降临,那么杀死他的意义似乎并不大。而且想要杀死他,代价未免有些太大了。」 要不要考虑一下交易与妥协的艺术? 不过齐玄素并不想妥协,他已经举起左手,火焰迅速汇聚。 当初道门在东海之上围攻伊奘诺尊,伊奘诺尊曾经用过一种类似自爆的手段,以自身为中心,最终化作惊天动地的爆炸。 齐玄素这次也是有样学样,火焰迅速蔓延了齐玄素的全身上下,将其包裹其中,仔细看去,仿佛一只火焰的手掌正在虚握着齐玄素,若隐若现。 然后齐玄素猛地左手握拳。 那只虚握着齐玄素的火焰手掌也随之收紧握拳。 无数火气弥漫四周,不断累积,浓郁到近乎要化为液体,如火油一般。随着一点火焰生出,直接轰然炸开。以齐玄素为中心,一个耀眼的光球迅速由小变大,从一个白色亮点瞬间变成巨大的火球,火球的温度已经超过极限,仿佛是一轮太阳,男爵的宅邸瞬间消失不见,甚至更上方用于加固地下城穹顶的钢铁结构都开始融化。 下一刻,一朵巨大的蘑菇形云团冲天而起,掀起十余丈的火焰巨浪,席卷四面八方。 涟漪波及到的范围,仅仅是恐怖的温度,甚至不需要实质火焰,就能让一切都燃烧起来,许多男爵手下只剩下一个个人形的炭影,除此之外,血肉骨头也好,衣物也罢,什么也不会剩下。距离中心百丈之内的人,皮肤也会全部碳化,几乎没有幸存的道理。 耀眼的光芒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照亮了地下城,给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带来了极为短暂的光亮,然后又骤然一收,只剩下残余的大火发散出红色光芒。 次日,《圣约克时报》报道:凌晨时分,下城区发生火灾,随后引发了蒸汽机的剧烈爆炸,导致火势的进一步蔓延,事故造成了大约二十九人遇难,十八人失踪,其中包括二十三名执法官,具体经济损失,还在统计之中。截止到发稿日期,市政府已经初步控制住火情 ,并对有关伤员进行了救治。市政府有关人员表示,正在逐一排查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并倡导市民们为这次事故的遇难者默哀,为伤者祈福。 齐玄素正坐在里士满区的高等餐厅之中,一边享用着早茶,一边如其他绅士们那般看着报纸。 蒸汽机爆炸? 如果他本人就叫蒸汽机。 事实上,男爵宅邸附近根本没有工厂的存在,自然也不存在什么蒸汽机。这只是市议会的官方口径,毕竟愿意花钱看报纸的人不会住在下城区,住在下城区的人也不会花钱买报纸。 只是昨晚的动静实在太大,哪怕是地上城区也能清晰感受到一定的震感,所以他们才要给个说法。 至于死者的身份,市议会官方选择了含糊其辞。事实上,昨晚的爆炸,并未造成无辜之人的死亡,死者全部都是男爵的属下和市议会方面的执法官,还有几个被齐玄素关押在地下室的倒霉鬼。 男爵的宅邸直接被夷为平地,其中的属下,无论是被利奥波德变成傀儡的,还是没有变成傀儡的,通通全灭。外围的执法官,包括一支蒸汽精英小队和一门古斯塔夫蒸汽大炮在内,全灭。 四位资深议员逃走,肖恩距离爆炸中心最远,成功救下了斯特劳尼,两人毫发无伤,而利奥波德则带走了不知是生是死的男爵。 黑帮份子和执法官共赴黄泉。 齐玄素自然是以此为掩护,从容离开,并且抹去了一切痕迹。 第一百零一章 三人议会 齐玄素和五娘暂时离开了下城区,齐玄素的本尊却还留在里士满区。 他不仅没有暴露身份,反而还有不在场证明,毕竟四个资深议员带着斯特劳尼在下城区狼狈逃窜的时候,他正在上城区喝着最上等的红葡萄酒,顺带与斯旺森大主教交流一些逸闻趣事。 等到斯特劳尼回来,宴会刚好到了尾声——别看几位大议员主动出击的时候磨磨蹭蹭,一直拖了四个小时,逃走的时候可半点不磨蹭,没用半个小时候就从下城区回到了上城区。这就像工作总是完不成,但是吃饭从来都很积极。 四位资深议员没有露面,斯特劳尼回来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出头发烧焦了不少,还被斯旺森取笑,难道是玩特殊游戏时不小心被蜡烛烧了头发? 斯特劳尼只能报以苦笑。他莫名其妙被卷入了四位资深议员的事情之中,结果差点死在一场大爆炸中。 而且斯特劳尼有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件事可能与「达奇」有关,可能来到圣约克的并非只有达奇一人,还有其他的北辰堂高层。虽然其他几位资深议员认为这个神秘的敌人是西道门之人,但西道门与道门还不是同出一脉?这些资深议员只是了解西道门,却不见得了解西道门背后的北辰堂。斯特劳尼就不一样了,他很了解北辰堂,毕竟他本身就是北辰堂的编外成员。 说斯特劳尼,斯特劳尼就到了,在齐玄素对面的位置坐下。 齐玄素没有说话,伸手一指斯特劳尼的领口。 斯特劳尼一怔,随之伸手去摸,不由脸色一变。 他将摸到的东西举到眼前端详,竟是一只金属甲虫,不过说是甲虫,只有蚂蚁大小,十分不易察觉。 齐玄素拿过这只金属甲虫,随手丢出窗外,刚好落在一个路过的马车夫身上,直到马车远去之后,才道:「好了。」 「那是什么?」斯特劳尼不由问道。 「炼金奥术的小玩意,我不太熟悉其中的原理,不过我猜可能是用来窃听或者监视。现在无所谓了,让它去监听那位马车夫吧,也听一听普通人的生活日常,多点烟火气,有利于接地气。」齐玄素平静说道。 斯特劳尼微微一怔,随即握拳咬牙道:「一定是肖恩,他擅长炼金奥术。」 齐玄素道:「所以有些事情,最好烂在心里,也不要有说梦话的习惯。」 斯特劳尼的脸色有些凝重,点了点头。 齐玄素将话题转开:「你与凯伦走得有点过于近了。」 「什么意思?」斯特劳尼有些不悦。 齐玄素抬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我并非要指责你,而是作为朋友,给你一个建议。东方有句古话,叫作‘破镜终难圆。一面镜子摔成两半,就算还能粘合在一起,裂缝始终存在。你想要弥补少年时遗憾的想法,我可以理解,可你也要明白,那段少年的爱情,姑且称之为爱情吧,终究是不能回来了。如果你还抱有这种心态,只会被这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齐玄素微微顿了一下:「如果你仅仅是一个贵公子,那也无所谓,无非是损失一点财产,感情上的失意说不定还会让你写一些无病呻吟的诗歌。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如果你不小心被这个女人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的下场无非两种。要么被她要挟,沦为她予取予夺的奴隶。要么就是身份暴露,万劫不复。」 「你不要急着说什么凯伦不是这样的人,一位已婚女士,整日游走在各色男人之间,以色侍人,难道这是道德高尚的表现吗?」 斯特劳尼的脸色微微苍白起来。 齐玄素感慨道:「爱情,是什么不重要,终点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用东方人的话来说,情不知所起,情不 知所终。你的过程已经结束了,她离你而去嫁给别人便是结果。现在所重复的,不过是你不愿意释怀的回忆。」 斯特劳尼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说道:「我知道了。」 齐玄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亲爱的约西亚,你站在市议会议员的立场上,如何看待东方的道门?不要扯东方女王那一套,你应该知道,道门是典型的东方男人思维,偶有一两个女人侥幸登上权力的巅峰,她们也必然是男性化的思维。」 斯特劳尼略微沉思之后,斟酌着言辞说道:「达奇,你是对的,东方的主人从来都不是女王。在我看来,东方人总是擅长内斗而不擅外斗。这个内和外,并非是地域的区分,而是对规则的熟悉程度。一个规则,如果东方人不熟悉它,就会显得手足无措、昏招频出,经常遭遇大败。可等到东方人熟悉了这个游戏规则,就会变成最老练的棋手。」 「至于东方道门为什么不肯‘摘下手套,当然与女王没什么关系,它不是羞于见人,在我看来,应当是两点原因。第一点,它还没做好准备,主要是它的内部问题。第二点,它没有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把握。东方人表面上信奉‘中庸,实际上他们很极端,尤其在生死大事上,讲究要么不做,要做就把事情做绝,不留半点后患。他们要么不与圣廷开战,一旦开战就要将圣廷彻底打败,不给圣廷卷土重来的机会。纵观东方的各路外族,没有一个外族能够兴盛第二次。这也是许多‘道祸论的基础。」 齐玄素端着红茶沉思了片刻:「有点意思,你刚才提到了道门的内部问题。」 「是的。自从东方的教皇被废黜之后……」斯特劳尼说道。 齐玄素打断了他:「所谓东方的教皇,我能够理解,你说的是大掌教。可是‘废黜二字从何而来?」 斯特劳尼道:「事实上,这是许多圣廷高层的共识,即三位东方大牧首联合架空了软弱的东方教皇,并最终在事实上废黜了东方教皇,然后三人组成了三人议会共同执政,分享最高权力,虽然比不上教皇,但要高于正常意义上的牧首。这件事也间接加剧了教宗与几位牧首的矛盾冲突,双方都很警惕,教宗害怕牧首们效仿东方,牧首们可能也认为东方人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圣廷体制下,每个大教区的最高领袖是宗主教,即牧首,而中央教区的牧首则会成为教宗。因为中央教区是女神亲自认定的圣座所在,历代教宗都要掌握圣座自称继承女神衣钵,昭示正统。 这有点类似于诸王中的嫡长会成为皇帝,不过其他诸王也拥有继承权。因为诸王拥有继承权,所以造反的往往都是藩王,诸王是最能威胁皇帝地位的有力竞争者,这是外戚所不能比的。 皇帝与诸王,便是教宗与宗主教的真实写照。若是哪个大牧首能与教宗分庭抗礼,实际上便是割据一方甚至划江而治了。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掌教之位空悬这么久,的确是不合情理,西洋人认为三师在事实上废黜了大掌教之位,也有几分道理。 齐玄素问道:「如果,道门又重新推选出一位大掌教呢?」 「那就是东方的教皇成功复辟,推翻了三人议会,重新确立教皇的权威。」斯特劳尼理所当然道。 齐玄素无言以对。 在西洋人的思维下,道门的最高领袖应该是「三大牧首联合最高委员会」,也就是三人议会。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我们今天有什么安排?」 斯特劳尼取出两张戏票:「今天晚上,在中城区白色大道的麦哲伦剧院有一场演出,由被誉为‘夜 莺的奥黛丽·艾尔亲自出演。」 齐玄素道:「宴会,演出,这就是上流社会。」 「底层社会孕育着巨大的力量,可在这股力量爆发之前,往往是上流社会主导了方向。」斯特劳尼如此说道,「所以,达奇你更需要深刻了解圣约克的上流社会,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齐玄素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收下了戏票:「我上次看戏还是在几年前,希望这次不会让我失望。」 斯特劳尼玩笑道:「我猜,你上次看戏时的同伴应该是一位女士,而这次却要和我一起,从这一点上来说,已经要让你失望了。」 齐玄素不由一笑:「不得不说,你猜得很准。」 提到看戏,齐玄素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张月鹿,第二个想到的便是小殷了。 这小丫头还算是个票友,想出用点石为金的法子去打赏戏子。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如今干什么。 小殷在干什么? 当然是行走江湖了。 其实齐玄素所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齐玄素经常做梦,小殷也开始做梦,齐玄素在梦中总去灵山,小殷则是在梦中经常梦到两个女人。 过去没有这种情况,在小殷偷偷触碰「归藏灯」并抱着「归藏灯」睡了一觉后,便开始不断做梦。 其实她跟齐玄素提了一次,齐玄素当时正恼怒这丫头乱动「归藏灯」,只当她在胡乱找借口转移话题,并没有往心里去。 在此之后,小殷没再提。 小殷这次行走江湖,除了她天***玩好动之外,不断重复的梦境也是原因之一,就好像冥冥之中的指引。 第一百零二章 索菲亚和奥黛丽 中城区的白色大道可谓鼎鼎有名,在这里聚集了几十家戏院,常常被冠以「殿堂」之名。其中麦哲伦剧院又是这几十家剧院中的佼佼者,汇聚了整个北大陆乃至西大陆最有名的演员。而素有「夜莺」之赞誉的奥黛丽·艾尔又是这些演员中的佼佼者。 她的演出,规格之高可想而知。 也就是斯特劳尼拥有议员身份,才能搞到两张戏票。如果只有齐玄素一个人,那么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基本不可能进入麦哲伦剧院。 今晚要在麦哲伦剧院演出的剧目名为《猎魔人》,是一部在旧大陆风靡数十年之久的经典剧目。过去在旧大陆,骑士文学盛行,骑士们拯救公主,向爱人效忠,为了爱情决斗,这种文学的受众其实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们,甚至对骑士阶层有了一定程度的美化。 用东方人的话来说,就是阳春白雪。 《猎魔人》则是一反这种骑士文学的传统,将目光投向了下里巴人。故事的主角不再是受人爱戴的尊贵骑士,而是变成了一个被世人畏惧和敌视的猎魔人,被认为是怪胎,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狩猎怪物,获取报酬,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 新大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骑士,有的只是冒险者、淘金客,甚至许多人还想着挣够了钱返回旧大陆的家乡,所以这种偏向于底层的《猎魔人》更能引起共鸣,从而大受欢迎。 奥黛丽·艾尔便要在即将上演的《猎魔人》中饰演猎魔人的女儿,向往自由的燕子。而整个故事的脉络,也是猎魔人寻找女儿的过程,父女两人各有大段的独白戏份,十分考验功力。 这么多年过去了,《猎魔人》的故事早已人尽皆知,就如东方世界的《牡丹亭》,只是观众们仍旧如此热爱,可见是冲着奥黛丽·艾尔的个人魅力而来。 圣约克时间晚上七点三十分,齐玄素和斯特劳尼走入了麦哲伦剧院的大门。齐玄素的态度相当无所谓,他对戏剧并不痴迷,甚至无感。关键是斯特劳尼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情报,市议会的议长也会来到麦哲伦剧院观看奥黛丽小姐的表演。 利奥波德只是议长的有力竞争人选,终究不是议长,真正的议长另有其人。这也是圣约克的一个奇特现象,虽然女性公民没有投票权,但议长是一位女性。这就像东方的宫廷,女性皇族成员同样没有继承权,但也存在过女子皇帝。 所以说,道门自诩文明,道门允许女子大掌教的存在,也赋予女道士投票权,没有女子大掌教怪你没本事,别怨制度不行。 涉及到最高权力,你死我活,可没人讲什么绅士风度。 这位女性议长名叫索菲亚·奥古斯特,出身于旧大陆的贵族家庭,幼时曾经游历旧大陆诸国,后来嫁到了新大陆,丈夫死后,接替了丈夫的议员席位。 在一个由男人主导的世界中,女人上位,总是绕不开男人的。这位女议长的上位经历并不光彩,也谈不上多么阴暗,大多都是「常规」操作。对上,她得到了枢机主教的支持和认可,而且牧首并不反对。对下,她大力培养年轻人,并十分合理地利用了自己的魅力,让这些年轻人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最忠实的追随者,再加上她有着不输男人的胸襟和豪情,由此拥有了一大批拥趸,最终登上了议长的宝座。 有传闻说,索菲亚拥有多位情夫,这些情夫的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上至资深议员,下至高等执法官,甚至是枢机主教。她正是通过情夫们,罗织起了一张权力网络,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至于枢机主教为什么愿意与其他男人分享,大概是高高在上如同神灵的枢机主教已经不把人看作人了,而是看作一件公用的物品,再加上西方贵族们长久以来的畸形风气,所以不在乎,也无所谓。 牧 首则不太关心这些「小事」,就如兰大真人也不关心王家干了什么一样。就拿昨天的下城区大爆炸来说,牧首没有任何态度,既没有雷霆大怒,也没有高度重视,就像没发生过一般。 这种生态与道门是截然不同的,在道门内部,的确存在女道士通过情夫上位的情况,却绝不可能走到太高的位置上。哪怕是杜雨婳,那也不是情人,而是真正办了仪式生了儿子的,算明媒正娶,翻脸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道门对于道德的极高要求,也导致了这种操作注定见不得光,只要被人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有可能翻了大船,位置越高,注视的目光越多,也就越不容易隐瞒。 被广为诟病的石冰云只是多换了几个男人,顶多是无缝衔接,还没到同时拥有好几个男人的程度,就已经丢了参知真人之位,若是更多,只怕要一撸到底。 更不必说,传说索菲亚还曾为情夫生过孩子。 总之,作为保守派的齐玄素极度厌恶这种腐朽堕落的氛围。如果说东方世界是个伪君子,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那么西方世界是个真小人,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伪君子最起码还装一下,知道见不得人。真小人装都不装,甚至公开摆到台面上。 不过齐玄素也不免好奇,这位议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在她主导下的市议会,又对现在的局势持有何种态度。 齐玄素和斯特劳尼落座之后不久,又有一行人走来,一个身着晚礼服的女人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中间,头发盘起,手中拿着一把华贵的折扇。 斯特劳尼轻声道:「那就是奥古斯特议长,不过她更喜欢我们叫她索菲亚议长。」 齐玄素微微点头,只是看了一眼,虽然只能看到侧脸,但能看出这位议长大人的美貌不逊于凯伦,若论气质,又要远远胜过凯伦了,毕竟没有点资本,也不可能笼络这么多裙下之臣。 在议长一行入场之后不久,舞台上的帷幕拉开,那位有「夜莺」之称的奥黛丽小姐也终于露面。 平心而论,齐玄素踏足新大陆以来,见过的所有女人里面,最出彩的就是索菲亚和奥黛丽。 不过两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各有千秋。 索菲亚更成熟,拥有成***性的雍容典雅,以及身为议长的威严。奥黛丽更为少女,举手投足之间,还有着少女的活泼明快、天真烂漫,不管是装出来的也好,还是本性如此,总是很能勾起男人对于过去青春的情怀。 如果说,索菲亚像是从史诗中走出的贵妇人,那么奥黛丽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的少女。 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奥黛丽在上台的时候似乎看了他一眼。 齐玄素当然不是那种时常产生「她是不是喜欢我」的错觉的人,他就算没吃过,也是见过,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迷了心神。他不确定是奥黛丽无意中看了他一眼,还是奥黛丽看破了他的伪装,如果是后者,那就不得不小心了。 其实齐玄素最防备的是议长索菲亚,能够力压利奥波德,想来修为也是相当不俗,却没想到索菲亚那边没什么异常,反而是奥黛丽给了他一个「惊喜」。 齐玄素如此想着,已经无心戏剧如何了,再次思考着最佳的撤退路线。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只要活得够久,活到最后,就能笑到最后。 另一边,小殷还在行走江湖,已经走到了不知哪个国的境内,反正是跟着感觉走。这一路走来,小殷早已没了行侠仗义的兴致,完全放飞自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别看小殷是个孩子,可不是傻子,孟母三迁的故事告诉我们,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很大。小殷接触的是什么环境?其实就是道门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下,再纯良的孩子也要学坏,更何况小 殷本也算不得纯良,她很容易就明白一点,老齐和老张都很厉害,所以好多人来巴结她,她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只要在意老齐和老张怎么看就够了,这叫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别人不敢把她怎么样,这叫有恃无恐。 所以没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管束,小殷当真是搅风搅雨,把南洋江湖给搅了个天翻地覆,而南洋江湖的秩序,其实就是「天廷」的秩序,如此一来,最受影响的还是「天廷」。 也合该「天廷」倒霉,遇到这么个小魔头。底下人奈何不得她,早已有人报了上去。 刘桂知道小殷的身份,他想着以婆罗洲道府为外援,斗倒吴光璧,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得罪齐玄素和张月鹿,便不让手下去管。吴光璧已经养好了伤,与刘桂斗得正欢,而且上次就是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手底下吃了个大亏,自然不会如刘桂那般态度,便授意属下秘密把小殷捉来。 至于吴光璧为何不亲自出手,他好歹是天底下有一号的人物,与石冰云、七娘这些人是同辈人,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是他的晚辈,不管小殷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的她就是个孩子,几乎是他的孙辈了,他真要对这么个孩子出手,且不说得罪人的问题,名声上也十分不好听。 第一百零三章 希瑞拉信徒 《猎魔人》落下了帷幕,老父亲终于找到了女儿,可紧接着又要面对恶魔的威胁,它们乘坐着用死人指甲建造而成的船,跨越世界而来。下一幕,老父亲要寻找朋友们的帮助,共同抵抗恶魔。 整个剧场中响起了如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带头鼓掌的正是议长索菲亚。 齐玄素也在鼓掌,并非敷衍,而是认可:「约西亚,我必须承认,这位艾尔小姐的演技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所有女演员中最好的。」 这话倒不是乱说的,反正齐玄素也没见过几个女演员。 不过也仅仅是一句赞美罢了,齐玄素的目光仍是望向了议长索菲亚,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好像不是单纯来看演出的,还有点捧场的意思。 这两个女人之间有联系? 或者说,不管奥黛丽的演技多么精湛,她想要成名,少不得要有权势人物在背后支持,那么索菲亚会不会是奥黛丽背后的支持者?甚至不惜亲自给她站台。 齐玄素觉得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么索菲亚培养一个女演员的用意是什么?拉拢男人?有些人男人不喜欢她这种成***性,就喜欢小姑娘,她便培养了个小姑娘,或是议长大人地位高了,不乐意再亲力亲为,要找个替代品,这也太路径依赖了。不过不奇怪,东方人也喜欢做这种事情,比如李青奴,没派上用场,并不意味着性质有什么不一样。 所有的异曲同工都可以归结于人性。 就在此时,落下的帷幕再次拉开,已经换好服装的演员们再次登台,向观众致意。站在正中位置的自然是身着晚礼服的奥黛丽,与那个一身猎魔人装扮的她,完全是两种风情。 议长索菲亚被邀请上台发表讲话,与奥黛丽表现得十分亲密,就好似姐妹一般。 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女政客又是其中佼佼者。.z. 齐玄素已经起身离去。 斯特劳尼倒是无所谓,市议会分为两大阵营,利奥波德、比尔等人都是托利党,斯特劳尼也是托利党成员,议长索菲亚则是辉格党成员。 双方并非同一个阵营,斯特劳尼没必要专门上前捧议长大人的臭脚。 出了剧场大门,齐玄素对斯特劳尼说道:「约西亚,你先回去。我想自己到处走走。」 斯特劳尼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上了马车。 齐玄素独自走在中城区的白色大道上,街道两旁都是散发出昏黄光芒的路灯,四周的高楼灯火通明,使得此地仿佛一座不夜城。 齐玄素当然不是来看夜景的,他转入了一条漆黑的小巷,安静等待。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在齐玄素的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些线条,逐渐勾勒成一个人形的轮廓,似乎是个身材曼妙的美女,然后线条交织,凸显出立体感,最终填充色彩,化作一个真实的活人。 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连体兜帽的女人。 齐玄素不意外这个女人的身份,却有些意外这个女人的手段。 「艾尔小姐?」齐玄素问道。 「范德林德先生,您真让我意外。」女人向后褪下兜帽,露出真容,正是刚才在舞台上扮演猎魔人女儿的奥黛丽·艾尔,此时又是另外一个风格,多了几分神秘。 先前齐玄素的感觉并非错觉,这位奥黛丽小姐的确是看了他一眼,而且不是无意中看了他一眼,是有的放矢的,所以齐玄素支开了斯特劳尼,专门在这里等着奥黛丽登门。 齐玄素打量着她:「现在的你是一个投影?」 「是的。」奥黛丽没有否认,「我的本体还在剧院接受记者的采访,还要应付那些达官贵人,我只能以 投影的形式与范德林德先生见面。」 齐玄素微微点头:「投影是神灵的能力,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奥黛丽狡黠一笑:「因为我可以借用神灵的力量。」 「神眷者?」齐玄素有些惊讶。 这是西洋人的说法,其实道理是相通的,齐玄素也可以算是紫光真君的神眷者,能够直接找紫光真君算卦,同样是借用神仙的能力了。 「差不多吧。」奥黛丽的回答有些含糊。 齐玄素也不在意,转而问道:「奥黛丽小姐找我,有何贵干?」 奥黛丽没有正面回答:「达奇·范德林德,应该不是你的真实身份。」 齐玄素没有否认:「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奥黛丽这次没有回避齐玄素的问题,手中出现了一张书页。 这张书页,是以人皮制作而成。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书页上的字符,其实齐玄素并不认识这些古怪字符,更不明白其中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可这些字符似乎有着超越认知界限的力量,就如佛门的「他心通」一般,直击阅读者的内心。 一瞬间,齐玄素清晰感觉到一股骄傲、狂妄、自大的情绪开始迅速滋生壮大。 这种感觉可太熟悉了。 齐玄素就是凭借这种书页在婆罗洲击败了各路强敌。 「这是‘希瑞经的书页。」齐玄素的脸色略显凝重,「你是希瑞拉的信徒?」 正如道门要防止隐秘结社作乱,虽然圣廷在西方世界一家独大,但并不意味着圣廷没有对手,在西大陆有一个类似知命教、灵山巫教的特殊结社,名叫「堕落使徒」,传说部分使徒不服帕拉斯女王的统治,举起了反旗,不过这些使徒很快便被镇压。按照圣廷的说法,这些背叛的使徒一概被击落地狱,却并未死去,这便是「堕落使徒」的由来。」 在诸多堕落使徒之中,有一位主掌杀戮和阴谋的使徒名叫希瑞拉,据说他是几乎与无上意志同时出现的老人,在无上意志离开人间之后,他开始试图征服其他的神灵。「希瑞经」就是他的物品。 虽然「希瑞经」如今落到了地师的手中,但希瑞拉既然能制造第一本「希瑞经」,那么就能制造第二本「希瑞经」,就算没有第二本「希瑞经」,只是制造一些单独存在的书页还是不难。 奥黛丽说道:「范德林德先生,你的身上有‘希瑞经的残留力量,我正是凭借这种力量才在剧院的人潮中一眼发现了你,而我又让人查了购票者的身份,知道了你的姓名。」 齐玄素说道:「我还以为是引来了希瑞拉的注视。」 奥黛丽笑了:「地狱是个牢笼,深渊也是。」 东方自古就有天地人三界的说法。如果说天地人三界是真实世界,那么依附于真实世界而存在的世界便是次级世界。 天界是飞升之后的去处,又名无边玄妙之界。此界如何,无人知晓,凡人入内,立化乌有,仙人可以在此分别开辟世界,如无量光开辟之极乐世界,天帝开辟之天庭,道祖开辟之三十三重天,无上意志开辟之天堂。这些世界要依托于天界而存在,也就是次级世界。 人界就是人间,各种洞天也可以视作次级世界。 再往下就是地界,东方称之为阴间幽冥,此地是某种意义上的亡者去处,地狱和深渊便是开辟于此界的次级世界。 被打入地狱的使徒们,再想重新降临人间,虽然难度要小于从天界回归人间,但要高于从人间的神国降临。 这些地狱使徒想要突破两大真实世界的界限,重新回归人间,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容器,以及一个合适的 契机,也就是对应的仪式和牵引。换句话来说,必须有内鬼开门才行,不然是进不来的。 不像人间神仙那样拥有多种选择,神仙们没有容器,或者容器不够强大,都可以降临,甚至是投影,只是发挥实力多少的问题。 地狱使徒们没得选,必须是完美符合要求的容器才行,所以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诱惑、腐蚀、欺骗某些还未登神的强大存在,设下陷阱,使得这些强大存在沦为他们在人间的容器。 因为东方是道门的地盘,所以基本见不到这些地狱使徒兴风作浪,不过在西方,这就是一个切实摆在面前的问题。 齐玄素很警惕,他可不想沦为这类地狱使徒的容器。 当然,警惕归警惕,还谈不上畏惧。 因为地狱使徒们无法以全部力量干涉人间真实世界,只要不动念,隔着一个世界,他们渗透过来的部分力量是不能把伪仙们如何的。就怕因为贪欲、仇恨、执念等因素,主动配合地狱使徒。所以说,地狱使徒们有点像骗子,不是强盗,不会以暴力直接从你手中抢钱,却会利用人性的弱点,让你主动把钱奉上。 齐玄素第二次问道:「艾尔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总不会是来找我探讨表演艺术的。」 奥黛丽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沉重的决定:「我的确与传说中的希瑞拉存在着某种联系,可我并不是祂的信徒,我想要摆脱祂。」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是我?正如你所说,我的身上也有‘希瑞经的残留力量。」 奥黛丽抬起头来,直视着齐玄素:「希瑞拉制造了一本书册,它能使任何听到或看到它的其他神的信徒转变为希瑞拉的狂热信仰者。你身上有‘希瑞经的残留力量,而你却没有受到希瑞拉的影响,没有成为希瑞拉的信徒,所以我觉得你肯定能帮我。」 第一百零四章 自由和生存 齐玄素为什么没受到影响?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关键是地师帮他处理过「希瑞经」的书页。 如今的齐玄素能否抗衡希瑞拉?在考虑到希瑞拉无法直接降临、只能渗透部分力量、在真实世界所能造成的影响相当有限的情况下,齐玄素并不惧怕这位地狱使徒。 不过齐玄素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总不能一个漂亮女人软语相求几句,他就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帮她,他不是这样的老好人。 奥黛丽见齐玄素不置可否,立刻说道:「只要阁下能帮我获得解脱,摆脱希瑞拉对我的控制,我可以奉献我的一切。」 齐玄素摇头道:「我对你的一切不感兴趣,包括你的金克朗、身份、地位、名誉、身体等等,都不感兴趣。」 奥黛丽并不意外齐玄素的拒绝,紧接着说道:「那么有关塔万廷内部的叛徒名单呢?」 一瞬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好似凝固了一般。 齐玄素的表面上还算平静,语气中却多了几分森然:「艾尔小姐,塔万廷的叛徒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奥黛丽似乎没有察觉到齐玄素的语气变化,继续说道:「据说‘希瑞经的影响无孔不入,就是其主人希瑞拉,也曾不小心受到了影响,自以为是能够媲美无上意志的存在,狂妄自大到主动进攻圣座。最终导致祂被打入地狱,‘希瑞经也落到圣廷的手中,圣廷并未将‘希瑞经毁去,只是施加封印,将其当作一种对付敌人的手段。」 「几百年来,‘希瑞经一直在圣廷的手中,直到几年前,圣廷三大使徒之一的托罗努斯降临在东方的海域,遗失了‘希瑞经。据说,‘希瑞经落入了东方道门的手中。」 「而你,达奇·范德林德先生,则拥有‘希瑞经的力量。这就有意思了,难道你与大洋彼岸的道门有什么联系吗?」 「对了,还有昨晚下城区发生的剧烈爆炸,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似乎与塔万廷的庇护者们有关。」 齐玄素反而平静下来:「艾尔小姐,你的消息很灵通。」 奥黛丽微笑道:「我曾经在旧大陆各地巡演,并由此结识了几位主教朋友。」 齐玄素并不惊慌,既然奥黛丽把这些事情当面说了出来,而不是向圣廷检举揭发,那就说明她是想要谈条件,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奥黛丽又道:「我说这些,不是想要以此要挟阁下,我只是想要证明,阁下的确需要这份情报。」 「你所谓的塔万廷叛徒名单,又是从何而来?」齐玄素问道。 奥黛丽回答道:「我与一位枢机司铎有着不错的私交,在他家中做客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份名单。」 虽然齐玄素已经在四周设下了禁制,隔绝内外,但齐玄素还是说道:「我们换一个更合适的地方谈。」 「去我的公寓?」奥黛丽提议道。 齐玄素道:「去城外,不必你的真身亲自前往,投影就行。」 奥黛丽点了点头,这个投影缓缓消散。 齐玄素也随之消失在原地。 虽然这里是中城区,整个圣约克最为繁华的所在,甚至还坐落着圣弗朗西斯大教堂,但牧首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上城区,所以齐玄素并不怕被发现踪迹。 很快,齐玄素出现在城外的一块荒地上,不远处就是哈德森河。 奥黛丽也追寻着「希瑞经」的气息再次投影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这次开门见山道:「诚如你所说,我的确对你手中的叛徒名单很感兴趣,不过有一点, 我想要知道,你如何保证这份名单是真实可靠的?」 「很抱歉,我无法保证。」戴着兜帽的奥黛丽缓缓摇头。 齐玄素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奥黛丽望向齐玄素,认真说道:「不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担保。」 「什么意思?」齐玄素与奥黛丽对视,「你可以说得更详细具体一点。」 奥黛丽轻声道:「我可以离开圣约克,前往塔万廷,如果这份情报有误,是我欺骗了你们,那么……你们可以处决我。可如果这份情报是真实可靠的,那么请你为我提供庇护。」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说道:「艾尔小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不仅仅想要摆脱希瑞拉的控制,还想要逃离西方世界,是这样吗?」 奥黛丽有了极为短暂的沉默,然后点头道:「是这样的。」 「既是担保,也是逃亡。用东方人的话来说,一石二鸟。」齐玄素道,「只是,这样做值得吗?你在圣约克,拥有名誉、地位、身份,还有众多拥趸,风光无量。可你偏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塔万廷,就算你成功了,也无法得到什么,那里没有圣约克的繁华,你去了那里之后,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甚至还会遭到本地人的敌视,我能问一句,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摆脱希瑞拉吗?」 奥黛丽陷入到久久的沉默之中,缓缓吐出两个字:「自由。」 「地狱是希瑞拉的牢笼,圣约克是我的牢笼。不管多么精致华丽,如何纯金打造、镶嵌宝石,笼子始终都是笼子,而我就是笼子中的鸟儿,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去塔万廷,我可以得到自由。」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也有可能是从一个牢笼来到了另外一个牢笼,塔万廷只是与圣约克立场不同,并不意味着塔万廷就会是一个世外桃源。东方有句话,叫作人离乡贱,离开自己的家乡未必就是一个好的选择。」 在齐玄素的注视下,奥黛丽再次陷入到沉默之中。 齐玄素缓缓说道:「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认为,自由只是促使你做出如此决定的众多原因之一,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不喜欢‘假话全不说而真话不全说这一套,我希望我们彼此之间能够更加真诚。既然要合作,那就应该坦诚布公,你说呢?」 奥黛丽叹了口气:「好吧,真诚。正如阁下所说,自由的确只是我想要逃离圣约克的众多原因之一,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生存。」 齐玄素问道:「难道有人想要谋害你的性命?在圣约克?据我观察,你似乎与议长索菲亚·奥古斯特的关系很好,在她的庇护下,你应该十分安全才对。」 奥黛丽反问道:「如果要伤害我的人正是索菲亚·奥古斯特呢?」 齐玄素平静道:「我不否认这个可能,不过你还需要更多的理由来证明并说服我。」 奥黛丽轻咬嘴唇,显得楚楚可怜:「我当然可以给出更多的理由来说服阁下,不过仅仅是投影还不够,需要阁下与我的真身见面才行。」 齐玄素直接问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现在就可以,至于地点,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奥黛丽打量着齐玄素的神态,「阁下不会怀疑我设下了什么陷阱吧?」 齐玄素只是说道:「我很快就到。」 奥黛丽可以循着「希瑞经」的力量找到齐玄素的位置,齐玄素也可以反向确定奥黛丽的位置,这种联系从来都是双向的。 奥黛丽·艾尔终于应付完那些权贵们,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自己在白色大道的公寓门外。 这种疲惫并非身体上的疲 劳,而是精神的厌倦,因厌生倦。 当奥黛丽打开公寓的屋门,猛地瞪大了眼睛。 刚刚还在城外河边的齐玄素此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拄着手杖,平静地望着奥黛丽。 「范德林德先生,您来得可真快。」奥黛丽瞬间恢复了平静,将公寓的房门关上。 就在房门关上的瞬间,整个公寓便彻底隔绝内外了。 齐玄素道:「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了。」 奥黛丽脸色凝重:「好的。我会提供更多的理由来说服阁下。」 说罢,奥黛丽开始脱去身上的晚礼服。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 奥黛丽并非要向齐玄素展示自己的曼妙身体,在晚礼服下,隐藏着一具颇为可怖的身体,布满了各种奇异的字符,虽然齐玄素并不认识这些字符,但并不陌生,与「希瑞经」书页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这些字符几乎遍布奥黛丽的身体各处,只有那些经常***在外的位置例外,比如脸颊、脖子、锁骨、胸口、脚踝等等。 这样的身体当然是无法以色侍人,不然脱了衣裳之后,真要把那些「客人」吓得萎靡不振了。 齐玄素意识到自己先前的猜测错了,这里面另有隐情,绝不是简单的权色交易。 奥黛丽用一种十分悲哀的语气说道:「我可以清晰感知到,我的生命正在流失,我的意识正在消亡,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希瑞拉取代。我必须摆脱希瑞拉,也必须逃离圣约克。」 齐玄素问道:「你被希瑞拉侵蚀与你成为人尽皆知的演员有什么关系?」 奥黛丽低声道:「阁下,使徒们是需要大量信徒的,那些迷恋我的拥趸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一百零五章 索菲亚的阴谋 齐玄素并不完全信任奥黛丽,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与奥黛丽做个交易。 「艾尔小姐,像你这样的著名演员,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除了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之外,应该还有一些其他助力。」齐玄素不疾不徐地说道。 奥黛丽没有否认:「金主是客观存在的,不过成为所谓的著名演员之后,也会有一定的自由。」 这并不难理解,一些刚刚入行的女子,鸨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可成为花魁之后,鸨母也要好好哄着,凡事商量着来,那时候就是好女儿了。 不过鸨母背后还会有个大东家、大靠山。 齐玄素问道:「这位金主是谁?是议长索菲亚·奥古斯特吗?」 奥黛丽点了点头:「用东方人的说法,我能有今天,皆是拜她所赐。」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是想说,成也索菲亚,败也索菲亚。」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奥黛丽说道,「是索菲亚把我捧上了天,让我成为万众瞩目的白色大道女王,同时也是索菲亚把我推入了深渊之中,让我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一位女议长,培养了一位拥有无数拥趸的女演员,不过她没有让女演员去进行权色交易,而是强迫这个女演员成为地狱使徒的信徒。 她想要干什么? 齐玄素当然没有这么问,而是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艾尔小姐,既然你想要让我帮你,那么你就必须让我清楚一点,我们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这个敌人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样的底牌。用东方人的话来说,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奥黛丽显然听明白了齐玄素的话外音,立刻说道:「索菲亚妄图掌握地狱使徒的力量。」 齐玄素反问道:「凭什么?」 奥黛丽道:「契约。地狱使徒们擅长欺骗,以此来获得容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契约,他们与人签订契约,却玩弄文字游戏,他们向别人大肆许愿,却总让愿望以极为扭曲的方式达成,然后收取报酬。不过这种文字游戏是双向的,也可以反过来限制地狱使徒,索菲亚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法来获取地狱使徒的力量。」 齐玄素道:「这是圣廷严厉禁止的。」 奥黛丽的声音变得低沉:「没错。就拿杀戮使徒希瑞拉来说,如果不是因为‘希瑞经而盲目自大地攻打圣座,以祂的狡诈根本不会被圣廷放逐到地狱。现在,索菲亚竟然妄图掌握希瑞拉的力量。在过去,有很多这种自以为是之人,他们在自己的同类之中是佼佼者,便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想着去挑战神灵,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我曾听闻过一个故事,在古代的旧大陆,有一个人与地狱使徒们做了一个交易,条件是‘北方的黑夜也能升起太阳,结果是来自南方的帝国入侵了北方,北方溃不成军,黑夜之中到处都是南方帝国的旗帜——金色的日轮旗帜,北方的黑夜真的升起太阳了。」 「更为可悲的是,无论索菲亚能否成功,我作为她奉献给地狱使徒的祭品,都会毫无疑问地走向毁灭,永世沉沦。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 说到最后时,奥黛丽的语气明显透露出了恐惧和细微的癫狂。 齐玄素没有受到奥黛丽的影响,仍旧心平气和:「既然圣廷严厉禁止,那你为什么不向圣廷检举此事呢?」 奥黛丽双手捂住胸口:「阁下,我想活着。如果我向圣廷检举揭发,那么索菲亚的阴谋固然失败了,可我作为一个祭品,下场会怎么样呢?要么是暗无天日的无尽监禁,要 么是被秘密处决。甚至索菲亚都不会遭到惩罚,毕竟她还没有真正召唤出杀戮使徒,只是在谋划阶段,凭借她的强大人脉关系,完全有可能撇清自己,只要放弃我就足够了。到那个时候,我才是那个召唤恶魔的罪魁祸首,她还是高高在上的议长大人,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阁下能够帮我,阁下以及阁下背后所代表的力量,既可以无惧圣廷,也可以无惧地狱使徒,索菲亚更是不值一提,我只有求助于阁下,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齐玄素道:「所以你不仅仅是要逃到塔万廷去,还想要逃到东方去。既能躲开索菲亚,也能避开杀戮使徒希瑞拉。」 奥黛丽跪了下来:「阁下,你是东方世界的大人物,我愿意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以此来换取你的庇护,仅仅是一个东方世界的合法身份,我再次诚挚地恳求你。」 齐玄素说道:「只要你足够真诚。多的不敢说,仅仅是这样的要求,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注意,前提是你足够真诚。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么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我肯定会毁灭你。」 这里面有一个简单的逻辑,奥黛丽只要将此事告知牧首,让牧首亲自出手,齐玄素基本无路可逃,根本没必要绕个大圈子设下陷阱。除非奥黛丽想要作为一个女干细混入东方世界,可这里的逻辑还是不通,这么一个女演员,实在是太扎眼了,必然会受到严密注视,而且间谍的成本未免太高了。 所以齐玄素倾向于相信奥黛丽是真心想要合作,他之所以还要说这么一番话,其实是担心奥黛丽有些小心思,在关键时刻出纰漏,这才一再强调真诚。 「我当然会真诚。」奥黛丽如此说道,「这是我的承诺,在我成功抵达塔万廷后,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部告知阁下。」 齐玄素道:「请穿好衣服,我们正式谈一谈。」 奥黛丽没有再穿上那身晚礼服,而是进了卧室。 事实上,此时的奥黛丽没有半点诱惑可言,那些密密麻麻附着在皮肤上的《希瑞经》字符就像一身特殊的衣服,透出诡异和恐怖,把人吓得萎靡不振绝非玩笑。 除此之外,奥黛丽的部分身体也已经义体化,并非真正的人体,这又降低了一些美感。 这是一具颇为可怖的躯体。 片刻后,换了一身普通家居衣服的奥黛丽从卧室中走了出来。 虽然这里是奥黛丽的公寓,但齐玄素表现得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伸手示意奥黛丽坐下说话。 奥黛丽坐在齐玄素旁边的沙发上。 齐玄素道:「我还有几个疑问,地狱使徒降临需要一个强大的容器,而你,并非我有意贬低,显然还不足以作为承载地狱使徒的容器。」 奥黛丽道:「阁下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这正是索菲亚的用意。很显然,阁下的身体可以承载地狱使徒,可是索菲亚又该如何控制阁下呢?毕竟这种事情是圣廷严厉禁止的,她不可能借助圣廷的力量来对付阁下,仅仅靠她个人私底下的力量,很难控制阁下这样的强大存在。」 「再有,就算她能侥幸控制住一个强大存在,欺骗也好,胁迫也罢,总之是让这个强大存在心甘情愿地成为地狱使徒的容器。她又该如何应对一个无限接近神灵的地狱使徒降临化身?」 「索菲亚想要谋求地狱使徒的力量,又不想让事情脱离她的控制,于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也就是我。」 齐玄素只说了五个字:「我很感兴趣。」 奥黛丽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小臂,这截手臂上并没有那些来自于《希瑞经》的恐怖文字,只有白皙光滑的皮肤,甚至还可以看到细微的绒毛。 然后就见奥黛丽用另一只手将手臂的皮肤整 个揭了下来,露出皮肤下方的金属管道、精密齿轮、机械构件。 齐玄素赞叹道:「巧夺天工,以假乱真。」 奥黛丽满脸都是悲哀之色:「我的小半个身体都被改造成了这种蒸汽机械结构,让我可以更好地承载来自地狱使徒的力量,同时又不会赋予我强大的战力,使我真正成为了一个容器。」 齐玄素大概听明白了,这就好像一个武夫只是壮大气血,堪比伪仙,却没有遍布周身各处穴窍的身神,没有见神不坏,也没有千变万化,更不存在破碎虚空,就是个单纯的「血包」。 奥黛丽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位置:「索菲亚在这里植入了一颗‘蒸汽动力核心,她还想要进一步改造我的身体,然后通过这颗‘蒸汽动力核心控制我的方方面面,让我彻底变成一个受她控制的木偶,只能随着她的手指摆动而起舞。」 「同时,这也是索菲亚计划中的一环,一旦地狱使徒成功降临,与其说进入了一具身体之中,倒不如说是进入了一个人造的半机械容器之中。地狱使徒非但无法掌控这具身体,反而会被这具特制的身体所束缚,索菲亚只要关闭‘蒸汽动力核心,停用一切义体,那么这具身体就会彻底瘫痪,降临的地狱使徒等同是被困在了里面。如此一来,她就能与地狱使徒达成契约,得到这部分来自地狱使徒的力量。」 第一百零六章 张月鹿改革 正当齐玄素远赴重洋在敌人后方兴风作浪的时候,张月鹿也没有闲着。 毕竟小殷都偷跑出去了,张月鹿也顾不上,可见张月鹿真的很忙。 张月鹿在忙什么? 她主要是针对内部的问题。 虽然王教鹤、孙合玉都被齐玄素肃清了,齐玄素在位的时候,整个南洋一派海晏河清的气象,但换成张月鹿就有点不一样了。 道理也很简单,齐玄素凭什么有威望?说得难听一点,那是齐玄素杀出来的,王家和孙家都栽了,剩下的人谁还敢跟齐玄素对着干?那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现在,齐玄素走了,换成了张月鹿。 张月鹿可不是像齐玄素这样杀上来的,她是正常上位,其中区别就像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和继承皇位的皇帝,威望必然是不一样的。 除此之外,齐玄素在位三年,主要是对内稳定局势,对外弥补财政亏空,求稳加怀柔,自然是局势比较稳定。可张月鹿上位之后,局势趋于稳定,她就开始推行一些改良政策,进行内部改革。 不要忘了,当初在讨论如何处置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就有过分歧。 张月鹿的意思是,如此大的公司,不能操持在私人手中,要杜绝贩奴一类非法情事的发生,道门也要持股,最好是五成一的股份,掌握绝对控制权。 齐玄素持反对意见,一是经过两场战事之后,道门的财政不支持道门过多参与其中。二是道门介入过多,难免会衍生出一系列人事问题,未必就是好事。 最终,两人在意见上达成了妥协,可以把道门引进来,不过不占绝对股份,不直接参与经营管理,只派驻代表,行使监督权。 由此就能看出,齐玄素在涉及到庞大的既得利益集体的时候,身段柔软。而张月鹿就要强硬许多,不怕得罪人。如果让张月鹿来主持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绝不会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当时,齐玄素才是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张月鹿只能建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张月鹿成了婆罗洲道府的首席,人事可以不动,在其位谋其政,政策上就要按照她的那一套来。 对内改革,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反对。 其中的心理也很简单,齐首席这么大的功劳,在位的时候都没这么搞,你张首席身无尺寸之功,靠着家世上位,就敢这么搞? 反对!必须反对! 张月鹿也不可能退让,她要改变道门,不能只在嘴上喊,总要落到实处。她如果连南洋都推行不下去,还谈什么推广到整个道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南洋就是一个试点。 于是两派人就这么对上了。 这其中的性质还与王教鹤不一样,谈不上对道门不忠诚,也谈不上背叛道门。 人性总是复杂,如果外敌来临,大部分反对派敢于与外敌拼个你死我活,甚至不少人就是当年参与婆娑洲战事的功勋道士。可是他们侵占的利益,也是一分都不能少。 他们是忠诚于道门的,曾为道门立下汗马功劳。也是贪婪的,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应得的。 这里面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也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坏人。 正因为如此,才变得复杂,难以处理。 张月鹿不好动用暴力手段碾压过去,金阙不会同意,姚恕不会同意,就连兰大真人都不会同意。可张月鹿每次做事,都有人从中作梗,进度缓慢,阻力重重。 张月鹿只好联合徐教容,见招拆招,此举不是像齐玄素那样大规模调整人事重建权力平衡,而是在小范围内谁挡路就拿掉谁。 这也是必要的手段。张月鹿从来都不是那种一味追求道德无瑕之人。 有些女道士,总是过于看重规矩的力量,这也是她们最大的限制,总认为权力是自上而下,好像握着个空名头就能为所欲为,经常有「傀儡皇帝抓住权臣的罪证然后一纸诏书将权臣满门抄斩」的奇思妙想。 不动用武力,一纸诏书就赐死的权臣不叫权臣,这样的皇帝也不叫傀儡皇帝。 李家一路灭口,消灭罪证,是因为正一道和全真道的确有着制裁李家的能力,李家不想落入被动,所以要灭口。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法统、规矩、大义、道理才有意义。而不是李家畏惧所谓的规矩和律法。 如果这两家加起来也不是李家的对手,李家大可以说,你看我犯了哪条法,我可以当场修改。你想要什么罪,我现在给你写一条就是。 张月鹿无意深究这些人有没有苦衷难处,她只一条,你阻挡我的路,而且你不干净,那就拿掉你,去幽狱里慢慢反悔。就算你很干净,或者问题不严重,我也可以把你调走,去其他地方发光发热,不要在这里挡我的路。 这种斗争可容不得半点心软,你不动别人,别人就要动你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的狠厉并不逊色齐玄素。 所以,在两人的影响下,就连小殷都知道「你们害苦了我」。 在这段时间以来,张月鹿已经连续拿下了四个主事道士,交予法办,因为北辰堂分堂和风宪堂分堂的办案速度过慢,有故意拖延之嫌,她又换了一个辅理,换上陆玉婷亲自督办,力求在最短时间结案。 一时间,好些人都在说张首席在搞迫害。 今天一早,张月鹿刚到天福宫,就见到一位白发白须的老道士正等在门前。 此老名叫周合纲,虽然不如孙合玉,但也是从二品太乙道士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曾经在杜雨婳、王教鹤之前担任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后来去了玉京做首席副堂主。在孙合玉被拿下、杜雨婳噤声之后,他便是婆罗洲元老中的头面人物。看書菈 张月鹿自然知道周合纲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不过还是不愿撕破脸皮,微笑道:「周老,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指教?」 周合纲板着脸:「指教不敢当,我是来求见张首席的。」 张月鹿好像没有听出周合纲话语中的怨气,只是说道:「我们进去说。周老要过来,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让人去迎接周老。」 周合纲冷冷道:「张首席日理万机,我一个糟老头子不敢耽误张首席的宝贵时间,所以就这么过来了。如果张首席有空见我,那就顺道见见我。如果张首席没空见我,那我就站在这里等着,等到张首席有空为止。」 当年五代大掌教亲率大军登陆西婆娑洲,不仅王家先祖在其中,那时候还十分年轻的周合纲也在军中。转眼间,周合纲已经是垂垂老矣。张月鹿敬重他的过往履历,哪怕话中的火药味十分浓重,仍旧不肯撕破面皮:「既然周老来了,那么不管有没有时间,都有时间。」 这毕竟是一位为道门出生入死的老前辈,张月鹿愿意在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他最大程度的尊重。 进了会客室,自有柯青青安排,张月鹿和周合纲分别落座。 张月鹿主动说道:「周老,我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都可以指出来,我一定虚心接受,认真改正。」 周合纲也不客气:「我听说张首席和齐首席已经定下亲事,这是好事。齐首席推荐张首席来婆罗洲道府担任首席副府主,其中意思很明白,婆罗洲寄托着齐首席的心血,他怕别人毁了他的心血,也是怕人走政息,这才推荐张首席来接替他的位置。可张首席都干了什 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俨然把婆罗洲当成是你瞎搞胡闹的地方。」 「齐首席用了三年时间拨乱反正搞出的大好局面,你就不怕在你的手里毁于一旦?你怎么对得起齐首席?清微真人也是,小齐干的挺好的,把他换了干什么?现在弄成这个局面,你还在这里说什么虚心接受,什么认真改正,糊弄谁呢?」 张月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吩咐道:「青青,把周老的话都记下来,日后议事,我们好好讨论。」 「周老,你还有什么不满,索性一并说了,不要这么笼统,最好具体到某件事,某个人。我这个人最不怕认真,还怕你不认真。」 周合纲浑然不惧:「你别来这一套,当年你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跟着五代大掌教出生入死了,我是从西婆娑洲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我不是王教鹤,我一辈子效忠道门,身正不怕影子歪,还怕你个小辈吗?」 张月鹿语气转冷:「周老,你的年岁长,可孙合玉的年岁更长,他也为道门立过功,孙合玉如今何在?我告诉你,道门从来都是功过不能相抵,不管你立多少功,都不是你犯错的理由。你上过战场,我张月鹿也不是花圃里的娇嫩花草,凤麟洲战场我去过,齐首席扫平王教鹤逆党,我也直接参与了,你要是打算认真反映问题,我欢迎,可如果你是想要在这里倚老卖老,那我劝你,趁早熄了这个心思,免得晚节不保!」 第一百零七章 岂能尽如人意 周合纲闻听此言,顿时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子:「张月鹿!你说谁晚节不保?孙合玉与金阙离心离德,最终身陷囹圄,那是他罪有应得,我周合纲这辈子都是忠于道门,忠于金阙,你拿孙合玉吓唬不了我!」 张月鹿语气平静:「我不是在吓唬周老,我只是给周老提个醒,前车之鉴不远,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周合纲狠狠盯着张月鹿:「好,好,好,难怪人家都说你行事霸道,性子孤拐,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张月鹿,你不要忘了,第一,我周合纲没有犯任何错误,还是道门认可的真人,你我都是一样,品级平等,你不比我高一头。第二,我虽然已经不担任具体职务,但我为道门效力了一辈子,从孩童到老朽一直坚定不移地忠诚于道门,你才干了几年?你就在这里出言威胁,大言不惭!你还知道长幼之道吗?」 「张月鹿,我也不妨告诉你,对你不满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好些老道友,都对你很不满意,我们这些老人为道门奉献了一生,临了,已是风烛残年,行将朽木,你却跟我们来这一手,能不让人心寒吗?知道的,是你张月鹿自作主张,胡作非为。不知道,还当道门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苦劳,要卸磨杀驴。」 「张月鹿,你要干什么?要动摇道门的根基吗?你还是道门弟子吗?我看你不是, 你是在反对道门、搞乱道门!」 这话不可谓不重,帽子不可谓不大,换成个寒门子弟出身,还真吃不消。 可张月鹿不一样,这就是世家子弟的优势了。 张家是参与重建道门的重要元勋,真正带资入股的原始股东,和李家一样,是道门的基石之一。这样的帽子还扣不到张月鹿的头上,同样也扣不到李家的头上,哪有自己反对自己的道理?哪有陛下何故谋反的道理? 张月鹿冷冷道:「周老,你为道门奉献了一生,忠诚于道门,我都不否认,可道门也没亏待了你,二品太乙道士的待遇,哪一点哪一条少了你的?你现在就可以列出来,我立刻向你道歉。」 周合纲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道门在保障归隐老道士待遇方面,是没有半点折扣的,毕竟这些老道士都不是普通道士,有的是门生故旧,有的是人脉关系,境界修为也相当不弱,真要是闹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普通人闹事,可以安抚,也可以镇压。可老道士闹事,一般就只能躲开了,不然就等着挨骂吧。 周合纲也不能胡说,因为玉京方面是有记录的,胡说八道等于造谣,要被问责的,这一问责,待遇说不定就真没有了。 张月鹿接着说道:「那就是没有亏欠你的待遇了。既然没有少了待遇,那你刚才口口声声说着卸磨杀驴,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让你们这些人 心寒了?你大可以摊开了说,而且不要只在我这里说,我们到府主议事、道府大议上去说,让道府上下都听一听、看一看,我张月鹿到底是怎样胡作非为,又是怎样动摇根基!」 周合纲又是大怒,再次一拍面前的茶几,大声说道:「你不要拿什么道府大议来压我,我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 张月鹿也不客气,针锋相对道:「你不吃这一套,你不吃那一套,你吃哪一套?这里不是你家祠堂,这里是道府的道宫,由不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不是你家的儿孙,也不是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周合纲豁然起身:「张月鹿,你别在我面前摆什么首席副府主的臭架子,谁还没做过首席副府主?张月鹿,你终究也是要退下来的!」 张月鹿说道:「周合纲道友,我退下来也好,不退下来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尊重你的功勋,作 为个人来说,你说的这些话,诚然不好听,我也只当你是年老昏聩,不跟你一般见识。」 「可我现在不是以个人的身份与你谈话,我是以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的身份与你谈话,我代表了婆罗洲道府,你还是这样的态度,那我便有理由认为,你妄图凌驾于道府之上。依据道门律法,我现在就能问你一个藐视道府之罪,让灵官将你拿下,关到幽狱好好反省几天,只是看你年老, 这才不跟你计较,你不要不识好歹。」 周合纲猛地一挥袖,将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扫落一地,伸手指着张月鹿:「张月鹿,你有本事,便把我关起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张月鹿看向柯青青。 柯青青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已经留下证据。 张月鹿沉声道:「来人。」 两名灵官走进了会客室。 周合纲勃然色变:「张月鹿,你真敢拿我不成?我告诉你,抓人容易放人难,天下人自有公议!」 张月鹿道:「你想在幽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在乎。正好,你在幽狱里面安心住着,外面还能少几个刺头,或是拿你当饵,把那些刺头全都钓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周合纲喝道:「张月鹿,你以为你是谁?妄言‘新政二字?你还知道天高地厚是什么意思吗?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首席副府主,七代大掌教还没选出来呢,你就做起八代大掌教的美梦了?我告诉你,就凭你搞的这一套,再修上十辈子也做不了大掌教!」 张月鹿冷笑一声:「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就说我触动了你们的利益,偏要扯什么寒了人心,动摇根基,你们也配代表人心?就凭你们,也配代表道门?财政亏空,外敌窥伺,各种利益朋党比比皆是,若不能有效遏制,打破各种利益朋党,自玄圣以来奋斗二百余年才辛苦建立起的成就,只怕要毁于一 旦,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新政,我是一定要推行下去,就算我张月鹿死了,新政也必须推行下去。谁敢阻挡我的路,不管他是谁,有什么样的资历,我都不会留情。」 周合纲指着张月鹿,手指不断颤抖:「张月鹿,你这么做,就不怕万劫不复吗?」 张月鹿站起身,端起茶杯,把茶杯里的茶水往地上一泼:「死则死尔。」 说罢,张月鹿转过身去,一甩手:「送周真人去幽狱。」 两名灵官立刻上前。 周合纲当过首席副堂主,一身修为相当不俗,随手便拨开了两名灵官,大吼一声,扑向张月鹿。 张月鹿也有防备,飘然而动,脚踏虚空,似凌波微步,落脚处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涟漪,一步一生莲。 两人一前一后,飞出了会客室,来到外面庭院。 两人近身之后,剑光交错,立时响起无数金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继而分开,周合纲一挥手中古剑,愁云惨淡,阴风怒号,黑气浩荡,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只是一剑劈出,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周合纲身上鹤氅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真气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手中古剑脱手而飞,直奔张月鹿而去。 张月鹿只是运剑抵挡。 一瞬之间,周合纲的古剑与张月鹿的「无相纸」碰撞不下百次,虽然古剑 凌厉无匹,但却奈何不得张月鹿分毫。 周合纲手中剑诀再变。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 一时间,张月鹿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 ,唯有铺天盖地的阴云黑雾,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隐藏在周合纲的剑气中朝着张月鹿涌来。 张月鹿周身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她显出观音法相,千百持剑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展开,然后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将阴云黑雾击散,也迫使周合纲的古剑近不得身前。 紧接着张月鹿本尊与法相分开,本尊展开「南斗二十八剑阵」,将周合纲笼罩其中。张月鹿借助「星转斗移」出剑,不仅让周合纲躲无可躲,而且还躲过了周合纲的反击。不过转眼之间,周合纲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鲜血,只是周合纲不知修炼了何种功法,完全无动于衷,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所以张月鹿根本没奢求凭借剑阵取胜,而是以剑阵为牵制,她本人趁机欺近周合纲身旁,一把捉住了周合纲的手腕,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 周合纲被张月鹿捉住手腕,感觉到六股异种真气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五指 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真气开始土崩瓦解,不由大吃一惊。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零八章 但求无愧我心 徐祖当年之所以创出「逍遥六虚劫」,便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 「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修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修为。 于是地师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逍遥六虚劫」,不吸对手修为,专事消人修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张月鹿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修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周合纲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气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举起手中的古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对于天人而言,断肢续接只是等闲,胳膊断了,事后再接上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出乎周合纲的意料之外,此举非但没能阻断异种真气,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真气反而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周合纲作为道门之人,自然知道「逍遥六虚劫」的厉害,可是真正亲身领教,还尚属首次,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化解。 张月鹿趁机飞身而起,一掌推向周合纲的胸口,周合纲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六劫之力又突然出现, 搅乱周合纲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周合纲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 正是「掌心雷」,五雷对应五气,五气对应五脏。 只是周合纲仍旧没有失去战力,周身上下黑雾缭绕,十分诡异。 就在这时,周合纲忽然心生寒意,竟然有人向他背后一掌拍来。周合纲但觉掌力压顶,势不可当,急急转身挥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 周合纲本就不是来人的对手,此时又有六劫之力的牵扯,立时被来人一掌打飞了掌中古剑,紧接着又被来人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周合纲顿时周身大震,七窍流血。 来人正是林元妙,一身造化修为,实在不可小觑,再有张月鹿的「逍遥六虚劫」配合,周合纲着实输得不冤。 张月鹿再度运转「逍遥六虚劫」,周合纲体内的残余真气化作熊熊阴火,焚烧五脏六腑、三大丹田,任凭周合纲修炼了何种功法,到了这等时候,也是万万不敌了。 周合纲万万没有想到,张月鹿这个晚辈的修为竟然如此之高,他竟然拿之不下,这就是绝顶天才与普通人的差距了,有些人修炼到老,也抵不过人家的十几年。就拿齐玄素来 说,哪怕拥有堪比仙物的「长生石之心」,也只是比张月鹿高出一线而已。 如果既是天才,又拥有「长生石」,会怎么样?也有例子,在这个年纪便是仙人,独步天下,罕有敌手。 齐玄素和张月鹿各有其一,所以两人谁都不是仙人。 姚裴和李长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张月鹿在林元妙的帮助下击败了周合纲,却没有把周合纲置于死地,冷冷道:「妄图袭击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罪加一等,来人,立刻将周真人关入幽狱,看管好他,不要让他死了。」 两人的打斗已经惊动了驻守此地的大队灵官,听到张月鹿下令,灵官们立刻上前,将周合纲拿下。 毕竟灵官们不比道士,他们的荣辱皆在张月鹿的一念之间,可不敢违逆张月鹿的命令。 不必张月鹿吩咐,林 元妙也主动监视着周合纲,以防再出什么幺蛾子。 张月鹿又对柯青青吩咐道:「青青,你立刻写一份报告,我要将此事上报道府,上报兰大真人。」 「是。」柯青青应道。 张月鹿脸色坚毅,返回签押房继续处理公务。 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完了,正如周合纲所说,不仅仅是一个人对张月鹿不满意,而是一群人。 次日,周合纲被张月鹿拿下的事情传开之后,立刻引发了巨大震动,反对张月鹿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了升龙府社稷宫找兰大真人和姚恕告状,另一路人马来到狮子城, 把天福宫的大门给堵了,要求张月鹿给个说法。 谢教峰倒是不怎么害怕,不是他忽然转了性子,有了担当,而是他很明白一点,遇到这种事情,张首席肯定不会推给别人,一定是自己出面。 果不其然,张月鹿听说此事之后,同意去见闹事的人。 不是张月鹿不懂得方式方法的重要性,而是张月鹿明白一件事,动刀子割肉,是个得罪人的事情,如杀人父母,不是说两句好话,迂回一下就能绕过去的,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可如果有更大的利益,那就是齐玄素和李长歌主张的那一套了。所以只有正面攻坚,只能强推过去,一旦进入深水区,几乎不存在取巧的余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如果此事容易,那么过去众多推行新政之人,也不会落得个身后凄惨的下场。 张月鹿来到天福宫紧闭的大门后,吩咐左右:「打开大门。」 两旁的灵官高声领命。 对开的大门缓缓开启,一线天光透了过来,先是照在张月鹿的脸上正中一线,继而越来越宽,终是天光大亮,将张月鹿整个笼罩其中。 张月鹿心中默念:「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待到大门完全开启,张月鹿抬眼望去,外面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 张月鹿在林元妙、柯青青等人的陪伴下,跨过门槛,走出天福宫的大门,站在台阶上。 当初狮子城大乱,也有人把天福宫给围了,当时齐玄 素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安抚众人。如今换成了张月鹿。 张月鹿站定之后,环视一周,目光所及,嘈杂声音竟然为之一静。 其身正,不令而行。 张月鹿缓缓道:「你们要我给一个说法,我答应了,你们想要什么说法,尽管问吧。」 林元妙面无表情,扫视众人。 林元妙曾经说过,只要给他足够的「返魂香」,让他可以初步掌握这具遗蜕,那么他就能恢复造化阶段的修为。待到他完全掌握这具遗蜕,那么他能恢复到伪仙层次,也就是林灵素被长春真人镇压后的境界修为。至于能否证得长生,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两年以来,不仅仅是张月鹿突飞猛进,林元妙也没停下,有张家提供资源,自然恢复迅速,如今距离伪仙也只剩下一线之隔。 道门之中当然不乏这样的高手,不过大多都是身居高位,不会像林元妙这样屈居辅理之位,而且还是个没有实权的空头辅理。 可正因如此,林元妙才显得吓人。身居高位,固然威风,可限制也多,不好轻易出手,反倒是这种空头辅理,百无禁忌,反正就是个无权的虚职,丢了也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么个大高手,就是天师派来给张月鹿保驾护航的。这也代表了天师的态度,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放眼婆罗洲道府内部,若论单打独斗,除了兰大真人、掌府真人、两位一 品灵官,恐怕没人是这位大高手的对手。 周 合纲也是败在此人的手中。 片刻后,有一个白胡子老道上前一步,高声问道:「敢问张首席,为何将周老真人下狱问罪?」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总共两条,藐视道府,袭击首席副府主,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要看卷宗,我可以准许风宪堂调阅案卷。」 老道士又问道:「周老真人为什么要袭击张首席?」 张月鹿却不进他的圈套,反问道:「王教鹤、孙合玉为什么要倒行逆施?陈书华为什么要背叛道门?周合纲为什么藐视道府、袭击首席府主,这个问题,恐怕不应该问我。」 老道士顿时愣住。 张月鹿太狡猾,不按套路出牌。 如果张月鹿解释一通,不管解释什么,他们都有了由头,把话题引到新政上面,得出结论,张月鹿是因为新政而陷害周合纲,打压道门老人。然后再借题发挥。 可张月鹿偏偏不搭茬。 张月鹿又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一时间,众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你们不问,张月鹿反而要趁势追击:「西方人说过,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我深以为然。我知道你们来意,我奉劝你们一句,我不是温室里的花圃道士,我是几经生死难关闯过来的。改变道门,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你们也不要打量着给我施加压力让我害怕退让,当年第一次江南大案,我只是个小小的五品执事 ,孤身一人,差点就被人家杀人灭口,我都没怕过,我如今做了这个首席副府主,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难道还怕有人效仿火烧真武观再来一次火烧天福宫吗?」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零九章 四个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不适合做「工具人」,因为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她喜欢干自己那一套,坚刚不可夺其志。 齐玄素就与之相反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想法其实并不算多,更多是别人灌输给他的,很适合做「工具人」,也就是提出一个问题,让他去解决问题。他往往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从五行山到婆罗洲,都是如此。而且他半黑半白的行事方法决定了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身段柔软,姑且不讨论这样的做法对不对,肯定要比张月鹿讨喜。 正因如此,无论是东华真人,还是清微真人,都很喜欢用齐玄素,不断委以重任。 工具人最常遭遇的情况是,埋头干活,功劳被别人拿走。可在种种原因下,齐玄素避免了这种情况,每次都拿到了自己应得的功劳,这就使得齐玄素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人,而是逐步积攒了足够的本钱。 值得一提的是,工具没有思想,自然不存在背叛和忠诚的概念,关键要如何驾驭它。斧头可以砍树,可一个不小心抡到了自己的头上,砍死了自己,总不能说斧头背叛了自己,只能说自己没用好。 既然把齐玄素当成工具人,自然也不要指望齐玄素会报以忠诚,齐玄素可以效忠道门,却未必要效忠某个具体的人。 清微真人就吃过亏,凤麟洲战场上用齐玄素很顺手,可到了决战黄泉国的关键时刻,齐玄 素也不惯着清微真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因为齐玄素只是一个工具,清微真人可以使用,天师和地师也可以使用,就看在谁的手上,他只是很好履行了一个工具的职责。 地师也把齐玄素当作工具人,于是齐玄素去了灵山洞天。 这里面的概念很清楚,虽然君臣理论不好听,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 所以东华真人已经改变了想法,将齐玄素收为弟子,这就不是工具人了,而是衣钵传人,与之对应的,齐玄素就必须付出忠诚。 在齐玄素返回玉京述职的时候,就要向东华真人给出一个明确答复了。 而且这次述职也不仅仅是齐玄素回应东华真人那么简单,还要向清微真人汇报具体工作情况。清微真人和金阙可能会根据齐玄素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做出相应的调整。 换而言之,如果齐玄素没有成绩,做得很难看,那么未必能坐稳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位置。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清微真人多少有点「求」着齐玄素的意思,但这里面有一个基本概念,清微真人为什么要「求」着齐玄素?因为齐玄素过去的成绩太好看,交给他的任务他都能妥善完成,这是他最大的价值,清微真人希望能够利用这个最大价值。 换句话来说,清微真人是让齐玄素来解决问题的,如果齐玄素解决不了问题 ,那么他的最大价值便不复存在,就可以转入第二个方案,借此由头把齐玄素打压下去。 总而言之,齐玄素在出任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之前,他是占据主动的,可在出任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之后,就由主动转为被动。这有点像成婚,成婚之前是一家女百家求,很有选择余地,成婚后就是出嫁从夫了,没有选择余地。 其实齐玄素一开始也没有头绪,西道门的体量摆在那里,就算比不得另外四大道门——大玄朝廷、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能扶持一个塔万廷,也不会弱上太多。 西道门的三大巨头,大概当于天师、慈航真人、张拘成。削弱一下天师,加强一下张拘成,就差不多了。 让齐玄素来调停这三人以及三方势力的分歧,就算齐玄素背后站着强大的道门,他也觉得棘手,甚至是无从下手。所以他不直接去南大 陆,而是来了北大陆。 不得不说,北大陆之行还真没让齐玄素失望。 如果奥黛丽的情报准确无误,果真存在叛徒,那么就给了齐玄素一个还算不错的切入点。 不过奥黛丽肯定不会轻易说出这个情报,她的身体很特殊,能够承受一位地狱使徒的降临,而且能骗过地狱使徒,毕竟直接制造一个牢笼请地狱使徒降临,地狱使徒肯定不会上当,还要表面看起来与活人无异才行。这样的特殊身体,就算用些特殊手段,也不可能 从她的嘴里问出什么。什么搜魂术、迷魂术,通通无用。 齐玄素只有一个办法,完成交易,得到这个情报。然后以叛徒这个切入点,介入到西道门的内务之中,最终实现平衡。 如何解除地狱使徒侵蚀的问题,可以暂且放一放,等到了西道门那边,或者到了玉京,有那么多高人,有的是办法慢慢解决。关键在于让奥黛丽离开圣约克,摆脱索菲亚的掌控。 齐玄素要考虑几个问题。 第一点,议长索菲亚到底对奥黛丽有多强的掌控力,能否精确定位?哪怕奥黛丽已经逃出了万里之遥,她也知道奥黛丽在哪?还是说这种定位有一定的距离限制。如果存在这种定位,那么能否进行干扰或者屏蔽? 第二点,所谓的「蒸汽动力核心」又是怎么一回事?说实话,齐玄素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毕竟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长生石之心」,索菲亚能关闭「蒸汽动力核心」,地师能不能关闭「长生石之心」?这是个问题。就算现在暂时先不考虑「长生石之心」的问题,只是考虑「蒸汽动力核心」的问题,齐玄素总不能扛着一个不能动弹的大活人逃命,奥黛丽能否有自如行动能力,十分关键。 第三点,就算齐玄素解决了上面两个问题,屏蔽了定位,奥黛丽能够行动自如,这么一个关键人物消失不见,肯定很快就会被人察觉,索菲亚也 肯定会不依不饶,必然全力搜捕,甚至会惊动圣廷,在她的地盘上,如何躲避追捕也是个问题,要事前规划好撤退逃离的路线,最好有一个备选方案。 第四点,善后的问题,齐玄素不能让「达奇·范德林德」这个身份与奥黛丽·艾尔联系在一起,因为达奇·范德林德是约西亚·斯特劳尼的朋友,两人一起出席了上城区的宴会,并非什么秘密。如果是达奇拐走了奥黛丽,那么斯特劳尼就会陷入到被怀疑的危险境地之中。齐玄素要确保斯特劳尼的安全,要清除一切痕迹,确保万无一失。 暂时只有这四点。 解决问题,一条一条来。 齐玄素先是询问了奥黛丽有关定位和「蒸汽动力核心」的问题,然后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问题。 根据奥黛丽所说,索菲亚的确可以定位她的位置,这个定位正是来源于「蒸汽动力核心」。如果齐玄素有办法屏蔽两者之间的联系,或者找到索菲亚手中那个控制「蒸汽动力核心」的秘钥,那么这两个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索菲亚既不能定位奥黛丽的具***置,也不能让奥黛丽瘫痪。 「关键是怎么得到它?」齐玄素如此问道。 屏蔽,道门肯定可以做到,不过齐玄素做不到,关键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缺少必要条件,也缺少时间。 如今看来,只能选择另外一个办法。 偷。 齐玄素说道:「按照我的常识,这样重要的东西,肯定 要随身携带,比如,放在空间袋中。我总不能从索菲亚身上偷盗一个空间袋,那比杀了她更难。」 奥黛丽说道:「这个秘钥比较特殊,索菲亚做不到随身携带。」 齐玄素问道:「到底是什么?」 奥黛 丽道:「虽然我从未真正见过,但我听过有关它的描述,它的体积很大,足足占据了一整个大房间,而且要连接各种管道线路,根本无法放入空间袋中。」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这个秘钥如此巨大,那么我又该如何拿走它呢?」 「为什么要拿走呢?为什么不毁了它呢?」奥黛丽观察着齐玄素的神态,「阁下,难道你也想控制我吗?」 齐玄素的表情平静:「艾尔小姐,你多虑了。等你到了玉京之后,我们会拆除你体内的‘蒸汽动力核心,换上我们道门的义心,维持你的生命正常运转,然后我们会研究这个‘蒸汽动力核心,了解此中的技术,所以我还是希望拿到这个秘钥,如此更有利于我们日后的有关研究。」 奥黛丽微微一笑:「阁下想得有点太过深远了。我觉得,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如果我们不能离开圣约克,那么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 齐玄素认可了这个说法:「好吧,我会考虑的。我相信,在艾尔小姐的帮助下,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今天就到这里吧,这是我们在圣约克的最后一次见面,希望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是 在南大陆的某个地方。明天,我会安排其他人与艾尔小姐联系。」 「其他人?」奥黛丽有些惊疑不定,「可靠吗?」 齐玄素说道:「足够可靠,就像我的手足一样可靠,他叫何西阿·马修斯。」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一十章 李先生 「阁下,我该怎么称呼你?」奥黛丽忽然问道。 齐玄素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回答道:「我姓李。」 说来也是巧了,在东方和西方,都有「李」这个姓氏,写法不同,读音十分相近。 奥黛丽也知道,在东方道门内部,有一个庞大的李氏家族。这个家族的先祖先后开创、重建了道门,现任首领是东方圣廷三人议会的成员之一,正是这个家族掌握着道门的对外情报机构,这个机构里充斥着大量李家成员,甚至这个机构的最高领袖也是姓李,那么一切都对上了,合情合理。 「李先生。」奥黛丽迟疑了一下,「再见。」 能够再见,其实是一种幸运,毕竟齐玄素刚刚说过,两人再次见面会是在南大陆。怕的是再也不见。 齐玄素什么也没说,缓缓消失不见。 这就是要解决的第四个问题。 因为齐玄素要保护斯特劳尼,所以要确保「达奇」这个身份的安全。 他只好再次动用「何西阿」这个身份。 从奥黛丽的角度来看,则让她生出了一种恐惧和希望杂糅的特殊情绪。 恐惧,原因很简单。这里是圣约克,新大陆的明珠,圣弗朗西斯大教堂所在,可东方人还是无声无息地渗透了进来,而且势力远比她想象得更大。她作为一个西方人,一个还未彻底转变敌我思想的西方人,一个深受「道祸」理论洗脑的西方人,一个对东方未知并不十分了解的西方 人,自然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希望,原因同样简单。她的目的是离开圣约克,这位李先生的势力越是强大,她能逃出圣约克的希望也就越大。 两种截然相反甚至是矛盾的情绪交织着。 让奥黛丽的心情很不平静。 虽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很不寻常,但她本质上还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演员。事实上,她也离不开那个镶满了宝石的金丝笼子,她的根本想法还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外一个笼子,逃离威胁到她生命的主人,所以她要求齐玄素给她提供庇护。真要给了她自由,她反而要不知所措。 次日,奥黛丽还是像往常一样,准备演出,晚上登台,《猎魔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猎魔人得到了朋友们帮助,一起在猎魔人的城堡中抵抗恶魔。 待到演出结束,奥黛丽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这里坐着一个老人。 索菲亚大概是自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给了奥黛丽一定的自由,并没有严密监视她的住宅,所以这处公寓反而成了一个合适的交谈地点,也就是东方人所说的灯下黑。 如果说达奇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西方绅士,衣冠楚楚,彬彬有礼,那么这位老人就是一个与绅士阶层无缘的「下等人」,饱经沧桑,满身风尘,似乎是个冒险者。 「你好,艾尔小姐,我是何西阿·马修斯。」老人主动开口自我介绍,「我奉李先生的命令与你见面。」 奥黛丽审 视着眼前的老人,然后主动伸出了手:「你好,马修斯先生,你可以叫我奥黛丽。」 何西阿伸手与奥黛丽握了一下:「你可以叫我何西阿。」 奥黛丽忽然问道:「何西阿,冒昧问一句,下城区的大爆炸是否与你有关?」 「为什么会这么问?」换了一个身份的齐玄素反问道。 奥黛丽笑了笑:「女人的直觉。」 齐玄素没有否认:「奥黛丽,你的直觉很准。」 虽然奥黛丽早有猜测,但得到明确答复之后,还是感到十分震惊,她依稀听到了一些说法,托利党的四位资深议员在下城区遭遇了西道门的袭击,并由此引发了巨大的爆炸,所以 才会有如此一问,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可是四位资深议员,利奥波德更是市议会中的少数党领袖。他们非但没能把这位马修斯先生怎么样,甚至连马修斯先生的衣角都没摸到,反而是四位资深议员十分狼狈。 如此强大的实力,自然让奥黛丽信心大增。 而且从「李先生」的口气来看,这位马修斯先生应该是李先生的属下。 仅仅是一位属下就如此厉害,那么李先生本人又该是什么身份?不会是那位北辰堂之主亲自驾临了吧? 奥黛丽并不十分了解东方世界的种种隐秘,不过她既然想要逃到东方世界去,还是针对东方世界和道门做了一些功课。她知道李氏家族的首领是三人议会的成员之一,而李氏家族的 下一代首领则有望成为东方圣廷的新教皇。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大人物。 这让奥黛丽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对于权势的敬畏,弱者对于强者的敬畏。 哪怕是控制着她的索菲亚,在这样的「未来教皇」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 奥黛丽原本因为未来不定、前途不明而分外不安的心绪反而有些安定下来,这意味着她哪怕去了东方世界,仍旧可以得到很好的发展——前提是她与这位东方世界的真正大人物处好关系。 对于奥黛丽来说,未知和无措才是最为恐怖的事情,如果不再未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再迷茫,那么恐惧也随之消退。 这也是她敢于逃离索菲亚的原因之一。 想到此处,奥黛丽下定了某种决心。 齐玄素打断了奥黛丽的出神畅想:「奥黛丽,我们来谈一谈从索菲亚那里盗窃‘蒸汽动力核心秘钥的事情吧。」 正常情况下,齐玄素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人生地不熟,在人家的地盘上,他根本无从下手。 不过有了奥黛丽的帮助就不一样了,奥黛丽的逃跑想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过大量准备,她很早就明白一件事,能救她的只有东方世界,想要投靠东方世界,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于是她苦心积虑获得了塔万廷叛徒的名单,其中的艰辛绝非「无意」二字能概括的。 她自然也认真考虑过 如何摆脱索菲亚的控制,甚至有一个初步的计划,只是她缺乏必要的外在助力,或者说契机。 可以说,她一直在苦苦等待契机的出现。 终于,让她等到了齐玄素。 奥黛丽绝不会放弃这个唯一的机会。 「存放秘钥的房间就在议长官邸的地下。」奥黛丽说道,「守卫森严。」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问道:「奥黛丽,并非我不信任你,我只是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作为一个被控制的‘囚徒,为什么会知道‘镣铐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奥黛丽似乎早就预料到齐玄素会这么问,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不仅仅是‘囚徒,还是索菲亚的……情人。」 齐玄素微微一怔。 没想到这位女议长的「口味」还挺广泛,荤素不忌。 这样就说得通了,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奥黛丽作为索菲亚的枕边人,自然可以知道许多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对于索菲亚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失误,同时也是一种自负。也许她认为奥黛丽知道了真相也无法摆脱控制,也许奥黛丽长久以来的乖巧表现打消了索菲亚的警惕,总之,索菲亚有些大意了。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最好不要把个人感情掺杂到公事之中,尤其双方还 不是盟友关系。 如此一来,事情就比较简单了,齐玄素可以潜入到索菲亚的宅邸之中,盗走或者毁掉秘钥。 齐玄素问道:「索菲亚的宅邸该不会 在上城区吧?」 奥黛丽摇头道:「不,上城区是蒸汽福音的领地,就如昆仑,只有道士的昆仑。道士们会邀请客人去昆仑,可昆仑不属于官吏。所以,市议会在中城区,索菲亚的宅邸也在中城区。」 两人正常是用卢恩语交流,不过「昆仑」二字却是正宗的中原官话发音。 奥黛丽取出一张中城区地图,指着一处与圣弗朗西斯大教堂只隔着两条街道的位置:「索菲亚就住在这里,她的行程比较规律,白天的时候,她会离开家,前往市议会,她在家中安排了许多‘蒸汽执法官,不过我觉得对你而言,并不算什么难题。」 齐玄素没有否认:「的确不算什么难题。」 奥黛丽继续说道:「在每个周五的晚上,索菲亚都会去见她的情人——她从不在自己的家中与情人幽会,更乐意去度假的小岛,他们会在那里度过整个周末。至于情人的身份,并不固定,因索菲亚的心情和喜好而定,毕竟她已经是议长了,拥有足够多的自***力,而且近些年来,枢机主教已经厌倦了她,不再召唤她去聆听圣谕。」 齐玄素又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奥黛丽道:「索菲亚是雷克顿侦探社的幕后老板之一,她可以调动侦探社的力量,侦探社也会负责她的宅邸防卫,在里面设置了各种警报,如果直接闯入地下室,可能会引发警报。我相信阁下可以 轻松解决这些侦探,不过侦探的防卫系统与圣约克的整体防卫系统是连在一起的,到时候不仅会有蒸汽精英小队出动,甚至还会有圣殿骑士从天而降。」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逃离路线 四个问题之中,第一个问题和第二个问题可以归结为同一个问题,需要进入索菲亚的宅邸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一旦进入了索菲亚的宅邸,无论是拿走秘钥,还是毁去秘钥,都会惊动索菲亚,那就意味着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必须立刻离开圣约克。所以在潜入索菲亚宅邸之前,齐玄素要先解决第三个问题,规划出一条撤离路线和至少一个备选方案。 从圣约克去南大陆,有很多条路线,最方便的路线当然是海路,圣约克是一座位于出海口的城市,里士满区就是一座岛屿,完全临海,与国王区隔着出海口遥遥相望。中城区在国王区的北面,西边就是哈德森河,可以顺着哈德森河直接出海。 出海之后,沿着海岸线一路南行,过哈特勒斯角,进入昂斯洛湾,再绕过整个佛罗里达半岛,穿过安德罗斯和佛罗里达群岛之间的佛罗里达海峡,进入到奥尔梅克湾,这片海域就是北大陆和南大陆交界的地方了。索菲亚的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到这里。接下来可以直接在尤卡坦半岛登陆,也可以穿过尤卡坦海峡,继续向南航行。 当然可以飞过去,不过那太招摇了,很容易暴露目标。 齐玄素一个人当然不怕,他甚至考虑过一掌击沉浮空岛,然后趁机逃走。关键是他带上了一个奥黛丽,虽然奥黛丽的身体很结实,应该比较耐打,但没什么战力,至多算是一个不那么累赘的累赘。齐玄素就不能不考虑这些了,最好减少不必要的战斗。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海路是最方便的不假,索菲亚同样明白这一点,一旦事发,海路会在第一时间被封锁,索菲亚的第一反应也是沿着海路进行追捕。 最好的情况是齐玄素在周五动手,没有惊动任何人,然后当晚就走,索菲亚对此一无所知,继续在小岛上玩乐,直到周日晚上回家时才会发现异常,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让齐玄素和奥黛丽悄无声息地逃到南大陆了。 不过这种情况太过理想了。 就算齐玄素不出问题,做到了瞒天过海。奥黛丽消失两天,会不会被发现?那些人找不到奥黛丽,直接上报给索菲亚,这就暴露了。亦或是索菲亚心情不好,中途回到家中,然后提前发现了情况不对。这种无法掌握的变数实在 是太多了,所以齐玄素不能指望着一切顺利,要提前做一个备选方案。 备选方案就是从陆地撤离了。 北大陆十分广阔,西方人的数量不多,所以地多人少,显得十分空旷。这与中原的情况截然相反,不会有那么多人烟稠密的地区,并不容易暴露行踪。 而且北大陆还有非常发达的铁路系统,可以乘坐蒸汽列车。虽然比不上飞行的速度,但胜在隐蔽。关键在于,铁路系统是由蒸汽福音控制的,索菲亚抓捕奥黛丽却是自己的私事,涉及到地狱使徒,她未必敢把此事摆到台面上。再有,她是圣约克的议长,不是整个北大陆的议长,北大陆各邦相对独立,由圣廷统一协调,索菲亚可以暂停圣约克的铁路,却没办法把手伸到其他邦,只能是圣廷出面,才有这样的权力,所以说圣廷才是北大陆的主人。 虽然索菲亚和圣廷看似是一家人,但饭还是要分锅吃,暂停铁路系统所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是圣廷不愿意接受的。 九成九的问题,都可以归结到经济上面。经济好,大家都有钱赚,有奔头,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以掩盖九成九的矛盾。相反,没钱的时候,失去希望的时候,什么矛盾都出来了,再小的事情也可能会发展为大的矛盾。 圣廷之所以放弃了南大陆,坐视塔万廷立国,不是因为圣廷认为打不过,而是圣廷认为战争成本过高,从始至终,圣廷都十分看重钱的问题,所以齐玄素认为圣廷不会因为索菲亚而大规模停止铁路系统。 如果是通过陆路离开圣约克,可选的路线就比较多了,毕竟铁路是呈网状分布。齐玄素仔细研究之后,倾向于首先前往哈里斯堡,然后从哈里斯堡去往辛辛那提,再从辛辛那提前往圣路易斯,继而途径斯普林菲尔德、史密斯堡等地,最终抵达圣安东尼奥传教所,此地距离边境界河格兰德河非常近,选择也更多,既可以从德尔里奥走,也可以从拉雷多走,还可以从麦卡伦走。 齐玄素在此基础上做了多个备选方案,最好还是 乘船走海路,一旦海路出现问题,就近登岸走陆路,毕竟港口城市必然会有配套的铁路系统,以保证货物运输。 其实中原也有一些铁路,不过并不多,很多人认为修建铁路会破坏风水,十分抵制,宁可修运河,也不修铁路。其深层次原因,则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自大齐年间以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尤其是自大魏以来,大运河承载帝京与江南的往来运输,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将近五百年,这已经不能用根深蒂固来形容了,而是理所当然了,废漕运改海运都困难重重,更不必说铁路了。 当初齐玄素去渤海府,就是乘船北上,走的是大运河,而不是铁路。 江北有漕运,江南也有一条大江。不得不承认,还是水运最适合大规模货物运输,所以往往是沿海港口兴盛发达,而内陆难免落后。这也客观上制约了铁路的发展。 不得不承认,西洋人在这方面走在了前面。承认自己的不足,也没什么丢人的。 如果西洋人没有点真本事,也不可能抢占婆娑洲、新大陆,虽然又把东婆娑洲和南大陆吐了出来,但不能否认西洋人的强大。 凶残狡诈是一回事,强大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冲突。强大与否,无关乎道德高低。 齐玄素对照着地图,最后一共确定了四条路线。 偌大一个北大陆,当然不会只有斯特劳尼一个棋子,而是有一整套网络的。齐玄素作为北辰堂在新大陆的领袖,自然可以动用这个网络。 这些网络上的人员,北辰堂称之为「暗子」,他们各有分工,比如斯特劳尼这种,其实北辰堂并不会贸然动用他,也不会给他派遣什么日常任务,只有一条,注意隐藏身份,耐心蛰伏。然后会在关键时刻启用他,获取关键情报。.??. 所以斯特劳尼的主要职责就是获取情报,不过是比较高端的情报。还有一些低端的情报,比如观察港口船只的数量,出港船只的规律,列车的班次,运送货物的种类等等,主要是统计数据,然后将数据汇报上去,再进行分析。 比如港口的酒馆,最近的生意很好,客人主要是海军,就 可以通过酒馆的生意好坏规律来推导出海军舰艇的出海规律。如果海军们是有家室的人,不去酒馆,也不难,可以通过港口附近的儿童玩具商店来分析,因为每次出海都是几个月甚至更久,海员回家必然会购买很多礼物,其中少不了给孩子们的玩具,这个月卖出了很多玩具,说明很多海员回港了,这就确定了具体时间。 两个例子都是通过特定地区、特定生意的行情来分析出一些情报,需要大量的统计,需要去看、去记,而不是满世界打听、接头。 这些小情报再汇总上去,不断拼接,脉络便逐渐清晰,最终变成掌握具体动向。 还有一种「暗子」则是负责干一些脏活,比如说刺杀,这个刺杀不一定是针对敌人,一些人携带重要情报叛逃到了北大陆,就可以动用「暗子」将其清理,这属于针对叛徒。 齐玄素联系上了一个蛰伏于圣约克的暗子,他平时的工作是酒馆侍者,实际上是北辰堂的编外人员,他的任务不是收集情报,而是处理一些杂务。齐玄素没有让他刺杀什么人,而是让 他通过地下黑市,准备了两个假身份,以及对应的车票。 暗子很容易就完成了任务,他只知道齐玄素是上级,并不知道齐玄素的身份。 然后齐玄素又联系了另外一个暗子,还是差不多的任务,准备两个假身份,以及对应的船票。 四条路线,就是四个暗子。 就算某个人失手被抓,也不会导致齐玄素的计划全盘暴露。 车票和船票方面,在具体时间上可能不会十分精准,不过车票和船票可以根据行程的具体变化再去购买,这不是什么问题。 以圣廷在北大陆的人力,构建不起严密的组织体系,且不说各邦的相对独立自治,有些地方甚至没有一个完善的政府或者衙门。在中原,存在户籍路引体系,只要不是乱世,通缉是很有威慑力的。可北大陆不然,在这个邦犯了事情,逃到另一个邦就行了。邦与邦之间,互不相通,甚至不认可对方的各种法令,这就有了钻空子的余地。 确定好路线之后,就是准备对索菲亚的宅邸动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藏于九地之下 动手的时间是周五,不过齐玄素要提前观察一下。 用江湖人的话来说,这叫踩点。 虽然齐玄素如今穿上了华贵的鹤氅,坐在高位上,还与美丽高贵的张家小姐定下了婚约,已经是个体面人,并且步入了上流社会。可在过去,他就是个跑江湖的,鸡鸣狗盗的事情,并不陌生。 这并不妨碍齐玄素在道门内部晋升,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乞丐和尚可以做皇帝,江湖道士也可以做大掌教。尤其是在提倡平等的当下,布衣出身反而是一种赞誉。 血统论、天命论,对于如今的道门而言,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了。 如果有得选,齐玄素肯定会选靠自己成为大掌教,而不会选因为他是谁的子孙血脉才成为大掌教。 当然,不是说血统论没有市场了,其实还是有的,比如说李家,动辄大圣祖如何,动辄圣祖如何,一心要做道门皇帝,搞父子承继那一套,也有不少人打心底里认可这一套,奴性太重。 值得一提的是,「圣祖」这个称号,一般都是用给仙人的,最早就是追封太上道祖的,是为大齐圣祖。此后还有大晋圣祖赵玄朗,也是仙人。还有前蜀圣祖王子晋,同样是道门仙人。皆是追封。 与其说圣祖是庙号,倒不如说是仙号,所以一般没有人间帝王会用这种庙号。如果哪个帝王用了圣祖做庙号,那就有过分吹捧不要脸的嫌疑了,或者是后人故意阴阳怪气,总要选一个。 李家倒是没用错,太上道祖和玄圣都是仙人,这就合适了,两个圣祖分出了大圣祖和圣祖。道门以「大」为最高赞誉,故曰大真人、大掌教,大圣祖就是比圣祖还高一层。 说回齐玄素,事实上,对他来说,那段江湖岁月并没有过去太久,没有久到快要被他遗忘的地步。 齐玄素的江湖手段是七娘手把手教的。 虽然齐玄素许久没干这个了,多少有点生疏,但考虑到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和过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反而更简单。 如果不是索菲亚的宅邸距离圣弗朗西斯大教堂太近,那么还要更为容易。 索菲亚宅邸的占地不小,是一座典型的西式豪宅,相较于中原的同级宅邸,占地要小上许多,结构也更为简单直观,主要就是一个庭院外加一栋三层建筑,看起来中规中矩。毕竟这里是最为繁华的中城区,不远就是圣弗朗西斯大教堂,寸土寸金,索菲亚也不可能在这 种地方修建太大规模的庄园。 正如南洋,那么多荒地,只要肯花钱,修建一座上千亩的宫殿都不成问题,还能在海底下修水晶宫。可到了玉京,就算大掌教的紫霄宫也是占地有限。 既然占地有限,那就在地底做文章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 根据齐玄素的观察,那些明面上的警卫不足为虑,这些警卫主要是阻挡一般人的。雷克顿侦探社的便衣侦探主要是负责外围,虽然这些人都经过了炼金奥术的改造,但对于齐玄素的伪仙化身而言,他们的力量仍旧不值一提,主要到起到预警的作用,就像人肉铃铛。 齐玄素可以轻易绕过这些明面上的警卫和便衣侦探,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宅邸内部由柯尔特公司的「蒸汽执法官」负责,这些「蒸汽执法官」有着不同的型号,上次齐玄素遇到的那些只是普通警备型号,这些用来护卫议长大人的便是更高级的亲卫型号,实力更为强大。 对于齐玄素而言,毁灭它们并不难,难的是不惊动它们。 这就像一个小匣子,齐玄素可以直接把小匣子砸烂,可问题是小匣子被摆在牧首的眼皮子底下,一旦弄出响动惊动了牧首,后者也可以把齐玄素拍烂。这就需要用点技巧,在不引人注意的 情况下,打开匣子,拿走里面的东西。 就在这时,久违的五娘又出现了「要我说,直接一把火烧成灰,一了百了,然后直接杀出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齐玄素点头赞同道「倒也是个办法。就算失败了,被牧首从天而降的一掌拍成灰,我也不受影响,不就是损失一件仙物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小子!」五娘竟是无言以对。 齐玄素笑了笑「如果我是圣君澹台云,那么我一定选这个办法,一脚踏碎这座宅子,还有天上的这些浮岛,一拳一个,全都打下来,可惜我不是。」 五娘道「澹台云,不到四十岁就跻身仙人,而且没有借助外力。玄圣,借助外力,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仙人了。你可得抓点紧,也老大不小了,连个伪仙都不是,还谈什么大掌教。」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 说道「你对我还真是高标准、严要求,听着就逆天,得道成仙做大掌教就好像成亲生子一样理所当然。」 两人斗嘴的时候,齐玄素隔空用神念扫过宅邸,在心中还原了整个房子的布局。 与之同时,齐玄素也察觉到了一些禁制,阻止他的念头向下渗透。 这就应该是放置秘钥的所在了。齐玄素的念头未必不能突破这些禁制,不过会引起索菲亚的警觉,所以他没有硬攻。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有意外收获,他发现了另外一个废弃的地下室,似乎原本是个酒窖。 这让齐玄素想到了一个办法,他问五娘「五娘,我们两个共享感知,你也察觉到了那个地下禁制,我的方士境界不够,你有办法破解这个禁制吗?」 五娘虽然受制于先天桎梏,无法突破仙人,但她也不是虚度光阴,漫长的岁月赋予了她很多其他的东西,她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通才,无所不通,什么都懂。 而且从五娘的出手方式来看,她也不是武夫之流,更偏向于法术,尤其喜欢火行法术。 五娘想了想,回答道「你要突破这个禁制的时候,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必须是所有控制权。」 齐玄素强调道「不是暴力突破,那个我自己就能干,而是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解开它。」 「我知道。」五娘成竹在胸道,「别忘了,我曾在西方世界待了许多年,熟悉这些西方人的把戏,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好。」齐玄素放下心来。 他已经想出进入索菲亚宅邸的办法了。 待到周五,隐去了身形的齐玄素站在一座高楼的楼顶,远远看着索菲亚乘坐华贵马车离开她的宅邸,然后从楼顶一跃而下,在落地的一瞬间,他直接没入地面消失不见。 这是五行遁术中应用最广的土遁术。 在西洋人的法术列表中,叫作「索尔石行术」。 齐玄素以土遁术进入到他先前发现的废弃酒窖中。 这个酒窖与索菲亚的地下室没有什么关系,两者之间有着相当距离,而且这个酒窖是完全密封的,上下四周全部都是泥土。很显然,在很久之前,这里应该是有通道通往地上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掩埋堵死了,最终变成了 一个被封闭在地下的废弃地下室。 既然是废弃的地下室,自然也没有魔法阵一类的禁制保护,齐玄素可以通过土遁轻易进入其中。 这是齐玄素以神念扫描索菲亚宅邸时的意外收获,他的灵感也来源于此。 当初在凤麟洲,道门进攻伊势神宫的最后一战,天门将神宫沉入山体之中,道门便通过方士营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进入到山体内部。 齐玄素通过方士传承习 得了一些小法术,除了「点石成金」之外。还有「指地成钢」,将松软的泥土化为钢铁之固,不仅可以抵挡刀剑,而且可以杜绝土遁。索菲亚的地下室就是以蒸汽福音的特殊材质隔绝,不仅土遁进不去,金遁也不行。 除了这两种法术以外,还有完全相反的「化石为泥」,当初在凤麟洲,方士营开凿地道百里,便用了这种手段。 挖地道,一直都是攻城手段之一,颇有古典主义的美感。 齐玄素想到的办法就是效仿凤麟洲旧事,从这个废弃酒窖开辟出一条通往索菲亚宅邸下方地下室的地道。 堂堂伪仙修为,亲自动手,不仅可以化石为泥,甚至可以让泥土化作齑粉,从而省去向外搬运泥土的程序。 无论是索菲亚,还是本地牧首,都不会想到,一位堂堂伪仙,一个所谓的大人物,不是坐在幕后运筹帷幄,竟然会屈尊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 没办法,齐玄素穿上鞋子的时间太短,没有那么多讲究,不介意暂时脱下来。 齐玄素双手按在墙壁上,一瞬间,眼前的泥土化作更细微的齑粉,一段墙壁光滑似被河水冲刷出来的隧道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走到隧道的尽头,再次重复刚才的过程,又开辟出一段隧道。 地面上的便衣侦探也好,议长警卫也罢,还有那些不知疲倦「蒸汽执法官」, 都一无所觉。 齐玄素轻松地绕过了他们。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索菲亚地下室的外面,化去泥土后,可以看到特殊金属材质的墙壁,上面刻画着各种奥术符号。 过了这道墙,便是目的地。索菲亚在地下室入口的各种警戒措施,全都成了无用功。 「五娘,接下来看你的了。」齐玄素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我五娘。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贤者之石 在奥术符文的加持下,以特殊金属材质铸造而成的墙壁熠熠生辉。 五娘接管齐玄素的身体之后,齐玄素就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也就是平时五娘的位置,这种感受还挺新奇的。 就见五娘左看右看,从众多奥术符文中选中了一个符文,伸手按在上面,火光一闪,整个符文竟是溶解了。 如此一来,这一行符文便无法组成符文之语。 当然,消除哪个符文很重要。一行符文之语的符文构成也有主次之分,就好像一句话,想要改变这句话的意思,需要消掉关键字符,如果只是消掉「的」、「了」一类的语气助词,那就不成了。 这就需要熟悉符文的人才能做到。齐玄素就算有消掉符文的实力,不熟悉这些符文,也是没用的,说不定还会触动符文禁制,惊动索菲亚。 很快,五娘又抹去了第二行符文之语中的一个符文,使得这行符文同样失去了效力。 整面墙壁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齐玄素赞了一声「好」。 五娘如法炮制,依次解开了所有的符文之语,让墙壁彻底失去了光芒。 然后五娘又用起她最喜欢的火焰,运转于双掌之上,伸手按在墙壁上,伴随着嗤嗤声响和袅袅白烟,直接将没了符文保护的金属墙壁熔化成通红的铁水,形成一个等人高的门户。 光芒从门户的另一边照进了昏暗的地道之中,出现在齐玄素和五娘面前的是一间完全由金属结构组成的地下大厅,占地很大,少说也有十几亩,整体充斥着蒸汽的风格,金属管道如同人体经脉一般密密麻麻,还有许多齿轮直接***在外,嵌入到墙壁和天花板内部的符文灯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一片。 大厅的穹顶很高,距离地面足有三丈左右,在天花板的正中位置有一盏特殊的蓝色符文灯,向下投映出一座城市的立体投影,悬浮半空之中,正是圣约克。 这是与东方全然不同的风格。 在大厅的另一端,有一道门户,门后是一个可以载人的金属吊箱,垂直上下。 这就是正常进入此地的通道,上面守着众多「蒸汽执法官」,强攻进来不难,想要悄无声息地绕开这些铁皮人就有点困难了,毕竟是金属造物,完全不受迷魂乱神一类的法术影响。 齐玄素的目光很快就被大厅中央的平台所吸引,这个平台的形状有点类似于去掉了底座的圣杯,约有丈余之 高,占地三亩左右,其下方与地面紧密相连,又辅以各种管道,如同血管一般,为「圣杯」输送能量,肉眼可见软体金属管道一胀一缩,一股一股地涌向主体,在纠缠交错的金属管道上还有各种仪表和气阀,其上方还有许多金属烟囱,喷吐蒸汽烟雾。 五娘飘然而起,飞到平台的上方。 虽然平台的外形类似圣杯,但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圣杯,并非里面中空,而是实心的,所以杯口位置就是一块平地, 在这里绘着一个奇异法阵,层次分明,一环套着一环,总共九环,在正中位置有一块菱形多面石头悬空,里面充斥着鲜红色的光泽,仿佛鲜血一般缓缓流淌。 齐玄素出现在五娘身旁,望向菱形石头「这是什么?」 五娘在西洋多年,见识还是有的「好像是‘贤者之石。」 「什么是‘贤者之石?」齐玄素问道。 五娘言简意赅道「西洋人的‘长生石。」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这一幕似曾相识,上一个挖地下室炼制‘长生石的女人叫陈书华,也是在一位仙人的眼皮子底下。陈书华与古仙勾结,索菲亚谋求地狱使徒的 力量,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定式?还是说这两个女人提前商量好了?」 五娘说道「不过这个‘贤者之石只是半成品,距离真正炼成还有一段距离,所以这位议长大人还是不如陈书华的。毕竟陈书华已经成功了,古仙降临了,她也成就了仙人,只是被道门镇压了而已,而这位议长大人还在成功的道路上。」 五娘是跟随姜大真人直接参与了镇压陈书华,自然对各种情况了若指掌。 齐玄素并不关心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他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我能用吗?」 「两者并不完全一致,而且你的‘长生石之心是改良后的‘长生石,一个是上古巫教体系,一个是奥法议会体系,恐怕是无法兼容。不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拿回去交给化生堂,让他们研究一下,说不定能有点收获。」五娘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齐玄素又问道「能带走吗?」 五娘道「因为是半成品,所以还 不能拿走,现在拿走就等同是毁了它。」 齐玄素皱起眉头「秘钥呢?难道这个半成品‘贤者之石就是秘钥?」 五娘捏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应该不是。炼制‘贤者之石和炼制最初版本‘长生石的原理是一样的,都需要大量的生灵之力,而如今的世道其实不好收集生灵之力,就算西洋人不把奴隶当人,也会当作财产,西洋人重利轻义,从金钱成本考虑,不可能大规模乱杀。这就可以解释索菲亚为什么谋求地狱使徒的力量,她不是自己用,而是用来炼制‘贤者之石的。」 齐玄素道「就像陈书华,没有生灵之力,就盗取龙脉的龙气,这两个人都是会找替代的。」 五娘悠悠道「毕竟世道变了,现在外力这么发达,谁还老老实实去修炼?都靠外力取胜,一下子省去几十年的苦功,甚至还能突破自身上限。你不就是个例子?你真要靠自己苦修,这辈子能不能跻身无量天人都要打个问号,可是有了‘长生石之心,不到四十岁就仙人有望,当年的澹台云也不过如此,可你知道澹台云为了跻身仙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齐玄素无言以对。.??. 五娘转开话题「到底动不动这个‘贤者之石,你自己拿主意吧。」 齐玄素陷入到沉思之中。 如果毁掉了「贤者之石」,那么毫无疑问是毁掉了索菲亚的所有谋划,奥黛丽会变得无关紧要,毕竟就连「贤者之石」都不存在了,再去谋取地狱使徒的力量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此举肯定会招致索菲亚的报复,而且极大概率是齐玄素刚刚动手,索菲亚那边立刻就会察觉,这就没有两天的缓冲时间,齐玄素挖掘地道进入这里的用意也就白费了,齐玄素固然能够自保,可再想带走奥黛丽却是千难万难。 退一步来说,哪怕是「贤者之石」不存在了,索菲亚也不会放过奥黛丽,只是重要性有所下降。而且根据奥黛丽所说,希瑞拉对她的侵蚀正在逐步加深,除非彻底断绝她与希瑞拉的联系,否则这种侵蚀是不可逆的。 这就不得不说齐玄素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他万里迢迢跑到新大陆,不是来跟西洋版陈书华较劲的,不管这个索菲亚到底有什么谋划,那都是圣廷该去头疼的事情。 齐玄素考虑的是什么?他要怎么稳定西道门和塔万廷的局势。无从下手 的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奥黛丽的叛徒情报给了他这个切入点,想要得到情报,必须把 奥黛丽给救出去。 齐玄素下定了决心「暂时不要动它,不要打草惊蛇。」 五娘有点惋惜,不过没有提出异议。 她还是知道以大局为重的。 齐玄素环视四周「还是快些寻找秘钥吧。」 五娘从平台上一跃而下。 在地下大厅的角落有几尊看似是用于装饰的盔甲,这也是西洋人的习惯,在城堡或者住宅里摆放整套的骑士盔甲。 这些骑士盔甲正安静地站着,表面装饰着各种奇异花纹和奥术符号,双手拄着颇具古典色彩的大剑,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 就在五娘靠近之后,盔甲的双眼位置亮起了红色的光芒,继而从盔甲的缝隙中喷吐出白色的蒸汽。 然后就见这些其实盔甲活动起来,各个部位的碰撞和摩擦发出清晰的声音。 这些盔甲也被蒸汽的力量所驱动,而且与柯尔特公司的执法官系列显然不是一回事。 受到蒸汽驱动的盔甲举起手中大剑,朝着五娘冲过来。 五娘伸出左手,五指伸张,然后猛地握拳。 一只巨大的火焰手掌凭空生出,直接握住了一具盔甲,将其完全包裹其中。 炽热的火焰瞬间将这具盔甲熔化成红色的铁水。 「你的‘伊奘诺尊左手还挺好用。」五娘不断握拳,就像水果榨汁一般,将这些特殊的守卫挨个攥成铁水。 这就是伪仙的实力。 这些身体坚固程度不逊于见神不坏武夫的特殊蒸汽守卫,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换成普通天人对付这些蒸汽守卫,还不知道要费 多少力气,就算能够解决,闹出的动静也一定会惊动上面的守卫,最终导致彻底暴露。哪里像现在这样,除了熔化的声音,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平心而论,这里的守卫不可谓不严密,只是索菲亚肯定不会想到,竟然有堂堂伪仙亲自做小偷。 五娘解决了这些守卫之后,很快便找到秘钥所在,其形状好像一颗心脏,体积足有一个普通卧室的大小,完全由钢铁和蒸汽构成,同样连接了各种金属管道,与奥黛丽的说法对应起来。 .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逃离圣约克 这样的秘钥的确不能随身携带。 不过还是与奥黛丽的说法多少有点出入,毕竟奥黛丽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说。齐玄素最开始还以为只有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个秘钥,没想到地下大厅如此之大,里面也不仅仅是秘钥。 既然没法带走,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说道「毁掉它。」 这总算合了五娘的心意,她也不废话,张口一吐,滚滚火焰瞬间吞没了整个钢铁心脏。 不得不说,这个秘钥还是有点特殊的。蒸汽守卫也好,金属墙壁也罢,对上五娘的火焰,都是直接熔化。可秘钥的熔化速度极为缓慢,就好像太阳下的冰块,需要一段时间才行。 「哟!还挺硬。」五娘轻喝一声,直接显出了原形。 五娘右手持有「七禽五火扇」,左手朝着扇子一点「大,大,大。」 一般情况下,「七禽五火扇」只有普通羽扇大小,此时转眼之间已经大了数倍,扇柄比五娘还高,扇面比五娘还大,堪比行军打仗时的帅旗。 五娘双手握住扇柄,扛在肩上, 齐玄素见此情景都惊了「五娘,你悠着点,别把这里全都烧了。」 「放心,我心中有数。」五娘自信满满,奋起双臂,好似挥舞旗帜一般挥动巨大羽扇。 什么叫煽风点火?这就是了。 五娘挥扇不停,嘴里还在念叨「这个东西可以一直烧,烧到它受不了。」 秘钥熔化的速度明显加快,从太阳下的冰块变成了火炉里的冰块。 大概十几个呼吸之后,所谓的秘钥彻底熔化了,变成一地的铁水,刚好把那些蒸汽管道堵住。 五娘收起「七禽五火扇」,又取出了「青云」。 一直旁观的齐玄素选择与五娘一分为二,融入到「青云」之中,变成一个新的兵解化身,没有了伪仙修为,只能勉强达到造化阶段。 五娘本身就拥有化形的能力,就算没了齐玄素,仍旧是伪仙,仍旧能维持人形,只是从何西阿·马修斯的模样变回了本来模样,还是一身道姑的打扮。 齐玄素道「五娘,按照我们定好的计划,你去吸引视线,走海路。我带上奥黛丽,走陆路。」 五娘点头道「没问题,凤麟洲有一种火叫‘不知火,能在海面上燃烧,我这次就让这帮西洋人见识下东方的不知火。」 齐玄素有点不放心,嘱咐道「你自己也要小心,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五娘信心满满道「放心吧,我在西方待了这么多年,心中有数,而且我不必带着一个累赘,想走就走,没什么大不了的。」 齐玄素正是基于此种情况才想出这个计划,五娘本身就有伪仙修为,只要不是仙人一级出手,自保无虞。 五娘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打扮,摇身一变,换上了衬衣、束腰、马裤、长靴,头发也从黑色变成了亚麻色,再略微调整脸庞,完全就是个西洋女人了。她本就是器灵,想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怎么样?」五娘问道。 齐玄素看了一眼「还不错,像个女海盗,你肯定和七娘很有共同语言。」 「你小子。」五娘骂了一声,「我去也。」 话音未落,五娘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改变了相貌,变成一个普通西洋男人的样子,然后顺着地道离开了此地。 两人兵分两路,五娘直奔码头,齐玄素直接去了奥黛丽的公寓。 此时奥黛丽已经换上了出行的装束,上身是衬衣和女士西装,下身是同色长裙,短靴,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头上戴了一顶用装饰有长长丝带的小礼帽,丝带垂落在身 后,与剑带颇为相似,她已经收拾好行李,不仅有一口大箱子,还有一只手提包。 此时奥黛丽正在看书,不过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半天没有翻过一页。当她见到齐玄素出现的时候,怔了一下,迟疑道「马修斯先生?还是李先生?」 「是李先生派我来的。」齐玄素又给自己凭空创造了一个手下,「你可以叫我亚瑟。」 齐玄素这次用了自己老朋友的名字。 「好的,亚瑟。」奥黛丽明显松了一口气,「你们真是神通广大,竟然在圣约克有这么多人手。李先生应该是东方世界的大人物吧?」 齐玄素纠正道「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奥黛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我们,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现在的奥黛丽明显有些激动「就在刚才,我感觉到了,好像某种联系被切 断了,你们做到了,是吗?」 齐玄素没有否认「秘钥已经被彻底毁去了,变成了一地铁水,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控制你,而且我们必须要离开了,没有回头的余地。」 奥黛丽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噢,谢谢你,谢谢,李先生真是一个大好人。现在,来吧,我们走,我们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怕那些人会过来。」 齐玄素问道「哪些人会过来?」 奥黛丽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索菲亚的狗腿子,也或许是剧院的经理,或者……谁知道呢!总之,都是一群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是无上意志费劲脑汁都不会创造出来的怪物,真是太可怕了。」 齐玄素安抚道「好了,艾尔小姐,冷静点。我会确保你的安全,李先生也会保证你的未来。」.??. 奥黛丽深吸了一口气「对,平静下来,奥黛丽,平静下来。」 她又问道「我们去哪里?」 齐玄素回答道「去车站,我们走陆路,去圣安东尼奥传教所,马修斯先生会走海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马修斯先生真是个大好人。」奥黛丽感叹了一声,然后去拿自己的行李。 齐玄素并没有拒绝,出远门的人带着行李其实是正常的,反而有利于掩饰身份。齐玄素取出许久不用的「白狐脸」递给奥黛丽「戴上它,改变你的样子,毕竟认识奥黛丽·艾尔的人实在太多了。」 奥黛丽接过「白狐脸」,再次表示感谢「亚瑟,你想得实在是太周到了。」 齐玄素一边等着奥黛丽改变容貌,一边问道「你这身衣服是第一次穿吗?没有其他人见过你穿这身衣服吧?」 「没有。」奥黛丽说道,「我很小心,这些衣服也不算名贵,只是一般的衣服。」 「那就好。」齐玄素交代道,「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奥黛丽·艾尔,你叫佩内洛普·阿德勒,我叫亚瑟·阿德勒,一定要记好了。」 奥黛丽已经完成了改变相貌,从风华绝代的白色大道女王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西洋女人,不美也不丑,很难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 「阿德勒,我们是夫妻吗?」奥黛丽问道。 齐玄素将伪造的身份证件交给奥黛丽「只是暂时的假夫妻,其实我并不想这样,不过两个人一起乘坐 火车出门,这是最好的掩护。」 「好的,亚瑟。我是佩内洛普·阿德勒。」奥黛丽将身份证件放入自己的手提包中。 齐玄素道「我会让外面的人睡上一会儿,等他们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哈里斯堡。」 两人下了楼,乘坐出租马车来到圣约克的蒸汽列车站。 车票分为四等,从一等车厢到四等车厢,一等车厢拥有相当大的独立空 间,不受打扰,二等车厢是舒适的座椅,三等车厢是拥挤的硬座,四等就只能站着了。 暗子们为齐玄素购置的车票是一等车厢,十分清净,并不妨碍两人谈话。 从进站到上车,一切都很顺利,伴随着汽笛声响,蒸汽列车缓缓开动。 奥黛丽透过车窗,望向飞速向后退去的车站,松了一口气「我们做到了。」 齐玄素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奥黛丽笑了起来「一切都会顺利的。」 齐玄素道「与刚才相比,你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我当然害怕。」奥黛丽双手按在胸口上。 「看不出来。」 「你要我怎么办?大喊大叫?还是呜呜哭泣?反正那也没用,所以我打算乐观一点。」 「心态不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结婚了吗?」 「我?算是吧,我有一位未婚妻,等我回去之后就成婚。」 「抱歉,我不是有意诅咒,可是在故事里,立下这种誓言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我不信这个,无所谓。」 「你信什么?」 「我信……我也不知道信什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是怎么与这位奥古斯特夫人相识的?」 「奥古斯特夫人……她是个很有迷惑性的女人,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 还是在学院里,她看中了我,资助我,关心我,与我做朋友,与我谈心。我几乎要把她当做自己的导师和母亲看待了,只是后来的事实告诉我,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毕竟这不是热恋的男女,没有一见钟情的说法。」 「……」 「你怎么不说话?」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烧成灰 入夜,一轮明月照耀海面,照得海面波光粼粼,远处的灯塔闪着微弱的光芒。 五娘走出船舱,来到船头,伸了个懒腰,显露出曼妙身躯。 虽然五娘很古老了,但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因循守旧,所以审美一直随着世道的变化而改变。 齐玄素和五娘的计划并不复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齐玄素最开始定了两条路线,五娘走海路,沿着海岸线一路南行,过哈特勒斯角、昂斯洛湾,再绕过整个佛罗里达半岛,进入到奥尔梅克湾。五娘在途中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吸引索菲亚的目光注视。 齐玄素走陆路,途径哈里斯堡、辛辛那提、圣路易斯、斯普林菲尔德、史密斯堡等地,最终抵达圣安东尼奥传教所。 两人最终会在边界会合,一起进入南大陆。 虽然五娘不是人仙传承,也没有千变万化,但她是器灵,天生就能改变形貌,所以她直接化作奥黛丽的样子,「故意」在码头露了几面,只要有心去查,肯定能一路追来。 只是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索菲亚还没有追来,不得不说,这个效率属实是有点慢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度假,压根就没察觉到自家被人偷了。 五娘打了个无聊的哈欠。 好想烧点什么。 五娘吐了口气,在远方的海面上燃烧起了火焰,又倒映在海面上,好似凤麟洲的不知火。 正在开船的船员猛地睁大了双眼,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好在这些火焰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也只能归结为幻觉。 时间慢慢流逝,过了午夜之后,海风渐渐凛冽起来。 不仅仅是气温骤降,海风中还夹杂着冰雪,就连海水都变得「粘稠」起来,仿佛是肉冻一般。 五娘仍旧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终于来了点精神。 头顶乌云汇聚,遮住了明月,海天越来越暗。 五娘笑道「总算来了。」 话音落下,一艘飞艇出现在上空。这艘飞艇并非飞过来的,而是以某种法术跃迁而来,在遮蔽了月光之后,飞艇几乎与夜色难分彼此,它并未发出夸张的机械轰鸣,悄无声息,就像一只夜枭。 在飞艇的下方开启一个个炮口,探出一门门机炮,对准了下方的航船。 下一刻,所有机炮直接开火,没有任何提前警告,丝毫不顾这艘客船上都是西洋人乘客。 一场铁雨从天而落 。 几乎同时,一个火红色的光罩笼罩了这艘客船,凡是靠近光罩的子弹,都被高温直接熔化,而光罩内部却还是正常温度,显示出极为高超的控温手段。 五娘看着这一幕,讥讽道「这叫什么事?到底谁才是西方人的敌人?」 不过五娘也心知肚明,这些人之所以如此果断狠辣,多半已经想好了,把人杀了,把船击沉,然后把罪名栽赃给塔万廷,正好借着这个契机再煽动民众仇恨,进一步推动排道法案。 什么叫一箭双雕啊?这就是了。 五娘当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一团团火焰射向空中的飞艇。 每一团火焰都有马车大小,远远望去,就好似逆向飞行的火焰流星。 飞艇也有防御结界,不过转眼就被火焰烧穿。火焰并没有爆炸,而是附着在飞艇的表面,开始蔓延燃烧。 很快,飞艇就开始熔化,又没有完全熔化。 就好似黄油受热变软,却还顽强地保持了大概形状。 钢铁材质的飞艇也变得柔软起来。 一只完全由火焰构成的巨大手掌凭空出现,握住了飞艇。 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十分巨大的飞艇,在火焰手掌中就好似一个陈列在多宝格中的飞艇模型。 飞艇上的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火焰巨掌越发凝实,然后缓缓发力。 飞艇的中段随之出现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 裂痕之下,显露出各种机械结构,蒸汽滚滚。 飞艇的蒸汽机构并非单独一个,而是大小罗列组合,就像钟表中的齿轮,层层叠加,相互咬合。在火焰手掌的磅礴巨力之下,部分结构终于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开始崩溃,而这些结构崩溃所产生的剧烈爆炸,又引发了一连串结果,许多原本还能坚持的蒸汽结构受到波及,也开始炸裂。 飞艇两侧不断有碎片从艇身上脱落,朝着下方落去。 飞艇内部的圣约克士兵开始歇斯底里,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他们而言,离开飞艇,转眼便要被呼啸的罡风卷走,可不离开飞艇,只能坐以待毙。 便在这时,又 传来巨大的炸裂声响,飞艇开始变形,前端和尾端诡异地上翘,而中段位置却向下弯折塌陷。 巨大的火焰手掌握住飞艇不断发力,飞艇上越来越密集的炸裂声音就像一声声哀鸣,此时更是有大火燃起,许多地方开始垮塌,彻底熔化。 最后,一声远超先前众多炸裂声响的巨大轰鸣之后,火焰巨手的五指终于合拢,整艘飞艇也彻底从中断裂成两截,无数燃烧着火焰的艇身碎片剥离脱落,好似一场小范围的火雨,还有许多人影从艇舱之中滑落出来,惨叫着向下坠去,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继而消失不见。 变成两截的飞艇再也无法维持飞行浮空,各自俯冲向地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火焰巨掌也开始变淡消散,最终化作璀璨的光点,消散不见。.??. 五娘冷笑道「巫罗能折断飞舟,我就折不断飞艇?」 就在此时,海面终于结冰,使得蒸汽铁甲船动弹不得。 海面变成了一片雪原。 五娘敏锐察觉到,一个小世界正在构建。用西洋人的说法,就是亚空间。 这里看似是还在海面之上,实际上已经脱离了真实世界,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海面结冰就是表现之一。 不得不说,不能算是小手笔了。 下一刻,冰面碎裂。果不其然,此时冰面下方已经不是海水,而是滚滚岩浆,炽烈的岩浆与冰面雪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与之同时,天空中响起巨大的呼啸之声,原本漆黑的天空中涌现出大片大片的火云,照亮了天幕,不再是深夜,而是变成了黄昏。火云的边缘就好像真在燃烧一般,可是又与五娘的火焰截然不同,仿佛鲜血一般,红色中透出黑色,仿若一个个黑红的污点在天幕上扩散开来。其中最大的一个「污点」,仿佛是一轮太阳。 好像天空变成了黄色的,暗黄色的天空中有一个模糊的暗红色圆形轮廓,那就是太阳。 这些红云不断汇聚,化作漩涡,一颗巨大的陨石从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尾痕,落于地面,化作一只高度超过三米的巨大魔怪,皮肤暗红,生有扭曲的尖角,羊蹄,蝠翼,手中持有三角铁叉。 这是地狱的产物,学名是地狱炼魔,被统称为恶魔。它们在地狱的岩浆中生出,血液与岩浆无异,甚至可以直接燃烧,所以它们天生就拥有免疫火焰的特殊能力。 由此可见,索菲亚还是用了些心思的,从地下室的痕迹来看,烧穿了墙壁,熔化了守卫,把秘钥变成了一滩铁水,毫无疑问,对手擅长使用火焰。于是她就动用了免疫火焰的炼魔,十分合乎情理。 这是有备而来。 至于索菲亚为何能召唤炼魔,也不出人意料之外,她都敢于谋求地狱使徒的力量,召唤地狱炼魔更是轻轻松松。 不过这世上没有绝对。 没有绝对正义,没有绝对道德,没有绝对光明,也没有绝对防御。 所谓的免疫火焰,只是火焰的温度还不够高,燃烧不够充分。 五娘张开五指,每根手指都象征了一种火焰,刚好对应五火之说。 奥法议会的一位贤者曾经提出过著名的「五火球」理论,就是在同一时间,统一行动,让五个火球重叠在同一个空间节点上,产生某种反应,便可发挥出远超五个火球的威力。 五娘五指合拢握拳,五种火焰合作一处,化作一道火舌,瞬间吞没了刚刚落地的地狱炼魔。 这只炼狱炼魔没有任何抵抗,直接化作了一缕青烟。 只要烧不掉,就是燃烧不够充分,必须加大火力,加到烧成灰为止。 这是五娘的信条。 不过远不止一只地狱炼魔,又有几只炼魔从火云漩涡中飞了出来,居高临下扑向五娘。 五娘再次召唤出「七禽五火扇」,奋力一挥,滚滚火焰席卷一切。 这些炼魔就如洪水中的鱼儿,被卷入其中后没有半点反抗之力,转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冰层开始融化。 甚至是整个世界都开始燃烧 。 就像纸张燃烧一般,先是一点焦黄之色,然后这点焦黄之色迅速扩大,最终变成了一个边缘黑黄的不规则的大洞。 透过这个大洞,可以看到外面的真实世界。 还是海水,天空还是黑夜,没有任何变化。 五娘右手持有「七禽五火扇」,高高举起左手,五指握拳。 五色火焰继续蔓延,各种虚假景象都被火焰吞没,更多的真实景象显现出来。 火焰的痕迹就像是五根手指,正在缓缓合拢一处。 「让我们把这个世界烧成灰!」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福音部 另一边,列车正行驶向哈里斯堡。 一等车厢其实就是一个个包厢,这里有床铺,甚至可以睡觉。 虽然齐玄素和奥黛丽假扮夫妻,但齐玄素并不打算假戏真做,所以他只是坐在床上,用两根手指翻动着一枚特殊的信物,状若太极双鱼图,不过并非黑白对半开,而是以黑色调为主,只有两个点是白色的,这也象征了北辰堂的基调不会那么光明、正义、道德高尚,甚至完全就是背道而驰。 齐玄素这枚信物与其他人的信物还有不同,更为华丽,在徽章的边缘多出了一圈莲花状的装饰,好似一个莲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北辰堂首席副堂主也算是位卑权重了,「位卑」要看和谁相比,和普通高品道士相比,当然不算是位卑,可要跟参知真人相比,北辰堂首席副堂主就是位卑,因为无法参与金阙议事,没有投票的权力。可仅以手中的权力而论,掌管着北辰堂庞大海外势力的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权势还要超过许多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所以说位卑权重。 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秘书。历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想要走得更远,就得学会放弃这个权力,先去做个没有这么大权力的普通参知真人,谋求未来更大的权力。就像秘书必须远离权力中枢,外放一方,才能有更大的发展。 好在齐玄素暂时不必考虑未来发展和更大权力的取舍问题。 作为上三 堂三位首席副堂主中权力最大的副堂主,北辰堂首席总是有着许多特殊之处。 事实上,北辰堂的正式道士们当然要称呼齐玄素为首席副堂主——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可那些编外人员就不会称呼齐玄素为首席了,他们的身份很尴尬,说得难听些,不是道士也配称呼职务?这是道士们的特权。外人只能按照法师、高功、真人那一套来称呼,可让他们称呼真人,他们又觉得疏远了,毕竟他们也是北辰堂的自己人,所以他们根据这枚信物发明了一个特殊的称呼——莲座。 一语双关。既是指这个形似莲座的特殊信物,也有首座、座下的意思,而且莲花指代莲花冠,同样有寓意真人的意思。 其性质便类似于李家人不称呼玄圣、太上道祖,偏要称呼圣祖、大圣祖。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亲密关系和特殊地位。 除此之外,这枚信物不仅仅可以用来证明身份,也可以用来通信联络,不过齐玄素的权限最高,他可以主动联系其他的信物持有者,除非特殊允许,否则其他人无法主动联系他。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一个暗子给齐玄素发来了一条消息,只有短短的三个字:有叛徒。 这个暗子曾帮齐玄素伪造身份,所以齐玄素允许这个暗子可以直接联系到他。 暗子不知道齐玄素就是莲座,只知道一个「李先生」的代号,是北辰堂高层。 然后这个暗子便失去 了联系,齐玄素初步判断这名暗子已经死亡。 来不及为他哀悼,齐玄素必须为自己的处境考虑了。 出现叛徒,是很常见的事情。毕竟圣廷也不是吃干饭的,虽然蒸汽福音在明面上取消了由裁判所改组而来裁判部,但权力不存在真空,必然会有其他的机构填补裁判部留下的空白。 在新大陆,替代裁判部职能的是福音部。 在旧大陆,万民福音部是圣座的圣部之一,是圣廷的最高宣教机构,隶属于圣廷圣务院,原名传信部,又名传道议会。 蒸汽福音为了淡化旧大陆的圣座的影响,宣称取消了臭名昭著的裁判部,以此争取人心。可裁判部的职能又是必不可少的。于是蒸汽福音改组了万民福音部,改名为福音部,本质上还是行使裁判部的职能。另由名义上效忠 教宗实际上已经分裂的新大陆女神会来承担万民福音部的职责。 在新大陆,无论是显贵,还是教士,最害怕的一句话就是「福音部请你去聆听无上意志的福音」。 北辰堂与福音部也算是老对手了,互有胜负。 北辰堂安插暗子,发展暗子,福音部就肃清叛徒,策反北辰堂安插的暗子,这并不奇怪。 在当下这个时候,出现叛徒,意味着齐玄素的行踪很可能会暴露。 对于齐玄素来说,除非是斯特劳尼直接叛变,否则暂时还谈不上危险。不过会很麻烦,他因为假身份和车票、船票的问 题动用过几个暗子,很容易被发现端倪,甚至看破齐玄素的撤离路线。 这是齐玄素不得不考虑的。 奥黛丽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观察着齐玄素的神态,小心翼翼地问道:「出事了?」 齐玄素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 话是这么说,齐玄素还是下达了相关人员进行撤退的命令。 这个命令可能会暴露莲座就在北大陆的信息,齐玄素考虑到了这个情报可能是福音部故意放出来的可能,有打草惊蛇的意思,可他又不得不下这个命令。 到底是谁叛变了呢? 也许是下城区的爆炸惊动了福音部,也或者是索菲亚与福音部达成了某种协议。 齐玄素如此想着。 平心而论,他是真不擅长搞谍报这一套,差不多就是个门外汉。清微真人用他并非让他来刺探情报、肃清叛徒,主要是让他做个和事佬,去南大陆居中调停、稳定局势,不是让他来搅动谍海风云的。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让齐玄素稍微有点措手不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齐玄素对圣约克的众多暗子下达了撤退命令,如何撤退自有章程,不必齐玄素操心。 斯特劳尼这一类是不必动的,他们的情况只有清微真人、齐玄素和前任首席知道,有关商会支持斯特劳尼是摆在明面上的,利奥波德等人也是知情的,许多议员都在做类似的事情,走私,通商,联合贸易,一切为了利益 ,福音部也无力干涉。 甚至是副堂主一级都不知道斯特劳尼的真实身份,故而对斯特劳尼影响不大,关键是普通的暗子们。 如果是中层或者高层叛变,那么他们掌握了大量的人员名单,很可能就会将底层暗子一锅端掉,撤退命令是必须的。 因为齐玄素还不知道叛变之人是谁,不可能提前屏蔽,所以那个叛徒也会收到齐玄素发出的撤退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个死去的暗子是福音部故意放出来,想要打草惊蛇,那么他们成功了。 圣约克中城区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中,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回荡着:「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是的,先生。」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回应道。 此时二楼的会客厅中,一个西方面孔正在来回走动,他没有穿正装长裤,而是穿着类似长袍的黑色教士服,上身与正装区别不大,下身的衣摆很长,比大衣更长。在这一点上,东方和西方是一样的,道士和教士都更偏爱繁琐的长袍。 另一个坐着的面孔却是典型的东方面孔,黑色的瞳孔和黑色的头发。 他端着一个玻璃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故意让那个暗子在临死前给‘李先生发出了消息,不久之后,莲座就亲自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这昭示了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李先生是莲座身边的亲信属下,李先生收到消息后立刻向莲座进行了汇报。第二种可能 ,李先生就是莲座本人。」 西方面孔停下了 脚步,望向东方面孔:「孙,你更倾向于哪种可能?」 东方面孔放下手中的玻璃:「洛佩兹先生,现在还不好说,毕竟刚刚赶上换届,老莲座高升了参知真人,新莲座刚刚上任,所有人都对这位新莲座很陌生。」 这个东方面孔名叫孙仲奴。 北辰堂的对外方面主要分为四个部分:管理、情报、行动、造物。 这四个部分的规格很高,等同于大道府的分堂,各设一名辅理负责领导。除此之外,还有六个没有道府前置的分堂,同样设置辅理职务。 换而言之,首席副堂主的麾下共有十个辅理。 六个没有道府前置的分堂辅理分别对应六个大区,西大陆有东、西两个大区,西婆娑洲区,北大陆有南、北两个大区,以及南大陆区。 孙仲奴就是北大陆北大区辅理的副手,他并非正式道士,而是同道士出身,不过北大陆北大区辅理很器重他,让他密切参与了各种机密事务。 孙仲奴的这次叛变,导致了极大的破坏,就连北大区辅理本人也落入福音部的手中。 孙仲奴在协助福音部抓捕北辰堂的暗子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名为「李先生」的特殊存在,他很确定,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李先生这个人,这让孙仲奴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然后他与福音部的丹尼斯·洛佩兹商议之后,确定了这个计划。 孙仲奴翻开卷宗: 「去往圣奥东尼奥传教所的车票,还有两个假身份,一个叫文森特·基纳,另一个叫瓦莱丽·基纳。」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叛徒 齐玄素提前准备了四套假身份,为的就是应对这种情况。孙仲奴掌握的这两个假名,他便没有用,也可以算是一种运气。 而且以北大陆的情况来看,各邦相对独立,人手不足,无法建立起严密组织,车票和船票都不存在对应身份姓名的说法,有钱就能买,所以仅仅是知道两个假名字也很难查出具体的车次。 孙仲奴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在意的另外一点「为什么是两个人?而且还是一男一女?」 丹尼斯说道「意味着这个‘李先生还有一个同伙。如果‘李先生是莲座,那么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他的秘书?」 「不会。」孙仲奴直接否定了这个猜测,「洛佩兹先生,请恕我直言,福音部的目光首先是盯着西道门和塔万廷,次要盯着旧大陆圣座的裁判部,然后才是东方道门的北辰堂,而且还仅仅局限于北辰堂海外六区之二,自然对道门的许多人事不甚了解。」 丹尼斯倒也不恼怒,毕竟孙仲奴说的是事实,福音部的精力有限,当然要有主次之分,首先关注能够直接威胁到蒸汽福音的势力,一个是近在咫尺的异教徒,另一个是自家异端,东方道门太远,他们自然顾不上。与其研究大部分时间都在玉京的莲座,他更乐意研究一下北大陆的两位辅理。 「孙,看来你很清楚,尤其是关于这位新莲座的事情。」丹尼斯望向孙仲奴。?? 孙仲奴微微一笑「新莲座齐玄素,万象道宫出身,历任天罡堂执事、帝京道府主事、紫微堂副堂主、凤麟洲行营赞画、婆罗洲道府次席副府主、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直至前不久升为北辰堂首席副堂主。」 「很不错的履历。」丹尼斯点了点头,「虽然圣廷与道门并不完全相同,但大概道理是相通的,这位新莲座的晋升路线一目了然,进入金阙是迟早之事。」 「不,不,不。」孙仲奴连连摇头道「何止是进入金阙,而是前途无量才对。洛佩兹先生,你猜这位新莲座今年多少岁?」 丹尼斯还真没仔细了解过这位刚刚上任没多久的新莲座,而且这位新莲座甚至从未在北辰堂任职,而是在地方道府辗转,丹尼斯只知道新莲座曾发表了一些强硬言论,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就算是少壮派,担当此等重要职务,也该是四十五岁往上。 」 孙仲奴微微一笑「这位新莲座刚刚三十岁。」 丹尼斯吃了一惊「三十岁!?据我所知,北辰堂首席副堂主已经是参知真人之下的第一等,如此年纪便高居此等要职,就算再过十年,也才四十岁而已。岂不是说,此人有望成为三人议会的成员之一?」 孙仲奴点头道「正是,道门中不少人也是持有此等看法,甚至认为齐玄素是第八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人选之一。」 丹尼斯不由问道「虽然我不怎么熟悉东方道门,但也知道东方道门有三大家族,分别是张、李、姚,刚好对应三人议会的三位成员。此人似乎不是这三大家族的成员,没有家族和高层的支持,怎么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孙仲奴道「他当然有靠山,我虽然远居海外,但这位新莲座的名声太盛,也多有耳闻。据说他有一位来自姚家的义母,位高权重,而他又与张家的小姐定下了婚约,很受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的器重。」 关于三位真人,丹尼斯是知道的,按照西方圣廷的理解,他们就是三人议会的候补成员,当然是位高权重。 孙仲奴接着说道「据我所知,这位新莲座十分爱惜羽毛,除了定有婚约的张家小姐,几乎是不近女色,不过这也是被逼出来的,我们……他们道门自诩文明,十分忌讳男女关系问题,他如此年纪就身居高位,眼红之人不在少数, 没少拿这种事情做文章,他怎么敢带个女秘书?那不是授人以柄吗。」 丹尼斯沉吟道「如此说来,你觉得这个李先生应该不是新莲座齐玄素。」 孙仲奴又取过另外一份卷宗,不紧不慢地翻开,说道「那也未必,我听说艾尔小姐好像失踪了,市议会的奥古斯特夫人很着急,正在派人四处寻找。」 丹尼斯眼神一亮「难道……是这个‘李先生或者新莲座带走了艾尔小姐,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带走艾尔小姐?」 「那就问奥古斯特夫人了。」孙仲奴说道,「我觉得我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不管是‘李先生,还是新莲座,他们带走艾尔小姐肯定不是因为艾尔小姐的戏剧演得好,也不会是因为艾尔小姐生得美丽,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 丹尼斯道「奥古斯特夫人与艾尔小姐之间肯定有着特殊的关系,有传言说艾尔小姐是奥古斯特夫人的秘密情人,只是奥古斯特恐怕不会轻易把秘密告诉我们,毕竟谁都有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如果奥古斯特夫人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那么她早就来福音部求助了。」 孙仲奴道「东方有句古话,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山不向我们走来,我们就向山走去,虽然奥古斯特夫人不找我们,但我们可以去找奥古斯特夫人。」 丹尼斯陷入沉思之中「如果这个‘李先生就是新莲座,那么恐怕不能轻易拿下,多一些助力,更为稳妥。」 另一边,齐玄素这边也得到了北大陆北大区辅理被捕的消息,这个消息要比那个暗子临死前发出的消息晚了一个时辰左右。不过可以肯定,北大陆北大区辅理被捕的时间更在暗子给齐玄素发消息之前。 如果齐玄素是在得到北大区辅理被捕的消息后,再发出撤退命令,也许就不会引人怀疑了。 不过齐玄素并不后悔,撤退是越早越好,有时候就是一线之隔,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也许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就拿这位不幸被抓的辅理来说,提前一个时辰,可能就不会被抓了。 至于这次的叛徒事件,倒是不能归咎于齐玄素的头上,毕竟齐玄素刚刚上任还不到三个月,而叛变的孙仲奴已经在北辰堂任职超过十年,虽然雷是在齐玄素任上爆的,但真要追究,肯定要往前追溯,齐玄素的前任也跑不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要及时止损。 这个消息是北大陆的另一位辅理向齐玄素报告的,虽然他主管南大区,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全不知情,北大区群龙为首之后,北大陆南大区的辅理就暂时身兼两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北大陆辅理。 此时齐玄素就在与这位辅理隔空交谈。 此人名叫李命真,是李家之人,正如别人所说那般,北辰堂中多是 李家之人,李命真正是「长有天命」的第四辈人。 李命真脸色凝重,说道「首席,孙仲奴叛变,导致老钱被抓,这件事是我们南大区这边打入福音部高层内部的暗子无意中得知,出身北大区的孙仲奴并不知道我们南大区这条线,这才不曾暴露,得以发回消息,可还是迟了一步。幸亏首席提早得知消息,提前下达了撤退命令,避免了很多损失。」 齐玄素说道「老钱被抓,北大区近乎于瘫痪,总堂那边暂时没办法派人过来填补老钱的空缺,我又是刚刚上任,之前从未有过北辰堂的经历,许多情况不甚熟悉,所以还要你暂时担负起两个大区的职责。」 「这是自然。」李命真道,「不知首席还有什么吩咐?」 齐玄素说道「对了,最好跟西道门知会一声,让他们有所准备。我对外宣称,此时还在凤麟 洲,就不亲自出面了,你代我委托南大陆的陆辅理向西道门通报。」 李命真应道「是。」 齐玄素又道「关于这次叛变的孙仲奴其人,你知道多少?」 李命真略微沉吟道「孙仲奴其人,因为老钱十分器重他,经常对他委以重任,我也曾与他见过几面,所以还算熟悉。只是没想到,老钱识人不明,孙仲奴一朝反噬,造成的损失才会如此之大。」 「孙仲奴此人,虽然是东方人,但并非在中原长大,他在金陵府出生,母亲早亡,后来跟随父亲出海来到新大陆,他的父亲成了柯尔特公司的一名技术工人,收入还算可以,供他进入女神会的学校学习。不过因为他是东方人,经常被同学欺负,老钱偶然遇到帮了他一次,由此相识。后来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老钱很器重他,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费心思给他弄了一个同道士出身。」 齐玄素忽然问道「孙仲奴是被抓之后随即叛变?」 「恐怕不是。」李命真的语气多了几分凝重,「根据各路情报来看,他很可能早就与福音部有所接触,这次叛变是早有预谋。」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问道「他的家人呢?」 李命真直接说道「我已经下达了灭门的命令。」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变数 灭门。 这可不符合道门的文明宗旨。 因为道门不兴株连。 可是北辰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不法之地,暗子们身份暴露后,道门不会庇护他们,生死由命。与此同时,北辰堂也拥有很大的自***力,杀人只是常事,所以六代大掌教时期才提出了少杀、慎杀的宗旨。 一般情况下,杀人主要是针对某个目标,不会涉及到目标的家人。就如江湖上的一句老话,祸不及妻儿。 只是孙仲奴的情况不一样,他并非被抓后不得不交代,而是主动背叛,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使得北大区伤亡惨重。这种行为的影响极为恶劣,必须予以最残酷的惩戒,警示他人。其次,孙仲奴的家人可能也知道一些机密,很可能会造成进一步破坏,这也属于止损之举。 总而言之一句话,真当北辰堂是善堂吗?北辰堂的职责之一就是肃清叛徒。 齐玄素是江湖人出身,手上不说沾满血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他不是个心软之人,北大区死了这么多人,总要有个交代,他不在乎多几条人命,他更注意影响问题。 毕竟这是个大清流的时代,这样的事情一旦暴露,影响是很恶劣的。数不清的「道德完人」都会跳出来指责北辰堂没有人性云云。 齐玄素没有一口否决,只是说道「这个孙仲奴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想来是个聪明人,他肯定会有所防备,说不定已经罗织人手守株待兔。我们现在贸然派人行动,恐怕会自投罗网。」 李命真深以为然「首席所言极是,此事还是暂且一放,待到重建北大区的有关组织,孙仲奴放松警惕之后,再行出手。」 齐玄素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有一点,记住六代大掌教的训诫,少杀,慎杀。」 「是。」李命真道,「如今北大区的相应人员全面撤离,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如果首席没有其他吩咐,命真就先去处理一应事宜了。」 「好,你去吧。」齐玄素道。 待到齐玄素结束对话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奥黛丽才关切问道「怎么了?」 方才两人的对话自然是保密的,奥黛丽无法看到,也无法听到。 齐玄素语气平淡道「我们这边出了一个叛徒,可能会有些变数。」 奥黛丽的脸色微微一白「福音部?」 「对,福音部 。」齐玄素长叹了口气,「不过关键还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这个叛徒大概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奥黛丽没有说话。 齐玄素起身来得到窗边,望向列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奥黛丽也随之站起身来「亚瑟,我们该怎么办?」 齐玄素背负双手「静观其变吧。也许很快就会有圣廷的人找上门来。」 奥黛丽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也是说什么来什么,奥黛丽刚想要说什么,整列蒸汽列车猛地刹车,伴随着刺耳的钢铁摩擦声音,整个车厢剧烈晃动,强大的惯性之下,奥黛丽险些没有站稳——别看她的身体强韧到不可思议,又是地狱使徒的力量,又是各种高端义体,却发挥不出半点威力,除了不怕被人误伤之外,就是个累赘。 齐玄素却是不一样,别说只是惯性,就是整个车厢出轨翻车,也无关紧要,自然双脚如同生根,稳稳不动,还顺手扶住了奥黛丽。 待到列车终于停稳,乘客们自然纷纷咒骂。这些人可没有齐玄素顺手扶上一把,不乏有人变成了滚地葫芦,十分狼狈。 齐玄素说道「来了。」 说罢,齐玄素一挥衣袖,化出一道光幕,显出列车外的景象。 此时蒸汽列车已经停下 ,一行身着黑袍的教士正在登车。 奥黛丽看着光幕中的景象「是福音部的人。」 齐玄素也望向光幕,这些福音部的黑衣教士登车之后,把住出入口,开始依次排查身份。 奥黛丽忍不住望向齐玄素「亚瑟……」 齐玄素平静道「他们排查身份,说明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否则直奔我们而来就是了,不必多此一举。这趟列车的乘客中夫妻不在少数,而且我们已经改变相貌,不必忧心,只要记住你是佩内洛普·阿德勒。总之,我们先静观其变即可。」 奥黛丽点头应下。 齐玄素再一挥手,光幕化作点点流光四散而飞。 再有片刻,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十分急促,带着几分肃杀 和暴躁之意。 齐玄素略微调整神态,装出表面强装平静却内里又有几分惶恐的样子,符合人设,这才上前开门。否则齐玄素一脸平静,临危不乱,福音部的黑衣教士恐怕要看出端倪的。 开门之后,三名黑衣教士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之人应该是领头的,戴着黑色软帽和黑色手套,手持手杖,后面的两人则明显有着炼金奥术改造痕迹,隐隐有蒸汽逸散,使得车厢中的温度都高了几分。 齐玄素像一个正常丈夫那样,将奥黛丽护在身后。 为首的黑衣教士出示了一个身份证件「我们来自福音部,奉命检查,还请配合。」 奥黛丽从小巧的手提包中拿出两人的身份证件和车票,递给黑衣教士。 黑衣教士接过伪造的身份证件,仔细看过,又望向两人「阿德勒先生,阿德勒夫人,你们为什么要前往圣安东尼奥传教所?」 齐玄素回答道「圣安东尼奥传教所是北大陆的第七大城市,靠近边境,贸易发达,我准备前往圣安东尼奥传教所谋生。」 「谋生?」黑衣教士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难道偌大个圣约克没有合适的工作吗?」 齐玄素说道「虽然圣约克十分繁华,但圣约克的竞争太激烈了,而且生活成本太高,仅仅是房租就让我不堪重负,如果再有一个孩子,那么生活的压力就更大了,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圣约克已经不再适合我们,它的繁华也不属于我们。圣安东尼奥的房价更便宜一些,在薪水差不多的前提下,圣安东尼奥的生活会更轻松一些。」 黑衣教士皱了皱眉头,却是不好反驳。 作为福音部的教士,他们当然不会感受到所谓的生活压力,不过他也不是不知疾苦的孩子,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 黑衣教士又问道「为什么非要是圣安东尼奥?经济水平差不多的圣弗朗西斯科不行吗?」 齐玄素回答道「圣弗朗西斯科的矿业发达,更需要工人,不太适合我。」 黑衣教士没再说话,只是示意身后的两名教士检查车厢。 其中一人打开了奥黛丽的行李箱,露出里面的女士衣物。奥黛丽惊呼一声,却被齐玄素伸手按住。 两人检查过之后,向黑衣教士低声汇报了几句。 黑衣微微点头「我们走。」 三人离开之后,奥黛丽伸手捂住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些福音部的教士竟然如此好说话,我还以为他们会纠缠到底呢。」 齐玄素道「他们当然没有这么好说话,我用了一点手段。」 「什么手段?」奥黛丽好奇问道。 齐玄素道「是‘祝由术。」 所谓「祝由术」,是巫罗的手段。巫罗创建灵山巫教,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进入巫 罗的神国,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圣廷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 齐玄素的巫罗图腾升到了第七个刻度之后,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门巫术,就好似天赋神通。只是对上同等修为之人,用处不大,没有用武之地。不过这些黑衣教士修为远逊于齐玄素,正好派上用处,而且齐玄素也不是直接操纵他们,只是轻微地影响他们,让他们无从察觉,事后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这让齐玄素生出许多猜测,「祝由术」只是一门微不足道的巫术,不值一提。如果十一巫的图腾继续提升,是不是会获得更多的十一巫神通? 那些上古巫教的神通,齐玄素也曾见识过一二,画影取物,通灵通幽,死而复生,乾坤挪移,不逊于许多道门大成之法。 时至今日,齐玄素并未学习几门大成之法,虽然散人传承给他补上了资质,但也只是追上了炼气士的资质,还谈不上惊才绝艳。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谪仙人、炼气士、散人一脉相承,分别是高、中、下。如果说炼气士是平地丘陵,谪仙人是一座高山,那么散人就是个洼地,就算把洼地给填平了,也只是变成平地,刚刚赶上炼气士,还是比不上谪仙人。 总而言之,齐玄素和张月鹿一起学同一门大成之法,齐玄素花费的时间还是比张月鹿更多,再加上齐玄素 的时间不多,齐玄素便没怎么学大成之法,不得不说,这是他的一个缺陷。 不过若是齐玄素能够得到上古巫教的神通,跻身仙人之后,集十一巫之所长,倒是可以弥补他没有大成之法的缺陷了。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皇甫极 黑衣教士们很快便检查完毕,自然是一无所获,伴随着汽笛声,蒸汽列车再次缓缓开动。 奥黛丽小声问道:「我们安全了?」 齐玄素摇了摇头:「此语言之尚早,仅仅是一个索菲亚,影响力有限,更多局限于圣约克,可牵涉到福音部,那就很难说了,他们的触角遍布整个北大陆,甚至南大陆都不能幸免,你不就知道一个塔万廷的高层叛徒吗?」 奥黛丽不说话了。 其实齐玄素能够理解奥黛丽为什么一次一次地询问,她更多是想要从齐玄素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答案,好让自己安心。至于是不是真的安全,那就是齐玄素要考虑的事情了,这多少有点自欺欺人,也是一种向他人寻求安全感的行为,妾如蒲柳,非要找个依靠不可。张月鹿就从不做这种事情,也正因如此,张月鹿讨厌一个人,不会摆出八风不动的高冷模样,张月鹿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变成个软软糯糯的小女人,再加上她的脾气真不算好,身段不软,腰杆太硬,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这也导致了一个怪现象,一个名满道门的天之娇女,家世好,相貌好,前途好,竟是没几个追求者,偶有几个不要命的,看看李天贞和王儋清的下场,估计也吓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是个不怎么讨喜的人,不过齐玄素还就喜欢张月鹿这样的,换成别人,他宁可继续孤身一人。此时齐玄素便不由在想,如果不是奥黛丽,而是换成张月鹿在身边,就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了,甚至可以直接杀出去,只要不是仙人出手,便无所畏惧。何必在几个小小教士面前费心思。 齐玄素叹了口气,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列车继续前行。 齐玄素一心多用,除了兵解化身这边,本尊仍旧在圣约克,通过斯特劳尼进一步了解情况,同时还分别与五娘、李命真等人保持联系。 在稍晚一些的时候,齐玄素也联系上了负责南大陆的辅理陆玉珏。 「首席,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将具体情况通报给了西道门。」陆玉珏是陆玉书的堂弟,陆玉婷的堂兄,所以说道门的高层圈子看似很大,其实不大,仔细一算,都是沾亲带故,里里外外都是熟人,等闲寒门子弟怎么挤得进来? 齐玄素问道:「西道门怎么说?」 陆玉珏苦笑一声:「西道门本就蠢蠢欲动,发生了孙仲奴叛变这种事情,刚好给了他们借口,西道门的三位大真人决定有所动作。」 虽然西道门并不在道门的编制之中,但也不能说完全独立于道门之外,还是要依靠道门的支持,多少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自西道门送回「七禽五火扇」和澹台云的遗物,名义上重归道门以来,西道门上下也完成了改革,效仿道门的九品十二级制度,整合内部,只是没有大掌教。 不过西道门的改革并不彻底,底层道士制度混乱,导致道门并不承认西道门部分道士的品级。 真正被道门承认的西道门高层道士总共有九人,分别是三位大真人和六位真人。 这里没有平章和参知的前缀。 道理很简单,参知真人的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平章大真人的全称是「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关键在于「金阙议事」这四个字,真要给了平章和参知的前缀,岂不是意味着西道门也有了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那就能够左右道门的大决策和大掌教的人选,这是五代大掌教不能容忍的。 五代大掌教的态度也十分明确,当然欢迎西道门重归道门,也欢迎西道门的高层进入金阙参加议事,不过有一个大的前提,西道门必须完全接受道门改编,放弃现在这种半独立的藩镇状态。只要西道门一日没有彻底回归道门,就不能给予金阙议事的权力。 所以这九位被道门认可的西道门高层只有品级,有点类似于大玄皇帝的超品道士身份,并没有实质职务。 当然,道门给予的待遇并非白板大真人和白板真人,而是对应平章大真人和参知真人。相当于没有平章的平章大真人和没有参知的参知真人。 其中的三位大真人,分别是皇甫昭、宫甫、澹台震霄。 值得一提的,虽然如今的西道门三家强调个人依附,重视血缘传承,尽得张家和李家之糟粕,但当年的宫官、澹台云其实其实并没有子嗣留下,现在的宫家、澹台家和两位祖宗到底是什么关系,一直是众说纷纭,有说是侄子过继的,也有说外甥改姓,还有说弟子、义子改姓的,总之就是一团乱麻。 反正这三家咬死了自己是正宗传承,就像李家咬死了自家是太上道祖后人,没事别乱问,谁问谁死。 这三家存在诸多分歧,也有很多共识。这不矛盾,分歧是因为利益,共识也是因为利益。他们的共识就是西道门要先造成既定事实来倒逼道门投入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所以齐玄素的任务不仅仅是调解内部矛盾,还要稳住西道门,可以对等反击,但绝不能大规模开战,扩大局势。因为如今的道门一是财政不支持,二是道门内部问题太过严重。 齐玄素对此有所预料,西道门肯定要大做文章。只是这件事也不可能瞒着西道门,就算他们瞒着,西道门在北大陆肯定有自己的谍报系统,也会知道此事,同样会有所动作,与其瞒着导致两边心生间隙,倒不如直接坦诚相待。 齐玄素问道:「这个所谓的进一步动作,具体是指什么?」 陆玉珏道:「三位大真人已经派出人手赶赴北大陆,名义上是协助撤退,铲除叛徒,至于其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齐玄素陷入到沉思之中。 陆玉珏又道:「据我所知,虽然没有大规模调动兵力,但天人以上的高手去了相当不少,所图不小。」 齐玄素问道:「领头之人是谁?」 陆玉珏回答道:「西道门九位真人中最年轻的真人,素有‘西道门之虎之称的皇甫极。」 西道门特殊,并没有普通意义上的真人,凡是能被道门正式认可的真人,都等同于参知真人,皇甫极这位西道门的最年轻的真人当然与齐玄素不是一回事,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已经是四十开外。 在西道门中,皇甫极算是强硬派、激进派,西道门把他派出来,其用意就很明显了。 齐玄素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说道:「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扩大局势了,强硬可以,可现在不是一战定乾坤的时候,道门的情况不支持,无论是哪个方面,都不支持。这些人一意孤行,妄图裹挟道门,是道门绝对不允许的。」 陆玉珏道:「是这样的,按照相关规定,我已经以正式公函的形式上报了总堂。」 齐玄素道:「就让掌堂真人与澹台震霄大真人对话吧,你继续严密关注西道门动向,随时汇报。」 「是。」陆玉珏应道。 结束对话,齐玄素陷入到沉思之中。 西道门拥有两位仙人,分别是代表澹台家的澹台震霄和代表宫家的宫甫,西道门不同于道门,外部环境十分恶劣,使得西道门内部根本不存在庞大的花圃道士群体,在残酷的筛选淘汰体制下,西道门内部也必然是高手辈出,存在两位仙人并非难以理解之事。许多人未必是顶尖天才,可经过各种生死难关之后,便如洗尽铅华,脱胎换骨,也能大器晚成。 再加上西道门内部重视血缘传承,不曾像道门为了防止青黄不接而提倡重用年轻人。换而言之,西道门内部不会卡着年龄晋升,不 存在一步慢步步慢的说法,所以西道门内部的人才培养又是另一种方向。 皇甫家虽然没有仙人,但能与另外两家鼎足而三,也不全是靠祖上余荫,自有一番底气。皇甫昭和皇甫极父子二人,皆是伪仙。虽然皇甫昭不如同辈的另外两人,但生了个好儿子,皇甫极又要远胜另外两家的同辈之人。父子二人共同支撑起皇甫家,也不逊于宫家和澹台家。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修为越高,越是难有子嗣,两位仙人都没有子女,家族后辈是侄子之流。皇甫昭的修为要弱上一线,反而生了个好儿子。 虽说三家鼎足而立,心思各异,多有分歧,但也得有个为首之人,在某些时候代表整个西道门,就好比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再怎么分歧,也要有一位轮值大真人,代表大掌教。 本代西道门的代表之人就是澹台震霄。不过皇甫极有望成为下一代西道门之主。 皇甫极虽然出身显赫,但在某些方面与齐玄素颇为相似,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功劳上位,近乎完美的履历让旁人挑不出毛病。只是此人性子不好,桀骜不驯,戾气颇重。这也是外部环境所决定的,毕竟西道门战事频繁,不存在花圃道士的土壤。 —— PS:写不出来,一更。 () 第一百二十章 梁光复 在北布拉济河和格兰德河的汇聚之处附近,越过圣弗兰西斯科山脉,有一处原住民的神庙遗址,这是一种与西方神殿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底座呈梯形,四四方方的神殿都位于最上方。 此时这处神殿旧址被西道门开辟为一个临时据点,聚集了好些人手。 神殿内部有众多壁画,记载了原住民的历史和神话传说,也可以说是史诗篇章。 一人正举着提灯观看壁画,口中轻吟。 “东武望馀杭。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此人身材魁拔雄武,东方面孔,东方打扮,相貌极为英武,身后一众人等也是清一色的东方面孔。 他微微一顿,感叹道:“百年还乡梦,何日登九霄?” 便在这时,有一人从外面走进神殿,禀报道:“真人,人到了。” 正在欣赏壁画之人放下手中提灯,转过身来:“让他进来。”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教士服之人走了进来。此人虽是教士打扮,但并非金发碧眼,而是黑色头发,而且肤色较深,似乎还有原住民的血统。 “见过皇甫真人。”来人虽是圣廷打扮,但对于东方礼数十分熟悉,拱手作揖。 提灯之人正是西道门九真人中最年轻的皇甫极,继承了皇甫家一贯的美姿容,不过并无半点脂粉之气,阳刚英武,极具个人魅力。 他摆了摆手:“不必这么多俗礼,我们是老朋友了。” “是。”来人应道。 “光复。”皇甫极分明站得很近,声音却仿佛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雷声,让这名教士不由头皮一麻,“你还记得当年去北大陆,我送你的那番话吗?” “记得。”被称作“光复”之人恭敬回答道。 皇甫极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这几句话既是送给你的,也是我用以自勉的。你这些年蛰伏在北大陆,我都看在眼里,你的苦处,我也得理会得。” “皇甫真人……”光复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甫极的声音忽然近了,仿佛近在耳畔:“我第一次知道‘光复’二字,还是小时候看《闻鸡起舞》的典故:‘祖逖,东晋人也,有大志,常欲光复中原。’对于中原人来说,这是个很重的名字,我赠你这个名字,是期望着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光复北大陆,夺回被西洋贼人抢去的锦绣河山。光复,你担得起这个名字。” “皇甫真人!”被称作光复之人显然是感动了,慨然道,“荀卿有言: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挠,是君子之勇。亚圣有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梁光复奉命蛰伏,从未后悔半分,为光复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皇甫极伸手按在梁光复的肩膀上,声音也变得激昂起来,“该死的是那些强占了北大陆土地的恶贼,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那么就让这条血河推动我们的光复大业。” “光复明白。”梁光复沉声道,“其实很多兄弟之所以走到一起,不是因为国家大义,也不是因为教义感召,只是因为单纯的复仇而已,他们的亲人死在了那些西洋人的手中,被割了头皮,他们侥幸逃得性命,余生的意义也只是以血还血。” “没错,复仇。”皇甫极这才进入正题,“说一说你掌握的情况吧。”梁光复道:“北辰堂的孙仲奴并非失手被擒,而是主动叛变,这才让北辰堂上下未能事前察觉,导致损失惨重。万幸,北辰堂莲座提前得到了消息,及早下达了撤退命令,避免了更大的伤亡。” “北辰堂的新首席,齐玄素,齐天渊。”皇甫极自语道,“我倒是听说过此人,小小年纪,鼎鼎大名。据说王教鹤便是栽在了他的手里,那可是一位地方实权派,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纵然有东华真人给他撑腰,也可见本事。如今名声更在道门三秀之上,世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后,说不定就是道门大掌教了。清微真人也对他寄予厚望,派他来做说客。” 皇甫极微微一顿,继续说道:“据说凤麟洲那边有些变故,先是北辰堂的次席去了主持局面,齐天渊就任北辰堂首席之后,接替次席去了凤麟洲主持局势,迟迟未曾动身来新大陆。他远在万里之外的凤麟洲,如何知晓北大陆的变故?甚至比李命真知道的还早?难不成他并不在凤麟洲,而是虚晃一枪,已经悄然来到了北大陆?” 梁光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莲座此举,固然没让北辰堂遭受更大的损失,可也暴露了莲座就在北大陆的事实。前不久在圣约克的下城区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有人以一己之力击退了四位资深议员,我怀疑便是莲座所为。虽然莲座修为不俗,但终究是身在敌境,所以福音部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之所以不惜提前泄露消息,放跑许多北辰堂之人,想来就是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要用这个办法来验证他们的猜测,杀再多的暗子,都不如拿下一位莲座。” “好一个慈悲心肠。”皇甫极慨然一叹,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讥讽,“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可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清微真人用他,也不是让来他领兵打仗的,而是让他来止戈止战的,倒也说得过去。” 梁光复接着说道:“福音部想要抓住莲座,不过至今还未找到莲座的踪迹。值得一提的是,圣约克的议长索菲亚奥古斯特最近很反常,因为一个女演员奥黛丽艾尔失踪,大动干戈,据说调动了飞艇去半路截杀,闹出好大的动静,结果却是飞艇被人单手折断,派去之人无一生还,由此看来,莲座似乎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帮手协助。”…. “单手折断飞艇?这可不是普通天人能够做到的,最少也是伪仙修为。”皇甫极若有所思道,“应该不是齐天渊,他没有这样的修为,难道说玉京还给他派了个‘护法’?这倒是有意思了,这等待遇,大掌教继承人也不过如此了,难怪他有恃无恐。不过按照你的说法,这位玉京伪仙已经在海上现了踪迹,福音部不去海上找人,怎么会在陆地上大动干戈?” 西道门也是道门,西道门称呼道门为“道门”,难免别扭,所以西道门中人通常以玉京或者金阙代称道门。 梁光复道:“这就说明莲座和这位玉京高人并不在一起,可能是兵分两路。” “身陷敌境,敌众我寡,本该合兵一处,握成一个拳头打人,贸然分兵是大忌。这位齐首席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定然不是庸碌之辈,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皇甫极缓缓说道,“他明知道分兵不利,却还要兵分两路,肯定是有所缘由。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玉京伪仙走海路,而他本人走陆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真人高见。”皇甫极身边之人立刻赞道。 皇甫极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无论是齐首席也好,还是玉京伪仙也罢,飞天遁地只是寻常,转瞬千里也并非难事,就算是兵分两路,他们又何必要乘船乘车?” “失踪的奥黛丽艾尔!”梁光复恍然大悟道,“就是齐真人带走了奥黛丽艾尔,所以奥古斯特才会如此焦急。奥黛丽艾尔的身上肯定藏着什么秘密,才会让齐真人和奥古斯特大加争抢。也正因为奥黛丽艾尔拖累,齐真人才不能直接返回南大陆,需要遮掩行踪,徐徐图之。” “看来就是如此了。”皇甫极道,“这个奥黛丽艾尔是关键,我们得帮齐首席一把。可我们现在不知道这位齐首席在什么地方,陆玉珏没说吗?” 有人回答道:“他大概也不知道。” 皇甫极不再提及此事,转开了话题:“孙仲奴此人,到底为何主动叛变?” 梁光复迟疑了一下:“我听说,是因为钱辅理想要把他调回金陵府,他不愿意回去。” 皇甫极身边一个负责情报之人说道:“据我所知,孙仲奴祖籍就是金陵府,老钱把他调回去,这是好事,他怎么会不同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不同意,也不至于直接叛变,害了几乎把他当亲徒弟看待的老钱。” 梁光复叹息一声:“要不怎么说人心难测呢,虽然他祖籍是金陵府,但他不是在金陵府长大的,他其实是在圣约克长大的,别看他还是黑头发黑眼睛,但内里已经与那些西洋人没什么两样了,对他来说,圣约克是故土,金陵府才是他乡。” 皇甫极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一个叛徒罢了,顺手杀了就是。还有他的家人,也一并除掉,给死去的道友们报仇。” .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摩根兄弟会 孙仲奴本是个小人物,若是平常时候,就算背叛,也闹不出如此大的动静。他却刚好赶在了一个关键节点上,齐玄素来到了北大陆,奥黛丽失踪,还有蒸汽福音与西道门局势紧张,机缘巧合之下牵动各方利益,竟然让他搅动了北大陆的风云大势,使得一众人等都知道了孙仲奴这个名字。 不过对于孙仲奴来说,这未必就是好事。 李命真想要杀他,皇甫极也想杀他,齐玄素同样想要杀他。 他造成的破坏越大,影响越是恶劣,就越要死。 哪怕是强如陈书华,最后也还是死了。 当然,可以说陈书华还不够强,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仙人已经是正常情况下的极限了。 齐玄素其实是兵分三路,一路五娘去了海上,吸引了索菲亚的注意力,另一路是带着奥黛丽走陆路,他的本尊留在圣约克。 无论是福音部,还是西道门,所有人都认为齐玄素正在逃离圣约克,都没有料到齐玄素本人还在圣约克。 这倒是散人的优势了。 自从有了六仙传承,散人是不少,毕竟资质不够的大有人在,可也正因为资质不足,造化以上的散人却是少之又少,所以仅凭尸解仙这一条就能直接找人,委实是境界高的散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了,换成地仙、神仙,可不能仅凭传承就确定某一个人。 造化散人也是如此,甚至比谪仙人还要稀有。因为太少,所以很多人都不怎么了解散人的兵解法。虽然谪仙人也有斩三尸之法,但不依靠外物,不向外求,而是向内求,依靠三尸神,除非修至出神入化之境,将三尸化身斩成独立个体,否则化身不能久存于世。 如果是三尸化身,无法维持如此长的时间,半路消散,只剩下一个奥黛丽,那可有乐子瞧了。 另一方面,虽然道门的高层都知道齐玄素的底细,五娘也知道,但其他人不知道,至多听说过“后天谪仙人”的说法,可不知道所谓的“后天谪仙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毕竟偌大个道门,也只有两个后天谪仙人而已,外人怎么能知道这等道门机密。 甚至不仅仅是外人,绝大部分道门之人都不知道此中真相,包括王教鹤、孙合玉这样的参知真人。 既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后天谪仙人”到底是什么传承,便想当然地认为是谪仙人,至多是有些特殊之处。再传到西道门和圣廷这边,又远了一层,就连“后天谪仙人”的说法也没了,只剩下谪仙人的说法。 都说七十古来稀,六十岁就算高龄,故而十四岁就能成亲生子,四十岁就能自称老夫。 可如果是百岁寿元,二十岁和三十岁还真就是少年,四十岁才是青年,五十岁、六十岁也只是中年、壮年。如今道门内部自称老人的,少说也得八十岁往上。六、七十岁的人还正值壮年呢,比如一众七代弟子们,完全就是中年人的心态,没有半点暮气。…. 所以齐玄素算是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修为,更让其他人认定齐玄素是谪仙人,合情合理,不疑有他。 既然把齐玄素当作谪仙人看待,便想当然地认为如今带着奥黛丽逃亡的是齐玄素本人,却没意识到齐玄素本人还留在圣约克。 如今福音部把注意力放在了兵解化身上面,再加上北大区的北辰堂暗子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幸存之人也全面撤离,福音部难免放松警惕,圣约克就成了灯下黑。 自从孙仲奴叛变以来,齐玄素也考虑了铲除这个叛徒的事情,以他的境界修为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关键是考虑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老调重弹了,保护斯特劳尼的身份,不让他暴露,另一个问题是找到孙仲奴的藏身之地,或者知道孙仲奴的行动路线。 斯特劳尼与福音部没有交集,无法得知福音部的行踪,齐玄素一身修为高绝,找人不是难事,可他连孙仲奴都没见过,却是无从找起。 不过斯特劳尼倒是给他介绍了一个路子――圣约克的摩根兄弟会。 圣约克的市议会分为两大阵营,分别是托利党和辉格党,如今辉格党是多数党,议长索菲亚便是辉格党的党首。托利党则是少数党,利奥波德是托利党的党首,所以说利奥波德是议长的有力竞争人选,只是差了几票而已。 少数党和多数党大体上还是势均力敌,只是几票之差,绝非天上地下,凡是需要三分之二多数票才能通过的法案,还是要看少数党的脸色,本质上是轮流坐庄。 索菲亚是雷克顿侦探社的幕后老板,可以调动便衣侦探。与她对应的利奥波德自然也有差不多的势力,便是摩根兄弟会。 这是一个介于盗贼和刺客之间的组织,行走于灰色地带,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营生。摩根兄弟会是圣约克的地头蛇,让他们去刺杀福音部的人,他们肯定不敢,可仅仅是背后贩卖消息,透露行踪,他们还是不怕的,前提是钱给够。 在齐玄素想来,与其满世界乱找,费时费力不说,还不一定能找到,倒不如直接找摩根兄弟会,只是花一点钱。虽然齐玄素本身没钱,但这种事情肯定是走公款,而且齐玄素自己就能批,有这个权力。 毕竟清微真人不仅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还是金阙次席参知真人,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人,让他去批这点小钱,因为这点小事耗费精力,也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齐玄素打定主意之后,当然不能用现在的身份去摩根兄弟会,他决定在明面上以“达奇”的身份离开圣约克,返回旧大陆。 这里面当然有让人起疑的地方,比如说达奇万里迢迢从旧大陆来到新大陆,结果没待多久又匆匆回去,有些不合常理。不过只要不往这边细想,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今时不比往日,如果是乘坐飞艇的话,来往于新大陆和旧大陆也十分方便。…. 就算福音部真想要追查到底,旧大陆是圣廷裁判部的地盘,以这两家的关系,福音部也不可能从裁判部那里知道什么消息,更不可能得到裁判部的配合。毕竟要不是圣廷和蒸汽福音因为分赃不均闹矛盾,也不可能让西道门捡了便宜,建立起塔万廷。 齐玄素上船之后,不可能真去西大陆,自然是金蝉脱壳,又重回圣约克。而且有武夫传承的千变万化境,又能改头换面,化名为约翰马斯顿。 至于金克朗,这个倒是不必担心,齐玄素来此之前就带了足够的金克朗和鹰洋,以备不时之需。对于堂堂北辰堂而言,准备一些来路合法让人看不出端倪的金克朗,同样不算难事,毕竟东西方贸易往来密切,道门本身也储存有大量的金克朗。 按照斯特劳尼提供的信息,齐玄素前往摩根兄弟会的接头地点――虽然摩根兄弟会的成员遍布整个圣约克和周边地区,但想要找到这些成员的踪迹还是有些困难的,而且他们也不太喜欢做一般生意。 不过能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的,一般都是大生意,毕竟小生意可比找摩根兄弟会容易多了,有找兄弟会的时间干脆就把小生意解决了。 正因为摩根兄弟会只做高端生意,或者说大部分生意都是高端生意,所以他们的据点大多在地上城区,而非阴森的下城区――这显然是为了照顾客人们,那些下达委托的权贵肯定不想跑到下城区去,而有些隐秘任务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必须是本人亲自出面。 齐玄素穿过皇后区的中央大街,转入一条小巷,七转八转之后,有一个杂货店,看似寻常,实则就是摩根兄弟会的接头地点之一。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里的生意很冷清,只有老板在柜台后面,用手托着腮,打着瞌睡。 这一幕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初他去“客栈”时的情景,为此还与青鸾卫有过一段恩怨。转眼间,时过境迁,齐玄素也成了青鸾卫的同行,而且是高层之列,等闲的青鸾卫已经不被他放在眼中,能与青鸾卫指挥使平起平坐。 齐玄素推门进入其中,与门相连的风铃响起,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老板。 蒸汽福音的圣徽有些特别,由三个齿轮拼凑成一个倒三角的图案,而非传统的倒三角。 齐玄素来到柜台前,取出三个金克朗,一个金克朗代表一个齿轮,也是拼凑成倒三角的图案,与蒸汽福音的圣徽十分相似。 杂货店老板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伸手在桌面上一抹,三个金克朗消失不见:“请随我来。” 通过一扇暗门和一条向下的密道,齐玄素来到一个地下大厅。 换而言之,此时齐玄素位于中城区和下城区之间的区域。 这里修整得很漂亮,除了没有窗户之外,几乎与豪宅无异。 齐玄素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之后,一个窈窕身影走了出来,白色的衬衣,马裤,长靴,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铳,食指上套入一把匕首的尾环,正在飞快转动匕首,寒光闪闪。 这些盗贼们也与时俱进,以前肯定是手弩,如今便换成了手铳。 .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薅羊毛的莎迪 “我是莎迪摩根。摩根兄弟会皇后区的负责人。”女盗贼自我介绍道,她披了一件短披风,戴着连体兜帽,将脸庞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略显苍白的嘴唇和光洁的下巴。 齐玄素道:“你可以叫我约翰。” 莎迪没有问齐玄素的来历和身份,这是规矩,来这里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应以真实身份示人。摩根兄弟会只为求财,不问其他。 “好吧,约翰先生,你需要什么?”莎迪问道。 齐玄素简短回答道:“找人。” “什么人?”莎迪坐在了齐玄素的对面,“我要提醒约翰先生,我们的业务范围只局限于圣约克以及东海岸周边地区,如果是其他地方,比如在西海岸的圣弗朗西斯科,那便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 齐玄素道:“我要找的人就在圣约克,我只是担心摩根兄弟会有所顾虑……” 莎迪轻笑着打断了齐玄素:“亲爱的约翰先生,如果是刺杀某个人,那么正如先生所说,我们的确会有顾虑。可如果仅仅是寻找某个人,或者是掌握某个人的行踪,那么我们无所顾忌。” 齐玄素欲擒故纵道:“如果是议长奥古斯特夫人、少数党领袖利奥波德、枢机司铎弥尔顿这样的大人物呢?” 莎迪只是犹豫了极短的时间:“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他们的行踪变化频繁,不会长久停留在某一个地点,我们只能提供某个时间点的具体位置,过时不候,或者是提供这些大人物的行程规律。” “很好,我对兄弟会的业务能力没有任何疑问了。”齐玄素道,“我想要知道孙仲奴的行踪。” 一瞬间,会客室内有了片刻的沉寂。 齐玄素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安静等待莎迪的答复。 过了许久,莎迪缓缓开口道:“阁下是南边的人?” 齐玄素道:“摩根兄弟会不是不打听客人的来历吗?” “当然,我只是单纯询问而已,阁下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我不会强求。”莎迪十指交叉,“现在这个时候,想要知道孙仲奴行踪的人,就是想要让孙仲奴死的人,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如果是以前,阁下自己就能查到孙仲奴的行踪,可因为孙仲奴的叛变,导致阁下的人手死伤惨重,已经无法做到这一点,不得不求助于我们。” 齐玄素没有说话。 莎迪继续说道:“如今,孙仲奴已经是福音部的人,用东方人的话来说,我们摩根兄弟会也要仰人鼻息,若是触怒了福音部,摩根兄弟会恐怕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齐玄素这才说道:“那就不让福音部知道。” 莎迪啧了一声:“这当然是个好办法,只是想要堵别人的嘴巴,最好用的不是口枷,也不是蛋糕,而是闪闪发光的金克朗,阁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齐玄素淡笑道:“莎迪小姐说了这么多,无非加钱而已。” 莎迪鼓掌道:“对,我们要酌情额外收取一些服务费用。” 齐玄素丝毫不意外:“请莎迪小姐报价吧。” 莎迪取出一张羊皮卷,用鹅毛笔在羊皮卷上罗列道:“根据我们的评估,仅仅是孙仲奴个人的话,评级应该在第三级,不过涉及到福音部,要上调一级。而且现在时间特殊,福音部在这段时间里会重用他,守备严密,虽然以后可能会减少一些守卫,但阁下恐怕没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所以还要上调一级。” 莎迪抬起头来:“这就是第一级了,按照我们正常的收费标准,应该是一万金克朗。不过考虑到我们还增加额外的服务费用,又是三千金克朗。” “对了,如果事后福音部追查,那么我们会对客户的身份进行保密,等级为三,这一级的服务会应对福音部和其他人对客户身份的普通调查,这是我们赠送的。可如果福音部进一步调查,我们就无法保证对客户的身份进行保密了。这个时候,就需要购买第二级或者第一级的服务。当然,如果客户对此感到不满意,想要放弃这次委托,我们也没有意见。” “请问阁下,你要购买这种保密服务吗?第二级需要两千金克朗,第一级需要三千金克朗。” 齐玄素问道:“如果我购买了这种保密服务之后,你们还是将我的身份信息泄露给了福音部,我的钱不是白花了吗?你们能够提供什么保证吗?” 莎迪微微一笑:“我们的信誉就是最好的保证。” 齐玄素道:“这样吧,我再加一条保证,如果你们收了钱却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那么我就自己讨要一个公道,东方有句话,叫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摩根兄弟会这么多人,总能找到的。” 莎迪沉默了片刻:“我可以理解为威胁吗?” 莎迪的这句话同样隐含威胁,不过齐玄素不在乎:“你可以这么理解。还有,我购买第一级保密服务,如果兄弟会对我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不接受这次委托,我也没有意见。”莎迪深吸了一口气,又迅速在羊皮卷上写下一行文字:“好的,总共是一万六千金克朗,我们只接受现金交易。” 齐玄素问道:“金镑可以吗?” 其实纸币的雏形都是来自存款凭证,大宗交易的金银实在不好携带,动辄便是上万斤,运送都颇为困难。以存款凭证进行交易便应运而生。而这种方式逐渐被大众接受之后,不记名的存款凭证就会演变为纸币。 纸币主要是两个弊端,滥发问题和防伪问题。为了解决滥发纸币的问题,一是要严格控制数量,二是要有锚定物,保证纸币必然能兑换对应面额的金币或者银币。西洋流通纸币的锚定物不是国家信用,而是黄金,所以又称“金镑”。…. 莎迪点头道:“可以。”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了对应的金镑。 中原的官票其实是介于纸币和凭证之间,虽然有一百圆大票、五十圆中票、十圆小票、一圆散票,但同样有一千的超大面额。反而是金镑比较规范,只有一镑、五镑、十镑、二十镑、五十镑的面额,不存在更大的面额。 齐玄素准备的全部都是五十镑的面额,一万六千金镑大概是一指之厚,并不十分夸张,一沓而已。 莎迪接过这些金镑,仔细查验了数目和真伪,然后将羊皮卷递给齐玄素:“如果阁下没有意见,那么成交了。” 这里的生意见不得光,自然不能用真名。若不用真名,什么契约都无法产生效力,所以正如莎迪所说,主要就靠兄弟会的信誉。至于这张羊皮卷,可以做个没什么约束力的凭证。对于齐玄素而言,最大的作用就是事后报账更省事了。也许摩根兄弟会不是第一次跟北辰堂做买卖了,知道北辰堂的人需要什么。 正当齐玄素这么想着,就听莎迪主动说道:“如果阁下愿意额外再付一千金镑,那么我可以给阁下开一张两万金镑的凭证,保证没有任何差错。” 齐玄素被莎迪这句话弄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不必了。” 他堂堂北辰堂副堂主,就算真要贪墨,也看不上这点小钱,有失身份。 莎迪颇为失望地叹息了一声:“明天这个时候,请阁下再来此地,我会把孙仲奴的活动轨迹整理后交给阁下,完成我们交易最后一个步骤。” 齐玄素纠正道:“我们的最后一个步骤是你们要确保这件事不被福音部知悉。” 虽然莎迪很不情愿,但还是应道:“是的,正如阁下所说。” 齐玄素起身告辞:“那我静候佳音。” 正当齐玄素打算离开的时候,莎迪忽然说道:“还有一个消息,有关牧首的,只要两千镑,阁下感兴趣吗?” 齐玄素停下脚步,反问道:“为什么刚才不说?” 莎迪微微一笑:“因为这是我的私人消息,不好纳入兄弟会的账目。” 齐玄素不得不感叹,什么人都在薅组织的羊毛,无论东西中外。 齐玄素倒是不太在乎两千镑:“只要你的情报有足够的价值。” “这是当然。”莎迪信誓旦旦,“据我所知,因为尼德兰、卢恩、伊比亚三国的战事,教宗最近决定要在圣座召开枢机会议。” 齐玄素道:“这不是什么秘密。” 莎迪接着说道:“关键不是这个,而是蒸汽福音的牧首也收到了教宗的邀请,牧首大人已经决定参加这次枢机会议,不日就会离开圣约克。” 齐玄素的脸色有些凝重了:“这的确是个重要的消息,不过我要知道牧首离开圣约克的具体时间。” 莎迪说道:“我知道阁下的意思,阁下想要等到牧首离开圣约克之后,再对孙仲奴动手,如果阁下愿意购买这个消息……” 齐玄素没有废话,直接取出了两千金镑。 “您真是太慷慨了,太大方了。”涉及到自己的生意而不是兄弟会的生意,莎迪的态度便不再强硬,身段柔软,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牧首会在两天后的早上离开圣约克,前往旧大陆的圣座。这是我通过各种信息汇总后推导出的结论,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老 摩根兄弟会当然不可能把人手安插到牧首的身边,但等级体系是层层向下的,牧首的身边人又有属下和身边人,一层层下来,摩根兄弟会只要收集中下层的情报,再加上牧首不会偷偷摸摸离开圣约克,也不会严加保密,莎迪就能大概推断出牧首的行程。 事实上,收集情报就是如此,深入敌人核心要害偷盗刺探关键情报只会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发生。大多数时候更像是拼图,收集各种零散碎片,然后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还原大概轮廓,然后进行推断和猜测。 莎迪的兄弟会就精于此道,他们并非摸进牧首的秘书室,得到了牧首的行程安排,而是收集了大量看似无关的零碎小情报,比如厨房取消了原定的晚餐安排、仆人们暂时调整轮班计划、车夫最近很清闲等等,这些情报的获取也不困难,甚至不必通过本人,比如班次调整肯定要告知家人,可能兄弟会就是从孩子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各种消息汇总上去,最终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推断。 这就是玉京为什么是道士之城的原因,玄都几乎就是高品道士的城池,而最里面的紫府就更森严了,玄都和紫府的道民几乎是数月才轮换一次,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就算发生了泄密,也很容易排查,进而锁定泄密环节。 圣座那边也大概如此,是一座教士之城。不过圣约克类似于金陵府或者狮子城,没有这样的条件,难免各种情报满天飞。 齐玄素得到这个情报之后,立刻联系了陆玉珏,让他转告西道门的道友们。因为北辰堂的特殊信物,西道门之人是没有的,必须有个中间人进行传话。 虽然齐玄素不想让局势扩大化,但如今木已成舟,西道门已经有所动作,他也只能站在西道门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拆台。他希望,就算西道门之人打算动手,也最好等到牧首离开新大陆之后再动手,免得一头撞在牧首的手中,死伤惨重。 陆玉珏的动作迅速,没有半点耽搁,很快回复道:“首席,皇甫真人让我代他感谢你提供的消息。” 齐玄素回应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不过饭还是要分锅吃,齐首席有这个心,我皇甫极记下这个人情了。” 万里之外,西道门的临时据点,西道门之人已经开始收拾营地,准备离开此地,皇甫极结束了与陆玉珏的对话。 “这位齐首席倒是很客气,我本以为他这样的少年才俊会性子桀骜,目中无人。现在看来,倒是有失偏颇。”皇甫极淡笑道,“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他作为东华真人的人,却能跟清微真人相处得不错,最起码面子上过得去,除了自身能力之外,可见不是张月鹿那样的人。”…. 梁光复道:“我也有些耳闻,齐真人主张对外强硬,对内,他一向是身段柔软,不太敢触碰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们。毕竟他没有根基,代表不了道门,有些事情,李家可以做,张家可以做,他却不能做,如果他贸然主张对内改革,那么很容易被别人打成是反道门叛徒。” “好了,不说这个了。”皇甫极摆了摆手,转望另一个方向,“还没有接通吗?” 在皇甫极结束他与陆玉珏的对话之后,西道门的人就开始拆除“子母镜”,不过还有一个“传音阵”未曾拆除。 “子母镜”可以提供半身投影,如同面对面对话,无疑更高级。不过这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手段,在此之前远程沟通主要是靠“传音阵”或者其他传音手段,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许多老派人还是喜欢“传音阵”,比如国师。 再往前,就是“讯符阵”这种纯文字交流了。 一个西道门之人应道:“马上……马上,好了,接通了。” 皇甫极来到“传音阵”前:“段秘书吗?我是皇甫极,我有情况想要向宫老汇报,不知宫老在吗?” 皇甫极说完之后,便等着段秘书回话,不过“传音阵”那边却是沉默,似是在等着皇甫极把话说完。 皇甫极不得不再次开口道:“段秘书,老段,你在听吗?” “我就是。” “传音阵”那边终于回话了,不过不是段秘书,而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西道门的第二号人物,宫甫。 皇甫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收起了平日的些许玩世不恭。 “立名,你说吧。”宫甫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依仗尊长辈分直呼其名,而是称了皇甫极的表字,可见皇甫极在西道门中的地位超然,隐隐是第四号人物。所谓“立名者,行之极也。”意思是:建立名誉,是品行的最终目标。皇甫极名为“极”,取此中之意,表字“立名”。 “是,宫老。”皇甫极说道,“齐首席刚刚传来一个消息,牧首会离开圣约克,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是不是可以更大胆一点?” 这便与齐玄素的希望相违背了,齐玄素知道皇甫极激进,却没料到皇甫极如此激进。 宫老没有直接回答,陷入到短暂的沉默之中,然后在沉默的间隙,轻轻叹息了一声。 皇甫极听来,宛若风吹沧海,涛声阵阵。 宫老再开口的时候,多了几分凝重:“我并不怀疑这位齐首席,可如果是牧首故意设下的陷阱呢?” 皇甫极说道:“当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齐首席也隐晦表达了这种担忧,他说只有五成的把握。只是这世上哪有十成把握的事情??只要超过五成把握,就值得一试。” “立名,你有点太激进了。”宫甫不置可否。 虽然通过既定事实来倒逼道门是西道门的共识,但并不意味着西道门全都是五娘这种莽夫,他们同样要把握一个度,把风险降到最低。…. 皇甫极笑道:“宫老,你就别挖苦我了,你和东公之所以把我派来,就是要激进,如果为了求稳,你们会派其他人来。” 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所谓“东公”,便是指名义上的西道门之主澹台震霄。 宫甫没有否认这一点:“你说的没错,可就在不久前,东公刚刚结束了与清微真人的对话,清微真人的态度很明确,勿要扩大局势,最为激进的李家尚且如此,另外两家的态度也是不问可知。” 皇甫极扯了扯嘴角:“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李清微率军进入凤麟洲的时候,就没想过不能扩大局势??到了我们这里,就要求稳了?他做得,我们却做不得。” 宫甫的语气仍旧平静:“不可一概而论,还是慎言。” 皇甫极道:“我就不明白了,就算要传达这种态度,为什么不是国师?清微真人的意思未必就是国师的意思,玉京和我们分锅吃饭,李清微和国师也远远谈不上一条裤子。还有,宫老你和东公,可是仙人,玉京那边就派一位伪仙把你们打发了?就算这个伪仙是未来的大掌教人选,可终究还没选上大掌教,还有一位东华真人呢。” 这几句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宫甫没有打断,而是安静听完,直到皇甫极沉默了,才开口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皇甫极的回答带着几分置气的意思。 宫甫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国师的地位更高,可你想过没有,国师还有几年?未来的几十年,西道门是和国师打交道?还是和清微真人打交道?就算国师和清微真人意见不合,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国师还能废掉清微真人,再去找一个接班人?且不说国师能否废掉清微真人,就算国师做到了,以国师剩下的光阴而言,他也无力再去扶持其他人了,废掉清微真人意味着太平道直接退出了大掌教的争夺,难道另外两道就和国师意见统一了??” “到了现在,国师是不得不尊重清微真人的意见,也不得不妥协了。年轻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你应该深有感触才对。退一步来说,如果发动战争,可能绵延几十年,那么到底是七代弟子主导战事?还是六代弟子主导战事?别看六代弟子如今还把持着道门的最高权力,可时间不允许了。既然是七代弟子主导,那么到底听从谁的意见也就可想而知。世界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也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到底还是你们的。” “另外,谁告诉你清微真人还是伪仙的?老人们飞升在即,包括清微真人在内,东华真人、慈航真人都已经跻身仙人行列,未来几年,应该还会有几人陆续成为仙人,这新老交替的最后几年,反而是道门仙人数量最多的时候。” 皇甫极陷入到沉默之中。 宫甫最终说道:“立名,你还不到五十岁,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要冲动,还是按照原定计划,一击即走。另外,根据齐首席提供的情报,等到牧首离开后再动手,我想这也是齐首席主动给我们提供情报的用意。” “宫老,我服从命令。”皇甫极脸上表情平静,语气仍旧平稳,可拳头却是紧紧握起。 .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孙仲奴 待到次日,齐玄素再一次来到摩根兄弟会见到了莎迪。 莎迪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交给了齐玄素:“这是有关孙仲奴和福音部的行程规律。” 齐玄素打开纸袋,取出里面的资料,大概扫了几眼。 这份资料倒是很详细,都有些像文献了,不仅仅是给出一个结论,还有为什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各种佐证,这些佐证甚至还附有对应图片。若是客人不认可这个结论,也可以通过这些汇总整理后的信息自行判断。 要不怎么说一分钱一分货,这么大一笔钱花出去,服务的确好。 齐玄素感叹道:“恐怕福音部都不如你们。” 莎迪说道:“没办法,用东方人的话来说,福音部是吃公粮的,旱涝保收,自然不必太过拼命,而我们兄弟会是自负盈亏,干得不好,就要喝西北风,当然得拼命。往高了说,福音部负责整个新大陆,包括南大陆,难免力量分散,而我们兄弟会只要顾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更简单一点。” 齐玄素笑了笑:“你的东方话一套一套的,没少跟东方人打交道吧?” 莎迪笑而不语。 齐玄素也不深究,把资料放回到牛皮袋中,决定回去之后慢慢研究。 莎迪又道:“对了,这份情报有时效性,因为福音部打算把孙仲奴转移到西海岸的圣弗朗西斯科,大概的行程,我也附在了后面。” 莎迪特意强调了西海岸,因为圣约克有一座圣弗朗西斯大教堂,西海岸的圣弗朗西斯科则是一座城市,因为淘金热,所以又称为“金山”,那里也是东方人聚居之地。 齐玄素的脸色变得凝重了:“福音部把孙仲奴转移到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 莎迪回答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圣弗朗西斯科拥有最庞大的东方人群体,福音部把孙仲奴这个人调过去,肯定是为了继续甄别异教徒,然后再来一场大清洗。” “我知道了。”齐玄素不再多言,起身离开了此地。 离开兄弟会,齐玄素将这份资料仔细看了一遍。 他很容易就确定了动手的地点,从圣约克到圣弗朗西斯科的路上。 圣约克在东海岸,圣弗朗西斯科在西海岸,两者之间隔着一整个大陆,而且北大陆人少地多,有着太多荒芜区域了。 其实中原也有很多这样的地方,齐玄素第一次遇袭就是这种情况。过了昆仑山口便是昆仑道府的地界,可昆仑山口之外却是大片的荒野,没有道观,没有灵官,甚至没有人烟,然后就被巫罗折飞舟了。 巫罗可以做,齐玄素也可以做。 …… “孙,等你解决了圣弗朗西斯科的问题,我便向上面请示,让你做大主教。东方人也可以沐浴在无上意志的神恩之下。” “不敢奢求,能够保住小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便再无所求。”…. “你是在担心东方人的报复?大可不必,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以及你家人的安全。” 孙仲奴笑了笑:“东方有句古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但愿是鸟尽弓藏,而不是兔死狗烹。” 丹尼斯直视着孙仲奴:“孙,你是在怀疑我的友谊吗?” 孙仲奴轻笑着摇了摇头:“洛佩兹先生,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友谊和诚意,只是东方还有一句话,叫做身不由己。你想要做好人,上面的人未必会让你做好人,可这个骂名又不能让上面的人来担,最终也只能由底下的人来担。无非是苦一苦孙仲奴,骂名丹尼斯来担,不是吗?” 丹尼斯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孙,你不必如此悲观,你未来将是标杆。东方不是还有一句古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我们很需要这样的俊杰,东方人有‘南门立木’和‘千金买马骨’的典故,你就是‘立木’和‘马骨’。” 随着东西方的交流加深,东方人可以知道西方“断头皇后”的典故,西方人同样可以知道东方人的各种典故,在这方面,并不需要额外的解释。这两个例子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孙仲奴轻轻叹息一声,转开了话题:“我出生在金陵府,哪怕是放眼整个东方,那也是有数的繁华之地。只是我的家族并没有过得很好,我的祖父生了一场重病,我的父亲是个孝子,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祖父治病。结果就是祖父又在病痛折磨中苦熬了半年左右,最终还是去了,而我父亲不仅是花光了家产,而且欠下了巨额债务,不得不漂洋过海来到新大陆。” “我是在新大陆长大的,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圣约克。对我而言,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敌视我,认为我是祸害。不过我仍旧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可以实现我的理想。” “我并不否认,我很喜欢老钱这个人,他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可他有一点不好,太过自以为是,总是喜欢搞东方大家长那一套,说一不二,容不得半点反对意见。他将我视为弟子,便也将我视为了他的附庸,总是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强迫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不过念在他过往的恩情上,我都忍了下来,因为东方有句古话,叫做多年媳妇熬成婆,我只要熬得住,总有自己说了算的那一天。” 丹尼斯审视着孙仲奴:“可你还是背叛了他,虽然我很想用弃暗投明、幡然悔悟一类的说法来进行修饰,但这就是事实。” “对,背叛。”孙仲奴坦然一笑,“因为他越过了我的底线,人是要有念想的,有盼头,或者说希望。我之所以能够忍受,是因为我还有希望,只要希望还在,我就能说服自己退让,最可怕的是希望没有了。既然没有了希望,那就没有忍受退让的理由了。”…. “我的希望是怎么没有的?因为老钱忽然跟我说,他觉得我的思想有问题,要让我去万里之外的中原,接受教育,矫正思想。这等于否定了我过往的一切,他是一个成年人,我也是一个成年人,谁都不是小孩子,他凭什么用自己的想法来否定我的想法?” “对于我来说,中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未知,意味着陌生,意味着从头再来。我在新大陆辛苦经营的一切,全都付之东流。我为什么要离开自小长大的地方,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所谓故乡?这就好像抛弃几十年含辛茹苦养育之恩的养父母去认从未见过的亲生父母一样可笑,我为什么不能留在一个更富饶、更自由、更开放的城市里,而要返回落后的东方向东方的皇帝匍匐叩首?” 丹尼斯伸手拍了拍孙仲奴的肩膀:“孙,你是对的,东方专制威权,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只有我们西方才是自由之光。我们是世上的光,城建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我们将如山巅之城,为万众瞻仰。因此,我们如果在已经着手的事业中欺蒙无上意志,使无上意志受贿赐予我们的庇佑,我们将成为笑柄,天下丑闻。” 孙仲奴笑道:“圣约克就是山巅之城。” …… 清晨,阳光首先照耀在上城区的浮空岛上。 一艘飞艇正停靠在浮空岛的港口,不远处就是一座精美教堂。 中城区属于市议会,上城区是蒸汽福音的领地。 只有教士们和教士们认可的人才能来到此地。 孙仲奴、丹尼斯、弥尔顿走出教堂,走向飞艇。 已经有圣殿骑士在飞艇的下方位置排列好了队形。 孙仲奴道:“其实我很不喜欢乘坐飞艇,因为出事的概率太大了,我听说那位莲座就曾两次遭遇空中险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人叫我们是阴水沟里的老鼠,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高来高去不适合我们。” 丹尼斯也会一同乘坐飞艇,笑道:“没办法,上面催得很紧,时间紧,任务重,飞艇比蒸汽列车要快太多了,顾不得那么多。而且你放心,这艘飞艇足够可靠,平日里由福音部独立维护,上面都是我们自己人,不是索菲亚议长的飞艇可比。” 孙仲奴不再说什么。 弥尔顿相送,一行人沿着飞艇放下的舷梯登上飞艇,除了孙仲奴和丹尼斯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福音部成员。 至于追捕莲座的事情,已经移交给福音部的其他人,不再归他们负责,毕竟莲座已经离开了圣约克,考虑到各邦相对对立,福音部内部也是分锅吃饭。 这让孙仲奴十分遗憾,如果能由他抓住莲座,便是功成名就,只可惜这样的功劳,轮不到他。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很羡慕那位莲座,能力还是其次,关键是每次都能被委以重任,每次都能拿到该得的功劳,这可太难得了。 不过被调到圣弗朗西斯科也算是福音部的安抚,这同样意味着巨大的功劳,只是比不上抓住莲座而已。 孙仲奴要用东方同族的鲜血,铺垫自己通向圣廷的道路。 .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射天狼 飞艇缓缓升空,离开港口,浮空岛地面上的圣殿骑士们举起手中长枪致意。弥尔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按照礼节,站在原地,目送飞艇。飞艇也是环绕浮空岛飞行一周致意以后,才正式离开。 弥尔顿目送飞艇远去,习惯性地在画了一个倒三角的圣徽,倒像是在主持葬礼,为逝者哀悼。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昏暗了几分。 摩根兄弟会的莎迪今天也走出了地下洞穴,来到一座高楼的楼顶,通过望远镜看到了飞艇远去。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些变故的发生,比如说从天而降的一掌,亦或是飞艇内部发生剧烈爆炸,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让她有些失望。 那位客人花费重金购买了情报之后,好像打了退堂鼓,什么都没做。 不过莎迪又没有完全失望,因为从圣约克到圣弗朗西斯科是一段不算短的旅途。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昨天,牧首已经离开了圣约克,前往旧大陆的圣座参加枢机会议。 这次枢机会议的规格很高,所有牧首全部到齐,圣廷是要下定决心解决卢恩、尼德兰、伊比亚的三国战事了。 那么如今的北大陆其实是处于一个较为虚弱的状态,虽然还有一位枢机主教坐镇,但他要保证的,不仅仅是圣约克的安全,还有整个北大陆的安全,难免捉襟见肘。 莎迪的情报中给出了飞艇的航线。因为新大陆多飓风,气候变化无常,为 了应对这种极端天气,通常会有一条固定的安全航线,就算孙仲奴再怎么多疑,也不可能随意改变航线。 齐玄素早已经离开了圣约克,守在飞艇的必经之路上。 毕竟现在的齐玄素是没了累赘的齐玄素,想走就走。 此时齐玄素正在一处高地上埋头苦干,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机械工人。 他正在摆弄的那些东西,如果七娘在这里,那么一定不会陌生。 当初七娘在金陵府的羽化台上,就是靠着这个给了司命真君一炮,后来升龙府大战,齐玄素和七娘也以此先后炮轰古仙和陈书华。 正是剑秀山研发的可随身携带火炮“摘星”,取自“手可摘星辰”之意,最高适配“龙睛甲三”,虽然组装麻烦了一点,但威力毋庸置疑,便是伪仙挨上一炮,也不好受。与人交手时,临时组装,肯定是来不及的,可如果提前准备,守株待兔,很容易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齐玄素又取出一发半人高、圆柱形状的“龙睛甲三”。 在“凤眼”和“龙睛”系列之中,甲一和甲二都被道门严格管制,且是有数的,没有道门许可,无法使用,也不存在外流,所以甲三已经是一般调用的极限,而“凤眼甲三”的体积过于庞大,需要通过飞舟投掷,所以“龙睛甲三”是唯一能随身携带的重型火器。不过价格昂贵,一发就要两万三千五百太平钱,还是成本价,对外售价要 翻倍。 齐玄素当然有资格调用这类资源,过去齐玄素修为不高,使用火铳。如今齐玄素修为高了,当然要使用火炮。火炮就是大号的火铳。 当飞艇终于从头顶飞过。 齐玄素抬头望去,因为距离太远,在齐玄素的视角中,飞艇其实很小,就像一只鸟儿。不过靠着神念,齐玄素已经将其牢牢锁定。 此时齐玄素已经将“摘星”校准完毕,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启动了这门融合了顶尖符技艺的特殊火炮。 一瞬间,无数天地元气开始向火炮汇聚而去,“摘星”仿佛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山头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几乎要把人的脸皮整个翻过来。 齐玄素无动于衷,除了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身子都没晃一下。 凤眼是一面,龙睛是一点。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所谓的“一点”足以覆盖一整大宅邸,应该是“一面”,但对于飞艇来说,“龙睛甲三”更像一支利箭,就是“一点”。 “龙睛甲三”的速度并不算太快,远没到飞剑的程度――因为这类火器很少会以人为目标,更多是针对无法移动的固定目标。 所以齐玄素还计算了一个提前量,除非飞艇上的人早有防备,否则没可能躲过去。正所谓船大难掉头,飞艇也不是说停就停 。 只见一颗火焰流星,拖曳着长长尾痕,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正中飞艇。 飞艇毕竟不是“应龙”。 暴躁的“龙睛甲三”撕碎了飞艇的防御结界,并且直接贯穿了飞艇,好似开膛破肚,最终引发了剧烈的爆炸,在白日之下上演了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飞艇猛地摇晃了一下,尾部拖着滚滚黑烟,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着向下方坠去。 齐玄素没有急于收起“摘星”,直接往飞艇坠落的方向掠去。 “青云”不在身边,齐玄素手头上只有“清净菩提”,不过也已经足够了。 在极短的时间里,飞艇便一头撞在大地之上,再次引发了更剧烈的爆炸,耀眼的光芒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地,巨大的爆炸声音仿佛要震破心房,大地甚至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是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大火照亮了略显阴沉的天色。 一般人自然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爆炸中生存,但齐玄素就曾两次逃生,所以他不抱侥幸心理,必须亲自确认,保证万无一失。 当齐玄素赶到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许多身影从熊熊大火中冲了出来。 首先出现的便是圣殿骑士。 他们的定位有些类似灵官,身上的神赐盔甲赋予了他们超凡之力,能确保他们在这样的爆炸中存活下来,不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已经不再洁白,而是沾染了许多烟熏焦痕,甚至多有残缺,意味着他们也并非毫发无损。 见 到齐玄素之后,他们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列队朝着齐玄素冲来。 齐玄素也给了他们一个符合骑士身份的死法――让他们死在冲锋的道路上。 只是一刀而已。 冲在最前方的圣殿骑士,其胸口位置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裂缝,血光迸射,裂缝迅速扩大,然后他们便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 一瞬间,这些圣殿骑士的上半身已经飞了出去,而下半身却还保持着前冲的态势,要稍迟一些才会“反应”过来,再扑倒在地,或是直挺挺地站着,在两者之间便是大片血腥和各种内脏。 这一刀去势不绝,后面的圣殿骑士也没能幸免,纷纷被横向地一分为二,有些人没有立刻死去,还用双手在地上爬行,或者打滚挣扎,鲜血汇聚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齐玄素无动于衷,持刀缓步前行。顺带给那些没有立即死去之人一个痛快。 很快,这些幸存下来的圣殿骑士全部被齐玄素送去见无上意志。 便在这时,一只手臂撕开了因为严重变形而无法正常开启的舱门,然后又有两个身影从正在燃烧的飞艇残骸中现身。 齐玄素是第一次见这两个人,不过在莎迪给的情报中见过这两人的图片,所以认识这两人,一个叫丹尼斯洛佩兹,福音部的圣约克负责人,枢机执事,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另一个叫孙仲奴,北辰堂叛徒,也是齐玄素此行的目标。 丹尼 斯作为福音部的高层,实力相当不俗,就这么走出了熊熊火焰,流火甚至根本无法沾染在他的身上。他的另一只手则拖着被烧得焦黑的孙仲奴,硬生生地把这个叛徒拖出了火海。 孙仲奴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全身九成的皮肤已经炭化,不过孙仲奴远未死去,因为在烧焦皮肤之下并非同样炭化的血肉,而是仍旧正在工作的各种义体、金属骨骼、代替了血管的金属管道、代替了关节的大小齿轮、代替了血液的黑水和蒸汽,这是炼金奥术和蒸汽福音的改造,让他只是看起来很狼狈而已。 齐玄素没有急于出手,他还有几句话想要问这个叛徒。 丹尼斯望向齐玄素,脸色凝重。 他能清晰感知到来人的强大。 “你是谁?”丹尼斯终于还是问道。 天色愈发阴沉了,今天的确不是好天气,似乎会有飓风来袭。 齐玄素的脸庞在火焰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就像他的名字。 不等齐玄素回答,勉强站直身体的孙仲奴已经嘶哑开口道:“是北辰堂的人,我没想到,北辰堂的报复来得竟然是如此之快。” 齐玄素不再遮掩相貌,只见他面容变化,恢复了本来面目,也终于开口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以这其实不算报复,而是止损。还有,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孙仲奴闻听此言,又见到了齐玄素的相貌,顿时有了一种明悟:“你是‘李先生’,不, 你是……莲座齐玄素!”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剧烈爆炸,火焰冲天而起。 齐玄素在火光的映照下,神色漠然而威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誓约体系 “我当不起你的一声‘莲座’。”齐玄素冷冷说道,“这是自家人的称呼,被你叫上一声‘莲座’,真要脏了耳朵。” 孙仲奴的一只义眼微微闪烁着光芒:“齐真人是来清理门户的。” 齐玄素并不否认:“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这个人很好说话,你作为叛徒,是必死无疑的,而你身边的那位洛佩兹先生,我们可以谈一谈,比如将塔万廷或者西道门内部的叛徒名单交给我,我还是能网开一面,公平合理。” 丹尼斯终于后知后觉:“齐玄素!你在侮辱我的信仰。” 齐玄素并不失望:“那就是不想谈了,也罢,我不介意送你上路,毕竟你手上的血债也是不少。” 丹尼斯示意孙仲奴后退,上前一步:“齐玄素,听说你是天罡堂出身,最终来到了北辰堂。巧合的是,我也曾经是一位骑士。” 圣骑士与圣殿骑士不是一回事,虽然两者都需要神力,但区别类似于巫祝和灵官。 当初五行山之变,就有一位受雇于大玄皇帝的西方流浪骑士雷纳图斯,虽然他需要皇帝赐下的神力,但他的力量仍旧不算是直接来自于外界赐予,还是来自于自己本身。 因为东方和西方传承体系的不同,圣骑士不能完全等同于巫祝,其使用神力的方式还要拐上一个弯,即以神力构筑誓约,从誓约中获取力量。 其实巫祝也要拐上一个弯,即以神力构筑法相,从法相中获取力量,巫祝的大小境界其本质上都围绕着法相进行拓展延伸。 反观灵官和圣殿骑士,就是通过身上的铠甲直接使用神力,不必再转一道弯。 至于从誓约中获取力量,其实与佛门的许下大宏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些类似于借贷,以较小的代价撬动杠杆,提前获得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可以从誓约中获得力量,但未能遵守誓约就会导致失去大部分力量,甚至是遭受反噬。 所以圣骑士或者圣武士需要的神力比圣殿骑士更少,在同等神力下,所能发挥的力量要比圣殿骑士更大。 只是因为誓约的限制颇多,不如圣殿骑士那么方便。 正如巫祝的法相多种多样,誓约也是如此,大致分为:荣誉、复仇、守护、救赎、奉献、征服、王冠,甚至还有一些冷门誓约,比如爱情等等。 根据誓约的不同,限制也有不同,比如王冠之誓,就比较考验忠诚,律法至上、言出必行、无所畏惧、恪尽职守等等。又比如荣誉之誓,则更考验意志,行在意前、战仅为炼、磨练其身、坚毅其魂。 还有一种特殊的誓约,即变节誓约,他们不会效忠于任何人,只自己的力量和生存,且只对自己抱有信仰,只有足够绝望和内心足够强大的人才能走上这条路。因为软弱的人总是想要向外求,寻找他人或者神灵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万不可能只对自己抱有信仰。除此之外,变节誓约还要承受破誓的反噬。…. 好处就是,变节誓约没有任何限制,因为誓约没有内容,而且会获得比普通誓约更强大的力量。 不过走上了这条道路的圣骑士会沉湎于暴力和财富,被圣廷驱逐,用圣廷的话来说,这些人打破了自己的神圣誓言,追求黑暗的野心和为邪恶力量服务,其心中燃烧的光耀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片黑暗,就算是地狱使徒们也不愿意与这些混乱之人为伍。 雷纳图斯便是一名变节誓约的圣骑士,所以他被圣廷放逐,流浪到了东方,最终选择效忠于东方的皇帝陛下。只有皇帝陛下才能给予他财富、力量和他想要的一切,而皇帝陛下也有足够的实力震慑他。 在圣廷的角度看来,东方的皇帝自然算是“邪恶力量”,正应了他们的论断,追求黑暗的野心和为邪恶力量服务。 总之,圣骑士和圣武士就像巫祝一样复杂,因为誓约或者法相的不同,战力会有很大的浮动。 丹尼斯伸手扯掉身上的教士长袍,露出宽松长袍下的银色软甲,整个人熠熠生辉。 如今齐玄素不再是五行山的齐玄素了,随着地位的攀升,他也对这些西方传承略有了解,他有些好奇,丹尼斯会是什么誓约。 丹尼斯又从自己的空间袋中取出了一把双手大剑,整个人身上燃烧起了红色的光焰。 征服誓约,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杀戮的誓约,一个总是伴随着战争的誓约。 倒也符合丹尼斯的身份和所作所为。 丹尼斯双手握住大剑,没有祈祷,也没有吟唱,就这么平白无奇地大步走来。 两人迅速接近。 在行走的过程中,一个光环在丹尼斯脚下生出,氤氲出纯粹的光明,圆心随着他的脚步而不断移动。 虽然佛门和圣廷都被称作西方教,也都推崇光明,但两者的光明并不相通,佛门的光明要么是金光,要么是七彩之光,而圣廷的光明则是纯粹的白光,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光环不断向周围发散出净化的气息,这种净化十分霸道,甚至隐隐传递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凡是与它相性不合之物,皆要被除去,只能剩下纯粹的光明,故而这种光明又有了极为强大的攻击性。而与它相性相合之物,则会得到极大的裨益和提升。 简单来说,削弱对手,提升自己。 正是无论什么誓约都能使用的“神圣的净化与庇护光环”。 紧接着,丹尼斯的脚下又生出第二个光环,不再是光明一片,而是血与火的颜色,仿佛因为杀戮而导致血流成河,正是征服誓约的“战争光环”。 这个光环会进一步增强圣骑士的攻击能力,或者说,杀戮能力。丹尼斯十分清楚眼前敌人的强大,所以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留手。 在两重光环的加持下,丹尼斯怒喝一声:“永恒燃烧的羽翼,带我脱离凡间的沉沦。”…. 一对燃烧着血红色火焰的羽翼在丹尼斯的背后舒展开来,足有二十米之宽。 赤红色的焰浪以丹尼斯为中心扩散开来,甚至将飞艇爆炸引发的大火都给压制了下去。 只是火焰到了齐玄素身前三尺的时候,戛然而止,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下一刻,丹尼斯的羽翼带动丹尼斯的身体,席卷着红色的火焰朝着齐玄素掠来。 齐玄素不闪不避,只是横刀身前。 大剑狠狠劈砍在“清净菩提”的刀锋上。 齐玄素没有后退,丹尼斯也没有后退,两人似乎僵持住了。 势均力敌。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丹尼斯先是提前蓄势,又是主动进攻,甚至是双手握有大剑,结果仅仅与单手横刀的齐玄素拼了个势均力敌,已经分出了高下。 齐玄素右手持刀,空闲的左手按住刀背,再次发力,将丹尼斯向后推了出去。 虽然丹尼斯的羽翼已经在竭力抵抗,但还是被推回了原地,落地时激起一圈焰浪。 “仅仅是这样吗?”齐玄素语气平静道,“要不,还是你们两个一起上吧,也许能多加那么一点胜算。” 丹尼斯没有说话,脸色十分凝重。 他意识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从圣廷的体系来看,这位北辰堂的首席正走在通向神人的道路上,而且不是刚刚起步,绝非他所能抗衡的。 这次轮到齐玄素进攻,只见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甚至比缩地成寸更快,瞬间出现在丹尼斯的身后。 方士法术“纵地金光”。 然后齐玄素手起刀落,没有任何花哨,凸显出质朴的极简主义。 淡青色的刀锋落下,将丹尼斯的一只羽翼直接斩断。 刚刚反应过来的丹尼斯这才转身,双手改为单手,手中大剑横扫齐玄素。 不过被齐玄素轻描淡写地挥刀挡下,看似轻飘飘的“清净菩提”却是压制住了看似沉重的大剑,硬是让丹尼斯无法转身。 紧接着,齐玄素暴涨至丈六之高,显现出人仙真身。 或者说大巫真身更为合适一些,毕竟没有比齐玄素更正统的大巫传人了,就是姚裴也要差上几分。 随着大巫真身一道而来的还有堪比荒兽的无匹巨力。 齐玄素左手按住丹尼斯的后颈,凭借更胜数筹的力量,直接将他按倒在地,变成狗啃泥的姿势,同时一脚踩断他的手腕,让他无法握住手中的大剑。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右手便空闲出来,他将与此时身高不太搭配的“清净菩提”插在身旁地上,徒手扯掉了丹尼斯的另一只翅膀。 虽然这些翅膀并非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但以实击虚本就是武夫所长。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直起身来,改为用脚踏住丹尼斯的后背,望向孙仲奴:“你就这么看着?” 孙仲奴只能仰视着现出大巫真身的齐玄素:“当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今天大概是没有幸理了。” 齐玄素问道:“虽然很多余,但我还是想问,为什么要叛变?” 孙仲奴已经烧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他沉默了许久,大概知道狡辩也是无用,最终还是选择了如实回答:“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处决 齐玄素脚下发力,踏山裂石一般的巨力直接震碎了丹尼斯的心脏。 不过丹尼斯仍旧没有死去,还有最后一口气。 齐玄素赢得很轻松,却又理所当然。 他的特殊传承决定了,就算是同境界交手,除了李长歌之外,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以前的时候,他还经常和张月鹿过招,俗称搭手,现在张月鹿已经不跟他交手了,虽然张月鹿心性坚韧,但不意味着张月鹿喜欢一直输。 不是张月鹿不济事,而是后天谪仙人在成仙之前就是要强于先天谪仙人,没道理可讲。 虽然齐玄素不是武痴一类的人物,每每都能从生死一线中寻求突破,但他一路走来,越境而战的次数当真不少,没道理面对一个境界不如自己的对手还要大费周章。 齐玄素收起了大巫真身,暂且不去管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丹尼斯,走向孙仲奴:“估计圣廷的援军也快过来了,你剩下的时间取决于援军的速度。” 援军来得越快,孙仲奴死得也就越快。 虽然这些年来齐玄素很好履行了慎杀、少杀的宗旨,但齐玄素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叛徒。 他不在意这个叛徒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隐情,有什么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他只是想知道具体原因,然后回去开会整改,堵上这个漏洞,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不知不觉之间,齐玄素的思维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江湖人了。 孙仲奴的义眼不会流泪,自然无从表现悔恨,不过他还是问道:“我只是向上爬,有什么不对吗?道门阻断了我向上的路,我只能投奔圣廷,给谁当狗不是当?” “我无意说教。”齐玄素平静道,“你做出了一个选择,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孙仲奴嘴巴动了动,嘶哑问道:“能放过我的家人吗?他们是无辜的。” 齐玄素反问道:“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他们的家人,会答应吗?” 孙仲奴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不重要。一个人只能说是的时候,他也只能说是,一个人只能说不是的时候,他也只能说不是,只有当一个人能问别人‘你们说是不是’的时候,他才真正有了选择的权力。你拥有这个权力,他们没有这个权力。”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你不是皈依了圣廷吗?我记得圣廷的《圣典》中有一句话,叫作‘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依照这个说法,你让一些人失去了儿子女儿,你也让一些人失去了父亲母亲,还让一些人失去了伴侣,按照对等报复的原则,他们让你品尝失去父母、子女、伴侣的痛苦,不是合情合理吗??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跟我讲律法公平吗?” 孙仲奴这次彻底沉默了。 齐玄素握成拳头,拳意极为缓慢地寸寸碾过。…. 孙仲奴不是一瞬间死去的,死得十分痛苦,且死无全尸。 然后齐玄素又转身去了丹尼斯那边,直接给了他一个痛快。 这就是叛徒和敌人的区别。 东方人是很复杂的,融合了儒门的等级纲常,道门的唯物平等,佛门的禁欲主义,以及西方的丛林法则等等。 这些精神可以混搭着使用,其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自己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敌人发起居高临下的攻击。 当自己有钱有势时,便灵活地适用儒门的那一套,以纲常等级压迫,低等级之人是有原罪的,穷人在老爷面前就得跪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叫伦理。再辅以西洋人那套丛林法则,论证出低等级之人其实是失败者,成王败寇,废物没资格说话。这是一种道德高地。 当自己没钱没势时,则灵活地运用道门那一套,人人平等,你是不是瞧不起辛苦劳动的普通百姓?你是不是为富不仁?你是不是对提倡平等的道门体制有什么意见?这也是一种道德高地。 灵活的道德高地其实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没有道德,道德已经被武器化了,人人讲道德,人人搞批判,其实就是人人带刀,人人持铳,刀对刀,铳对铳,互信的空间越来越小。 所谓的大清流时代,最终会伤及每一个人,今天你可以用道德审判他人,明天别人也可以用道德来审判你。 所以道门内部才会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举手投足都仿佛被许多无形之手拉着,轻易动弹不得。 只是有一点不会变,道德的批判永远也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于是齐玄素来到这里,杀了孙仲奴,最终也不肯答应孙仲奴的请求。 武器的批判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是残酷的,是暴力的,是无情的。不是提笔写字、张嘴说话那么简单。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彻底。 齐玄素转身离开,返回先前的山头,赶在圣廷援军到来之前,将“摘星”拆解完毕,事了拂衣去。 谁也没想到,北辰堂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福音部的圣约克负责人,以及刚刚立下“大功”的孙仲奴,死在了从圣约克前往圣弗朗西斯科的途中。 当福音部的援军赶到时,只看到了遍地的飞艇残骸、大火,以及破碎不堪的尸体。 诡异的是,没有太多的打斗痕迹。 不是说没有打斗痕迹,而是打斗痕迹很少,这似乎说明了一个事实,袭击飞舟之人的实力要强出太多,包括丹尼斯在内,以及一众圣殿骑士,都没有多少还手之力。人家抬手就把你打死了,当然没多少打斗痕迹。 至于为什么能够确定是北辰堂所为?? 因为事后发现了“龙睛甲三”的碎片,袭击之人根本无意掩饰这些细节。 福音部将其定性为一次处决式的袭击。…. 为何说处决式?因为不仅要杀人,还要警告别人。 有这样的动机,是北辰堂无疑了。 这的确让许多人感到恐惧。 福音部抓了那么多人,丹尼斯更是宣称已经将圣约克的敌人涤荡一空,这才被调往圣弗朗西斯科,结果转头就被北辰堂处决了。 这边还在追查所谓的莲座,没有见到半个人影,一转眼最早追查莲座的人已经死了。 东方人在北大陆公然架起大炮,击落了飞艇。加上海上坠毁的飞艇,已经损失了两艘飞艇。 福音部竟然陷入到了三线作战、三线失败的窘迫境地之中。 那么北辰堂在北大陆到底拥有怎样的势力? 今天他们可以杀死丹尼斯和孙仲奴,明天就可以杀死圣弗朗西斯科的负责人,孙仲奴死得这么惨,以后谁还敢轻易叛变? 毫无疑问,福音部的工作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不过也很多人意识到,丹尼斯和孙仲奴的推测是正确的,莲座确实来到了北大陆,否则北辰堂不可能有这样的战斗力。 莎迪也得到了这个消息,有些震撼。 她本以为是一场十分低调的刺杀,比如混入飞艇内部,悄无声息地杀掉叛徒,然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或者是在飞艇内部制造爆炸。 她没有想到这场刺杀会这么盛大、华丽,还有暴躁。 大炮击落飞艇,把人从飞艇的残骸中拎出来,处决。 在蒸汽福音的地盘上。 这是何等的嚣张。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那个东方人的威胁,绝不是说说而已。 很快,正在赶路途中的皇甫极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位齐首席倒是好大的手笔,不过我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说海上的事情是玉京伪仙所为,他本人正带着那个叫奥黛丽艾尔的女人躲避福音部的搜查,那么又是谁杀了北辰堂的叛徒?难道还有第二个玉京伪仙??还是说我们这位齐首席可以一气化三清??” 没人能回答皇甫极的问题。 因为西道门的人不可能知道“长生石之心”的秘密,自然也不知道齐玄素的底细。 这就越发显得齐玄素高深莫测。如果这些事情是齐玄素一个人做的,那么意味着齐玄素修为极高,可能已经是伪仙。如果这些事情不是齐玄素一个人做的,那就说明齐玄素带了很多帮手,间接证明他在道门的地位极高。 “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此话当真不虚,这位齐真人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高位,绝非一句有背景靠山能够概括的,也许再过三十年,真就要仰其鼻息了。” 皇甫极如此概括道。 便在这时,有人禀报道:“皇甫真人,距离圣约克已经不足八百里。” 此时皇甫极等人正在一艘特殊的飞舟上面,这并非中原道门的法宝,而是海外仙人遗留之物,被西道门得到,取名为“分水辟地神梭”,可以在地下和水中穿行,而且速度极快,哪怕是仙人,在没有提前准备的情况下,也很难将其捕获。 梭是其外形,既然名为神梭,其内部空间自然是颇大,可以容纳多人,有些类似于飞舟,只是少了船楼部分。西道门为了确保这次能够成功突袭,便将这件仙物交给了皇甫极,以方便他在成功突袭之后能够从容撤走。 毕竟这么多人都是西道门精锐,不是来做死士的。 皇甫极笑道:“很好,让我们去这座北大陆的明珠,撒点野。”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撒点野 圣廷与蒸汽福音的关系,有些类似于中央朝廷和地方藩镇的关系,让地方藩镇推翻中央朝廷取而代之,他没那个本事,可让中央朝廷消灭地方藩镇,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关系。 以道门的力量体系来说,蒸汽福音有三位仙人级别的存在,一位牧首、一位枢机主教、一位隐修院的院长,在正常情况下,只有两位仙人常驻北大陆,与南大陆的西道门持平。虽然南大陆还有古神之流,但圣廷也有使徒,在圣廷刚刚来到新大陆的时候,使徒们就与本地古神进行了一场神战,大获全胜,那种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而且古神居于神国之中,很难直接介入人间争斗,倒是不足为虑。 不过这不意味着爆发全面战事之后,蒸汽福音会孤立无援,圣廷必然会驰援。圣廷与蒸汽福音的确存在矛盾,双方也爆发过冲突,是为了争夺北大陆的主导权,最终蒸汽福音胜出了,福音部与裁判部结仇,但蒸汽福音没把圣廷势力赶出去,更多是高层的变动,西大陆和北大陆仍旧往来密切,圣廷在新大陆仍旧有着巨大的利益。 可如果让西道门和塔万廷夺取了新大陆,那就什么利益都没有了。不管怎么说,蒸汽福音也是圣廷,不管怎么争,不管落到谁的手里,北大陆还是姓“圣”,还在无上意志的光辉照耀之下。换成西道门,那就改姓了,变成太上道祖的光辉,所以圣廷必然不会无动于衷。 正常情况下,双方势均力敌,西道门不可能突袭圣约克。 只是事情正在发生变化,早在凤麟洲战事爆发之前,尼德兰、伊比亚、卢恩三国就局势紧张,拖延了几年之后,终于开战。拥有奥法议会和蒸汽福音支持的卢恩国占据了优势,卢恩国的国王一直对圣廷持抵触态度,为了维持平衡,不让卢恩国一家独大,圣廷要么直接下场支持另外两家,要么强令停战。因为道门的存在,教宗不得不选择了第二条路,蒸汽福音的牧首要支持卢恩国,自然不能缺席这场枢机会议。 这终于导致了北大陆进入暂时的防务空虚状态。 西道门的原定计划并非进攻圣约克,而是圣弗朗西斯科,不过在得知牧首离开的消息之后,皇甫极临时改变了计划,当然要听从宫老的意见,一击就走,不能久留,但更改了目标,直取圣约克。 总之,在各种变故之下,圣弗朗西斯科的许多人都躲过一劫,有人躲过了福音部的清洗,有人躲过了西道门的突袭。 受伤的只有圣约克。 事实上,齐玄素还在无意中帮了皇甫极一个忙,那就是调虎离山。 蒸汽福音高层可以不理会下城区的爆炸,因为那里都是些阴水沟里的老鼠,只要大局无碍,下城区的工厂没有受到波及,不影响生产,便无所谓了。蒸汽福音也可不理会海上的飞艇坠毁,因为那是市议会的事情。只要市议会不主动求援,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可是这次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坠毁的飞艇属于福音部,死的人也是来自福音部,这都是自己人。 这就是打蒸汽福音的脸面,必须要有个说法。 所以在出事之后,枢机主教离开了圣约克,亲自来到事发现场。 齐玄素再晚走一步,就要被这位枢机主教堵个正着。 这也是齐玄素直接杀人了事的原因之一,废话几句都有些冒险,根本来不及搜魂或是把人带走。 这无形中给皇甫极创造了机会,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声东击西的作用。 既然是一击就走,那么选择的目标就很重要了。 皇甫极对下城区没什么兴趣,那里都是些可悲的奴隶,他还没堕落到要通过杀戮奴隶来彰显武功。他对中城区同样兴趣不大,这里还是有不少平民的,理由同上。 要干就干大的。 皇甫极对上城区很感兴趣。他正好携带了一枚“凤眼甲二”。 从理论上来说,“凤眼甲二”是被严格管控的,就算是现在的齐玄素,也没资格调用。不过在很久之前,道门出于某种战略考量,支援过西道门一批“龙睛”和“凤眼”。 至于西道门怎么用,那就由西道门酌情决定了。 因为圣约克并非玉京、圣座这种特殊的城池,也不是帝京这种老牌雄城,建立时间较短,并没有大范围的覆盖阵法,所以“分水辟地神梭”直接畅通无阻地出现在圣约克的上空。 几乎同时,上城区立刻做出了反应,虽然圣约克没有整体防御体系,但每个浮空岛都有单独的防御手段,颇有点各扫门前雪的意思。 “分水辟地神梭”悬停,以皇甫极为首的西道门众人纷纷现身。 众多浮空岛的下方岩石部分开启密集的隐藏炮口,从中探出机炮,朝着一行人猛烈开火。 西道门众人早有防备,四散开来,摧毁这些机炮。 皇甫极早已选中了目标,正是福音部所在的浮空岛,也就是丹尼斯和孙仲奴乘坐飞艇离开的地方。 也合该福音部倒霉,这里平时自然是守备森严,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先是丹尼斯和孙仲奴带走了一批人,然后丹尼斯和孙仲奴出事,又有一批人跟随枢机主教去了飞艇失事的现场,现在只剩下弥尔顿和少部分人留守。不得不说,齐玄素真是帮大忙了。 此时浮空岛已经开启了防御结界,就像一个淡蓝色的透明蛋壳将浮空岛包裹其中。 皇甫极冷冷一笑,伸手取出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仔细看去,长弓的两端环绕着两团血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鲜血流动。 然后皇甫极张弓搭箭,此箭非是寻常箭矢,而是武夫拳意。 皇甫极是一位伪仙武夫。 只见皇甫极双臂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与此同时,皇甫极周身的血气不再有丝毫内敛,猛然勃发开来,体内的气血流转如大江大河,流淌声音清晰可闻,又通过毫毛逸散使得身周充斥着肉眼可见的实质血气,周围的温度不断升高,空气为之扭曲,他整个人仿佛一轮血日。 这张大弓被生生拉至圆满。 虽然没有肉眼可见的箭矢,但那股冲天拳意却是十分真切。 所谓惊弓之鸟,就算引而不发,仅仅是凶猛拳意的震慑,就足以让实力弱小之人肝胆俱裂,惊惧而死。 无形一箭直接洞穿了浮空岛的防御结界,虽然未能彻底击毁结界,但洞开了一个直径百米左右的巨大空洞。 对于皇甫极而言,已经足够。 皇甫极径直掠入空洞。 与此同时,弥尔顿也终于现身。 皇甫极没有半句废话,再次发出一箭。 这一箭不仅威力巨大,而且速度极快,极难躲避。弥尔顿虽然勉强躲避,但还是被洞穿了小腹,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其中并非血肉,而是透出空间幻灭的景象,仿佛深邃星空,宛若死寂虚空,漆黑一片,同时又有着如好似玻璃碎裂的奇妙景象。 在箭矢的一线之上,不仅有着血红色的血气残留,形成尾痕,还有不断震颤的扭曲景象。 正是人仙传承破碎虚空境的应用,是为粉碎一线真空。 未必就要出拳,射箭也是出拳的延伸。 若论对于武夫传承的驾驭,齐玄素不如皇甫极。 虽然不存在什么纸糊的武夫,但齐玄素太杂,难免不精,而皇甫极却是天生的武夫,纯粹的武夫,人生不满百便距离人仙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资质也不逊于谪仙人,是天生的人仙奇才。而且西道门的人仙传承本就比道门更为完善,道门一直都是以天地二仙为尊。 弥尔顿身为枢机司铎,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可就算是他,骤然面对恐怖如斯的一箭,仓促之间也只是勉强躲开了要害,没有被射穿心脏,可造成的影响仍旧是不容忽视,不仅伤口无法愈合,而且口鼻七窍也涌出大量鲜血,十分骇人。 皇甫极这才收起大弓,迈步上前。 弥尔顿精修神术,依仗地利优势,在神力充沛到极点的情况下,直接举起手中的钉头锤,使用了传奇级别的神术。 审判之光。 一道巨大的光柱,带着极致到不容许半点其他存在的光明,从天而降。 这道光柱是光明的,也是炽烈的,就像燃烧到极致而发出白光的火焰;更是无情的,高高在上,不容许半点异议,不容许半点杂质,不容许半点反对,仿佛是女神从天堂投向人间的审判之矛,狠狠刺向皇甫极。 而且整个光柱的覆盖范围极大,几乎是将整个浮空岛笼罩其中,弥尔顿作为光明的信徒,拥有部分豁免,浑然不惧,而皇甫极却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除非是退出浮空岛的范围。 不过皇甫极也没想躲,举头望天,右掌向上推出,有些类似“施无畏印”,又不完全相同。 . ...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世圣拳 若问上古巫教谁的名声最臭? 是巫罗无疑了。 组建灵山巫教,至今仍旧在兴风作浪。关于这一点,几乎没有争议。 若问上古巫教谁的名声最好? 同样没有太多争议,不是巫咸,而是巫阳。 道门方面就不必说了,巫峡、巫山、神女峰都被划归为巫阳的道场,是唯一被允许公开祭祀的大巫,也是唯一被允许拥有合法信徒的大巫。甚至道门下了极大力气去美化巫阳,有关巫教的好事,都是巫阳干的,有关巫教的坏事,则是另外十个人的问题。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巫阳对玄圣和道门有大恩情、大功劳,没有巫阳,玄圣就死在了昆仑洞天,道门也无法抗衡陆吾神和开明六巫,甚至有可能是徐祖取代玄圣夺得道门大权。 正因如此,道门历代对巫阳多次加封,将其塑造为被灵山十巫排挤打压的天帝忠臣形象,虽然也符合部分事实,但的确有夸大的嫌疑。 除了道门之外,大玄朝廷和西道门也十分推崇巫阳,大玄朝廷甚至还推动塑造了一批以巫阳为主角的神话故事,多是治病救人、降妖除魔的题材,使得巫阳在民间的口碑极好,俨然成了某种妇孺的守护神,和蔼可亲,悲天悯人,普度众生,有着往观世音方向发展的趋势,与其他性情古怪、亦正亦邪的大巫完全是两个画面风格。 当然,齐玄素间接见过巫阳,一脚踢翻巫教的火堆,怎么看都不像个和蔼可亲的人,倒像是大号的小殷。 这其中的原因也不复杂,巫阳同样对大玄的高祖皇帝和西道门的初代领袖澹台云有恩。 传道授业之恩。 巫阳在飞升之际,将“宇之术”传给了大玄的高祖皇帝,将“宙之术”传给了西道门的澹台云。 要不怎么说行好事有好报,巫阳在关键时刻帮对了人,成就了后世美名。 说回西道门,澹台云得了“宙之术”之后,便对自身拳法进行了初步改进,齐玄素所学的“宙光势”,便是冰山一角。 后来澹台云与玄圣相争,不敌玄圣,又与巫咸相争,被巫咸的“宇之术”所制。使得澹台云开始认真思考自身所学,意图像徐祖创出“逍遥六虚劫”那般创出一门独属于自己的大成之法。 再到后来,中原逐鹿,东、南、北、中四大道门都深度参与其中,与儒门全面开战。西道门却缺席了,西道门既没有站在道门这边,也没做道门的叛徒站在儒门那边。这个时候的西道门在澹台云的率领下远征西域,攻打西域佛门。 当时佛主还未出世,佛门同样未曾整合,一盘散沙,中原佛门跟着道门打儒门,南洋佛门和凤麟洲佛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西域佛门内部的五大派系也互相敌对,征伐不休。 澹台云打过来,别说联手抗敌了,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如此一来,反而让西道门势如破竹,大获全胜。 在此过程中,澹台云又得了许多佛门经典,学了许多佛门功法。 除此之外,西道门本就有两门与佛门沾边的大成之法,分别名为“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 澹台云将这些大成之法汇聚一炉之中,结合“宇之术”,还真让她创出了一门独属于自己的大成之法,还是取名为“澹台拳意”。 不得不说,澹台云的取名就是这么朴实无华,“澹台”这个姓氏比较稀有,所以听着还是有点别致的意思。如果澹台云姓张或者姓李,就是张家拳、李家拳,俨然是江湖人的把式了。 所以“澹台拳意”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送回道门的那个版本,齐玄素学的就是这个版本,一个是留在西道门的版本,皇甫极学的则是这个版本,不过皇甫极也肯定学了第一个版本的“澹台拳意”,那是基础。 两者孰强孰弱自是不必多言。 不过为了加以区分,西道门之人将第二个版本的“澹台拳意”称作“三世圣拳”,取自三世佛和圣君之意。 这门大成之法有着极为鲜明的佛门烙印,分为三个部分,过去、现在、未来。既对应了“宇之术”中的光阴概念,又对应了佛门的三世佛,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过去恒定不变,未来变化无穷,现在最为真实。 “三世圣拳”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夫范畴了,所以西道门的武夫不在少数,能够真正练成“三世圣拳”的人并不多,就如“逍遥六虚劫”一般,是有相当门槛的。 皇甫极的这一推,看似是佛门的“施无畏印”,实则是澹台云所传的“三世圣拳”。 名为拳,倒是不必局限于拳掌之间。 此一式,名为“过去须弥”。 过去永恒不变,须弥山不可撼动。 故而这一式主守。 虽然是掌心朝外,但这一掌并非向外进攻敌人,而是向内护住自身,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便是过去不动。 只见皇甫极整个人迅速褪去了色彩,仿佛故纸堆里的剪影,历史中的影像,已经暗黄的图片。 不管浩荡的审判之光如何猛烈,都变得毫无意义,无边的光芒直接穿过了皇甫极的一掌范围,好似皇甫极根本不存在一般,没有给他造成半点影响。当然,“过去须弥”并非无懈可击,如果没有空间进行承载,那么时间也没了意义,武夫的破碎虚空境就可以打破。 可惜弥尔顿没有这样的手段。 不过这一招同样有缺点,一是维持此种状态时无法有其他动作,二是消耗巨大,哪怕是皇甫极这位伪仙,也无法维持太久,几乎就在“审判之光”结束的同时,皇甫极也结束了这种状态。 若论单打独斗,弥尔顿不是皇甫极的对手,不过此时位于福音部的浮空岛上,弥尔顿有太多可以借助的外力了。…. 弥尔顿立刻启动了浮空岛上的阳炎法阵,汲取太阳光芒,一个金红色的复杂法阵缓缓浮现,由五个小型法阵组成,正中的法阵最大,其余四个法阵分别连接四角,缓缓转动,同时不断有太阳花盛开,无数如同花粉的金色光点四散飘飞。 在法阵的加持下,无数金光汇聚到弥尔顿手中高举的钉头锤上,仿佛弥尔顿高举了一轮烈阳。烈火和光明在其中不断汇聚,压缩,剧变。 然后弥尔顿将手中钉头锤指向了皇甫极。 “阳炎光炮”。 一道融合了火焰和光明两种力量的光束喷薄而出。 虽然“阳炎光炮”同样威力巨大,但比起消耗了浮空岛一半神力的“审判之光”还是差了许多,皇甫极这次没再使用消耗极大的“过去须弥”,而是改用“未来无极”。 未来不定,变化万千,延伸出各种可能。 “未来无极”便是将“宇之术”运用到极致的一式,兼具“魔刀”和“天算”之长,又别有玄妙。 有一个故事,说年少时在路边捡到了一把手铳,然后射出了一发子弹,万幸四周无人,没人受伤。多年以后路过这里,听到风声,回头,被一颗子弹正中眉心。 “未来无极”便略得几分此中玄妙。 先发也能后至,后发未必不能先至。 这与速度无关,更像是一种概念。 所以澹台云的三式,并没有具体动作,更像一种抽象的理念,已然触碰到了某些天仙的领域。 皇甫极出手时已经慢了一线,而且就算同时出拳,也不可能快过光束。可他的一拳偏偏扭曲了小范围内的时间概念,在阳炎光束刚刚发出的同时,便后发先至地出现在了弥尔顿的眼前。 也就是说,弥尔顿在激发阳炎光束的时候,皇甫极动念却还未出手,偏偏有一个未来的拳头出现了,正中弥尔顿的面门。 现在不能改变过去,因为过去永恒不变。可现在可以改变,未来改变现在。 如此一个后发先至。 弥尔顿整张脸被彻底打烂,五官凹陷,扬天倒下,手中的阳炎光束也随之变成了朝上激发,如一道信标光柱。 众所周知,神仙是最难杀死的,想要杀死一名神力充足的神术圣职者,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皇甫极此时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他直接绕过弥尔顿,掠入教堂之中。 此时教堂中还有些圣殿骑士,当然不是皇甫极的一合之敌。 很快,皇甫极一路向下杀到了浮空岛的中层位置,这里也就是维持浮空岛的要害所在。 密密麻麻的金属管道、各种气阀和仪表盘,如同神灵心脏的巨大熔炉,复杂繁琐的奥术法阵,以及必不可少的神力加持,共同构筑起浮空岛的动力核心。 皇甫极从须弥物中取出了道门的“凤眼甲二”。 其体积堪比一辆马车,必须是特殊的须弥物才装得下,也就是武夫气力惊人,不然拿都拿不动。 也难怪通常情况下要用飞舟进行投掷。 “准备撤离。”皇甫极向其他人下达了命令。 然后皇甫极安放好“凤眼甲二”,找到“凤眼甲二”启动阵法,补上了最后一个笔画,阵法被激活,开始运转,“凤眼甲二”进入引爆倒计时。 “准备观看烟火表演吧。”皇甫极笑着转身离开此地。 . ... 第一百三十章 白日烟火 可惜这座浮空岛是福音部的总部,犯人不会关押在这个地方,所以皇甫极不能顺带把被抓的人带走,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皇甫极离开此地之后,没有半分停留,直接回了“分水辟地神梭”。 下一刻,“分水辟地神梭”又出现在了国王区的上空。 因为皇甫极想起一件事:“那个叛徒的家就在国王区?” 手下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操纵“分水辟地神梭”悬停在孙仲奴的住宅上方。 正如齐玄素所料,孙仲奴将自己家布置成了一个陷阱,就等着北辰堂的刺客送上门来,所以他没有搬家,里面的人就是诱饵。 这里不仅有他的家人,也守着许多福音部的精锐武力。 如果按照李命真那一套来干,那么肯定要损失惨重,而且极大概率是徒劳无功。 可正如孙仲奴没有料到齐玄素这位堂堂莲座会亲自截杀一样,孙仲奴同样没有料到西道门的下一代领袖皇甫极会亲自动手干这种脏活。 “没办法,这次齐首席帮了我们大忙,我们得还他这个人情,我知道玉京那边管得严,花圃道士太多,屁大点的事情也上纲上线,还是让我们西道门来做这个恶人吧,骂名我来担。” 皇甫极出现在“分水辟地神梭”之外,一掌拍下。 从天而降的一掌。 房子里的人,埋伏在房子外的人,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应了那句话,毁灭你,与你何干? 直到剧烈的呼啸声传来,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 只看到了一个遮天蔽日的手掌,激荡漫天云彩。 这便是此生最后的画面。 下一刻,大地轰然震颤,整座建筑被夷为平地,就好像被直接抹去一般,只剩下一个朴实无华的巨大掌印。 皇甫极懒得再看一眼,而是扭头望向上城区的方向。 几乎就在同时,“凤眼甲二”也终于爆炸。 因为是在浮空岛的内部爆炸,有了一层缓冲,所以视觉效果并没有直接爆炸那么惊人,不过仍旧震撼。 一瞬间,浮空岛上下各处出现了许多清晰可见的巨大裂缝,自裂缝中射出耀眼强光,然后裂缝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片,使得浮空岛开始破碎崩解,越来越多的强光喷涌而出,由内而外地吞没了整个浮空岛。 天空中好像多了一轮耀阳。 “白日的烟火,真刺眼。” 皇甫极感慨了一句,转身进入“分水辟地神梭”。 此时西道门的人已经准备完毕,待到皇甫极回来,直接启动“分水辟地神梭”,一闪而逝,只在原地留下阵阵涟漪。 待到强光缓缓消散,圣约克上城区的浮空岛永远少了一座,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正在向下方坠落。 其下方正是中城区中的教堂区。 不过火球在下落的途中就开始消散、分裂、崩解,又变成更多的小火球,就像降下了一场火雨,正是浮空岛的残骸。…. 齐玄素当初也只是想要击沉浮空岛而已,可没想过彻底毁灭一座浮空岛,可见威力之大。 火雨落在教堂区。 圣弗朗西斯大教堂的尖顶光芒一闪,将大部分火焰阻挡在外,部分落地的,也很快熄灭。 再有片刻,一股愤怒的情绪横扫了整个圣约克。 约瑟夫诺曼,枢机主教,又名红衣大主教,仅次于教宗和牧首的存在。终于回来了。 牧首是蒸汽福音的领袖,约瑟夫就是蒸汽福音的二号人物。牧首是面子,约瑟夫是里子。正所谓面子上要光烫,不能有半点灰尘,牧首作为蒸汽福音的面子,很多事情不好亲力亲为,比如福音部这种专门干脏活的特殊机构,牧首一般不好亲自领导,所以就由二号人物兼顾起来。 在旧大陆,裁判所的领袖曾经有过“黑衣教宗”的称呼,也可见裁判所的势大。后来裁判所改组为裁判部,蒸汽福音又改为福音部,可本质上没有改变,所以约瑟夫又有“红衣牧首”的称呼。 现在,由他亲自领导的福音部被人炸掉了总部。 他死死盯着那块本该有一座浮空岛的空白地带,满腔怒气却无处发泄。 在约瑟夫身旁的众人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句言语,生怕被迁怒。满身狼狈的弥尔顿仓皇而至,因为时间紧促,皇甫极虽然击败了弥尔顿,但没有下死手,弥尔顿自然也不会留在浮空岛上殉岛,还是逃了出来。 约瑟夫望向弥尔顿,一双幽幽碧眼宛若妖魔:“弥尔顿,你要给我一个交代,给枢机一个交代。” 弥尔顿赶忙道:“是西道门的皇甫极,我一个人,拦不住这样多的人。” “人呢!人都去哪里了?”约瑟夫仿佛一头年老的雄狮,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勃然大怒,“福音部的人都去哪里了?” 弥尔顿硬着头皮回答道:“大部分都被派出去缉捕北辰堂的首席了。” “那么首席人呢?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抓到这位首席了吗?”约瑟夫继续问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总要有点收获吧?” 弥尔顿只能回答道:“已经锁定目标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那就是没有抓到了。”约瑟夫冷冷道。 弥尔顿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弥尔顿是自己人,是圣廷枢机认可的枢机司铎,约瑟夫也不可能真把他怎么样,转而问道:“市议会的人呢?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仅仅是看着吗?” 弥尔顿稍稍缓了一口气:“据我所知,索菲亚议长正在海上追捕另一名异教徒,而且调动了大量的蒸汽精英小队,给了市议会力量不足的借口。而且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执政的多数党的责任,少数党只会看笑话,不会帮他们收拾残局。” 约瑟夫沉默了片刻,平复自己的怒气,然后问道:“你们确定了北辰堂首席的位置?”…. “是的。”弥尔顿连忙回答道,“他的目的地是圣奥东尼奥传教所,我们肯定能堵住他。” 约瑟夫语气发寒:“但愿如此。” 与此同时,齐玄素本体和五娘都在赶往圣安东尼奥传教所,三者合一,才是齐玄素的全盛姿态。 至于跟在五娘身后的索菲亚,她的确追上了五娘,不过追逃这种事情,经常会出现一个问题,追人之人固然是人多势众,可必然参差不齐,有人快,有人慢,一旦拉长了距离,就不再是抱团之势,而是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快的人已经追上,慢的人还隔着老远,快的人就会落入到孤军作战的境地之中。 索菲亚也是如此,她的确追上了五娘,却是她一个人追上了,这是她的失误,两人一番交手,索菲亚不敌败退,不得不返回圣约克。 就算她没有伤在五娘手中,也是不得不回了,毕竟圣约克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作为议长,难辞其咎。 回到圣约克,她不仅要面临约瑟夫的诘问,还要面临以利奥波德为首的少数党的逼宫。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没了追兵的五娘自然要跟齐玄素会合。 当然,齐玄素也察觉到了福音部的人正在逐渐收网。不是说他躲过了一次盘查就万事大吉,而是反复盘查,不断缩小范围,最终确定目标。 齐玄素越是靠近圣奥东尼奥传教所,身份越是难以隐瞒,不过齐玄素并不害怕,因为西道门决定有所动作,是利也是弊。弊端就不必再说了,这与齐玄素来到新大陆的初衷相违背,不过好处就是西道门派人深入新大陆,必然要陈兵边境,作为接应。齐玄素越是靠近边境,距离自己人也就越近。 圣安东尼奥是距离南北交界处最近的大型城市,这对齐玄素是有利的,真要发生什么冲突,西道门的人很快就能赶到。 不管怎么说,西道门还是有求于道门,不可能让齐玄素这个道门特使死在新大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到了齐玄素这个地位,再加上他牵扯的各种复杂关系,已经让他成为道门高层的一员了,也就是自己人,甚至比王教鹤这种参知真人还要更为亲近一点。 道门的决策层也是由人组成,必然要讲感情,真让齐玄素死了,感情上不好交代。 寻常人的家属最多是哭一哭,闹一闹,派人安抚一下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七娘也好,张月鹿也罢,这些家属可不是随意就能打发的孤弱女子,能量巨大,又占着理,真要堵门讨要说法,谁都不好应付。毕竟道门是讲究团结的,这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这种事情是不好硬压的,那是破坏团结。 而且那么一个大活人派出去,结果因为自己人的原因死了,无论是齐玄素的直接上司清微真人,还是齐玄素的老上司东华真人,于情于理都要出面讨个说法,主持公道。 说句玩笑之言,把道门看作一个大家族,真当这个家里没当家的男人了?谁能为自家人主持公道,谁就更有理由争夺当家大权。 再加上慈航真人也算半个长辈,道门三储君的态度算是统一了,上面的三位老人也不好反对,这就必然是道门的态度。 一谈感情,就要破财,而且数目巨大,这是西道门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西道门必须要保障齐玄素的安全,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大前提。 故而齐玄素并非一味行险,是看准了才这么干的。 . ...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雷与火 奥黛丽这几天都没有睡觉,以她的身体素质倒也撑得住,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随着圣安东尼奥传教所越来越近,奥黛丽也越发不安,忍不住对齐玄素道:「我有一种预感,福音部的人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齐玄素对于感情向来吝啬,并没有安抚她:「你的感觉是对的,福音部正在逐渐锁定我们的位置,我们终是要直面他们。」 奥黛丽顿时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不过齐玄素接着又说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距离援军也越来越近。」 奥黛丽恢复了些许神采:「是南边的人。」 齐玄素只是点头,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齐玄素可没有闲着,不是陪着奥黛丽坐火车那么简单,而是不断与各方面进行沟通联络。包括但不限于李命真、陆玉珏、北辰堂总堂。 李命***要负责撤退善后事宜,随着福音部总部遭受重创,以及叛徒孙仲奴身死,这个撤退倒是可以缓一缓了。已经暴露的,自然要撤出来,没暴露的,还是可以留下。 李命真倒是很尊重齐玄素,事事汇报,事事请示,事事留痕,生怕自作主张出现差错最后导致自己背锅,完全就是老油条。 齐玄素是出了名的有担当,自然不介意这种事情,干脆遥控指挥。 陆玉珏那边,除了汇报西道门的动向之外,还充当了一个传话人的角色,因为事前没有准备,所以齐玄素无法直接联系到 同在北大陆的皇甫极,需要陆玉珏在中间传话。陆玉珏刚刚传达了皇甫极的善意,这位西道门最年轻的真人要明确表示要来驰援齐首席。齐玄素自然只能表示感谢了。 至于北辰堂总堂,距离太远,一般的「子母镜」是无法联系了,这在凤麟洲战场就提到过。几位辅理想要联系北辰堂,一般是动用特大的「讯符阵」,以文字交流。 不过北辰堂这种特殊的对外机构也有专门的应对手段,关键还是在齐玄素手中的莲座信物上面,如果不论其他,仅以通信功能而论,堪比半仙物了。清微真人和澹台震霄对话也是类似手段,只是并非随身携带的样式,而是固定式的,可以全身投影。 这类通信物事被统称为「云外信」系列,区别于「讯符阵」、「子母」系列、「传音阵」等通讯手段。 「云外信」纵然有千般好,唯一的坏处就是造价太高,所以无法普及,只能供高层极少数人使用。 齐玄素向清微真人汇报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别人向齐玄素汇报,齐玄素向更上面汇报,层层汇报,层层批示。 清微真人的指示主要有两点,一是继续强调了不能扩大局势,哪怕是发生冲突,也要控制在局部战事,不可发展为全面战事,还是因为钱的问题,二是让齐玄素随机应变,相机决断。 第二个指示看似笼统,其实给了齐玄素一定自***,只要不违背第一 条的大前提。 正当齐玄素打算再次联系陆玉珏的时候,蒸汽列车的车身忽然一阵剧烈晃动。 车窗外的天色瞬间黯淡下来,好似黑云压城。 「来了!」奥黛丽双手按住胸口,满脸惊惶。 齐玄素示意她稍安勿躁:「你留在车厢,我出去看一看。」 「好。」奥黛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下一刻,齐玄素已经出现在车顶。 蒸汽列车还保持着疾驰的状态,不过此时的天空已经是漆黑一片,无数的铅云汇聚而来,雷霆在其中汇聚,不时探出一鳞半爪,好似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能一览全貌。 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块雷云似乎在随着蒸汽列车的移动而移动。 这也就罢了,在空中还站着许多黑衣服的教士,与并非悬停不动,而是保持与列车一样的速度,维持平行移动,在列车上的人看来,就好似静止一般。 齐玄素负手而立:「来者何人?」 为首之人手中拿着一把十分特殊的钉头锤,与其说是钉头锤,倒更像是铁匠的铁锤,锤头方方正正,氤氲着极为强大的雷霆力量。 头顶上的雷云多半就是由他招引而来。 此人冷冷地回应道:「我是来自福音部的枢机执事,亚历克斯·都铎。」 虽然亚历克斯只是一名枢机执事,看似与死在齐玄素手中的丹尼斯平级,但不能一概而论。正如齐玄素是二品太乙道士,裴小楼也是二品太乙道士,却不能说齐玄素和裴小 楼在伯仲之间,时至今日,无论是职务地位,还是境界修为,两人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齐玄素也算是经手不少仙物了,比如「天师雌雄剑」、「三宝如意」、「归藏灯」、「照骨镜」、「五娘」,甚至还要加上「长生石之心」,也曾面对过不少仙物,比如「顺天剑」、「赶山鞭」、「希瑞经」,见识过的就更多了,比如「素王」、「八景灯」、「通幽灯」、「青雘珠」、「叩天门」等等。 在这方面,仙人之下,少有人能与齐玄素相比。 齐玄素的眼力自然是毋庸置疑,他大概可以确定,亚历克斯手中的铁锤应该是一把神器,等同道门体系下的仙物。 这同样不奇怪,齐玄素不是仙人,也持有仙物,亚历克斯应该是差不多的情况。 此时的齐玄素只是一个化身,没有「五娘」的助力,比之本体尚且不不如,便是没有神器,都未必是这么多人的对手,更不必说还有神器了。 不过说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有凤鸣响彻天际。 凤鸣起于云后。漆黑的乌云突然亮了起来,并且越来越亮,其边缘都好似燃烧起来,仿佛镶嵌上了一道火红的金边。 紧接着,有一只火凤撕裂了厚重铅云,所过之处,雷电消散无形,火焰将铅云烧成灰烬,染成火红。 转眼之间,原本黑云压城的景象就变成了灿烂的夕阳晚霞。 「我来也。」 五娘终于赶到了。 火凤呼 啸掠过天空,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炽热的高温使得其所经路径上的空气剧烈扭曲,甚至有火焰残留,福音部教士纷纷避让躲闪,生怕沾染半点。 最终,这只火凤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奔齐玄素而去。 齐玄素被火焰吞没,并未被烧成灰烬,倒像是在火焰中涅槃重生,气势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伪仙阶段,而且比纯粹火凤本身还要强大。 在齐玄素的身周,包裹着一层五色火焰,不伤齐玄素分毫,却又能焚尽万物。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手中多了一把长剑,正是「青云」。 齐玄素展开自己的天象法身,以卑弥呼尊为主,因为此法相是太阳神法相,主掌光明与火焰,刚好与五娘契合,两者相辅相成之下,威力更上一层楼,更不必说齐玄素还有「伊奘诺尊的左手」,伊奘诺尊乃是卑弥呼尊之父,两者同出一源,亦有相通之处。 如此三重加持之下,齐玄素对于火焰的掌控到达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境地。 被派来围捕齐玄素的福音部精锐们,无不脸色凝重。 皇甫极能够突袭福音部总部得手,一部分原因也是福音部精锐尽出追杀齐玄素,可就算如此,这些精锐也不敢大意,毕竟此时的齐玄素已经是伪仙阶段,而且并非普通伪仙,因为五娘本身就是伪仙阶段,再加上齐玄素之后,更进一步。如果用议员来比喻,那 就是资深伪仙了。 在 各种外力的加持下,十分接近仙人的层次。 亚历克斯做了个手势,周围的福音部教士四散退开,同时开始祈祷,不断以神术对亚历克斯进行加持。 亚历克斯举起手中的铁锤,重新凝聚雷云。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整个天际。 一道蓝色雷电划破厚厚云层,径直落向齐玄素。 齐玄素仰头望向那道滚滚而落的天雷,没有半分迟疑地举起手中「青云」。 没有剑气,只有火焰腾空而起! 火龙咆哮,直接将落下的天雷撞成粉碎,两者在转瞬之间玉石俱焚,只剩下无数细小电芒和余烬游散于天地之间。 天空上的黑云愈发低沉,雷声轰鸣不止,紫电游走不定。 在东方,常常会将各种天象视作上天的情感表现,雨为愁,雪为哀,雷为怒,象征苍天震怒,雷霆震怒于竟敢忤逆天道,竟敢负隅顽抗。 雷鸣声中,层层乌云的中间位置缓缓出现一个巨大漩涡。 第二道天雷从这个漩涡中轰然炸出。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如同连接天地的一线,即便是数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 齐玄素不闪不避,举起左手。 无穷无尽的火焰汇成一条长河,逆流而起。 这一道天雷甚至没有完全落下,就被火焰长河托起,一点点重返天上。 这还不止,火焰也随之蔓延到了天上,将整个天幕彻底点燃,已经不能用火烧云来形容,仿佛是岩浆涌动,就如圣廷圣典中所描绘的地狱景象 。 不过在火焰的肆虐下,最后一道天雷还是挣扎着探出头来,这次并非是如长蛇一般的传统雷电,而是一个球形闪电,直径超过三十丈,如同被飞舟投掷下来的「凤眼」系列,就这么直愣愣地朝着齐玄素坠落下来。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五行山下 球形雷电越来越近。 齐玄素仰头望向天空,不闻风声,不闻雷声,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血液流动如江河奔腾。 下一刻,他体内的一颗颗窍穴如同繁星亮起,连点成线,连线成面,最终使他整个人通体透彻可见。 伪仙武夫。 不过与齐玄素本尊体魄不同,化身窍穴内的身神并非齐玄素模样,而是面貌模糊不定,时而是齐玄素,时而又是五娘。 齐玄素再次举起左手,举火燎天。 无尽的五色火焰生出。天空和大地火焰灼烧之下,在视觉中开始扭曲变形。 球形雷电终于落下。 没有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无声无息,但是有无数电浆生出,然后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席卷了四面八方。 天地之间尽是电光茫茫。 待到电光散去,齐玄素重新显出身形,不仅他本人毫发无损,就连他脚下的蒸汽列车都没有受到影响,仍旧飞驰不停。 不过齐玄素身上笼罩的那层五彩火焰已经消失不见,还有些许电蛇在体表游走,被齐玄素随手扯掉。 与此同时,天空上的火焰景象也开始消散,有极致的光明生出,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 隐约之间,有圣歌声音响起。 那些教士的祈祷声音也越来越大。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不再是加持亚历克斯,甚至亚历克斯本人也将铁锤举至胸口,开始虔诚祈祷。 祈祷的声音纷纷化作实质音符,升空而起。 这些肉眼可见的音符汇 聚成一个巨大漩涡。 那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光明越来越盛,仿佛有一扇不可见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 齐玄素明确无疑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 的确是有一道无形大门,而这道大门正是通往神国的大门。 光明之花正在盛开。 祥云自成阶梯,天堂之门正在缓缓开启。 一个巨大如山峰的头颅穿过门户降临人间,他没有身体,脑后生有层层羽翼,头上生有双角,拥有四张面孔,左是狮貌,右赋牛颜,前有人脸,后有鹰面。 他在降临之后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不要害怕,我是无上意志的使者。」 世人误以为使徒是人形并生有羽翼,其实不然。 这种形象是圣廷为方便传教加工后的样子,或者说这是使徒们化为人形后的样子,就如大妖们化作人形。 使徒的本来面目十分恐怖,甚至已经超出了凡人能够理解的范畴,是不可名状之神。仅仅是这种形象,就会使得看到它的人产生巨大恐惧,再多看一眼甚至会彻底疯狂。 所以圣廷中又有一个说法:不可直视神。 正因如此,圣典中记载,使徒遇到人的第一句话都是:「孩子,不要害怕,我是无上意志的使者。」 齐玄素自然不会恐惧或者失控发疯,也不存在不能直视的说法,他立时认出了这位不可名状之神的来历,正是圣廷三大使徒之一的基路伯。 他也有另一副面孔,孩童的头部加上翅膀,也就 是有着孩子脸庞却没有身体,无疑更能平易近人,不过这只是伪装而已,并非本来面目。就如宣扬着无上意志垂爱世人的圣廷,爱世人不假,不过要先定义什么是「世人」。那些在下城区进行繁重劳作的奴隶算不算人?异教徒算不算人?在圣廷看来,大约不算。 使徒们分为三个层级,神圣、圣子、圣灵。三大使徒就是神圣级别,对应道门的仙人,甚至是仙人中的佼佼者。其次是圣子级别,对应道门的伪仙级别。最次是圣灵级别,对应道门的造化天人 。 此时的基路伯当然不是神圣级别的本尊,他的本尊还停留在神国之中,此时降临的是一个圣子级别的分身,类似于金陵府的司命真君、五行山的紫光真君、措温布的巫罗。 福音部的人并不傻,他们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一行人不是齐玄素的对手,所以由亚历克斯明修栈道依靠神器拼尽全力牵扯齐玄素,其他教士们暗度陈仓,举行了一场浩大的神降仪式。 只要神力足够,也未必需要容器,只是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而已,不过圣子级别的基路伯已经不逊于与五娘合为一体的齐玄素,更不必说还有以亚历克斯为首的众多福音部教士。 上次使徒托罗努斯现身,并未降临,只是来了一次神国交汇,将「希瑞经」送入了伊奘诺尊的神国。 所以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直面圣廷使徒。 在圣廷传说中,正是基路伯遵奉无上意志的命令,将血族的始祖驱逐,他持旋转的火焰之剑守护生命之树,也为无上意志驾驭战车。 其起源可能是某种被无上意志击败的异教神。 「异教徒!」基路伯的人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你忏悔罢。」 齐玄素的回应是高举左手,五指虚握,整条手臂都被火焰包裹。 伊奘诺尊的左手。 不管怎么说,伊奘诺尊是一位一劫仙人,他所拥有的力量,从位格上来说,是要高于绝大部分力量。 一只完全由火焰构成的巨掌瞬间凝聚成型,甚至要比基路伯还要大,要把这颗生有四面的头颅握在掌心之中。 基路伯降临的时候,齐玄素知道难以阻挡,也没有闲着,他趁此时机悄然使用了一张「希瑞经」书页。 这张书页不是来自「希瑞经」,也不是来自地师,而是来自奥黛丽,她曾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向齐玄素展示这张书页来证实自己所说之话不假。 齐玄素当然不会客气,他一贯擅长使用外物。 这让齐玄素再次拥有了伪仙层次的巫祝传承。 道果境。 他又能展开神域了。 从修为上来说,此时的齐玄素已经无限接近仙人,只是差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就算让他面对陈书华,进攻不敢言胜,防守在短时间内还是万无一失。面对基路伯的本体,当然是不能取胜,可仅仅是一个圣子级别的分身,齐玄素在力量上 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 面对齐玄素的神域扩张,基路伯直接被吞没其中,而因为齐玄素占据优势,齐玄素的神域又强行覆盖了基路伯的神域。 不过这次的神域并非是鬼国洞天,毕竟这不是齐玄素的本尊,还是有所区别改变。 只见蒸汽列车消失不见,脚下变为连绵的城池、一望无际的大海、莽莽森林,其中有无数身披甲胄的神卫正在顶礼膜拜。 视角不断升高,才会发现这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巨大岛屿,碧波涛涛,乍一看去,似乎与卑弥呼尊的神国高天国有几分相似。 因为神域的本质是虚假,其本质也更为脆弱,所以神域的一切都会有「夸张」的成分,在这里可以做到许多真实世界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在真实世界只能焚烧一个湖泊,可在神域之中就能蒸干一片海域,在真实世界只能打碎一个山峰,在神域就能打断一条山脉。 神域的一切都在彰显此地主人的威能,如此才能得到更多信徒的崇拜。其中也有着信以为真的效果,若是真正相信了神域主人展现的一切,那么这些威能就有可能化作真实。 所以对付神仙,最为关键的是窥破虚妄,寻求真实。 便在这时,天海一线的位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不断上升,照亮 天地。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神力。 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大地颤抖,大海咆哮,狂风怒卷。 这似乎是伊奘诺尊的神国。 不 过又不全是。 忽然之间,阴阳逆转,红日仍旧高悬,可天空却变为夜幕,无数繁星出现。太阳的光芒似乎被完全局限于其自身周围,再也不能溢出分毫,更不能照亮天地。 只见夜幕上的群星位置有了某种极为微妙的变化,如果一颗星辰就是一个点,那么连点成线,连线成图,星云星河便绘出了一尊完全由星辰组成的巨大佛陀轮廓。 这俨然是某位极为可怖的存在借着漫天星辰为载体降下投影,并无实质形体,也无从接触,却仿佛一直存在,亘古永恒。 不是伊奘诺尊,而是大日如来。 当然,也不全是大日如来。 准确来说,是被大日如来攻陷的伊奘诺尊神国。 齐玄素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变化,他一向与佛门无缘,也许与他携带的佛陀舍利有关?也或许是五娘的力量与鬼国洞天并不相合,她更契合太阳神的力量。 道门尊奉太上道祖,传说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分出三尊化身,分别是太清道德天尊、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并称为三清祖师。 佛门尊奉佛祖,佛祖同样有三大化身,谓之法身、报身、化身。其中的化身佛者,毗卢遮那佛是也,即大日如来。 神域之中,齐玄素俯瞰基路伯,漠然无情,仿佛苍天在上。 太阳好似成了脑后的背光,大放光明。 那只火焰巨手也终于将基路伯握在了掌心之中,任由基路伯如何飞行,始 终无法逃离手掌的范围。 然后,伊奘诺尊的左手转化为金色的佛掌。 佛掌翻转一扑,五指如五行大山,裹挟着掌心的基路伯轰然下压。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神灵便被压在了佛掌之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挑衅神灵 北大陆毕竟是圣廷的地盘,福音部也不能完全代表蒸汽福音,其他并不属于福音部的援军正在迅速赶来的路上。 甚至包括枢机主教约瑟夫·诺曼。 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他当然不能再稳坐钓鱼台。 一旦约瑟夫赶到,就算齐玄素无限接近于仙人,也会如陈书华一般,难有生路。 不过偏偏约瑟夫未能及时赶到。 因为有人拦住了约瑟夫。 正是皇甫极。 仅凭皇甫极一人,当然不是约瑟夫的对手,要差不多三个皇甫极才行,不过皇甫极另有手段,他带这么多人过来,可不是处理几门机炮那么简单,本就是做好了与仙人正面交手的准备,只是因为齐玄素的一系列举动,没有「得逞」而已。 当皇甫极得知齐玄素那边已经动手,并没有急着救援,而是守在约瑟夫的必经之路上,也就是最短路线上。 根据皇甫极的判断,因为战场局势太过混乱,无法通过「阴阳门」、「任意门」一类的手段直接降临,只能飞行。如果全力驰援,那么其他人不可能跟得上约瑟夫,换句话来说,约瑟夫必然是孤身一人,这就排除了其他变数。 不出皇甫极所料,很快就看到一道浩荡白光迅速接近。 「等的就是你。」 当约瑟夫飞掠而至的时候,等候多时的皇甫极立刻大喝一声:「结阵!」 双方没有任何多余言语,七人同时离地升空,在空中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 七曜星罗阵」。 「七曜星罗阵」对应北斗七星,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 不过「七曜星罗阵」并非按照寻常意义上的七星顺序排列,天枢位、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皇甫极境界修为最高,居于天权位,主导整个阵法。 七人组成的「七曜星罗阵」轰然而动,斗柄指向约瑟夫,带动周围天地元气,以阵中七人为中心迅速汇聚。 转眼之间,风云色变,天空中的云气好似被一把裁刀搅碎,聚散不定,本是阴云密布,却有金色的阳光从缝隙间落下,仿佛一根根接天连地的金色支柱,不多不少,刚好七根。 继而有狂风四起,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气旋,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龙卷风柱,连接天幕。如此往复不休,七道巨大龙卷降临人间,与七道金色巨柱,相映成辉。 约瑟夫身处其中,衣襟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 若是寻常天人对上这座「七曜星罗阵」,立时就会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因为「天人」得名自炼气士传承,进入此等境界后,便沟通天人之桥,与天地相通,天人合一,可以驾驭 天地元气,如鱼得水。此时「七曜星罗阵」将天地元气全部吸纳过去,就如抽干池中之水,只剩下一条鱼儿。 斗转星移,处在摇光位之人面向约瑟夫,七人之力汇聚于一身,出现一柄虚幻长剑,剑身呈现赤红之色,朝着约瑟夫遥遥一指,立时有滚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红光落下,使得约瑟夫身周百丈方圆,化作一片火海。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火红色,仿佛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绚烂无比。 这些火焰并无实物依存,悬于空中,熊熊不熄。 火气升腾,使得身处其中的约瑟夫的身影随之扭曲模糊。 约瑟夫身在火海之中,只是抬手一指,如圣典的分海典故, 滚滚火海直接被从中一分为二。 皇甫极继续催动阵法变化,星转斗移,摇光位向后退去,开阳位向前,同样出现一柄虚幻长剑,剑身冰蓝。 风起云聚。 阴沉的天空有些泛白,无数白色的颗粒从天而落,不过片刻之后,雪粒就变成了雪花,继而又冻化成冰,变成冰雹、雪锥,从空中不断落下,使得这处天地化作一方冰雪世界。 不过仙人就是仙人,靠近约瑟夫方圆三丈的冰雪悉数消融,不能靠近半分。 阵法再转,天玑位化出一柄金白色长剑。出现万千银芒,如细针,似牛毛,若豪光,可要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银芒是无数袖珍飞剑,每一把飞剑如银针长短粗细,密密麻麻,不计 其数,仿佛一场覆盖了整个天地的牛毛细雨。 皇甫极也知道等闲手段奈何不得仙人,不再是慢慢进招,骤然加速。 天地之间又有大风呼啸,继而凝风成刃,化作无数风刀朝约瑟夫激射而至。 紧接着阵法再变,斗柄后撤,斗魁向前,天枢位骤然亮起一点豪光,随着这一点豪光的出现,周围的光线悉数被其牵扯过去。紧接着,肉眼可见的无数耀眼光线自七道从云隙间落下的金色光柱中被牵引出来,丝丝缕缕,纠缠交错,悉数汇聚至一点之上,光芒大盛,耀眼如一轮微缩的太阳,难以直视。 对应阴阳五行中的阳。 这轮微缩太阳开始急剧逸散缩小,最终变为一点黄豆大小的光亮。 无数道豪光射向九天之上,如光如气,结成一张天罗大网,继而朝着约瑟夫当头落下。 阳为乾卦,乾上为天,甚是契合。 这张由光气交织而成的天罗大网的下落速度并不快,但覆盖极广。就像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覆盖百里。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玉衡位随之变化,下方地面升起一股浩大气机。 一万九千道横纵交错的细线自地面生出,继而不断上升,既像是一张纵横棋盘,又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 不必多言,这就是「地网」了,正所谓天罗地网,一上一下,两张大网,那才是插翅难逃。 先前的「天罗」下落缓慢,可「地网」却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 度极为迅捷。 再配合天玑位的狂风和天璇位和剑雨,彻底锁定了约瑟夫。 玉衡位后退,天权位的皇甫极终于出现在约瑟夫面前。 此时皇甫极在六位造化天人和阵法的加持之下,同样无限接近仙人的层次。 他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颇为亢奋,直接用出自己的最强攻击手段——「三世圣拳」中的「现在婆娑」。 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摧山断岳。 约瑟夫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堪堪避开,这一掌与他擦肩而过,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伴随着轰隆巨响,山石滚落,烟尘四起。待到烟雾消散之后,只见这座山峰已经被洞穿,留下一个五指形状的巨大缺口,可以看到山的另一边。 皇甫极又出一掌。 上方风起云涌,带动滚滚云气,使其向下疯狂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 下方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好似传说中的碧落黄泉。 道祖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皇甫极上用于天,下取于地,已然得了几分真意。 蔚为壮观。 此等手段已然脱离了武夫的范畴,反而与炼气士的手段十分接近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澹台云本就是炼气士的传承,得了「太素玄功」,她也是为数不多能够转变 传承之人,这一式有炼气士的影子并不奇怪,这也是「三世圣拳」门槛高的原因之一,又有几个武夫能 够参透炼气士之法? 恐怕除了澹台云、皇甫极这种武夫天才之外,也就只有谪仙人和后天谪仙人能够做到了,甚至谪仙人都不一定能够练成,唯有后天谪仙人才有十足把握。 约瑟夫也不得不正面迎敌了。 仙人不愧是仙人,约瑟夫选择硬抗一上一下的天地之力,忍受着被一正一反的磨盘之力不断碾压,直奔皇甫极而去。 约瑟夫同样是徒手对敌。在圣廷体系之中,有一个传自东方的武僧传承,同样能够驾驭真气,寻求身心超凡,约瑟夫并非纯粹的武僧传承,却也拥有类似的力量。 皇甫极也不闪避,同样一拳打出。 双拳相撞,皇甫极浑身大震,原本伸直的手臂猛然弯曲,手背、手腕、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皮肤毫毛渗出细微血丝。 皇甫极很不好受,哪怕借用了阵法加持,毕竟不是仙人,想要正面应对约瑟夫,也是倍感吃力。 皇甫极紧紧咬着牙关,不使口中鲜血渗出。 周身圆满之数的「身神」大放光亮,意通诸天星辰,已经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竟是逼得约瑟夫向后一退,身后光翼也随之摇晃不休。 不过也就仅仅如此了,两人的拳头并未分开。 双方陷入角力之中,就看谁先支撑不住。 正如先前所说,约瑟夫并非纯粹的武僧,他作为枢机主教,还是以圣廷的神术为主。 约瑟夫的双眼中氤氲着无穷的光芒,越来越亮。 哪怕他承 受着「现在婆娑」的天地之力碾压,他也能先一步正面击败皇甫极。 一瞬间,皇甫极视野所及,皆是江河倒灌、瀑布倾泻一般的光明。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伪仙阶段 齐玄素一掌按下了基路伯,将其暂且镇压。 此时基路伯毕竟不是真身,齐玄素也不必毁灭他,只待时间一到,他便自行返回神国之中。 然后齐玄素便趁着「希瑞经」的力量还未完全消退,准备将其他的福音部教士一扫而空。 不过这些福音部教士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执行任务,可没有傻傻站在原地等着两边决出胜负,眼看着插不上手,便直接往圣安东尼奥传教所方向转进。 基路伯大人胜了固然是好,可如果不胜,他们还能在圣安东尼奥传教所方向依托城市组织第二条防线嘛。 至于挡不挡得住,那就要看天命了。 福音部固然势大,可福音部不能等同于蒸汽福音,想要以一部之力抗衡齐玄素和西道门精锐,那就难免捉襟见肘了。 其他部此时大多还在作壁上观,毕竟局势变化太快,反应不过来。就在昨天,还是福音部全面出击,扫清北辰堂势力,大获全胜,那种勃勃生机的境界犹在眼前,短短一天之后,竟至于一变而成了福音部的滑铁卢了吗? 齐玄素找不到人,也不会再乘坐列车,而是趁着修为足够,直接裹挟起车厢内的奥黛丽,疾驰而去。 在道门体系之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说法,背负凡人重若丘山。此语虽有夸大嫌疑,但不无道理,其本质是虚假和真实的关系,想要通过法术带着一个普通人飞行或者传送,往往会很吃力。 换 句话来说,齐玄素带着一个普通人飞,比带着小殷飞要吃力多了。这就好像游水,小殷本身是有浮力的,什么不做也能浮在水面上,齐玄素只要稍微推一把就行了,顺水推舟。普通人却不断往下沉,齐玄素得拉着他不沉入水底。 这里的重量并非实际重量,而是一种玄学。这与普通人无法通过「阴阳门」是差不多的道理。 不过仅仅如此的话,只是吃力,还不算难。 只是奥黛丽这种情况又更复杂了,她的体魄被多重改造,本身就比凡人更「重」,偏偏她还不会运用,除了抗揍耐打,就像个铁坨子。齐玄素想要带着她飞,就像用风卷着大石头飞,一般情况都是飞沙走石,还在地面滚动,能把大石头卷至空中,可想而知需要的风力之大。所需要的风力越大,消耗也就越大。 反之,若是身如鸿毛,那么只是一点微风便可飘荡万里。越是修为有成,越是身轻如燕,消耗越小。逍遥阶段才可飞天,不仅仅是「风力」够了,也是足够轻了,是两方面的因素。当然,武夫算是例外,所以武夫是唯一逍遥阶段无法飞天的传承,比之散人还有不如。 所以,且不说暴露行踪的问题,没有「希瑞经」的力量,没有五娘的力量,仅以齐玄素一具化身的力量,带着奥黛丽,恐怕飞不出北大陆。 现在就不一样了,齐玄素在两种仙物力量的加持下,无限接 近仙人,就好像北大陆的飓风,大树都能连根拔起,卷起一块大石头自然是小意思。 而且这里距离边境也不算太远,自然可以带着奥黛丽飞,而不必担心耐力不足问题。 既然抛弃了蒸汽列车,改为飞行,那么所需要的时间便大大缩短,不仅是圣安东尼奥传教所遥遥在望,南北边境也遥遥在望了。 另一边,皇甫极终是不敌约瑟夫,身形猛然下坠。 随着道门体系的不断完善,实际上把境界越分越细。 每一个大阶段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阶段都格外漫长,比如天人之前的归真阶段,硬是被分出了九个层次,也就是九重楼。 还有先天之人前的最后一个小阶段,也将世上九成的人阻挡在此处。 这种小阶段本质上是一个留人之 地,因为大阶段之间是质变,所以非要量变不可。 同理,仙人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阶段造化阶段也是一个极为漫长的阶段,按照道理来说,造化阶段同样应该分为九个层次。 如此一来,同是造化阶段,差距是天壤之别,有些造化阶段可以跟仙人扳手腕,有些造化阶段还要被无量阶段越境而战,愣说这两个是同一境界,也是有点离谱。 不清晰,不利于直观体现战力高低,容易造成混乱。 归真阶段也就罢了,毕竟是低阶段,无关大碍。造化阶段就不能不影响了。 于是玄圣在整合体系的时候,对造化阶段进行了进一步划分, 把原本的造化阶段分成两个阶段,也是伪仙阶段的由来。 所以在玄圣时代,经常会看到三个造化天人就能抗衡仙人的记载,结果到了现在,七个造化天人联手,也不是仙人的对手。这其中固然有「量产」天人导致上限降低的原因,也是记载名称的不同,在玄圣时代的伪仙,还是单纯指假仙人,不像今日之伪仙有多重含义,也包括资深造化天人的区别。而玄圣时代的造化天人实质上也包括了今日之伪仙。 关于这一点,其实从各传承的境界划分上就能看出来,就拿武夫来说,造化武夫和伪仙武夫都是破碎虚空境。 在伪仙这个阶段,其实也有上、中、下之分。 最顶尖的伪仙,自然就是齐玄素现在这种状态,无限接近仙人。不过这种伪仙极为稀少,甚至比仙人还少。 因为能走到这一步的,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靠外力加持,比如此时的齐玄素和皇甫极,自然不能长久存在。一种是突破仙人前的最后准备阶段,比如先前的三位道门储君、还未晋升时的金公祖师,随时都能跻身仙人,只是出于某种考虑,暂时停留。正常情况下,不会如此,都是短暂停留之后,然后谋求跻身仙人。 短暂造成稀少。 这种伪仙对上仙人,虽然不能取胜,但绝非没有还手之力,是能有来有回的。若是有对应的助力,还能发挥出仙人实力,比如拥有「青雘珠 」的清微真人。全盛时期的万师傅也在此等境界,不过如今的万师傅不复巅峰。 其次一等,以古仙们为主,比如措温布的巫罗、金陵府的司命真君、五行山的紫光真君,有着仙人级别的意识感悟,只是受限于外部条件,无法发挥全部威力。比如五行山的时候,紫光真君便镇压了同是伪仙的宣徽院老祖宗。 齐玄素和五娘合体之后,大概也在这个层次。所以两个人有点无法无天,只要仙人不出手,就不怕什么。几大资深议员联手围攻,也没讨到半点好。 最后就是普通伪仙了,大部分伪仙都在这个层次,比如七娘、吴光璧、孙合玉、王教鹤等等,没有齐玄素加持的五娘也在此阶段。 因为伪仙人数太少,道门便没有明文划分,统称伪仙。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能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也难免会困惑。 比如说三个伪仙围攻一个仙人,吴光璧、孙合玉、王教鹤围攻陈书华,与先前还未跻身仙人的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围攻陈书华,显然就不能一概而论。前三者多半要苦苦支持,后三者则完全可以杀死陈书华。 皇甫极本人并非第一流的伪仙,毕竟年轻,他只能算是吴光璧这个层次的,所以哪怕有阵法加持,也只是无限接近仙人,而不能像凤麟洲战事时的清微真人那样直接拥有仙人实力。 这一线之差,初时交手还不觉如何, 可随着交手的深入,皇甫极便渐渐落于下风之中,终是不敌。 这也是皇甫极小觑了约瑟夫,作为一方藩镇势力的第二号人物,自然也有相应的神器 一类物事,绝不是空有修为。如果皇甫极只是牵扯,边打边走,绝不硬拼,那么约瑟夫也难以速胜,可一旦陷入到正面硬拼、互不退让的境地之中,皇甫极几乎是必然失败。这就是方式方法的问题了。 皇甫极从天而落,撞入一段山脉之中,烟尘四起,落石如雨,大段山体滑落,直接将皇甫极埋在其中。 皇甫极一败,「七曜星罗阵」便散了。 约瑟夫稍微迟疑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彻底杀死皇甫极。 作为福音部的领袖,虽然约瑟夫通常不会直接参与管理,一般交由副手去负责日常事务,但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过问,还是认得名声极大的皇甫极,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固然是一条大鱼,皇甫极也不是小鱼小虾,如果把皇甫极拿下,那么就算放走了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也不算吃亏。 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 其余六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拼命救援皇甫极,意图重新结成「七曜星罗阵」,仍有一战之力。 转眼之间,约瑟夫已经下定了决心,且不去管齐玄素那边如何,先把近在眼前的皇甫极拿下,自然不能让这些人重组「七曜星罗阵」,否则还要再费一番手脚。 约瑟夫背后的光翼振动,以比其他 六人更快的速度来到埋住了皇甫极的坍塌山体之前,后发先至,要先一步把皇甫极掌握在手中。 也就在此时,掩埋了皇甫极的山体轰然炸裂开来,在泥土乱石中,一道身影飞出,直奔约瑟夫而来。 约瑟夫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大变。 来人并非已经伤在他手中的皇甫极,而是不知何时潜藏到了此处的另一人。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踏足南大陆 “宫甫?!”约瑟夫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来人身份,毕竟两人同为两大势力的第二号人物,地位相当,算是多年的老对手,没有认不出道理。 来人正是西道门宫甫,他既已料到皇甫极会冒险行事,如何不加以防范?虽然西道门三大势力多有争斗,但大敌当前,还是要一致对外。而且从权力斗争的角度来说,都是老二联合老三抗衡老大,宫甫必然是天然亲近皇甫家来抗衡澹台家,所以宫甫必然要救皇甫极。 先前皇甫极弄出好大阵仗,宫甫自然不难察觉皇甫极的位置,他趁着北大陆内部局势大乱的时机,越过了边境,深入到北大陆的腹地,这已然违犯了双方之间的默契,只是关乎到皇甫极的性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是平常情况下,约瑟夫必然可以察觉到宫甫的接近,只是此时皇甫极吸引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这才让宫甫潜了过来。宫甫本想寻觅机会偷袭,就如司命真君偷袭兰大真人,只是皇甫极落败,让宫甫不得不改变主意,改为潜藏在皇甫极坠落的地点。 若是约瑟夫就此离去,宫甫便救下皇甫极返回南大陆。若是约瑟夫不肯罢手,那就是守株待兔。 约瑟夫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皇甫极,结果正中宫甫下怀。 约瑟夫万万没有料到宫甫竟然会出现在此地,不由吃了一惊。一个是有备而来,蓄势待发,另一个是大出意料,仓促 变招。就算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也是要分出高下,更不必说约瑟夫先与皇甫极鏖战一场,硬接了皇甫极的“现在婆娑”,被一正一反两股天地之力碾压,也不是全然无损。 如此一来,约瑟夫自然是被宫甫一击而中。 宫甫所用手段,十分质朴,并不似“三世圣拳”那般玄妙,只有纯粹的寒气而已。 只是他以仙人修为催动,这滚滚寒气足可以六月飞雪、冰锁大江,寒封海面。 正如当年玄圣与人交手,也不必大成之法,只是一套“万华神剑掌”,便让许多人抵挡不得。 只见宫甫以“少阴玄冰指”点在约瑟夫的眉心位置,将寒气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真气,将寒气急速注入约瑟夫的体内。这寒气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便是境界高如约瑟夫,半个身子也被冻僵。 虽说这一击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约瑟夫不防之下,竟是得手,但对于约瑟夫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他能硬接皇甫极的“现在婆娑”,可见他并非体魄孱弱的传承,若无极厉害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些许寒气就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间就会被约瑟夫化解。可偏偏出手之人是不逊色于他的宫甫,这就相当要命了。 再有片刻,约瑟夫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雕。可宫甫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注入寒气,从约瑟夫的脚下,白霜迅速蔓延开来,方圆百里,化作冰雪 …. 世界,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肉眼可见的寒气冰雾,雪花飞舞,就连先前“七曜星罗阵”的寒气都远远不如。 这便是仙人之威。 不过宫甫也深知一点,若是没有“素王”、四重“太易法诀”等手段,很难在短时间内击杀一位仙人,此地正处北大陆的腹地,蒸汽福音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道门拥有三大阴物,蒸汽福音也有类似的手段,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将约瑟夫置于死地,却是万万不能。 于是宫甫将约瑟夫彻底冰封之后,伸手一抓,将被掩埋在破碎山体之下的皇甫极给提了出来。 此时的皇甫极还有几分清醒,嘶哑道:“宫老……” 宫甫扯了扯嘴角:“不让人省心的,总也不省心,让我说你什么才好,真要把这条小命搭上,才算甘心?” 皇甫极张了张嘴,还想说话。 宫甫打断道:“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 其余几名造化天人也来到了两人身边,纷纷行礼。 宫甫一挥袖,所有人进入“分水辟地神梭”之中,然后一闪而逝,只在原地留下阵阵涟漪。 另一边,齐玄素已经迫近了边境,中途遇到过几次阻击,不过面对此时的齐玄素,自然是没有幸理,转眼覆灭。 无限接近仙人,可不是说说而已。基路伯又如何,还不是被齐玄素一掌镇压。 乍一看,齐玄素的境界提升似乎有些太过容易,其实门槛很高。 “希瑞经” 就不说了,就说散人的兵解之法。能走到造化阶段的散人堪称凤毛麟角,甚至比谪仙人还少。 就算修成了兵解之法,也谈不上如何厉害,因为兵解化身与所依托的身外物品质息息相关,哪个散人能有仙物?就算有仙物,也很难将其炼化为兵解化身,因为仙物层次太高,要对应仙人。除非这个仙物生出精灵,还得精灵全力配合,这才能成功。也就是五娘了,如果五娘不配合,或者换成其他仙物,齐玄素也没办法拥有伪仙化身。 不过齐玄素深知这种“无敌”是极为短暂的,“希瑞经”的力量正在流逝,这也就罢了,“希瑞经”的力量彻底消退之后,还会迎来一个短暂的虚弱期,也就是有借有还,“希瑞经”本质上还是透支,到那时候,齐玄素的力量比之本来还要有所降低。 如果那个时候再遇到高手,或是陷入到围攻之中,那就很危险了,所以齐玄素必须赶在虚弱之前,进入南大陆。 便在这时,在齐玄素的前进路线上,出现了四个特殊的蒸汽造物,就像四面镜子,然后各自射出一道光线,组成一个长方形,然后泛起粼粼波光,化作一道门户。 一个完全由钢铁组成的拳头从门户中探了出来,丝毫不逊于万师傅的拳头。 不同的是,万师傅的拳头喷吐滚滚尸气,而这个机械拳头喷吐的是白色蒸汽,如烟如雾,倒是生生造就出云雾缭 …. 绕的仙家气象。 这是北大陆联邦军方的“禁卫军”三型。 这个拳头直奔齐玄素而来。 齐玄素不闪不避,一只手抓着奥黛丽,反正她体魄坚固,可以承载地狱使徒,也不怕被误伤,另一拳直接迎上,身神点亮,贯通星辰。 与钢铁拳头相比,齐玄素的拳头可谓极为渺小,齐玄素本人都没有这个拳头大。只是到了这等境界,也不靠大小来分胜负。 两个拳头触碰在一起,空间随之扭曲。 武夫破碎虚空。 这次就不仅仅是震荡虚空那么简单了,虽然还不能像真正的人仙那样破碎虚空,但足以让空间发生剧烈扭曲。 空间都扭曲了,被空间所承载的物事自然也难以幸免。 就见这条钢铁手臂的前半段,自手掌到手肘的小臂开始崩溃,蒸汽乱喷,各种零件残骸四散崩飞,就像落下了一场铁雨。 剩下的半截手臂则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炮口,其中正在聚集能量,蓝色的光芒已经照亮了齐玄素的面孔。 齐玄素握拳的右手变为五指伸张,在掌心位置有火焰生出。 两者几乎是同时激发,一红一蓝两道洪流迎面撞击在一起,相持不下。 耀眼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再吐气时,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化作了一个火人,他所激发的红色洪流也随之更进一步,步步进逼,迫使蓝色洪流步步后退。 最终蓝色洪流被完全逼退回去,炮口也随之发生了剧烈 的爆炸,变成漫天烟火。 齐玄素并不停留,继续飞掠。 到了此时,也无所谓什么隐藏痕迹,就像一颗火焰流星划过天际,留下长长的尾痕。 许多人都看到了,只是看到又能如何? 此时谁又能阻拦齐玄素? 终于,南大陆越来越近了。 此时在北大陆和南大陆的交界边境,双方已经形成了对峙之势,都是陈兵边境,好似大战一触即发。 北大陆的军队就不必多说,齐玄素见过许多,有着鲜明的西洋风格,与西大陆的军队并没什么两样,在南洋的时候,齐玄素就打过交道。 不过南大陆的军队,尤其是成建制的军队,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眼,齐玄素还当看错了,因为太像东方的军队了,许多甲胄完全就是中原样式,只是在细节上有所改变,火铳、火炮就更不必说了,就连细节上的变化都没有了,甚至许多阵列习惯都是道门的样子,完全是道门一把手教出来的。 若非相貌肤色与中原人略有差别,还真当道门和大玄朝廷派出了大军。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连“凤眼甲二”都援助了,也不差这些普通军械。 当齐玄素掠过两军阵前,南大陆那边已经得到了上面的命令,并未发动攻击,北大陆这边则是象征性地火炮齐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离开而无动于衷。 铁雨遍布天幕,不过对于此时的齐玄素而言,威胁有限 ,所有靠近的炮弹直接被齐玄素身周的火焰熔化成铁水。 拥有五娘的齐玄素,就如那些地狱炼魔一般,已经免疫普通的火焰伤害。 轰隆炮响,倒像是鸣炮送别。 就这么,齐玄素以这种从未想过的姿态,在万众瞩目之下,正式踏足了南大陆。 . ...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中原化 齐玄素进入到南大陆这边之后,很快就有人上前接应。 也不是旁人,正是陆玉珏。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堂堂首席亲身陷阵,他可不敢在大后方安心待着,而是直接来到前线的大营之中。只要齐玄素到了,他就能第一时间出现在首席副府主的面前,争取给首席副府主留下一个好印象。 若是齐首席到了,他还躲在后面,齐首席会怎么想? 至于李命真,他作为北大陆的辅理,此时人还在北大陆。 陆玉珏引着齐玄素来到大营,并向齐玄素介绍现在的情况。西道门和塔万廷陈兵边境,由西道门二号人物宫甫亲自领军。不过宫甫此时并不在大营之中。 正是说什么就来什么,便在这时,“分水辟地神梭”也到了。 因为皇甫极受伤,所以一行人也没怎么客套见礼,主要是宫甫安排人把皇甫极送去疗伤。齐玄素与皇甫极短暂见了一面,没来得及说话,不过两人也算是神交已久,甚至算是隔空联手,大闹北大陆,齐玄素对皇甫极的印象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 皇甫极离开之后,宫甫这才得以仔细打量齐玄素。 寻常人看不出来,可宫甫乃是堂堂仙人,怎么会看不出齐玄素的底细,不由吃了一惊,毕竟伪仙一级的兵解化身,那可太少见了。若非早就确定齐玄素的身份,还当是哪位平章大真人的化身。 就在此时,齐玄素一分为二,五娘出现在宫甫面前。 宫甫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主动行礼:“原来是七娘。” 澹台云飞升之后,根据她在飞升前的安排,包括五娘在内的许多物事被送回道门,正式开启了西道门的回归进程,而那时候还没有宫甫,他自然不曾见过五娘。不过他是知道五娘的,这也算是西道门前辈了。虽然他是仙人,五娘只能算是伪仙,但尊老的传统不能丢,尤其是老人们就更要提倡尊老了,如果他们自己都不尊老,还怎么让年轻人服从? 五娘摆了摆手:“七娘这个名字被占了,改了,叫五娘吧。” 宫甫也不在意,从善如流,一个名字而已。 “齐首席和五娘此番故地重游,西道门上下不胜荣幸。”宫甫十分客气。 虽然他是大真人,与六代弟子们算是同辈之人,但辈分在道门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作用,三大阴物、五娘哪个不是道门初创时期就存在的老资格,地位也没高到天上去,退隐的老道士们,遇到了在位的小辈们,也没讨到好。 尊老更多是礼节和面子上的,涉及到权力,就没那么好用了。 再有就是,齐玄素此番前来,不仅仅是道门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身份,还有道门特使的身份,这就好像钦差,代表了道门,所以宫甫不好摆出尊长前辈的架势,而是选择了平辈论交的姿态。…. 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道门势大,背靠着道门的齐玄素地位就高,如果齐玄素是西道门的特使,来到玉京可不敢奢求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平辈论交。 除此之外,宫甫也有一点别的考量,毕竟齐玄素本人还是八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把齐玄素得罪了,等到齐玄素上位,那会很不利。不要小看大掌教的权柄,西道门至今无法实质影响玉京决策,还不是因为五代大掌教的一纸诏令彻底堵死了大门? 若非如此,宫甫应该是平章大真人,而不是大真人。 总而言之,宫甫给了齐玄素很高的礼遇,当晚在大营之中设宴招待齐玄素,除了皇甫极之外,其他高层全部出席,其中不乏塔万廷的高层将领。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中原化程度很高,除了相貌有些区别,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为习惯,都与中原人没什么两样,甚至口音都是正宗中原官话,如果不看脸,齐玄素还当是在跟一帮大玄武官喝酒。 这便是西道门引导下的变法图强。 新大陆原住民的三大帝国崩溃之后,其中不乏有识之士开始思索变法图强之道,西方是横扫了新大陆的敌人,学习他们有着不小的阻力,很难过心理上这一关,东方人却是帮助他们重建了塔万廷的朋友,于是顺理成章,塔万廷踏上了效法东方以求富国强民的道路。 在西道门的引导下,塔万廷开启了中原化的进程,尤其是在军队方面,更是彻底中原化,许多将领已经宣布奉道。不过阻力还是有的,皇室、宗教等方面仍旧保持了传统。 如果仅从中原化的程度来看,军队中原化程度最深,皇室和官僚系统一半中原化一半传统,宗教祭司方面最为保守,拒绝中原化。这也是基于现实。你跟军队扯传统,可打胜仗才是最根本的任务,被西洋人打得差点亡国灭种,不能守着传统等死,那就不得不变了。皇室要实现居中平衡,兼顾各方,所以他们一半一半,本质上他们还是享受各种中原物事,谁又不喜欢享受呢?祭司们则是不得不保守,如果他们也拥抱中原化,那么他们的存在意义便没有了,道士们会全面取代他们,所以他们必须抵制中原化,也刚好与全面中原化的军队形成了某种平衡。 这就是塔万廷的局面。 齐玄素现在接触的主要是军队,给他的感觉就是,和南洋十分相似,相貌虽有些许不同,但其他各个方面都十分相似。 奥黛丽也出席了这次宴会,齐玄素本来没打算让她在人前现身,在叛徒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力求隐蔽。可后来他转念一想,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到的人不在少数,此时再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要让人多想,不如直接大大方方地摆在台前。…. 再有就是,齐玄素也有意打造一个标杆,北大陆的著名演员奥黛丽艾尔叛逃到了南大陆,这代表了什么呢?又意味着什么呢?很能引人深思。 当然,在某些人看来,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无非是美女爱英雄,齐首席年轻才俊,位高权重,引来几只蝴蝶也是寻常。虽说齐首席在东方有家室,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就算家中悍妻不让进门,留在这边便是,玉京一个家,南大陆一个家,互不打扰,不外乎是金屋藏娇那一套罢了。 这也是许多道士的常态,每到一个地方,夫人不能随行,便找一个暂时的伴侣,在这段时间里,便是这位暂时的伴侣相伴左右,白天黑夜行使夫人的各种职责,包括出席各种私人宴会,等到道士离开的时候,再把这位临时夫人安排妥当,算是好合好散。 齐首席这次过来,秘书都没带一个,显然是需要一位临时夫人的。这位奥黛丽艾尔小姐就很合适。 齐玄素当然不会这么庸俗,他本身就不好女色,就算没有遇到张月鹿,也不见得要与其他女人发生点什么,他缺乏的一直都是家人亲情,而不是男女之情,更不必说已经有了张月鹿。 因为没有,所以珍视。因为珍视,所以吝啬。其实齐玄素算是个寡情之人,没有那么多感情交给别人。 而且齐玄素正在风口浪尖上,不是那些没了更进一步可能的老朽可比,洁身自好还要被人做文章,怎么会露出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拿着。 只是别人非要这么想,他也拦不住。 待到宴会结束之后,齐玄素又去探视了正在养伤的皇甫极。 这位皇甫仁兄,是真敢做,炸了福音部的总部不说,还要跟蒸汽福音的第二号人物掰一掰手腕,也算是虽败犹荣。 更重要的是,皇甫极给齐玄素分担了很大的压力。仅就这一点而言,齐玄素还是要感谢皇甫极的。 此时皇甫极正被化生堂的人照看着。 西道门效仿道门改制,自然也有九堂,若是放在一起谈论的时候,西道门那边通常会加一个“西”字的前缀,以作区分。比如紫微堂,西道门就是西紫微堂。不过唯一的例外,西道门没有北辰堂,而是叫绝圣堂,表面上来看,好似是出自“绝圣弃智”,实际上没那么复杂,就是字面意思,圣指代圣廷。北辰堂是布局整个世界,绝圣堂则主要针对圣廷,侧重点完全不同。 换而言之,北辰堂在新大陆、中原、南洋等等地方都很有存在感,而绝圣堂只是局限于新大陆。 皇甫极率领的精锐多是出自绝圣堂,还有部分出自西天罡堂,而皇甫极本人就是绝圣堂的掌堂真人。按照对等原则,皇甫极还要高于齐玄素这个首席,不过谁都知道,不可能对等的,体量相差太大。 这也是西道门很有意思的一点,西道门总共有九位被道门认可的真人,刚好每个人在名义上各掌一堂,三大家族就是上三堂的掌权人。不过也仅仅上名义而已,皇甫昭只是祠祭堂的掌堂真人,可事实上他在西道门的地位要高于皇甫极,是西道门的第三号人物。 相较于道门,西道门的很多架构组织都流于形式。 两人见面之后,免不得要互相吹捧一番,你夸我神勇难挡,我赞你沉着冷静,惺惺相惜,大家都乐呵一下。 ―― ps:写得很艰难,今天一更。 . ...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人父母 因为皇甫极还是个伤员,齐玄素也没有久留,而且他刚到第一天,不好立刻就谈公事,便回了西道门安排的地方。 刚到住处,张月鹿便与他联系上了,真人一级的经箓,是能远距离联络的。 齐玄素本以为是张月鹿与他心有灵犀,知道他刚刚脱离险境,要慰问一番。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相隔万里,张月鹿怎么会知道他在这边怎么样,消息传回北辰堂总堂需要一段时间,远在南洋的张月鹿再得到消息又需要一段时间,她主要跟齐玄素谈了关于小殷的问题。 前不久,得以喘一口气的张月鹿从浩如烟海的公文中抬起头来,发现小殷这鬼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这么多天不着家,也不知道浪荡到哪个地方去了。于是张月鹿找到正在跟裴小楼、季教真喝酒的林元妙,责令他把人给找回来。 这段时间以来,林元妙与裴小楼、季教真可谓是臭味相投,三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号称「三友」,林元妙和季教真都是单身汉,裴小楼的老婆不在身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要完成了张月鹿交代的任务,便相约一起喝酒、钓鲸。 小殷也曾表示想要加入进来,不过三个大男人以小殷太小为由拒绝了小殷的提议,而且钓鲸这玩意上瘾,有时候三人能一钓一天,沉浸其中之后,林元妙也顾不得小殷了,这才间接导致小殷偷跑出去。 林元妙自然责无旁贷,亲自出马,没用三天,便把正在跟「天廷」玩捉迷藏的小殷给找了回来。 张月鹿亲自「审讯」小殷,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小殷狡辩,说梦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南洋埋了宝藏,她是出去寻宝的。 张月鹿便问小殷寻宝的结果。 小殷无言以对,只能说快找到了。 张月鹿当然不信,决定把小殷送到万象道宫去,让她好好读书,争取做一个有用的人。 于是乎,小殷被林元妙送到了万象道宫。张月鹿还特意交代了,不能搞特殊化,就让她做个普通孩子,过一下集体生活,对她有好处。所以大部分人,包括教习在内,都不知道这个半路转学进来的小丫头是齐首席和张首席的宝贝。 可小殷这种「好孩子」,就像黑夜里的灯塔,哪里遮掩得住? 张月鹿平时可不会亏待了小殷,林元妙无牵无挂,在爱上钓鲸之前,例银也都给小殷花了,所以小殷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还有脚上的小鞋子,都是专人定做,用料都是一等一的,还有各种佩饰,也价格不菲,一眼就能看出是富贵出身。 这么一个小千金,自然被绝大多数出身普通的孩子给排挤了。见她手短脚短长得矮,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地精」。这是个西洋名词,是一种活跃于西方传说故事中的生物,身材矮小,相貌丑陋。…. 孩子们的恶意,就像天真的残忍一样,毫不掩饰又理所当然。 若是寻常孩子,估计要失落、难过好久,幼小的心灵说不定会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可小殷是寻常孩子吗?「殷老大」的名号又岂是白叫的。 既然山不向我走来,那我便向山走去。你们排挤我,疏远我,我就偏去找你们,看你们能躲到哪里去。 最后的结果就是小殷一个人把排挤她的一大群人给逼到了墙角。 期间也爆发了几次冲突,不过都被小殷给镇压了,不少人见风使舵,已经成了小殷的狗腿子。 那些不愿意摧眉折腰事小殷的孩子,不得不用出了最后的手段,找教习告状。 教习找小殷谈话,问小殷知道错了没有。 虽然小殷有点被娇惯坏了,但她还是讲道理的,她认为自己没错,这些人排挤我,还不许我反击了?打不过是他们没本事,没本事还 欺负人,吃亏那不是活该? 教习本来是想要各打五十大板,小殷回答个知道错了,然后顺势让小殷道个歉,这件事就算完了。 对错不重要,稳定最重要。教习也是深谙此中精髓。 哪成想小殷这个小丫头竟敢不认错,事情到了这里性质就变了。不再是对错的问题,是小殷胆敢对抗教习权威的问题。说得大一点,那是对抗万象道宫的权威。再大一点,万象道宫的背后就是道门,这是对抗道门的权威。 这还得了,这么小年纪就敢对抗道门,长大之后不得是反道门分子? 于是这位女教习说了一句名言:「既然你没错,那我教不了你了。」 小殷跟在齐玄素和张月鹿身边,别的没学会多少,官话学了不少,当即说道:「能教就教,不能教就滚蛋。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你不教有的是人教。」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教习自然是忍受不了,当场就要给小殷一点体罚。 可小殷是什么境界修为?万象道宫九成的教习都不是小殷的对手,结果是她被小殷来了一点体罚,小殷在她屁股上狠狠扇了三巴掌。 最后教习跑到上司那里又哭又闹,非要开除小殷不可。 这时候小殷的身份也瞒不住了,原来是齐首席和张首席的心肝宝贝。道宫内部舆论大哗,纨绔子弟,难怪敢这么横行霸道,连教习也不放在眼里。 由此可见,两位首席纵容义女,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对错不重要,立场很重要。 大家都深谙此中精髓,也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最后甚至惊动了石大真人。 张月鹿为了小殷的事情,不得不抽出一天的时间亲自跑了一趟万象道宫。在南洋面对那么多老道士都没服过软的张月鹿,因为小殷,在万象道宫向这位教习表达了歉意。 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张月鹿自己身上,那肯定是没完的,她非要分出个对错黑白不可,她也不是第一天被骂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它去吧。不过牵涉到小殷,张月鹿不希望小殷被牵扯到道门的内斗之中,还是退让了一步。…. 石大真人当然知道这小丫头的底细,本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他出面,底下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把事情压下去,找那个女教习谈话,不要再闹,然后让小殷道个歉,维护下师道尊严,两边各退一步。哪里就会惊动堂堂大真人了,这不是胡闹吗? 不过这件事很明显有人在推波助澜,把事情闹大,煽风点火,刻意挑动对立情绪,意在针对张月鹿,已经错过了压下去的最好时机。 最后这位大真人也精髓了一回,和稀泥,让小殷退学了事。 为了大局,只好苦一苦小殷。反正小殷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了,也不指望着万象道宫参加道门大考获取道士身份,退学就退学吧。 张月鹿也没强求什么,只是把小殷领了回去。 小殷一路上都闷闷不乐,显然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别人欺负她,难道她就不能反击吗?最后小殷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想老齐了。」 张月鹿不是蒸汽人,还是有感情的,这句话让张月鹿有点心态失衡,外人说再多,她都无所谓,自家人的无心之言,却是难说,毕竟张月鹿也是第一次扮演母亲的角色,这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所以张月鹿除了把这件事告诉齐玄素之外,还多少有点找齐玄素诉苦的意思。 齐玄素听完之后,还能怎样,只能先安慰心态失衡的孩她娘,小孩子不懂事,不要往心里去。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是理不直气不壮的,因为在两人扮演的父母角色里,他是唱红脸的,张月鹿是唱白脸的,人家是严父慈母,他们是慈父严母 ,他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得了便宜还卖乖。 过日子就这样,齐玄素遇到齐浩然的事情,接受不了,张月鹿安慰他,现在张月鹿心里不舒服,他就来安慰张月鹿。两个人在物质上已经不缺什么,不存在搭伙过日子的说法,结成道侣除了联姻上的考量之外,不就是精神的互相依靠吗?再坚强的人,也偶有脆弱的时候,这不丢人。 同时齐玄素也表示,万象道宫这件事,咱们本就没错,我就是万象道宫出来的,那里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龙虎会这么离谱的事情,至今没给我一个明确说法,是我自己讨回了公道。等我回去之后,我亲自处理这件事,还有昆仑道府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背后捅刀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完了小殷的事情,两人又谈了些最近发生的事情。张月鹿主要是谈及她在南洋的种种举措,然后询问了齐玄素的近况。 齐玄素大致说了自己的经历,然后感慨道:「我要向清微真人请罪了,我没能料到孙仲奴叛变之事,虽然已经将他诛杀,但也进一步激化了局势,关键是西道门趁势把福音部的总部炸毁,于我当时处境有利,却于大局不利。圣廷为了挽回颜面也好,为了泄愤也罢,必然会发动一场战事。西道门和塔万廷已经陈兵边境,圣廷开战正合他们之意。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双方皆有意愿,大战一触即发,我辈又能奈何?」 (本章完) .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错综复杂 帕依提提,传说中的黄金之城。 正如昆仑,狭义上的昆仑自然就是昆仑山口以西的广大山脉,广义上的昆仑则还包括了昆仑洞天。 帕依提提同样如此,广义上的帕依提提包括了那座传说圣城、遗忘之城、黄金之城,狭义上的帕依提提就是如今的塔万廷新建都城。西道门和塔万廷为了区分两者,将取代了库斯科的新都城称为新帕依提提,那座黄金之城被称为旧帕依提提。 齐玄素曾经从王教鹤的手中拿到一份地图,还从男爵的手中得到了一把钥匙,都与旧帕依提提有关。 关键是如何进入旧帕依提提。 不过这件事可以暂且放一放,先不着急,关键是新帕依提提。 那个塔万廷的高层叛徒就在新帕依提提。 新帕依提提无法与帝京相提并论,也无法与玉京相提并论,甚至无法与圣约克相提并论,这里的情况是最复杂的。 玉京是一座道士之城,道门的绝对中枢核心,虽然是三道共同执掌,又有大掌教一脉,但总体上来说,玉京城中只有道门势力。 帝京是大玄朝廷的绝对核心,虽然这里有道门势力的存在,但帝京道府在众多道府中排名倒数,本质上还是以大玄朝廷势力为主,上次五行山一战,不仅仅是帝京道府的力量,而是姜大真人亲自过来坐镇。 圣约克较之帝京又弱了一筹,不过也就是两大势力,蒸汽福音和市议会,以蒸汽福音为主,市议会为辅,不过市议会的势力要强于帝京道府,有着更大的独立性。 新帕依提提足足有四方势力:皇室、军方、祭司、西道门。 也许有人要说了,玉京同样有四方势力,其实全然不同。不管怎么说,道门三道都有着很多共识,比如认可太上道祖是道门创立之祖,认可玄圣是道门中兴之祖,新帕依提提的几方势力却连这种共识都很难凝聚,因为塔万廷本质上是三个帝国的综合体。 这三个帝国的失败方式各不相同。 第一个帝国诺赫佩腾原本位于北大陆,是被消灭得最彻底的,军队已经全部覆没,皇室也已经消亡,甚至子民大多都被割了头皮,不过新大陆的神灵体系主要是起源于他们,以库库尔坎为首的古神们输掉了神战,被圣廷的使徒们击败,不过并未消亡,所以在古神们的保护下,祭司阶层得以存活下来,南迁至南大陆,得到西道门的帮助。 第二个帝国纳瓦特尔位于中部,也就是南北交界之地,其失败则是很有戏剧性。事实上,他们被西洋人完美执行了斩首战术。当时西洋人以觐见的名义见到了纳瓦特尔的皇帝,潜藏在队伍中的强大神灵突然出手,直接击杀了皇帝,并屠戮皇室,整个帝国陷入混乱之中,很快便被圣廷全面占领。这就导致纳瓦特尔并没有进行有效的抵抗,大部分军队反而保留了下来,后来被西道门陆续收编。…. 第三个帝国便是塔万廷,位于南大陆,圣廷还未完全占领南大陆,就开始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所以塔万廷没有像诺赫佩腾那样直接覆灭,只是被西洋人打残,仍旧保留了一个帝国的框架,甚至皇室还十分完整,其皇室自称是神的子孙,兼具了祭司阶层的职能,倒是有些类似于中原王朝的天子,即皇帝兼掌神权。不过塔万廷信仰的古神帕查卡已经陨落,无法再庇护他的子孙们。 西道门本着联合一切可用力量的原则,将三者糅合在一起。在西道门的推动下,塔万廷皇帝迎娶了纳瓦特尔的亡国公主,得到纳瓦特尔大部分军队的效忠,又改信诺赫佩腾的太阳神库库尔坎,接纳了诺赫佩腾的祭司力量。 一般而言,塔万廷信仰主神帕查卡是鱼人的形象,而诺赫佩腾信仰主神库库尔坎则是羽蛇神的形象,两者显然并非同一神系。只是因为帕查卡已经 陨落,塔万廷皇室这才轻易改信。 至于纳瓦特尔的主神,同样不是库库尔坎,而是威济洛波特利,不过纳瓦特尔的众神中也存在一位羽蛇神克查尔科阿特尔,是一个拥有人性的神灵。经过西道门的认真「考证」,认为羽蛇神克查尔科阿特尔就是库库尔坎,而威济洛波特利已经陨落,所以纳瓦特尔的人也大多改信了库库尔坎。 这其实是西道门与库库尔坎达成的交易,西道门为库库尔坎扩充信仰,以库库尔坎为首的古神们则要为西道门分担压力,负责迎战圣廷的使徒。不过西道门也并非毫无保留,皇室上层大多接受库库尔坎的庇护,可下层军队,西道门则大力推行中原化,奉道之人不在少数。 在西道门三巨头中,宫甫一派与纳瓦特尔的关系最为密切,在军队中影响力极大;澹台震霄一派与诺赫佩腾的祭司们关系密切,与其背后的古神势力交好;皇甫家族则与塔万廷皇室来往密切,皇甫昭就是太子的老师,塔万廷皇室一边改信了库库尔坎,又一边接受道门的理念,相信世间存在看不见的「道」,并学习儒门的经典文章。这就是塔万廷的复杂形势,远比道门的三大道统更为复杂,最起码三大道统在信仰上没有分歧,大家都认可太上道祖和玄圣,只是权力上存在分歧。或者说,祖宗是谁,没有任何疑问,法统传承,也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在谁做大掌教的问题上比较有分歧。 反观塔万廷这边,祖宗就不是一个祖宗,法统传承也全靠西道门强行缝合,根本就是一笔乱账。倒不如全部推倒重来,干脆全都改信道门,反而干净。 这也是李家三代人的主张,由西道门取代库库尔坎等古神,西道门再回归道门,将塔万廷纳入到道门体系之下,就如苇原国、大虞国一样。甚至考虑到塔万廷的体量和地理位置,可以不进入大玄朝廷的朝贡体系。…. 只是如此一来,道门就会失去道德大义的名分,未行圣廷之事,却有圣廷之实,只是吃相比圣廷更好看。所以道门内部也有很多人反对,认为只应合作,要和谐发展,而不应行征服之举,为日后埋下祸患。 这一派的理由也很现实,关键就是塔万廷太远,隔着万里重洋,治理难度直线上升,就算归顺了道门,道门鼎盛时不会如何,可一旦道门衰落,他们是不能共患难的,山高皇帝远,必然会脱离道门体系,自立门户,反而会成为婆罗洲和凤麟洲的榜样,起一个坏头,这就是祸患。 关于这一点,两派人多次交锋。 李家为首的派系认为,中原的广大疆域也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祖先们一点点拓展而来,我们不过是重复祖先们的事业罢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果我们能拿下南大陆,那么再过二百年,道门也能如日中天。二百年的时间,足够建立归属感和认同感了,我们不是只会杀人的圣廷蛮夷,教化之,引导之,内圣而外王。 反对的派系认为,疆域大小与治理能力、交通水平息息相关,存在上限。 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又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这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如果只是一味做大饼,而忽视了内部的问题,更大的大饼只会加速腐化和堕落,当年的金帐汗国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分崩离析?这就是前车之鉴。二百年的道门,在清明奋进之初,尚且无法完全、彻底同化从大齐时代就开始向中原学习的凤麟洲,又如何敢说二百年后的道门如何? 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又因为大敌在侧,圣廷内讧的前车之鉴不远,不好自家先行 内斗,所以这个问题就被搁置。道门内部的共识是,等到赶走了圣廷,或者西道门真正回归了道门,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不迟。 当然,如果塔万廷主动要求进入道门体系,不损道德大义,不为日后留下隐患。道门也不会拒绝,可以封库库尔坎一个真君,享受香火,也是道门神灵,大家都好。 不过道门内部对于塔万廷的态度,也进一步加剧了塔万廷内部的复杂形势。 因为道门的态度,塔万廷和西道门内部又衍生出两派观点。 一派主张全面拥抱道门,成为道门体系下的一分子,西道门方面表现为愿意回归道门。另一派主张保持自主独立性,与道门只是朋友关系,西道门方面表现为不愿意彻底回归道门,保持现状。 这两派人的成分不好以简单的所属帝国或者家族来区分。就拿宫家和澹台家来说,双方在权力划分上泾渭分明,可在一些意见想法上,可能就没有家族的界限了,一部分宫家成员和一部分澹台家成员认为要回归道门,另一部分宫家成员和另一部分澹台家成员则认为要保持现状。 这才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关键道门那边还没有一个明确态度。 面对如此复杂的局势,齐玄素想要居中调和,岂是一个「难」字了得。 (本章完) .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奸细 不过再难也得做,于是齐玄素来到新大陆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切入点,还真让他找到了,那便是奥黛丽艾尔所掌握的叛徒情报。 一个高层叛徒,必然会泄露许多关键情报,甚至是各种关键兵事布置,道门就可以用这个理由来明确要求西道门暂缓局势,将战争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先前道门不好阻止,是因为圣廷主动发起了进攻,塔万廷进行反击,是合乎道义的。道门以前把调门起得太高,固然是占住了道德高地,可坏处就是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不好强行“刹车”,更是难以调转方向,不然就是自打脸面,人心动荡,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和后果。 只要齐玄素揪出了叛徒,就是给予道门一个比较正当的理由:打肯定是要打的,不过要做好万全准备,如今内部出现叛徒,泄露机密情报,怎么能算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贸然开战岂不是让战士白白送死? 内部人心的不满,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转移到叛徒身上。 就算这个叛徒其实没有泄露机密情报,可一旦出现这种事情,泄露没泄露,就由不得他了,那是道门说了算。 道门持续援助南大陆这么多年,真当道门没有半点影响力吗?道门可不是冤大头,每次物资援助,也意味着道门对南大陆的控制加深一分,这么多年下来,道门在高层决策时可以不在乎西道门和塔万廷的意见,可西道门和塔万廷决策时却不能不在意道门的意见。 正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战争,是国家的大事,是关系到多少人生死和国家存亡的重大问题,不能不慎重对待。明知道内部存在问题,叛徒造成机密泄露,还要开战,这就是慎重态度吗?当然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西道门还是硬要开战,也不是不行,如此无非两个结果,打胜了或者打败了。 若是胜了,那自然什么都好说,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有圣廷不好。 如果败了呢?还是在道门提出明确反对意见的情况下败了,事后是要有人站出来负责的,这可不是自罚三杯能够了事的,最起码要失去所有权力,你敢赌上所有身家去搏一把吗? 想来是不敢的。 可如果道门没有合适的理由明确提出反对,也就是没有叛徒这回事,那就另外一个说法了,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 正因如此,齐玄素也在纠结犹豫,他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知宫甫,因为他还不明确宫甫的真实态度,现在看来,宫甫和皇甫极都是主战派,如果这两个人完全洞悉了齐玄素的意图,提前一步把叛徒给灭口,甚至把奥黛丽给灭口了,那又该怎么办呢?虽然这种概率不大,但也是的确存在的。 只是留给齐玄素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一直犹豫下去,要赶在双方正式扩大局势之前,把这件事给挑明,不然等到开战之后,再拿出来说事就没有太大意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开弓更是没有回头箭,有的是说法。….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便找到了奥黛丽,开门见山道:“艾尔小姐,我已经把你带到了南大陆,展现了我的诚意,你应该可以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吧。” “太感谢你了,齐先生。我当然会履行我的承诺。”奥黛丽如此说道,昨晚的宴席上,她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齐玄素就是莲座,也知道齐玄素姓齐,毕竟别人都是一口一个齐首席、齐真人。奥黛丽想要“叛逃”南大陆,是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所以很早之前她就以为了更好演出的名义学习了原住民的语言和中原官话,不仅听得懂,而且还能正常交流。 齐玄素已经设下了禁制,此时帐篷中只有两人,然后问道:“那个叛徒是谁?” 奥黛丽回答道:“在塔万廷的高层中有两名将领,刚好是兄弟两人,分别叫作胡恩阿汗和胡恩查文,叛徒就在这兄弟二人之中。” 齐玄素在来新大陆之前,也做过一些功课,不敢说熟悉,也不敢说认识,最起码关于一些简单的背景资料还是知道的,比如这对胡恩兄弟,齐玄素便看过他们的资料,这两人拥有伪仙的实力,是西方体系下的神人,也是塔万廷军方的绝对高层,能够接触到各种机密。 因为北大陆以大平原为主,他们两人主要是擅长雨林作战,所以这次由宫甫亲自领军。 现在,军方最高层出现了叛徒,这个理由可太充分了。 甚至不仅充分,而且切切实实威胁到了塔万廷的安全。齐玄素又问道:“到底是谁?” 奥黛丽道:“在那份文件中,只是以‘猿神’为代称,并没有称呼姓名,不过我可以确定,此‘猿神’就是胡恩兄弟之一,因为在那份文件中明确提到了关于道门援助的问题,我跟在索菲亚身边多年,多少也知道一些政治,涉及到道门,一般都是由西道门出面与道门对接,然后再由西道门与塔万廷对接,能够接触到道门内幕之人,必然是塔万廷的高层或者西道门之人。又是涉及到军事兵器,则可以确定为军方高层,情报中涉及到了库斯科,此地便是由他们兄弟两人负责的。那位枢机司铎也曾在酒后夸口说过,‘猿神’是福音部的最大底牌,有他在,不必害怕塔万廷的军队。” 齐玄素心中一动:“你刚刚提到了军事兵器,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 “是关于道门最近一年来的援助列表,包括了兵器种类、数目规模、交接地点、运输路线、存放位置等等。”奥黛丽的记忆力很好,“这应该是众多情报的其中之一。” 齐玄素略微思量,觉得可信度很高,因为奸细泄密,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在这方面也主要是利诱。打个比方,如果用钱来衡量,那么一般就是保底多少钱,另发奖金,每提供一份情报,根据情报价值,支付多少钱,提供情报越多,赚得越多,多劳多得。所以很少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长期“生意”。…. 到了猿神这个级别的奸细,当然不会是求财,大概是其他别的东西,比如说神力,不过其中的道理不变。而且哪怕是高层泄密,本质上也还是拼图,因为两国交战,除非是关键决战,否则单份情报不可能起到翻天覆地的作用,还是要靠大量情报为支撑,进行汇总和分析,拼凑出战略意图和方向,然后做出相应针对。 齐玄素道:“还能更具体吗?” 奥黛丽略微沉思后回答道:“因为时间紧迫,我也只是记住了大概内容,其中有一条,我印象很深,道门援助了一批‘凤眼甲三’,‘猿神’提供了放置这批‘凤眼甲三’的库斯科兵械库具体位置和布防图。” 齐玄素当即联络了陆玉珏:“陆辅理,你查一下有关库斯科兵械库的事情……主要是关于我们先前援助的那批‘凤眼甲三’……对,你尽快,我等你答复。” 不多时,陆玉珏的答复回来了:“首席,库斯科兵械库在三个月前遭到袭击,的确损失了部分‘凤眼甲三’,并造成巨大爆炸,伤亡二百余人,造成的财产损失在三百万太平钱以上,关于这次袭击的后续,绝圣堂尚在调查之中。” “好,我知道了。”齐玄素结束了通话。 奥黛丽明显松了一口气:“齐先生,可以确信我的情报有效了吧?” 齐玄素微微一笑:“艾尔小姐,你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我会尽快安排相关事宜,帮你移除‘蒸汽动力核心’,必要的话,也可以帮你更换皮肤,解决那些地狱使徒的符文问题。” 奥黛丽站起身,提起裙摆向齐玄素行了一礼,表示自己的感谢之意。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从库斯科兵械库的情况来看,的确可以肯定塔万廷高层存在奸细,而且正如奥黛丽所判断的那般,是军方高层,因为祭司和皇室不会知道如此具体的事情,就算他们知道兵械库的存在,也不可能有布防图这种东西。 可他不能仅仅凭借着推测和奥黛丽的一番说辞去把两个高层将领如何,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军队的变动,甚至让自己陷入到十分被动的局面之中。 需要证据,而且同样不能完全排除圣廷方面使用反间计的可能。 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又去哪找证据呢?就算从库斯科兵械库的事情查起,少说也要几个月之久,还未必能有确切结果。等到那时候,双方早就开战了。 其实发现这种高层间谍的身份,通常都是像齐玄素这样从对方高层那里得到情报,很少是直接查出来的,关键问题是奥黛丽的身份,她不是福音部的人,甚至不是蒸汽福音的教士,如果她是福音部的重要成员,那么她的话就能当作证据。 最终,齐玄素还是决定请示一下清微真人,询问他的意见,如果清微真人认为可以动,值得冒风险,那么他也不介意赌上一把。 说句诛心之论,塔万廷高层将领固然地位很高,可终究不是道门之人,就算指认错了,也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其风险还是远远小于在缺少实质证据的情况下贸然指认一个道门高层。 . ... 第一百四十章 事急从权 齐玄素没有当着奥黛丽的面去联系清微真人,而是先让奥黛丽离开之后,才通过「云中信」联络上了清微真人。 很快便接通了,没有影像,只有声音,齐玄素首先开口道:「沈秘书,我是齐玄素。」 另一边正是清微真人的秘书沈玉卿:「齐首席好,真人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你稍后,我立刻去告诉真人。」 齐玄素十分客气:「有劳沈秘书了。」 不一会儿,清微真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天渊吗?」 「真人,我是齐玄素。」齐玄素的声音变得十分郑重。 清微真人的声音十分温和,很难让人将他与那个总掌道门隐秘力量的可怖形象给联系起来:「我猜,你这次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真人妙算。」齐玄素恭维了一句,「的确是好消息,不过又不全是好消息。想必真人已经知道了西道门和塔万廷陈兵边境以及绝圣堂炸毁福音部总部的消息。」 「我已经看过报告了。」清微真人的声音仍旧平静,「这也怨不得你,谁都没有料到,竟然出现了叛徒,你及时清除叛徒,避免造成更大损失,并且起到很好的警示作用,这个做法是对的,至于追责、善后、整改等问题,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齐玄素道:「是这样的,不过我预判,圣廷为了找补,或者为了泄愤,必然会在近期内发起一波攻势,宫大真人的态度很坚决,不惜一战。」 清微真人不置可否:「你是什么意见??」 齐玄素道:「可以开战,不过要控制规模,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找到这个理由了吗?」清微真人问道。 齐玄素道:「找到了,理由是塔万廷高层出现女干细,机密泄露,不适宜全面开战。不过现在还无法确定具体身份,没有实质证据,只能肯定有女干细的存在。」 「这个理由的确是很充分,不过不能捕风捉影。」清微真人道,「具体情况呢??」 齐玄素道:「真人应该还记得,我前不久向总堂汇报过,我这次从圣约克带出来一个人,她算是圣约克上流社会的一员,偶然得到了有关这个叛徒的情报,以此为交易,请我带她逃离北大陆,具体有关情况,我不再赘述。她刚刚向我告知了有关叛徒的情况,我让陆辅理验证了一下,与她所说可以对得上号,初步可以锁定为两个高层将领之一,这是兄弟两人,现在还无法具体确定是哪个人,而且缺乏实质证据。」 清微真人那边有了短暂的沉默。 齐玄素也只好跟着沉默,同时整理思路,准备应对清微真人接下来的问话。 「这里面是否存在反间计的可能?」清微真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果是圣廷故意放出这个消息,误导我们呢??或者,这个女人就是圣廷的棋子。」 齐玄素仍旧平静,回答道:「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不过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说说你的想法。」清微真人道。 齐玄素不疾不徐道:「如果这是圣廷的反间计,那么意味着圣廷完全掌握了我的行踪动向,而我前往圣约克是绝密的,理论上来说,只有我和真人知晓此事,而且从后续的发展来看,圣廷并不知道我的行踪,最起码事先不知道。」 「另外,这个女人涉及到了地狱使徒和贤者之石,其性质与陈书华炼制‘长生石十分相似,各种珍贵物事都是我亲眼所见,这些做不得假,如果用她来施行反间计,代价未免太大了。」 「而且我带走她后,北大陆方面的各种反应,也非常真实,几乎是不惜代价进行拦截,这个假恐怕做不出来。除非圣廷能够未卜先知,知道她肯定能逃到南大陆,认为她肯定能将这份 情报透露给我们,提前故意将一份假情报泄露给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清微真人认可了齐玄素的说法:「现在的问题是缺乏实质证据,时间上也不允许我们再慢慢查证了。」 齐玄素道:「是这样的,如果慢慢查证,那么就来不及阻止西道门扩大局势。」 清微真人没有说话。 齐玄素不想自己担责,直接问道:「我想请示真人,能否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这并非经箓的私人通话,理论上来说,齐玄素是联系了北辰堂总堂,所以最初接听的是沈玉卿这位秘书,所以也是会留下痕迹的。「云中信」这一套由天机堂负责,那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不是清微真人轻易能抹去的。 如果清微真人答应下来,那么以后出了事情,他和齐玄素一起担责,谁也别推脱。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 如果清微真人不答应,那么以后也不能说齐玄素错失良机。 这也就是齐玄素敢这么问,换成其他人,如陆玉书之流,根本没这个胆量。归根究底,齐玄素不是清微真人的人,他是东华真人的人,真要闹得不好看,还有东华真人出来保齐玄素。其他太平道的人,他们的靠山本就是清微真人,自然不能用这套程序规矩去对付清微真人。 所谓规矩程序,得有人制衡维持才算规矩,没有人维持,就是一张纸而已。 清微真人倒是没有跟齐玄素推诿扯皮:「以大局为重,可以事急从权。只是具体如何操作,你有什么想法吗?」 齐玄素故意沉默了片刻,不是他还没有想好,而是以此来传达一种态度。所以这不是那种思索托词的沉默,而是停留这片刻的时间以表示自己面临的局势之复杂:「我们是不是可以打草惊蛇?」 在正常的语境下,打草惊蛇是含有贬义的,不过齐玄素这里所用,显然不是打草惊蛇的本意,而是有些类似于引蛇出洞。 清微真人很感兴趣:「说下去。」 齐玄素道:「我们假装不慎走漏了风声,造成一种假象,其实我们已经掌握了实质证据,并且锁定目标,准备实施抓捕,给那个女干细形成压力,迫使他外逃。一旦他决定外逃,那么无异于不打自招,有没有证据都无关紧要了。」 清微真人问道:「如果他没有选择外逃呢?」 齐玄素说道:「如果他不外逃,那只好走最后一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对有嫌疑的两人实行隔离审查。如此一来,必然会造成相当的不满情绪,说我们是诬陷好人,甚至是引发军队方面的混乱,不过道门就能以此理由阻止西道门扩大局势。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清微真人又是沉默了片刻,最后抛出三个字:「执行吧。」 通话结束了。 齐玄素独自坐了片刻,开始思考有关打草惊蛇的问题。 仅仅靠北辰堂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绝圣堂的配合,关键在于皇甫极。 在这个问题上,主要看皇甫极到底是以大局为重,还是以个人目的为重。或者说,皇甫极的大局与齐玄素的大局是同一个大局吗?? 皇甫极是个无可置疑的激进派,往往会冒险行事,不过皇甫极不算魔怔,激进派不等同于蛮干,考虑到这个高层间谍的确已经威胁到了塔万廷的安全,为了以后,从长远考虑,皇甫极应该不会无动于衷。而且皇甫家和宫家的立场并不完全一致。 想到此处,齐玄素还是决定试探一下皇甫极的态度,又是他又联系了陆玉珏。 「齐首席。」 「是我。」 「首席有什么指示?」 「刚才我让你查的有关库斯科兵械库遇袭的事情,你立刻整理 一份卷宗,越详细越好,最晚不超过申时,送到我这里来。」 「好的,首席。」 待到傍晚时分,齐玄素拿着卷宗,带着奥黛丽再一次探望皇甫极。 皇甫极不是笨人,看到这个架势,就大概明白齐玄素肯定有事,屏退了左右,故意说道:「我早就听闻齐首席与张首席是神仙眷侣,让人羡慕。现在齐首席带着另一位佳人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这位艾尔小姐刚刚向我提供了一份重要情报,一个代号‘猿神的高层间谍向福音部出卖了多份机密情报,其中就包括库斯科的兵械库之事。」 说罢,齐玄素将那份卷宗递给了皇甫极——这份卷宗是齐玄素亲自写的,在陆玉珏提供卷宗的基础上,齐玄素增加了奥黛丽提供的一应情报。 皇甫极闻言脸色一肃,接过卷宗,迅速看了一遍,然后便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皇甫极缓缓说道:「难怪齐首席要大力气把这位小姐带出圣约克。库斯科原本是塔万廷的首都,只是后来因为距离南北边境太近,考虑到安全问题,所以才又修建了新帕依提提,如今的库斯科更多承担了兵事重镇的职能,圣廷的人能够准确突袭本就十分隐蔽的兵械库,而且造成巨大破坏,我当时就起了疑,觉得内部可能存在内鬼,也查过几次,却唯独没有怀疑过胡恩兄弟二人。」 齐玄素问道:「皇甫道兄的意见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胡恩兄弟 皇甫极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是说了自己的思路:「这几年来的泄密事件着实不少,我们都是当作个案来处理,也就是认为不同线上不同的人进行了泄密,我们还反思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叛徒。」 「今天看来,还有另外一个思路,这些不同的线并非永不交错,最终要归结到同一个点上,也就是所谓的高层。有关高层出现叛徒,这是我们没有考虑过的。艾尔小姐提供的情报,证明是高层直接泄密,那么就说得通了,不是叛徒太多,而是叛徒的位置太高。」 「圣廷的人,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太懒,竟然取了这么一个代号,‘猿神。齐道兄大概不知道,胡恩阿汗和胡恩查文在我们塔万廷本就有‘猴神之称,说的是他们擅长雨林山地作战,他们率领的军队就如猿猴一般,他们作为首领,便冠以神的称呼。就如中原的某仙、某圣。」 齐玄素问道:「皇甫道兄认为圣廷故意取了这个绰号,以此来误导我们怀疑胡恩兄弟?可前提是圣廷能未卜先知。」 皇甫极道:「我的确有这个怀疑,不过我也承认,胡恩兄弟的嫌疑很大。」 齐玄素顺势说道:「那我们就做个验证,如何?」 「齐道兄想要如何验证?」皇甫极来了兴趣。 齐玄素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们不妨故意放出风声,制造一种假象,看一看这两人的反应。」 皇甫极略微沉思后:「我大概知道齐道兄的用意了。我不免要问一句,如果他们无动于衷呢?」 齐玄素沉声道:「孙仲奴的教训够深刻了。我不想说什么‘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可必要的审查还是不能少的。」 「这是齐道兄的意思?还是清微真人的意思?」皇甫极盯着齐玄素,想要从齐玄素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齐玄素平静地与皇甫极对视:「是我的意思,也是玉京的意思。」 皇甫极沉默了片刻:「胡恩兄弟是塔万廷的人,北辰堂毕竟隔了一层,不方便出面,如果齐道兄相信我,那就交给绝圣堂来安排吧。」 齐玄素笑了:「我当然相信皇甫道兄,否则也不会来找皇甫道兄。」 …… 如果说北大陆最重要的两个城市分别是圣约克和圣弗朗西斯科,那么南大陆最重要的两个城市就是新帕依提提和库斯科,胡恩兄弟负责镇守库斯科,可见其重要地位。 最近库斯科城内的气氛很紧张。 不是因为大战一触即发,而是因为库斯科城内多了很多绝圣堂的老面孔,说是威名赫赫也好,说是凶名赫赫也罢,总之,不少人都栽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这些人来到库斯科,名义上是来调查几个月前的兵械库遇袭一案,据说是案情上有了巨大的突破。 还有一种在小范围内流传的隐蔽说法,皇甫真人这次突袭福音部总部,得到了不少机密情报,兵械库遇袭一案其实是高层泄密。…. 这些绝圣堂之人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高层,范围就很小了。 矛头隐隐指向胡恩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中的弟弟胡恩查文大为恼怒,让人严查这种谣言的由来,不过哥哥胡恩阿汗却无动于衷,十分沉默,这也符合两人的性格。胡恩阿汗总是老成持重,胡恩查文则是冲动易怒。 抛开事实不谈,无论真假,这种传言,都是杀不完的。 你没反应,他们当你默认了。 你有反应,他们当你心虚了。 正反两头堵。 有些人,总是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 胡恩查文意识到这一点 之后,直接找到皇甫极,要求他给出一个明确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绝圣堂要学中原的青鸾卫? 皇甫极当然要安抚胡恩查文,都是些谣言,没有这样的事情。 胡恩阿汗依旧沉默,还是如往常一样,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浮言。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把这些谣言当作一个笑话看待的,因为没人觉得胡恩兄弟会背叛塔万廷,一门两神人,皇甫家也不过如此了,无论怎么看,胡恩家族都会成为塔万廷内部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如今的胡恩家族算是新兴的家族,其实就是胡恩兄弟两人而已。同样是一门两伪仙,就算皇甫昭和皇甫极不幸身死,皇甫家族也谈不上一朝覆灭,底蕴还在,人脉还在,情分还在,也许再过几代人,又能东山再起。可胡恩家族不行,如果胡恩兄弟二人不在了,那么胡恩家族也不复存在。 而像李家、张家那样的庞然大物,则是超一等的家族,是他们成就了家主,而非家主成就了他们。这么多年以来,也许只有玄圣是半个例外。就算没有玄圣,李家仍然是一方霸主,不过玄圣的确拔高并改变了李家,所以说是半个。 胡恩家族太需要时间了,百年之后,胡恩家族必然能成为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胡恩兄弟,是塔万廷建立以来最让人意外的天之骄子。 怎么看,他们都是前途光明。这样的人,怎么会背叛塔万廷?说不通啊。 不过齐玄素并不纠结这一点,说不通的事情多了,看似说不通,其实是还没有接触到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世上从不缺蠢人、妄人、执人、狂人、野心家,他们往往会做出让人想不通的事情。 就拿七娘救他这件事来说,他一开始也想不通,无缘无故,七娘为什么要救他?还送他「长生石之心」?后来他知道了,其实不是无缘无故,是有缘有故,这其实是七娘的再来一次。 还有齐浩然的事情,齐玄素现在也想不通,不过齐玄素很明确一点,他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他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有些人之所以高深莫测,无非是位置够高,掌握的信息够多罢了,不必神化他们。真正厉害的是,从有限的信息中,推测出常人难以知晓的真相。…. 齐玄素不敢妄言自己有这样的本事,不过从兄弟二人的反应中,齐玄素还是察觉出几分端倪,愈发怀疑胡恩阿汗。 胡恩阿汗的沉默有些反常,胡恩查文倒是更符合受到污蔑的反应。 虽然胡恩阿汗有着城府深沉的评价,但遇到这样的事情,再去深沉,就有点不合时宜了。就算他是清白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他就没考虑过权力斗争的可能吗?如果真是污蔑呢?就是有人想要用这种事情把他打死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能身正不怕影子斜吗? 就拿齐玄素来说,就有人想用一些没有根据的流言来坏他的名声,阻碍他更进一步,最起码是想让他走得更慢一点。 齐玄素这边当然有反应,张月鹿第一时间就帮他处理了,而不是张月鹿保持沉默,也如往常一样。 除非胡恩阿汗从一开始就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当事人才能掌握足够多的信息。 齐玄素决定去见一见胡恩阿汗,不过并非本尊,而是化身。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也不怕。 至于齐玄素的本尊,杀死孙仲奴之后,同样到了南大陆,不过始终没有露面,还是藏在暗处。反正他有千变万化境,改变相貌只是等闲,很难找到他。 齐玄素与胡恩阿汗的单独见面,就在库斯科的原皇宫。 如今这里变成了胡恩兄弟二人的「帅府」。 塔万廷的军队中原化程度 很深,身为高层将领的胡恩兄弟就更是如此,虽然还是新大陆原住民的面孔,但穿着打扮都是中原风格,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 关于中原官话,还有一个笑话。 说是一个高级祭司来视察军队,在会议上大谈回归传统,有一个将领听不下去,便用中原官话向旁边的同僚说了一句:「奇谈怪论,满嘴放屁。」 讲究传统的祭司听不懂中原官话,质问他在说什么,他回答:「我说大人高见。」 在军中传为笑谈。 由此可见整个塔万廷军队的中原化程度之深。 胡恩阿汗在他的签押房接待了齐玄素,这里的布置甚至比中原更中原。 毕竟中原受到西学的影响,还是多少有点西式风格,就像当年的李氏王朝,从不在乎是不是胡人的,好用就拿来用,这无疑是一种自信。 可在塔万廷,西方侵略者的一切东西都有原罪,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谁也不敢公然使用,必须要泾渭分明,否则就要被冠以塔女干之名,这无疑是一种政治正确。 「久闻齐真人大名,没想到齐真人会来见我。」胡恩阿汗亲自给齐玄素端来一杯茶。 齐玄素主动接过了茶杯,淡笑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样大的名声,竟然连远在南大陆的胡恩将军都听说过我。」 胡恩阿汗说道:「我听说,皇甫真人之所以能够炸掉福音部的总部,齐真人居功至伟,若不是齐真人吸引了约瑟夫的注意力,皇甫真人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齐玄素道:「胡恩将军谬赞。」 「对了,说到皇甫真人炸毁福音部总部,最近有传言说皇甫真人从中得到了很多机密,是真的吗?」胡恩阿汗状若无意道。 齐玄素道:「我还当胡恩将军不在意呢。当时只有皇甫真人一人进入福音部总部,是真是假,也只有皇甫真人一人知道,不过我个人倾向于是假的,毕竟时间紧促,皇甫真人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所谓的机密。」 胡恩阿汗盯着齐玄素:「如果是假的,那么齐真人和皇甫真人又何必齐至库斯科?」 (本章完) .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胡恩查文 胡恩阿汗冷笑一声:「看来齐真人和皇甫真人是怀疑我们兄弟二人了,皇甫真人去见查文,齐真人则来见我。」 齐玄素人双手十指交叉,置于小腹位置:「胡恩将军,请不要激动,这只是必要的组织程序,现在没有人给你定罪。」 胡恩阿汗霍然起身:「我要见澹台大真人和宫大真人。」 齐玄素道:「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走一遍程序。然后你想见谁都可以,便是去玉京面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喊冤诉苦,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然后齐玄素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胡恩将军,我没有带其他人过来,这仅仅是一次正常谈话而已,把事情说开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恩阿汗犹豫片刻,又重新坐了下来:「不知齐真人要谈什么?」 齐玄素说道:「我本不想弄得这样气氛紧张,既然胡恩将军把话挑明了,那就按照正常流程来吧,第一个问题,请胡恩将军把有关‘猿神的事情解释清楚。」 胡恩阿汗的脸色凝固了一下。 齐玄素望着胡恩阿汗:「怎么,说不清楚吗?」 「‘猿神是什么?」胡恩阿汗说道,「从未听说过。」 齐玄素点了点头,并不纠缠,继续说道:「好,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 这本就是一次试探。 另一边,皇甫极正在与胡恩查文谈话,不过并不是皇甫极主动找到胡恩查文,而是胡恩查文第二次主动找到了皇甫极,再次要求他给出一个说法。 其实胡恩查文第一次来见皇甫极的时候,皇甫极并未起疑,毕竟是人之常情,不过胡恩查文第二次找到皇甫极的时候,皇甫极就察觉到几分不对了。 皇甫极不是莽夫,他是绝圣堂的掌堂真人,但凡干这一行当的,就不可能是没脑子的莽夫,心思必须要细。 根据齐玄素的分析,圣廷是不太可能故意放出一个假情报来施展反间计的,之所以用「猿神」为代号,很可能就是图省事,毕竟圣廷干的离谱事也不少,比如在地形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贸然进攻然后大败,此事被清微真人拿来举例,论证圣廷的必然失败。还有牧首的行踪竟然被泄露,间接导致了福音部总部被炸。 这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为什么长线阴谋容易失败?越是精密的谋划,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就容易导致满盘皆输。 执行力是关键。 执行力不足,就容易出现各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失误。 正因如此,皇甫极同意了齐玄素的计划,对兄弟二人进行一次试探。毕竟这种事情不是儿戏,如果查到最后,发现只是误判,皇甫极是要给个说法的。皇甫极肯同意,就说明他已经信了七八成,认为胡恩兄弟二人中有一人已经叛变。 在皇甫极本就心存怀疑的情况下,胡恩查文的举动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这其中的道理也不复杂,有些人杀人之后,总是喜欢回到现场,甚至还有些人要第一个报官,假装是第一个发现人。原因不外乎两条,第一是利用反向思维降低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大概心理类似于我都主动报案了我怎么可能是凶手,第二是确认现场情况、勘察进度以及事态大小。 至于成就感,因人而异。 仅就这两条心理而言,胡恩查文倒是很符合。 这是一个修力不修心的时代,境界修为并不会让人太上忘情,本质上还是人,心理是可以揣摩的。哪怕是三师,也会争权夺利,并没有太上忘情,更何况是一个伪仙。 此时皇甫极自然是没有说法给胡恩查文的,只能说还在调查,于是胡恩查文又顺势询问 调查进度。这更加大了皇甫极对他的怀疑。 有些事情,只要不起疑,便不会如何,似乎没什么问题。比如齐玄素假冒的达奇刚到新大陆不久又离开新大陆。 可一旦起疑,便很容易咂摸出许多不一样的味道,然后将众多疑点联系起来。 皇甫极此时就是如此,他起初也是如齐玄素一般,更为怀疑胡恩阿汗,觉得胡恩阿汗的沉默有些反常,可此时转为怀疑胡恩查文,便让他想起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胡恩兄弟二人能有今日之成就,当然不是自学成才,也不是依托古神祝福,其实是有师承的。两人出身中原化程度极深的军队底层,西道门除了培养自己人之外,也喜欢从军队中挑选一些资质优异的孩子进行培养,他们的师父正是西道门的一位宿老前辈。 在道门中,有大掌教一脉,独立于三道之外。西道门的高手也不全是出自三大家族,这位西道门宿老就是如此,虽然孤身一人,但一身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辈分更高,大约相当于道门的五代弟子。换而言之,胡恩兄弟二人算是六代弟子,与澹台震霄、宫甫平辈。 不过西道门在收徒方面没有那么严格,还是老一套。百岁高龄的老人收个几岁的孩子为徒,让一帮老头喊这个孩子师弟,这种事情在道门是严令禁止的,不过在西道门是被允许的。 胡恩兄弟就属于这种情况,辈分挺高,可要是按照道门的规矩,他们只能算是七代弟子,与七娘等人差不多的年纪。 总之,胡恩兄弟与这位西道门仙人的年龄相差很大,所以这位仙人很久之前就飞升离世了,那时候胡恩兄弟还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在当时,与胡恩兄弟一起拜入这位仙人门下的还有一个女人,算是师妹。 两男一女,总是容易出现是非。不过这次例外,胡恩兄弟中的弟弟胡恩查文很喜欢这位师妹,哥哥胡恩阿汗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搞出兄弟两人为了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的戏码。…. 就在胡恩查文以为能够抱得美人归的时候,横插一脚的另有其人,正是当今的塔万廷皇帝。当时胡恩兄弟还未发迹,师父也已经飞升离世,只是两个未来光明却还未兑现的穷小子。可那时候的皇帝却已经贵为皇太子,已经高于胡恩兄弟的终点,皇室本就有意与西道门联姻,只是顾忌祭司方面的压力,师妹既是原住民,又是出身西道门,自然是天作之选,更不必说师妹乃是一等一的美人,也让当时的太子殿下一见倾心。 于是太子展开了对师妹的追求。 师妹的父母固然是势利之辈,师妹也谈不上如何坚定,最终嫁给了尊贵的皇太子,成为太子妃,然后又成了皇后,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成为新的太子。 据说师妹当时已经与胡恩查文私定终身,许下盟誓,此举实是反悔之举,胡恩查文大失所望,暗自垂泪,不过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只是随着哥哥继续在军中打拼。 当时的皇甫极还是个孩子,没有参与其中,可他的家族非同寻常,与皇室关系密切,他是从母亲等一众贵妇的闲谈中得知了此等秘密之事。皇甫极记得十分清楚,母亲等人对这位皇后颇为不屑,原话大概是:都说这世上的男人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没想到女人里也有此等人物,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原本皇甫极只是当成是三姑六婆之间的家长里短,不以为然,可此时因为心中生疑而忽然想了起来,不免心中一惊。 这一惊之间,皇甫极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异样。 胡恩查文一直在暗暗观察皇甫极的表情,自然尽收眼底,脸色也为之一变。 皇甫极同样察觉到了胡恩查文的神色变化。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若说皇甫极最初的怀疑只有三分,想起此等往事之后变成了五分,那么胡恩查文的反应便让他的怀疑增加到了八分。 皇甫极忽然问道:「查文,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之事吗?」 「你说什么?」胡恩查文没有半分停顿思索,厉声反问,语气颇为激动,隐隐带着几分怒意。 皇甫极笑了一声:「我还没有说什么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胡恩查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是啊,你说的是当年什么事?」 皇甫极道:「当然是皇后的事情,她不是你的师妹吗?你们这些年见过没有?」 一瞬间,胡恩查文的眼底掠过一抹狰狞:「皇甫真人,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 皇甫极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宽吗?关乎到西道门和塔万廷的安全,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背叛塔万廷。」 闻听此言,胡恩查文反而是彻底平静下来,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皇甫极,你和我大哥其实是一类人,你们这种人,大约从不在意感情,不在意男欢女爱,只在意手中的权势。也许在你们看来,一个女人算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算女人背叛了你们,你们也只会觉得耻辱,而不会有丝毫痛苦。所以,你们想不通吧?想不通就对了。」 皇甫极眯了眯眼:「你这是承认了?」 胡恩查文缓缓站起身:「亲人的惨死,爱人的背叛,都会让人痛苦,消解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复仇。他能从我手中夺走乌努拉图,只因为他是塔万廷的未来皇帝,若不是塔万廷,我何以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他们大婚之日,我也前往观礼,当时我便在心中立下重誓,定要覆灭塔万廷。」 (本章完) .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四十三章 胡恩阿汗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极为肃杀。 胡恩查文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大山,黑压压,阴沉沉,遮天蔽日。 这不意味着胡恩查文真正变成了一座山,而是伪仙的气势。 从道门传承上来说,他是一名武夫。 也是最适合作为将领的传承,因为军营之中血气冲天,若是方士之流,天然会被压制,而武夫则如鱼得水,反而能借助这股血气加持自身,发挥出更胜平常的实力。 皇甫极也是武夫,也是伪仙,若在平时,他还真不怕什么,甚至有信心战而胜之,毕竟他是被誉为有望继承澹台云衣钵的天才,“三世圣拳”可非浪得虚名。 无奈皇甫极先前被约瑟夫所伤,至今伤势未曾痊愈,难以发挥全部实力,对上同样身为伪仙的胡恩查文,实是凶多吉少。 不能说皇甫极没有防备,而是防备的方向错了。 起初的时候,皇甫极和齐玄素都怀疑胡恩阿汗,所以由齐玄素去跟胡恩阿汗谈话,毕竟齐玄素有五娘在手,也能发出伪仙实力,比较稳妥。皇甫极也没想着自己去找胡恩查文,是胡恩查文主动找上门来的。 由此看来,胡恩查文主动登门,不仅仅是来试探情况,也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打皇甫极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皇甫极并非束手待毙之人,他同样起身,淡笑道:“查文,你想跟我火并?” 胡恩查文扯了扯嘴角:“是你跟我过不去,如果你 不来库斯科,那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也怪不得我了。” 皇甫极说道:“你敢如此嚣张,无非是看我有伤在身,不复巅峰。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凭你的拳头,未必杀得了我。” 胡恩查文神色漠然:“那正要领教,看你的‘三世圣拳’还剩下几成功力。” 话音落下,两人几乎同时出拳。 两个拳头没有半点花哨地对碰在一起,激荡起一圈涟漪,屋内的一切,包括座椅摆设,全部化作齑粉。 好像一瞬之间,整个房子都被人搬空了。 不过房子本身又丝毫无损。 皇甫极的身子一晃,胡恩查文却是动也不动。 如此已经分出了高下。 不过分出高下是一回事,真正分出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武夫的体魄,想要被打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胡恩查文不再说话,只是打出第二拳,同样没有任何花哨,就是直来直去。 皇甫极的傲气让他没有狼狈躲闪,而是同样一拳迎上。 两个拳头再次相撞。 这一次,胡恩查文还是站着不动,皇甫极却退了一步,气血翻滚上涌,使得他的脸皮涨红。 胡恩查文没有任何停顿,紧接着就是第三拳。 皇甫极怒喝一声,泄掉那口上涌气血,也出一拳。 两人所在之地被逸散的拳劲直接夷为平地,从室内变为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过胡恩查文早有安排,此时他麾下驻军已经开动, 正在进攻绝圣堂的驻地。皇甫极的手下们根本无暇支援皇甫极。 这当然不是说军队本意是要跟着胡恩查文造反,胡恩查文完全可以用别的理由,比如绝圣堂无道,构陷忠良,以此激发手下军队的怒气,然后造成哗变之势。形成既定事实之后,就算军队中的部分人反应过来,也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了。 与此同时,正在与胡恩阿汗谈话的齐玄素终于察觉到了这边的变化,猛地站起身来。 齐玄素立刻意识了自己的误判,叛徒并非有些反常的胡恩阿汗,而是看起来正常的胡恩查文。 胡恩阿汗也缓缓起身,眉头紧锁,面露苦色。 不是震惊,也不是恼怒,而是痛苦。 虽然胡恩查文说自己的哥哥是个不在意感情之人,但现在看来,胡恩阿汗并非全然没有感情。 而这种痛苦的由来,就很值得玩味了。 齐玄素知道皇甫极的境况,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真要辞职谢罪了,便要立刻前往支援。 不过就在这一刻,齐玄素突然恍惚了一下。 下一刻,齐玄素发现自己变成了太上视角,俯视着他自己和胡恩阿汗。 这种情况,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这是来自“归藏灯”的神异。 当初在灵山洞天,齐玄素就不止一次经历过,不过在灵山洞天的时候,齐玄素看到的往往是过去。 这一次,齐玄素看到了未来。 他看到自己向外掠去, 就在这个时候,面带苦色的胡恩阿汗突然出手偷袭。 两人同是伪仙,齐玄素已经认定自己误判,所以大意几分,疏于防备,竟是被胡恩阿汗偷袭得手。 胡恩阿汗仍是面带苦色:“抱歉,齐真人,那是我的兄弟,我唯一的亲人,我可以不在意女人的背叛,毕竟只是外人,可我不能看着亲人去死,我不能任由你们带走他。” 画面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齐玄素回过神来,他停下了正要离开的动作,转而望向胡恩阿汗:“胡恩将军,你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胡恩阿汗仍旧紧锁眉头:“我不明白齐真人的意思。” 齐玄素直接说道:“胡恩查文可是你的兄弟,你唯一的亲人,你可以不在意女人的背叛,那毕竟是外人,你能看着亲人去死吗?” 齐玄素每说一句,胡恩阿汗的瞳孔就震动一次,当齐玄素把整句话说完,胡恩阿汗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态。 这一刻,胡恩阿汗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竟能够洞悉他的所思所想。澹台大真人也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盯着他:“你不会放任我带走胡恩查文,不是吗?” 胡恩阿汗扯出了一个笑容:“齐真人何出此言。”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儒门讲亲亲相隐,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 齐玄素故意停顿了一下,并加重了语气:“哪怕是最讲究亲 亲相隐的儒门,也有三不隐,其中谋反、谋逆、忤逆等不赦之罪不在容隐范围,因为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上。可见容隐并非绝对。道门也对容隐制度作出了详细规定,主要是两条:对于危及道门安全、重大利益等罪行,不得相隐。家族内部犯罪,比如父母凌虐子女、子女残害父母,兄弟相残等等,不得相隐。” “背叛塔万廷,背叛西道门,关乎到家国大义,无论是从儒门的角度解释,还是从道门的角度的解释,你都不能相隐。胡恩将军,你走到今天,离不开西道门和塔万廷对你的呵护和培养,现在到了考验你的时候,大义与私情,孰轻孰重?你要坚定立场,坚定思想,坚持站在西道门和塔万廷百姓的立场上,站在苍生利益这一边,而不是站到西方侵略者的错误立场上,否则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胡恩阿汗的脸色变化不定,忽明忽暗。 齐玄素观察着胡恩阿汗的脸色,继续做思想工作:“退一步来说,我们不谈这些家国大义,就从最实际的利害角度出发,你只是伪仙,不是仙人,就算过得了我齐玄素和皇甫道兄这一关,过得了澹台大真人和宫大真人那一关吗?牧首如今不在北大陆,仅凭约瑟夫一人,怕是孤木难支。”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仙人又如何?你应该听说过陈书华这个名字,在我之前,担任婆罗洲道府首 席副府主,对道门不忠诚,不老实,对道门阳奉阴违,对抗金阙调查,对道门怀恨在心,暗中大搞反叛活动,最终结果是什么?是身死道消、遗臭万年。” “有些时候,就是一念之差。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只要你没有迈出实质一步,那就不算什么,可如果你迈出了实质一步,谁也救不了你,再难回头。” “我可以用我个人的信誉担保,胡恩将军和我一样,都是刚刚得知此中内情,胡恩将军十分震惊,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一时之间下不去手,做不到大义灭亲,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胡恩将军在大局上还是稳得住,没有任何阻挠行为,事后全力配合我和皇甫真人完成善后工作。我想,无论是玉京方面,还是澹台大真人和宫大真人,都能够理解并体谅胡恩将军的苦衷。” “我言尽于此,到底该何去何从,请胡恩将军自己想清楚。” 胡恩阿汗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天人交战。 虽然齐玄素也想尽快前去支援皇甫极,但他深知急不得,只能等待。 所以齐玄素不敢贸然行动,怕胡恩阿汗出手偷袭。 大家都是伪仙,先手优势还是不容忽视。 最终胡恩阿汗只是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背过身去,虽然仍旧腰背挺拔,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佝偻几分,瞬间老去,失去了所有的意气。 齐玄素再次动了向外掠去的念头 。 这一次,“归藏灯”并未示警。 齐玄素彻底放下心来,一掠长虹。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武夫对武夫 其实齐玄素通过「归藏灯」看到未来之后,他的第一反应非常暴躁,既然你想偷袭我,那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齐玄素这个人,面带几分圆滑,其实骨子里戾气很重,只是这些年来的经历,极大改变了他,为人做事,先要学的就是「制怒」二字,说白了就是控制情绪,使得他能够压制自己的戾气,在绝大部分时候都能理性行事。 此时也是如此,齐玄素最终还是压下了那个暴戾的念头,没有主动出手,而是改为苦口婆心地劝说。 齐玄素当然可以先下手为强,正在纠结要不要阻止齐玄素的胡恩阿汗也绝对想不到齐玄素会暴起发难,甚至有可能死在齐玄素的手中。 可如此一来,齐玄素固然是痛快,残局没法收拾了。 齐玄素击杀胡恩阿汗也好,重伤胡恩阿汗也罢,事后总要有个说法,不能是齐玄素无故行凶打人,那必然要给胡恩阿汗扣上一个叛徒同党的帽子,毕竟胡恩阿汗明显知情,知情不报,反而阻挠包庇,也不算冤枉了他。 可库斯科的两位最高将领全部成了叛徒,必然会造成库斯科守军的大规模哗变。因为南大陆这边不比中原,从上到下都十分讲究个人依附,道门的府主犯事,被金阙免职,立刻就是孤家寡人,可南大陆这边是不好说的。 一旦造成如此局面,齐玄素倒是成功阻止了西道门扩大局势,可也破坏了大局,等于是因噎废食。 就好像高温可以杀毒,理论上来说,人体温度高到一定程度,其体内的「毒素」就被消除了,不过人也蒸熟了、煮烂了。 这显然不是清微真人想要看到的局面,更不是道门想要看到的局面。 为了道门的大局考虑,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安抚胡恩阿汗,不指望他大义灭亲,不过拿下胡恩查文之后,还要由他出面稳定局面,稳住库斯科的守军。 另一边,皇甫极和胡恩查文已经打出了真火,各自显现出人仙真身。 皇甫极是正统人仙真身,以大巫真身为基础,身高丈六。 胡恩查文的人仙真身则是另外一个样子。同样是丈六之高,除了下身位置的衣物还算完好,其他位置的衣物已经被完全撑破,周身肌肤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就像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石质表皮。 胡恩查文的实力有多么恐怖,从他周身笼罩的血气就能看出一二。 平常时候,身为伪仙武夫的胡恩查文一直是收着的,而现在胡恩查文不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周身血气肆意散发,对于阴魂鬼魅而言,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见之即死,若是胡恩查文大喝一声,便如春雷巨震,足以让方士出窍的阴神直接魂飞魄散。 胡恩查文所展露出的强大,完全就是单凭体魄和气血所堆砌出来的强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人的形态,但不逊于荒古巨兽之流。 皇甫极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此时的他不复巅峰状态,无论是血气,还是体魄,都要比胡恩查文弱上一线,在气势的对抗上,被压制在了下风。 下一刻,胡恩查文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皇甫极身前丈余的位置,五指握拳,打向皇甫极的面门。 胡恩查文的速度之快,出乎皇甫极的意料之外,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皇甫极已是躲闪不及,只能一指点向胡恩查文的咽喉位置。 之所以用指,而非用拳,只因指比拳更长,占据一线优势。 这一指去势极快,又有寸许优势,胡恩查文若不缩身躲避,立即便会被先一步穿喉。胡恩查文不得不中途变招,于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皇甫极的手腕,虽然皇甫极的指尖已经触及了胡恩查文的喉咙,但仅仅只是刺出一个猩红血点。 在皇 甫极所遇到的众多对手中,胡恩查文并非最强之人,远不如约瑟夫,可今日之境况,稍有应对不慎,立时就要性命不保。 胡恩查文猛地大喝一声,武夫血吼使得皇甫极有了一瞬间的眩晕恍惚,然后胡恩查文横臂一扫,砸在皇甫极交错身前的双臂上,迫使皇甫极向后退去。 皇甫极双脚陷入地面,生犁出两道沟壑,勉强止住退势,双手微微颤抖,手臂上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胡恩查文周身有无数光点依次亮起,遍布全身上下,一个个穴窍,光辉璀璨。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真气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炼气士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香火神灵,而是身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固若金刚,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便是人仙。 如今胡恩查文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过一千之数,也就是说,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他就能成就人仙,并不逊色完好状态的皇甫极。 皇甫极同样显露身神。 胡恩查文吸气之后再呼气。 天地之间仿佛有大风吹过,其中蕴含的滚滚血气,堪比天风,是一切鬼祟妖邪的克星。 如果此时与胡恩查文交手的是一位方士,哪怕与皇甫极境界相同,也要受到影响,不过皇甫极不是方士,而是武夫,同样体魄凝练,血气再盛,也只是微感炙热扑面而已。 在两人各自蓄力之后,胡恩查文身形动了。 在皇甫极的视线之中,胡恩查文只是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残影,真正的胡恩查文已经朝着皇甫极冲来,皇甫极只能凭借着武夫直觉而非双眼,判定胡恩查文的前冲轨迹。 胡恩查文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凭借的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体魄力量,近乎摧枯拉朽的一拳直到皇甫极身前三尺才终于延缓下来,在这一瞬间,皇甫极同样出拳,拳意凝练到极致,由虚化实,与胡恩查文的磅礴拳意相互抵消,然后两个血肉之躯的拳头轰然撞在一起。 这一刻,小半个王宫都震颤了一下,巨大的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建筑、生灵悉数化作齑粉,两人脚下的地面更是变为类似琉璃质地的存在,实是因为两个伪仙武夫的气血已经超越烈火灼烧的温度,就连铺地的石砖也承受不住。 在正面抗衡中,皇甫极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胡恩查文的这一拳内藏暗劲,直接震伤了皇甫极的五脏六腑,若是皇甫极没有「见神不坏」,必然要被胡恩查文在数拳之内震成重伤,可有了「见神不坏」之后,只要身神无损,这点伤势却是不算什么了,很快便能恢复。 胡恩查文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要针对武夫,先要针对身神,身神至阳至刚,最好是以柔克刚。 胡恩查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蓄势。皇甫极转守为攻,朝着胡恩查文一拳捣出。 胡恩查文伸出手掌,抵住了皇甫极的拳头。 伪仙武夫激发周身气血流动之后,不仅仅是激活了体内的诸多穴窍身神,更让皮肤、血肉、骨骼坚逾金刚。 两人交手便如两只大钟相撞,又各自分开。 胡恩查文用出西道门的「二劫掌」,一门传自金帐汗国的绝学。 只见胡恩查文的右掌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直往皇甫极而去,看似简 单直接的一掌,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修为稍逊,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与此同时,胡恩查文又击出左掌,与刚猛至极的右掌相比,这一掌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柔弱似女子的纤纤玉手,看似是颇为常见的绵掌功夫。只是到了伪仙武夫这等境界,对于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能至刚、至大、至阳,也能至柔、至小、至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一掌便是化腐朽为神奇,半分小觑不得。若是被这一掌拍实,只怕全身骨骼粉碎,血肉化作浓水,只剩下一张人皮。 一阴一阳两掌同时激发,左右并至,虽然姿势怪异,但武夫千变万化,却是能为常人之不能。 皇甫极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骤然响起无数「雷声」,似是军中擂鼓,响彻天地,然后他也一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千百雷音重叠一处,仿若一声。 虽然皇甫极挡下了胡恩查文的至阳一掌,但被至阴一掌拍在胳膊上,整条手臂的穴窍大震,身神忽灭,如风中残烛,依次熄灭。 两人一触即分,皇甫极整条手臂剧烈颤抖,已然是废了,在短时间内,再无力出拳。 双拳难敌四手,一拳自然不敌双手。 也就在此时,齐玄素终于赶到了。 「发现动嘴写多了之后,动手的不会写了,写的是真难。」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四十五章 齐玄素的拳 齐玄素的出手恰到好处。 正是皇甫极被胡恩查文废掉一条手臂的关键时刻,皇甫极也是狠辣果决之人,不顾伤势,再度上前,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但一抓一缠,紧紧锁住胡恩查文的手腕。 除非胡恩查文第一时间就果断壮士断腕,否则是挣脱不开的,不管怎么说,皇甫极也是伪仙的底子,并非没有还手之力。 胡恩查文躲闪不得,被齐玄素从后心位置一剑穿心而过。 虽然胡恩查文是伪仙武夫,但齐玄素的化身同样是伪仙,手中更是极为特殊的半仙物「青云」,严格来说,「青云」不是半仙物,而是半件仙物,从品质上来说,「青云」就是仙物。 遭受重创的胡恩查文怒喝一声,凭借武夫的千变万化,改变形体,手腕如灵蛇,滑脱了皇甫极的钳制,双拳齐出,逼退只剩下一条手臂的皇甫极,然后向前疾走,脱离了刺入胸膛的「青云」。 胡恩查文迅猛转身,朝着齐玄素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之声,这一拳声势之大,将两人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齐玄素并不硬拼,向后飘退。 胡恩查文得势不饶人,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迅速贴近向后倒掠出去的齐玄素,一拳直击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横剑身前,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只是胡恩查文的气力太过骇人,使得齐玄素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十余丈。 胡恩查文如影随形,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齐玄素彻底淹没。 齐玄素步步后退,每一步都留下一圈蛛网状的裂痕,地面上的细微石子起起落落,似如地动之先兆。 胡恩查文始终出拳不停,也不是在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齐玄素的身上留有无数深浅不一的拳印,每一道拳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拳意,含而不发,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拳意就如一座重山压在齐玄素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前后后小半炷香的时间,胡恩查文出拳一千有余,齐玄素身上便留下了一千多个细微难见的拳印,整个人被无数拳意笼罩,如负重山。 胡恩查文最后一拳打出,同时引爆齐玄素身上背负的众多拳意,齐齐炸裂开来。 齐玄素直接被炸飞出去,如流星一般掠向王宫区的城墙,直接将城墙炸穿,使得城墙剧烈震动,城墙的缝隙间尘土升腾。 齐玄素由此飞出王宫区之外。 胡恩查文以一种蛮横姿态直接撞破城墙,紧随而至。 齐玄素一剑劈出剑气。 胡恩左手将剑气碾碎,右手轰出一拳,虚空震荡摇晃,正是武夫传承的破碎虚空境。 齐玄素的身形顿时出现一阵扭曲,似是一颗石子搅乱了水中之月。 不过齐玄素乃是化身,除非直接将他打得崩解,否则只是消耗神力,并无明显伤势可言。 而且胡恩查文更不好受,因为齐玄素同样一拳破碎虚空,饶是胡恩查文体魄强横,鼻孔、嘴角、耳孔、眼角仍有鲜血溢出,甚至毛孔中渗出细微血珠,显然已受创在齐玄素的一拳之下。 更要命的是,齐玄素先前的穿心一剑埋下了伏笔,一拳震荡虚空,无视内外之别,更加重了胡恩查文的伤势——他的心脏彻底碎了。 虽然不致命,但很要命。 武夫的根本在于气血,而心脏是气血流转的关键。 兰大真人和吴光璧都曾心脏破碎,不过两人都是炼气士,影响远没有武夫那么大。 更不必说兰大真人还是仙人,不可一概而论。 兵解化身的最大优势就是没有致命要害,不存在受伤影响发挥的说法,若是受到自身承受极限的攻击,或者消耗过大,化身会直接崩溃消散,而在消散之前,化身几乎不存在中间状态,与神道金身颇为类似。不过又因为兵解化身有身外之物为依托,所以并非完全虚假,不被武夫克制。 如此一来,齐玄素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只是单纯消耗了神力。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这样的消耗,简直就是烧钱,不过道门家大业大,因为公事的正常消耗,可以报销,齐玄素并不心疼。 齐玄素立时转守为攻。 转眼之间,两人拆了十余招。 此时变成胡恩查文落入到皇甫极的困境之中,因为身上伤势,难以发挥全部实力,齐玄素略胜半筹,一拳打中胡恩查文的胸口,落拳之处有恶火升腾。 同时有逸散涟漪向着四周扩散开来,以至于地面上飞沙走石,好似是陆地蛟龙正在肆意作孽。胡恩查文忍受着恶火灼烧,反手一拳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整个人轰然横飞出去,已经出现一个巨大豁口的城墙又是传来一阵震人耳膜的破碎声响,一段城墙变得支离破碎,被从中拦腰斩断,触目惊心。 在一片尘埃升腾之间,齐玄素缓缓站起,不见狼狈。 胡恩查文得势不饶人,飞掠而至,不过这一次却未能建功,被齐玄素伸手阻住之后,变成胡恩查文向后倒飞出去,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这一番你来我往,如同两尊上古荒兽正在肉搏厮杀,气势浩大,破坏力十足。 齐玄素一步向前踏出,直接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直径数丈的深深坑洼,然后他整个人借着这一踏之力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来不及消散的残影,一拳直击胡恩查文的面门。 胡恩查文虽然身形巨大,但是灵活丝毫不受影响,双臂交叉,护住面门,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 只是齐玄素一拳的劲力之大,要超出胡恩查文的意料之外,胡恩查文虽然身形仍是不倒,但整个人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数十丈距离。 在胡恩查文所退的一线之上,尘埃四起,众多建筑被他生生夷为平地。 齐玄素瞬间扑杀而至,不知何时已经弃剑不用,只余双拳。 胡恩查文毫不退让,与齐玄素正面对攻。 两人每次交手,都会使得地面轰然一震,甚至有细微裂痕如蛇线蔓延,似地动之先兆。 足足数百拳之后,齐玄素似是气力不济,需要喘息一气,终于有了一个停顿,给了胡恩查文可乘之机。 胡恩查文心中一喜,倾力一拳迅猛打出,体内剩余的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齐玄素被这一拳打得倒飞出去,在十丈外轰然坠地,身形不受控制地在地面上不断弹跳滑行,最后撞入一处废墟之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在这一拳之后,胡恩查文仍旧维持着的人仙真身,不过下意识地按住心口位置。 他的心脏破碎,并非普通的皮肉伤,而是身神不存,穴窍受损,短时间内断无痊愈的可能。 而且少了心脏部分的身神之后,见神不坏就不再合周天圆满之数,效果难免大打折扣。 他也心知肚明,仅仅是这一拳,还不足以将齐玄素如何。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寂之后,废墟破碎。 齐玄素在烟尘之中再次起身,直接显出大巫真身,凛然之威,更胜胡恩查文的人仙真身。在齐玄素的胸口位置有一个三寸之深的拳印,使得他的整个胸膛都彻底凹陷进去,触目惊心,拳意 之重,好似在他的胸上生生压上了一块巨石。 胡恩查文正要故技重施,再次引爆拳意。 不过齐玄素已经有了防备,只见拳印正在迅速变淡,不等胡恩查文主动引爆,已经消失不见,甚至凹陷进去的胸口也恢复如初,正是兵解化身并无实体带来的恐怖复原能力。 齐玄素一跃而起,然后居高临下地一脚踏落。 踏山裂石。 胡恩查文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然后他直接被这一脚踩踏得下半身直接陷入地面。 齐玄素顺势一脚前踢,胡恩查文向后倒退,陷入地面的下半身生生犁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深沟。 胡恩查文怒喝一声,跃出沟壑,重新踏足地面。 齐玄素一拳又至,迸如炸雷。 招数无名,就是普通出拳而已。 一拳一拳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胡恩查文越来越难抵挡齐玄素愈来愈强的攻势,步步倒退,气息摇晃。真身之上,坑坑洼洼,皆是拳印。 齐玄素如影随形,又是一拳,直撞胡恩查文的面门。 胡恩查文顿时双脚离地,不过未等其落地,齐玄素便以肩膀狠狠撞在胡恩查文的身上。 胡恩查文诡异悬停,如遭雷击,颤抖不休。 不过齐玄素仍是不曾停手,继续向前,继续出拳,使得胡恩查文只能一退再退。 尘土飞扬,齐玄素出拳之快,只能让人看到一串残影。 不要忘了,齐玄素也是武夫,此时他出拳如雷,所用正是「澹台拳意」。 胡恩查文逐渐没了还手之力,只能被动挨打。 齐玄素也在胡恩查文的身上积攒了足够多的拳意之后,最后一拳引爆所有拳意。 胡恩查文的人仙真身直接炸裂开来,无数血肉飞溅四方,变回本来模样的胡恩查文半跪于地,血肉模糊,被鲜血浸透,好似一个血人。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何处置 这是皇甫极第一次见到齐玄素全力出手,毕竟先前都是听说而已。齐玄素到底有几斤几两,皇甫极只能大概估算一下。从道门官方的说法来看,齐玄素只是天人造化阶段的修为,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齐玄素携带了一件仙物,理论上可以发挥伪仙的实力。 不过就算如此,齐玄素也没打算跟胡恩查文公平较量,而是先行偷袭得手,力求没有半点意外。 齐玄素想得很明白,他和五娘合为一体之后,理论上要强于胡恩查文。可此时的他已经没了“希瑞经”的加持,不再是伪仙的巅峰状态,而且还要承受“希瑞经”力量消退之后的短暂低谷,只能算是普通伪仙,与胡恩查文只在伯仲之间,就算能赢,也很难留下胡恩查文,偷袭是必不可少的。 说到底,齐玄素是来抓叛徒的,不是来比武的,谁跟你讲公平。 齐玄素走到胡恩查文的面前,先是回头看了眼胡恩阿汗所在的方向,然后才望向胡恩查文。 人仙真身炸裂,许多穴窍也随之损坏,此时胡恩查文比之皇甫极还要不如,就这么半跪于地,一言不发,因为浑身上下没有完好血肉,就连两颗眼珠都从眼眶中滚落出来,所以也看不出神态如何。 皇甫极也走了过来:“查文,为了一个本就不属于你的女人,落得今天这般下场,值得吗?” 胡恩查文没有回应皇甫极,而是用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望向齐玄素,嗓音嘶哑折磨:“我听说,齐真人之所以能赢得佳人芳心,是因为在昆仑山口惊天一跃,竟是连性命都不要了。我想问齐真人,值得吗?”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的光辉事迹都已经传到了南大陆,不由怔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求仁得仁。” 胡恩查文竟是笑了,只是因为喉咙受损,笑声十分恐怖:“好一个求仁得仁!儒门的至圣先师说:求仁得仁,何怨乎?自己选的路,走成什么样,都怪不得其他,只能怪自己。” 便在这时,胡恩阿汗也现身了,面带苦色,一言不发。 胡恩查文说的不全对,也不全错。 他说自己的哥哥是个看重权势不在意感情之人,说不全对是因为胡恩阿汗还是在意他这个兄弟,甚至动过阻止齐玄素的心思,说不全错是因为齐玄素最终还是靠着陈述利害说动了胡恩阿汗作壁上观。 人心总是复杂,中间态才是常态,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之人。 能真正做到非黑即白的极端之人,大多都很可怕。 此事之后,就算有齐玄素的担保,澹台大真人和宫大真人也至多是不直接处置胡恩阿汗而已,考虑到胡恩阿汗存在包庇的嫌疑,大概率要接受审查,并且被边缘化。最起码在短时间内,要赋闲在家。 不过人才难得,胡恩阿汗也不会一直沉寂下去。老辈们时日无多,他们出面把胡恩阿汗打压下去,来做这个恶人, …. 等到年轻一辈接班之后,再重新启用胡恩阿汗,来做好人,施恩于胡恩阿汗。这也是正常的手段。 换成齐玄素,他同样会这么处置,嘴上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实际上还是想着扶上马再送一程。 皇甫极望向齐玄素,问道:“关于如何处置查文,不知齐道兄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自然要交付有司审判论罪,明正典刑。” 齐玄素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他费了这么大劲,就是要给道门一个明确且合理的理由来否定西道门的大动作,如果他自己私下把人杀了,还算什么明确且合理的理由?必须拿到台面上来说,而且要大说特说。 皇甫极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从他答应齐玄素请求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齐玄素所求为何,他同样明白,内部出现重大问题,再怎么激进都不能继续打了,激进是为了求胜,不是为了求败。 皇甫极此时顾虑的并非打不打的问题,而是另一个问题,公开审判,必然要把关于皇后的那些陈年往事给抖搂出来,会给皇后的名誉造成极大的损害。可以想象,红颜祸水一类的说法肯定也随着中原化的推广在南大陆生根发芽,这无关乎男女,其实是儒门为尊者讳的延伸,这也是为当权者隐讳过失的传统做法。历朝历代,不仅仅是怪女人,还会怪奸臣,怪宦官,男人、女人、阴阳人,一个都不能少。 一旦被打上了红颜祸水的标签,那么废后的声音也会随之而来。 皇甫极不是胡恩查文,他不在意皇后的命运如何,他在意的是皇甫家族的利益,废后必然会动摇皇太子的稳固地位,而皇甫昭正是皇太子的老师,如果发展到废太子的地步,那么就意味着皇甫家族的多年苦功毁于一旦,这是皇甫极不愿意看到的。 胡恩阿汗同样不想进行公开审判,虽然他已经决定放弃这个叛徒兄弟,但他不管为了兄弟考虑,还是为了自己的日后考虑,都不希望兄弟背着叛徒的恶名去死,就算是死,也最好是秘密处死。 皇甫极迟疑了片刻,说道:“查文毕竟是军中高层,牵涉到太多机密,最好还是军法从事。” 齐玄素略微思量,也大概明白了此中问题。 他不在意怎么审判胡恩查文,他的根本目标并非拿下胡恩查文,而是要完成清微真人和道门交付给他的任务。 于是齐玄素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军法从事,可以。考虑到影响,涉及到皇后的名声,太子的名声,以及政局的稳定,给他一个体面,对外宣称是领兵作乱而被处死,也可以。不过叛徒不能不查,胡恩查文不是孤例,绝圣堂必须进行全面排查,甄别各种叛徒奸细。” 有人说政治肮脏,这话不能算错。按照道理来说,胡恩查文这种人,应该明正典刑,警示他人。只是这里面有各种利益牵扯 …. ,齐玄素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不能不妥协。所谓的妥协,就是交换。 这里毕竟是南大陆,形势之复杂,不必再去多言。道门对齐玄素的要求,不仅仅是达到目的,还要维持南大陆局势的稳定和平衡。这种既要也要全都要的要求,自然难办。可齐玄素想要进步,不能因为难办就不办了,就难免妥协。 关键是齐玄素的权力不够大,实力不够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皇甫极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没有意见。” 既然是交换,是妥协,那么齐玄素退让了一步,他也必须退让一步,而且绝圣堂手里的确掌握了一份奸细的名单,只是地位不算太高,过去出于各种考虑,暂时没动他们。皇甫极本想等到大战开始之前拿出来祭旗,振奋士气,现在正好拿出来给道门一个交代。 齐玄素又补充道:“苦肉计的典故,大家都知道,胡恩查文身为军中高层,就算想要叛变,圣廷那边也未必敢信。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双方互相取信的过程,也必然有牵线搭桥之人。这个牵线之人,必须找出来,不然他还会继续策反我们这边意志不坚定之人、心怀怨气之人、由速胜论转为投降论之人、贪财好色之人,必须彻底斩断这条暗线。” 皇甫极正色道:“这是自然。” 他明白,齐玄素不满足几个底层奸细,不过这也符合西道门的利益,所以他答应得十分 痛快。 齐玄素又望向身旁的胡恩阿汗:“胡恩将军,你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不语的胡恩阿汗终于开口道:“我没有意见。” 胡恩阿汗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领兵作乱而死,虽然不好听,但好歹是内部矛盾。可圣廷是外部敌人,是屠戮原住民的元凶。如果圣廷成为天下之主,剩下的所有人都投降圣廷,谁也没资格笑话谁,那还是一个说法。关键圣廷未能成为天下之主,塔万廷还在,那么叛变投降就变得十分可耻,要遗臭万年。 胡恩阿汗还能强求什么呢?自然只能认可了。 齐玄素道:“那就请胡恩将军出面收拢乱军,稳定局势,不要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了。” “是。”胡恩阿汗沉重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看胡恩查文一眼。 对于他这种心志坚毅之人来说,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就不会再去犹豫,更不会反复无常。既然决定放弃胡恩查文,那就没必要再去彰显兄弟之情,若是一步三回头,既让齐玄素和皇甫极不满,为自己日后埋下祸患,胡恩查文也不会领情,甚至不能宽慰自己,没什么意义。 胡恩阿汗离开之后,齐玄素和皇甫极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胡恩查文。 再有片刻,陆玉珏终于带人赶到了。 齐玄素伸手一指胡恩查文:“陆辅理,此人是清微真人和金阙点名的钦犯,你把人给我看好了,如果有半 点闪失,死了或是逃了,那么你直接脱了鹤氅去风宪堂领罪就是。” 陆玉珏如临大敌,郑重应下。就算他敢跟齐玄素玩花招,也不敢跟清微真人玩花招。如今北辰堂一号、二号人物的意见一致,自然没有任何余地而言。 然后齐玄素才对皇甫极道:“皇甫道兄,你我二人再具体议一下,写个条陈,分别上报玉京和澹秀山。” .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半份答卷 澹秀山就是西道门的「玉京」,并不在新帕依提提,就如道门不在帝京掺和。这本质上是彰显自身的超然地位。若是同在一京,且不说谁主谁辅,不知道的还以为道门是依附于朝廷。 西道门自然是同样的想法,是西道门扶持起了塔万廷,不是西道门要依附于塔万廷求生存。西道门可不是卖弄于皇权之前的弄臣,而是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神权。 不是皇权天授吗?我西道门就是天。 虽然是上报,但澹台震霄不会亲自出面,认可之后还是交给两人处置。 齐玄素和皇甫极主导了此事,基调也是两人商议之后定下的。 之后怎么审,怎么定罪,看的是条文吗?看的是基调。 小案子可以讲律法,大案子就要讲政治了。 律法从来都是维护统治的工具和手段,而不是准则和目的。 从审问到定罪,还要走一个流程,需要时间,其他的事情可以先一步推行。 齐玄素代表北辰堂,皇甫极代表绝圣堂,以西道门的名义,联合发表了一个内部的公告,内容如下。 现已查明,关于胡恩查文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西风宪堂及军法司现已对其进行审讯和调查。 为切实配合有司工作,协助宫大真人稳定前线战事,坚决打击内部叛徒,以防再有叛乱发生,现决定展开一次自上而下的全面排查,现已就有关事项明确如下: 壹、加大力度,攻坚作战。 当前局 势已经到了关键阶段,务必要以大局为重,各堂、各府、各宫、各司务必要搞好配合,做到一切为全面排查让路,抓好主要矛盾,明确中心任务,以上级审查为主,以自查自纠为辅,为防止局势扩大化,以及防止有人趁机打击报复,暂不提倡检举揭发,在保证稳定的基础上,争取一举突破长期以来存在的诸多内部问题,彻底打好这场尤为艰难的攻坚战。 贰、勠力同心,把握重心。 如今圣廷反动势力对我边境虎视眈眈,在此情况下,存在两个关键重心。第一个重心是前线稳固,第二个重心便是后方稳定。各堂、各府、各宫、各司务必要认识到稳定的重要性,明确后方稳定与前线稳固的辩证关系,负责具体审查工作的道友一定要有充分认识,提高思想认知,不能为了完成任务而破坏稳定,进而影响到前线稳固乃至整体局势。不能为了一个重心而影响另一个重心,两个重心都要抓,两个重心都要稳,要将具体举措提高到大局为重、大局求稳、大局安定的角度来。 三、首恶必诛,灵活变通。 各堂、各府、各宫、各司要抓住打击重点,始终要将矛头对准首恶,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更不能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要集中优势,重点消灭位于中高层的隐患,在具体过程中,要懂得随机应变,相机决断,分清主次,切实解决排 …. 查过程中存在的各种问题,揪出害群之马,涤荡污泥浊水,还一个朗朗乾坤。 肆、落实指示,讲究策略。 各堂、各府、各宫、各司要深刻领会上级精神,不打折扣,认真落实。解读以上级道门为准,不能盲动,做到从思想上到行动上,都与上级保持一致。同时在具体执行的时候,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蛮干,不能用死力,学会用巧劲。争取以最小的代价实现最大的战果。 最后落款,是西道门最高决策机构,黄金阙议事。 金阙的「金」字就是黄金之意,因为帕依提提有黄金国之称,为了区别道门的金阙,西道门便取名为「黄金阙」。 不过道门这边一般称之为「小金阙」或者「银阙」。又因为新大陆银矿丰富 ,大大增加了世界上流通白银的数量,使得白银真正取代了铜钱,所以银阙的说法流传很广,甚至西道门平日里也自称银阙,只是涉及到书面公文,不好直接用「银阙」的说法,还是用了「黄金阙」。 既然是用银阙的名义,那么澹台大真人和宫大真人,以及皇甫昭,必然是同意了。 他们想不同意也不行,因为齐玄素也将这边的情况上报给了清微真人。清微真人又提上了金阙正式讨论,如今正是国师担任轮值大真人,皇甫极先前抱怨为什么不是国师出面,这次总算是如愿了,国师以轮值大真人的身份,代表道门,表示关切 此事。 西道门不得不给出一个明确说法,这也是那份决议迅速通过的根本原因。 到了这一步,齐玄素的任务初步达成。 齐玄素算是交出了半份满意答卷,清微真人代表金阙向齐玄素给予表扬。 不过既然是半份答卷,那就说明齐玄素的任务还没有真正完成。道门既要防止扩大局势,也要保证南大陆的安全。 现在的情况是圣廷主动发起了进攻,不管是否扩大局势,都必须应战。这一战不能输,真要让圣廷一路摧枯拉朽地打进来,那就很难看了。 不扩大局势的前提是稳定。 如何平稳结束战事,就是考验齐玄素的后半份答卷。 换而言之,齐玄素又要上战场了。 不过他不必直接上战场,也不必具体指挥,主要负责另外一条战线。且不说齐玄素能不能指挥千军万马,就算他有这个能力,西道门也不可能把军权交给一个外人。 因为齐玄素代表了北辰堂,所以主要是负责情报方面。皇甫极本是要上战场第一线的,不过因为连着受伤,第一次的伤还没好,又被胡恩查文废掉一条胳膊,所以也被安排到这边,负责他的绝圣堂。 如此一来,齐玄素和皇甫极又成了搭档。两人不分高下,各管一摊,正所谓大事开小会,遇到什么问题,一般就是两个人商量着解决。 …. …… 圣安东尼奥传教所,距离南北边境最近的北方大城市,也成为圣廷大军的总指挥 部所在。 当初福音部在这里组织第二道防线,倒也不算是白费工夫,他们顺势在此地展开工作,主要负责针对南边的渗透和情报。 圣安东尼奥沿河大街的圣安东尼奥大厦,福音部的临时总部便设在这里,此时宴会厅内,各种服务人员正在紧张忙碌地做着准备,这里将要举行一场鸡尾酒会。 这是一种发源于新大陆、形式上比较放松的新型酒会。相较于旧大陆的酒会,鸡尾酒会表现为不必穿正装,比较自由。 除了规模极小的鸡尾酒会,否则都是站着的,但亦有些椅子可以让年纪大的客人使用。 弥尔顿与索菲亚从外走入宴会厅。 「你这位圣约克的议长怎么跑到圣安东尼奥了?」弥尔顿问道。 索菲亚的脸色不太好看:「奥黛丽逃到了南大陆,我发誓要把她抓回来,我这次得到了枢机主教的许可,不是以圣约克市议会议长的名义,而是以私人名义来到圣安东尼奥。」 弥尔顿笑了笑,因为圣廷曾经横扫南北,若不是因为内讧,南大陆根本不可能丢失,这种心理优势几乎是根深蒂固,而且他们还有一张绝对厉害的底牌,所以他认为圣廷大军占据绝对优势,根本不把塔万廷的军队放在眼里,显得有些洋洋自得:「放心吧,奥古斯特夫人,我们会帮你把那位不听话的艾尔小姐给抓回来的,或是让那些土著和异教徒们主动把她交出来。只要 战场上能打赢,谈判桌怎么谈都是赢。」 忽然,福音部的亚历克斯在远处朝着弥尔顿招手示意。 弥尔顿向索菲亚抱歉一声,朝亚历克斯走了过去:「什么事?」 亚历克斯低声道:「刚刚已经正式确认了,‘猿神的身份暴露,已经被齐玄素和皇甫极联手抓捕,恐怕下场不妙。除此之外,齐玄素和皇甫极还联手开展了一次全面排查,力度之大,前所未有,我们的人恐怕会损失惨重。」 这个消息让弥尔顿大感震惊:「怎么会这样!他们是从哪里得知了有关‘猿神的消息?难道是上次突袭我们总部?」 亚历克斯摇了摇头,继续传达上级的指示:「枢机主教下令,让我们严查内部可能存在的叛徒,同时针对‘猿神暴露而产生的漏洞,进行弥补。」 弥尔顿默然不语。 发展一个「猿神」,不是靠着努力,而是运气。如果不是「猿神」自己想不开,主动合作,他们如何能策反这个层次的将领? 从权力方面来说,胡恩兄弟有望问鼎西道门允许范围内的最高权力,成为西道门的客卿,圣廷给不了更多。至于成仙成神,圣廷这边的自己人还排不上号呢,更不可能给外人。所以弥补漏洞,谈何容易? 可上面的命令,又不能公然拒绝,他也只好沉默了。 就在此时,索菲亚走了过来:「亲爱的弥尔顿,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弥尔顿不想家丑 外扬,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我这次的对手是齐玄素和皇甫极,就是他们两个大闹圣约克,用东方人的话来说,真是冤家路窄。」 索菲亚笑了笑:「那就预祝你成功,将这两人击败,用东方人的话来说就是,一雪前耻。」 .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板斧 从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往西,大约只有几百里的距离,在格兰德河的对岸,便是南大陆的边境重镇德尔里奥。 严格来说,是格兰德河穿过了德尔里奥,南北各占据半个,隔河相望。 西洋人很早之前就在两者之间修建了一条铁路,从圣安东尼奥用蒸汽列车运兵,短短几百里转眼就到。 双方开战之后,圣廷通过铁路迅速集结了军队,按照计划,越过格兰德河,对另一边的塔万廷守军发动了进攻。 双方激战三天两夜,最终塔万廷军队退出了德尔里奥。 圣廷军队占领了德尔里奥,昔日的塔万廷指挥所,成了圣廷的指挥所。 两辆不用马匹拉动的蒸汽马车驶进了指挥所的大门。没有马的车还能叫马车吗?当然能,正如不走马匹的道路仍旧可以叫做马路。 两名身着将军礼服的军官走下蒸汽马车,胸前佩戴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显然早就熟识,刚刚下车便热情地打着招呼,又有互相吹捧的嫌疑。 “这次德尔里奥一战,你们炮兵第一师是头功。” “土著就是土著,脑筋陈旧,只配拿着弓箭作战,哪怕有了东方人的帮助,仍旧不明白机械化军团作战的意义,他们的作战理念整整落后我们一个时代,德尔里奥一战便是实例。” 两位将军都踌躇满志。 他们走进指挥所的大楼,在三楼的某个房间见到了召见他们前来的圣廷枢机司铎罗伯特亚 伯拉罕。 面对身着教士服的罗伯特,两位将军都变得恭敬起来。 “我刚刚到任不久,尚不熟悉具体职责,你们两位负责指挥了这次的德尔里奥的攻坚战,熟悉作战情况,所以我请你们两位过来,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罗伯特虽然是教士,但更像是一个传统的军事贵族,面容古板坚毅,两鬓斑白。 两位将军就像是两个士兵,站得笔直。 罗伯特背负双手,望向窗外:“这次拿下德尔里奥,你们各自的伤亡情况如何?” 两名将军对视一眼,来自步兵师的将军第一个开口道:“我们一个步兵师满员编制是一万八千人,这次的战斗减员在五千人左右。” 另一位来自炮兵师的将军接口道:“我们炮兵师的伤亡不大,只是弹药消耗很大。” 玻璃窗倒映的罗比特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变化:“在你们看来,塔万廷的伤亡情况如何?” 炮兵将军抢先回答道:“伤亡应该在八千人以上。” 罗伯特不置可否,又问道:“你们觉得塔万廷放弃德尔里奥,是被动的溃退?还是主动的战略撤退?” 步兵将军毕竟在第一线作战,认知还是比较清醒:“我们曾经尝试追击,不过遭遇了猛烈的阻击,所以我认为,应该不是被动的溃退,而是主动的战略撤退。” …. 炮兵将军颇不以为然:“被动溃退也好,主动撤退也罢,都不足为虑。我们上次大意之下的战败, 给了塔万廷错误的信心,所以才敢不自量力地挑衅我们。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经过蒸汽革命之后,我们的作战理念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机械化作战,绝非血肉之躯可比,他们自诩的坚定意志,会被我们的钢铁洪流无情碾碎。” 罗伯特转过身来:“很好。” …… 塔万廷的军队撤退到了蒙克洛瓦,在这里组织防线。 齐玄素和皇甫极也来到了这里。 两人同样见到了刚从德尔里奥撤下来的总兵官――因为是西道门重新构建了塔万廷的军队体系,所以使用了中原的军制,与大玄朝廷十分相似。 这位总兵官也在诉苦:“真要是短兵相接,我手底下的兵不仅不怕那些西洋人,甚至还能占据上风,关键是西洋人的炮火太猛烈了。一个炮兵师,他娘的足足装备了三百门重炮,这就不讲道理了,一轮齐射,三百发炮弹打下来,立时就是一片火海,堪比方士营和祭司团了。还有他们的飞艇部队,居高临下,先是扔炸弹,扔完之后用机炮扫射。仗着这些玩意儿,那些少爷兵才敢蹬鼻子上脸。” 另一位总兵官也道:“这种城市攻坚战,不比野战,火炮的威力被无限放大了,我们守城,就没法躲。可我们的火炮比不过人家,就变成了被动挨打。我们太需要火炮了。还有飞艇,也是个难题,我们的飞舟什么时候能投入作战?” 皇甫极是知兵的, 安抚两人道:“火炮的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宫大真人已经在集中各处的零散火炮,组成大规模的火炮群,统一调度,统一指挥,预计会有千门以上。至于飞舟的问题,还要再等一等。” 送走了两位总兵官,皇甫极对齐玄素说道:“我们本就不占优势,勉强算个均势,胡恩查文还把边军的情报泄露了个七七八八,德尔里奥的失守也在意料之中。” 齐玄素道:“不是我涨敌人的威风,此等火力,恐怕比之凤鳞州战场的道门大军还要稍胜半筹,难怪圣廷如此目中无人,说什么只考虑战争成本的问题,不考虑战争胜负的问题。” 皇甫极道:“关键就是这个战争成本的问题,圣廷打得这么顺,是靠着不计成本地倾泻炮弹,可这些炮弹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工厂生产出来的,是要钱的。圣廷的库存和财政能够支撑多久,这是一个问题。不要小看那些西方商人,他们可不管什么大局为重,真要逼急了他们,他们是敢造反的。所以圣廷这次就是想着速战速决,而我们呢,就要拖成一场持久战。这就像两个人跑步,圣廷一开始跑得很快,发力很猛,后继乏力是必然之事。” 齐玄素点头认同道:“这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了,搞清楚圣廷的财政虚实,不要被他们的三板斧给唬住。” …. 皇甫极叹了一声:“可惜孙仲奴叛变,让我们在北大陆的 情报网络遭到巨大破坏,许多事情都变得很麻烦。” 齐玄素道:“事情总要从两面去看,我们同样抓住了‘猿神’,又开展了全面排查,圣廷方面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 皇甫极玩笑道:“到底是从万象道宫出来的人才,理论很扎实,不像我们这些野路子。” 齐玄素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万象道宫。” “怎么,有怨气?”皇甫极有点好奇,“按照道理来说,这是你的根,不应该啊。” 齐玄素说道:“我的事情,陈芝麻烂谷子了,我可以不计较。关键是孩子的事情。” “孩子受欺负了?”皇甫极倒是不怎么震惊,有些事情传得远了,难免走形,严格来说,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准道侣,不过在南大陆这边看来,两人就是道侣,所以皇甫极对齐玄素有孩子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 齐玄素点了点头:“姑且算是吧。” 皇甫极愈发好奇了:“据我所知,那位张家弟妹可不是个绵软性子,玉京的人都说她行事霸道,从不肯吃亏,有她在,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齐玄素道:“她啊,大概是关心则乱,第一次当娘,有点畏手畏脚,失了分寸,再加上她也很忙,精力有限,承受的压力不小,最终才进退失据。当年家母跟我说,一个男人有了妻儿老小之后才好拿捏,看来她也是一样的道理。我跟她谈了一次,她觉得不能把孩子牵扯进来,为 了孩子考虑,所以要退让一步。可在我看来,其实已经牵扯进来了,我们越是退,别人越是进。总之,待到战事结束了,我得回去一趟,处理一下这件事。” 皇甫极笑道:“如果有可能,我可以和你一起过去,我早就想参观一下大名鼎鼎的万象道宫了。” 齐玄素一笑置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名绝圣堂主事走了进来,向两人禀报:“皇甫真人、齐真人,我们刚刚截获了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发往圣约克的加密传信。” 皇甫极接过抄写破译传信的纸张,迅速浏览了一遍,又交给齐玄素:“说什么来什么,他们在成本方面果然出现问题了,圣安东尼奥已经开始向圣约克方面催促弹药供给,看来他们的库存并不算充足。” 齐玄素接过看了:“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圣廷方面想要尽早促成战略决战,一战定乾坤。” 皇甫极冷冷一笑:“那我们就偏不能如他所愿。打仗最是烧钱,圣廷的打法又是烧钱中的能手,过去他们可以靠着劫掠的方式弥补亏空,不仅不亏,甚至还能大发横财,自然士气高涨,如今他们打我们的重镇,每到一处都打成废墟,什么都不剩下,同时自身也损失惨重,只要我们这边坚决不割地不赔款,倒要看他们还能坚持到几时。” 西道门敢于扩大局势,并非自不量力,自然是有几分底气在的。只要扛住圣廷的三 板斧,就能占据优势。 关键是怎么挡下这迅猛无比的三板斧。圣廷打新大陆的三大帝国,连三板斧都没用完,一般一斧头就能结束战争,这也是圣廷骄狂的底气所在。 .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南北战事(一) 皇甫极不仅负责情报,因为齐玄素分担了他的压力,他还管着军法。叛徒是要抓的,其他犯事的人同样不能不管。 开战大半个月,有两个副总兵一级的军中高官倒卖军用物资,被皇甫极抓到,当场就杀了,人头至今还挂在城门底下。 别人没有这样的权力,必须皇甫极这一级的真人拍板才行。这个时候,就展现出西道门对于军队的掌控力了。 宫甫要把精力放在军事指挥上面,干脆把后勤方面也交给皇甫极主抓。 皇甫极这边刚解决完军法问题,又得去监督催促弹药的问题――圣廷后勤吃紧,塔万廷也谈不上富裕。打击倒买倒卖也好,主抓后方的生产也罢,本质都是保障后勤。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几千年的真知灼见。打仗打的就是后勤。 皇甫极的精力被分散了,情报方面就变成以齐玄素为主。 齐玄素的工作也很繁琐,他既要对外,又要对内。 对外就不必说了,主要是跟福音部对抗。 对内方面,则是要注意某些思潮。 自古打仗,讲究师出有名,要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塔万廷内部的某些人,总是千方百计来消解自己这边的正义性、合法性,企图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模糊化、神秘化、野史化,以此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近就有好些声音,说北大陆是蒸汽福音的固有领土,西道门炸毁福音部总部是侵略之举,这场战事其实是 西道门挑起来的,不占道理的是西道门。 还有些声音干脆就摆出我强我有理那一套,因为蒸汽福音强大,所以正义,也有德。天下唯有德者方可持之。 齐玄素在一次绝圣堂和北辰堂的联合议事中,就说道:“最近有些人总在叽叽喳喳,说我们要搞祖龙焚书坑儒那一套。要我说,是有些人心虚了,对号入座了。陈述是正常的,有矛盾也是正常的,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有矛盾,关键是有人喜欢搞自己的评价,对明确记载的公开史料添加一些自己的‘独特见解’,这就不严谨了,可能夹带一些私货,产生错误的观点和影响,甚至是打着塔万廷的旗号暗暗反对塔万廷。就像一块生蛆的烂肉,他们自己腐烂了,还要拉着周围的其他人一起腐烂,不断蔓延,这是必须要处理的,也是不得不处理的。” 在齐玄素的指示下,绝圣堂在内部展开了一系列的排查工作,结果发现幕后黑手竟是来自西道门内部。 这也不奇怪,西道门不富裕,比不得隔壁的蒸汽福音,人家那是什么气派,高楼大厦,一个城能分出上中下三层,甚至在海底还有个传说中的新亚特兰蒂斯,而在新帕依提提,三层的楼房都少见,更不必说三层的城区了。慕强也好,爱财也罢,水往低处流,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 只是东西再好,那是人家的,不是自己的,总想着走捷径,去 蹭点剩饭,那是没出息。 另一边,南大陆的战况也陆续传到了玉京,引起了比较广泛的关注。 在传回的战报中,偶尔可以看到齐玄素的名字。 包括西道门在内,在明确参战的、被道门认可的正式真人中,他排在第六位。 没办法,西道门的九位真人都是等同于平章大真人和参知真人待遇,别看齐玄素操着平章大真人的心,实际上还是个普通真人,连参知真人都不是――按照道理来说,道门本就该派一位平章大真人亲自过去坐镇的,那样才够分量,只是局势不允许罢了。 西道门当然不仅仅是出动了五位真人那么简单,只是包括宫甫和皇甫极在内,被道门正式承认的真人只有五个,还有许多人的真人身份并未得到道门玉京的正式认可,属于西道门内部真人。 关于这一战,道门内部的看法很多,声音很多。 “德尔里奥失守也就罢了,关键才守了三天两夜,时间也太短了。纵观史册,多少雄城重镇,就算是失守,也是困守孤城几个月后弹尽粮绝才失守的。要我说啊,这一战的形势不容乐观,西道门自大成狂,还妄图扩大局势,幸亏道门没有同意,真要依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齐天渊顺风顺水这么久,这次终于是一脚踩在了南大陆的烂泥里,这次恐怕要栽个跟头。” 不乏有幸灾乐祸之人。 “现在的关键不是看齐天渊的笑话,西洋人这次是动真格的,真要让他们一路势如破竹打下了库斯科,兵临新帕依提提城下,南大陆的局势彻底糜烂,道门下不下场?毕竟道门和圣廷还没撕破脸,不管桌子底下的动作如何,表面上还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南大陆不容有失,道门财政问题才刚刚有所好转,这可怎么得了?” 也有忧心忡忡的。 “应该不至于如此,现在圣廷只是兵临蒙克洛瓦城下,并未直接发起进攻,初步判断,应该是后勤问题。圣廷讲究机械化大军团作战,这当然很厉害,可这些钢铁巨兽想要开动起来,少不了各种补给,对于后勤的压力很大,圣廷越是进攻,后勤补给线也就拉得越长,补给越发困难,圣廷的进步必然放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依我看来,不是齐天渊一脚踩在了南大陆的烂泥里,而是圣廷一脚踩在了南大陆的烂泥里。” 同样有人秉持与皇甫极类似的看法。 张月鹿最近几天刚好在玉京这边,因为南洋是道门的重要财政支点之一,所以市舶堂和度支堂的联合议事也把她请了过来,安排任务,同时委婉地表示,金阙已经开始为南大陆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提前准备,在这个时候,南洋必须要稳定。 张月鹿当然明白最坏结果是什么意思。 也明白金阙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正如齐玄素所说 ,不能同时开辟两条战线,一旦对外开战,就不能再对内开战,就必须缓一缓。 张月鹿走出议事的赤明宫,听到这些各种各样的声音,心情有些沉重。 只是没走两步,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不见了。 张月鹿抬头望去,原来是慈航真人过来了――金阙那边也刚刚结束了一次议事,三位储君都参加了,慈航真人作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是必不可少的。 慈航真人示意随行的秘书离开,改为张月鹿同行,玩笑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你的老虎,打不下去了吧?” 张月鹿叹息道:“南洋的一些举措怕是撑不下去了,据说已经开始为最坏的结果做打算了。可问题这么多,就这么放任不管,将所有的希望全部放在南大陆上?” 慈航真人道:“其实局势没那么糟,有些人故意做文章罢了,打着未雨绸缪的旗号,你也很难反驳他们。” 张月鹿道:“如果南大陆的战事能够尽早结束……” 慈航真人道:“西道门报上来的情况,未必就是真的,根据目的不同,可能故意夸大,也可能故意遮掩,你想要知道最真实的情况,怎么不去问问天渊呢?他可是在第一线,又是主管内外情报,他是最了解真实情况的人。” 张月鹿轻轻叹息:“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就怕他报喜不报忧。” “有些男人,是喜欢搞这一套。”慈航真人倒是不否认,“有时 候这样做,会觉得自己很崇高,也很伟大,会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表面上是怕女人担心,本质上是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帮不上自己,只要安安稳稳等着听消息就是了,要援军的时候怎么不报喜不报忧呢?当然,的确有相当一部分女人不争气,除了担心也做不了别的。天渊会不会这么做,关键就在于他怎么看待你。” 张月鹿放心几分。 她不是累赘,真要是累赘,齐玄素也不会推荐她来做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 张月鹿返回住处之后,通过经很快便联系上了齐玄素。 刚一接通,张月鹿就听到仿佛打雷一般的连绵炮声。 真让慈航真人说中了,齐玄素好像正在第一线。 然后又听到,齐玄素在与其他什么人说话:“……去找皇甫真人,让他处理,好了,我这里有还有其他事情……” 张月鹿主动开口问道:“你在哪呢?怎么这么大的炮声。” “我在哪,你猜不出来吗?”齐玄素的声音很轻松,“我就在蒙克洛瓦,一道城墙之隔,外面就是圣廷的大军,两边正炮战呢。” 张月鹿犹豫一下,问道:“你那里还好吗?” 齐玄素道:“没什么太大问题,别看圣廷炮火凶猛,疾风骤雨不可长久,圣廷的三板斧就快要使完了。正所谓,繁花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住,方见脚跟。我们站稳了脚跟,就该轮到圣廷 着急了。” 第一百五十章 南北战事(二) 齐玄素之所以会出现在蒙克洛瓦,还是因为他先前主抓的那个案子。 涉及到西道门内部人员,又是一次与福音部的斗法。 齐玄素一路顺藤摸瓜,查到那个西道门之人就在蒙克洛瓦,所以他也亲自来到了蒙克洛瓦。不过在此之前,齐玄素还去蒙特雷见了宫大真人。 大战前夕,宫大真人所在的指挥所一片忙碌景象,各种通讯声音,说话吵嚷声音,奔行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齐玄素赶到的时候,宫大真人正和一众将领、赞画站在一座完全由法术构成的立体沙盘前指指点点。 见齐玄素过来,宫大真人十分很客气,一边让赞画们暂且离开,一边吩咐秘书给齐玄素上茶。 齐玄素将情况向宫大真人大概说了一遍。 宫大真人的思维并没有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内鬼上面,而是更进一步,着眼大局。他带着齐玄素来到沙盘前,指着沙盘说道「蒙克洛瓦在德尔里奥的正南方,蒙特雷则在蒙克洛瓦的东南方向,从地图上来看,从蒙特雷到圣安东尼奥,中间只隔了一个拉雷多。」 「拉雷多和德尔里奥一样,被格兰德河一分为二。双方各占据一半,南北隔河相望。事实上,拉雷多才是我们重点防御的方向,圣廷方面出其不意进攻德尔里奥,算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圣廷拿下德尔里奥之后,如果直插蒙特雷,那就会陷入到蒙克洛瓦和南拉雷多的掎角之势中。从地图上来看,蒙克洛瓦、蒙特雷、南拉雷多刚好是一个三角形状,也就是典型的口袋阵,圣廷怕被截断后路,不敢一头扎进来,所以他们只能先打蒙克洛瓦。」 「如今圣廷暂时受阻于蒙克洛瓦,不过一味挨打不是我们的风格,我们要寻找机会进行突破反击,也给圣廷一个出其不意。」 齐玄素注视着沙盘,说道「大真人的意思是拉雷多。如果我们能越过格兰德河,出其不意地拿下拉雷多,那么就能沿着铁路线直逼圣廷的前线大本营圣安东尼奥传教所。」 「只是这么大的动作,想要保密,恐怕很难。圣廷之所以能突袭德尔里奥,依赖于他们发达的铁路运输,正合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动如雷霆。」 「我们没有这样的条件,我们想要拿下北拉雷多,势必要向南拉雷多增兵,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还有各种补给和军械,这么大规模的人员调动,想要完全不被圣廷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br& 宫大真人赞许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天渊所言不错,我们想要隐蔽自己的战略目的,很难,可如果是容易的事情,那也没必要在这里讨论了。」 「圣廷给我们来了一个其疾如风、动如雷霆,那我们除了还以不动如山之外,还要来一个难知如阴。我想了想,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是具体如何伪装、如何行动,才能骗过圣廷的眼睛,这个交给我。还有一方面,就是要从情报上误导圣廷,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一点就要交给你了。」 齐玄素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应下「我知道了,我会完成大真人交付的任务。」 …… 另一边两位枢机司铎也刚刚结束了谈话, 罗伯特·亚伯拉罕主要负责战场上的指挥,这也不奇怪,他本就是贵族出身。按照西方贵族的习惯,一般是长子继承爵位,建功立业,次子进入圣廷,成为一名主教。罗伯特本该继承爵位,家族也是对他寄予厚望,从小就培养他的各种军事技能,只是阴差阳错之下,罗伯特代替兄弟进入了圣廷,并且靠着过硬的军事素养为圣廷建立功勋,一路成为枢机司铎。 在圣廷中,他被称为「战争主教」。 弥尔 顿则是负责领导福音部,虽然福音部名义上是由枢机主教约瑟夫亲自掌管,但实际上是弥尔顿主持日常事务。 罗伯特的感知十分敏锐,他隐隐感觉到塔万廷方面就要有所动作,种种迹象也表明,塔万廷的主力并非没有还手之力,所以他要求弥尔顿要确凿地弄清楚,塔万廷的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也必须弄清楚塔万廷大军的真实战略意图。 除此之外,圣廷攻势受阻于蒙克洛瓦城下,也让他有些焦虑。如果有可能,他打算换一个思路,进行迂回。 弥尔顿倒是颇有自信「虽然‘猿神已经暴露,但我们还有一张底牌,代号‘杜鹃鸟。‘猿神算是大王,那么‘杜鹃鸟就是小王了。」 罗伯特将信将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福音部的表现实在是一言难尽,虽然策反了一个孙仲奴,战果颇丰,但很快就被灭口,还搭上一个枢机执事。接着又被西道门炸掉了总部,开始的 时候,豪言壮语要抓捕莲座,结果一地鸡毛,反而是自己这边走漏消息,导致「猿神」被捕,最终只能沉默不语。 在这种情况下,罗伯特很难相信福音部的办事能力。 弥尔顿也明显感受到了罗伯特的不信任,又不好明言,只能解释道「‘猿神之所以会与我们合作,就是靠着‘杜鹃鸟从中牵线搭桥,‘杜鹃鸟蛰伏的时间比‘猿神还长,也比‘猿神更为隐蔽。关键时刻,我们准备启用‘杜鹃鸟。」 罗伯特沉思了片刻,同意下来「现在就是关键时刻,只要我们此战击败塔万廷,‘杜鹃鸟也不必再潜伏下去了。」 …… 在抓捕胡恩查文的时候,齐玄素就跟皇甫极提到过,胡恩查文与圣廷合作,中间必然有牵线搭桥之人,要斩断这条暗线。.??. 皇甫极也同意了。 绝圣堂和北辰堂立刻展开了调查,只是胡恩查文一条死路走到黑,打定主意不说,这给调查带来了一定的困难。 不过绝圣堂和北辰堂也不是吃干饭的,还是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逐渐缩小了怀疑范围。 这刚好与齐玄素安排的另一个任务重叠。 先前因为塔万廷内部的一些思潮问题,齐玄素严令进行排查,然后一路追查到了西道门内部。 两件事交叉之下,进一步缩小了怀疑的范围。 根据下面调查的结果,齐玄素初步断定,这个隐藏在西道门内部的内鬼,也随着西道门的人员调动,来到了蒙克洛瓦。 于是齐玄素亲自来到蒙克洛瓦,展开进一步调查。 也正在这个时候,张月鹿联系上了齐玄素。 齐玄素将事情经过向张月鹿大概说了一遍「只要能够揪出这名内鬼,我们就能做些文章,现在谁胜谁败,言之尚早。」 张月鹿把心放下了。 只要南大陆战事不出大问题,凭借齐玄素的功劳,仍旧遥遥领先——领先包括张月鹿自己在内的道门三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和姜大真人很像,身上的中立色彩很重,而且能力很强,能解决问题,哪里出现紧急情况,大事派姜大真人,小事派齐玄素,这几乎成了三道为数不多的共识。 这次本 该是姜大真人过来的,只是姜大真人不好脱身,不得不让齐玄素临时顶上,不过齐玄素做得也不差,所以不能总说齐玄素靠着背景如何如何,他能有今天,是多方面的作用,如果他解决不了问题, 还制造问题,那么就算七娘是大掌教,也没办法扶起他。 背景靠山最大的作用是给了齐玄素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不存在功劳被上司吞没,也不存在被人故意打压,而且能让上面知道有齐玄素这么个人,给他机会,必要时候七娘亲自下场帮忙。剩下的就是能否抓住机会,能否建功,还要看齐玄素自己。 张月鹿倒是不太担心齐玄素的安危,毕竟齐玄素有「五娘」护体,就算战场上失利,他想要逃走终究不是难事。 这也是南北大陆的传统了,最早时候是双方主将先打一场,典型的就是使徒与古神的神战。后来双方主帅就有点懈怠了,反正也打不死,费那么大力,跟耍猴一样,干脆不打了,双方变成互相威慑,互相牵制,比拼战略定力,然后底下正常开战。 哪一方败了,另一方就抓紧跑路。 两个仙人旗鼓相当,可一个仙人多出数万大军助阵,这可不是数万个普通凡人,不乏「蒸汽禁卫军」或者三大阴物一类的高端战力,甚至还有方士营、神官团等存在,天平自然就倾斜了。 就算是仙人,真要对上七八个三大阴物,也要饮恨。 所以每次南北战事,高层的性命倒是还能保全。 这与地位的关系不大,主要是修为,就算两边高层身先士卒、带头冲锋,他们多半也安然无恙,最后死的还是普通士兵。 两边开战之后,牧首已经返回圣约克的圣弗朗西斯大教堂,与身在澹秀山澹秀宫的澹台震霄隔空比拼定力,看谁坐得更稳,更沉得住气,具体战事指挥由各自的二把手约瑟夫和宫甫负责。 约瑟夫和宫甫都没把握胜过对方 ,于是,一个在圣安东尼奥传教所,一个在蒙特雷,都把精力用在了军事指挥上面。 同时因为有这两人坐镇,双方的伪仙战力也不好搞偷袭一类,只能在正面战场发力。 不过两人也并非没有交手的机会,如果宫甫能够率军兵临圣安东尼奥城下,两位仙人就不得不交手了。 「最近有点忙,更新不稳定,第二章还在写,不过估计要明早才能发出来。」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南北战事(三) 齐玄素和皇甫极又碰了一次面,还是关于内鬼的事情。 「宫大真人给我下了命令,让我从情报上误导福音部,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不惊动福音部的情况下找出这名内鬼,然后通过这个内鬼向福音部发送消息,以此达到混淆视线的目的。」齐玄素如此说道。 皇甫极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齐道兄的意思是,来一个将计就计,逆向工作,通过内鬼向约瑟夫和罗伯特发送错误情报,引导错误判断,从而达到隐蔽我军真实战略意图之目的。这个办法好,只要用好了,能抵得上数万大军。」 齐玄素点头道「不过前提是把这个内鬼揪出来。」 说话间,齐玄素将一份名单摆在桌上「这是我们两堂联合办案筛选出来的怀疑对象。」 皇甫极这段时间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后勤方面,今天炮弹,明天粮草,后天军医,几乎没怎么关注绝圣堂的事情,这份名单也是第一次见,他迅速浏览了一遍「都是西道门的老人了,不少熟面孔。」 齐玄素道「只有这样才藏得深。」 皇甫极审视着名单上的名字,这头西道门猛虎激进,喜欢冒险,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齐玄素没有打扰他,毕竟皇甫极比齐玄素更了解这些人,他的判断要比齐玄素更为准确。 便在这时,五娘又出现在齐玄素的跟前,还是只有齐玄素才能看到的状态,百无聊赖「本以为跟着你能上战场,来一个火烧连营,你倒好,整天在小房子里看卷宗,白瞎了这一身修为。」 齐玄素回应道「西洋人有个说法,叫作‘战争机器。‘机器二字,用得极好,我们都是这个庞大机器的一颗零件,都要服务于这个机器,各司其职。如果一个零件,要脱离这个体系,或者非要跟这个体系对着来,别的齿轮都是正转,他偏要倒转,那会出大问题的,要么是他被碾碎,要么是机器故障瘫痪,总要选一个。」 「你是总有理,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你不做道士真是道门的损失,万幸你做了道士。」五娘开始阴阳怪气。 齐玄素不以为意「多谢褒奖,这无疑是对一个道士的最大肯定。」 过了片刻,皇甫极说道「仗打到这个份上,圣廷也快坐不住了。天底下的第一等大事便是一个‘钱字, 打仗又是第一等烧钱之事,圣廷这个打法,就是把金山银山往里面填,他们可以不在意人命,却不能不在意金镑和金克朗,他们一定会在近期内启用这个内鬼,甚至已经启用了这个内鬼,意图从我们内部寻求突破。」 齐玄素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这是我们的机会。」 皇甫极缓缓说道「既然怀疑范围已经缩小到这个地步,那就让我们来下个套吧,来个瓮中捉鳖。」 「什么套?」齐玄素问道。 皇甫极道「很简单,用排除法就行。针对这些人泄露不同的情报,圣廷对哪份情报有反应,谁就是内鬼。情报都是真的,只要他们是忠于西道门的,那么泄露的情报就不算是泄露。一个内鬼,最终只能泄露一份情报,只要抓住了这个策反胡恩查文的内鬼,我觉得很划算。」 齐玄素想了想「可以一试,不过此人能给圣廷和胡恩查文牵线搭桥,一定是老谋深算,未必就会上套,而且我们不能冤枉了好人,若是此人看破了我们的计谋,反手来个嫁祸他人呢?」 皇甫极道「我们只是确定目标,后续还会展开深入调查,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而且每份情报只针对一个人,必须严格保密。假如我和齐道兄都在被考验之列,我就是那个内鬼,我只知道自己手中情报的内容,不会知道齐道兄手中情报 的内容,何谈嫁祸齐道兄?可如果齐道兄手中情报的内容被我知道了,那么齐道兄便是泄密,也谈不上冤枉。」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以,不过泄露情报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太生硬,要把这个戏做足了。」 皇甫极笑了「干这一行的,都是演戏的高手,交给他们就是。」 这就是身为领导者的好处了,只要定好大概方向,具体怎么执行自有底下的人想办法。这就是所谓的「我只要结果」。 两人又议了半夜,主要是关于具体该泄露什么情报。 不能是直接涉及到根本机密的,比如宫大真人决定的主攻方向,不然挖出内鬼后的戏没法唱了,误导圣廷战略判断才是根本目的。可一般的小情报不可能打 动这样的大鱼,必然有点猛料才行。 因为涉及到西道门,齐玄素这个外人是不好说话的,最终还是皇甫极拿定了主意。 情报是多方面的,甚至五花八门,有关于布防的,有关于粮草的,有关于人事的,有关于道门动向的,也有关于弹药储备的。 到了次日,皇甫极精心安排,分几个批次将任务分别交代下去,由不同的人负责,互不交叉。 安排完之后,皇甫极对齐玄素道「现在就等结果了,如果是平时,这条老谋深算的大鱼未必会轻举妄动,我们这点诱饵也未必能钓得起大鱼,可如今圣廷那边迫于财政压力想要速胜,肯定会给他压力,那么他不想动也得动,正是我们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都无事发生。齐玄素和皇甫极也没有空等,该查还是继续查,没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钓鱼」上面。 到了第四天,圣廷那边终于有反应了。 圣廷针对塔万廷的一个兵械库发动了袭击,直接出动了三艘飞艇,对兵械库所在发动了地毯式的轰炸洗礼,场面如同火海一般,随后轰炸又引发了兵械库内部的爆炸,整个兵械库化作一朵蘑菇状的黑云升腾而起。 不要小看一个兵械库,这里存放了大量弹药,会让守军的情况更为艰难,有助于圣廷攻城。烧粮草算是古今中外的经典战术了。很多时候,不是人坚持不住了,而是因为弹尽粮绝。 皇甫极大感欣慰,立刻根据情报比对,初步锁定了目标。 此人姓杜,叫杜倦之,是个女人。按照西道门体系,是一名三品幽逸道士,固然地位不低,可在西道门内部也算不上真正的高层,与伪仙一级的人物还差着许多,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帮胡恩查文与圣廷牵线搭桥。 齐玄素看了此人的资料,附有画像,相貌平平,姿色不算出众,为人比较木讷,少言寡语,有点不合群,不过也不与人为难,算是半个老好人,并非那种八面玲珑的性子。 如果齐玄素自己去查,恐怕不会轻易怀疑此人,最起码不会第一时间怀疑此人。由此可见,北辰堂和绝圣堂也不是吃干饭的,不断缩小范围,并没有把她漏掉,最终还是靠着皇甫极的排除法把她筛选出来。 除此 之外,皇甫极也问了兵械库的伤亡和损失情况,具体军械方面的损失情况是无法弥补了,不过伤者要好好救治,死者也要重重抚恤。 至于这些人是不是因为皇甫极而伤而死,皇甫极并不在乎。 伤亡只是个数字,他只要损失最小的最优结果。 如果不能把内鬼挖出来,那么以后的损失肯定更大,死的人更多,皇甫极用情报搞排除法,就决定了肯定有人会运气不好。 慈不掌兵,从不是一句空话。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的眼前又有了浮光掠影。 迄今为止,齐玄素都不清楚「归藏灯」发动的原理是什么, 好像是完全随机的。 齐玄素这一次看到的还是未来,不过与他本人无关,与皇甫极有关。 似乎已经是多年之后,皇甫极明显老态许多,短须都变成了长须。在他的胸口位置插了一把剑,穿心而过。 不过皇甫极好似没事人一般,表情平静。 还有一个人,被打成重伤,又被皇甫极的左右侍从拿下,按跪在地,不过他还是高昂着头,大骂皇甫极出卖了他们,如果不是皇甫极,他的那些弟兄就不会死在西洋人的轰炸之下,他今天就是来报仇的。 皇甫极终于想起了多年前的「钓鱼」往事,不过他还是不在意。 打仗总是要死人,大部队撤退,留下来殿后的人很难幸存,这也是背叛吗? 战事一起,人人可死,就连皇甫极自己都差点死在约瑟夫的手中,一个不在意自己性命的人,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皇甫极伸手握住胸口的剑柄,将剑拔了出来,因为这一剑没有伤及身神,所以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 皇甫极把长剑扔在地上「放他走。」 场景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齐玄素回神,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身不由己的小人物,所以他才不甘心,听从七娘的建议,放弃江湖的自由,进入等级森严的道门。 人人都知道小人物的悲哀,人 人都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人人都想要往上爬。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北战事(四) 齐玄素和皇甫极最终决定以通知参加议事的方式诱捕杜倦之。 起初的时候,杜倦之没有起疑,当她来到议事地点,发现这里坐着皇甫极,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但也没多想。 当几个绝圣堂的精锐走了进来的时候,杜倦之终于意识到不对,准备转身出去,但被绝圣堂的人堵住了后路。这些绝圣堂精锐都是天人,靠着人数优势,把杜倦之团团围住。 杜倦之有些惊慌失措,大声说道「我是来参加议事的,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绝圣堂副堂主来到杜倦之的面前,向她宣读了有关逮捕审查的决定。 只是还没等他读完,杜倦之突然大吼一声,冲开人群围困,向皇甫极猛扑过去。 皇甫极毕竟是有伤在身,要是被杜倦之伤到,那还得了?不过皇甫极本人并不在意,只是冷眼看着杜倦之的疯狂举动。 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不知从哪里出来,一把按住了杜倦之。 接下来便是搜查和审讯,绝圣堂搜索了杜倦之的住处和随身须弥物,发现了各种通敌证据,包括不限于密语典、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镑、用于联系圣廷的特殊信物等等。 这下彻底坐实了杜倦之的女干细身份,不存在被冤枉的可能。 皇甫极亲自审讯,杜倦之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她承认自己投靠了圣廷,她与胡恩查文的情况不完全相同,最早只是为了钱而已。作为西道门的三品幽逸道士,生活的确谈不上清苦,不过她的身份特殊,经常出入一些高档场所,每每看到一些权势不如自己的女人,甚至要巴结自己的女人,都能挥金如土,而她则受限于身份,要守什么道德戒律,只能紧巴巴地过日子,便产生了极大的心态失衡。她开始不断考虑,从哪里搞钱,如何才能过上金钱自由的日子。 于是她开始通过职务之便,捞取灰色利益,大肆挥霍,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不过因为经验不足,这件事很快便败露了,她被没收了违法所得,并因为此事,错失了升为二品太乙道士的机会。这让杜倦之对西道门大为不满,心态更为失衡,经常说些牢骚话,阴阳怪气。 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蛋,这些牢骚话没有帮她升为二品太乙道士,却吸引来了福音部的关注。 于是在一次次试探和接触之后,杜倦之终于在南北边境的布朗斯维尔与圣廷福音部的人秘密见面。 福音部的人出手很大方,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杜倦之两万金镑作为见面礼,那可是金镑,不是太平钱。杜倦之虽然地位很高,但也没有这么多钱。 这还不止,福音部又承诺,杜倦之每次情报,都会得到额外的奖金。这让杜倦之大为心动,最终同意与福音部合作,成为福音部安插在西道门内部的女干细,代号「杜鹃鸟」。 听到这里,齐玄素有点忍不住想笑,因为他忽然发现,福音部取代号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就差直接用真名了。 杜倦之继续交代,她在给圣廷情报之余,也按照圣廷方面的指示物色其他合适人选。后来她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结识了胡恩查文,两个人都是对「上面」有着诸多不满之人,自然颇有共鸣,很快便成为「知己」。杜倦之在几次试探之后,确定胡恩查文的心意,于是为胡恩查文牵线搭桥,将他介绍给了福音部的弥尔顿。 最终胡恩查文也被拉下水,代号「猿神」。对于这样的重大进展,弥尔顿十分兴奋,专门设立了一个工作小组,代号为「梦露小姐」,主要负责杜倦之和胡恩查文。 有了「猿神」之后,因为「猿神」地位更高,经常参加西道门和塔万廷的高层议事,能够接触到很多机密信息,的情报更有价值,所以「杜鹃鸟」就进入了蛰 伏状态,大部分情报该由「猿神」。直到「猿神」被抓,「杜鹃鸟」才不得不重操旧业,没想到刚刚入手了第一份情报,就被皇甫极成功「钓鱼」,失手被抓。 据她自己所说,在这中间,她也曾有过后悔,想过洗手不干,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她的把柄捏在福音部的手里,又如何能抽身不干?虽然福音部曾向她许诺,只要她能发展更高层的女干细,就可以帮她离开南大陆,不过福音部最终也没有兑现承诺。 总结起来就是,杜倦之没有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失去信仰,一步错而步步错,虚荣心害死人。 除此之外,杜倦之也老实交代了福音部安排给自己的任务,除了继续各种军 事情报之外,还要找机会摸清楚西道门和塔万廷的主力所在,搞清楚西道门和塔万廷的真实战略意图。 最后,杜倦之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错了,悔不该当初。 皇甫极却说了一句诛心之言「到底是悔不该当初一念之差?还是后悔被我们抓住了?」 不等杜倦之回答,皇甫极直接道「你犯下这样的大罪,本该必死无疑,不过若是你能诚心悔悟,老实配合绝圣堂,也可以将功折罪,留你一条性命。」 杜倦之想也没想,直接一口答应下来「我一定老实配合道门。」 皇甫极道「记着,你敢玩什么花招,我肯定让你生不如死,我说到做到。」 西道门到底是身处久战之地,还是比较粗放,不像道门那么严谨。如果是道门,也许会这么做,但绝不会这么说。 杜倦之身为西道门之人,自然知道皇甫极的为人,别看他和齐玄素之间很好说话的样子,一口一个道兄,那是因为齐玄素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能力修为都不逊色他,这便是有些惺惺相惜了,关键两人还没有直接的个人利益冲突,自然万般好。 可那些不如齐玄素之人,尤其是西道门之人,却是知道皇甫极的厉害,由不得不害怕。 皇甫极下达了第一个任务「福音部不是让你搞清楚我们的战略意图吗?你现在就联系福音部,告诉他们,宫大真人身边的一个赞画离心倾向很大,已经被成功拉拢,让福音部批钱。」 与此同时,齐玄素将杜倦之与福音部联络的特殊信物放在了她的面前。 此时整个房间里也只有齐玄素、皇甫极、杜倦之三人而已。除了审讯桌椅之外,还有就是皇甫极身后墙上悬挂的一张巨大地图。 杜倦之小心翼翼地看了两人一眼,拿过信物开始操作。 圣安东尼奥传教所,福音部的临时总部中,负责与「杜鹃鸟」联络的福音部大主教兴冲冲地向上司弥尔顿汇报「‘杜鹃鸟传来消息,她已经发展了一名直属于宫甫的赞画,不过开价很高,要一万金镑。」 弥尔顿闻言不由一笑「‘杜鹃鸟不愧是我们的王牌,刚刚拿到有关塔万廷兵械库的情报,现在又立新功,这下可以 弥补‘猿神的漏洞了。你立刻就给她回信,表示同意。区区一万金镑而已,能让我们在正面战场上省下几十万金镑。还是用南北友好商会给她汇款,除了这一万金镑,再给她个人三千金镑作为奖赏,也让她快些行动,尽快搞清楚西道门和塔万廷的真实战略意图。」 大主教领命而去。 很快,齐玄素和皇甫极那边就得到了福音部的回信。 杜倦之望向齐玄素和皇甫极。 齐玄素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那个叛变的赞画,而我和皇甫道兄则扮演宫甫大真人。你要想好,应该怎么把消息可靠地传递给福音部,不让福音部起疑。记住,你只是一个赞画,不是宫甫大真人,你不可能 知道宫甫大真人心中全部所想,只知道部分事实,你可以做一些自己的‘揣测,不要合盘托出。」 至于为什么要齐玄素和皇甫极两个人一起扮演宫大真人,道理也很简单,就算是假情报也要有真水平,这样才能取信于人。要是水平低了,福音部就要起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而且就算是纸上谈兵,皇甫极的个人风格也太过明显,需要齐玄素来中和一下。 齐玄素和皇甫极一同望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地图,上面用两种不同颜色标识了双方的态势。 皇甫极说道「想要把戏演好,就得融入角色,从现在开始,你我就是宫大真人了,统率千军万马。」 齐玄素道「既然是演戏,不仅仅是我们得融入角色,还得有实物配合表演。只是我们两个在地图上写写画画,很难完全让圣廷相信,毕竟福音部不是傻子,不会我们说什么便相信什么,他们得到具体的情报后,还会派人侦查,与实际情况相互印证。」 皇甫极想了想,点头道「齐道兄所言极是。不能我们两个唱独角戏,还得有实兵。主力精锐不能调动,不过我可以调动相应的后备二线队伍,打仗未必能行,装个样子倒是足够了。让他们根据我们的安排布置,做出相应动作,假戏真唱,以此来混淆视听。如此一来,我们的这场戏就更加逼真了。」 齐玄素指着地图道「先调三万人来,让他们从蒙特雷出发,朝西北方向前进,越过格兰德 河支流,直逼德尔里奥,摆出要攻打德尔里奥切断圣廷大军退路的架势。」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南北战事(五) 皇甫极的「钓鱼」计策,其实是一石二鸟,他不仅钓出了杜倦之这条大鱼,还在无形中帮助「杜鹃鸟」取信了福音部。 「杜鹃鸟」发展了「猿神」之后,就进入了休眠,此后的众多情报都由「猿神」,直到「猿神」暴露被抓,福音部才不得不重新启用了「杜鹃鸟」。 这里存在一个信任问题,不是福音部怀疑「杜鹃鸟」出卖了「猿神」,因为「杜鹃鸟」没有这样的动机,而且「杜鹃鸟」也不是「猿神」的上线,「猿神」是与福音部直接联络的。 福音部害怕的是「猿神」被抓后把「杜鹃鸟」供了出来,虽然「猿神」的确没招,但福音部不知道,这里还是存疑的。 福音部重新启用「杜鹃鸟」之后,是要留有几分余地的。不过「杜鹃鸟」的第一个情报,就让圣廷成功炸毁了塔万廷的兵械库,这便证明了「杜鹃鸟」还是值得信任的。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根本原因在于弥尔顿不得不相信「杜鹃鸟」。 自从「猿神」暴露之后,枢机主教约瑟夫就给弥尔顿下达了「弥补漏洞」的命令,约瑟夫听到这个命令之后只能沉默不语,毫无头绪。这是第一重压力。 接下来,罗伯特又要求弥尔顿尽快搞清楚塔万廷的主力所在和真实战略意图,虽然两人等级相同,都是枢机司铎,但罗伯特是这次战事的副总指挥官,仅次于约瑟夫这位总指挥官,弥尔顿作为情报官的首要任务就是辅佐指挥官罗伯特打赢这场战争,他不能无视罗伯特的合理要求。这是第二重压力。 还有就是后方财政部,一再表达后勤压力巨大,要求尽快结束战事,不要陷入到久战的泥潭之中。这种压力首先传递给了指挥官罗伯特,然后又间接传递给了弥尔顿。这是第三重压力。 最后,福音部总部被炸,弥尔顿负有直接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必须将功补过,不能无功无过。这是第四重压力。 在这连续四重压力下,弥尔顿不相信已经证明过自己的「杜鹃鸟」,还能相信谁呢?他也没有时间再去向慢慢验证,不得不相信了。 说得难听些,这叫病急乱投医。 也许圣廷方面有各种条例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是向下的,不是向上的,弥尔顿不能拿着这些规矩去应付上面的约瑟夫、罗伯特。 规矩不是挡箭牌。 更不必说,「杜鹃鸟」还给弥尔顿带来了一个好 消息,这个好消息不仅可以完成约瑟夫关于「弥补漏洞」的要求,也能满足罗伯特关于搞清楚塔万廷真正战略意图的要求,甚至能让弥尔顿将功补过。 弥尔顿怎么能不相信? 这就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沙漠中发现了一汪清泉,他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考虑这水有没有毒,而是想着赶紧喝上一口。 饮鸩止渴。 很多问题,只有在平常心的状态下才能考虑到,关键是先要有平常心。 临大事有静气,是一项可贵的品质,大多数人是没有的。 相反,齐玄素和皇甫极没有这种压力,他们不怕拖,可以慢慢谋划,一计不成,还能再想一计。 在心态上,齐玄素和皇甫极已经占据了上风。 此时齐玄素和皇甫极在地图和沙盘上一遍一遍复盘,直至两人都认为没有问题。 齐玄素直起腰「就这么着吧,我看宫大真人亲自指挥攻打德尔里奥,也就这个水平了。」 皇甫极笑了笑,通知自己的秘书进来,将他和齐玄素共同拟定的计划交给秘书,吩咐道「立刻安排执行。」 秘书领命而去。 齐玄素把一份删减了部分内容的计划交给杜倦之「发 给福音部。」 全盘计划肯定只有指挥官才能知道,部分计划更符合一个赞画的身份。 杜倦之十分老实,一字不差地发给了福音部。 齐玄素没有放松警惕,亲自监视着杜倦之,不给杜倦之耍花招的机会。 发完之后,杜倦之看向齐玄素,恭敬道「齐首席,我发完了。」 齐玄素赞许道「很好,以后就这么来。干好了,可以安排你去昆仑道府修道观。」 杜倦之不怒反喜,修道观总好过直接丢了性命。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福音部。 弥尔顿收到「杜鹃鸟」发来的情报之后,难掩心中高兴,对于亚历克斯说道「塔万廷的主力想要从蒙特雷出发,朝西北方向前进,越过格兰德河支流,直逼德尔里奥,摆 明了要切断我大军的退路。你那边情况如何?」 亚历克斯道「我们派出去的小型飞艇侦察到部分塔万廷军队已经在格兰德河支流附近集结,蒙特雷方向也有大量人员运动现象。」 弥尔顿笑道「这就对得上了,用东方人的话来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塔万廷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急行军提前做准备了。我想,我们可以向罗伯特报告了。」 弥尔顿还不忘向自己的秘书交代「你继续督促‘杜鹃鸟,不要懈怠,继续收集更多更有价值的情报。」 很快,杜倦之便收到了福音部那边的肯定答复,她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了齐玄素和皇甫极。 齐玄素和皇甫极商议之后,在原来计划的基础上,决定再派出两万二线部队,向西北方向开进,做出阻击圣廷主力防止其回援德尔里奥的架势,继续吸引圣廷主力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德尔里奥的驻军便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驰援拉雷多,减轻宫大真人那边进攻拉雷多的压力。 平心而论,齐玄素和皇甫极的计策谈不上多么高明,这其中的关键在于人心的把握。 福音部的人未必是蠢,如果在平时,他们很容易就能识破,只要静下心来,就能察觉到不对。现在的问题是,根本静不下心来,战场上的形势一天三变,压力拉满,神经都绷紧了,随时都会崩断,已经陷入到一种头脑发热的状态。 一旦进入到这种状态之中,就会做出各种奇怪的事情。 当一个人用抛硬币来做决定,不是因为它能给出正确的选择,而是因为把它抛向空中的那一刻,便知道了心里更想得到的选择。 这并非孤例。 当初凤麟洲决定对道门开战之前,曾经有过军棋推演,开始的时候,怎么推演都是输,因为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已经不是什么计谋可以弥补的,于是天门方面就开始不断加强凤麟洲的数值,同时削弱道门的数值,最终在军棋推演上完成了凤麟洲的胜利。 结果就是真打起来的时候,可没有人能给凤麟洲增加数值,也没有人来削弱道门的数值,巨大的实力差距之下,天门被清微真人的二月攻势一波打崩。 这种事情荒诞又滑稽,可偏偏真实发生了。 说白了,当时的凤麟洲上下已经下定 决心,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弥尔顿在重重压力之下,同样陷入到了这种困境之中。 他已经不能冷静客观地看待这份情报,无关乎自大与否,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他的希望。谁要质疑,便是要掐断他的希望。 当弥尔顿兴高采烈地向罗伯特报告这个情报的时候,罗伯特却提出了疑问「如果塔万廷要攻打德尔里奥,那就意味着要将我们的主力统统关在德尔里奥和蒙克洛瓦之间,他们有那么大的胃口吗?即使有 ,他们能消化得了吗?」 「如果我主力回师德尔里奥,那么攻打德尔里奥的塔万廷主力岂不是腹背受敌?虽然塔万廷方面极大概率会安排偏师进行半路阻击,阻止我方主力回援,但把主力的安危寄托在一支偏师的阻击成功与否上,太过冒险了吧?这像皇甫极的用兵之道,不像宫甫的用兵之道。」 相较于德尔里奥,罗伯特更担心拉雷多,毕竟这里本就是塔万廷的重点防御方向,兵力充足,罗伯特怀疑塔万廷会不会是要在拉雷多做文章。 不得不说,罗伯特·亚伯拉罕这位「战争主教」不愧是为圣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一针见血,直接看到了问题所在。 无奈此时的弥尔顿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得不孤注一掷,他不仅不认为情报有问题,反而认为罗伯特在故意为难自己。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在后面的军事会议上,罗伯特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不过到会的将领们大多认为塔万廷不敢攻打拉雷多。 因为抛开后勤方面的巨大压力不谈,圣廷在正面战场上处于绝对优势,正是不考虑战争的输赢问题,只考虑战争的成本问题。 如果塔万廷方面敢攻打拉雷多,就会导致蒙特雷空虚,一旦蒙克洛瓦沦陷,那么蒙特雷也必将紧跟着失守。 如此一来,德尔里奥、蒙克洛瓦、蒙特雷这三个点又反过来包围了拉雷多,塔万廷全军覆没指日可待。 这是一招险棋。 除此之外,弥尔顿在本地深耕多年,人脉宽广,罗伯特却是根基较浅。 最终,在军事会议上,支持弥尔顿的人占据了上风。 罗伯特只是副总指挥官,而非总指挥官,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能一意孤行。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南北战事(六) 「很明显,这是一步险棋。」 在塔万廷的军事会议上,大真人宫甫如此说道:「不过这也是一步好棋。」 他指着地图说道:「都说御敌于国门之外,不能总在我们的地盘上打,也可以到他们的地盘上去打。」 「圣廷方面的机械化军团作战,不可否认,战斗力极强,若无城市作为依托,我们很难抵挡。不过圣廷的蒸汽军团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极为依赖后勤补给。而圣安东尼奥传教所,便是圣廷主力大军的最大补给站,来自圣约克和圣弗朗西斯科的物资都集中在此地,一旦圣安东尼奥失守,那么圣廷主力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草,蒸汽机械也不过是破铜烂铁罢了。」 「这次军事议事,就是确立打下拉雷多的决心,以及攻占圣安东尼奥传教所的决心。」 齐玄素和皇甫极也列席了这次议事。 宫甫大真人继续说道:「当然,很多道友都在顾虑蒙克洛瓦城外和德尔里奥这两处的敌人,这个顾虑很有道理,可我们就是要置德、蒙两处之敌于不顾,专心攻打拉雷多,继而夺取兵力空虚且无险可守的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只要拿下了圣安东尼奥,那么战场的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谁也没想到,一向谨慎的宫甫会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激进。 反倒是一向激进的皇甫极提出了一个比较保守的问题:「如果打成攻坚战,久攻不下, 后勤补给困难,两路援军齐至,我们便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不奇怪,其实与两人的立场有关系。 在道门明确表达态度之后,负责此事的宫大真人承受了相当压力,其处境有些类似于弥尔顿,不过他比弥尔顿更沉着,并没有脑子发热。其实宫甫不是不敢冒险,而是要看这个险值不值得冒。 现在,他要向道门证明一件事,西道门是尊重道门的意见和态度,决定放弃扩大局势,而非做不到,所以他不能只守不攻,还要转守为攻。 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就算不能让道门重视,也不能让道门轻视,如果一直让圣廷压着打,靠着拖字诀拖到圣廷因为财政压力而撤军,那么道门会怎么想? 就你们这个样子,被圣廷一掐脖子就翻白眼,一松手就吹牛皮,还敢拿扩大局势来裹挟道门? 道门势必要重新考虑双方的定位。说不定以后找道门要钱都难,因为自己的价值被打没了。 道门观瞻很重要。 这一战必须打得漂亮,打出更多的价值。 同理,圣廷方面明知道财政压力很大,还要强行进攻,主要是因为福音部总部被炸毁,丢人丢大了,不得不挽回颜面,没有其他退路。 这是一个政治问题,而非纯粹的军事问题。或者说,军事是政治的延伸,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皇甫极没有直接参战,而是负责后勤和情报,再加上已无扩大局势的可 能,他便单纯地算军事账,这一次的保守是为了下次更大的激进。 只能说两人思考的重点不在同一个层次,保守和激进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宫甫回答道:「我们攻打圣安东尼奥传教所确实有些冒险性,不过夺取圣奥东尼奥,可以促成整体局势发生大的变化,这个大局,不仅仅是指战局,还包括了玉京方面、圣座方面的观瞻影响。要说冒险的话,我看这个险值得冒,在这种关键时刻,应当抛弃顾虑,义无反顾。」 另一边,约瑟夫与罗伯特也在讨论这个问题。 「对宫甫来说,这确是一步险棋。」罗伯特指着地图说道,「拉雷多本身影响不大,关键拉雷多后面就是圣安东尼奥,一片平原,无险可守,还有一条铁路 大动脉,一旦拉雷多失守,那么塔万廷大军可以乘坐蒸汽列车北上,迅速抵达圣安东尼奥的城外。」 约瑟夫点点头:「我知道了,风险与机遇并存,是险棋,也是好棋。」 约瑟夫顿了一下:「你的疑虑不无道理,不过还要看主帅的性格。如果主帅是皇甫极,此人酷爱剑走偏锋,我相信他会冒险攻打拉雷多,进而进逼圣安东尼奥。可主帅是宫甫,此人一向谨慎,应该没有这样的魄力。」 就这样,约瑟夫定下了基调,罗伯特也只能服从。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弥尔顿与齐玄素、皇甫极的斗法还在继续。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员 调动,动作越来越大,福音部也不是吃干饭的,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亚历克斯来到弥尔顿的办公室,向弥尔顿报告:「根据其他方面的情报,从蒙特雷到南拉雷多的一线,夜间的蒸汽列车运输突然变得频繁,比以往增加了三倍有余,还有布朗斯维尔方面,夜间也有船只出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况?或是被亚伯拉罕大人言中了,其实塔万廷想要攻打拉雷多?」 弥尔顿不由心中一惊,来到地图前:「什么意思,难道真要攻打拉雷多?」 然后弥尔顿立刻下令:「通知‘杜鹃鸟,让她立刻查清有关情况,立刻汇报。」 一名大主教匆匆领命而去。 弥尔顿有些烦躁,狠狠一掌拍在办公桌上。 只听得「沙沙」声响,如蚕食桑叶一般,整张办公桌立刻化作飞灰,连同办公桌里的物事,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弥尔顿的命令,理所当然地被摆在了齐玄素和皇甫极的桌面上。 齐玄素首先开口道:「这在意料之中,如此大规模的人员调动、物资调动,圣廷又不是瞎子聋子,想要完全不被圣廷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 「齐道兄以为该如何处置?」皇甫极问道,「这上面措辞严厉,看来弥尔顿是急眼了。」 齐玄素看着地图,陷入到沉思之中:「蒙特雷与德尔里奥之间没有铁路,这么大规模的铁路运输,愣要说是为了进攻德 尔里奥做准备,实在说不过去,还有布朗斯维尔方面的动向,与攻打德尔里奥扯不上任何关系。」 齐玄素微微一顿,有了主意:「我们摆出要进攻德尔里奥的架势,本意是声东击西之计,真实目的在于掩护主力进攻拉雷多。那干脆颠倒一下,我们就说,蒙特雷和布朗斯维尔方面的人员物资调动其实是故布疑阵,故意吸引德尔里奥方面的注意,意图引德尔里奥派军驰援拉雷多,此举其实是掩护主力进攻德尔里奥。」 「然后我们故意露出几个破绽,让敌人觉得我们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圣廷以为拉雷多是‘栈道,德尔里奥是‘陈仓。实际上刚好反过来,拉雷多才是‘陈仓,德尔里奥是‘栈道。」 齐玄素把真实意图和虚假意图调换了一下说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皇甫极一拍手掌:「好,就这么干。情报先不急着回复,卡着点回复,先让我们的人动起来,布下疑阵,等到圣廷那边侦查到这些疑阵之后,再配合我们的情报,效果更佳。」 深夜,整个福音部临时总部还是灯火通明。 弥尔顿正坐在新换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再也没了往日的从容。 便在这个时候,大主教急匆匆走进办公室:「‘杜鹃鸟回信了。」 弥尔顿精神一振:「念。」 大主教赶忙道:「蒙特雷和布朗斯维 尔的人员集结是为了掩护其主力动向, 意在误导圣廷。」 弥尔顿稍稍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似乎有点道理。」 大主教又送上一份情报:「我们的人在德尔里奥方向发现了疑似方士营的踪迹,似乎正在建立大型传送门。」 这让弥尔顿再次坚定了动摇的信心。 其实弥尔顿已经有了疑心,但此时的他没有退路,不能不信,不敢不信,不得不信,他不敢推翻自己先前所下结论,任何一条能够支持他的结论的情报都好似一剂强心针。 他就好像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一条道走到黑,祈盼着奇迹的发生。 奇迹会发生吗?当然不会。 另一边的齐玄素和皇甫极也在收官。 随着各方面准备完毕,只待宫大真人一声令下,拉雷多的战事就会打响。到那时候,塔万廷的真实战略意图就会暴露无遗,也就没有继续掩护的必要了。 换句话来说,齐玄素和皇甫极的这场大戏要落下帷幕了。 从结果上来看,直到目前为止,圣廷都没有增加拉雷多的兵力,只是在拉雷多和德尔里奥之间布置了一支机动兵力,意图随时支援任何一方。 现在的情况是,德尔里奥与圣安东尼奥之间有铁路,拉雷多和圣安东尼奥之间也有铁路,可德尔里奥和拉雷多之间没有铁路,只有一条格兰德河。 圣廷的蒸汽兵团少了铁路之后,其速度还不如骑兵。 两边都顾,恐怕是两边都顾不上。 齐玄素算是圆满完 成任务。 为此,宫大真人还代表西道门对齐玄素进行表彰,因为齐玄素不归西道门管,人事方面是没法表示了,重点是其他方面,西道门赠予了齐玄素一门不传之秘,澹台云所传「澹台拳意」的下半部——「三世圣拳」。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南北战事(七) 齐玄素和皇甫极又碰了一次面,还是关于内鬼的事情。 “宫大真人给我下了命令,让我从情报上误导福音部,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不惊动福音部的情况下找出这名内鬼,然后通过这个内鬼向福音部发送消息,以此达到混淆视线的目的。”齐玄素如此说道。 皇甫极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齐道兄的意思是,来一个将计就计,逆向工作,通过内鬼向约瑟夫和罗伯特发送错误情报,引导错误判断,从而达到隐蔽我军真实战略意图之目的。这个办法好,只要用好了,能抵得上数万大军。” 齐玄素点头道:“不过前提是把这个内鬼揪出来。” 说话间,齐玄素将一份名单摆在桌上:“这是我们两堂联合办案筛选出来的怀疑对象。” 皇甫极这段时间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后勤方面,今天炮弹,明天粮草,后天军医,几乎没怎么关注绝圣堂的事情,这份名单也是第一次见,他迅速浏览了一遍:“都是西道门的老人了,不少熟面孔。” 齐玄素道:“只有这样才藏得深。” 皇甫极审视着名单上的名字,这头西道门猛虎激进,喜欢冒险,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齐玄素没有打扰他,毕竟皇甫极比齐玄素更了解这些人,他的判断要比齐玄素更为准确。 便在这时,五娘又出现在齐玄素的跟前,还是只有齐玄素才能看到的状 态,百无聊赖:“本以为跟着你能上战场,来一个火烧连营,你倒好,整天在小房子里看卷宗,白瞎了这一身修为。” 齐玄素回应道:“西洋人有个说法,叫作‘战争机器’。‘机器’二字,用得极好,我们都是这个庞大机器的一颗零件,都要服务于这个机器,各司其职。如果一个零件,要脱离这个体系,或者非要跟这个体系对着来,别的齿轮都是正转,他偏要倒转,那会出大问题的,要么是他被碾碎,要么是机器故障瘫痪,总要选一个。” “你是总有理,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你不做道士真是道门的损失,万幸你做了道士。”五娘开始阴阳怪气。 齐玄素不以为意:“多谢褒奖,这无疑是对一个道士的最大肯定。” 过了片刻,皇甫极说道:“仗打到这个份上,圣廷也快坐不住了。天底下的第一等大事便是一个‘钱’字,打仗又是第一等烧钱之事,圣廷这个打法,就是把金山银山往里面填,他们可以不在意人命,却不能不在意金镑和金克朗,他们一定会在近期内启用这个内鬼,甚至已经启用了这个内鬼,意图从我们内部寻求突破。” 齐玄素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这是我们的机会。” 皇甫极缓缓说道:“既然怀疑范围已经缩小到这个地步,那就让我们来下个套吧,来个瓮中捉鳖。” “什么套?”齐玄素问道。 皇甫极道 :“很简单,用排除法就行。针对这些人泄露不同的情报,圣廷对哪份情报有反应,谁就是内鬼。情报都是真的,只要他们是忠于西道门的,那么泄露的情报就不算是泄露。一个内鬼,最终只能泄露一份情报,只要抓住了这个策反胡恩查文的内鬼,我觉得很划算。” 齐玄素想了想:“可以一试,不过此人能给圣廷和胡恩查文牵线搭桥,一定是老谋深算,未必就会上套,而且我们不能冤枉了好人,若是此人看破了我们的计谋,反手来个嫁祸他人呢?” 皇甫极道:“我们只是确定目标,后续还会展开深入调查,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而且每份情报只针对一个人,必须严格保密。假如我和齐道兄都在被考验之列,我就是那个内鬼,我只知道自己手中情报的内容,不会知道齐道兄手中情报的内容,何谈嫁祸齐道兄?可如果齐道兄手中情报的内容被我知道了,那么齐道兄便是泄密,也谈不上冤枉。”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以,不过泄露情报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太生硬,要把这个戏做足了。” 皇甫极笑了:“干这一行的,都是演戏的高手,交给他们就是。” 这就是身为领导者的好处了,只要定好大概方向,具体怎么执行自有底下的人想办法。这就是所谓的“我只要结果”。 两人又议了半夜,主要是关于具体该泄露什么情报 。 不能是直接涉及到根本机密的,比如宫大真人决定的主攻方向,不然挖出内鬼后的戏没法唱了,误导圣廷战略判断才是根本目的。可一般的小情报不可能打动这样的大鱼,必然有点猛料才行。 因为涉及到西道门,齐玄素这个外人是不好说话的,最终还是皇甫极拿定了主意。 情报是多方面的,甚至五花八门,有关于布防的,有关于粮草的,有关于人事的,有关于道门动向的,也有关于弹药储备的。 到了次日,皇甫极精心安排,分几个批次将任务分别交代下去,由不同的人负责,互不交叉。 安排完之后,皇甫极对齐玄素道:“现在就等结果了,如果是平时,这条老谋深算的大鱼未必会轻举妄动,我们这点诱饵也未必能钓得起大鱼,可如今圣廷那边迫于财政压力想要速胜,肯定会给他压力,那么他不想动也得动,正是我们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都无事发生。齐玄素和皇甫极也没有空等,该查还是继续查,没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钓鱼”上面。 到了第四天,圣廷那边终于有反应了。 圣廷针对塔万廷的一个兵械库发动了袭击,直接出动了三艘飞艇,对兵械库所在发动了地毯式的轰炸洗礼,场面如同火海一般,随后轰炸又引发了兵械库内部的爆炸,整个兵械库化作一朵蘑菇状的黑云升腾而起。 不要小看一个兵械库,这里存 放了大量弹药,会让守军的情况更为艰难,有助于圣廷攻城。烧粮草算是古今中外的经典战术了。很多时候,不是人坚持不住了,而是因为弹尽粮绝。 皇甫极大感欣慰,立刻根据情报比对,初步锁定了目标。 此人姓杜,叫杜倦之,是个女人。按照西道门体系,是一名三品幽逸道士,固然地位不低,可在西道门内部也算不上真正的高层,与伪仙一级的人物还差着许多,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帮胡恩查文与圣廷牵线搭桥。 齐玄素看了此人的资料,附有画像,相貌平平,姿色不算出众,为人比较木讷,少言寡语,有点不合群,不过也不与人为难,算是半个老好人,并非那种八面玲珑的性子。 如果齐玄素自己去查,恐怕不会轻易怀疑此人,最起码不会第一时间怀疑此人。由此可见,北辰堂和绝圣堂也不是吃干饭的,不断缩小范围,并没有把她漏掉,最终还是靠着皇甫极的排除法把她筛选出来。 除此之外,皇甫极也问了兵械库的伤亡和损失情况,具体军械方面的损失情况是无法弥补了,不过伤者要好好救治,死者也要重重抚恤。 至于这些人是不是因为皇甫极而伤而死,皇甫极并不在乎。 伤亡只是个数字,他只要损失最小的最优结果。 如果不能把内鬼挖出来,那么以后的损失肯定更大,死的人更多,皇甫极用情报搞排除法,就决 定了肯定有人会运气不好。 慈不掌兵,从不是一句空话。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的眼前又有了浮光掠影。 迄今为止,齐玄素都不清楚“归藏灯”发动的原理是什么,好像是完全随机的。 齐玄素这一次看到的还是未来,不过与他本人无关,与皇甫极有关。 似乎已经是多年之后,皇甫极明显老态许多,短须都变成了长须。在他的胸口位置插了一把剑,穿心而过。 不过皇甫极好似没事人一般,表情平静。 还有一个人,被打成重伤,又被皇甫极的左右侍从拿下,按跪在地,不过他还是高昂着头,大骂皇甫极出卖了他们,如果不是皇甫极,他的那些弟兄就不会死在西洋人的轰炸之下,他今天就是来报仇的。 皇甫极终于想起了多年前的“钓鱼”往事,不过他还是不在意。 打仗总是要死人,大部队撤退,留下来殿后的人很难幸存,这也是背叛吗? 战事一起,人人可死,就连皇甫极自己都差点死在约瑟夫的手中,一个不在意自己性命的人,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皇甫极伸手握住胸口的剑柄,将剑拔了出来,因为这一剑没有伤及身神,所以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 皇甫极把长剑扔在地上:“放他走。” 场景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齐玄素回神,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身不由己的小人物,所以他才不 甘心,听从七娘的建议,放弃江湖的自由,进入等级森严的道门。 人人都知道小人物的悲哀,人人都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人人都想要往上爬。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南北战事(八) “很明显,这是一步险棋。” 在塔万廷的军事会议上,大真人宫甫如此说道:“不过这也是一步好棋。” 他指着地图说道:“都说御敌于国门之外,不能总在我们的地盘上打,也可以到他们的地盘上去打。” “圣廷方面的机械化军团作战,不可否认,战斗力极强,若无城市作为依托,我们很难抵挡。不过圣廷的蒸汽军团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极为依赖后勤补给。而圣安东尼奥传教所,便是圣廷主力大军的最大补给站,来自圣约克和圣弗朗西斯科的物资都集中在此地,一旦圣安东尼奥失守,那么圣廷主力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草,蒸汽机械也不过是破铜烂铁罢了。” “这次军事议事,就是确立打下拉雷多的决心,以及攻占圣安东尼奥传教所的决心。” 齐玄素和皇甫极也列席了这次议事。 宫甫大真人继续说道:“当然,很多道友都在顾虑蒙克洛瓦城外和德尔里奥这两处的敌人,这个顾虑很有道理,可我们就是要置德、蒙两处之敌于不顾,专心攻打拉雷多,继而夺取兵力空虚且无险可守的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只要拿下了圣安东尼奥,那么战场的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谁也没想到,一向谨慎的宫甫会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激进。 反倒是一向激进的皇甫极提出了一个比较保守的问题:“如果打成攻坚战,久攻不下, 后勤补给困难,两路援军齐至,我们便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不奇怪,其实与两人的立场有关系。 在道门明确表达态度之后,负责此事的宫大真人承受了相当压力,其处境有些类似于弥尔顿,不过他比弥尔顿更沉着,并没有脑子发热。其实宫甫不是不敢冒险,而是要看这个险值不值得冒。 现在,他要向道门证明一件事,西道门是尊重道门的意见和态度,决定放弃扩大局势,而非做不到,所以他不能只守不攻,还要转守为攻。 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就算不能让道门重视,也不能让道门轻视,如果一直让圣廷压着打,靠着拖字诀拖到圣廷因为财政压力而撤军,那么道门会怎么想? 就你们这个样子,被圣廷一掐脖子就翻白眼,一松手就吹牛皮,还敢拿扩大局势来裹挟道门? 道门势必要重新考虑双方的定位。说不定以后找道门要钱都难,因为自己的价值被打没了。 道门观瞻很重要。 这一战必须打得漂亮,打出更多的价值。 同理,圣廷方面明知道财政压力很大,还要强行进攻,主要是因为福音部总部被炸毁,丢人丢大了,不得不挽回颜面,没有其他退路。 这是一个政治问题,而非纯粹的军事问题。或者说,军事是政治的延伸,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皇甫极没有直接参战,而是负责后勤和情报,再加上已无扩大局势的可 能,他便单纯地算军事账,这一次的保守是为了下次更大的激进。 只能说两人思考的重点不在同一个层次,保守和激进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宫甫回答道:“我们攻打圣安东尼奥传教所确实有些冒险性,不过夺取圣奥东尼奥,可以促成整体局势发生大的变化,这个大局,不仅仅是指战局,还包括了玉京方面、圣座方面的观瞻影响。要说冒险的话,我看这个险值得冒,在这种关键时刻,应当抛弃顾虑,义无反顾。” 另一边,约瑟夫与罗伯特也在讨论这个问题。 “对宫甫来说,这确是一步险棋。”罗伯特指着地图说道,“拉雷多本身影响不大,关键拉雷多后面就是圣安东尼奥,一片平原,无险可守,还有一条铁路大动脉,一旦拉雷多失守,那么塔万廷大军可以乘坐蒸汽列车北上,迅速抵达圣安东尼奥的城外。” 约瑟夫点点头:“我知道了,风险与机遇并存,是险棋,也是好棋。” 约瑟夫顿了一下:“你的疑虑不无道理,不过还要看主帅的性格。如果主帅是皇甫极,此人酷爱剑走偏锋,我相信他会冒险攻打拉雷多,进而进逼圣安东尼奥。可主帅是宫甫,此人一向谨慎,应该没有这样的魄力。” 就这样,约瑟夫定下了基调,罗伯特也只能服从。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弥尔顿与齐玄素、皇甫极的斗法还在继续。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员 调动,动作越来越大,福音部也不是吃干饭的,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亚历克斯来到弥尔顿的办公室,向弥尔顿报告:“根据其他方面的情报,从蒙特雷到南拉雷多的一线,夜间的蒸汽列车运输突然变得频繁,比以往增加了三倍有余,还有布朗斯维尔方面,夜间也有船只出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况?或是被亚伯拉罕大人言中了,其实塔万廷想要攻打拉雷多?” 弥尔顿不由心中一惊,来到地图前:“什么意思,难道真要攻打拉雷多?” 然后弥尔顿立刻下令:“通知‘杜鹃鸟’,让她立刻查清有关情况,立刻汇报。” 一名大主教匆匆领命而去。 弥尔顿有些烦躁,狠狠一掌拍在办公桌上。 只听得“沙沙”声响,如蚕食桑叶一般,整张办公桌立刻化作飞灰,连同办公桌里的物事,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弥尔顿的命令,理所当然地被摆在了齐玄素和皇甫极的桌面上。 齐玄素首先开口道:“这在意料之中,如此大规模的人员调动、物资调动,圣廷又不是瞎子聋子,想要完全不被圣廷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 “齐道兄以为该如何处置?”皇甫极问道,“这上面措辞严厉,看来弥尔顿是急眼了。” 齐玄素看着地图,陷入到沉思之中:“蒙特雷与德尔里奥之间没有铁路,这么大规模的铁路运输,愣要说是为了进攻德 尔里奥做准备,实在说不过去,还有布朗斯维尔方面的动向,与攻打德尔里奥扯不上任何关系。” 齐玄素微微一顿,有了主意:“我们摆出要进攻德尔里奥的架势,本意是声东击西之计,真实目的在于掩护主力进攻拉雷多。那干脆颠倒一下,我们就说,蒙特雷和布朗斯维尔方面的人员物资调动其实是故布疑阵,故意吸引德尔里奥方面的注意,意图引德尔里奥派军驰援拉雷多,此举其实是掩护主力进攻德尔里奥。” “然后我们故意露出几个破绽,让敌人觉得我们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圣廷以为拉雷多是‘栈道’,德尔里奥是‘陈仓’。实际上刚好反过来,拉雷多才是‘陈仓’,德尔里奥是‘栈道’。” 齐玄素把真实意图和虚假意图调换了一下说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皇甫极一拍手掌:“好,就这么干。情报先不急着回复,卡着点回复,先让我们的人动起来,布下疑阵,等到圣廷那边侦查到这些疑阵之后,再配合我们的情报,效果更佳。” 深夜,整个福音部临时总部还是灯火通明。 弥尔顿正坐在新换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再也没了往日的从容。 便在这个时候,大主教急匆匆走进办公室:“‘杜鹃鸟’回信了。” 弥尔顿精神一振:“念。” 大主教赶忙道:“蒙特雷和布朗斯维尔的人员集结是为了掩护其主力动向, 意在误导圣廷。” 弥尔顿稍稍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似乎有点道理。” 大主教又送上一份情报:“我们的人在德尔里奥方向发现了疑似方士营的踪迹,似乎正在建立大型传送门。” 这让弥尔顿再次坚定了动摇的信心。 其实弥尔顿已经有了疑心,但此时的他没有退路,不能不信,不敢不信,不得不信,他不敢推翻自己先前所下结论,任何一条能够支持他的结论的情报都好似一剂强心针。 他就好像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一条道走到黑,祈盼着奇迹的发生。 奇迹会发生吗?当然不会。 另一边的齐玄素和皇甫极也在收官。 随着各方面准备完毕,只待宫大真人一声令下,拉雷多的战事就会打响。到那时候,塔万廷的真实战略意图就会暴露无遗,也就没有继续掩护的必要了。 换句话来说,齐玄素和皇甫极的这场大戏要落下帷幕了。 从结果上来看,直到目前为止,圣廷都没有增加拉雷多的兵力,只是在拉雷多和德尔里奥之间布置了一支机动兵力,意图随时支援任何一方。 现在的情况是,德尔里奥与圣安东尼奥之间有铁路,拉雷多和圣安东尼奥之间也有铁路,可德尔里奥和拉雷多之间没有铁路,只有一条格兰德河。 圣廷的蒸汽兵团少了铁路之后,其速度还不如骑兵。 两边都顾,恐怕是两边都顾不上。 齐玄素算是圆满完 成任务。 为此,宫大真人还代表西道门对齐玄素进行表彰,因为齐玄素不归西道门管,人事方面是没法表示了,重点是其他方面,西道门赠予了齐玄素一门不传之秘,澹台云所传“澹台拳意”的下半部――“三世圣拳”。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南北战事(九) “蒸汽禁卫军”系列,是蒸汽福音专门开发的战争机器,有多个型号,其中“蒸汽禁卫军”四型是这个系列中最高单体型号,又名“蒸汽执政官”。 随着罗伯特的下令,在战场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横向的次元门,出口对准了下方地面。 “罗睺”是从地下来,“蒸汽执政官”则是从天上来。 只见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从次元门中投送下来,仿佛一颗陨石轰然坠落地面,砸出一个直径十余里的坑洼。 然后金属箱子的四面箱壁轰然开启,重重砸在地面上,从中迸射出耀眼的白光。隐约可见,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个只比金属箱子小了一号的金属立方体,表面绘刻着各种类似金属管线的纹路,镶嵌不明宝石,有些类似魔方。 这个巨大立方体突然分裂成许多个更小的立方体,悬浮半空,然后进行重组,同时又在拧转变化,最终化作一个钢铁巨人。 蒸汽执政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蒸汽执政官”与武夫有几分相似,在许多关键位置都安装了“蒸汽动力核心”,与武夫通过穴窍身神来掌控全身上下是一样的道理。 “蒸汽执政官”足足安装了十二个“蒸汽动力核心”,分别是头颅、心脏、小腹、大胯、双肩、双肘、双膝、双足,这使“蒸汽执政官”的全身上下达到十分均衡的状态,都可以独立行动,换而言之,想要让“蒸汽执政官”彻底瘫痪,需要击破所有的“蒸汽动力核心”。 几乎就在同时,刚刚召唤了流星火雨的“罗睺”也注意到了这个钢铁大家伙,怒吼一声,立刻朝着“蒸汽执政官”冲来,一线之上,大地破碎,建筑不存。 “蒸汽执政官”毫不退让,与“罗睺”轰然撞在一起。 “罗睺”有四条手臂,其中两条手臂招架住“蒸汽执政官”的双臂,另外两条手臂疯狂捶打“蒸汽执政官”。 “蒸汽执政官”也不甘示弱,双眼一亮,两道炽热的阳炎射线直接射了“罗睺”一脸,“罗睺”的脸庞被阳炎射线彻底淹没。 “罗睺”立刻用多出来的双手紧紧扣住“蒸汽执政官”的脑袋,迫使其变成仰头看天的姿势,自双眼中射出的阳炎射线随之射向天空。 随即,两个庞然大物便没有任何美感地 扭打在一起,如乡野村夫打架一般,互相抱住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地轰鸣,尘埃四起,不知碾碎了多少建筑。 “蒸汽执政官”的十二个“蒸汽动力核心”疯狂运转,喷吐滚滚蒸汽,生出磅礴伟力,猛地推开“罗睺”,左手收缩进去,手腕变成一个黑色洞口,然后有无数光点汇聚,化作一把光剑,直接朝着“罗睺”当头劈下。 “罗睺”避开要害,被这一剑在胸口上撕裂出一道巨大伤口,滚滚尸气自其中涌出,同时四条手臂齐出,凭借强大的肉体力量,从“蒸汽执政官”的身上撕扯下一大块金属碎片。 钢铁巨人当然不会流血,伤口位置喷出滚滚蒸汽。 尸气与蒸汽仿佛是两不相容之物,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不断厮杀,互相消弭。 “蒸汽执政官”举起光剑,奋力向“罗睺”刺去,不过被“罗睺”用双手死死握住手腕,不能再前进分毫,同时“罗睺”的龙尾狠狠抽打着“蒸汽执政官”的下半身,将其绊倒。 双方再次滚成一团,如野兽一般撕咬扭打着,不仅没有美感,也没有太多技巧含量,不过两者的恐怖力量却让所有精妙技巧都黯然失色,每次滚动,仿佛地震一般,将一切全部夷为平地。 两人的状况也堪称惨烈,“罗睺”浑身浴血,血肉模糊,甚至被砍去了一条手臂,尸气滚滚。“蒸汽执政官”则被“罗睺”打开了胸腔,露出已经发红过载运转的“蒸汽动力核心”。 …… “可惜没有把其他的‘禁卫军’系列带来。”负责蒸汽军团系列的将军有些懊恼。 “蒸汽禁卫军”系列总共有四个型号,其中四型“蒸汽执政官”最为稀少,只有一个。三型又名“蒸汽元老”,有三个。再往下的二型“蒸汽将军”和一型“蒸汽士兵”,不限数量,后两者是组成蒸汽军团的基础。 如果在拥有“蒸汽执政官”的基础上,配合三个“蒸汽元老”和若干“蒸汽将军”、“蒸汽士兵”,就可以发动被命名为“禁卫军继承法”的特殊契约,将“蒸汽执政官”暂时 晋升为“蒸汽皇帝”。 这与道门的三大阴物合为一体颇有相似之处,都是通过数量来提高质量。 圣廷这次大举来袭,因为后勤等原因,并没有携带全部蒸汽军团,而且还有一个“蒸汽元老”被齐玄素打坏,正在修复,此时只有“蒸汽执政官”和部分“蒸汽将军”、“蒸汽士兵”,无法发动“禁卫军继承法”晋升为“蒸汽皇帝”。 所以负责蒸汽军团的将军才会如此懊恼,如果可以正常发动“禁卫军继承法”,召唤出“蒸汽皇帝”,那么在西道门还未完成“波旬”的情况下,“蒸汽皇帝”可以横扫一切。 此时双方反而陷入到胶着之中,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见得尸气和蒸汽混杂在一处,各种火焰、光束、电流乱飞,大地震动,甚至开裂,尘埃弥漫,仿佛末日一般。 哪怕是罗伯特,都无法清晰观察到战场的所有细节。 他不得不开启了自己的一只义眼,名为“真实之眼”,并非是炼金奥术或者蒸汽福音的杰作,而是圣廷传统神术的手段,以一块纯净宝石雕琢而成,再进行赐福,可以洞破各种虚妄,看到真相,所以被命名为“真实之眼”。 然后罗伯特的脸色有些凝重。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情况,如果公平较量,那么“蒸汽执政官”和“罗睺”谁胜谁败还很难说,可此时战场之上,大量的伤亡造就了海量的尸气,“罗睺”正在鲸吞这些尸气,恢复自身,先前被光剑刺出的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甚至断臂都有了再生的迹象。可“蒸汽执政官”的动力并非来源于此,如果久战下去,恐怕“蒸汽执政官”会逐渐落在下风。 宫甫早就说过,圣廷的蒸汽军团当然很厉害,若无地利依托,很难正面力敌,可蒸汽军团有一个天大的问题,那就是对后勤的要求极高,一旦不能速战速决,陷入到久战的困境之中,蒸汽军团的各种短板就会悉数暴露出来。 一旦“蒸汽执政官”落败,正面战场就会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那么这次大举进攻就算失败了。 不能攻下蒙克洛瓦,那么就意味着圣廷的全面失败。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 “罗睺”忽然把手伸入了“蒸汽执政官”已经打开的胸口之中,猛地握住“蒸汽动力核心”,然后奋力一扯,扯断各种金属管路,将那颗“蒸汽动力核心”挖了出来,握在掌心之中。 然后“罗睺”犹豫了片刻,竟是一口将这个“蒸汽动力核心”吞入了口中。 一瞬间,自“罗睺”的鼻孔中、耳孔中、嘴巴中喷出长长的白色气流,他的皮肤也涌上了一层红色。 皇甫极见此情景,不由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西道门真人脸色凝重地回答道“我们对‘罗睺’的掌控正在松动,‘罗睺’吸收了大量未曾处理的尸气,这些尸气中包含了许多还未消散的三尸、残魂、残魄,这些意识间接导致了‘罗睺’的部分自我意志觉醒,正在反抗我们。” 皇甫极问道“道门的三大阴物为什么没有这样的隐患?” 这名真人苦笑一声“因为道门的三大阴物已经诞生了完整的意识,他们是自主意识思考斟酌之后决定效忠于道门,而非被道门控制意识,这里面有着本质的区别。虽然道门和三大阴物之间也有契约禁制,但这种禁制主要是控制三大阴物合归一体的能力,他们三个本也不愿三者归一,丧失本来的自主意识,诞生一个新意识,或者是三者共用一副躯壳,自然是同意的。” 这名真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至于‘帝释天’,其实是一副躯壳,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可言,需要有人操纵,自然也不会存在这样的隐患,这与圣廷的蒸汽人很像。‘罗睺’刚好处于‘帝释天’和三大阴物之间,产生了一些神智,却又只有本能,而无法真正去思考。” 皇甫极有些头疼。 他本来是想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毁掉“蒸汽执政官”,可现在看来,如果任由“罗睺”毁掉“蒸汽执政官”,甚至是吞下更多的“蒸汽动力核心”,那会导致“罗睺”全面失控,这是得不偿失的。 皇甫极犹豫了片刻,下令道“加强对‘罗睺’的控制,以稳定为先,若有必要,可以放弃追击目标。” 几乎同时,罗伯特也开始下令“此次进攻失败,准备撤离,优先确保‘蒸汽禁卫军’四型安全撤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南北战事(十) 罗伯特作为一名宿将,不是一个赌徒,他不会等到全线崩溃的时候再下令撤退,而是在初显端倪的时候就选择抽身而退,也就是在有撤退能力的选择撤退,这样好歹还能全身而退,不至于陷入泥潭无法脱身,甚至是全军覆没。 圣廷的大军如退潮一般退出已经变成废墟的蒙克洛瓦。 吉佩托走在最后,与那个神秘的古神选民硬拼了一记,他的剪刀搅碎了黑色斗篷的兜帽,显露出一个只剩下些许干瘪皮肤的头颅,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幽蓝火焰,仿佛一个骷髅。 吉佩托的剪刀将骷髅的嘴巴撕开,从左边的耳根撕裂到右边的耳根。 这个古神选民也并非易于之辈,用手中的巨镰砍断了吉佩托的半边脖子,使得吉佩托变成了一个歪头,脑袋只能搭在肩膀上,被砍断的半边脖子中露出转动的齿轮,不时炸起一簇电流火花。 皇甫极有些惋惜,他本可以追击的,只是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压制“罗睺”,重新加固对“罗睺”的控制,防止其失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蒸汽执政官”退出战场。 另一边,圣安东尼奥的攻坚战也正式打响了。 两位仙人终于不能继续比拼战略定力,都是亲自到场。约瑟夫坐镇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城内,宫甫坐镇城外,遥遥对峙。 不过在攻坚战刚刚开始的时候,两位仙人并没有直接出手,要选在一个合适的时刻。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常规战争的范畴。哪一方先支撑不住,哪一方的仙人先出手挽回局势,就容易被对手后发制人,先发则受制于人。对于伯仲之间的两人而言,影响还是很大。 西道门还是排开火炮群,先行炮火覆盖。 圣廷方面也不客气,陆地援军来不及支援,不过空中援军还是能迅速赶到。这次不再是普通的战斗飞艇,抛弃了机械与蒸汽,是完全的奥术产物,其外形酷似放大了无数倍的鹦鹉螺,并非圣廷的风格。 这种“鹦鹉螺”是蒸汽福音用于对标道门“应龙”的顶尖战舰,仿佛活物一般,甚至还有上千米的触须舞动。 随着“鹦鹉螺”一同而来的还有许多飞龙骑士,盘旋在“鹦鹉螺”的周围,进行护航,他们乘坐着西洋双翼飞龙,呼啸着掠过天空,飞龙喷吐火焰,骑士们手持长达几十米的恐怖龙枪,哪怕乘坐龙背之上,兵器也能发挥作用。 西道门没有出动道门的“应龙”,而是出动了“太阳舟”。 仿佛黑暗的长夜终于迎来了黎明,耀眼的光辉如洪水一般涌来,照亮了整个天地,让一切黑暗都消失不见。 天空中仿佛出现了第二个太阳,又仿佛是一只至高无上的眼眸,俯瞰着人间。 世间存在多位太阳神,比如太阳真君、大日如来、卑弥呼尊、库库尔坎等等,有些已经陨落,或者已经离开人间,还剩下卑弥呼尊和库库尔坎。 太阳神之间能够互相抢夺、分享、继承神职,神职这个概念比较笼统,通常会具现为某种神通。比如卑弥呼尊归顺佛门,自称大日如来的化身,便分享了大日如来的部分神职,能够使用大日如来的神通。 过去在西婆娑洲更西边有一个叫米西尔的地方,那里曾有一个已经衰亡的神系,其主神同样是太阳神,每天晚上他都要进入死亡状态,首先乘坐夜舟从亡灵谷进入冥府,通过冥河上十二道关卡,然后在众神的保护下打败混沌巨蛇安培普,最后再在冥河的尽头换乘日舟从米西尔的母亲河上升起。 这位太阳神已经消亡了,只剩下一些遗迹,沐浴在无上意志的光辉之下。还未消亡的库库尔坎窃取了这位太阳神的神职,也得到了这种夜舟和日舟的神通,与西道门合作之后,双方共同建造了这种“太阳舟”,用于对抗蒸汽福音的“鹦鹉螺”。 其实当年的中原也面临着这种危机,甚至因为中原的天子和皇帝一体,根本没有几个正经神灵,不过那时候作为中原之主的儒门迎来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圣人——心学圣人,太上道祖也在昆仑留下了看守“帝下之都”的陆吾神,两者都等同二劫仙人,让外域神灵不敢贸然进入中原范围。 不过其外围的西域、南洋、凤麟洲都已经陆续失守,也是不争的事实。 大魏世宗年间,心学圣人离世,不过还是在世宗年间,相隔几十年,玄圣出生了。 随着心学圣人离世,儒门迎来全面衰败。玄圣生于世宗年间,长于穆宗年间,终于在神宗年间整合道门,支持大玄取代大魏,击败儒门,开启了浩 浩荡荡的道门时代。 就在玄圣成为初代大掌教并兴建了万寿重阳宫这座道门副都之后,陆吾神完成使命,放出昆仑洞天中的伪仙,将玉京和昆仑洞天正式交给玄圣,飞升离世。 其实在这个末法长夜来临前的最后时刻,三教都有代表降世,儒门的代表是心学圣人,道门的代表是玄圣,佛门的代表则是稍晚一点的佛主。 最终玄圣带领道门笑到了最后。 道门又击败佛门,重新拿回西域、南洋、凤麟洲等地,成为东方世界共主。 ?? 西道门也是在这个时候迁往西大陆,又随着发现新大陆的浪潮的前往新大陆落地生根。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道门和西道门各自的历史。 道门在玄圣之后又有五位大掌教执掌道门,道门在五代大掌教的手上到达巅峰,如日中天。正因为五代大掌教的功劳太大,威望太高,再加上手段厉害,这才压制三道,成为玄圣之后权力最大的大掌教。 西道门在新大陆挣扎生存,不是圣廷的对手,最终联系上道门,得到道门的援助,经过上百年抗争,趁着蒸汽福音和圣廷内讧,联合各方势力,带领原住民成功建立了塔万廷。 随着“太阳舟”一同出现的是金色的雄鹰武士,鹰头人身,背后生有金色双翼,沐浴金色光辉,虽然雄鹰武士们没有飞龙,但数量比起飞龙骑士更多,手持弓箭。 这些人也是古神们的特殊信徒,根据西道门和古神的约定,西道门帮助古神稳定了信仰,古神们也要出力帮助西道门对抗蒸汽福音,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这次大军出战,攻城也好,守城也罢,都可以看到古神们的影子。这也是西道门的特殊力量,不过与道门统一建立的灵官部队相比,就有点地方武装和正规军的差距了。 这些雄鹰武士开弓搭箭,一轮齐射,没有箭雨,而是无数耀眼的金色光辉,仿佛一场浩荡光雨。 这些金色光辉之中燃烧着太阳真火,明显可以感受到的温度提升,甚至让空间为之扭曲。 飞龙骑士们身披有着荆棘和倒刺的鲜红甲胄,与传统的圣殿骑士差别明显,面对汹汹光雨,毫不畏惧,硬顶着箭雨,发动了冲锋。 虽然陆 战变成了空战,但基本的思路没变。 “鹦鹉螺”和“太阳舟”仍旧停留原地,不断开炮,前者发射的是酸腐黏液,每次开炮都像是一场酸雨落下,后者则是发射火焰,降下小型的流星火雨。 地面部队也是在开战。 除了部分特殊部队,比如玄甲重骑,再难见到那种面对面厮杀的景象。一眼望去,除了炮火硝烟、飞扬尘土之外,就是一道道战壕。 如雷鸣一般的火炮群仿佛没有停歇一般,整个城郊已经沦为废墟。 宫甫并没有想过完全占领圣安东尼奥,他的目标很简单,在短时间内对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实施重点打击,对圣廷大军的后勤系统和军事设施进行系统性毁灭,然后宣称取得胜利,退出北大陆,回师南大陆,收复德尔里奥。 此时圣廷大军因为后勤不济,也要撤军,于是双方回归最初的边界。 这场大战的宗旨就是,在有限时间内,集中优势兵力,逐个突破,速战速决,歼敌速回。 如此一来,西道门既向道门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是一味挨打,而是有能力反击,摧毁圣安东尼奥传教所,同时也不会扩大局势,西道门和蒸汽福音算是打成平手,谁也奈何不得谁,反而会迎来一段时间的和平。 这就是军事为政治服务。 也是符合齐玄素利益的。 齐玄素奉命稳定局势,能够实现这个目标,那么就算是获得了初步阶段的胜利,可以返回玉京进行阶段性述职,然后进入第二个阶段。 事实上,齐玄素已经开始考虑回玉京述职的事情。 自从齐玄素得知小殷受了点委屈之后,就想着给小殷准备一份礼物,最好是小殷没见过的南大陆特产。 当然,也不能忘了孩她娘,要是孩她娘吃醋就不美了。再这样一推,自己老娘,也不能忘了,这是个爱吃醋的,都不准备也就罢了,若是区别对待,一顶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大帽子是摘不掉了。 一只羊是赶,两只羊是放,两位岳母那边是不是也要表示下?岳母表示了,岳父呢? 齐玄素只觉得头疼,开始想要省事,要不干脆让陈剑仇在玉京准备点得了,他回去的时候直接拿上就行。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本尊去向 齐玄素离开圣约克之后,齐玄素的本尊和化身并未会合一处,从抓捕“猿神”到主持情报工作,都是由齐玄素的兵解化身负责,他的本尊一直没有露面。 齐玄素的本尊干什么去了? 齐玄素去了新帕依提提,算是微服私访,与齐玄素前往圣约克的目的相差不多,都是以了解情况为主。虽然道门的档案中都有详细介绍,但老话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因为阻止西道门扩大局势并结束南北战事只是齐玄素的阶段性任务,算是治标。他的任务还有一条,就是调和南大陆的局势,算是治本。 平心而论,这个任务对于齐玄素而言,有些太艰难了,这本就是对标平章大真人级别的艰巨重任。让一位道门仙人左手拉着宫甫,右手拉着澹台震霄,促成两人和解,或是会见南大陆的古神,谈笑风生,都显得顺理成章,十分合理,毕竟当中人也要看实力地位的。 现在因为种种因素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齐玄素,就显得有些怪异,齐玄素与这些仙人是存在地位差距的,再让他去左手拉着宫甫,右手拉着澹台震霄,就显得滑稽了,好像一个孩子拉着两个男人,没分量,不难才怪。 只是再难,齐玄素也不能不干。 于是齐玄素展开了两线作战,一边由兵解化身与皇甫极展开了隐蔽战线的工作,另一边的本尊既然没能赶上与化身会合,干脆不会合了,直接前往新帕依提提。 齐玄素在去往新帕依提提的路上,所见最多的就是神殿,这里的神殿又叫“金字塔”,不过又不同于米西尔的三角形金字塔,这里的金字塔严格来说更像是一个梯形,金字塔的上方是平整地面,神殿就修建在这个地方。 齐玄素所见的神殿,大多已经废弃,破败蒙尘,对应的古神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要么是进入第一重死亡或者第二重死亡,要么是正在沉睡。 这也不奇怪,圣廷进攻新大陆的时候,除了陆地上的常规战争之外,还有专门针对本土古神的神战,以圣廷三大神圣使徒撒拉弗、托罗努斯、基路伯为主,圣子使徒托米尼恩斯、帕瓦斯、卫尔特斯,圣灵使徒普恩斯巴利提斯、阿克安琪儿、安琪儿为辅,全面开战。这些古神分别属于三大帝国的不同神系,甚至同一个神系内的古神也互相争斗,最终被逐个击破, 陨落者不在少数。 齐玄素只是简单勘察了这些神殿遗址,便就此离开,继续上路。 这里的雨林气候与中原十分不同,与南洋颇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一样。比如南洋的主要粮食作物是水稻,南大陆的主要粮食作物则是玉米。 在制度方面,就更没法与中原相比了。 早在大玄建立之初,在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推行下,就全面废除贱籍,包括风尘女子在内,都不属于贱籍。虽然在道门之外的世道,奴仆还是存在的,甚至道门内部也有,不过本质上是雇佣关系,在律法层面是不能随意打杀的。 可在这边,就别说贱籍了,还存在着事实上的奴隶,殉葬成风,献祭成风。 从这一点上来说,南大陆和北大陆算是大哥不笑二哥,优秀的新大陆匹配机制。 西道门为什么不废除奴隶制度? 道理很简单,基础达不到,对于南大陆的原住民来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想要废除传统,必须要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行,思想的转变总是滞后于物质的转变。 就像大玄建立之初,玄圣和高祖皇帝认真讨论过废除皇帝的可能性,彻底打破儒门体系,最终还是认为不可行,阻力太大,百姓也接受不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思想已经浸入到每一个人的骨子里,可能要等到几百年后,民智大开,才能废除皇帝之位。 西道门这边还在打仗,物质问题尚且解决不了,自然谈不上思想问题。 所以道门经常会批判圣廷的贩奴问题,在这方面,道门还是比较有自信的,王教鹤的罪名中就有贩奴这一条。西道门就闭口不言,虽然西道门不沾奴隶的事情,但塔万廷也干了,塔万廷屁股底下同样不干净。唯一的不同是,圣廷不用自己人当奴隶,而是捕捉他们眼中的野蛮人为奴。塔万廷这边用自己人当奴隶和少部分西洋人奴隶,主要来自战俘、欠款、违犯法律被贬为奴隶。 两者非要比个高下,只能说各有千秋,见仁见智。 西道门一般指责 圣廷的侵略问题和屠杀原住民问题,在这方面,塔万廷作为被害者是占据绝对道德高地的。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半奴隶制国度。 其制度也十分复杂,道门体系下只是笼统分为四个阶层,这里则是七个阶层,分别是道士、祭司、贵族、官吏、武士、自由民、奴隶。 按照道理来说,道士和祭司其实都是掌握神权,实际上道士完美继承了儒门的那一套,神权和政权一个不能少,道士们直接插手军政大权,也不放手思想精神世界,使得祭司、贵族、官吏、武士实质上都成为道士的附庸,只能分别依附道士群体中的某一个派系。 很快,新帕依提提已经遥遥在望。 齐玄素还未进城,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城中的浓郁神光。 根据道门和西道门给出的档案记载,在新帕依提提中有一个专门的神殿区,总共有九座大小不同的金字塔。这象征着九位受到西道门认可的神灵。 不过按照道门的标准划分,部分神灵并非仙人级别,而是伪仙一级,他们偏偏还有着“神格”,就像古仙们的神降化身,只有伪仙的境界修为,却有神仙的感悟理解。 这让齐玄素想到了一种特殊情况跌境。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那么意味着古神们已经十分虚弱。 虽然以库库尔坎为首的古神们击退了圣廷的使徒们,但本身也遭受重创。尤其神力不足的情况下,金身会进入缓慢的朽坏状态,神国的边境也会逐渐崩塌,导致神国越来越小,许多神仙为了不进入第一重死亡状态,无非是两种办法,开源和节流。 开源就是寻找新的神力来源,并非一件简单事。如果有新的神力来源,那也不会神力不足。其次就是节流,主动维持一个比较小的神国,放弃不必要的神职,减少神力的支出,这也会导致神仙们失去部分神通和威能,甚至跌落当前的境界。 这是神仙们特有的跌境。 反过来,神仙窃取、掠夺别人的神职,就是增加修为。比如库库尔坎、司命真君,都干过这类事情。不过此举会加大神力支出,必须是拥有足够的进项才能这么做。 从这一点上来说 ,大部分古神都无法与肆虐中原的古仙们相比,毕竟古仙们属于“衣食无忧”的,他们不满足于现状,想要寻求更多神力谋求超脱。 一个想吃饱,一个想吃好并且延年益寿。 还是有很大区别。 齐玄素进城的时候,看到许多戴着羽毛头冠和面具的武士。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不能算是武士阶层,现在的武士阶层已经被西道门改造,成为中原化最深的群体,是完全的中原化打扮。 这些戴着羽毛头冠和面具的武士应该分别属于贵族和祭司。其中暗金色面具和黑色羽毛是皇室的武士,本身就是最底层的贵族,类似西洋人的骑士阶层。碧绿色面具和白色羽毛是祭司的武士,也可以算是预备祭司,类似圣廷的战斗牧师,除了弥撒祈祷之外,也可以披上盔甲,架起盾牌,抡起钉头锤,直接上阵。 还有些其他颜色的羽毛头冠和面具,是贵族们的武士,或者是一些拒绝接受改变的传统武士。 齐玄素就是普通的中原人打扮,腰间佩剑。别人一看就知道了,这是武士大人——道士们的武士。 相较于皇室的武士和祭司的武士,道士的武士的最大特点是跋扈,因为他们的战斗力最强,能够跟圣廷的蒸汽军团正面作战。 要知道圣廷打崩新大陆的三大帝国,屠戮无数,固然是埋下了血海深仇,却也让许多人吓破了胆子,从骨子里害怕圣廷“天兵”。在这种情况下,敢于与圣廷正面作战,甚至是战而胜之,便成了很值得骄傲的资本。 更不必说,道士的确主宰了塔万廷的最高权力。没办法,没有道士们,就没有整合的塔万廷;没有道士们,就不可能获得遥远东方的援助;没有道士们,就无法抵挡圣廷的大军。 毕竟西道门不是来行侠仗义的,他们付出了百余年的时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不是不求回报的,道士们掌握最高权力是必然的。 这些武士们背靠着道士,自然敢于嚣张,他们自认为是与皇室、祭司平行的三角之一。 说句诛心之言,都是在西道门的屋檐下,谁比谁高啊? 齐玄素很容易就进入了新帕依提提。 第一百六十章 血祭 齐玄素身着普通道袍,外腰带左边挂着佩剑,右边明晃晃地挂着火铳,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做七品道士的日子。 曾几何时,他还是用火铳的,现在都改称用重炮了。 齐玄素曾经去过库斯科,新帕依提提与库斯科还是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不过新帕依提提比库斯科的面积更大,这也是建造新帕依提提的主要原因之一。库斯科作为一个落后农业国度的首都算是够了,可作为一个刚刚起步的工业国度的首都,就有点不够看了。 世界大势浩浩汤汤,西洋人的蒸汽革命使得西方崛起,席卷世界,东方人紧跟其后,另辟蹊径,发展造物工程。而不曾改变的新大陆,险些步入亡国灭种的境地之中。 正所谓知耻而后勇,塔万廷帝国不得不改变了,什么古老的传统,在生死存亡和种族延续的问题面前,都不值一提,统统拦不住变革的大势。 于是西道门顺利展开了对塔万廷的全方位整合改造,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步获得了塔万廷的最高权力。 当然,仅凭西道门一己之力,无法完成这样的巨大工程,必须要有足够的资源,西洋人取得重大突破之后选择对外掠夺,西道门除了其他必要措施之外,还选择了一个取巧的道路,争取外部财政输入,这个“外部”就是道门。 道门对西道门展开了大规模的援助,同时也在西道门内部培养了大量的亲道门派,或者叫回归派,即主张西道门回归道门的派系,并将其比喻为游子回归道门大家庭,这使得道门在西道门内部有极大的影响力,道门可以通过影响西道门进而间接影响塔万廷。 严格来说,西道门内部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反道门派,只有反回归派,所以西道门内部的争斗看起来很矛盾,既有分歧争端,又在争取道门支援、注意道门观瞻的问题上步调一致。 说回西道门对塔万廷的改造,第一步便是放弃库斯科,修建了新帕依提提,修建了大量的工坊。 纵观各方势力,被西道门改造最成功的便是军队,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的最核心需求。提到军队,便不得不提军备,一旦要展开大规模战事,道门远在万里重洋之外,完全依靠道门支援是不现实的。 因为战争的形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再是冷兵器时代,不是给口饱饭就够了,随着火炮火铳的大规模应用,对于弹药的需求大大增加,仅仅依靠道门的支 援,可能在一两场大规模战事之后,弹药耗尽,火铳火炮就成了废铜烂铁。 这就要求西道门建立起自己的生产体系,而道门只是支援高端兵器,所以最先起步的也就是各种与军事有关的军工产业。 军工产业的进步与发展也对从业之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不断学习,包括操作这些火器的武士,也是如此。 塔万廷是没有这些相关知识的,必须向外去学,西方是仇人,不能学,只能向东方学。学习从文字开始,文字是文明的根基和核心,东方文字包含了东方的思维方式、固有观念,所以在学习东方知识的同时,会逐渐被东方同化。又因为慕强心理,也会模仿学习对象的各种行为习惯。 这正是张月鹿不喜欢西洋文化的原因。西学盛行,固然学了西方的长处,可许多西洋人的糟粕也随之进入了中原,甚至是许多人的思维方式开始西方化。也就是如今的东方不弱于西方,还能抵御这种侵蚀。一旦东方衰弱,那么必然会有全盘西方化的声音,来抹杀自己的文明。 于是塔万廷军队的中原化就是必然。以军队为中心,其他各个阶层或远或近也有了不同程度的中原化。唯有祭司阶层最为保守,最塔万廷,其他阶层包括皇室在内,都有点不太塔万廷。 因为这种特殊原因,所以新帕依提提的风格就有些奇怪了,大体上还是维持库斯科的风格,尤其是神殿区,就更是传统中的传统。 可在其他地方,这种库斯科的风格中,又有许多中原化的痕迹。 比如在各种装饰雕塑中突兀地出现中原风格的貔貅、梼杌、麒麟,又比如神殿的屋檐下挂着中原铃铛,再比如库库尔坎雕像的不远处是太上道祖雕像。也许当地人已经习惯,不觉得如何,可让齐玄素这个纯正中原人看来,就十分违和,画风割裂,说不出的怪异。 正当齐玄素打算找个地方落脚的时候,从神殿区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息。 这种气息并非真正的气味,而是类似于杀气的无形之气。 齐玄素有些惊讶,随着人流往神殿区方向行去。 这里精通中 原官话的人不在少数,齐玄素在路上随便找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是神殿区在举行血祭。 血祭曾经在上古巫教的时代流行,道门击败巫教之后,便废除了血祭,在中原大地,任何血祭行为,都会被视为邪教。 不过南大陆仍旧保持了此等野蛮手段,就算是西道门也没能将其废除,因为血祭背后的驱动是古神。 齐玄素随着人流走去,来到一座金字塔的广场前,见到了马上就要举行的血祭仪式。 神殿位于金字塔的最上方,以长长台阶与金字塔前的广场相连,围观众人就聚集在广场上,在台阶中段的“半山腰”位置有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这就是一般血祭的地方——最高等级的血祭需要进入神殿。 此时平台上站着戴有碧绿面具的祭司和神殿武士,绿色的羽毛头冠,黑曜石制成的武器,五花大绑的囚徒。 在平台的下方已经堆积了好些尸体,就像一座尸山。不过血祭仪式仍未停止。 平台四周的鼓手们用双手奋力拍击着鼓面,蕴含着奇怪的节奏和韵律,口中呼喊着祭祀所用的歌曲,在不知其含义的人听来,就像是某种嚎叫。 齐玄素站在人群之中,陷入沉思“这些古神已经如此虚弱了吗?仅仅收割香火愿力还不够,还要以血祭加速自己的恢复速度。”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颜大真人的西域见闻录,当时七位古仙刚刚复活不久,还十分虚弱,以巫罗为首的部分古仙开始大肆血祭。不过除了巫罗身为古巫对于血祭更为轻车熟路且更有耐受性,抵挡住了血祭的反噬,其余进行血祭的古仙都陆续陨落。血祭固然不是他们陨落的唯一原因,还有道门的清剿和古仙们的内斗,却也很难说与血祭没有关系。 毕竟血祭生业火,无异于饮鸩止渴。 没有进行的血祭的太阴真君、紫光真君反而迎来了超脱的曙光。 除此之外,司命真君是另外一个路数,他并非直接血祭,而是挑起战事,撒布诅咒,然后收割生魂,算是一种间接的血祭,所以他也没有陨落。 由此看来,这些古神的境况并不乐观。 很快,一批“祭品”被屠杀完毕,神殿武士又带着十余名戴着镣铐的“祭品”登上平台。 在这个间隙中,祭司们开始用齐玄素听不懂的土语祈祷,并且跳舞。 这些“祭品”的脸上被涂抹了各种油彩,就像戏剧的脸谱,看不清本来面目。 武士们将这些“祭品”带到平台中央,迫使他们跪下,然后祭司们开始围绕着这些“祭品”转圈、舞蹈、吟唱、祈祷。 周围随之响起古老乐器的声音。 再有片刻,观看的数以千计的人,也同声祈祷。 齐玄素可以感受到,那些“祭品”的魂魄其实处于一种十分茫然的状态之中,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当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祭司们仪式完毕,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利刃,动作极为熟练地剖腹剜心。 整个过程中,“祭品”们没有任何反抗,就如待宰的牛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反倒是观看的人群欢呼起来。 然后祭司们将尸体推下平台,落在下方的尸山上。齐玄素这才注意到,广场上其实有血槽,尸体流出的鲜血顺着血槽汇聚到一个血池之中,然后很快便消失不见。 齐玄素还能看到许多普通人看不到的景象。 一个个虚幻的灵魂正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吞噬,流淌的鲜血也迅速丧失了所有的灵性和活力,变成污血。 神仙们并非只是以香火愿力为食,香火愿力因人而来,所以人的生魂同样是神仙们的粮食,类似鸡蛋和母鸡的关系。因为要细水长流,所以很少有神仙会竭泽而渔。在这方面,圣廷、佛门都是行家,甚至能建立起一个神灵和信徒互惠互利、健康发展的长久体系。而那些野蛮的古神,通常会造成很大的破坏,从这一点上来说,圣廷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齐玄素没有出手救人的意思,血祭涉及到古神,西道门都改变不了,他就更改变不了,断人生路,可是生死大仇。就算他想要改变,也要徐徐图之,过早暴露自己的意图并非好事。 接着齐玄素又将目光转移 到了那些神殿祭司的身上,他们身上同样有着神力的涌动,多半是来自于古神们的赐予,只是并不算多,看来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齐玄素没有等到整个血祭仪式结束,提前转身离开。 .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诸神黄昏 如果说西道门真要痛下决心改变血祭的情况,能改变吗? 答案是能,不过成本太高,代价太大。归结为三个字,不值得。 齐玄素不由想起了杀万修武、把岳柳离打入幽牢的陈年往事。当时的他还很年轻,比较稚嫩,还在纠结程序上的正义和事实上的正义。 后来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见识越来越多,位置不同,也让他的想法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律法本身与正义,有关系,却不能说律法完全代表了正义。 如果一个律法,能符合人心共识,那么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正义的,拥有神圣性,甚至相关从业之人也拥有了部分神圣性。可如果一个律法违背了这种共识,那么就很难说了,世人不认可,从何谈正义?更不必说神圣性了。 律法本质上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也可以说,律法的作用是定义什么是正义,被定义出来的正义,又是谁的正义?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就是绝大多数人的正义。反之,就不是绝大多数人的正义。 齐玄素意识到,道门其实不在乎程序正义,也不在乎事实正义,道门在乎的是成本,即以最低的代价维护秩序。 正义不重要,稳定最重要。 在稳定的大前提下,把成本降到最低。 所以衍生出了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和稀泥、死者为大等一系列的做法,其本质核心都是围绕着成本出发的,许多看不懂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认为荒唐的事情,只要换个角度,就能一目了然。 如何能以最低成本维持稳定的秩序,就如何做。 西道门无疑很好地继承了道门的思路,他们要维持稳定,废除血祭会导致很大的不稳定,疯狂的古神与祭司阶层肯定不会同意,会导致叛乱和内斗,成本大到西道门不能承受,那么就不废除血祭。 所以其中的逻辑很简单,正义要给稳定和成本让路。 或者说,正义也分大小,秩序与稳定就是最大的正义,其他的小正义必须以这个大正义为前提。 这并非歪理,因为失去秩序之后,死亡的人数恐怕就是数以百万计了。哪怕仅仅是失去部分秩序,同样不可承受。 试想,如果古神和祭司阶层反叛,要死多少人?圣廷趁虚而入,又要死多少人? 到那时候,大多数人只 想活着,谁还在意血祭不血祭,更不会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正义。 也许很冷酷,可事实就是如此。经营一地、一国,总要精打细算,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把成本用在刀刃上。 对于个人而言,尤其是小人物而言,总会有人成为代价。 对于统治阶层而言,也总会有人趁机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掺杂其中,以公器谋私利。 正因如此,齐玄素没有义愤填膺地去因为血祭而愤怒,或是向古神宣战。 想要废除血祭,最现实的办法是给古神一种其他替代方法,古神并非以血祭为乐,他本质上还是想要活下去。谁也不想业火缠身,饮鸩止渴。 这些神灵之所以如此虚弱,应该是上一次神战的后遗症,虽然以库库尔坎为首的神系艰难地活了下来,并没有被圣廷的使徒们毁灭,但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可以说,如果不是西道门的出现,他们肯定会死在圣廷后续的进攻之中。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一个名词诸神的黄昏。 这个词语出现过多次,西大陆的许多古神,米西尔的古神,都已经步入黄昏,乃至于消亡。比如亚历克斯手中的锤子,便是属于某位西大陆古神,不过这位古神已经陨落,死在了无上意志的神威之下。他的神器 便成了圣廷的战利品,赐给信徒。 其实上古巫教也可以视为一个神系,同样消亡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古神们、古仙们、古巫们退出历史舞台是必然的事情,只是他们不愿意接受而已。 齐玄素又参观了几个金字塔,发现这些祭司的水平还停留在祖龙之前的时代,也就是巫教的水平。就算圣廷不直接动手,而是公平较量,比拼传教和蛊惑人心,这些古神们也会输得很惨。 如果不是西道门需要联合一些高端战力来抵抗蒸汽福音,如果整个新大陆是西道门一家独大,那么这些古神早就被西道门扫进***沟了,哪里还容得他们高高在上,中原的古仙就是前车之鉴。 想着这些,齐玄素在商业区找了一个颇有中原风格的旅店。这样的旅店当然是价格不 菲,专门用来接待那些深度中原化的客人,或者干脆就是来自东方的客人。毕竟在塔万廷,中原化就代表着先进,能够中原化,也往往意味着地位不低。 按照固定流程登记入住之后,齐玄素开始阅读一本关于新大陆原住民文明的游记,这本游记是一位女神会传教士所著,此人的名声很大,名叫安德雷斯,就是他发现了帕依提提的存在,并以书面报告的形式提交给了圣座。 安德雷斯在游记中提出了一个观点,便是土地承载上限和人口的问题。 他在年轻时曾经游历东方,时值大魏末年,他看到了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的景象。他认为,东方每次面临人口上限问题的时候,便会发动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以改朝换代的方式来消灭多余人口数量。 因为土地问题和农耕技术问题,这个周期通常在二百年到三百年左右。 这个观点很常见,同时期的许多儒门之人和道门之人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其中的佼佼者徐祖更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把饼做大」的解决办法,以此来打破周期律。 关键是安德雷斯通过东方的经验又推导了南大陆原住民的周期律。 在安德雷斯看来,南大陆多雨林,有机质分解和养分再循环旺盛,土壤缺少养分积累和补充,所以土地贫瘠,远不如东方的耕地。所以雨林的农业生态更为脆弱,再加上南大陆的原住民还在使用十分落后的农耕技术,这就导致南大陆根本无法坚持到二百年以上。往往不到百年,就已经不堪重负。 百年的时间,社会矛盾还未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很难掀起那种大规模的起义。于是南大陆走了另外一条路,便是献祭。通过不间断的小规模血祭来消灭过剩人口。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东方是把所有的工作积攒起来,等到最后一次性解决,不过要累个半死。南大陆则是今天的事情今天毕,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小。 这里面也有古神的因素,古神能从血祭中获得好处,自然支持并纵容这种行为。 其实在齐玄素看来,这些古神是不合格的,简直把信徒视作奴隶,随意牺牲,肆意妄为,动辄就要取悦神。在中原,如此不干人事是要被视作邪神的,在这里却成了正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固然要谴责 圣廷的灭绝奴役行径,也要承认,血祭吃人这种落后愚昧的行为,是不符合世界潮流的。 虽然塔万廷的许多方面都很优秀,比如观测天象、制定历法、雕塑、彩陶、壁画等等,但在关键的技术上无法突破,整个文明就会陷入停滞,最终在遭遇外敌的时候走向灭亡。 东方也面临过这种困境,好在东方的体量够大,最终完成了艰难、痛苦、沉重、伟大的转型。 现在的塔万廷还在转型之中,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转折点上,整个过程必然会伴随着大量的阵痛,各种矛盾十分尖锐,只是这些 矛盾现在都被一个更大的矛盾掩盖了——北方的蒸汽福音。 圣廷要把原住民杀绝,道门要治病救人进行改造,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双方都不认可这个文明。 这里面有一个朴素的道理,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来的,你这边又是吃人又是血祭,还在搞别人早就摒弃的那一套,也不怪人家瞧不起你。 齐玄素合上手中的游记,陷入短暂的沉思。 南大陆的未来,这个命题有点过于宏大了,不是齐玄素应该考虑的,最起码不是现在。 齐玄素又翻开一本西道门宿老撰写的有关考据。 这位已经离世的西道门前辈在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米西尔和新大陆都是以太阳神为主导的神系,两者都修建了大量金字塔,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联系? 这位西道门前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位古神是一种类似「师兄弟」的关系?比如中土佛门和西域佛门,发自同一个源头,因为环境不同,踏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库库尔坎窃取了米西尔太阳神的神职,就是一个佐证。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忽然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呼唤声音,就好像耳边响起的低语。 齐玄素一怔,他很确定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人存在,那么这种低语就是来自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了。 比如神灵。 这不是巧合,在齐玄素弱小的时候,这种情况还能用巧合、机缘来解释。现在的齐玄素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作为道门的全权特使,哪怕不是仙人,也是不容小觑的,因为齐玄素的背后站着强大的道门。 . 第一百六十二章 伊希切尔 这个低语的声音只说了一件事,她想要见齐玄素一面。 一位女神,一位虚弱的女神。 当然不是圣廷那个女神,圣廷十分霸道,凡事都讲唯一,女神就是唯一的女神,所以不加任何前缀和修饰,也没有任何神职方面的叙述,只说她是无所不能的无上意志的女儿。 此时召唤齐玄素的这位女神则属于古神之列。 齐玄素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跟随这个声音去看看。 在新帕依提提,还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这种强大的自信,不是因为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来自齐玄素的身份,也就是他身后站着的强大道门。 道门特使,代表了道门的脸面。敢对道门特使不利,便是打道门的脸。众所周知,打脸是死仇。就算道门现在没空,等到道门腾出手来,肯定要秋后算账。 于是齐玄素离开了旅店,循着这个声音再次来到了神殿区。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神殿区并不昏暗,除了头顶的明月之外,各个神殿也是一片灯火通明。血祭早已经结束,这时候不仅没有观看血祭的人群,就连那些堆积的尸体都被清理干净了。 齐玄素听说在神殿区的下方有一个万人坑,被称作祭坛,各个地上神殿都有专门的通道通向这个万人坑,不过这种通道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一条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质斜坡滑道,直接把尸体从通道入口丢进去,尸体就会自己滑到 下方的万人坑中。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鬼国洞天,这么多尸体长时间堆积在一起,是会出大问题的。鬼国洞天就是生生腐蚀出了一道通往幽冥的缝隙,阴气大盛,使得北邙山这等七十二福地之一都化作鬼蜮。道门没办法,只能让姚祖炼制“帝柳”的种子,然后用“帝柳”将其堵住。这才有了小殷的诞生。 如果齐玄素以后想要治理尸体问题,倒是可以照搬鬼国洞天的经验,把三大阴物请来,他们是行家。 不过治病要治本,想要清理这些尸体的前提是废除血祭,不然新鲜尸体源源不绝,再怎么清理也清理不完。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低语传来的金字塔前,这并非白天血祭的那个金字塔,那是属于库库尔坎的太阳神金字塔。 这是属于月亮女神伊希切尔的金字塔。 关于这位月神,齐玄素是有所耳闻的,她拥有多个神职,除了月亮之外,还有分娩、纺织、水利、洪水等等,甚至有两副面孔,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一个是狰狞丑恶的老妪。 这里也有大批的祭司和神殿武士,不过他们好像已经得到了神谕,提前在金字塔前的广场上恭敬地列队迎接,请齐玄素登上金字塔的长长台阶,去往塔顶的神殿。 大祭司恭敬道:“尊贵的客人,满月女神正在等你。” 齐玄素也不谦让客气,直接踏上台阶,往上方行去。 以武夫的速度,看似很长的阶梯也 不过是一转眼的事情,齐玄素很快就来到了神殿之前,此时神殿灯火通明,里面却是空无一人,看来这位女神打算跟齐玄素单独谈一谈。 齐玄素略微沉吟了片刻,迈步走入其中。 神殿最显眼的位置竖立着伊希切尔的神像,足有十米之高,果然是个美貌少女的模样,甚至可以说美丽不可方物,不过修为有成之后,这等皮肉表象都能随意变化,齐玄素也不如何在意。 人仙武夫号称能够通过身神掌控自身的每一个角落,也许制不住心猿意马,却能控制最基本的人欲,美貌妖娆于我何加焉? 所以仙人们个个都很矛盾,说他们欲望深重,却很少娶妻生子,无所谓男女之事,显然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可要说他们清心寡欲,又个个争权夺利,不惜为此大开杀戒。这便是能控制人体的低级欲望,却控制不了心中的高级欲望。 男女之事只能带来身体上的快感,权力却能带来心理上的无穷快感。夺舍兵解,身体可以随意抛弃更换,那么身体上的快感便也能随便抛弃。可“心”之一字,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放弃的,这心中的欲望自然无法放下。 在齐玄素进来之后,就见神像上神光一闪,走出一个常人大小的虚幻身影,与神像的样貌一般无二,不过更为灵动。 正是伊希切尔的投影。 “尊敬的东方客人,我是伊希切尔。”少女开门见山,“感 谢你能来到我的神殿。” 齐玄素此时代表道门,当然不能过于客气,十分矜持,甚至还带着几分疏远:“我叫齐玄素,是道门北辰堂首席副堂主,奉金阙的命令来到南大陆,不知月神请我前来有何贵干?” 古神们与西道门合作多年,当然十分了解道门的存在,虽然从高端战力来看,明面上的道门高层似乎与巅峰时期的古神们相差无多,可实际上,在底层架构方面,双方差得太多了。 打个比方,道门的大真人就像骑着高头大马披甲执锐还带着侍从的骑士,古神们则是只有皮甲的游侠,这时候再去讨论两人的力气差不多大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如果古神们的联盟能算是铁板一块,那么大天狗、玉藻前这些降将就能算是对道门忠心不二,可以算入道门的顶层战力,道门还是占据无可置疑的优势。所以古神们根本不是道门的对手,这是组织力带来的巨大差异,总是有组织的胜过没有组织的。 正因如此,道门中人从不屑取什么诨号或者神号,就是以道门职务为前缀。哪怕是李长歌,其绰号也是“小国师”,本质上还是道门内部的职务。至于莲座什么的,那都是外人叫的,齐玄素可不会如此自称。 伊希切尔微微一笑,不再端着神灵的架子,改换了中原的官话:“我应称呼阁下为齐真人,我此番与真人相见,实是有事相求。” 对于神灵 而言,学习语言自然不是难事,西道门传入南大陆多年,全面推动中原化,神灵们也不能免俗,月神不仅能学会语言,甚至语气、口音和说话习惯都能十分地道,乍一听之下,还以为是个中原女子在说话,而非异域神灵。 这无疑是一种有求于人的主动放低姿态。 齐玄素却是不应:“尊驾乃是神灵,对应我道门之仙人,而我只是小小天人,就连伪仙尚且不是,如何能帮月神?” 伊希切尔道:“真人自谦了,有些事情,也不见得是境界修为之故。” 齐玄素道:“愿闻其详。” 伊希切尔反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下定最后的决心,然后缓缓说道:“我想获得救赎。” 齐玄素心中明了,他此行所见,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能窥得古神们的虚弱,不过他还是佯作不懂:“月神此言却是让我不解,我如何能解脱月神?” 伊希切尔道:“我听闻在遥远的东方也有一位月神,她便获得了超脱,而在齐真人的身上,我也感受到了这位月神的力量。” 齐玄素知道,伊希切尔说的是太阴真君,她作为满月女神,能够感知同为月神的太阴真君,并不奇怪,就像库库尔坎盗取了其他太阳神的神职。 之所以其他月神不能盗取太阴真君遗留下的神职,关键是这个神职掌握在道门的手里,要不怎么说家贼难防,外神们做不到的事情,张无恨就做到了。 齐玄素提炼了一下伊希切尔的话语,一针见血:“月神想要改换门庭?” 伊希切尔没有遮掩:“我听闻道门海纳百川,有教无类。只要是诚心归附,道门都可以接纳。” 齐玄素道:“道门的确接纳过很多人,比如在道门之前的上古巫教,也是一个不逊于你们这方神系的庞大神系,拥有十一位神灵,道门接纳了其中的两位,不过这两位都是有大功劳于道门的,巫阳曾经救下玄圣,对于大玄的高祖皇帝和西道门的初代之主都有传道授业之恩,巫咸转世托生,乃全真道祖师之一。” 齐玄素话中意思很明白,伊希切尔想要获得救赎,可以,不过得拿出足够多的筹码。 道门不是善堂,这些神灵也不是可怜人。 伊希切尔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价码,而是说道:“作为诚意,我可以向齐真人透露一些有关我们这个神系的内幕。” 齐玄素又重复了四个字:“愿闻其详。” 伊希切尔道:“库库尔坎并非最初的太阳神,他只是羽蛇神。太阳神伊特萨姆纳,我的丈夫,他是天堂之主,众神之首,他是夜晚与白天之主,祭司的保护神,也是文学和科学的创造者,他身先士卒,带领诸神反抗圣廷的使徒们,最终死于三大使徒之首的撒拉弗的剑下,已经彻底陨落了。” “库库尔坎,他只是一个窃贼,他盗取了伊特萨姆纳的神职,宣称自己是新的太阳神 ,也是新的众神之主,并且与西道门达成交易,维持自己的统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古神密辛 伊希切尔说是透露一些机密来取信于齐玄素和齐玄素背后的道门,实际上是提前解释了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不找西道门而要找道门。 当然可以说是因为道门比西道门更为势大,不过根本原因是库库尔坎已经先一步与西道门达成交易,而伊希切尔作为前任太阳神伊特萨姆纳的妻子,是暗暗反对如今的太阳神库库尔坎的。 齐玄素听出了此中含义,他直接问道「月神当初为何不直接反对?反而是臣服于这位新任太阳神?」 伊希切尔苦笑一声「因为查克切尔选择支持库库尔坎。」 齐玄素这次是真正有些不解了「据我所知,伊希切尔是满月女神,查克切尔是星月女神,伊希切尔是一位美妙绝伦的少女,查克切尔是头上有着扭曲盘绕毒蛇、裙衩上有交叉骨头图案,手脚如猛兽利爪的‘虎爪老妪。可在事实上,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是同一个人,一体两面,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伊希切尔,那么查克切尔又是谁?」 伊希切尔再次苦笑「在过去,的确如此,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是一体两面。可是在神战之中,我同样遭受了重创,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分裂成两个独立个体,一个就是我,满月女神伊希切尔,另一个则是星月女神查克切尔。」 齐玄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当年玄圣也曾被龙老人用「素王」打得分裂出好几个独立个体,是为三尸神暴跳,当时道门全体出动,帮着玄圣找分身,终于是给救了回来。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那么多手下可不是吃干饭的。 很显然,伊希切尔没有这样的条件,最终只能分成两个人。 伊希切尔继续说道「这使得我神力大损,无力阻止库库尔坎窃取我丈夫伊特萨姆纳的神格。而且这种分裂,还让我失去了完整的月神名义,查克切尔的背叛,被视作先王妻子的认可,她将成为新的王后,我的反对就变得毫无意义。」 齐玄素同样听明白了。伊希切尔是先王的遗孀,查克切尔也是先王的遗孀,一个支持,一个反对,等于是互相抵消,这让库库尔坎成功盗取神格登临神座。然后库库尔坎再与西道门达成合作,以类似儿皇帝的姿态通过外力稳固了自己的统治。 西道门许诺帮古神们维持信仰,不过这部分信仰大多都被库库尔坎吃掉了,他甚至还有余力去吞噬其他太阳神的神职,壮大的自己的神力。其他古神就能吃一些残羹剩饭,愈发虚弱,更无法与库库尔坎竞争。 长此以往,肯定 会引起其他古神的不满,单个古神肯定不是库库尔坎的对手,可要是全都联合起来,还是能打败库库尔坎的,库库尔坎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就更要抱住西道门的大腿,甚至不惜进行血祭,提升神力。 西道门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这正是西道门的本意,分化古神,使得两派都有求于西道门,西道门居中平衡,更容易控制局势,更容易拿捏库库尔坎,这本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 要是没这点手段,西道门怎么敢整合塔万廷。 伊希切尔是少女模样,却不意味着她真就是天真少女,她十分清楚西道门是指望不上的,其他古神只是西道门用来拿捏库库尔坎的工具,只要库库尔坎老实听话,西道门不可能为了其他古神而把库库尔坎如何。 所以她干脆绕过西道门,直接找到西道门的后台——道门。 爹爹的爹爹叫爷爷。 伊希切尔找上齐玄素其实是必然,绝非偶然。 齐玄素想清楚这一点后,问道「月神仅仅是寻求超脱吗?难道不想夺回亡夫的基业?」 伊希切尔欲言又止。 齐玄素心中一动,生出一个猜测。 难道伊希切尔给出的诚意就是愿意帮助道门掌控帕依提提神系? 这个提议肯定很合李长歌的胃口。 可惜来到此地的不是李长歌。 不过齐玄素也无意拒绝,不置可否道「有关此事,我无法承诺月神什么,不过我会在返回玉京述职的时候向清微真人和金阙进行汇报。」 伊希切尔当然明白这一点,她本以为道门会派遣一位平章大真人过来,以平章大真人的身份,当然可以给她一个明确答复,只是没想到道门把齐玄素派来。伊希切尔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找上齐玄素。 就在这个时候,齐玄素问了一个问题「月神光明正大请我来到此地,就不怕被日神知晓吗?」 日神自然是指库库尔坎,别管伊希切尔怎么说,他这个太阳神是被西道门认可的,齐玄素作为道门中人,在情况明朗之前,不可能表现出太多的立场,所以还是照例称呼为日神。 伊希切尔道「齐真人 来到新帕依提提的时候,想必已经见识了库库尔坎的血祭。库库尔坎每次享受血祭之后,都会进入短暂的休眠,以此来消化他的进食,在此期间,他不会关注新帕依提提,也无法察觉到我的动作。」 齐玄素道「原来如此。」 伊希切尔发出邀请「若是齐真人不嫌,可以随我去往我的神国,以此近距离观看太阳神的神国。」 过去的太阳神伊特萨姆纳是伊希切尔的丈夫,所以两人的神国距离极近,几乎连成一体。随着伊特萨姆纳陨落,库库尔坎上位,两人的神国自然是分开了,不过查克切尔又成为新的王后,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本是一体,所以仍旧算是「邻居」。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颜飞卿的过往经历,当初颜飞卿劝降七大古仙中的太阴真君,也是被太阴真君邀请前往广寒宫中,近距离观看巫罗的神国。这与他今日的情况何其相似! 难道他又要重走颜飞卿的老路?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正如颜大真人所说,我们之间并无化解不开的仇怨,也无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齐玄素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伊希切尔一挥手,一道月光笼罩了齐玄素。 齐玄素也显露出天象法相中的太阴真君法相,同样是月神的力量,更容易进入月神的神国。 伊希切尔的神国永远都处于深夜之中,十分宁静,不过并不昏暗,一轮满月高悬夜幕之上,因为是满月女神而非星月女神,所以月明星稀,地面上长满了月亮花和夜露草。 雨林中挂着仿佛流苏的藤蔓,并不闷热潮湿,也没有各种飞虫,取而代之的是萤火虫,当空飞舞。 伊希切尔赤着双脚走在草地上,所过之处,鲜花盛开。 很快,伊希切尔来到了宁静的湖畔。 伊希切尔脚步不停,行于湖面之上,留下阵阵涟漪,甚至在湖面上都有月亮花随之盛开。 齐玄素出现在湖畔,周身笼罩着一层月芒,与这处神国十分和谐,没有丝毫冲突。 伊希切尔朝着天上明月一指,只见在月亮不远处的夜幕上出现了一轮「太阳」,照亮了夜幕,甚至要盖过月亮的光辉。 仔细看去,那其实不是真正的太阳,只是光芒太盛,仿佛太阳一般。 &b&p&r&其真容是一座金色的金字塔,最顶层就是太阳神的神宫,沐浴着无量光辉,如日中天,彰显着神王的威严。 太阳神作为主神,几乎是绝大部分神系的必然选择,比如凤麟洲、米西尔等等,包括佛门的大日如来 ,甚至中原的上古时代,东皇太一就是太阳神。 只因万物万生都离不开太阳的光辉。 所以太阳神的数量很多,也各有区别,其光芒大多以金色或者白色为主。 不过齐玄素敏锐察觉到,在库库尔坎的太阳光辉中,夹杂了些许血色,就像日近黄昏时的夕阳。 伊希切尔朝着齐玄素眼前隔空一抹,帮助齐玄素洞破虚妄。 只见在「太阳」之后堆积着无数火云,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连接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齐玄素是第一次见到此等景象,却并非初次知晓,颜大真人在西域见闻录中详细介绍了此等景象,道门统一采用了佛门的称呼——业火。 按照颜大真人的说法,上古巫神,生于荒蛮,她们最是能够承受血祭的后果,所以巫罗没有陨落。 只是巫罗能行,不意味着其他人同样能行。 血祭本质上还是饮鸩止渴。 不过腐朽的力量也是力量,仍旧不可小觑。 这也让齐玄素想起了南洋的腐朽龙气。 龙气与人心气数息息相关,国运摇摇欲坠,这龙气便随之腐朽衰败,如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逍遥六虚劫」或者「恶火」等手段也不能相比。 玄圣初次败于龙老人之手,便是因为这腐朽龙气之故。此等龙气乃是天下最为阴毒之物,只有一劫仙人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仙人手段固然玄妙 ,却也只是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血祭产生的业火却是与腐朽龙气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齐玄素仔细观察着那片火云。 其中的业火熊熊燃烧,充斥着腐朽衰败的意味。 或者说,堕落的意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在上古时代,可以允许血祭,是因为世界还不那么真实,偏向浑沦,就好像法度还不健全,有大把的漏洞可钻。随着世界越来越真实,法度越来越完善,漏洞越来越少,血祭也成了不被允许之事,反噬也变得难以承受。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澹台震霄 齐玄素自然是没办法给出什么明确承诺的,一是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二是他没这个权力。 说到底,他终究不是当初的颜大真人。 颜大真人作为唯一的异姓天师、玄圣挚友,奉命全权负责鬼神之事,他当然能一言而定,可以向太阴真人许诺,也能兑现诺言。齐玄素现在连个参知真人都不是,距离副掌教大真人差着好几级呢,就算许诺也没法兑现诺言,只能回去禀报。 伊希切尔也表示理解。 结束了行于月亮之上后,齐玄素本还想再在新帕依提提停留几天,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前线传捷报。.??. 总共有两个消息。 皇甫极率军成功守住了蒙克洛瓦,迫使罗伯特不得不撤军北上。 虽然罗伯特的蒸汽军团仍旧建制完整,但随着后勤中断,蒸汽军团的弊端逐渐显现,在弹药匮乏的情况下,许多「杀器」变成了「废铜烂铁」。过度火器化,使得蒸汽兵团已经不适应冷兵器作战,最起码在短时间内无法适应,眼看着换家不成,罗伯特不得不选择撤退。 另一边则是宫大真人亲自指挥的圣安东尼奥攻坚战,在经历三十多个小时的鏖战之后,成功攻下了圣安东尼奥大厦,并将这座标志性的建筑付之一炬。 这并不意味着宫大真人成功占领了圣安东尼奥,在约瑟夫的指挥下,圣廷大军开始猛烈反扑。不过对于宫大真人而言,战略目标已经初步达成,不仅系统性摧毁了圣安东尼奥的后勤系统,间接迫使罗伯特撤军,而且成功证明了西道门并非只能被动挨打,同样能出动出击。 如此一来,宫甫就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死战了,随即下达了交替掩护、有序撤退的命令。西道门主力大军开始南下。 几乎就在罗伯特从德尔里奥跨过格兰德河返回北大陆的时候,宫甫也从拉雷多跨过格兰德河回到了南大陆。 然后双方极有默契地选择了停战,同时双方也各自宣布获得了此次战事的胜利。 圣廷方面着重宣扬圣廷大军攻克德尔里奥,并将蒙克洛瓦几乎打成了废墟,对于圣安东尼奥的情况则是一笔带过,只说进犯的西道门大军被击退,圣廷大军成功夺回了失守的城区,大获全胜。 西道门方面着重宣扬了西道门大军攻克拉雷多,攻入圣安东尼奥,将圣安东尼奥的标志性建筑圣安东尼 奥大厦付之一炬,同时也宣传了蒙克洛瓦防御战的艰难,最终让来犯之敌无功而返,大获全胜。 总之,西道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发动了一次强有力的反击,保住了道门观瞻,不可小觑。圣廷发泄了怒气,对福音部总部被炸之事做出了强有力的回应,展示了强硬态度,平息了民意。 都是赢家,没有输家。 战事结束之后,宫甫和皇甫极都会返回澹秀山,按照老规矩,总结一下功过得失。 齐玄素作为道门的特使,于情于理也该过去一趟,列席旁听。因为是比较正式的场合,为了表示庄重,所以最好是本尊亲自过去。 好在澹秀山距离新帕依提提并不算太远,此山原名「巨人瞭望台」,是南大陆最高之山,高两万两千八百三十五尺,西道门整合塔万廷之后,在此修建澹秀宫,并将其改名为澹秀山,成为对标道门昆仑的所在。 齐玄素来到澹秀山的山脚下,齐玄素的兵解化身已经等候于此,两人重归一体,五娘化作单独个体。 两人结伴登山,五娘对于此地颇为熟悉,可以为齐玄素带路。 除此之外,许多西道门之人已经认得齐玄素的样子,也不会拦路为难,畅快放行。 此山的特点是多积雪冰川,多温泉,冰雪厚达三十丈,山峰的气候已经接近 极地气候,其山形呈圆锥形,山顶有凹下的火山口,是座典型的火山,不过不同于凤麟洲的芙蓉山,澹秀山已经数千年未曾喷发过,是一座死火山。 澹秀宫便建造在山顶的火山口上方,是一片连绵宫殿,若论规模,自然不能与玉京相比,却也有紫府大小。 澹秀宫主要分为四部分,除了三大家族各占据一部分之外,还有就是相当大的公共区域,相当于金阙。 齐玄素抵达澹秀宫之后,皇甫极正等在此地,先领着齐玄素见了他的父亲皇甫昭。 从外貌上来看,皇甫昭和皇甫极十分相似,无非是一个年老一点,蓄着长须,一个年轻一点,蓄着短须。不过从气态上来看,两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皇甫昭更为内敛,气态也更为温和,就 像很多男人一样,上了年纪之后,反而变得慈祥柔和,不像皇甫极那么盛气凌人。 齐玄素和皇甫昭略作寒暄,无非是互道久仰,皇甫昭赞一声英雄出少年,齐玄素小小年纪,凤麟洲如何如何,南洋又如何如何,这次在北大陆如何如何,齐玄素则道一声惭愧不敢,前辈谬赞云云。 接着,齐玄素又见到了西道门的「掌门人」澹台震霄。 蛇无头不行,国不可无主。 道门的大掌教之位空悬之后,三师搞出了一个轮值大真人,其本质上应该叫轮值大掌教,他们三个轮流行使大掌教的部分职权,并代表道门。所以道门并没有陷入混乱之中,这也是西方圣廷认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在事实上废除了大掌教并称之为三人议会的原因。 西道门这边本质上也是三人议会,倒真是与道门步调一致了,不过还要有个代表西道门的领袖,那就是澹台震霄。 澹台震霄和宫甫都是维持老人样貌,仙风道骨。不过宫甫的身形清瘦,澹台震霄更为高大魁梧,不因年老而缩水半分,站在那里便如一座山岳。 西道门因为澹台云的缘故,以武夫传承为尊。宫甫是炼气士传承,皇甫极和澹台震霄都是武夫传承。 严格来说,澹台震霄不是武夫,而是人仙。 在齐玄素的见过的众多仙人中,包括三位道门储君,甚至再加上陈书华、金公祖师,乃至于三位古仙,都没有人仙。主要就是天仙、地仙、神仙。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仙。 作为同一个传承中的下位者,谈不上先天克制,要克制也是方士和巫祝,不过感受格外清晰。 当齐玄素看到澹台震霄的第一眼,感觉好像在直视一轮太阳,只有无尽的光和热,冰雪消融。 齐玄素曾看过有关陆吾神的记载,说陆吾神会无形地改变周围的一切,就像高山阻挡朔风暖流,仅仅是存在本身,便永久改变了环境。因为陆吾神的气血庞大,他的周围十几里内热浪滚滚,甚至空气都为之扭曲,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只要靠近了陆吾神,都会被其气血所异化。 澹台震霄的气血虽然没有陆吾神那么恐怖,但已经是齐玄素所见之人中 最为庞大恐怖的存在,这不是天地二仙的天人合一,好像化入此方天地之中,也不是神仙的凝聚万千香火,仿佛携带滚滚大势,而是最为质朴的升华,最为纯粹的强大。 这还是澹台震霄有意压制的情况,体内气血近乎凝固,如果澹台震霄完全解放身躯,流转气血,那么就不是丈六之身了,便是百丈之身也不稀奇。甚至齐玄素隐隐觉得,就算凤麟洲的八岐大蛇也不如澹台震霄。而酒吞童子、玉藻前等大妖,皆是处于死后复生的虚弱状态,同样无法与正值鼎盛的澹台震霄相比。 除了体魄和气血之外,还有穴窍和身神,当初齐玄素对上胡恩查文,后者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过一千之数,也就是说, 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他就能成就人仙,并不逊色完好状态的皇甫极。而此时的澹台震霄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是为周天大圆满。 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的小圆满见神不坏就已经很难被打破,大圆满的见神不坏可谓是万法辟易,除了先天五太、破碎虚空、仙物等特殊手段,很难被置于死地。 说到破碎虚空,若是澹台震霄来用,便不是震荡虚空、扭曲空间那么简单,而是真正打破虚空,打碎空间。 齐玄素主动行礼「齐玄素见过澹台大真人。」 「齐首席不必多礼。」澹台震霄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类似龙威的效果,让人心生畏惧。 不是澹台震霄故意要给齐玄素一个下马威,这只是一位人仙的正常状态,并不是所有仙人都像天地二仙那样云淡风轻,因为天地二仙讲究天人合一,效仿天地,人处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得水,除非天地动怒,一般不会有压力一说。 在这方面,神仙又是另外一个风格,每次出场都很讲「排场」,神威无量,气象万千,让人心生敬畏皆有,而不是人仙这种纯粹的压迫和恐惧,更容易得到崇拜,汲取香火愿力。 澹台震霄不像宫甫经常在外走动,深居简出,平日里能够见到他的人,最次也得是天人,还不至于被活活吓死,至多是不舒服,所以他也不必太过在意这些细 节。 「准备开始吧。」澹台震霄率先走向议事大殿,在殿内太上道祖雕像前的正中位置站定,宫甫和皇甫昭一左一右,三人共同面向与会众人。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战利品 议事的具体经过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回顾过去,总结现在,展望未来,轮流发言,最终完成胜利的议事。 齐玄素没有发言,只是全程列席旁听而已。 他的身份敏感,代表了道门,他的任何举动都会被解读出其他意思,他干脆就不说了。 待到议事结束之后,齐玄素分别见了皇甫昭、宫甫、澹台震霄,谈了很多。主要是道门与西道门的关系,西道门的未来发展,以及道门的现状近况等等。 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进行深入交流。 关于一些利益问题,齐玄素没有如何许诺或者给出肯定答复,更多是表示要回去一并汇报。 这不是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职责,而是道门特使的任务。 齐玄素这次过来,其实是身兼两职,宫甫和澹台震霄在意的不是一个北辰堂的副堂主,而是道门特使的身份。 现在还谈不上深入其中,姑且算是试探阶段。 这也是齐玄素真身亲自过来的原因,毕竟是与西道门三巨头面谈,只让兵解化身出面就显得太托大了,太不尊重西道门高层了。 等到齐玄素从澹台震霄那里告辞出来,已经是星华满天,皇甫极却还在等他。 齐玄素不由玩笑道「皇甫道兄也要跟我长谈一次吗?」 皇甫极摆手道「这些事情有老头子们操心就足够了,我没必要跟着掺和,白天事多,顾不上,主要想跟齐道兄谈一谈战利品的事情。」 齐玄素笑了。 皇甫极是懂道门的。 在明面上,道门之人不好随意收受他人礼物,无论哪种形式。不过战利品是例外。 战利品又分为两个档次,主要看珍贵程度。 如齐玄素在凤鳞州战场上的缴获,属于贵重物品,这种战利品的归属,道门有相应的规定,类似于他国送给道门领袖的礼物。 比如当年圣廷教宗曾经以圣廷的名义送给五代大掌教一顶镶嵌了七十二颗无暇宝石的皇冠,这件礼物不属于五代大掌教的私人物品,理论上属于道门,不过五代大掌教拥有优先使用权,如今和其他礼物一起被收藏在紫霄宫中。 这些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自然也是归属于道门的,不过缴获之人同样拥有优先处置权。说得更明白一些,基本上就是属于缴获之人的,想怎么用都可以,过不能卖掉或者传代, 待到缴获之人离世之后,就收归道门,由道门重新分配。 还有一种就是不那么珍贵的战利品,只要数量不大,道门允许留下一些普通战利品,以作纪念。比如在战场上缴获了一把普通火铳,那就不必上交了,随便怎么处置。 齐玄素切切实实参与了这次的战事,要说有他的战利品,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甫极谈战利品的事情,其实就是要向齐玄素表示一下。 齐玄素可以拒绝,也可以接受,他快速思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接受。 第一点原因,他在这次的战事中不说居功甚伟,也是功劳卓著,这是他应得的。 第二点原因,他不想拒绝西道门的示好,不想让西道门的高层多想其他,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第三点原因,他也有私心,他正犯愁送小殷什么礼物,在新帕依提提也看上一些玩意,无奈囊中羞涩。 齐玄素当然不缺钱,可那些是公款。虽然齐玄素真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就是了,甚至只要表示出一定的意向,自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但齐玄素不想这么干,不想落下个索贿的把柄。说白了,齐玄素爱惜羽毛,不肯脏了手。 战利品一是合情合理,二是有纪念意义,说出去脸上也有光,这不是花钱就能买 到的,这是在战场上从敌人手里夺来的。 这就可以抛开其本身价值了,一把几十个太平钱成本的火铳,赋予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之后,那就远不止几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回去之后再跟总堂打个报告,要是不行,你当场指出来,若是认可了,也不存在以后再做文章。 齐玄素道「太珍贵的可不行……」 「我知道,道门有纪律,肯定不会让齐道兄为难。」皇甫极打断道,「其实纪律归纪律,像齐道兄这么洁身自好的可不多见。」 齐玄素却是不好接话,他总不能说我的确是少数,大部分人都不洁身自好,那打击面可太广了,没有这么说的。 齐玄素只能说道「好人还是占了大多数,只是有那么极少数的害群之马。我也不是什么洁身自好,更多是小心谨慎,我没有问题都要被人污蔑,就更不能授人以柄了 。」 皇甫极笑了笑,对于前半句不置可否,针对后半句说道「的确是人心险恶,不可不防。」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都有什么战利品?我正犯愁给我家小丫头带点什么东西回去。」 「齐道兄的千金,我有所耳闻,好像叫齐小殷?」皇甫极说道。 齐玄素怔了好一会儿。 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林元妙等人,都习惯了叫小殷而不是叫殷万妙,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姑娘大名就叫小殷,既然是齐真人的义女,自然跟着姓齐,那就叫齐小殷,表字万妙。 皇甫极提前做过一点功课,不过做得不多,就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是叫小殷。」 他还能怎么说?难道说这姑娘叫殷万妙,也可以叫殷大白,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她爷爷姓殷。别人不免要问,小姑娘的爷爷和爹爹怎么还不一个姓呢?齐玄素就得把鬼国洞天的事情再拿出来说,又不免牵涉到「帝柳」,这里面很多事情都是道门机密,不能让外人知晓的。 齐玄素斟酌一下,果断选择最简单的办法,认下来。去掉那个「齐」字,叫小殷,也没什么问题。 皇甫极道「寻常姑娘喜欢的胭脂水粉,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将门虎女,齐道兄的千金应该不喜欢这等闺阁之物,说不定还真有些合适的物事。」 说罢,皇甫极给了齐玄素一份名册。 齐玄素接过一看,还真是琳琅满目。 西道门应该已经筛选过一遍,价值的确不高,符合道门的标准,不过很有意思。 大多都是蒸汽方面的玩意,有用来侦查的蒸汽鸟,也有蒸汽铠甲,还有蒸汽巨剑。 比如蒸汽盔甲,嵌入小型蒸汽动力核心之后,可以自行动力,瘦弱之人披上这种盔甲,也能力大无穷。 再比如蒸汽巨剑,其原理有些类似水刀风刃,需要动力驱动,其剑锋只是一根金属细线。 不过这些都是按照成年人标准制造的,小殷手短脚短,人还没剑高,实在用不上。 「一盒发条士兵玩偶?」齐玄素忽然看到一个名目,「军队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皇甫极道「圣廷用来战棋推演的小道具,拧上发条之后就能自己行动,还能 分成两队打架。」 「这个好,就要这个。」齐玄素也不客气。 齐玄素继续浏览「上好的西洋红酒?还是五十年份的?」 「据说是一名将军随身携带的,准备用来庆祝,说是要等到打下蒙特雷的时候在庆功宴上打开这瓶酒,可惜没等到这一天。」皇甫极道。 齐玄素道「那就便宜我吧。」 张月鹿喜欢喝酒,黄酒、白酒、红酒 ,来者不拒。 已经解决两个了。 还有七娘,喜欢烟草。 齐玄素继续看下去。 烟斗,肯定不行,七娘不用二手货。 不过有些还未开封的雪茄,不必问,那些将军带的。这些将军倒是挺会享受的,也不奇怪,不仅是将军,普通的校级军官,也是如此。除了红酒、雪茄之外,还有大量的纸质卷烟、烈酒、名贵打火机、纸牌、罐头、糖果等物品。 西道门这次着实缴获了不少。西道门这边条件有限,主要资源都用来发展军工产业,在其他方面远不如北边的蒸汽福音,道门的援助也是以军事为主,不会在意这种小东西,所以还是很稀缺的。 齐玄素又勾选了两盒上等雪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从南大陆带回来的雪茄,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很能体现诚意。 接下来就是两位丈母娘外加一位岳父了。 岳父倒是好说,男人总是好糊弄,不能给他弄个西洋娘们,给他弄个机械傀儡或者一套蒸汽甲胄,没事摆弄一下,这也算异域风情,足够了。 女人就要麻烦一点了,要求更多。 不仅要看质量,还要看态度。 齐玄素虽然不怕她们,但也不想没事招惹她们,给自己找不痛快。 齐玄素在这份名单上看了又看,实在没什么适合的东西。齐玄素最后想了 想,还是让陈剑仇安排吧,钱从七娘的账上支,算是借的,反正齐玄素这辈子也不打算能还清了。关键这次是给张月鹿的娘和师父送礼,不好走张月鹿的账,不然就走张月鹿的账了。 在这方面,齐玄素已经彻底躺平了,不排除以后走小殷的账。 齐玄素把名单还给皇甫极。 最后的重头戏,是许诺给齐玄素的「三世圣拳」。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准备归途 不怪皇甫极感到震惊,因为这件事的确很离谱。 遍观道门,姜大真人是特例,那是因为姜大真人负责保管大掌教的仙物,严格来说,四件仙物并非姜大真人所有。再看驻守凤麟洲的平章大真人张气寒,只有一件仙物「八景灯」,驻守婆罗洲的平章大真人兰合虚,只有一件仙物「通幽灯」,清微真人出征凤麟洲时也只用了一件仙物「青雘珠」,「赶山鞭」是大玄皇帝的仙物,而非道门所有。 拥有多件仙物是副掌教大真人的待遇,比如天师明确拥有「雌雄斩邪剑」、「阳平治都功印」、「归藏灯」,国师虽然只用过「叩天门」,但不意味着国师只有「叩天门」。 毕竟仙物不是大白菜,平章大真人一般也只能分上一件,许多参知真人甚至没有仙物。 齐玄素连个参知真人都不是,凭什么能有两件仙物?严格来说,是两件半,「青云」与其他半仙物不是一回事,是真正的半件仙物。 这要传扬出去,外人不免要猜测,难道齐玄素是玄圣转世?或是五代大掌教的孙子?特权中的特权,世家中的世家。 齐玄素也冤枉,五娘属于公派性质,就像尚方宝剑,等他差事结束就要上交,换谁来顶替姜大真人做这个特使,都有这样的待遇。 「青云」是沾了张月鹿的光,两人靠着双剑合璧没少立功,两口子能升这么快,「雌雄斩邪剑」要有三分之一功劳的。 「归藏灯」则是借天师的,其实是涉及到天师和地师的明争暗斗。本来说好就借一个月,没想到天师反而不急着收回去,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 知道的,张月鹿是孙女,齐玄素是天师的孙女婿。不知道,还当齐玄素是天师的孙子,张月鹿是孙媳妇。 关键齐玄素还解释不清楚,难道齐玄素告诉皇甫极「归藏灯」是用来对付地师的? 正如小殷的身世一样,齐玄素不可能把这些机密内幕告诉皇甫极,毕竟这里的牵扯太广,从灵山洞天和姚祖一路牵扯到天师和地师隔空斗法,天师教对巫教,两家上次斗法还是祖天师大破上古巫教。 再有就是,深入解释之后,就会把「长生石之心」的事情给捅出来,皇甫极只会更震惊,因为这算三件仙物。 结果就是,无论怎么讲,玄圣转世和内定八代大掌教,必须选一个。 毕竟从仙物的归属 来看,意味着齐玄素拿下了正一道、全真道外加大掌教一脉,就算太平道反对,那也是优势在我。可以想象,齐玄素所到之处,道士们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大势,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就在眼前。 既然解释不清楚,那么齐玄素只能默认了。 没错,我就是内定的八代大掌教,金阙已经决定了,就让我来执掌道门,什么李长歌、姚裴,都是陪跑的土鸡瓦狗,做个样子罢了,张月鹿安心等着做大掌教夫人就行了,「三宝如意」用个够。 你问凭什么?玄圣推荐,道祖特许。 齐玄素第一次使用「希瑞经」的时候就是这种心态。 如此一来,西道门必然重新审视齐玄素,毕竟齐玄素不仅仅是道门特使,极大可能还是未来大掌教,是「太孙」,分量又不一样。 这个小插曲之后,两人继续搭手,一共三式,有「归藏灯」的助力,「未来无极」和「过去须弥」都变得不那么困难,因为齐玄素能清晰「看」到,可以慢慢拆解分析,换成旁人,那就只能慢慢意会了。 还有就是威力最大的「现在婆娑」,这一招主要涉及到炼气士的传承,对于齐玄素来说也不算难,谁让他是后天谪仙人呢。 总而言之,「三世圣拳」的两大难点无非是需要炼气士传承和涉及到时间的 「宙之术」,齐玄素分别依靠「长生石之心」和「归藏灯」成功把难点绕过去了,剩下的无非是「澹台拳意」的延伸,对于苦练「澹台拳意」又脱胎换骨的齐玄素而言,的确没什么难度。 皇甫极不知此中底细,几次搭手下来,有点怀疑人生。 澹台震霄赞誉他是西道门近一甲子以来天资最高之人,就算不走武夫传承,做个谪仙人也是可以的。当初他学这套「三世圣拳」,也是造化阶段,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算初窥门径,摸到一点门槛。 反观齐玄素,一夜时间,便走完了他三年的路,到底谁才是天才? 这是超世之才。 难道说道门又要迎来一位一劫仙人? 难怪要内定大掌教,一劫仙人的确可以 成为弥合道门裂痕的最大公约数。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皇甫极的内心想法,若是知道,免不得要宽慰皇甫极几句,两件仙物助力,换谁都能一夜抵三年,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这个宽慰中透出的财大气粗,说不定又要让皇甫极更加多想。 反正齐玄素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事实胜于雄辩。 说回「三世圣拳」,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然齐玄素已经初窥门径,那么以后自己慢慢修炼就是,不急于一时。 齐玄素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登堂入室。 接下来,齐玄素便要准备返回玉京述职,将他掌握的有关新大陆各种局势变化的第一手消息向清微真人做一个全面汇报,甚至还要去金阙议事汇报——普通真人就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只是没有投票表决的权力。 除此之外,有关东华真人的事情、天师的事情、小殷的事情、昆仑道府的事情,也要妥善处理。 所以这次玉京之行对于齐玄素而言,不是休息,反而会更加忙碌。 另一边,大头已经成功送出去了,皇甫极回去之后,很快便让人把剩下的那点添头一并送了过来。 发条玩偶士兵、红酒、雪茄、蒸汽盔甲,全部被齐玄素收入须弥物中。 齐玄素又联系了正在玉京的陈剑仇,让他准备给慈航真人和澹台琼的礼物,着重交代,不要有区别对待,一视同仁,免得老岳母喝醋,让张月鹿夹在中间为难。 钱,从七娘那里支,记账。 陈剑仇一口应下,处理这种事情算是秘书的基本功了,至于公私分开,哪有那么容易,尤其齐玄素这种基本没有闲暇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分开。 除此之外,齐玄素这次并非一个人回去,西道门也会派人过去,算是西道门的特使,向道门通报具体情况。这个人选大概率就是皇甫极了,作为西道门下一代的核心人物,提前在玉京这边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承接老一辈的交情,也是很有必要的。 还有就是奥黛丽,齐玄素答应过她,要帮她移除体内的「蒸汽动力核心」,西道门和塔万廷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去玉京的化生堂总堂和天 机堂总堂。而且奥黛丽本也不想留在塔万廷,她更向往文明的东方世界。 虽然玉京是道士之城,但是昆仑道府这么多年的道观也不是白修的,在昆仑山下有许多隶属于玉京的卫城,同样繁华。 说到修道观,西道门叛徒杜倦之已经结案了,发配昆仑道府修道观,南道门这边人手比较紧张,若非特殊的重要人物,一般就是三种选择,要么戴罪立功,要么直接杀了,要么镇压封印。反观道门这边,人手十分充足,多到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昆仑道府就是干这个的。 皇甫极不能是孤身一人,必然有许多随行人员,齐玄素来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回去就不能孤身一人,陆 玉珏和许多北辰堂之人也会随行。再加上押送杜倦之的人,这就是一个使团了。 他们会从南大陆的利马港口出发,横穿大洋,抵达罗娑洲。 所谓罗娑洲,又名罗娑斯,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岛屿,不仅比凤麟洲大上许多,甚至比除去群岛部分的婆罗洲更大,几乎可以算是一块大陆了。只是这里环境恶劣,多沙漠沼泽,看似很大,能够居住的地点寥寥无几,又被称作「绝岛」。道门也在这里设立了道府,就叫罗娑州道府,不过没有驻守平章大真人,并不十分重视。 因为这个地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孤悬海外,往北就是南洋,往南是一片冰雪世界,往西隔着重洋是西洋人的猎奴之地,往东是南大陆。道门都有南大陆了,要抵御西洋人也用不着这个地方,所以算不上什么必争之地。 这个地方除了开矿之外,只有一个作用。 过去的时候,都是流放岭南,如今在道门的版图上,岭南已经变成核心地域,被南洋半包裹着,自然不能再是流放岭南,那变成奖励了,南洋也不合适,这是道门的重要财税支柱之一。于是环境恶劣人烟稀少的罗娑洲就成了最合适的流放之地,「绝岛」之名也是由此而来。负责这里的参知真人,也多是金阙中的失意人,与圣廷的战争公募委员会首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地图上来看,罗娑洲与爪哇国很近,只有一条海峡之 隔,从这里往西北航行,就是南洋范围,还能顺路去一趟狮子城。 齐玄素一行会途经罗娑洲前往婆罗洲,齐玄素会在自己的「老巢」稍作停留,然后再转道前往玉京。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罗娑洲 历朝历代都有一项政策,叫作徙民实边。翻译成白话就是,迁徙百姓,充实边疆。 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帝国的崩溃。 西方也曾有一个勉强算是大一统的国度,中原人称之为大秦,其首都是七丘之城,也是今日之圣座所在。 当年大秦帝国衰弱乃至崩溃的时候,其边疆行省纷纷反叛独立。 因大秦帝国在扩张的过程中,会不断引入其他种族加入帝国,基本上是一省一族一地,大秦征服了他们之后,元老院只派遣总督、税务官和军队,只要按时纳税,打仗时出人出力,其他内政一概不问,实行自治。这也就罢了,大秦还将其视作二等公民,一等公民的醉生梦死来源于对外掠夺和对于二等公民的压迫剥削。如此就产生了双重矛盾,阶级上的和种族上的。 还有第三条,是地域矛盾,总有富庶地区和贫苦地区,帝国分崩离析的时候,富庶地区自然不会认可贫苦地区,只会一门心思甩掉这个穷苦兄弟。 于是当帝国崩溃时,外围行省几乎全部脱离帝国,开始谋求独立。.??.?? 如果主体足够强大,还能保住核心区域,谋求东山再起。如果主体不够强大,那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中原王朝同样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徙民实边的政策也应运而生,核心在于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终是不分彼此。 到了如今的道门,疆域不可谓不广大,道门同样要考虑这个问题。于是才会有人反对接纳塔万廷,并且提出了「塔万廷只能共享福不能共患难」的说法,这是有现实基础的。 毕竟塔万廷和南洋不同,南洋从祖龙时期就开始与中原融合,上千年下来,有着足够的基础,可塔万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与中原格格不入。文化不同,语言不通,思维不同,真要接纳了塔万廷,从历史经验来看,道门强大时还好说,一旦道门陷入衰弱,塔万廷必然会收拾细软跑路,这就是不能共患难。甚至反咬道门一口,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正是李家那一套阻力很大的主要原因,你要搞融合,最起码要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见成效,道门能不能兴盛几百年,谁也不敢打包票。想要走捷径,那就是西洋人的办法,直接杀人,屠城灭地,可这又与道门的文明宗旨相违背,真要干了这种事情,还有什么脸面去指责西洋人?毕竟道门也干了。 关键杀人这种事情 会反噬自身的合法性,不要小看道德大义的作用,维系人心还就要靠道德大义,生于不义,行于不义,也必将死于不义。 齐玄素提倡的那一套,看似很不靠谱,实际上很有现实意义,你们自己的问题,我们不管,我们只是合作。你们内部杀人也好,压迫也罢,都是你们内部矛盾,别把账算在道门头上。至于西道门何去何从,只要北边的蒸汽福音不倒,西道门就有存在的意义。 既然道门不愿意接纳塔万廷进入自己的版图,那么道门的外围疆域就是西婆娑洲、婆罗洲、罗娑洲、凤麟洲、西州之外的广大西域。道门也实行了徙民实边的政策,其中执行最好的就是南洋地区,这是没有疑问的,齐玄素还是七品道士的时候,就听说了道门每年都会把失去土地的百姓送往南洋,一举两得。 其他地域各有各的难处,比如凤麟洲,这里环境还算不错,就是地方太小人太多,没空地了。与凤麟洲反过来的是罗娑洲,地方太大人太少,最后变成了流放之地。 道门从来不会浪费人力,许多高品道士落入天网之后都会被送到昆仑道府修道观,因为这些高品道士实力强大,靠近玉京,更容易镇压看管,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异动,如果把他们放得太远,这些人很有可能直接跑掉。实在不好看管或者罪大恶极的 ,就送到三大牢狱洞天之中。 还有些实力不那么强大的犯人,就被流放到了罗娑洲。虽然罗娑洲的环境恶劣,但矿产资源丰富,这些流放的犯人就被安排采矿。除此之外,还有大量被雇佣来的普通矿工,这些人大多来自南洋和中原,不过没人愿意在此久居,都是干上几年,攒够钱就回老家过日子。 整个罗娑洲就是一个大号的矿区,支撑起了道门的冶炼工业,那么多铁甲舰、火器,都指望这里。 所以天机堂在这里存在感很强,正如市舶堂在南洋等地存在感很强,是一样的道理。 除此之外,这个「矿区」也充当了中转站、港口、仓库,道门对于南大陆的援助,都是先运到这里,然后再转运南大陆。甚至近些年来,干脆直接在矿区旁边建造巨型作坊,省去运输的过程。 不得不说,如此庞大的疆域,超越中原历史上的任 何一个朝代,如果把南大陆也算进来,那么无论什么时间,总有一块土地是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如日中天,太阳不落。 这就是道门。 正因如此,道门大掌教之位才会这样的引人注目,这样的让人垂涎。 当西道门使团的「太阳舟」出现在罗娑洲上空的时候,齐玄素向下望去,入眼就是一片荒凉的漫漫黄沙,没有植被,没有河流,一眼就让人对「绝岛」这个名字感同身受。 这是罗娑洲西部的真实景象,很容易让人想起如今同样沙化严重的西域,甚至不如西域。不管怎么说,西域在历史上也曾有过水草丰茂的时期,留下了众多文明,后来衰落是后来的事情了。可这里连文明遗迹都没有留下,甚至一般动物都保留了相当原始的样子,当真是不毛之地。 飞舟继续前行,环境逐渐有了改变,有了人烟。 同时,也有两艘「紫蛟」升空,为使团伴航「欢迎西道门使团抵达罗娑洲,我道府飞舟两艘奉道府议事命令,为使团引路护航。」 在两艘「紫蛟」的引领下,西道门的「太阳舟」飞往最近的大渊港口——这是一个以人名命名的港口,以此纪念第一个发现罗娑洲的中原人汪大渊。还有一座焕章城,则是以汪大渊的表字「焕章」命名。 此时在大渊港口,罗娑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叶青霜已经带领几位副府主等候在码头上,仅仅是一个齐玄素,还不至于让叶青霜如此兴师动众,可西道门使团就不一样了。皇甫极作为西道门未来的核心人物,道门这边还是要给出极高规格接待的。 巨大的「太阳舟」落在海面之上,如一座移动的岛屿,虽然不如「应龙」那般细节精致,殿阁层叠,但周身笼罩光芒是其一大特色,从各个角度照亮了大渊港口。 放下舷梯,皇甫极第一个走了下来,接着便是齐玄素。 叶青霜已经主动迎了上来,与走下舷梯的皇甫极互相见礼。接着皇甫极又与叶青霜后面的几位副府主依次见礼。 齐玄素与叶青霜的见面就要随意多了,只是随意拱手——两人不仅是道门同僚,还是老相识。不要忘了,婆罗洲与罗娑洲是邻居,罗娑洲的矿石最起码有一半去了婆罗洲,齐玄素作为婆罗洲道府的前任首席副府主,主抓经贸,跟罗娑洲这边多有往来,想不熟也 不行。 叶青霜是个女道士,道门高喊了这么多年的平等,还是有些成效的,参知真人中不乏女子,比如慈航真人苏元仪、帝京道府的李若水,还有叶青霜,都是女子之身。 不过也不可否认,高层中还是男人占了绝大多数,道门本质上还是由男人主导的。涉及到最根本的权力,可没人玩什么绅士风度,全看本事。 这也反映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道门,地位最高的和地位最低的, 都是男道士,呈现出两极化趋势。这也体现了男人之间的竞争理念,赢家通吃,败者一无所有,残酷凶狠。 其实早在孩童时代就有体现,女孩们仅仅是排斥、疏远、孤立的时候,男孩可能已经动手见血甚至闹出人命了。这还只是雏形而已,远非成熟状态。两种环境造就出的男人和女人,到了成熟期后,竞争力自然大不相同。 利弊总是同行,在秩序稳定的环境下,女道士虽然被限制了上限,很难触碰到最高权力,但下限也得到了保障,最不济还能嫁人,比那些牛马一般的男道士多了一条出路。 这也是那么多女道士支持张月鹿的原因,平等喊多了,自己也信了,她们太希望有一位女子大掌教来证明女道士能顶半边天了。 眼看着慈航真人陪跑已成定局,最终还是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两强相争,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毕竟有张月鹿和姚裴两个女子,从概率上来说大了许多,总不能这两人还要给李长歌和齐玄素陪跑吧?不会是李长歌和齐玄素延续上一代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之争吧? 其实齐玄素也有优势,而且层次更高。张、姚、李三人,刚好代表了三大世家,唯独齐玄素出身底层,就是那种连老婆都娶不起的底层男道士。对于庞大的寒门道士群体而言,谁管你是男是女,都是少爷小姐,唯独齐玄素,才是自己人。 虽然齐玄素认了姚家的干娘,娶了张家的媳妇,但也比其他三个强。 不要小看这种思潮,只能达到一定声势,是能真正影响到上层的。 好巧不巧,叶青霜就是一位寒门出身的道士,所以她被「发配」到了罗娑洲这个「好地方」。 「最近很忙,精力不济,昨晚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打算闭闭眼,睁眼已经是早上四点,这个月就这样了,下个月争取全勤。」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叶青霜 齐玄素和叶青霜同是寒门出身,关系还是不错的。 叶青霜是七代弟子,算算年纪,今年也有六十岁了,跟七娘等人是同一辈的,不过两人私底下是平辈论交,齐玄素称呼一声老叶大姐,人前自然是称呼一声叶道友。 从相貌上来看,叶青霜并不算漂亮,或者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不过很有人格魅力,温婉可亲中又不乏坚毅,属于那种十分可靠的老大姐形象。 趁着皇甫极与其他人见礼,齐玄素和叶青霜说了两句闲话。 「天渊,最近道门上下没少议论你,说你能做事,这次去南大陆,做得不错,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也在金阙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叶青霜如此说道。 齐玄素道「金阙是既要也要全都要,想要达成他们的理想结果,那得派一位全权平章大真人过去,或者干脆就是三师中选一位亲自过去,我算什么?连参知真人都不是,能勉强维持已经是使出浑身解数了。」 叶青霜笑道「你算什么?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最年轻的上三堂首席,这还不够?把你派到南大陆去,本就是对你的信任。换成别人,还没那个资格。你也不必得了便宜还卖乖,等你这个任期满后,参知真人之位还不是板上钉钉?最年轻的参知真人,你让我们这些一把年纪的情何以堪?」 齐玄素摆手道「可不敢乱说,没影子的事情。再者说了,别人不知道,大姐你还不知道吗,最近好些人都在做我的文章,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个参知真人。」 叶青霜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这本就是一个筛选机制,如果这点风就能把你吹倒,那你还如何给别人遮风挡雨?如何成为道门的栋梁之材?」 齐玄素一笑置之,这就是单纯的安慰言语,正反都能说。反过来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叶青霜的秘书一直在看着齐玄素,一双妙目秋水盈盈,眼波流转。 叶青霜的老秘书外放出去了,现在的秘书名叫鹿龄,算是新人,年纪不大,因为叶青霜的缘故,与齐玄素也算是相识。 少女情怀总是诗,总是崇拜英雄,又分不清英雄的本质是什么。 鹿龄便是如此,听多了齐玄素的事迹,误把齐玄素认作英雄,满是崇拜,又因为崇拜而生出别样情愫。 齐玄素不近女色,不意味着齐玄素在这方面很迟钝,恰恰相反,齐玄素对于这种事情是洞若观火,只因为齐玄素的不少精力都用在了应付女人身上,七娘、张月鹿、小殷这三代人就不必说了,单说岳母就有两位,这等「福气」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吗? 这要再把张月鹿的那帮师姐师妹们给算上,那可是女人扎堆的地方,齐玄素算是被美女包围了,放眼望去,全是女人。 偏偏这些女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说句诛心之言,很多男人做不到对女人祛魅,因为平日里接触到的女人太少,容易见到个女人就当成神女仙子,不能自拔,用家之语来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来者不拒,是为后宫。反而是见得多了,完成祛魅,就不以为意了,能以平常心对待。 齐玄素已经锻炼出来了。 平心而论,这不奇怪。 慕强和成王败寇是人性。 地位本身就意味着强大。 齐玄素年少高位,不管他人品如何、性情如何、相貌如何,都能吸引很多女人的目光,不说其他,年龄摆在这里,总比那些老头子强。 更不必说齐玄素相貌不差,性情人品也不算恶劣。尤其是横向比较,有李天贞、王儋清等人的衬托,只能说出类拔萃。 再加上一点微妙的竞争心理 ,张月鹿都看上了齐玄素,张月鹿这么优秀的条件,目光还会差吗? 齐玄素受欢迎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很多人都想给齐玄素生孩子。 这并非妄言,齐玄素和张月鹿难有子嗣,是因为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太高,如果只是一个人很高,另一个很低,那就能够中和,增大几率。 说句很难听的话,你张月鹿生不出来,我们还是能试一试的。你不生,有的是人生。 没有名分?没关系,什么叫母以子贵啊?只要生了孩子,齐玄素的一切,物质遗产也好,人脉关系也罢,最后还不都是孩子的?孩子总要认亲娘的,你张月鹿又能奈何! 虽然道门高呼平等许多年,但这种「妾妇」心理还是根植于许多女道士的心底,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男道士大家长心理相互配套。 一个女人怎么与一个比自己强大的男人博弈?答案是把他儿子抓在手里。 那些大家族出身之人可以没有子嗣后代,也不怕女人玩这一套,因为大家族人丁兴旺,没儿子有侄子。齐玄素这种寒门出身的就不一样了,连个兄弟都没有,哪来的侄子?如果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老子怕儿子,拿捏了儿子就拿捏了老子。 其实不少高品道士都这么玩,家里一位道侣正妻,外面还有许多没名分的外室,万一正妻的儿子出点什么问题,外面的儿子便有了机会,那些没名分的外室便指望着亲儿子给自己「争口气」了。 不过齐玄素不这么想,他对儿子没执念,也无所谓家业能否传承下去,甚至无所谓家业本身。 于公而言,他的事业必然会与道门紧紧绑定在一起,名留青史,永世长存,这是一个有志于成为大掌教之人该有的心胸气魄,那点太平钱金克朗,还不值得他去费心费力。在这一点上,五代大掌教就是榜样。 于私而言,他只是想要找补没有亲人的情感缺失,小殷能满足他这方面的缺失,那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张月鹿是真心的,有没有孩子都不影响这一点。 也许有人要说,齐玄素还是年轻,等他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看到同龄人都是子孙满堂,他就要后悔了。其实这话也不尽然。正常人不过百年,会觉得孤独,总要考虑子孙。可齐玄素这种有望长生之人,区区百年罢了,子孙死了他都未必会死,古来圣贤皆寂寞,其实没什么所谓。 说白了,齐玄素的心态在无形中发生了巨大转变,什么男女之欲,什么家财万贯,都不值一提,他想要的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女人再美,如何能与江山比多娇? 东起凤麟洲,西至婆娑洲,北至罗刹,南至罗娑洲,纵横四海,二分天下,不美吗? 所以齐玄素在女色方面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这帮女人是要吃人的,是要踩着齐玄素当人上人的,真要着了她们的道,那便是数不清的麻烦。 多少前车之鉴,自己搞不定,最后只能动手杀人,结果又杀得不干净,被人抓住,落入天网。 叶青霜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最近听说了吗?老黄的事情。」 齐玄素一怔「老黄怎么了?我最近在南大陆那边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心关注其他。」 两人口中的「老黄」是天机堂的一位辅理,资格很老,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因为一些公务往来,三人都算熟悉。 叶青霜道「被风宪堂拿下了。」 齐玄素问道「老黄一向稳重,这又是因为什么?就算上面搞站队,也不至于拿他开刀吧。」 叶青霜道「是女人的事情,你知道他养了多少外室吗?足足十八个,给他生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 齐玄素吃了一惊「老黄平时看起来是个忠厚之人,做事也很踏实,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叶青霜也不免感叹「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一次他算是栽了,肯定不会伤及性命,不过职务是保不住了,能不能保住真人待遇,也是未知。」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暴露出来的?」 叶青霜道「如你所说,老黄是个老好人,平时谁也不得罪,没谁去抓他的小辫子,关键是他自己后院起火,他的一个外室要跟他鱼死网破,把他给告了,还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事情不大,影响十分恶劣,风宪堂想要装没看见都不行,自然是从严处理。」 齐玄素感叹道「这件事告诉我们,远离女人,远离是非。」 叶青霜笑骂道「天渊,你说什么呢?我就是女人,你家青霄也是女人。」 齐玄素意有所指道「这个不能一概而论,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其他女人。」 听到这里,鹿龄的脸色不由微微一白。 两人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说起这件事,叶青霜未必看不出自己秘书的心思,少女怀春,算是变相地给齐玄素提个醒。齐玄素最后这句话,自然也是在表明态度,他总不能直接对鹿龄点破此事,那也太自作多情了。 便在这时,皇甫极走了过来「齐道兄,你与叶府主很熟啊。」 齐玄素笑道「我们算是老相识了,这次见面,免不得要叙旧几句,皇甫道兄勿要见怪。」 皇甫极道「见怪什么?人之常情。」 叶青霜接过话头「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给西道门的诸位道友接风。」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七十章 李平 大渊港不仅仅是一个港口那么简单,严格来说,是一座港口城市。 为了欢迎西道门的使团,整个大渊港提前进行了一次全面彻底的大清理活动。 在掌府真人叶青霜的号召下,整个大渊港上下,开展了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特殊攻坚战。 叶青霜指出,要将这场特殊的攻坚战摆在首要位置,各司、各部要为其顺利开展创造条件,确保各项任务落在实处,按照谁分管谁负责的原则,加强领导监督,按照指标要求,细化工作任务,明确整改时限,强化责任落实,确保措施到位。同时建立完善的巡查督办台账机制,及时跟踪反馈,发现问题,及时处置。确保大渊港能以一个崭新的面貌迎接西道门使团的到来。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般情况下,他可没这待遇,毕竟过去几年,他一年能来七八趟,叶青霜可没那么多精力伺候他。皇甫极就不一样了,未来的西道门核心人物,第一次来到道门,必须要拿出最好的一面,留下一个好印象。 从港口一路走来,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街道两旁树木的树冠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座座拱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尘不染,甚至还洒了水,显露出青石板的本来颜色。 大街道两旁也已经提前安排了负责维持秩序的灵官,确保没有意外情况发生。在原则上,允许民众围观,不过要注意精神面貌,甚至矿工们还统一发放了新衣裳,并要求必须换上,不换不许上街,最近几天的伙食也有明显改善。 矿工们还是很高兴的,都希望西道门的大人物常来玩,那就能多发几件新衣裳,多改善几次伙食。 当然,底层道士们就不高兴了,这种事情把他们累个够呛,干好了未必有奖励,哪里出了纰漏可是肯定要挨骂挨罚,西道门的大神们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屁股决定脑袋。 塔万廷那边没有这样的条件,更没有这样的组织能力,皇甫极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点小小的道门震撼。 “天朝上邦不愧是天朝上邦,咱们的边境之地也远远强于新大陆,无论南北。”皇甫极不吝赞美之词,同时巧妙地用了一个“咱们”,表明西道门的根还是在中原。 到了接风洗尘的时候,明面上还是一个“俭”字,每人的标准控制在三个太平钱以内。不过肯定去掉了其中的人工成本,厨子们免费打工,每人三个太平钱标准的食材,而且按照最低的原产地价格算,没有任何中间加价,那就不一样了。 这次接风洗尘,用的是圆桌,叶青霜、齐玄素、皇甫极等人一桌,奥黛丽作为外国友人,也得以列席其中。 这不是齐玄素有私心,而是出于大局的考量,他要把奥黛丽利用起来,将其打造成一面宣传的旗帜。 奥黛丽早就听闻东方道门如何文明,与西道门那是截然不同,今日一见,方知不虚。 这还仅仅是道门的边境之地,若是玉京,真不知该是怎样的光景。 虽然蒸汽福音一直宣称圣约克是山巅之城,但众所周知,建造在昆仑山玉虚峰上的天上白玉京,才是各种意义上的山巅之城。 想想就让人神往。 接风宴结束之后,叶青霜照例领着使团参观大渊港,要是使团来了不参观,那不是白攻坚了吗?要把攻坚成果悉数展示给客人们。 只是罗娑洲这个地方,除了矿山就是海港,能参观的东西相当有限。也是难为叶青霜了,安排了海港和一座模范矿山之后,最后又安排了一座监狱,毕竟这里还是大名鼎鼎的流放之地。 齐玄素也全程陪同。 港口和矿山没什么稀奇的,齐玄素以前做首席副府主的时候就去过,唯独这流放之地的监狱,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参观。这里显然也在攻坚战的涵盖范围之内,反正是监狱犯人,不用白不用。入目所及,比一些小国弱旅的军营都要干净。 一行人参观的时候,所有囚犯都除了囚具,穿着崭新的囚服站在各自囚室的门口,毕恭毕敬。负责看管囚犯的灵官们则是凝神以待,哪个囚犯敢有丝毫异动,立刻拿下。 毕竟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不仅是掌府真人亲临,还有北辰堂的齐首席和西道门的皇甫真人,倒不是怕这些囚犯伤到几位真人,真要有这等本事,也不会关在这里,关键是面子问题,谁要是在客人面前让掌府真人这个主人不痛快,那么掌府真人肯定也会让他不痛快。 当然,掌府真人不会直接跟底下的人为难,她只会问责几位副府主,几位副府主再问责 只是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 就在一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瘦小犯人毫无征兆地滑跪在三位真人的面前,大呼冤枉。 三人没有如何,其他随行人员已经勃然变色,不必吩咐,已有灵官冲上前来,把此人按住,然后便要拖走。 皇甫极笑意玩味,没有说话。 叶青霜脸色淡淡:“先不忙捂嘴,不妨听一听,到底有怎样的冤屈。” 几名灵官立刻停下了动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在原地,只能偷眼去看自己的直属上司。 随行的一名主事疾言厉色道:“还不赶紧把人带过来。” 灵官们又像拎鸡子一般把此人拎到了三人的面前。 叶青霜道:“今天也是巧了,这位齐真人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这位皇甫真人则是西道门绝圣堂的掌堂真人,这两堂具体负责什么,你应该知道。你要真有冤屈,两位真人不会坐视不理。可如果你信口雌黄,那么两位真人也不会被你蒙骗。” 那人是个少年,闻言道:“真人们明鉴,小人确有冤枉。若是小人敢欺瞒几位真人,便让小人去镇魔台上走一遭,叫天雷把小人殛了,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一名主事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上镇魔台?” 这话倒是不假,最起码得是真人这一级的要犯,才配上镇魔台处死,其他人还不够格。 叶青霜摆了摆手,道:“好,你说吧。” 那少年道:“启禀真人,小人姓李。” 听到这个姓氏,本来只是看好戏的齐玄素忽然来了精神,不由看了叶青霜一眼,心中暗忖,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少年不是第一天被关在此地,叶青霜会不会早就知道内情?今天叶青霜特意安排参观监狱本就有些反常,少年跪地喊冤,叶青霜的反应也很是蹊跷,竟无半点恼怒之意,还特意要让这少年说话。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难道这少年是叶青霜故意安排好的?莫不是叶青霜怕得罪李家,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 这倒是能说得通。 齐玄素没有细想,开口道:“我看你谈吐不俗,还知道镇魔台,莫不是东海李家之人?” 少年道:“回真人,小人李平,正是出身东海李家,不过已经被开革族谱,摘掉了辈分范字。” 齐玄素又问道:“你没被革除族籍之前,是什么辈分?” 少年回答道:“回齐真人,是‘命’字辈。” 齐玄素道:“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你年纪不大,辈分倒是不小。因何罪名被关押在此地?” 少年咬牙道:“逼奸继母。” 齐玄素越发感兴趣了:“你既然高呼冤枉,也就是说,你认为自己并没有逼奸继母,你父亲是谁?” 少年双手紧紧握拳:“李天澜。” 一般而言,做儿子的不能直呼父亲或者师父名讳,比如齐玄素以前称呼齐浩然,就要说上浩下然,李平此时显然是恨极了李天澜,所以也顾不得这些了。 齐玄素道:“这不对吧?我与李次席有过几面之缘,他已是古稀之龄,我看你还未及冠,说你们是祖孙也是有的,怎么会是父子?” 李平道:“李……家父年事虽高,但发妻早亡,家母是续弦填房。” 这就对得上了。 李天澜的结发之妻必然与他年纪相差不多,只是发妻早亡,待到李天澜年老之后,再娶一个年轻妻子,生下的儿子自然与他年纪相差极大,就如祖孙一般。 寻常老翁在古稀之年自然不能再有子嗣,天人则另当别论。 虽然道门不提倡这种事情,但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 不过一般而言,没人这么干,这种事情不是加分项,而是减分项。不仅上面不满意,紫微堂考评的时候会记上一笔,底下的人也不会满意。 就拿齐玄素来举例,如果齐玄素拜师东华真人,然后东华真人找了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做道侣,让齐玄素喊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人叫师娘,齐玄素会不会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齐玄素是能接受师娘的,假如说东华真人娶了慈航真人,那没什么不能接受的,都是长辈,他们那代人的恩怨情仇,齐玄素也懒得管。可要是来个小师娘,齐玄素就万万不能接受了。就算东华真人势大,齐玄素表面上不会如何,等到东华真人离世,齐玄素上位,他可不会在自己头上供着个莫名其妙的小师娘。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李平的母亲应该不是修为高深之人,甚至有可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这样才能与李天澜中和,增大诞下子嗣的概率。也正因为她没有修为,所以免不得生老病死,或是亡故了,或是与李天澜和离了,然后李天澜又娶了一任妻子,便是李平的继母。 叶青霜颇有明知故问的嫌疑:“是这么回事吗?” 一名主事迟疑了一下:“回掌府真人,此人确是李次席之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了犹未了 「这就有意思了。」齐玄素与李天澜不对付,也不怕得罪他,「李次席一大把年纪还要续弦娶妻,想来不是为了女色,应该还是逃不过香火传承的思想。既是如此,李次席又为何会将你置于不顾?李次席为人如何,我是略知一二的,坐镇江南道府多年,屹立不倒,无论如何都不能与‘糊涂二字沾边。」 当年火烧真武观,李天澜便是幕后主使,本来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只因为司命真君趁着道门内斗,横插一手,最后所有的罪责自然全部推到了司命真君的头上,包括火烧真武观,也成了司命真君所为,成了一笔糊涂账。 天下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齐玄素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他可没忘了此事,更不必说,这次有人做他的文章,他就怀疑与李家的某些人有关。 李平道:「只因我那继母又生了一个弟弟,我这个儿子便没有那么重要了。我那继母一心让我那弟弟继承家业,自然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便是她亲自谋划,诬陷于我,让我身陷囹圄。」 叶青霜道:「准备一间审讯室,把他带到那里去。」 齐玄素现在越发肯定,此事不是一个巧合。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九成九都是幕后推手有意为之,这件事可以肯定是叶青霜安排的。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齐玄素一直被动挨打,也该还击了,于是叶青霜给齐玄素提供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不过这还谈不上把齐玄素当枪使,因为叶青霜只是提供了一把刀,用或不用,全看齐玄素自己。齐玄素要用,就追问下去,大做文章。齐玄素不用,就把李平打发了,让他继续坐牢。 齐玄素看得明白,自然不会心生芥蒂。也可以说,叶青霜就是故意留下破绽,让齐玄素看个明白,不要心生芥蒂,叶青霜也不愿意因小失大。 之所以要大费周章,而不是直接把事情挑明,是因为叶青霜不想直接跟李家对上,还是要做个遮掩。 至于叶青霜为什么这么上心,她与齐玄素的关系还在其次,关键是她与李家人有些恩怨矛盾。 当年叶青霜与李若水因为某事两败俱伤,李若水有李家扶持,去了帝京道府,虽然帝京道府是个空架子,却是李家的势力范围,对于李若水来说,还能接受。叶青霜则被发配到了罗娑洲,这里虽然属于海外之洲,但连个掌府大真人都没有,就能看出罗娑洲在道门的地位,实是个发配之地。在这里做掌府真人,不仅是诸位掌府之末,便是比之一些掌宫也多有不如。 叶青霜心中有没有恨?当然是有的。 正巧齐玄素当年在帝京道府任职的时候,曾被李若水停职审查,这便结下了梁子。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再加上婆罗洲和罗娑洲是邻居,多有联系,两人便自然而然地交好了。 毕竟到了参知真人这个层次,都是披荆斩棘杀出来的人精,哪有什么一见如故。 来到审讯室,齐玄素问道:「可有案卷?」 先前那主事回答道:「回齐首席,我们这里只是负责关押,并不负责断案。发配到这里的犯人,无论什么罪名,身上的案子必然已经结案,相关案卷都上交风宪堂。按照道门律法,这样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风宪堂然后再调阅案卷。」 齐玄素点了点头。 这不是什么问题。他当然使唤不动风宪堂,不过有人使唤得动,那就是清微真人。李天澜这一派跟清微真人为难,上次在凤麟洲就打了清微真人一个措手不及,逼得清微真人不得不向张家低头,张无量亲自来到凤麟洲与清微真人面谈有关事宜。 齐玄素也是亲身经历了此事。 清微真人能咽下这口气? 就算清微真人以大局为重,李朱玉年轻气盛,能忍? 齐玄素已经有了大概想法,想个办法给李朱玉透风,让她打着清微真人的旗号去风宪堂调阅卷宗,彻查此案,这才叫借刀杀人。 都说菩萨怕因,凡人怕果。这就是了,李天澜的因早就种下,火烧真武观得罪齐玄素,又在凤麟洲战事的时候与清微真人为敌,再加上李若水跟叶青霜的矛盾,总要结个恶果才行。 齐玄素道:「李平,你可听到了?你的案子想要重审,必须要请示风宪堂。你说自己冤枉,总要有证据,然后才能请示风宪堂重审,总不能空口白话就要翻案,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平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叶青霜已经会意,道:「你们先下去。」 待到其他人离开之后,只剩下齐玄素、叶青霜、皇甫极三人。 李平这才说道:「我有证据,那***做局害我,我当时虽然没有料到她会不顾自己的名节,但也有防备,在此之前,我曾暗中调查过她,她还有个相好,叫李命煌。」 齐玄素挑了下眉头,心中暗忖:「不是冤家不聚头。」 齐玄素接着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对李次席明言?」 李平道:「我被那***做局诬陷,失了先手,我爹先入为主,信了那***的说辞,我此时再说这***如何,也被我爹当作是胡乱污蔑,如何会信?而且我并无实质证据。」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叶青霜显然早就知情,并未评价李平的说辞如何,而是对皇甫极道:「让皇甫真人见笑了。」 皇甫极摆手道:「没什么见笑不见笑,一出好戏,倒是有些意思。」 其实叶青霜这次把皇甫极牵扯进来,也是有些心思的,毕竟皇甫极身份特殊,反而能起到一个破局的作用,很多捂盖子的手段,涉及到友邦惊诧,就不那么好用了。 皇甫极是看破不说破,所谓一出好戏,可不是指李家那点烂事,而是说道门内斗。 不要觉得李家多么干净,当年李家内斗,就有人用类似手段污蔑过玄圣,后来玄圣痛下狠手整顿李家,也不全是为公,多少有点私人恩怨。 齐玄素道:「仅凭你一面之词,恐怕不算什么证据。」 李平低头不语。 他作为李家出身之人,哪里不懂。 有些人做齐玄素的文章,都不需要什么根据,甚至连影子都没有,直接凭空捏造。现在他给齐玄素提供了一个契机,虽然没有实质证据,但绝非凭空捏造,最不济算是捕风捉影。 如果齐玄素想要利用这一点,那么他说的这些就足够了。如果齐玄素不想利用这一点,那么他就算有真凭实据也不见得能够翻案。 说到底,决定权还是在齐玄素的手上,没有人能够逼迫齐玄素怎么样。 而权力这种东西,是决定律法的,不是律法决定权力。 如果说律法赋予权力,那么制定律法的权力又是从何而来?这岂不是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说到底,谁能决定权力?是武力。 谁掌握了最强武力,谁就掌握了最高权力。 既然权力能决定律法,而不是律法决定权力,那么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就很大了。明面上说要有真凭实据才能重审,要走程序,要按规定,实际上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情,所谓的过问一下,特事特办。 如果过于迷信某种金科玉律,认为其不可动摇,所有人必须在这个框架下老老实实按照规矩来,那是犯了幼稚病。 什么是幼稚病? 就好像一个长幼尊卑嫡庶有别入脑的女人 ,问了一个经典的问题,庶出的皇帝和嫡出的王爷哪个更高贵? 或是打个比方,一个女人创建了一个日不落帝国,拥有庞大的舰队,辽阔的土地,身边有四大高手护驾,然后她把这个帝国当作嫁妆,自己嫁给一个封建皇帝,理由是女人不能做皇帝。又因为她不是嫡女,而是庶女,哪怕有这样的嫁妆,仍旧不能做皇后,要跑去宫斗,讨得皇帝欢心,抓住皇后和一众嫔妃的污点,最终让皇帝主持公道,废掉她们,她才成功登上皇后宝座。理学圣人看了都要自叹不如。 亦或是一个男人,扫平天下之后,什么也不管了,把江山交给其他人,自己选择归隐江湖,逍遥自在。 这就是幼稚病。 真正的做法是,明面上必须尊重规则,却也不会把这个规则看作是不可触碰的天条,必要的时候,可以打破规则,甚至是修改规则,重建新的规则。 所以才有那句名言,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李平喊冤,无疑是一步险棋,不过也是瞧准了以后才走的。 他看出了两个派系之间的斗争,这就是他的生路。 有些道理,小殷都明白,齐玄素怎么会不明白? 齐玄素下定了决心,对叶青霜说道:「叶府主,还请你把此人单独看管起来,不要让他出什么意外。」 叶青霜一手安排了此事,自然是心领神会:「你放心就是,在我的地盘上,保证不会出什么差错。」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回家 有些事情不必急于一时,齐玄素的首要任务还是回京述职,总不能丢下皇甫极不管,先忙活这件事,那也太不像话了。 齐玄素的路还很长,他还很年轻,没有必要走得太急。正所谓,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齐玄素先把李平“寄存”在叶青霜这边,等他腾出手来,先找机会谈一谈李朱玉的口风,然后再做安排。叶青霜堂堂一个掌府真人,看管好李平,同时保证不走漏风声,不算什么难事。 到了这个时候,齐玄素就不得不感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严格来说,是信得过的心腹之人太少了。 归根究底,他既不是大家族出身,没有家族的助力,发迹时间又太短,属下是有的,却来不及培养心腹。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数来数去,林元妙算是一个,不过他主要跟着张月鹿,主要任务一般是照看小殷。 所以很多时候,齐玄素不得不将事情交给张月鹿,也就是张月鹿心胸开阔,从不计较这些。若是换个脑子有病的娘们,非要跟齐玄素争个高下主次,就喜欢没事跟齐玄素对着干,齐玄素才要叫一声“苦也”。 齐玄素可没闲心去伺候一个别扭矫情的女人,他最讨厌“误事”二字。别看七娘没事就喜欢拿捏一下齐玄素,可在正经事上,无论是金陵府,还是升龙府,七娘从来都是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张月鹿就更不必说了,真正的坚定盟友。 除了林元妙之外,陈剑仇也可以,不过还稍显稚嫩,现在还不足以外放一方。 其实齐玄素还是有些心腹的,比如幻姬、陈剑秋,只是他们不在道门这个体制之内,属于外人,很多事情便不好出面。在道门的范畴内,齐玄素的盟友不算少,可靠的心腹属下太少,许多事情只能亲力亲为。 齐玄素和皇甫极没有在罗娑洲停留太长时间,这件事情就是个小插曲,然后使团离开罗娑洲,前往婆罗洲。 这里就是齐玄素的主场了。 婆罗洲这边的阵容可要比罗娑洲强出太多了,别的不说,一位平章大真人,一位参知真人,其下的诸位副府主也多是高配的真人一级。 迎接地点选在了升龙府的社稷宫,兰大真人以下,姚恕、张月鹿、徐教容、裴小楼、季教真、林元妙,这便是六位二品太乙道士。 “太阳船”缓缓降落在归剑湖,兰大真人也破例亲自来到湖畔迎接,给足了面子。 皇甫极走下舷梯之后,快走几步,来到兰大真人的面前,口称“兰老”。 “怎么敢劳烦兰老亲自相迎,折煞晚辈了。”皇甫极如此说道。 “你是客人,当得起。”兰大真人笑道,“澹台大真人、宫大真人、皇甫大真人近来可好?” 不久前,金阙刚刚将皇甫昭升为大真人——没有平章的平章大真人。 “有劳兰老挂念,三位大真人一切安好。”皇甫极回答道。 兰合虚感慨道:“我上次见你父亲,还是久视二十三年,一转眼已经二十年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了。” 皇甫极道:“兰大真人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去南大陆走一走,也好让晚辈略尽地主之谊。” 兰合虚一口应下。 都是场面话罢了。 皇甫极又依次与姚恕、张月鹿、徐教容等人见礼。 齐玄素陪在皇甫极身旁,与张月鹿只是眼神交流,并未多言。 同时齐玄素发现,小殷这丫头也来了,跟在林元妙身边,正挥舞着小短胳膊朝他招手呢。 齐玄素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同样招了招手。 皇甫极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随着齐玄素的视线望去,不由小小吃了一惊。 在张家的强大资源扶持下,林元妙已经恢复伪仙修为,甚至还保留了恢复林灵素境界修为的可能性。 正是因为林元妙的保驾护航,张月鹿才能在南洋平安无事。不是没人想过一些歪门邪道的手段,只是张月鹿本就不是庸手,又有林元妙保驾护航,全都成了无用之功。 皇甫极也只是伪仙而已,看到这样一位同境界高手,却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二品太乙道士,连次席副府主都不是,还是有点被震惊到了。 这就是道门的底蕴吗?富裕到这个程度? 这也就罢了,小殷也让皇甫极吃了一惊。 皇甫极竟是看不透这小丫头的底细,似乎是非人之属,可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时间又看不出来。 这就是齐玄素的“老巢”么,倒真是藏龙卧虎。.. 皇甫极对于南洋也是有所耳闻,据说这个地方江湖气很重,除了道门之外,佛门、隐秘结社也很有存在感,最多的时候曾经有五位仙人共同存在,分别是佛主残骸、金公祖师、姜大真人、兰大真人、陈书华,这还不算被打碎了神降化身的巫罗和司命真君,伪仙就更多了,如王教鹤、孙合玉、吴光璧等等。 起初的时候,皇甫极还将信将疑,毕竟南大陆的高端战力也只是稍强一筹,婆罗洲有点夸张了。今日一见,方知不虚。 毕竟伪仙做辅理,不由得不信。 皇甫极也对齐玄素的家底有了重新认识,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站稳脚跟,齐玄素还是不容小觑的。 双方互相引为奥援,对于两边来说,都是有利无害之事。 接下来还是老流程,接风宴和参观。 具体参观的事情,齐玄素这次没有陪着,由姚恕这位掌府真人去唱独角戏,他则是偷了个闲,去见了张月鹿和小殷。 虽然张月鹿平时常驻狮子城,除了府主议事之外,很少返回升龙府,但在这边还是有住处的,就是社稷宫的火宫。 齐玄素刚一进门,小殷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齐玄素的腿,让齐玄素有点不习惯。 这小丫头一向是没心没肺,没道理才几天没见就转了性。 “老齐,我好想你!”小殷一边假装抹眼泪一边偷瞧身后的张月鹿。 齐玄素立刻明白了,原本他在的时候,还能制衡张月鹿,两人一张一弛,宽严相合,就像是阴阳平衡,结果他一走,只剩下张月鹿,这就失衡了呗。 齐玄素不太习惯与人过于亲密接触,再加上男女有别,所以拎起小殷的后衣领:“站好了说话。” 小殷撅起嘴:“老齐,你不想我吗?” 齐玄素道:“想,我给你带了礼物。” 说罢,齐玄素将那盒发条玩偶士兵递到小殷的面前。 小殷哪里见过这种东西,满是兴奋好奇:“这是什么?” 齐玄素打开盒盖,拿出一个人偶士兵,拧紧发条,就见黑色高帽、红色军装、蓝色长裤、黑色长靴的人偶士兵动了起来,先是把上了刺刀的长铳扛在肩上,踢着正步,然后又把长铳举起,进行各种射击动作,甚至那把微缩的长铳也精致无比,能够发射一些颗粒状的弹丸。 小殷看得两眼放光,连连拍手:“这个好玩。” 齐玄素把一盒玩偶士兵全部放在小殷的手里:“除了步兵,还有骑兵和炮兵,都是你的了,拿着玩吧。” 小殷欢呼一声,捧着一盒玩偶欢喜地去了。 小孩子就是好打发。 自始至终,张月鹿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两人。 齐玄素来到张月鹿的面前:“别干瞅着了,你也有份。” 说罢,齐玄素取出了准备好的红酒,不得不说,红酒瓶的卖相相当不错,瓶子上还镶嵌了金色的浮雕镂空花纹。 张月鹿接过红酒,似笑非笑:“这是什么?” 齐玄素道:“这是我从战场上缴获来的庆功酒,可惜这瓶酒的主人没能等到庆功宴。” 张月鹿微微点头:“待会儿喝了它,给你接风。” 齐玄素道:“先前的接风宴还没喝够?” “那不一样,那是给皇甫真人接风的。我这次是专门给你接风的。”张月鹿道。 齐玄素笑道:“那敢情好。不过总不能只喝酒,你这个本地主人为我这个客人准备了什么?” 张月鹿道:“我料定你会回来,所以特意亲自下厨。”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有了片刻的僵硬,转瞬恢复正常:“好,好,很好。” 两人相伴走进偏厅,齐玄素发现桌子上果真摆好了吃食,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一锅白米粥,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吃食。 既然张月鹿这次没再去玩花活,自然做得都不错,没有闹出笑话。由此也能看出,张月鹿是很重视的,以求稳为主。 齐玄素见状笑道:“我们吃这个喝红酒,有点不伦不类吧?别人要说我们山猪吃不了细糠了。” 张月鹿道:“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管别人说什么呢。” 说着,张月鹿取出一个醒酒壶和两只夜光杯,把酒倒入醒酒壶中,她是喝酒的行家,各种酒具倒是不缺,又吩咐道:“你把粥盛上。” 齐玄素盛了两碗白粥,张月鹿倒了两杯红酒。 两人对坐,共同举杯。 齐玄素提议道:“喝个交杯酒?” 张月鹿的脸色在鲜红酒液的映衬下,笼罩着一层红晕,她没有拒绝。 两人手臂交错,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本月第一天就失利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喝酒 齐玄素能喝酒,毕竟武夫体魄摆在这里,喝毒药也没什么问题。不过齐玄素不喜欢喝酒。有时候喝酒,要的就是一个“醉”字,醺醺然,放开身心,只要片刻的麻醉,换得片刻的安宁。正是成也武夫体魄,败也武夫体魄,其他传承还有个主观上的选择,要不要抵抗酒力,体魄是完全被动的,他是想醉都醉不了。 所以喝过几杯后,齐玄素就不再举杯,专注喝粥,剩下的大半瓶都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却是不依,又给齐玄素面前的夜光杯倒酒。 她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这次征战南大陆,可曾醉卧沙场?” 齐玄素端起酒杯与张月鹿的酒杯一碰,一饮而尽,说道“我哪有这等心思,关键是没有合适的人,自斟自饮,那就无趣了。” 张月鹿颇为受用,嘴上却道“我早就听说了,齐首席有个‘三不’原则,分别是不近女色、滴酒不沾、分文不收。” 齐玄素笑道“这不算什么,张首席才是厉害,能让我把这三个原则全都放弃了。” 张月鹿愣了一下,随即拿起已经空了的酒杯,朝齐玄素做了个泼酒的动作。 齐玄素不近女色,结成道侣后肯定要近张月鹿的。齐玄素在外面滴酒不沾,张月鹿的酒还是要喝的。齐玄素分文不收,平时没少用张月鹿的太平钱。 .??.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空酒杯“你呀……对了,你给七娘准备礼物了吗?你要是把七娘忘了,有你好受的。” 齐玄素道“怎么敢把她忘了,她没事还想找我的不是,真要让她抓到借口,她能拿这个事一直念叨到她飞升离世。岳父、岳母还有慈航真人那边,我也准备了礼物。至于老林、东华真人、清微真人,这次就算了,他们知道我穷,想来是会理解的。”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我感觉你像在哄小孩。谁哭谁闹,就给谁准备礼物。”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这话说的,七娘、小殷、岳母是这样不假,你、岳父、慈航真人还是深明大义的,我这完全就是根据亲疏来分的。” 张月鹿笑了一声“小殷姑且不论,我娘和你娘,这话我得说给她们听。” 齐玄素猛地咳嗽一声,急忙转开话题 “说到小殷,万象道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远在南大陆的皇甫立名都听说过你的霸道,这次怎么退让了?” 张月鹿皱了下眉头“第一,小殷的确不是完全占理,尊师重道压在上头,无错也有错。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任谁都能看出这里面有蹊跷,我实不想让小殷牵扯其中,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就是,何必牵扯其他。” 齐玄素伸手指了下张月鹿“青霄,你这个人呐,面带权谋,也算有手段,可心肠还是软的,这样会吃大亏的。” 张月鹿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齐玄素接着说道“玄圣最喜欢的那句词,你还记得吗?” 张月鹿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心如铁才能补天裂。”齐玄素道,“你要走的这条道路,远比我的这条路更为艰难。我对付的是什么人?是西洋人,南洋人,倭人。那有什么狠不下心的?相貌不一样,语言不一样,想法不一样,非我族类,心安理得。这种外部敌人也不能拿我的家人怎么样,拿捏不到我的软肋。” “可你呢?你要对付的是自己人。打个比方,假如牵扯到张家人,还是小时候带过你的长辈,你动是不动?不动,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被你损害了利益的人肯定会大做文章,问一个凭什么?如果改革变成了排除异己,失去了道德大义的加持,你拿什么继续推动此事?前功尽弃。动,保住了道德大义,亲近之人却要戳你的脊梁骨,说你冷血无情,不是个人。哪怕认可你,也要加上一句,肯定不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落得一个孤家寡人。” “这些还是轻的,都说了是自己人,那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的软肋是不设防的,很容易拿捏,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还指望这些人跟你讲什么规矩道义吗?今天他们可以拿捏小殷,明天逼急了就能拿捏你的父母,你不要说有张家护着他们,如果出手之人就是来自张家内部呢?” 张月鹿黯然无言。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情况估计不足。 齐玄素继续说 道“我说这些,不是劝你放弃,而是想要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么就算你做了大掌教,也要做好碎在半路的心理准备,甚至是全家死绝,身后骂名,然后还什么都没有改变。当然,不管你怎么选,我都会支持你。” 张月鹿轻哼一声“少哄我了,对外开战和对内改革只能二选其一,你要走自己的路,怎么支持我?” 齐玄素道“那好,我换一个说法,我们可以打个赌。” “赌什么?”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就看我们谁能做大掌教,如果我做了大掌教,你就听我的,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同理,如果你做了大掌教,我就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给你做开路先锋,大不了我们两个人一起碎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月鹿啧了一声“大掌教,远了点吧?” 齐玄素道“不是我自大,而是现实如此。三十岁的上三堂首席,不到四十岁的参知真人,竞争大掌教是顺理成章的。难道现在还会有人跳出来看不起我?不会还有人认为我是在蹉跎岁月吧?就算我说自己没资格竞争大掌教,别人也不会信。说句玩笑之言,有些人都要认为我是内定的八代大掌教了。” 张月鹿不得不承认,抛开内定八代大掌教这一段不谈,齐玄素说得很有道理,现在再去自欺欺人就没什么意义了。 张月鹿问道“要是李长歌或者姚裴赢了呢?” 齐玄素笑了笑“无非两条路,认命或者掀桌子,就看怎么选了。如果打算认命,那么我们两个也别讨论什么路线问题,先保住自身周全再说其他。”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不会放弃自己的理念,不过,如果你做了大掌教,我会遵守道门的规矩,服从大掌教的命令。” 齐玄素满意点头“那就说定了。嗯,喝得差不多了,未来大掌教要安寝了,提前命令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张月鹿已经伸手指向门外,打断道“齐首席的住处在木宫,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木宫就是安置贵客的地方,姜大真人来婆罗洲的时候也是住在此地。火宫则是齐玄素住了两年的地方,当然,现在属于张月鹿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还真是同睡一床。 唯独没受影响的就是小殷,齐玄素做首席的时候,她住在火宫,张月鹿做首席的时候,她还住在火宫,这里就像家一样。 齐玄素环顾周围熟悉的摆设,叹息道“几个月前,火宫还是我的住处,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后,这里竟至于一变,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张月鹿大袖一挥,决绝道“不送。” 齐玄素也只好离开火宫。 这个准道侣就像准一劫仙人一样,一步之遥,便是天差地别。 待到齐玄素来到木宫的时候,刚好遇到了没事在木宫散步的皇甫极。 齐玄素照例寒暄两句,问一问今天下午的参观如何。 皇甫极知道齐玄素去见张月鹿,不免有些好奇“我这边自然都好,姚府主亲自陪同,看了港口贸易,很受启发。只是齐道兄,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事吗?” “这叫什么话?”齐玄素与皇甫极也算熟识了,说话比较随意,“我不来木宫还能去哪里?” 皇甫极理所当然道“齐道兄与弟妹阔别多日,都说久别胜新婚,难道齐道兄不去弟妹那边吗?” 在皇甫极看来,齐玄素连孩子都有了,自然已经和张月鹿结为道侣。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使团成员,都不会闹这种笑话,他们早就做好了功课,尤其是人际关系方面。偏偏皇甫极是个例外,不久前,他满脑子还是蒙克洛瓦战况如何,哪有时间做功课。而且皇甫极因为与齐玄素交好,自认为跟齐玄素十分熟悉,根本不必做功课。你们再了解齐玄素,还能有齐玄素自己了解自己? 旁人自然不敢说,就这么闹出笑话。 齐玄素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甫极了然道“懂了,齐兄这是被弟妹赶出来了。倒也是常事,女人们惯会搞这一套,稍不如意,就不让进门,所以书房就是用来应付这种情况的。” 齐玄素道“看来皇甫兄很有经验。” 皇甫极摆了摆手道“谈不上什么经验,毕竟响应道门的号召,一切都平等了,不能再搞夫为妻纲那一套。” 第一百七十四章 见闻 第二天一大早,齐玄素和皇甫极换了便服,前往狮子城。 在皇甫极看来,道府这边安排的,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看不出真玩意,他想要看一看,真实的南洋是什么样子,又是怎么成为道门的重要财政支柱。 齐玄素经营南洋许久,还是颇有信心和底气,再加上张月鹿的新政,的确添加了几分新气象,便一口答应下来,来一次微服私访。原则上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 两人是寅时动身,卯时赶到狮子城,刚好是一个城市从沉睡中醒来的时间。 街道上已经是熙熙攘攘,来往人群中,有本地的南洋人,也有中原人和西洋人,有海员水手,也有商贾小贩。当然,更少不了道士。 齐玄素和皇甫极主就是边走边看,看了各种铺子,也看了一些道士的办事点。 道门维持统治,治理地方,不是靠几个仙人就行的,仙人毁灭一座城市不难,建立一座城市就很难了,想要让一座城市兴盛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道门真正的根基还是这些底层道士们。 一般而言,任何统治结构都是个三角形,越往上,人数越少,越往下,人数越多。所以底层道士的数量相当不少。 权力没有真空,有些权力,你不去占据行使,就会有别的什么人帮你行使,所以皇权不下乡是万万不行的,必须一杆子捅到底,这是西道门所不能比的。 西道门只是掌握了军权和一些上层权力,底层权力是十分空虚的,所以皇甫极对于道门的底层构建很感兴趣。 这又不得不提道门的大考制度。相较于儒门的科举,道门放宽了限制,增加了人数,也降低了上限。毕竟儒门的进士们起步就是七品、六品。道门的起步只有九品,有点类似于举人,更像是直接取消了进士一级。 想要做九品道士,要经过两次考试,齐玄素是此中佼佼者,他的道士身份,是凭自己本事考出来的,可不是七娘安排的。 干涉大考是典型的收益小风险大,一旦出问题,立刻就是通天的大事,其收益则是一个小小的九品道士身份。有能力干涉大考的没必要这么干,想要这么干的一般又干涉不了大考。 真正的显贵要解决道士身份,一般也容易,直接走特别渠道就是了,比如林元妙和小殷。所谓特别渠道,就是直接授予道士身份,比起授予同道士出身更进一步,真正的大人物手里都有几个名额,可以灵活分配。 自张月鹿推行新政以来,除了整治贪墨之外,主要就是打击懒政不作为,倒也卓见成效,最起码在狮子城是一番崭新气象,毕竟狮子城就在张月鹿的眼皮子底下。 这些底层道士们最起码不敢在明面上如何,都是好声好气说话,认真解决问题,比较踏实。 当然,这些道士也没少骂张月鹿,说如今是道士不聊生。就这么点钱,还安排这么多事,层层下压,再这么下去,直接辞职当野道士去。 在张月鹿看来,这还远远不够,想要彻底扭转这股风气,从思想上根治,任重道远。 可在皇甫极看来,却并非如此,他不是没有底层经历,他深知底层公人是什么嘴脸,害人性命绝非夸大其词,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积攒万贯家私也并非什么童话故事,寻常百姓落到这些人的手里,脱一层皮也是有的,关键他们连装都懒得装,就差明码标价了。 可狮子城的道士们,最起码在明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且不说暗中如何如何,南大陆连明面上的公平都维持不了,还谈什么暗中私底下。 这是让皇甫极震动的地方。 再有就是西学的应用,不同于南大陆那边的极端激进,道门更显天朝上邦的包容心态,好用就拿来用,没什么丢人的,所以西学很是流行,不仅西洋人不少,甚至很多习惯上也有西洋人的影子,日常生活更是随处可见西洋物品,比如沙发等等,这可是在南大陆很少能够见到的。 皇甫极也忍不住反思了一下,南大陆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两人来到一处西式公园的所在,这里有许多供人休息的长凳,还有一方小湖,不少人正在这里遛弯散步。 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在南大陆很难看到这种景象,那里时时刻刻都在一种怪异的紧绷状态之中,似乎快乐是带有原罪的,苦难是崇高的。吃苦这件事就像勋章一样,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谁吃苦多,谁就有优越感,而快乐则是见不得人的,只能偷着乐,谁要是敢把快乐放在台面上,那就好像被宣判了死刑,是要挖坟掘尸的。 甚至苦难与道德联系了起来,苦难、禁欲,必然道德崇高。反之,就是道德有瑕疵。.. 这种诡异的苦难崇拜,大约不是来自道门,道门从来只是提倡节俭,与儒门有些关系,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也与圣廷的东方教会分支有些关系。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如何摒弃这种现象? 这是皇甫极不得不思考的,毕竟皇甫极作为西道门未来的核心人物,也是有一番宏图大志的,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才行——皇甫极深知塔万廷再怎么穷兵黩武,也不可能打穿北边的蒸汽福音,最终还是要回归到发展的主题上。 所以皇甫极这次前来可,不仅仅是与道门高层建立友谊关系,也是想要从道门的治理经验中学到一些东西。 诚然,狮子城属于发达地区,在道门的广大疆域中也能排得上号,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偏远地区,绝不是狮子城这般光景。可皇甫极也没有拿南大陆的普通城市来对标狮子城,他用的是新帕依提提,结果仍旧让他失望。 齐玄素和张月鹿先后执掌狮子城,在他们夫妻二人治下的狮子城,要远胜过西道门花费了无数心血的新帕依提提。 难怪以狮子城为经济中心的广大南洋能够成为道门的重要财政支柱之一。 两人离开这处位于中央区的公园,进入到西北区,这里就属于比较混乱的区域了。 然后皇甫极在这里看到了一座颇有西洋风格的建筑,挂着中式牌匾,上书:“八部众炼金工会”。 这几个字,皇甫极都认识,作为新大陆之人,也知道炼金是什么东西,就是觉得违和,八部众是佛门用语,后来被道门用作了八部众计划,现在又跟西洋人结合了,还真是中西合璧,气象万千。 齐玄素正好知道这个地方,介绍道:“那是八部众和紫光社响应道府号召,联合开办的产业,主要是从事西洋炼金术的本土化和民生应用。现在还处于起步阶段,主要是招收一些平民出身的学徒。在狮子城,对于部分隐秘结社的管制没有那么严格,允许他们经营一些灰色产业。这也算是道门的一个试点窗口,在严厉打击部分极端隐秘结社的前提下,允许另外一部分温和隐秘结社正常化。” 皇甫极再次感叹道门的开放和包容,炼金术在南大陆便如异端邪说一般,高层们当然会有所了解并控制使用,可要是底层平民敢私自学习炼金术,就会被论罪处死。 虽然这是面对外部强敌时不得已之下的强硬措施,但也的确有些极端了,相较于道门,的确是少了些大国胸怀和气度。 泱泱道门,到底是天朝上邦。 皇甫极饶有兴致地进到所谓的炼金工会里转了一圈,上官雅并不在,玉衡星主也不在,只有几个普通教习,正在培训新招来的学徒。 学徒们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后面,根据教习们的要求翻动着崭新的书本。 这些学徒,眼里是有光的。 这种精神面貌,是还未完全摆脱奴隶制的南大陆所缺少的。 皇甫极还在教室外面旁听了半个小时,听教习们讲炼金术的起源,与神学的关系,竟然没有修改,也没有掺杂一些政治因素,只是单纯地叙述,再次彰显天朝上邦该有的气度。 这就好像一个美女从不怕被别人说丑,因为她知道那是假的。一个丑女被人说丑,那才是戳了肺管子。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平心而论,道门除了阶层固化、内斗频频之外,还是很好的。这里面固然有同行衬托的原因,可道门能有如此广大的疆域,能与西洋人二分天下,没有优点也是不现实的。 西北区本来是很繁华的,不过许多涉及奴隶贸易的场所连遭齐玄素和张月鹿的重手,已经被悉数关停,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这让西北区有些冷清。 好在皇甫极对这些奴隶贸易一点也不感兴趣——新大陆最不缺的就是奴隶,无论南北。这些奴隶能在南洋卖上高价,那是因为道门严厉打击贩奴贸易,物以稀为贵,在那些保留了奴隶制的国家,真不算什么。 两人沿着西北区一路去了港口。 然后皇甫极便看到了一艘巨大的西洋铁甲船缓缓驶入港口,上面高高悬挂着圣廷的旗帜。 “这是什么?”皇甫极问道。 齐玄素道:“是圣廷名下西婆娑洲公司的商船,在这里,它们是合法的。” 紧接着,又有一艘货船停靠在了这艘铁甲船的旁边,高悬了五色旗帜,依稀可以辨认出,这面旗子是杂糅了道门、佛门、儒门、圣廷、萨满五家之长。 “这又是什么?”皇甫极脸色古怪。 齐玄素回答道:“那是‘天廷’的商船,在这里,它同样是合法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昆仑道府 皇甫极见识了一点小小的“天廷”震撼之后,与齐玄素相伴返回天福宫,两人也谈起了“苦难”这个话题。 齐玄素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道门提倡节俭,注重基层经历,这大概可以算作苦劳的范畴,而苦劳和苦难一字之差,不应混为一谈。 苦难就是苦难,既不崇高,也不卑贱,它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不该忘记苦难带来的教训,却不应执着于苦难本身。 ?? 这就有点形而上了,若是让道门和西道门的经学道士来详细阐述,能写长篇巨作。 皇甫极很快又将心思转移到了海贸上面,道门之所以海贸兴盛,与包容开放是分不开的,而南大陆则是整体趋于保守,没有条件去开放,所以除了军工产业之外,发展举步维艰,极为依赖道门的援助。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和使命。 澹台震霄这代人还是以对抗蒸汽福音争取独立为首要目标。 如何走出一条适合南大陆的发展道路,开拓新纪元,就是皇甫极这一代人需要考虑的事情。 齐玄素提出的主张是大胆创新,平等互助,和谐发展。这比另外三人更为契合皇甫极和南大陆的需求,所以皇甫极与齐玄素交好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一见如故那么简单,而是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尤其是后八个字中的“平等”、“和谐”,对于皇甫极来说尤为重要。 如果李长歌上位,过于强势地插手西道门和南大陆的内部事务,那么很容易造成双方交恶。这也有着十分深刻的现实意义。 其实,当你选择了站队位置的时候,朋友和敌人也就一并确定了。 这就是现实。 这与齐玄素是怎么样的人品,关系不大。 皇甫极的频频示好,则在无形中助长了齐玄素的声势,虽然西道门不能干涉金阙的重大决策,但不意味着道门可以完全不在意西道门的态度,如此庞大的体量摆在那里,其存在本身就能改变局势。就像高山,哪怕高山什么也不做,仍旧能永久地改变一地环境。 在双方利益趋同的情况下,两人都有意维持稳固乃至发展这段关系,其私交自然会好。 两人回到天福宫的时候,张月鹿也带着小殷回来了——林元妙最近对小殷没以前那么上心了,主要和季教真 、裴小楼混在一起,喝酒钓鲸,好不自在。当然,林元妙嘴上不会这么说,他只会说小殷要以读书为重,不能整天嘻嘻哈哈。 齐玄素以私人名义邀请皇甫极参加了一场家宴。 这就与公事无关了,主要是巩固私人友谊。 家宴就是四个人参加,齐玄素的一家三口外加皇甫极。 小殷不是怕生的孩子,是见过世面的孩子,三大阴物是看着她长大的,老林是她的好朋友,当时还未跻身仙人的清微真人亲自给了她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她还跟吴光璧、孙合玉交过手,这都是伪仙。皇甫极也是个伪仙,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甫极倒是很喜欢小殷,他是个激进派,本身就是胆大包天之人,自然也喜欢大胆的孩子,小殷的表现就很对他的胃口,要是怯懦畏缩,他固然不会讨厌,却也绝谈不上喜欢。 在宴席上,张月鹿说起了小殷的一些事迹,比如对上孙合玉时的英勇表现,冲上去抱住孙合玉的大腿就是一口,然后被孙合玉朝着嘴巴捅了一剑,还有给齐玄素舍身挡炮,以及慧眼如炬抓住李天贞等等。 这还不算那些女神会的事情。 皇甫极此时终于知道小殷并非齐玄素的亲生女儿,不过也明白齐玄素为什么如此喜欢小殷了,换成是他,同样如此。 皇甫极很大方,送了小殷一件礼物,他不会在明面上留下把柄,这件礼物不值钱却很难得,是一枚印章戒指。 过去西方权贵们无论到哪儿去,都要随身携带印章。不过印章随身携带总怕遗失,而且既然代表权力和身份,便要显示出来。为此他们便将印章套在手上,后来逐渐演变成戒指的形式。与普通戒指相比,印章取代了镶嵌宝石的位置。 这枚印章戒指来自一位蒸汽福音的枢机执事,死在了皇甫极的手上,皇甫极对其他不感兴趣,唯独留下了这枚印章戒指,印章的图案来自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古老家族,西洋人管这个叫纹章学。 总得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换成其他小孩子,可能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可小殷不一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在耳濡目染之下,已经明白权力的重要意义,玩个过家家都知道三辞三让。如果把权力具现化为某个物件,那肯定是非印章莫属,“传国玺”也是个大号印章。 小殷拿着印章戒指左看右看,十分开心,当场就改口叫“老皇”。 因为小殷的手小,戴不上戒指,便找了根细线穿起来,当成吊坠挂在脖子上。可以预见,天福宫和社稷宫火宫的某些地方很快就会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盖章痕迹,相当于“到此一游”。 一场家宴宾主尽欢。 尽管皇甫极还想多在南洋走一走,看一看,可行程安排不允许,时间不允许,他必须去玉京了。在那里,有身为轮值大真人的国师在等着,还有道门的三位储君和诸位金阙参知真人也在等着。 齐玄素也不好在婆罗洲停留太久,要陪同皇甫极一起前往玉京。毕竟他这次的主要任务是述职,不是回家探亲。 ?? 待到第三天的一早,齐玄素和皇甫极又返回了升龙府,与众人作别之后,带领使团乘坐“太阳船”缓缓升空。 齐玄素和皇甫极站在甲板上,俯瞰下方的万里河山。 齐玄素凭栏感叹道“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皇甫极深深凝视着婆罗洲,喃喃自语“如何才算以其道得之?” 自从连续出了飞舟和“应龙”坠落的事情,道门对于使团的安全问题十分重视,沿途各道府都派出飞舟进行警戒护航。 皇甫极对于这些内陆道府不太感兴趣,只是简单停留。 这些道府虽然重要,但职能不一样,在经济方面是不如那些沿海道府的。 现在皇甫极考虑的还是南大陆的未来发展问题,必然从沿海各道府学起,皇甫极计划玉京之行结束后,还要去中州道府、齐州道府、江南道府等地。中州道府是万象道宫所在,主要参观学习道门的人才储备建设,齐州道府和江南道府都是沿海道府,与婆罗洲道府一样,同为道门的经济支柱之一。 “太阳船”一路平安无事地进入到昆仑道府的地界。 这是最特殊的道府,一个主要职能,那就是拱卫玉京,从各个方面各个层次拱卫玉京。 许多次要职能,比如分流玉京多余人口,众所周知,玉京是道士之城,这些道士也是有家属的,更不是每个道士都能在玉京安家落户,大部分道民就被安置到了昆仑道府。昆仑道府也是个有名的“幽狱”,大量已落天网的高层道士都在此处服刑,修道观,建奇观。 “太阳船”也在昆仑道府短暂停留,主要是移交杜倦之这个犯人。 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李无极亲自接待了西道门一行。 李无极,出身太平道李家,属于“长有天命”的“有”字辈,这个“有”字实在是不好取名,诸如李有道、李有心还算不错,李有财、李有福就难免有点太接地气了,与堂堂道门真人的身份不符。 在清微真人改名李无垢之后,不少李家人都效仿改名。这让许多李家老人大为不满,这像什么话!长有天命变成了长无天命,这不是诅咒李家吗? 无奈清微真人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他坚持如此,别人也没什么办法。 说回李无极,这可是李家的大辈分,李长歌这种情况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中坚力量都是“天”字辈,“有”字辈的人着实不多,待到国师这些老人离世,他们就是李家的最高层。 因为李家的对外策略势必要挤压西道门的自主权力,这与皇甫极的利益不合,所以皇甫极和李无极这两个名中有“极”之人,只是表面上客气,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可谈的,立场摆在那里,李家再去临时转向也不现实。 就算皇甫极想谈,也必然是找更为离经叛道的清微真人去谈,那样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关于参观方面,昆仑的景色当然是极好的,除此之外,就是正在新建的卫城,也许叫卫城不太合适,应该叫子母城,玉京是母城,这些是子城。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道门计划建立五座子城,分别以传说中的五方五老命名,也就是东方青帝青灵始老,西方白帝皓灵皇老,南方赤帝丹灵真老,北方黑帝五灵玄老,中央黄帝玄灵黄老。要是直接叫青帝城、白帝城,有些俗套,于是道门各取一字,定名为青始城、皓皇城、丹真城、五玄城 、玄黄城。 如今玄黄城、皓皇城、青始城已经竣工,正在修建丹真城。而昆仑道府的总府就坐落在玄黄城中。 .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新罗笑话 玄黄城是玉京的大门,应当派一员虎将来坐镇,派不出一只虎,也要派一只狗,不能派一只猪来。 李无极其人,能被委以重任,纵然比不得皇甫极这位西道门之虎,也绝非是猪狗之辈,还是有些本事的。 曾有人做齐玄素的文章,张月鹿一路查到了昆仑道府,查不下去,最终不了了之。齐玄素怀疑这件事与李无极脱不开干系,只是没什么证据。 这次两人直接面对面,像李无极这样的老狐狸,就算真是他在暗中指使,也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李无极见到齐玄素后,不仅没有阴阳怪气、冷言冷语,反而表现得十分热情,一再称赞齐玄素英雄出少年,他们这些老朽该隐退了云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齐玄素的忘年交。 嘲讽齐玄素,挑衅齐玄素,贬低齐玄素,看不起齐玄素,觉得齐玄素配不上张月鹿,那是不成熟的年轻人才会干的事情,争一口意气。 老油子们早已消磨了意气,不再气盛,从来都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玩的就是捧杀。真要信了他们那一套说辞,觉得他们人还挺好的,下场自然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齐玄素当然不会气急败坏地找李无极要个说法,甚至连提都不会提,表面上投桃报李,盛赞李无极镇守玉京门户的不易和艰辛。 皇甫极只是看起来年轻,实际并不年轻了,比齐玄素年长许多,他才是齐玄素的忘年交,久在权力场中,当然也熟悉这些套路,并不当真。 值得一提的是,李无极的接待别出心裁,除了邀请使团一行人参观已经竣工和还未竣工的子城之外,还带领他们参观了那座号称要修建一百年的太上道祖像,现在还在初步施工阶段,只是让整座山勉强有了人形。 最后则是在青始城的剧院看了一场不中不西或者叫作中西合璧的新戏。 更神奇的是,表演之人并非中原人,而是清一色的新罗女子。 齐玄素不免好奇:“昆仑道府怎么还有新罗人?” 旁边陪同的昆仑道府主事赶忙回答道:“这些新罗女子都是一位高品道士的情妇,这位高品道士在几年前落入天网,先是被羁押在昆仑道府,她们便也跟着到了此地。” 齐玄素道:“不对吧,我们道门不兴株连,就算高品道士落网,只要她们没有参与其中、牵涉其中,也没有抓她们的道理。” 那主事回答道:“不瞒齐首席,这些新罗女子不是我们抓的,本来只是过来配合调查,后来她们就不走了。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她们属于那种比较特殊的情妇,不能等同于普通情妇。” 皇甫极已经听懂了:“你干脆就说奴隶。” “皇甫真人所说不错,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主事道士已经有点出汗了。 齐玄素又道:“那也不对,就算是奴隶,我们道门已经废除了奴隶制度,甚至废除了贱籍,理应将她们遣返原籍,怎么又带到昆仑道府了?” 主事道士从袖中抽出手绢擦了擦脑门子的汗,说道:“她们是新罗权贵送给那位高品道士的,如果把她们遣返原籍,那免不得还是做奴隶,又要被转送他人,所以她们都不愿意回去,宁愿留在昆仑道府。说起来,这些新罗女子从小就如瘦马一般养大,只学一些歌舞和伺候男人的本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们收留她们,也只能安排在这里了。” 所谓瘦马,一般分为三等。上等学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比一些大家闺秀还要有才情,是为所谓的才女。中等的学习管账管事,能管家,也能当个事业上的贤内助。下等的,专攻烹饪家务女红,是许多男人眼里的好媳妇。 这些都要从小培养,十几年的水磨功夫,最终高价卖给权贵做妾或者情妇。 不管你是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还是喜欢精明强干女强人,亦或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总有一款适合你。 要不怎么说有权有势之人惯会享受呢。 到了年纪,却始终卖不出,找不到合适买主的,则流入妓坊,那也有望成为花魁一类的角色。 这就是“瘦马”。 这几个新罗女子刚好是最上一等的,不然也不会被新罗权贵献给高品道士,谋生便有些困难。 齐玄素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们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只是治病救人,还要让她们有一技之长才是。” 皇甫极笑道:“新罗人就是不长出息。早在祖龙时期,便往祖龙宫廷进献女人,是为贡女。大齐年间,又以新罗婢闻名。大魏年间,还是新罗妃子和新罗宫女,从祖龙算起,将近两千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新罗拿得出手的,还是新罗女人,无非换了个名头,真是没有一点长进。这种千年传承,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李无极颇为感慨:“都说倭人狼子野心,不过想要狼子野心,也是要有实力的,在这方面,倭人是要比新罗强出许多。” 说完了新罗笑话,参观便到此为止。 因为昆仑道府距离玉京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使团没有在昆仑道府过夜,直接启程去往玉京。 终于要到玉京了。 国师作为轮值大真人,当然不会亲自迎接,不过道门仍旧给出了高规格接待,由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亲自到场迎接。 到了玉京之后,齐玄素就不必再跟着陪同,自有祠祭堂负责外事接待。 所以齐玄素打了个招呼之后,先走一步,返回北辰堂。 道门九堂,可谓是鼎鼎大名,不过在实际上,这九堂都不怎么起眼,或者说不招摇。 九堂之首的紫微堂位于紫府,依附于金阙。其余八堂位于玄都,暗合八卦方位。若是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九堂、金阙、紫霄宫构成了太极八卦的格局。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谈到“戎”字,天罡堂当之无愧,所以天罡堂占据了乾卦的位置,也就是西北位置。北辰堂同样跟“戎”有关,不过失之光明正大,所以占据坤卦的位置,位于西南位置。 天罡堂与北辰堂相距不远,也是便于情报密文能够尽快传递衔接,呈交筹划。而正一道掌握天罡堂,太平道掌握北辰堂,又巧妙利用了张李之争,使得这两堂不能真正联手掌握兵权。不得不感叹当初玄圣设计之巧妙。 齐玄素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来到北辰堂的大门前,北辰堂这边早已得到了消息,由次席副堂主沈明心前来相迎,其中也包括齐玄素的秘书陈剑仇。 齐玄素与沈明心寒暄了几句,主要是沈明心恭维齐玄素辛苦不易,再立新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齐玄素这次算是得胜归来,道门各方面向西道门使团给出高规格接待,也说明道门认可西道门这次的“成绩”,齐玄素自然是妥善完成了道门交付的任务。 清微真人也谈不上失望,毕竟用齐玄素是他的主意,甚至有点力排众议的意思,如今齐玄素建功,清微真人脸上有光也有功,说明他有识人之明。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齐玄素找不痛快。 进了北辰堂,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见清微真人,先是吩咐陆玉珏把奥黛丽妥善安置,这两人早在南大陆就已经相识,陆玉珏又是北辰堂的老人,自然是比较妥当。然后齐玄素带着陈剑仇回了自己的签押房。 说起来,这个首席签押房,齐玄素都没来过几次,不过齐玄素不在的这段时间,都是陈剑仇负责打理这里,这也是齐玄素故意没带陈剑仇的原因,他需要在玉京留一个可靠的心腹。 早在大齐年间,范阳、河东、平卢、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陇右、剑南、岭南十位节度使都会在京城设置留后院。 十个留后院,负责十位节度使在京城的各种事务,大到钱粮调遣、奏章呈递,小到礼品采买、来往走动,都归其负责。除此之外,留后院还是各节度使驻京城的情报机构,既搜集地方情报汇总给朝廷,同时也是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到了道门时代,各地道府同样在玉京设置驻京机构,名为驻京签押房,性质与留后院大同小异。 齐玄素远离玉京,不能做一个聋子瞎子,也要掌握玉京的动向,陈剑仇便被他留在玉京,他不必设置什么驻京签押房,他在北辰堂总堂的签押房就刚好合适。 比如这次礼品采买,便是陈剑仇负责的。 齐玄素直接问道:“礼品准备如何了?”M.. 陈剑仇回答道:“首席,我按照你的要求,购买了从南大陆运来且具有塔万廷特色的礼物,分别是能说话、能唱歌的水晶头骨,据说真品凑齐十三个之后能够预知未来,我买的是仿制品,只能说话唱歌,不能预知未来,当个摆设还是不错的。还有就是塔万廷陶俑,慈航真人和澹台夫人每人各两个。这些总共花费大约八千九百太平钱,按照首席的意思,全都记在了老夫人的账上。” 说着,陈剑仇分别取出了两个手提箱子,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打开扫了一眼:“很好。” 第一百七十七章 提笔四顾心茫然 礼物很好,齐玄素却不急着送,他现在要先把汇报的稿子定下来,这份稿子不能假手他人,必须齐玄素亲自完成。 人家都说拔剑四顾心茫然,齐玄素此时便有提笔四顾心茫然之感。 虽然他在澹秀山的时候就开始提笔草拟初稿,可到了玉京,他仍旧没有正式定稿。 这个汇报,不好汇报。 清微真人那边只是其一,关键是要上金阙讨论的。 齐玄素为何茫然? 因为这里面有一条脉络,那就是道门的后续动作。如何做,怎么做,方向是什么,这与齐玄素的汇报息息相关。 也许有人要说了,这有什么可纠结的,正常写就是了。 若世上的事情真有这么简单,那反而好了。 齐玄素现在面临的情况是,本来可以按照正常逻辑去写一份汇报,可是在种种外力的作用下,不得不融合各种观点,或者说,在各种势力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还是那句话,这会关乎到接下来的道门决策。 这些外力是什么?所谓的“各种观点”又是什么? 其实很简单,是平等共处还是强势干预?是和谐发展还是促进融合? 这里面存在着很大的分歧。 虽然齐玄素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但不意味着齐玄素现在就要跟某些人正面冲突。齐玄素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在战场上,不是只有前进冲锋,也有暂时的退却和忍耐。放在这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就是退让和妥协。 有时候妥协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前进。 更不必说,现在的轮值大真人是国师,顶头上司是清微真人,齐玄素根本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现在摆在齐玄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上面的意思去说,以必要的妥协赢得相对的平衡。另一条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不过这有着不小的风险。 清微真人的意思是什么? 齐玄素事前就和清微真人沟通过,清微真人颇为隐晦地表示,齐玄素的功劳不会被抹杀,金阙会认可并肯定齐玄素的功劳。不过,齐玄素的汇报里不能只谈功,也要谈过,而且要大谈,要从全局出发,形而上地谈一谈这次南大陆之事所透露出的问题和缺点。 有了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问题? 当然要深入参与其中,才能了解问题,并 且解决问题。 这从道理上挑不出半点不是。 可西道门会怎么想?而且这与齐玄素的主张是相违背的。 凡是涉及到路线问题和方向问题,仅从表面,而非实践验证,很难分辨出谁对谁错。 在南洋的时候,家宴结束之后,张月鹿带着小殷先行离开了,只剩下齐玄素和皇甫极,皇甫极便借着这个机会主动找齐玄素谈了一次。 皇甫极如此说道“我听说,有关这次汇报,北辰堂的意见是谈问题、谈缺点。” 齐玄素没有问皇甫极是从哪里听说的,而是问道“皇甫道兄就是为了这件事?” “对。”皇甫极开门见山,“坦率地说,我很不认同。” 齐玄素又重复了一遍“皇甫道兄不认同。” 皇甫极的语气很重“对,我不认同。三年以来,乃至三十年以来,西道门在争取南大陆独立、抗击圣廷侵略者方面所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从九位被道门认可的真人,到不被道门认可的真人,包括那些千千万万战斗在抗击圣廷第一线的战士们,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拿着性命在拼,是从荆棘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这寄托的不再是某个人、某些人的心血,而是千千万万之人的心血,筚路蓝缕,砥砺前行,方有今日的成果。” 皇甫极顿了一下“可是现在,有些人想要否定我们的成果,谈什么问题,谈什么缺点,我认为,这对西道门是很不公平的!也是绝难认同的。当然,我不是金阙的参知真人,我没有资格参加金阙议事,更没权力发表什么意见,也只能对齐道兄说一说了。” 齐玄素很明白,皇甫极的这番话不仅仅是代表了他个人,而是代表了整个西道门。 于是齐玄素说道“皇甫道兄所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我的立场如何,我的观点如何,皇甫道兄不会不知道。只是正如皇甫道兄所言,我同样不是金阙的参知真人,虽然有资格参加金阙议事,但也只是汇报和旁听,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皇甫极说道“关于这一点,我当然清楚,只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也只能指望齐道兄这种正义之士,为了公理,能争一分是一分。” 齐玄素还能怎么说? 无 论他是不是正义之士,是不是为了公理,他都不能拒绝皇甫极。 他需要贯彻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也需要西道门的支持和认可。 却是两难。 正当齐玄素提笔却迟迟不能落笔,正在回忆他和皇甫极对话的时候,李朱玉来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首席副堂主的签押房,当然是“庭院深深”,分成好几层,有会客厅、小议事厅、书房、静室等等。齐玄素在里面的书房,最外面则是陈剑仇的秘书室。 陈剑仇立刻站了起来“李副堂主。” 李朱玉望向陈剑仇“陈秘书,齐首席在吗?” 陈剑仇回答道“齐首席在签押房,不过齐首席吩咐了,除了掌堂真人的事情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得打扰。” 李朱玉倒是没有如何大惊小怪,这是首席副堂主的底气,次席副堂主还算是同一级的,其他副堂主都是下属。除了掌堂真人之外,包括次席副堂主在内,其他人的确没资格要求首席副堂主如何。 李朱玉又问道“齐首席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比如西道门的外事活动,或是拜访其他道堂的真人。” 陈剑仇道“这倒没有,齐首席最近正忙着汇报稿子的事情。” 李朱玉笑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陈秘书,你能不能通禀一声,我想跟齐首席谈一谈。” 陈剑仇正要说话,齐玄素已经推门走了出来,他便熄了声音,顺势退到一旁。 “丹锦来了。”齐玄素开口道,“你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丹锦”就是李朱玉的表字,两人在凤麟洲、婆罗洲曾一起共事,如今更是同在北辰堂的屋檐下,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 李朱玉便也不再跟陈剑仇多说,转而对齐玄素道“齐首席,自你来到北辰堂,在这间签押房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天,我上哪找你去?总不能让我也跟着跑到南大陆去。” 齐玄素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我的错了。” 说着,齐玄素转身推门进了里面的会客室,以玩笑的语气调侃道“丹锦副堂主大驾光临,想必是有所指教,我当洗耳恭听。” 这不是阴阳怪气,齐玄素大概能猜到李朱玉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所以故意用玩笑来调节气氛。 李朱玉 对此心知肚明,脸上同样挂着笑,顺着齐玄素的话说道“指教可不敢当,我又不是张首席,怎么敢指教齐首席。” 齐玄素故作不满“丹锦,你是说我惧内呢?还是说张首席像母老虎?” “我可什么都没说。这都是你自己说的。”李朱玉连连摆手。 她其实也是在铺垫,先让气氛轻松一点,好有个缓冲的余地,不至于让齐玄素反感。 两人分别落座,陈剑仇送了茶进来。 李朱玉用手扶了下茶杯,却是望着齐玄素,说道“齐首席,我看了你的汇报草稿,坦诚地说,我以为不妥。” 齐玄素喝了口茶,心平气和道“哪里不妥?” 李朱玉同样是摆出心平气和就事论事的态度“你在这里面添加了不少谈及西道门功劳成绩的内容,与讲问题的内容大概是一半一半。” 齐玄素没有否认“是这样,我的确从两个方面辩证地谈了这个问题。” 李朱玉放缓来了语气,语重心长“天渊,这样不行,如果这样拿到金阙议事上讨论,那跟上面的精神是冲突的。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了,上面已经肯定了你和西道门的功劳,接下来是找问题、找不足,然后根据问题和不足来完善下一步的目标和方向,你这样上去摆成绩,会有邀功之嫌。” 齐玄素没有反驳李朱玉的话,而是说道“我知道,只是要考虑到西道门的感受和心情,不管怎么说,都是道友,同宗同源,一笔写不出两个‘道’字,要是寒了人心,影响是极为深远的,这是一个更大且更不容忽视的问题。” 李朱玉道“可我们这次主要是向金阙汇报,在内部进行讨论,而不是公开汇报,更不是昭告天下。” 齐玄素放下手中的茶杯“就算要找问题,也要在实事求是的基础 上。功就是功,过就是过。” 李朱玉叹了口气,没有跟齐玄素硬顶,而是换了一个方向“在我来见你之前,国师已经召见了掌堂真人,其用意不言而明,国师很重视这次金阙议事,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说句难听的话,你不能硬顶,更不能去以卵击石。”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我没有硬顶,我只说一点,这个功劳,不是我齐玄素的,也不是我们北辰堂的,是属于西道门和南大陆万万民众的,也是道门上下无数人力物力辛勤支援的结果,怎么能不谈呢?怎么能不明确呢?” .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 李朱玉是个聪明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想通了一个关节。 齐玄素上交了一份草稿,却还在签押房继续准备汇报,那就说明一件事,齐玄素也知道这个稿子大概率是不好通过的,压力太大了。所以他提前预留了空间,也就是妥协的余地。 道门内部的妥协,一般不是单方面的妥协,那叫认输。 一般都是互相妥协。 .??. 你退让一步,我也退让一步,如此才算妥协。 李朱玉道“没有说不谈,更没有说不明确,我们说的是侧重点的问题,议事总要有主有次。你列举了成绩和问题各一半,看似是两者都重,实际上是两者都不重,这就与上面强调侧重点的精神相冲突了,与整个议事的大方向也相冲突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之后,说道“既然要侧重,那这样吧,把五五开改为四六开。六成的问题,四成的成绩,你觉得呢?” 李朱玉没有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总要考虑西道门的感受,就算是内部讨论,也不可能瞒着西道门吧。” 李朱玉终于开口了“既然首席都这么说了,为了照顾西道门的感受,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我的意见算不得什么,更不能打这个保票,最终还是要看掌堂真人和国师的意思。” 齐玄素说道“等到掌堂真人回来之后,我想就此事与掌堂真人详细面谈一次。” 李朱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好的。” 虽然沈玉卿才是清微真人的秘书,但李朱玉毕竟是义女,也能做这个主。 在李朱玉离开之后,齐玄素回到书房,提笔疾书,很快便把这一稿定下了。 稍晚时候,沈玉卿通知了陈剑仇,掌堂真人请齐首席过去一趟。 齐玄素拿上自己的新稿子,往掌堂真人的签押房去了。 放眼整个北辰堂,清微真人是一号人物,齐玄素是二号人物,除了清微真人,也就是齐玄素了。却不同于齐玄素和王教鹤的关系。当时齐玄素下去,带着金阙的使命,等同是天使,后期又分掌了部分属于掌府大真人的权力,这才能与王教鹤抗衡。 可在北辰堂,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清微真人不仅仅是掌堂真人,还是金阙的次席参知真人。严格来说,清微真人首先是金阙的次席参知真人,然后才是兼任北辰堂掌堂真人,这个顺序是不能错的。如此一来, 两人的地位差距就拉大到首席副府主根本无法与掌堂真人抗衡半分的地步。 齐玄素来到清微真人的签押房外,沈玉卿已经等候在这里“真人在等齐首席。” 齐玄素微微点头,推门走入会客室。 里面只有两人,分别是清微真人和李朱玉。 清微真人坐在主位上,伸手一指旁边的位置“坐吧。” 李朱玉正在摆弄茶具,为齐玄素斟满了一杯茶。 齐玄素坐下后,将手中的汇报稿交给清微真人“请真人过一下目。” 清微真人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接过汇报稿,慢慢浏览。 齐玄素捧起茶杯,却没有喝茶,只是任由热气袅袅。 很快,清微真人看完了,没有立刻置评,而是问道“天渊,你如何看待新大陆的局势?”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短时间内,在没有重大变数的前提下,西道门和蒸汽福音谁也奈何不了谁,应该会维持南北对峙的局面,军事对抗成为明日黄花,发展求变就会成为大方向。西道门要面临从战时体制转变为正常模式的重大转型问题,正所谓船大难掉头,这很考验掌舵人的魄力和能力。” 清微真人微微点头,认可齐玄素的分析,然后又道“发展问题是个大问题,如果你是西道门的掌舵人,要如何发展?” 齐玄素一时间摸不清清微真人的意图,只能顺着说道“道门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开始实行各种产业的转型,是要把一大批技术含量不那么高的产业转移出去,先前是转移到南洋。我在南洋待了三年,对那里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如今南洋也趋于饱和,甚至部分地区,诸如狮子城、升龙府等比较发达的地区,同样开始转型。从发展的大趋势来看,这些产业,当然是低水平的,但是对于一穷二白的南大陆来说,接受这些产业转移,正是推动整体转向的一次重大机遇。” 齐玄素顿了一下,终于是抿了一口茶,然后接着说道“如果我是西道门的掌舵人,必然要抓住这个机遇。这些产业就像面包,奶油蜂蜜的面包当然好吃,可产量有限,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白面包当然不如奶油面包好吃,可总比掺了锯末的 黑面包好吃。在自己没有白面包的情况下,从别人手里得到一些白面包,也是为自己日后能吃上奶油面包打下基础。” 清微真人总结道“平等互助,和谐发展。” 齐玄素一怔,随即说道“是的,这一切有个大前提,那就是道门愿意与西道门互助,若是道门对西道门进行封锁,那么结果就很难说了。有些时候,掌舵人也是身不由己,不是不想发展,关键还要看别人的态度。” 清微真人问道“那么道门为什么要帮助西道门呢?” 齐玄素道“同宗同源,存续相依,说得直白一点,兄弟之间互相帮衬,做兄长的发达了,难道不拉兄弟一把吗?” 清微真人笑了一声“既然是同宗同源的兄弟,那么为什么要分锅吃饭?干脆变成一家人,吃一锅饭,不好吗?” 齐玄素听明白清微真人的意思了“当然好,只是这里面有许多问题,恐怕很难解决。我们与西道门是一家人,塔万廷和中原可不是一家人,南洋各国,最起码有半数是中原移民,做中原王朝的藩属国也非一朝一夕,基础摆在这里,当然可以一锅吃饭,可塔万廷呢,几乎没什么相同的地方,就是一锅夹生饭,强行吃下去,恐怕要胀坏肚子。” 清微真人道“事在人为,若是不去尝试,那么永远也成不了。” 齐玄素道“就怕步子迈得太大……” 清微真人打断了他“不怕做错事,就怕不做事。不迈步子,永远不会扯到大胯,可不迈步子,发展又从何谈起?发展,发展,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齐玄素看了眼被清微真人放在茶几上的稿子,沉默了片刻“要不,我再回去想想?” 清微真人点头道“多想想没坏处。” 齐玄素拿起那份稿子,起身告辞。 沈玉卿亲自相送。 只是齐玄素一语不发,几乎跟这位大秘书没有任何互动,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签押房,直接将稿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跟在齐玄素身后的陈剑仇把稿子捡了起来,轻声道“首席……”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看来我要愧对皇甫道兄的殷殷期望了。” 陈剑仇道“皇甫真人会理解首席的 难处。”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从橱格里抽出了一张裁成条幅的宣纸,在书案上铺展开来,用镇纸抹平压好。 陈剑仇赶忙帮着加水磨墨。 齐玄素提起了笔,陷入沉思之中。 不止一个人教过他,要学会制怒,所谓制怒,就是控制情绪。若是要舒缓情绪,可以练练书法。 齐玄素在过去的两年,闲暇时也学了几笔,能用刀用剑的人,执笔也不会差到哪里,不敢媲美大家,却也能拿上台面。 如今的齐玄素再也不是当初在姚裴面前闹笑话的齐玄素了。 很快,陈剑仇磨好了墨,齐玄素提笔蘸饱了墨,却又迟迟未能起笔,结果墨汁在纸上形成了一个墨点。 陈剑仇见状便要帮齐玄素换一张宣纸。 齐玄素抬手制止道“不必了。” 说罢,他就着这个墨点从右往左写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 如果不算中途的蘸墨,那么这几个字算是一气呵成,齐玄素随手将笔丢在笔洗里,审视着这幅字。 陈剑仇陪在旁边,目光同样落在这幅字上,说道“首席的字中带着‘气’呢,笔锋就像刀子似的。” 秘书这个差事,也不是那么好干的,不仅要捧场,还得猜准上司的心思。 此刻陈剑仇就把齐玄素的心思拿捏得很准——首席与掌堂真人谈得不尽如人意。 齐玄素考校道“那你说说,我为什么带着气?” 陈剑仇回答道“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亚圣认为,帝辛失天下就是因为丧失了百姓的拥护,如今那些企图一统天下的人,就好像害了七年的病,必须求取蓄积三年以上的艾草来灸治,才能见效。如果平时不注意积蓄艾草,终身也不会得到。如果不能立志施行仁政,一辈子都会忧虑受辱,一直到死也不能一 统天下。” 齐玄素认同道“很好,四六开不行,那就三七开。盖上我的印章。” 陈剑仇取出齐玄素的私印,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然后又伸到嘴边呵了一口大气,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齐玄素吩咐道“不必避讳旁人,直接给皇甫真人送去,他会明白的。”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热血与冒进 齐玄素很快便完成了新的一稿,只要确定了写什么,其他都不成问题,关键就是这个写什么。 然后齐玄素让陈剑仇把这稿子送去,自己去见了慈航真人——先不急着见东华真人,不是齐玄素把东华真人忘了,而是见东华真人意义重大,意味着要给东华真人一个明确答复,所以齐玄素打算放在最后。 在名义上,齐玄素是来看望未来岳母的,谁也不能说不对。按照常理来说,正是还未成亲之前才要对岳母多献殷勤,成亲之后便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寒暄之后,慈航真人没有看齐玄素送来的礼物,而是单刀直入「在李清微那里碰钉子了?」 齐玄素叹息一声,也不隐瞒,将自己与清微真人面谈的过程复述了一遍。 慈航真人听完之后,评价道「李清微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齐玄素问道「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航真人说道「你是去过凤麟洲的人,李清微更是一手主导了凤麟洲战事,更不必说太平道经营凤麟洲多年,道府上下都是他们的人,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太平道要以倭人治倭?」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第一自然就是图省事,第二,也是建立了一个隔离机制,就像对付山火、草原大火挖出的防火带一样。倭人百姓不顺心不如意,有民怨,第一目标也是丰臣相府,而非我们道门,丰臣相府就是我们的防火带。说句诛心之论,道门和大玄朝廷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不直接触碰民生问题,固然是少了很多权力,却也少了很多责任。」 慈航真人道「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其实从道门从建立之初就是如此,除了昆仑道府、罗娑洲道府等几个特殊道府之外,绝大多数道府我们都保留了原有的朝廷官府,实行二元制结构,中原有大玄朝廷,南洋有大虞国、爪哇国、扶南国等等,凤麟洲有苇原国,西域也有众多小国,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玄素这次思考了更长的时间,回答道「因为成本太高?」 慈航真人道「对,成本问题,兵事有成本,行政也有成本。如果真让道府亲力亲为去管,要多少道士?道门能不能这么多道士?如果不能,那就要大规模征召野道士和已经归隐的道士,延长道士归隐年龄,万象道宫等道宫进行扩招,同时放宽成为道士的门槛条件,这些行为所带来的成本问题,是道门所 能承受的吗?仅仅是道士的例银支出,就会让道门的财政问题雪上加霜。」 「而且就算着手去管,也未必能管好。出于某些原因,我们道门道士以中原人为主,高层更是如此。道士们是外来者,不熟悉本地情况,让他们空降过去处理当地的问题,民风民俗问题,信仰问题,生计问题,我看都会出大问题。要是在中原,也许还会收敛一点,去了外面,天朝上邦的心态,对蛮夷的鄙夷心态,能做出什么也就可想而知。大魏宣宗年间丢失南洋不就是这种问题的集中爆发吗?」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由道士管官吏,再由专业的官吏去管理民生。如此,既能如你所说,建立一个隔离带,也能大幅度降低成本问题。而昆仑道府和罗娑洲道府这些地方,本也没有什么百姓,道门直管也就直管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成本问题的确是个大问题,蒸汽福音就一再宣称,不考虑胜负问题,只考虑成本问题,其实蒸汽福音无法夺取南大陆,很大部分原因也的确是成本问题,对他们来说,是赔本的买卖。」 慈航真人道「李清微在凤麟洲战事的过程中,一再强调要留一个得民心的凤麟洲,同时加大力度扶持丰臣相府,他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还仅仅是一个凤麟洲,巴掌大的地方,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南大陆可是凤麟洲的几十倍大,人口只多不少,还与我们隔着茫茫大海 。他李清微怎么不谈民心民意了?成本问题也全都忘了?什么摸着石头过河,凤麟洲这块石头白摸了?所以我说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齐玄素恭维道「真人鞭辟入里。」 慈航真人接着说道「就算道门入主南大陆,我们连南洋和凤麟洲都做不到直接治理,又何谈直接治理南大陆?南洋和凤麟洲是什么基础?南洋有半数中原移民,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藩属,而且在某些时间段内成为过中原王朝的州府。凤麟洲也是久受中原文化的影响,虽然狼子野心,但教化起来并不算难。这样的基础,就在身边咫尺处,尚且不稳定,凤麟洲闹了一次大规模反叛,婆罗洲出现了陈书华和王教鹤之乱,现在我们说要隔着茫茫大海直接治理面积更大、人口更多、形势更为复杂的南 大陆,不是痴人说梦吗?」 「开疆拓土,当然振奋人心,可不能不考虑实际问题和后续的各种影响。金帐倒是威风,鼎盛时横跨东方和西方两个世界,然后呢?金帐的粗放式管理,结果就是帝国迅速崩塌,无百年之国运。我们道门是要做个百年帝国就了事吗?只求昙花一现,不求长治久安?只要刹那的燃烧足够绚烂,其他什么都不管了是吗?」 「这些道理,李清微和他背后的国师会不懂?他们没什么不懂的。他们还是这么做了。他们后续能做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因为本也没想治理,自然不算成本。什么发展和未来,都不要提,只要安心供养道门就是了。说得难听一点,便是剥削和掠夺。这就是用道门之剑为道门争取更多。」 「只要本族过得好,不管外族死活。且不谈这句话到底对不对,这样就与西洋圣廷没什么两样了。道德和大义,还要不要了?我们过去说过的话,指责西洋的人的话,嘲讽西洋人的话,全都会变成巴掌打在我们自己的脸上,就像罗娑洲土人的回旋镖一样。」 「也许有人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到了土地,那也是有意义的。得到土地固然好,可前提是能守住。金帐人曾一路打到蓝色多瑙河,现在的金帐只剩下一片荒凉的草原戈壁,守不住又有什么意义呢?掠夺和剥削是无法持久的,反而会积攒仇恨,当积攒了足够多的仇恨,蒸汽福音再度来袭的时候,那些原住民会站在哪一边?这恐怕就要打个问号了。没有基础,没有民心,没有共识,我们道门隔着万里重洋,又能守住这块土地多长时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人生可以只看五十年、一百年,一国一教不能如此短浅。得而复失的土地,算是开疆拓土吗?」 齐玄素仔细品味着慈航真人的话语。 总结起来就两条,想要让南大陆永久成为道门的土地,需要投入大量的成本去精细化治理,道门现在做不到。不想投入成本去深入治理,只想捞一票去补亏空,必不能持久,迟早要失去,甚至是永远失去。 更关键的是,这里面还没有谈及西道门的问题,这是无法预料的。西道门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是西道门的上层妥协了,其他人就不会造反了。凤麟洲能生出尊攘派,西道门生出 什么激进派系都不会奇怪。不要说什么同宗同源,道门一分为五也就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又不是没有打过。 如果逼反了西道门,那么就有乐子瞧了,道门可以在正面战场取胜,然后就会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小规模乱战中。圣廷也不是傻子,如果蒸汽福音趁机在背后支持西道门,给远征的道门放血,那么道门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这种持续性放血大概率会引发道门内部的动荡,各种积弊问题集中爆发,又没了道德大义,无法凝聚人心,便是道门解体,也不是不可能。 道德大义是一道保险丝,在国家陷入危难的时候,还有道德和大义 ,就能凝聚人心,度过难关。如果把这个也丢了,那么在危难之际,就只能等死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这一派的主张才会应运而生。 平等互助,和谐发展。 开疆拓土,当然热血。 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问题是热血之后呢? 就像一对情侣,不顾家人反对,毅然私奔。许多故事在这里就夏然而止。然后呢?多半不会怎么美妙。生活的艰辛会磨灭掉所有的爱恋。 同理,各种繁杂的后续问题会磨灭掉所有的激动人心。 许多人经常会陷入这种误区,被人鼓动起来,狂热激进,淹没其他声音,最后因为死人太多,才能冷静下来,也是无法收场,一地鸡毛。 慈航真人最后说道「金阙议事的时候,我是要说话的,这种行为是绝不可行的。他们要说我是这个派那个派,软弱还是无能,让他们说去好了。当年玄圣就批评过这种行为,这是一种过于急功近利、冒进激进的错误倾向。」 「本来要用上百年慢慢经营才能水到渠成的事情,妄图在十几年内通过一些极端的暴力手段来完成,企图速战速决。结果就是不符合实际,引起民众反感,忽视民心民意,就算成功,也很容易发生反弹。无法稳妥处理各种冲突问题,导致内外动荡 。还有个人逞英雄的成分在里面,把一切建立在个人意志的基础上,不去分析客观情况,最终导致自身力量被损害,甚至是大的失败。」 「我现在这么说,到金阙议事的时候,我还要这么说。」 . 第一百八十章 如此母子 齐玄素从慈航真人那里离开的时候,天色还早,他正犹豫要不要去东华真人那里的时候,七娘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齐玄素小小吃了一惊「七娘,你特意等我呢?」 七娘想了想,大概觉得说是偶遇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直接倒打一耙「你回来了也不知道去看我,先来丈母娘这里献媚,啧啧,真孝顺。我能怎么办呢,只能主动来找你了。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嘛。」 齐玄素辩解道「第一,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上哪找你?第二,你不是说过,国师做轮值大真人的时候,你不敢来玉京吗?怕国师把你抓起来。」 七娘理直气壮道「我说你就信?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开始尝试隐秘结社正常化了吗?我又不是灵山巫教或者知命教的人,自然也在正常化的范围内。」 然后七娘很不客气地把手伸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心领神会,取出准备好的两盒雪茄就递到了七娘的手中。 「就这?」七娘打开盒子扫了一眼,「你的秘书从我这里支走了一大笔钱,给你的好岳母们买礼物,你就给我这个?」 齐玄素正色道「心意不一样,岂可同日而语?那些礼物虽然贵重,但花钱就能买到。这两盒雪茄却是我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得来的,从西洋人将军那里夺来的,花钱也买不到。你说,哪样礼物见心意?再者说了,什么叫我的好岳母,那不是你的亲家吗?」 七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雪茄「可是,我既想要心意,又想要贵重。怎么办?」 「凉拌。」齐玄素劈手去夺雪茄,「既要又要,哪有这样的好事。爱要不要,不要拉倒。我提前把话说明白了,青霄和小殷也是这个待遇,你们三代人我是一碗水端平,七娘,你跟青霄这个儿媳妇比,或者跟两位岳母比,我也不说什么了,你难道好意思跟小殷比吗?那可是孙女辈的。」 七娘还是很喜欢小殷的,治得了齐玄素,却治不了小殷,这次终于是无话可说,又把齐玄素手里的雪茄拿了过来「你小子……我要还不成吗?」 这么多年了,齐玄素终于是小胜一局,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七娘取出一支雪茄,也不用剪刀,直接用指甲代替,掐了头,这么多年的「玄阴屠」不是白练的,然后又打了个响指,点燃雪茄,开始吞云吐雾。 齐玄素有点发愁「你们两个,一个抽烟,一个喝酒,就这么给小殷做榜样,这以后怎么得了啊。」 七娘振振有词道「抽烟怎么了?那些大家闺秀倒是不抽烟不喝酒,直接养男宠玩男人,我还没玩男人呢。」 「打住,打住。」齐玄素抬手制止,「差不多得了。」 有个老理,带着儿子的寡妇不能要,以天下为聘的皇父摄政王搞不定,执掌天下的首辅相公也搞不定。寻常男人就更不要想了。 归根究底,大多数男人本就与父亲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亲生父亲有血缘、亲情、道德来兜底,继父有什么兜底?继子多半要视作仇人。 骂人最狠的是什么?***。真要这么干了,可不就是仇人。 是个男人,都要不舒服。 七娘还没嫁过人,齐玄素不介意七娘正经嫁人,他不能道德绑架七娘。 可要是其他情况,齐玄素就不能接受了。 话说回来,七娘也属于带着个儿子的女人,若是儿子还小,那也就罢了。关键是儿子羽翼已丰,除非找个东华真人这样的,要是找个一般人,说不定还要看这个儿子的脸色。 七娘道「天渊,你听过一个笑话吗?」 「什么笑话?」齐玄素问道。 七娘道「说是孩子跟别人打赌,要 是别人三天之内不道歉,就把人杀了。父亲听完后都惊了,教训孩子,你才多大啊,怎么能赌博呢?」 齐玄素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七娘轻哼了一声「你家闺女吃人的事,你不管,抽烟喝酒你倒是挺上心的。」 齐玄素急眼道「我家闺女什么时候吃人了?她吃过妖怪,吃过龙肉,什么时候吃人了?你把话说清楚。」 七娘如数家珍道「就在南洋的时候,女神会的那些人。」 齐玄素理直气壮「那都是蒸汽人。」 七娘又道「还有凤麟洲的倭人。」 齐玄素气急败坏「倭人的事情能算……」 七娘狡黠一笑「你是不是想说,倭人不算人。」 齐玄素把话咽了回去,十分警觉「我没这样说。」 七娘笑道「那你肯定这样想了 。」 齐玄素矢口否认「我也没这样想,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七娘道「那你说说,你闺女第一次去凤麟洲,吃的是什么。」 齐玄素道「什么也没吃,本质上是开门把人送到鬼国洞天给‘帝柳上肥料,跟你杀人没什么两样。」 七娘呵了一声「说得好像你没杀过人似的。当初在凤台县,是谁大开杀戒?」 齐玄素还嘴道「那也是被你逼的,我就是杀人的刀,你才是操刀人。」 七娘开始起手准备「敢跟操刀人顶嘴的刀,我还是第一次见。是我当初瞎了眼……」 齐玄素猛地一个激灵,赶忙提前打断七娘的施法吟唱「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凤凰楼怎么样?我请客。」 七娘收放自如「可以。」 凤凰楼,名字是「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红火。 齐玄素和张月鹿就是在这里相识的,两人亲事的细节,也是七娘和慈航真人在这里议定的。对于齐玄素而言,意义非凡。 凤凰楼共有四层,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 齐玄素要了一个顶级包间,坐下后才想起自己没带钱。 不是齐玄素信奉大人物没有带钱习惯那一套,就是单纯没钱。 七娘要了一壶茶,没再跟齐玄素打嘴仗,说起了正事「你小子想好没有?」 齐玄素道「想好什么?还有,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不要你小子、你小子的,怎么跟五娘一个毛病,你俩该不会认识吧?」 七娘道「怎么,叫不得?那我叫你什么?叫你齐真人还是齐首席?如果有一天,你做了大掌教,那我是不是得给你跪下。」 齐玄素叹息道「我就多余说这一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叫***的我也没意见。」 七娘冷笑一声「你想得挺美。」 齐玄素这几年翅膀硬了是真的,养气功夫见涨,能跟七娘有来有回,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七娘转回了正题「关于东华真人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 齐玄素道「就算你不提,我也想问你,我师父,或者说前师父,齐浩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有契约不能说,你能不能挑一点能说的?」 七娘这次很痛快「好,我就挑一点能说的。一句话,答应裴玄之,忘掉齐浩然。」 齐玄素沉默了很久,忽然笑道「七娘,难道真让我猜中了,你跟东华真人之间有点什么?」 「去你娘的。」七娘骂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齐玄素点头道「对,去我娘的,去我娘的。」 七娘正色道「不要跟我嬉皮笑脸了,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忠告。」 齐玄素道「我大概懂了。」 七娘问道「你懂什么了?」 齐玄素道「东华真人与地师存在分歧,而且分歧相当不小,也许这就是我的机会。」 七娘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李无垢和国师再怎么分歧,终究还是能求同存异。可是一笔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一个‘裴字和一个‘姚字,分歧肯定是存在的,不然裴玄之也不会主动收你为徒。」 齐玄素道「那……我就真答应了?」 「答应吧。正好你多个师父,以后就不必再由我出面与苏元仪掰扯了,让裴玄之出面。裴玄之是你师父,苏元仪是张月鹿的师父,两人同是三大参知真人之列,正经的门当户对。」七娘如此说道,「我的对手应该是澹台琼才对。」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七娘,你该不是觉得慈航真人太难对付,想要找个弱一点的对手吧?」 「胡扯!」七娘断然否认道,「我就是看不惯澹台琼,敢这么欺负你,看我替你讨回个公道,对付她,还是手拿把掐。」 齐玄素道「好,我听你的,这就去答复东华真人。不过拜师礼的问题……」 七娘一挥手「我来解决。」 齐玄素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今天的茶钱,你也一并结了吧。」 七娘想也没想就拒绝道「那不行,你说的请客,不能反悔。要是没钱,你可以跟掌柜拍桌子‘我要吃霸王餐刷盘子抵账。我,齐玄素,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我的道侣张月鹿,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我未来的师父是裴玄之,金阙首席参知真人。说不定,掌柜就被你给镇住了,不收钱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语成谶 齐玄素当然不能这么干,他联系了陈剑仇。 陈大秘书第一时间赶来解围——秘书就是干这个的。 齐玄素这次下定决心要去见东华真人了。知子莫若母,别人不了解,七娘一定是了解齐玄素的,她并非帮齐玄素做决定,而是帮齐玄素下决心。换而言之,齐玄素已经有了答案,不过因为各种原因,齐玄素迟迟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这个时候就要有人在齐玄素后面推他一把。 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要再拖。 东华真人收徒是大事,所以要有许多准备工作,比如筹备典礼、邀请宾客等等,齐玄素现在过去也不是立刻就要拜师,而是给东华真人一个答复。然后东华真人就会开始着手准备。到了正式拜师的日子,齐玄素过去参加典礼,在众宾客的见证下,礼成之后就算正式定下了师徒关系。 齐玄素先是联系了宫教钧,确认东华真人的时间。 做秘书,心思一定要活,而且要有悟性。毕竟有些时候,上司不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听话听音,有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比如谢教峰,办事的能力不怎么强,可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无论是王教鹤、陈书华、齐玄素主政,还是姚恕、张月鹿、徐教容主政,对他的斥责并不少,可他的副府主位置一直稳稳的。无论是齐玄素打虎,还是张月鹿新政,他都没有受到太大波及,除了东华真人这尊靠山 之外,他自身也很见功力。 宫教钧也不差,作为东华真人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他当然知道东华真人和齐玄素的事情,齐玄素现在要来拜访东华真人,多半就是要定下此事。 一旦定下了此事,那就意味着全真道的格局发生了重大转变,不再是地师、东华真人、姚裴,而要变成地师、东华真人、齐玄素。用佛门的说法,地师是过去佛、东华真人是现在佛,齐玄素就是未来佛。秘书作为「佛」身边随侍的菩萨,就不能用以前的态度了。 毕竟疏不间亲。 秘书终究要外放出去的,可传人是要继承衣钵的,成为新的领袖首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宫教钧这点敏感性还是有的,很早之前就开始有意铺垫,如今自然是水到渠成,面对齐玄素时隐隐以下属自居。 宫教钧恭敬地表示东华真人现在有时间。 齐玄素很快来到了东华真人的住处。其实到了东华真人这个位置,日子也挺无聊的,除了忙不完的公务,闲暇时间就是一点个人爱好,比如练字、作画、下棋、玄圣牌什么的。不过下棋玩牌一般需要两个人,一般情况下也缺少对手,总不能整天和秘书下棋玩牌,那就没意思了。所以许多一个人就能搞定的爱好成了绝大多数真人的爱好。 至于南洋三友相约钓鲸,终究是少数,也必须是外放一方才行,在中枢是干不了这个事情的。关键凑人也 挺难的,要合得来,小殷谋求加入这个小团体已经很久了,一直未能如愿。 东华真人闲暇时就经常作画,有时候是山水,有的时候是人物,最近他打算重新绘制历代祖师画像,已经完成了李祖、张祖、姚祖,正在准备徐祖,玄圣的画像则要放到最后。 齐玄素写字的时候,陈剑仇在一旁伺候。此时就调转过来,此时东华真人作画,齐玄素便帮他磨墨,宫教钧很有眼力地顺势退至一旁。 东华真人一边作画一边与齐玄素说话,语气颇为随意:「道门的许多问题,不在于外,而在于内,纵观历史,没有哪个庞大帝国是因为外敌而亡,皆因内患。内患不治,才给了外敌可乘之机。而内患,又与人才息息相关。」 「徐祖说得好啊,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 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形势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齐玄素道:「真人是在说我们道门的人才储备建设情况?」 东华真人道:「前几天,我下去走了一趟,怎么说呢,个个履历漂亮,不是从万象道宫以优异成绩毕业,就是上清宫、无墟宫、青领 宫出身,都是大考中名列前茅之人,在道宫学习的时候有着各种优异的成绩和表现,拿过这个奖,得过那个表彰,这要换成西洋人的勋章,能挂满整个上身,就像鱼鳞甲一样。」 「可问题呢,坐而论道是够了,真正做事,一言难尽。两脚不沾地,鞋底不沾泥,一味清高,却与底层脱节。想要找他们了解一点真实情况简直是缘木求鱼。你去过新大陆,应该接触过蒸汽福音那些精致仪器。这些人就像仪器上的表盘,每当你按动一个按钮,面板上都有彩灯亮起。然而那彩灯之后的线路究竟是怎样的,天晓得。当你反复按过许多次,发现除了彩灯闪耀之外再不会有其他反应之后,你才知道,也就只有这个表盘了,后面的机器根本不运转。」 各大道宫的主要职责就是为道门培养道士,比如张月鹿,她不是万象道宫出身,她上的是张家族学,这个族学就在上清宫的名下,她其实是上清宫出身。在各大道宫中,万象道宫名头最大,正统性最高,所以高品道士们的培养集中在万象道宫的上宫。 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不过没拿什么奖,也没得过表彰。在他们那一科,拿奖最多的不是死了,就是进去了,偏偏这两者还都跟齐玄素有点关系。岳柳离是被齐玄素亲手弄进去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然,现在没什么人会拿这事来说事了。 齐玄 素道:「最好还是从基层做起。」 东华真人放下画笔,直起腰来:「你今天来见我,是为了金阙的事情?」 齐玄素问道:「真人也知道了?」 「明摆着的事情,没有知道不知道的说法,你在别人的屋檐下,不要硬顶,低一低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东华真人接过齐玄素递来的手巾,擦去手上的墨迹。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问道:「真人的意思是?」 东华真人道:「我的态度是一贯的,坚决反对盲动和冒进,也坚决反对速胜那一套。做事情,急不得,急功近利是要出大问题的。」 齐玄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说道:「我认为,这次的金阙议事其实是一次试探。」 东华真人淡淡道:「既然是试探,那就更要坚决回应了。」 说话间,东华真人离开书案,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示意齐玄素坐下说话,宫教钧给两人上茶。 「对了,你和青霄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东华真人问道。 齐玄素端起茶杯:「这次回来述职的时间太短,事情又太多,恐怕是顾不上,多半要等我这一任期满之后再说。以前还是挺着急的,想趁着修为低的时候要个孩子,只是到了如今,孩子多半是不好指望,再加上有了小殷,便也不着急了。」 东华真人微微点头:「子孙后代也未必能继承衣钵,一个家族传承,最终都会步入一潭死水的怪局面之中,流 水不腐户枢不蠹,父子传承在道门是行不通的。」 这话倒是不假,在玄圣执掌道门之后,哪怕是张家的天师传承,也很少有父子传承。比如本代天师张无寿,他的父亲不是天师,他没有后代子嗣,儿子也不可能是天师。如此一来,这三代天师都没有 父子关系或者祖孙关系。虽然天师之位还在张家内部传承,但很难出现父子同为天师的局面。 李家就更不用说了,也只是姓李而已,辈分上都让人眼晕,「长」字辈传给「有」字辈还算正常,「有」字辈再传回「长」字辈,剩下个傻眼的「天」字辈,这就更与父子传承没有关系了。 至于姚家,看似最正常,不过具体怎么样,还很难说。 东华真人忽然提起师徒传承和父子传承,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齐玄素会意,说道:「真人应该知道,我曾做过几年的野道士。」 「有所耳闻。」东华真人微微点头。 齐玄素接着说道:「做野道士的时候,我曾经在凤台县得罪了青鸾卫。当时我扯虎皮做大旗,吓唬青鸾卫的人,说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想让青鸾卫误以为我是真人的弟子,不来追究我。」 「我那时候知道真人的名号,却对‘东华真人没有什么概念,以为真人和青鸾卫指挥使一样都是大人物。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闹了笑话,哪有让真人给一个指挥使问好的道理,应该是指挥使 向真人问好才对。」 东华真人笑了笑:「道门不是儒门,没有那么看重等级尊卑,我向他问好也不是不行。」 说罢,东华真人向宫教钧吩咐道:「去给青鸾卫指挥使发一份公函,以我的名义,问他最近如何,身体好不好。」 宫教钧领命而去。 齐玄素轻声感叹道:「谁曾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田伴农 一语成谶,多是用于凶事,不好的事情应验了。 对于齐玄素来说,拜师东华真人难道是不好的事情吗? 如果孤立地看这件事,那么的确是好事情,意味着齐玄素更上一层楼,真正有了靠山。毕竟七娘这个母族不是道门高层,张月鹿那边只是岳家妻族,不是真正的自家人。只有师父才是真正的「父族」。 可如果从全局来看,这未必就是好事。 首先,达成这件事还有许多前提条件,比如齐玄素原来的师父齐浩然出了问题,这对齐玄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多年的感情一朝错付,其中心酸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更不必说还有后续的各种变化,为什么齐玄素不怎么看好张月鹿的改革和新政?一是因为难度太大,二是因为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利弊从来结伴而行,无非大小的问题,绝没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情,新政会解决老问题,却也会衍生新问题。 放在这里是一样的道理,齐玄素拜师有好处,也有坏处,比如他和姚裴甚至姚家的矛盾迅速激化,意味着东华真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地师进行摊牌。这是一把双刃剑,绝不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弊的事情。 如果真是纯粹的好事,那么齐玄素也不必犹豫这么长的时间,甚至要等到七娘来帮他下定这个决心。 所以齐玄素最后还是用了一语成谶这个说法。 另一边,且不说东华真人和齐玄素如何准备拜师仪式,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却是炸开了锅。 因为亲军都尉府突然接到了来自玉京紫微堂的公函,东华真人亲自询问青鸾卫指挥使最近过得如何,身体好不好。 十分简单,十分突兀。 涉及到东华真人,底下的人不敢擅专,直接上报到了青鸾卫指挥使那里。 青鸾卫指挥使田伴农接到这封道门公函之后,也是震惊非常。 到了东华真人这个地位,一举一动都自有深意,其他人唯恐领悟精神不够彻底。要说闲着没事发着玩的,小殷有这个可能,东华真人是万万不可能的。 从阵营上来说,青鸾卫乃至朝廷都是站在太平道这边,就算青鸾卫要跟随道门的脚步,那也是以清微真人为马首是瞻,东华真人作为清微真人最大的对手,没道理对青鸾卫指手画脚。 来者不善。 假设与三道之争无关 ,会不会是私人恩怨? 这就不得不提田伴农的出身了,听田伴农这个名字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农人平民出身,而是个儒门之人。 儒门一向喜欢标榜自己不慕荣利,动辄就要回家务农归隐。当然,儒门之人的务农肯定与真正的农人不一样,那是大庄园模式的农业生产,大儒们能亲自种块菜地就已经了不得,不可能真去下地干农活。 真正农人取名,一般都寄予美好质朴的愿望,比如富贵,或者有财、有福等等,亦或是贱名好养活,一般不会与「农」字挂钩。 反而儒门之人很喜欢用这个「农」字,什么归农、伴农、半农,以此来标榜自己的操守和品德。 田伴农作为一个儒门之人,不是大祭酒,基本与道门没什么交集,知道东华真人的大名,却没什么来往。 这私人恩怨也是无从谈起。 难道他在什么时候无意中得罪了东华真人,所以东华真人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他? 还是说就是三道之争,清微真人动了东华真人的人,所以东华真人打算拿他开刀,找补回来? 那也不对,就算要报复,第一目标也应该是太平道的人才对,没道理绕过太平道直接对朝廷动手,这会让局势复杂化,不是东华真人会干的事情。 总 不能就只是单纯问候。 他是什么身份,能让东华真人特意问候?换成皇帝陛下还差不多。 田伴农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迟到了许久的问候。 至于田归农能不能抽丝剥茧与凤台县的事情联系起来,如果只靠他自己的话,答案是不能。 因为参与了凤台县之事的青鸾卫几乎是全军覆没,七娘又把「客栈」的人全都清理了。最后的活口只剩下江别云和他的一个青鸾卫属下李三辛。后者是江别云的师侄,以野道士身份加入了青鸾卫,担任青鸾卫百户。 也许有人已经忘了这个江别云是谁,他是四品祭酒道士,太平道弟子,奉命为李家搜集「玄玉」。当然,他只是众多搜集「玄玉」的道士之一,李家损失了一块「玄玉」也没什么说法,李长歌的「玄玉」多到用不完, 哪里像齐玄素这般窘迫。可正是这块「玄玉」开启了齐玄素的青云之路。 事发之后,亲军都尉府派出了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彻查此事,也正是赵光霁与江别云共同谋划了此事,只是两个老狐狸藏在幕后,并没有亲自出面,这才躲过了七娘的毒手。 赵光霁面临知情人全部被灭口的情形,又要给上面一个答复,只能全盘采用了江别云的说法。 江别云为了推脱自己的责任,把问题推给了全真道,并拿齐玄素留下的那句话大做文章,意图往东华真人身上攀扯,因为谁也不敢找东华真人求证,如果坐实了与东华真人有关,那就是神仙打架,他的罪责自然就小了。 事情到了这里,继续发展下去,田伴农是应该知道事情经过的。 不过又出了岔子,那就是汇报到云罗这一级的时候,被云罗把事情给压了下来。 云罗,是执掌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也是青鸾卫三位堂官中唯一的女子。 当时正值清微真人入京,云罗十分关切此事。 她知道这种小事不可能与东华真人有什么关系,至多到齐剑元那一级就了不得了,多半是那个小贼扯虎皮胡吹大气,混淆视听。可她同样清楚,如果关系到东华真人,那么便可以给上面一个交代,非战之罪,他们就没有罪责了。 云罗最终决定把锅甩给东华真人,反正东华真人也不会知道。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加上田伴农不是太平道自己人,而是儒门中人,云罗便没有告知田伴农。 清微真人这样的大人物自然没有闲心关心这样的小事,不仅没有过问,甚至连亲军都尉府都没有来,只是由李朱玉派了个道士来过问此事,云罗和江别云用金钱开路,顺利过关。 云罗见事情过关,下了严令不许再提此事。 江别云更不会提,涉及到东华真人,当时还是野道士的齐玄素不清楚东华真人意味了什么,他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可是十分明白,对于一些小国来说,用三个字可以形容东华真人的权势——灭其国。一场西域战事打下来,可是实实在在打没了不少西域小国。 这可把田伴农害苦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东华真人没事问候他干嘛。 不过田伴农能成为青鸾卫指挥使,也不是庸碌之辈,十分会抓主要矛盾。 他思来想去之后,想明白了一点,私人恩怨多半是不可能的,那就是涉及到三道内斗,肯定与太平道有关,云罗就是太平道的人。 于是田伴农立刻把云罗叫来,将那份公函递给云罗「帮着参详一下,东华真人的这封公函是什么意思?」 云罗接过一看,只觉得后背冰凉,有一种好似魂魄离体的飘飘欲仙之感。 久视四十一年的记忆瞬间浮现出来。 东华真人果真问候了?只是这个迟来的问候是怎么回事?从久视四十一年拖到久视四十五年,还有什么深意吗? 田伴农一见云罗的样子,便知道事情错不了,忍不住在心底深处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们太平道捅娄子,让老子给你们顶雷!这也就罢了,你们还不告诉老子,雷都到了头顶,老子才知道。你们是真该死啊!」 「看来云大人是知道点什么了。」田伴农冷笑一声,「正好,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东华真人,就请云大人帮忙回复一下吧。」 云罗勉强笑了一下,心虚道「这、这……不好吧……」 田伴农笑意猛地一收,厉声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自己清楚,东华真人总不会是冲着我来的!」 这句话刚巧歪打正着,云罗更心虚了,只当是把锅甩给东华真人的事情东窗事发,所以东华真人要敲打一番。 一般来说,大人物不会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一旦计较起来,怎么得了啊! 找清微真人?且不说清微真人会不会搭理这种小事,就算清微真人愿意出手,他们也得把这个谎扯圆了才行,先解释清楚,当年是怎么过关的?金钱开路吗? 招惹一个东华真人还不够,还要再招惹一个清微真人?双管齐下,那可真有取死之道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装傻充愣,回复一切都好,万分感谢东华真人的关心,然后寻找其他补救的机会,也许可以尝试走一走宫大秘书的路子。 此时的齐玄素,既不在意青鸾卫们如何惶恐,也不再关心金阙的事情,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无非是进行最后的汇报,然后列席旁听,并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三极 金阙议事终于来了。 按照玄圣最初的设计,金阙议事的组成只有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然后就是大掌教和副掌教大真人,不过在后续的实践中,又发生了许多变化。 比如增加了平章大真人这一位置,一般由排名资历靠前的参知真人晋升而来,同样可以参加金阙议事,并且有投票权力,使得金阙的实际人数已经超出了三十六人。 还有,大掌教夫人这个虚职也逐渐变为一个实际职务,承担了「副君」的职责,尤其是大掌教因故不能理事的时候,通常由大掌教夫人代为出面,这是从玄圣夫人那里传承下来的不成文规矩。所以道门最高层出席的时候,通常是默认五人,大掌教居中,左右分别是大掌教夫人和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大掌教夫人兼任了副掌教大真人,或者大掌教没有道侣,凑不够五个人也是有的,不能一概而论。 说回金阙,从法理上来说,所有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拥有相同的政治地位,共同组成道门最高的权力机构金阙。从理论上来说,所有的重要决策都要由金阙投票决定,但实际执行起来,参知真人们都有重要职务在身,不可能抛下道府、道宫不管,整天在玉京参加议事。 于是,金阙分出了大议和小议。所谓大议,类似于道府议事,所有道府的高品道士全部参加,人人发表意见并且投票表决。所谓小议,类似于府主议事,局限于小范围内的副府主一级。 说白了,大议就是全体金阙成员全部出席参加,除了一些特殊情况之外,一般只有两件事,一是选举小议成员,二是选举大掌教,相当于股东大会。小议就是董事会,由前者选举产生,负责处理金阙的日常事务,代表金阙全体成员,行使金阙的职权。 在事实上,小议成为了整个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按照规定,小议的人数是十二人,不过实际情况,会从九人到十二人不等,一般从在京之人中选出。在这方面,九堂的掌堂真人占据巨大优势,所以金阙的排名中,掌堂真人要高于掌府真人。 五代大掌教当年玩的花活,先是让九位掌堂真人成为小议成员,然后再以大掌教的人事任免之权让九堂之主兼任紫霄宫辅理,然后直接向紫霄宫辅理下令,以此绕开金阙。除非 金阙直接推动废黜大掌教的程序,否则根本无法限制紫霄宫。 如此一来,大掌教便真正的乾纲独断,大权独揽。 可以说,强势的大掌教,想要绕过金阙,或者压制金阙,并不算难。一是紫霄宫,二是要保证金阙中有足够多的自己人。毕竟权力来自于下方,只要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听从自己的命令,就算没有大掌教的头衔和金阙的机制,仍旧是大权在握。 不过想要完美做到这一点,难度颇大。一般情况下,道门内部可以看作三极分立,大掌教是独立一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一极,金阙又是一极。 比如,大掌教可以通过一系列的程序任免副掌教大真人,五代大掌教已经实践过了。同时副掌教大真人也可以联合起来宣布大掌教的法令无效,六代大掌教也已经体会过了。 再比如,大掌教可以否决金阙通过的决议,五代大掌教实践过了。金阙也可以通过大议的形式以三分之二多数强行通过被大掌教否定的决议,六代大掌教也体会过了。 副掌教大真人无法像大掌教那样直接干预金阙的决议,只能通过影响力在投票上做文章。金阙也无法直接干涉副掌教大真人的任命,副掌教大真人必须由大掌教提名,然后再进行投票通过,这也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通常是三道领袖的原因,如果不是三道领袖,就算提名了其他人,那么投票上也无法通过。 不过话说回来,参知真人都是副掌教大真人的下 属,副掌教真要讲话下令,也不可能不听,不少强势的副掌教大真人也插手过金阙事务,比如玄圣闭关时期的东皇、姚祖等等。 现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担任轮值大真人,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紫霄宫无法发挥作用,轮值大真人既无法强势到直接绕过金阙,也无法正常行使大掌教权力否决金阙决议,有什么事情必须通过金阙解决。 金阙议事就有点一家独大的意思了。 如今的金阙小议,一共有十二人,除了九 位掌堂真人之外,还有三位平章大真人,其中也包括姜大真人。 至于首席参知真人、次席参知真人、第三参知真人有什么作用,一是决定排位次序,二是三人各有一项权力,等于是把西方的议长权力一分为三。 首席的权力具有很大的浮动性,如果出现了平票的情况,那么首席就会多出一票,来形成最终决议。这不能视为两票,比如票数是五比四,首席就是一票,不能补上一票形成平票,必须是先形成平票,然后再多出一票。在有些时候,这个权力大到没边了,可以左右金阙决议。有些时候,就像没有这个权力一样。 次席的权力是设置议题、安排议题顺序,也就是先议什么事,再议什么事。议不下去的时候该怎么办,是暂且搁置,还是其他举措,也由次席决定,相当于主持人。这个权力十分稳定,运用好了,同样不容小觑。 第三参知真人的权力是维持秩序,比如某些人发言过于冗长,参知真人都是高手,体力精力充沛,连续发言三天三夜也不成问题,可议事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第三参知真人就要负责打断发言、中止发言,对于发言不当、人身攻击之人提出警告,制止大打出手的行为,甚至有权将其驱逐出去,不过一般没有人在议事的时候破口大骂或者直接动手的。 正因为这三位参知真人的权力如此重要,所以道门有个不成文的传统,老辈人不会去染指这三个位置,只留给金阙中的年轻人,或者说,有望竞争大掌教的人选。自然而然,这三个位置就被视作「储位」,这三位参知真人被视作「储君」。 今天的金阙议事还是惯例小议,在五代大掌教时期,曾被称作「紫霄宫议事」。 国师也会出席,虽然国师不会投票,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压力。 除了国师之外,还有不少人列席议事,有些是来旁听的,有些是金阙执事,金阙执事不能与枢机执事一概而论,两者虽然名称相近,但地位相差巨大,金阙执事多是由四品祭酒道士或者三品幽逸道士担任,辅佐参知真人,以文案工作为主。 齐玄素算是特例,他有点像出庭的证人。说没有参与其 中吧,比起单纯旁听的人更有存在感。说参与其中了吧,他就像个物件,没有「说话」的权力。 一大早,齐玄素便换了二品太乙道士的正装,佩慧剑,戴好黄金莲花冠,往紫府而去。 说起来,他对紫府并不陌生,毕竟紫微堂就在紫府,几乎与金阙紧挨着,不过真正进入金阙,这还是第一次。 齐玄素通过灵官的身份检查之后,在金阙执事的引领下,走入这座唯一能与紫霄宫相媲美的宏伟建筑之中,然后扑面而来的便是各种熟悉感。 虽然从未来过,但就是似曾相识。 因为各地道堂、道宫、道府的大礼堂,都是按照金阙的模式设计建造,大同小异,能不熟悉吗? 齐玄素自信,就算没有金阙执事领路,他也不会走错。 没走几步,齐玄素就见到了慈航真人。 她是第三参知真人,负责维持秩序,一般在所有人进入议事会场之后才会最后一个进入 会场,然后封闭会场,在议事结束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若是迟到,按照缺席处理。无故缺席,是要记过的。累计三次无故缺席,记大过,并且要点名批评,谁来点名?就是负责维持秩序的第三参知真人。 齐玄素免不得要停下来向岳母大人问候,更不会忘了,在正式场合,称职务。这个场合,慈航真人不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而是第三参知真人。 慈航真人回应了齐玄素的问候,却也没有多谈的意思「快进去吧,不急着看景,以后有的是时间看,恐怕要看几十年,看到你厌烦为止。」 这话无疑是对齐玄素的极大肯定,只有能经常出入金阙,才能把金阙看到厌烦。这不是普通二品太乙道士能做到的。 齐玄素面上不露声色,作别慈航真人,步入会场。 放眼一瞧,各座椅上都标注了人名,熟人还真不少。 裴玄之、李无垢、苏元仪、姜合道、宁凌阁、徐大成,这几位都是实实在在打过交道,甚至可以说有交情,其余的几位,虽然谈不上交情,但也都是脸熟耳熟,有过接触。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金阙议事 议事会场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此刻空着。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这把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须弥座前方有一供人站立的位置,还有一张三尺高、尺余见方的高桌,可供放置讲话稿等物事,那便是发言的地方。 面对着大掌教的便是十二位议事成员的座椅,被摆成了一个弯月弧状。因为须弥座的存在,这些座椅的位置明显要比大掌教的座椅更低,会被大掌教俯视。 在大掌教左右还有四个位置,比大掌教的位置稍低,比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的位置稍高,分别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大掌教夫人。 此时这四个位置上只有国师的位置被标注了姓名,天师和地师的位置都空空如也,说明这两位不会出席此次议事。 不多时后,八位参知真人和三位平章大真人陆续抵达了议事会场,不乏跟齐玄素打招呼的,而且分量不轻,比如东华真人、姜大真人,甚至是清微真人。 搞得好像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到金阙,而是这里的老面孔了。 作为一个初次来到金阙的生面孔,这份待遇,让很多旁听之人暗暗咋舌。 国师是倒数第二个进入会场的,在国师之后,就是按照惯例最后一个进入会场的慈航真人,然后慈航真人下令封闭会场,由专职灵官从外面关闭会场大门。 众人分别落座,国师例外,他站在了大掌教座椅的旁边,用手扶着座椅的椅背,表明其轮值大真人的身份。 金阙执事们开始准备记录会议内容,包括影像、声音、文字。 清微真人作为次席参知真人,来到大掌教须弥座前的讲话位置上,面向其他参加议事之人和旁听之人,主持议事。 今天议事的第一个议题,不是有关西道门的错误问题,而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最近在岭南道府和婆罗洲道府的交界处,出现了这么一伙人,剃短发,似和尚又不是和尚,像是刚还俗不久的和尚。衣着方面,男人着对襟小褂,女人着齐膝短裙。总结而言,衣着是比西洋人还要开放大胆,头发比草原金帐剃得还要短。 当地人称这些人为剃掉头发的贼人,名为海商,又似海贼,自称流落海外的大晋遗民,信仰圣廷,拜无上意志,还搞了一个新道门,抓捕土人和普通百姓,剃发易服,图谋不轨,疑似是新兴的隐秘结社势力。地方官府曾经想要剿灭,无功而返,后上报道府,请求道府出兵支援。 岭南道府先是通过婆罗洲道府询问了「天廷」,「天廷」第一时间否认这伙人是自己的分支,只是有些生意上的来往。考虑到涉及海外问题,岭南道府没有擅专,选择上报玉京,请金阙指示,要如何处置这些自称流落海外的大晋遗民,是剿灭,还是招抚。 此次参加议事的总共有三位平章大真人,除了姜大真人之外,另外两位分别是石合盛、唐风宪。 听「唐风宪」其名,便知道这位是唐家的老祖宗,这个老祖宗可不是虚的,唐家的辈分是「穆如清风」,这个「如」字辈刚好与李家的「谨道如法」的「如」字辈对应,故而唐家「清」字辈对应李家的「法」字辈,「风」字辈对应「长」字辈。 换而言之,唐风宪与国师李长庚就算不论道门的辈分,仅论家族世交的辈分,也是同辈人。 这位平章大真人脾气火爆,直接一拍桌子「这 种事情有必要拿到金阙讨论吗?岭南道府是干什么吃的?自己处置不就行了?」 清微真人微微一笑,示意唐风宪稍安勿躁,然后说道「还是请岭南道府的道友说一说具体情况。」 说罢,他离开了发言位置,一个岭南道府的副府主走了上去,他比齐玄素年长许多,却明显要比齐玄素紧张许多,金阙就是金阙,不是道府的大礼堂,他不像齐玄素,没那么多熟人,不紧张不行。 这位副府主展开自己的讲话稿「尊敬的各位真人,我仅代表岭南道府,作如下汇报。」 「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这些所谓的大晋遗民,并非一般的乌合之众,其内部有着严密的组织体系,不能说初具隐秘结社的雏形,而是十分成熟,其体制与我们道门的金阙、西洋的枢机都有着一定的相似性,不过其核心成员并非投票选举产生,而是贵族世袭。」 「他们宣称,他们的祖先在金帐南下中原的时候,流落海外,现在出于某 种原因,他们又回归故国,并在岭南道府的辖境内落脚。不同于隐秘结社以传教为主,他们有着十分强烈的割据倾向,甚至派出官吏,架空官府,又不同于普通的占山为王,他们还要归化百姓,也就是剃发易服,至于是否要复辟大晋,尚且存疑。」 齐玄素听得百无聊赖。他主政婆罗洲的时候,就隐隐听说过有这么一伙人,只当是海商,没有在意。没想到还成气候了。 至于大晋遗民,那又怎么了,大晋国师正帮他看孩子呢。 哪怕大晋皇帝活过来,也要在道门的光辉下做一个普通的道门子民,还不如大晋国师。 很快,岭南道府副府主的发言结束,行礼之后,退至旁听席。 「什么大晋遗民,我看倒像是辽东的渔猎之民,都喜欢剃发易服。」唐风宪首先发言,「我的意见是,尽数诛灭。」 石合盛表示反对「我觉得不妥,不好不教而诛,还是治病救人,只要他们肯悔过,为道门效力,应以慈悲为怀。毕竟太上道祖有言,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因为不关乎根本利益,两位平章大真人也没有如何激烈辩论,发表了意见之后就不再说什么。 其他人甚至懒得讨论,只等最后表决。 一伙人的命运,就要在大人物的三言两语之间被决定了。 可怜?也许更为可叹。 姜大真人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这样罢,先打,然后只抓贼首,由岭南道府先审,普通百姓原地遣返原籍,来路不明的移交婆罗洲。」 清微真人道「那就表决吧。」 最终姜大真人的方案得票最多,得以通过成为决议。自有金阙执事形成纸面命令,下发岭南道府。 接着又是两个议题,不大不小。 波澜不惊,甚至很少发言,很快就进入表决环节,迅速通过。 清微真人说道「本次议事的最后一个议题,有关这次新大陆战事功过得失的总结。先由北辰堂的齐玄素道友向金阙汇报一下具体情况。」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齐玄素长身而起,走到须弥座前,清微真人已经让开位置。 齐玄素取出被修改了好几版的汇报稿子,环视 众人。 压力扑面而来,这种压力不仅仅是权势带来的,更多还是境界修为上的压力,毕竟能坐在这里的,仙人就有五位之多。难怪刚才的岭南道府副府主如此紧张。 齐玄素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稿子「尊敬的各位大真人、真人,各位道友们,下面由我代表北辰堂,向大家做汇报。」 「汇报的主要内容是,在前不久刚刚结束 的新大陆战事中,所暴露出的一些固有问题。比如西道门这些年迅猛发展导致摊子铺得过大的问题,比如西道门以及塔万廷内部组织结构不合理的问题,以及在这次战事中,塔万廷军队所暴露出的作战方式问题,战略方面的激进、冒险、盲动问题等等。」 国师就在齐玄素背后的须弥座上,露出了微微笑意。 这篇汇报还是很让人满意的。 也就在这时,慈航真人拍了桌子,打断齐玄素的发言「既然是功过得失总结,为什么只有过,没有功,只有失,没有得,这是总结吗?这是批斗。」 慈航真人就是维持秩序的,这个时候自然没人来指责她,十分肆无忌惮。 东华真人也随之开口道「援助西道门的决议,是金阙通过的。我们不是好大喜功,我们也不是听不得其他意见,我们更不是不愿意承认我们在战略上出现的各种错误。但是。」 东华真人顿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语气「我认为,最近的很多批评声音,一些议论和猜疑,不是实事求是的,甚至是很不正常的。我不知道大家听说了没有,最近总有一些人在叽叽喳喳,说西道门要与道门划清界线,要脱离道门,要自立山头,还说道门内部存在一批西道门的孝子贤孙,拿着道门的钱去喂西道门这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如此等等。其激烈程度有目共睹,其用意也昭然若揭。」 东华真人环视一周「我再次强调,我们必须正视自己的错误,但功过从来结伴而行,若是只盯着错误不放,却忽视了做得好的方面,那是不能前进的。」 「道友们,西道门为了将碎片一般的塔万廷一点一点粘起来,拼成现在这个完整的南大陆,为了让那些南大陆百姓免去被西洋人奴役、割头皮的命运,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努力。我必须要说,公正地评价西道门、塔万廷,不仅关系到南大陆和新大陆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道门后续发展的重大方向,是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偏颇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殊途同归 很多人都没有想到,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的态度如此坚决,甚至不等到齐玄素把稿子念完,就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观点,即明确反对。 而且两人之间也是有配合的,慈航真人的言辞激烈,东华真人更为全面,从大局出发,尤其是这个转折,直接点明不是好大喜功,不是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很明显就是为了堵一些人的嘴。 这就是清微真人被动的地方,如果是李长歌在齐玄素这个位置上,那么汇报问题就是秘密的,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就算能猜出太平道的用意,也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细节。可偏偏是齐玄素在这个位置上,稿子是经他之手,他先后见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早把其中细节给透露出去。 清微真人当然知道齐玄素会这样做,可他挡不住。齐玄素是亲身经历之人,不让齐玄素汇报,又能让谁来汇报?真要换个其他人,那就更加落人口实,让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更有文章可做。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也是上三堂的首席,已经摸到了参知真人的门槛,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是想捂嘴就能捂嘴的,能够通过施加压力让齐玄素修改稿子,已经十分不易了。 所以清微真人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不疾不徐道「关于慈航真人所说的‘批斗二字,我不能认可。我们不是要喊打喊杀,我们是要解决问题,不找出问题,不点明问题具体所在,解决问题又从何谈起?消未起之患,治病之疾,医之于无事之前。治病救人,先要找准病灶才行。」 慈航真人不得不回应了「能够医之于无事之前,那固然是好,就怕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我们不能讳疾忌医,却也应当明白一点,人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却不能因为生病就不吃五谷杂粮,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利弊从来参半,所以才有权衡利弊的说法,关于西道门的问题,我们要辩证地去看,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两人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把背后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仅仅局限于这个表功还是批评的问题上。 只是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久经阵仗,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正如齐玄素所说,这就是一次试探,这次议事的决议不会有什么实质动作,更多是决定道门的表态,针对西道门这次战事 的表态,是表扬居多还是批评居多,会决定接下来的风向。 如果成了,那么无疑就会有下一步动作。一步一步来,徐徐图之。 慈航真人也说了,太平道是妄想把百年的道路缩短到十几年,那也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不是十几个月,也不是十几天,更不是一次金阙议事就能决定的。 而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的态度也很鲜明,那就是直接掐灭在萌芽之中,连这个风向都不要有。 慈航真人所说的那些原因,是纵观全局针对这十几年而言,放在这次试探意味居多的金阙议事上,就有点小题大作了,真要摆明了说,太平道也不会认。这就好像傀儡皇帝知道权臣想要谋反,权臣也知道傀儡皇帝知道自己想要谋反,可两者谁也不会挑明了,就算挑明了也不会认。 齐玄素有些尴尬,两位真人唇枪舌剑,他拿着一份汇报稿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汇报还没有结束,他不能直接返回旁听席。可现在明显没有他说话的份,虽然这两位真人和他都很熟,但这是什么地方,他还没那个资格去打断两人。 不过齐玄素也看出来了,现在基本上就是两派意见,同意或者不同意,东华真人是反对一方,发言之后就再没动静,国师干脆就没发言,两人好像两军主帅,然后各派了一员大将上阵单挑,也就是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当然,东华真人肯定是不如国师的,所以东华真人发了言,定了个调 子。 至于齐玄素本人,从表面上来看,他是清微真人这个阵营的,不过从实际上来说,没人认为齐玄素是清微真人的人,毕竟未来岳母和未来师父都在对面,你说齐玄素支持上司,就有点说不过去甚至是扯淡了——拜师典礼要邀请宾客,这个消息根本藏不住,很多人已经知道了。 便在这时,姜大真人忽然说道「你们二位先停一停。」 从排序上来说,姜大真人是第四位,居于三位储君之后,但那是因为有不成文的规矩,无法竞争大 掌教之位的老辈人不去染指这三个位置,所以姜大真人只能屈居第四,可姜大真人的辈分资历摆在这里,他的话,相当有分量。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当年裴玄之、李无垢、苏元仪还没进金阙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参加议事了,那时候的搭档就是现在的三师。 无论是慈航真人,还是清微真人,都停下了言语。 姜大真人缓缓说道「你们二位都没有去南大陆,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听你们二位谈,我们不如听听当事人的说法。小齐。」 齐玄素应道「大真人。」 「这次南大陆之行,本该是我这把老骨头去见澹、宫二位道友,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让你代我过去了。现在,请你谈一谈南大陆之行的见闻感受,就不要照着你的稿子读了,这些东西,我这些年着实听了不少,尽是些官话套话,听腻了,也听厌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就按照自己想的说,只一条,实事求是。」姜大真人又望向国师,「李道兄,你说呢?」 国师肯定是不认可的,可是不好拒绝。正如东华真人所说,要听得进不同意见,堂堂副掌教大真人的大格局大胸怀大气量,不能轻易破功,去斤斤计较抠字眼,那不符合身份,自然只能点头。 不过国师不好说的话,自有别人去说,唐风宪开口道「老姜,你这话不对,汇报就是汇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能按照自己想的说?没规矩不成方圆,那成什么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这位大真人就是火爆脾气,一直扮演着言语无忌的「粗人」角色,什么「岭南道府干什么吃的」,什么「尽数诛灭」,别人来说就显得很严重了,有问责的意思,对他来说,便很合情理。此时由他来反对,恰到好处。 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付「粗人」,就要用「书生」,一直与唐风宪不怎么对付的石合盛立刻接话道「我的唐大真人,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不让人说话,天才要塌下来。玄圣当年说过,要畅所欲言,把话说开,把话说透,不要藏着掖着,地点就在隔壁的大会场。」 唐风宪一时语塞,涉及到玄圣,便不好回答 。 姜大真人趁机示意齐玄素「好了,说吧。」 齐玄素再次看了眼手中的汇报稿子,将其放下,然后抬起头面向众人「如东华真人先前所说,也如姜大真人现在所说,我很难按照这个稿子一字一句地念给大家听,那我就谈一谈这次南大陆之行的所见、所闻、所感。」 「我必须强调,西道门确实存在许多不足之处,但西道门的大方向是坚定不移的,那便是在争取独立自主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自身。西道门如今面临的不可回避的问题,不是大方向的偏差和失误,而是如何实现这个目标,即如何发展。」 「如何发展?南大陆多的是矿山,是各种原材料,却缺乏把这些原材料转变为各种产品的能力。要让塔万廷这个落后的半奴隶制封建国度走向文明,是需要基础和前提条件的。西道门的确存在把摊子铺得太大的问题,其本意却是立足当下,放眼长远,是为了打这个基础,创造这个条件,打好基础,才能更好地平地起高楼。」 「而这次的南大 陆战事,同时也说明了一件事,西道门和塔万廷有能力保卫自己的胜利成果。」 「最开始的时候,圣廷拥有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一旦是大规模兵团作战,必然是摧枯拉朽。他们公然叫嚣,不考虑战场胜败的问题,只考虑战争成本的问题。那时候的塔万廷的军队只能选择游击的方式进行抵抗。」 「而如今,在西道门的带领下,双方已经可以在广袤平原上,展开数十万规模的大兵团正面作战,而且有来有回。这里面当然存在许多问题,我们要正视这些问题,可我们更应该看到,西道门在这些年来取得的重大进步,从偷袭游击到大兵团正面作战,这其中付出的努力和心血,是巨大的,是震撼人心的,而这个过程,正是‘发展二字的一个缩影。」 「我与许多西道门的道友接触过,甚至并肩作战过,我的感觉是,我们之间没有不同,都是道祖的传人。道门也好,西道门也罢,同宗同源,存续相依。我们各自引领着一个国度,走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百川入海,殊途同归。」 第一百八十六章 脚踏人间路不平 齐玄素的这番话,影响还是很大的。 甚至有点反戈一击的意思。 且不论对错,不得不承认,齐玄素的格局很大,气魄很大,位置站得很高。 如果是大掌教来说这番话,那么几乎可以定性了。可惜齐玄素还不是大掌教,还不能定性,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风向。 整个会场有了片刻的寂静。 然后鼓掌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 是姜大真人,这位仅次于三师的大掌教一脉领袖,选择了用鼓掌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鼓掌,又叫抚掌,一般表示喜悦的心情。 姜大真人抚掌笑道:「好一个‘百川入海,殊途同归,当年玄圣选择放西道门西行,想来也是如此想的,西道门要远走,就让它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因为它终究还是会回来的,重新流回到这同一片大海之中。」 这番话可不是白说的,姜大真人明显是有备而来,是冲着国师来的,用玄圣的话来堵国师的嘴。 你们李家整天一口一个圣祖如何如何,玄圣是道门的玄圣,不仅仅是李家的圣祖,李家可以打玄圣的旗号,别人也可以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就算是国师也不好招架。 看似是东华真人与国师对垒,实际上是姜大真人暗藏杀招。最终让国师未能发出一招。 随着姜大真人的表态,会场内也响起了其他的掌声。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鼓掌,也有人选择了安坐 不动。 两派人已经渐渐分明。 国师终于开口了:「我看,还是表决一下吧。」 没有人表示异议。 国师不参与,总共就十二人表决,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表决的结果很快就出来,六票对六票。 本来还有摇摆不定的中立票,可与不可,都行,最终还是被齐玄素说服了。 平票。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东华真人。 他才是首席参知真人,他手中的权力,有时候就是个摆设,可有时候就要大到没边。 现在,便是首席参知真人发挥手中权力的时刻——因为是平票,所以首席参知真人手中便多出一票。 东华真人缓缓站起身来,言简意赅:「我的意见是,反对。」 清微真人没有太多表面上的情绪波动,仍旧行使了次席参知真人的职责,语气温和:「七票对六票,决议无法通过。」 「这是最后一个议题,本次议事到此为止。」 话音落下,慈航真人也随之起身,让值守灵官打开会场大门,金阙执事封存议事记录,然后参加议事之人陆续离开会场。 抛开慈航真人这个特殊情况不谈,国师是最后一个到的,此时也是第一个离开的。 姜大真人是第二个,然后便是石大真人和唐大真人,两位大真人并排着出了大门,然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分道扬镳。 齐玄素往外走的时候,发现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竟然在等自己,连忙快走几步,迎上前去。 慈航真人 此时正与东华真人交谈,与本次议事无关,而是另一件事有关:「倒要恭喜你了,一把年纪还能收到这么好的徒弟。」 东华真人语气随意:「这大概就是缘分,不要忘了,他最早去的可是天罡堂,而且他本就是正一道的弟子,转为全真道加入紫微堂都是后来的事情,谁让你没抓住的。」 慈航真人笑道:「我那里都是女弟子,从没有收男弟子的先例。再者说了,我没抓住没关系,我的徒弟能抓住就够了。」 东华真人微微一笑:「如此说来,我的弟子与你的弟子结为道侣,我们以后就是亲家了。」 「这样最好。」慈航真人开着七娘的玩笑,「我和姚七是相看两相厌,她不想跟我打交道,我也不想跟她打交道,现在好了,我们两个都解脱了。」 这话虽是以玩笑语气说出,但也反映了部分真实情况,慈航真人和七娘的确不是一路人,一个正统道门女道士,各种正面意义上的女道士标杆,七娘则是离经叛道的女道士标杆。一个标准的正经人,一个标准的不正经人,这两个人怎么能有共同语言。 也就是两人都年纪大了,放在普通人家,已经是老太太。换成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慈航真人就是那种品学兼优、用功努力、被教习家长夸赞的好姑娘,别人家的孩子。七娘则是旷课逃学、打架斗殴、不务正业的负面典型。 两人的成就也说明了 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起步背景大差不差的情况下,还是要好好读书。 别看慈航真人只是陪跑,万一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拼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慈航真人就是第一位女子大掌教,是要上史书的。七娘虽然家大业大,最大的可能则是以大掌教养母或者大掌教婆婆的身份留下名字,这其中的差别可太大了。 见齐玄素过来,两人便停止了玩笑,多少端起长辈的架子。 齐玄素主动向两人见礼问好。 两人表扬了齐玄素。慈航真人像母亲,比较直白。东华真人则像大多数父亲那样,比较含蓄。 齐玄素照单全收,伴着两人走出会场,多少有一点一家三口的意思,然后又走出金阙。 这一幕落在不少人的眼里,自然要感叹齐玄素官运亨通。 有这么大的靠山,就是一个傻小子,也能起飞了。 至于两大靠山为什么看上这么一个「傻小子」,那便没有人去深思了。 诚然,一个人不能把成功全部归功于自己的能力,却也不能一味强调外部环境的作用,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少了哪个方面,都不能获得最终的成功。 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各自离去之后,齐玄素站在原地,又回头看了眼屹立着的金阙,不由感叹。 在圣约克的时候,他曾看过一篇西方人的文章,说是竞选州牧,在竞选之前,他还是个德高望重之人,竞选的时候,谣言满天飞,十几个来路不 明的孩子围着他叫爸爸,在退出竞选的时候,已经是声名狼藉。 他为了能够走入这座建筑,付出了很多,名声也有了这样的趋势。说他是个风口上的傻小子还是比较委婉的,更多的是造谣,男女之事行不通,就换一个方向。 比如,有过去的同窗求齐玄素办事,被陈剑仇挡了回去,然后就有了传言,说齐玄素发达之后就不念旧情,不认老同窗了,没有半点人性可言,爱惜羽毛,沽名钓誉。至于莫清第为什么能让齐玄素出面说话?那是因为石雨跟齐玄素不清不楚。 还有,有人知道齐玄素是孤儿,便组织了认亲的戏码,还是被挡了回去,然后又有了齐玄素为了认干娘不认亲爹娘的谣言。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自己站得正有什么用?地不平,站得再正,整体上也是歪的。 所以齐玄素想起了玄圣的一句词:脚踏人间路不平。 要把这个路踩平了。 齐玄素收回视线,继续前行,出了紫府,出了玄都。 前几天,齐玄素为了改稿子,一直住在北辰堂的签押房,那里够大,住一个「单身汉」是绰绰有余。今天,齐玄素忽然不想再住签押房了,决定回家。 齐玄素下意识地 想要往海蟾坊行去,忽然想起,那里已经不是家了,就如齐浩然不再是师父。于是他又转道去了太上坊的新家。 说是新家,齐玄素除了带小殷来过一次,其他时候 还没怎么来过。都没张月鹿来得多,主要张月鹿身边有一帮女道士,女人对这种事情比较上心,总要来看一看,她便要陪着走一遭。毕竟是玉京都有名的房子。还有,齐玄素没钱,因为公务不经常回玉京,装修翻新都是张月鹿一手操办。 齐玄素有些惭愧。怎么看,他都像个甩手掌柜。 房子不管,孩子不问,全都交给张月鹿,真是太不尊重女道友了,这要传出去,还不得再添一条罪名?女道友们动手未必是男道友的对手,可言语杀人,是强项。 齐玄素决定,趁着在玉京这几天,弥补一下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先看一看房子的问题,然后解决小殷上学难的问题。 刚才还在议事上挥斥方遒,关心道门的未来、新大陆的命运,转眼间就要关心这么具体、这么接地气的问题。 说实话,落差有点大。 齐玄素刚到家门口,就见这里等着一人,同样身着二品太乙道士的鹤氅,却是戴了白玉莲花冠。 正是皇甫极。 西道门的真人,除了没有「参知」二字的名头,无法参加金阙议事,其余待遇全部与参知真人一样。 好在太上坊最是不缺二品太乙道士,皇甫极在这里也不怎么扎眼。 齐玄素道:「皇甫真人的消息很灵通啊。」 皇甫极竟是作了一揖,诚心诚意道:「多谢了。」 齐玄素摆手道:「不敢当,已经有人说我是西道门的孝子贤孙了。我 也不是为了西道门,最起码不全是,更多是说一句公道话罢了。」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未来 皇甫极这次来玉京,一个任务就是结交道门高层并承接老一辈建立的人脉关系。 换而言之,西道门经营多年,也不是吃干饭的,在道门高层有着自己的盟友,也许这份盟友名单上还要加入齐玄素的名字。 正因如此,金阙议事刚刚结束,皇甫极就通过盟友知道了议事的经过。在这次议事中,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正面攻坚,姜大真人和齐玄素就是奇兵,以正合,以奇胜。最终给了东华真人一锤定音的机会。 齐玄素打开家门,邀请皇甫极进来说话。 他的这个新家,是有道民的。因为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品级可以配置相应道民,两人都将道民安置在这里,负责府邸的正常运转。除此之外,就是天机堂的工匠,如今已经完成了中路正院部分,现在的重点是东西两路和后面的花园。 不要觉得奇怪,西洋人的许多教堂都是一修上百年,齐玄素的这座玄真公主府才修了几年,实在不值一提。 齐玄素便邀请皇甫极到已经修缮完毕的中路正院。 皇甫极环顾左右:「这便是齐道兄在玉京的宅邸?好,好,真是不错。」 齐玄素道:「说来惭愧,这宅子是家母帮忙置办,以我的那点例银,干到归隐山林也未必买得起。」 「对了,怎么不见老夫人?」皇甫极问道。 齐玄素道:「她啊,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到头总是奔波在路上,即便是我想要见她一面 ,也得看她的安排。」 皇甫极道:「那么齐道兄的拜师典礼,老夫人也不出席吗?」 齐玄素有些惊讶:「皇甫道兄收到邀请函了?」 「齐道兄实在是不厚道,这样的大事,竟然不通知我一声。」皇甫极笑着指了指齐玄素。 齐玄素摆手道:「最近事多,实在是顾不得这些了,所以我便全部交给东……家师处置,他在玉京多年,能用的人可太多了,如何安排典礼,邀请哪些宾客,都是家师一手操办。我呢,就图清闲,当一个甩手掌柜。就像这座宅子一样,钱,是家母出的,日常修缮打理,则是青霄负责,我也是甩手掌柜。」 皇甫极却是一针见血:「这样没什么不好,在古代,一个家族想要兴盛,是看那几个田庄、那几处产业挣多少钱吗?关键还是要考取功名,这才是光耀门庭。身为一家之主,如果把精力都放在这些小事上,还怎么更进一步?管家,自有主母去处理,家主要在朝堂上建功立业,这才是顶梁柱。我觉得老夫人和弟妹的处置就很不错,她们负责这些杂事,让齐道兄能够在公事上心无旁贷,一心勇猛精进。」 齐玄素道:「不好一概而论吧,青霄也有自己的事业,并非深宅妇人。」 皇甫极看了齐玄素一眼:「齐道兄,以我们的关系,我叫你一声天渊,你称我一声立名,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在我看来,弟妹的 那一套,好是好,就是不得人心,这个人心,不是说千千万万百姓之心,而是高层之心。」 「如今道门,远未到生死存亡的地步,反而还有更进一步的空间,也就是未到不得不改革的地步。虽然我们都知道一个道理,消未起之患,治病之疾,医之于无事之前,但你在病症还未显现之前就要治病,那便如扁鹊见蔡桓公,别人要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这就是一个悖论,等到病症显现再去治病,多半是病入骨髓,司命所属,无能为力。可提前治疗,又往往会不得人心。」 齐玄素默然。 皇甫极接着说道:「等到上下都意识到不得不改革的时候,再提出改革,顺理成章,青霄当然可以上位。可现在时候不到,她过早提出这一套,是很不得人心的。不得人心,便无法走上大掌教尊 位。在我看来,真正有希望的八代大掌教人选,也就是天渊和李家的小国师了,你们二人其实还是延续了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之争,这也是东华真人收你为徒的用意所在,若是没有你,姚、张二位,恐怕都不是那位小国师的对手。如果没有你,大概走向就是东华真人胜清微真人,而小国师横扫八代。」 「以门户私计,天渊你就是一家之顶梁柱,日后门户高低,还要看你才是。至于青霄弟妹,非战之罪,不是她能力不行,是外部环境如此,大势如此,徒呼奈 何?」 齐玄素闻言苦笑一声:「立名兄,有点太看得起我了。」 「天渊,不宜妄自菲薄。」皇甫极摆手道:「在八代弟子中,尤其是适龄人选中,以你现在的位置最高,走得最远,又拜师东华真人,补上了最后一环,难道还会有人瞧不起你,觉得你出身寒门而蹉跎光阴吗?」 齐玄素没有说话。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别人面前要矜持谦虚一下。在张月鹿面前,齐玄素可不谦虚,直接提出跟张月鹿打一个赌。总不能是齐玄素太想听张月鹿的话了,非要主动送上门去,可见齐玄素是有信心的。 齐玄素让人准备一桌简单的家常饭,招待皇甫极。 其实两人根本不必吃什么,主要是喝酒。 不是齐玄素喜欢喝酒,而是喝酒之后会有一定降智效果,半醉之后,原本严密的话匣子更容易打开,更方便谈事情。一些平时因为唐突尴尬而不好展开的话题,也更容易深入。 上的酒自然是「醉生梦死」,这也是唯一能让伪仙武夫有些醉意的酒了。 这是张月鹿留在这里的,齐玄素借用一下。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的谈话逐渐深入,主要是道门的诉求和西道门的诉求。 皇甫极将要接手的西道门,就像一个健壮男子,靠着远方大哥的支援,终于让隔壁的恶霸不敢欺负自己。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也能像隔壁那样富足。 发展的问题,还 是离不开道门的支援。 在这一点上,道门不可能无条件援助。 道门有自己的诉求,便是进一步推动西道门全面回归道门事宜,什么叫全面回归?第一,给予西道门参加金阙议事的权力。第二,道门可以插手西道门的人事安排。 当初五代大掌教之所以严禁西道门参与金阙议事,关键就在于道门不掌握西道门的人事权,如果西道门单方面干预道门,而道门无法干预西道门,结果就是道门被西道门绑架,那是万万不行的。 全面回归便是拿到这个关键的人事权。 道门玉京可以真正任命、提拔、贬谪、废黜西道门之人,而不是现在这般,西道门报上一份名单,道门只能认可或者不认可,却没有主动选择具体人员的权力。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齐玄素、东华真人、慈航真人,还是太平道的诸位真人,其实是有共识的。只是齐玄素等人都认为,这个过程是极其漫长的,可能要上百年,而太平道希望通过一些手段将其缩短到十几年。 且不谈太平道,就说这个上百年,在此期间如何共处,便是平等互助、和谐发展。 西道门这边当然也明白道门的诉求,本意上还是想要自己说了算,可又实在离不开道门的支援,大势所趋,西道门也提出了条件,西道门可以交出人事权,完全听从玉京的安排,但以西道门的体量,要让西道门成为道门第四道,不 仅要有参加金阙议事的权力,还要有成为副掌教大真人和竞选大掌教的资格。 副掌教大真人不成问题,可以多设一个。副掌教大真人这种职位,权力大小,与自己的影响力息息相关,如果 没有自己的基本盘,就是给个名头,也没什么意义。西道门本就有这种实力,这是顺理成章。 关键是大掌教尊位,关系到整个道门,三道还不够争的,又要多出一个第四道,怎么可能! 于是双方就互相拉扯。 拉扯来,拉扯去,还就是平等互助、和谐发展更为现实一点。 既然是平等互助,共同发展,那么就要亲兄弟明算账。 道门可以帮助西道门发展,投入资金,但道门要从中获取收益,这与抗击外敌不一样,道门不能只是支援。 关于具体如何投资,那是市舶堂需要考虑的事情,不过齐玄素作为全权负责新大陆事务的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更为了解情况,市舶堂肯定要问他的建议。他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话语权的。 此时齐玄素与皇甫极谈论的便是这方面的事情。 皇甫极喝到兴起,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巨大图纸,像地毯一样铺在地上,拉着齐玄素蹲在地上,一起看地图。 皇甫极指着地图:「我们计划在这里兴建一个对标圣约克的新兴港口,这里地处平原,既可以铺设铁路,也可以为日后的工业园区提供土地,又可以利用内河运输的优势,连通河流 上游的矿产区。」 「这一片,是丘陵地区,不过我们可以把这些丘陵挖掉,用挖来的土石方把另一边的低洼地带填高,使其不再有水患之忧,成为修建高楼大厦或者作坊厂房的正常用地。」 齐玄素微微点头:「有点意思。」 皇甫极继续说道:「我们准备第一步先开发三百亩地,主要是平整地面,打牢基础,人力部分,我们自己就能解决,不过人力以外的部分,按照每亩地五千圆太平钱的标准,大概就需要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我们西道门穷啊,到处都要钱,就是这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都要捉襟见肘。」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八十八章 道友们 齐玄素笑道:「哭穷。中原的几个富户,凑一凑也能拿出来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你们会拿不出来?」 皇甫极没有正面回答:「通水,通路,通讯,通蒸汽,平整土地,还有下水道等基础设施,这是打牢基础的标准,每亩地五千太平钱的标准,真不算多,除去人力的成本,已经是把成本压到最低了。」 「我们不搞那些虚的,不谈大道理,就算实实在在的经济账,建成之后,我们打算将三百亩地全部作为商用地,我们大概估算了一下,按照每亩地最低收入三万太平钱来算,有些黄金地段的价格还要更高,总收入不会低于一千万太平钱。如此一来,这盘棋就盘活了。」 齐玄素站起身来,微微点头,表示认同:「我去过圣约克,这样的黄金地段,的确是万金难求。」 皇甫极也跟着站起身来:「你看,这个收益还是很可观的,就是眼前需要一些启动资金。」 齐玄素一摊双手:「立名兄,你绕来绕去,还是绕到钱上,我上哪给你找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我这座大宅子价值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我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的例银都在这里了,你拿去好了。」 「你才是哭穷。」皇甫极道,「刚才你还说,中原几个富户随便凑一凑就拿出来了,现在又没钱了?再说了,我也不是问你要钱,我是想要请道门支援一下。」 齐玄素拒绝道:「 你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话题很敏感,金阙议事的投票是六对六,并没什么优势可言。支援,断无可能。」 「不是白要,算借的。」皇甫极立刻说道,「实在是没办法呀。」 齐玄素没有说话。 皇甫极接着说道:「贷款,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用三百亩地作为抵押,该是几分利息,就是几分利息,我们还。」 齐玄素道:「好家伙,三百亩还在图纸上的荒地,就要换一百五十万太平钱,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皇甫极道:「老齐,咱们除了谈钱,也得谈一谈道门情谊,都是拜同一个道祖的亲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道字。」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样罢,我再提一个折中条件。如果开发失败了,你们还钱就是。可如果开发成功了,我们要一百亩地。」 皇甫极伸手指着齐玄素:「好哇,你才是黑心的女干商,按照三万太平钱一亩来算,一百亩地就是三百万太平钱,整整翻了一番,九出十三归都没有这么狠。」 齐玄素哈哈一笑,有恃无恐:「亲兄弟明算账,你就说借不借吧。」 「借,当然要借。」皇甫极没有丝毫犹豫,「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这三百亩地只是第一期工程,接下来还有第二期工程、第三期工程,你们也得支持,还是贷款,我们还。」 这才是皇甫极的真实用意,就算西道门再怎么穷,一百五十万太平钱还是能拿出 来的,关键是后面还有二期工程、三期工程,那是大头。最开始的一期工程其实是一个诱饵,或者说千金买马骨,只要道门肯下场,让利多少都是细枝末节。所谓的肉痛,自然也有部分表演的成分,这样才能处于弱势地位,如果自己都不在意,道门就更不在意了。 齐玄素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不过这正符合他的主张,互助发展,各取所需,双方都拿到了想要的,这便是双赢。 于是齐玄素点头同意道:「好。就这样。」 虽然齐玄素不是市舶堂的首席,但现在的他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去撬动一些资源,影响一些决策。 皇甫极认准了齐玄素,不是他没有其他道路,而是他要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老一辈的人脉,如今也大都是老人了。权力最 终还是要过渡到年轻人的手上,放眼长远,自然也要从年轻一辈着手。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便开始为这件事奔波。也许有些人与齐玄素并不熟识,不过齐玄素能打的旗号实在是太多了,慈航真人的不管用,就换东华真人的,还有天师、七娘,总有一个能合适。他能把这件事促成,也是在无形中建立自己的人脉。 另一边,东华真人已经着手安排拜师典礼的事情,以东华真人的身份地位,他可以在玄都或者紫府临时征用一座殿宇来办这件事。不过东华真人并不想这么做,他最终把地点选在了昆仑洞天 的一个地方,没有殿宇,而是一片绿荫草地,更为开阔。 齐玄素去过一次,在那里见到了王儋清和王教鹤。 当然,这个地方很大,齐玄素所见只是冰山一角,紫微堂将这里称之为「翡翠原」。 也不需要布置什么,顶多是安排几把椅子的事情。 关键还是邀请的宾客。 东华真人和齐玄素身份决定了宾客的身份不会低了,甚至可以说门槛很高。东华真人已经给三师发去了邀请函,他们不来是他们的事情,可东华真人绝对有发出邀请的资格,谈不上唐突。 当然,三师都婉拒了。天师和地师是因为此时不在玉京,国师给出的理由是事务繁忙。 剩下的三位「储君」,东华真人是当事人,慈航真人必然要来,甚至清微真人也同意了,在气量方面,清微真人还是让人挑不出什么不是。 再往下,平章大真人中的姜大真人、石大真人、兰大真人也会应邀前往——兰大真人一直很闲。 姚恕作为齐玄素在婆罗洲道府的老上司、东华真人在紫微堂的老部下,自然要来。 张月鹿要来。裴小楼也要来。 徐教容就没法来了,她必须留守,不然婆罗洲道府高层几乎是全体出动,若是出了意外,连个做主的都没有。 这份名单,还包括徐大成、孙合悟、徐小盈、齐教正、张拘成、张拘平、张拘奇、澹台琼、沈明心、雷小环、石冰云、裴小云、宁凌阁、宁雨晴、 白英琼、姚裴、齐暮雨、谢教峰、叶青霜、皇甫极、周教宪、苏青白、甲辰灵官、丁丑灵官等等,等等。 这仅仅是与齐玄素有交集的,还有许多与齐玄素没有交集的,完全就是冲着东华真人的面子而来。 名单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百人大关,而且都是道门的高层。 所以说,道门顶层的小圈子其实不大,七扯八绕都能扯上关系,老上司、老下属、老同僚,亦或是师承亲戚朋友等等。 总结而言,都是道友。 大家有冲突,有分歧,通常不是因为私事。所以在婚丧嫁娶、生子收徒方面,都会互相给面子。 可以预见,齐玄素和张月鹿成婚的时候,阵仗也不会小,很多人都会来捧场,甚至包括政敌。 最近不少人已经在问齐玄素婚事的事情了。 此时,婆罗洲道府的一行人已经启程前往玉京。 姚恕、张月鹿、裴小楼等人都是乘坐兰大真人的座船,张月鹿还带了小殷一起,小殷也在受邀参加典礼的行列。 小殷是见过大世面的孩子,不怕这个。 然后飞舟又顺路去了江南各州,接上了其他要去玉京参加典礼的人。 除了张家的人,还有白英琼、雷小环等人。 虽然罡风猛烈,寒气逼人,但对于天人而言不算什么。此时几人都站在甲板上,小殷干脆就坐在护栏上,两条小腿悠悠荡荡,头发随风飘荡,衣衫猎猎作响。 张月鹿几个女子一边赏景,一边闲谈 。 白英琼现在很气愤,因为前几天,她与白晓瑾的父亲见了一面,两人不欢而散,此时自然是不吐不快。 澹台琼便问起两人的关系。 因为已经是过去多年的事情,白英琼也没什么顾虑,一一道来。 原来白晓瑾的父亲有个以前的相好,因为某些原因,两人分开了,不过感情上没有完全分开。哪怕男人和白英琼有了白晓瑾之后,还跟前任藕断丝连,前任有什么事情,一个招呼,立马就去帮忙了。那女人呢,也一直没嫁人,跟男人纠纠缠缠的。 白英琼之所以会选中这个男人,因为她自己也有一段不好过往,这才退而求其次。 那时候,白英琼考虑到孩子还小,不想跟他撕破脸皮,也是出于体面考虑,不想闹出抢男人的戏码,弄得满城风雨,脸面丢尽,以后还怎么进步?还怎么做参知真人? 于是白英琼忍了下来,决定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她对男人说:「我们能不能安安心心把孩子抚养长大,不要想三想四?」 男人说:「我放不下她。」 白英琼一怒之下,与男人分开,女儿也姓了白。 雷小环和澹台琼听完后,自然大加斥责。 这样的狗男人,就该如何如何。 唯独张月鹿一语不发。 澹台琼看了她一眼,话里有话:「青霄,前车之鉴,你也上点心。」 张月鹿淡淡道:「我没有前任。据我所知,天渊也没有前任。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前任,什 么叫纠缠不清,哎,真是一大损失。」 白英琼哭笑不得:「好你个张青霄,在这里炫耀呢,多可恨!」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拜师礼 齐玄素跑了一天,帮皇甫极把事情给搞成了,主要是牵线搭桥,齐玄素做东,请市舶堂的首席和皇甫极一起喝茶,便谈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底下的人去正式商谈一些细节,最终签订契约。 对于个人而言,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是个大数目,齐玄素背了两辈子的巨额负债,至今没有半分例银,兜比脸干净,也就这个数了。不过对于道门而言,的确算不得什么大数目,还没必要上金阙讨论,九堂是有足够自***的。 如果先前金阙议事形成了决议,成为一种风向,也许这件事还要有点变数。可如今没有形成决议,那又是另一种风向。 关键是,西道门给出的条件太优厚了,一百五十万圆太平钱的投资,三百万圆太平钱的预期回报,换谁来看都是好买卖,干得过。 九堂也是讲成绩的。市舶堂的成绩不就是一个「钱」字吗。不要整天想着干票大的,年初时的军火生意,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是常有的。一般情况还是积少成多,需要这种长期、稳定的投资。 一个港口建成,西道门出土地、人力、原料、政策扶持,道门投入资金、技术、渠道、海外市场,这就是双方的合作共赢。 解决了这些事情之后,齐玄素又见了石大真人。 这次有正事。 因为皇甫极还要参观万象道宫,学习道门的储备人才建设,所以石大真人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把齐玄素叫来。 石大真人的意思是,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的优秀人才,陪着皇甫极一起过去参观。 这本就在齐玄素的计划里,就算没有皇甫极的事情,他都打算过去一趟。 不过石大真人还有一个要求,让齐玄素这个优秀前辈发表一次讲话,勉励后辈学子,所以石大真人让齐玄素提前有个准备。 石大真人也不是白使唤齐玄素,前几年的时候,万象道宫效仿西洋人搞了一个道宫之友的评选机制,只有十分优秀的道宫学子才能列入其中。不过不包括进入上宫学习的高品道士,如果把上宫列入进去,那么几乎要囊括整个道门高层,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张月鹿、姚裴等人是没机会的,张月鹿是上清宫的,姚裴是无墟宫的,李长歌是青领宫的。 道宫之友主要针对的是下宫出身之人,齐玄素已经确定入选,马上就要成为优秀的道宫之友,所以这次讲话也有点获奖感言的意思。 昨天我以道宫为荣,明天道宫以我为荣。 如果没混出头,就只能说我是某某道宫毕业,身上最大且唯一的标签也是某某道宫学生,好似整个人生都停留在了考入道宫的那一刻。如果混出了头,那便是某某道宫出了某某大人物,道宫生涯只是其人生中的一站而已,没什么特殊。 前三十年,看道宫敬学子。后三十年,看学子敬道宫。 如果齐玄素做了大掌教,那么万象道宫多半要给他建像立碑。看看,这是我们教出来的大掌教!xь. 其实很多人也分析了,就算齐玄素竞争大掌教失败,竞争三师失败,他还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大掌教一脉的紫霄宫,接姜大真人的位置,另一个就是万象道宫,接石大真人的位置。 尤其是后者,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下宫出身,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他想争,基本没人是他的对手。不要小看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做好了就是桃李满天下,谁见了不叫一声大教习? 关于这个优秀道宫之友,齐玄素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好像做过类似的梦,不过不是小殷上学难,而是小殷从万象道宫毕业。 齐玄素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让陈剑仇写个稿子,他再修改两笔,然后直接上台读稿子就行了。 至于 石大真人说的情真意切,不在于文字,在于临场发挥。 齐玄素今天注定很忙,他接下来还要见七娘,关于拜师礼的事情。 东华真人的身份摆在那里,而且是正式场合,不能随意糊弄。却也不能太贵重,那会有损东华真人的清誉。 齐玄素第一时间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七娘说包在她的身上。 虽然七娘从未掉过链子,但齐玄素也不敢完全撒手不管。 七娘如约来到齐玄素的新家,先是转了一圈,表示了肯定:「拾掇得还不错。」 齐玄素特意领着七娘去了她的住处,也就是中路正院后面的院子,紧挨着花园——一般情况下,交出了管家大权、没了丈夫的老夫人就住在这里。 七娘很不屑一顾:「我很老吗?谁要跟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想让我看你们两口子的脸色过活,等你做了大掌教再说,不,你做了大掌教也不行。」 齐玄素无所谓道:「爱住不住。」 「你小子,官越做越大,胆量也越来越大。翅膀硬了,觉得我收拾不了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七娘掏出一个盒子,「既然如此,拜师礼你也是爱要不要了?」 齐玄素变了一张面孔:「当然要。」 七娘冷笑一声,发出鼻音:「嗯?」 齐玄素伸手虚抚七娘的后背,示意她消气:「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说着玩的。」 「哼。」七娘又是冷笑一声。 齐玄素叹息一声:「开个条件吧,痛快点。」 七娘斜眼看他:「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你的例银已经预支到九十年以后了,也就是西历……」 齐玄素打断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七娘道:「把小殷给我,让我带几天。」 「你?」齐玄素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你行吗?」 「你都行,我不行?」七娘立刻反问道,「你不会觉得你很会带孩子吧?」 齐玄素语重心长道:「孩子不是长辈的附庸,他们也有独立人格,我们要充分尊重孩子们的个人意见才行。」 七娘自信满满:「那你去问小殷,看她愿不愿意。」 齐玄素还真没自信,一边是整天让她读书的张月鹿,一边是以放纵玩乐为主的七娘,用脚想,也知道小殷会选谁。 小殷管你那个,在亲近的人里面,谁不管她谁就是好人。相较于爷爷,老齐管得少,老齐是好人。相较于老齐和老张,七娘管得更少,七娘是大好人。 不过张月鹿最近的确很忙,小殷是个不省心的,交给七娘也不是不行。不管怎么说,齐玄素也是七娘教出来的,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七娘比起张月鹿有个长处,七娘会做饭,甚至会做月饼。 齐玄素道:「反正小殷也要过来参加典礼,你自己问她吧,我没意见。」 七娘把手里的盒子丢给齐玄素:「你自己看吧。」 齐玄素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两块墨。 正所谓「磨墨」,就是一边在砚台里研磨墨块,一边加入清水,变成墨汁。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瓶装的成品墨汁,但正经写字作画还是用墨块当场磨墨,随时调节墨的浓度。一般而言,上司写字作画的时候,下属就会主动承担起磨墨的职责,然后再谈事情,就顺理成章。 由此,制墨大家应运而生,这些大家制作的墨块上还会有相应的文字,比如制墨大家的落款,有些墨块因为制墨大家的名气,以及年岁久远,已经成了某种收藏品。 齐玄素道:「东华真人什么没见过,这两块墨,会不会差点意思?」 七娘一脸看你没 见识的样子,淡淡道:「你看看墨上的落款。」 齐玄素伸手取出一块墨。 墨无名,只有落款。 落款是:「太平壬午剑秀山主人」。 太平是大玄高祖皇帝的年号,壬午是甲子纪年法,剑秀山主人,齐玄素最是记忆深刻,是玄圣。 换而言之,这是玄圣在太平年间亲手制的墨。 无论是年份,还是制墨之人,都让这块普普通通的墨有了十分特殊的意义。虽然不是什么仙物半仙物,但就凭玄圣的名头,在这个竞争大掌教的关键时刻,是多好的寓意,千金难求。 齐玄素又看了另一块墨。 同样是没有名字,只有落款:「太平壬午忘剑峰主人」。 齐玄素又吃了一惊。 「忘剑峰主人」本来也是玄圣的别号,后来玄圣把这个别号让给了玄圣夫人,只保留了「剑秀山主人」的名号。换而言之,这块墨是玄圣夫人的手笔。 看得出来,玄圣和玄圣夫人还挺有雅兴,夫妻两人没事的时候一起制墨玩。 玄圣的墨,或者玄圣夫人的墨,存世应该不在少数,李家就有不少,不过两人同一时间制作的、成双成对的墨,恐怕就很少很少了。毕竟到了玄圣晚年,玄圣长时间闭关,夫妻二人见面都少,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七娘,你从哪里弄来这种好东西的?」 七娘随口说道:「你不知道?就是在姚祖行宫找到的,可能是玄圣夫人送给姚祖的,姚祖没放在姚家老宅,而是放在了行宫。哦对,我忘了,你那时候已经死了。」 齐玄素不满道:「我都死了,你还有闲心找宝贝呢?」 「我当然很悲痛。」七娘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悲痛,「不过要化悲痛为力量,要是不拿走点宝贝,我白来一趟还在其次,你不是白死了吗?」 齐玄素轻哼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后来起家的本钱,都是从姚祖行宫拿的吧?」 第一百九十章 前夜 起家是要钱的。 为什么许多富商需要洗白?因为起家的钱或者手段不干净。 大到一国,西洋人起家,主要就是对外掠夺,一是通过贩奴掠夺人力,二是通过屠杀掠夺资源。 七娘如今家大业大,起家的钱从哪里来?反正不是地师给的。 齐玄素猜对了,七娘的起始资金的确是从姚祖行宫得来的。「佛祖舍利」和「奢比尸毒」虽好,但这种东西很难卖出去,一般人也不敢要,万一被道门查上门来,那可后果难料。 七娘当然是不会承认的,严格来说,这里面有齐玄素的一半,她可不打算分给齐玄素。吝啬和爱财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她许下的誓言,让齐玄素下半辈子身无分文。 齐玄素把两块墨收了起来:「对了,七娘,典礼当天,你去不去?」 七娘想了想:「我就没必要去了吧,有苏慈航就够了。」 齐玄素劝道:「还是去吧,挺多老熟人的,叙叙旧也好。」 七娘给了一个相当扯淡的理由:「我怕生。」 齐玄素好半天没说话。 小殷是个不怕生的孩子,七娘是个怕生的老太太是吧? 说出去也得有人信。 齐玄素不再强求:「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了。」 「就这么定了。」七娘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前去迎接众多宾客,飞舟当然没那么慢,不过中途七转八绕去接人,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 这么多的熟人,齐玄素笑得脸都要僵了,最后才见到了张月鹿一家。 齐玄素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张月鹿,也不是小殷,而是澹台琼。 没办法。 俗话说得好,冤家路窄。佛门的说法,怨憎会。 齐玄素和这位岳母就是不对头,互相瞧不顺眼。 因为道门讲平等,所以道门的女道士们,多少有点矫枉过正,上要辖制公婆,中要管束孩子,下要管控道侣,家里的猫狗也不能有半分忤逆。 谁要是不受控制,女道士就要不自在。女道士不自在,全家上下都要不自在。 男道士们,大部分男道士被规训得够呛,女道士说往东,不敢往西。 这种规训,是从小开始的。 不过齐玄素没有受过这种规训,最起码小时候没有,因为在万象道宫,主要是培养家国情怀,效忠道门,信奉道祖和玄圣。等他长大成人之后,虽然遇到了七娘,但那时候的齐玄素已经不算小了,很难转变了。 总而言之,齐玄素很看不上澹台琼这种女道士的控制欲。 说得难听点,齐玄素吃软不吃硬,七娘每次拿捏齐玄素,从不是疾言厉色,而是抹眼泪,再辅以物质和金钱的方面的攻势,一般无往不利。 张月鹿从未想过掌控齐玄素,她只是想要改变齐玄素,就算是改变,也不是按着头硬改变,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 张月鹿做事,一大特点就是占住一个「理」字,不存在无理取闹。 齐玄素不是没有瑕疵缺点的圣人,而是个黑白交织的人,自然也会在某些时候怕张月鹿。 澹台琼和女儿张月鹿的主要矛盾就是来自于澹台琼掌控不了女儿,甚至这种矛盾延续到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可不惯着她,于是两人连番冲突。 什么把丈母娘的工作要做到位,齐玄素不信那个,他能把张月鹿的工作做到位就行了。 毕竟张月鹿也没把七娘的工作做到位。你娘是娘,我娘就不是娘了?哄这个,哄那个,还是哄哄小殷吧。 不过齐玄素不会在明面 上留下话柄,还是主动向岳父岳母行礼。 然后齐玄素又与张月鹿一个眼神交汇,这也是两人最常打交道的方式,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齐玄素抱起主动扑过来的小殷,一般齐玄素不会这么做,今天例外,他要帮七娘探一探口风:「小殷,七娘想要让你去她那里玩几天,你愿意吗?」 「愿意!」小殷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犹豫,欢欣雀跃。不过接触到张月鹿的眼神之后,又没有丝毫犹豫地临时改口,「的吧?」 齐玄素道:「什么叫‘愿意的吧?问你呢。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小殷偷眼打量着张月鹿:「去七娘那里,当然好……还是不好?」 张月鹿忽然想起从万象道宫回来时的情景,不由轻轻叹息一声:「你想去就去,总看我做什么?心思还不少。」 齐玄素道:「心思不少,那也是被你逼出来的,谁不知道你的行事风格,西道门的人隔着万里重洋都听说过你的霸道,我当年在你手底下,也是战战兢兢。」 张月鹿白了齐玄素一眼:「战战兢兢?我可看没出半点。你们两个惯会装模作样,什么时候听我的话了?还偏要装出这个样子。」 齐玄素轻咳一声,顾左右。被齐玄素抱着的小殷仰头看天。 小殷真要害怕张月鹿,就不会自己偷跑出去混江湖。 这小丫头学坏了,至于跟谁学的? 自然是齐玄素。 张月鹿对此心知肚明,也没有真要小殷事事都听自己的,只是给她划定了一个范围,无规矩不成方圆。 澹台琼冷眼看着两人的交谈,她对小殷没什么意见,有得就有失,齐玄素和张月鹿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离不开修为一日千里,没有孩子几乎是必然,领养义女也是必然。 她只是看不惯女儿的手段,竟然不能拿捏齐玄素。 虽然齐玄素的位置要高于张月鹿,但众所周知,在部分男女道士之间有一个不等式,比如女道士身高五尺等于男道士身高六尺,女道士每月三百太平钱相当于男道士每月一千太平钱。如此等等。 所以女道士的造化阶段相当于男道士的伪仙阶段,女道士的首席副府主相当于男道士的首席副堂主。 如此平等。 好在张月鹿从不相信这一套烂俗说辞,就算齐玄素只是个七品道士的时候,她也没有拿捏齐玄素的想法,她想的还是如何转变齐玄素的观念。 如今齐玄素的位置比她更高,她还是秉持初心,该听齐玄素的时候就听齐玄素的,该不客气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客气。 这是平等。 兰大真人、姚恕等人都各有住处,不必齐玄素操心,不过岳父岳母来了,自然不能再住在其他地方,齐玄素的新家不是摆设——不必提什么新房,这房子比三师的年纪都大,没那个穷讲究。再说了,客人也不会住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中路正院。 在去往太上坊的路上,齐玄素道:「我已经让人收拾了客房,伯父和伯母就住在我这边吧。青霄以前的住处到底是小了点,道民也被青霄派到了我这边帮忙,缺少人手。」 澹台琼早就知道齐玄素买了大宅子,不过她很少来玉京,一直没有亲眼看过,家具的事情是由张家大宗负责,两口子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他们总不能像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那样追着女婿问房子和彩礼,所以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张家大宗那边很满意,应该是不错。 此时澹台琼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天渊,这座公主府到底多大?」 齐玄素道:「就是帝京王府的规格,应该是太上坊最大的,其他有差不多大的,没有更大的。」 张拘奇吃了一惊。玉京不比帝京,帝京能扩建,玉京就在玉虚峰上,可没法扩建,这里是真正的寸土寸金,能在玉京购置一座王府大小的宅邸,意味着帝京的王府远远无法相提并论。 更不必说,玉京二十四坊,太上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坊。 张拘奇忍不住道:「花了不少钱吧?」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买的时候花了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后来重新修缮,又花了十几万太平钱,我是没有钱的,大头是七娘出的,小头是青霄出的。」 澹台琼不说话了。 别管七娘和齐玄素怎么算账,在外人看来,七娘的钱,就是齐玄素的钱,现在不是,早晚也是。 很快,一行人到了齐玄素的新家跟前。 「好气派。」张拘奇走下马车,忍不住赞叹道。 经过修缮,整个宅邸已经焕然一新,虽然张拘奇夫妇也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有些震惊。到底是让两位参知真人拉下脸皮争夺过的宅邸,非同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竟然没人拿这宅子做齐玄素的文章,大约是怕引火烧身,毕竟火会烧到哪里,通常不是点火之人能控制的。住大宅子的,可不仅仅是一个齐玄素,也不像男女之事那样比较私密,都集中在太上坊,拿这种事情做文章,容易把整个太上坊都得罪了。 齐玄素引着一行人进了新家,小殷欢呼雀跃,往后花园跑去——她打算今晚住在那里,抬头就能看星星。 张月鹿则领着父母去客房安顿。 澹台琼环顾四周,也忍不住赞叹了几声,她很喜欢这里,不过她没有半分想要长住的意思,在这一点上,澹台琼和七娘是一致的,谁要跟你们两口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让我看你们的脸色?做梦吧。 输人不输阵。 齐玄素没有陪着,而是招呼等在这里的陈剑仇,一起去了书房。 他要交代陈剑仇起草他在万象道宫的讲话稿,他本人也要为明天的拜师大典做点准备。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拜师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和张家一家人前往紫微堂的“翡翠原”。 所有宾客可以凭借邀请函进入紫府紫微堂,然后从紫微堂去往昆仑洞天的“翡翠原”,虽然不少宾客都是紫府常客,但也有不少人还是第一次来到紫府,算是沾光了。. 齐玄素一行人刚到紫微堂的门口,就有两位副堂主上前道贺。 齐玄素让张月鹿先带着岳父岳母和小殷去“翡翠原”,他留在这里迎接宾客。毕竟这也不是成婚,齐玄素这个当事人没什么好准备的,不必像新人一样躲在里面不见人。 这个过程本没什么好说的,结果齐玄素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宾客,姚裴。 姚裴是东华真人的弟子,她过来当然是情理之中。 可齐玄素的拜师会让姚裴变得十分尴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华真人就是要用齐玄素替代姚裴。不是东华真人对姚裴有意见,而是东华真人不甘心做姚家的过渡。 齐玄素本以为姚裴会借口不来,没想到还是来了,所以说意料之外。 “素衣,许久不见,近来可好?”齐玄素程式化地询问。 姚裴还是一张不变的玄圣牌脸:“天渊,今天之后,你就要喊我师姐了。” 齐玄素道:“公开场合称职务,你应该叫我齐首席。至于私底下,我们可以各论各的,我叫你师姐,你叫我表叔。” 姚裴面无表情道:“我们还是用表字吧。” 齐玄素侧开身子:“请进去吧,真人正在‘翡翠原’等着呢。” 姚裴不再多言,走入紫微堂。 人心多变,此时紫微堂之人迎接姚裴,虽然热情依旧,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与以前相比,总是有几分不同。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和姚裴,他们谁都得罪不起,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表面上当然不会如何,可难保暗中会不会做点什么,就算什么都不做,若是有了几分怒气,也是容易迁怒他人。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什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都已经说烂了。 紫微堂的人当然是两边不得罪。 姚裴之后,又有一个特殊客人登门。 李长歌,他不是跟清微真人一起过来的,他是跟持盈公主一起过来的——后者是大玄皇帝的养女,也是秦李联姻的参与者之一。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叹,不管李长歌多么不情愿,还是认命了,就像清微真人一样,别管年轻时如何看不上家族长辈,最终还是要妥协的。 话说回来,李家总是出这种人,年轻时叛逆,最终和家族妥协。 齐玄素主动迎上前去:“永言道兄,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李长歌微微一笑:“一切都好,恭喜天渊道兄。我听说天渊道兄这次新大陆之行又是大展拳脚,我未能前往新大陆,深感遗憾。” 齐玄素缓缓说道:“古人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过俗话也说了,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不管怎么说,兴比亡好。所谓大展拳脚,抵御圣廷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帮助南大陆走出贫困,走向文明,永言道兄不必遗憾,以后机会多的是呢。” 李长歌不置可否,他作为李家人,当然不认同。齐玄素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而且说得冠冕堂皇。 持盈公主道:“不过想要帮南大陆走出贫困,恐怕要花不少钱?这些钱,可都是道门的钱,就算亲兄弟……” “亲兄弟,当然要明算账!”皇甫极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所谓合作共赢,就是各取所需。一边单方面吃亏,另一边单方面受益,那叫掠夺,只有双方都不吃亏,都有获益,才叫发展。只是这个获益,未必是体现在单纯的太平钱上面,土地、资源、人心,都是。” 齐玄素顺势转变了话题:“皇甫道兄也到了。” 皇甫极甚至想学西洋人来个西式的拥抱礼节,不过最终还是一拱手:“恭喜天渊。” 李长歌仍是面带微笑,向皇甫极点头致意,然后带着持盈公主走入紫微堂中。 皇甫极望向李长歌的背影:“大名鼎鼎的小国师,养气功夫倒是不错。” 齐玄素轻声道:“道门三秀里面,就属你的青霄弟妹养气功夫不行,是个直脾气。另外两个,可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要瞧不起你、喊打喊杀的角色,世家多纨绔不假,可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精英,却是难说。” 皇甫极没再说什么,迈步走入紫微堂。 越往后,客人的分量就越重。 先是各位参知真人,比如张拘成、姚恕、齐教正、叶青霜等人。然后就是几位平章大真人和特殊的参知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姜大真人、石大真人、兰大真人,外加老真人孙合悟,几个人是一起过来的,似乎这老几位昨晚一直在喝酒。老人们未必是喜欢喝酒,也不是觉得喝酒就如何洒脱,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过了喝酒耍帅的年纪,只是借着酒劲打开话匣子,消除壁垒,拉近距离,然后一起追忆往昔。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不管是飞升,还是坐化,在这个世界的时间都越来越少了,心境自然不一样。 四位老人都与齐玄素关系不错,少不得一番老辈人的祝贺。 然后是两位储君,都没带秘书,慈航真人带了小徒弟萧月如,清微真人带了义女李朱玉。 不知是否巧合,两位真人刚好是同时到的。 “除了恭喜东华真人之外,还要恭喜慈航真人了。”清微真人首先开口道,似乎金阙议事上的言语冲突从未发生过一般。 慈航真人故意装作不懂:“清微真人这话何解?” 清微真人道:“天渊与青霄定下了秦晋之盟,如今天渊拜师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与东华真人就是亲家了,难道不要恭喜吗?” “我听说永言与持盈的亲事也要定下了,虽然永言的辈分高,但从道门辈分来说,你是他的师长,我也要恭喜你才是。”慈航真人微笑着说道。 “同喜。”清微真人仍然笑着。 说话间,两人都登上了台阶。 齐玄素迎了过来,向两人见礼,然后请两人进去。 齐玄素是最后进入“翡翠原”,会场已经布置好了。 这里有许多名为“土缕”的异兽,羊首四角。空中还有名叫“钦原”的神鸟,形同蜜蜂,大如鸳鸯。被它一蜇,任何鸟兽都会死去,任何乔木都必枯萎。 这是昆仑洞天的守卫,相当厉害,当年开明六巫进入昆仑洞天,与陆吾神发生冲突,她们随行的许多大巫就是死于这两种异兽。 除了守卫,还有许多白鹤扶摇而上,在空中盘旋飞舞,鹤鸣阵阵。 正是小殷心心念念的大白鹤,可以载人的那种。 小殷正伸手指着空中的白鹤:“大白鹤!大白鹤!” 不是小殷没见过世面,小殷的潜台词不是惊讶,而是想要。她一点也不想要大白鹅。 在场众多道门高层,并没有对小殷表示惊讶,毕竟这里还有青丘山的人,也不全是人。 更有许多祥瑞之兽行走在草地之上,所过之处,鲜花盛开。 道门并不追求奢华,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个“俭”字压在上面呢。所以东华真人选了“翡翠原”,可以使用珍奇异兽,这些是昆仑洞天自带的,而且可以反复使用,不能算是奢靡浪费。 这一次,紫微堂没有准备座椅,所有人都是站着。 唯独摆了一把椅子,那是举行典礼的时候,东华真人用来坐着受礼。 好在道门讲平等,不仅废除了各种贱籍、奴籍,提升女道士地位,连同跪拜礼也一并废除了。齐玄素不必去三跪九叩,那是儒门糟粕,作揖就行了。 这里面的逻辑是一贯的,君君臣臣和父父子子,都是错误的。天地君亲师,君和父都被否定了,没道理师会例外。只是道门内部有着极为久远的师徒传承,不好直接废除师徒关系,不过为了弱化师徒关系,做出了一系列的规定,包括万象道宫等各道宫的集体教学机制、废除师徒跪拜、离开道宫之后才能拜师,等等,都是为了弱化所谓的师徒如父子。 不过传统和惯性的力量仍旧强大,很多人还是将师徒关系看作是十分重要的关系,东华真人这次收徒典礼能有如此阵仗,便是明证。 齐玄素刚进来,立时就有两名紫微堂女道士迎了过来,检查齐玄素衣着外貌有没有问题,夸张的是,两人甚至拿了妆盒和缝纫线包,若是有什么意外,当场就要修补。确认无误之后,两人请齐玄素暂且等待。 此时东华真人正在讲话,大概意思是就是感谢诸位宾客莅临,多是一些套话。在场之人,除了小殷等寥寥几人,几乎人人会讲,人人会说。 待到讲话结束,齐玄素便走上前去,穿过宾客之间铺设了地毯的过道,而在地毯的尽头,正是坐在椅子上的东华真人。 道门一切礼仪从简,反对儒门的繁琐。 距离椅子还剩三丈距离的时候,齐玄素停了一下,敛衣正容,然后上前作揖行礼。 东华真人受之。 齐玄素再奉上拜师礼,东华真人还礼。 礼成。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还礼 这要是按照儒门的套路来,得有一个专门的礼官在旁边喊,比如朗读一大篇所谓的师门规矩,问齐玄素可受承否?齐玄素老老实实回答愿受承之。然后又是其他问题一大堆,齐玄素一一回答。最后来个三跪九叩,东华真人再亲手把齐玄素扶起来,才算完事。 看着挺庄严,有点像西洋人手按圣典起誓。 不过道门重建之后,通通废除了。 去儒门化并非一句虚言。还有就是,哪来的什么师门规矩?置道门的道德戒律和律法于何地?遵守道门道德戒律和律法是每个道士必须做到的事情,也不必专门再在拜师的时候强调一遍,难道不拜师就不必遵守了?不伦不类。干脆通通废除。 最后就变成这么简单的仪式。 齐玄素只是作揖,连最后扶一下都省却了。 至于为什么要邀请这么多的宾客,根本原因是两个字:见证。 请大家做个见证,让这件事公开化,广而告之。如果就齐玄素和东华真人两人知道,万一东华真人不在了,又有人跳出来说齐玄素不是东华真人的弟子,或者两人突然反悔了,师父不认徒弟,徒弟不认师父,就算有紫微堂的档案,也是一场风波。 有了这么多见证,就可以免去这些意外情况。谁要是来质疑,当初半个道门高层都看着呢,轮得到你质疑? 礼成之后,众宾客纷纷出声祝贺,就好像事前演练过一般,开口整齐划一。 然后诸多宾客根据身份地位高低,依次上前,亲自向东华真人和齐玄素道贺。 东华真人和齐玄素这对师徒再一一还礼。 其中就包括张月鹿和小殷,小殷跟在张月鹿身边学得挺快,像模像样地拱手祝贺,有板有眼。 东华真人作为长辈的长辈,十分大方,让人送了一只大白鹤给小殷。 小殷嘴甜,把东华真人好好夸赞了一番,还暗戳戳地表示,东华真人与某人的区别,就是大白鹤和大白鹅的区别,至于这个大白鹅到底指谁,某人自己心里明白。 齐玄素不好说什么,只能瞪了小殷一眼。 小殷半点不怕,等到典礼结束,她就要带着大白鹤去找七娘了,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区区齐玄素、张月鹿,何足道哉! 这次还是祝贺为主,倒是没有人再来夸赞齐玄素一番。 什么年少英才,人如龙,用你来说?这种不用心思的夸赞还不如不说。 也没人去夸赞什么青年弟子中的第一人,这都首席副堂主了,还年轻人如何如何,让那些一把年纪连首席副堂主都没混上的七代弟子怎么活? 至于气质什么的,只要在那个位置上,谁没点气质?或者气势。可落入天网的时候,却是不见半分气质气势可言,只剩下狼狈。 有些时候,根本还是在于境界修为。 东华真人往那里一坐,祥云自生,不是因为东华真人的权势地位,而是因为他的仙人修为。 皇甫极今日一见,方知道门三储君的厉害。他们故意在伪仙停留多年,其根基之牢固,使得他们一朝踏足仙人境界就堪比许多老牌仙人。 虽然东华真人等人大概率不会尝试渡劫,但这种牢固根基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能,就是渡过天劫的可能。万一情况出了变化,他们最后要选择渡劫留世,概率也更大一些。 有准备,用不上是一回事。没有准备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玄素站在东华真人身边,纵然无法与东华真人争辉,却也不至于被东华真人完全遮掩,实实在在的造化修为,更关键的是齐玄素曾经多次借助外力发挥伪仙修为,深谙伪仙之玄妙,就如古仙的神降,在许多人看来,齐玄素已经十分接近伪仙,晋升伪仙只是时间问题。 齐玄素才多大啊。 如果不出意外,五十岁,齐玄素就能摸到仙人门槛。然后他也像东华真人一样用十年稳固根基,六十岁跻身仙人,刚好竞争大掌教。 皇甫极判断姚、张二人不如李、齐两人,根据也在这里。 假如清微真人赢了,成为七代大掌教,又决定扶上马送一程,提前进行大掌教选举,就在道门三秀五十岁这个年纪。 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这个时候的张月鹿和姚裴多半无法跻身仙人,还差半步,这半步就是天壤之别。李长歌是可以强行成为仙人的。这种巨大的境界修为差距会让李长歌毫无疑问地横扫两人,没什么道理可言。. 在道门,境界修为是根本。现在三位储君如此胶着,前提是谁的修为都不占优势,如果这个时候出来个一劫仙人,结果肯定毫无疑问。 这种情况下,李长歌胜出,李家就可以实现连任大掌教。 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道门都在李家的统治之下,还有道祖和玄圣的光环加持,李家的梦想说不定就能实现了。 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不得不防。现在看来,唯一能对抗李长歌的,正是齐玄素。说到这个,今天除了老一辈的道门三秀到了,新一辈的道门三秀也到了。 张月鹿、李长歌、姚裴。 也有些随着长辈前来观礼的八代弟子,再见三秀,竟然只有姚裴一人形单影只。 老一辈的三秀,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至今还是孤身一人。新一辈的三秀,刚好反了过来。 张月鹿身边跟着个鬼丫头,活泼好动,时常被张月鹿轻声训斥,然后安静片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乱转,显得古灵精怪,此时的张月鹿俨然是为人母的样子。李长歌身旁则是带着持盈公主,两人相敬如宾,也是成家的架势。 无论男女,好些人都感叹唏嘘。男子自然是不敢跟齐首席相提并论,女子也不敢奢求跟皇帝陛下的女儿争锋。不过男子们还是稍微欣慰几分,毕竟还有一个姚裴。 便在这时,兰大真人开口道:“玄寂,天渊给了什么拜师礼,也让我们见识一下。” 有了兰大真人起头,其余人也纷纷开口起哄。 兰大真人此举没什么深刻用意,纯粹就是好奇。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谁也没规定礼物不能当场打开。兰大真人都到了这般地位这般年纪,除了身后名,也不在乎什么,自然是无所畏惧,无所顾忌,怎么想就怎么做。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兰大真人和小殷竟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小殷还是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而兰大真人已经是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 东华真人不好拒绝,只得打开礼盒,取出了两块墨,小小吃了一惊。 到场宾客无不是修为在身,隔得再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纷纷惊叹。 “竟然是玄圣和玄圣夫人的手笔。” “关键是一对,这可太难得了。” “早就听闻玄圣夫人爱好广泛,擅长制墨,只是玄圣没有此等爱好。想来是玄圣抵不过玄圣夫人的一再请求,这才一起制墨。” 还有一些宾客,对于这等雅物没什么研究,不过“玄圣”和“玄圣夫人”的名头实在是无人不知,也跟着连连附和,议论纷纷。 比如小殷。 虽然她有一支大毛笔,但大毛笔不用墨,她是半点不懂,却也跟着旁边的人捧场,煞有介事地点头,还挑大拇指呢。 别人免不得要夸赞几句,不愧是齐首席和张首席教导出来的,这么小就懂这个,是个读书的料子。 东华真人脸上露出笑意,是发自真心的高兴,到了他这等地位,除非送一件仙物,否则就要取巧。这两块墨没有神通法力,不过寓意太好了,玄圣就是初代大掌教,道门中兴之祖,其他几位大掌教都或多或少存在争议,唯独玄圣例外。 当官的喜欢老猿挂印的印章摆件,因为寓意封侯挂印,道士也是相同的道理。 玄圣留下的东西当然不少,不过按照玄圣的意思,大部分都已经归公,少部分在李家手里,李家嫁女儿娶媳妇都舍不得拿出来,外人能拿出来送礼的就更少了。 这本就是玄圣夫人送给姚祖的东西,姚家肯定不会拿出来再送别人,谁能想到七娘这个不肖子孙竟然偷了出来,便宜了齐玄素。 齐玄素的拜师礼得了个满堂彩,自然又要看东华真人的还礼。 众人纷纷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自然也不能拒绝,打开礼盒。 两面放了两块玉,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不过内里的血丝几乎连成了一片,使得碧绿之中透出浓郁的血红。 两个“弯月”相对摆放,月尖对月尖,刚好构成一个满月的样子。 这要放在外面,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今天的宾客中,高人太多,道门的高层几乎来了半数,所以不少人还是认了出来。 正是“玄玉”! 齐玄素的脸色凝重起来。 李长歌挑了下眉。 清微真人开口道:“看得出来,裴道兄上心了,也费心了。” 姜大真人也道:“这么大的‘玄玉’,可不好找。” 东华真人笑而不语。 也有不知道“玄玉”是什么的,不过听到清微真人和姜大真人如此说,再看几名当事人的神态,尤其是齐玄素的神态,也能猜出这多半是不逊色拜师礼的东西。 当然,只有齐玄素最清楚,有了这两块“玄玉”,他的伪仙已经板上钉钉。 第一百九十三章 红莲业火 龙气这种东西,归根究底还是在地气的范畴之中,算是地气的变种,融合了部分香火愿力。国运昌盛时,世道太平,人心凝聚,更容易凝聚香火愿力,自然龙气鼎盛。国运衰败时,世道纷乱,人心离散,不容易凝聚香火愿力,自然龙气衰弱。却是与冥冥之中的气运、天道没什么干系。 不过人心之奇妙,也影响到了龙气。 开国之初,人心是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故而杀伐最重,如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尸山血海,白骨如山,赤地千里。.. 太平世道,人心奋发向上,其时龙气也最为博大宽广、中正平和,如儒门的“浩然气”,沛然莫御,镇压一切,以此建立大阵护卫皇城,便是仙人也不得入。 而到了末年乱世,人心向下,麻木不仁,其时龙气则衰败腐朽,如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逍遥六虚劫”也不能相比,只有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仙人之躯固然玄妙,却也只是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玄圣当年与儒门末代魁首相斗,儒门末代魁首便以腐败龙气攻击玄圣,使得玄圣遭受重创。 只是腐败龙气可遇不可求,毕竟要等到王朝末年,如今世道是见不到的,而且随着龙脉的逐渐消亡,龙气的威力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至于中龙的衰亡、北龙的将死,与人心愿力没什么关系,而是最为根本的地气出现了问题,世界越发真实,地气越发固化,待到地气不再流转,变为一潭死水,中龙也好,北龙也罢,自然是又死又僵。 洞天规避天劫的根本在于地气,神国规避天劫的根本在于香火愿力,龙气兼具二者之长,故而也能在短时间内规避天劫。不过龙气的本质还是地气,流转不定,如湍急河流,似长河大江,哪怕是仙人,也无法长时间拥有龙气,只能在短时间内利用,所以想要靠着龙气庇护而长时间驻世,是十分不现实的。 其实也有一种办法,那便是利用阵法将龙气汇聚起来,比较有名的便是帝京大阵和五行山大阵,阵法凝聚之后,只要不离开阵法半步,便可规避天劫,只是此举又与洞天和神国没什么两样了,如自囚一地,局限太大,完全可以直接转修神仙,或者寄身合道于洞天之中,而不必花费心里去谋求十分敏感特殊的龙气。 再有就是,随着末法临近,龙气终是要断绝,洞天和神国终是要落地,便是驻世,也驻不了多久,就连道门三师都不再谋求渡劫,实在没有那个必要了。 放在神仙上也是一样的道理,龙气凝聚的容器,的确可以让神仙降世发挥全部实力,却也不能长久,所以这尊血衣观音炼制成功之后,一直处于封印的状态之中,与普通石像没什么不同,防止龙气流散。 而在血衣观音醒来之后,龙气的流散便也随之开始了。 随着龙气的流转,血衣菩萨身上的血衣好似褪色,又好似溶解,露出内在的本来面目,无数血色沿着身体流淌而下,溶入脚下的湖面之中,转眼之间,整个湖泊已经变得赤红一片,仿佛血湖。 正如大虞国主在梦中所见,血衣菩萨脚踏血湖。 那么接下来便是头顶上倒悬的黑色大山了。 只见血衣菩萨的头顶上方不再是穹顶岩石,而是无数赤红血云汇聚,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连接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以血衣菩萨为中心,火云化作一个巨大旋涡,将整个地下大殿全部覆盖笼罩,在旋涡的正中心位置,一座倒悬的黑色山峰缓缓探出头来。 正常山峰都是尖顶朝上,这座倒悬山则是尖顶朝下,起初很小,越来越大。 血色的大湖,黑色的倒悬之山,完全与大虞国主的梦境对应起来了。 兰大真人见此情景,终于认出了来人的真面目。 巫罗。 十一巫之一、上古巫教末代教主、灵山巫教之主、三大古仙之一。 她曾暗算偷袭杀死巫咸,又死于祖天师之手,死而复生之后,大闹昆仑洞天,折断飞舟,击落“应龙”,真正的道门心腹大患。 虽然道门曾经出动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两位一品灵官,携带大掌教仙物“素王”,攻入巫罗神国之中,将巫罗重伤。 只是对于拥有三重死亡的神仙而言,就连死亡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重伤?只要神力不曾枯竭,那就不算太大问题。 所以如今的巫罗已经复原如初,正值巅峰鼎盛。 既然血衣菩萨就是巫罗,那么她头顶的黑色山峰便是灵山了,此灵山非彼灵山,真正的灵山早已在祖天师和巫教的大战之中濒临破碎,这是巫罗在自己神国之中重建的灵山,类似法相,不是具体实物,只是由神力凝聚的虚体,神国在则灵山在,神国消亡则灵山消亡,而真正的灵山,哪怕是十一巫死绝了,仍旧存在。 至于那方火海,就是红莲业火了。 兰大真人凝视火海,看到了许多幻象。 高搭法台,戴着面具的祭祀,还有如林长刀,倒像是一座刑场。 戴着镣铐的“祭品”登上了法台。这些人脸上同样戴着面具,不过与祭司们的面具不同,“祭品”面具上的表情更显卑微。 武士们将这些“祭品”带到法台中央,迫使他们跪下,然后祭司们开始围绕着这些“祭品”转圈、舞蹈、吟唱、祈祷。 周围随之响起古老乐器的声音。 再有片刻,观看的信徒们,也同声祈祷。 仪式完毕,祭司们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刀,动作极为熟练地剖腹剜心。 整个过程中,“祭品”们没有任何反抗,就如待宰的牛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观看的人群欢呼起来。 一个个虚幻的灵魂正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吞噬,流淌的鲜血也迅速丧失了所有的灵性和活力,变成污血。 充斥蛮荒气息的神殿内部深处有一座祭坛,一尊高大的女子雕像站立在祭坛中央,面南背北,女子手中持有一根骨杖,杖身上盘踞着一条吐着长信的黑蛇。 数不清的祭祀在神像前虔跪拜。 忽然,祭坛上的神像活了过来,无数古老晦涩的声音仿佛穿过时光长河降临到此地,好似是无数人的呐喊,又似是在齐声吟唱。 在神像的背后,隐约可见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山上又有许多影子。 黑色的雾气随之弥漫开来,使得神殿之中格外诡异。 正在跪拜的祭司们惊喜无比,更为虔诚地赞美神灵,五体投地。 严格来说,这不是幻象,这是许多已经逝去之人的记忆。 古仙们不仅仅收割香火愿力,还要以血祭加速自己的恢复速度,以求攀登向更高的巅峰。 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世,便是一场盛大的血祭,若是让他得手了,司命真君未必能携带神国飞升,但大概可以如伊奘冉尊、太阴真君那般飞升离世。 只是司命真君也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只是浑水摸鱼,勉强一试,能赚多少是多少。 巫罗作为上古巫神,生于荒蛮,她最是习惯于血祭,若论血祭的次数,甚至不逊于掌握生死权柄的司命真君,这些血祭又会带来巨大的怨念,化作佛门所说的业火,所以巫罗身上的业火最重。 这些业火如同双刃剑,既不断灼烧巫罗的金身,动摇其神国根基,加大神力的消耗,又成为巫罗应对敌人的利器。 只见巫罗伸手朝着兰大真人一指,一朵呈现红莲状的妖异火焰绽放开来,让人目眩神迷。 此火之玄妙,说厉害也厉害,更甚伊奘诺尊的恶火,说寻常也寻常,甚至不如普通的太阳真火。 根本在于业火以业力为燃料,若是身无业力,这业火便等同是落在了空处,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难以持久,不过是个花架子。若是身怀滔天杀业,这业火便无穷无尽,外火引动内火,既烧体魄,也烧神魂,内外交攻,上透天灵穴位,下抵涌泉穴位,五脏六腑化作灰灰,三大丹田皆成腐朽。 业力一般指罪业,主要是杀业。杀戮太甚,有伤天和,此乃三教之共识。只要杀戮,便会造下杀业,化作业力,常伴己身,甩脱不掉。 一般情况下,并不算太大问题,就如道门,的确是存在各种大大小小的问题,可这些问题还没严重到让道门难以为继的地步,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都深藏水下,不易察觉,似乎根本不存在。可一旦有外部压力将其引爆,那便会让道门天翻地覆。 业力也是如此,只要不累积到一定数量,根本不必刻意管它,从出生到飞升离世都没什么问题,可一旦被刻意引爆,那就成了天大的麻烦,哪怕不要命,折损修为也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难缠,除了等到业力被燃烧一空,短时间内只能延缓、压制、封印,然后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剔除,十分麻烦。 兰大真人有没有业力? 当然有! 他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坐镇一方,还主掌兵事,怎么可能不造杀孽。 若是沾染上此等业火,引爆体内的业力,其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兰大真人没有丝毫犹豫,第一反应就是向后退去,不让业火沾到自己半分。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刃不相饶 在典礼结束的时候,齐玄素与东华真人长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关于新大陆的,也就是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的问题。 涉及到神灵,齐玄素深感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必须要汇报高层。 东华真人提议,此事先报告给齐玄素的直属上司清微真人,然后进行一次不在金阙范畴内的议事,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之所以强调不在金阙范畴内,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要加上外人,皇甫极。 于是齐玄素又找上司清微真人汇报了一次。 很快,这次议事的名单定了下来。规格相当之高,除了齐玄素和皇甫极之外,只有四个人,分别是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姜大真人,刚好是金阙排名前四。 总共六个人,议事地点选在了赤明宫。 齐玄素大概介绍了情况之后,总结道:“很明显,古神内部分裂了,这对稳定大局相当不利。” 姜大真人望向皇甫极:“皇甫道友怎么看?” 皇甫极谨慎地表达了一个保守态度:“虽然西道门一直支持库库尔坎,但这种分裂倾向,是我们无法容忍的,也是无法坐视不管的。” 东华真人开门见山:“大家都有什么看法?抛开我们之间的分歧暂且不谈,无论是哪种路线,这些古神都是我们抵抗蒸汽福音的重要力量,所以不管怎么处理,还是要争取把损失降到最低。” 慈航真人道:“想要损失低,就要快刀斩乱麻,如果反复拉扯,最终变成一个泥潭,说不定会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 慈航真人的意思很简单,如果是改朝换代,在不考虑积弊问题和后续影响的情况下,只看损失,那么宫变的损失最小。如果反复拉扯,变成天下各路诸侯都参与进来的群雄逐鹿,那么损失就很难估算了,甚至是无法承受的。 所以东华真人说要把损失降到最低,慈航真人顺势就提出了快刀斩乱麻。 这里面的逻辑是层层递进的。 清微真人道:“我同意快刀斩乱麻。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现在的问题是,举起白刃快刀,杀谁是好?” 姜大真人再度望向皇甫极:“我们毕竟不在新大陆,许多情况不了解,还是请皇甫道友谈一谈吧。” 皇甫极对于这个问题是有准备的,回答道:“神灵与人不同,尤其是这些古神,他们的想法、思维方式,与我们已经大不相同。仙人,仙人,终究也是人。人生不过百年,千百年后如何,我不敢妄言,可在百年的范畴之内,无论是我们西道门的两位仙人,还是道门诸位仙人,仍旧是人的想法和思维方式,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我们能坐在这里谈。” “古神们存在的岁月太久了,时间磨灭了他们的人性,再加上肉体变为神躯,也就是神道金身,使得他们的想法和思维都已经异化,他们称之为神性,而且骄狂自大,比如放弃‘他’,改用‘祂’。考虑到这个前提,再去看待古神的问题,我们就会发现,不能单纯从某个方面去分析,要多方面地考虑。” “这恐怕不仅仅是古神之间争权夺利的问题,还涉及到了信仰方面的问题。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别说这些古神,便是道门和圣廷,很多分歧和冲突也是由此而来。” 姜大真人表示赞同:“说得很有道理。信仰问题是个大问题,是真真切切能够影响到现世人间的,如果让古神纷争的影响从神国蔓延到了人间,造成动荡,那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清微真人又补充了一句:“影响到了对道祖的信仰,也是不能允许的。” 这话却是无可辩驳,无论道门的人,还是西道门的人,道祖是最大共识,比玄圣还要大。玄圣是中兴之祖,道祖却是开创之祖。 皇甫极接着说道:“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养虎遗患的问题。” 东华真人问道:“怎么说?” 皇甫极道:“最早的时候,库库尔坎虽然不是主神,但也是神灵,是羽蛇神。库库尔坎在羽蛇神的基础上,夺取太阳神的主神之位,已经是进了一步,他又吞噬了米西尔太阳神的神职,再进一步。我认为,库库尔坎有一种趋势,他所图不小,绝不甘心仅仅做我们的盟友。” “如果,我们剪除了伊希切尔,帮助库库尔坎消灭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那么库库尔坎是不是又能更进一步?如果库库尔坎成为一劫仙人,会不会有尾大不掉的问题?如果库库尔坎能够统一南大陆的信仰,成为二劫仙人也不是不可能,他虽然不能直接降临,但可以通过各种手段直接干预人间,在神国中占据地利主场的优势,更是近乎于无敌,进可攻退可守,除了等到末法来临,我们很可能是对其无可奈何。” 清微真人望向皇甫极:“皇甫道友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拿下库库尔坎?” 皇甫极道:“除了杀人之外,可以扶持伊希切尔,平衡之道,阴阳之理。” 姜大真人道:“我们也不得不考虑影响问题,不管怎么说,这个伊希切尔是主动向我们靠拢示好的,甚至还抛出了当年颜大真人招安太阴真君的典故,我们要是反手对付伊希切尔,那就很难看了,不好看、不好听、不好说,对于我们的信誉,也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以后谁还敢向我们靠拢?甚至还会影响到最近正在试点的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 东华真人道:“姜老所言极是,这的确是个不能回避的问题。” 齐玄素没有插话的资格,主要就是旁听,此时也是感慨良多。还是那句老话,有组织胜过没组织的。道门这边的仙人多,而且有严密的组织,就能决定另一个仙人的生死。所以世道变了,做个散仙野仙是没前途的,没有逍遥,谁都不得自在,只有走上权力的巅峰,或者走上力量的巅峰,才能伸一伸腿。 这次议事没有走金阙的程序,自然不会形成决议。 这次议事类似于府主、首席、次席的三人议事。虽然三人议事不是正式的决策机构,不得决定重大问题,只是在正式府主议事之前,由掌府真人召集两位副手,提前沟通交换意见,确定议事主题和走向,但在事实上,只要这三人达成了一致,无论是府主议事,还是道府大议,一般都能顺利通过。 这次议事也是如此,去掉齐玄素和皇甫极,其余四人刚好代表了三道和大掌教一脉。只要四人提前达成了一致,接下来的金阙议事就是走个过场。 所谓大事开小会,这就是一个范围很小的小会。 齐玄素左手拿着一个小本子,右手拿了一支笔,表情严肃,偶尔点头,同时运笔不停。 乍一看,齐玄素好像在记录各位上司的发言,这种态度值得年轻道士认真学习。 实际上,齐玄素的小本子写满了他自己的名字——齐玄素正练签字呢,毕竟平时他写得最多的三个字就是“齐玄素”,各种批示,各种答复,这是他的门面和脸面,别的字可以练不好,这三个字得练好,最好还有点鲜明的个人特点。 这种小会,虽然事关重大,但齐玄素没什么发言余地,他介绍完情况就进入了等候指示的状态,实在没什么可做的。 至于严肃不严肃,齐玄素这个亲自上阵执行命令的人都不担心,别人就更不必担心了,要丢命,也是第一个丢齐玄素的命。 不得不说,小殷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跟在齐玄素的身边,的确学到了很多“优良传统”。 比如那个煞有介事的点头,还有装模作样仰头看天等等。 甚至也包括会议记录。 先前张月鹿训斥小殷的时候,小殷经常是一本正经地拿个小本子记录,连连点头,严肃认真,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以为这丫头转性了,后来她想知道小殷都记了什么,拿过本子一看,结果发现这鬼丫头在本子上画乌龟呢,大乌龟,小乌龟,还有能站着走路的人形乌龟。 当时把张月鹿气得够呛,小小年纪,就学会这一套。 不必问,肯定是跟齐玄素学的。 齐玄素从哪里学的?也不必问,肯定是七娘教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 婆媳矛盾这不就来了? 当齐玄素终于练出一个比较满意的签名的时候,议事也进入了尾声。 因为不涉及道门内部的路线之争和权力之争,所以不会在金阙议事上弄得剑拔弩张。 四位道门大人物,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姜大真人在综合了齐玄素的汇报和皇甫极的意见之后,达成了大致方向上的初步统一。 暂时不动伊希切尔,着重调查库库尔坎的有关情况。 至于到底是搞平衡,还是除掉尾大不掉的库库尔坎,具体要看调查的最终结果。 根据这个调查结果,四人还会再次商议,等到商议得差不多了,就提上金阙走流程,形成决议,下发执行。 这个调查结果掌握在谁的手里? 掌握在齐玄素的手里。 要不怎么说齐玄素这个位置关键,位高权重。 齐玄素真想让库库尔坎去死,不难做到,所以伊希切尔也要放低姿态求他。 当然,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如果引发了什么严重后果,齐玄素也要为此负责。 齐玄素还是要本着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进行调查。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打鬼借钟馗 许多公事结束之后,齐玄素还有私事要处理,那就是李平的事情。李平和齐玄素没什么关系,只是齐玄素怀疑李平背后的那些人,与造谣中伤自己的人,有着很大的联系,甚至就是同一伙人,也许可以通过李平这条线,把这些人给找出来。 不过齐玄素的时间太少了,他还要陪着皇甫极前往万象道宫,不能在玉京停留太长时间,张月鹿也已经返回了南洋,这就要求他寻找一个有能力又可靠之人来帮忙完成这件事。 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当然符合条件,唯一的不足就是地位太高,没有齐玄素给他们安排任务的道理,只能是齐玄素去求他们,把人情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很不值当。 姜大真人等人也是同样的道理。齐玄素和这些大人物之间是有一些交情,也能用这些情分做一些事情,却不能浪费在这上面。 早在齐玄素还是七品道士的时候,孙永枫就向他说过一个简单却直指要害的道理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 姜大真人等人当然是关键的人物,可齐玄素并不认为李平的事情能跟“关键”二字沾边,对他来说,他升参知真人才是关键的时候,需要以上这些关键人物,帮自己说关键的话。 齐玄素思来想去,想到一个人选。 这个人同样很关键,也位高权重,不是齐玄素能使唤的。 不过,从来不是只有向下指使和向上相求两条路,还有一条路叫打鬼借钟馗。 有些人本就和李家人不对付,正愁找不到抓手,齐玄素把这个抓手送过去,不用齐玄素开口相求,他们说不定还要感谢齐玄素。 这个人就是张拘成。 他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诸掌府真人中排名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也许有比江南道府体量更大的道府,不过那些道府有掌府大真人,掌府真人实际上成了二号人物。江南道府可没有掌府大真人,掌府真人就是绝对的一号人物。 雷小环是首席副府主,李天澜是次席副府主。 三人刚好代表了三道。 以现在的三道大局势来看,张拘成和雷小环还有合作的可能,李天澜绝对是掣肘的。再加上李天澜连任次席副府主多年,树大根深,哪怕是掌府真人,也未必能将他奈何。 要问张拘成想不想拿下李天澜,肯定是想的。 当然,张拘成可能会考虑得更多,就算拿下了李天澜,后续也会递补一个其他的太平道之人,说不定会更难对付,他也许会选择放过李天澜,握住李天澜的把柄,拿捏他,迫使李天澜不再掣肘他,这叫“将相和”。 不过齐玄素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种可能不大。张拘全落入天网固然是他行为不端,罪有应得,可张家人未必这么看,他们会认为是李天澜等人一手策划操纵,虽然是将清微真人的军,但也实实在在伤到了张家,最终是清微真人跟张家谈,收拾残局。可要说张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也不尽然。 从张家的视角来看,张家越是退,李家越是上前。江南道府的事,张家的人都被他们杀了,不办他,这个身就翻不过来。 张拘成也会明白这个道理,李天澜把你张家的张拘全当刀使,还安然无恙,逍遥自在,继续当次席副府主,道府上下可都看着呢。你作为堂堂掌府真人不能给李天澜一点教训,谁还敢向你靠拢?毕竟你连自己兄弟的仇都报不了。 趋利避害,道府的人都知道李次席说了算,向李天澜靠拢,时间一长,掌府真人的权威就要受到挑战。 不要觉得玄幻,关于这一点,齐玄素在南洋也干过,姚恕就深受此中之苦。婆罗洲道府上下都是齐玄素的人,府主议事不是掌府真人一个人说了算,要表决投票,副府主们都听齐玄素的,但凡大的决议,齐玄素不点头,就是无法通过。姚恕这个掌府真人还能有多少权威,就很难说了。 当时的齐玄素,想做什么事情未必能够一定做成,可想让什么事情做不成,那就一定能够做到。 姚恕的破局办法就是动用人事权力,把齐玄素的人慢慢换掉,换上自己人。 可这些人本质上不是齐玄素调来的,齐玄素也没那个权力,而是东华真人调来的,副府主一级的档案可不归道府管,归紫微堂管,你上报紫微堂换掉东华真人的人,可能性有几分?而且都是新人,初来乍到婆罗洲,没有什么地方利益勾结或者历史过错让你抓,就算真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时 间和条件,所以基本很难换掉,姚恕只能徐徐图之。 后来齐玄素高升,姚恕是非常认同的,这叫“礼送出境”。潜台词跟送瘟神差不多,搞不倒你,就把你送走。至于张月鹿,那是后来的事情。如今的张月鹿虽然还能与姚恕抗衡,但绝没有齐玄素那么大的权势,这也与她的新政得罪人不无关系。 齐玄素能干,李天澜就不能干? 张拘成必须考虑到这一点,拿捏李天澜,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将相和”可能会变成缓兵之计,不如直接换了他。齐玄素换成张月鹿,就让姚恕好好伸了下腿,李天澜换成别人,张拘成就更是如此。而且走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就未必是张拘成说了算,雷小环也不是摆设。必要时候,齐玄素也可以请雷小环帮个忙。 如今齐玄素拜师东华真人,雷小环算是齐玄素的长辈。私底下,当然可以论一下。不过在公开场合先谈职务,齐玄素见了天师,也得乖乖喊天师,而不是喊阿翁。谢教峰还是七代弟子呢,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个八代弟子,还不是低声下气装孙子?李长歌的辈分高于清微真人,可他见了清微真人,也不能摆谱,反而要恭恭敬敬。 至于七娘,她基本不算道门中人,那个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可有可无,她跟齐玄素之间很少有公事,大多是各种狗屁倒灶的私事,或者一起干坏事,偶有公事,比如对付司命真君、陈书华,七娘也把握得很准,自然永远大齐玄素一头。 趁着张拘成还没离开玉京,齐玄素以张家准女婿的身份去拜访了这位伯父。 张拘成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他从未公开反对过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婚事,他最开始只是沉默,冲锋陷阵和得罪人的事情全让澹台琼和张玉月这两个女人干了,他一直在看风向,等到风向变了,他便出场,宴请齐玄素,把事情给定下了。 这就是一个老牌道士的老奸巨猾,不轻易表态,先观察。 从这方面来说,张拘成和齐玄素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矛盾,表面上关系还不错。 根本上,随着齐玄素和张月鹿收小殷为义女,所谓的大宗危机也基本上不存在了。原本张家大宗不少人担心齐玄素入赘,帮助张月鹿争夺大宗位置。后来张家人发现, 随着情况不断变化,入赘根本是痴人说梦,就算张家去求齐玄素,齐玄素也不会这么干,他是要竞争大掌教的人,怎么可能去做赘婿呢? 张月鹿的选择也多了起来,除了大掌教和天师之位,还多出个大掌教夫人的选择。 关键两人还没后代。 这一下子就是变成香饽饽了 张月鹿在张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不仅是天师的意思,大宗也没什么顾忌了,自然鼎力支持,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太平钱,张月鹿能拿出十几万太平钱修房子,那都是张家给的,不要都不行。 我们张家对待女婿,从来都是这个标准,青霄,你可不能拖后腿,让外人笑话。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如果把人往坏处想,也许张家的某些人恨不得多修个几年,等到齐玄素成了伪仙再成婚,没有孩子的可能性还要更低。 他们怕啊,万一有个孩子,万一孩子姓了张,万一这孩子的父母是大掌教,张家还是姓张,可到底是谁的张家就很难说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知不知道?自然知道。怎么想?不去想。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一一计较,计较不完,也没那个心力。 皇甫极在六人议事的时候,曾经说过“阴阳之理”。没有过多解释,因为在座之人谁都明白,没必要解释。 什么是阴阳之理?阴阳调和,满意又不满意,无奈之下只能是这样了,妥协之道。 在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之间搞平衡,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也肯定不是最坏的办法。 天下事皆通此理,齐玄素也逃不出人情世故的大网,他可以对敌人赶尽杀绝,对自家人也能搞这一套吗?只能妥协和平衡。 天师的无奈也在于此。 齐玄素见到张拘成之后,没有藏着掖着,选择了开门见山。毕竟都是千年的狐狸,齐玄素没必要卖弄那个聪明,说不定还要让张拘成心生不悦。 索性摊开了说,我齐玄素想要打李天澜这只老鬼,张伯父,您这位钟馗愿不愿意出 山? 张拘成也没让齐玄素失望,他很感兴趣。 【麻烦您动动手指,把本网站分享到Facebook脸书,这样我们能坚持运营下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教习们 张拘成应下了这件事,齐玄素便不再关心。堂堂参知真人,怎么打击政敌那属于最基础的基本功,哪里用齐玄素这个晚辈来教。 齐玄素递一把刀,是刺是劈是砍,就看张拘成这个持刀之人的了。 也许有人要说,齐玄素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就是李天澜干的。 这种事情,不是打官司,也不要用解题的思路来看待。 斗争不需要证据。 齐玄素只要大概确定与太平道脱不开干系就行了。张月鹿都一路查到昆仑道府了,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是李无极,嫌疑最大。正一道和全真道这边,嫌疑不能说没有,肯定很小就是了,关键是动机不大。 齐玄素不必非要找出确切的证据,只要下一个大概判断就行了。如果判断失误,那属于齐玄素出了昏招,中了别人的算计,怪不得别人。 现在齐玄素认为就是太平道的某些人在幕后搞鬼,就算与李天澜无关,只要大方向没错,的确与太平道有关,齐玄素打掉太平道的一个次席副府主,也算是强有力的反击。 这是七娘教给齐玄素的一个道理。切忌不要有解题答题的思维。 既然是题目,必然有框架。 权力斗争,不是别人给你出一道题,你在框架内把题目解答就行了,那是上司给下属安排任务,权力斗争哪有这样的温情脉脉。很多时候,要摆脱这个框架的束缚去看待问题。 当然,这种事情干多了,容易累,而且是身心俱疲,所以那么多人才要整天嚷着逃离名利场,归隐山林,偏偏又割舍不下权力的快感。真正逃出去的,大多也是失意者。 齐玄素正值壮年,精力正值巅峰,同时也是野心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满腔的雄心壮志,自然不会累,也不会厌。 齐玄素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第一步夺取权力,第二步建立不世之功业,第三步名垂青史。 就算失去了许多,名可垂于竹帛之间,也是心满意足了。 大丈夫当如是也。 接下来,齐玄素就要与皇甫极前往万象道宫了。 先前的时候,齐玄素认为这件事应该也是太平道暗中捣鬼,后来齐玄素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总体而言,万象道宫坐落于全真道地盘的腹地,道宫学子也多是进入全真道,所以受全真道的影响极大,其次是大掌教一脉和正一道,太平道很难把手伸到这里,李家在万象道宫内部的存在感相当薄弱。 小殷被排挤,难道仅仅是一个巧合? 齐玄素还是不认可,便趁着典礼的机会与宁雨晴见了一面,谈一谈有关万象道宫的问题。 宁雨晴则给齐玄素透露了一些内幕。那就是门阀问题。 一谈到门阀,很多人第一反应是张家、李家,事实上在万象道宫内部也存在着门阀问题,不过这种门阀并非以血缘为纽带,而是以师徒关系为纽带。 张李之争除了利益问题,更多是执政路线的问题,这些道宫门阀内部也有路线之争,不是执政路线,而是学术路线的问题。 比如你觉得蒸汽更好,我觉得符箓更优,一开始还是学术争论,你写文章证明,我写文章反驳,你来我往。一旦争执不下,就开始拉帮结派搞人身攻击,其中的恶劣之处,丝毫不逊于权力之争。 万象道宫的教习分为:特进金紫教习、金紫教习、银青教习、正教习、辅教习五级,不能完全对应主事道士、执事道士的模式,主要是对应道士品级。一般而言,三品幽逸道士对应特进金紫教习,四品祭酒道士对应金紫教习、五品道士对应银青教习、六品道士对应正教习、七品道士对应辅教习。 特进金紫教习的地位待遇等同于普通副堂主、副府主、辅理一级。 这些人也能调动相当多的资源,包括大量的太平钱,用于各种学术研究和造物研究等等。 有钱,有权,有地位,这些教习们便自成一个圈子。 其派系主义的观念之重,超出圈外人的想象。 宁雨晴就给齐玄素举了一个例子,一个特进紫金教习因故去世了,这边丧事还没办完,那边有关这个特进紫金教习的藏书楼已经被重新分配了,许多藏书直接被列入禁书,进行销毁。 回去一打听,原来是这个已故特进紫金教习的死对头,另一个特进紫金教习要走了这座藏书楼。人走茶凉,徒子徒孙们挡不住,就这样了。这座藏书楼里面的藏书、笔记、资料、草稿是这位已故特进紫金教习的毕生心血,命根子,就这么毁于一旦。这位已故特进紫金教习的各种成果,也就跟着差不多被抹去了。 这种事情没法管,读书人想要给别人挑错,没错也能挑出一百个错来,说是禁书,他们自然是有理由的,真要辩论,除非死人能够复活。 高高在上的金阙真人们,其实不太在意这些小事,认为是小打小闹,而且读书人的事情,偷不算偷,抢不算抢,一张嘴皮子颠倒黑白,沾上了就没个好,一个管不好得罪他们,说不定还要写各种野史阴阳抹黑自己,再加上道门一向对这些读书人优待,只要不碰权柄,其他都可以容忍,干脆随他们去吧。 于是这个小圈子自有一套规矩。 要不怎么说,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泰山北斗。 外人总觉得这些搞学术的读书人们很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 金阙批给万象道宫的资源和太平钱是有数的,你多分一点,我就少分一点,谁多谁少,必须弄明白了,自然要打破头。 很多人也拿这一点攻击道门,叽叽喳喳,说什么西洋人就不内斗。 宁雨晴的评价是,还是见得少了,没去卢恩皇家学会走一遭,总觉得外面的月亮圆。其实人性摆在这里,这都是常态,东方西方,一个太阳底下,谁比谁圣人? 在这方面,卢恩皇家学会也不遑多让,两任会长内斗,先是韬光养晦,上位之后,立刻解散实验室,取缔图书馆,销毁上任会长所有的文字记录和画像,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后来又和别人抢夺学术成果的发明权,掀起长达百年的大规模骂战。 只能说彼此彼此。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不知道这些,他一个下宫出身,接触的都是正教习和辅教习,哪里知道这些上层斗争。 等到齐玄素出头了,走的是另一条路线,在外面开阖纵横,也不在这个小圈子里混,齐玄素偶尔回上宫学习,接触到几个高层教习,人前都是彬彬有礼,满身的清高,齐玄素还以为道宫高层都是一派岁月静好呢。 结果齐玄素现在才知道,道宫内也是纷争不休,石大真人的很多精力都是花费在阴阳调和上面了。 小殷被孩子们排挤,可能是巧合。可事后的舆论大哗,便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问题就出现在这些道宫内部势力身上。 一般情况下,副职很难转正,比如姚恕,他就不可能从首席副堂主转为掌堂真人,只能先去婆罗洲出任掌府真人,绕上一圈,如此转正。 不过万象道宫算是例外,特进紫金教习可以升为二品的辅理,甚至是一路做到掌宫真人。在万象道宫的历史上,十分常见。 这也不奇怪,金阙议事的关键是小议,放眼整个金阙,还是要摆几个花瓶做做样子,比如这种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比如比较有代表性的女道士,如此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万象道宫没有掌宫真人,只有掌宫大真人。 按照规矩来说,这两者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掌宫真人类似于储君,辅佐掌宫大真人,熟悉事务,准备接班,或者暂掌宫务,只等时机成熟了,就升为掌宫大真人。特殊情况下,掌宫真人也可以另任他职,再空降一个掌宫大真人。.. 如果掌宫大真人春秋鼎盛,就暂不设掌宫真人,等到掌宫大真人快要退的时候,再设掌宫真人一职。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孙合悟最有资格成为掌宫真人,无奈年纪太大,不合适。 所以就有了传言,金阙打算空降一个掌宫真人过来。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齐玄素。 谁都能看得出来,齐玄素一路高歌猛进,走到上三堂首席这个位置上,只要不出意外,必然会成为参知真人。 虽然也有齐玄素会成为掌府真人的说法,但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资历,还是掌宫真人更合适一些。正好石大真人年纪大了,设一个掌宫真人合情合理。对于齐玄素而言,是进可攻,退可守。进自然是争夺那几个特殊位置,退便是掌宫大真人的位置。 而且齐玄素的履历足够务实,基层干过,战场上过,老虎打过,经济抓过,反而是务虚方面差了一点,基本没有接触过教化、授业、释经一类的职务,万象道宫掌宫真人这个职务,刚好让齐玄素补上这一块,如此才能全面发展。石大真人搞得那个什么道宫之友,怎么看都像是给齐玄素提前铺路。 那么多人,熬了半辈子熬成辅理,眼巴巴望着掌宫真人的位置,又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希望,结果被齐玄素空降拿走了。 谁能甘心? 正好齐玄素把女儿送过来了,不给你使个绊子,真当我们好欺负的? 也就是张月鹿见势不妙果断认怂走人,她敢不认怂,继续硬顶,我们就闹得天下皆知,口诛笔伐,让你知道笔杆子颠倒黑白的厉害,尝一尝舆论的洪流。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好人被指着 张月鹿未必是怕了这些人的什么口诛笔伐,他们毕竟不是专业干这的,能力一般,真正专业的都被三道掌握了,负责青萍书局、邸报业务,比如抹黑齐玄素的那批人。这些人本质上还是靠着自身的影响力进行传播,继承了古代文人那一套。 至于影响力,也是有的。这些人的主业是各种学术建设和研究,真才实学的很多,滥竽充数的也不少。许多在另一条道路上混不出头的道士,常常会另辟蹊径,换一个赛道,换个教习名头,与真正的教习混杂在一起,很难分辨。 其实齐玄素看得很准,张月鹿独自一人的时候,是最无所畏惧的,反而有了软肋之后,就有点无所适从。说到底,张月鹿不想把小殷牵扯进来,所以才抽身而退。这也体现出保守派的思维方式,为了孩子,自己丢点面子不算什么。 正如七娘所说,那些有家有室的中年男人,最好拿捏。反而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小光棍们,才不好拿捏,说撂挑子就撂挑子,逼急了还给你一拳。 过去齐玄素就属于这种人,所以那时候的齐玄素很有点轻生死的意思。 现在的齐玄素,当然不是了,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齐玄素完全转变了性子。他还真就要迎面而上,讨要个说法。 当别人说你道德低劣的时候,你最好真不讲道德。 世人总是喜欢从好人身上找瑕疵,从满身烂疮的人身上找好皮。 不过这件事,齐玄素不能直接找上石大真人,那属实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容易得罪石大真人,把事情搞僵。于是齐玄素找到了老真人孙合悟,两人地位相当,有的谈。 当然,齐玄素很尊敬这位老真人,不会真跟老真人撕破脸皮,这就需要硬话软说。 因为齐玄素和皇甫极会与石大真人等人一起前往万象道宫,到了万象道宫之后,就是各种参观和讲话,那就有点晚了。所以齐玄素赶在动身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去见了孙合悟。见完孙合悟之后,他还得去见徐大成,谈一谈有关奥黛丽的事情。 齐玄素深感时间不够用,所以他不是故意不陪岳父岳母,是真没有半点时间。 齐玄素还特意带了半斤茶叶,据说整个天下就只剩下几棵老茶树,一年的产量还不到十斤,大玄皇帝和三师都不够分的,这还没算大掌教那一份。说来也是怪了,一年产量不到十斤,这茶每年都能流传出来,个个号称正宗,都快成品牌了,怎么都喝不完。至于真假,自行体会。 齐玄素是没那个本事在不到十斤的产量里分上半斤,这半斤还是在玉京买的,大体就是那么个意思。他又不是求人办事,他是登门讨说法的。 齐玄素见到孙合悟之后,奉上礼物,又扯了几句闲篇,比如他在新大陆的见闻,然后突然转到了小殷的事情上。 孙合悟倒是没有被齐玄素打个措手不及,到底是老江湖了,其实在知道齐玄素要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预料。 无非是老婆孩子受了欺负,当家的男人从外面赶回来讨要说法。人之常情。 孙合悟斟酌了一下言辞:“天渊,你这是要翻旧账。” “孙老,我今天过来不是谈公事,而是叙私情。”齐玄素语气平和,“孙老,你大半辈子都在万象道宫,万象道宫就是你的家,我呢,出生不知何处,却是在万象道宫长大的,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对万象道宫有着很深厚的感情。我们是一家人,您老得分清内外才行,谁是自家人,谁又是从外面混进来的。有些人,他的根子就不在万象道宫。” 孙合悟不得不道:“这话的确不错,你是道宫自家孩子。” 齐玄素稍稍加重了语气:“孙老,我是道宫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道宫的孩子?我把孩子送到道宫,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这份情谊!这就像把孩子送到爷爷奶奶的手里,本该放一万个心。结果呢?热脸贴了冷屁股!这让其他那些道宫出来的孩子们怎么想?这还是家吗?” 孙合悟无言以对。 齐玄素放缓了语调:“我知道您老难,石大真人也难。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事情,您也棘手,手心手背都是肉,退一步海阔天空。” 孙合悟道:“天渊,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齐玄素话锋一转:“所以我的要求不高,只求一件事,那就是公平。” 孙合悟问道:“什么公平?” 齐玄素再次加重了语气:“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只问一句,如果这次不是我齐玄素,而是李长歌,他们敢这样吗?” 孙合悟也再次无言以对。 他是个厚道人,做不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情。换成是李长歌的女儿,他们敢这样做吗? 答案是不敢。 这就是老李家的威严。 李家更在道门中兴之前,三百年的积威,哪怕万象道宫距离李家很远,他们也不敢这么做。 李家的威严是用血铸就的,不是没人挑战过,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死了。 换而言之,李家是真敢杀人的,从江陵府杀到金陵府,火烧玄武观,就没什么不敢干的。 在一致对外这件事上,李家又是出了名的团结。 招惹李家的千金,那真是嫌命长了。 也许有人说了,张月鹿还是张家人呢。 这里有两点原因。 第一点原因,张李之争,张家已经落入下风,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更大的事实是自从玄圣以来,张家一直处于下风。虽然玄圣为公,但在客观事实上,玄圣诛杀废天师,立异姓天师,都是削弱了张家,让张家伤筋动骨。 李家也遭遇玄圣打压不假,可李家调转船头极快,每次都能诚恳认错,反正是自家祖宗,低头认错没什么丢人的。玄圣夫人又比较袒护李家,以东皇为首的李家诸老围绕在玄圣夫人身边,很好保存了李家的实力,没有伤筋动骨。甚至到了后来,玄圣也不得不承认太平道才是让他最放心的,远比两面派的全真道和几次闹幺蛾子的正一道更可靠,所以玄圣把负责玉京防务的北辰堂也交给了太平道。. 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太平道不强,那么为什么是全真道和正一道结盟? 第二点原因,张月鹿的小宗出身,导致她缺少从小培养出来的生杀予夺的心态。又因为她是世家出身,没有底层经历,缺少人命贱如草的真切感受。 说白了,张月鹿还是比较尊重人命的,把人当人,所以才会推动改革。在许多时候,不敢杀人就等于人善好欺负。人人都知道李长歌敢杀人,用道门的剑为道门争取更多,那要死多少人?自然不敢招惹李家人。张月鹿尊重人命,不愿随意杀人,柿子挑软的捏,自然敢给张月鹿上嘴脸。 所以齐玄素才说张月鹿面带权谋,看起来也有手段,可心肠还是软的。张月鹿也承认这一点,这是她的优点,也是不足。 至于齐玄素。 他是很少杀人了,他也缺少从小培养的生杀予夺的心态。可他有过底层经历,知道什么叫人命贱如草,能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同样能把别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真当他是什么好人了? 他齐玄素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好人了? 欺负到他的头上,怕是打错了算盘。 齐玄素道:“青霄是个好人,难道好人就活该被人用火铳指着?” 孙合悟叹了口气:“这件事,的确是道宫对不起张首席。” 齐玄素道:“您老刚才说翻旧账,我的旧账是当年的龙虎会,至今没给我一个明确说法,我可以不计较龙虎会的事情,不过小殷的事情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我不怕旁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可以亲自处理,只是我的时间有限,没办法慢慢调查,想请您老给我指一条路。” 孙合悟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天渊,你这是在逼宫,逼我二选其一。也罢,谁让你是道宫培养出来的孩子呢,根子终究是在道宫的。” “咱们道宫的这些教习,是看山头的。大致分为两派。太平道和正一道分别以李家和张家为首,都是世家出身,在这方面参与不多。两派人主要是全真道和大掌教一脉。全真道一派源自造物工程,甚至可以追溯到八部众计划乃至阁皂道时期,人数众多,抱团成帮派,讲师承,看家谱,论辈分,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大掌教一派源自全真道一派,不过后来从全真道一派中分裂出来,自成体系,逐渐坐大,一直想要取全真道一派而代之。” “当然,还有很多教习,既不是全真道一派,也不是大掌教一派,是我们道宫自己培养的人才。这些人都是散户,往上数,师父师祖大多没有参与过八部众计划,也没有参与过造物工程。他们在各行各业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往往会被这两派人排挤。” “这个圈子有点像江湖,除了本事大之外,还要看人多人少,人多就能说了算。五代大掌教时期,有感于这种乱象,痛下狠手整治了一番,掌宫真人全部都是空降,消停了一段时间。到了六代大掌教时期,他们高喊什么外行领导内行,不利于出成果,要实行自治。当时三道纷争,也顾不上这些,就让他们自治了。现在看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把外行排挤走了,他们倒是能放开手脚跑马圈地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座次与讲话 齐玄素道:「拉帮结派,跑马圈地。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孙合悟道:「你刚才也说了,很多人的根子并不在我们这边。这些人盯着辅理的位置,也盯着掌宫真人的位置。最近外面盛传,你的北辰堂首席副堂主任期结束后,很可能会进金阙,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数量不变,不过平章大真人的数量没有明确规定,让老家伙上去做平章大真人,你递补进来,道宫的掌宫真人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抢了人家的位置,人家能不恨你?」 齐玄素若有所指道:「孙老,您是仅次于掌宫大真人的第一辅理,还有八位辅理。」 孙合悟道:「你第一次来上宫的时候,还只是四品祭酒道士,连个主事都不是。如今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上三堂首席,距离金阙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些年来,你的变化很大,道宫内的人事变动同样很大,老熟人不算多了。」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掌宫大真人的岁数摆在这里,重设掌宫真人是迟早的事情,万象道宫又是少数能够辅理升掌宫的地方,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先争夺辅理,因为辅理不分排名,理论上来说,孙合悟这个第一辅理只是默认,而无道门认证。 至于原来的辅理,可能因为某些事情落马了,也可能被礼送出境了。 这都是有的。 齐玄素与孙合悟作别,又去了化生堂,他跟徐大成已经讲好了,由化生堂的首席副堂主亲自上阵,帮助奥黛丽把体内的「蒸汽动力核心」取出来。 这对化生堂来说也是好事,因为奥黛丽体内的「蒸汽动力核心」规格很高,有利于化生堂对蒸汽福音的深入研究。 徐大成很关心此事,亲自制定了方案。 第一是确保奥黛丽的生命安全,不能把人治死了,还要做道门对外宣传的标杆呢。第二是确保所谓的地狱使徒不会闹出幺蛾子,考虑到这里是玉京,基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化生堂还是决定把地点转移到昆仑洞天,开启阵法,并且向天罡堂申请了灵官保护。 徐大成和齐玄素看过方案之后,又去了病房看望了奥黛丽。现在奥黛丽正在做一些前期准备,比如拆除身上的一些义体,去除皮肤上的各种字符,实在不能去除的,化生堂这边建议直接更换皮肤。 这就像攻城,先把周围的各种据点拔除干净,只剩下一座孤城之后,再发起总攻。 奥黛丽此时更多还是庆幸,她赌对了,齐首席恪守承诺,不仅把她带回了玉京,而且动用了道门最好的资源来帮她治疗,她马上就要迎来新的人生。 见齐玄素进来,正被一帮女道士围着的奥黛丽便要起身,齐玄素抬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最近怎么样?」 「一切都好,谢谢齐首席关心。」奥黛丽的语言天赋不错,可以说中原官话。 齐玄素微微点头:「我很快就要返回新大陆,你留在玉京安心治病,若有什么问题,就找化生堂的诸位真人。」 奥黛丽再次表示感谢,真心诚意。若非齐玄素已经有了家室,她甚至愿意以身相许。当然,如果齐玄素不介意,她也可以成为情妇。不过齐玄素很介意。他这个人,对女人没什么渴求,他只想找补家人和亲情的缺失。 不要觉得奥黛丽小题大做。 人情世故,是东方西方都无法避免的。 东方人跑到西方去,给人家送钱,人家不要,然后回来感叹说西方人不讲人情世故这一套,一切按规矩办事。只能说,这样的想法很幼稚,这不叫西方人不讲人情世故,这叫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想送钱都送不出去。 送礼是有门槛的,不是想送就能送。要不怎么会有中间人、引荐人、掮客的存在? 说得难听点,连圈子都还没进去,庙门往哪开都不知道,怎么讲人情世故?有些道士爱财不假,敢收陌生人的钱吗?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永远都是正气凛然。 说白了,首先要成为朋友,然后才能讲人情世故。 奥黛丽也是一样的道理,她想与道门做交易,前提不是筹码够不够的问题,而是门朝哪里开的问题,你想跟道门做交易,作为一个异族,道门正眼看你吗?道门相信你吗?是齐玄素把她领了进来,若没有齐玄素的面子,她怎么可能有如此待遇?毕竟死人更容易取出「蒸汽动力核心」。 虽然齐玄素本意只是为了兑现承诺,维护道门的信誉,但从人情来说,这里面是有恩情存在的,并非公平交易那么简单。 齐玄素安排好奥黛丽之后,便离开玉京,前往万象道宫。 这次既有陪同参观的任务,也有齐玄素被授予道宫之友的事情,还有齐玄素回去找人算账的事情。 事情很多。 皇甫极得知齐玄素被授予道宫之友的称号之后,很感兴趣,强烈要求先授予齐玄素道宫之友,这也算是参观的内容之一。 石大真人同意了。 石大真人的座船、西道门的使团的座船在万象道宫的星野湖降落。道宫举办了盛大仪式,欢迎西道门使团莅临参观。 皇甫极这次来万象道宫,同样肩负着使命,西道门打算兴办一座属于西道门的道宫,为西道门培养更多的人才,皇甫极兴趣很大,有意出任道宫的第一任掌宫真人,以后便是桃李满天下。 其实道宫的能量很大,是个培养自己嫡系的好地方。交给齐玄素、皇甫极这种实权人物,说不定能拉起一个新派系,道宫弟子们离开道宫后仍旧是一口一个大教习叫着。交给另外一些人,道宫就是个混日子的地方,其本人可能只是金阙的一个花瓶。上限和下限的差距巨大。. 短暂的欢迎仪式之后,没有休息,直接去了大礼堂。 因为石大真人和孙老真人都去了玉京参加典礼,所以有关安排交给了道宫的其他辅理们,这又发生了一件事,竟然在座次上出了问题。 座次问题其实很简单,以中为主,以左为尊。排序就是中、左、右,打个比方,便是掌府真人居中,首席居左,次席居右。 道宫方面的安排是,掌宫大真人居中,皇甫极在石大真人的左边,孙合悟在石大真人的右边,齐玄素则在皇甫极的左边,等同是第四的位置。 乍一看,似乎没什么问题,石大真人是一品天真道士平章大真人,地位最高,居中。皇甫极等同参知真人,地位次之,居左。齐玄素和孙合悟同是二品太乙道士,不过孙合悟年长,德高望重,比齐玄素这个晚辈高一头,居右。 似乎没什么错。 事实上,这个座次是有问题的。 因为涉及到了客人和主人的问题,这不是道门内部自己排座位,还涉及到了西道门。 自古以来就是客人为尊,皇甫极是客人加参知真人,理论上应该与石大真人这位平章大真人并列居中,然后再论以左为尊,让石大真人在左边,皇甫极在右边。 在这两人并列居中的基础上,再分左右。左边是齐玄素这个客人,右边是孙合悟这个主人,还是客人为尊的理念。 并列居中,应是石大真人和皇甫极距离拉近,其他人距离拉远,哪怕拉人上来凑数,也要以两人为中心形成对称。 如此一来,石大真人和皇甫极是第一级,齐玄素和孙合悟是第二级。 现在是石大真人单独居中形成对称,独自第一级,皇甫极和孙合悟并列第二级,齐玄素和另一个辅理并列成了第三级。 这就很有问题了。 这种事情看似可以不计较,一句无心之失就能遮掩过去。如果认真起来,很难说不是某些人不满齐玄素,用这种方式来轻慢羞辱齐玄素。 都在这个名利场里混了半辈子的人,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谁信? 最起码齐玄素自己不信,他本就是来找场子,这件事正好又给了他借口。 不过齐玄素没有立刻发作,就在这个位置上安坐不动。 石大真人和孙合悟当然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个场合,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同样不好说什么,只能将错就错,事后再去问责安排座次的人。 很快,前面的例行程序结束,由齐玄素讲话,这也是石大真人提前就让齐玄素准备好的。 关于讲话,关键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因为职位不同,高度不一样,着眼的点、角度、立足点也有不同。有些话只能是带「掌教」二字的人能说,有些话只能是带「平章」、「参知」头衔的人才能说。要是说多了,那就是僭越。 齐玄素语气闲适:「早在几天前,石大真人这位大教习就找到我,让我准备一下,我诚惶诚恐。作为一名万象道宫出身的下宫弟子,这次讲话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任务,除此之外,我的确有很多话想要对我的晚辈们说。」 「道门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和胜利,有一个重要经验,就是注重人才的培养。在道门的诸多道宫中,万象道宫当是首屈一指。每个道童都以进入万象道宫学习为荣,我也不例外。」 「学子以道宫为荣,本没什么错。但我要提出一点,不要让你的人生永远停留在道宫时代。」 「二十岁的时候,你最大的成就是考入万象道宫,是万象道宫走出的精英,万象道宫出身是你身上最醒目的标签,这没有什么问题,这本就是荣誉,值得大书特书,引以为豪。」 「三十岁的时候,你最大的成就和标签还是万象道宫,也没什么问题,人生刚刚起步,总要一个过程。一时的失败和挫折是难免的,以后的路还很长。」 「可到了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你还是只有一个万象道宫的标签,那就很有问题了。这意味着你的人生过了一半,还是一事无成,你的人生停留在了道宫的时代,你这辈子最值得夸耀的事情就是考上了万象道宫,然后没了。」 「不要忘了,道宫培养你们是为了什么?是让你们拿着道宫的名头去彰显自己的优越感和高人一等吗?是要建设道门,发展道门,最不济为自己谋求更好的前途,亦或是实现一些个人志向,哪怕是兴趣爱好。你做到了吗?如果没有做到,是否造成了资源的浪费?」 「所以,不要把进入万象道宫作为你此生的终点,要将其视作一个新的。你们的船,才刚刚扬帆起航。」 第一百九十九章 拼酒 齐玄素的讲话结束之后,底下的人别管怎么想,必然是掌声雷动。 在座次上动点手脚,还能用无心之失遮掩过去,真要鸦雀无声,用这种近乎于公开的方式来给齐玄素上嘴脸,首先打的不是齐玄素的脸,而是石大真人的脸。 因为是石大真人决定授予齐玄素道宫之友的称号,可以把道宫之友视作石大真人主推的一项成绩。齐玄素讲话的时候也是开篇明言:石大真人让我准备一下,我诚惶诚恐。 如果齐玄素发言结束之后,全场冷漠对待,你到底是针对齐玄素呢?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针对石大真人呢?认为石大真人的决定是错的?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北辰堂的人,管不到他们,这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石大真人不一样,他作为掌宫大真人,能够实实在在决定一些人的前途生死,更不必说,石大真人如今还是金阙小议的成员之一。 不过齐玄素也可以肯定,很快就会有传言,说他齐玄素太傲慢,瞧不起万象道宫的人,甚至拿他过去的经历的说事,毕竟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经历并不怎么出彩,没有什么奖,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他真正出彩的经历反而都是在离开万象道宫之后。 别看道门去儒门化这么多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想法仍旧是深入人心。 这一套还是很厉害的,先论证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成绩不好,然后引申出一个问题,既然齐玄素成绩不好,为什么升得这么快?由此便得出一个结论,肯定是特权。拜干娘,抱东华真人的大腿,升得能不快吗? 那就有了大加批判诋毁的理由,便可以抹杀齐玄素所有的努力和功劳。 这里面有一个逻辑,读书成绩直接决定了人生高度。读书好的人做官也一定厉害,如果做不好,那肯定是因为大环境不行。 这实在是书生之见了。书本上学到的东西,转化为实践,学以致用,不是说说而已,也是需要一定能力的。只能学,而不能用,那就是读死书,死读书了。 所以真实原因是,足够优秀的人干什么都厉害,包括读书、做官、打仗等等。而有些人只是适合读书考试,而非足够优秀的人。 这些人因为自己与足够优秀之人在读书方面有了一定的相似和重合,便误以为自己也是足够优秀的人,当足够优秀之人一飞冲天而自己无法出头时,便开始怨天尤人。 道宫里最不缺这种会读书却不够优秀之人。 齐玄素并不在意这个,诋毁他的人多了,也不差这几个。 待到授予了齐玄素道宫之友的称号,便是宴会。 因为中式宴会太过严肃了,等级也太森严太分明,不利于展现真人们的平易近人,所以改为了较为松散的西式宴会。皇甫极还有点不习惯,毕竟在西道门那边,这都是大忌。 这次酒宴除了正常的红酒、黄酒、白酒之外,竟然还准备了「醉生梦死」,这可是***的酒,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没发达的时候,两人都很难喝到这种好酒,因为一顿酒就把半个家底花出去了。很显然,这是上了规格,主要是针对西道门的客人,如果不是石大真人或者孙合悟发了话,道宫一定舍不得拿出来。 齐玄素在外号称「滴酒不沾」,只对张月鹿破例,这里有夸大的成分,怎么可能滴酒不沾?不过在一般情况下,齐玄素的确不怎么喝酒,尤其是「醉生梦死」这种能够喝醉的酒。 所以他只是要了一杯黄酒,装个样子。 不断有人来向齐玄素敬酒,齐玄素没有倨傲到全部回绝,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没有真要放开喝的意思。他的身份够高,又笼罩着一些光环,无论是扳倒了王教鹤,还是北辰堂的凶名,都能让好些人心生敬畏,不敢纠缠。 有人跟齐玄素挑事不假,害怕齐玄素的也大有人在。 这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偏偏也有那不开眼的,非要跟齐玄素过不去。 一个辅理来到齐玄素的面前,还带着几个人,要给齐玄素敬酒,甚至有点想要拼酒的意思。这种拼酒也有讲究,不能动用修为化解酒力,纯粹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就不是拼酒了,而是拼境界修为了,不但拼不出个结果,还浪费酒。 一般情况下,谁要偷偷动用修为,便是酒品不好。再用酒品即人品的那套说辞,就能联系到人品不好上面。所以没人会做手脚。 不过武夫先天优势,体魄摆在那里,很少有人会找武夫拼酒。 这也是这些人敢找齐玄素拼酒的底气,论修为,我们是不如你,可这酒量嘛,就另当别论了,关键是人多。他们可不知道齐玄素是武夫,现在道门上下默认齐玄素是谪仙人。 说起来,齐玄素和张月鹿两口子的酒量也是名声在外,张月鹿是出了名的酒量好,不用修为也能硬顶「醉生梦死」的猛人,一般没人去张月鹿那里找不自在,每次酒会,张月鹿都是无敌寂寞的处境,自己喝自己的。齐玄素号称「滴酒不沾」,别人难免要想,你怎么不喝酒?是不是不能喝啊?夫妻要互补,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就有了这次拼酒行为。 他们大概不知道,齐玄素在婆罗洲道府的时候,是怎么惩罚给自己灌酒的人。 齐玄素面对拼酒,自然是一概拒绝。这位辅理是个生面孔,虽然拼命笑着,但是面带煞气,对上也许谄媚,对下必然狠厉。齐玄素回绝了他,他便觉得脸上有些过不去。 齐玄素大概知道这人的心理,两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都没挂参知,也都有可能升掌宫真人,这个辅理又是七代弟子,比齐玄素年长,他也许觉得两人算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应该互相尊重。 在他看来,齐玄素不喝他的敬酒,就是不给他面子,就是目中无人。这显然就是自尊自大惯了,容不得半点忤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说起来,这样的人还真不少,毕竟能走到二品太乙道士这个位置上,谁都有点关系靠山。就拿裴小楼来说,除了人品不错,其他要什么没什么,凭什么立足?就凭哥哥是东华真人!虽然齐玄素刚刚拜了东华真人为师,但思想的转变总会明显滞后于事实上的转变,也就是很多人还没转过这个弯来。 齐玄素无意深究这个高辅理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想随意敷衍几句。偏偏在这个时候,宁雨晴过来了,也是给齐玄素敬酒的。 宁雨晴无疑是个美人,加上家世不俗,俨然是万象道宫的第一美人,不知是多少教习和道童的梦中仙子。她朝这边走过来,还没走到齐玄素跟前,就已经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男人,有时候挺没出息的,不仅是眼睛跟着女人转,想法和情绪也跟着女人转,遇到厉害的女人,难免被溜来溜去,还乐在其中,最后落得一场空,才知道追悔莫及。 喝了酒的男人就更是如此,看到个漂亮女人,非要上去显摆显摆自己的男子气概不可,如果这个漂亮女人身边还有男伴,便要找那个男伴的麻烦,来凸显自己的强大。似乎与那些争夺雌鸟的雄鸟们没什么区别。 宁雨晴向齐玄素敬酒,齐玄素立时就收获了满满的恶意。 虽然大多数人忌惮于齐玄素的身份地位,不敢怎么样,但这位高辅理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拿宁雨晴说事,阴阳怪气,宁雨晴本是端了一杯红酒,他偏要说红酒不能表现诚意,必须「醉生梦死」才行。又说什么齐玄素可以不喝他的酒,却不能不喝美人的酒,最难消受美人恩。 齐玄素不是好脾气,他 是有戾气的,只是平时一直压制,告诉自己要制怒。可道宫内的某些人一而再地挑衅他,让他的耐心消耗殆尽。 于是齐玄素说道:「宁道友是我的朋友,她的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我今天就不喝了。不过高辅理的酒,是不得不喝的,也是必须要喝的。」 宁雨晴有些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出于女人的直觉,她隐隐感觉到齐玄素已经动怒。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退至一旁。 高辅理还浑然不觉,大声道:「好,齐首席够痛快!」 齐玄素又道:「不过我这个人,不喝也就罢了,要喝就要喝得尽兴,谁要是半途而废,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关于这一点,婆罗洲道府的道友们都是知道的。」 跟在高辅理身旁的几人被齐玄素目光扫过,只觉得后背涌起一阵寒意,想要服软,却碍于自家老大不退,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齐玄素吩咐道:「拿两坛‘醉生梦死。」 宁雨晴立刻让旁边的道民去拿酒。 很快,两坛「醉生梦死」送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说道:「不用修为。」 说罢,齐玄素打开一坛酒,一气饮尽。因为没有用修为抵抗,齐玄素的脸色涨得通红,不过齐玄素依仗着武夫体魄,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齐玄素的脸红了,高辅理的脸色就要白了。 他这时候才知道打错了算盘:「这、这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齐玄素冷哼一声,「喝酒。」 高辅理还要说什么,就听齐玄素说道:「高辅理刚才说了那么多,什么对我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都是放屁呢?你是看不起我吗?」 话音落下,齐玄素已经捏住了他的后颈:「既然你不喝,那我就帮帮你。」 齐玄素出手如电,只是一转眼,一坛酒已经被齐玄素全都灌进了高辅理的嘴里,齐玄素还不忘封住了高辅理的修为,让他无法动用修为化解。 一瞬间,高辅理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祖宗八辈,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其他几人,也没能幸免,很快就丑态百出。 此事惹得石大真人极为震怒,当天就暂停了高辅理的一切职务,让他等候处理。 第二百章 小题大做 这次的拼酒只是个开胃小菜,齐玄素的道宫之行并没有因此就变得顺遂。 齐玄素也不想顺遂。 次日,齐玄素等人陪着以皇甫极为首的西道门使团参观上宫,这里是道门培养高品道士的地方,也是齐玄素学习过的地方。 关于如何培养高品道士,相关的知识技能只是一方面,更多还是要培养理想信念,以及对道门的忠诚。 皇甫极对此很感兴趣,还专门旁听了一节课。建设西道门,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是物质层面,一是精神层面。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皇甫极这次的道门之行,见识了道门的繁荣,齐玄素治理过的南洋都要强过南大陆,这还是仅仅是道门的一隅之地。这让皇甫极下定决心,要把精力重心逐渐从军事上转移到发展上面,起步不能好高骛远,主要就是两个项目,一是新港的建设,一是道宫的建设。 根据行程,明天再去看下宫。高级人才培养和底层人才培养都是人才,都不能疏忽。 就在这个时候,宁雨晴匆匆赶了过来。 道宫的人事变动很大,宁凌云已经离开道宫,宁雨晴还未接班,不过石大真人和孙合悟都很看重宁雨晴,许多事情都会交给宁雨晴去做。 眼见宁雨晴脚步匆匆,脸色有异,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宁雨晴来到孙合悟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不随意偷听别人谈话是基本礼仪,所以齐玄素和皇甫极不仅没有偷听,甚至有意削弱了听觉,就好像以手遮眼。 然后两人又都望向孙合悟。如果与他们有关,那么孙合悟自然会告知。如果与他们无关,那么孙合悟便要失陪。 结果孙合悟望向齐玄素:「有个女教习死了。」 齐玄素心思何等敏锐,立刻联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那个与小殷有关的女教习?青霄亲自给她道歉的女教习?」 孙合悟默然点头。 这些年来,齐玄素什么下三滥手段没见过?也不如何吃惊,只是冷笑:「玩这一套玩到我头上来了。」 孙合悟眼神示意,让齐玄素先不要说了,毕竟皇甫极还在,家丑不要外扬。 齐玄素没有驳孙合悟的面子,说道:「那好,我先失陪一下,我去处理此事。」 不过皇甫极却伸手拦下了齐玄素:「天渊,还有孙老,道门与西道门同气连枝,有什么事情非要瞒着我?难道见不得人吗?」 这话极为突兀,甚至有些不得体,可齐玄素却看了皇甫极一眼,惊讶、感谢皆有。这是皇甫极在帮齐玄素,他在外部施加压力了,他看出齐玄素不想息事宁人,于是他以客人的身份主动问起此事,道宫方面再想和稀泥,那就很难了。 其实孙合悟也是偏向于齐玄素的,既然皇甫极如此说了,那么他直接就坡下驴,说道:「罢了,我们一起去看一下吧。」 齐玄素说的这一套,是哪一套?还是道德上的那一套。 小殷之事因为这个女教习而起,张月鹿向这个女教习道歉,而齐玄素又是为了小殷之事而来,无论怎么看,这个女教习都是关键中的关键。 现在,这个女教习死了,既是杀人灭口,也可以把屎盆子扣到齐玄素的头上,一举两得。 齐玄素只是转念一想,便明白这个道理,他也不躲,提出亲自处理,就是要正面硬碰硬。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种小打小闹,算是个麻烦,却不算棘手。 毕竟当初在婆罗洲道府的时候,王教鹤可是把他的秘书都给抓了,孙合玉亲自出手抓陈剑秋,两派人差点兵戎相见,那才是你死我活上压力。现在只是给齐玄素一点道德上的压力 ,对于齐玄素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到底是象牙塔里的人,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 齐玄素等人赶到女教习的住处,这里已经被封锁了,道宫也有风宪堂、北辰堂、天罡堂的分堂。 齐玄素到了之后,北辰堂分堂的主事立刻诚惶诚恐地来到齐玄素面前,毕竟是本堂的二号人物,不敢怠慢半分。 齐玄素直接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主事回答道:「回首席的话,初步断定是自杀。」 齐玄素又问道:「知道为什么自杀吗?」 主事顿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齐玄素道:「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是。」主事偷偷看了齐玄素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传言说,死者是听说……听说首席到了道宫,心里害怕,承受不住压力,所以、所以就自杀了。」 齐玄素不动声色:「人死了多久?」「死于凌晨,大概有四个时辰了。」主事赶忙回答道。 齐玄素冷笑一声:「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有传言了?不奇怪吗?」 北辰堂主事也知道这里面有蹊跷,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讷讷不语。 皇甫极没这个顾虑,直接说道:「我看蹊跷得很。」 齐玄素又望向北辰堂主事:「地气回溯、通灵问话等手段用过没有?」 主事赶忙道:「已经初步勘察过了,地气回溯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可奇怪的是,死者的生魂消散极快,三尸也所剩无几。」 皇甫极道:「干净利索,有懂行的人。」 齐玄素道:「要的就是这个,没有疑点反而是最大的疑点。」 齐玄素转而对孙合悟道:「孙老,我怀疑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自杀案子,这名女教习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可能她发现了什么秘密,所以被人灭口,而且是与隐秘结社有关。」 孙合悟不由一怔,显然没有跟上齐玄素的思路。 齐玄素只得提醒了一下:「孙老难道忘了张拘言之事?还有我的师兄齐剑元就是死在道宫之中,这都说明,道宫内有与隐秘结社勾结之人。」 孙合悟终于反应过来:「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齐玄素一摆手:「几年前不重要,这些隐秘结社最是喜欢下闲棋,埋暗子,便是潜藏几十年也是有的。金阙提倡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前提则是严厉打击部分极端隐秘结社。几年前的案子,仅仅是就事论事,我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深入调查,彻底挖出那些暗藏在道宫内部的邪教妖人,以防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孙合悟现在也明白了。 有些人想给齐玄素上压力上嘴脸,警告齐玄素。齐玄素这是直接掀桌子,要上纲上线置人于死地。 「何至于如此?」孙合悟苦口婆心道,「这种事情树敌太多!」 齐玄素的语气不容拒绝:「孙老,这种事情,你接触的少,我比较熟悉。除了张拘言的事情之外,从西域三十六国到遗山城,从昆仑山口到措温布,从金陵府到五行山,从升龙府到狮子城,我与他们打生打死都好几次了。我几次险些丧命于他们之手,隐秘结社的手段,我只要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隐秘结社作案无疑了。」 两人口中的「这种事情」显然不是一个意思。 孙合悟竟是无从反驳。 因为齐玄素不是吹嘘,这的确是齐玄素的履历,齐玄素能升得这么快,隐秘结社要有三分之一的功劳。反观孙合悟,虽然年纪大,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万象道宫,对于隐秘结社的了解还真不如齐玄素,甚至石大真人都不如齐玄素,毕竟齐玄素 直面巫罗和司命真君都不止一次了。 齐玄素接着说道:「生魂消散极快,这有点像司命真君的手段,万象道宫距离北邙山不远,而司命真君一向觊觎鬼国洞天,不可不防。若有必要,我会让北辰堂派一艘飞舟过来,暂时封锁道宫上下,进行排查。」 「啊?」孙合悟满脸遮掩不住的震惊,「天渊,你到底要干什么?」 齐玄素正色道:「我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现在合理怀疑,道宫的部分高层中有人勾结隐秘结社,我要展开调查。若有什么问题,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孙老,我们现在一起去见石大真人,汇报此事,只要他老人家同意,我立刻就从北辰堂调人过来。」 然后齐玄素又对北辰堂主事道:「严密封锁现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北辰堂主事也没料到事情突然就变成这个走向了,赶忙应道:「请首席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真当齐玄素头顶上的头衔是个摆设,除了换个称呼,就没有一点作用? 真当权力不存在? 整天说齐玄素位高权重,到底怎么个位高权重,好像有些人就是不明白,非要来挑衅齐玄素。 那么齐玄素就让他们见识见识。 权势地位不是让齐玄素整天这里讲话,或者那里参观,说得难听点,齐玄素想杀人,都不用自己动手。看書菈 有些事情,齐玄素不去做,不代表齐玄素做不到。 他在婆罗洲做首席的时候,那么多人怕他,是怕这个首席名头吗?是怕他手中实打实权力。 堂堂「天廷」的高层,要来讨好陈剑仇,还不是因为许多难题就是齐玄素一句话的事情?齐玄素想要让「天廷」难受,「天廷」就得受着,不服不行。 如今齐玄素升了北辰堂的首席,更进一步,上三堂的首席,难道是个虚职吗? 齐玄素就要让这帮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小题大做,什么叫借题发挥。 什么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这是隐秘结社的案子,那就是隐秘结社的案子。 第二百零一章 借题发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万象道宫就像一个独立王国。 其「国土面积」就是总宫以及各个分宫所在,人口就是道宫的所有成员,其内部自成体系,相当独立,除了人事权力和各种资源供应之外,甚至包括司法。等闲人无法干预道宫内部事务,所以齐玄素当初去上宫学习的时候,道宫封闭后不许进出,底气就来源于此。 理论上来说,外人很难插手道宫内务。不过北辰堂是出了名的强势,涉及到隐秘结社,这个强势又能更上一层楼,而且齐玄素是道宫出身,与道宫关系很好,甚至有可能成为掌宫真人。他铁了心要把手伸进来,也不是做不到。 再有就是,齐玄素也说了,他要和孙合悟一起找石大真人汇报。 如此一来,既不落人口实,也能让一直态度模糊的石大真人有个明确态度。 石大真人会答应吗? 齐玄素还是有着相当的把握。 因为那个女教习的确是「被自杀」。.??.?? 如果女教习真是自杀身亡,齐玄素要大动干戈,那么石大真人多半不会同意。可偏偏不是自杀,而是他杀,这便让齐玄素抓住了痛脚,石大真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还有皇甫极看着呢,退一万步来说,能给齐玄素施压,还能给皇甫极施压吗?脸面和观瞻还要不要了? 小题大做也好,借题发挥也罢,首先要有「题」。 这些人也是昏了头,搞出这么个操作。等于是自己在脖子上戴了个绳套,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交到齐玄素的手上,对齐玄素说你不敢勒死我,你弄死了我,你要受道德的谴责,你的余生都要活在内心的煎熬之中。 真把齐玄素当成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 齐玄素最擅长的就是不按套路出牌,诬陷他也好,诋毁他也罢,他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更不会去自证清白。 如果自证清白,那就是落入别人的节奏,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王教鹤派人抓了齐玄素的秘书,齐玄素不会为自己的秘书辩解,有罪无罪,先不谈,先谈程序问题,如果程序不合理,那就要放人。这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这些人搞死一个女教习,放出传言说女教习因为齐玄素而自杀,就是想让齐玄素自证清白,陷入到一种道德审判的境地之中。 如果是一些把规矩看得比天大的人,那就很可能中了他们的圈套,在他们圈定的范围内拼命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是无辜的。到了那个地步,无 辜也有辜。这是典型的幼稚病。 什么人会把规矩看得比天大?花圃道士。被人家逼死也不敢动手拼死一搏的人。 所以花圃道士想出的计谋,很难逃出自己的窠臼。他们把这些看得很重,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别人很在意。 齐玄素可不可以通过正常途径查出杀女教习的人? 可以,不过很难。 因为皇甫极也说了,有懂行的人,干得很干净,也许「归藏灯」能查出来,关键是「归藏灯」不听齐玄素的,平时装死,偶尔显灵。 这样很容易陷入到一个困境之中,你明知道那人是凶手,因为证据不足,所以不能把他怎么样。 齐玄素的时间不多,还要返回新大陆,没那个耐心去慢慢纠缠,他打算快刀斩乱麻。 随着地位的变化,齐玄素的想法认知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程序正义还是事实正义? 都无所谓。 只要能维持稳定就是好正义。 齐玄素定性了是隐秘结社的案子,就能动用一些特殊手段进行排查,北辰堂凶名在外,总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只要锁定了嫌疑人,有没有证据倒在其次 ,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对待敌人和对待自己人,有些标准是不一样的。 隐秘结社那就是敌人了。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留下把柄? 齐玄素走到如今地位,说句不那么正确的话,已经不在寻常律法的约束范围内。 只要东华真人不倒台,那就没什么大问题,顶多就是一句误判而已。在对待隐秘结社的问题上,谁能不犯错?天师也走过眼嘛,所以张家有了神仙后裔。 如果东华真人倒台了,就算齐玄素是个圣人,那也能找出各种问题。 王教鹤和孙合玉雄踞南洋几十年,他们干的那些事情,道门是刚刚知道吗?为什么有些时候不是问题,有些时候就成了问题呢? 其他道府的掌府真人有没有问题?所以纠结这个没什么意义。 齐玄素和孙合悟见到石大真人,将情况大概汇报了一遍,不出 齐玄素的意料,石大真人没有拒绝,只是交代齐玄素,注意影响,动静不要太大,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齐玄素一口答应下来,然后立刻联系北辰堂。 首席副堂主负责对外,次席副堂主负责玉京防务,这种事情应该是普通副堂主负责,不过首席和次席理论上也是副堂主们的上司。 如今清微真人正是重用齐玄素的时候,不存在故意排挤边缘化齐玄素,上面的风向决定了其他副堂主不敢直接忤逆齐玄素。如果齐玄素让他们去查昆仑道府,也许他们要阳奉阴违,要上报掌堂真人,不过万象道宫不涉及到太平道的利益,他们肯定不会拒绝。 同时,齐玄素也向清微真人汇报了这件事根据他的经验判断,这可能是一起隐秘结社杀人的案子。 清微真人并非全知全能,自然也不清楚这里面的各种情况,就算知道,也不意味着清微真人就会管这些小事。所以清微真人只是回应了三个字知道了。 齐玄素又联系了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也就是准岳母,请求派出灵官协助办案。?? 理由正当,石大真人也同意了,慈航真人自然不会拒绝,因为只是协同办案,所以指派了一位辅理。 当初在婆罗洲道府的府主议事上,齐玄素质疑吴婄蓉,让王教鹤无法反驳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事前不请示,事后不汇报。齐玄素不会忘了这个,所以他在事前,汇报请示了三个人,分别是石大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 就算后台硬靠山大,齐玄素也不会落下这样的把柄让人拿着。 效率高不高,全看权力大不大。 没用半天的时间,两艘飞舟一前一后来到万象道宫,分别代表了天罡堂和北辰堂。 天罡堂的辅理是齐玄素的熟人,许寇。 这位老兄的际遇,也是相当传奇。他最早出身于青鸾卫,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清微真人,因为清微真人的一句话,从青鸾卫转入道门,进入齐州道府任职,不过因为手段酷烈,清微真人也不会一直关注一个小人物,所以总是升升降降,蹉跎不前。 后来被李天贞推荐去了天罡堂,受李天贞指使,与张月鹿发生冲突。再后来基本脱离了李天贞,成为张月鹿的属下,跟齐玄素有些交情。 无论是凤麟洲战事,还是婆罗洲大案,许寇都 参与其中,立下功劳。因为他是张月鹿看重的主事,还与林元妙有些交集,得到林元妙的指点传授,终于跻身天人。再加上张月鹿的提拔推荐,兜兜转转,又回了天罡堂。 许寇相较于道门三秀,那是年纪不小了。可是从正常角度来看,他如今正值壮年,修为足够,功劳又多,提拔成辅理也在情理之中。 辅理这 个职务,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最上面的辅理,紫霄宫辅理,那是九堂之主才能担任的。太平钱庄的七位辅理也是辅理,等同参知真人待遇。 中间的辅理,比如万象道宫的辅理、无墟宫的辅理,看着没实权,不过清贵,运气好抓住机会,能直升掌宫。许多大秘书也会挂辅理的名头,比如三位储君的秘书、三师的秘书,私下里可以叫某某秘书,正式场合都是称呼某某辅理。 靠下的辅理,一般就是主事到副堂主的过渡阶段,介于两者之间。 辅理与辅理,不可一概而论。 许寇这个辅理,明显就是比主事高一点的那种。 北辰堂来人也是齐玄素的熟人,李朱玉。 清微真人好像把李朱玉当成了专门跟齐玄素对接之人,齐玄素那边有什么问题,都让李朱玉过来沟通。这也的确有几分道理,因为李朱玉与齐玄素有交情,凤麟洲战事的时候,两人共事过,在婆罗洲的时候,李朱玉也出过力。 两人见到齐玄素之后,主动行礼「齐首席。」 齐玄素示意不必多礼,直入主题「具体情况,你们已经了解,我就不再多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最短时间内侦破此案,注意影响,不要搞得风声鹤唳。」 李朱玉应道「是。」 许寇与李朱玉也算旧相识,说道「我这次的任务是协同办案,那我就听从李副堂主的号令了。」 「好了,你们去吧。」齐玄素说道。 如今的齐玄素不比以前,不必亲力亲为,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就够了。 对于李朱玉和许寇来说,这个差事也不复杂,其实就是找出杀人凶手,然后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 最后,幕后之人的结果就只有两个,要么承认自己勾结隐秘结社,要么如实招认。 虽然齐玄素的手段是错的,但结果都是大差不差。 第二百零二章 齐万归 天罡堂的灵官接管了万象道宫的港口和各个出入门户,任何人不许随意出入。 北辰堂的道士在李朱玉的带领下,进驻道宫。一边继续沿着杀人案子这条线去查,一边开始与道宫的辅理教习谈话。 正常情况下,北辰堂的面子再大,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关键在于齐玄素搞定了石大真人,他同意了,这些道宫高层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北辰堂入驻万象道宫的消息,不仅迅速在万象道宫传开,而且造成了轩然大波。道宫的封闭环境决定了这是个熟人社会,有些事情,外人查起来很难,可自己人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没有证据归没有证据。 一个一个问话,单独问话,没参与此事的人不想被殃及池鱼,不想自己跟着倒霉,就必然会透出一些信息。 也许有人要问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没有参与此事,怕什么殃及池鱼?齐玄素还敢大肆株连吗?他还没有这个权力吧。石大真人也不会答应。 齐玄素是没有这个权力,关键是高品道士们,没有几个经得起查,他们是没有参与这件事,万一查出点别的事情,那谁受得了?还是就事论事,赶紧把「瘟神」送走。 北辰堂把这些信息汇总之后,就能大概锁定目标了。 这时候还缺少证据,可以先把人控制起来,慢慢审,自然就有证据了。然后走流程就可以了,该怎么判,自有风宪堂负责。 如果齐玄素还觉得不够,可以过问一下,给出一些指导意见。一般情况下,风宪堂方面都要尊重齐首席的意见。比如一些模棱两可的地方如何解释、定性,又比如在最后裁量的时候是顶格还是从轻,都很有说法。 关键别人还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就是位高权重。 所以说,男人最渴求的两样物事,力量和权力。力量就是无视道门的各种规矩,直接像碾蚂蚁一样将人碾死,道门还不敢有意见,不过难度太大。权力次之,没有力量那么爽快,不过较为容易。 力量能让万象道宫在真正意义上的物理震动,权力则能让万象道宫在人心上剧烈震动。 女色什么的,都十分靠后了。 齐玄素的天资决定了他很难走上力量的巅峰,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管怎么说,想要查清这件事,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齐玄素把事情 交付出去,只要关注一下进度就好了,具体怎么做,不必知道太多,他还是照常陪同皇甫极参观万象道宫的下宫。 齐玄素在下宫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次直接亲自当向导。 不过传言的影响已经初步显现,都说女教习是被齐玄素逼死的,现在这些灵官和查案子的人也是齐玄素派来的,孩子们见了齐玄素都怕,远远看到齐玄素拔腿就跑。 就算教习们组织了一批道童过来,也是一个个小脸煞白,就好像齐玄素是会吃人的妖怪。 面对这种情况,齐玄素无意去表现自己的亲民,只是交代教习,看好这些孩子,不要让他们出现什么意外。 齐玄素不会跟一帮孩子计较,小殷自己就解决了,主要是防止某些人再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齐玄素不相信清者自清,但求问心无愧。 皇甫极看完下宫后,在休息喝茶的时候,很有感触「寒门子弟才是压舱石,要让寒门子弟有上升的途径,要让他们有念想,有奔头,有希望,不然是要出大问题的。」 齐玄素道「如果堵塞上升渠道,阶层固化,最终变成龙生龙,凤生凤,底层就有戾气,有怨气,不满情绪逐渐积蓄,情况就复杂了。」 皇甫极又道「问题是 西道门的寒门在哪里?是南大陆的原住民吗?如果让原住民进入西道门,那么会不会导致一些问题?也许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他们羽翼丰满,开始索要权力,他们的人数肯定是越来越多,第一代人要一个席位,第二代人要两个,第三代人要四个,那又怎么办?中原人最终从绝对多数变成了少数,西道门会不会变了颜色?」 齐玄素沉默了很久,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可是以少驭多,必然要与多数合作,让出部分权力。这有点像金帐入主中原,他们必须拿出部分权力给中原人,不然就坐不稳天下。」 皇甫极显然早就有了答案,说道「西道门与金帐还是不同,西道门背靠着中原这个娘家,人数只多不少,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西道门需要中原的移民,足够多的移民,与原住民通婚,生下的孩子才算可以放心的自己人。」齐玄素没有置评。他认为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讨论明白的。 有些时候,齐玄素也承认,蒸汽福音干的事情不是人事,必须大加批判,却是最简单最有效率的。毕竟蒸汽福音不是傻子,顶着如此恶名,做下如此人神共愤之事,肯定是有巨大的利益作为驱动。 便在这个时候,宁雨晴推门进来「两位真人。」 皇甫极问道「宁教习,有事?」 宁雨晴说道「又出事了。」 齐玄素挑了下眉,问道「什么事?」 宁雨晴叹了口气「曾经跟小殷有过节的那个孩子,差点出事,幸好齐首席提前交代,道宫方面有了防备,这才没有出事。初步排查,有一些人为痕迹,好像是乱神一类的手段。」 齐玄素并不意外,笑了笑「我就说,肯定有隐秘结社的妖人,既然是乱神一类的手段,可能是‘祝由术,那就又与灵山巫教扯上了关系,看来还要加大力度才行。」 皇甫极忍不住笑道「看来有些人还是嫌死得不够快,或者干脆就是已经乱了阵脚。」 齐玄素道「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李朱玉没有让齐玄素失望,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获得巨大进展。虽然还没有找到了杀死女教习的凶手,但先一步锁定了幕后黑手。 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凶手作案之后第一时间逃离了万象道宫,等到齐玄素得知消息,再到天罡堂暂时封锁道宫,已经过去很久,他早就逃远了。可幕后黑手还留在道宫,也正是他的配合,才能让凶手成功离开万象道宫。 此人也姓齐,名叫齐万归。出身蜀州齐家,算是齐教正、齐暮雨的族叔,年纪不算大,辈分很高,在道门属于比较靠前的七代弟子。与齐教正相比,齐万归的出息不大,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辅理,无墟宫、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都干过,齐教正不怎么喜欢这个族叔,平日里并不把他当长辈,动辄训斥。 这次传出风声,万象道宫要重设掌宫真人,他很是上心,没少到处走动,想要谋求这个位置。叔叔总不能比侄子差太多,齐教正做了掌府真人,还是排名靠前的大道府,齐剑元虽然死了,但也是东华真人的弟子,本来能前途无量。他凭什么混得这么差?就算做不了掌府真人,也要混个掌宫真人,不 再受齐教正的气。 没成想,另一个强势的「齐家人」,突然横插一手,告诉所有人,这个掌宫真人是我的囊中之物。 这个「齐家人」就是齐玄素。 齐万归岂能不恨?他这个时候又想起侄子的好了,自以为有齐教正做靠山,便也不怕什么,毕竟小殷来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还没拜师东华真人。在他看来,说不定齐玄素还是齐家在外面的野种,得叫他一声叔祖父,于是便要给齐玄素一个警告。 乍一看,还挺管用,张月鹿不就退让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张月鹿客观上起到了诱敌深入的作用。 等到齐玄素来道宫的时候,齐万归又要故技重施,让人把那个女教习给杀了。 没想到,齐玄素不吃这一套,事情直接闹大,脱离控制。 齐万归这时候发现,齐玄素选择硬碰硬,他还真没什么办法,便乱了阵脚。 以上这些肯定不是齐万归自己说的,而是北辰堂拼凑、推测出来的。 毕竟有些牢骚和想法肯定不能憋在心底,日常言谈总会带出一些,尤其是齐万归对掌宫真人的渴望以及对齐玄素的不满,几乎是众所周知。 如果仅仅如此,那也就罢了,齐万归还曾私底下放话要给齐玄素一点颜色看看,张月鹿道歉之后,更是颇为自得。 这些都被他的一个亲近朋友全部捅给了北辰堂。他的这个朋友是知道看风向的,看出了齐玄素不会善罢甘休,怕牵连到自己,如果给自己定性从犯,那可太冤枉了,干脆来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就是立功。 李朱玉看到这些说法,也明白了齐玄素的意思,什么缉拿隐秘结社妖人,只是个借口,把齐万归给揪出来才是真正目的,她早已经见怪不怪,李家人没少干这种事情,都习惯了。 李朱玉来请示齐玄素,应该如何处置。是直接抓捕,还是以协助调查的名义控制起来。 齐玄素听完汇报之后,说道「只是一面之词,缺少证据支持,不过涉及到命案,我同意先把人控制起来,慢慢审。」 李朱玉亲自登门带走了齐万归,有北辰堂的道士和天罡堂的灵官,还有石大真人、齐玄素、皇甫极等高手坐镇,寻常人面对这种情况,只能选择束手就擒。反抗,就是死路一条。 第二百零三章 破案 北辰堂是有审讯技巧的,哪怕是对付高品道士,也不留情面,有些时候还会上手段,巨大的落差感,甚至让许多高品道士想死,这也是北辰堂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年轻时,还是很在意这个,后来想法变了,知道有些事情改变不了,谁上来也是这样,便不再纠结。 当然,这不是说齐玄素一开始就是白的,他当然是黑白交织的,并非不谙世事,只是最初的时候,他的这种黑白认知只是停留在底层。对于高层,他在进入高层之前,有着几分好似侥幸心理的不切实际幻想,张月鹿的出现更是加重了这种幻想。后来嘛,这种幻想自然是破灭了。因为齐玄素发现,张月鹿是少之又少的异类。大部分人,就是人性该有的样子,甚至某些人还不如七娘。 当齐玄素来到暂时关押齐万归的地方见到齐万归时,齐万归整个人已经变了模样。 这种狼狈,不是衣着外观上的,齐万归还是衣冠整齐,头发丝毫不乱,这种狼狈是心理和精神上的,不仅没了平时身为高品道士的从容,而且疲态尽显,气势低落,慌乱又强作镇定,仿佛整个人都老了几岁。 很显然,齐万归这种久在温室之中的花圃道士,哪怕身居高位,也很不适应北辰堂的手段。若是换成许寇这种人,不能说毫不在乎,最起码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怎么样的。 「齐玄素!」齐万归见到齐玄素后又激动起来,「你这是滥用职权!我要去金阙告你!」 齐玄素坐在了齐万归对面的位置,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回应齐万归的指责,而是问道:「丹锦,问得怎么样了?」 李朱玉回答道:「死活不承认。」 齐玄素接着问道:「是不承认买凶杀人?还是不承认勾结隐秘结社?」 李朱玉道:「都不承认,不过我已经以总堂的名义发出了通缉令,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齐玄素没说什么。 很多时候,一些案子变成悬案,不是破不了,而是人力物力不足。毕竟破案也是有成本的,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遮掩牵扯,很容易不了了之。 可真要狠下心去查,以北辰堂的实力,几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现在北辰堂的二号人物发话了,李朱玉这个副堂主具体执行,把各地道府的北辰堂分堂全部调动起来,又有天罡堂的灵官的配合,甚至还能让青鸾卫的各个千户所、百户所配合办案,这是非常恐怖的力量。就算换成当初的齐玄素,也逃不出去。 齐玄素就坐在这里等着,并不搭理齐万归,甚至不正眼看他,只是偶尔与李朱玉聊一些日常闲话。 诸如李朱玉问齐玄素打算什么时候和张月鹿成婚,齐玄素回答说快了,等他和张月鹿的这次任期结束,大登科后小登科。 齐玄素又问李朱玉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李朱玉说没有合适的人选。 齐玄素便劝她几句,最好抓点紧,如果晚了,就像他一样,容易没孩子。 李朱玉并不在意,她本就是清微真人的义女,而齐玄素这位首席有一位义母,也有一位义女,上司们已经做出了榜样,再加上义子义女是李家的老传统了,她以后也可以收养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许寇带了一身凛冽气息走了进来。 「首席,人抓到了。」许寇本想小声汇报,接触到齐玄素的眼神之后,立刻改为大声汇报。 齐万归明显颤了一下。 齐玄素吩咐道:「消音。」 这里被北辰堂道士改造了一下,立刻有一名北辰堂道士启动阵法,隔绝了齐万归所在的那片区域,齐万归的声音和神念都传不出来,不过不影响视线,仍旧能看得明明白白。 齐玄素又道: 「把人带进来。」 这名凶手的确很老道,第一时间就逃离了万象道宫,并且离开了龙门府,一路跑到了湖州境内。 一般情况下,他暂时安全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案子招惹到了齐玄素。齐万归雇佣他的时候,当然不会说明真实情况,只说这个女教习是自己的一个情妇,不断纠缠自己,让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现在又是决定掌宫真人的关键时期,所以要处理一下,伪装成自杀就行了。 乍一听,的确不算什么,再加上齐万归出手很大方,所以他接下了这桩买卖。 如果他早知道是跟北辰堂的二号人物有关,涉及道门内斗,那么就是给再多钱,他也不接。北辰堂是什么人?出了名的煞星,道门的青鸾卫,甚至「青鸾卫」只是北辰堂的众多职能之一,招惹这么个庞然大物,哪还有活路? 结果就是湖州道府的北辰堂分堂很快便锁定了此人的踪迹,住在太平客栈,然后许寇亲自带人空降,将其围住,捉拿归案,又连夜乘坐飞舟返回万象道宫。 此人出身「客栈」,名叫古大林,也算是老江湖了,原本还有几分侥幸心理,毕竟「客栈」与青鸾卫关系不错,青鸾卫那边与北辰堂又关系不错,这都是连着的,也许能通融一下。可当他被押上飞舟的时候,便知道此事绝难善了。 囚犯坐飞舟?倒也不是没有,可那都是落马的高品道士才有的待遇,比如杜倦之。 他算什么,连道士都不是,竟然也有了如此待遇。他立刻明白,那个女教习的事情有问题,恐怕齐万归这老小子没有说实话,把他给牵扯进去了,多半与齐万归口中的掌宫真人有关,却肯定不是什么情妇。 此时古大林是一万个后悔,牵涉到道门内斗之中,那还能有好?就算「东主」亲自出面,也未必能说上话。 饭,是分锅吃的。日子,也是分家过的 飞舟降落在星野湖,湖边站满了身着玄甲的灵官,黑压压一片,这是对待天人重犯才有的待遇,同时也是给罪犯巨大的心理震慑,打击其侥幸心理。 古大林见这阵仗,已经是心如死灰。 然后他就被许寇带到了关押齐万归的地方。 齐玄素的话音落下,两名灵官便把古大林押了进来。 古大林第一眼就看到了齐万归。 恰好齐万归也朝古大林望来。 两人视线交汇,齐万归脸色大变,古大林却是恍然大悟,同时愤怒异常。 齐万归想要说什么,不过齐玄素已经下令消音,声音传不去半分,神念也是绝无可能。 这正是齐玄素要的效果。 古大林看到齐万归已经被抓,就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之所以这么快被抓,就是齐万归供出了自己,那么古大林就不会对抗审讯,而是会全盘交代,以防齐万归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自己的头上。 在古大林想来,齐万归毕竟是高品道士,背后还有齐家这个靠山,道门肯定不会轻易把齐万归如何,命案又必须结案,那他这个直接动手的人,就是最合适的替罪羊,他想要获取一线生机,只能自救。而自救的路有且只有一条,那就是让北辰堂的人相信自己,把事情和盘托出。 就算不能自救,出于报复心理,古大林也会把齐万归拖下水,算是给自己报仇。 无论是哪种情况,古大林都不会有所隐瞒。 齐玄素示意许寇把人带走。 李朱玉会意,也跟着出去。她不会亲自审讯,不过会在外面看着,随时掌握进度。 审讯很顺利,都不用北辰堂的道士怎么发挥技巧,古大林就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交代了,因为刚刚发生不久,所以情况 十分详细,不仅时间能具体到分钟,而且齐万归当时说了什么话,古大林都能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至于如何杀人,怎么加快生魂消散和抹除三尸,古大林也都交代了,这就与现场的勘察记录一一吻合起来。 赃款,各种作案器具,一应俱全。甚至古大林作为多年的老江湖,还留了一手,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偷偷留音。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如此一来,整个证据链条算是完整了。 由此可见,只要人力物力足够,破案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齐玄素交代李朱玉看好了古大林,万不能让他死了,然后把这些汇总成一份卷宗,他要向石大真人汇报。 石大真人听完齐玄素的汇报后,并不怎么惊讶,其实从齐玄素决定小题大做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能料到是什么结果。 不过他还是交代了一句:「人,你可以处置。不过你最好还是先跟齐教正打个招呼。」 这不是在威胁齐玄素,而是为了齐玄素着想。包括孙合悟先前的苦口婆心,其实都是如此。根子上还是不想让齐玄素树敌。 齐玄素自然明白石大真人的意思,表示马上就联系齐教正。 其实古大林交代之后,齐万归还在嘴硬,话里话外拿齐教正说事。倒不是他认为齐教正肯定能保住自己,而是不拿齐教正说事,也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齐玄素的应对也很简单,还是把齐万归消音,然后他让人把「子母镜」搬到关押齐万归的地方,他要当着齐万归的面联系齐教正。 这种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齐玄素其实就是在立威,警告一些人,没事别惹我。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二百零四章 条件 子母镜接通了,齐教正对齐玄素的突然联系很是意外。 因为两人刚刚见过面,就在拜师典礼上,齐教正也在受邀宾客之列,还亲自向两人表示祝贺。此时也是刚刚回到蜀州。 认真说起来,两人也没什么过节,甚至因为齐暮雨的生意,还算有些交集。 双方的关系大体算是和睦,不过齐玄素用“子母镜”联系他,那就说明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天渊,有什么事情在玉京的时候不能当面说?”齐教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语气比较随意。 齐玄素看了齐万归一眼,说道:“万妙真人,我此时正在万象道宫,就在前天的时候,出了一桩命案,一个女教习被人杀了。因为齐师兄的事情,我认为又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在兴风作浪,所以在向石大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汇报之后,派人严查了此案,想要找出潜藏在万象道宫内部的妖人。只是……” 齐教正不是小孩子,立刻察觉到不对,脸色变得凝重:“只是什么?” “案子已经破了,不过并不是什么隐秘结社作案,而是涉及了道宫高层的某些人。”齐玄素说道。 齐教正也算是宦海沉浮多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迅速锁定了一个人,齐万归。 毕竟跟万象道宫有着关系的齐家核心成员只有两个,一个是死在了万象道宫的齐剑元,另一个就是在万象道宫做辅理的齐万归。 齐教正的脸色顿时阴沉几分:“与齐万归有关?” “是。”齐玄素道,“齐万归买凶杀人,被雇佣的‘客栈’杀手已经招认,甚至还有留音,证据确凿。” 齐教正有了片刻的沉默,他在迅速思考,包括齐万归的动机,以及齐玄素的动机等等。 然后齐教正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这件事恐怕不是齐玄素在挑衅自己,而是齐万归在搞事情。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齐万归是个什么德性,他还是知道一些,心比天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讨厌这个族叔,动辄斥责。 现在搞出这么一件事,也是符合他对齐万归的印象。 换而言之,齐玄素不是挑衅自己,而是来找自己要说法了。如果自己不能给出一个说法,那么齐玄素就要自己动手解决。 保不保齐万归? 齐教正没有立刻给出态度,而是问道:“齐万归为什么要买凶杀人?”.. 齐玄素回答道:“还在调查中。不过,根据‘客栈’杀手古大林的供词以及留音,齐万归亲口说过,与掌宫真人的职务有关。”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详细。 齐教正已经明白了,毕竟最近外面盛传,齐玄素有可能出任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齐万归能干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至于为什么要杀人,不外乎是栽赃那一套。齐教正在道门多年,见得多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齐教正只觉得头疼。 招惹齐玄素也就罢了,还让人当场抓了现行。 齐玄素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来打声招呼。就是不打招呼,直接把齐万归办了,他又能如何? 从个人情感出发,齐教正一点也不想管齐万归,罪有应得,死了才好,他也省得操心。不过作为齐家的族长,齐教正不能这么干,真要完全不管齐万归,族人们是要有说法的。就算明知道救不下来,也得摆出一个尽力的姿态。 只是真要尽力了还没救下来,别人又会说他被齐玄素压了一头。 要知道,齐玄素还没进金阙呢,这就压他一头,会对他的威望是个重大打击。其实齐教正也知道,齐玄素的成就远在他之上,以后压他一头是肯定的事情。可问题就在这里,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 齐玄素作为大真人也好,作为大掌教也罢,压他一头,那是合情合理,没人认为不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更不会有什么影响。可齐玄素作为一个普通二品太乙道士压他一头,这就很不合情理了,别人会觉得他软弱了。这里面有个很简单的逻辑,道门三秀加上齐玄素,未来的八代大掌教多半就是从这几个人里面选,这是公认且默认的事情。可没有哪个参知真人因为未来的事情,现在面对四人的时候就卑躬屈膝,他们又不是什么小主和老奴,而是堂堂道士,体面还是要的。就算大掌教,对待这些为道门建功立业的前辈老道友们,也要客气几分。 道门是讲“文明”的,不是动辄跪拜的封建朝廷。 说回软弱的问题,这有点像两人交手时的气势一说,比较玄学又不容忽视。两个人的力量相当,技巧相当,那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很多时候,斗争都是风起于浮萍之末,谁也不是一上来就喊打喊杀,都有一个试探的行为和信号,看对方的反应,然后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就拿小殷的事情来说,这里的动作并不大,其实就是试探。张月鹿关心则乱,关系到小殷,有些失了方寸,最终选择退让。这给别人一个什么信号?那就是软弱。认为她以及齐玄素是顾虑了,退缩了,要息事宁人了。 有一句话,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还有一句话,不支持就是反对。 这两句话对不对,姑且不论。这里可以折射出一个基本逻辑,那就是没有旗帜鲜明的态度,就是暧昧不清,而暧昧不清就是变相地鼓励。 张月鹿选择道歉走人,就是变相地鼓励了齐万归继续干,放开手干,而不是到此为止。 说白了,有人针对小殷,其实是一个进攻的信号,张月鹿应该警觉起来的,不过当时张月鹿忙于新政,实在没有这个精力去关注万象道宫,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说,张月鹿在客观上起到了诱敌深入的作用。 齐玄素被别人认为是软弱,换来的是什么?是蹬鼻子上脸,是变本加厉。如果这次女教习的事情,齐玄素还选择退让,接下来就会有更多人有更多动作。反之,齐玄素以雷霆手段搞掉了齐万归,这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便能震慑一些人。 齐教正此时也面对这种困境,他要是软弱了,可能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有些人会认为齐玄素拿下齐万归就是要对齐教正动手的试探和信号,他们便会跳出来攻击齐教正。 可要是跟齐玄素直接对上,又并非齐教正的本意,也不符合齐家的利益。 阴阳之理,妥协之道。固然有用,可这里面的尺度却是不好把握。 齐教正终于是打破沉默:“他触犯律法,我自是无话可说。天渊,你能提前知会我一声,这个情我领。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齐玄素立刻说道:“万妙真人请说。” 齐教正道:“齐万归该怎么判,是不是要明正典刑,自有风宪堂负责。我只有一个要求,或者说请求,能否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好是低调处理。” 齐玄素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可以。” 齐教正一怔,大约没想到齐玄素会如此爽快,不过他又接触到齐玄素的眼神,心中不由一动。 齐教正是道门的老人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对于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不仅敏感,而且通透。 齐玄素说的是“当然可以”,可以这么做不等于我会这么做。 这就是要提条件了。 齐教正心领神会,转而道:“天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接下来还要陪同西道门的道友们去江南道府?” 齐玄素回答道:“是的,西道门的道友们要参观江南道府,毕竟发展建设离不开经济,自大魏以来,江南就是赋税重地,经济发达,西道门的道友们去那里参观学习,也是应有之义。”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中原的三大赋税重地分别是齐州、江南、岭南。原因也不复杂,这三个地方都是靠海,有着优良的港口,而且工贸发达。不过因为皇甫极已经参观了南洋,所以就不再去与南洋相邻的岭南道府了,这次只选了江南道府和齐州道府。 齐教正故意沉吟了一下:“我最近几天正好有空,会去一趟江南。” 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 齐教正这是要见面详谈。 齐玄素道:“说起来,张伯父与万妙真人也是老相识了,两位除了公事偶尔在玉京见面之外,自久视四十一年之后,已经是许久没有走动了。” 齐玄素说的是久视四十一年的年末,齐教正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云锦山,向天师奉上地师的礼物和问候,又代表全真道前往大真人府的家庙祭拜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地师上官莞。腊月初八当夜,天师于大真人府中亲自设宴招待来自全真道的一众高品道士,以张拘成为首的部分正一道高品道士作陪。 齐玄素适逢其会,刚好陪着张月鹿第一次回娘家。只是那时候的他,还要仰望这两位参知真人。一转眼,已经要平起平坐了。 第二百零五章 同窗 通话结束,齐玄素望向齐万归:“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是万妙真人的态度。” 齐万归面如死灰。 齐教正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只说了低调处理,显然并不想得罪齐玄素。 齐玄素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吩咐许寇暂时将人扣押在此地,等他见了齐教正之后再说。 换而言之,齐玄素不急着结案。 什么时候结案,什么时候移送风宪堂,也都在齐玄素的掌握。 至于石大真人,正是他让齐玄素联系齐教正,自然不会有异议。 齐玄素马上就要离开万象道宫了,不过离开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 有人借着这个机会组织了一次同窗会。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敌视齐玄素的,自然也有想要巴结齐玄素的。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批人。 齐玄素对同窗会没什么兴趣,可不去又显得太过傲慢,有忘本之嫌。你不能一边高喊着我是道宫出来的孩子,然后一边又对当年的同窗、教习不屑一顾,这就太割裂了。 齐玄素之所以没兴趣,不是瞧不上当年故人,而是他对同窗会的内容无感。 当年的同窗们坐在一起,无非那么几件事。 混得好的人想要炫耀,齐玄素倒是符合条件,可这样做没意义。打个比方,天师想要炫耀自己有个好孙女,那也是找国师、地师、姜大真人炫耀,他不可能找个九品老道士炫耀,老道友,瞧我这孙女,有出息。那只会让人觉得很滑稽。 要么就是追忆往昔,年少意气,一起吹过的牛皮,错过的女孩等等。齐玄素年轻时吹的牛皮无非是佩慧剑,早佩好几年了,他真给实现了,这就不是吹牛皮,追忆起来也没那么多感触,更像是炫耀。至于错过的女孩,是指岳柳离吗?齐玄素亲手送进去的,这有什么好念叨的。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同窗会是因为当下的不如意而去怀念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这是齐玄素唯一有感触的地方,可感触又没那么大。因为齐玄素当下没什么不如意,成家立业,前途一片光明,如果让齐玄素回到过去,那么齐玄素肯定一百个不愿意。 这就像下棋,下错了,才想要悔棋。要是形势一片大好,只会想完美收官。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齐玄素可以预见一件事,一大帮人围着自己,吹捧献媚还在其次,关键是围着自己要这要那,要提拔,要救济。 你齐玄素如今位高权重,马上就要位列金阙,拉兄弟一把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齐玄素主政婆罗洲道府好几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你从手指缝里漏出指甲盖那么一点,都够兄弟们吃一辈子了。 你也别哭穷,谁不知道你买了一百五十万太平钱的顶天豪宅,你说你没钱,那也得有人信啊。是不是发达了,就不认老同窗了? 齐玄素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他要帮了,记不记他的好,会不会升米恩石米仇,姑且不论,肯定会招来假公济私的批评。他要不帮,同样会招来议论,说他沽名钓誉,无情无义,贵易友。虽然齐玄素还是个好道士,但我要是他的身边人,也不会喜欢他。 正话反话都说了,齐玄素就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 这样的情况,他想去才是咄咄怪事。 可没办法,不得不去。 齐玄素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两次出手,打掉了两个辅理,能震慑住一部分人,不管是友是敌。 毕竟敌友难分,才是常态。齐万归是全真道的人,按理说应该是齐玄素的朋友,结果却背地里给齐玄素使绊子。李朱玉是太平道的人,按理说应该是齐玄素的敌人,结果却是帮齐玄素解决了不少难题。 到底谁才是朋友?谁才是敌人?这就不得不提那句已经很说烂了的老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这次是孤身赴会,来到距离星野湖不远的观星台,这里是举办百花会的地方。在观星台的不远处有一座四层楼阁,名为“观星楼”,是道宫内部经营的酒楼,可以俯瞰下方的星野湖美景,很受青睐,只对上宫开放,而且经常人满为患。一般情况下,自然是店大欺客。可这次组织同窗会的人搬出了齐玄素的名头,说是齐首席要在这里举办同窗会,观星楼的掌柜二话没说,直接对外歇业一天,专门接待齐首席,而且不要半个太平钱。 这大约就是齐玄素可能就任掌宫真人和齐玄素搞掉两个辅理所带来的双重效应了。 齐玄素没有显摆身份非要最后才到,来得不早也不晚,不过他来的时候,人还是已经基本到齐了。 齐玄素这一届,留在万象道宫的同窗并不多,很多人都分散在了天南海北。不过得知齐玄素要来万象道宫之后,能赶回来的还是都赶回来了。如果是普通同窗会,可能很多混得没那么好的同窗便不来了,脸上无光。可这次不一样,混得再好,能比得过齐玄素?混得再差,只要巴结上齐玄素,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就翻身了。 所以,这次同窗会的人数是相当之多,远胜以往各届。甚至还有很多上几届的,或者下几届的,多少算是脸熟,也赶来凑热闹。 据说为了组织这次同窗会,还临时组成了一个委员会,莫清第被推举为首席,谁让他跟齐玄素熟呢。至于以前威望最高的风云人物万修武、岳柳离?这两个人是谁?我们这一届有叫万修武、岳柳离的吗? 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齐玄素算是见识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人缘有这么好,要不怎么说,功成名就之后,身边都是好人。 当然,莫清第就是个挂名的首席,一个写话本的,能干成什么事?浑身上下就一张嘴厉害,见了张月鹿都害怕,找个关系还得石雨出面,可见百无一用是书生。要不是这小子运气好,攀上了齐玄素,谁搭理他?还首席呢,末席都没你的份。 莫清第根本应付不了这种大场面,真正操盘的是程立雪。 他比齐玄素高上三届,是当时万象道宫的风云人物。好巧不巧,两人有同样的爱好,那就是火器和玄圣牌。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靶场,齐玄素打靶,十发全中靶心,给程立雪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二次见面是万象道宫组织的玄圣牌大赛,两人是对手。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不过谈不上交情深厚,也就是点头之交。 后来在凤麟洲的时候,两人又有了些许交集,程立雪算是给齐玄素拉过皮条,虽然齐玄素拒绝了,但程立雪也算跟齐玄素熟络起来,平时偶有联系。 毕竟程立雪也是个人才,他有意向齐玄素靠拢,齐玄素没道理拒绝。相较于莫清第的木讷,程立雪就很会来事。这次同窗会,就是他出头组织的。 程立雪的名中不愧有个“立”字,已经立等在观星楼的门前,见到齐玄素后,第一个迎了过来:“齐首席。” 齐玄素摆手道:“私下场合,就不要称职务了,还是叫我的表字‘天渊’就行。” “天渊。”程立雪立刻改口,比起齐玄素还是紫微堂副堂主的时候又要亲热几分。别看只是多了“首席”二字,这中间可是多了三层台阶,每层台阶都要卡死一批高品道士。 “老莫他们已经到了。”程立雪知道莫清第是唯一经常与齐玄素通信联系的同窗,连带着他对莫清第也亲近起来,一口一个“老莫”,这要放在以前,程立雪这样的风云人物可不知道莫清第是谁。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一回事。 甚至程立雪都有点嫉妒莫清第,能跟齐首席时常通信往来,他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也不过是三大节日的问候一下齐玄素罢了,这要换成别人,还不早就一飞冲天了?莫清第倒好,容易满足。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正因为莫清第的知足,才能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要是莫清第总向齐玄素提要求,恐怕齐玄素也不会再跟莫清第多联系。 大智若愚?还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其实莫清第自己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主要是没那个本事。不仅官场上要求摆正自己的位置,生活也处处要求摆正自己的位置。人的很多痛苦,来源于能力和欲望的不对等。 齐玄素被迎了进来,原本大堂里三三两两坐着的人,全都站起身来。 搞得齐玄素不像是来参加同窗会,倒像是视察道宫。 齐玄素只能伸手虚按了一下:“大家都是同窗,不要拘礼,随意就好。” 有三个人来到齐玄素的面前,莫清第、石雨、宋渔。 齐玄素先跟莫清第打了招呼,最是随意自然,也最是真诚,然后又望向石雨:“老石,青霄还经常提起你呢。” 石雨有点受宠若惊,那可是传说中的张月鹿啊。不过她也不敢太过当真,毕竟张月鹿这种大忙人,怎么可能没事总提起她。 齐玄素最后望向宋渔:“宋师姐也来了,最近一切都好吧?” 宋渔的心情相当复杂,不过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回应道:“一切都好,多谢天渊关心。” 程立雪又招呼大家,已经安排了宴席,先吃饭。 第二百零六章 程立雪 吃饭的时候,齐玄素自然是坐了主桌的主位,他不坐这里,别人也不敢坐,所以齐玄素也没谦让。程立雪和莫清第一左一右坐在齐玄素的身边。 其实程立雪这段时间没少努力,虽然跟齐玄素的交集实在不多,但跟陈剑仇的关系还算不错,因为陈剑仇也是看风向的,既然齐玄素不反感程立雪,认他这个同窗,那么陈剑仇自然不会把程立雪拒之门外。 齐玄素这次出来,还是没带陈剑仇,让陈剑仇继续担任他在玉京的「留后院」,或者叫驻京签押房主事,所以程立雪很自觉地充当起秘书的角色。 在酒席上,众人纷纷向齐玄素敬酒,都是***了,您随意。除了齐玄素身份高之外,也是齐玄素的酒量摆在那里,不靠修为一气喝干一坛「醉生梦死」,还能站得稳,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过就算如此,程立雪还是起到了挡酒的作用,齐玄素需不需要挡酒是一回事,有没有挡酒的姿态又是另一回事了。 相较于程立雪的会来事,莫清第就很木讷了,甚至面对别人「爱屋及乌」的敬酒,他都有点犯愁,白酒换了黄酒,黄酒又换了红酒,哪里还顾得上齐玄素,反而还要齐玄素帮他说几句话解围。 酒至半酣,齐玄素和程立雪仍旧清醒,莫清第就快要溜到桌子底下了,齐玄素也不生气,直接让石雨送他回去休息。 因为酒劲,许多人就没那么拘谨了,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吐露这些年的辛酸。 钱太少,事太多。 上司是混蛋,丈夫是酒鬼。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吐完苦水之后,又怀着某种希冀的目光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只是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救苦救难,是救不完的。 再者说了,救急不救穷。若是哪个同窗遇到了生死难关,那他的确不介意伸手帮一把,至于其他,那就算了。 当然了,齐玄素还有点惋惜。 此时再也没人能跳出来嘲讽他了。按照莫清第话本的套路,应该是同窗们都不知道他的近况,瞧不起他,对他冷嘲热讽,居高临下地说教,然后他显露出身份,同窗们心头一震,面有异色,诚惶诚恐。当年错过了他的女同窗们个个心绪复杂,后悔当初没有如何如何。 他终于是心满意足,扬眉吐气,一消心中块垒。 现在肯定是没这个机会了,而且他的这些同窗,粘上毛比猴精,也不会给这个机会。 程立雪是会看脸色的,知道齐玄素不想应付这些事,便主动替齐玄素应付过去。 他在同窗面前做恶人,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同窗不能把他如何,说不定还要求着他。关键是他要在齐玄素面前做好人。 不必多了,哪天陈剑仇外放出去,他能接替陈剑仇做齐玄素的秘书,那就够了。 还别说,齐玄素的确考虑过陈剑仇的外放问题,不是陈剑仇有什么不足,而是陈剑仇只跟在自己身边,太浪费了,齐玄素想要经营好南洋,陈剑仇是关键,张月鹿也是会离开的。如果齐玄素能类比五代大掌教,终有一天入主紫霄宫,那么陈剑仇也许就是第二个王教鹤。 齐玄素已经在考虑自己基本盘的问题了,如果哪一天,道门内部四分五裂,群雄并起共逐鹿,那么齐玄素的资本不是什么职务虚名,而是南洋。这个地方,齐玄素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无论齐玄素在金阙升得多高,南洋才是他的立足之本。 至于程立雪,齐玄素的观感不坏,这个人有能力,虽然人品上可能有些瑕疵,但水至清则无鱼,齐玄素自己都不是圣人,怎么能去要求手下都是圣人?再说了,就算圣人又如何?理学圣人身上的公案至今还是众说纷纭。 就拿今晚来说,程立雪把齐玄素伺候得很舒服,这种伺候不是女人的服侍,而是揣摩心思,想齐玄素之所想,甚至是考虑在前面。齐玄素一抬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并且已经准备好了。 这叫走在后面,想在前面。 这很费精力,也很需要体力。一天不累,一年就累了。一年不累,十年也累了。一般人真顶不住。 所以说,如果抛开男女情欲等因素不谈,那么最会伺候男人的还是男人。只是大部分男人没有被其他男人伺候的机会。当然,女人的优势就在于情欲二字,她们不必比男人更会伺候人,靠着这两个字,就能博得欢心。 齐玄素也是人,有着七情六欲,他没道理讨厌这样一个人。 齐玄素也不介意给程立雪一个机会,他特意交代了程立雪一件事。 有些人,身份地位不高,这不可耻,我们大多数人都不高,只是部分人偏偏想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人家怎样看待你,与你结交的人很有关系。 因此,有些人总会炫耀自己和谁的关系非同一般,某些地位高的人,总被另外一些人挂在嘴边,弄得别人云里雾里,以为他们真是多么好的关系。实际上,可能只是点头之交。 齐玄素无疑会被某些同窗挂在嘴上,以此来拔高身份。 齐玄素不想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他交代程立雪的就是这件事。程立雪怎么处理,他不过问,他只看结果。 程立雪自是一口答应下来。 在道门,秘书已经成了一种文化,这类事情一般就是秘书处理。这也可以看做是齐玄素的一种考验,只要程立雪处理得好,齐玄素就会进一步考虑。 因为莫清第和石雨提前离开了,宋渔便顺势坐在了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对这个师姐,谈不上感情,只是有些惋惜。 男人的毛病之一,拉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当然,女人也有对应的两招,跟穷人谈钱,跟富人谈感情。 齐玄素也是男人,他不喜欢拉良家女子下水,倒是此时有了点劝风尘女子从良的心思,于是问道:「宋师姐,最近在做什么?」 宋渔赶忙道:「不敢当天渊一声师姐。」 众所周知,齐玄素刚刚拜师东华真人,他的师姐只有一个,那就是姚裴。宋渔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 可偏偏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齐玄素也这么叫了,她却应承下来。 这其中的心思,并不难猜。 然后宋渔又道:「我去年回了道宫,做银青教习。」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不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丝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谢意的目光向程立雪投去一瞥:「这还多亏了程大哥帮忙。」 齐玄素点了点头:「道宫好,比起外面,也算是一方净土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想起自己的老教习了,早在齐玄素还未发迹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候齐玄素还在跟着七娘行走江湖,没有经箓等联系手段,等到齐玄素得到消息的时候,丧事早办完了。齐玄素连头七都没赶上。 齐玄素又问了几句,意外发现,宋渔与程立雪的关系的不错。 怎么说呢。 保守派通常都有点洁癖,逍遥派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要让齐玄素接受宋渔,就算没有张月鹿,齐玄素也不干。 张月鹿也是如此,当初李天贞追求她,她甚至不必深入接触了解李天贞的为人,只要知道李天贞曾跟多个女子纠缠不清,那就可以彻底否定了。 其实七娘也是保守派,别看她嘴上厉害,什么养男宠玩男人, 实际上和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差不多,这也是道门最高层的常态,修为越高,对于男女欲望也就越淡,自然趋于保守。ap. 可以预见,小殷也是保守派,这么多保守派的长辈,总不能教出一个逍遥派。齐玄素和张月鹿可不会答应。 当然,别人怎么干,齐玄素不会多加干涉。 酒宴结束之后,众人又是闲聊。 也许是齐玄素声名在外,想从男女问题上搞他,别人已经不怎么相信了。所以最近版本已经变了,什么齐玄素沽名钓誉,都已经过时了,现在开始流传齐玄素的确不好女色,而是好男风,陈剑仇能够上位,就是与齐玄素如何如何。 张月鹿其实很悲惨,要守一辈子活寡,也有传言说张月鹿好女风,两人其实是搭伙过日子,互相给对方遮掩,所以迟迟没有成亲。 也就是东华真人积威太重,不敢造东华真人的谣,否则他们敢说齐玄素上位是跟东华真人如何如何。慈航真人那边同理。 齐玄素刚一坐下,好家伙,清一色的男人。 石雨不在,宋渔坐在程立雪旁边,还有几个女同窗,都是隔着老远。 在齐玄素的视角看来就是,完蛋,我被男人包围了。 这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齐玄素真不喜好男风,与其被人说是龙阳之好,他宁可被别人说是沽名钓誉。 齐玄素不由看了程立雪一眼,欲言又止。 要不,下次还是安排几个女人吧。 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样不好。 齐玄素最终对程立雪道:「道门是讲阴阳调和的,阴盛阳衰固然不好,阳盛阴衰也不是长久之道。」 第二百零七章 江南 所谓的闲谈,不少人便起哄要齐玄素说一说这些年的经历,虽然大多数人都能知道个大概,但由当事人亲自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固然有讨好齐玄素的原因,也能知道一些旁人不为所知的细节。 齐玄素便挑了凤麟洲战事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些,当然也是省略了张李之争、伊奘诺尊等机密。 然后齐玄素就不再多说了,由着其他同窗发挥。 气氛开始发酵。 在同窗时代曾经相恋的男女此时相见,在气氛和酒劲的作用下,执手相看泪眼,无语泪千行。 还有些人,本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再加上酒也的确喝多了,双重醉意的作用下,开始宣泄内心的一些情绪,勾肩搭背,哭哭笑笑。 少年意气,青春飞扬,终是随着无忧无虑的纯真年代一起远去了。而当下的挫折和不如意,在过去的映衬下,又让人倍感迷茫和无奈。 齐玄素坐在这里,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只是冷眼旁观。 离开道宫之后,人生际遇的差距之大,那的确是天渊之别,过去的往事也只能成追忆了。 待到散场,齐玄素又去老教习的坟前上了一炷香。 齐玄素对待死后的事情,看得比较淡,以前祭拜齐浩然也是如此,有时间,就去看一看,没有时间,就算了。这些白事丧事,不是做给死人看的,是做给其他活人看的,人活着不见床前尽孝,人死了倒是坟前尽孝。齐玄素没有演戏的兴趣,并不想打造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设,就一切随缘。 毕竟早就说过,齐玄素对于感情的付出十分吝啬。因为缺少所以珍视,因为珍视所以吝啬。像齐玄素这样的孤儿,少时没感受多少温暖,长大以后还要求他像太阳一样温暖别人,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他能不散发寒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后齐玄素就要离开万象道宫,陪同西道门使团前往江南道府。 李天澜的事情,不知道张拘成处理得怎么样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上次来江南,还是为了见七娘,不过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乎没有停留。再往前,就是第二次江南大案。 正因为这次江南大案的恶劣影响,间接导致了江南道府前任掌府真人提前归隐,毕竟闹出这样的事情,掌府真人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同时也促成了齐玄素的崛起,他因功升为帝京道府的主事,而且是首席主事。 那一次,齐玄素是从金陵府去往万象道宫上宫。这一次,是从万象道宫前往金陵府。 很快,西道门的「太阳船」降落在真武湖。 被火烧的真武观已经重新修缮完毕,比之前更为精致。 江南道府的三位高层都来迎接,张拘成、雷小环、李天澜。 都是各种意义上的老熟人。 皇甫极在齐玄素的拜师典礼上已经见过张拘成和雷小环,只有李天澜是首次见到。不过算是久闻其名了,毕竟叶青霜处理李平的事情时,皇甫极也在场。而且皇甫极也听说了一些第二次江南大案的事情,抛开立场、道德等因素,这位李次席是有手段的,也是李家的一个缩影。 短暂的寒暄之后,便是设宴接风。 因为这次宴会的主角是皇甫极这个客人,而非齐玄素这个道门自己人,所以齐玄素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宴会,独自离开真武观。 齐玄素当然有正事,那就是与齐教正之约,地点还是选在了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动用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 是为百寺之首。寺中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是为天下第一高塔。 因为这等缘故,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与三教中的佛门也没什么关系,它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与儒门的关系密切。 所以这个地方贯穿并见证了整个儒道之争,从秦襄被抓到虎禅师伏诛,再到东皇遇袭,都是在这里发生的,齐玄素上次与七娘摊牌也是在这里。 齐玄素轻车熟路,换了便服,一路去往大报恩寺,穿过前寺,过香水河,便是后寺。 齐教正没有选择在琉璃塔见面,而是选在了塔林。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大报恩寺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齐玄素十分显眼。. 不过齐玄素依仗境界修为如入无人之境,避开了苦行僧人。东皇遇袭之后,道门就对大报恩寺进行了一次全面清洗,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隐士高人了,虽然齐玄素还不是伪仙,但避人耳目已经足够。 穿过塔林之后,豁然开朗,是好大一块开阔地,这儿山势颇为平缓,可以眺望金陵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冷寂阴森的塔林之后,竟有这样一块碧草鲜花地,这里还有一间茅屋,屋前有竹制桌椅。 这是虎禅师的故居。齐教正已经等在这里,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甚至还准备了一壶茶和两只茶杯。 齐玄素走到齐教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齐教正端起茶壶给齐玄素倒茶。 齐玄素用手扶了下茶杯,以示对前辈的尊敬:「让万妙真人久等了。」 「久等谈不上。」齐教正说道,「这里风景不错,倒是让我偷得浮生半日闲。」 齐玄素没有说话。 说起来,齐玄素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还有很多人猜测他与齐教正有什么关系,可齐玄素一路走来,偏偏与这位万妙真人没有太多交集,今天还是两人第一次深入接触。 虽然两人很和气,但这次会面的起因实在谈不上愉快。 齐玄素并不想与齐教正结仇,所以他不急于开口,不想表现得太过强势。 齐教正抿了一口茶:「我想,天渊应该有很多事想要问我才是。」 齐玄素双手拢住茶杯,左右转动:「是这样的,我与齐师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齐师兄曾经提过齐浩然的事情,他说细论起来,他该叫齐浩然一声堂叔,只是这位堂叔不提也罢。他也没想到齐浩然还有个弟子在人世。」 「这个弟子就是说我了,我察觉到几分不对劲,便问齐师兄:‘你是齐家人,那我师父也应是齐家人,齐家是全真道中的大族,他怎么成了正一道的道士?齐师兄回答说,齐浩然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因为齐浩然理亏。」 「关于这件事,我曾问过万妙真人,那是在紫微堂的‘翡翠原,当然不是拜师典礼,那时候王教鹤还是参知真人,我与王儋清起了冲突,万妙真人也在场,万妙真人应该还有印象才对。当时万妙真人回答我说不知道齐浩然。后来,在婆罗洲,因为生意上的来往,我与齐道友有些交情,也曾问过她,可她同样不知情。」 「在我看来,齐道友的不知情,应该是真不知情。至于万妙真人的不知情,多半就是有难言之隐了。现在,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想再问一次万妙真人,齐浩然到底是何许人也?」 齐教正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 齐玄素也不催促,只是望着 微微荡漾涟漪的杯中茶水。 两人之间只有茶水的白色雾气袅袅。 平心而论,齐玄素想要问什么,齐教正是有所预料的,并不意外,只是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仍旧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毕竟这里面涉及到的问题,深不见底,他也不敢说完全知道。 如果不是齐万归,那么他绝不会跟齐玄素谈起此事。 过了许久,齐浩然终于开口道:「你师兄没有骗你,当时也没必要骗你,齐浩然的确是我的堂弟。」 齐剑元不是齐教正的儿子,齐教正是齐剑元的伯父。不过父亲也好,伯父也罢,这个堂弟是可以确定的。 齐玄素紧接着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齐浩然为什么会离开全真道,而成了正一道的道士呢?」 齐教正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再犹豫,回答道:「这就是一段陈年旧事了。而且对于齐家来说,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们这一辈兄弟姐妹总共六人,除了我、暮雨、剑元的父亲之外,还有三人,其中一人因故早亡,还有一人很少参与家族事务和道门事务,最后一人便是现在被北辰堂定性为对道门不忠诚的齐浩然了。」 「最早的时候,我身为兄长,对这个兄弟寄予厚望,因为其他兄弟志不在道门,剑元还是年轻,我希望有一个兄弟能成为我的臂助,而这个最年轻的兄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在他的身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为他铺平道路。」 「最开始的时候,他倒也没有让我失望,不过这是个烂俗的故事,待到那个女人出现,一切就开始脱离了我的掌控。」 第二百零八章 清平调 齐玄素稍微打断了齐浩然:「万妙真人,既然齐浩然是你的堂弟,那么齐道友为何不知道齐浩然其人?」 齐浩然道:「原因很简单,齐浩然本名不叫这个,是后来离开齐家才改名为齐浩然,并且进入正一道的。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齐家一直对外宣称他死了,所以暮雨并不知道齐浩然就是她的兄弟。既然他已经改名,那我还是称呼他为齐浩然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齐浩然接着说道:「之所以说是烂俗故事,就是那老一套,英雄难过美人关。齐浩然固然不是英雄,但同样过不去美人关,他在偶然的情况下,结识了一个女人。」 齐玄素听到这里,心中莫名一种惶恐。 这个女人该不会是七娘吧?毕竟七娘还化名齐教瑶。 那可真是够烂俗的。 「这个女人名叫周梦遥。」齐教正接下来的话让齐玄素松了一口气,不是七娘就好,不然兜兜转转一圈,师父变干爹,这可太有意思了。 齐玄素问道:「这个周梦遥是何许人也?我竟是从未听说过。」 齐教正道:「你毕竟年轻,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也未必能够全都知道。这个周梦遥,严格说起来,是道门的七代弟子,不过她和七娘一样,很早之前就离开了道门,所以她在道门的品级并不高,而且没有具体职务,是个野道士。」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不仅是七娘,包括金公祖师在内,都是野道士出身。 金公祖师曾经说过,他在年轻时去金陵府,住在真武观中。可刚刚住了两天,就被道观给请出去了,说是一位参知真人要来。大概傍晚的时候,来了一队灵官,检查道观内部,然后设置各种阵法,最后来了一艘飞舟,降落在真武湖中,偌大一艘飞舟,只有一位参知真人和他的几名随从。那参知真人从飞舟的舷梯上走下来,所有人都给他行礼,那可真叫气派。当时金公祖师就立志,大丈夫当如是也。 金公祖师因为一些历史问题,很难在道门出头,所以他创建了「天廷」,不是参知真人,胜似参知真人。 正因为金公祖师这类人的存在,使得别人不敢小觑野道士们。道门每次扩编人员,首先瞄准的就是各路野道士,坏处是野道士无组织无纪律,散漫惯了,好处是野道士真有能力,毕竟野道士没有道门托底,就像大浪淘沙,经历风吹雨打,能力不行的早早被淘汰了,剩下的都是精锐。 这也是道门近几年开始试行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的原因之一,野道士在这里面的分量很重。 齐玄素最早就是走野道士的路子,空有个七品道士的品级,没有职务,后来七娘改变主意,让他去报考了天罡堂的编制,在花费了几百太平钱后,这才成为一名光荣的天罡堂道士,得以为道门效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周梦遥是个野道士,似乎问题也不是很大。毕竟野道士也是道士,还谈不上邪教妖人,不至于闹得齐浩然离家出走。 齐教正似是看出齐玄素的疑惑,接着说道:「天渊,你应该知道清平会吧。」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紧。 清平会,他可太熟悉了。前几年的时候,他还是道门和清平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只是近两年,齐玄素算是发达了,才完全把重心转移到道门这边,不再管清平会那边了。 至今为止,他还在清平会挂名呢。 齐教正忽然提起清平会,齐玄素可不是要一惊,还当齐教正在点他呢。 只是齐玄素面上自然不能流露出半分,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当然知道,这次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清平会也在其中。」 齐教正说道:「现在是正常化了,可 在当时,清平会还是个禁忌,周梦遥就是清平会的高层。清平会不像道门分出九品十二级,只有甲乙丙丁四级,甲等成员就是清平会的高层,不包括会主,由六位甲等成员组成枢密会,每人一票,决定清平会内的各种重大事宜。另有若干不管事的甲等成员,组成评议会,监督并协助枢密会管理清平会各种事务。六位枢密会成员并不一起露面,经常是选出一人,由他出面代表六人枢密会主持各种事宜。」 齐玄素心中暗忖:「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七娘现在就是代表枢密会主持清平会的日常工作嘛。」 不过想到此处,齐玄素也不由心中一动。 果然,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清平会上面。 许多原本云遮雾绕的事情逐渐显露出一个轮廓。 齐玄素道:「万妙真人的意思是,周梦遥是六人枢密会的成员之一。据我所知,六人枢密会皆用词牌名作为代号,比如现在主事人的词牌名就是‘七娘子,不知周梦遥的词牌名是什么?也许我还听说过。」看書菈 七娘的事情,不能说人尽皆知,最起码在道门高层不算秘密,齐教正肯定知道,齐玄素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就缺乏诚意了。 齐教正道:「她的词牌名是‘清平调。」 齐玄素一怔。 作为清平会的资深成员,齐玄素当然知道「清平调」这个词牌名,在有些时候,这个词牌名代表了会主,这有些时候,这个词牌名代表了未来会主或者副会主。 如果拿佛门来举例,会主是现在佛,那么「清平调」就是未来佛。 齐教正道:「看来天渊是知道了。清平会最早是由玄圣建立,目的是为了对抗儒门,所以许多道门前辈都曾是清平会成员,这不奇怪。当时玄圣所用词牌名是‘清平乐,所谓‘清平先生的称呼也是由此而来,还有其他人,比如玄圣夫人所用词牌名是‘金错刀。那时候的形势比较复杂,未来莫测,玄圣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甚至考虑过自己遭遇不测的情况,所以又设了‘清平调,作为接班人。」 「正常来说,玄圣之后,就无人再用‘清平乐这个词牌名,此后的会主应一律沿用‘清平调词牌名。不过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道门战胜儒门,玄圣认为道门已经走上正轨,不再需要清平会和‘客栈这些隐秘结社,决定将其全部废除。不过如此重要的一个机构,里面的利益牵扯肯定是非同小可,肯定会有人不满。裁撤造物工程,裁出了一个八部众,裁撤清平会和‘客栈也不会那么简单,所以在玄圣离世之后,‘客栈和清平会又重新出现了。」 齐玄素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是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这又与姚家联系上了。 虽然在三代地师之后,姚家逐渐淡出了清平会,但随着七娘重新掌权,似乎意味着姚家一直没有放松对清平会的掌控。 如此说来,三道的隐秘结社势力,其实李家最晚,直到五代弟子时期才由六代弟子金公祖师建立了「天廷」,张家最早,紫光社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姚家刚好在两家中间。 玄圣说太平道最忠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齐玄素问道:「据我所知,第一代‘清平调也是姓周,这与周梦遥有什么关系?」 「你猜对了。」齐教正给出了肯定答复,「周梦遥就是第一代‘清平调的后人。当然,我知道天渊你想问什么, 这位第一代‘清平调嫁给了沈家人,她的后人应该姓沈才对。」 「不过呢,我们道门讲文明,遍观世界,女人嫁人之后,都要随夫姓,唯独我们道门,女人不用随夫姓,不仅不用随夫姓,自己的孩子也可以不必随父姓。比如上官祖师,她的孙辈后人便分为三支,分别是张、徐、上官。」 「不过周梦遥姓周不姓沈,还真不是第一代‘清平调的意思,而是玄圣裁撤清平会,她的后人不满。待到玄圣离世,又改回周姓,强调自己的母族,无非是强调清平会的继承权罢了。最终,他与三代地师达成一致,共同重建清平会,地师是后面的东家,周家是前面的掌柜,他的后人也世世代代姓周。」 「这件事,在道门内部是掀起过一些风波的,当时三代地师藏在幕后,一是知道的人少,二是就算知道,也不敢直接剑指二代地师。沈家人对于自家叛逆尤其愤怒,李家为沈家出头,抓住这一点将清平会这个玄圣一手建立的组织列入隐秘结社的名单,大加围剿,虽然在地师的暗中支持之下,清平会最终活了下来,周家人还保留了道士身份,但周家人是有历史遗留问题的。」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这个周梦遥有点类似于张无恨,有历史问题,所以齐浩然与周梦遥在一起,自然就会断绝齐浩然在道门的仕途。 前面已经说了,齐教正很看重齐浩然这个兄弟,在他身上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和精力,为他铺平道路,结果仕途断绝,齐教正的恼怒可想而知。 如果把齐玄素放在齐教正的位置上,大概也是如此。 那么接下来兄弟二人闹翻,齐浩然离开齐家也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百零九章 往事 齐玄素大概捋了一下齐教正说的事情。 当年第一代「清平调」周淑宁嫁给了沈家的当家人沈长生,这都是道门名人,上了玄圣牌的。 后来玄圣裁撤清平会,本是没有第二代「清平调」的,作为第一代「清平调」的周淑宁并没有反对这件事。不过周淑宁的儿子沈卿辰对此十分愤怒,因为他一直以清平会的继承人自居,裁撤了清平会,他的损失最大,只是慑于玄圣的威望,不敢有所表露。 待到玄圣离世之后,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最是支持玄圣,凡是玄圣做出的决定,不能有丝毫违背,这是道门最大的正确。沈卿辰眼见太平道这边不会帮他,于是勾结全真道的三代地师,开始暗中准备重建清平会。 值得一提的是,三代地师不是三代弟子。 道门是二十四年算一代弟子,不过这个制度其实是从三代弟子才开始真正执行。前两代弟子涉及了太多重建道门的元老,年龄上还是比较混乱的。比如师横波,虽然是二代弟子,但其实比姚祖还要年长许多,还有些二代弟子是一代弟子晚年收徒,年龄又很小,所以这两代弟子基本不能按照二十四年一代来算,基本是一笔糊涂账。 又因为玄圣在自己的任期内进行了一次副掌教大真人更替。比如太平道,东皇取代了玄圣夫人,这是小叔子和嫂子。再比如正一道,颜飞卿取代了张鸾山,两人是师兄弟的关系。全真道就不必说了。前两代的三师都是同一代人,所以三代地师其实是二代弟子。换而言之,大掌教和三师是不同步的,大掌教可能才到第七任,三师远不止七任。 重建清平会,三代地师出人力物力,只是不好出面,只能藏在幕后,由沈卿辰代为出面经营清平会,沈卿辰为了昭示自己的正统性,改名周卿辰,等同是叛出了沈家和太平道,成为二代「清平调」,这便是周家的由来。 沈家一直是太平道成员,周卿辰与全真道的地师合作,自然被视作家族叛徒和道统叛徒,于是有了后来的各种事情。 当时的李家还没有「天廷」,在三道中最为洁身自好,牢牢占据道德高地,最终通过了决议,给周家定性,这也是周家历史问题的由来。 周梦遥便是周卿辰的后人,同样背负着这种历史问题。道门不搞株连仅限于杀人方面,其他方面该株连还是要株连。 现在的政策宽松了,不意味着以前的事情就能翻篇翻案。 周卿辰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他搞隐秘结社,也不在于他背叛太平道,而是他违背玄圣的决定,甚至有点公然对抗玄圣的意思。这个大帽子,三代地师也接不住,只能藏在幕后。所以就算现在着手翻案,那也是困难重重,很难通过。 就算清平会正常化了,变成正常结社,对抗玄圣的罪名,也不见得能消除。这是两码事,这也是原则问题。 所以传到周梦遥这一代,虽然保留了道士身份,但是只能做野道士。这与七娘还不一样,七娘是主观意愿上想做野道士,她要走正统路线,也没人拦她。周梦遥是只能做野道士,没得选。当然,周梦遥也可以连道士身份都扔了,只是再想拿回来就难了,这是他们翻案的契机,周家人还是想重回道门的庙堂之上。 就周梦遥这个情况,齐浩然沾上她,肯定是仕途断绝。 因为道门有背景审查,这是古仙们潜入玉京之后建立的机制,就是防止外部势力对道门的渗透,这个权力不在北辰堂的手中,而是在紫微堂手中。或者说,紫微堂以预防为主,北辰堂以补救为主,两者并不交叉,算是两条防线。 齐玄素进入天罡堂的时候,就被审查过,包括师承、配偶、父母出身、过往经历都列得明明白白,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上。 张月鹿还真从这份背景审查中看 出了一点端倪,差点吓坏当时的齐玄素。 不要忘了,齐玄素当时只是个七品道士,只是去天罡堂做个小兵而已,这只是最基础的背景审查,越往上走,背景审查就越严格。 在这方面,世家子弟是有巨大优势的,一看背景审查,父母兄弟配偶长辈全都是道门高层,要不怎么叫「根正」,这也是许多大家族继承人不会干脏活的原因,他们要档案清白,脏活便由那些道途无望的家族子弟接手。 至于齐玄素后来为什么没有再遇到审查问题,那是因为他去了紫微堂,东华真人接手了。紫微堂负责背景审查,东华真人作为掌堂真人想要修改齐玄素的档案,只能说轻而易举,东华真人说没有问题,那就没有问题。 当然,这也与当时的齐玄素是个小人物有关,没人关注他,自然都好操作。等有人关注他的时候,也只能看到他的新档案了。 可周家人不一样,这是一段公案,可以说人人皆知,别说东华真人来了,就算大掌教,也很难在私底下进行操作,必须拿到台面上来说。 拿到台面上,就涉及到玄圣,上秤千斤重,那就很难说了。 正因如此,齐浩然的事情很复杂,齐教正也没办法拉他一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兄弟渐行渐远,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齐玄素理清了思绪之后,问道:「他们两人是如何相识的?」 齐教正回答道:「天渊,你应当知道,我们道门很看重基层经历,我想要提拔他,就得先把他下放锻炼,也可以称之为‘镀金。最好的地方当然是蜀州,不过为了避嫌,我还是让他去了中州。就是在下放的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周梦遥。至于怎么认识的,我并不知情,到底是别人有意接近他,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只是偶然相识,我至今也无法确定。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木已成舟,他们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齐玄素可以从齐教正的语气中听出浓浓的无奈。 这也可以理解,换成是他,他把小殷放到江南道府历练一下,然后一段时间没见,小殷领回一个类似吴光璧的角色,他也得疯。 这谁受得了? 假如周梦遥真进了齐家的家门,齐家其他人的背景审查也得跟着出问题。 不是大家长搞专制。家族为我,我为家族,多少也得站在家族的立场上考虑一下,不求你重振家门,好歹别拖后腿。 齐教正叹息一声:「我与他谈了几次,劝他断了这段孽缘,知错能改,我能帮他斡旋一下,也许能有几分转机。可他执迷不悟,就是要跟周梦遥在一起,我为此还找过姚懿和姚恕,让他们出面管一管周家人,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于是,我们兄弟二人彻底谈崩,我一气之下将他逐出齐家,他也改了名字,全真道容不下他,太平道更不会要他,便去了正一道。」 齐玄素大概能明白正一道为什么会收留齐浩然,因为张家也有历史问题,张无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付出的代价可太大了,没道侣,没子女,甚至亲妹妹也一剑斩之,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齐剑元认为齐浩然理亏,站在齐家的角度上来说,齐浩然的确有负于家族。 为什么齐家要说齐浩然死了,因为这件事太恶劣,说不定还会影响到齐家的其他人,干脆将齐浩然除名,人死事消,就当没有这个人。 为什么齐教正之前对此讳莫如深,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一方问题,更重要的是,亲娘咧,有可能影响仕途啊。 不过还有些事情没有解释得通。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齐浩然的仙人修为又是从何而来?」 如果齐浩然早早就有了仙人修为,那么不可能道门高层很少有人知道齐浩然,也不可能说除名就除名,更轮不到齐教正来提拔齐浩然。 而且道门对待仙人是很宽容的。兰大真人一直不管事,王教鹤坐大,灵山巫教和知命教勾结佛门兴风作浪,仔细论下来,都与兰大真人脱不开干系,可道门治兰大真人一个失察失职之罪了吗?最后论功行赏,兰大真人非但无错,反而有功。 关键就是兰大真人不贪恋权力,远离高层斗争,又是最高战力,无论谁做大掌教,都喜欢这样的仙人,一点小过错,算得了什么?那是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的道门前辈,有点小失误怎么了?就这么没有容人之量? 所谓的严格标准,是十分有余地的,全在于怎么说。同一个标准,完全是对人不对事。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结果。 如果齐浩然是仙人,那么周梦遥的事情也不会闹得这么难看,是很有转圜余地的。 由此可见,齐浩然在与齐教正决裂的时候,还不是仙人,伪仙都不是,修为只是平平。 那么是什么机遇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下子成为了疑似尸解仙的存在? 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所在。 齐教正苦笑一声:「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肯定与齐家无关,齐家若有这样的本事,我自己做仙人岂不是更好?我也能与玄寂道兄竞争下大掌教尊位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齐浩然在离开齐家之后才有了仙人修为,而且很可能与周梦遥有关。」 第二百一十章 猜测 两人陷入到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齐玄素更是陷入到了深层次的思考之中。齐教正也不催促,只是喝茶等待。 其实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就是「长生石之心」。 只要有「长生石之心」,然后「玄玉」充足,那么完全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仙人。 「长生石之心」的根本正是散人,也刚好符合尸解仙的表现。 现在可以知道,总共有三颗「长生石之心」,李家和姚家一家一颗,还有一颗作为样本留在了化生堂。 至于「玄玉」,反而不是什么问题,因为「玄玉」是从化生堂流传出来的,化生堂继承了造物工程,这都是全真道和姚家的势力范围,清平会也在暗中收集「玄玉」,要说姚家手中没有「玄玉」,那谁也不信,以周家和姚家的关系,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甚至可以说,「玄玉」只是齐玄素的问题,别人都不是问题。谁让他不是大家族出身呢,在万象道宫蹉跎了。 现在要确定化生堂的「长生石之心」是否还在。 不过大概率是在的,因为慈航真人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化生堂掌堂真人,当时正是宁凌阁担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全真道能瞒过其他人,总不能瞒过慈航真人,齐玄素的这位准岳母可不会听地师的,齐玄素只要找慈航真人求证一下就可以了。 那么第二个可能就是「长生石」了。 这种手段比较粗糙,有诸多隐患,不过的确是速成法门,陈书华已经验证了。陈书华主要靠自己,自然进度缓慢。可清平会的背后是全真道,这是陈书华不能比的。 不过这又有一个问题,如果全真道要造就一位仙人,为什么要选齐浩然?姚恕、姚懿岂不是更好?就算他们是公众人物,引人怀疑,不好直接跻身仙人,那么周梦遥本人也比齐浩然更可靠,为什么不选周梦遥?别说全真道能造两个仙人,全真道能有这个本事,那就是太平道和正一道结盟对抗全真道了。 所以「长生石」这条路也有些解释不通。 第三个猜测就是,齐玄素所接触到的齐浩然与齐教正认知中的齐浩然,是同一个人吗? 齐浩然离开齐家之后,是生是死,齐家不能说一无所知,却也肯定没有深入了解,如果这个时候另有他人盗用了齐浩然的相貌和身份,齐家未必就能知道。 齐玄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所认识的那个齐浩然,会不会就是周梦遥? 清平会的「清平调」,也是七娘的同僚。 因为周梦遥背负着历史问题,很多事情不好直接出面,就必然需要一个其他的身份。紫光真君的前车之鉴,让道门对于各种审查变得十分严格,顶替变得困难,而且暴露的风险很大,可以说紫光真君把后来人的路给堵死了。齐浩然这个无人关注的家族弃子就成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他远离了原来的关系网络,斩断了各种的联系,独自一人,就像一个活死人,顶替他,很难被发现。 安全杀人首先要斩断目标的所有关系。 这就像神仙的死亡,不怕肉体的死亡,而怕被所有人彻底的遗忘。 这就可以解释七娘的契约是与谁定下的。七娘说过,不是地师,如果这个人是周梦遥,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这个契约可能是双向的,互相约束对方,就像张祖和徐祖定下的契约,徐祖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个契约,最终也是吃亏在这个同时约束双方的契约上面,被张祖成功兑子。 这个契约束缚着七娘,同时也束缚着另一个人,这就说明两个人曾经一起干过什么事情,而且不会是小事,所以才会定下这个契约。 这件事关乎到机密。 到底是什么事呢 ? 除此之外,还是有许多事情解释不通,在这个猜测成立的前提下,比如周梦遥为什么要选择齐浩然和齐玄素?他们两个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有就是那段悖论,「齐玄素」这个名字到底来自哪里? 是齐浩然或者周梦遥给齐玄素取的名字? 还是过去的齐玄素将这个名字告诉了七娘,七娘又将这个名字告诉了周梦遥,然后导致周梦遥给后来的齐玄素取名为「齐玄素」? 时间循环从哪来开始?未来又将在何处停止? 齐玄素生从何来? 齐玄素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吗?是他选择了世界?还是世界选择了他?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齐玄素还是决定先不要想了。 想不明白,还不如等天师一个解释。 齐玄素收拢思绪 ,重新望向齐教正「多谢万妙真人为我答疑解惑。」 齐教正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我其实也很想知道此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哪一天,天渊能够解开这个疑惑,我的这个堂弟果真遭遇了不测,还望天渊能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料理后事。」 齐玄素默然。 齐教正到底在道门浮沉多年,齐玄素能猜出来的事情,他也肯定能猜出来,这个兄弟一去多年,突然有了仙人修为,怎么看都不合常理,多半是遭了毒手,所以他才有如此一说。 齐玄素则是又遭遇了一次小小的打击,原本只是假死的问题,现在连身份都有可能是假的,感情自然也真不到哪里去,还能有什么才是真的? 真是错付了。 这种事情甚至不能往深处想。这是不是一场戏?这个「齐浩然」也好,周梦遥也罢,其实只是个垫场的配角,主角是七娘,让七娘救下齐玄素,获取齐玄素的感激,以此来控制齐玄素。 若不是齐玄素有过灵山洞天之行,知道他跟七娘有过命的交情,七娘确实存在足够的救人动机,他也难免要往这方面去想。 这又衍生出一个问题,七娘到底有没有把灵山洞天的事情告诉别人?如果告诉了,又说了多少?是只提了「齐玄素」这个名字,其他一语带过?还是把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过也不能说全无收获,至少给齐玄素指明了一个方向,那就是要以「清平调」周梦遥为突破口,齐玄素在清平会还是有一些关系人脉的,应该能派上用场。正好他还要去齐州道府,可以顺带见一见许久未见的李青奴。 齐玄素很快回过神来,转开了话题道「我们还是谈一谈齐万归的事情吧。」 齐教正没有说话,不过这正是他的来意。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意会就行。 既然齐教正已经给出了诚意,齐玄素当然也要退让一步,这才是妥协。 齐玄素说道「无论是古大林的供认,还是我们的调查,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名女教习的死与齐万归脱不开关系,齐万归就是指使者。不过动机方面,齐万归还没有交代,根据古大林交代,齐万归给出的说法是,这名女教习是他的情妇,一直对他纠缠不休,所以才动了杀机。」 齐教正想了想, 说道「齐万归此人好色又惧内,因为这个动机杀人,倒也不算出人意料之外。」 很显然,齐教正认可这个说法。 齐玄素没再说什么。 如果齐教正不妥协,那么齐玄素自然是要深挖下去,非要把齐万归的动机公之于众不可,甚至让北辰堂的人自由发挥一下,过去各种隐秘结社干的事情也能加在齐万归的头上,最后闹 得满城风雨,杀鸡儆猴。 现在,齐教正要低调处理,那么查到这里就够了,杀人罪毋庸置疑,其他的齐玄素不再深究。 齐玄素当着齐教正的面,取出了「云中信」联系李朱玉「丹锦副堂主吗?你把齐万归和古大林连同卷宗一并移交给风宪堂,正常走流程,什么都不必说,就这样。」 这也是齐玄素的态度,我把齐万归交给风宪堂,然后就不再过问了。风宪堂怎么审判他,要不要杀他,还是让他去修道观,那是风宪堂的事情。你这位掌府真人要不要去风宪堂过问一下,救齐万归一命,那是你的事情。我都不干预。 齐玄素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没再深查下去,留了余地,齐万归真要是沾上隐秘结社的罪名,想救都没法救。 同时这也是齐玄素把自己隔绝开来,以后有人拿这个说事,那也是风宪堂的责任,他只管调查,不管审判。人是古大林杀的,是齐万归指使的,没冤枉了他俩,也没放走了他们,更没找人顶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不能说齐玄素失职。 至于那名女教习,无辜吗?若是无辜,为什么要放任那些孩子排挤小殷?不能公平公正?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授意?最后被人杀了,还指望齐玄素这个受害者替她讨公道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从头到尾,包括齐玄素和齐教正,哪有无辜之人,更没有好人。 更好的结局?你找错人,也找错地方了。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齐教正对这个结果还是满意的,齐万归的职务肯定是保不住了,品级也够呛,不过运作一下,应该能保住性命,发配去昆仑道府修道观总好过刑场上走一遭,对内对外都有交代。 于是齐教正告辞离去。 齐玄素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又联系了慈航真人「是钱秘书吗?我是齐玄素,真人现在有时间吗?」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通话与封锁 钱秘书就是钱婉,虽然慈航真人很喜欢把小徒弟萧月如带在身边,也经常让萧月如干一些秘书的差事,但钱婉才是慈航真人的正牌秘书。 不能说慈航真人对钱婉有什么不满,这与钱婉没什么关系。 在三位参知真人中,慈航真人的弟子最多,比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的弟子加起来还要多,而在慈航真人的众多弟子中,慈航真人最喜欢的不是跟随自己时间最久的大徒弟白英琼,也不是最有出息最优秀的张月鹿,而是这个最小的关门弟子萧月如,她是八代弟子的最后一届,再往后就是九代弟子了,足足与白英琼差了二十三年。 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就是单纯的人之常情,偏爱幼子。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白英琼和张月鹿都是成家立业之人,不会去吃这个飞醋,看待这个小师妹也更多是看待晚辈的态度。 说起来,慈航真人看着年轻,其实也是花甲之年了,有这种心态并不奇怪。她让萧月如做秘书的事情,更多是锻炼一下,而不是对钱婉有什么不满意,所以这位钱秘书钱辅理,同样不好小觑。 钱婉听到齐玄素的声音之后,没有丝毫怠慢「齐首席,慈航真人现在刚好有时间,你稍候,我这就去禀报真人。」 很快,另一边传来了慈航真人的声音「天渊,有事吗?」 「我没事就不能问候真人了吗?」齐玄素与澹台琼不对付,可面对这位岳母却是另一副面孔,齐玄素不否认这里面有身份地位影响的因素,但也不能说齐玄素势利眼,关键是澹台琼有些时候太离谱。 慈航真人笑了笑「你这个齐首席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候,也犯不上用‘云中信,少在这里油腔滑调了,赶紧说事。」 齐玄素这才转入正题「是这样的,不知真人知道周梦遥这个人吗?」 那边的慈航真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齐玄素很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慈航真人的沉默就是不答而答,如果慈航真人不知道周梦遥这个人,那么她不必沉默,直接给出否定的答案就是了。正因为慈航真人知道周梦遥,所以才要沉默,她大概是在思考齐玄素突然问起周梦遥的用意。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人的?」慈航真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同一个圈子的人,她也是我们这一代的同辈人,但与七 娘不同,她因为一些问题与我们这些人都很疏离,反倒是七娘与她很熟。」 这就与齐玄素的许多猜测对应上了。 慈航真人口中的「我们这些人」,应该是泛指道门的上层世家,不仅仅是三大家族,还包括裴家、齐家、苏家、沈家、陆家等众多次等家族,其共同点是祖先都是跟随玄圣重建道门的元老。 齐玄素能混进这个圈子,主要是靠义子、女婿、弟子三重身份,只靠他自己,至多就是第二个王教鹤。 毫无疑问,无论是从沈长生那边算起,还是从周淑宁那边算起,周卿辰都算是这个圈子的人,这也是最后还保留了他道士身份的原因之一。到了如今,周梦遥作为周卿辰的后人当然也被认可是这个圈子的一员,却因为历史问题,与其他人疏远太多了。 在其他情况下,慈航真人绝不会说得这么露骨,又是这个圈子,又是我们这些人,这可不太不利于团结。这也说明慈航真人没有把齐玄素当外人,而是视作真正的自己人。 此时慈航真人言下之意就是觉得齐玄素从七娘那里知道了周梦遥的事情。 齐玄素也没有隐瞒「我刚刚与蜀州道府的万妙真人见了一面,他跟我说了一些有关齐浩然的事情,其中便提到了周梦遥此人。」 慈航真人道「齐家 的事情?我多少有点印象,不过我当时没有太过关注。」 「就是那件事,齐浩然是他离开齐家后的名字。」齐玄素道。 慈航真人道「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了,你觉得齐浩然的事情与周梦遥有关?」 「是。」齐玄素的回答十分简洁。 慈航真人没有直接回答「关于这件事,涉及到全真道,你为什么不问七娘或者东华真人?」 齐玄素说道「七娘,有苦衷。至于我师父那边,我很早之前就与他谈过一次,用他的话来说,全真道也是分锅吃饭,关于清平会的事情,他所知不多,那边是姚家人的自留地。」 慈航真人并不意外「他这个全真道二当家都谈不上了解,难道我这个外人就了解吗?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你 还得问姚家人或者周家人。」 齐玄素顺势说道「要说真人全不了解,那也不尽然,真人不是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化生堂掌堂真人吗?」 慈航真人明显一怔「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你还在天罡堂,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说吧,你想知道化生堂的什么事情。」 齐玄素不再客气,说出自己的诉求「我想知道,化生堂的‘长生石之心还在吗?」 慈航真人又有了片刻的沉默。 这一瞬间,她肯定想了很多,齐玄素为什么这么问?「长生石之心」与周梦遥又有什么关系?如此等等。 然后慈航真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出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曾巡视化生堂上下,包括许多造物工程传承下来的作坊,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我担任化生堂掌堂真人的任期里,‘长生石之心仍旧存放在化生堂。至于我离开化生堂之后的事情,你就要去问现任掌堂徐大成了。」 齐玄素当然不必去问徐大成,因为从时间上来说,慈航真人出任化生堂掌堂真人的时候,齐浩然的坟墓已经是一座空坟,足够排除这方面的怀疑了。 不过也透露出周梦遥的神秘,就连慈航真人这样的大人物,也仅仅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情况就不怎么了解。 看来只能通过清平会的一些途径来寻求突破了。 齐玄素结束与慈航真人的通话,离开了大报恩寺。 他还有个议事要参加。 就在前不久,大概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金阙高票通过了一项决议,那就是取消凤麟洲的各种优惠政策,对其实行闭关锁国。 凤麟洲战事已经结束几年了,不过一直反反复复,尊攘派的余党就像野草一样,总是春风吹又生,这也是要留一个得民心的凤麟洲的后患。 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想要得民心,就不能开杀戒。不开杀戒,就会有很多漏网之鱼,就不干净。 齐玄素隐藏身份前往北大陆圣约克的时候,作为掩护,北辰堂就对外宣称齐玄素去了凤麟洲处理事务。齐玄素刚刚接任首席副堂主的时候,没见到次席副堂主沈明心,他当时也是去了凤麟洲处理事务。 这个事务,就是尊攘派的后续。可见凤麟洲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了,早有伏笔。 齐玄素去凤麟洲的消息之所以不被人怀疑,就是因为凤麟洲的确一直存在问题,北辰堂高层亲自过去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新大陆的事情更为紧迫,道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大陆,所以凤麟洲的事情才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如今新大陆的事情暂告段落,凤麟洲的事情便提上了议程。 金阙研究决定,不通过武力手段来消灭尊攘派余党,而是采用经济手段。原理就像民间去掉瘊子的土法子,用细线在瘊子的根部缠绕勒紧,使其无法供血,然后瘊子便慢 慢枯萎,最终脱落。 具体策略就是全面封锁凤麟洲,除了丰臣相府拥有特权之外,包括前皇室在内的诸多大名,片板不得出海,断绝各种商贸往来,同时严厉打击各种走私行为。根本目的在于使那些大名穷困,无力继续支持尊攘派。 没钱,还谈什么尊王攘道? 留给丰臣相府的特权,则是经典的围三阙一策略,使其不至于失去希望而顽抗到底,还有投降这条路可以走。 凤麟洲战事已经证明了,武力对抗是行不通的,道门要封锁凤麟洲,尊攘派破不开,也打不过,又没有钱。最终的结果就是分崩离析,开始内讧,部分人投靠拥有特权的丰臣相府,少部分人继续顽抗到底,最终不得不亡。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尊攘派的立场并非代表了普通平民,他们其实代表了部分贵族和武士阶层的利益,他们不但缺乏底层百姓基础,反而与底层百姓矛盾重重,时常有百姓村民偷袭落单武士的情况发生。 一旦断绝了财源,他们是很难生存的。这是道门敢于实施封锁的底气所在,也是清微真人一再强调要留一个得民心的凤麟洲的原因所在。 要分清敌谁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切忌乱杀一通将可以团结的对象逼到对立面去。否则就是一场胜利接一场胜利,最终走向全面失败。归根究底,军事是为政事服务的。 具体执行的时候,主要是三个道府,分别是辽东道府、江南道府、齐州道府,其中江南道府与齐州道府是重中之重,他们是对凤麟洲贸易的大头,他们这里必须认真贯彻执行金阙的政策方针,不能有丝毫动摇。 第二百一十二章 领会精神 为什么要如此强调呢?因为贸易涉及巨大的利益,会牵扯到很多道门中人,让他们放弃财路,那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玉京与地方道府,也是存在博弈的,不是玉京说什么,地方道府就会不打折扣地执行,地方道府也有自己的小账和利益。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大部分时候大多数情况都是因为利益,金阙从全局着眼出发,必然有舍有得,地方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有些决策符合道门的整体利益,却不符合地方道府的利益,这就有冲突,就存在对抗的动机。 这就像大魏年间,一再有人提出海运比漕运更省钱,为什么迟迟不能将漕运变为海运?是满朝文武都看不到这一点吗?不是的,归根究底一句话,漕运乃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牵扯利益太多,阻力太大,动摇不得。 对凤麟洲贸易也是如此,牵扯多众多利益,就算不能明面上反对金阙的决议,阳奉阴违总是可以的。 或者过火执行,金阙要你做七分留三分,掌握尺度,你就来一个执行十三分,不仅不留三分,反而倒找三分,弄得怨声载道,以此来对金阙施压,自己装无辜,表示不是不执行,是民心所向,那也是可以的。 如何避免这类问题的发生?就很考验掌府真人的功力。做得好,掌府真人「简在帝心」,有望更进一步。做不好,那就很难说了。 张拘成深知这一点,所以很重视。 他这个掌府真人上任时间不算长,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扯,自然是要认真贯彻执行金阙方针,关键在于底下的人是否配合。 这就需要召开议事,统一思想。 先前北辰堂一直负责凤麟洲的各种事务,所以北辰堂也是深入参与此事,北辰堂的三位「堂官」分别作为代表出席了三个道府的议事。 清微真人直接去了齐州道府,那里不仅是太平道的大本营,更是清微真人的大本营,他曾长时间担任齐州道府的掌府真人,这次他亲自回去,可以看出金阙的决心和重视。虽然齐州道府对凤麟洲贸易在三大道府中居首,齐州道府内部阻力是最大的,但有清微真人亲自坐镇,齐州道府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次席沈明心去了辽东道府,这里的贸易不是大头,利益牵扯没那么多,相对比较容易。 江南道府就交给了齐玄素,慈 航真人曾长时间担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现任掌府真人张拘成是张月鹿的伯父,都与他有关系,由他出面,也比较合理。 在江南道府的府主议事上,张拘成首先发言「去年一年,中原与凤麟洲的贸易总额达到了惊人的两千一百九十万太平钱,因为先前的怀柔政策、优惠政策,凤麟洲的出口总额超出进口总额达九百四十万太平钱之巨,这些钱都被谁赚去了?相当一部分是被凤麟洲各地的大名们赚去了,他们有了钱,就开始培养支持尊攘派,谋求更高的政治地位,如果他们能拿出一千万太平钱来对抗中原,那么我们可能要花两千万的军费才能将其镇压,所以对凤麟洲进行部分封锁势在必行。」 「这就像西洋人的手术,凤麟洲战事就是开刀,开膛剖腹,割去了病灶,可受制于各方面因素,没有割干净,还需要后续的药物辅助治疗,彻底杜绝病灶。封锁凤麟洲,就是一个治病的过程。否则他们从中原赚走的每一分钱,都会成为攻击我们自己的兵器。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得难听点,这是一种变相的‘资敌,是绝不能容忍的。」 众副府主皆是不语,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张拘成看了齐玄素一眼「下面请代表金阙的齐首席为我们讲两句。」 齐玄素站起身来,环顾众人,然后开口道「刚才张府主说的已经很全面了,尤其是必要性和紧迫性 ,我不再复述,仅做补充。也许有道友要说,这只是贸易总额,不是利润,没有那么夸张,而且中原在与凤麟洲的贸易中,也得到了好处,毕竟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钱的买卖没人干,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何必两败俱伤?」 齐玄素顿了一下,提高了音量「但是,局势变了。不能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不能只看眼前的短期,不看以后的长期。不能只看得利,不看弊端。金阙的指示是,要算政治账、长期账、利弊账,从道门大局出发,认清形势,权衡利弊。」 李天澜轻声道「大局,大局,又是下大棋。」 齐玄素的目光猛地望向李天澜「李次席,你是对金阙的决议有什么不满吗?我可以提醒你,这项决议是国师和 清微真人都认可的,清微真人此时更是亲自坐镇齐州道府参与议事,你要是有什么不满,不仅可以向我和张府主提出来,也可以向清微真人提出来。」 「不敢。」李天澜不咸不淡道,显然并不把齐玄素的威胁放在心上,「我只是对齐首席口中的所谓大局有些不明白而已,齐首席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吧?议事总要让人说话,天又塌不下来。」 这只老狐狸,要是没有李平的事情,想要动他还真不容易。 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吃素的「金阙的文件已经提前下发了,各人手里都有,什么是大局,里面都有详细阐述。如果有人连文件都没有看,那么我建议,先回去看了文件再来参加议事。我们可以等,毕竟这次议事的目的就是统一思想。」?? 李天澜立刻领略了齐玄素的犀利,难怪王教鹤也拿不下他。 齐玄素的目光直射李天澜「李次席,你该不会说自己看不懂文件精神吧?如果是这样,那我建议你去万象道宫重新进修,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不能丢。若是你抹不开面子,我可以帮你向石大真人申请。」 这话不仅显示出齐玄素的强硬态度,几乎与撕破脸面差不多了。 不过齐玄素不在乎,从他决心搞掉李天澜那一刻起,就没有余地的说法了。 李天澜没有料到齐玄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怎么说也是次席副府主,从品级上来说,同是二品太乙道士,齐玄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近乎于居高临下的训斥,让他顿时一口怒气上涌。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张拘成和雷小环必然站在齐玄素那边,齐玄素这次又代表了金阙,天然占据高地,正面冲突,根本没有胜算,所以他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旁边的副府主机敏,将一杯茶递到了李天澜的面前。 李天澜顺着这个台阶,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不过手还是微微颤抖,茶杯瞬间遍布裂痕,又被李天澜以修为强行粘合在一起,没有崩碎。 李天澜不再说话,低头望向那份由金阙下发的文件,以朱砂书写标题开头,异常醒目。 齐玄素再次环顾众人「文件总结下来,只有八个字领会精神,贯彻执行。」 张拘成道「看来大家都没有异议了,那么我提议 专门成立一个临时小组监督执行,由我亲自担任召集人,雷首席。」 一直没有开口的雷小环应道「在。」 张拘成道「由你担任副召集人,主要负责这件事。你这几天辛苦一下,尽快拟一个草案出来,我们抓紧时间议一议。」 「是。」雷小环斜斜看了李天澜一眼。 张拘成道「那就这样,今天的议事就到这里。」 众人纷纷起身离去。 张拘成又道「天渊,请你稍等一下。」 齐玄素便站着没动。 李天澜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去。 很快,只 剩下张拘成和齐玄素两人。 很明显,张拘成有话要说,大概率就是关于李天澜的事情。 齐玄素随着张拘成去了他的签押房。 刚进签押房,张拘成就开启阵法,隔绝内外,同时吩咐秘书出去守门,任何人不得打扰。 「天渊,随意就好。」张拘成走向书案,「今天的议事,你算是帮忙了,由你来唱这个黑脸,效果很好。」 因为李天澜这个共同的敌人,齐玄素和张拘成的关系迅速升温,此时张拘成看待齐玄素估计比张月鹿还亲。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坐在沙发上「金阙把我们派来,就是干这个的。我们毕竟不是本地道府的人,没那么多牵扯,不怕得罪人。」 「此语言之尚早。」张拘成坐在了书案后面,「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执掌江南道府。」 齐玄素吃了一惊。 现在谁都能看出来,齐玄素进入金阙已成定局,成为掌府真人是迟早的事情,齐玄素吃惊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掌府真人的位置。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很重要的,就如齐州道府的掌府真人,是直通九堂的最后跳板,慈航一脉在这里的影响很大,齐玄素一直认为张月鹿以后会出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 张拘成看到齐玄素的表情,笑道「你该不会还想着回婆罗洲做掌府真人吧?金阙大概率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不过,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走到一品天真道士的位置,倒是可以安排自己的人执掌婆罗洲道府。」 第二百一十三章 策划于密室 这个一品天真道士,当然不是指赋闲的白板大真人,而是指副掌教大真人。 很显然,张拘成更希望齐玄素担任未来的地师,而非姚裴。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的问题不在于齐玄素以后能否执掌江南道府,而在于李天澜。 齐玄素道「李天澜就差把‘利益牵扯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装都不装。」 「他在江南道府里里外外这么多年了,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没必要装。」张拘成拿出一罐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茶叶,倒入茶壶之中,「其他副府主也好不到哪里去,且不说旁人,就拿我那个堂弟张拘全来说,他也曾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他最大的罪名是什么?不是和女道士通女干,而是利用职权之便,用道府的飞舟往来于凤麟洲和江南两地之间,进行走私。」 「不是我为张拘全开脱,说句实在话,其他副府主就那么干净?」张拘成往紫砂茶壶中倒入沸水,白色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庞,「只是没查出来罢了。」 齐玄素说道「这些副府主单个都不足为虑,就怕有人带头,让他们团结起来,阳奉阴违,对抗金阙的决议。」 张拘成一手端着紫砂茶壶,一手拿着两只配套茶杯,也来到沙发处坐下「很显然,李天澜就是那个带头人,在利益的驱动下,这些人必然会铁板一块,有些棘手。」 说话间,张拘成倒满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齐玄素的面前「我不懂茶道那一套,什么洗茶煮茶,平时都是秘书负责的,今天情况特殊,牛嚼牡丹,天渊将就着喝吧。」.??. 齐玄素虽然没有郑重其事地起身接茶,但也是双手将茶捧起,浅浅地喝了一口,又双手轻轻放下,以此表示对长辈的尊重「真是巧了,我不懂得品茶,就是牛饮罢了。」 张拘成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关于李天澜的事情,我回来后又细细考虑了一番,仅凭一个李平,能伤到他,却未必能将他置于死地,顶多是让他有些狼狈,可要是再加上一个对抗金阙决议的罪名,他便翻不了这个身。」 齐玄素又补充道「再有就是,西道门的使团刚好在旁边看着,就算李家想要有所动作,也是很难了。」 张拘成点头道「正是如此。关键是要坐实了李天澜对抗金阙决议的事实。」 齐玄素想起了张拘全落马的经过,说道「想要坐实这件事,最好还是从他们内部着手。」 张拘成微微点头,认同齐玄素这个说法。 两人此时的对话便有些幕后黑手的意思了,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 不过被两人背后谋划的李天澜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同样是在江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没把他给淹死。 张拘成和齐玄素之所以要处心积虑将李天澜置于死地,其实是道门高层斗争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没有把人置于死地的把握,那就不要轻易撕破脸,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若是撕破了脸,就一定要斩草除根,让对手翻不了身。 当然,这里的置于死地,未必就是杀人,打入昆仑道府修道观,或者是被镇压在镇魔井中、锁妖塔下,从此道门没这号人,那也和死了差不多。 至于翻案,正常情况下基本不可能,周家也算是道门世家,同样有靠山,这么多年了,还是背负着历史问题。不能翻身又岂是妄言。 此中的道理不复杂,因为将一个高品道士打落尘埃,通常会走很多程序,不仅仅是几个政敌那么简单,还要经过相应的调查、审判等等。如果要翻案,是不是意味着当初的调查之人、审判之人全都错了?能调查高品道士之人和审判高品道士之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会自发地阻止这件事,这里面的阻力就很大了。除非通 了天,从高层施加压力,否则基本不可能翻案。 而且还有一个前提,必须真是冤枉的,有足够的事实依据支持翻案,再通过高层施压,才有可能翻案。如李天澜这种犯罪事实比较清楚的,就是高层施加压力也白搭,毕竟道门不是哪个人的道门。 张拘成一口喝了杯中茶「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你觉得李天澜的弱点在谁身上?」 齐玄素拿起茶壶,先给张拘成的茶杯续满,然后又给自己的茶杯续了,这才说道「自然是他的枕边人。李天澜有三任妻子,分别是发妻、李平之母、现任妻子,前两任妻子都已经亡 故,现在这个妻子给李天澜生了个小儿子,李天澜为了现在的这个妻子,连大儿子都不要了,可见李天澜对她的重视程度,她多半知道李天澜的许多机密内幕。」 张拘成起身来到书案前,拿过一份卷宗,又回到茶几这边,递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一看,竟然是李天澜一家的卷宗。 张拘成能成为张家大宗的话事人,自然不是庸碌之辈,该有的手段不会少,他背靠着张家,该有的资源同样不会少,他能调动的张家资源与张月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所以张拘成就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之后,江南道府立刻风平浪静,再也没出什么问题。哪怕是李天澜,也不敢在明面上跟这位张真人做对。这次则是触碰到李天澜的底线了,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天澜不得不有所动作。 张拘成之所以决心要动李天澜,看似是除掉一个威胁,其根本原因还是张拘全的事情。张拘成不否认张拘全罪有应得,也不想为他翻案。但凡事要讲个公平,我们张家的人不干净,已落天网,我们认了。你们李家的人也不干净,凭什么还在那里耀武扬威啊?关键张拘全还是被李天澜搞掉的,这次不办李天澜,张家这个身就翻不过来。 这么多年的张李之争,可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张拘成才与齐玄素不谋而合。 齐玄素翻看着这份卷宗,内容十分详细,甚至还有留影人像。 李天澜的新老婆名叫谷璎,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美貌非常,媚态天然。 饶是齐玄素这种不好女色之人,也有眼前一亮之感,可见一斑。 这个女人,仅从面相来看,不是风尘女子,不是江湖女侠,更不是道门仙子,老道士们的审美风格也不喜欢以上三种女人。再者说了,位高权重的老道士什么女人没见过?不只是看皮囊的。 这种女人没有风尘气,也没有那么多的傲气,端庄大方,温柔体贴,可又不仅仅端庄,内里有一种让男人躁动骚动的媚态,挠心挠肺,与端庄优雅形成反差,吸引力是非常大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齐玄素感叹了一句,「难怪李天澜可以为了女 人不要儿子。」 张拘成接着说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这些年来,第一次江南大案,第二次江南大案,甚至可能还有第三次江南大案,恐怕李天澜都脱不了干系。」 齐玄素道「卷宗上面说,这个女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露面,我们要怎么从她身上突破?总不能拿她的儿子做文章,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把李天澜拿下,不能搞这种歪门邪道。」 「当然不能从她的亲儿子身上做文章。」张拘成已经看过卷宗,所有内容熟记在心,「不过我们可以从她的继子身上着手。」 齐玄素抬起头来「李平。」 「对,还是要落在李平这个点上。」张拘成的确是认真做过功课,不仅是收集情报那么简单。反倒是齐玄素,他最近的主要精力放在了齐万归的事情上,没怎么关注此事。 张拘成接着说道「李平的 罪名是***继母,李平大呼冤枉,说自己没有***继母,是这个继母给他下了套。如果李平所言为真,那么就是谷璎诬陷李平。」 齐玄素点了点头「既然是诬陷,那就要***冤案,并且追究诬告者的责任。如此一来,我们就能以诬告他人的罪名拿下谷璎。」 张拘成道「只要谷璎落在我们的手里,那么查出其他事情,牵扯到李天澜,也是合情合理。关键是怎么翻案,这需要风宪堂那边配合。」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说道「那就要让李家人自己踹被窝了。上次张拘全的事情,弄得清微真人很狼狈,李长歌更是被姚裴审查了一个月,这让李长歌错过了凤麟洲战事的立功机会,导致他始终落后我一步。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有想法。而且李平又是李家子弟,给自家人翻案,也说得过去。」 张拘成道「就怕李家人以大局为重,决定咽下这口气。现在的情况是,李家内部的一些人想要让李天澜吃个大亏,又不想让他死,等于是给李天澜一个教训。我们不能直接找上门去,那会打草惊蛇,需要绕个圈子。」 齐玄素想了想「交给我吧,我想办法给李家人透风。」 张拘成没问齐玄素打算怎么办,十分信任齐玄素的能力「好。」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布局 翻案难,等级越高,越难翻案。思.兔520阅读最新无错章节 到了周家这个级别,可能需要大掌教一级来推动。 不过李平这个案子并不算难,因为李平不是李天澜,李平本人的品级不高,他的案子所涉及道士的品级也不会很高,阻力肯定有,可对于齐玄素和张拘成这个级别而言,便不算什么。 换一个角度来说,齐玄素代表了全真道,张拘成代表了正一道,然后两人还打算找一个李家人来促成此事,那就是代表太平道。三道全都同意,自然也把阻力降到了最低。 至于齐玄素要怎么绕一个圈子给李家人透风,当然不是他直接去找李朱玉或者李长歌,那就不是绕圈子了,而是打草惊蛇。 齐玄素在李家也是有人脉关系的,那就是李青奴。 齐玄素本想等他去齐州道府的时候再与李青奴联系,现在看来,要提前了。 李青奴,最早的定位是一件「礼物」,李家为皇帝陛下精心准备的礼物。 有诗云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又有诗云伴寝有青奴。 一个女子用一种寝具做名字,其中意思不言而明。 李天月开始的确是把李青奴作为一件器具——送给皇帝陛下的寝具。 只是皇帝陛下没有要。 后来李青奴又遇到了七娘,这是她的幸运。 七娘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七娘投入精力最多的自然是齐玄素,让齐玄素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为道门新贵,距离位列金阙只剩下一步之遥。七娘在李青奴身上投入的精力仅次于齐玄素,让李青奴摆脱了器具的命运,这些年也是风生水起,虽然比不上齐玄素那么耀眼夺目,但放眼整个道门又有几个齐玄素? 李青奴如今与李朱玉等人走得很近,在李家还有一个叫李紫琼的,三人被称作李氏三姐妹。说三女出身高贵,相貌美丽,是仅次于张月鹿和姚裴的女道士。 当然,这三个人根本不是一个辈分,李朱玉作为清微真人的义女,其实是天字辈的,李青奴是命字辈,李紫琼则是更高的有字辈,祖孙三代还差不多,只是因为年龄相近,都是八代弟子,道门辈分冲淡了家族辈分。 归根到底,这个三姐妹就像南洋三友一样,主要是人以类聚,真要按辈分来算,林元妙可比裴小楼、季教真高太多了。 现在的李青奴还算不上李家的核心成员,可也不是什么边缘成员,算是个承上启下 的、具有培养价值的中层成员了。 让李青奴直接给李平翻案,那是难为她了。可是让李青奴在中间传个话,吹吹风,还是十分简单。 齐玄素离开张拘成的签押房后,用鱼符联系上了李青奴。 「渔泊,近来可好?」齐玄素首先开口。 李青奴有些惊讶,语气中却透出李家人特有的阴阳怪气,揶揄道「我竟是没有想到,堂堂齐大首席竟然会屈尊主动联系我,你上次联系我是什么时候?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也是,你这等大忙人,关心的都是天下大事,眼里不是清微真人,便是东华真人,哪里容得下我这等小人物?」 这便是在嘲讽齐玄素最近干的两件事,一件是清微真人委派齐玄素代表北辰堂去新大陆,另一件就是齐玄素拜师东华真人,所以说他眼里只有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当初的老朋友,已经忘到脑后,她当然是非常不满的。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确实是忙。」 「现在就不忙了?恐怕是有用到我的地方才把我想起来吧?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李青奴讽刺道。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他很注意与其他女人的距离,李青奴那边当然 是很少联系,不过他也无法辩驳,只能转开了话题「没那么严重吧,什么朝前、朝后的,我始终是面向你的,你也可以主动找我,我总不会将你拒之门外,你不是也没联系我吗?怎么成了我一个人的过错?」 李青奴从小就被教导如何揣摩人心、伺候别人,她是会拿捏分寸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之后,便没有得寸进尺,不管怎么说,齐玄素的地位摆在那里,不能真把他给惹恼了,于是便顺着齐玄素的话说道「那好,我也错了,咱们一半一半,互相扯平。不知齐大首席有什么吩咐?我洗耳恭听。」 「吩咐谈不上,主要是请你帮一个忙。」齐玄素没有绕圈子,「你知道李命平吗?」 李青奴有了片刻的沉默,大约是在回忆「好像听说过,是不是***继母的那个败类?你打听他干什么?」 齐玄素道「就是他,不过他并非***继母,而是被人诬陷。」 李青奴不以为意「怎么,你要给他翻案吗?」 「不 是我要给他翻案,而是你们要给他翻案。」齐玄素说道。 「我们?」李青奴一怔,「你说的这个‘你们,是谁?」 齐玄素道「当然是你,你背后的李朱玉,李朱玉背后的李长歌。」 李青奴大概有点明白了。 齐玄素又道「你最近开始接手李家的情报工作了吧?」 「是。」谈到正事,李青奴也端正了态度,「那么多行院,本就是收集情报的绝佳场所,李家还不至于盯着几个卖笑钱不放,他们更在意那些光顾行院的权贵,尤其是道士们。道门不允许道士嫖娼,可人性如此,有些道士是行院的常客,在寻欢作乐的时候,往往会在无意中透露出一些重要消息。我如今便负责这方面的事情。」 齐玄素道「我希望你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给李朱玉那一派的人透个风,就是有关李平和李天澜的事情。李朱玉等人早就对李天澜不满了,这样一个打击李天澜的机会,他们应该不会放过。」 李青奴认真想了想「可以,不过得把戏做全了,谁来泄露这个消息?」 齐玄素道「我来安排。」 李青奴答应下来。 齐玄素安排谁来演这场戏? 他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那就是许寇。 李平说过,谷璎有一个相好,正是李命煌。 李命煌如今任职于天罡堂,许寇也在天罡堂,算是同僚。许寇无意中得知了这件事,是说得通的。 许寇是齐州人,他偶尔会回齐州,许寇的妻子已经亡故,单身男人逛行院,合情合理。 这件事无关许寇本人的利益,纯粹是别人的事情,他在酒后说漏了嘴,被李青奴的手下听到了,然后汇报给李青奴,再由李青奴上报给李朱玉,也能连得上。 这就是把戏给做全了。李家事后去查,也只会认为是被张拘成抓住这个自家内斗的机会趁机得手,而不是中了算计。 唯一的问题是,许寇是否可靠。 他最早是太平道的人,看起来不太可靠,不好把这种事情交给他做。 不过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可以。 理由有三第一,许寇这些年都是由张月鹿一手提拔,已经转为正一道的道士。第二,许寇与李天贞的关系 不好,虽然是李天贞推荐许寇进入天罡堂,但也是李天贞指使许寇去得罪张月鹿,张月鹿大度不计较是一回事,如果张月鹿计较呢?那么许寇就是炮灰,也因为这一点,导致许寇脱离太平道,而李天贞正是李天澜这一派的。第三,清微真人对许寇有知遇之恩,打击李天澜不符合李家的整体利益,却符合清微真 人这一派的利益,许寇不会因为过去的恩情而左右为难,更不会有抵触情绪。 综合以上三点,齐玄素还是决定让许寇来做这件事。 刚好因为齐万归的案子,许寇暂时归齐玄素调遣,这就更顺手了。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齐玄素既然决定要用许寇,便没有过多隐瞒,除了后续的动作没说,关于李平一案的来龙去脉都向许寇大概讲了一遍,要求许寇故意将这个消息泄露给李家。 当然,齐玄素没提李青奴也是自己人。这也合理,就算没有李青奴,许寇故意泄露的消息也有可能传到李朱玉的耳朵里。 齐玄素之所以要用李青奴,是要确保这个故意泄露的消息肯定能到李朱玉的手中,而不仅仅是有可能,更不是到了李天贞的手中,或者被什么人中途压下。 许寇听完之后,没有过多犹豫迟疑,直接答应下来。 他是青鸾卫出身,向来以手段酷烈著称,没有那么高的道德准则,这类事也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而且这件事不是针对清微真人,让他不会左右为难。至于清微真人顾不顾李家大局,愿不愿意追究李天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玄素又以齐万归一案已经结案的理由给了许寇十天假期,再加上中州距离齐州不远,正好可以回老家一趟。 别问齐玄素这个北辰堂首席为什么有权力给许寇这个天罡堂辅理批假,慈航真人这个准岳母总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道门,不是一切都按照规矩办事,而是人情世故。 如此一来,齐玄素的前期布局便初步完成了。 只要进展顺利,就等于是在李天澜的脖子上套了个绳套,然后慢慢收紧。 斗争,也不是一味阳谋,而是刚柔并济,该用阳谋的时候,当然要堂堂正正,该用阴谋的时候,就不能正面强攻。 这就看出齐玄素平时不肯留把柄的重要性了,如果李天澜没有这么多把柄,就算齐玄素和张拘成再怎么谋划,又能如何? 第二百一十五章 泄露 按照齐玄素的计划,许寇回到了齐州,在齐州逗留了不到一天之后,又去了渤海府。 说来也是怪了,别看李家开设了不少行院,可兔子不吃窝边草,齐州地面是比较干净的,这类场所主要集中在帝京和渤海府。 因为推动翻案还需要时间,所以许寇这个环节不能拖太长时间,必须尽快。此举也不突兀,因为李青奴让人在渤海府的梧桐苑举办了一次诗会,或者也可以叫其他名字,总之是那么个意思。在外人看来,许寇急匆匆赶往渤海府,就是凑热闹去了。 如今李青奴算是脱离了苦海,不必再去抛头露面,而是藏在幕后,成为东家一类的存在,她交代的事情,行院这边不敢有丝毫怠慢。其实这个诗会是早就定下的,不过李青奴把时间提前了,不算仓促。 行院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随着清微真人返回齐州主持大局,齐州的氛围很是压抑。不同于江南,江南那边还能尝试反抗一下,齐州这边是大局已定,许多人直接认命,不少人破罐子破摔,跑到渤海府这边散心,正是举办此类聚会的好时机。 渤海府也在这次禁运的名单之列,虽然渤海府名义上属于帝京道府,但因为帝京道府暗弱已久,事实上一直是齐州道府代管渤海府,甚至包括辽东的半岛区域,也是划归在齐州道府的辖境内。换而言之,齐州道府是有内海的,整个环海一线,从齐州开始,包括直隶部分地区、辽东的半岛区域,都在齐州道府的管控之下。 这是有说法的,渤海府属于代管,而与齐州隔海相望的半岛地区早在大魏年间就是由齐州管理,不信可以查大魏的行政划分图。因为那时候的辽东是军事重镇,设都司而非设州府,当时辽东的百姓很少,不能不管,可专门设个州府衙门又太过浪费,所以由齐州代管辽东民政,军事还是由辽东都司负责。 后来道门划分道府,以李家的强势,有这条依据在,哪里会客气,宣称半岛地区自古以来就是齐州的固有领土,必须划归齐州道府,辽东道府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再后来,帝京道府名存实亡,齐州道府干脆把以渤海府为中心的沿海一线以代管的名义拿到手中,成功从陆地连接了辽东的半岛地区,其势力又从辽东渗透到了新罗的部分区域,进而以新罗为跳板辐射凤麟洲。 所以,齐州道府和齐州完全不是一回事。齐州就是普通的一个州,齐州道府是拥有内海的庞然大物。 江南道府也不遑多让,在大魏年间,其实是将江南地区分为两个州,而道门划分道府的时候,为了整合资源,发展经济,把这两个州全部划到了江南道府的名下。只留下芦州道府,隔开齐州道府和江南道府,同时也是守江必守淮,没有让江南道府完全掌控大江。 岭南道府同样如此,中原最大的两个岛屿,全都划给了岭南道府,使其面积超过了一再膨胀的齐州道府,直逼蜀州道府和西州道府,是名副其实的大道府。 因为海贸发达,进入了所谓的大航海时代,所以最为繁华的一线就是沿海一线。如今江南那边尘埃未定,局势复杂;岭南实在太远,而且对于北方人来说,「瘴气」深重;帝京太过严肃,束手束脚;辽东又太过苦寒,也不是花花世界;那么渤海府就成了最合适的地方。 许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来到了渤海府,他不是什么文人骚客,也不会吟诗作赋,不过身份摆在这里,仍旧能够成为座上宾客。 刚到梧桐苑,便有不少人与许寇打招呼,许寇只是随便点头应付。 许寇在玉京只能算是小人物,不过出了玉京,来到地方,便是许多人想要争相结交的权势人物。 反过来说,地方上的土皇帝,去了玉京之后也得低头做人。 比如齐玄素,在婆罗洲的时候,呼风唤雨,万众瞩目,去 了玉京,就要伏低做小了。 许寇此时自然可以端起架子,表现得矜持一点。 刚好有个青鸾卫的指挥佥事也在此地,当初许寇还在青鸾卫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认识,关系还算不错,这个指挥佥事便邀请许寇一起喝酒。 许寇没有拒绝,同席的还有几个人,有富商,也有官员,几个商人都在诉苦,生意没法做了云云,其中不乏对金阙的抱怨,甚至开始阴阳怪气。 许寇适时打断了这些抱怨,然后顺势把话题引到了风花雪月的方面。 酒至半酣,话题逐渐离谱,不再谈论国家大事,谈起了那点男女之事。 许寇似醉未醉,慢慢引导着话题。 有人问道:「许兄,你如今也是前途无量,怎么不续弦?难道那么多道门仙子,都入不得许兄的眼吗?」 许寇装着醉意,摆手道:「女道士?不堪说,不堪说。」 「怎么不堪说了?」几人顿时来了兴趣。 许寇道:「屁的道门仙子,都是金玉其外罢了,人后都是男盗女娼。」 众人都笑了起来,有人劝道:「老许,你怎么还看不开?大丈夫三妻四妾,女人有了权力,自然也会养小白脸。对了,她们还发明了个新词,叫什么来着,奶狗还是什么?」 「我记得是小狼狗。」又有人道。 「反之是狗就对了。」这些人都报以戏谑的态度,「我听说还有母女抢小白脸的,也是真敢玩,什么三从四德都不要了。」 「你这算什么,我听说有的女道士不仅陪睡,还亲自出面陪着小白脸跑关系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要是没好处,那些年轻道士凭什么伺候她们啊?至于她们的道侣,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玩各的,要不怎么说道门多乌龟呢。」 「这也是被逼出来的,道门对男女问题抓得这么紧,一举报一个准,那些男道士也怕,宁可戴绿帽子,也不肯丢了官帽子。」 「现在的一些女道士,尤其是上了年纪有权有势的,都是直接勾引,一点含蓄不讲,勾引不成,就改强逼。好嘛,道门的平等是真平等,都平等到这方面了。」 「要不怎么说,还是朝廷好,道门这么搞,像什么话!」 「送死是我们去,牛马是我们当,还敢玩东食西宿那一套,真当爷们的宝剑不利吗?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我的身上,嘿嘿,那就瞧好吧。」 许寇只是喝酒,他就是要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来。 这才显得不突兀。 很快,有人说道:「这也不尽然吧,真正的大人物,应该不必担心这种事情才对。」 许寇冷笑一声:「未必!」 席上众人纷纷望向许寇:「许兄,这话怎讲?」 许寇装出已经醉了六七分的样子,酒不醉人人自醉嘛:「次席副府主算不算大人物?绿帽子一戴,也是什么脾气都没有,说不定还被蒙在鼓里呢。」 众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次席副府主?哪里的次席副府主?」 有人已经开始盘算了,许寇去过三个道府,分别是齐州道府、岭南道府、婆罗洲道府。 齐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这些年没变动,一直是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可以排除。许寇去岭南道府的时候,张月鹿就是次席副府主,可听许寇的语气,分明说的是男人,不是女人。同理,许寇去婆罗洲道府的时候,次席副府主是徐教容,也不是男人。 那么许寇说的到底是哪个次席副府主? 许寇示意众人附耳过来,然后压低了声音:「是江南道府。」 「李天澜 ?」其他人也是压低了声音,「不可能吧?」 「不过李次席的确是娶了个小娇妻,老夫少妻。」 「我知道,不得不说,李次席的夫人是真有味道。」 「对了,我听说,前些年闹过一个继子***继母的案子,该不会就是李次席的儿子吧?」 「我知道,就是他,李命平。」 「老许,你说的就是这个事情?我听说那个继子没得手啊。」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还以为什么呢。」 「老许,你这消息也不灵通啊,这都多久的旧闻了。」 许寇装出被激将的样子:「你们知道个屁,那个继子就是个背黑锅的,真正得手的另有其人。」 「谁?」众人再次望向许寇。 许寇故意看了眼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能偷次席夫人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人,此人也是李家人,如今是天罡堂副堂主,算是我的上司。」 立时就有人猜了出来:「李命煌?」 「多半就是他了。」 「这倒是对得上,这人对付女人是一把好手,当年的张家大小姐,也被他拿下了。」 「张……月鹿?」 「屁的张月鹿,张首席的那个脾气,煞神一般,又臭又硬,谁敢招惹她?李天贞李公子厉害吧?还不是撞了个头破血流。我说的是张玉月。」 「张月鹿怎么了?齐首席齐玄素就招惹了,也没怎么样。」 「道门上下又有几个齐玄素?放眼当下,除了小国师李长歌,也就是齐玄素了。道门三秀应该叫双骄才对。」 「没想到,竟然是自家人偷了自己人。按照李家的辈分,李天澜可是李命煌的叔伯一辈,这岂不是说李命煌偷了小婶子?」 「嘿,大家族嘛,扒灰的,养小叔子的,司空见惯了。」 就在这些人说话的时候,一个极为隐秘的阵法正在角落里悄然运转着。 第二百一十六章 翻案 这个隐蔽的阵法通向一间暗室。 在暗室中有两个人,负责记录。 只是两人此时有点汗流浃背。 他们是李家人,此时透露出的消息竟然都跟李家高层有关,李命煌偷了李天澜的夫人,还诬陷了李命平。 他们只是小卒子,随便哪个人都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要是牵扯进去,恐怕下场难料。 不过职责所在,所以笔还是在飞快记录。 这种记录十分流水账,就是时间地点,谁说了什么。 很快,许寇等人喝得差不多了,便要散了,各自找个女人陪着,分别去了后面的独栋小院。那里设施齐备,各种人手都有,便是享乐的地方。 直到此时,两人才停下了笔,其中一人将各种记录汇总在一起,对另外一人说道:「我去向上面汇报。」 很快,这份记录层层上报,便到了李青奴的手中。 李青奴早已知情,不过还是装出深感事关重大的样子,又急忙向她的上面汇报。 不是李天月,而是李朱玉。 虽然李天月才是李青奴的义母,也是李天月提拔了李青奴,但李青奴却是李朱玉的人。 这看似不合理,其实很合理。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李天月本人站在李天澜等人这边,李青奴则投靠李朱玉,如此便是万无一失。如果哪一天,李家这些老人顶不住清微真人的压力,大船倾覆,李天月也方便跳船逃生。 李朱玉是没有假期的,后续把案子移交风宪堂,都是她一手操办,北辰堂这边还有许多事情,也离不开她。 当李朱玉看到这么一份情报。 她的第一反应是可让我抓住机会了。 齐玄素对李朱玉的心态把握得很准,李朱玉不是有怨气,而是很有怨气。凤麟洲战事的重要性就不谈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两代大掌教的归属问题。 即清微真人对东华真人,李长歌对齐玄素。 结果呢?这些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拖后腿,他们看准了凤麟洲战事不容有失,故意选在这个关口发难,逼迫清微真人,完全置大局于不顾。 清微真人妥协了,亲自与张无量面谈此事。李长歌更是凄惨,被姚裴审查。这让李长歌一直比齐玄素慢了一步,一步慢步步慢,现在还没追上齐玄素,让齐玄素呈现出一枝独秀的架势。虽然还不能说齐玄素赢定了,但造成的隐形损失极大。现在已经有好些人认为齐玄素是李长歌最大的对手,这就是人心潜移默化的改变,想要扭转,不知要花多少力气。 如果凤麟洲战事出现什么差池,那么清微真人拿什么跟东华真人竞争七代大掌教?李长歌再输给齐玄素,那就是丢了两任大掌教之位,千秋之罪!你们担当得起吗? 也许李天澜这些人不这么想,他们赌定了清微真人会以大局为重,哪怕委屈了自己,也不会让凤麟洲战事出问题。正一道和全真道这么想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外人,甚至是对手敌人,可你们这些自己人也这么想,你们到底是什么立场? 李朱玉如何能不恼怒?她早就想要报复了,只是清微真人一直没有表态,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才没有动作。 现在机会送到了李朱玉的面前,李朱玉想要做什么也就可想而知,她甚至没有过多深思是否蹊跷,主要是她盼望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不过毕竟是酒桌上的言语,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还是要先确认一下。 于是李朱玉又来到了风宪堂。 如果走正常程序,想要调阅有关卷宗,恐怕有些麻烦,不过以李朱玉的身份,这 里又是太平道的势力范围,便是一句话的事情。 李朱玉很快拿到了李命平一案的卷宗,李朱玉也算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一眼便发现了不对,缺少实质物证,都是所谓的人证,本质上是证据不足却强行定罪结案。 如果李朱玉没看过李青奴送来的情报,那么她还不会多想,此时有了先入为主,怎么看怎么可疑。 李朱玉又通过其他渠道了解这个案子,又得知了李命平这些年一直在喊冤枉,甚至是写血书。 种种迹象都表明李命平很可能是冤枉的。 李朱玉由此下定了决心,着手为李命平翻案。 不是李朱玉心善,要为李命平讨要一个公道,而是李朱玉要借着这件事去打李天澜和李命煌,最好让两个人狗咬狗。 从李家内部的阵营划分来说,李天澜也好,李命煌也罢,都是李天贞这一派的人。 就算抛开过去仇怨不谈,只谈以后的利益,李朱玉也有必须翻案的理由。很简单,李朱玉和李天贞都威胁不到李长歌的位置,李长歌第三代首领的地位无可动摇,这是内外上下都公认的事情。 最大的竞争在于李朱玉和李天贞之间,谁才是李家以后的二号人物? 李长歌做面子,谁来做里子?这是一个问题。 李天贞有一众李家老辈的支持,甚至包括金公祖师,底气十足。李朱玉背后有清微真人,同样不容小觑。 这本质上也是延续了清微真人年轻时与李家老辈的矛盾。 齐玄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才能摸准李朱玉的脉搏,笃定她不会无动于衷。 其实就算齐玄素直接上门寻求合作,李朱玉也有很大可能同意,不过后面的一些动作就不好展开了,这才绕了个圈子。 在李朱玉看来,翻案一定要快,因为许寇说给了酒桌上的其他人,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甚至是传到李天澜和李命煌的耳朵里,一定要赶在他们知道之前,就完成翻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是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再去翻案,那么阻力就很大了。 如果他们提前下手,杀人灭口,那么就更没有翻案的可能了。 这也是齐玄素特意交代许寇的,必须给李朱玉一定的压力,促使她立刻翻案,而不是暂且放一放。毕竟齐玄素和张拘成等不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金阙决议和西道门使团到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已是东风浩荡。人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刚好反了过来。 说干就干,李朱玉立刻联系了陆玉书,准备翻案。 陆家这边是支持清微真人的,足够可靠。 按照道理来说,李朱玉应该在事前请示一下清微真人,那就要平添变数。不过刚好清微真人去了齐州,此时正在齐州道府主持大局。当初凤麟洲战事,齐州就是大本营,可见各方面的牵扯之多,这里面自然少不了那些李家老辈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就算以清微真人的威望和权势,也要费一番手脚,此时便无暇分身。 李朱玉干脆没有向清微真人请示汇报。 不得不说,齐玄素选的这个时机好。 因为齐玄素可以把准李朱玉的脉搏,却把不准清微真人的脉搏,他实在不知道清微真人会不会以李家整体大局为重,能绕开清微真人是最好。 另一边,齐玄素也联系上了叶青霜。 因为是一次私人通话,齐玄素的称呼就很随意了:「叶姐,最近如何?」 委实是「道姐」这个称呼实在太怪,很多时候就把「道」字给省去了。 叶青霜的声音传来:「天渊,我们前不久刚在‘翡翠原见过面,我还给你们师徒敬过酒呢,我最近如 何,你会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直说吧。」 齐玄素想了想,自己还真有这个毛病,慈航真人、李青奴、叶青霜都或明或暗地点出过。 因为齐玄素不喜欢交际,没有养成没事联络关系、加深感情的习惯,难免给人一种印象,齐玄素这小子,平时没事的时候,屁也不放一个,根本见不到人影,一旦他主动联系你了,那就肯定有事。 所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就算偶尔走动,还透露着敷衍和不情愿。 要不是这小子能力够强、背景够硬、运气够好,就冲这个做派,能升到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到头了。 你的人情世故呢? 太傲慢了!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齐玄素的优点,如果人人都能像齐玄素这样不跑不送,那么许多复杂的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齐玄素收回思绪,说道:「是这样的,李平的事情有眉目了。李家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翻案。」 叶青霜有些惊讶:「李家人?我还以为你要亲自出手。」 齐玄素很谦虚:「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风宪堂可不听我的。我就是向李家透了个风,虽然李家相对来说比较团结,但也不是铁板一块。」 「借刀杀人,打鬼借钟馗。」叶青霜也知道李家的事情,「我要做什么?」 齐玄素都:「把李平交给要翻案的那派人,不要太刻意,不要让他们生疑,也要防备李天澜那一派丧心病狂杀人灭口。」 「你放心好了。」叶青霜道,「我把李平关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都是我的心腹在看守。我经营罗娑洲这么多年,李天澜的手还伸不到这里。」 齐玄素道:「我当然相信叶姐,只是以防万一。」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万事俱备 齐玄素的反击之所以拖到了现在,一是因为与刘桂那边联系需要时间,二是因为齐玄素在一段时间里处于修为大损的状态之中。 如今齐玄素得到了地师给的“玄玉”,距离造化阶段只剩下一步之遥,还有五张“希瑞经”书页,其战力极为可观。 当初齐玄素在升龙府可以靠着殷先生战胜司命真君的神降化身,自然也有可能战胜吴光璧,只是不稳。 不过齐玄素现在还多了一个帮手,张月鹿。 张月鹿也有无量阶段的境界修为,如果两人同时使用“希瑞经”的书页,暂时跻身造化阶段,然后再用双剑合璧,那么靠着仙物之利,斩杀吴光璧并非没有可能。 更何况齐玄素还能请动三大阴物出手。 无论怎么看,齐玄素都占据了极大优势。只要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就可以尝试。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姜大真人兼任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把齐玄素调用灵官的权柄给收了回去,甲寅灵官如今不听齐玄素的调遣了,虽然齐玄素可以靠人情请他帮忙出手,但齐玄素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这会让甲寅灵官为难,他的主要精力已经放在追杀陈书华上面。 姜大真人要调动道门在南洋的大部分力量,层层布网,绞杀陈书华,一品灵官当然是重中之重。 对于金阙来说,这才是大事。否则等到陈书华恢复全盛状态,虽然一个对道门心怀恶意的仙人还不足以动摇道门的根基,但会极大破坏南洋的稳定。道门必须赶在陈书华恢复状态之前,将其击杀。 不过福祸从来相依,姜大真人的到来虽然让齐玄素失去了调兵遣将的权力,但也给了齐玄素底气,最起码他不必害怕金公祖师横加干预。如果金公祖师出手,姜大真人有所感应,也可以出手。 要知道金阙每每遇到大事,除了三师亲自出手之外,姜大真人就是最高规格了,其掌握仙物之多,要远胜另外几位平章大真人。同样是仙人境界的修为,姜大真人依仗仙物数量的优势,金公祖师不太可能是其对手,这也是姜大真人追杀陈书华的底气所在。 齐玄素决定反击之后,也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他不是张月鹿,张月鹿使用“希瑞经”书页之后,只会单纯的提升境界修为,而齐玄素则是从数个传承中随机选择一个,齐玄素也不敢肯定到底会是哪一个传承得到提升。 从先前的经验来看,第一次是武夫传承,第二次是巫祝传承,都不一样,那么第三次也很可能如此,是完全不同的传承。考虑到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刚刚得到极大提升,所以很有可能会是方士传承从造物境直升阳神境,这就导致齐玄素无法使用巫祝道果境的神域,也无法召唤三大阴物。 如此一来,就不稳了。 吴光璧毕竟是伪仙,真要临死反击,带走齐玄素或者张月鹿,都是不能承受的损失。 可惜林元妙此时不在,他去寻找通真宫了,至今未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元妙没死,状态完好,他与齐玄素的心魔誓言仍旧存在,否则再多一个造化战力,那就是十拿九稳了。 不过林元妙不在,还有殷万妙,两人都是“妙”字辈的。 齐玄素当然不指望这个所谓的鬼国洞天第四高手能有什么发挥,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不像三大阴物那般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还很稚嫩,主打一个不怕死,偏偏又怕疼,经常被人家打得哇哇大叫。 说到底,姜是老的辣,如果那日在升龙府,不是老殷先生出手,而是换成小殷姑娘,哪怕小殷姑娘拥有老殷先生一样的境界修为,齐玄素也觉得自己要凶多吉少。 不过凤麟洲的经历给了齐玄素一个启发,他曾用酒吞童子头颅所散发的阴气开启了鬼国洞天的门户,可见这些绝世妖物或者阴物,是可以人为制造阴气的,类似于齐玄素的神域制造阴气。 其实三大阴物也可以做到,只是有个矛盾的地方,当他们能在齐玄素身边制造阴气的时候,意味着齐玄素不需要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当齐玄素需要开启鬼国洞天门户的时候,三大阴物不可能隔空给他制造阴气。 如此一来,齐玄素便把目光转向了小殷。 小殷也是阴物,而且还是自帝柳而生的绝世阴物,前途不可限量,没道理她没有这种“功能”。 齐玄素这个大活人,到了造化阶段都能生出阴气,小殷作为阴物,有天生优势,在无量阶段就能生出阴气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齐玄素的“逼问”之下,小殷终于是不情不愿地承认,她的确可以制造阴气,而且她也能像齐玄素那样开门,这本来就是一种让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家的手段。 于是齐玄素决定把小殷也带上,反正她不怕死,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旧港宣慰司调了两发“龙睛甲三”,东华真人上次批给他的三发“龙睛甲三”已经用完了,两发用在了司命真君的身上,一发用在了陈书华的身上。幸好旧港宣慰司还有库存,齐玄素也不必花什么钱,只是打个招呼一句话的事情。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过去齐玄素想要买点“龙睛”和“凤眼”,还得攒钱,至多是有点折扣。现在省了,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可以白用。哪怕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甲寅灵官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得罪齐玄素。 只要齐玄素不是拿出去倒卖,而是用在了正事上面,就算事后追查下来,顶多就是口头训斥几句,一句“下不为例”。 这跟花钱是一个道理,在许多时候,只要没把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就算用错了地方,也不会太过苛责,很多亏空都是这么欠下的。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追逐权力,这其中的差距可太大了。如果齐玄素没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别说抽调几发“龙睛甲三”,见都见不到。 其实齐玄素还可以调动一艘“应龙”,甲寅灵官本人脱不开身,这点忙还是可以帮的,又不必他亲自操纵“应龙”,只是齐玄素考虑到“应龙”的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放弃了这个想法。 最后,齐玄素取出两张“希瑞经”交给张月鹿,并且再三交代,这种“希瑞经”书页的副作用极大。以他们两人的境界修为,使用一张是不妨事的,还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可如果在短时间内连续使用两张,就会遭受反噬,像齐玄素那般修为大损,如同半个废人。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给张月鹿两张“希瑞经”书页,当然是为了以防不测,真到了生死关头,保命为先,该用就用,哪怕成为废人,也好过丢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有丹药之类的物事,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半点不缺,就不必多说了。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带着小殷悄然离开了狮子城,因为吴光璧所在的小岛距离狮子城不远,转眼就到,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暂时离开,也不会惊动什么人。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就如吕祖绝句所言那般: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不过齐玄素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提前交代了陈剑仇,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立刻通知徐次席,请她禀告姜大真人。 今夜海面风平浪静,一轮明月高悬天空,月印万川,在海上也倒映出一轮巨大明月。 龙鳞岛在月光下一片静谧,此岛因为其形状酷似龙鳞而得名,传说曾经有蛟龙栖息于此,不过如今肯定是没有了,就算有,也要被道门屠龙。 龙鳞岛位于群岛最深处,颇有点曲径通幽的意思。这里虽然靠近海路要道,但来往船只一般都会绕过群岛,不会进入群岛深处,又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三十年前,某位李家贵人来到南洋的时候相中了这个地方,将这个岛屿收为私有,并且在此地大兴土木,修建别墅。 金帐汗王有四座王庭,实行四时捺钵制度,逐寒暑而居,秋冬讳寒,春夏避暑。李家的许多人也效仿了这个制度。春暖花开,前往齐州老家,顺带祭祖;夏日酷热,便留在东海三仙岛;秋高气爽,前往辽东和北庭都护府一线狩猎;冬日严寒,便去往南洋避寒。 这里就是李家的众多避寒别墅之一。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猜测李天贞就在这座岛上。 借着夜色的掩护,两大一小三个身影从海水中浮了上来,沐着月光走上沙滩。 齐玄素和张月鹿各自背着一把长剑,有点江湖侠侣的味道了,只是多了个小丫头,又有点不伦不类,像一家三口踏青出游。 其实这里也有守卫,不过被齐玄素远远地一指点倒,他习惯性地说了一句许久不说的黑话:“黑斗,倒是少见。” 小殷跑上前去,把人拖了回来,这个守卫竟然是个女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黑斗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是成年女人的意思,你这种小丫头,就叫‘尖斗’。” 小殷还没怎么样,张月鹿已经有些懂了,狠狠瞪了齐玄素一眼。 一个“斗”字,很准确地形容了某个特征。 第二百二十章 点到为止 护卫们分开一条道路,谷璎款款行来。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的风情,的确让人心动。 不过张轻月这种大族子弟,见多识广,不至于看到个女人就犯迷糊,只是极为短暂的失神,便又恢复了心如止水的状态「谷夫人,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谷璎轻咬嘴唇,楚楚可怜「张辅理,能否等外子回来,我把家里的事情都与他交代清楚了,然后再跟你们走?」 张轻月铁面无情「不可。」 谷璎又道「家中尚有幼子,能否容我安置好儿子,再跟张辅理走一趟?」 张轻月仍是不为所动「不要东拉西扯了,谷夫人想要拖延时间吗?」 然后张轻月一挥手,道士和灵官们立刻上前,就要准备动手。 张拘成一再强调动作迅速,张轻月当然不会跟谷璎好好辩论一番。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动手,是因为张轻月也在走程序,先出示命令,然后把话说明白,不让人挑出什么毛病。 如果直接搞突袭,倒是效率够高了,动作也够快了,可留下隐患太大。齐玄素会用的招数,李天澜也会用,他要是不谈谷璎有没有罪,先谈程序问题,张拘成就会很被动。 现在张轻月把这套流程走完了,命令出示了,利害也跟你交代清楚了,你还不配合,那就只能使用暴力手段,事后别人也挑不出错。 谷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不能再背上一个对抗道府的罪名,说道「好吧,我跟你们走就是。」 说罢,她又看了那护卫头领一眼,轻声道「赶紧通知次席。」 张轻月对此无动于衷,有两名出身慈航一脉的年长女道士上前,一左一右把谷璎夹在中间「谷夫人,请吧。」 谷璎跟着张轻月离开李府,直接被押上了一艘「鹤舟」,然后鹤舟起飞,空中早有一艘「紫蛟」悬停等待,接上「鹤舟」之后,「紫蛟」直奔位于海上的普陀岛。 谷璎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到江南道府的幽狱之中,那里也不是没有熟人,却没想到直接离开了金陵府,终于有些慌了「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张轻月并不回应,也不看她,只是自顾向张拘成汇报「真人,行动很顺利,她很配合。」 「是,我们已经上飞舟了。」 「请真人放心。」 「我知道了。」< br> 另一边,心焦的李朱玉终于联系上清微真人。 「朱玉吗?」身为义父的清微真人自然不会称呼女儿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 李朱玉深吸了一口气,赶忙说道「是我,父亲。我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占用你的时间,干扰你……」 清微真人嗓音温和又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那就简要报告。」 「是。」李朱玉加快了语速,「我在无意中得知了李命煌和谷璎通女干的事情,两人还栽赃给了李天澜的儿子李命平,使得李命平被流放罗娑洲。我让风宪堂的陆副堂主把李命平从罗娑洲带了回来,重新翻案。可齐首席知道了这件事,强行插手,要接管办案权,给出的理由是方便江南道府配合查案,还要跟江南道府的张拘成联合办案,先把人控制起来。」 「我担心这样一来,张拘成等人会借着这件事去打李天澜,甚至是把李天澜拉下马来。还有李命煌那边,同样不容乐观,涉及到男女之事,不仅他的前途受影响,还会伤害李家的名誉。我曾跟齐首席据理力争,可他心意已决……」 清微真人认真听着,忽然问道「关于你说的李命煌和谷璎通女干之事,是有可能,还是已经确凿无疑?」 李 朱玉一怔「我现在还没有切实证据,只有一些间接证据和口供。」 「议事还未结束,现在只是中场休息,我的时间不多,记住我的话。」清微真人的嗓音十分平和且清晰,「既然齐玄素已经和张拘成联手,又是在江南道府的地盘上,那么他们肯定做了万全准备,此时再去插手,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我们现在只能亡羊补牢,那就是保住李家的颜面和李命煌。」 「首先,销毁有关通女干的所有证据,让李命平闭嘴,不要让他落在别人的手里,把李命煌从这件事中切割出去,不要让这桩丑闻继续发酵发散,争取把影响降到最低。」 「其次,把这个情况通知李天澜一声,也算仁至义尽,然后就看李天澜如何接招吧,如果他能活下来,那是最好。如果他活不下来,那也怪不得别人。」 「最后,这件事就到李天澜为止。议事结束后,我会亲自跟齐玄素打招呼,他会明白的。」 「好了 ,我要去参加议事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和沈玉卿联系,他会在议事结束之后转告我。」 李朱玉低声道「朱玉明白。」 清微真人那边已经结束了通话。 齐玄素和张拘成这边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大概在清微真人的议事接近尾声时,普陀岛那边又传来了消息,谷璎被安置妥当,已经已经开始审讯。 张拘成心情大好,再看齐玄素,那就是越看越顺眼。 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想着,如果齐玄素是自己的女婿就好了,不,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张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只可惜,他没儿子,比不了齐玄素,有女儿,又比不了张月鹿。 谈到女儿,他都不奢求女儿能像张月鹿那样优秀,什么职务品级、境界修为、天赋志向,通通不谈了,你这么喜欢情情爱爱,在挑男人的眼光上面能跟得上张月鹿也行啊,都不奢求超过,跟得上就行。 结果呢?挑男人的眼光也是一塌糊涂,挑了个李命煌,什么人性?靠着张家的关系进了天罡堂,反手就背刺张家,拜了李家的义父,然后又是跟婶子通女干,又是跟其他女人不清不楚。 此等品性,就算李命煌真做了张家女婿,他这个老岳父在世的时候,也许还会安分一点,他这个老岳父不在了,就凭张玉月,能管得住李命煌?还不知道有多少罪要受呢,这才是引狼入室。 反观人家张月鹿,什么李天贞、李命煌,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个好东西,反而是看中了当时平平无奇的齐玄素,多少有点纡尊降贵的意思。结果呢,齐玄素一步一步飞黄腾达,也没做负心人,洁身自好到了不近女色的程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齐玄素真有什么问题,早就被公之于众了,根本没必要费心造谣。 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只是这种事情也由不得他,所以只能是感慨了。 张拘成坐在齐玄素的旁边,伸手拍了拍齐玄素的肩侧「天渊,你才三十岁,内政外交,如此手段,再过三十年,真就是不可限量了。」 齐玄素谦逊道「张伯父过奖了。」 「半点不过。裴东华如此迫切地想要收你为徒,不是没有道理的。」张拘成说道,「我不是自尊自大之人,看我正一道的气数,七代、八代以来,包括我在内,男人没一个成器的,指望着女人撑起半边天。可是自玄圣以来,甚至自道祖以来,还未有过女子担任道门之主的先例。苏止生和月鹿能否成为这个先例?我不抱太大希望。」 齐玄素想要开口说话,张拘成抬手制止了他「再看 我们道门的气数,七代和八代是一脉相承,即清微真人和李长歌是一条线,东华真人和你是一条线,至于慈航真人和青霄这条线,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外面有人说正一道和全真道达成了约定,先齐心协力把东华真人送上去,然后东华真人投桃报李,再来捧起青霄。且不论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大魏世宗皇帝有句话说得好,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在我看来,最后能与李长歌一争高下的,也只能是天渊你了,其余青霄也好,姚裴也罢,皆不足道。」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这位张伯父的意思,是一时有感而发?还是另有所图? 也就在这个时候,清微真人的议事结束了,第一时间联系了齐玄素。 齐玄素向张拘成告罪一声,接通了清微真人的通话。 「真人,我是齐玄素。」齐玄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已经调整为一个恭敬的下属。 「是,我向张府主通报过了,张府主已经把人控制住了。」 「交人的问题,我问过张府主,可是……张府主不肯交人。」 「我也没办法,我这个首席主要负责对外事务,属下都在海外,手底下也没什么人,只能依靠江南道府的人手。」 「我也很气愤,这明明是北辰堂的案子,张府主怎么能这么做呢?这不是抢功吗?」 「是,我会继续跟张府主交涉。」 「是,我相信张府主会理解的。」 齐玄素结束了通话。 张拘成问道「李清微都说什么了?」 齐玄素回答道「如果只是牵涉李天澜,那么可以交给江南道府处置。如果牵涉了江南道府以外的人,那就必须由北辰堂处置。」 张拘成迅速提炼了这句话的核心意思「点到为止。」 第二百二十二章 骑鹤下江南 张拘成这边双管齐下,一边加紧审讯谷璎,一边通过封锁凤麟洲的事情对李天澜步步紧逼。 李天澜因为谷璎在张拘成的手上,底气不足,不敢再去硬顶,只能不断妥协退让。该出的血要出,该割的肉要割,如果能换来平安落地,那他也认了。就怕齐玄素和张拘成仍旧不放过他,要来一个赶尽杀绝。 不过张拘成这边也遇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和齐玄素都有点小看了谷璎。 这个小妇人,不是等闲之辈,起初审她的人想要诈她,故意不说什么事,只是让她交代。 可她根本没有被吓住,反而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这次抓她的真实情况。 她大概也知道只有李命平这个案子才是她的破绽,其他的案子还扯不到她的身上,所以她一口咬死了李命平这个案子,甚至没提李命煌,只说是为了自己儿子才会这么干,无论怎么判,她都会服从判决。 关于李天澜的事情,谷璎是只字不提。 只要提到李天澜,谷璎就是哭诉她如何对不起李天澜,李天澜也被她蒙在了鼓里,那毕竟是李天澜的亲儿子云云。 她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了下来。 谷璎甚至提出尽快把她移交给风宪堂。超期拘押也是不合规矩的。 这就让齐玄素和张拘成陷入到了颇为尴尬的境地之中,他们的本意是追究谷璎诬告的事情吗?他们是要从谷璎身上打开缺口去打李天澜,如果就这么把谷璎送到风宪堂,那么他们不是白忙活了? 人是肯定不能移交风宪堂的,还要继续审下去。 现在的唯一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称。 多亏张拘成提前把谷璎转移到了普陀岛,隔绝与外部的一切联系。所以谷璎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李天澜也不知道谷璎是什么情况。所以谷璎在孤立无援且一切未知的情况下能顶多久,心理防线何时崩溃,尚未可知,李天澜也是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作。 一旦让两人通了消息,谷璎有了底气,就能坚持得更久。李天澜知道谷璎能坚定守住,便也敢于动作了。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张轻月还专门请示过,要不要用一些手段。 值得一提的是,张轻月在大真人府负责的是镇魔台。 他所说的手段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张拘成把这个提议给否了。 不到万不得已,张拘成不想给人留下把柄,一旦李家那边咬死一个屈打成招,或者谷璎当庭翻供,他们这边就很被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七娘带着小殷来到了金陵府。 齐玄素得知消息之后,再怎么忙,也得去见上一面。 都说齐玄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七娘也是如此,真要说起来,齐玄素还是跟七娘学的。 不过很多时候,七娘就像话本里的锦囊妙计,每当齐玄素遇到难处,七娘就出来帮齐玄素解决难题。待到解决了难题之后,七娘又事了拂衣去,不留下一片云彩。 这次见面的地点还是选在了大报恩寺。 这里简直要成为专门的接头地点了。 不过这次不是琉璃塔,也不是碑林塔林,而是香水河。 七娘从不惮于展示她的特权,她是不喜欢装平等的,所以她才要离开道门。 此时七娘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艘小船,正泛舟香水河上,浑然不把大报恩寺的规矩放在眼中。有能耐你使去,没能耐就忍着。 小殷也跟在七娘身边,七娘戴个大墨镜,她戴个小墨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盲人。至于大白鹤,也不知道被她放到哪里去了,可能是送回鬼国洞天了,也可能 寄养在什么地方。 齐玄素站在河岸上,冲正在划船的一大一道:「你们怎么来江南了?」 七娘不理会齐玄素,小殷朝齐玄素招了招手。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对于会飞的人来说划船有什么好玩的。只能跃到船上,整个人没有重量一般,没有让船身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小殷仰着脸看齐玄素:「老齐,你还记得吗,骑鹤下江南。」 齐玄素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是北上江南。」 「我不管,就是下江南。」小殷一瘪嘴,「骑鹤下江南。」 齐玄素无奈道:「好,好,好,下江南。只要不抽烟喝酒,你想怎么去江南都成。」 七娘终于开口了:「抽烟怎么了?抽你家烟了?你这么多成见。」 齐玄素笑道:「你只抽烟不喝酒,所以喝酒就不谈了是吧?」 「自有人跟你谈。」七娘轻哼一声。 齐玄素转回了正题:「说吧,到底什么事,你从来不跟我扯闲篇,肯定有事。」 七娘也不兜圈子:「你最近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齐玄素倒也没否认:「关于李天澜的事情,的确有些阻力。」 七娘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在第二次江南大案之前,我让你办过一件事。」 齐玄素当然记得。 那时候的他为了一千太平钱,走陆路,一路从雍州的西平府跑到凉州的天水府,然后从天水府去秦州的西京府,再从秦州转入中州境内,最终抵达龙门府,足足三千里路,这还是个开始。 齐玄素在龙门府见到了清平会的「菩萨蛮」,护送「菩萨蛮」的义女柳湖从龙门府出发,经历各种艰难险阻,包括一些江湖人的拦截追杀,紫仙山大案、遇到青鸾卫第七千户所、青丘山的狐狸、江陵府的灭门、「天廷」的风雷二老、许寇、沈家人、倭寇,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跟张月鹿打了一场,最终来到渤海府,把人交给了李青奴。 按照当时「菩萨蛮」的说法,是多年前的一个仇人又露面了,他这次便是去报仇的。若是顺利,用不了多长时间。若不顺利,那就很难说了,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几年。至于更坏的情况,便是一去不返。说得好听些,他是以防万一,说得难听些,便是在提前安排后事了。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再把义女接回来就是了。如果他不能回来,也不至于让义女流落街头。 后来,齐玄素就再也没见过「菩萨蛮」,也没听说过柳湖的消息了。 当然,主要是他不关心这些小事了。真如李青奴讥讽他时所说的那般,满脑子都是天下大事。 现在七娘又旧事重提,齐玄素立刻反应过来。 柳湖的身份。 关于这件事,他当时就跟七娘谈过。 此事涉及到第一次江南大案,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主要涉案人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事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可从他被东华真人点名之后,就注定谁也救不了他。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北辰堂的副堂主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了风宪堂,甚至还有留影做证据,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方林候只是被人抛出来的弃子,他有些份子,却谈不上大头。这件事,无论风宪堂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方林候的弱点是家人,说了之后,他未必能活,可他的老婆孩子一定会死,所以杀了他,他也不敢说出来。 齐玄素当时就问过七娘,柳湖是不是方林候的女儿。 七娘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江南大案牵扯到的不止是一个方林候,还有很多人,那些人里面,有主动参与进来的,也有被动参与进来,有杀了不冤的人,也有无辜背锅之人。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幕,他们也都有妻子儿女。 按照七娘的说法,柳湖的父亲是一个小角色,只是一个具体办事之人,早在北辰堂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就被自己人灭口了,甚至没能活着看见风宪堂的大门。此人发妻亡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自己似乎早有预感,所以提前把女儿托付给了别人,也就是「菩萨蛮」。 七娘当时还说,方林候牵扯着那么多的隐情,那么多的内幕,他背后的那些人,上司、朋友、同僚、属下,怎么可能放任他的家人在外?那不是齐玄素可以插手的事情。 很显然,齐玄素今非昔比,他不仅可以插手,还可以跟真正的大人物们讨价还价。 于是七娘旧事重提。 齐玄素问道:「柳湖被你保护起来了?」 「那是当然。」七娘道,「当初有人想要灭口,被我察觉,这才把她转移,顺带考验下你的能力。」 齐玄素有些兴奋了:「虽然第二次江南大案的证据被一把大火和司命真君给毁了,但柳湖手中肯定有关系到第一次江南大案的重要证据,她本人也是个人证,否则那些人不会动手灭口。七娘,你实话告诉我,柳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七娘也不再隐瞒:「其实你猜对了,她就是方林候的女儿,不过是隐藏很深的私生女,所以才被漏掉了。方林候这个人,替死鬼是真的,不干净也是真的,没必要替他翻案,不过要一个公平,方林候已经死了,方林候的同伙们,死不死?」 齐玄素啧啧道:「这番义正辞严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颇具讽刺意味。」 七娘直接拉起小殷的手:「小殷,我们走,回婆罗洲,骑鹤下南洋。」 齐玄素赶忙拦住:「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你先把人交给我。」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又见柳湖 齐玄素到底是把七娘给劝了下来,关键是七娘也没想真走,就是做个姿态罢了。 然后齐玄素又生出一个疑问,那就是柳湖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吗? 柳湖认知中的齐玄素是清平会的「金错刀」魏无鬼,一个江湖人罢了。如今的齐玄素则是北辰堂首席副堂主,距离参知真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两者之间的差距不说天差地别,那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谁能把齐玄素与魏无鬼联系起来? 不过七娘给出了一个肯定答复,柳湖这些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大概知道齐玄素的事情,不必齐玄素再去解释了。 当然,这又衍生出一个问题,齐玄素这些年是真没联系过柳湖,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根本原因还是他对于感情的付出总是吝啬,柳湖不同于小殷,小殷是天天在齐玄素跟前晃悠,柳湖一去多年,自然就疏远了。 再有就是,柳湖的性格并不十分讨喜,难免冷漠疏离。小殷就要好多了,虽然偶尔闯祸,但大事上不糊涂,关键时刻总是靠谱,小嘴也很会说话,很讨人喜欢,反正能让七娘和张月鹿都喜欢的人,除了齐玄素也就是小殷了。 小殷鼓了鼓嘴,颇为警惕地问道:「柳湖是谁?」 这神态就像独生子女抵制父母的第二胎一样。 齐玄素道:「一个故人。」 七娘一眼看破了小殷的小心思,把她抱起来:「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老齐是什么时候吗?」 小殷道:「在‘鬼关的时候,爷爷带我散步呢,就看到老齐了。老齐那时候真弱,连我都打不过。」 齐玄素笑了一声:「我待会儿就打你一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小殷才不怕,搂住七娘的脖子,有恃无恐,甚至还敢龇牙咧嘴地挑衅齐玄素。 七娘接着说道:「他之所以会路过鬼关,就是要去龙门府接柳湖的。」 小殷很会把握重点:「如此说来,老齐先认识了我,然后才认识了柳湖。」 「没错。」七娘说道,「你是先来的。」 小殷又道:「怎么不告诉我?」 齐玄素祭出父母最经典的话术:「我认识的人多了,我还认识新大陆的古神呢,都要向你汇报吗?大人的事情,小孩少打听。」 小殷撅着嘴不说话了。 七娘道:「闲话少叙,我先带你去见柳湖。」 清平会在金陵府中也有据点,柳湖此时就在那里。 在去往清平会据点的路上,齐玄素忽然问道:「周梦遥知道柳湖的事情吗?」 七娘微微一怔:「你还知道周梦遥?」 齐玄素道:「我见过齐教正了。」 「看来你也知道齐浩然的事情了。」七娘并不十分意外,「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齐玄素问道:「齐浩然就是周梦遥?周梦遥用了齐浩然的身份?」 七娘没有回答。 齐玄素又问道:「周梦遥就是清平会的会主吗?」 七娘还是没有回答。 齐玄素最后问道:「‘梦中会又是谁的梦?是周梦遥吗?」 七娘转头问小殷:「想吃什么?我请客。」 小殷也不客气,娇声道:「吃螃蟹。」 「好,咱们吃大螃蟹。」七娘直接转开了话题。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七娘又不急着见柳湖了,先带着小殷去吃了螃蟹,齐玄素自然也跟着,他此时哪里有心情吃螃蟹,不过他也知道催不得,他越催,七娘就越不急。只能耐着性子陪小殷吃完螃蟹,就当忙中偷闲 陪伴家人了,等到小殷吃完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七娘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一条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七娘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里面同样没有掌灯,就靠头顶的朦胧月光照着,三人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小殷好奇地环顾四周。 七娘和齐玄素都已经司空见惯,清平会的各地据点都是大同小异,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穿过几个院子,来到一处大堂所在,布局与普通客栈的大堂十分相似。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这里竟然是一家客栈,不过没有开门营业,七娘他们是从后门进来。 七娘将一枚已经停止流通发行的老式太平钱拍在柜台上,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钱上正面方孔四周篆刻的「天下太平」四字。 柜台后的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方孔四周篆刻着「万事承平」四字,然后将手中的这枚太平钱与柜台上的太平钱一对,合作一处,严丝合缝。原来这是一枚太平钱被人分成了两半,七娘手中的是正面,印有「天下太平」四字,此地负责人手中的是背面,印有「万事承平」四字,两半合在一起,才是一枚完整的太平钱。 这里的人态度立时一变,对七娘十分恭敬,七娘示意他们不必跟着,各司其职。 齐玄素一直不理解这种老式的接头方法,那么多清平会据点,难道七娘包里装了一大把老式太平钱,用绳子穿起来,就像钥匙串,每到一个地方,就像找钥匙一样,先把对应本地据点的太平钱给找出来,那也太麻烦了。 七娘看了齐玄素一眼,不用问都知道齐玄素在想什么,直接解释道:「你出示鱼符就只能在这里落脚休息,我这太平钱可是枢密会成员才有的,能够动用这里的一切资源。你想不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个。」 齐玄素道:「算了,没这个必要。」 这种类似的信物,他也有,他还是大名鼎鼎的「莲座」呢。 关键因为周梦遥的缘故,齐玄素已经对清平会已经有了戒心,也不再想着调动清平会的资源如何,正如东华真人所说,这是姚家的自留地。至于姚家到底打了什么算盘,齐玄素一直看不太明白。 楼上也如普通客栈一般,分成一间间客房,七娘领着齐玄素和小殷来到一个房间外,敲响了房门。 很快,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齐玄素第一次见柳湖的时候,柳湖大概十四五岁而已,谈不上美人胚子,中人之姿,只是一双眼眸十分灵动。 几年不见,柳湖已经长大成人,从少女变成了亭亭玉立的青年女子,脸也长开了,比以前漂亮不少。 看到柳湖的这一刻,齐玄素忽然想起柳湖杀宋落第的事情。 那是两人第一次冲突,齐玄素发了脾气。 柳湖十分悲伤,质问齐玄素:「爹爹不要我了,义父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齐玄素说:「我这个所谓的魏叔叔,假的。相貌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江湖萍水相逢,相逢未必相识,相识未必能相逢,实不知你我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柳湖仰头望向齐玄素,双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感,那时候的她还小,不懂得这个,倒有几分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兄的依恋。毕竟一次次的生死患难,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加深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而齐玄素和 柳湖在性情上的部分相似,也让柳湖很喜欢与齐玄素相处,只是柳湖一向的沉默寡言,让她从未明显地表露出来。 那时候的齐玄素毕竟年轻,不曾为人父为人兄,无法得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关系,不过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同身受,毕竟他是万象道宫出身,是不知父母何人的人。 齐玄素最后给了柳湖一张子母符。 柳湖很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那张子母符至今也没用。 齐玄素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倒是柳湖主动开口:「魏叔叔。」 虽然齐玄素早就说过魏无鬼的身份是假的,但柳湖还是习惯性称呼他为「魏叔叔」。 齐玄素这才道:「小湖,许久不见,最近可好?」 小殷顿时不乐意了,这人怎么也有个「小」字,不是她最小吗? 柳湖道:「一切都好。」 齐玄素又道:「以后你不能再叫我魏叔叔了,改口叫齐叔叔吧。」 柳湖已经从七娘那里知道了齐玄素的事情,便也没有强求,顺势改口道:「好的,齐叔叔。」 齐玄素问道:「你义父如何了?」 柳湖沉默了。 齐玄只能叹息一声。 七娘打破沉默:「别站着了,我们进屋说话。」 三人来到屋内,分别落座,小殷被七娘放在腿上,臭着一张脸,撇着个嘴,不说话。 齐玄素自然是看在眼里,不由无奈。 有些人后宫三千,还能姐姐妹妹,一团和气。他倒好,就一个老婆,再加上一个老娘和一个老闺女,还能生出事端,老婆看老娘不顺眼,老娘看老婆不顺眼,老婆倒是大度,老闺女又要吃醋了。 七娘道:「小湖,你的真实身份,从此之后不要再提了,你亲生父亲的身份对你没有半点好处。虽然道门杀人的时候不兴株连了,但背景审查还是要株连的。」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二百二十六章 问讯 其实说是堂妹,略微有点牵强。 有一个很反直觉的事实,正一道萧家和全真道裴家的祖宅都在齐州,与李家和圣人府邸算是多年的老邻居。 李家的祖宅在北海府,萧家的祖宅在琅琊府,裴家的祖宅在兰陵府。 琅琊府萧氏传承年岁之久,远超兰陵府裴氏,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萧月华出身北海房,萧月如出身北祖房,从血缘上来说,并不算很近。不过这两脉的关系比较近,所以萧月华和萧月如才论了堂姐妹。 齐玄素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查案,并非参观普陀岛,所以与萧月华略微寒暄之后,便领着柳湖去了关押谷璎的地方。 普陀岛有莲洋午渡、短姑圣迹、梅湾春晓、磐陀夕照、莲池夜月、法华灵洞、古洞潮声、朝阳涌日、千步金沙、光熙雪霁、茶山夙雾、天门清梵十二大景观。南天门、普济寺、后山、西天、法雨寺、佛顶山、梵音洞、紫竹林、洛迦山也是鼎鼎有名。 不过自从佛道之争开始之后,普济寺和法雨寺都被改建为道观,变成了普济观、法雨观,佛顶山变成了道顶山,梵音洞变为妙音洞,各种佛像被陆续捣毁,就连观世音菩萨的巨大雕像也改成了慈航普度天尊,反正本就是一个人,唯有西天和洛迦山得以保留,还能看出当年「海天佛国」的遗留痕迹。 这也不是玄圣或者东皇强逼的,而是慈航一脉主动改建,这些女人对于风向变化的感知和嗅觉灵敏可见一斑。 谷璎等人就被关押在法雨观中。 齐玄素走进法雨观的大门,张轻月已经迎了出来「齐首席。」 「还没招?」齐玄素开门见山。 张轻月摇了摇头。 齐玄素并不想提审谷璎,他要提审另外一个人,刚刚被抓,也是第一次江南大案的当事人。 此人名叫马金国,不是道门之人,而是南海水师的一名协守副总兵官,因为这个身份逃过一劫。这也在意料之中,这种事情没有朝廷之人的参与才是咄咄怪事。 众所周知,太平道对东海水师的影响 很大,而正一道对南海水师的影响很大,张拘成打了个招呼,南海水师方面有意配合,便把此人拿下了。这当然不合规矩,这一级的官员,必须请示皇帝,情况就很复杂了。 不过张拘成已经顾不得了,要来一个先斩后奏。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虽然从原则上来说,朝廷的人只能朝廷处理,道门的人只能由道门处理,但实际执行的时候,只有「道门的人只能由道门处理」得到了比较好的执行,前半条就有点名存实亡了。在东皇遇袭之后和五代大掌教时期,是两个高峰,只要理由正当,道门之人直接干涉朝廷事务,屡见不鲜。 也就是如今道门大掌教之位空悬,久视皇帝又是强势皇帝,这才扳回了劣势,开始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朝廷在这方面有个先天的劣势,虽然北道门是朝廷的根基和核心,但吸收了大量的儒门之人。道门每次干涉朝廷,大都是高举着儒道之争的大旗,朝廷就不得不让步。因为大玄朝廷的信仰必须是道门,不能动摇半分,这是玄圣和高祖皇帝就定下的规矩。 还有些朝廷官员将领本就是道门道士出身,有着官员和道士的双重身份,道门直接以道门律法处置这些有道士身份的官员,朝廷也无话可说。谁让他们是道士呢,道士就得服从道门的律法。大玄朝廷也不能让官员将领放弃道士身份,因为皇帝就有超品道士的身份,官员放弃道士 身份,皇帝放不放弃?这是动摇根基的。 正因如此,久视皇帝才想要从道门手中夺权,甚至是兼任道门大掌教。这样的瘸腿皇帝,实在憋屈。 总而言之,张拘成冒着很大的风险把这个协守副总兵官给抓了,名义上是协助调查,实际上是动用了一些强力手段。 如果审出来了,那么万事大吉,怎么都能交代,朝廷理亏,也就不了了之。可如果审不出来,张拘成和齐玄素的麻烦就大了,朝廷真能让两人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大玄朝廷可不是那些小国,而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这其实与王教鹤抓陈剑仇很像,都是不讲程序。齐玄素能反击成功,是因为张月鹿和玉衡星主挡住了孙合玉,小殷还为此挨了一剑。王教 鹤没有拿到足够的证据,程序又有问题,自然陷入被动。 可如果孙合玉拿下了陈剑秋,坐实了陈剑仇的罪名,那么齐玄素在道府议事上的反击就很苍白无力了,事实胜于雄辩。到那时候,不合程序就是小问题,你齐玄素的秘书暗通隐秘结社才是大问题,无论齐玄素说什么,王教鹤一句话就能顶回来——不要避重就轻。 现在,张拘成站在了当初王教鹤位置上,大玄朝廷站在了当初齐玄素的位置上。齐玄素则扮演了当初孙合玉的角色,他能拿到足够的证据,就没有太大问题。如果拿不到,那就要陷入王教鹤一样的被动之中。 朝廷的人就可以质问齐玄素和张拘成,你们要干什么? 也正因如此,齐玄素是很有些压力的,这才亲自审讯。 在张轻月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临时改建的审讯室。 齐玄素来此的路上,已经看过马金国的卷宗,大概心中有数。 此人的经历相当复杂,有道士身份,却是个野道士,所以有很多江湖习气。这一点倒是与齐玄素有些相似。不过齐玄素把重心放在道门之后,很快便改掉了那些江湖习气,官话是越说越顺嘴,江湖黑话再也不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世家出身,从小就耳濡目染。 对付这种江湖人,齐玄素并不算陌生。 在两名灵官的押送下,马金国走了进来,身上戴着特制的镣铐,足以锁住普通天人,目光顿时直直地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问道「马大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概猜得出来,是齐首席吧。」马金国缓缓说道。 齐玄素吩咐两名灵官「给马大人搬一把椅子过来。」 两名灵官搬了一把椅子摆在齐玄素的对面位置,齐玄素一伸手「坐吧。」 马金国有点惊疑不定,看了看齐玄素,还是坐下了。 他是七代弟子,在道门不如意,便去混江湖,后来机缘巧合成了黑衣人,先是在陆地上,后来又去了海上,几十年沉沉浮浮,终于混上了一个协守副总兵官,也算是阅历颇深之人。他本以为这位靠着打虎上位的齐首席会先来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如此平和,一时间竟是摸不准齐玄素到底打量了怎样的心思。 < br>于是马金国低眉敛目「不敢当‘大人之称。」 齐玄素也不客气「那我就直呼其名了。」 马金国答道「好。」 齐玄素直入主题「马金国,关于第一次江南大案,你还有印象吗?」 只是这一句话,马金国的脸色就有些苍白,不过他也是经历过的风浪的人,立刻稳住了心态,回答道「回齐首席,当然记得。此案的主犯方林候已经被道门处以极刑。」 齐玄素又问道「方林候贪墨了多少钱款,你知道吗?」 「不知道。」马金国回答得干脆利落,「我没有关注过这个案子。」 齐玄素仍是心平气和「你与方林候的关系如何?」 「同在江南,免不得有些交集,点头之交罢了。」马金国道。 齐玄素不疾不徐道「既然是点头之交,那么方林候为什么会在久视三十六年、久视三十七年、久视三十八年分别往你的账上打了两万太平钱、三万太平钱、三万五千太平钱?甚至在案发的前一年,他仍旧在给你‘分红?」 马金国顿时沉默了。 先前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他,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齐玄素提高了嗓音「回话。」 马金国不得不回答道「我不明白齐首席这话的意思,方林候从未给我打过钱款。」 齐玄素伸手一指身旁的柳湖「你知道她是谁吗?」 马金国抬起头看了一眼柳湖,又低下头去「不知道。」 齐玄素道「她是柳士英的女儿。」 听到「柳士英」这个名字,马金国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齐玄素道「柳士英是一个老账房了,精明能干,若非如此,方林候也不会把账交给他管。你说柳士英会不会留下一份账目,以防万一?虽然柳士英已经死了,被灭口了,但他的女儿没死,还有那些凭据也没有找到,这些年来,你们不是一直在找吗?」 马金国的双手颤抖起来,额头上不断渗出汗珠。 齐玄素取出账册和凭证「不巧,你们没找到的人,你们没找到的东西,我都找到了。马金国,你是主动交代呢?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第二百二十七章 顺藤摸瓜 马金国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齐玄素手里的账册和太平钱庄凭据,似乎在辨别真假。 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意态闲适:「怎么,你还想要看一看具体内容吗?这么多年的念想骤然出现在眼前,还有点不敢置信?」 马金国没有说话。 齐玄素道:「也罢,我便满足你这个愿望。」 然后齐玄素将凭据交给身旁的灵官,让他拿到马金国的面前去。 这些凭证不同于普通的官票,官票本质上是不记名的定期存单,整存整取,最大的面额也就是一万太平钱,七娘给齐玄素买房子的时候,便是用了一百四十五张一万太平钱面额的官票。 方林候留下的这个账户,经常走账,可以零存整取,也可以整存零取,少则十几万太平钱的流水,多则几十万太平钱,至今在户头上还躺着几十万太平钱,所以凭证制作十分精致,几乎就是一道符箓,既能防伪,也很难被损坏,刀剑难伤,水火不侵。别说马金国此时镣铐加身,就算自由之身,也未必能毁掉这份凭证。 灵官把凭证举在马金国的眼前,让他看个清楚。 马金国越看,脑门上的冷汗也就越多。 齐玄素问道:「看清楚了吗?」 「看、看清楚了。」马金国的口齿都有点不清楚了。 灵官又把凭证交回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道:「我问你,当年是谁杀了柳士英?」 马金国一惊,但还是不到长河不死心,咬定了牙:「想来是……大概是方林候为了脱罪才将他灭口,我并非道府之人,不知此中详情。」 齐玄素道:「好,你不是道府之人,你是朝廷之人,是金陵副将,你应该熟悉青鸾卫吧?」 马金国不能否认了,只能道:「同是朝廷之人,平时自然有些往来。」 齐玄素道:「既然熟悉青鸾卫,那也一定熟悉‘客栈吧。」 马金国脸色变了。 齐玄素加重了嗓音:「回话。」 马金国硬着头皮道:「我与隐秘结社素无交集。」 齐玄素道:「有交集也好,没有交集也罢,你说了不算。」 说罢,齐玄素让灵官把马金国带到旁边的暗室之中,暗室中的人可以看到审讯室中的情况,审讯室中的人却不清楚暗室中的情况。 暗室中只有一把椅子。 两名灵官一左一右,分别将手搭在马金国的肩膀上,将他牢牢按在这张椅子上,动弹不得。同时阵法启动,暗室中的声音无法传出半分。 齐玄素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很快,又有一人被灵官押了进来。 马金国看到此人,顿时脸色变了。 因为这人正是他麾下的龙参将,也牵涉在这个案子中。龙参将是第一个被抓的,只是与马金国一直分开关押,使得马金国并不知情,直到此时,马金国才知道龙参将同样被抓了。 龙参将没有上镣铐,不过他又是另一个风格,刚进门,直接就给齐玄素跪下了,还顺带磕了个头:「小的拜见齐真人。」 齐玄素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两名灵官一左一右把他提溜起来,放在那张受审的椅子上,然后两只铁手按在他的双肩上,让他不能乱动。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开口道:「我不要你行跪拜大礼,我只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龙参将望向齐玄素,道:「小人一定如实回答。」 齐玄素却没有急着问话,而是闲话家常一般:「龙参将,家里还好吧?」 龙参将一怔,随即顺着齐玄素的话回答 道:「有劳齐真人关心,小人家中一切都好。」 齐玄素翻开一本卷宗:「你有三个子女,真是好福气。」 龙参将的脸色有些变了:「小人不太明白,齐真人这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说道:「方林候死了,他的家人呢?好像从此就杳无声息,没有人关注,便被遗忘,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说,是不是坟头上的草都已经三尺高了?还是死无葬身之地,连个坟头都没有?」 龙参将脸色雪白。 齐玄素道:「江南富足,也是个多事之地。连续两次江南大案,都是不了了之,至今还是余毒未清。我相信龙参将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只是龙参将一定要想明白一点,家人的富贵和家人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 龙参将虽然是黑衣人,但胆子并不是很大,他就是七娘口中典型的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位置也是不高不低,既不能像上层那样不计后果,有权势可以强行兜底,也不能像下层那样不计损失,底层本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难免畏首畏尾。 齐玄素继续攻心为上:「我已经让人布防,暗中保护你的家人,谁要是想挟持他们逼迫你就范,就正好落在了我们的手中。所以,你不必担心家人的安危。在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为他们隐瞒到底值不值得。方林候顶下了所有的罪,结果是什么?你在这个案子里只是一个从犯,钱也没有分到多少,为了这么一点钱,赌上身家性命,值得吗?」 龙参将望向齐玄素:「还望齐真人给我指一条明路。」 「龙参将。」齐玄素的这一声当真是江湖路远,「除死无大事,只要保住了性命,其他都好说。有些时候,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只是人总有侥幸心理,所以怕就怕,你已经在水里了,还有人站在船上,他们不会拉你一把,而是会把所有的罪名推到你的头上,把你往水里推,让船更轻一点,好让他们能够过关。」 龙参将如何听不明白齐玄素话语中的意思。 齐玄素道:「你只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了,那就是有重大立功表现,我就可以为你说话,减轻刑罚。至于我齐某人的为人如何,你应该有所耳闻。王教鹰是如何对待我的,他的儿子可没有凭空消失,如今还在万象道宫求学。」 齐玄素一直坚信人无信不立,所以他会尽力兑现自己做出的承诺,不是迂腐,而是为了长期信誉考虑。他的信誉极好,此时许诺的分量就很重。如果他出尔反尔,不在乎自己的信誉,此时龙参将就会不相信他,最起码也是将信将疑。 龙参将这时候也不得不信齐玄素了,说道:「小人愿意如实交代。」 齐玄素示意负责记录的道士可以记录了。 此时正在暗室中的马金国见此情景,知道真让龙参将交代了,未必会牵扯到李天澜,可一定会牵扯到他这个顶头上司,于是便想制造出一点动静,引起外面龙参将的注意,只是两名灵官的两只铁手牢牢按在他的两个肩头上,让他动弹不得分毫,更不必说此处还有隔音的阵法,便是让他弄出了一点动静,外面也听不到分毫。 外面的龙参将已经开始交代了。 走私这种事情,上面的大人物不可能亲力亲为,只是充当一把大伞,把这个生意遮住,使其不见太阳,伞底下具体干活的,另有其人。 龙参将就是实际操作的那一层,所以他知道的许多细节,甚至比马金国更详细。 也许有人疑问,为什么到了马金国这一级还都是副职。这里面固然有齐玄素掌握的证据只牵涉了这些人的缘故,还有一重原因,能往上走的人,大多都会爱惜羽毛,不会沾染这种「生意」。对于身居高位之人来说,攒 下多少太平钱都是浮财而已,权势才是根本。 齐玄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齐玄素喜欢太平钱吗?当然喜欢,他又不是圣人,为什么不喜欢?而且他还是穷怕了的苦出身,毫不夸张地说,他最窘迫的时候,要一个太平钱掰成两半花,一个如意钱都要计较一下。 如今齐玄素发达了,他可没有捞钱,可以说十分清廉,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七娘和张月鹿支持的原因,也有齐玄素自身良知的原因,更有齐玄素为了日后前途爱惜羽毛的原因。 齐玄素能想明白的道理,张拘成、齐教正这些人同样能想明白,他们同样不会参与这种事情,要赚钱,也是通过入股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种合理的方法,而不是直接走私。 只有那些道途已经走到尽头的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反正也不能更进一步了,就变着法捞钱,又因为不能进一步,权势上不足以支持他们像张拘成、齐教正这样「合理」获得财富,只能退而求其次。 至于李天澜,他是李家人不假,可李家也是分锅吃饭的,清微真人只会把家产留给李朱玉,可不会送给李天澜。国师的家底多半要交给李长歌。李天澜这些人想要太平钱,得靠自己。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就是个极佳的例子,她也是张家人,可那时候的张拘成可不会给她钱,在获得天师的正式认可之前,张月鹿的日子过得也就比齐玄素稍强一点。 龙参将的记忆力很好,什么时间,做了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 马金国绝望地闭上双眼。 顺藤摸瓜,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二百三十章 一剑即明 齐玄素大步走向城墙「李天澜,跟我走一趟吧!」 就在这时,一枚看起来锈迹斑斑甚至还有血迹的铁钉凭空出现,棱角分明,三寸之长,直接刺入了齐玄素的胸口之中。 此乃「圣钉」,圣廷的神器之一。不同于「希瑞经」这种出自地狱使徒之手的神器,此乃无上意志赐下,所以又称圣器。 除了「圣钉」之外,还有「圣杯」、「圣徽」、「圣裹尸布」、「圣约柜」、「圣荆棘冠」、「圣袍」、「圣帕」、「圣骨」、「圣甲虫」、「圣像」等等。都被圣廷之人冠以「圣」字。 其实齐玄素之前也接触过类似的圣器,比如「圣矛朗基努斯」,又名「朗基努斯之矛」、「命运之矛」。 玛丽大教堂的施落嗣曾召唤「朗基努斯」投影。 「圣矛朗基努斯」被称作「命运之矛」,区别于被称作「审判之矛」的「圣矛俄赛里斯」,后者针对体魄,前者针对神魂。 传说「圣矛朗基努斯」可以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将他人的灵魂分成无数碎片,订立灵魂的契约。 李天澜与西洋人有交集也不是秘密,早在第二次江南大案的时候,他就通过施落嗣拖住雷小环,这也是齐玄素亲身经历的事情。 哪怕是齐玄素的武夫体魄,也挡不住「圣钉」的钉尖,整个钉子没入齐玄素的胸口之中。 因为圣廷的标志是倒三角,所以共有三枚圣钉,刚好对应三个角,其中一枚圣钉被熔铸为「铁皇冠」,是西大陆皇帝的权威信物,登基时它作为皇帝为天命任命的证明。没有此冠的人,哪怕当皇帝,也无法符合严格定义,相当于中原的「传国玺」。还有一颗,为了平海啸,被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很显然,这枚铁钉就是最后一枚「圣钉」,也是唯一掌握在圣廷手中的「圣钉」。 当然,这并非是「圣钉」的本体,圣廷的教士很擅长召唤这些所谓圣器的投影,短暂借用圣器的力量,使得圣器真正成为公用之物,这倒是道门仙物无法比拟的。不过道门仙物也有长处,往往更能借助地利。 齐玄素停下了脚步,望向一个黑衣人影。 正是枢机执事施落嗣。 别看这个姓名很中原化,姓名的主人是个地地道道的西方人,就如齐玄素去圣约克也用了西方名字一样。 此人也是李天澜的老盟友了,他的修为与雷小环相当,都是天人无量阶段,也是一位圣徒。 施落嗣与西大陆的蒸汽福音教士不同,他是正统圣廷出身,所以手段也有不同,并没有花样繁多的蒸汽改造和炼金奥术,十分擅长召唤圣器投影。 齐玄素沉声开口道「施落嗣,上次江南大案,你就横加阻挠,这一次你又出手,真当道门不敢将你如何吗?」 施落嗣说道「李次席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朋友受难而无动于衷。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想请李次席去教堂做客,然后等待金阙的答复。」 齐玄素笑了「以拖待变?没有这种可能了。反倒是李天澜的罪名可以再加上一条,私通圣廷,我身为北辰堂首席副堂主,这刚好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便是掌堂真人亲自来了,也救不了你。」 李天澜脸色阴沉,气息有些飘摇不定,显然刚才被齐玄素的一拳伤得不轻。 齐玄素伸手抓住胸口的「圣钉」,猛地往外一拔「就凭你们二人,也妄想挡住我吗?」 随着齐玄素的动作,「圣钉」被生生拔了出来,没有鲜血流淌,而是扯出一连串的光明荆棘,完全由光辉凝聚而成,随着「圣钉」刺入齐玄素的胸口,已经落地生根,此时齐玄素将「圣钉」拔出,自然是连同根蔓一起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这些 荆棘无孔不入一般,甚至还从齐玄素的七窍之中涌了出来,疯狂延伸,甚至皮肤表面,也如青筋暴起一般浮现荆棘,无数的荆棘交织在一起,将齐玄素完全吞噬包裹,光芒达到了一个,使得齐玄素变成了一个不可直视的光球。 施落嗣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对李天澜说道「李兄,这‘圣钉的力量只能拖延一时片刻,杀不死他的,我们还是先走。」 李天澜点了点头,正要随施落嗣离去,齐玄素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你们哪里都去不了。」 话音落下,耀眼的光芒骤然一暗。 那些由纯粹光辉凝聚而成的荆棘开始迅速枯萎,齐玄素手中握着的「圣钉」变得虚幻,化作光点消散。 这终 究只是一个投影而已,并非真正的「圣钉」本体,可以给齐玄素造成一点麻烦,却没有那么大的麻烦。 施落嗣的脸色骤变,十分难看。他已经尽量高估齐玄素,却没想到还是低估了齐玄素。 主要是齐玄素刚刚吸收了一块「玄玉」,更进一步,虽然还没有跨过伪仙的大门,但无疑比先前更为强大。 齐玄素还有闲情逸致说了个冷笑话「李天澜,这枚来自西洋人的钉子,算是把你的棺材板给彻底钉死了。通敌是不赦之罪!」 李天澜的脸色铁青一片。 齐玄素继续说道「就算我把你打死了,清微真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下一刻,齐玄素便要再度出手,将这两人全部拿下。 西洋人的代表又如何?只要证据确凿,理亏的也是圣廷,自然要一并拿下。 不过好像今晚注定有人要跟齐玄素较劲到底了。 似乎齐玄素是那朝廷鹰犬,要上门捉人,总有「江湖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就在这时,一剑破开天幕,落在齐玄素与李天澜之间。 浩荡剑光如彗星贯日,分开夜幕,击散雨云,尾痕久久没有散去。就像是一缕天光照进了不见天日的暗室。 一剑即明? 竟然也有几分一剑开天的气势。 李天澜和施落嗣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见识广博之人,自然能看出这一剑之威,还要在齐玄素之上。 齐玄素不惊不怒,没有望向已经落地的长剑,而是抬头望向那道夜幕上的缺口,背负双手,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七彩羽扇。 紧接着,有声音仿佛自极远处传来,嗓音温和,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似是耳边低语,不过又有几分大江东去的豪气「数年不见,齐首席的修为竟精进至此,不愧是与小国师并列齐名之人。今日难得遇上,当要好生领教一番……」 齐玄素已经不太会说这些江湖豪言了,开口就是官话「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有什么背景,你今日之行径,妨碍执法,公然对抗道府,乃至对抗道门。我会依法将你拿下,交付有司论罪。」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只可惜 张首席不在,仅凭齐首席一人,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两个人就像鸡同鸭讲,完全两个不同的画风。 整个夜幕都开始大放光明。 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从天而降,周身雾气缭绕,细细看去,其实是浓郁剑气,聚散不定,如无数游鱼汇聚成群,迅猛游弋。 来人竟是一位炼气士传承的伪仙。 而且是齐玄素的熟人。 「天廷」大道首吴光璧。 在南洋的时候,吴光璧曾经与齐玄素敌对,结果被白夫人挖去了心肝,最终还是金公祖师亲自出手,才将他救走。其后的一段时日里,齐玄素大力扶持刘 桂一派,打压吴光璧一派,让吴光璧的日子很不过。 如果说谁最恨齐玄素,那么吴光璧肯定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吴光璧自然已经恢复如初,而且形象大变,不再是过去的神棍模样,而是变回了中原打扮,一身白袍,虽然还未蓄发,但戴有儒冠,将那个醒目的光头给遮掩了大半,当真是风流个傥。若非如此,当年的石冰云也不会与他有过一段感情。女人嘛,一是慕强,二是看容貌,至于人品不人品,真心不真心,都是次要的事情了。仅从容貌而言,吴光璧是相当英俊的。 齐玄素面无表情「我当是谁,原来是吴大道首,金阙开始试行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的政策不假,‘天廷也的确名列其中,可江南道府不在试点范围之内,你出现在此地,不合规矩。」 吴光璧微笑道「看来齐首席是官话说顺嘴了,句句不离规矩,只是你跟我讲律法规矩,我都想笑。」 齐玄素毫不留情「齐首席也是你叫的?你不是道门之人,还轮不到你来称职务,你应该叫我齐真人。」 饶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齐玄素如此不给面子,吴光璧也终于有些绷不住了,眯了眯眼「齐玄素,我就是直呼你名,你又能如何?张月鹿不在,你一个人怕是用不出‘双剑合璧。」 齐玄素淡淡道「对付你们三个,不必‘双剑合璧,也不必张首席,我一个人足矣。」 话音落下,无数火光照亮了夜幕,此时的金陵府好像不是深夜,而是日落黄昏。 一个女声响起「好,好,好,通通烧成灰!」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业火 李天澜得到李朱玉的通知之后,就开始做撤离的准备,所谓的准备,就是联系了一些老朋友,帮他离开,以防不测。 只是因为要处理一些财产问题,李天澜又没有立刻动身。 不过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李天澜真正开始逃跑之后,他的各路援军陆续抵达。 最早赶到的便是施落嗣,拖了一段时间后,又是吴光璧。 吴光璧还是有些距离的,他作为堂堂伪仙,不可能贴身保护李天澜,只是关注李天澜的动静,所以是剑先至人再至。 齐玄素自信的来源就是五娘。 五娘这段时间一直在休息,也可以理解为睡觉。 五娘和七娘一样,不爱掺和道门的各种重大活动,能避开就避开。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道门的风格就愈发严肃,容不下五娘和七娘这种比较跳脱的人。 齐玄素不一样,他能自适应多种风格,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可以是七娘的好大儿,也可以是威严的齐首席。 吴光璧当然知道齐玄素被赐予了一件仙物,不过具体细节,吴光璧并不十分清楚。虽然吴光璧的境界修为很高,地位也不低,但终究不是道门的核心高层。清微真人知道不假,可他不会跟吴光璧谈起此事,国师就更不会了,从来都是 吴光璧问了,他们自然会说,吴光璧不问,他们便也不谈。 就像齐玄素的许多疑问,齐玄素主动去问的时候,慈航真人、东华真人都会给齐玄素解答,齐玄素不问的时候,他们也没兴趣主动跟齐玄素解释一下。只有一些重大问题,他们才会特意提个醒。 齐玄素被赐予仙物,算是重大问题吗?当然不算。 在吴光璧看来,齐玄素就算持有仙物,可凭齐玄素的修为,很难把修为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仙物,仙物,本就是给仙人用的。如果齐玄素能发挥出仙物的力量,那也不必跟张月鹿双剑合璧了,直接一人用双剑岂不是更便利? 吴光璧的这个想法本也没有错,如今的齐玄素的确没资格驾驭一件仙物,不过「七禽五火扇」是个例外,五娘是能自己驾驭自己的,或者说能够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只要五娘愿意,就能发挥全部威力。 仙物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这就让吴光璧的想法与实际情况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看似稳操胜券,实则还很难说。 更要命的一点,这里是江南道府,大批灵官正在赶来的路上,还有一个张拘成。 真要拖延下去,危险的还是他们。 不过吴光璧也没必要跟齐玄素分出高低,关键还是把李天澜救走。 「走!」吴光璧沉声道。 话音未落,吴光璧已经握住了插在地上的佩剑。 拔剑而起,分开漫天火云。 齐玄素松开手中的「七禽五火扇」,宝扇自行悬空,无数火焰在宝扇后方汇聚成一个人形,然后一只洁白的手掌破开火焰,握住了扇柄。 火人表面的火焰如潮水一般退去,显露出五娘的真容,星冠羽衣,与真正的女道士无异。 五娘面对这一剑,只是一挥手中羽扇。 按照道理来说,「七禽五火扇」偏向于法器,而非兵刃,不过那也要看跟谁比,与「叩天门」相比,「七禽五火扇」的确不擅长正面硬拼,可仙物就是仙物,与普通半仙物比起来,还是坚不可摧。 两者相击,发出金石之声。 齐玄素无视吴光璧,再度朝李天澜而去。 正如他所说,仅凭你们二人,也妄想挡得住我吗? 李天澜再次扯出一道符箓。 江南 道府这么多年,攒下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长河之水天上来。 一道激流好似凭空生出,从九天之上落下。 好似九天银河倒泻。 一对凤翼在人仙真身的背后猛地展开,掀起凛冽罡风,延展十余丈,遮蔽身体,挡下了这道激流。 更恐怖的还是滚滚血气,将本质上还是法术的激流不断蒸发。 施落嗣趁此时机再次召唤圣器的投影。 这次是「圣约柜」的投影。 「圣约柜」就是存放无上意志圣谕的黄金柜子,此圣器蕴含有规则和契约的力量,也是最有可能拖住齐玄素的圣器投影。 一个外形酷似微缩宫殿的金色方柜凭空出现,柜门就是宫殿的殿门。 殿门开启之后,可见其中悬浮有十块石板,记述了无上意志的圣谕。 这便是具现化的规则。 一块石板飞出。 第六诫不可杀人。 这是个很笼统的概念。 齐玄素本也没有想要杀人,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把李天澜捉拿归案。虽然他嘴上说真要打死了李天澜清微真人也不能如何,但终究是留下了话柄。有些时候,话柄不会让齐玄素失势,可齐玄素失势的时候,这些话柄都会成为取他性命的罪名。 所以这条戒律并没有对齐玄素造成实质的影响。 不过「圣约柜」的神通也不仅仅是如此,这条戒律开始由一个相对笼统的概念向外发散,很快又从不得杀人的规则中延伸出不得使用暴力的规则。 这就会对齐玄素造成影响了。 许多人对上齐玄素的时候,因为不知道「长生石之心」的虚实,把他当作普通谪仙人或者普通武夫对待,然后吃了大亏。 此时齐玄素也是如此,他并不熟悉了解这些圣廷圣物,在短时间内也无从破解。 「圣钉」属于进攻类型的圣物,行或不行就是一下子的事情,「圣钉」投影是力量耗尽却没能奈何齐玄素而自行消散,「圣约柜」并非主杀伐的圣物,更为持久,齐玄素却不能等着「圣约柜」的力量耗尽。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直接尝试暴力破解。此时的「圣约柜」并非圣物本体,受限于施落嗣本身的境界修为,能够发挥的投影力量有限,齐玄素未必不能将其直接打破。 齐玄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毫不犹豫地用出了「三世圣拳」中的「现在婆娑」。一式。 这一招的难点就在于武夫如何驾驭炼气士的真气,对于齐玄素来说,约等于没有难点。 一瞬间,上方风起云涌,带动滚滚云气,向下疯狂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下方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 无论是那点雨云,还是李天澜的符箓,全部被一冲而散。 上用于天,下取于地,蔚为壮观。 两者交汇之处便是「圣约柜」的所在。 不过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一招像是打在了空处,又不能说完全打空了。 感觉就像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圣约柜」的防御不是纯粹的坚固,更像是神仙的神道金身,伤害神道金身不难,神道金身从来不是以坚固著称,就算不谈神仙的三重死亡,仅仅是第一重死亡,也不是容易之事。 形容神仙的第一重死亡,通常都是金身朽坏,而不是金身 破碎。 可见摧毁金身,最合适的手段绝不是硬碰硬。 齐玄素思绪急转。 如果这个「圣约柜」的原理与神道金身十分类似, 那么齐玄素倒是还有别的手段。 巫罗的业火。 「红莲业火」并非什么稀奇物事,包括慈航一脉在内的佛门中人就会使用,甚至白英琼在对付知命教的时候也用过。不过巫罗的「红莲业火」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关键在于「成色」,就好像黄金,十足的纯金与含有杂质的普通黄金,在价值上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巫罗的「红莲业火」就是十足纯金,不仅提炼困难,而且威力更足,相较于佛门更偏向于限制他人的业火,直接就是杀人,是巫罗用来对付仙人的手段。 齐玄素所驾驭的「红莲业火」,质量是足够了,数量上还欠缺太多,想要对付仙人,一桶水灭不了大火,可用来浇灭小火苗是绰绰有余了。 红色如莲花盛开的火焰瞬间包裹了石板和金柜。 在火焰的灼烧下,石板开裂,那些束缚着齐玄素的戒律随之消散,然后金柜也变得虚幻。 如果说神道金身如金如铁,那么红莲业火就是专门用来熔金化铁的。 这又是伊奘诺尊的恶火所不能比拟的,只能说两者各有所长。 很快,「圣约柜」的投影承受不住,彻底崩碎消散。 召唤投影的施落嗣也随之遭受反噬,先前的「圣钉」投影是力量耗尽自行消散,「圣约柜」投影却是被齐玄素打碎,施落嗣便难逃一劫。 有人说,涉及友邦,兹事体大,万万要小心谨慎,防止友邦惊诧,以免有损国体。 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便是涉及内部的权力斗争,如果友邦想要插手内部权力纷争,那就万万不能容忍,这是原则问题。 更不必说还有强硬派,他们主张对外强势,更是对「友邦惊诧论」嗤之以鼻。 所以齐玄素还真不怕把施落嗣这个圣廷代表给打死。 与此同时,江南道府的灵官们也如黑色潮水一般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踩踏在每个人的心房上,象征着道门的暴力机器。 更有小型飞舟出现在上空,不断有灵官从飞舟上空降。 虽然江南道府并未派驻一品灵官坐镇,也没有常备「应龙」,但二品灵官还是有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拿下 道门是一座八卦炉,炼人如炼丹。 想要在这里面成事,必须要修炼一些本事。第一层,姑且称之为城府或者世故,不轻易表露态度。第二层,便是在前一层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拿捏分寸,随时忖度。最高层就是至圣先师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不过呢,有些人过于神化这些东西了,把所谓的权谋当作是天下无双的屠龙之术,好似每个人都不说人话,个个都是心机深沉,手腕顶级,动辄便是逆天博弈,环环相扣,随时都能发生反转。每个人都藏着用不完的后手,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不断相套,双方交手,非要你来我往几百招才能分出胜负。 这充斥了局外人对于金锄头的臆想。 这是两码事。 在名利场上,做人做事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可也没有那么复杂。无非是人心人性而已。 其本质上是一个草台班子。 这世上,精明强干之人是少数,丧心病狂之人也是少数,最多的是中间派普通人。只能看见眼前,看不到以后,那些高高在上的真人们也不例外。 至于仙人,仙人又怎么了?只有过去不变,未来拥有无数种可能,仙人也只能看到一种可能。 归根究底,有算计,也仅限于算计。 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能走一步看两步就是高人了,谁能看到十步之后?自然也不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天澜的行为逻辑是一贯的,他今天的败亡,皆因一个钱字而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有人疑惑,到了这个时候,李天澜还因为财产问题没有及早脱身,未免对不起他的这一腔老谋深算。如果李天澜能勘破这一点,他又何必等到现在?他从一开始就不动这个贪念,背靠着李家,谁又奈何得了他?堂堂次席副府主还会缺衣少食吗? 李天澜不是方林候、马金国这些人,从来没有人逼迫他,更没有人让他不得不贪,这也是世家子弟的优势所在。是他主动去贪,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胆子小的人,不敢干这种「买卖」。胆子大的人,也必然自信,不会轻易放手。 能放手早就放手了,不能放手到死也不会放手。 齐玄素和张拘成也不是神机妙算,提前准备七八个锦囊妙计,他们两人临时起意,准备拿李平做文章,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后来发现打不动,也犯愁。还是七娘把柳湖送来,这才解决了难题。 具体行动的时候,两人只是 大概商议了一下,做了简单的分工,然后就是见机行事,相机决断,考验随机应变的本事。 一招拿下是最好,要是拿不下,再去想拿不下的办法。 所以这场两派人的对决,不是下棋,你来我往奇招频出,更像是一场短兵相接。 这里面考验的还是信息差,有了信息优势,怎么算怎么中,没有信息优势,就如盲人聋子,只能靠猜。 施落嗣被反噬,吴光璧被五娘挡下,李天澜便没了其他后手,只能孤身面对齐玄素。 齐玄素瞬间近身,魁梧的人仙真身,还未收起的凤翼,使得齐玄素整个人如同泰山压顶,让人窒息。 齐玄素高高举起拳头。 造化武夫的磅礴威压竟然使得地面上的各种碎石杂物违反常理地离地而起,悬浮半空,然后又承受不住压力,被碾压成齑粉。 被神念和拳意双重锁定的李天澜甚至动弹不得,避无可避。 齐玄素一拳打出。 李天澜整个人横飞出去,身体再次陷入城墙。 齐玄素用了巧劲,城墙竟然没有如何震动,李天澜就像是嵌入其中,严丝合缝, 没有半点空隙。 齐玄素化拳为爪,伸手去抓李天澜。 正在与五娘激斗吴光璧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全力出剑暂且逼退了五娘,不过袖子也被五娘烧毁,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直奔齐玄素而来。 五娘化作一溜火光,紧随剑光之后。 齐玄素也算是身经百战,更与五娘心意相通,立刻调转方向,对上吴光璧,与五娘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面对来势汹汹的吴光璧,齐玄素仍旧是徒手对敌。 平心而论,齐玄素是真不会用剑。 正如吴光璧所说,没有「双剑合璧」,齐玄素的剑道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只见齐玄素右掌向上推出,有些类似「施无畏印」,又不完全相同。 此一式正是「过去须弥」。 过去永恒不变,须弥山不可撼动。 故而这一式主守。 虽然是掌心朝外,但这一掌并非向外进攻敌人,而是向内护住自身,在这一掌的 范围之内,便是过去不动。 只见齐玄素整个人迅速褪去了色彩,仿佛故纸堆里的剪影,历史中的影像,已经暗黄的图片。 不管浩荡的剑光如何猛烈,都变得毫无意义,剑光直接穿过了齐玄素的一掌范围,好似齐玄素根本不存在一般,只是一个影像,没有给他造成半点影响。 当然,「过去须弥」并非无懈可击,如果没有空间进行承载,那么时间也没了意义,武夫的破碎虚空境就可以打破。 可惜吴光璧是地仙传承,没有这样的手段。 不过这一招还有一个缺点,一是维持此种状态时无法有其他动作,二是消耗巨大,哪怕是齐玄素已经临近伪仙,也无法维持太久,几乎就在剑光结束的同时,齐玄素也结束了这种状态,甚至因为他的修为不如皇甫极,还有了短暂的虚弱。 吴光璧正要再次针对齐玄素出剑,不过五娘已经赶到了,挡在吴光璧的面前。 「滚开。」 吴光璧双眉倒立,手中一剑横扫。 一瞬间,整个空间只剩下黑白二色,无数如水墨的剑痕纵横交错交织,越来越密,汇聚为一笔巨大墨痕。 五娘根本不躲闪,任由这一剑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本体是仙物,想要损毁一件仙物,只怕是比杀死仙人还要难上几分。 当年五娘在昆仑洞天对上徐祖和玄圣,徐祖直接用出了「太易法诀」,结果也只是重创了五娘,还是让五娘从容退走,莫说徐祖不擅与人争斗,在道门的列位祖师中,就数徐祖杀人最多,甚至曾经以一己之力敌对众仙人,吴光璧如何能与徐祖相比? 吴光璧一挑眉,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这样打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只能暂且逼退,他正要凭借剑气将五娘推开,忽然发现一根又一根的羽毛从「七禽五火扇」上飘洒出来,然后落在他的身上,颜色各异,有凤凰羽,有青鸾羽,有毕方羽,皆是各种神鸟的羽毛,而且这些神鸟又有一个共同特点,擅用火焰。 五娘笑道「烧成灰。」 这些羽毛越来越多,把吴光璧整个人包裹住,然后各色火焰从羽毛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将吴光璧烧成了一个火焰人形。 齐玄素故意说道「五娘,各种火都用上,直接炼死他。」 「还用你说?能炼死他,我肯定不会手软。炼不死他,你说也没用。」五娘道, 「***的正事去。」 齐玄素不再说话,身形一掠,来到李天澜的面前。 大队灵官也终于合围了起来,等候的齐玄素的命令。 灵官们总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才姗姗来 迟。 不过齐玄素也没有指望他们,吩咐道「将一干人等拿下。」 灵官们轰然领命,分别上前。 任谁都能看出来,李次席大势已去了,这个时候便没必要再去顾忌什么。 不过领头的灵官还是特意问了一句「首席,这个西洋人似乎是玛丽大教堂的圣廷派驻代表。」 齐玄素只回应了三个字「我知道。」 底下的人立刻明白了,便不多问。既然齐首席知道这人的身份,还下令把人抓起来,那就说明齐首席知道是什么后果,不必过多提醒。 施落嗣被反噬之后,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面对黑洞洞的铳口,很明智地投降「不要杀我,我是圣廷代表。」 二品灵官的脸庞隐藏在漆黑面甲之下,看不清表情,除了向上级请示之外,灵官们几乎不开口说话,只是挥了下手。 两名灵官上前,将施落嗣带走。 李天澜被齐玄素连打了两拳,已遭重创,这些灵官们也不是等闲之辈,不提二品灵官,其他灵官皆是全副武装,重重包围了李天澜,高度紧张,手中火器全部对准了李天澜。 李天澜没再反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二品灵官抬手做了个前进的动作。 灵官们徐徐前进,同时大部分灵官还是用火铳指着李天澜,然后有两名三品灵官上前把这位次席副府主从城墙上起 了下来。 齐玄素沉声道「带走!」 另一边,五娘到底没能把吴光璧给炼了,各色火焰忽明忽暗,终于那些羽毛四散迸飞,然后就见吴光璧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这位大道首竟是一刻也没有停留,直接遁走。 灵官们正要举起火铳,齐玄素抬手制止道「不要白费功夫了,让他走。」 不是齐玄素心慈手软,而是清微真人的招呼起了作用——到李天澜为止。 齐玄素也不是能在道门横着走的角色,清微真人退让了一步,他再蹬鼻子上脸,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真当清微真人是泥菩萨? 第二百三十五章 地师之谜(上) 齐玄素至今没有见过地师,毫不夸张地说,地师是三师中最为神秘之人。 这也不奇怪。 前朝的时候,还是儒门的天下,按照道理来说,参加过殿试的进士都见过皇上,可世宗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一意玄修,三年一届的殿试也不去主持,因此明雍二十一年后的科甲官员都无缘一睹天颜,除了内阁官员和诸位老臣之外,大小官员谁也不认得皇帝。 以齐玄素如今的身份地位,没见过地师,见到国师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就天师见得多一点,还是沾了张月鹿的光,可天师避而不见的时候,他也是见不到。 可以说地师有意避开齐玄素,也可以说仅仅是巧合而已,所以过去的时候,齐玄素有过疑虑,却没有过多深究。 可现在经李天澜这么一说,齐玄素心底的疑惑便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四代地师和地师很像??? 假如李天澜的推测成真,四代地师就是本代地师,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四代地师已经是一劫仙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地师是一劫仙人,那么地师直接做六代大掌教不好吗?没必要守着副掌教大真人不放。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转世为人,就像巫咸转世为姚祖,虽然保留了部分修为,但已经不是仙人,如此规避了天劫的限制,然后东山再起。 第二种可能就是天仙斩出化身入世,待到化身二次飞升,回归本尊,天仙便可更进一步。 此法有极大限制,有四个难点。 一是天仙本身要心有所执,足够执着的念头才能突破两界限制,否则便需要太上道祖那般境界修为。如果天仙心无所执,便不能斩出化身返回人间。 四代地师的执念是什么? 二是需要相当数量的神力打通两界,形成一条暂时的通道,不过这条通道十分脆弱,天仙本尊无法通行。 对于家大业大的全真道来说,这倒不是什么问题。 三是需要一个容器,一般会选择还未形成魂魄的腹中胎儿,不造罪业,不过想要契合天仙本人,能够承载、容纳天仙的念头,需要耗费人力仔细挑选。 全真道掌握造物工程,直接造一个容器也不是什么问题。 四是天仙降临之后,会有胎中之迷,也就是全然不记得当初之事,若是没有人点 化,或是其他机缘,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因后果,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等同是白来世间走一遭,所以需要有专人引导。 以姚家的实力,不难做到。 如果四点难题全部解决,天仙化身便可在人间正常行走,或是了断尘缘,或是斩断执念。不过天仙化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境界修为,需要从头再来,只是有天仙的感悟经验,进境远胜常人。 不过就算修为有成,也不是万事大吉。天仙化身是来了断尘缘的,若是这尊化身沾染的因果太多,那便迟迟无法回归本尊。甚至因果已经影响到本尊,权衡利弊之后,弊大于利,本尊不得不斩去这尊化身,使其成为独立个体。 从这一点上来说,化身是天仙本尊,天仙本尊却不是化身。 排除万难之后,化身终于二次飞升,回归本尊,天仙的境界修为就能更上一层楼。 假定是第二种情况,即本代地师是四代地师飞升后斩出的化身,这里面的关键问题只有一个,四代地师的执念是什么? 若论境界修为,玄圣更高,也没见玄圣斩出化身重新入世,可见玄圣已经心无所执。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齐玄素也曾幻想过自己会不 会是玄圣的化身,不过众多高人已经给他验证过了,他跟玄圣没什么关系。 化身是能看出来的。 抛开资质根骨不谈,只说胎中之迷,就算没有人引导,到了伪仙境界之后,也能自行开窍,记起前世今生。 退一万步来说,齐玄素还不是伪仙,可开窍也不是一夜之间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而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在完全开窍记起前尘往事之前,会陆续梦到过去的一些场景,修为越低,梦境越模糊,修为越高,梦境越清晰,这种梦境可能会持续一生。 齐玄素倒是经常做梦,可他梦到的都是灵山和大巫,非要说他是化身,那也是大巫的化身,跟玄圣扯不上关系。 一时间没有头绪,齐玄素只得接着问道「国师怎么说?」 李天澜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国师也不能怎么说,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可能。」 齐玄素再度陷入沉思。 相貌当然不能 当做证据,后代子孙像祖宗,也勉强说得通。 至于地师为什么要保持四代地师的容貌,原因倒是不难猜。 改变容貌当然不算难事,不过素来就有本相一说。改变容貌都会留下痕迹,甚至需要修为维持,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哪怕是武夫的人仙百相,也很难说不留半点痕迹,毕竟武夫身神的相貌就是与本相保持一致,人仙百相能改变外在的骨肉相貌,可改变不了身神的相貌。 神魂也是本相。神魂幻化只能算是幻术之流,还是会被看破。 返老还童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不管是孩子,还是老人,亦或是少年、中年,都是自己的本相,只是时期不同。 道门最不缺高人,不缺仙人,就算藏到时间缝隙里的秘密,也能给你挖出来,偷偷改变相貌,然后被别人窥破本相,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人多想,不如大大方方直接保持本来面目。 还有一点原因,地师是一步一步成为仙人的,也有完整的履历过往,不是突然冒出来的,类似横空出世之人也许存在,却绝无可能成为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真当道门的审查是摆设吗。地师在境界低的时候,做不到改变相貌,别人也是见过地师本来面貌的。至于用身外物什遮掩相貌,同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许有人要问,姚祖是什么情况? 姚祖的情况特殊,她并非夺舍,而是融合,也就是说,巫咸与姚祖融合成为一个人,可以说她既是巫咸也是姚祖,也可以说她谁都不是,是一个全新的人,所以她的本相永久地改变了。 现在看来,地师不能改变本相,很可能真与四代地师有着某种联系。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地师很少露面,八代弟子基本都没有见过地师的真容。 李天澜毕竟年长,在他年轻的时候,五代大掌教尚且在世,那时候的地师还没有资格谁也不见,所以李天澜就见过地师。 而在一众见过地师真容的人里面,又几乎没人见过四代地师,所以也无从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反倒是李天澜在机缘巧合之下,随着家中长辈见过四代地师,这才知道了这个秘密。 齐玄素又问道「按照道理来说,天师、国师、姜大真人、石大真人等人也应该见过四代地师才对,可他们怎么从没提起过这件事?」 & 李天澜道「并非如此,你说的这些平章大真人都年长于我不假,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年轻人而已,资历不够,修为不高,距离道门核心还有相当距离,想要见到位高权重又深居简出的四代地师,并非易事。我也是沾了老祖宗的光,我们这一房的老祖宗与四代地师交好,我又是我们这一房的长房长孙,这才 被老祖宗带着一起访友,有幸见了四代地师的真容。」 齐玄素听明白了。 四代地师也很神秘。既然齐玄素至今没见过地师,那么一众平章大真人在年轻时没有见过四代地师,也能说得通。 如此一来,见过地师真容的,大多没有见过四代地师。见过四代地师的,大多已经不在人世。 就是李天澜这个意外,才在无意中窥破了地师的秘密。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四代地师和本代地师在时间上是有重合的,四代地师在世的时候,本代地师也已经成人了,似乎便能排除化身猜测和转世猜测。 齐玄素问道「这件事,你都对谁说起过?」 李天澜道「我这辈子出息不大,一辈子都在地方道府打转,老了也才是个次席副府主。所以我真正见到本代地师,已经很晚了。我记得那是五代大掌教更换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时候,我跟随国师前往玉京,第一次见到了本代地师和本代天师。起初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没有过多在意。待到后来族中祭祖时,我想起了老祖宗带我访友的旧事,这才惊觉本代地师和四代地师竟是如此相像,事关重大,我不敢过多声张,只是告诉了国师,国师叮嘱我不要外传,到此为止。至于国师是否告诉过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齐玄素问道「四代地师没有留下画像吗?」 李天澜 道「我当初刚刚想起此事的时候,生怕是自己弄错了,还特意找四代地师的画像对照一番,可四代地师留下的正式画像与我记忆中的四代地师半点不像,失真严重,应该是被修改过,我又找了几张其他有关四代地师的画像,却都是侧影或者背影。」 堂堂副掌教大真人除了一张失真的正式画像外,没有其他画像留下,是当初有意为之?还是后来被销毁了? 看来全真道的水,要远比齐玄素想象得更深。 齐玄素叹息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地师之谜(中) 齐玄素离开幽狱之后,首先联系了李朱玉。 「齐首席,有事吗?」李朱玉的态度相当冷淡,毕竟在李天澜的事情上,李朱玉被齐玄素摆了一遭,虽然她比不上李长歌,但也是堂堂李家大小姐,没必要无下限地讨好齐玄素,再给齐玄素好脸色才是怪事。 齐玄素道「关于李天澜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李朱玉冷冷道,「齐首席又立新功,可喜可贺。齐首席这次是一手打全真道,一手打太平道,就差正一道了。知道的是齐首席只有两只手,顾不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齐首席有意偏袒自己岳家呢。」 齐玄素没有理会李朱玉的阴阳怪气,直接问道「我听说李天澜的大儿子李命平还在你的手上?」 李朱玉反问道「怎么,齐首席还要斩草除根吗?」 齐玄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关系到诬告的案子,还要他过来走个程序。」 已经上过一次当的李朱玉想也没想就拒绝道「不行。」 齐玄素道「丹锦副堂主,我在跟你谈公事,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你为什么不同意总要给个说法。」 李朱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转而说道「李命平不想见谷璎。」 齐玄素道「丹锦副堂主,你百般阻挠,该不会李命平遭遇了什么不测吧?我可是听说,谷璎的那个女干夫大有来头……」 话不必说尽,齐玄素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清微真人曾特意交代李朱玉,要保住李命煌,此时齐玄素又拿李命煌说事,李朱玉又急又气「齐首席,你到底要干什么?真当我们李家没人是吗?」 齐玄素道「我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样想。你把李命平交给我,我把谷璎的案子给结了,不再牵扯其他,这是我跟清微真人保证过的。」 李朱玉将信将疑「当真?」 齐玄素坦然道「你可以去问清微真人。」 李朱玉之所以不肯交人,就是怕齐玄素又拿李命平做文章,此时听齐玄素如此说,便信了几分,可她仍是没有松口「就这么简单?」 齐玄素见李朱玉是油盐不进,只得说了几分真话「当然没有这么简单,现在李天澜很不配合,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说是有人因为害怕家丑外扬,要让他的大儿子永远闭嘴,他已经对不起他的大儿子一次了,不能再连累他第二次,所以他请求我保住他的大儿子,如此,他才肯配合交代。」 李朱玉 沉默不语。 她的确考虑过一些极端手段,此时被齐玄素点破,便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 齐玄素接着说道「这样吧,我们订个君子盟约,我不再追究谷璎和李命煌的烂事,就此结案。你呢,确保李命平的安全。不要忘了,你才是李家人,你们是同族。李家把他开除家谱,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吗?」 李朱玉终于说道「好,我答应你。」 齐玄素最后道「丹锦,既然是君子协定,那么我希望你不要玩什么你是女子不是君子的把戏,你要是毁约,我也不损失什么,毕竟我不叫李玄素,跟李命平更没什么交集,就怕别的李家人寒了心。」 李朱玉重重地哼了一声,直接结束通话。 解决了李命平的事情,还有就是李天澜的小儿子。 这个没什么难的,一直都在李天澜的家中。张拘成已经派人把李天澜的小儿子保护起来了。李天澜逃走的时候,没带儿子也是看准了才这么干的。道门不兴株连,他的儿子更是姓李,就算他这个老子逃了,他的儿子也不会流落街头,更不会被抓起来,一般情况就是送回齐州李家,所以他才跑得没有半点顾虑。 齐玄素只要 跟张拘成交代一声,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直接把李天澜的小儿子送到万象道宫,就说是李天澜的意思,那也算稳妥了。 至于李命煌,齐玄素不急。 清微真人已经打了招呼,齐玄素不可能刚刚扳倒李天澜,紧接着又去对付李命煌。 为什么齐玄素能扳倒李命煌?原因之一就是齐玄素懂「规矩」。 这当然是贬义的。 什么规矩? 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投鼠忌器,牵涉到「鼠」,便可以严查,牵涉到「器」,便一个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什么能查,什么不能查,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到哪里为止。 这就是规矩。 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换成张月鹿,要一查到底,立时就要激起太平道的全面反击,因为张月鹿不讲这些「规矩」,所以张月鹿也很难成功。 按照「规矩」,齐玄素已经得了便宜,就不能再卖乖了,李命煌无论如何都不能牵扯进来。 齐玄素当然知道这是错的。 也许还要被批判观念不正。 可生活不会跟你讲对错,命运也不会。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管你怎么做,天地总是以那个规律运行着。 不会因为你是对的,就一定得到好的结果,也不会因为你是错的,就一定得到坏的结果。 不事生产的年轻人,未经世事老天真,总是要高歌道德,可经历过一点世道的打磨之后,又会迅速抛弃这点道德,走向另一个极端。 于是呈现出一种滑稽的二象性。今天还是热血道童,明天就是要拥抱圣廷的觉醒之人,可能后天又会幡然悔悟。区别只在于他在这段时间里是否遭受了打击,是否受了委屈。 齐玄素是经历过一些世事磨砺的,所以他不再以单纯的对错看待问题,而是以利害看待问题。 他是个黑白不那么分明的人,时黑时白,皆看外部环境。环境是白的,他便是白的,环境是黑的,他便是黑的,就好像一面镜子。 也正因如此,张月鹿这种哪怕遭遇了挫折,甚至险些丢了性命,仍旧要坚持行正道的人,才显得尤为可贵。 很多时候,大多数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为什么宁可原地踏步,也不走正确的路?因为这条路太难了。 每个坚持行正道之人都应该得到赞扬。 齐玄素佩服张月鹿,故而由敬生爱。 所以不管怎么说,李命煌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再说。 齐玄素现在最关心的是四代地师的问题。 如今的情况是越来越复杂了。 齐玄素列了一个表七娘、周梦遥、清平会之主、姚祖、三代地师、四代地师、本代地师。 这都是有关之人。 齐玄素甚至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几个人。 周梦遥和清平会之主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是同一个人。 本代地师和四代地师同样如此。 如果本代地师和四代地师是同一个人,那么四代地师和三代地师是什么关系?三代地师和姚祖这位二代地师又是什么关系? 总不会是姚祖 一直活着,姚家就是她一个人代代相传吧? 那也太可怕了。 想要解开这个疑惑,齐玄素还是打算从画像入手。 齐玄素又用鱼符联系了七娘。 「干嘛?」七娘好像很忙,半个身子都在屏幕外,隐隐还能听到小殷大呼小叫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一 老一小在干什么。 齐玄素直接问道「七娘,你见过地师吧?」 「见过。怎么了?」七娘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齐玄素道「你能给我绘一幅地师的画像吗?」 七娘干脆道「我不擅长绘画。」 小殷的声音传来「画画?我会啊。」 七娘扭头道「那你见过地师吗?」 「没见过!」一直在画面外的小殷理直气壮,几乎能想象出她双手叉腰的样子,「不过我可以凭着想象画。」 齐玄素无视小殷,继续问道「那你见过四代地师的画像吗?」 七娘道「紫府的玉虚宫里挂着历代地师的画像,随便看。前提是你能进去。」 齐玄素倒是进去过一次,那次主要是为了看望被李长歌所伤的姚裴,可那时候的齐玄素不会想到今天,自然也没去关注四代地师的画像。更不必说,李天澜已经说过,四代地师的正式画像失真严重。 齐玄素叹了口气,犹豫要不要跟七娘说明真相。 七娘已经先一步开口问道「你先问地师,又问四代地师,这里面有什么说法?」 齐玄素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七娘,将他得到的最新情报大概讲了一遍。 七娘听完之后,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幕。」 齐玄素不由有些灰心「你这个姚家人都不知道,那么 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那也未必。」七娘道,「我们这些人是不知道,可紫光真君未必不知道,你可以问她。」 齐玄素一怔,瞬间感觉思路开阔。 紫光真君早在佛道之争以前就已经复活,此后的二百余年,一直都在人间。而且不同于巫罗和司命真君,紫光真君与道门关系密切,与历代天师都有交集,也许她会知道一些内幕。 当然,寻常人想要见到紫光真君是个难题,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不算难题,他能直接向紫光真君寻求启示。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新老三方 普通的「子母符」和「子母镜」,包括「讯符阵」、「传音阵」、「云中信」等设施,它们的原理是网状结构,交织交错,所以存在被监听监视的可能,对外保密而对内不保密。 所以在进行一些机密行动的时候,道门内部甚至会使用密文。 鱼符和经箓则是点对点,不与第三方交叉,所以很难被监听,安全能够得到保证。 齐玄素联系七娘用的就是鱼符,此时联系张月鹿用的则是经箓。 张月鹿很惊讶,毕竟齐玄素前不久刚刚才联系了她。 「又有什么好消息?」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很难说这个消息是好是坏,也许是个好消息。」 然后齐玄素将整个经过告知了张月鹿。 张月鹿听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她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着齐玄素调查的深入,逐渐陷入到一种情况之中,虽然地师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敌对举动,但齐玄素逐渐走到了姚家的对立面,姚家不再是他的靠山,而是隐隐成了他的敌人。 不得不说,造化无常,谁又能想到?最起码当初的齐玄素是绝没有想到。 就算哪一天,李家成了他的朋友,也不奇怪。还是那句老话,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齐玄素长叹一声「扑腾了这么多年,终于过了河,可到底还是个卒子。」 张月鹿没有长吁短叹,而是开始思考切实可行的办法「我会帮你留心这方面的事情。」 齐玄素道「清平会很少在南洋活动,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还是中原,我怀疑清平会的总部就在中州或者秦州,这里是全真道的地盘。」 张月鹿问道「事关全真道,你打算请东华真人出手?」 齐玄素道「我还没想好,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你,紫光真君的预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现在犯了众怒,还是小心为好。」 张月鹿道「有老林在,应该没问题吧。」 齐玄素道「难说,我当然相信老林,可听紫光真君话中的意思,这件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生,以后怎么样,谁也不敢保证。老林因为某些情况不在你的身边,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张月鹿道「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防是防不住的,关键还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齐玄素叹道「说的是啊,地师那边,先不去想 了,紫光真君都要顾忌,我们恐怕查不出什么。现在的关键是周梦遥,这个人也许是破局的关键。」 张月鹿道「一个仙人。」 齐玄素道「虽然是仙人,但她是见不得光的,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可以打鬼借钟馗,必要时候,借助道门的力量对付她,地师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有天师、国师、姜大真人在旁边看着,地师还不能只手遮天。不过我们的劣势便是敌暗我明,她藏在暗中突然出手,以你我如今的境界修为,说不定真要吃大亏。」 张月鹿道「我倒还好,平时主要在道宫,很少外出,我觉得他们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袭击道宫。关键是你,你又要去新大陆了吧?那里不是道门的地盘,情况很复杂,真要动手,那里是个绝佳的地方,得手之后随便栽赃给蒸汽福音或者古神。」 齐玄素摆手道「他们在我身上投入了这么多资源,不会轻易把我怎么样,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还是要小心为上。」 齐玄素又问道「对了,天师那边有消息了吗?」 张月鹿摇头道「没有,就算没有这档子事,我见天师的次数也不算多,天师做轮值大真人的时候还好些,因为必须留在玉京,总能找到他 。可天师一旦卸任了轮值大真人,你不能指望天师一直在大真人府,中原不是新大陆,不必时时刻刻防备战争爆发,更不必仙人日夜坐镇。再加上三师也不谋求渡过天劫,所以平常时间还是有很多其他安排的。」 齐玄素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换成是他,到了这等地位,也只是掌握大方向,不会整天待在家里,那也太无趣了。 就拿国师来说,凤麟洲战事的时候国师也亲自下场了,一人一剑,直插伊势神宫的大本营,这可以算是身先士卒了。由此可见,国师不是那种千金之子戒垂堂的性格,不做轮值大真人的时候也不会一直都在真境别院,就算真是人间仙境,几十年下来也腻歪了。 至于地师,齐玄素都不知道地师在什么地方,至今没见过地师。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天师不是你想见,想见就能见。最高三人议会,放在世俗朝廷,就等同于皇帝了,得递牌子请见,至于见还是不见,全看皇帝的意思。齐玄素连参知真人都不是,排班站队估计要排到五十名开外去了,这还不算那些已经退了的一品天真道士,差得远呢。 齐玄素如今间接得罪了最高三人议会的两人,即国师和地师,要不是这三人之间互有龃龉,明争暗斗,最终形成了互相掣肘的稳定三角形态势,齐玄素早「死」好几次了。 别看地师和天师联盟共抗国师,但在实际上,这种联盟并不牢固,甚至十分脆弱,双方各有算计。从天师的许多举动来看,天师作为道门中最擅长占卜之人,是对地师的谋划是有所察觉的,所以横插一手,才给了齐玄素辗转腾挪的空间。 说什么齐玄素靠着地师给予的东西挣脱地师的束缚,甚至反过来打败地师,那是纯粹的痴人说梦。 齐玄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能从别人给他编织的迷梦中清醒过来,靠的是天师这个外力。.??. 若没有天师,齐玄素现在还给齐浩然的空坟上坟呢,更不必说拜师东华真人了。 至于天师到底怎么想的,这就要理清张家和李家的关系。 张李之争是确实存在的,不是演戏。可双方也存在着相当多的共同利益。 说到新兴世家,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王教鹤的王家,老牌世家容不下新兴世家。 可站在张家和李家的角度,姚家也是新兴世家,不过是二代地师才发家,那个时候的张家和李家已经传承上千年了。其余如裴家、萧家、苏家、沈家、陆家等等,虽然比不上这两家,但也是数百年的传承,站对了位置,跟随玄圣实现二次翻新。 姚家和王家的区别在于,张家和李家没能把姚家按死而已,反而让姚家成了第三大世家。而在根子上,张家和李家是以正统自诩的。 当年南道门、东道门、北道门相约在翠云峰上清宫祭天盟誓,共同抵抗儒门,振兴道门。除了玄圣之外,三方代表分别是李祖、张祖、大玄高祖皇帝,这是最早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那时候道门还未真正一统,玄圣只是第四号人物,相当于姜大真人。大掌教之位空悬,最大的就是三个副掌教大真人,与今天的三人议会格局十分相似。 后来大玄高祖皇帝退出,开始着手组建大玄朝廷,徐祖一脉递补进来,那也是与上清张并列的钟离徐。 直到张祖、李祖、徐祖全部飞升之后,玄圣才算真正大权独揽,成为初代大掌教。道门的权力格局也由此定下。 以玄圣独掌大权为界限,是评定资历的重要标准。 姚家的发迹是在玄圣掌权之后了。 现在你 姚家跑出来说自己是道门三大世家之一,从实力上来说,倒也算是。 可翠云峰祭天盟誓的时候,你在哪里? 玉虚峰斗剑道祖显圣的时候,你在哪里? 更不必说几番大战,北道门铁骑叩关,东道门封锁海面,南道门出钱出粮,你又在哪里? 打儒门的时候,不能说寸功未立,那也是乏善可陈。 你这个资历,算得上正统? 等到大局已定之后,忽然就跟我们这些老资格平起平坐了,这像话吗? 所以姚家一直不能真正整合全真道,全真道的体量大派系杂是原因之一,姚家的资历浅也是原因之一。 故而张李二家很少提道门三大世家的说法,他们更喜欢说两大世家。敌对归敌对,彼此之间还是互相认可的。道理也很简单,贬低对手等于贬低自己,反之,抬高对手也是抬高自己。 在两家看来,道门不姓张,就姓李。 李家自称道祖后裔,张家则是道祖亲传,说白了就是儿子和徒弟争家产,各有名分,你个巫教的败军之将,还敢妄想道门大权? 如果姚月燕真是一劫仙人,那么大概率会引来张家和李家联手镇压。 理清了这种微妙心理,就能明白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何等脆弱了,在张家的角度来看,这只是对抗李家的权宜之计,他们真正想要联手的对象是东华真人,而非地师。 不要忘了,就是张家老祖宗的天师教灭掉了姚家老祖宗的上古巫教, 这里面的仇恨可比张李之争大多了。不管怎么说,张家和李家也有过停战休和,甚至也曾并肩作战,一起面对儒门和佛门的强敌。 反观东华真人,这是根子正的,早在玄圣还未发迹的时候,裴家就追随玄圣,乃是玄圣亲传。本来不算李家,玄圣的传人有三个,即沈、周、裴。 周淑宁虽然不是玄圣弟子,但她和玄圣的关系类似于小殷和齐玄素的关系,后来周淑宁嫁给了沈长生,等于两家合为一家,结果出了个沈卿辰,差点自绝于道门,沈卿辰这一脉之外的其他沈家人都是旁支,不算正宗的玄圣传人。 一来二去,只剩下裴家传承有序,且没犯错误,其地位自然又是不同,也更被认可。 「第二章要晚一些了,本卷也马上结束了,下一卷开篇还是新大陆,少部分主线剧情,更多是一条大的支线,卷名用哪个词牌名比较合适?」 第二百四十一章 敲打 「齐首席。」沈玉卿主动开口道。 齐玄素也迎了过去「沈辅理,你好。」 在人多的正式场合,或者关系没那么亲近,都不好直接称呼秘书,要称职务。 这些大秘书都挂着辅理的职务,清微真人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沈玉卿便是北辰堂的辅理,同时他还兼任了北辰堂的首席秘书,是其他北辰堂秘书的上司。 首席秘书和掌堂真人的私人秘书是两个职务,也可以是两个人,不过两个人经常产生争权的问题,首席秘书职务更高,是私人秘书的直接上司,却远离掌堂真人。贴身秘书靠近权力,可职务更低,双方经常有各种博弈。 之所以要把这两个职务分开,主要是因为精力问题,一个对道堂负责,一个对掌堂真人负责,虽然两者很多时候是重合的,但有时候也是分开的,一人很难兼顾,分身乏术。 不过考虑到能走到这一步的,大都是天人了,精力问题不是太大问题,也不乏一人身兼两职的。 因为李朱玉经常承担一些秘书或者首席秘书的职能,所以沈玉卿的职务既是首席秘书,也是清微真人的私人秘书。秘书的权力大小往往取决于他跟随的「老板」,考虑到清微真人还是次席参知真人,毫不夸张地说,齐玄素是明面上的北辰堂二号人物,沈玉卿是私底下的北辰堂二号人物。 这就是靠近权力。 唯一的不足就是,这个职务品级不高,而且五代大掌教明确规定,为了防止弄权,任何人不能长期担任秘书,需要定期更换,所以谢教峰就被外放出去,远离了权力,还得给齐玄素赔小心。这也是许多秘书的痛处,他们在位的时候,当然是位高权重,毕竟二号掌堂。可是也得广结善缘,毕竟早晚都有出去的那一天,远离了权力,他们并没有实打实的权力。他们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离开了背后的老虎,影响力会断崖式下跌。 今天的沈玉卿,齐玄素都要客气几分,可一旦沈玉卿外放,再见到齐玄素时,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就得学一学谢教峰身段柔软。 晚恭敬不如早恭敬,功夫用在前头,沈玉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赶忙向齐玄素回礼,好像在跟齐玄素比谁更客气。 然后沈玉卿轻声道「真人请齐首席过去一趟。」 齐玄素点了点头「劳烦沈辅理带路。」 沈玉卿没有走上那个以阵法驱动的巨大石质 圆盘,而是领着齐玄素走了旁边一条登山小径。 在路上,齐玄素想要从沈玉卿的口中探听一下清微真人的态度,于是问道「沈辅理,真人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沈玉卿的回答滴水不漏「应该是有关江南道府执行金阙决议的事情。」 齐玄素便也不好再问什么。 沈玉卿没有领着齐玄素一路上到峰顶,来到大概半山腰的位置便停下了脚步,这里有瀑布,有竹林,有水潭,有河流,风景极佳,只是有很煞风景的道士守着,等闲人不得进入。 不过有沈玉卿的引领,自然一路畅通无阻,顺着河流往深处行去,在竹林半掩之间,有一座凉亭,清微真人就坐在里面。 沈玉卿在凉亭外止步,齐玄素独自一人走进凉亭之中。 清微真人向后倚着凉亭的美人靠,随意伸手「坐吧。」 齐玄素便坐了,却没有靠后面的美人靠,直挺挺的,这不是对抗姿态,而是恭谨姿态。不管怎么说,清微真人都是他的上司。所谓不卑不亢,很多人都只记得不卑,不要表现得卑微、谄媚,却忘了不亢,什么是不亢?简单来说就是要谦虚,不傲慢,不对抗。 清微真人语气平淡「关于江南道府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这次让你过来,是我想跟你 谈几点我的看法。」 齐玄素道「请清微真人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还有一些疑问。」清微真人的态度很微妙。 齐玄素只好回答道「是。」 清微真人道「首先就是有关封锁凤麟洲的事情,你在江南道府做得不错,很好地执行了金阙的决议,帮助江南道府完成了有关封锁凤麟洲的初期工作。」 清微真人首先对齐玄素给出了肯定,齐玄素知道,总要有个「但是」,接下来就该是否定了。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清微真人接下来还是肯定「李天澜的案子,你做得也不错,分寸把握很好,既没有影响到江南道府的正常工作,又把影响控制在了一定范围之内,没有造成太大的震动。」 一个肯定接着一个肯定,这让 齐玄素想起了一个很不恰当又有许多共同点的比喻小殷安静必有妖,要是哪一天,小殷变得安安静静,不是正在憋着坏,就是已经捅了娄子。 连续的肯定会不会迎来一个更大的否定? 齐玄素赶忙道「真人谬赞……」 「不要打断我的话。」清微真人打断了齐玄素的打断,「有关卷宗,我已经看了,我没什么意见,我只是有个疑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齐玄素不由得深深地望着清微真人「真人请问。」 清微真人道「这个关键证人柳湖,过去一直都没有找到,你是怎么找到的?」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是七娘帮我找到的。」 清微真人又问道「七娘是怎么找到柳湖的?」 齐玄素道「如果以我的视角来看,七娘总是喜欢下闲棋,烧冷灶,应该在第一次江南大案的时候,七娘就已经找到柳湖了,至于是怎么找到的,我那时候连参与第一次江南大案的资格都没有,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我猜,可能是七娘恰好遇到,顺手把人救了。」 清微真人再问道「七娘为什么不把人交给道门?」?? 齐玄素还是有担当的,没有推说让清微真人去问七娘,而是选择直接回答清微真人「大约是信不过道门内部的某些人,就连青霄都因为这个案子被人几次买凶刺杀,更不必说一个柳湖了。」 「这个某些人,具体是指谁?」清微真人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李天澜,还有李天澜的同党们。」 「据我所知,柳湖还在无墟宫通过大考并登记了道士身份,你怎么看?」 「此事有关紫微堂,我早已不在紫微堂任职,所以并不知情。」 清微真人最后问道「你是怎么安排那个柳湖的?」 齐玄素道「柳湖是柳士英的女儿,道门并未追责柳士英,所以柳湖算是道士遗孤,这次又立下了功劳,所以我暂时把她安排在江南道府,跟在雷首席身边。」 清微真人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没再说话。 像清微真人这样地位的人,讲话必须正确,站得住脚,很多事情是能做不能说,一旦说出来,就是政治不正确,一旦泄露,就是大是 大非的立场问题。 所以清微真人要跟齐玄素绕一下。 齐玄素自然是听懂了,可他在故意装傻,也是抓着正确这条线,说一些看似正确的废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清微真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不再绕圈子,开始直接敲打齐玄素「有关清平会的事情,你怎么看?」 齐玄素这次是真沉默了。 过了片刻,齐玄素才道「这件事与清平会有关吗?」 「柳湖的那个义父,不就是清平会的成员吗?柳湖能躲过道门内 部某些人的追杀,不也是多亏了清平会的力量吗?怎么没有关系?」清微真人到底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只要他想知道什么事情,北辰堂这个庞然大物全力运转起来,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查个水落石出。以前是清微真人不知道柳湖这个小人物的存在,现在上了卷宗,知道了,那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齐玄素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清微真人接着问道「那个柳湖有没有问题?紫微堂的背景审查是怎么做的?」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清平会成员都有双重身份,也许柳湖的义父是清平会成员,也许不是,不管是不是,都不意味着柳湖知道真相,更不能说明柳湖就是清平会的成员。」 清微真人的言语直指要害「你这是在为她做担保吗?」 齐玄素再次沉默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如果他回答是,然后清微真人立刻抛出一些他不知道的证据,坐实了柳湖与清平会的关系,那么他就会陷入到极大的被动之中,甚至自身难保。 清微真人稍稍加重了语气「回话。」 齐玄素只能回答道「这只是我的一些看法。」 清微真人道「那就只是推测之语了?是情况分析还是你掺杂了个人情感因素的感觉?」 齐玄素道「感觉不是无中生有,也是来自分析。我认为,柳湖的问题,与李天澜的问题,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李天澜不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可并不妨碍他与‘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交好,甚至让吴光璧亲自出手,阻挠道府办案。我们总不能说道门的堂堂次席副府主是‘天廷"成员。同理,也许柳湖果真得到了清平会的帮助,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说柳湖就是清平会的成员。」 第一章 一封信 虞美人,又名「巫山十二峰」。 十二峰分别坐落于大江两岸,江南江北各有六峰,以神女峰最为秀美。巫山云雨,变化莫测。有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只是十一巫却有十二峰,还少一位大巫。 大概是因为清微真人已经定下了基调,所以齐玄素的这次齐州道府之行并没有闹出波折,比如哪个不开眼的李家小辈跳出来挑衅齐玄素什么的——老辈人不会干这种事,他们都是背后下黑手,表面上都是谈笑风生。 当面挑衅就像年轻人为了争夺异性而大打出手一样,太气盛不是老家伙们的风格。 以皇甫极为首的西道门使团先是参观了齐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州道府很像一个微缩的道门。齐州就相当于中原,这是核心地带,代管的渤海府和辽东半岛区域,相当于道门的海外道府,代管的部分新罗就类似南大陆了。 皇甫极参观了齐州各府之后,沿着内海走了一圈,经渤海府和辽东的半岛区域,最终抵达新罗边界。 然后皇甫极的这次道门之行便算圆满结束,准备启程返回南大陆,齐玄素与他同行,也包括陆玉珏等人。 柳湖就如齐玄素向清微真人汇报的那般,被他留在了江南道府,跟在雷小环身边,先历练一下,熟悉道门的各种规矩和流程。 齐玄素这次前往南大陆的主要任务还是与库库尔坎有关,道门不容许有一个不稳定因素的存在,尤其这个不稳定因素还拥有仙人的实力,或者说神灵。 所以齐玄素被金阙委以重任,对库库尔坎进行秘密调查。这意味着齐玄素很可能直面一位神灵,甚至是数位神灵。 虽然齐玄素已经见过不少仙佛鬼神,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摇旗呐喊或者敲敲边鼓。在凤麟洲的时候,是清微真人挑大梁,更有张大真人和国师掠阵压阵。在婆罗洲的时候,是兰大真人和姜大真人先后出手。齐玄素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也就是伪仙这个层次,这次则要齐玄素担起重担,直面仙人神灵,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不过齐玄素也并非孤立无援,除了皇甫极之外,他也能向澹台震霄、宫甫、伊希切尔寻求帮助。 尤其是澹台震霄,让齐玄素记忆深刻,这是他见到的 第一个人仙传承的仙人,气血庞大如荒古巨兽,与地仙、天仙、神仙完全不同,也是西道门第一人。 可是话又说回来,在这件事上,道门和西道门的意见并不完全一致,在齐玄素掌握切实证据之前,是不好请西道门的仙人出面的,这里也不是道门的传统势力范围,没有那么多人手供齐玄素调配,最起码没有灵官,意味着齐玄素在许多时候要亲自上阵。 好在还有皇甫极这位绝圣堂的掌堂真人,他的手里掌握着许多有关古神的秘密,只是过去的时候,皇甫极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北边的蒸汽福音上面,忽略了这些事情。 现在,应齐玄素的请求,皇甫极下令让人归纳整理了有关内容档案,只等他们乘坐「太阳船」返回南大陆,就可以一一查阅。 当然,皇甫极现在对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兴趣,他现在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即将开工的新港上面,这次的道门之行给了他很多启发,他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些启发转化为肉眼可见的成果。 绝圣堂那边的效率很高,已经通过随船的「讯符阵」,给齐玄素发来了一些卷宗,都是他们这些年的简单汇总,虽然掌堂真人皇甫极并不在意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他们还是尽职尽责,一直都有记录,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去慢慢整理。 这倒是让齐玄素的旅途不再枯燥。这几年来,齐玄素已经养成了习惯,不浪费丁点时间,把所有空闲填 满,无论是修炼也好,还是处理公务也罢,亦或是练字、读书等等,反正是不能有闲着的时候。现在他又有事情做了,那就是阅读卷宗。 在这份卷宗的前面,还附了西道门绝圣堂首席副堂主的一封信,算是写在前面的话。 不过这封信不是给皇甫极的,而是给齐玄素的,看来这位首席也知道,自家上司不会关心这些事情,写了也是白写,干脆绕过皇甫极,直接向齐玄素汇报。 齐玄素打开信,内容比较简洁,省却了诸如「见字如面」等客套话语,用的是白话文,直入主题。 内容如下。 我很高兴终于 有人察觉到了这些异常,并加以重视。我也不得不承认,北辰堂在专业素养上,尤其是嗅觉和警觉方面,是明显高于我们绝圣堂的。我想,掌堂真人不会因此而生气,毕竟我这个首席不如齐首席,他这个掌堂也不如清微真人。 齐首席要求我们汇总这些年发生的有关古神的可疑事件,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们掌握的内容大多是一些「碎片」,并不足以拼凑成完整画面,其中的脉络也难以理清,我只能以我的理解做一个大概的阐述。又因为这些「碎片」本身就存在遗漏和自相矛盾之处,所以我做了一些适当的补充和猜测。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一系列诡异事件发生的时间都在库库尔坎彻底取代原太阳神伊特萨姆纳之后,这也是我们怀疑这一系列事件与羽蛇神、现太阳神库库尔坎有关的重要原因之一。(「彻底」二字被加粗加重。) 当然,这仅仅只是怀疑而已,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自然也无法提交给诸位真人们进行讨论。这一系列诡异事件,我们内部一般称其为「暗影案」,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甚至因为南北战事的缘故,绝圣堂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对北大陆的情报收集方面,使得「暗影案」的调查被无限期搁置。 所以听闻掌堂真人决定重启对「暗影案」的调查,我是十分意外且惊喜的。也不得不说,太平钱的魅力是这么大,让人无法拒绝,齐首席出钱修建新港,掌堂真人便无法拒绝齐首席的要求。 话归正题,我们最早注意到「暗影案」,是因为一起发生在库斯科的命案。库斯科乃是塔万廷旧都,政治地位显要,而死者的身份更是不同寻常,是一位太阳神的祭司。 塔万廷的人无法破案,于是找到了我们,由我们接手这个案子。 具体的侦破过程不再详述,我们动用了包括「地气回溯」、「死者对话」甚至是占卜预言等一系列手段,还是没有找到凶手,不过我们也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在死者的心口位置有一个黑色的太阳刺青。而且在死者的最后遗言中,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似乎正在被什么追捕一般。备注并非真正的遗言,而是我们通过法术与死者交谈获得的遗言。 这让我们 产生了某种合理的怀疑,到底是谁在追杀这位太阳神祭司?他如此恐惧,为何不向神殿寻求帮助?根据正常的思路,最大的嫌疑便是神殿中的某些人,所以他才不敢向神殿求助。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答案。我们不好过多插手神殿的事情,便就此结案。 可后来的其他案子,让我们意识到,太阳神祭司的案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案子,新西京案。 齐玄素看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西京便是西京府,西道门在还未离开中原的时候,大本营便位于西京府,就如南道门的大本营位于吴州上清府一般。西道门来到南大陆之后,便在这里建立了一座新的西京府,故名「新西京」。事实上,很多南大陆的地名都带着东方色彩和西方色彩,少有本土色彩,西方色彩的 地名是西洋人占领南大陆时取的,东方色彩的地名是西道门取的。 新西京并非道士之城,在这里也有各种神殿,不过迫于西道门的压力,神殿都搬到了城外的山上,信众们想要去神殿,便要走过漫长且艰难的山路,西道门称之为朝圣之路,考验信众的向道之心。至于道观,自然是位于城内中心位置,还是最繁华的地段上,西道门说这叫不能高高在上,要贴***民百姓,大开方便之门。反正好赖话都让西道门说了。 这是背景。 然后齐玄素接着往下看去。 城外山上的一座太阳神的神殿突然被暗影覆盖,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里面的祭司、信徒无一幸存。我们驱散了暗影,并且检查了尸体,发现这些太阳神祭司的生魂和内脏都已经消失不见,而这些太阳神祭司的身上同样有黑色太阳的刺青。 这似乎是神殿内部两个派系的内斗,我们最初认为是库库尔坎派系对伊特萨姆纳派系的清洗,这也不奇怪,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太阳神都换了,底下的祭司自然也要换一换,于是便将这个案子移交给了神殿方面处置。说得难听一些,让他们自己踹被窝去,我们要把精力用在兵事上。 可第三个案子的发生,让我们意识到,这是一系列互相关联的案子,所涉及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太阳神的神殿。 第二章 澹台盈 信的内容还在继续。 第三个案子发生在一座孤岛上,南大陆太大,人太少,这个孤岛并没有官方名称,当地人称其为卡玛卡依,意思是中途休息的地方。 随着海贸兴盛,远航的船只经常会在这里停靠,补充淡水,于是本来荒无人烟的岛屿上渐渐有了人烟,有人在这里开了旅店酒楼,妓院也闻风而动,甚至商船们开始在这里交流贸易,形成了集市,于是也有了城镇。 无论怎么看,都是欣欣向荣。可就在一个夜晚,暗影降临在这个小镇。严格来说,是暗影笼罩了整个岛屿,包括那些停靠在岛屿上的船只,都没能幸免。这也是我们不清楚具体时间的原因,直到许多天后,才有过往的商船发现了此地的异常,上报给了我们。可偏偏当时正值蒸汽福音大兵压境,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调查一座偏远岛屿的异常。?? 等到战事结束,我们再去的时候,暗影的力量还未消退,我们暂时攻破了暗影的隔绝,进入了岛屿内部,发现这里同样是无一幸存,所有的人被都暗影抽干,甚至情况比太阳神殿更糟,大约因为太阳神殿受到太阳神的庇护,爆发的暗影力量并不强大,而这座偏远孤岛的暗影力量却是太阳神殿的十几倍,所有人的尸体化作了暗影的仆从,使得我们派出的调查小队损失了部分人手。 不过调查小队还是拼死把一部分尸体带了出来,这些尸体上同样有着黑色太阳的刺青,甚至我们派出的调查小队成员的尸体也不例外。 说明这些黑色太阳的刺青不是本就有的,最起码不全是,相当一部分是在人死之后才出现在尸体上的。或者说,两者都有,有些是生前就有的,有些是死后才有的,难以区分。 再说这种刺青,与其说是刺青,倒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印记。如此一来,就推翻了我们之前关于神殿内部两个派系斗争的猜测,牵涉面也更广了。 正因如此,我们将这一系列的案子命名为「暗影案」。 因为特殊的刺青印记是太阳形状,我们认为,不管是诬陷也好,还是其他原因,太阳神都与此脱不开关系。不过我们无力去调查太阳神,虽然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南北大陆并未爆发新的战争,但局势仍旧紧张,桌面下的暗中交锋进入一个新的高峰,我们绝圣堂必须全力应对福音部的攻势,也着实没有精力再来调查「暗影案」了。 当然,不仅仅是这三个案子,还有其他几个案子,也或多或少有所关联,只是限于篇幅,我不能一一叙述,不过我已经把这些案子编入那本卷宗汇总之中,请齐首席翻阅。 落款是西道门绝圣堂首席副堂主澹台盈。 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澹台盈必然是澹台家族出身。毕竟西道门在某些方面是尽得张、李两家的糟粕,比如重视血缘关系和人身依附方面。不管怎么说,在道门,齐玄素这种外姓人还能出头,还没到完全固化的地步。 另一方面的原因,澹台盈并不怎么害怕皇甫极,比如在信中打趣皇甫极不如清微真人,以及齐玄素发动了太平钱的攻势让皇甫极不得不就范等等,看来两人关系不错,而且澹台盈也有足够的底气,这种底气无疑是来自其背后的家族。 齐玄素收起信,问皇甫极「皇甫道兄,这位澹台首席是个女子?」 「是澹台大真人的大孙女。当然,不是亲的,你也知道,仙人难有子嗣,侄孙女也是孙女。」皇甫极回应道。 在西道门三巨头中,澹台震霄最为年长,宫甫次之,皇甫昭最为年轻,皇甫极作为皇甫昭的儿子,年龄刚好处于澹台震霄的儿辈和孙辈之间。说是叔叔,年轻了一点,说是兄长,又老了一点。再加上皇甫极在私底下也不太拿捏架子,所以澹台盈对他并没有那么恭敬,也不太把他当长辈。 齐玄素表示理解「青霄也不是天师的亲孙女。」 姚裴?他不好评价,天知道地师和姚裴到底是什么关系。 皇甫极在齐玄素的拜师大典上见过张月鹿,对张月鹿的评价很高——事实上没几个人对张月鹿的评价低,只要张月鹿别「祸害」到自己头上,站在中立的立场上,他们都是承认张月鹿的能力和人品。 「我的这个副手,可没办法跟青霄弟妹比,性情古怪不大气,你要是得罪了她,不敢说记你一辈子,记个十几年还是简简单单。」皇甫极如此评价道,「不过我早就无所谓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私事上,随她闹去。要是耽搁了公事,我不会半点客气。」 齐玄素相 信皇甫极不是在开玩笑,他和齐玄素有些类似,公私是两张面孔,平时分明很和气,并非咄咄逼人之人,可具体到西道门事务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极端之人。从澹台盈的信中能看出来,她经常不得不把精力转移到福音部那边,可见皇甫极执掌绝圣堂的说一不二,她再记仇,缺少报仇的实力,也只能抱怨讥讽一二,不敢违抗皇甫极的意志。 当然,皇甫极的做法也没错。 也许这些暗影的确是在危害西道门的根基,可事分轻重缓急,不管暗影有什么图谋,短时间内还无法真正威胁到西道门,可北边的蒸汽福音却是实打实地关系到西道门和塔万廷的生死存亡,一着不慎,直接被蒸汽福音灭国,大家一起完蛋。 西洋人对待异族从不讲文明。蒸汽福音重回南大陆后,可没有顾虑,把人杀了,把神殿炸了,使徒灭了神国,给你来一个石要过刀,草要过火,人要换种,一张头皮兑换一金镑,还管你什么阴谋不阴谋。 调查?调查个屁。 暗影笼罩孤岛?那就直接把整个岛连同上面的所有生灵全部抹去。海水被污染?那就用圣廷的办法再污染一遍,什么污水废水都往里面排,以毒攻毒,我用不了你也别想在里面培育什么怪东西,大不了退出南大陆,怕你就不是横扫新大陆的蒸汽福音。 从某种角度来说,内部矛盾也只能牵扯自己人,一旦外人杀进来,这就根本不是事。 当年士绅们年年哭庙,动不动就要抬出至圣先师,历代儒门朝廷都无可奈何,打不得骂不得。道门上位之后,文庙给你拆了,学宫改道宫,至圣先师变太上道祖。哭!哭!哭!再哭儒冠给你薅掉,腿打折,还必须纳税服徭役,让你知道什么叫斯文扫地,什么叫去儒门化,什么叫以道门为主的三教合一。 所以蒸汽福音的福音部一直都是绝圣堂的首要目标。 不过现在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了,西道门要谋求发展,这种案子也不能放任不管,所以哪怕西道门与道门的意见并不完全统一,也同意齐玄素展开秘密调查,并让本就参与过这个案子的绝圣堂全力配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便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卷宗。 澹台盈的信只是一个总结,让齐玄素大概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卷宗的汇总则是一个轮廓,能让齐玄素明白一些隐含的脉络,填充了背景和前提。至于更多的细节,就要到绝圣堂去才能知道了。 澹台盈只是在信中向齐玄素介绍了三个比较有代表性的案子,实际上还有其他案子,这些都被汇总在卷宗上,其中有一个案子,便与皇室禁卫军有关。 塔万廷已经被西道门中原化了,各种官职全面效仿大玄朝廷。尤其是军队方面,实行大小相制。最高是提督军务总兵官,相当于西洋人的上将。然后是镇守总兵官,相当于西洋人的中将。再是协守副总兵官,相当于西洋人的少将。并不常设的挂印大将军相当于元帅。 皇室禁卫军的首领就是一位镇守总 兵官,也是皇室绝对信任之人。他不是中原人,不过从小就陪同皇室中人学习中原文化,算是皇甫昭的弟子,皇甫极的师兄,所以他也有一个中原名字,叫皇甫铸。 复姓皇甫,必然征得了皇甫家的同意,多少有点赐姓的意思。可见皇甫铸与皇甫家族的联系紧密。 修建新帕依提提的时候,受西道门的影响,一定程度上参考了李氏王朝的西京。 故而皇室禁军也效仿李氏大齐设置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 总结概括就是北衙禁军是卫宫之军,负责守卫皇帝。南衙禁军是卫城之军,负责守卫新帕依提提。 如果说南衙禁军属于正经的国家军队,那么北衙禁军就是皇帝的私人卫队,也就是天子亲军。 纵观大齐历史,作为皇帝的私人武装,北衙禁军对大齐政治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自高祖、太宗、至中宗、玄宗,西京宫变凡四次,俱以玄武门之得失及屯卫北门禁军之向背为成败之关键。可谓是得北衙者得天下。 这与西洋大秦帝国的禁卫军继承法又有了异曲同工之处。 前车之鉴,这么两支禁军自然不能归于一人之手。所以北衙由两位协守副总兵官掌管,互相牵制。南衙威胁较小,由镇守总兵官总掌。 所以皇甫铸主要是负责南衙禁军。因为负责城防,许多案子 也是由南衙禁军来处理,皇甫铸为了应对各种层出不穷的「侠以武乱禁」,花费极大心血组建了一支特殊的精锐队伍,名为「神鹰卫」。 第三章 消失的神鹰卫 新帕依提提作为南大陆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自然是鱼龙混杂,许多自恃修为武力之人常常在此生事,有纯粹意气用事大打出手的,也有铤而走险犯下重罪的。 其中不乏修为不俗之人,一旦得手立刻逃走,白衣未必如雪,来去肯定如风。如果让普通的南衙禁军处理这样的事情,费时费力,效率还低。 于是皇甫铸在南衙禁军中选拔修为上乘的精锐之士,单独编成一卫,为其最好的装备、待遇、资源,既是效仿中原的青鸾,也有塔万廷崇拜鹰豹的传统,最终取名为「神鹰卫」,这就是「神鹰卫」的由来。 「神鹰卫」专事处理各种意义上的修为有成之人,追捕逃犯,虽然压力巨大,时常身处险境之中,但论功行赏也是极为大方,是许多没有背景的普通士兵晋升的最快通道,是许多年轻人搏一搏的理想去处。 在皇甫铸的大力推动下,神鹰卫对内竞争颇为激烈,能者上庸者下,呈现出一种良性的发展趋势,对外屡破大案要案,极大保证了新帕依提提的治安稳定,在朝野之间获得了很好的口碑。这也成了皇甫铸最引以为豪的成绩。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神鹰卫出事了,在调查一起凶杀案的时候,大约一百名神鹰卫在京畿地带发现了一处已经荒废的神殿,他们所要追捕的对象疑似躲在了荒废神殿之中。于是神鹰卫们进入神殿搜捕犯人。 神鹰卫最后给南衙传回消息,他们正在探索神殿区域,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座荒废的神殿规模颇大,除了地上两层之外,还有地下区域,甚至地下区域比地上区域更大,他们在上面两层一无所获,决定进入地下区域继续搜索。 这条消息之后,这些神鹰卫便与南衙大本营失去了联系。 皇甫铸下令救援,当援军赶到的时候,发现那处荒废神殿已经坍塌,诡异的是并非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外力使其坍塌,比如爆炸、地震等等,倒像是经过长期的风化之后自行坍塌。可一众神鹰卫前不久还进入了神殿进行搜索,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成这个样子?「神鹰卫」去了哪里? 皇甫铸下令挖开神殿废墟,找出神殿地下区域的入口。 南衙禁军封锁了这片区域,开始了大规模的挖掘行动,最终找到了那个地下入口,而正如前面的几个案子那般,此时的地下入口已经被一种诡异暗 影封锁。皇甫铸不敢大意,对外***,对内则是秘密上报了绝圣堂。 绝圣堂派人实地勘察之后,认定出现在这处神殿废墟的暗影与他们先前所发现的暗影是同一种东西,澹台盈这次亲自进入了神殿的地下区域,进行了简单的探索,并没有发现暗影的仆从或者神鹰卫的尸体,却发现了领头的神鹰卫指挥佥事留下的一封血书。 血书被写在一截衣袖上,其内容支离破碎,语句颠三倒四,说明血书的主人在留下血书时的神智已经不太正常,不仅错乱,还有巨大的恐惧,他在血书中反复提及了一件事,天要醒了。 卷宗上还有这封血书的影印件,齐玄素大概看了一眼,和鬼画符差不多,估计这个指挥佥事本就因为恐惧而神智混乱,又情况紧急,再一连笔,简直就是一幅浑然天成的草书。就算他还活着,没有疯掉,事后让他本人来辨认,多半也是认不出来的。 那些神鹰卫最终去了哪里?天要醒了是什么意思?这些暗影力量从何而来?无从得知。 最后这个案子也被归入了「暗影案」的系列之中。 这就很严重了,暗影不仅仅是出现在偏远的海岛上,甚至出现在了新西京、新帕依提提的附近,是否意味着暗影的侵袭已经渗入塔万廷的骨髓? 当然,这仅仅只是猜测而已,并无任何过硬的证据。澹台盈也很难将此事提交至西 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黄金阙进行讨论,毕竟蒸汽福音才是首要问题,暗影最多像慢性中毒,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毒发身亡,而蒸汽福音像火铳刀斧,能让西道门立刻长眠不复醒。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齐玄素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这里面的情况竟然如此严重。 他上次过来,注意力也主要集中在北边的蒸汽福音上面,反而忽视了这些灯光下的阴影。 这些事情果真与库库尔坎有关吗? 为什么发生的时间节点全部在库库尔坎彻底取代原太阳神伊特萨姆纳之后? 这个被澹台盈特意强调的「彻底」又是以什么为划分标准? 还有那封血书中所说的「天要醒了」,又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已经很久没有办过专业性这么强的案子了,或者说本来也没有太多类似的经历,他办的案子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谁是敌人都已经大概清楚了,关键要找出证据,关键是人,与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不怎么沾边。 像这种猜谜一般的案子,齐玄素甚至不如陈剑仇有经验,毕竟陈剑仇可是真正侦破了有关龙气泄露的大案,一路查到了两位古仙,这才让他一跃成为四品祭酒道士。 唯一沾点边的就是遗山城的古仙降临,以及陈书华暗中炼制「长生石」。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些情况会不会与地狱使徒有关?毕竟地狱使徒的手段,他也算是领教了一二,比如希瑞拉的「希瑞经」,简直有点不讲道理,如果是地狱使徒们策划了这样的事情,倒也说得过去。 如果是境界低微的齐玄素,遇到这种事情,只会觉得神秘莫测,脊背发寒,不知涉及之人为何而死,因何而消失,这种未知会将恐惧放大到最大,最终压垮自己的心灵。 不过有句古话说得好,艺高人大胆,境界修为高了,看待万事万物的方法也会不同,一切都是可以解构的,其内在必然存在一个本源。 这些未知肯定有具体的原因驱动,莫测是因为还没有抓住核心本质,所谓的无缘无故、没有逻辑,只是因为无法一览全貌。 暗影,血书,黑色的太阳刺青。 这是现在已知的三个线索。 现在看来,比较适合从暗影方面着手。既然莫测是因为没能抓住核心本质,那么分析出暗影的来源,是地狱的力量,还是太阳的力量,就能确定一个大概的方向。 澹台盈分析不出来,不意味着齐玄素分析不出来,从经验上来说,尤其是与仙人打交道的经验,齐玄素还是很丰富的,在他体内就存在着多种仙人的力量,他亲自探索过灵山洞天、黄泉国等曾经的神灵居所,甚至他还能向紫光真君寻求启示,虽然紫光真君要价昂贵,但可以报销。 这也是道门把齐玄素派来的用意。 金阙大概率另有情报来源,齐玄素只是金阙众多情报来源之一,金阙 从其他途径也得知了类似的情况,再综合齐玄素的情报,金阙做出了判断,认为这件事不管不行了,于是委任齐玄素这个北辰堂首席副堂主兼全权特使秘密调查有关南大陆古神的情况。 齐玄素取来地图,摊开在桌上,从中找出了卡玛卡伊的位置,也就是那座被暗影封锁的海岛。 虽然绝圣堂曾经短暂地攻破了暗影的封锁,进入其中,但并未真正消灭暗影,所以在绝圣堂退出并离开之后,卡玛卡伊再次被暗影笼罩封锁,与世隔绝。 在暗影的帷幕之后,也许是一片死寂,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活动。这就要看暗影的本质是什么了,如果是一种类似瘟疫的诅咒,夺取生命,那么就是前者。如果只是人为制造的一种障眼法,那么就是后者。 齐玄素想要亲自去那 里看一看。 既然绝圣堂能暂时攻破暗影,那就说明暗影还没到仙人手笔的层次,如果仅仅是伪仙层次,那么齐玄素还是有把握能够自保并且全身而退的,毕竟他有五娘,还有七娘给的佛陀舍利,必要时候雷霆一击,佛掌之威,也能移山倒海。 不过「太阳船」返航的路线并不会经过卡玛卡伊,齐玄素需要先去一趟澹秀山,然后再前往卡玛卡伊。 当然,齐玄素并不反对这样,他也很想见一见那位有点意思的绝圣堂首席副堂主澹台盈,从她口中得知更多有关「暗影案」的具体情况。 毫无疑问,绝圣堂不完全类似北辰堂,绝圣堂没有负责防务的职能,同时负责调查一些稀奇古怪的案件,这类案子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有可能威胁到西道门。 不过皇甫极这位掌堂真人只看重绝圣堂的前两个职能,也就是对外收集情报和对内肃清叛徒,完全为军事和政治服务,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案子,就全部交给副手负责。 说起对这些案子的了解,皇甫极远不如澹台盈,齐玄素甚至怀疑皇甫极了解的还没有自己多,问他差不多等于问道于盲。 这也在情理之中,对于上司而言,他们不在意经过,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够了。 金阙也不在意这里面的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在意结果,在保持大局稳定的情况下,让 那些不稳定因素彻底消失。 第四章 苍鹭会 一路也无风雨也无晴,「太阳船」平平安安地抵达了澹秀山。 西道门方面派出了相关人员进行迎接,澹台盈赫然在列。 虽然澹台盈是澹台震霄的大孙女,但澹台盈并非一个小姑娘,少说也是三十岁往上了,比齐玄素还要年长许多。 不管怎么说,澹台家族算是个新兴家族,因为他们并非澹台云的真正子孙,与儒门的澹台家也扯不到一起,真正的历史也就百余年,辈分和年龄还能一一对照,不会出现七老八十的小辈和牙牙学语的大辈。 在皇甫极的介绍下,两人互相认识了一下。 从外貌上来说,澹台盈谈不上如何惊艳,却别有一番韵味,主要还是气质方面,世家子的高傲中带着一点女性特有的柔情,脾气颇为直爽,又个性十足。 从她的言谈举止来看,她是那种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看法的人,也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她会看不惯这个,又看不惯那个,且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有什么话都要直说,不留半点情面,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傲慢。从她在字里行间对皇甫极的抱怨讽刺就能看一二。 这与同样不在意别人看法的张月鹿是不同的,张月鹿其实并不傲慢,尤其是在与一般人相处的时候,张月鹿并不会自觉高人一等如何,从她对待道民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如果她是个傲慢的人,就不会欣然接受路人的邀请去参加婚宴,更不会与齐玄素相识。 这是两人的出身决定的,虽然两人都是大人物的孙女,但澹台盈是从小就被认可的,而张月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要自力更生的,这让张月鹿有了接触下层的机会,所以张月鹿更能体会一些中下层的艰辛和无奈,而不是站在高高的云端上粉饰太平。这也导致了张月鹿在思想观念上的转变。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没有思想观念上的转念,一则是七娘的教导,二则是没有反差。见惯了光明和美好的人,突然见到黑暗和丑恶,会产生巨大的落差和反差,认知产生撕裂,甚至会信仰动摇,从而做出一些改变。 齐玄素一直在泥潭里扑腾,所见都是底层,习以为常,也有些过于底层了,蝇营狗苟,人命贱如草,他都不知道粉饰出来的美好应该是什么样,他自然不存在一瞬间的落差和反差。 张月鹿看到了第一次江南大案的内幕,可能会产生自我怀疑,这就是我所认知的道门吗?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不行,我必 须要改变道门。 换成齐玄素发现第一次江南大案的内幕,他大概要想,我当什么呢,原来你们也是这样,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无非是换了个外皮,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那么我也可以做高品道士,我也可以爱道门,最起码我不贪婪。 说回澹台盈,这样的女人显然不好对付,你要对了她的脾气,自然怎样都好,你要不对她的脾气,她随时都能给你甩脸子,而且不分场合。 皇甫极就把分寸拿捏得很好,私事上,我可以容忍你,你怎么给我耍脾气,我都不跟你计较。比如两人私下喝酒的时候,皇甫极劝澹台盈早点找个人嫁了,澹台盈听不得这种话,直接起身走人,把皇甫极晾在原地,皇甫极是不在意的。这就像一个泄压阀,把澹台盈的不满给早早发泄掉。 既然我已经在私事上主动退了一步,那么在公事上,你就要收起那一套大小姐脾气,把事情按照我的要求做好,我说搁置就是搁置,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服从命令。一松一弛之间,两人的相处还算是融洽。澹台盈只能在口头上抱怨一下这个上司,而不会真有什么实质行动。 短暂的客套寒暄之后,皇甫极做东,请两人在澹秀宫吃饭。 宴席比较简单,参与的人也就是他们三个。 在席上,酒至半酣, 谈及「暗影案」,齐玄素忽然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塔万廷是否存在某种高层小圈子?」 澹台盈一怔「齐首席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既然是高层,那么肯定是非富即贵。既然是小圈子,那么肯定要完成资源置换和整合。都是权贵了,按照正常渠道,基本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他们还要开辟一个不正常的小圈子,这里面肯定是没有好事的。」 澹台盈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接着说道「有什么话是正常途径讲不明白的,非要去小圈子里讲?只有在小圈子里才能讲明白的话,肯定是有违正道的。所以我想问,塔万廷存在这种小圈子吗?」 澹台盈听明白齐玄素的意思了「齐首席怀疑,这些案子牵扯塔万廷内部的人祸?」 齐玄素道「也许是我有些过于敏感了,只是我经历的事情大多都是人的问题,从经验上来看,‘暗影案"可能涉及意图颠覆塔万廷体系的问题。」 皇甫极道「没有这么严重吧?」 齐玄素道「我初到婆罗洲的时候,也没觉得问题很大,表面上来看,无非是一个伪仙境界的王教鹤而已,有兰大真人压着,有金阙作为依靠,能翻起什么浪花?可是越往深处挖,就越是触目惊心,涉及的仙人足有四个之多,分别是巫罗、司命真君、陈书华、佛门的佛主,最后道门为了镇压这次阴谋颠覆道门统治的叛乱行为,间接地出动了三位仙人,兰大真人、姜大真人、金公祖师,动用仙物超过五件,正因为金公祖师在这次镇压行动中的立功行为,间接地促成了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的推行。至于涉及的伪仙,包括一品灵官在内,那就更多了。」 皇甫极笑道「我听明白了,天渊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让我加大对‘暗影案"的重视,不要马虎大意。那么我答应就是了,只要涉及‘暗影案",我都大开方便门之门,允许澹台首席便宜行事。」 澹台盈丝毫不给皇甫极面子「早该这样了。」 齐玄素的思路还是一贯的,所有的阴谋都要涉及利益,贪欲是无穷的,神仙也不能免俗,循着利益的方向走,总能找到根本原因。 什么诡异,什么不可直视,齐玄素不相信那个。 澹台盈随即给齐玄素了一个线索,在塔万廷的高层中还真存在一个不在正常环境下的小圈子。 这个小圈子或者小团体,名叫苍鹭会,有着部分隐秘结社的性质,涉及了很多塔万廷的高层,与清平会颇为类似。 根据绝圣堂的了解,苍鹭会的部分成员是前任太阳神伊特萨姆纳的信徒,在库库尔坎取代伊特萨姆纳之后,在信徒方面的确展开了清洗,原本还忠于伊特萨姆纳的信徒们纷纷隐藏起来,苍鹭会应运而生,他们的宗旨便是等待伊特萨姆纳的归来,并为此做好准备。 这倒是符合情理,神仙的三重死亡不必过多赘述,无论伊特萨姆纳是第一重死亡,还是第二重死亡,肯定不是第三重死亡,还有苍鹭会这么多人记着伊特萨姆纳,他的确存在回归的可能。 从西道门的角度来看, 看一个小团体是否有威胁,不是看其初衷和宗旨如何,而是看组织度如何。如果能威胁到西道门的统治,组织严密,其初衷再美好,那也是不合正道的。至于道门推行的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这些在名单上的隐秘结社本就是道门的一部分延伸,专门给道门干脏活的,都拥有道门内部的靠山,这就不能一概而论。 齐玄素问道「黑色的太阳刺青和苍鹭会有关联吗?」 澹台盈摇头道「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关系,苍鹭会为了隐藏身份,不可能在身上留下刺青这种明显的身份标志,他们的信物是苍鹭形状的 饰物。正如我之前在信中所说的,我们的主要精力都必须放在蒸汽福音的身上,所以我们并没有深入调查苍鹭会。」 齐玄素又问道「苍鹭有什么意义?」 澹台盈道「苍鹭象征着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辛奇·奇卡。」 「末代皇帝?」齐玄素表示疑惑。 澹台盈道「现在是新帕依提提了,虽然国号没变,但的确是改朝换代了,就像中原历史上的东西、南北、前后等朝代,中间都经历了一次亡国和重建。据说苍鹭会中不乏皇室之人。」 齐玄素愈发不解「我记得塔万廷皇室自称是古神帕查卡的后代,不过帕查卡已经陨落,无法再庇护他的子孙们。西道门本着联合一切可用力量的原则,将三者糅合在一起。在西道门的推动下,塔万廷皇帝迎娶了纳瓦特尔的亡国公主,得到纳瓦特尔大部分军队的效忠,又改信诺赫佩腾的太阳神库库尔坎,接纳了诺赫佩腾的祭司力量。苍鹭会内部的皇室中人为什么会对诺赫佩腾神系的伊特萨姆纳念念不忘,他们不是应该崇拜自己的祖先帕查卡吗?」 澹台盈若有所指道「有时候,一些人推崇什么,未必是真推崇,更有可能是反对。只是他们不敢公然反对,就只好通过推崇其反对对象的敌人来表达自己的反对。」 齐玄素立刻明白了。 打个比方,有些人对道门不满,可又不敢在道门的统治 下公然反对道门,于是便假借推崇儒门和佛门来暗暗地反对道门。真要让他们去加入儒门和佛门,他们又不愿意了,他们骨子里也不见得如何待见佛门和儒门。 苍鹭会崇拜伊特萨姆纳未必是真,可暗中反对库库尔坎多半是真的。 第五章 线索和假设 不管怎么说,库库尔坎现在是古神们的领袖,得到了西道门和查克切尔的承认,就连伊希切尔都不能在明面上进行对抗。那么苍鹭会就更不能公然对抗库库尔坎,哪怕会内有皇室成员和其他的权贵,仍是如此。 可苍鹭会又要多多少少表明自己的意图志向,于是他们开始崇拜伊特萨姆纳。 从伊希切尔的态度来看,古神内部还是存在分歧,大致可以分为以伊希切尔为首的伊特萨姆纳派系和势大的库库尔坎派系。 古神们的纷争也影响到了俗世,逐渐开始流传库库尔坎篡夺了伊特萨姆纳的太阳神之位的传说。不过只是传说,伊特萨姆纳仍旧是西道门承认的太阳神,就好像已经进了太庙的先帝,崇拜伊特萨姆纳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苍鹭会借崇拜伊特萨姆纳来表达对库库尔坎的反对,又不会引来西道门的调查。说白了就是反库库尔坎不反西道门。.??. 这也解释了苍鹭会为什么不崇拜古神帕查卡,因为帕查卡与库库尔坎没有关系,崇拜帕查卡并不能表达苍鹭会暗中反对库库尔坎的宗旨。 过去的历史总是为现在的政治服务。 这就是崇拜未必是真崇拜,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反对。 现在齐玄素又多了一条线索,不过他暂且还不会去追查苍鹭会,因为这条线比较隐晦,他一个外乡人很难在短时间内介入其中,倒不如让绝圣堂追查这条线索,他还是先从比较显眼的暗影入手。 齐玄素又问道「对了,澹台首席,你在信中曾经说过,这些案子都发生在库库尔坎彻底取代伊特萨姆纳之后,同时特别标注了‘彻底"二字,我想知道,这个‘彻底"的标准和界限是什么?」 澹台盈解释道「在过去的时候,虽然伊特萨姆纳已经陨落,但塔万廷的信徒向太阳神祈祷而不特意注明是哪个太阳神时,还是会有部分香火愿力流向伊特萨姆纳,为他的复活添砖加瓦。必须口诵‘太阳神库库尔坎",才能准确定位库库尔坎,这意味着库库尔坎还未真正取代伊特萨姆纳的太阳神地位,是个‘僭越者"或者‘篡位者"。」 「库库尔坎对此肯定是不满的,进一步加快了蚕食伊特萨姆纳神职的行动,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库库尔坎在神国层面的蚕食,就如他夺取米西尔太阳神的神职那般。另一部分是他的信徒在人间世俗层面的改变,包括 不限于销毁有关伊特萨姆纳的雕像、壁画、传说、文字记载等等,将不能销毁的部分进行篡改,最终达到改变大众记忆共识之目的,库库尔坎的神殿在私底下将其称之为‘岁月史书"行动。这也遭到了伊特萨姆纳信徒的抵抗,不过库库尔坎还是凭借其强大势力,完成了这一举动。」 「最终,当信徒只是向太阳神祈祷而不特意说明是哪个太阳神时,香火愿力开始全部流向库库尔坎,这就意味着库库尔坎已经彻底取代了伊特萨姆纳,成为新大陆范围内唯一的太阳神。我们便是以这个标准来划分时间节点。」 澹台盈把「彻底」二字解释得很详细。 这同时也向齐玄素解释了一件事,为什么齐玄素要求绝圣堂汇总有关库库尔坎的情报时,绝圣堂会把「暗影案」作为主要内容。 无论是太阳神殿的祭司被杀,还是被暗影笼罩的新西京太阳神殿,以及黑色的太阳刺青、案发的时间节点,甚至包括因为齐玄素的询问而牵扯出的苍鹭会,都与库库尔坎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 这不由产生了一个问题,「暗影案」到底是库库尔坎一手主导策划,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别人针对库库尔坎暗中谋划,意图推翻库库尔坎? 即库库尔坎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 ? 这个问题并不容易解答,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弄错了,那么动机方面便也错了,最终的结果就会南辕北辙。 齐玄素现在看似掌握了很多线索,可这些线索都是支离破碎,还不足以让齐玄素窥得全貌。那么齐玄素只能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他现在假设,这是针对库库尔坎的一系列阴谋,那么伊希切尔无疑是最大的嫌疑人,甚至有一种可能,她就是苍鹭会的幕后主谋,对于一位神灵来说,这并不算难事。不要小看伊希切尔,如果不是她分裂为两个人,那么在伊特萨姆纳陨落之后,她才应该是众神之首。 按照这个猜测,继续推演。 如果伊希切尔是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现在看来是要推翻库库尔坎,包括向 道门揭发库库尔坎,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那么再往深处想,推翻库库尔坎之后呢?仅仅是为了复仇?还是复活伊特萨姆图?亦或是伊希切尔自己上位? 不管怎么说,从动机上来看,这里面的逻辑是通的。 不过齐玄素又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宴席结束之后,皇甫极告辞离去了,他对鬼神之事向来无感,他只对人间之事有兴趣,比如兴建新港和新道宫。 关于这一点,可能是武夫的通病。自踏上武夫道路之后,先是灵肉合一,然后又是鬼神辟易,乃至于万法不侵,天然与鬼仙、神仙无缘。再到后来,武夫们领悟了「破碎虚空」的手段之后,万事万物,当真只是一拳而已。这就注定了武夫们不可能去唯心,只会是唯物。 什么是唯物?简单来说,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 与之相反,方士和巫祝就是唯心了。 谪仙人和炼气士,是什么都要,总要讲究个平衡。或者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至于齐玄素,他更偏向于唯物一些,不过没有武夫们那么绝对。 那么皇甫极的举动就很好理解,发展新港和开办新道宫这些东西是首要的,抵御蒸汽福音也是首要的,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至于其他的,恐惧、莫测、未知、欲望,在真正证实之前,不能说不重要,最起码没那么重要。换而言之,除非澹台盈能拿出切实证据给皇甫极,否则皇甫极不会亲自参与其中,至多就是大开方便之门。 齐玄素如此想着,又要求去看一看死者的尸体。 澹台盈当然不会拒绝,绝圣堂的总堂也在澹秀山上,距离三人设宴的地方没几步路。两人很快便来到绝圣堂的总堂,虽然一路上守备森严,但有澹台盈这位首席副堂主亲自引路,便畅通无阻。 终于,齐玄素在绝圣堂地下用于存放特殊证物和尸体的冷窖里见到了那些尸体。 齐玄素先是看了那些黑色的太阳刺青,发现这些刺青很是异常。正常的刺青是纹在皮肤表面的,可以用某种手段洗去,而这种黑色太阳刺青却是在皮肤 这显然不是一般的手段。 所以澹台盈称其为印记。 有些印记是死者生前就有的,有些印记是死者被暗影侵袭之后才有的,这其中又有什么区别?现在还不得而知。 齐玄素继续检查这些人的尸体。 五脏六腑都已经空了,血肉也彻底枯萎了,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从冷窖的温度来看,这些尸体显然不是正常腐烂,而是被暗影侵蚀之后就如此了。 这与血祭的手段颇为相似,当初在金陵府,被司命真君祸害过的人就呈现出这种特征,由此看来,这些暗影的确与古神有一定的联系,甚至是某种血祭的手段。 从这个角度来看 ,涉及血祭,库库尔坎主导这一切的动机便有了,毕竟库库尔坎神国中的漫天业火做不得假。 这又与齐玄素先前关于伊希切尔是幕后主谋的假设有一定的冲突和矛盾。 齐玄素不由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一系列的「暗影案」并非出自某一方的谋划,而是多方势力暗中冲突之后留下的残局?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伊希切尔,原因很简单,齐玄素还不能真正相信伊希切尔,也不想打草惊蛇。 除了尸体之外,还有绝圣堂抓来的一具暗影仆从。 不知绝圣堂用了什么手段,这具暗影奴仆已经陷入沉睡之中,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绝圣堂还是用专门囚禁天人的刑具将其固定。 齐玄素走到这个所谓的暗影奴仆跟前,仔细打量。 虽然还大概维持了人形,但身体上出现了很多兽化的特征,有点像野人,又有点像半人半妖的感觉,很容易让齐玄素联想起那些被恶火侵染而变为妖怪的凤麟洲人。 这就是经验丰富的好处了,见多识广,遇到什么事情总能找到大致的参照物,然后用已经破解的谜题来对应未解之谜。 暗影与恶火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澹台盈跟在齐玄素的身旁,向他做详细介绍「我们称其为暗影仆从,根据塔万廷祭司的说法,这种东西应该叫亚希尔,他们是来自天堂的 使者和守护者。」 齐玄素道「天堂?是谁家天堂?是伊特萨姆纳?还是伊希切尔?亦或是库库尔坎?」 第六章 戏剧和消息 澹台盈学着西洋人耸了耸肩,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齐玄素本也没指望澹台盈能回答,她要是知道,她就不会说自己掌握的都是一些碎片了。 不过说到天堂,齐玄素便想起了帕依提提,不是作为塔万廷首都而存在的新帕依提提,而是那座狭义上的帕依提提,又被称作迷失之城、遗忘之城、黄金之国。 在很久之前,齐玄素就从王教鹤的手中拿到了一张有关帕依提提的地图,据说里面有库库尔坎的秘密,能够让伪仙飞升成仙。 齐玄素因为有「长生石之心」,对于飞升成仙没有那么热切的追求,再加上的确是事务繁忙,无暇分身,便一直没有着手寻找这座传说中的城市。.??. 后来,齐玄素又在圣约克从「男爵」拉蒙的手里拿到了一把特殊的「钥匙」,也是传说与帕依提提有关,而且与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有关。 现在看来,应该是与伊特萨姆纳和伊希切尔有关,不过傲慢乃是天性,外来者无意深入了解这些古神的来历,所以才误将库库尔坎与伊特萨姆纳混淆。 甚至不排除王教鹤同样把两者混淆的可能。 毕竟齐玄素刚到新大陆的时候,也没意识到库库尔坎之前还有一任太阳神,是他见了伊希切尔之后才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 对于齐玄素来说,又多了一条线索,也多了许多疑问,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接着澹台盈又领着齐玄素去了存放档案的地方,「暗影案」的卷宗都堆积在这里,澹台盈的管理比较细致,已经分门别类,甚至还整理了一个目录,这也是她能迅速汇总一份概要交给齐玄素的原因。 齐玄素想要知道更多细节,就从这些卷宗里找。 就拿神鹰卫失踪一案来说,可以细致到每个失踪神鹰卫的个人档案资料,除了姓名、年龄、经历之外,还包括家庭背景调查,可以说是十分详细了。 还有卡玛卡伊岛屿一案,虽然绝圣堂不可能做到掌握每个人的信息,但岛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包括失踪商船的情况,也有详细记述。 齐玄素大概翻了翻,没有一点一点去看,他毕竟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哪有自己坐在这里慢慢翻阅卷宗的道理。既然皇甫极已经松口答应下来,要大开方便之门,不能再说人手不足了,那么自然是绝圣堂方面组织一批人手进一步整理细化卷宗的各种信息 ,然后根据齐玄素的思路和要求,再有针对性地向齐玄素对应的信息。 不过齐玄素也没有完全不看,他还是凭借散人脱胎换骨后的记忆力,以近乎一目十行的速度将许多案子的经过浏览了一遍,比起澹台盈的概述,自然又要详细许多。 这也让齐玄素发现了一些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暗影的出现并非毫无征兆的,其实可以用风起于青萍之末来形容,只是很多时候,当权者的注意力不在这里,或者干脆就是麻木不仁,根本没有意识到暗影的来临,所以当暗影积蓄到一定临界点最终爆发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突然。 同时,齐玄素也看了神鹰卫的血书,与影印件不同,实物的血书给了齐玄素截然不同的感觉,这好像一道符。 文字是拥有力量的,所以西方发展了各种符文卷轴,东方有了符箓,都是通过文字的力量来发挥作用。 这封血书也给了齐玄素类似的感觉。 不过血书中的力量已经如风中残烛,掺杂了神力,近乎于微不可查,若不是齐玄素拥有自己的神域,也是感知不到的。 众所周知,西道门主要以炼气士和武夫两大传承为主,巫祝近乎于没有。绝圣堂的人没能发现也在情理之中。 转眼到了晚上,西道门的二号人物宫甫 向齐玄素发来邀请,齐玄素不得不暂时中断自己的调查,前去赴宴。 这场晚宴由宫甫亲自主持,虽然澹台震霄、皇甫昭等人没有露面,但也是十分高的规格。 原因并不复杂,就是感谢齐玄素以及齐玄素背后的道门实权派们,在金阙议事上为西道门仗义执言。 此举也多少有点把齐玄素绑上战车的意味,不过在如今这个非左即右中间派首先倒霉的环境下,齐玄素也不排斥这么做,站队不彻底,就是不站队。不站队的下场往往不怎么好。 在晚宴上,宫甫夸赞齐玄素是少年英雄。诚然,齐玄素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少年,更谈不上什么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只是在宫甫这种老人的眼里,十几岁,二十岁,三十岁,没太大区别,都是少年。 然后宫甫还借着半真半假 的酒意说了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言语,这么优秀的少年人早早有主,实在可惜,若是无主,澹台大真人的大孙女未嫁,倒是刚好合适。 结果就是齐玄素还没说什么呢,澹台盈已经起身离席了——她的脾气上来了,连宫大真人的面子都不给。 宫甫已经习以为常,也不计较,甚至连一句「放肆」、「胡闹」或者「给我站住」都懒得说。随她去吧。 这真是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女子。别的不说,在西道门的上层,烟火气和人情味的确是比道门上层浓了一点。 这也不奇怪,拥有巨大的外部压力,异族环伺,只要还想生存下去,那么内部的许多矛盾就会被压下,许多问题也会被搁置不谈,自然会更加团结。一旦团结了,没有那么多内斗,人情味便出来了。 反观道门,圣廷太远,纵然两家有心敌对,在体量相当谁也不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半个世界的距离也让两家有心无力,谁都不肯主动出手,于是便形成了外部压力很小而内斗问题很大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下,大家虽然沾亲带故,但也仅仅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晚宴结束之后,宫甫又邀请齐玄素去看戏,是一出新戏,融合了中原各种地方戏曲的特点,内容又很标新立异,算是老瓶装新酒。 剧院很大,有点像放大了的戏园子,齐玄素和宫甫被请到了最前排的座位,整个第一排只有他们两个人,原本还有澹台盈的位置,不过她提前离开了。.??. 其他人都在两人的后面,显示出森严的等级制度。在表面高喊平等的道门,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西道门把这层遮羞布给直接撕扯下来。 就在齐玄素想着这些的时候,好戏开场了,戏子们的扮相让齐玄素暂时放下了脑中的各种思绪,同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只见一个个中原面孔戴着假发,穿着西洋人的衣裳,竟然是西洋人的故事,果然够标新立异。 这不由让齐玄素想起了他和张月鹿在玉京太上坊看过的新戏《三堂会审嘉力雷》。 紧接着,戏子们开腔,更让齐玄素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无法控制的、精彩绝伦的多元变化。 「圣女并非人造就,先天圣灵下凡间……」 「只觉腹内如刀绞,原是婴孩要来人间……」 & 「闻言惊动三大贤,动身前去把礼献。送来鲜果十来个,又有十斤精白面……」 「约瑟公,你坐下,听俺说说知心话……」 「她没过门就怀孕,知道你心里有想法,孩儿的爹竟是谁?你每天每夜睡不下……」 「这小孩是圣灵造,借着娘胎到凡间。代世人偿罪孽,就是以马内利弥赛亚……」 「无上意志恩泽浩荡,处子圣母美名流传……」 怎么说呢,虽然没有胡编乱造,都是照着圣廷传 说故事来的,但不知为何,齐玄素听完这出戏,就觉得圣廷的那个「圣」字被消解得差不多了。 散场之后,齐玄素收到了宫教钧的一封传信。 紫微堂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是升迁速度快吗?是消息更为灵通。有时候哪位真人要退了,哪个位置空缺,这些消息都是紫微堂第一时间知道的。这个时间差是很宝贵的,先知道,先动作,先走一步,得手的概率就要大得多。 宫教钧给齐玄素传达了一个消息,关于重设万象道宫掌宫真人的事情,大概是定下来了。 万象道宫最大的优势就是自成一体,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称王称霸。 那么多道宫,为什么万象道宫能与紫霄宫相提并论,专门设一位掌宫大真人?道理很简单,万象道宫关系到道门的后代和未来,再加上万象道宫比较封闭,自成体系,最容易建立一种类似儒门科举制度下主考官和进士之间的门生关系。 在这种门生关系中,同科进士是同年,主考官便是座师。 从万象道宫出来的道士们,自然要将掌宫大真人和掌宫真人视作「座师」,这是天然的派系,石大真人很没道理地偏向齐玄素,就是因为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再加上万象道宫还负责培训高品道士,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师生关系。 当然,万象道宫也有劣势,那就是固步自封,过于封闭。出了道宫, 影响力会大大减弱,人脉这种东西,你能帮到别人,别人也能帮到你,互相帮助才叫人脉。如果单方面帮助,那不叫人脉。而且在万象道宫的时间长了,容易多出一些学究气和书生气,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比如说孙合悟。 总之,有利有弊,不过齐玄素的去向是大概定下了。 第七章 卡玛卡伊 齐玄素得知这个消息,心情不好也不坏。 毕竟在真正确定以前,外面就已经在盛传齐玄素要重回万象道宫担任「宫主」,甚至还闹出了许多风波,迫使齐玄素处理了齐万归来震慑他人,现在这只悬着的靴子终于是落地。 掌宫真人当然是好,意味着进了金阙,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又是一番崭新天地。 不过在权力上肯定要受到影响,无法与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相提并论。最起码要到掌府一级,才能与北辰堂首席相提并论。 平心而论,上三堂首席有点类似秘书,典型的位「卑」权重,这个尊卑自然是相较而言,比起参知真人的尊,没有参知的普通真人就是卑,可权力却不只是看尊卑,还要看远近,看谁能更靠近权力。 对于齐玄素而言,掌宫真人的权力小了,空闲的时间肯定多了。 想也知道,上面有掌宫大真人掌握大方向,这么多年了,萧规曹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自有规矩和程序,他最多就是熟悉流程,起到一个可有可无的辅助作用。 乙道士,有一众德高望重的一品天真道士。也就是教导四品祭酒道士的时候,他可能要讲几节课,那才多少时间。 多出来的时间,齐玄素可以务虚做些学问,在青萍书局的各路邸报上发表一些评论文章,三位储君都干过类似的事情,齐玄素至今还记得他读过一篇由东华真人亲自执笔的文章,叫作《后道门时代该何去何从》。 也可以精进境界修为,这显然是道门专门给一些忙于公务而疏于修炼的真人特意准备的一段时间,想要弥补修为,又不想耽误进步,就需要这么一段时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长生石之心」,可以做到修炼公务两不误。 甚至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好生休息一番。 第二天一大早,齐玄素便又找到了澹台盈,让她陪同自己一起去卡玛卡伊。 至于昨晚的事情,那是宫甫得罪了她,又不是他齐玄素,他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更不会尴尬,齐玄素也不是小孩子了,哪来那么多尴尬,因为误会见到女人不知该如何解释?不存在的。 澹台盈倒是恩怨分明,没有因为宫甫的醉话就要迁怒齐玄素,还是照常配合齐玄素 继续调查暗影的事情。 绝圣堂一行人乘坐一艘小型飞舟前往卡玛卡伊。 来到其上空,从飞舟的甲板上向下俯瞰,整个岛屿已经完全被黑色的暗影所笼罩,只能从不断变幻的暗影缝隙之间看到些许草木和建筑的痕迹,一闪而逝。在碧蓝的大海上,这处岛屿就像一个巨大的墨点,渗透纸张,甚至还有扩散的痕迹。 澹台盈站在齐玄素身旁,介绍道「齐首席,这就是卡玛卡伊了,根据我们留在这边的人手的观察,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笼罩岛上的暗影逐渐有了扩散的迹象,不过扩散的速度很慢。海水并不能作为暗影传播的媒介,反而是人更容易作为暗影的寄生所在,这些暗影具有某种活性。」 齐玄素道「不奇怪,凤麟洲战事的时候,曾经大范围爆发恶火,人要是沾上了,就会被强行转化为妖怪,未曾发作时便潜藏于人的心灵之间,与现在的暗影颇为相似。最后查明,恶火与一个被分尸封印的一劫仙人有关。清微真人调动了包括在他自己在内的五位仙人,将那些尸块从封印中取出,最终靠天劫斩杀了那位一劫仙人,恶火之患才算平息。对了,那个一劫仙人也是太阳神。」 澹台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可没有五位仙人,五个伪仙都没有。」 齐玄素道「只要我们能查实一些事情,那就有了。要相信道门的力量,虽然道门不能长时间派驻一位仙人留在南大陆,但抽出几天的时间来解决一些事情,还不是问题。」 澹台盈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齐玄素摇头道「不必了,小心无大错,你坐镇外面,负责接应。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你还能第一时间联系宫大真人来救我,要是咱们全都陷进去了,那就不好玩了。」 澹台盈没有反对,却知道这是个借口,绝圣堂的人不是没进去过,他们都能出来,齐玄素怎么会被困其中。要知道,齐玄素可是能正面与胡恩兄弟交手之人,一身修为堪比伪仙。 齐玄素离开飞舟,悬停于天空之上,显化出自己的「天象法身」,然后以卑弥呼尊为主——虽然齐玄素为了 寻求紫光真君的启示而付出许多神力,但他在前往新大陆之前就把神力给补满了,在齐州道府就地补充,当然是清微真人点头许可的。 正所谓打仗不差饿兵,道门家大业大,让齐玄素出来干活,全权特使的身份给了,仙物给了,也不差这点神力。 齐玄素的掌中出现了「太阳真火」,这是来自东方太阳神的神通,如果这些暗影果真来自太阳神,那么说不定会发生一些反应和变化。 出现在齐玄素掌中的火焰只是一簇火苗,可当齐玄素握拳的时候,仿佛凭空出现一轮太阳,大日西沉,从天而降。 飞舟上的许多绝圣堂弟子都吃了一惊。 这位齐首席要干什么?这个阵仗未免太大了吧?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太阳,只是与正常视角观感中的太阳差不多大的火球。 巨大的火球与笼罩岛屿的暗影碰撞在一起,并没有光明驱散黑暗的感觉,暗影也不曾冰雪消融——很显然,太阳火焰对于暗影并没有克制作用,反而是暗影正在直接对抗太阳,两者互相拼杀,暗影被灼烧,开始消散,「太阳」也变得黯淡。 不过只要力量足够大,总能发生一些奇迹。或者说,一力破万巧。 最终,齐玄素的「太阳真火」还是在暗影的上方烧出了一个大洞,透过大洞可以看到岛内的情景,一些草木和建筑,不过都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又好像流转的光影。 与此同时,不断有暗影向这边涌来,似乎这些暗影正在以自身整体变得稀薄为代价,匀出一些暗影,来修补这个被齐玄素烧出来的大洞。 齐玄素没有过多的迟疑,收起法身,整个人直直下坠,落入这个大洞之中。 一瞬间,所有的暗影和雾气都沸腾起来,好像有无数声音在齐齐尖叫,这种声音能让普通人为之惊恐,甚至是心智失常。就算修为有成之人,也会多少受到一些影响,心烦意燥,时间长了,会增大走火入魔的隐患。 可对于齐玄素而言,这些声音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杂音,只要稍稍运转耳部的身神,就能充耳不闻。 至于声音直透心间?齐玄素哪有心啊。「长生石之心」保护着齐玄素的神魂,又有什么 声音能够穿透「长生石之心」?它的前身「长生石」可是能够正面硬顶天劫的存在。 齐玄素如一颗流星轰然落地,大地震颤,层层气浪以齐玄素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激得暗影翻滚不休。 正常情况下,造化武夫只要不是全力搬运气血,周身血气是无形的,不过此时在暗影的映衬下,本来无形不可见的血气变得肉眼可见了,如层层气焰笼罩在齐玄素的身周,不仅将周围的阴影排斥出去,使其不能近身,而且使齐玄素成了岛屿上唯一的光。 齐玄素环顾左右,双眼位置的身神亮起,使得齐玄素的视线有了洞破虚妄的作用,反而要比「仙人望气术」更好用,毕竟境界摆在这里。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视线还是被阻隔了,神念也被束缚。 此时齐玄素大概位于这个岛屿的中心位置,也是 绝圣堂小队没能抵达的地方。没办法,境界修为高就是可以不讲道理。 根据卡玛卡伊岛的地图来看,这里原本是一座神殿——这也是南大陆原住民的习惯,走到哪里,不管自己是不是住着窝棚,先修神殿,还得把神殿修在最好的地方。 这是一座太阳神的神殿,澹台盈怀疑暗影就是从这里爆发的。 齐玄素再看了眼头顶,那个被他烧出来的大洞已经有些昏暗,就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也许再过不久,就会被暗影重新遮住。 齐玄素收回视线,取出「清净菩提」,再加一重保险,确保自己的神智不会受到影响。 然后齐玄素根据记忆中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朝着太阳神殿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场景,让齐玄素回忆起了小时候行走在大雾天中的感觉,只见得身周三丈范围。 不过武夫的强大身体机能确保了齐玄素始终都是在走直线。 不会出现感知上的偏差,自以为在走直线,实际上走了一条弧线。 只要是一条直线,那就怎么都好说,大不了从岛的这一头走到岛的那一头,不会原地绕圈。 至于阵法挪移一类的手段,对于武夫来说,很难见效。李天澜对上齐玄素的时候,用了一道符,一去二三里, 结果齐玄素动都没动,这就是武夫的天赋了。 第八章 蛇瞳 齐玄素凭借着记忆,以及武夫的强大机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座太阳神殿。 此时的神殿已经完全被暗影所笼罩,使得这座本该金碧辉煌的神殿呈现出漆黑的颜色。 暗影同样笼罩着神殿的大门,就像在大门上添加了很多符箓和绳子,间接起到了加固大门的作用。 不过齐玄素也不跟这些鬼东西讲什么道理,把「清净菩提」别在腰上,直接伸出双手按在门上,凭借着武夫的无匹气力生生推开了神殿的大门,那些如蛇一般的暗影都被齐玄素的武夫血气灼烧殆尽。 齐玄素堂而皇之地走入神殿,随意挥手,驱散蜂拥而来的暗影,就像扫掉那些烦人的蜘蛛网。不过也可以想象,如果来人不是齐玄素,而是一些先天之人,或是普通天人,遇到现在的情况,还是十分棘手的。 这座神殿的布局与普通神殿没什么不同,因为是修建在一座海外孤岛上,也谈不上如何壮观华丽,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尊羽蛇神的雕像,或者也可以叫太阳神,库库尔坎。 羽蛇神,顾名思义就是长了羽翼的长蛇,在某种意义上,这条蛇还与东方的蛟龙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爪和角。 当然,库库尔坎也有人的形态,只是不常使用,他很偏爱羽蛇神的形象,大多数雕像都是羽蛇神。这并不奇怪,曾经的陆吾神也是喜欢用兽形面对世人,而非人形,这才是他们的本体。 如果用东方人的角度来看,这应该就是妖类修成正果。与玉藻前、大天狗似乎没什么两样。 也许羽蛇神这种形象在前期传播信仰的时候,会因为猎奇、恐怖、使人敬畏等原因带来一些正面收益,可也在一定程度上禁锢了自身以后的进一步发展。最后,想要成为影响范围极大的正神,还是得回归人形。 成就你的,也必将成为日后制约你的枷锁。 这就像那本《化胡经》,本是佛门所作,佛门西来,为了融入中原,写了这本《化胡经》。后来佛门站稳脚跟,便开始切割和淡化《化胡经》的存在,反而是道门开始大范围传播《化胡经》,让今日之道门有了凌驾于佛门之上的法理。 话是你自己说的,经是你自己写的,别人可没逼你。你得了好处想不认账,可没那么简单。 在羽蛇神的神像周围,是浓重到化不开的阴影,里面还潜藏着一些暗影的仆从,也可以叫作亚希尔。 半人半兽,半人半妖,动作十分敏捷,又可以与暗影完美地融为一体,随着暗影悄无声息地移动,并发动偷袭,是天然的刺客。 不过就算齐玄素眼不能见,耳不能 闻,意不能感,他还有「魔刀」的直觉,这些亚希尔的偷袭被他全部挡下,因为绝圣堂已经有标本,他便没有留手的意思,直接用拳劲将其碾碎,然后这些亚希尔的碎片尸骸便又重归暗影之中。 就像西洋教士们常常念叨的,尘归尘,土归土。 齐玄素走到羽蛇神的神像下,仰头望着这尊神像,因为感知在这里受到极大限制,所以他无法分辨暗影是否来自这尊羽蛇神的神像,不过他在心底却生出一股想要打碎这尊神像的冲动,幸而腰间的「清净菩提」光华流转,涌上一股清凉之意,帮他抵御住了这个念头。 这让齐玄素不由一惊,这些暗影无法压垮他的神智,却会在无形中影响他的一些念头。毕竟齐玄素并没有把神魂完全缩入「长生石之心」之中,那意味着齐玄素要放弃自己身体的大部分控制权,就像紫光真君神降时的那般。不全缩进去,就难免受到影响。 这里果然蹊跷。 好在齐玄素提前准备了「清净菩提」,对于齐玄素而言,这把刀能不能砍人倒是次要的,能够护身才是主要的。 齐玄素终究没有打破这尊神像,而是绕着神像走了一圈。 神像是立在一个高台上的,这个基座一般的高台足有一人之高,方方正正,四面都有不同雕刻和壁画,似乎在讲述一个故事。 齐玄素对于这些神话故事了解不多,也不想深究,直接使用了「太平要术」中的辅助法术「隔垣洞见」,可以破开一切虚妄,甚至是各种实物的阻隔,看到隐藏的物事。 这门法术未必比武夫的真瞳、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更高明,不过术业有专攻,武夫的真瞳是以实破虚,而方士的手段刚好反了过来,是以虚破实。应付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方士的法术要比另外两者更为专业。 齐玄素很快便找到了四面壁画上的机关,分别按动之后,位于神像背后的那一面壁画缓缓移动,露出一道门户——这座承载了羽蛇神雕像的高台竟然是中空的。 齐玄素略微犹豫,走入黑暗的门户之中。 门户后不是一条向下的通道,而是无尽的黑暗。 齐玄素好似置身虚空之中,回头望去,进来的门户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齐玄素的神色凝重起来。 虽然他十分接近伪仙,但终究还不是伪仙,真要遇到神降 一类的手段,未必就能毫发无损。 库库尔坎的实力,也很难说。 圣廷使徒横行无忌,那么多古神都被他们打得直接陨落,伊特萨姆纳也不例外,伊希切尔变成了两个人,库库尔坎却活了下来。 就算库库尔坎十分狡诈,善于保存实力,没有实力的支撑,也无法躲过圣廷使徒的征伐。 库库尔坎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相继窃取了两位太阳神的职权,成为幸存古神的领袖,那么他的神力应该不是普通仙人那么简单,很可能与三师持平。 三师的境界,过去的时候叫什么妙境,现在道门改了说法,叫准一劫仙人。因为妙境的说法只能概括天仙和地仙,不能概括其他传承,远不如准一劫仙人的说法准确。 准一劫仙人当然比不上真正的一劫仙人,可是与普通仙人相比,还是占据相当的优势,攻打伊势神宫的时候,国师一人一剑对上同样堪比仙人的蛟龙,局势完全就是一边倒,最后国师把龙屠了,自己还毫发无损。 同样是仙人。齐玄素对上陈书华,也许能凭借各种手段扑腾两下,老林不就在陈书华的剑下保住了性命?可如果是齐玄素对上国师,那就是一剑的问题,各种意义上的没有还手之力。 可见仙人之间也有差距。 如果库库尔坎是准一劫仙人的实力,而且是正值鼎盛状态,完好无损,那么可能比被封印多年的伊奘诺尊更可怕。 就在这时,在齐玄素的不远处,黑暗中亮起了两点好似鬼火的光芒,飘忽不定。 齐玄素朝两团鬼火发望去,以身神加持双眼,意图窥破虚妄。 然后他发现,那的确不是什么鬼火,而是两只眼睛,瞳孔竖立,有点像蛇瞳。 至于其他,齐玄素的真瞳便无法看得更真切了。 真瞳也属于人仙百相的范畴,是为烛龙真瞳。 大概是齐玄素练得不到家,也可能因为齐玄素的武夫传承还未突破至伪仙境界,总之没能完全窥破此中虚妄,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如长蛇的轮廓。 齐玄素冷哼一声,握起拳头,出手便是杀招。 造化武夫的震荡虚空。 不过再次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足以重创甚至打死无量天人的一拳好似落在了空处,没有震荡到任何实质东西——黑暗显然不能算是实质。 反而是那双蛇瞳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先是眨了眨眼, 随即又像被激怒一般,开始朝着 齐玄素这边移动过来。 随着蛇瞳越来越近,蛇瞳也越来越大。 起初的时候,也就是两团鬼火一般。转眼之间,已经如两盏灯笼。再有片刻,竟是如同日月一般。 在蛇瞳之后无法窥得全貌的庞大身躯,自然也是越来越大。 哪怕齐玄素并不能看得分明,也能感知到。 起初的时候,如一巨蟒。转眼之间,如一巨龙。再有片刻,竟是如同长城,充斥了齐玄素的视野,甚至齐玄素的视野也无法容纳这长长的宏伟城墙。 蛇瞳也好,蛇身也罢,竟是没有止境一般,越来越大。 奇怪也就奇怪在这里,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那么齐玄素的一拳无论如何都不该落空才对,可偏偏齐玄素的一拳就是打在了空处。 西洋人有一句谚语,叫作房间里的大象,意思是房间里出现了一头大象,大家却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物避而不谈,后来引申为大众对某类触目惊心的事实心照不宣地保持集体沉默。 如果房间里真有一头大象,那么在主观上当然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也可以避而不谈,可是在客观上,大象是真实存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也是可以把人踩死的。 现在的情况刚好反了过来。 齐玄素在主观上可以看到一头「 大象」,却在客观上没有触及到「大象」。 这是否意味着「大象」并不存在? 齐玄素心思急转,心中认定眼前种种可能是虚假的,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慑于庞大黑影的威势,仿佛僵住一般。 一种恐惧油然而生,这种恐惧并非后天的恐惧,而是先天的恐惧,就像被捕食者面对捕食者的血脉压制,用俗话来说,就是刻在骨子里。 可偏偏齐玄素因为「长生石之心」和「清净菩提」的庇护,又保持了部分理智。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是,恐惧又不恐惧,整个意识好似被撕裂成两半,一个被情绪主导,陷入混乱,一个冷眼旁观,却无可奈何。身体困顿于血脉的压制,以及两种意识的割裂,失去了控制。 这可是齐玄素获得武夫传承以来从未有过之奇事。 武夫将身神遍布全身上下,就好似设置郡县制掌控地方,结果现在中枢失灵,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时的境况已经超出齐玄素的境界修为。 虽然武夫再克制方士,但归真阶段的武夫也不是天人方士的对手。换而言之,齐玄素被别人以力破巧了。 第九章 羽蛇神 那条藏于黑暗中的巨蛇距离齐玄素越来越近,一张看不见却又能够真正感知到的巨口正在张开,似乎想要将齐玄素一口吞下,可偏偏齐玄素并未完全陷入混乱之中,还保持有理智,使得这一口又迟迟不能咬下。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洁白的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挡在齐玄素的双眼之前。 随着这个动作,那些想要把齐玄素压死的恐惧竟然被阻隔了。 然后就是五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守灵台。” 在这等关键时刻,五娘自行化形现身了,这也不意外,五娘本就是可以自主行动的仙物,并非要靠齐玄素的驱动,只是五娘许多时候都在休息,并不经常出现。现在察知到齐玄素有难,这才主动现身。这也是金阙把五娘交给齐玄素的原因之一,如果换成其他仙物,像“归藏灯”一样对齐玄素爱答不理,时灵时不灵,那才要了老命。 齐玄素只觉得身上一轻,“清净菩提”的清净之力开始帮他驱散残余的恐惧。齐玄素也随之给自己用了个安魂定神的法术,重新恢复了理智。 有了五娘的打断,这个黑影的恐惧威能大大削减。这就像在齐玄素不防之下,突然出来吓了齐玄素一跳,齐玄素心神大震。可是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第一次没能吓死齐玄素,到了第二次,齐玄素有了防备,就吓不到齐玄素了。 本质上还是法术。 法术的本质是弄假为真,信以为真。 就好像同样是挪移,方士的挪移和谪仙人的挪移有什么不同? 方士的挪移是篡改人的主观认知,空间本身没有改变,法术对象对于空间的认知改变了,接下来便是信以为真的力量将这个虚假的错误认知变为真实的结果。 信以为真本质上有点像借力打力,就好像鬼怪不能直接害人,却可以用幻术迷惑人,被迷惑之人觉得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便拼命地用力去掰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实际上是他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越用力掰,掐得越狠,这便是感知的错位,最终使得自己掐死了自己,武夫所能克制的就是这种法术。 谪仙人的挪移则是改变客观事实,不管你主观上信还是不信,空间都被真实地改变了,既然都是真实,那么武夫便克制不了这种手段,所以武夫难免被谪仙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稍有不慎就被放逐万里。 总结而言,方士的法术破绽更大,不过也更省力,运用好了,“循循善诱”,有时候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谪仙人的手段没有破绽,不过几分力气提起几斤的重量,不能取巧。 此时齐玄素摆脱了恐惧,有了防备,再度运用人仙百相的烛龙真瞳,双眼中光芒大盛,五娘同时也把手给收了回去,这次终于是成功洞破虚妄。 那个巨大的黑影开始扭曲,就像水面涟漪中的倒影,那双如同日月一般的蛇瞳开始缩小,先是变回了灯笼大小,接着又是变回了鬼火大小,最终竟是便是变成了黄豆大小。 那庞大的身躯也是如此,从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城变成了巨龙,又从巨龙变成了巨蟒,最后竟是变成了一条小蛇。 齐玄素再气沉丹田,吐气开声,武夫血吼穿云裂石一般,一股强盛到极点的纯阳血气滚翻扩散,炽烈无比,如烈火焚烧,仅仅一人,却如千百人齐声呐喊一般,较之佛门的如来正声狮子吼又有不同,刀兵金戈的杀伐气势更盛,使得这处空间一震,各种诡异气息也随之一空。 齐玄素定睛一看,在他眼前哪里有什么庞然大物。 只有一条比手掌略大一点的羽蛇,背后生有双翼,此时距离齐玄素极近,若不是五娘伸手挡了一下,它都要与齐玄素脸贴脸了。 在这种距离下,可不是巨大无比吗。真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也正因为这东西如此之小,才让齐玄素先前的一拳落在了空处。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差点让自己阴沟里翻船的东西是这么一个玩意,伸手把羽蛇抓在手里,发现这东西的气息已经迅速衰弱下去。 五娘道:“这玩意的确有伪仙的威能,不过是一次性的,被你破了法术之后,就没什么用了。” 果不其然,这条羽蛇很快便失去了生机,只剩下一个皮囊。 五娘感叹道:“当今之人,修力不修心,才会着了这种道。你虽然是武夫,能克制法术,但是你也要记住,水能灭火不假,可如果火势太大,也是能把水蒸发的。你心中先是有了恐惧的种子,然后这条羽蛇催生了你心中的恐惧种子,茁壮成长,成为参天大树,最终使其具现化,幸亏你还保留了半数理智,否则就要自己被自己压垮。若是你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它也不能把你如何。” 齐玄素苦笑一声,没有反驳。 他当然会害怕,当初刚到玉京,差点被张月鹿看破身份,就很紧张,也很害怕。 齐玄素不再纠结这一点,将手中羽蛇的皮囊交到五娘手中,问道:“五娘,你过去久在南大陆,你帮着参详一下,这条羽蛇是否与库库尔坎有关?” 一般情况下,齐玄素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做一些功课,可这次调查库库尔坎,他没有做功课,一是关于库库尔坎的资料不多,二是齐玄素前段时间一直忙于内部斗争,没有时间。 内斗误事害死人啊。 五娘只是扫了一眼:“库库尔坎有很多名字,也拥有很多种外表,有时是人形,有时是骇人的羽蛇,崇拜他的人多数都是由于对他万分恐惧。” “在南大陆茂密的树林中,散布着很多供奉蛇神的庙宇,为了取悦库库尔坎,原住民们在这些庙宇中进行过无数的血祭仪式,这些蛇形石雕甚至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位恐怖的羽翼蛇神掌握着原住民的死亡与重生。” “根据南大陆的传说,库库尔坎为世界带来了四种元素,但他真正掌控的是风的力量。在他蜿蜒的颈部上有一颗强大的宝石夜汗欢辨,传说这就是所有风的源头。对于凡人来说,库库尔坎还带来了历法。南大陆的日历不仅延伸到了遥远的未来,还在一个特殊的日期戛然而止,为人们预示了一场末日的降临,可能是传说中的末法时代。” “在战场上,库库尔坎散播着他的强权与统治。他渴望源源不断的鲜血,但凡人的鲜血微不足道,众神的血液似乎更容易让库库尔坎得到满足。” “综上所述,库库尔坎掌握了四到五种神职,太阳、死亡、恐惧、风暴、战争。这条羽蛇应该对应了库库尔坎的恐惧神职。” “你问我这么多神职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是说了吗,众神的鲜血更容易让库库尔坎得到满足,这条蛇是要吃神的。” 齐玄素忍不住感叹道:“司命真君也才掌握了生和死而已。” 五娘道:“虽然掌握神职越多,意味着越厉害,但也要看对神职的掌握程度,就拿太阳这个神职来说,那么多太阳神,也没几个能与大日如来相比。有些神灵只有一个神职,可只要把这个神职精进到极致,同样能成为二劫仙人或者三劫仙人。在我看来,库库尔坎还未成为真正的一劫仙人。” 这个道理倒是很好理解,齐玄素现在身兼六大传承,可质量上不去,对上只有一个传承的国师,也就是一剑的事情——花里胡哨的齐玄素被朴实无华的国师一剑斩杀。 齐玄素问道:“羽蛇神库库尔坎就是幕后黑手?” “哪有这么简单。”五娘并不认可这个猜测,“你不要忘了,这里本就是库库尔坎的神殿,在库库尔坎的神殿里,在库库尔坎的神像下方,遭遇了库库尔坎留下的手段,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齐玄素好一阵无言。 然后齐玄素又道:“可岛上的暗影也是从这座神殿爆发的,库库尔坎留下的手段没有阻止暗影的爆发。” 五娘伸出了第一根手指:“第一,这个恐惧的手段主要是用来对付活人的,暗影这种死物没有恐惧。” 然后五娘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你不是喜欢念叨一句话吗,什么你中有我,什么坏就坏在这里,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暗影是神殿内部出了问题?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片刻,齐玄素又问道:“暗影的源头在哪里?” 五娘一双火眼金睛,在黑暗中打量了片刻,然后燃烧起一团火,驱散了这处空间的最后一点黑暗。 齐玄素的火焰不行,不意味着五娘的火焰不行。 在火焰的照耀下,齐玄素看到了这里的情况。 这里不是无边的虚空,就是个被隐藏起来的普通房间,只是被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所充斥,给人以虚空的错觉,甚至入口也就在齐玄素的背后,只是先前被黑暗遮蔽。现在黑暗被五娘驱散,便显露出真容。 正对着齐玄素的墙壁上绘着一轮黑色的太阳,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无数的暗影正从这轮黑色太阳中涌出。 这就是卡玛卡伊暗影的源头。 第十章 血祭的真相 齐玄素望着眼前的黑色太阳,喃喃道:“这是什么?” 五娘同样望着黑色太阳的壁画,双眼中有火焰涌动:“你可以将其视作一道特殊的符箓,拥有神奇的力量。” 这话等于没说,齐玄素当然知道这幅壁画拥有神奇的力量——暗影的源头还不够神奇吗? 齐玄素又换了个说法:“是谁把这幅壁画留在这里的?” “肯定是神殿的人。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五娘晃了晃手中的羽蛇皮囊,“只有自家人才能绕过这个东西,在这里留下了这幅壁画,最终导致了暗影的爆发。这幅壁画更像是一个引子,将岛上积蓄的部分神力化作了暗影之力。” 齐玄素问道:“现在该怎么办?毁掉这幅壁画吗?” 五娘道:“万物总是守恒,岛上的神力已经被抽空,这些暗影就如无源之水,虽然呈现出对外扩张的样子,但本质上是回光返照,否则也不必以整体变得稀薄为代价来修补你烧出的空洞,而是直接从源头生出更多暗影来修补,所以过段时间它们自己就会自行消散。” 齐玄素继续凝视着黑色的太阳:“我不明白,这些暗影之力的意图是什么?总不会是搞出一些动静来吸引西道门的注意力那么简单,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利益驱动。” 五娘没有否定这个说法:“我听说,你曾经在金陵府见过司命真君降世,没错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知命教的妖人在水中投入了大量的所谓‘恩赐’,不仅随着各种水道遍布全城上下,而且让真武湖成了司命真君的容器载体,所以那次神降的声势十分浩大。而司命真君的目的是收割生魂和血肉。” 五娘道:“对于神仙而言,香火愿力和生魂都是可以吃的。人就像韭菜。韭菜这种东西,割一茬十天冒新芽,收割香火愿力的模式就是割韭菜,保留其根基,只要韭菜的根还在,就能吃上好几茬,而收割生魂的方式则是连根拔起,吃完就没了。所以大多数神仙都不会去害人性命,只会传播信仰,反复地割韭菜。”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从效力上来说,生魂要比香火愿力更为‘大补’,就像老母鸡的价值肯定在鸡蛋之上。如果遇到了紧急情况,神仙们也会杀鸡吃肉,直接用生魂补充神力,不但省去了从香火愿力中提取神力的繁琐步骤,而且一个人的生魂所提供的神力数量抵得上一百个虔诚信徒或者一千个不那么虔诚的普通信徒一年的香火愿力,这便是血祭的由来。” “当年的五魔教主张禄旭,想要复活,又受限于他的信仰已经近乎灭绝,于是便派人暗中用采生折割的方式收集生魂,十个生魂抵得上一万普通信徒一年的产出,一百个生魂就是十万普通信徒一年的产出,一千个生魂就是一百万普通信徒一年的香火愿力。他只要一千个生魂,就能初步复活。如果是修为有成之人,这个数量还可以降低,根据修为不同,先天之人和天人的神魂所能转化的神力也有不同,具体怎么个兑换比例,我就不太清楚了。” “当然,这种速成办法是有隐患的,就像仙人有天劫的限制一样,血祭的后果是业火。一点业火,当然不算什么,对于神仙的金身和神国来说,不过癣疥之疾。可如果业火累积多了,那就会让金身腐朽,神国崩塌,一把大火烧个干净,所以除非是生死关头,神仙们不会大规模收集生魂,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在这一点上,神仙们的抗性也各有不同,比如巫罗,最是能够抵御业火,甚至能操纵业火,所以巫罗最喜欢血祭,只是巫罗在过去两百年间已经积累了太多的业火,数量远超其他神仙,纵使巫罗的抗性再高,架不住数量太大,也不能再肆无忌惮地血祭了,必须有所收敛。” “不过说是收敛,只能说巫罗降低了血祭的频率,不是从此不再血祭了。你记得措温布‘应龙’坠落的事件吗?如果巫罗只是击落‘应龙’,靠着‘应龙’内部的保护机制,不会死那么多人,道门内部的某些人只是想要用一艘‘应龙’受损的代价达成某个政治目的。可巫罗却趁机收割了生魂,导致大量道士意外身亡,那都是修为在身的道士,你说巫罗得到了多少神力?死了这么多人,这是道门始料未及的,也大大超出了道门容忍底线,甚至可以说激怒了道门,所以道门内部迅速达成共识,给予了强而有力的反击。”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五娘正了正星冠,又掸了掸羽衣:“鄙人有幸,曾亲自参战,随军攻入巫罗神国。没错,随军。那次行动不是对外宣称的一位大真人和两位一品灵官,而是出动了三位大真人和六位一品灵官,还有相应的‘应龙’舰队,目的是要将巫罗置于死地。” “巫罗自然是遭受重创,如果不是佛门势力救援,哪怕她占据着神国的地利,也要被打入第一次死亡的状态。最后等于是把吃掉的神力全部吐了出来,还倒贴了不少。” 齐玄素这才知道当初措温布事件的背后还有这样的密辛。 三位大真人和六位一品灵官是什么概念?这还没算仙物和“应龙”,难怪巫罗守着神国,仍旧不是对手,险些被活活打死。 有些人好奇天罡堂和北辰堂的职责区分是什么?这就是了。遇到这种大场面,被定性为对抗道门的行为,需要平叛讨伐,那就是天罡堂出马了。抛开大真人不谈,这次行动便是天罡堂和灵官府筹划的。 所以道门之人办案的时候遇到不配合行为、抵抗行为,总是喜欢说:你这是对抗道府,往大了说,你这是对抗道门。话外之音是天罡堂出马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北辰堂更多是抓人,天罡堂出手的结果是生死勿论。 再有,巫罗的背后果然是佛门,这是早就确定的事情,只是再一次确定了,虽然当初的佛道之争是佛门败了,但道门也没能彻底消灭佛门,佛门保留了相当的实力,不像儒门那样全面沦为道门附庸,时至今日,佛门仍旧是一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这不由让齐玄素想起了佛主在婆罗洲的出手,虽然玄圣赢了佛主,把佛主打得四分五裂,但玄圣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最终提前飞升。关键是,佛主还留在人间,佛门中人不仅想要复活佛主,甚至还想掌控佛主,现在的佛门似乎已经掌控了佛主的一只手。 正常情况下,只要道门自己不出问题,佛门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当年在正面战场上你都打不过道门,现在道门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你就能打过了?可问题是,道门大概率会自己出点问题。几次古仙搅风搅雨,佛门暗中谋划,都是道门自己内部出了问题,被古仙和其他外部势力抓住了机会。 只要道门内部达成一致,什么古仙,都给你打入第一次死亡。关键是道门很多时候达不成一致。 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想过,如果他做了大掌教,能把佛门这个顽疾给解决掉,那将名垂青史了。 齐玄素不贪财,也不贪女色,必要的时候,权力也可以放手。可他到底还是人,也有贪欲,他是贪万古之名的。 还是那个老问题,当然可以不做皇帝,可放弃皇帝之位必须得换来些什么,比如说青史留名。如果放弃了皇帝之位,还背上个不怎么好的名声,也没拯救苍生,只是自身逍遥,那多少是有点问题的。 齐玄素如今还没有进入金阙,没有接触到这些密辛,不过五娘作为道门元老,知道的事情远比齐玄素多得多。 齐玄素道:“五娘,你的意思是,这些暗影其实是在进行血祭?” “不然呢?”五娘反问道,“你可见过活口?” 齐玄素认真回想了他在绝圣堂见到的尸体,内脏已经枯萎,只剩下皮包骨头,血肉消失一空,生魂就更不必说了。 五娘道:“掌握了类似战争神职的神仙,都对业火有强大的抗性,擅长使用血祭。而掌握了死亡神职的神仙,则拥有另外一种本事,那就是把血肉转化为神力。先前我们一直都说巫罗拥有对业火有抗性,是因为巫罗曾是巫教末代之主,的确发动过战争,可司命真君凭什么去金陵府逞能?他也有抵抗业火的本事吗?” 齐玄素结合五娘先后的话语,已经明白了:“司命真君掌握生死,他当然没有抵抗业火的本事,不过他有将血肉转化为神力的本事,所以看似都是血祭,巫罗和司命真君的侧重点完全不同,一个啖生魂,一个吃血肉。所以两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能合作默契,没有闹出利益冲突。” 五娘道:“这就对了,都说三大隐秘结社,可紫光真君其实与另外两个格格不入,她既不啖生魂,也不食血肉,就靠替人占卜的方式换取神力,与他们分道扬镳也是必然之事。” 齐玄素沉思片刻,说道:“五娘,你刚才还说过,库库尔坎可能掌握了太阳、风暴、战争、恐惧、死亡的神职,传说中更是公开表明了库库尔坎像巫罗一样偏爱血祭,可见库库尔坎既能啖生魂,也能食血肉,绕来绕去,此事还是与库库尔坎脱不开干系。” 五娘道:“不,还有神仙也能做到这些。” “谁?”齐玄素立刻问道。 五娘道:“你先前已经猜出来了,地狱使徒。” 第十一章 地狱使徒 道门有道门的难处,圣廷也有圣廷的难处。 比如说道门面临古仙问题,圣廷则是有着地狱使徒的问题。 地狱使徒原本也是圣廷使徒们的一员,后来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背叛了圣廷,最终被圣廷放逐到地狱,由此得名地狱使徒。 这些使徒们断绝了正常的信仰来源,只能通过一些特殊手段来获取赖以生存的神力,比如与人签订契约,实现其愿望,然后再通过契约中的文字游戏将契约人的灵魂夺走。 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不管圣廷如何宣扬魔鬼的危害,仍旧有人前赴后继地与地狱使徒们签订契约,有些人的确是走投无路,做最后一搏,也有人是纯粹的野心家,傲慢地认为自己可以识破地狱使徒的文字游戏,反过来玩弄地狱使徒。可这些人大都失败了,成为地狱使徒们的餐后甜点。 五娘先前说过,拥有类似战争神职的神仙们会有极强的业火抗性。地狱使徒们的神职并非战争,但大多与杀戮有关,这样的神职便是类似战争神职,其共同点是与血有关,又不同于死亡,大多数情况下的死亡是不必见血的。 比如名气极大的希瑞拉,阴谋与杀戮之神,神职包括谋杀、阴谋、谎言、欺诈、幻象。在地狱使徒中,也存在着掌管死亡的使徒,希瑞拉和这位死亡使徒就能达成合作,就像巫罗和司命真君那般,各取所需。 齐玄素因为曾经频繁地使用“希瑞经”的书页,所以对希瑞拉有过比较深入的了解,五娘的提醒顿时让他想起了一些细节。 希瑞拉有许多别称,比如谎言王子、癫狂王子、疯狂之神等等,但他还有两个称号:暗日、黑日。 这就与那轮黑色的太阳对上了。 杀戮使徒以编织各种谎言与阴谋圈套为乐,擅长伪装和欺骗,让挚友和爱人们彼此自相残杀。如果说他的信徒或者神降化身欺骗了太阳的信徒,策划了暗影的阴谋,并栽赃给库库尔坎,那么是完全有这个可能的。 如此一来,情况就变得复杂了。 众所周知,地狱使徒在新大陆的活动也很频繁,比如圣约克的议长索菲亚就谋求让一位地狱使徒降临人间,只是被齐玄素打断了计划,救走了作为容器的奥黛丽。 道门也没有与这些地狱使徒合作的意愿。 一则是道门和圣廷并未彻底撕破脸皮,也缺乏必须开战的动力,因为当今世界差不多就是被这两个庞然大物分为两半,也差不多到了两个庞然大物统治的极限,至多就是在新大陆等边缘地带争一争,有限度地扩张,若说要把对方整个吞下,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就算做到了,也很可能把自己撑死,导致全面崩盘。更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导致众多附庸势力脱离双方的掌控,从双雄争霸的局面变为群雄并起。或者是第三方势力趁机崛起,变为三足鼎立。这都不是道门和圣廷愿意看到的局面。 二则是以正常人的眼光看待这些地狱使徒,抛开他们身上的重重光环,地狱使徒们大多都有点心理问题或者是有重大性格缺陷,性情古怪,喜怒不定,而且诚信严重不足,与这些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他们反咬一口。所以地狱使徒也在道门的严令禁止的范畴之内,道门同样打击与地狱使徒签订契约之人。 总之,道门没有因为地狱使徒是敌人的敌人,便把地狱使徒当作朋友。 地狱使徒们也不掩饰自己对东方的垂涎,只是东方大陆太过“拥挤”了,总是处于“人多地少”的矛盾之中,这里的神仙们自己还不够分的,为了一点香火连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按照道理来说,道门内部应该是存在神仙的,以道门的体量和底蕴,培养一个或者几个长久驻守人间的神仙并不是难事,哪里容得下外人来分一杯羹,所以地狱使徒们也只好作罢,追随着圣廷的脚步来到相对人少的新大陆。 这里的古神们几乎就是一盘散沙,彼此之间矛盾重重,被圣廷逐个击破,他们留下的地盘被圣廷接收,可圣廷一时半刻之间又无法完全消化,于是这里成了地狱使徒们的乐土。就好像狮子捕获了猎物,可鬣狗和秃鹫也紧随而至。 南大陆的古神们,能幸存下来,也算有点真本事,地狱使徒们不等圣廷出手,然后跟在后面捡便宜,反而自己亲自上阵,搞血祭,是看准了西道门和蒸汽福音缠斗而无暇分身吗? 这可不太像地狱使徒的风格。 齐玄素决定把这轮黑色太阳的壁画给记录下来,然后再与黑色太阳刺青、希瑞拉的暗日标志对照一下。 然后齐玄素转身离开了此地。 澹台盈一直在飞舟上观察着下方卡玛卡伊的变化,在齐玄素进入岛屿之后,从四周涌来的暗影便将齐玄素烧出的大洞给填补起来,起初的时候像一层薄薄的纱,后来像一层翳,再后来又有点像伤口愈合时所结的痂。 澹台盈有些担忧,过去她曾尝试深入岛屿中心位置的神殿,不过中途遇到强大阻力,不得不退了回来,她也不知道在神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虽然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很高,但不意味着不会遭遇危险。如果齐玄素这等境界修为之人都遭遇了意外,那么他们也不必寻找证据了,可以直接上报黄金阙,请求西道门重视此事,并且彻查此事。 就在澹台盈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层刚刚覆盖了空洞的“结痂”下方涌起了火红色的光芒。 然后火光越来越亮,最终是化作一道冲天火柱,再次烧穿了这层“结痂”,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然后两道身影自其中飞出,一个正是齐玄素,另一个则是道姑打扮的女子,而且明显不同于道门的女道士。 澹台盈不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她没见过五娘,但从爷爷澹台震霄的口中得知了这位特殊元老的存在。 齐玄素落回飞舟的甲板上,澹台盈迎了过来,先是跟齐玄素打了招呼,又对五娘道:“七娘前辈。” 五娘摆手道:“改了,不叫七娘,叫五娘。” 澹台盈一怔,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的七娘忽然往前挪动两位变成了五娘,不过她也没有细想,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齐玄素的身上:“齐首席,你在下面有什么发现?” “有不小的发现。”齐玄素道,“暗影源头就在太阳神殿,有人在太阳神殿中绘制了一幅黑色太阳的壁画,这才导致了暗影的爆发。” 说着,齐玄素将壁画的留影给澹台盈展示了一下。 澹台盈吃了一惊:“这就与黑色的太阳刺青对上了,是什么人留下这幅黑色太阳壁画?” “应该是神殿内部的人。”齐玄素道,“不过还不知道背后指使之人的身份,也许是库库尔坎,也许是地狱使徒,也许是其他什么神仙。” 然后齐玄素又将五娘的分析大概说了一遍,并特意声明,这是五娘的分析。 澹台盈想了想,说道:“这也许足够说服黄金阙了。” “可就算说服了黄金阙,也还得继续查下去,真正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齐玄素说道。 “齐首席的意思是?”澹台盈问道,她也承认齐玄素的说法很有道理,现在汇报上去,当然可以引起黄金阙的重视,可问题是还是没能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西道门和道门举起了白刃,杀谁是好?上面还是要让他们继续查下去,还是绝圣堂全力配合,道门北辰堂的海外力量本就完全听从齐玄素这位首席的调遣,与现在没什么两样,与其自讨没趣,倒不如先查个清楚。 齐玄素道:“我们去神鹰卫消失的地方看一看。” 之所以不选新西京的太阳神殿,是因为根据澹台盈所说,新西京太阳神殿的暗影已经被驱散,那里的情况与卡玛卡伊的情况比较相似,情况又不如卡玛卡伊严重,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反倒是神鹰卫消失的情况与卡玛卡伊这边并不相同,卡玛卡伊这边没有活口不假,却有尸体存在,那些所谓的暗影奴仆本质上是借尸还魂,也就是由暗影之力操纵的尸体,还有些只剩下皮囊的尸体,尸体上有黑色太阳刺青的痕迹。 可神鹰卫那边是所有人全部消失不见,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尸体,只留下了一封莫名其妙的血书,而且暗影留存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足以让澹台盈进入其中,从暗影的强度上来说,要低于卡玛卡伊这边。 不必齐玄素过多解释,澹台盈也能想通此中的道理,她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那好,我们立刻前往新帕依提提城外的神殿废墟。” 齐玄素不忘交代道:“最好再派一些人过来,严密注视卡玛卡伊这边的后续变化。” 澹台盈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回头看了眼下方的卡玛卡伊,只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与神灵脱不开干系了,直面神灵,压力还是不小的。 第十二章 标志 神鹰卫失踪的事情,让皇甫铸遭受了一定的打击,先前的成绩不能说被一笔勾销,也是被抹去了大半。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百个大活人,这些人都是有家有室,不乏一些贵族子弟,人不见了,他们的家人当然要找皇甫铸讨要一个说法。 虽然道门提倡平等,但所有人都清楚,人的价值是可以称量的,人与人的价值也不能一概而论,死一个官员和死一个百姓所造成的后续影响完全不同。这就是客观现实。这些神鹰卫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是什么乌合之众,每个神鹰卫都是旁人眼中的年轻俊秀,这么一批人突然失踪不见,怎么能不引起震动? 更不必说这里是塔万廷的京畿之地,用中原的话来说,就是天子脚下。这里的人闹起事来,可不比地方那么容易弹压。 皇甫铸没有办法,只能把黑锅扣在了蒸汽福音的头上,说是蒸汽福音的一次突袭破坏行动,这些勇士遭遇了蒸汽福音的伏击,把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可是如此一来,又不免人心惶惶——蒸汽福音都打到新帕依提提城外了?这仗还有好吗? 皇甫铸又得解释,是小股部队渗透,不是蒸汽福音的大军。 其实在皇甫铸看来,怨蒸汽福音也没错,要不是他们跟西道门缠斗,也不会让西道门无暇他顾,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蒸汽福音的错。 当皇甫铸收到消息,得知绝圣堂又要来调查此案的时候,心情自然大好——赶紧把这个案子给结了,是生是死,有个说法。他就算是编瞎话,也有的放矢。否则,他这边宣布人已经死了,进行沉痛悼念,结果人没死,又回来了,那就成了笑话。 飞舟落地,皇甫铸亲自迎接,还派了几百精锐士兵列成两个队列,夹道欢迎。 平心而论,南大陆的原住民也是黑头发黑眼睛,与东方人略有几分相似,不像西洋人那样状若妖类。只是南大陆原住民的行为习惯和衣着打扮与中原人有很大的差别。如今的皇甫铸已经全面中原化,不仅行为习惯和衣着打扮完全就是中原的样式,甚至还操着一口正宗的中原雅言官话。如果别人不说,齐玄素都要把他当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说句不夸张的话,让他现在去帝京任职做个总兵官,也没有太大问题。 这就是西道门的功劳了。 大力推行中原化,便是儒门之人所说的教化之功。 这也是西道门能够扎根南大陆的原因之一,一边是金发碧眼与自己半点不像而且还大肆屠戮的西方人,一边是黑发黑眼与自己十分相像而且帮助自己抵抗西方人的东方人,要怎么选,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道门本质上还是排外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对南大陆原住民并不十分排斥,不得不说,长相方面是立了大功的,在道门人和中原人看来,南大陆的原住民与凤麟洲人、婆罗洲人差不多,多少能与中原有点联系,反而是西洋人,一看就不是一个祖宗。 人总是慕强的,很多南大陆的原住民如今也以说中原官话为高级,以得到中原姓氏为荣。若是能去中原走一趟,或者在中原定居,那就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了。 皇甫铸眼巴巴地望着飞舟的舷梯,都望眼欲穿了,也没看到那个想要见到的身影。 已经下船的澹台盈见此情状,打趣道:“皇甫将军,你在找谁呢,是找皇甫真人吗?” 皇甫铸讪讪一笑:“澹台真人,怎么不见皇甫真人?” 澹台盈道:“你家皇甫真人可不关心这种小事,如今正忙着研究新道宫选址呢,知道的说他是绝圣堂掌堂真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天机堂的掌堂真人呢。” 这就是尽得李家之糟粕,连阴阳怪气都学来了。 皇甫铸是了解这位澹台家大小姐的,并不反驳,只是赔笑。 澹台盈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介绍齐玄素:“虽然皇甫真人没来,但齐真人亲自过来了。这位齐真人,你想必有所耳闻吧?” 皇甫铸立刻换上了肃然起敬的表情:“就是北辰堂莲座齐真人?何止是有所耳闻,简直是如雷贯耳,幸会,幸会。在下皇甫铸见过齐真人。” 齐玄素客气地还礼。 一瞬间,他竟是在皇甫铸的身上看到了谢教峰的影子。看来在首善之地做官,能力还是其次,关键是长袖善舞,人情世故。 澹台盈大概介绍了情况,大概意思就是齐首席全面接手了,无论是绝圣堂,还是北辰堂,都要听从齐首席的命令,你们南衙禁军也要全力配合齐首席查案。至于皇甫真人,可以暂时忘掉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不是正在选址修道观就是在修道观的路上。最后又强调了一下重要性和紧迫性云云。 皇甫铸自然连连称是,当场表态定当全力配合,绝不有半点马虎大意。 然后一行人来到了那处废弃神殿的废墟。 废弃的神殿突然毫无征兆地坍塌,为了救人,南衙禁军又展开了大规模挖掘,再加上最后的破门而入,这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被南衙禁军严密封锁,外人不得踏足半步。 皇甫铸亲自领着绝圣堂的道士们进入废墟,负责守卫的南衙禁军自然纷纷放行,并以略带崇敬的目光仰视着这些好似站在云端又十分神秘的道士们。 宦官当权是古今中外都没能避免的顽疾,西洋的大秦帝国,米西尔帝国,中原的历朝历代。无论是后宫成群,还是一夫一妻,都偏爱宦官阉人,除了所谓的保证宫廷纯洁性之外,君主们天然喜欢只能依附于主人的宦官。阉人就像皇权的衍生物、伴生物,皇权所到之处,必有阉人滋生。 塔万廷也不例外。这些宦官靠近君主,位卑权重,等闲人不敢得罪。 可宦官也有害怕的人,那便是道士。 道士们凌驾于皇权之上,自然也不怕皇权的衍生物。 这些南衙士兵们久在新帕依提提,见惯了宦官的横行霸道,再见到平时不算常见却又踩在宦官头顶上的道士们,自然有一种别样的尊崇。 来到废弃神殿地下区域的入口位置,皇甫铸取出一枚特殊形状的秘钥,撤去了封住入口的临时阵法禁制,一道约有两丈高、一丈宽的门户显现出来,对开的石门上有一定的破坏痕迹,是当初破门而入留下的。 “就是这里了。”皇甫铸殷勤道。 澹台盈提议道:“齐首席,这里我曾经进去过一次,血书也是我发现的,里面的具体情况,我还算熟悉,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也好,就请皇甫将军在外面接应。” “这是自然,下官定当亲自守在这里。”皇甫铸已经悄然换了个自称。 齐玄素和澹台盈进入其中。 这里的阴影已经没什么退去,首先是一条长廊,两侧是可供站人的高台,如果神殿还未废弃,长廊两侧的高台上会站满手持弓箭的守卫,敌人从入口进来之后,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不过现在什么也没有。 穿过这条长廊,尽头又是对开的石门,这扇大门与外面那扇大门的尺寸一模一样,两者的位置刚好在一条直线上,两者之间便是长廊。 这扇大门也被破坏了,不过齐玄素却在这扇大门前驻足了片刻,举头望去,可以看到在门楣位置有一个模糊的印记,被灰尘遮盖住了。 齐玄素道:“南大陆的本土神庙不是喜欢用圆门吗?门框是圆形,大门也是圆的,可以左右滚动。怎么这里都是方门?就算是方形,南大陆的风格也不是我们中原那种方方正正的样子,是一个左右对称的梯形,上头窄下头宽,更不是对开的石门,而是左右推拉的石门。” 澹台盈道:“因为他们的金字塔神殿就是梯形,所以门也是梯形,这样保持一致。至于你说的圆门,只有太阳神和月神的神殿才会使用,一般神殿没有这个资格。”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这处废弃神殿,最起码这个神殿的地下区域,并不属于正统古神,很可能属于其他神灵。至于地上部分,坍塌得十分彻底,已经无从辨认。” 说罢,齐玄素伸手一挥,那些覆盖在门楣上方的顽固尘埃被强行扫去,显露出一个古怪的标志——十分抽象的骷髅、镰刀和某种鸟类,疑似乌鸦。 这个标志不属于任何齐玄素已知的神灵,不是库库尔坎,也不是伊特萨姆纳,更不是希瑞拉。 至于圣廷使徒,他们统一使用圣廷的三角标志。 齐玄素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标志吗?你上次来的时候发现这个标志了吗?” 澹台盈轻咳一声:“我上次来的时候,阴影的力量还很重,所以没有发现。” 齐玄素有些不满,又碍于澹台盈不是自己的属下不好发作,这要是他的属下,就算是李朱玉,他也要点一下的,无奈两人不是一个系统,那也只能算了。 这个世界,还真是个草台班子。 不过澹台盈做出了补救:“至于这个标志的主人,我倒是知道,这个标志属于地狱使徒里的死亡使徒塞缪尔,又被称作死神。” 第十三章 塞缪尔的怜悯 五娘说过,地狱使徒里有掌握死亡的使徒。 澹台盈作为绝圣堂的首席副堂主,对于在新大陆兴风作浪的地狱使徒还是颇有了解,她向齐玄素详细介绍了死亡使徒塞缪尔的具体情况。 严格来说,这个掌握死亡,是特指亡者和死后世界,而杀戮则是死亡进行时,两者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希瑞拉和塞缪尔就是一对绝佳的搭档,就像巫罗和司命真君一样的搭档。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希瑞拉负责杀人,塞缪尔负责抛尸,这就是两人的合作默契。 这两位地狱使徒也有具体的形象。 希瑞拉经常化身为拥有黑发黑瞳的西洋年轻男子,穿着古典的贵族紧身衣,佩戴刺剑和匕首,阴郁而冷酷,他的诸多“王子”称号也是由此而来。 塞缪尔就完全不同了,他经常穿着较为宽松的黑色长袍,头戴与长袍一体的兜帽,在兜帽下是一片黑暗,偶尔会显露出骷髅一般的面孔。他经常一手持长柄巨镰,一手握有天平,因为他还有公平的神职,那也是他还是使徒时的神职,在堕落为地狱使徒后,这个公平又多了其他含义,意味着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亡是最大的平等。 相较于经常来到台前搞风搞雨的希瑞拉,塞缪尔并不喜欢站在聚光灯下,他更喜欢藏在幕后,沉默地注视一切,策划阴谋,收割生命。乌鸦是他的使者,也是他的耳目,他可以通过乌鸦的眼睛观察、窥探世间的万事万物,由乌鸦宣告死亡的到来,由黑猫传达他的神谕。 同时塞缪尔也掌握了部分恐惧和厄运的神职,通过生者对于死亡的原始恐惧,来向人间散播自己的影响力,不过也许是阴极阳生,偶尔某些时候,这位前使徒会给人一种宽容且怜悯的错觉。 所以塞缪尔的圣徽是白骨、巨镰和乌鸦。 塞缪尔当然也有信徒和神职人员,他们在人间制造恐惧,让普通民众畏惧死亡。 不过塞缪尔的信仰并不具有广泛性,他的信众有隐秘结社的特点,许多人出于恐惧而崇拜塞缪尔,在葬礼或者其他与死亡有关的场合向塞缪尔奉上祭品,但很少有人真正去信仰他,更不必说为塞缪尔修建神殿了,就算有神殿,也很难光明正大地存在于世间。 正因如此,齐玄素产生了一个怀疑,上面的神殿与地下的区域可能是两个部分,上面只是个面具,地下部分才是面具后的真容。 既然是塞缪尔的神殿,那么建筑风格自然与南大陆的本土建筑不同,带着明显的西洋风格。 如此的种种,似乎在昭示着一个真相,这次的暗影之潮是由希瑞拉和塞缪尔这对老朋友联手策划的,目的是通过血祭吞噬生魂和血肉。 无论是动机,还是能力,都十分符合,没有明显的漏洞。 希瑞拉和塞缪尔这两位地狱使徒需要神力,在正常途径下,他们能够获得的神力寥寥无几,所以他们谋划了这次暗影之潮,希瑞拉收割生魂,塞缪尔吞噬血肉,各取所需。希瑞拉作为谎言之神,欺骗了太阳神殿的祭司,在神殿深处留下了黑色的太阳壁画,导致了卡玛卡伊的暗影之潮,塞缪尔利用一个逃犯将负责追捕逃犯的神鹰卫引入了自己的神殿,最后在自己的神殿中吞噬了神鹰卫。 这在逻辑上,似乎是说得通的。 最起码澹台盈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齐玄素并不这么认为,他提出了异议:“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座属于塞缪尔的神殿已经存在很久,也废弃很久了,这里爆发了暗影之潮,不意味着暗影肯定来自塞缪尔,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借用了这座神殿。最起码,我们还是先把这里的情况给调查清楚,然后再下定论。” 道门的习惯,无论是仙人,还是神灵,都不用“祂”一类的尊称,也都统称为“人”,更不讲究什么不可直视神,不可亵渎神,主打一个平等。 这是一种祛魅。不能解构神灵,就会敬畏神灵。不能了解神灵,就会恐惧未知。哪怕神灵并不掌握恐惧一类的神职,也会让凡人生出畏惧,最终反而是被自己的恐惧所压倒。俗话说就是自己吓自己,然后被活活吓死。 可如果解构神灵,了解神灵,知道神灵的本质是什么,不管神灵多么强大,都会有对抗的办法,那也不过是一个强大的人而已。 道门崇拜道祖,也不是神灵崇拜,更类似祖先崇拜,李家更是一口一个大圣祖,而不是我的主,这两者之间差别很大。 齐玄素这里所说的“别的什么人”,并非是指人,也可以理解为“别的什么神”。 澹台盈便也只好随着齐玄素穿过石门,进入到这座地下神殿的内部。 说是地下宫殿,倒更像是一座陵墓改建而来。因为没了暗影的阻隔,也没有死神信徒的阻拦,所以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不算来时的路,幽深的墓道在这里分成三道不同的支流,通往三个未知的方向。 这个不同“支流”交汇的地方,并不小,就像一座厅堂,正对着来时之路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同样被蒙在尘埃之下的画像。齐玄素挥手扫去了画像上的灰尘,是一个身着黑袍的侧影,戴着兜帽,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他的背后依靠着巨大的镰刀,双手笼在袖中,肩膀上站着乌鸦,怀里抱着一只黑猫。背景比较模糊,不过能依稀看出是数不清的白色骷髅。 正是死神塞缪尔的画像。 不必说,澹台盈上次进来的时候,这幅画像被暗影覆盖了,所以澹台盈并没有发现这幅画。 澹台盈指了指画像下方的墙根位置:“我就是在这个位置发现了血书。” 齐玄素仔细看了这个位置,没有打斗的痕迹,不过有细微依靠的痕迹,就好像有人曾坐在塞缪尔画像的下方,背靠着墙壁,进行短暂的休息一般。 毫无疑问,这个人肯定是失踪的神鹰卫指挥佥事,他就是坐在这里留下了血书。 齐玄素问道:“地气回溯没有?” 澹台盈回答道:“暗影退去之后,我让底下的人回溯过一次,不出所料,地气已经彻底混乱了,” 齐玄素先是凝视着神鹰卫指挥佥事坐着留下血书的地方,又抬头凝视着塞缪尔的画像,迟迟没有说话。 澹台盈忍不住问道:“齐首席,你看出什么了?” 齐玄素取出那份血书,说道:“从血书上的凌乱字迹来看,那名神鹰卫指挥佥事在留下这封血书的前后,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惊慌和混乱之中,其他的神鹰卫也好不到哪里,只会更糟,很可能这就是他们失踪的主要原因。” 澹台盈没有说话,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 齐玄素接着说道:“所以我在想,如果人陷入到巨大的恐惧和慌乱之中,那么还会有留下只言片语的意识吗?如果换成是我,因为恐慌而像无头苍蝇奔逃时,会想起给后来人留下一点线索吗?大概是不会的。我前不久在卡玛卡伊时曾直面库库尔坎的恐惧,全然没有其他的念头,只有最基本的保命想法。留下血书这种情况,只会是我陷入了绝境却仍旧保持了冷静,才会有这种想法并付诸于行,前提是冷静。这些失踪的神鹰卫冷静吗?” 澹台盈一怔,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当然不冷静。” 齐玄素说道:“所以血书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操纵了暗影之潮的幕后黑手故意伪造并留下的,目的是混淆视听,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 “第二种可能呢?”澹台盈忍不住问道。 齐玄素再次望向那幅塞缪尔的画像:“第二种可能就是有其他外力介入了,造成了这个变数,留下了一个破绽。” 澹台盈有些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这是她没能想到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位来自道门的齐首席的确称得上盛名之下无虚士,难怪能屡建功勋并高居北辰堂首席之位,绝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不过澹台盈不会知道,齐玄素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完全是基于他的自身经历。 周梦遥和她背后之人的许多谋划,本没有破绽,十分完美。可因为天师这个外力的介入,于是便有了破绽和变数,导致齐玄素提前察觉,并且开始积极自救。这便是串珠子式的阴谋很难成功的主要原因。 澹台盈又问道:“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么外力是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用目光给出了答案——他一直在注视着的塞缪尔画像。 澹台盈也不是蠢人,立刻意识到一个情况:“失踪的神鹰卫指挥佥事曾经坐在塞缪尔的画像下方。” 齐玄素盯着画像上的塞缪尔侧脸,想起了紫光真君给的画卷,在那幅画卷上,原本正要走向灵山的姚月燕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作势要摘下脸上的古巫面具,不过画面到了这里好似后力不济,戛然而止。 齐玄素有一种感觉,当初那个神鹰卫指挥佥事坐在这幅画像下方的时候,原本侧面对人的塞缪尔画像也活了过来,变为正面对人,兜帽下的双眼注视着下方的可怜人,使得陷入疯狂的指挥佥事找回了部分理智,有了片刻清醒,于是写下了这封潦草的血书。 当塞缪尔收回视线,重新变回侧面对人,这个可怜人又陷入疯狂之中,最终消失在神殿深处,只留下了这封血书。 塞缪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玄素想起澹台盈对塞缪尔的介绍:偶尔某些时候,这位前使徒会给人一种宽容且怜悯的错觉。 第十四章 岔路 因为塞缪尔的怜悯,所以这名神鹰卫指挥佥事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和清醒,留下了这封血书。 如果塞缪尔真是干预此事的外力,那么似乎可以说明塞缪尔并非是暗影之潮的幕后黑手。 塞缪尔的动机不难解释,有人在他的神殿下图谋不轨,并意图栽赃给他,那么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于是横插一手,给幕后之人的谋划制造了一个变数和破绽。 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有人打着齐玄素的旗号谋划一些事情,哪怕这个谋划的最终目的与齐玄素无关,齐玄素知道之后,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阻止这个谋划。 那么血书上的“天要醒了”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天”指代谁? 如果是在中原的语境下,“天”可以指代三个概念。 第一个概念就是天公、天帝、昊天上帝。第二个概念是天理,是儒门理学一派推崇的至高神,也是百姓常说的老天爷。第三个概念是天道,也就是专门跟仙人过不去并时不时降下灾祸考验仙人的存在,天道并非一个人,也并非一种意志,更像是天地运转的规律。 如果用中原语境来理解,也有三种解释。 天帝从未沉睡,也谈不上醒来,他只是不能回到人间,除非是天帝斩出了化身,可化身降世也是在中原,与南大陆没什么关系才对。 天理介于具象的天帝和抽象的天道之间,有点类似于无上意志,没有具体形象,甚至比无上意志更进一步,没有具体标志。对于天的崇拜类似于对太阳的崇拜,比如萨满教的长生天。说天理要醒了,这是唯一沾点边的。 至于天道,且不说天道是一种规则合集,也许还能用类似“命运”、“法则”一类的名字来称呼它,而非某个人或者某个意志。就算天道是个人,那他也绝对没睡,前几年的时候,刚刚烧死了伊奘诺尊。 如此一来,便可以大概排除掉以上几种可能。 再加上,一个南大陆的原住民,就算中原化程度很深,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硬说他与中原语境下“天”产生了联系,总有些说不过去。 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南大陆的天了。 难道南大陆也有类似长生天的存在吗?还是说这个“天”指代库库尔坎或者伊特萨姆纳? 难道说伊特萨姆纳并没有死?亦或是这些人并不理解神仙的第一次死亡,认为进入第一次死亡状态的神仙其实是陷入沉睡。那么血书上的“天要醒了”是否意味着伊特萨姆纳的复活? 这似乎也说得过去。解构神仙是道门才会干的事情,道门甚至给神仙划分了三重死亡,说得难听些,就是“论一个神仙怎么才能死透”。而一个在神灵体系下长大的人是万不敢像道门道士这样藐视神灵的,他们不敢说神仙死了,就说神仙陷入了沉睡。 沉睡对应醒来,即死亡对应复活。神仙复活需要大量的神力,可以对应暗影之潮中收割生魂和血肉等行为。 齐玄素思来想去,觉得这个论断在逻辑上没有太大问题,只是缺乏必要的证据作为支撑。 同时也有几点说不通的地方。 第一点,库库尔坎还未彻底取代伊特萨姆纳的时候,就可以让信徒发动“岁月史书”行动,抹去伊特萨姆纳的存在痕迹,可见库库尔坎的势大,在那个时候,伊特萨姆纳的信徒就节节败退,不是对手。 没道理库库尔坎彻底取代了伊特萨姆纳之后,其信徒实力还不如从前了。库库尔坎的信徒只会更强才对,剩余的伊特萨姆纳残党不过是苟延残喘,自保尚且困难,操作不了这么大的阴谋。 现在看来,这样的阴谋背后必然有神灵作为推手,伊特萨姆纳还未复活,不可能支持自己的信徒,难道真与苍鹭会有关?而苍鹭会的背后是伊希切尔? 第二点,如果涉及伊特萨姆纳复活,那么库库尔坎不应该无动于衷才对。就算他不能离开神国降临人间直接干涉,他也一定会让自己的信徒严阵以待,搜捕一切可疑人员。 可问题就在这里,自从暗影之潮爆发以来,各地太阳神殿受到波及,可库库尔坎就像没有这回事一般,完全无动于衷,太阳神殿对于彻查暗影之潮的事情也不怎么感兴趣,反而是绝圣堂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 难道是库库尔坎出了问题,必须用这种极端手段获取大量神力?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太阳神殿的沉默便得到了很好的解释。因为不是沉默,而是失去指引后的迷茫,自然不会有所动作。 若是从这个方向继续推测,“天要醒了”的“天”便是指代库库尔坎而非伊特萨姆纳了。 齐玄素脑中闪过一个个推测,隐约摸到了一条路,可这条路的分岔太多,又让他一时间摸不着正确方向。 就像此时摆在齐玄素面前的三条岔路。 每条岔路都有对应的足迹,那一百余名神鹰卫似乎分成了三拨,分别进入了不同的岔道,因为脚印太过杂乱,齐玄素甚至不好分辨那个神鹰卫指挥佥事到底走向了哪条路。 更诡异的是,就没有一个人走回头路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逐驱赶他们,并堵住了来时之路。 齐玄素不由心生不满,高层做事,有时候就喜欢藏着掖着,比如措温布的事情,他就完全不知道。 这次让齐玄素调查库库尔坎,他料定金阙还有其他消息渠道,虽然金阙给了他很大的自主权力,但并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他,似乎想要通过他的调查结果与另外的情报来源相互印证。若是把那条线上的情报也告知了他,可能会对他的调查产生影响,无法起到相互印证的效果。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给齐玄素的调查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障碍。 比如说,他现在就不知道库库尔坎的近况如何,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大部分结论都是他通过小部分证据大胆假设得来。 齐玄素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消极想法,重新整理了一遍思绪。 现在牵涉了三方神灵势力,分别是库库尔坎派、伊特萨姆纳派、地狱使徒派。 尤其是地狱使徒们,十分古怪。乍一看,与他们有关联。仔细一想,其实与他们没有关联。最后再想,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关联。 肯定,否定,再肯定。 这与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倒是颇为类似。 就拿塞缪尔来说,最初怀疑他是幕后黑手,后来齐玄素否定了这个想法,最后发现可能是因为萨缪尔暗中干预才得以留下一封血书成为线索。 地狱使徒在这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渔翁?是黄雀?还是纯粹看好戏找乐子的观众? 齐玄素暂时也无法确定,只能先顾眼前。 “澹台首席,你上次来到此地是怎么探索的?”齐玄素问道。 澹台盈伸手一指左手边的那条岔路:“我选择了这一条路,我往里面走了大概有二十里左右,然后发现是一条死路,一路上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就回去了。” “等等。”澹台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是有点收获的,我捡到了一把小刀,好像是某个神鹰卫不慎掉落的,不过却不见神鹰卫的尸体,走到后面,就连神鹰卫的足迹都不见了。” 齐玄素问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澹台盈道:“就好像是挖掘地道半途而废的样子,只有还残存着人工开凿痕迹的泥土。我做了详细的检查,是实心的。” 其实齐玄素对澹台盈的检查能力并不信任,不管是她潦草应付也好,还是当时的暗影干扰也罢,总之她遗漏了很多细节。这要是张月鹿的属下,那就等着张月鹿骂人吧。齐玄素不喜欢骂人,也会阴阳怪气一下,摆个冷脸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道门向来以团结为先,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虽然齐玄素一直对这两句话持有轻微的贬义态度,但他还是这么执行的,所以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去指责澹台盈,甚至没立刻问澹台盈为什么只去了左边一条路而不是把三条路都走一遍,说道:“既然你选了左边这条路,那我们这次就选中间这条路。” 澹台盈问道:“兵分两路?你走中间,我走右边?” “不。一起过去。”齐玄素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怀疑塞缪尔还能影响自己的神殿,以防万一。” 澹台盈当然不会认为是齐玄素怕了。笑话,齐玄素是能与皇甫极过招、与胡恩兄弟正面交手之人,怎么会怕,就算怕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多一个人上面,这明显就是照顾她这个女道士。 澹台盈也只好领了这份情。 两人一起走入中间的那条路。 这条路还是很长。 走了一段后,齐玄素这才问道:“澹台首席,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你只走了左边那条路,发现是死路后就回去了,并没有探索另外两条路,那你又如何断定神鹰卫全部失踪了呢?” 澹台盈一下子怔住了,然后后背发凉。 这就好像灯下黑,她竟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齐玄素点破之后,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出现了这么大纰漏。 这太不寻常了,也太蹊跷了。 齐玄素接着说道:“除此之外,你还错过了很多细节,比如塞缪尔的圣徽,塞缪尔的画像,这种失误太低级了,也太不合常理了。你上次进来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十五章 查克切尔的匕首 齐玄素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认清现实,不会自欺欺人。 比如齐玄素从各个方面证实了他和齐浩然的师徒情谊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后,虽然他在情绪上有了很大的波动,但他没有妄图去否认这个事实欺骗自己。 所以哪怕是共事的伙伴,也不意味着齐玄素就会无条件地信任。 最开始的时候,齐玄素对澹台盈是不满的,这个西道门的大小姐似乎有点不靠谱,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干的事情丢三落四。 后来齐玄素发现,事情有点蹊跷,不能用一个不靠谱就能解释得通,简直是不合常理。 这种怀疑终于在面对三条岔路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澹台盈没有发现塞缪尔的圣徽、画像尚可用疏忽大意或者暗影的干扰解释过去,三条路只走了一条然后就宣布神鹰卫全部失踪,这就怎么也解释不过去了。偏偏澹台盈自己还一无所觉,认为十分合理,就好像陷入盲区一样,近在眼前,就是看不到。 正如齐玄素所说,这种失误太低级了,已经不是什么平庸无能的问题,甚至不能说澹台盈是内鬼,因为内鬼不会留下这种明显的破绽。 这好像是一种认知上的错位。 有些像某种法术。 最终齐玄素选择了一语道破天机。 破去这种认知错位也简单,就是告知真相,以真破假从来都是最有效的手段。 民间很多传说故事,有些人分明已经死了,因为某些执念,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还活着,最终靠着信以为真的力量还像活人一样正常生活,看不出丝毫破绽。直到有人点破了真相,破去了信以为真,他才彻底死去。 这也算是以真实破虚妄。 澹台盈被齐玄素一语道破之后,就仿佛打了个激灵,开始拼命回忆当天发生的事情。 她得到皇甫铸的消息之后,带人赶到这里,强行打开了被暗影封锁的入口,她决定亲自进入其中探查,里面还有残余的暗影,却奈何不得她。她不断深入,最终在三岔口那里发现了神鹰卫指挥佥事留下的血书,她选择了左边的那条路,捡到了神鹰卫掉落的小刀,发现这是一条死路,尽头只有泥土……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澹台盈惊恐地发现,她的记忆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不管她怎么回忆,接下来都是她已经回到了地上,告知皇甫铸和其他人,神鹰卫全部失踪。 她怎么回去的?不知道。 另外两条岔路为什么不去探索?那里面有什么?不知道。 她的记忆好像凭空少了一段,偏偏她还一无所觉,甚至认为合情合理。 齐玄素见澹台盈久久没有说话,脸上表情变幻,便也猜出了大概情况,不由轻叹一声:“那把疑似是神鹰卫丢失的小刀,我没有在证物室见到,还在你的手中吗?” 澹台盈一怔,开始翻看自己的须弥物。 很快,澹台盈摸出一把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小刀,与中原的刀不同,因为是用黑曜石打磨而成,所以刀背很厚,而且表面凹凸不平,与其说是扁平的刀,倒更像是三棱的凿子。 齐玄素从澹台盈手中接过这把黑曜石小刀,端详了片刻,却没能看出什么端倪,只好求助外援:“五娘,劳驾帮忙参详一下?” 一个火焰的人影在齐玄素身旁凝实:“还是得靠你五娘。” 说罢,五娘从齐玄素手中拿过黑曜石小刀,反复地观看。 一则是五娘的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二则是五娘见多识广,多活了这么多年,上至昆仑洞天、开明六巫、陆吾神等上古秘辛,下至南大陆的风土人情、鬼怪传说,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可谓是“学贯中西”。 所以齐玄素看不出端倪,不意味着五娘看不出端倪。 很快,五娘有了结论:“这是一个媒介,施法的媒介。” 所谓“媒介”,倒是很好理解。 有人在路上捡到了某样东西,带回家中,然后家里开始出现各种古怪情况。一种可能是这样东西里寄宿着某种特殊存在,妖邪作祟。另一种可能就是这样东西是施法的媒介,有人在暗中通过这东西施展法术。最常见的一些情况,民间有说法不能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通常会一些厌胜之术,在建房子的时候留下一些媒介,便能祸害屋主。 不过澹台盈也是无量阶段的修为,寻常法术可影响不到她,可见这把黑曜石的小刀十分不简单。 齐玄素问道:“能看出来历吗?” 五娘道:“有一定的神力残留,我从中感受到了黑暗的神力。” 澹台盈问道:“是塞缪尔?” 塞缪尔除了掌握恐惧、死亡等神职之外,也是黑暗之神。正如希瑞拉除了是杀戮之神,还掌握了幻象、欺骗、阴谋等神职。 有些神灵专注于一个神职,有些神灵喜欢多多益善,各有优劣。 再加上这里又是塞缪尔的神殿,有塞缪尔留下的物品,合情合理。 齐玄素玩笑道:“这把黑曜石小刀可不太西方。” 澹台盈道:“地狱使徒进入南大陆的时间不短了,受到南大陆的风格影响也不奇怪。” 五娘对于南大陆的局势更为了解,甚至可以说,她是建立塔万廷的参与者之一,更是见证者,她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你们忘了一个人,星月女神查克切尔。” 查克切尔,外貌是虎爪老妪的形象,与少女形象的伊希切尔完全是两个极端。在过去的时候,星月女神查克切尔和满月女神伊希切尔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在遭遇了一系列变故之后,分裂成了两个人。 现如今的查克切尔站在库库尔坎那一边,正是因为她的支持,才使得库库尔坎成为南大陆古神的领袖。无论是星辰,还是月亮,都出现在夜晚,所以查克切尔掌握黑夜的神职,近似于黑暗,两者有许多相通相近重叠之处,两者也都涉及了窥视人心、改变人心的能力,说得玄学一点,窥视心间的黑暗。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还是与库库尔坎脱不开干系。” 澹台盈问道:“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让我失去了部分记忆?” 五娘没有给出肯定答复:“也许是,也许不是。” 澹台盈忍不住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五娘解释道:“这个媒介提前储存了神力,也可以当作神降的媒介,说不定你已经见过查克切尔,只是你忘记了而已。” 澹台盈再次一惊。 五娘接着说道:“你现在的部分记忆也不能说是对的,这把黑曜石小刀果真是你在左边那条岔路中捡到的?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刚进门就捡到了,然后你见到了查克切尔,受到了查克切尔的影响,接下来的记忆都是被安排好的。当然,我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这个逻辑是说得通的。 齐玄素却提出不同意见:“我认为不会。” 两人又都望向齐玄素:“怎么说?” 齐玄素道:“如果是别人,古神们当然可以直接制造一段虚假的记忆,甚至尝试把人变为傀儡。可是澹台首席不一样,她的身份比较特殊,她经常能够接触西道门的高层,比如澹台大真人,比如宫大真人,这种手段很容易会被两位大真人察觉,那就弄巧成拙了,本来西道门的高层对于这件事并不上心,你要这么干,就等于主动招惹西道门,必然引起西道门高层的注意,西道门的背后还有道门,而道门已经注意到这件事了。” 五娘和澹台盈都不得不承认,齐玄素的这个说法是有些道理的。 齐玄素接着说道:“所以,我认为查克切尔并没有修改澹台首席的记忆,也没有抹去澹台首席的记忆,她可能只是让澹台首席暂时遗忘了一些事情,包括澹台首席见到查克切尔这件事本身,那些记忆还在澹台首席的脑子里,只是澹台首席暂时找不到它们了,回忆不起来。然后再留下一些模糊的暗示,让澹台首席忽视掉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如此一来,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痕迹,就算是两位大真人,除非提前知情并有心探查,否则不会察觉到丝毫异常。” “还有一个佐证,就是澹台首席表现出的种种不合理行为。如果是编造虚假的记忆,那么肯定不会留下这种明显破绽,一定会把瞎话扯圆了,能够自圆其说。可偏偏没有,可见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让澹台首席遗忘一些事情,的确可以掩盖真相,却也会留下一块无法填补的记忆空白,因为忌惮两位大真人,又无法用虚假的记忆去填补这个缺口,所以最终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澹台盈脸色有些凝重:“齐首席所言极是,的确有这个可能。” 同时她也有些恼火,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齐玄素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这件事很可能与查克切尔有关,就算暗影之潮不是查克切尔发动,那也是查克切尔负责善后。同时,同样有黑暗神职的塞缪尔插手了,留下了一条比较重要的线索。整体方向没有错,这一切都与库库尔坎有着很深的关联,无论他是谋划者,还是受害者。” 第十六章 虫子 一行三人继续前行,中间这条路也与澹台盈所说的那般,刚好二十里,起初还能见到神鹰卫们凌乱的步伐足迹,越往后走,足迹也就越少,最终不可见了,就像被什么抹去了一般。 很快,三人来到了尽头,这里也是死路。 “不应该是这样,就算是一座陵墓,也应该有墓室才对,总不能说这里是一座未完工的陵墓,只有三条墓道。”齐玄素望着面前的土壁说道。 五娘说道:“让我来。” 也不等齐玄素答应,五娘已经出手,一道横向的火柱冲击在前方的土壁之上,在炽热的高温下,泥土直接结晶化,五娘以火焰生生开辟出一条结晶化的通道。 似乎正如澹台盈所说,这看似未曾完工的通道就在这里停止挖掘,前方是实心的。 不过五娘不信邪,或者说五娘坚信力气够大就能出奇迹。 所以五娘非但没有停止火焰开路,反而是加大了火力,不断将土壤烧成结晶,一直将这条结晶化的道路向前延伸了二里左右。 然后齐玄素便发现,竟然打通了。 隔着二里厚度的泥土,另一边竟然别有洞天。 也不能说澹台盈错了,二里就是西洋人的一千米,这样的厚度,很难说不是实心的。这么长的距离,挖到另外一座相邻的陵墓里都说得过去。 齐玄素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查案经历,他更喜欢与人斗,而不是在这里解谜团,他不由暗自想着,应该把陈剑仇带来的。 三人依次穿过这条只供一人勉强弯腰前行的逼仄结晶通道,来到另一边,发现这里是个地下宫殿。 在宫殿正中的位置是一个祭坛,在祭坛上方有一座小小的尸山——大概由四十具左右的尸体堆积而成,都已经变成皮包骨头的干尸,扭曲狰狞,不过从衣着来看,正是已经失踪多时的神鹰卫。 他们被献祭了。 这些神鹰卫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其生魂的质量比起普通人更高。 一个普通生魂抵得上一千个不那么虔诚的普通信徒一年的产出,一个神鹰卫怎么也能以一当十,也就是一万个普通信徒一年的产出。 一百个神鹰卫就是百万普通信徒一年的产出。 换算成虔诚的核心信徒,也有十万之众。 这个数字就变得很恐怖了。 也许对于道门来说,这只是个小数字,才一百万而已,一个金陵府就不止这么多人,更不必说金陵府只是江南的一部分,江南只是中原的一部分,在中原之外还有诸多海外领地。 可不要忘了,道门要用神力供养庞大的灵官部队,其中包括了十二名伪仙级别的一品灵官和七十二名二品灵官,三品灵官更多,这还不算齐玄素这种道士里的神力消耗大户。 所以道门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具体到某个人,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取如此多的神力。 这么多的神力,幕后之人到底要干什么? 而且通过血祭得来的神力是携带业火的,有着陨落的危险。 这个结果不能说多么出乎意料,可随之而来的是许多想不通的地方。 这些神鹰卫是怎么穿过长达一千米的泥土阻隔?总不能个个都会土遁之术。 这座祭坛又是谁建的? 齐玄素仔细观察着这座地下宫殿和祭坛,然后他发现两者的风格不能说格格不入,那也是冲突强烈,可以断定,是先有了神殿,后有了祭坛。 齐玄素走近祭坛,既然是献祭,必然要有明确的指向,一般都会留下一些明显的标志,比如说对应神灵的圣徽。 齐玄素在祭坛基座的四周没有发现对应的标志,只好将祭坛上的尸体挪开,在祭坛的中心位置显露出一个圣徽。 并非是长柄镰刀、白骨、乌鸦的塞缪尔圣徽,而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五娘也来到祭坛上,低头看了一眼,啧啧道:“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圣徽?我在南大陆的时候从没有见过,难道真是希瑞拉的标志?” 齐玄素又检查了神鹰卫的尸体,发现这些尸体的身上果然出现了黑色的太阳刺青,与绝圣堂中停放的尸体如出一辙。 齐玄素长长叹了口气:“再去另外两条岔路看一看吧。” 接下来三人原路返回岔路口,又去了左边那条路,也就是澹台盈捡到黑曜石小刀的那条路。 走到尽头,还是一条死路,只有未曾挖掘完的土壁。 五娘示意两人后退,准备故技重施。 齐玄素却拦住了五娘:“先等一下,好像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五娘的掌中已经燃烧起七彩的火焰,跃跃欲试。 齐玄素不是无的放矢,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一直没有动静的“归藏灯”突然生效了。 不过这次不是看到未来,而是看到了过去。 虽然这里的地气已经混乱,无法进行地气回溯,但“归藏灯”并不受地气的影响,它是以一种更高层次、更高维度的方式去查看过去和未来。 这一瞬间,齐玄素看到了三十几名神鹰卫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他们浑浑噩噩,脸色灰败,就像行尸走肉,然后朝着已经是死路的土壁走去。 就在这一刻,土壁竟然活了过来,开始蠕动,就像蛞蝓这种软体物种,里面充满了汁液。 第一个神鹰卫接触到了土壁,然后直接被吞了进去,就好像受到某种外力的挤压,强行穿过了这层薄膜,进入粘液之中,不过这层薄膜并没有受损,十分神奇。 进入其中的神鹰卫继续在黏液中浑浑噩噩地艰难前行,后面的神鹰卫按照同样的方式穿过薄膜,进入其中。 现在,齐玄素终于知道这些神鹰卫是怎么穿过厚厚的土层了,不是神鹰卫们会用土遁之法,而是这些土层有古怪。 这些土层是活的,就像一只长达一千米、半透明的巨大蛞蝓,平时可以伪装成土层的样子,就是这只蛞蝓堵塞了道路。 而且这只蛞蝓似乎还会移动,蠕动时抹去了神鹰卫们的足迹。 五娘先前直接暴力开路,很可能直接把一只巨大蛞蝓给杀死了,火焰直接蒸发一切,使其变成了结晶。 这也怪不得五娘,谁又能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其实在早些年的时候,中原也有许多类似的鬼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一些存在于传说中的异兽,他们适应了时代的变化,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也开发出一些新的套路,装神弄鬼,大吹法螺,动辄要把所有人族如何,它们又凝视了世界多少亿年,竟是开始传起教来。 世人不知此中内情,信以为真,将其视作不可名状的异神,对其顶礼膜拜,经常弄出一些残忍诡异的事件,影响很坏。只是这些人也不想想,它们果真有如此威能,哪里还用藏头露尾。 道门打败了佛门之后,终于能腾出手来对付这些东西,纵观三代大掌教的整个任期,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一直没停下处理这些牛鬼蛇神,涤荡各种藏在阴暗角落缝隙里的污泥浊水,甚至不惜直接动用天罡堂,后来由天罡堂针对隐秘结社的传统也是这个时候留下的。 最终结果是斐然的,如今的中原大地已经很少见到这些东西,原本如牛毛一般的大小结社也只剩下有古仙做靠山的那几家。 到了齐玄素这代道士,妖怪都很少见,蛟龙近乎绝迹,更不必说这些东西了,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人。 不过南大陆就不一样了,这里还处于一种蛮荒的状态,仍旧存在着许多未被发现的秘密。 回神后的齐玄素轻声道:“这是一条活着的蛞蝓,姑且称之为蛞蝓吧。” 五娘一怔:“蛞蝓?” 随即五娘发散了神念,开始探索眼前的物事,然后也有些被震惊了:“这南大陆还真是邪门,竟然有这种鬼东西。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我们刚到南大陆时发生的事情。” 齐玄素问道:“什么事?” 五娘徐徐说道:“那时候在中原、南大陆、南洋等道门之人涉足的地方,流传了一种修仙方式,号称内丹派,说是吞噬一种特殊的丹药,能够修为大增,有些人管这种丹药叫‘筑基丹’,吃了所谓的‘筑基丹’就能筑基了,然后还有什么炼气、凝液,很快就能结丹,进入所谓的金丹期。” 澹台盈忍不住道:“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 “所谓金丹大道,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可得长生。这个结丹是什么鬼?金丹不是炼丹,难道还要在体内修出一颗丹丸吗?金丹是一种境界,看不见,摸不着,是一个抽象化的概念,而非一种具体事物,什么结成金丹,一看就是外行人望文生义搞出来的东西,只知道字面意思,就牵强附会。” 五娘同意这个说法:“的确是牵强附会,后来我们发现,所谓的丹药其实是虫卵,所谓的修炼过程其实就是在体内孵化虫卵的过程,所谓的结成金丹其实是幼虫结茧,而所谓的丹破生出元婴,则是幼虫破茧而出成为成虫。到了成虫这个阶段,五脏六腑被成虫啃噬一空,空留一具不死的躯壳,整个人成为虫子的傀儡,多半药石无医了。” 第十七章 虫仙 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 在道门术语之中,道门将金丹的境界称为大道,即金丹大道。而成仙飞升又被称作“得道”,可见修成金丹就是仙人了,不存在金丹期的说法,这是一个望文生义的谬误。 正如澹台盈所说,金丹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非一种具体的事物,不存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丹丸的说法,自然也没有结丹的说法。 虽然在很久之前,玄圣曾经借假求真,用内丹之法,凝聚一颗假丹,但没能修成,被徐祖将假丹连根拔起,最终还是回归正统道路。 根据五娘的说法,结丹的说法其实就是从这次“修假”事件中流传下来的。 都说修真求真,吃虫子这种完全与正统路线背道而驰的方式,自然就是修假了。 不过这个说法有点拗口,许多人更喜欢称其为“虫子修仙”,或者干脆称其为“虫仙”。 因为其太过惊悚,所以道门和西道门对“虫仙”事件进行严格保密,并销毁了有关痕迹,所以到了齐玄素这代人,基本没听说过,若不是有心探究,也完全不会接触这件事,哪怕齐玄素距离道门核心高层只剩下一步之遥,仍是如此。 不过五娘显然不在这个范围之内,活得时间太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她不仅是知情者,而且是亲历者。 五娘道:“这些虫仙一度组建了宗门,十分活跃。当然,这是他们自封的宗门,道门还是将其定义为非法结社。这些虫仙宗门广收门徒,因为伪装成‘筑基丹’的虫卵十分珍贵,所以这些门派让弟子们互相厮杀,定期举办一些比试大会或者夺宝大会什么的,只有最强、最优秀的弟子才能得到‘筑基丹’,也就是虫卵,这种门派厮杀十分残酷,近乎魔道,既不文明,也不先进,本质上就是动物的弱肉强食那一套。” 齐玄素认同道:“的确很残酷。” 道门怎么选拔人才?肯定不是比武大会,而是考试,齐玄素就是通过了两次严格的正规考试,小考和大考,才成为一名光荣的九品道士。没通过考试的就成了道民。 考试当然是文明的,至于齐玄素差点死在龙虎会,那属于事故,是恶意失控,而不是道门鼓励。所以齐玄素经常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下,指责万象道宫当年没给他一个说法,哪怕是石大真人也没反驳过,道宫方面的确是理亏的。 如果是道门鼓励这种自相残杀的行为,那么齐玄素就属于死了白死,不仅不能把自己的受害经历拿出来指责别人,还要被别人嘲笑,弱就多练,玩不起就安心当个道民。 五娘接着说道:“不过是药三分毒,正宗丹药的药力都能把人撑死,更不必说虫卵这种东西了,所以即使服用了‘筑基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筑基’成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当场暴毙。而‘筑基’成功之后,虫卵就在人的体内生根了,继而生出幼虫,并通过幼虫改造人体,使得宿主获得一些特殊能力和强健的体魄,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便是修为大进、功力大增了。” “随着幼虫逐渐成长,宿主的能力也会不断变强,于是就呈现出修为不断增长的假象。在这个过程中,幼虫也会进一步影响并改造宿主,使其性情大变,变得残忍嗜杀,桀骜不驯,动辄就要灭人满门,而且性淫,有着极为强烈的繁衍后代的欲望。最重要的是,宿主会逐渐认为自己不是人,而是某种高于人的存在,视凡人为蝼蚁,狂妄自大,目无人伦法纪,具有很强的破坏性。” “幼虫的下一阶段就是结茧,这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好也是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吞噬其他幼虫,所以宿主之间经常自相残杀,杀人夺宝,这个‘宝’就是敌对宿主体内的幼虫,不断淘汰弱者,靠着吞噬的能力变强,已经近乎于养蛊,养出来的蛊王自然不同凡响,个个都能越境而战,等闲人根本不是对手。” 听到这里,澹台盈忍不住问道:“这些虫族如此厉害,又是怎么把它们消灭的?” 五娘解释道:“这种宿主作为孤狼,当然很强,不过对于高度组织化的道门和圣廷来说,却不算什么。杀人,大规模杀人,有效率地杀人,从来都是要看组织度的,分工有序,各司其职,如一台机器运转,如此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率。就拿西洋人屠戮北大陆来说,那就十分高效彻底,北大陆的原住民已经近乎灭绝。所以道门也好,圣廷也罢,从来不会提倡这种养蛊式的培养方法,而是分门别类,因材施教,把对应之人分配到合适位置,强调服从,提倡配合,强化组织程度。” 齐玄素啧啧道:“五娘,没想到你还知道机器和组织度。” 五娘白了他一眼:“少瞧不起人了,我又不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自然知道与时俱进的道理。”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这也在情理之中,闲散仙人在道门面前都翻不起什么大浪,这不仅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也是因为道门讲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了规矩,照章办事,哪怕打了折扣,也一定胜过那些没有章法的。” 五娘接着说道:“吞噬了足够多的同类之后,幼虫就开始结茧,这个时期便被称之为‘结丹期’,可以说是很形象了,许多不是道门的人没有深入了解过道门的各种术语,想当然地认为金丹就是在体内提炼出一颗金色的丹丸,所以对此深信不疑。” “在结茧的过程中,这颗茧会不断向体内各处生出虫丝,你们见过那些角落里的蜘蛛网吧,就是那个样子,这些虫丝会与宿主的五脏六腑紧密连接在一起,共同支撑起虫茧,等到虫茧完全成熟,作茧自缚的幼虫变成了还未出世的成虫,这就是‘金丹期’了。” “在这个阶段,成虫与宿主的联系进一步加深,不过死亡率仍旧很高,毕竟虫子和人体并非真正一体,肯定会有排斥排异等反应,甚至部分宿主也会清醒过来,尝试反抗虫子。在不明真相之人看来,就是结丹失败或者走火入魔。” “待到成虫破茧而出,他们称之为‘破丹’,饥饿的成虫会啃噬宿主的五脏六腑,这叫‘五气朝元’。然后成虫沿着脊椎一路向上,过风池穴,抵达脑袋,那也就是宿主的死期。此时的宿主已经只剩下一副不死的躯壳,任由成虫把最后的脑子也啃噬掉,这叫三花聚顶。成虫占据了泥丸宫,可以操纵宿主剩下的躯壳,甚至可以突破天灵盖,来到外面的世界,这就是出窍神游了,这便是‘元婴期’,成虫就是元婴。” “到了‘元婴期’的虫仙,就可以产下虫卵,也就是所谓的‘筑基丹’。一个虫族宗门的强弱,主要看有多少‘元婴期’的老怪物坐镇。真是名副其实的老怪物。这些虫族宗门还会因为族群不同,互相攻击。” “说起来,当年的虫仙也算成了气候,兴盛一时,大小宗门林立,混在正常人之中,少说也有十几万之众,一些虫仙宗门与普通门派帮会似乎没什么不同,难以区分。在涤荡污泥浊水、剿灭各路牛鬼蛇神的行动中,灭虫行动是持续时间最长、涉及地域最广的。其实杀虫子不难,关键是这些东西在初期的时候隐藏很深,不好排查。” “灭虫行动之后,为了避免造成恐慌,道门和西道门全面封存有关档案。据我所知,道门怀疑在虫仙事件的幕后还隐藏着一个类似虫巢的存在,起源于南洋或者南大陆。一部分道门高层认为是佛门暗中支持萨满教和南洋巫教分支在搞鬼,另外一部分道门高层认为是圣廷的秘密实验失控导致的,也不排除恶意造成瘟疫的可能。不过最后没有明确定论,也没有证据,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齐玄素提出了疑问:“五娘,你说这么多,虫仙与我们现在遇到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五娘道:“当然有关系,这些虫仙也会驱使一些其他虫子为它们所用,就像当年的巫教大巫驱使荒兽一般,被虫仙驱使的虫子往往都是巨大无比。现在出现了巨大的蛞蝓,我怀疑与当年的虫仙有些关系,希望不要是虫仙又重新现世,消灭这些玩意可麻烦了。” 齐玄素闻听此言,都想要效仿西洋话本的主人公,捂住额头,呻吟一声:“有关古神的事情还没有梳理清楚,黑色太阳还没弄明白其真正含义,苍鹭会也还没展开调查,现在又出来一个疑似虫仙,局势是越来越复杂了,也是越来越混乱了。” 五娘道:“那就一点一点查,总能抽丝剥茧。” 齐玄素听到这个“丝”字,立刻想起了五娘刚刚提到过的虫丝,下意识地问道:“如何区分被虫子寄生的人和正常人?” 五娘道:“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开膛破腹,看看里面有没有虫子了。” 第十八章 虫巢 齐玄素问道:“虫仙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五娘回答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道门怀疑虫仙背后存在一个母巢或者虫巢,因为这些虫仙还有‘飞升’的说法,‘元婴期’之后就是飞升了。据说是飞升前往一个名为灵界的地方,不过去了之后,便要从头开始,甚至是为奴为仆。” 澹台盈道:“飞升之后从头开始?还要为奴为仆?那飞升还有什么意思?这已经不是歪理邪说了,而是违背人性了。就冲这些人视财如命的样子,他们会甘心?从头开始,倒像是圣人了。” “虫子嘛,哪有什么人性,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靠本能驱动的。”五娘道,“虫仙的飞升当然不是真飞升,道门怀疑飞升灵界其实就是回归母巢,在母巢之中还存在着一只类似蚁后的虫子,所谓的为奴为仆就是受到虫后的控制。” 澹台盈问道:“灵界在什么地方?” 五娘道:“不知道,用西洋人的解释,应该是一个类似地狱的亚空间,我们这边叫小世界或者洞天。不过地狱比较特殊,它是依附于阴间存在的小世界,而非依附于人间,所以很难找到这些小世界的入口,这些小世界里的人想要重回人间也很难。好处是这些小世界不会像昆仑洞天那样‘落地’,受到末法的影响较小。” 其实这很好理解,在古时候,昆仑洞天还未“落地”的时候,世人想象中的仙界便是昆仑洞天,又称“地仙界”。去往昆仑洞天就是飞升成仙,从昆仑洞天回来就是仙人降世。所以在各种古代传说中,仙人总是能自如往返仙凡两界,甚至有点人神杂居的意思。根本原因是昆仑洞天就不是仙界,里面的人也没有飞升。 还有灵山洞天未曾破碎的时候,巫教的伪飞升也是去往灵山洞天。后来齐玄素想去灵山洞天一探究竟,又找不到入口,便效仿古代巫教的伪飞升偷渡灵山洞天。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虫族的飞升灵界,其实就是一种伪飞升,所谓的灵界应该就是一个类似昆仑洞天或者灵山洞天的存在,道门称之为“虫巢”。 不过道门没有找到这个虫巢洞天的具体位置,再加上虫族危害已经结束,当时道门的首要任务是振兴经济,谋求发展,把饼做大,便没有再去深入调查此事。 五娘感叹道:“你们是生在了好时候,难怪都叫你们是花圃道士,生活在温室之中,不经风雨。当年那个时代,可真是处处荆棘,步步难关,虫仙之患就是开拓南洋和南大陆时爆发的问题。你们两个,一个在南洋主政了几年,一个在南大陆做首席,都没遇到过这种问题,甚至不知道内情,还不是前人帮你们解决了?你们要懂得感恩。” 澹台盈做了个嘴型,故意省略了主语:“恩情还不完。” 齐玄素严肃道:“不要乱说。尤其是不利于团结的话千万不要说。” 澹台盈缩了缩脖子,倒是没跟齐玄素抬杠,可见她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人性就是这样,越是不能说,越是忍不住想说。 五娘瞅着两人,叹息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齐玄素转回了正题,问道:“虫巢也好,虫仙也罢,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这条蛞蝓该怎么处置?” 五娘道:“还能怎么办,这种虫子长得再大,也没有灵智可言,只有些本能,你还指望拷问它不成?自然是通通烧掉。” 齐玄素只能让开一步,五娘再次如法炮制,把这条堵路的蛞蝓给烧成了结晶化。 蛞蝓的确没有智慧而言,一直到被烧死,也没做出什么反抗举动。 穿过结晶化的逼仄通道,又来到了另外一处地下宫殿,这里宫殿的布局有所不同,如果说中间的宫殿是一座供人祈祷、布道和举行各种活动的主殿,那么左边的这座地下宫殿就是承担了其他职能的偏殿,从那些荒废的书架来看,应该是一座图书馆,摆放各种教义经典,不过此时都已经空空如也。 齐玄素也很好奇,塞缪尔的教义经典会是什么内容,怎么杀人?怎么举行葬礼?当然,应该还是怎么祭祀神灵、取悦神灵、赞美神灵。 这里同样有一个后来建造的祭坛,上面堆满了神鹰卫的尸体,大概有三十人左右。不过这些尸体又与中间祭坛的尸体不同,并非皮包骨头,而是只剩下白骨,偏偏身上的衣物又完好无损,仿佛经过千百年腐化的光溜溜白骨被包裹在还算崭新的衣服中,说不出的反差和诡异。 如果不出所料,右边的那条通道也会通向一个祭坛,那里有剩下的神鹰卫,大概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死法。 总共三个祭坛,就像三个盘子。 分成三拨的神鹰卫,就像三盘菜。 三种死法,就像三种做法。 所谓的献祭,就是属于神灵的饕餮大餐。 从这一点上来说,神灵有什么神圣的?与人又有什么不同? 人吃五谷杂粮和鸡鸭猪鱼,神吃香火愿力和生魂血肉,没什么不同。 难怪道门要解构神灵,要求一律视之为人。这样的神灵不解构,能行吗? 齐玄素叹了口气:“已经有超过七十人确认遇害,剩下的三十人,我也不抱太大希望,不过我们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五娘和澹台盈都没有异议,原路返回岔路口,往右边的通道行去。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右边的通道走出二十里后,竟然没有蛞蝓堵路,这里是一片坦途。 澹台盈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忍不住抱住头颅:“我……我好像来过这里。” 齐玄素神色凛然:“看来我们没有猜错,你果然遗忘了一些东西。” 澹台盈艰难道:“没错……齐首席,你说对了,我记得……我记得……” 按照道理来说,澹台盈没这么容易就能找到迷失的记忆,关键是齐玄素和五娘道破了天机,以真破假,破去了查克切尔留下的暗示,让澹台盈意识到了自己的记忆空白。 当澹台盈觉得不再合理,生出怀疑之后,再见到曾经见过的情景,就会“触景生情”,使得封印松动。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不曾怀疑伴侣的时候,伴侣很晚回来,也不会多想什么。可一旦起了疑心,那就会忍不住细细探究了,各种平时忽视的细节都会一一泛上心头。 道理是一样的。澹台盈起了疑,那些被埋藏的记忆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齐玄素问道:“你记起了什么?” 五娘直接伸手按在澹台盈的后脑上:“封印松动了?古神不能真身降临,神降化身至多就是我这个层次,既然有了破绽,那么我倒是能帮你一把。” 随着五娘的动作,澹台盈紧紧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脸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查克切尔。” 齐玄素并不意外,而是觉得果然如此。 澹台盈继续说道:“当时在这里发生了一场乱战,好些神鹰卫还没有死,包括留下血书的神鹰卫指挥佥事,他们都在这里,正在与另外一群人交战。” 齐玄素问道:“什么人?” “不知道。”澹台盈摇头道,“我见此情景就要出手,然后查克切尔就借着那把黑曜石小刀凭空出现了,她拦住了我,并对我说:今天的献祭已经失败,必然引来天神的震怒。她让我赶紧离开这里,并且让我忘记这里看到的事情。然后我就忘记了一切,回到地上,对别人说神鹰卫全部失踪。” 齐玄素问道:“你确定是查克切尔?” “虎爪老妪的外貌,携带星辰与月亮的力量,与传说中的查克切尔一般无二。”澹台盈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查克切尔说的‘天神’是谁?是库库尔坎?还是伊特萨姆纳?” “我不知道。”澹台盈摇头道,“查克切尔根本没给我提问的机会,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就让我离开了。” 齐玄素与五娘对视一眼,陷入沉默之中。 “还是进去一探究竟吧。”齐玄素主动打破了沉默。 没了蛞蝓堵路,这条道路自然不会逼仄,也没有被火焰烧出的结晶,就与前面的二十里路没什么区别。在这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打斗的痕迹,好像是一伙人且战且退,另外一伙人步步紧逼,最终一起去了尽头的大殿。 这座位于右边的宫殿应该承担了信徒住处的职能,被分割成许多房间,此时已经全部打通,同样修建了一座祭坛。 不过祭坛上没有尸体,反而在祭坛周围满是尸体。 前两处祭坛上的尸体没有伤痕,被抽干血肉。这里的尸体血肉保存完好,却满是刀剑之伤。 难怪查克切尔说献祭已经失败了。 这些尸体中,除了有神鹰卫的人,还有一些不明来历的人。 齐玄素蹲下身检查尸体,这些身份不明之人的尸体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不过那些神鹰卫的尸体上都有黑色太阳的印记。 齐玄素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五娘道:“一看便知。” 说罢,五娘伸出手指一划,一具不是神鹰卫的尸体就被从中分成了两半。 没有鲜血,只有白色的虫丝。 有一道菜叫拔丝地瓜,拿筷子夹起一块地瓜,能拉出丝来。 这些虫丝就像拔丝,粘合着尸体,哪怕尸体被分成两半,两个部分之间仍旧有白丝相连,而且这些丝又密又细,还残留着某种粘液。 第十九章 蓝云宗 “虫人!”澹台盈说道。 还是五娘经验老道,刚刚发现蛞蝓,便想起了虫人的事情,现在果不出所料,真有虫人作祟。 齐玄素端详着细密白丝:“这就是虫人吗?这些人大概是什么境界?” 五娘看了一眼:“应该是结丹期吧,相当于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 齐玄素微微点头:“金丹期是天人的逍遥阶段,元婴期是天人的无量阶段,飞升就是天人的造化阶段了。” 五娘道:“大差不差吧,不过肯定不能对应得严丝合缝,多少有点误差。” 齐玄素用“清净菩提”挑了一点虫丝在刀尖上,举至面前,继续端详:“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竟然有这种东西。” 说罢,齐玄素又用刀挑开众多虫丝,找到了隐藏在细密虫丝下的虫茧,然后把虫茧从中割开,里面果然有一只虫子,不过已经死了。 细看这虫子,有些像蠕虫,没有甲壳,没有触须,没有手足,软体蠕动,头部位置有一个圆形口器,里面是一圈一圈排列的利齿。 就是这个小东西操纵人体,把人变成虫仙,甚至最后还要飞升。 就在齐玄素观察虫子的时候,五娘扫视一周,忽然发现了什么:“等等,好像有活口。” 说罢,五娘纵身来到一具尸体旁边,将尸体提了起来。 齐玄素和澹台盈也被吸引,目光随之向五娘这边望了过来。就见五娘手中提着的那人并非神鹰卫打扮,也就是虫人。 五娘没有直接把这人开膛破腹,没到“元婴期”的虫仙,直接把虫子取出来,虫子就差不多死了,人也活不下去。这就像治疗奥黛丽,不能是齐玄素凭借蛮力把她的“蒸汽动力核心”给扯出来,那样奥黛丽的小命多半保不住了,必须是化生堂这种专业人士进行治疗才行。 五娘作为一名伪仙,而且是一名资深伪仙,甚至在见识方面堪比仙人的特殊伪仙,她当然不是只会烧火那么简单,只是她单纯喜欢烧火而已,其他的手段,她也会。 就见五娘在这人的后背上重重一拍,五指间绽放出七彩光华,然后这个虫人竟是从深层昏迷中醒转过来。 虫人虽然性情大变,但还是可以交流的,尤其是这种“结丹期”的虫人,还是人性占据主导,留有大部分理智,还未完全沦为虫子的傀儡。 这个虫人醒来之后,开始不断大叫,同时又瑟缩一团,显露出极为恐惧的样子。很显然,不是五娘吓到了他,而是他在昏过去之前有过极为可怕的遭遇,现在只是后续余韵而已。 过了片刻,大叫的声音渐渐变弱,这个虫人逐渐清醒过来,不过好像因为过度的恐惧,亦或是重度昏迷的后遗症,脑子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有点疯疯傻傻,说话也颠三倒四:“我们是奉老祖的命令行事,我们是奉老祖的命令行事,不知者无罪,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齐玄素道:“还没问话呢,这家伙就已经主动交代了,倒是够积极的,不过这个‘老祖’是谁?某个‘元婴期’的虫仙吗?” 五娘道:“多半是了。” 听到齐玄素的声音,这个虫人猛地停下了呼喊,变得畏缩起来,只是被五娘抓着,动弹不得。 就算“元婴期”的虫仙来了,也不是五娘的对手,更不必说一个小小的“结丹期”了,自然是逃不出五娘的手掌心。 五娘问道:“你说的‘老祖宗’是谁?” 说话间,五娘的声音中透露出无与伦比的威严,显然是用了一些特殊手段。 那虫人受到了威压,就好像血脉的压制一般,不敢不回答:“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我们的头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老祖宗。” 澹台盈忍不住道:“这话可太中原了,南大陆的原住民绝对说不出来。” 五娘又问道:“老祖宗派你们来干什么?” 虫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破坏献祭,杀掉祭品。” 值得一提的是,献祭是有指向性的,首先就是沟通这次献祭的对象,所以祭坛是必须的,祭坛上的黑色太阳标志也是必须的,这就像寄信一样,要有一个明确的地址。在神鹰卫们登上祭坛之前就杀掉他们,那么他们的生魂和血肉就不会被“寄”往收信人的地址,如此一来,献祭就等同是被破坏了。 五娘接着问道:“献祭的对象是谁?你们的老祖宗为什么要破坏献祭?” 虫人回答道:“我不知道献祭对象是谁,我只知道老祖宗头上也有云彩,我们都是听令行事,至于更多内幕,老祖宗没有对我们说,只说我们回去之后,赏赐丹药和法宝,升为内门弟子。” 五娘加重了语气:“你们遇到了什么?” 虫人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虽然这些祭品有些难缠,但我们还是把他们杀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意志降临了,化作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我们根本无力反抗……” 齐玄素心中一动,向澹台盈望了一眼。 澹台盈刚才提到过,查克切尔现身后,警告她说:今天的献祭已经失败,必然引来天神的震怒。然后查克切尔让她赶紧离开这里,并且让她忘记这里看到的事情。 难道这就是天神的震怒? 这倒是说得通,正等着用餐呢,结果来了一队蝼蚁,把自己的一个盘子掀翻在地,里面的食材全都浪费,岂能不怒。 这也不能说查克切尔就是好心,关键还是澹台盈的身份太敏感,既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又不好把她怎么样,别说杀了她,就是伤了她,也能惊动西道门的高层,一旦引来了西道门的注意,他们谋划的事情恐怕就干不成了。 五娘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虫人回答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有一件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保命宝物,只能使用一次,应该是宝物保住了我的性命。” “你们的宗门叫什么名字?” “我们的宗门叫蓝云宗。” “你们的山门在什么地方?” “在海外的一座岛上,我们叫它蓝云岛,因为那里的海水蔚蓝一片,与天空一样,白色的海浪就像云彩一样。那里很隐蔽,不在正常航路上,所以很难发现。” 虫人的宗门就像一个巢穴,不断培养新的虫人。 “你们见到这些祭品的时候,他们的精神状态如何?” “十分混乱,看到我们之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动手了。” “你们为什么不受影响?” “应该与我们修炼的功法有关,我虽然还不是金丹期,但体内也有金丹的雏形了,便不怕这些古神的控制。” “关于献祭,应该不止这一处吧?” “是的,还有很多地方也在进行献祭,有些我们尝试阻止了,有些我们因为人手不足,便没有管。” “那两条蛞蝓是怎么回事?” “我们想要用蛞蝓堵住通道,拖住其他两个方向的祭品,等我们一个个解决,不过蛞蝓好像没有拦住他们。” “你知道地狱使徒吗?” “听说过一些,好像是西洋人。” “你们与地狱使徒有联系吗?” “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有宗门里的长老和宗主才知道,老祖宗是太上长老。” 澹台盈听到这里,有点忍俊不禁。 很显然,太上长老就是效仿太上皇的称呼,每个宗门都要有个太上长老坐镇,这种制度倒像是凤麟洲的上皇。 齐玄素有点笑不出来。 无论怎么看,都让五娘给说中了,沉寂多年的虫仙又卷土重来了,虽然没有当年的声势,但也有了初步的轮廓构架。如果只有一个蓝云宗,那还好说,可如果除了蓝云宗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宗门,那么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说不定又要开展一次灭虫行动。 是谁招来了沉寂多年的虫人?又是谁在幕后操纵着这些虫人? 现在看来,南大陆的水远比他想象得要深,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是,在南大陆,他失去了道门的直接帮助,很多事情都要拐一道弯,慢上一拍。 五娘倒是与齐玄素心有灵犀,毕竟两人曾经共同使用一个身体,她替齐玄素问道:“像蓝云宗这样的宗门,有多少个?” 虫人回答道:“只有蓝云宗,在很多年前,我们遭遇过一次大劫,中央道门和西道门把我们赶尽杀绝,剩下的人也不得不隐藏蛰伏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道友们的数量仍不算多。” 这些虫人也是互相称呼道友,不过不信奉太上道祖,也不相信道德,他们的“道”是天道,是大道,是得道成仙,只可惜是虫仙。 说话间,这个虫人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 他的那件保命法宝并没有真正救下他的性命,只是让他晚死片刻罢了,这还是因为虫人的坚韧远在正常人之上。 毕竟天神的震怒并非说说而已,哪怕天神并不能真正降临人间。 五娘也没有救他,只是激发了他的残余生命力,让他回光返照。不是五娘不想救下一个活口,关键是五娘不擅长这个,她更擅长用火,可火这种东西,无论什么火,就没有与救人相关的。 如今时间到了,他便彻底油尽灯枯,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第二十章 南洋联合会 齐玄素对澹台盈道:“你让绝圣堂的人进来收尸。” 澹台盈怔了一下:“南衙的人就在外面,你是……信不过他们?” 齐玄素道:“五娘刚才说过,虫人和正常人之间难以区分,我担心这里面有内鬼,倒是绝圣堂的人,不敢说万无一失,总比不在我们直接掌控下的南衙禁军更可靠。” 澹台盈认可了齐玄素的说法:“好,我立刻安排。至于皇甫铸那边,就让掌堂真人去说,他们是一家人,皇甫铸更听他的。” 毕竟皇甫铸眼巴巴等着结案,这些尸体他肯定是想要还给家属做个交代,可案子没破,齐玄素并不希望现在就把尸体交出去,说不定还有未曾发现的线索,这就产生了冲突,他们不是皇甫铸的直属上司,不好直接下令。皇甫铸的上司有两个,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甫家,让皇甫极出面再合适不过。 澹台盈先是联系了皇甫极,将情况大概说了一下,皇甫极那边没有推辞,直接答应下来,由他去做皇甫铸的工作。接着澹台盈又通知了绝圣堂的道士,让他们准备下来收尸。 齐玄素道:“现在看来,藏在暗中的不仅是一方势力,而是多方势力互相博弈,现在已知的就有三方势力,拿这次的神鹰卫事件来说,查克切尔一方势力的目的应该是要完成献祭,而地狱使徒和虫人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干预和阻挠,再加上我们便是四方势力,这还不算南衙禁军这个受害者,眼下局势越来越复杂了。” 这也不奇怪,在道门二百余年的统治下,中原已经没有太多秘密,大多数秘密都是来自道门内部。可南大陆就不一样了,西道门在这里的统治还十分薄弱,又有多个文明交替,甚至部分土地还处于荒芜状态,远远谈不上探索完毕,不是西道门不想探索,是被蒸汽福音拖住了脚步。 正如道门与佛门开战的时候,也没心情去管隐秘结社,事分轻重缓急,要有侧重点。道门也是到了三代大掌教时期,才开始着手对付这些分布在各地的牛鬼蛇神,还不是专门干这种事情,只是在发展经济的同时,顺手干的。 从道门的经验来看,打击他们是轻而易举,消灭他们也不算难事。难点在于甄别他们,怎么把他们区分出来,怎么能不伤及无辜,这是个难题。 五娘道:“当年闹虫仙的时候,的确有部分虫仙混入了道门和西道门的内部,甚至还造成过很大的破坏。”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齐玄素想要知道这些事的具体细节,得自己去查阅资料。中原文明向来有史官传统,道门也不例外,道门甚至更细致,具体到每一次正式议事都有相关记录,而且不再是儒门惜字如金的风格,改用白话文,力求详细,这也使得道门内部相关文献变得极为庞大,想想浩如烟海的道门内部记录,真相和细节肯定在里面,可是想要从中找出一些具体细节,不能说大海捞针,那也是要花费很多精力的。 齐玄素这不是无端猜想,而是有亲身经历的。当初在凤麟洲,调查恶火由来,还有调查芙蓉山的阴气,大家都知道凤麟洲道府内部有当年的调查记录,可因为更换高层太多,时间过去太久,战乱的冲击,相关人员的更替甚至是死亡,已经没人知道这份记录到底存档在什么地方。再加上当时平叛才是主要任务,也没人乐意去找那份记录,最终结果就是又重新调查了一遍。 无独有偶,当年的造物工程解散,改组化生堂和天机堂,再加上八部众出逃,也造成了一定的混乱。“玄玉”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流出道门,还有一些成果或是废弃,或是遗失。直到近些年来,化生堂又开始重新整理当年造物工程留下的各种资料,经常从故纸堆里找出一些新奇玩意,被人戏称是发明靠考古。 现在好了,有五娘这种当年的亲历者、当事人,那就省事很多了。 这是一本活史书,如果五娘能以她的视角写一本道门激荡风云二百年,肯定大受欢迎,甚至三师也要买一本,毕竟三师同样没有完整经历这二百年余年,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有参考意义的。 当然也不仅仅是五娘,还有三大阴物等等,他们又是另外一个视角了。 五娘说道:“当年在南洋的扶南国,那时候还是开发南洋的初期,道门立足未稳,佛门势力、本地巫教势力对道门虎视眈眈。这本不算什么,他们不敢跟道门公然敌对,也不是道门的对手。关键是那时候的道门还未发现虫人的问题,也没有虫人这个概念,道门甚至还把虫人当作是南洋的道门旁支。因为虫人从表面上来看,还是与道门之人有许多相似之处,一口一个道友,也有着类似道门的内部架构,除了残暴一点,似乎没什么太大问题,最起码他们很看重商贸,尤其喜欢拍卖会。” “道门的策略一直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说白了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在当时的情况下,自然是拉拢与道门十分相似的虫人,打压南洋佛门和巫教势力。然后问题就出现了。这些虫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他们喜欢自由自在,憎恨道门制定规矩,约束他们,只是迫于道门大兵压境的压力,不得不在明面上臣服道门。” “在虫人表面上归顺道门的大概三个月后,佛门派出了一位大德士,在南洋本土巫教大祭司的陪同下,与虫人的几个宗门宗主接头,密商攘道计划。他们暗中成立了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甚至还有部分儒门流亡遗老和圣廷女神会成员参与进来,这就是‘天廷’的前身。他们可不是草台班子,不仅明确了组织机构,人事安排,还制定了具体的起事纲领,任务目标、行动口号,行动部署,行动口令等等。” “然后在佛门大士的密令下,正式发动了暴乱。佛门大士就相当于我们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是佛门的高层核心。” “这次暴乱,以虫人为主力,因为虫人已经在明面上归顺道门,所以内鬼内应特别多,男虫人负责正面冲锋陷阵,女虫人就在背地里搞破坏。你们也知道,道门的老传统,嘴上喊着平等,实际上女道士难以染指高层权力,作为补偿又要在面子上供着哄着女道士,竖起文明平等的牌坊,所以在中下层还是偏向女道士,保护女道士,男道士占据最高和最低的两头,女道士占据中间,所以道门对这些女虫人也没有什么防备。” “比如一部分女虫人,她们被分配在化生堂分堂。她们借着这个契机,通过下毒暗算等手段大肆残害道门的伤员,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最终被道门赶到的援军全部处决。” “当然,还有一部分道门弟子也被腐化收买,充当了内应的角色,不过终究只是少数。事后总结,道门认定佛门和虫人是罪魁祸首,一方面加大打压南洋佛门的力度,另一方面也开始深入调查虫人。由此,虫人的秘密彻底暴露,金阙下发决议,开展百日灭虫行动,捕杀所有虫人,绝不放过一个。后来灭虫行动又扩大化,从扶南国扩大到整个南洋。” “虫人的抵抗当然很惨烈,不过各自为战,最终被道门消灭。道门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陆续发现了有关灵界的事情,不过道门没有找到灵界的具体所在,再加上道门始终不忘初心,那就是发展经济,把饼做大,铲除虫人并不是首要目标,甚至可以说,虫人正是因为阻挡了道门的发展道路才被彻底消灭,所以道门也没有再去深入调查。” “此事之后,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遭受重创,其残余势力改组成南洋联合互助会,成为一个隐秘结社。再后来,金公祖师离开道门来到南洋,篡夺了互助会的大权,金公祖师将其清洗改造之后,在其基础上建立了今日的‘天廷’,还有一部分产业和人手则被后来的王教鹤收编改组成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与此同一时期,南大陆也发现了虫人的踪迹,西道门怀疑是南洋的虫人残余势力经爪哇国至罗娑洲,又从罗娑洲逃到了南大陆。” “表面上看,是西道门有感于道门的前车之鉴,也算是响应道门的号召,西道门同样展开了灭虫行动,使得虫人们一度绝迹。实际上,当时的西道门并不关心这些从南洋逃到南大陆的虫人,直到部分虫人如法炮制,依靠着自己类似道门之人的特点,一口一个道友混入了西道门内部,西道门才开始警觉起来。” “西道门的灭虫行动让虫人彻底沉寂了,不过西道门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这种代价更多是甄别敌我时的友军误伤,或者干脆就是一些人借灭虫之名排除异己。” 五娘讲的这个故事说明了一件事,虫人不仅擅长伪装成正常人,还擅长混入道门内部,就像岭南的蟑螂,就算伤不到你,也恶心你。 澹台盈直接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西道门内部有虫人吗?塔万廷内部有虫人吗?” 五娘叹了口气:“当你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屋里已经到处都是蟑螂。现在看来,多半是有的。我甚至觉得,虫人这次卷土重来,很可能会化整为零,以渗透为主,而不是正面对抗,因为他们知道,正面对抗绝不是两个道门的对手。” 澹台盈皱起眉头:“根据那个虫人交代的,他们太上长老的上面还有人,那就说明有人在暗中操纵虫人势力,上次是佛门大士,这次会是谁?圣廷的宗主教吗?”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不管是谁,我提议,把这件事提交黄金阙讨论,加大西道门的重视。” 第二十一章 林不凡 神鹰卫的事情被提交到黄金阙之后,的确引起了西道门一定程度的重视,只是皇甫极此时正沉迷于新港的建设和新道宫的筹备事宜中,并不想接手这件事,其他真人也都围绕在发展和建设上面,或是战争的善后问题上,各有一摊子事情,总不能让两位大真人或者皇甫昭亲自下场,那着实是杀鸡用牛刀了。 所以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齐玄素和澹台盈这边,西道门进一步放权,让西天罡堂配合他们的行动,还是以齐玄素为主。 总结而言,齐玄素手中多了可供调动的西天罡堂。而且不同于道门的天罡堂,西道门没有建设灵官部队,因为大多数神力都给古神了,实在是不富裕,所以西天罡堂麾下就是正经的军队,仿照黑衣人的架构建设,也可以说是具有西道门特色的黑衣人。 西天罡堂的掌堂真人正在因为战争结束后的各种善后问题而焦头烂额,没时间也没心情来帮齐玄素的忙,可为了表示对齐玄素的重视,又不能敷衍了事,所以西天罡堂方面派来了一位次席副堂主。 这位次席副府主很年轻。 虽然齐玄素也很年轻,但齐玄素的晋升是讲规矩、合乎程序的,齐玄素的履历很漂亮,可以用功劳赫赫来形容。总结而言就是齐玄素不断被委以重任,从不让上面失望,不断屡立新功,功劳从不被克扣,于是不断被提拔。除了体现出齐玄素的背景深厚和上面有人之外,也体现了齐玄素的能力,能干事,有担当,有气魄。 两者缺一不可。若是没有背景,就算有能力,也不一定会被委以重任,功劳也未必都是自己的,提拔自然难说。若是没能力,光有背景也不行,毕竟有背景的人也不在少数,凭什么提拔你,总要有点依据。 西道门这边就没有这么讲规矩了,有点像过去的朝廷,能够一步登天。比如在过去的朝廷,就曾有人二十五岁入内阁,位列台阁。齐玄素再年轻,也已经过了三十岁,就这还没正式进入金阙,更不必说更进一步的主政一方和金阙小议了。 这位西天罡堂次席副堂主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不姓宫,但被宫大真人的一个侄孙女看中,再加上也算有能力,便被一路提拔至次席副堂主的位置上。 其实许多年轻人提拔不上来的最大问题是境界修为跟不上,这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当初道门就闹出过一件事,有个千金大小姐下去镀金,提拔很快,不过大小姐不会为人,不明白有些事能做不能说的道理。 有一次道府来人检查,县一级的道观要安排许多活动,观里的人忙得昏天黑地,这位女道士只是站在旁边冷眼旁观,道府的人跟她客气:“你们道观的人还是很能干的,也很服从你这位上级。”这位女观主叉着腰,撇着嘴,双脚八字分开,不屑一顾地说:“他们敢不听话?除了老实听话还能咋样?” 这话很伤人。 结果呢,当时观里有个野道士,直接跳起来左右开弓给了这位女观主两个大嘴巴。 女观主是典型的花圃道士,修为也不高,愣是没反应过来。 事后,这个野道士当然被从重处罚了,一撸到底,可到底保留了道士身份。至于那个女观主,本来还算前途光明,因为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野道士事后表示无所谓,我一个八品道士换她个六品道士,不亏。 至于为什么?明面上的说法,这属于不能搞好上下级关系。暗地里的真实原因,被下属在公开场合打耳光,难道很光荣吗?简直就是笑话,什么威严都荡然无存,再往上走,也很难服众了,相当于把笑话变成个大笑话,把屁股露给别人看,简单来说不是干这个料。 这就看出境界修为的重要性了,没有境界修为打底,就算上去了,也坐不稳。要是议事的时候撕破脸,下属直接以下克上来个殴帝三拳,打得你抱头鼠窜,还有什么上司威严可谈。 下属不是上司的对手,就算被上司动手打了,也不算丢人。可要是反过来,那就完全是笑柄了。 所以当初许寇挑衅张月鹿这件事并不简单,如果张月鹿不是许寇的对手,别管许寇事后被怎么处置,是打是杀,张月鹿这个新上任的副堂主算是砸了,一地稀碎,这也是李天贞的险恶用心。 好在张月鹿轻易镇压了许寇,起到了立威的作用,事后她不追究,反而让许寇心服口服,转变阵营。 齐玄素的提拔本质上也是在跟着境界修为走,都是大差不差的。 这个次席副堂主叫林不凡,之所以被宫大真人重用提拔,除了人情世故上的关系之外,主要原因就是其修为相当了得,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无量阶段,纵然比不上齐玄素、李长歌,可也与澹台家大孙女澹台盈持平了。 境界修为上镇得住,才能扶得上墙。 林不凡是个很讨喜的人,乐观开朗,有一种野道士特有的勃勃生机,被安排配合齐玄素后,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来找齐玄素报到。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西道门这是给了齐玄素掌堂真人的待遇,给他配置了一个绝圣堂首席副堂主和一个西天罡堂的次席副堂主,首席和次席伺候他一个人,可不就是掌堂了。 因为西天罡堂作为一个军事组织,其内部有独立的情报系统,与绝圣堂并不交叉。齐玄素本着不用白不用的精神,交代林不凡探查有关虫人事宜。 林不凡倒是没让齐玄素失望,几天之后便给齐玄素带来一条关于虫人的消息。 在库斯科附近,有一座山庄,十分可疑,疑似是虫人的据点。作为证据,林不凡还给了齐玄素几张影像图片,是山庄后的一片树林,里面的树木叫不上名字,十分扭曲,树皮斑驳,生有各种树瘤和增生,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树上结满了椰子一样的果实,每个果实上都有人脸一般的五官,依稀可以看出眼鼻口耳等器官。表情诡异,或悲或喜,或哭或笑。 齐玄素看完这些图片后,专门请教了五娘。 五娘表示这些东西叫人面果,与齐玄素在凤麟洲见过的人面树有些许相似之处,都是因为阴气或者尸气过盛才孕育出的畸形异种,这些东西本身谈不上危险,可一旦发现这种东西,就说明附近应该存在大量的尸体。 考虑到最近爆发的暗影之潮,就算与虫人无关,也很可能与血祭有关。 林不凡请示齐玄素,是否要出动大军,包围并搜查山庄。 齐玄素否定了这个提议,而是让林不凡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他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山庄到底有什么蹊跷。 这也是齐玄素的自信,只要不是直面仙人一级的敌人,其他都能应付,问题不大。 于是齐玄素便按照林不凡提供的地址,前往这座名为胡恩山庄的山庄——没错,这座山庄与胡恩兄弟有着莫大的关系,严格来说,胡恩山庄是胡恩兄弟的共同财产。 不过自从胡恩兄弟出事之后,这座山庄就渐渐荒废了,有人得以进入其中,发现了种种怪诞之事,这才引起了西天罡堂的注意。如果是以前,就算有人知道了什么,也会被胡恩家族捂嘴,不敢轻易外传。 这也就罢了,还有传闻说胡恩兄弟中的兄长胡恩阿汗就是苍鹭会的重要成员。 这让齐玄素很感兴趣,胡恩兄弟的事情,他是亲历者和直接推动者,弟弟胡恩查文勾结蒸汽福音的福音部,出卖机密,被定性为叛乱,被依法处置。哥哥胡恩阿汗受到连累,虽然没有受到明面上的惩罚,但还是离开了扎根多年的库斯科,前往新西京任职,等于是被西道门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起来。 胡恩家族也随之迎来一波剧烈的动荡。 正因如此,这座胡恩山庄才会荒废。 在齐玄素看来,就算这座胡恩山庄与虫人没什么关系,只要与暗影之潮或者苍鹭会有关,也值得他亲自探查一番。 齐玄素和五娘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胡恩山庄,这里完全是中式风格,不过已经是萧条破败的景象,没有半点人气,很难想象这里在几个月前还是另外一幅景象。 齐玄素没有在山庄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山庄的后面,在那里有好大一片树林,进入林子之后,果然如图片所见,这里的树木十分扭曲,树皮斑驳,生有各种树瘤和增生,树上结满了长有人脸的人面果。 林间有一条快要被荒草彻底淹没的小路,齐玄素和五娘沿着这条小路向林中深处行去,因为树林茂密,树冠挨着树冠,遮天蔽日,所以越往深处走,也就越发黑暗阴森。寻常人走入其中,难免要被吓个半死。 不过齐玄素和五娘自然不会害怕,五娘甚至有点跃跃欲试,想要放一把火,把这些鬼东西全部烧成灰烬。 第二十二章 人面果 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前方突然天光大亮。 在树林的深处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空地,在空地的正中央位置有一棵漆黑的大树。 这棵大树远比其他树都要大,在它的周围没有其他树存在,所以才形成了空地。大树的树冠同样是遮天蔽日,不过与周围的树冠之间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形成了一圈环形的缝隙,所有才有天光落下。 这棵漆黑大树同样扭曲,就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树干本身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许多藤蔓绞成一体,被外力强行拧在一起,黑色的树皮下隐隐透着暗红之色,数不清的树根裸露在地表之上,就像粗大的血管,其中似乎有鲜血缓缓流动。 在大树的枝头上同样挂着人面果,足有人头大小,上面的五官也不再模糊,清晰分明,栩栩如生,给人的感觉就是人头挂满枝头,甚至有一种这些人头仍旧活着的错觉,恐怖到了极点。 树叶是墨绿色的,绿到发黑。 风一吹过,哗啦作响,仿佛鬼拍手一般。 齐玄素和五娘没有贸然离开林间小路走到空地的范围,而是隐藏在树林的黑暗中,远远望着这棵“遗世独立”的黑色大树。 五娘对齐玄素小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这棵大树的底下埋了无数尸体,你随便翻起一条树根,就能看到一具尸体。你去砍这树一刀,肯定能滋滋冒血。” 齐玄素道:“我干嘛去砍它一刀?这里是虫人的巢穴吗?” “肯定不是。”五娘很确定地说道,“虫人的巢穴一般分两层,表层和普通人的住处没什么区别,甚至挺有仙气,很能唬人。若非如此,多年之前的虫人也没法混入道门内部。至于里层炼制‘筑基丹’的地方,也就是产卵的地方,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在某种东西的体内,到处都是血肉、粘液、肉芽、虫丝,地面是血肉,墙壁是血肉,门是肉膜,而且是活的,十分恶心,我是不想再去那种地方。” 虽然齐玄素见过万师傅的真身之后,曾经沧海难为水,但远观是一回事,近距离接触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齐玄素也没深问,免得给自己不痛快。 这也不得不提到小殷,别人家的孩子还有怕的东西,比如怕妖魔鬼怪,这丫头自小生活在鬼国洞天,见惯了这些东西,魑魅魍魉是半点不怕的,人比鬼可怕,比如板起脸的张月鹿就比万爷爷还要可怕,仅次于爷爷。 对于小殷而言,殷先生大于张月鹿大于东华真人大于清微真人大于老齐大于七娘大于老林。 这么一个堪比鬼国洞天外围的地方,自然是蹊跷非常,任谁也能看出不对劲,所以齐玄素和五娘决定在这里守株待兔,也许能有收获。 两人很有耐心,就在这里枯等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打发时间的办法也很简单,无非闭目冥想罢了。 两人的运气不错,到了子时左右,五娘轻声道:“有人来了,注意隐蔽。” 齐玄素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块顽石。五娘自有办法,不必齐玄素操心。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这位疑似是人的存在,更像是一个骷髅,披着翻腾的黑色斗篷,手中握着长柄巨镰,偶尔露出黑色斗篷下的冰山一角,可以看到皱巴巴的有鳞皮肤覆盖着多瘤的病灶和漆黑的裂纹,甚至还有裸露的白骨,以及部分地方挂着枯萎的肌肉。 齐玄素见过这个人。 当初蒙克洛瓦攻防战的时候,此人出现过,属于西道门军队序列,其身份是一位古神的选民。 选民的原理有点类似道门的灵官,所不同的是,选民由古神提供神力,灵官由道门提供神力。 道门家大业大,可以供养庞大的灵官部队。古神没有这么富裕,选民的数量相当有限。至于古神选民的实力如何,全看古神提供神力的多少,最高稍逊于古神的神降化身。 不过选民又不能完全等同于古神化身,也不能等同于古神的容器,因为还有容纳古神意志的问题,发挥古神的神力肯定是古神亲自出马更厉害,别人始终差了一筹。 选民的好处是古神可以当甩手掌柜,什么事情都让选民自己去做,因为选民是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古神便可以躲清闲。比如跟蒸汽福音打仗,选民去了就等于古神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这都是机会。 镰刀和死神,可谓是声名在外,哪怕齐玄素不认识塞缪尔的圣徽,也知道地狱使徒里有个使镰刀的。 因为都是使用巨镰,齐玄素一度以为这人跟死亡使徒塞缪尔有什么关系。后来才知道,这柄巨镰还真有些关系,是此人击杀了塞缪尔的选民从塞缪尔选民手中夺过来的。因为相性契合,都有死亡的属性,便被他拿来做兵刃。 塞缪尔不能直接降临人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再派其他选民夺回去。 此人名叫乌图,是伊希切尔的选民。 死亡神职也能细分,库库尔坎的死亡神职更多是强调死亡的过程,与他的战争神职能互相联系,即战争必将带来杀戮,杀戮必将带来死亡。而伊希切尔作为月神,她也有部分死亡神职,主要是死后的亡者世界,亡者的沉睡和安宁,其中的联系便是亡者在月光的照耀下复活,亡灵总在夜间出没。所以乌图的样子就像是死后的尸体,是一位亡者。 与之相比,司命真君的神职则是囊括了两者,属于主打死亡神职,而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都有些兼职的性质。 在玄圣时代,那是地仙的时代,地仙们你来我往,主导着人间的走向。到了如今,地仙仍旧强大,可神仙也悄然崛起,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齐玄素意外也不意外,以意念与五娘交流:“水越来越浑了,继查克切尔之后,伊希切尔也下场了。传闻说伊希切尔是苍鹭会的幕后主人,又说胡恩阿汗是苍鹭会的重要成员,现在伊希切尔的选民乌图出现在胡恩家族的山庄,看来是苍鹭会终于现身了。” 五娘回应道:“先不忙下定论,看看再说。” 乌图现身之后,扛着巨镰,绕着树走了一周,打下了一个人面果,随手拿着吃了。人面果有两种血液,表层是红色,内里是白色的,有点像脑浆,十分恶心。 吃完之后,乌图靠在树干上,怀抱巨镰,好像在等人。 藏在暗中的齐玄素和五娘也沉默着,陪着乌图一起等人。 再有一个时辰,一个苍老声音响了起来:“乌图,你倒是准时。” 这是一句中原话。 得益于西道门推行的中原化,乌图也会说中原官话,口音十分纯正,地道的帝京腔调,只听他说道:“不要藏头露尾,快现身吧。” 话音落下,就见一副朱红步辇飞掠而来,由四名童男童女抬着,凌空虚渡,而在步辇上盘坐着一个老者,衣蓝色华服,上绣蛟龙出海,脸色红润,披散白发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 再一细看,那四个童年童女并非活人,而是纸扎而成,只是手艺精妙无比,栩栩如生,仿佛活人。这也是典型的中原风格和手艺,与南大陆的人俑风格截然不同。不过这处庄园也是典型的中原风格,倒是不显得突兀。 齐玄素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忽然在想,如果东方衰弱了,西方强盛了,那么东方大地上会不会建起各种各样的西式建筑呢?人人着西装,吃西餐,行西礼,读西文,视西方为文明,以能去西国为高级。 大约是会的。 慕强是人之天性。强大是“正确”。圣廷屠戮无数,只要他还是强大的,便自有人主动为其开脱和辩经。 那名华服老者落地之后,只是一挥袖,纸人和朱红步辇便越来越小,最终只有弹珠大小,被老人随手收入腰间的锦囊之中,若非此地鬼气森森,这一手倒是仙气十足。 乌图和老人开始密谈,两人倒是警觉十足,哪怕选在这么个鬼东西见面,仍是设下了禁制。齐玄素想要强行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并不算难,只是在不被两人发现的前提下再去强行偷听,那就有点难了,毕竟乌图的实力不容小觑,纵然不是五娘的对手,单论境界修为不考虑实际战力,也丝毫不逊齐玄素。至于那个老头,同样不是庸碌之辈。 齐玄素和五娘没有冒险,继续收敛气息,只是远远看着。 虽然听不到两人具体交谈了什么,但两人的动作还是看得分明,乌图翻起一条根须,从下方挖出三具尸体,那老人不断摇头,乌图又把尸体埋了回去。 老人从树上摘了一个人面果,咬了一口,细细咂摸,不断摇头,不像是要吃,倒像是在尝味道。 齐玄素见此情景,以意念对五娘道:“五娘,你不是说人面果没什么用吗,这两人怎么像在培养果树呢?” 五娘翻了个白眼:“我一没种过,二没吃过,只是认识这种东西,我怎么知道?” 齐玄素没再说什么,陷入沉思之中。 这一系列的事情,有巧合,也有不是巧合,不过好像有一只手在推动着齐玄素前进。 就在这时,乌图挥动手中巨镰,打下了十几个比较成熟的人面果——这也是齐玄素猜的,应该是五官越清晰也就越成熟,乌图打下的人面果都和真正的人头差不多。 然后乌图和老者五五分账,各拿了一半的人面果,又分头离去。 第二十三章 绞合 乌图和老者离去之后,齐玄素和五娘来到林中小道的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黑色大树的领域,也就是那块圆形空地。 五娘一马当先,踏入其中。 一瞬间,阴风骤起,仿佛是万鬼哭嚎,将周围的树木吹得左摇右晃。 恍惚之间,黑色大树的主干上好像生出一张人脸,浮现出诡异笑容,阴森可怖。 紧接着又有根须从泥土里拔出,埋在地下的尸体随之翻飞,如人从泥潭中拔脚,然后这些根须仿佛触手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五娘席卷而来。 难怪这里不设守卫或者阵法,原来这棵大树本身就有相当的战力,误入此地的人恐怕会直接变成它的肥料。 只可惜它遇到了五娘。 五娘随手招引出一道火焰,那些如触手一般的根须还未触及火焰,就已经打卷变焦,纷纷向后退去。 五娘举着手中火焰向前行去,所有根须藤蔓纷纷退散。 这棵黑色大树虽然没有化作拥有独立意志的树妖,但似乎也有了一定的神智,面对五娘的步步逼近,明显出现了畏惧害怕的姿态,又避无可避,于是彻底安静下来。 五娘举头望向挂满枝头的人面果:“这些人面果似乎有些不同,最起码与外面林子里的人面果不同。” 环绕这片空地的树林也结了人面果,不过与这棵黑色大树所结的人面果相比,外面树林的人面果个头更小,五官更为模糊。 齐玄素来到五娘身旁,也望向枝头上仿佛人头的人面果。 五娘说道:“普通的人面果是由尸气所化,这棵黑色大树无疑更进了一步,直接用尸体作为肥料。” 齐玄素心中一动:“五娘,你还记得我们在索菲亚宅邸见到的贤者之石吗?” “记得。”五娘随口说道,“那只是个半成品。” 齐玄素继续说道:“西洋人的贤者之石与第一代‘长生石’有着许多相似之处,都需要大量的生命之力作为‘薪柴’。” “是。”五娘的回应有点敷衍。 齐玄素道:“我为了查清一些事情,曾经专门了解过有关‘长生石’的事情,第一代‘长生石’是由灵山十巫炼制成功,第一次有明确记载的使用记录发生在灵山。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让人将他的尸体送至灵山,请灵山十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初代‘长生石’将窫窳唤醒,可复活的窫窳也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五娘终于来了兴趣:“我知道这件事,后来查清了原因,因为初代‘长生石’是用荒兽的血肉生魂炼制而成,里面残留了太多荒兽意志,复活窫窳的同时也污染了窫窳,所以才会让窫窳化作怪物。于是二代‘长生石’做出了改进,用昆仑洞天的不死药进行中和,可以将药力发挥到最大,能让仙人跻身一劫仙人。后来的第三代‘长生石’则是进行净化,虽然没了隐患,但也降低了效力。” 说到这里,五娘也反应过来:“你是说这棵树……” 齐玄素仍是望着黑色大树,轻声道:“这棵树就像‘长生石’和贤者之石一样,用人作为原料,本质上是对人之形态的再构建。” 齐玄素说的话有点绕,不过五娘还是听懂了,毕竟见识摆在这里,想要听不懂也很难。 这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所谓人的形态的再构建,意思就是把人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比如说把人炼制成了石头,可人的意识并未完全消失,仍旧存在。 如果把这棵树看作是一个转换器,这个转换器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把人从入口放进去,经过一个转换过程,从出口出来的是另一种东西,也就是人面果。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原料的人的意识并未完全消失,可能被打散成碎片,却仍旧存在,然后重新组合在一起,不过外部形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失去了人的身体,化作了一颗果实。 这就是再构建。 齐玄素为了找出“长生石之心”背后的秘密,私下里阅读了大量有关“长生石”的资料,这些术语也是随口就来。 这里面有一个原则,即西洋人提出来的守恒原则,也就是等价交换。“奇迹”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在各个形态中不断转换。这种再构建的转换过程也是如此,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也是齐玄素会通过“长生石”联想到眼前人面果的原因。 经齐玄素这么一说,五娘再看这些人面果,便有了一种明悟:“他们也在血祭。” 不等齐玄素开口发问,五娘已经主动解释道:“献祭是神仙的特权,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使用的。这并非某种人为制定的规则,而是一种能力。换而言之,只有神仙才能不靠外力将生魂、血肉转化为神力,其他人是没这个本事的,包括未曾成仙的巫祝或者其他传承的仙人。” 齐玄素已然明白了:“如果其他人也想要像神仙那样获取神力,就要绕一个弯,借助外力。比如用眼前的方式。这些人面果都是一颗颗微缩的、简化的、降格的、效力更弱的贤者之石。他们用的也不是尸体,而是活人才对,只有活人的身上才能提取生魂。” 五娘没有说话,直接掀起一条根须,在下方果然埋着一个人,脸色苍白,僵硬无比,虽然这具“尸体”看起来已经与真正的尸体没什么两样,但五娘清晰感知到,眼前的人其实还有细若游丝的一线生机,若有若无,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因为这最后一线生机的存在,三尸没有出逃,魂魄也没有归于天地之间。 黑色大树的根须就可以汲取这些祭品的生魂和血肉,转化为枝头上的人面果。 所以那些人面果才会如此逼真,栩栩如生,就像真正的人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就像真正的人头,而是就是真正的人头。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一首情诗: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这些人面果就是把祭品一起打破,重新调和,再捏成一个个果实,真正意义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一刻,齐玄素都觉得有些发寒。 那么乌图和那个老者的动作也有了解释,先是查看原料,然后查看成品,最后又选了一些成熟的果实带走。乌图在等人的时候还偷吃了一个——他是选民,类似灵官,本就需要神力。 这就引申出一个问题,乌图作为选民,选择效忠的神灵会为他提供神力,他为什么还要自己寻找神力? 是为了以后早做准备,还是他已经被古神抛弃? 如果是前者,那就说明乌图另有打算,甚至是想要背叛伊希切尔。如果是后者,那也说明乌图可能存在二心或者犯了错,所以才会被伊希切尔抛弃。 齐玄素又有些好奇这棵树是怎么做到转化神力的,毕竟五娘已经说了,生魂转化神力是神仙的领域。虽然道门不止一次挑战仙人的领域,不谈“长生石之心”造谪仙人,或者凭借人力造了一个仙人,甚至大玄朝廷还要造“心猿”,早把仙人的神秘面纱给撕扯了个干净,可那毕竟是道门,拥有庞大底蕴,南大陆这种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手段? 不是齐玄素瞧不起南大陆,而是现实如此。如果南大陆有如此底蕴,那也不会被圣廷横推,还要靠道门的援助抗衡圣廷。 这些手段是谁提供的? 是圣廷或者蒸汽福音吗? 如果是,那就说明这两者也插手了。 如果不是,那么会是乌图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新主吗? 如果乌图有一个新的主人,那么会是地狱使徒吗? 那个与乌图交谈的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和乌图用中原官话交流,应该是东方人,是脱离道门的前道门中人?还是擅长伪装的虫人?亦或是佛门的使者? 同时,齐玄素也没忘了回过头来审视林不凡。 有了澹台盈的前车之鉴,再加上齐玄素被齐浩然背刺的经历,使得齐玄素有了足够的警惕,没有忽视身边的人。 退一步来说,道门的经历让齐玄素养成了一种惯性思维,但凡有什么惊天阴谋,如果没有道门内部的某些人配合、放纵、失职,那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 应龙坠如此,“心猿”如此,凤麟洲叛乱如此,陈书华还是如此。 现在一个阴谋在南大陆的上空隐约可见,西道门作为南大陆最强大的势力,说西道门内部没人参与,没人察觉,全部被排除在外。 这可能吗? 在齐玄素看来,西道门的反应有些过于迟钝了,就好像内部存在阻力一样。 远在万里之外的道门都察觉到了不对,西道门竟然好像一无所觉。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所以齐玄素拒绝了林不凡的提议,决定亲自来一趟。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空打下了一个人面果,拿在手中端详。 无论怎么看,都像拿了一个人头。 人头,暗影,同归献祭。 然后齐玄素的目光又落在了眼前的树干上,那个模糊的人脸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仿佛被外力强行绞合在一起的树干。 齐玄素忽然心中一动:“五娘,我们也许陷入了一个误区。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不是一个阴谋,而是两个阴谋并行,绞合在一起,互相遮掩,互为依托。” 第二十四章 又见阿汗 两个阴谋并行,意思就是除了暗影之潮之外,还有一方势力在谋划一些事情,这两条线并非平行,不时会产生交集,有时候是冲突的状态,也许有时候会是合作状态。 这就能解释齐玄素的一些疑惑,有时候齐玄素查到了另外一条线上,与齐玄素要查的库库尔坎联系并不大,比如这次的胡恩山庄事件,几乎与库库尔坎的案子没有什么明面上的联系。至于有没有暗中更深层次的联系,现在还不好说。 齐玄素还想到一个可能。 这两条线上的人都会把他作为一把剑,驱使着他去攻击另一条线,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么这两条线上的人都会给他透露一些对手的消息。 齐玄素并不介意被人当枪使,过程不重要,关键是结果。先灭一个,再灭一个,两个都连根拔起,成为他的踏脚石。既然你们这么喜欢献祭,那么作为他晋升参知真人的“祭品”,岂不是更好? 齐玄素如此想着,他每次晋升,总要有个“祭品”,上次是王教鹤,这次会是谁? 其实很多人都会被齐玄素的外在表象迷惑,认为齐玄素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君子可欺之以方。因为齐玄素不爱财、不近女色、恪守规矩,表现出来的部分品质很像是这类人。 可实际上,齐玄素并不是君子,白只是他的其中一面,他还有黑的一面,从那个拦路羞辱他的黑衣人开始,到万修武,到岳柳离,再到王教鹤父子、齐万归、李天澜等人,齐玄素也没有手软。 齐玄素是有戾气的,不仅有,而且相当不小。只是这些戾气被他深深地压制了。每次爆发,都让他想要杀人。当他知道周梦遥欺骗他的感情时,他除了悲伤之外,也不乏愤怒,想要把周梦遥的人头砍下来当球踢的愤怒。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曾经立下一个古怪的约定:若是他背叛了张月鹿,那么张月鹿可以杀了他。若是张月鹿背叛了他,那他就杀了张月鹿。不存在什么分手之后还可以做朋友,也不存在剪不断理还乱。 值得一提的是,张月鹿很认同这个约定。这也是最特别的海誓山盟了。 归根到底,只是道门把齐玄素白的一面放大了而已。 想要把齐玄素当刀使,是会付出代价的。比如说周梦遥,虽然她现在还没付出代价,但齐玄素迟早会让她付出代价。 什么师徒情谊,什么生死关头拼了命让他先走,都是假的,都是做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背上感情债,好供她驱使。 有朝一日,齐玄素要杀了周梦遥,他过去名义上的师父不是齐浩然吗?齐浩然又是被周梦遥所害,那刚好是给真正的齐浩然报仇了,也不枉这个姓氏,也不枉未曾见面的师徒一场。 玩刀可以,玩不好可是会伤了自己的。 既然现在有人出招了,那么齐玄素哪有不接招的道理,就当一回他们手中的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叫将计就计。 于是齐玄素顺着正常思路,准备去找胡恩山庄的主人——胡恩阿汗。 自从胡恩查文出事之后,胡恩阿汗就被调到了新西京,表面上看仍然是位高权重,不仅是塔万廷的高层将领,也是西道门的客卿。可是西道门和塔万廷的高层们都知道,胡恩阿汗被闲置了,用道门的话来说,限制使用。 所以胡恩阿汗到了新西京之后,异常低调,除了一些必要的应酬或者议事,大部分时候都在闭门谢客。 齐玄素前往新西京,对外界的说法当然不是找胡恩阿汗问话,而是调查新西京城外有关太阳神殿爆发暗影之潮的事情,这些天来,齐玄素调查暗影的消息已经传开,没人觉得意外,反而觉得合情合理。 然后齐玄素指定了胡恩阿汗协助他进行调查。这也很合情理,胡恩阿汗如今是新西京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可胡恩阿汗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愿也不能行使这个权力,就属胡恩阿汗最闲。 在胡恩阿汗的陪同下,齐玄素来到位于新西京城外的圣山。 神殿群就位于山顶,除了飞行之外,上山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从北大陆那边偷学的缆车技术,坐在密封车厢里,就可以翻越陡峭的岩壁直达山顶。另一路是从山势较缓的那一边沿着崎岖山路走上去,也被称为朝圣之路。 齐玄素可以飞上去,自然没必要坐什么缆车,他选择走山路上山。 胡恩阿汗也只好陪着,谁让齐玄素是道门的全权特使呢,他代表了道门,便是西道门的三位领袖也要让他三分。 齐玄素和胡恩阿汗走在前面,一众随员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倒是没人担忧齐玄素的安危问题,当初拿下胡恩兄弟,就是齐首席亲自出马。 齐玄素其实是借着这个机会与胡恩阿汗交谈:“胡恩将军,你对这次的暗影之潮怎么看?” 胡恩阿汗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黑色的太阳,肯定与库库尔坎有关。说不定是这位主神觉得原本的太阳标志不好,想要换一个新的,就像改国号一样。” 齐玄素笑了一声:“这让我想起了那位明空女帝,她是个女人,喜欢新鲜事物,用了十七个年号,改元三十二次之多,还把中书省改为凤阁,把门下省改为鸾台,把尚书省改为文昌阁,把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等等。反观今上紫极大真人,一个年号用了四十五年,从未改过。我认为,改不改名没有好坏之分,是男女性情不同之故,库库尔坎是一位男神吧?” 胡恩阿汗道:“万事万物,总有例外,不能用个例来代表绝对。万一这位古神是个例外呢?” 齐玄素往山路尽头看了一眼,巍峨的神殿已经遥遥在望,说道:“太阳神殿快要到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太阳神殿都算是库库尔坎的私产,从自家拿东西,还要装神弄鬼吗?这也是例外?那么‘例外’未免太多了一点。” 胡恩阿汗看了齐玄素一眼:“齐首席,我不是库库尔坎的信徒,我是塔万廷的军人,是西道门培养了我,有关库库尔坎的事情,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齐玄素道:“那好,我们不谈库库尔坎的事情。胡恩将军知道苍鹭会吗?” 胡恩阿汗的身体有了个细微的停顿:“听说过,用道门的说法,这是一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道:“我听说很多塔万廷权贵,包括皇室中人,都是苍鹭会的成员。我还听说,胡恩将军也是其中一员。” 胡恩阿汗没有正面回答:“有关齐首席的传言同样很多,有人说齐首席其实姓姚,还有人说齐首席是玄圣转世,这也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齐玄素直接否认。 胡恩阿汗道:“以己推人,齐首席又何必相信这些流言。” 齐玄素道:“起初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不过有些事情让我改变了想法。前不久,我去了胡恩山庄。” 胡恩阿汗猛地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头,如铁一般冷硬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慑人的目光投向齐玄素。 齐玄素也停下脚步,只是平静地与胡恩阿汗对视。 随着两人的止步,那些远远跟着的随员们也停下了脚步,个个如临大敌,却没有轻举妄动。 这些人都隐隐感受到了胡恩阿汗身上引而不发的磅礴气势,西道门的掌堂真人也不过如此了。 最终胡恩阿汗还是收回了视线,无论是澹台盈,还是林不凡,都会在他的目光中感受到巨大压力。可这一套显然对齐玄素没用。早在库斯科,齐玄素就已经证明了一件事,他这位道门特使可不是浪得虚名,对上胡恩阿汗丝毫不虚。 更因为齐玄素通过“归藏灯”窥破了胡恩阿汗的心思,让不明就里的胡恩阿汗一直都很忌惮齐玄素。 两人继续迈步前行,后面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赶忙跟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距离。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在胡恩山庄的后面发现了一片好大的林子,那片树林结满了人面果。” 胡恩阿汗道:“那座山庄已经荒废多时了。” 齐玄素道:“我还以为胡恩将军要说这座山庄是查文留下的。” 胡恩阿汗的脸上掠过几分怒气:“我还没有那么下作。” 齐玄素道:“胡恩将军调任提督新西京军务总兵官也就几个月的光景,那棵生有人面果的黑色大树总不是几个月就能长成的,更不必说结出果子了。” 胡恩阿汗陷入沉默之中。 两人在沉默中前行,终于来到了山顶,诸神的神殿便屹立在前方。 胡恩阿汗终于开口道:“齐首席知道虫人吗?” 齐玄素道:“知道。” 胡恩阿汗轻声道:“那就省事了,我不必再跟齐首席详细解释虫人的存在。在多年前,虫人给了我一颗种子。” 齐玄素道:“于是胡恩山庄就多了一片人面果树。” 胡恩阿汗继续说道:“人面果树以阴气为生,可以结出酷似人脸的果实,不过这种果子没什么大用,贸然吃了还会生病。” 齐玄素补充道:“可如果是用活人作为肥料,那就不一样了。胡恩将军,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第二十五章 坦白 胡恩阿汗没有料到齐玄素已经知道了黑色大树的作用,有了极为短暂的惊讶,然后又恢复常态。 也许有人要问,黑色大树下面埋着的人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还是在那里。 因为齐玄素救不了,一线生机,若有若无,和死人也差不多了,齐玄素不是大罗神仙,没有活死人的本事,救不了。 西道门也救不了,他们连奥黛丽都治不好,没那个条件。总不能指望万里之外的道门。而且道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救。道门的很多手段,对病人的要求很高,如果是没有修为之人,或者修为较低之人,那么恐怕熬不过去,会直接死在道门的救人手段之下,所以大玄皇帝也不乏夭折的,关键就是没成长起来,修为太低,道门也回天乏术。 真要把这些人挖出来,用不了多久就全成真死人,那棵黑色大树既是夺取这些人性命的存在,也是维持他们那最后一线生机的存在,在没有很好的安置方法之前,还是维持现状吧。 说得残酷一点,条件摆在这里,西道门为了抚恤那些阵亡将士的事情尚且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等同是已经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让他们慢慢等死,然后再确认这些人的身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道门不再使用这棵黑色大树,或者干脆将它毁去,就算是道德高尚了。碰上道德比较存疑的,说不定会把这棵黑色大树利用起来,为自己服务。 齐玄素如此问,胡恩阿汗却有恃无恐:“齐首席,也许我该称呼你齐真人,毕竟你不是西道门的人,正如南大陆不是中原。虽然我说的话可能不太正确,要被某些人指责,甚至是进行道德上的拷问,但现实就是如此,南大陆的人命没有中原那么值钱。” 胡恩阿汗的话外之音很明显,这些人命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齐玄素的回应也很简单:“证据摆在这里,人赃俱获。我说有罪,那就有罪。” 胡恩阿汗的气息猛地一滞,然后再次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态度很随意:“怎么,你不服气?” 胡恩阿汗想要动手,又不敢对齐玄素动手,最后逼出了一句话:“这就是道门的法治吗?” 齐玄素笑了:“我跟你谈法治,你跟我谈人命的价格。我现在不跟你谈法治,你又要跟我谈法治?” 胡恩阿汗沉默了。 齐玄素的话外之音也很简单,我跟你讲道理,你不听,那就别怪我不讲道理了。 齐玄素这个全权特使不是个空名头,无论是新港,还是道门的援助,甚至是道门的相关对南政策,全权特使都有很大的发言权和建议权。某些到具体事务,也拥有很大的自主权和决定权。是真正的天使。 现在西道门还指望着道门呢,自然得把齐玄素伺候好了才行。齐玄素提出什么要求,能满足的都会尽量满足。比如澹台盈要求了那么久,皇甫极都不当回事,可齐玄素一开口,皇甫极立刻同意了,表示绝圣堂全面支持配合齐玄素的调查。 一句话,齐玄素代表的是道门。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如果齐玄素没有这个身份,仅凭自身的境界修为,想要让胡恩阿汗低头,那基本是不可能的。现在,只需要几句话就够了。 胡恩阿汗缓缓说道:“阿汗驽钝,还请齐真人训示。” 根据中原的习惯,自称名表示谦逊,自称表字表示狂妄傲慢,兼具藐视别人的意思。所以古代的猛将在战场上叫阵时,都不是自称姓名,而是姓加上表字。 就拿齐玄素来说,他面对清微真人时,说玄素如何如何,这是一个下属该有的礼貌。可如果他改口我齐天渊如何如何,那就是想要跟清微真人动手了。 此时胡恩阿汗自称阿汗,这便是服软了。 齐玄素摆手道:“训示不敢当,我只是想请胡恩将军为我答疑解惑。” 胡恩阿汗那日在库斯科没有跟随胡恩查文一起反了,而是选择服软,此后他就更不会反了,只会继续退让,所以他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齐真人请问。” 这就是人性,一点一点被权力驯化。 齐玄素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跟虫人搭上线的?种下这棵黑色大树的目的是什么?” 胡恩阿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在五年前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至于目的,这是一桩交易,我只是提供地方和掩护,虫人付钱。他们具体要干什么,我没有过问。” 齐玄素又是笑了一声:“付钱?担着这么大的风险,那得多少钱?” 胡恩阿汗道:“四十万太平钱。” 塔万廷没有自己的货币,因为西道门严禁流通金克朗和鹰洋,所以全面使用道门的货币。 齐玄素收敛了笑意,说道:“四十万太平钱,不是一个小数目。钱在哪里?” 胡恩阿汗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自然是花销掉了,到了我这个地位,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花销都很大。” 齐玄素又问道:“具体干什么花销掉了?有没有账目?” 胡恩阿汗有些恼怒:“花了就是花了,我怎么记得。至于账目,自然是没有,齐真人要账目做什么?用来当做证据治我的罪吗?” 齐玄素坦然道:“将军多虑了。” 他故意顿了一下:“就算没有账册,我同样能治你的罪。” 然后齐玄素望向胡恩阿汗,那目光仿佛在说:怎么,你不服气吗? 胡恩阿汗当然要服气,不敢不服气,人人痛恨不公,更多是痛恨自己不能使用这种不公的权力。 齐玄素接着说道:“胡恩将军,我不得不说,你不太会撒谎。” 胡恩阿汗皱起眉头:“齐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你不觉得你编的这个理由很蹩脚吗?是你的想象力就到此为止了呢?还是你觉得我齐某人是个很好骗的傻瓜?” “如此大的风险,可能是让你万劫不复的事情,你问也不问就答应下来,仅仅换来了四十万太平钱。” “这所谓的四十万太平钱具体花到了哪里,你竟然说不出来。这种案子我见得多了,其实没有那么复杂,要么是行贿打点关系,要么是花在了女人私生子身上,要么是花在了某些兴趣爱好或者享乐上面,要么就是藏在某个地方一分也不敢花。这很难吗?除非胡恩将军压根没有这四十万太平钱,那自然是说不出来。” “我早就听闻,胡恩将军是个不曾忘本之人,哪怕发达了,仍旧保留了以前的生活习惯,很是俭朴,无论是享乐,还是女色,都没什么兴趣,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爱财,对于钱财自然没什么概念。” 胡恩阿汗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陷入沉默之中。 其实齐玄素还有一层考虑——这会不会是胡恩阿汗故意演的一场戏?故意留下一些破绽让齐玄素察觉,好让自己处于情感上的不得已位置,即自己是被逼的,而非主动的,便可以减轻一些内心负罪感。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这都无关紧要了,就算是演戏,他也不介意陪着演下去。 如果不是演戏,那更好。 结果都是一样的。 齐玄素道:“胡恩将军,山庄的事情其实与查文有关,对吧?” 胡恩阿汗依旧沉默着,不过这次的沉默显然变成了默认。 齐玄素接着说道:“胡恩山庄从来都是胡恩兄弟的财产,而不是你一个人的财产。我也知道你们兄弟二人情深义重,你不干出卖兄弟的事情,但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这个长兄如父,也不可能把什么事情都担起来,更不必说背黑锅了。” 胡恩阿汗还是沉默。 齐玄素也不气馁,继续说道:“胡恩查文的目标是颠覆塔万廷,以他的地位和能量,恐怕不仅仅是勾结蒸汽福音做个奸细那么简单,太大材小用了,他也不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西洋人的身上,我推测他应该还有其他的手段,多管齐下。” “现在看来,这个其他的手段应该就是虫人了。当年的灭虫行动,让虫人近乎灭族,虫人是有复仇动机的,与立志要推翻塔万廷的胡恩查文可谓是志同道合。” “所以,虫人要找的人其实是胡恩查文,而非是你,那棵黑色大树也是胡恩查文种下的,最终与虫人达成交易的还是胡恩查文。” “可惜,我已经没办法再去问胡恩查文了,只能来问你了。胡恩将军,你不会全不知情吧?我并非有意为难你,也不是想拿你的把柄,我只是要调查清楚一些事情。” 话音落下,齐玄素望向胡恩阿汗。 胡恩阿汗终于开口道:“既然齐真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不坦白了。我的确知道一些内幕,毕竟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想要完全瞒过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据我所知,虫人们在谋求一件事,打通‘母巢’的道路,让虫后降临在人间。” 第二十六章 世界之间 谈到虫人问题,就不得不思考另外一个问题,最早的那一批“筑基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总不能是凭空生出来的。 显而易见,虫卵是由母虫产下,所以虫人们必然存在一个女王,也必然存在一个母巢。 根据道门的调查,母巢就在灵界,也是虫人成为虫仙后的飞升去处。 只是道门没有找到灵界的入口。 此时听胡恩阿汗话语中的意思,灵界与人间的通道好像是被堵死了,就如灵山洞天那般,所以才找不到入口。 这种“通道”并非实质物体,不是一条道路,一个山洞,一根光柱,而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就如齐玄素飞升灵山洞天,别说道路了,连时间都错乱了。 这种概念类似于天仙斩出化身降世,本质上是破开两个世界的壁障。不过因为这些小世界还是依附于人间存在,所以壁障更为容易打破。而天仙已经彻底离开人间,所以壁障难以打破,哪怕天仙的力量远比人间之人更强大,开辟的通道最多也只能容纳一个几乎没有修为的念头化身下来。 同理,地狱因为依附于阴间而非人间,打破壁障的难度虽然要小于已经完全脱离人间进入更高层次世界的天仙,但明显要高于各种洞天和神国,所以地狱成了圣廷的放逐之地,就是让那些罪人不能回来。 至于飞升后的世界,虽然俗称“天界”或者“仙界”,但并非抬头就能看到的苍天或者星空等具象存在,而是一个概念。 这个世界叫作“无边玄妙方广之界”,此界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到此,若寂灭深定,神魂展开延伸而行。万物在此无远近,要看神魂能否可及,神魂可及,方寸之间,神魂不及,则天涯海角。 西洋人提出了“维度”的概念,认为这是一个比人间维度更高的世界,凡人到了这个维度,等同乌有,就好像纸上的图画人物脱离纸张到了真实世界,就只是一些颜料和墨汁而已,是无法独立存在的。而仙人已经是超凡脱俗的高等存在,所以能够存在于这个高等维度的世界,不过再想回来,也是千难万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此去再无回头路,对于人间之人而言,飞升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未曾落地的洞天、神国、灵界、地狱,就介于人间和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之间,这同样是一个特殊的维度,证据就是这里可以规避天劫,很显然,天道认为这里已经不是人间的范畴。不过这里也不是飞升去处,所以还能回来。 在这里时间是混淆的,空间也并不稳固,许多在人间做不到的事情,在这里都可以做到。 于是齐玄素可以回到过去。 这是齐玄素去万象道宫的时候翻阅了一些文献和资料,初步得出的结论。 这些文献资料并不难找,对于齐玄素这个地位的人来说,几乎就是公开的,前提是肯去翻阅。 大部分真人更执着于一些修炼心得或者人情世故,对于这些并不上心。齐玄素若非有这样一段特殊的经历,也是如此。 不过还有一个疑问没有完全解开,就算介于天、人二者之间的维度十分特殊,想要达成这个目的,也需要极为庞大的力量,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就是量变产生质变。根据道门前辈们的估算,理论上需要两个一劫仙人联手才行。 目前可知,算上巫罗和天师,也只有两个仙人而已,这当然很强大,可对于逆转时间而言,还是不够。 齐玄素怀疑还有其他的仙人参与其中,而且不止一个。 天师的祖宗兼盟友紫光真君嫌疑很大,从她的许多言辞来看,她对地师的谋划是知情的。可就算加上紫光真君,也还是不够。 另外的仙人,齐玄素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正一道的那位平章大真人,也就是坐镇东婆娑洲的掌府大真人。也可能是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仙人。 道门的底蕴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全真道藏着一个周梦遥,还有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清平会会主,这还不包括剑秀山的“帝释天”。按照道理来说,正一道应该也有除了紫光真君之外的类似存在。 很早之前,齐玄素就怀疑道门应该有一位或者多位神仙,哪怕道门供养了庞大的灵官部队,以道门的底蕴,再培养出一个神仙也不是难事,毕竟南大陆这个样子都有许多古神,圣廷放逐的使徒都不止一个了,坐拥东方亿万香火的道门没道理不行。而在最初,正一道就是负责掌管鬼神之事,与神仙最近。 张无恨之所以没能顺利成神,是因为她刚刚偷取了太阴真君的传承就事情败露,然后她就被天师一剑斩了。如果给她一些时间,以正一道的底蕴,那她应该就是第二位太阴真君了。关键还是她的出身太敏感,如果她不是神仙后裔,而是纯正的张家族人,张家应该对此乐见其成,而不会清理门户。 换个角度来想,天师很多时候都会被张家大宗牵制,虽然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因素,但天师总不会是忌惮张拘成,这是否说明张家大宗还隐藏着一个类似太上长老的角色?而神仙则是驻留人间时间最长的。 往更深处想,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当初逼迫天师一剑斩了张无恨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位可能存在的张家神仙?毕竟让天师兄妹二人都成为仙人,再加上一个紫光真君,张家大宗就很难确保自己的地位了。 同理,李家这么强势,也不仅仅靠着国师和张大真人,抛开金公祖师不谈,抛开朝廷不谈,太平道还有青丘山一脉,不逊于正一道的慈航一脉,太平道中很可能存在一位狐仙。 这些人并不在道门的正常序列之内,也不担任具体职务,金阙议事的时候根本见不到他们,可到了关键时刻、生死关头,他们是一定会现身的。 这么细数下来,就能明白道门为什么能处置库库尔坎,道门为什么能对拥有两位仙人的西道门指手画脚,单纯就是实力强大,无论是高层战力还是低层战力。 话归正题,想要重新打通这种玄学概念上的“通道”,自然不是靠人力挖凿就行,而要靠神力重新构筑一条通道。 齐玄素见到的那个蓝衣老者应该就是虫人,严格来说,是一位虫仙,不是“飞升期”,就是“元婴期”。 重建通道需要神力,虫人缺乏信仰的根基,无法收集香火愿力,就必须动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用活人血祭。而血祭是神仙的领域,虫人做不到这一点,就必须用人面果树这种外力方式。 与此同时,虫人的势力不够强大,想要完成培育、种植、收获等一系列过程,又免不得与其他势力合作,比如胡恩查文、乌图,都是实力派。既然是合作,那就需要分成,于是乌图拿走了部分果实,甚至乌图还不讲信誉,提前偷吃了一个。 还有周围那些小的人面果树,应该是没发育成熟,等到完全成熟之后,这么大一片林子,其产量就很可观了。 这就都能对得上了。 另一边,虫人阻挠黑色太阳的献祭,这里面有什么原因,现在还不得而知。有人故意把齐玄素往虫人这条线上引,也是有所图谋。总不是争夺神力那么简单。 齐玄素稍稍加重了语气,训斥道:“阿汗,虽然你不是道士,但你是西道门培养出来的客卿,有着几十年道龄的同道士出身的将军,应该知道其中的危害,怎么能知情不报?” 胡恩阿汗姿态摆得很低:“是我认识不够,我一定认真检讨。” 其实齐玄素也明白这里面的厉害,现在浮上水面的就有胡恩查文和乌图,这两个可不是泛泛之辈,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冰山该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肯定有仙人在幕后撑腰,说不定还涉及了西道门的高层。 胡恩阿汗就算不考虑兄弟的名声,也不敢贸然检举揭发,找死不是这么个找法。 当然,上面下来查这件事,配合调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上面是谁?当然是道门。 齐玄素就是上面来人。 所以齐玄素也不能过多苛责胡恩阿汗,只是稍微点一下。 齐玄素又缓和了语气:“当然,这件事不能全怪你,西道门不管,你一个人也不能怎么样。不过话说回来,同样不能怪西道门,毕竟在打仗,如果仗打不好,让蒸汽福音打了进来,一切努力付之东流,那也顾不得这些事情。归根究底,一切责任都在蒸汽福音。” 胡恩阿汗正色道:“齐真人所言极是,也多谢真人理解。” 齐玄素缓步慢行,目光随意掠过那些巍峨的神殿:“如今看来,这些乱象,不整治一番是不行了。阿汗,这是你的机会。” 胡恩阿汗一怔:“请真人明示。” 齐玄素道:“因为查文的牵连,你被闲置。以你的年龄,正值年富力强之际,远没到退隐山林享清闲的时候,你需要一个机会向西道门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眼下就是个机会。” 胡恩阿汗自称驽钝,却并非愚钝之人,一点就透,哪里还不明白,立刻表态道:“但凭真人驱策。” 第二十七章 议事纪要 一本平平无奇的册子,与普通卷宗没什么区别,只见在封面上写着一行字:久视四十五年清平会六人枢密会议事记录。 在这行字的下面,第一次议事、第二次议事、第三次议事都用朱笔打了勾,唯独第四次议事没有打勾。 一只不老不嫩的手翻开了封面,翻到了第三次议事的记录页面。 主持议事:“七娘子”。 参加议事枢密会成员:“圣无忧”、“梦行云”、“山鬼谣”、“破阵子”。注:“清平调”缺席。 列席议事评议会成员:“太常引”、“定风波”。 记录人:“点绛唇”。 议事第一项:从即日起,正式除名清平会乙等成员“金错刀”,理由:没有理由。直接开始表决。表决结果:三票赞成,两票反对,一票弃权(“清平调”缺席),经评议会确认,决议正式通过并立刻生效。从即日起,正式除名清平会乙等成员“金错刀”,并销毁其一切资料档案。 议事第二项:重新修订有关规章制度,各级成员每年必须完成清平会下达任务的比例,从原来的三成提高到五成。表决结果:除“清平调”缺席弃权之外,全票通过。 议事第三项:放宽入会条件,降低门槛,加大寻找有资质的新成员的力度,力求在未来三年内,使正式登记在册的会员人数增加一倍以上。表决结果:三票赞成,一票反对,两票弃权,决议通过。 议事第四项:功勋兑换界面升级,投入更多太平钱和宝物级奖励;进一步简化进入梦中会的流程,减少材料消耗;五鬼搬运术升级,新增婆罗洲、罗娑洲、东婆娑洲、凤麟洲、西域等地区,全面优化会员体验。备注:暂不包括新大陆和西大陆。表决结果:除“清平调”缺席弃权之外,全票通过。 议事第五项…… 那只手的主人已经不想再看下去,又翻开了另外一页。 有关附录:截止到第三次议事为止。 “金错刀”词条。 原本的内容已经无法可见,被全部抹去。 然后添加了一行小字:根据久视四十五年清平会六人枢密会第三次议事第一号决议,记录已经被毁去。 备注:“清平调”连续缺席了久视四十五年的三次议事,失踪时间超过九个月,目前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手指在“金错刀”三个字上轻轻敲击。 然后手指的主人将目光从这份议事纪要上移开,望向前方。 这是一座刀背山,顾名思义,山脊就像刀背一样,只能容纳一人行走,手指的主人站在这一边,此时正有一人从对面向这边走来。 来人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腰带上别着一杆长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有些年头。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妇人的上身前倾,因为她还背了个小丫头,可可爱爱,古灵精怪,头发被梳成垂挂髻,同样戴了一副墨镜,不过是小号的,生怕别人看不出两人是一家人。 小丫头的手里拿了个小风车,正在飞快旋转。 手指的主人戴了一顶帷帽,这种装扮兴盛于大齐年间,最开始的样式叫“幂篱”,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后来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浅露”。 再到理学兴盛,又逆向发展出好几种样式,有薄纱垂到肩膀位置的,有薄纱垂到腰部位置,也有薄纱垂到脚面位置的。 手指主人的这顶帷帽就属于垂到脚面的,把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黑纱仿佛隔绝了世界,外面看不清黑纱后的情景,只能看出一个模糊人影。 那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自然看到了这个戴着古怪帷帽的身影,在还有三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然后抽出腰间的烟杆,点燃烟草,美美地吸了一口。 小丫头抱着妇人的腿,半个身子躲在妇人的后面,只是探出头来,小心打量着对面那个戴着古怪帷帽的古怪身影,她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比那个孙老头还要危险很多倍。 “啪”的一声,那份久视四十五年清平会六人枢密会议事记录被重重地合上了。 声音其实不大,可偏偏清清楚楚,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都听得清清楚楚,也感受到了其中传达出的不满意味。 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是不是对你态度太好了,让你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个声音正是来自手指的主人——戴着帷帽的女人。 刀背山上寂静一片,只有山风吹过的声音,不过山风都好像小心翼翼,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不过对面的妇人并不如何畏惧:“你少吓唬我,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我们立下了契约,你奈何不得我。” 帷帽女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曾几何时,她以为这份契约是自己占了便宜,后来她才发现,其实是老猫烧须,被这个抽烟的给骗了。 帷帽女人把目光转向了妇人身后的小丫头,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妇人说道:“我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帷帽女人早已没了年轻人的逆反心理,听人劝吃饱饭,所以她又深深地看了这个小丫头一眼,这次终于是看出点门道:“难怪你把她带在身边,你想用这丫头对付我?” “别把我想得这么脏,我本就没想见你,是你主动找上门来。”妇人吐出几个烟圈。 帷帽女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山风吹过,在她的允许下,山风终于是掀起了帷帽的长长黑纱,露出女人的真容。 这个女人与抽烟的妇人一样,已经算不上年轻了,不过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底子,是个让许多男人折腰的大美人。上了年纪的她早已没了故作冷傲的兴致,那是年轻女人才喜欢干的事情,就像年轻男人喜欢争勇斗狠一样。她看起来和颜悦色,十分平易近人,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与她方才的语气不太相符。 这两个女人都与那本议事纪要有着很深的关系。 抽烟女人是纪要上负责主持议事的“七娘子”——熟悉她的人都喜欢叫她七娘。 帷帽女人出现的频率也很高,总是与“缺席”和“弃权”为伴——“清平调”。 “清平调”周梦遥。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算多,无一不是大人物。 这本就是对周梦遥的一种认可。 不过知道周梦遥的存在不等于知道齐浩然就是周梦遥,就算是齐教正和齐玄素,也只是推测,而无实质证据。不过齐玄素出于某种直觉,已经在心底里认定了这个事实,对于他来说,诉诸法律才要证据,如果是亲自动手,证据这种东西可有可无。 事实上,很多知道周梦遥的人也仅仅是知道周梦遥这个名字,并不了解周梦遥。 不过七娘是个例外,她不仅了解周梦遥,而且知道整件事的经过,只是因为那个契约,她没办法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第三个人。换来的是,周梦遥也没法对她出手。 周梦遥分开帷帽的黑纱,举起手中的议事纪要:“第三次议事第一号决议,我需要一个解释。” 七娘故作不懂:“你是?” 周梦遥皱了下眉头,冷冷地望着七娘。 七娘做了一个扩展说明:“我是六人枢密会的话事人,你是?” 周梦遥有点被七娘的无聊把戏惹恼了,不过多年的涵养还是让她没有把这份恼怒表现出来:“是我把清平会托付给你的。” 七娘笑道:“你这话真是可笑,参知真人们选出了大掌教,把道门托付给了大掌教,难道参知真人们就能命令大掌教了吗?你可不是会主,你只是六人枢密会成员之一。” 周梦遥平静道:“如果我想,我可以更换枢密会的成员。” 七娘道:“晚了,这项决议已经走完程序,也执行得差不多了。” 周梦遥道:“你真把那小子当儿子养了?这可不像你。” 七娘没有说话,只是自顾抽烟。 周梦遥显然对七娘这种滚刀肉行为有些无奈,又不能不翻旧账:“当初按照我们议好的,用恩情拴住他。本该由我来做他的义母,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局做圆,不留半点破绽。结果是你主动要求,你要做义母。好,我让给你,我披上一层皮来做师父,给你铺路。结果呢?” 七娘无辜道:“结果很好啊,天渊是个好孩子,很孝顺。” 周梦遥道:“你们是情同母子了,可我们的谋划呢?” 七娘学着西洋人无奈的样子,摊开手,耸了耸肩:“儿大不由娘,他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看张家天师,也不听祖宗紫光真君的话,很合理嘛。” “再有,老周,幸亏是我顶替了你,你是不知道当娘有多难,尤其是他那个没过门的媳妇,脾气古古怪怪,又轴又不好说话,还爱认死理,这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真要把人给活活气死。” 周梦遥冷笑道:“原来你真去养儿子了是吧?” 第二十八章 告别清平会 按照原定的剧本,七娘这个义母角色比齐浩然这个师父角色更适合用恩情的锁链来控制齐玄素。 所以周梦遥最初的打算是她亲自当这个义母。 不过让给七娘,也没什么问题。就算要反噬也该反噬七娘,而不是她这个幕后之人。 可事态的发展,偏偏出乎了周梦遥的意料之外,齐玄素这小子没有恨上姚七,反而认准了她,不死不休的。 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周梦遥也意识到是七娘从中搞了鬼,毕竟当初选人就是七娘一手负责,是七娘从万象道宫的众多道童中选出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决定让这个小家伙成为他们这个计划的核心关键,“玄素”这个名字也是七娘给取的,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已经死了的故人,又说这孩子像那个故人。 至于七娘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话语权,道理也很简单,“长生石之心”在她的手上,必须要尊重她的意见。 不过周梦遥也防了一手,于是两人立下契约。 现在看来,这个契约的确发挥了一些作用,可到底没能防住。 其实也不能怪周梦遥疏忽,仅凭七娘一个人,又有契约限制,是不能如何的,关键是天师插手了。 这才使得局势的发展彻底脱离了掌控。 齐玄素在周梦遥提前划定的框架内,不管得到多少,都不可能胜过周梦遥。 可外部势力插手了,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所以说外部势力最可恶了,总是意味着变数。 这个外部势力怎么来的? 是因为齐玄素要娶张月鹿,成了张家的女婿。 以天师和张拘成为首的张家人很喜欢这个女婿。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后代子嗣,不能威胁大宗的地位,就是让齐玄素或者张月鹿执掌张家,也不是不行,因为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张家还是张家。 齐玄素很有出息,偏偏父族和母族没人,妻族的比重会大大增加。乡下械斗抢水,儿子要亲自上阵,女婿却不必,因为女婿也有家族,女婿是那边抢水的主力。可如果女婿没有家族呢,这不就成了自家的儿子吗。 齐玄素只有师父和义母,师父还是盟友。 这就像白捡了个儿子,为什么不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握在手里。 想要牢牢握住齐玄素,使其成为张家的一员,那就要斩断齐玄素与其他想要控制齐玄素的势力之间的联系,真正做到为我所用。 这种事情不能明着来,不能激起齐玄素的反感,要顺势而为,最好是齐玄素自己主动提出来,然后顺水推舟。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事后就算齐玄素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因为张家从始至终都没有损害齐玄素的利益,也没有欺骗齐玄素,反而是帮了齐玄素一把,难道岳家重视你想要拉拢你还是错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至此,天师横插一手的逻辑就逐渐清楚了。 说白了,周梦遥种树,天师摘果子。 关于这一点,周梦遥看得很明白。 她虽然愤怒张家老匹夫的无耻,但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本就不择手段,技不如人就活该输。 关键自家人不是一条心。 齐玄素搭上张家的大船是因为张月鹿。 那么齐玄素怎么结识了张月鹿? 是因为齐玄素去了天罡堂,当时张月鹿刚刚接手摇光司,需要人手,只要齐玄素在那个时间段去天罡堂,结识张月鹿是必然。 到底是谁安排齐玄素去天罡堂的? 是七娘。 她亲自安排齐玄素去玉京找孙永枫走门路,进入天罡堂的备选名单,最终被张月鹿选中,成功与张月鹿搭上了关系。 别看七娘整天对张月鹿一百个不顺眼,恰恰是她一手撮合了两人。 说得难听点,自己选的儿媳妇,再不顺眼也得忍着。 所以此时此刻,周梦遥深深感受到自己被七娘耍了,可她不明白七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是什么。 为了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就毁了多年的谋划?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就算这个素昧平生之人像个故人,那也说不通。 周梦遥哪里会想到,七娘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与齐玄素相识,也许姚柳还对齐玄素有点印象。齐玄素不是像当年故人,就是当年的故人。 从七娘的角度来看,她其实就是要完成当年的两个誓言。 第一个誓言,让齐玄素身无分文。 第二个誓言,再来一次,这一次好好来。 现在差不多都完成了。 周梦遥最近在忙一些其他同样重要的事情,很多时候都不在人间,不仅没有关注齐玄素,还把清平会托付给了七娘,结果所托非人。她回来之后发现,情况近乎完全失控,七娘不仅什么都没做,反而还添了一把火。 “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周梦遥正式宣告自己的回归,“我们走着瞧。” 七娘也不装了,满脸不在乎:“有能耐你使去。”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七娘已经无法给齐玄素遮风挡雨了,毕竟齐玄素的地位越来越高,接下来就是进入金阙,成为参知真人。这也就是七娘的极限了。 再往后,齐玄素除了靠自己,也就是指望天师、东华真人这些人。 你周梦遥有多少本事,尽管找这俩人使去,尤其是张家老匹夫,看着慈眉善目的,平易近人,能把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给一剑斩了,这心是有多狠?这样的对手,可不好对付。 另一边,齐玄素正在用“云中信”向清微真人请示有关胡恩阿汗的事情。 事前不请示,事后不汇报,这是仅次于直接背叛的不忠诚、不老实。 齐玄素当然知道这个规矩,他要用胡恩阿汗,是担着风险的,当然要事前请示一下,免得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被人大做文章。 当然,不是说事前请示了就没有责任,而是请示了之后,责任就有了范围,就算真办砸了,也是照章处罚,不会被上纲上线。 清微真人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认真思考了片刻:“牵涉虫人和古神两方势力,你手头上可以调用的人手的确是少了一点。至于西道门那边,他们刚刚打完仗,有难处,我们要理解,西道门能让绝圣堂和天罡堂全力配合已经是很有诚意了,不好再去苛求太多,只是缺少一些造化阶段以上的高端战力,不得已之下启用一些特殊人士。” 齐玄素道:“是这样的,根据我的观察,胡恩阿汗应该不是那些人的人,也没有参与其中,他对西道门的感情还是深的。” 清微真人做出了指示:“你是全权特使,身临第一线,自然要以你的判断为准。我没有更多的指示,记住两句话: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暗影之潮的事情,虫人的事情,都只是一个开始,局势很可能进一步恶化,甚至影响整个南大陆,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你要有心理准备。” “是!”齐玄素沉声应道。 清微真人又道:“不仅是这件事,南大陆的很多事情都要用这个思路去解决。在南大陆,我们不但要在正面战场抵御蒸汽福音,更重要的是在后方战场严厉整肃各种内外反动势力,要争取人才,争取人心。无论什么时候,战略上要以人心为重,战术上要以人才为重。虽说方向错了,越有才华,造成的破坏也就越大,但如果方向对了呢,那就是一笔十分宝贵的财富,胡恩阿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我最近听了一首诗,是个儒门之人所作,现在也送给你: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虽然前两句有贬损道门之嫌疑,但整体立意很好,用在南大陆也是不错。” 齐玄素应道:“玄素牢记真人教诲。” 齐玄素结束了“云中信”的通话,发现鱼符也有消息,不由有些奇怪。他之所以改用“云中信”,就是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用“云中信”这种特殊手段。按照道理来说,鱼符已经失效了,怎么能联系上了?总不会是清平会有人到了南大陆。 齐玄素接起鱼符,另一边正是七娘。 七娘开门见山:“方便说话吗?” 齐玄素看了眼左右,因为要向清微真人请示,关乎道门机密,他还是很小心的,此时没有别人,各种措施也没撤去:“方便说话。” 七娘点了点头:“主要是通知你一声,从今天起,‘金错刀’被清平会正式除名了。” “啊?”齐玄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当初慈航真人要求了几次,七娘都不同意,这次怎么同意了? 不等齐玄素开口反问,七娘紧接着说道:“还有,清平会的鱼符升级了,可以像经箓那样远距离通讯,不过这是你最后一次使用鱼符了。结束通话之后,我就会把你的鱼符权限给销掉。” 齐玄素生怕七娘来一句“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赶忙问道:“我们以后怎么联络?” 七娘道:“当然是用经箓,我是四品祭酒道士,有‘初真经箓’。你的‘上洞经箓’应该能绑定好几个人吧。” 齐玄素只能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其他事情等你从南大陆回来再说。”七娘结束了通话。 第二十九章 大海 齐玄素在请示了清微真人之后,又征求了西道门的意见,最终成功让胡恩阿汗配合他进行查案。 现在分成了两条线,一条线是暗影之潮,一条线是虫人的谋划。不过齐玄素不急于去触碰这两条线,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苍鹭会。 此时齐玄素和胡恩阿汗正在胡恩家族的山庄之中——得到了西道门的许可之后,虽然胡恩阿汗还挂着提督新西京军务总兵官的官职,但他还是被允许离开新西京,跟随齐玄素回到位于库斯科的山庄之中。 虽然才短短几个月没有住人,但这里的破败程度却远超想象,不仅蒙上了一层灰,而且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就像凶宅一样。 齐玄素和胡恩阿汗走入其中,就好像黑白的画面中闯入了两个颜色鲜活的人,格格不入。 不过齐玄素和胡恩阿汗都知道,这不是什么鬼魅作祟,有胡恩阿汗这么个伪仙武夫坐镇,什么鬼魅敢靠近这里。这其实是人面果树的缘故,阴气的侵袭已经十分严重,虽然阴气与鬼气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但阴气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是绝对真实的存在,人仙的武夫血气并不能完全克制阴气。 只是胡恩阿汗不在意这个,他久在军中,生活习惯十分俭朴,就是让他住在坟地,他也无所谓。 齐玄素坐在一张满是灰败之色的椅子上,开口道:“我听闻胡恩将军是苍鹭会的成员之一,我很好奇,苍鹭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胡恩阿汗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不是苍鹭会的成员,查文才是。当然,查文加入苍鹭会的动机并不单纯,他只是想要寻找更多志同道合之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 胡恩阿汗与胡恩查文虽然是兄弟,但两人的性情差别很大,胡恩阿汗是典型的老派人物,十分传统,他渴望权力,被权力驯服,又信奉正统,与各种隐秘结社并不是一路人。 胡恩阿汗道:“有关苍鹭会的秘闻,我了解的并不比绝圣堂更多,不过有关虫人的事情,我倒是曾在家师的笔记中见过一些。” 齐玄素曾听皇甫极提起过胡恩兄弟的师父。 西道门除了培养自己人之外,也喜欢从军队中挑选一些资质优异的孩子进行培养,兄弟二人的师父正是西道门的一位宿老前辈。 西道门的高手也不全是出自三大家族,这位西道门宿老就是如此,虽然孤身一人,但一身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辈分更高,大约相当于道门的五代弟子。 也正因为这位道门前辈的辈分太高,年龄太大,早已飞升多年,这才有了胡恩查文后来的夺妻之恨,若是他没有飞升,给胡恩查文撑腰,乌努拉图也未必就会成为塔万廷的皇后。 如今道门共有四代人,六代弟子已经步入最后的尾声,七代弟子准备登上最高的巅峰,八代弟子逐渐成为中流砥柱,九代弟子还稚气未脱。 这种四世同堂算是正常情况。 根据年龄来算,胡恩阿汗的师父经历过了三代大掌教时期。三代弟子掌权时,他大约就是齐玄素这个年龄,在他年轻时,亲眼目睹了虫人之乱,甚至亲自参与了灭虫行动。 他的笔记既然提到了虫人,那就是第一手资料。 至于五娘,她毕竟是一件仙物,不好自己满世界乱跑,所见所闻会受到一定的限制,未必就比这位西道门前辈知道得更多。 胡恩阿汗的脸色有些凝重:“家师在笔记中提到了很多虫人秘辛。他老人家能跻身仙人行列,可见天资之不俗,所以家师在年轻时就已经被西道门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与当时高层的关系很近,因此得知了许多内幕。” 齐玄素问道:“这些事情,澹台大真人知不知道?宫大真人知不知道?” 胡恩阿汗摇了摇头:“家师要比两位大真人更为年长,当时家师都很年轻,两位大真人……”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胡恩阿汗又道:“西道门内部应该有一些密档,不过我不知道两位大真人有没有兴趣去看这些,毕竟灭虫行动之后已经正式宣告虫人灭亡,而西道门的敌人一直都是蒸汽福音,谁会为了一个已经灭绝死透的敌人再去费心?有这个时间,去研究一下蒸汽福音岂不是更好?” 齐玄素又想起了凤麟洲道府的存档,觉得这个可能很大。在很多时候,再严密的组织架构都会像个草台班子,不在于规章制度,而在于人。 齐玄素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关系到自身安危,他也不会去翻阅那些有关世界壁障、各种维度的厚重典籍,有这点时间,研究一下内部人事关系岂不是更好? 以己推人,两位大真人多半是不关心这些故纸堆里记载了什么,这也是上位者的毛病,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不过家师是个例外,他不喜欢争权夺利,更喜欢寻幽探秘,他对虫人的事情就很感兴趣。”胡恩阿汗缓缓说道,“他凭借身份的便利,深入调查了虫人的来历。” 齐玄素倒是不奇怪这世上竟然有不爱权力之人,也不能说完全不爱,只能说不那么爱,只要满足这些人对权力的最低需求,他们就不往更高处追求了。 齐玄素就曾深入接触过这么一位仙人——兰大真人。这位老人家,除了看重身后名,就不奢求更多了,别人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是一个月能偷两旬闲。相较于整日忙碌的三师,谁更逍遥?还真不好说。 所以胡恩阿汗的师父是个异类,也不奇怪。 胡恩阿汗继续说道:“齐真人应该知道,虫人首次出现在道门的视线中,是在南洋的扶南国。南大陆的虫人是因为在南洋被道门追杀,途经罗娑洲,逃到南大陆的。那么虫人到底是从何起源的?” 齐玄素道:“据我所知,道门事后在扶南国进行了深入调查,几乎是掘地三尺,可也只能确定虫人在扶南国生活了很长时间,并非发源于此,虫人是从外面迁移过来的。最初起源当然是灵界,可虫人的宿主还是来自人间,最早的一批宿主究竟来自何方?现在没有确切说法。灵界是由谁建立的?倒是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佛门中人与巫教中人联手培养了虫人,并建立了灵界,与巫蛊一道有关。另一种说法是西洋人在西婆娑洲暗中试验导致了虫人之乱,灵界就是西洋人的实验室,最终感染了婆罗洲。” 胡恩阿汗道:“家师并不认可这两种说法,甚至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是无稽之谈,佛门和圣廷都无法掌控虫人。尤其是虫人那套修炼功法,十分类似道门,根本不可能与圣廷有关。” 齐玄素的脸色凝重了几分:“愿闻其详。” 胡恩阿汗道:“家师没有具体记载他是如何探查的,他只在笔记上留下了结论,他认为虫人来自大海,灵界的入口就在大海之中。” 齐玄素皱起眉头:“大海?” 对于陆地上生活的人来说,大海是十分陌生的存在,所谓的大航海时代也不过是近二百年来随着造船技术突飞猛进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新大陆甚至被隔绝孤立,仙人和天人可以跨越重洋,普通人却不行,没有普通人的开拓,发现了新大陆也没什么意义。 从面积上来说,大海的面积大于陆地的面积,要说大海里藏着什么秘密,那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世人对于大海的探索并不深入,放眼道门,抛开天后不谈,也就是李家在这方面有着一些了解和研究。 一是因为李家大本营蓬莱岛就在海上,二是因为李家有一座位于海底的龙宫洞天,三是因为李家一直就有捕杀蛟龙的习惯,最早可以追溯到李祖之前的几百年,那时候的李家甚至被称作龙王爷,因为每次蛟龙登陆,都会带来风灾,造成极大的破坏,捕杀蛟龙反而是保境安民的善举。 李祖曾经深入海底,受了一些伤势,李祖对外宣称是因为海底深处的巨大海水压力之故。当时包括玄圣等人在内,都没去过海底,便信以为真。 只是后来随着西洋人开始探索深海并发表一些文章,道门逐渐了解到,所谓的海水压力并没有那么可怕,李祖的伤势恐怕另有隐情,只是那时候的李祖已经飞升离世,旁人也无从得知李祖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海不是一方善地,隐藏着许多凶险。 还有传闻说,凤麟洲的神灵起源也是来自大海。 凤麟洲的第一代被称为别天神,共有五位。第二代被称为神世七代,共有七位。总共十二位,其中最后两位就是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 据说当时的凤麟洲是漂浮在汪洋中,十分不稳定,于是众天神就诏示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去修固凤麟洲。二神站在天之浮桥上,将众神赐予的天之琼矛探入海中并搅动海水,再将矛提起,终于使得凤麟洲成型。 第三十章 崖山秘闻 “很多虫子都是生在海中的。”胡恩阿汗说道,“众多虫类化石都能说明一点,从浅海到深海非常广,甚至一些虫子在海底爬行时留下的足迹也被化石化了。沧海桑田,远古的海洋变为陆地,所以今天的陆地各处都有海虫的化石踪迹。家师在生前收藏了大量的虫类化石,这也是他认为虫人最早来自大海的重要原因之一。” 齐玄素自然知道化石是什么东西,道门在这方面有所涉猎,只是研究不成体系,更多属于造物工程的旁支。不过西洋人对这些东西倒是很感兴趣,很多博物学者经常满世界乱跑。东西方交流深入之后,道门内部兴起西学,道门也效仿西洋人开设了这些学科。齐玄素的部分同窗,没考上道士,也有转行去学这个的。 胡恩阿汗接着说道:“家师也曾亲自去往南洋,探索虫人的踪迹。关于虫人,主要是两点,第一是虫人的母巢灵界在什么地方,第二是最早的一批虫人宿主来自什么地方。既然家师认定虫人母巢就在大海深处,那么家师去南洋自然不是寻找母巢的,而是寻找第一批虫人宿主的来历。” “南洋是天后庇护所在,天后在世时,镇压了诸多海妖海怪,其中不乏有能够与仙人媲美的。家师根据各种痕迹推断,虫人首次出现的时间应该在天后离世之后。” “天后姓林,是大晋初年之人,于大晋太宗雍熙四年九月初九羽化飞升。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关于虫人的记录。就是在天后飞升后的多年,也没有虫人的踪迹。” “不过在大魏初年的一些笔记中就有了关于虫人的记载,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虫人这个概念,当时的人认为这是一种虫毒,生食虫卵,可功力大增,只是幼虫一旦孵化,便将五脏六腑啃噬殆尽,只留一具不死的躯壳,许多人贪功冒进,见着便吃,已经药石无医了,再加上虫人擅长伪装,所以也没当一回事。” 胡恩阿汗虽然不是中原人,但已经高度中原化,对于中原的历史知之甚详。 “家师在南洋、岭南等地多方探查,大概断定,虫人首次出现是在金帐入主中原的这段时间。不过真正被道门熟知并引起重视已经是在几百年后的开拓南洋时期了。在这几百年间,虫人潜藏于正常人之中,得到了长足发展。” “现在看来,虫人无疑是高估了自己,也站错了队,在南洋佛门和女神会的窜动下,选择与道门为敌。结果道门的铁拳落下时,虫人发现所有的盟友都靠不住,南洋佛门也好,女神会也罢,四散奔逃,各回各家,各找各自的大人,南洋佛门的背后有佛门,女神会的背后有圣廷,只剩下虫人这个没娘的孩子被道门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被活活打死,为了活命,虫人开启了大迁徙,离开南洋,跨越重重大海,逃往南大陆。” “西道门也进行了一次灭虫行动,可有这么几个因素:第一,西道门的实力不如道门;第二,当时的西道门承受着蒸汽福音带来的巨大压力;第三,西道门至今也没有完全掌控南大陆,更不必说当时了。所以西道门的灭虫行动并不彻底,还有许多虫人蛰伏了下来。” 经过胡恩阿汗的解释,齐玄素已经大概梳理清楚虫人发展变迁的过程,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第一批虫人的宿主来自什么地方?” 胡恩阿汗道:“真人应该知道崖山海战吧。” 齐玄素怔了一下:“当然知道。” 这一刻,齐玄素已经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这个位置是在岭南境内,银洲湖水由此出海,也是潮汐涨退的出入口。东有崖山,西有瓶山,两山之脉向南延伸入海,如门束住水口,故称崖门。 金帐入主中原,在襄樊之战大破晋军以后,大晋朝廷求和不成,逃往岭南。 到了岭南之后,又是屡战屡败。最终部分人前往南洋大虞国的占城,最后逃到暹罗。大晋末代皇帝则逃到崖山,在当地成立据点,准备继续抵抗金帐汗国。 当时大晋兵力号称二十多万,实际其中十数万为文官、宫女、宦官和其他非战斗人员,各类船只两千余艘;金帐大军则有三十万人,战船数百艘。 最终金帐大胜,大晋全军覆没,大晋末代皇帝跳海自杀。随行十多万军民亦相继跳海自杀。《晋史》记载七日后,十余万具尸体浮海。 齐玄素把崖山之战的过程仔细回想了一遍,说道:“大晋皇室和朝廷最后跳海而死,可还有一部分人逃往了南洋。” 胡恩阿汗道:“正是如此,一个叫陈静观的人建议带大晋皇帝到大虞国的占城,并自己带一部分人先一步前往占城,后来大晋朝廷数次召陈静观回来,陈静观认为事不可为,不肯回来,在金帐大军占领占城之后,陈静观又逃到暹罗,据说是死在了暹罗。不过根据家师的调查,这个陈静观并没有死,他就是最早的虫人之一。还有一些没有跟随大晋末代皇帝投海而死之人,也漂流过海去了南洋,最终成为虫人。” 齐玄素的脸色凝重起来:“尊师可有证据?” 胡恩阿汗道:“家师当然不是无端猜测,崖山之战虽然大败,就连皇帝都跳海而死,但太傅等人还是带着十余艘船突围而去,准备再图后举,不过这些人后来死于一场罕见的风灾之中。家师历时数年之久,终于在平章山下的一个地下洞窟中找到了那位死去太傅的尸体。” “那个地下洞穴十分巨大,通过暗河与大海相连,一艘失事的海船不知怎么竟被冲到了洞穴之中,并搁浅于此。这艘海船就是大晋太傅所乘坐的大船,家师登上这艘船后发现,船上的人都已经死了,不过不是死于溺水。” “毕竟这些人都是儒门高手,纵然打不过支持金帐的西域佛门和萨满教,就算在崖山之战中受了重伤,也不是等闲之辈,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被淹死。这些人其实是死于暗算,不过出手之人并未踏足船上,应该是隔空出手,所以也没有毁尸灭迹。家师就是在这艘船上找到了大晋太傅的遗骸和笔记。并由此推断出了虫人的来历。” “家师也顺带检查了大晋太傅的遗骸,发现他和船上之人应该是死于一种极为精妙的幻术,他们的意识被困在梦境之中,最终死于梦境之中,笔记属于死物,反而不受影响。” “家师仙去之后,这些并不值钱也不重要的遗物都由我保管,就包括这份笔记。我现在就可以拿给真人看。” 说罢,胡恩阿汗在自己的须弥物中翻找起来。 正如齐玄素对胡恩阿汗的了解,这是个极为传统的人,认为长兄如父,总想为别人遮风挡雨,尽到一个做兄长的责任,同时又信奉正统,被权力驯化,这是一个你不必逼他就会主动承担家庭重担的男人,总以为自己是顶梁柱,是基石,是栋梁,活得很累。 师父如父,没了父亲之后,在胡恩阿汗的观念中,他这个大师兄自然就是一家之主,许多东西都由他接手保管。那时候的胡恩查文和乌努拉图尚且年轻,只顾着情情爱爱,也不在意这些。 若是这些东西落到了后两个人手中,齐玄素还真不知道上哪去找。 胡恩阿汗将大晋太傅的笔记交给了齐玄素。 儒门弟子写笔记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世上九成的野史秘闻都是来自文人们的各种笔记。这些笔记一般就是文人的字号或者书斋名加上“杂录”、“志异”、“笔记”、“笔录”、“杂谈”等后缀,统称为史料笔记。 大晋太傅的笔记也是如此。若非他意外身亡,他的这份笔记大概会流传下来,给本就庞大的野史资料再添一笔。 不过随着他离奇暴毙,这份笔记也被埋没,最终落入了胡恩阿汗师父的手中,这位西道门仙人又出于某种考虑,并没有将这份笔记公布,直到今日。 齐玄素翻开笔记,慢慢阅读。 这份笔记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金帐入主中原和大晋朝廷走向末路展开的,也展露了这位末代太傅的心路历程,各种兵败,各种投降,各种分歧和内部矛盾。 这些都是齐玄素不怎么关心的,俱往矣,驱逐金帐的大魏都已经时过境迁了,更不必说大晋了。 齐玄素耐着性子一页一页翻过,终于在笔记的临近末尾的部分看到了有关虫人的事情。 笔记主人写下笔记的时候,还没有虫人这个概念,他也不知道虫人是什么东西,他只是记载了自己遇到的一件事。 这位末代太傅在兵败之后,收到了陈静观的来信。 先一步逃到南洋的陈静观在信中说,他在无意中接触了一位神灵,神灵向他许诺,只要供养她,侍奉她,向她献祭,她就能降下神力,帮助他们抵抗金帐。 已经走投无路的陈静观答应了这个神灵的要求,皈依了这个神灵,并打算劝说曾经的同僚也一并皈依。 大晋太傅乃是正宗儒门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自然是一口回绝。 不久之后,这位大晋太傅便遭遇了风灾和幻术,葬身海底。 第三十一章 乌努拉图 齐玄素看完笔记,沉吟道:“这位大晋末代太傅似乎是被人灭口了。” 胡恩阿汗道:“应该是怕走漏风声吧,家师怀疑陈静观信中所说的神灵就是虫后,也被虫人们称之为慈母、老母。虫后赐下了虫卵,使得陈静观等人成为第一批虫人宿主,由此开始发展壮大。” 齐玄素合起手中的笔记:“就算查清了虫人的来历,也不能切实解决问题,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虫人为什么要阻止暗影之潮的血祭?虫人到底在与谁合作?” 胡恩阿汗道:“也许这两个问题有同一个答案。弄清了虫人与谁合作,也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阻止暗影的献祭。”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是谁?不需要证据,只凭直觉说话。” 胡恩阿汗道:“真人不是早有猜测了吗?真人先前问我苍鹭会的事情,总不是无的放矢。总的来说,我与真人所见略同。” 齐玄素也没有兜圈子:“查文是苍鹭会的成员,乌图呢?作为伊希切尔的选民,他是不是苍鹭会的成员?我听说苍鹭会的背后就是伊希切尔在撑腰。既然是查文与虫人合作,种下了人面果树,现在又是乌图与虫人五五分成,我很难不联想到这个神秘无比又势力庞大的苍鹭会。” 胡恩阿汗道:“关于苍鹭会,我不敢欺瞒真人,确实所知不多。不过据我所知,乌努拉图可能也是苍鹭会的成员。” 齐玄素有些惊讶:“胡恩查文和乌努拉图在一起共事,不会有问题吗?” 胡恩阿汗道:“真人,在福音部泄密之前,无论是绝圣堂,还是塔万廷,都不知道查文的问题。就算是我这个兄长,也只是有所怀疑,不敢妄下断言。乌努拉图又如何知道查文的报复心思?说不定还以为查文没走出情伤呢。站在查文的角度,接近乌努拉图,一是余情未了,二是更容易把握皇室动向。”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倒是说得通。” 胡恩阿汗又道:“真人,乌努拉图这个女人不简单,她也是西道门培养出来的弟子,熟悉中原文化,她最佩服的人就是明空女帝。我们一起在恩师门下学艺的时候,她的理想就是做南大陆的明空女帝,当时我只当是稚童玩笑,没有当真,现在回头再看,却是小觑了她。” 其实胡恩阿汗还是没有放下,毕竟是多年的兄弟,怎么可能轻易放下。他不敢去怨恨西道门和齐玄素,也没资格和立场去怨恨西道门和齐玄素,犯法伏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情绪总要发泄,于是他便把一腔怨恨转向了乌努拉图,若不是乌努拉图贪图富贵背叛查文,他的兄弟也不会走上绝路。 现在有了机会,胡恩阿汗当然要在齐玄素面前为乌努拉图这位小师妹“美言”几句。 被权力驯化的人总是对权力变动格外敏感,根据齐玄素话语中流露出的意思,道门打算借着库库尔坎的由头大做文章,进一步加强对塔万廷的掌控。 一旦兴起了大案,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随便定个罪就能处决,本质上是清洗,进行权力的洗牌和重新分配。 定罪的权力在谁的手上?当然在是齐玄素这位全权特使的手上。 胡恩阿汗不仅要借着这个机会东山再起,还要借着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齐玄素略感兴趣:“明空女帝?你是说乌努拉图不满足于成为皇后,还想要做女皇帝。” 胡恩阿汗道:“我一直以为,她当年之所以抛弃查文成为太子妃,就是为了这个从小的理想,毕竟明空女帝也是从皇后成为皇帝。” 齐玄素不咸不淡道:“女人想要进步,可以理解,毕竟平等了嘛,道门也有好些女道士想做大掌教,没什么不好的,更没有不允许。关键是要有能力,不要搞阴谋。明空女帝的名气很大,搞内斗是一把好手,外战就有点乏善可陈了,败多胜少,据说丢了不少疆土。为什么会外战不利?因为明空女帝在位期间,内部不稳,精力都用来镇压内乱了,还怎么去对外作战?所以稳定最重要,无论谁做皇帝,内部稳定都是最重要的。” 胡恩阿汗立刻听出了齐玄素的话外之音,说道:“现在的皇帝陛下虽然谈不上雄才大略,但是个守成之君,深得道门无为而治的理念,这些年来一直与西道门相处融洽。乌努拉图想要做皇帝,要么推翻皇帝陛下,要么谋害皇帝陛下,恐怕会掀起大乱。而且这个女人野心勃勃,恐怕不会甘心受西道门的领导。” 齐玄素语气微冷:“她真敢这么做?胡恩将军,你说这些话有证据吗?道门讲究疑罪从无,不能血口喷人。” 胡恩阿汗微微低头:“有证据,也没有证据。” 齐玄素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胡恩阿汗道:“说有证据,是我掌握了有关乌努拉图与北衙禁军首领玛朗阿过往甚密的证据。说没有证据,是因为这些证据只能说明乌努拉图结党营私,还不能证明她一定会谋权篡位。”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道门需要的是什么?不是结果正义,不是程序正义,是成本正义,用最小的成本维持稳定。 乌努拉图做皇帝,这是齐玄素和道门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与男女无关,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会破坏稳定。 稳定不是不能破坏,道门就可以破坏,主动进行权力洗牌。 可别人来破坏,那就万万不行了,这是妄图颠覆的大罪! 因为道门可以掌握分寸尺度,别人不行。 齐玄素开口道:“把你掌握的证据整理一份,然后交给我。” 胡恩阿汗沉声道:“是。” 齐玄素又缓和了语气:“胡恩将军,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的手很长,都伸到新帕依提提去了。” 胡恩阿汗如实道:“不敢欺瞒真人,我最初并非针对乌努拉图,而是玛朗阿与我不睦,我本是派人秘密调查玛朗阿,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新帕依提提的禁军分为两部分,即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南衙禁军负责守卫都城,北衙禁军负责守卫宫廷,从影响力上来说,自然是北衙禁军更大,其首领也绝非泛泛之辈。 至于胡恩阿汗能调查禁军首领玛朗阿,这也不奇怪,胡恩阿汗身为伪仙,与弟弟查文共同执掌库斯科的军政大权,几乎等同藩王节度使,又深得西道门信任,是西道门客卿,二品同道士出身,真正的南大陆实权人物。 若非胡恩查文犯下了弥天大罪,再加上胡恩阿汗一时冲动,没把握住自己的立场,还是齐玄素给劝回来的,这才被牵连进去。否则他几乎不可能失势。 未曾失势前的胡恩阿汗想要把手伸到新帕依提提,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就算现在被闲置的胡恩阿汗,也不能说完全失势,只是暂时的蛰伏而已。 毕竟胡恩查文也曾如此评价兄长,说胡恩阿汗和皇甫极是一类人,不在意男欢女爱,只在意手中的权势。 随着胡恩阿汗抱住齐玄素的大腿,他的那些旧部们很快就会有所反应。这也是齐玄素要用胡恩阿汗的原因,不仅看中了他的战力,更看中了他在塔万廷的势力,这会让齐玄素方便许多。绝圣堂好用归好用,终究与塔万廷隔了一层。 说来也是让人感慨,曾几何时,齐玄素只是个小卒子。如今也成了参天大树,不仅能给别人遮风挡雨,也有的是人想要巴结齐玄素。 齐玄素交代道:“关于这件事,你要重新开始秘密调查,就算乌努拉图与虫人、苍鹭会、暗影之潮都没有关系,也要查下去。因为我们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维持稳定,我不反对乌努拉图想要进步,大家都想要进步,可是南大陆不能乱,这是底线,也是我这个全权特使的首要职责。” 胡恩阿汗正色道:“是。” 有了齐玄素撑腰,就是有了道门的许可,很多阻力都不复存在。 乌努拉图大约不会想到,少年时的一段情事,最终导致了查文的毁灭,而查文的毁灭又让阿汗发誓复仇。于是阿汗利用接近齐玄素的便利,顺势给了乌努拉图一刀。 对于齐玄素而言,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清微真人教导齐玄素,用人要疑,疑人要用,关键是用好。 清微真人就是这么践行的——清微真人力排众议,启用齐玄素出任北辰堂首席,利弊皆有,现在看来,还是利大于弊,稳住了南大陆局势,这也是清微真人的成绩。 齐玄素此时用胡恩阿汗,就像清微真人用齐玄素,总要付出点什么。清微真人相信齐玄素的判断,齐玄素也相信胡恩阿汗的判断。 胡恩阿汗试探问道:“如果乌努拉图真有谋反之意……” 齐玄素冷冷道:“如果皇后谋反,那就废掉皇后之位,立刻抓捕一干涉案人等。如果西道门有人为她开脱,那就请两位大真人调查这些人。如果塔万廷禁军发生了叛乱,那就立刻派遣军队镇压叛乱。如果古神们也参与其中,那就上报道门,毁其金身,灭其神国。” 胡恩阿汗闻听此言,竟是感受到几分寒意。 第三十二章 刺客 很多时候,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平衡,一旦打破了这个平衡,很可能就会产生一系列变数。 齐玄素的一系列举动,毫无疑问打破了塔万廷内部的某些平衡,某些人感受到了威胁,开始有所动作。 这也是打草惊蛇的一种用法,不知道蛇在哪里,就把它们惊吓出来。 澹台盈联系了齐玄素,告知齐玄素一个消息,就在齐玄素调查胡恩山庄并前往新西京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了一个刺客,连续刺杀了几个人,有神殿的人,有塔万廷的人,也有绝圣堂的道士。 根据绝圣堂的评估,这个刺客不是弱者,最起码也有造化阶段的修为,很可能是某位古神的选民。 绝圣堂方面已经加强了澹台盈等人的保护措施。毕竟是澹台大真人的大孙女,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的。 皇甫极已经知道此事,只是实在脱不开身。他最近正接见从玉京过来的天机堂道友和市舶堂道友,摊子已经铺开了,项目已经启动,总不能半途而废,一个小小的刺客,还能搅得上下不宁吗?大家都是刚从战场下过来的,身上的硝烟味道还没散尽呢,还不至于被一点动静吓到。 所以皇甫极的原话是:“这些事你们去办,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发展建设上。” 齐玄素也没有过多在意,让胡恩阿汗从库斯科调了一个正兵营过来。 虽然胡恩阿汗已经被调离库斯科,但他在此地深耕多年,旧部众多,再加上胡恩阿汗又有了齐玄素的支持,代表道门,调动一个正兵营的人马还不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让人把人面果树下埋着的人全部挖出来,既然救不了他们,那就给他们一个痛快,免得再遭折磨。不管怎么说,魂魄归于天地之间总要好过化作别人口中的粮食。 不过人面果树还是要留下,作为证据。等到结案之后,再将其付之一炬。 接下来,这个正兵营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片林子。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便要动身前往新帕依提提,不管是因为苍鹭会,还是因为乌努拉图,齐玄素都要去一趟了。 不过齐玄素在名义上是去见塔万廷的皇帝玛努丹查,他这个全权特使已经来了这么久,不去跟塔万廷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打个招呼实在是说不过去。 这也是道门道士高高在上习惯了。清微真人在凤麟洲的时候,指定了远江丰臣家的丰臣秀茂接替已经身亡的丰臣秀继出任摄政关白,统领丰臣道府。齐玄素在婆罗洲的时候,也废黜了大虞国主陈书祯,把陈剑秋扶上国主之位。所谓的皇室王室,在道门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大玄皇室当然不能一概而论,究其根本,大玄皇帝也是道士,而且是唯二的超品道士。首先是道士,然后才是皇帝。这个超品道士身份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的,就像竞选大掌教,要在道门金阙走个过场,一些还是孩子的小皇帝自然无法拥有这等超然身份,道门道士也可以不把没有超品道士身份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胡恩阿汗、澹台盈、林不凡三人都被齐玄素指派了任务。胡恩阿汗要安排好库斯科这边的事情,还要与旧部们联络一下,如此才好执行齐玄素交代的秘密调查任务。澹台盈要调查刺客的事情,林不凡继续调查暗影和虫人的有关事宜。所以三人暂时不会跟随齐玄素前往新帕依提提。 齐玄素这次是孤身前往。 其实也没什么问题,齐玄素连圣约克都去了,新帕依提提总不会比圣约克更可怕。 离开库斯科的时候,胡恩阿汗特意为齐玄素送行,情真意切地说道:“要不是齐真人点将,我还在新西京修身养性呢。当然了,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好好反思自己过去的错误,但出来做一些实事,对于我来说,更加海阔天空,也可以更好地报效西道门,报效塔万廷。” 这无疑是一种表忠心的举动。如果齐玄素仅仅是一个全权特使,还不值得胡恩阿汗堂堂伪仙如此放低姿态,因为齐玄素终究有回去的那一天。可齐玄素还是道门未来大掌教的有力竞争者,那就不一样了。 就算八代大掌教太远,七代大掌教已经近在眼前,如果东华真人成功当选大掌教,那么齐玄素就是“太子”。道门私下里也有不成文的称呼,称为“小掌教”。小掌教可比小国师高出太多了。 无论怎么看,都值得押注。 而且是两次押注的机会,一次七代大掌教押注东华真人,一次八代大掌教直接押注齐玄素。 只要一次押中,那就有了坚不可摧的靠山石。若是两次押中,想都不敢想。 西道门为什么一再提高对齐玄素的礼遇?宫大真人几次三番邀请齐玄素,是因为这个特使身份吗?是因为齐玄素以及齐玄素背后的庞大势力,在金阙拥有巨大影响力,可以改变道门决策。就算齐玄素不做这个特使了,在支援力度上,在对南大陆的政策上,还要指望齐玄素这一派。 同理,就算李长歌接任齐玄素的位置,虽然也是地位超然,但不会得到与齐玄素对等的待遇,因为李长歌这一派在一定程度上得罪了西道门,触碰了西道门的利益。西道门好歹是一方藩镇,也是有脾气的。西道门也要表明态度,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既然要讨好东华真人,就必然疏远清微真人。既然要交好齐玄素,就必然得罪李长歌。 齐玄素只是一笑置之,没有轻易表态,现在是别人上赶着巴结他,当然要矜持。 然后齐玄素踏上了行程,没有乘坐飞舟,也没有带随从,自己飞着去的。 当齐玄素中途行至一片雨林处,时值清晨时分,雨林中生出雾气,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映出一片迷幻色彩。 突然之间,一道雷霆从雨林中激射而出,目标正是空中的齐玄素。 其实齐玄素的路线并不难猜,他是飞着去的,肯定不会因为山川河流绕道而行,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从库斯科到新帕依提提的空中路线几乎是固定的。 齐玄素也察觉到了这次偷袭,以武夫真瞳望去,那道雷霆其实是一支投矛,威力堪比道门的“龙睛甲三”,实在是不容小觑。这不仅是投矛之人修为极高,这支明显有着南大陆风格的长矛也相当不俗,按照道门的划分,应该属于半仙物的范畴。 齐玄素不敢怠慢大意,背后生出人仙百相的凤翼,在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握住了矛尖,投矛飞速旋转,使得齐玄素的双手血肉模糊,不过身神未损,又不断血肉衍生,不断恢复如初。 刺杀。 如此往复数次,投矛的旋转速度越来越慢,终是缓缓停止,然后化作一道金光,从齐玄素的指缝溜走。 齐玄素并不打算放任刺客就这么溜走,反手一掌向下方拍去。 从天而降的一掌。 不仅有武夫拳意,还有炼气士的浩大真气,融会了齐玄素各种传承之长,又有“三世圣拳”中“现在婆娑”的真意。 这一片雨林瞬间灰飞烟灭,大地下沉,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掌印,人立掌印之上,如同蝼蚁。 虽说刺客要一击不中远遁前来,但这名刺客并未躲过齐玄素的这一掌,显露出身影。 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与齐玄素年纪仿佛,一身中原打扮,还戴了个斗笠。 典型的江湖人的打扮。 好像一种刻板印象,出来行走江湖,男的必须戴个斗笠,女的必须戴个面纱,面纱还是那种什么都遮不住的半透明薄纱,戴了和没戴差不多,与其说是用来遮脸,倒不如说是用来勾引男人。 当然,齐玄素也戴过斗笠,不过那天的凤台县真在下雨,斗笠只是发挥本来作用,用来挡雨。 戴着斗笠的年轻人被齐玄素一掌打出身形,不过受到的伤势不重,那道从齐玄素指缝间溜走的金光回到他的手中,再次化作长矛。 齐玄素居高临下:“你就是那个最近在兴风作浪的刺客?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并不答话,转身就走。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片刻,还是选择将此人拿下。 只见齐玄素一闪而逝,身形急坠,势如流星,一拳朝着刺客的后心打去。 刺客不敢硬抗,拧转身形,以“回马枪”之势一矛向齐玄素刺去。这一矛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带出一连串的残影。 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齐玄素好似早有预料,手中已经出现“清净菩提”,间不容发地挡下了这一矛。 刺客手中长矛再度中宫直进,矛尖不住颤动,矛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无数矛影,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 齐玄素不擅长用刀,不过“清净菩提”的第二重变化便是进入到菩提状态之中,只要手握“清净菩提”,便可豁然开悟,明白一切刀法真理,达到出神入化的宗师境界,类似于“太阴十三剑”的“剑心太玄意”,不过后者是剑意,而前者是用刀。 转眼之间,两人已是斗了百余招,刺客忽地长矛一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刺客的意料之外,齐玄素竟是不作防守,手中的“清净菩提”朝着刺客的面门直直斩下。 第三十三章 开刀问斩 这刺客也有一股狠劲,同样不闪不避,打定主意要跟齐玄素以伤换伤。 齐玄素的刀气将刺客头上的斗笠劈成两半,显出真容,似是中原人与南大陆原住民混血的相貌,然后这张脸上出现了一条细细血线,从头顶天灵一直延伸到喉头位置。 与此同时,刺客也一矛刺入齐玄素的胸口,却没能贯穿,而是发出了尖锐的金石声音。 正常天人的心脏当然经不住这一矛,可齐玄素一直都是例外。他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刺客的这一矛拿捏之准,正中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这也是齐玄素根本不做闪避的原因。 刺客的脸皮差点被齐玄素一刀劈成两半,鲜血不住地从血线中涌出。想要抽矛而退,却被齐玄素一把抓住矛头,抽不出去。 两人陷入僵持,齐玄素的背后显现出“天象法相”,以卑弥呼尊为主,此时的卑弥呼尊有了几分变化,竟是多了几分佛门禅意。 凤麟洲的神佛习合时期,卑弥呼尊自称是大日如来的化身,也是佛门护法。故而她的法相中包含了部分大日如来的法相妙义,过去齐玄素的巫祝传承境界太低,用不出来,如今齐玄素的巫祝传承跻身道果境,又随身携带了佛陀舍利,自然又是不同。 齐玄素上次在神域之中显化大日如来,他以为是佛陀舍利之故,也不能算错,不过更多还是卑弥呼尊法相的原因。 一轮背光自齐玄素脑后升起,一阵阵梵言禅唱,化作金色的佛光,继而无边佛光之中有一轮巍峨广大的红日缓缓浮现,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齐玄素不必如何动作,一只佛掌从天而降。 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凝聚出太阳真火。佛掌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此等威势,已然无限接近伪仙了。 这名刺客不敢硬抗,只能放弃手中的长矛,迅速向后退去。 他的身形如电,转眼间已经脱离了佛掌的覆盖范围。 也就在这一刻,太阳光华骤然一收,齐玄素已经消失不见。 刺客发现周围的环境随之一变,不见天日,愁云惨淡,头顶是灰蒙蒙的天幕,周围到处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与头顶上的晦暗天幕难以区分彼此,仿佛要天地连为一体,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 一座漆黑的雄城在昏茫中若隐若现。 年轻的刺客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惧,下意识地要远离那座黑色城池,开始疯狂逃跑,却发现无论他怎么跑,自己与身后那座漆黑雄城的距离都在不断缩小。这座黑色的城池仿佛会移动一般,向他追来。又好似是他正在后退,要被如同巨兽的漆黑城池吸入腹中。 他第一次回头的时候,那座黑色雄城还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位于极远处,就像浓墨涂抹出一个城池的轮廓背影。 他第二次回头的时候,那座漆黑城池距离更近,十分清晰,也更见雄伟。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东方传统城池,城门、城楼、护城河一应俱全,城墙高有十余丈,长有二百余丈,通体黑色,极是雄伟,便如传说中的酆都鬼城一般,护城河宽有五丈左右,波涛翻涌,而护城河中涌动的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白色冤魂,可见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浮现于河面之上,让人望而生畏。 刺客的心中升起极大的恐惧,虽然明知道不该回头,但又跑了一段距离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第三眼。 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座洞开的高大城门,与他只有一步之遥,近在咫尺,黑暗的城门洞一眼看不到底,就像张开的巨口。 下一刻,仿佛巨口的洞开城门将年轻的刺客一口吞入其中。 他最后隐约看到,城门的上方刻着两个大字:“鬼关”。 城内与寻常城池无甚区别,同样是住宅街道,拱桥牌楼,道路两旁有树木,临街的楼上还挂着灯笼。只是这些建筑就像一幅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无其他颜色,仿佛一下子便从阳世来到了阴间。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好似是从南大陆雨林一下子来到了东方的阴间古城。 还没等刺客适应此处环境,风云突变,街上的贩夫走卒瞬间变了面孔,脸上苍白无血色,好似死人,虽然还是在各行其是,但透出一股茫然麻木的意味,就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生气。 刺客忍不住惊呼一声。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周围的“人群”原本都是对刺客视若无睹,可随着刺客这一惊,竟是齐齐朝着刺客望来,似乎刚发现还有个大活人。 先前的喧闹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这些“人”像疯了一般朝着刺客涌来。 刺客手中已无长矛,又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一身修为竟然被神域全面压制了,十成修为发挥不出一半,而且随着恐惧的加大,修为还在不断流失。 此方神域,俨然就是鬼国洞天的翻版。 这也是齐玄素的根本神域,只属于他的神域。其他形态的神域则是与法相有关,比如上次使用的太阳神域,便与卑弥呼尊、伊奘诺尊、大日如来有关。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展开根本神域,在大虞国的时候,他借助“希瑞经”使巫祝传承跻身道果境,这才得以展开神域,抗衡司命真君。 如今齐玄素已经正式跻身道果境,不借助外力也能展开神域。 神仙传承一脉在自己的神域内,会得到极大的加成,甚至是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齐玄素出现在城池正中的血湖位置。 湖面上弥漫着浓重的白雾,白茫茫一片,看不分明。 在血湖的中央有一座岛屿,不过并非泥土岩石筑就,而是以无数尸体堆积而成。 在岛屿正中还有一棵巨大的柳树,生于幽冥鬼国之间,扎根于尸山血海之上。仿佛一根通天巨柱,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湖泊,垂下的柳条足有成年男子的腰肢粗细。 当年道门为了填补阴间裂缝,由姚祖在灵山洞天炼制种子,在鬼国洞天种下了异种帝柳,以阴气为生,以血水尸骸为食,茁壮成长,二百年间已有二百丈之高。 齐玄素此时立于帝柳之上,头上显化一顶平天冠,仿佛是阴间天子,也是此处城池的主人。 只见齐玄素一挥大袖,城中便出现了无数头戴方帽、身着公服、脚踏皂靴的鬼卒,手持铁尺、铁索,阴气森森。 这是齐玄素最早学会的几个法术之一,随着齐玄素的境界修为越来越高,早已被齐玄素弃之不用,不过齐玄素拥有了神域之后,这些本就与鬼国洞天息息相关的法术又重新焕发了第二春。 此时城中众“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抓住了年轻刺客。 年轻刺客想要逃走,却惊觉自己的所有修为消失了一般,根本挣脱不开。几番挣扎之后,他被按在地上,接着便看到了一双双黑面白底的皂靴。 然后一条锁链套在年轻刺客的脖子上。 一瞬间,年轻刺客失魂落魄。 然后这队身着皂吏服饰的鬼卒便拉着仿佛丢了魂的刺客往刑场行去。 此时的刑场周围已经站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刑台上站着仿佛是屠户的刽子手,头戴红巾,赤着上身,露出黑漆漆的护心毛,双手持鬼头刀,刀锋上闪着幽蓝的光泽。 随着鬼卒们把刺客押送至刑场,“人群”顿时骚动喧闹起来。 就等着开刀问斩了。 待到鬼卒们去除铁链,年轻刺客这才回神,只觉得脖子后凉气直冒。 年轻刺客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道,想要奋起反抗,却发现自己只剩下普通青年男子的力气,别说反抗,就是抬头都难。 皂吏鬼卒将年轻刺客五花大绑,双手背缚,按跪在地,刽子手先是喝了一口酒,喷在鬼头刀上,蓝汪汪,极为渗人。然后伸手将刺客背后写着姓名和一个“斩”字的牌子摘下,手起刀落。 骨碌碌,一个人头滚落在地。 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好声。 这里明明没有半分温度,冷得吓人,可气氛却是十分热烈。 刽子手捡起地上的人头,丢入人群之中,群鬼争抢不已,分而食之。 年轻刺客只觉得眼前一黑,却没有死透,仿佛被斩去了一魂。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被鬼卒把脑袋往下一按,然后刽子手又上前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又是一颗人头滚落。 底下又是一阵叫好声。 刽子手如法炮制,再次将人头丢给看热闹的“人”群。 气氛越发热烈。 年轻刺客却是大叫一声,七窍中都流出血来,眼前阵阵发黑,周身气力迅速流逝,眼看着就要没有还手之力了,只能任人宰割。 齐玄素只是高高站在帝柳之上,如此间帝王。 第三十四章 回溯 刺客终究是没有死在鬼头刀下,不是他命大,而是齐玄素有意留手了。 齐玄素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倚重的是武夫传承,然后便是巫祝传承。 早年的时候他的确用刀,不过后来就很少用了。就像他早年用火铳,后来也逐渐不用了一样。关键是对手不一样了,对付先天之人和寻常天人,他的刀法还能拿得出手。后来遇到的都是造化天人或者伪仙,早年学的刀法就不算什么,甚至他连“清净菩提”都很少用,最大的作用是抵消“希瑞经”的负面作用。 擅长或者不擅长,关键跟谁比。 张月鹿跟齐玄素比,就是擅长用剑,身负“慈航普度剑典”和“龙虎剑诀”,甚至可以算是剑道大家。不过张月鹿跟国师比,就是个初学者,刚刚入门而已。 齐玄素主打一个杂而不精,综合素质。同境界之中,打拳的人里面耍刀最好的,跳大神的人里面打拳最厉害的。 与同境界之人相比,齐玄素的确算是不擅长用刀,天道酬勤,齐玄素成为四品祭酒道士之后就没再专门练过刀了,凭什么跟那些浸淫此道几十年的人相比? 而且“魔刀”更多是一种概念,强调本能直觉,用刀或者不用刀,区别并不是很大,主要是宋政当年用刀,里面融合了刀路,所以叫“魔刀”。如果宋政当年用火铳,融合了射击技巧,那就叫“魔铳”了。这些刀路并非根本,也远没有“天问九式”那么玄妙,“魔刀”的根本是直觉本能,所以齐玄素的“魔刀”也可以支持他用拳,这与剑道中的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齐玄素倒是可以说自己擅长用拳,毕竟这个一直没放下,是他的主要应敌手段,他还刚学了“三世圣拳”。 归根究底,齐玄素主要是综合实力更强,这个年轻刺客就是吃了大亏,对付武夫跟对付巫祝是完全不同的思路,一旦思路转换不过来,就会陷入被动之中。 齐玄素知道刺客通常也是死士,跟他们谈利害,讲道理,用怀柔手段,多半是行不通的,干脆直接用一些极端手段,比如搜魂。他拥有方士传承,也可以进行地气回溯和搜魂,只是方士传承的境界不高,所以要先斩这名刺客两次,极大削弱他的神魂,使其没有反抗能力,然后再行搜魂。 不过在神域之中,搜魂也被具象化了。 一转眼,这个刺客又出现在一处类似公堂的所在,一个身着前朝官服的鬼卒一拍惊堂木:“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如此刁犯不动大刑,谅其不招,用刑!” 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一阵“威武”之声。 然后就是古今各种酷刑依次上演。 齐玄素还是冷冷看着,对于一个想要杀自己的人,他没有半点怜悯和仁慈。 当然,这也并非是真正用刑,可以理解为幻术,一种具象化的弄假为真,是否真实,全看相信与否。 此时的年轻刺客等于被剥去了所有的防备,浑浑噩噩,就连神智都不清楚了,信仰自然也不能成为他的支柱。 一开始的时候,进展还算顺利,审出了这名年轻刺客的来历。 得益于中原化,许多南大陆原住民都有一个中原名字,刺客的中原名字是龙睚眦。这个名字很怪,龙生九子,其中就有睚眦,睚眦必报。龙睚眦正是那个最近在各处兴风作浪的刺客,他刺杀了几个重要人物之后,把目标对准了齐玄素。 正当齐玄素想要知道是谁派龙睚眦来刺杀他的时候,龙睚眦莫名消失不见了,就连龙睚眦的长矛也随之消失了。 站在帝柳上的齐玄素环顾左右,有了片刻的茫然:“我在这里做什么?” 便在这时,齐玄素一直携带的“归藏灯”突然大放光芒,照进了齐玄素的思绪。 齐玄素这才恍然想起,就在刚刚,他经历了一次小范围的时间回溯。 准确地说,这次时间回溯的范围之小,只局限于龙睚眦一人,似乎是齐玄素的搜魂触及了某种禁制,龙睚眦被时间回溯,从头开始,于是消失在了齐玄素的神域之中,回到先前被锚定的时间节点。 齐玄素作为当事人,也随之缺失了这部分的记忆。 这不是改变过去。 过去不可改变,这更像在时间的长河中,齐玄素和龙睚眦就像两片树叶并行前进,然后有人将龙睚眦这片树叶从水中捞起,放回了先前锚定的地方,而齐玄素这片树叶仍旧随着河水独自前进,双方就此错开。 齐玄素由此缺失了部分记忆,不过“归藏灯”的特殊效果又让他重新看到了这一幕。 这种手段当然有很大的局限性,就像谪仙人的放逐和挪移,有几分力气拿起几分重量的东西,对境界修为的要求很高,也可以被干扰打断,大巫们就有如此手段,名为“宙之术”,如今的齐玄素暂时还无法触及。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是仙人手段无疑了,伪仙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齐玄素由此推测,绝圣堂的判断是对的,龙睚眦是一位古神的选民,古神在龙睚眦的身上加持了时间回溯的法术,龙睚眦一旦遭遇生命危险,或者有人想要窥探古神的秘密,只要达到了对应的要求,这个法术就会发动,对龙睚眦进行回溯。 龙睚眦虽然丢失了一段时间,但保留了这部分时间的记忆,可以总结得失,查缺补漏,重新制定计划。龙睚眦这次的收获就很大,不仅知道了齐玄素有一颗石之心,刀枪不入,还知道齐玄素兼具武夫和巫祝两者之长,下次有了准备,就不会这么容易陷入被动之中。 如果齐玄素没有“归藏灯”,丢失了这段记忆,那么下次再遇到龙睚眦,还是像初见那般对其一无所知,一来一回之间,反而会让齐玄素陷入被动之中。 只要龙睚眦肯不断尝试,总有成功的时候。 不得不说,这种手段十分精妙。不是齐玄素才有机缘有奇遇,对于龙睚眦而言,这种不断回溯的能力何尝不是一种机缘奇遇?至于暗中标注好的价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不过这种手段肯定也有很大限制,首先是针对仙人几乎没用,而且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奇迹,任何奇迹必然伴随着交换和付出,这种手段对于神力的消耗不会是个小数目。 如此手段,刺杀齐玄素,背后的原因必然不简单。 既然是刺杀,那么结果无非是刺杀成功或者刺杀失败。 刺杀成功,会造成什么后果? 必然是道门震怒,西道门高度重视,必须有个说法。齐玄素身负调查库库尔坎的使命重回南大陆,结果死在南大陆,库库尔坎就是最大嫌疑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库库尔坎反而没有这个动机。 有人想要借刀杀人?借道门的刀杀库库尔坎。 刺杀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已经知道龙睚眦可以进行时间回溯,齐玄素很难从龙睚眦的身上得到什么关键信息,而且很少有人知道齐玄素竟然带着“归藏灯”,不会提前把“归藏灯”这个变数算进去。那么从幕后黑手的角度来看,就算刺杀失败了,齐玄素也会丢失一段记忆,最终对整件事一无所知。 意味着没有代价。 反而可以靠着一遍一遍地尝试,最终达成刺杀成功的结果,再通过一些手段,把罪名栽赃到库库尔坎的身上。 幕后之人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天师把“归藏灯”交给了齐玄素,反而在第一时间就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那就回到了第一个推测。 谁想让库库尔坎死? 齐玄素立刻想起了一个人,或者说神。 伊希切尔。 正是伊希切尔主动找到了齐玄素,把有关库库尔坎的情况透露给了齐玄素。 可以说,伊希切尔希望通过齐玄素把道门势力引进来。 至于金阙另有消息渠道,并不影响这个推断。 伊希切尔会是幕后黑手吗? 也许。 很多人总想把齐玄素当作一颗棋子,以此达成某些目的。他们总是小看齐玄素,觉得可以瞒过齐玄素,把齐玄素蒙在鼓里,甚至玩弄于股掌之间。 周梦遥如此,伊希切尔也是如此。 可齐玄素并不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他只是天生根骨差,不是脑子有问题,反而是悟性属于上乘,心思敏锐,总会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 齐玄素从一开始就没有轻信伊希切尔。不是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凄婉诉苦,他就要热血上头,无条件相信这个女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齐玄素最初开始调查的时候,哪怕遇到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也没有去问伊希切尔。如果他去问了,说不定会被误导。 至于到底是不是伊希切尔,齐玄素还不能立刻做出判断,只能说怀疑。也有可能是库库尔坎或者其他人利用了齐玄素的这种心理,预判了齐玄素的预判。 也就是库库尔坎嫌疑最大在第一层,齐玄素的想法在第二层,而幕后之人在第三层,这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不能贸然下判断,还是要找出足够的真凭实据。 这次刺杀无疑给齐玄素提了个醒,这里面的局势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库库尔坎有问题,那些反对库库尔坎的势力也未必就是干净无害。 第三十五章 搁置 相较于齐玄素在南大陆的敌我矛盾,张月鹿所面临的是内部矛盾。 我中有你,坏在这里。 张月鹿既要对内改革,实现二次分配,又要保持经济,不能出现倒退,保证财税方面不出问题。她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想要把她礼送出境,她不能授人以柄。 最近这段时间里,张月鹿通过实践,对于在万象道宫学到的理论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最开始的时候,可以通过对外开拓的方式,争取外部资金输入,完成把饼做大,进入有别于过去历朝历代的全新时代。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了,走到头了,就要在自己内部举债,来实现发展。 这种对内债务不是横征暴敛,那太低级了,而是通过某种必须品让内部承接债务,可以是茶盐铁,也可以是房屋或者土地。在此过程中,必然会迎来一个飞速的发展期。可这种方式是不可持续的,在债务过高之后,就要将这个债务包袱甩掉,完成转型。 第二步是实现债务外转,通过大宗产品贸易,消耗过剩的产能,同时戳破内部泡沫,实现破茧重生。这个过程会十分痛苦,并且会伴随着剧烈的动荡。 如果转型失败,内部债务加矛盾无法对外输出,巨大的债务压力会使得内部彻底失去扩债能力,所谓的发展也就会变成一潭死水,不后退就谢天谢地了,更不必说更进一步。如果遭遇一些变故,通过全面举债所发展的基础遭到破坏,也无力通过二次全面举债的方式进行挽救。 如今道门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上,东方世界吃得差不多了,东婆娑洲正在打仗,罗娑洲不适合生存,是个矿区。西方世界是人间的地盘,打不进去。对外转移,就只剩下新大陆。 以李家为首之人的想法是,把各种矛盾和压力全部对外转移,内部的泡沫不动,或者尽量少动,这样大家都好。 张月鹿赞同对外转移,可也强调必须戳破内部的泡沫,实现更合理的二次分配,这才能真正完成转型,进入全新时代。 如果只是对外转移,而不对内改变,就算吃下了新大陆,又能吃几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道门做天下之主做个三四百年就不做了是吧?千年大计还是要有的。 压力不会凭空消失,全部对外转移意味着全面对外掠夺,早晚要遭到反噬。 这就是矛盾所在了。 现在金阙就是将有争议的部分搁置不谈,全力对外。所以要加强对塔万廷的控制,清除部分古神带来的负面影响,确保稳定,这是齐玄素负责的部分;同时加强南大陆的建设,为日后早做准备,这是皇甫极负责的部分。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分工不同,齐玄素主攻对外,张月鹿主攻对内。 如今张月鹿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一旦新政进入深水区,在不动用武力手段的情况下,正常手段根本推不动。 就像一张四面包围的大网落在身上,动弹不得。 齐玄素打王教鹤,这些人要么作壁上观,要么看准上面的风向,坚定站在齐玄素这一边。可一旦损害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损害了他们的自治权,他们是要拼命的。 这些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个个通天,一些资格老的,都是在玉京有人脉的。就是找到金阙的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也不奇怪。 岂不闻“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要不是张月鹿的背景够硬,有天师给她撑着,她早就被赶出婆罗洲了。 哪里容得下她在这里张牙舞爪。 可最近张家内部也出现了不同声音,说泡沫,也不是李家一家的泡沫,大家都从中得益。说分配,张家同样是大头。这把大火就这么烧着,真要是烧到了自家头上,这算什么?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无疑中给了张月鹿极大的压力。 张月鹿只好妥协,一再强调,不是抄家,只是改良。 说白了就是大家少吃一点,多分一点。这就好像一缸粮食,可以拿来吃,也可以拿来做种子,少吃一点,多拿去做种子,来年就能收获更多的粮食。从长远来看,这是一件好事,而且收益更大。 可有的人就是不听,就是只顾眼前,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我就是要多吃多占多享受,我不吃不占,我的那份就被别人抢去了,岂不是亏了。 这段时日以来,让张月鹿身心俱疲。 正应了齐玄素的那句话:“我当然知道哪条路是对的,我为什么不走?因为正确的道路太难了,我没有试错的机会,我怕走不通。” 所以张月鹿不仅把小殷送走了,也没闲心联系齐玄素了。 不过齐玄素同样很忙,也没时间陪张月鹿说话,两人正好是谁也不打扰谁。 日落西沉,张月鹿忙完了一天的公务,从签押房中出来,准备去小酌几杯,然后再挑灯夜战,然后看到在外面站着一个老人,白发白须,一身白色常服,仙风道骨,慈眉善目。 “阿翁?”张月鹿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天渊几次想要见你,都说你不在大真人府。” 来者正是天师,微微一笑:“有些事情,火候不到,我去添柴,未免不美。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张月鹿便要请天师去客厅说话。 天师摆了摆手:“不必了,你最近的境界修为如何?” 张月鹿讷讷道:“最近……最近事情太多……” 天师上下打量了张月鹿一眼:“境界修为是一切的根基,境界不够,就上不去,居其位谋其政,你走不到对应的位置,便做不了你想做的事情。” 张月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能反驳天师。 天师又道:“你是不能跟齐天渊相比的,你看他对修炼也不上心,你也跟着不上心,他有‘长生石之心’,借外物之力一步一重楼,你可就是止步不前了。” 张月鹿还是无言以对。 天师又道:“你用剑,你的剑道如何?” 张月鹿老实回答道:“精通而已。‘慈航普度剑典’初入‘无字卷’,‘龙虎剑诀’初窥门径。” 天师叹了一声:“若论用剑,我不如李国师,不过也勉强称得上‘擅长’二字,我便考你一考,如何?” 张月鹿脸色凝重:“请阿翁赐教。” 天师隔空折了一根竹枝,大约只有食指粗细。其实天师可以不用剑,只是要让张月鹿看清他的手中剑而已。 “我不用双剑,只用单剑。你尽管来攻。”天师举起手中竹枝。 张月鹿取出“紫霞”,又取出“无相纸”化作纸剑,代替“青云”。 天师说道:“我不会伤你,也不会刻意压制境界修为,剑道之所以是道,便是离不开境界修为的支撑,以势压人也是一条道路。” 张月鹿没有说话,纵身而起,双剑圈转,龙共虎。 天师手中竹枝轻颤了一下,更胜流星飞电,在张月鹿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 张月鹿的剑势顿时受阻,不得不向后退去,满脸惊疑不定。 她甚至没有看清天师如何出手,只能看到一闪而逝的绿色残影,隐约察觉到天师用的是“龙虎剑诀”之“虎剑”,也就是齐玄素学的那一半,虎从风,速度极快。 天师已经有所有留手,如果不是那根竹枝,张月鹿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如果天师手中的是“三五雌雄斩邪剑”,那么张月鹿的手掌已经断掉了。 天师继续说道:“你所学之法并非玄圣整合的新法,而是过去的古法,术道一体,不分彼此。我此时用剑,既是术,也是道。” 说罢,天师手中竹枝一点。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滚滚剑气扑面而来,其中蕴含雷霆之势,仿佛有一座雷池凭空生出,可偏偏又不伤周围分毫。 甚至除了林元妙有所察觉之外,整个天福宫中的所有人都是一无所知。 微风拂过池塘水面,荡漾起点点涟漪。 翠竹轻摇。 鸟雀不曾四散惊飞,蛰虫不曾偃旗息鼓。 张月鹿已经半跪在地上,拄着手中双剑,没有受伤,不过全身上下电光闪烁,麻痹不堪,动弹不得。 天师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月鹿:“这就是你的‘五雷天心正法’?你凭什么跟齐玄素、李长歌相争?” 张月鹿自然还是无言以对。 天师问道:“能起来吗?” 张月鹿强忍着各种不适,凭借意志,缓缓站起身来:“能!” 天师又是一抽。 张月鹿这次直接被打飞出去。 堂堂道门三秀,在上上辈的三秀面前,也还是个孩子。 张月鹿再次挣扎着站起身来。 天师来到张月鹿面前,只是随意将手中竹枝搭在张月鹿的肩膀上。 张月鹿便感觉如同万钧重担在肩,又半跪下去。 这一次,无论张月鹿如何挣扎,都是站不起来了。 天师淡淡道:“青霄,再等一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张月鹿抗声问道。 天师道:“等到你可以在天地间伸一伸腿脚的时候。” 张月鹿没有说话,又挣扎了一下,可压在她肩膀上的竹枝还是纹丝不动。 天师叹了一声:“关于你在婆罗洲的新政,已经做了的那些,就不谈了,还没来得及做的那些,就暂且搁置。你接下来的主要任务是加强自己的境界修为,其他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一放,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 第三十六章 死者为大 不管张月鹿怎么想,都不得不认可天师的说法了。 没了天师的支持,她本就是寸步难行,如果有必要,天师也可以把她调走,由不得她不听话。 其实张月鹿心里也明白,天师并非不教而诛,先给了她尝试的机会,并给予了足够的支持,若非天师撑腰,她都坐不稳这个首席副府主的位置。虽然她这些天来,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随着陷入僵局,这个成绩显然不能算是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 这也是齐玄素没有贸然触碰这一块的原因,就他根基最薄弱,他的背后可没有三师撑腰,那时候也没拜师东华真人,真来这么一出,他承受不起。 这就是寒门子弟的悲哀,没有试错的成本。 世家子弟凭什么能成功,有人兜底,有试错的空间,做生意亏了五十万太平钱,家里的爹娘也能把账还了,还能接着做生意,最不济也做个富贵闲人。 可换成寒门子弟呢?五十万太平钱不仅是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更是十辈子也还不完的债,一步走错,别说东山再起,顷刻间就是家破人亡。 齐玄素就是面临这种困境,他是一步不敢走错。一旦走错,就算不会万劫不复,那也是大掌教无望了。 天师将手中竹枝一抛,落地生根,竟然又变成了一棵新竹。 没了肩头上的万钧重担,张月鹿深吸一口气,终于是得以站起身来。 张月鹿整理仪容,向天师认错:“我自就任婆罗洲首席副府主以来,有负金阙所托,是我失职,我当自请处罚。” 天师不可置否:“你的心是好的,可做事情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操切。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种断人财路的事情,必然要撕破脸面,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可问题是,你现在有处置他们的能力吗?或者,你有强力压下反对声音的办法吗?如果没有,你现在撕破脸面就是操切。” 张月鹿低头道:“是。” 天师又道:“在这一点上,齐天渊要比你清醒,他知道他之所以能震动婆罗洲,是因为他背后有人想要震动婆罗洲。如果没有别人的支持,仅凭他一个人,又能震动谁?随便王教鹤或者陈书华出手,都能把他拿下了。” 天师顿了一下:“好了,这些都不说了。有些事情,我会跟兰大真人去谈,你以后有什么修炼上的疑难,要多向兰大真人请教。” 就在这时,柯青青快步走了进来,见到天师之后,明显愣了一下。 柯青青不认得天师。 道门不会把三师的画像印在邸报上,平日里想要见三师一面,可难了。就拿齐玄素来说,最近的一年,齐玄素就见过国师一面,还是在金阙议事的时候,如果不是必须由齐玄素去做那个汇报,齐玄素连这一面都见不上。至于天师和地师,齐玄素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 齐玄素如此地位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见上三师一面。 对比来看,世家子弟的优势就更明显,这些高不可攀的人,寒门子弟见一面都难,更不会知道他们是什么性情,全都靠道听途说和猜测。世家子弟却是从小被这些人看着长大的,不能说天天见,最起码隔三差五能见一面。这怎么能比? 张月鹿看了柯青青一眼:“有事?” 柯青青低声道:“刘真人坐化了。” 张月鹿挑了下眉。 这位刘真人,算是婆罗洲地头蛇的代表人物之一,当然不能跟孙合玉相比,不管怎么说,孙合玉当年是堂堂掌府真人、参知真人,退下来后升了一品天真道士大真人。孙合玉当权的时候,这位刘真人只是三品幽逸道士,临近退隐山林的时候才提了一级,升了二品太乙道士,然后带着真人的头衔退了下来。 这位刘真人回到家乡之后,虽然没了职务和权力,但当年的人脉还在,威望颇高,后来的道士们都是他的晚辈,多少要给老前辈一点面子。 这些老道士家族联络有亲,在事实上拿到了地方的部分自治权,有了自治权,便会垄断一些行业。这些老道士家族的子弟未必出来做道士,但分布在各行各业,都不是等闲之辈,结成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覆盖地方。 张月鹿想要推行新政,首先触碰的就是他们的利益,张月鹿也必须把这张地方利益大网给撕破,所以张月鹿与老道士们的矛盾很大。 老道士先是上告,结果是兰大真人不管,虽然兰大真人也是老道士,但老道士和老道士不同,兰大真人还没退就是一品天真道士加平章大真人,就算大家年纪差不多,也不能说是一路人。 这就好比齐玄素和程立雪,年龄相差不多,地位差距可太大了,有人要查程立雪,齐玄素也不会平白无故给程立雪出头。 兰大真人不管,姚恕不好管,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姚恕并不想得罪张家和慈航一脉。最后一路闹到玉京,还是被慈航真人压了下来。 老道士们也看出来了,张月鹿背靠着天师和慈航真人,走正常途径是行不通的。又开始组织人手闹事,他们在这里扎根多年,势力不小,互相串联之下拉起了上万人包围天福宫。这个时候,兰大真人就不能无动于衷了,这种突发事件属于掌府大真人的权责范畴。 兰大真人派了一品灵官亲自出面,抓了几百居中联络的骨干势力,然后万余人一哄而散。 兰大真人很不满意,道理也很简单。你们搞这一出,是给张月鹿上眼药?还是给整个道府上眼药?难道传扬出去,婆罗洲道府的脸上很有光吗。经过上次隐秘结社和陈书华的事情,已经有些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说他不管事。现在又来这一出,他的身后名还要不要了? 掌府大真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兰大真人一声令下,好几个老道士就被拿下。要说老,兰大真人最老,谁能在他面前倚老卖老? 老道士们老实了一段时间,不再正面起冲突,可是暗地里与张月鹿的过招也没停下。 不过张月鹿还是逐渐取得了上风。这便是天师所说的,已经做了的,就不说了。天师本质上也认可张月鹿对地方势力的打压。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老道士突然死了,剩下的老道士自然要大做文章。 柯青青轻声道:“首席,现在很多人都在说……” “说什么?”张月鹿问道。 柯青青道:“都是胡说八道,首席不要往心里去。他们说……是首席逼死了刘真人。” 张月鹿脸色不变,又问道:“还说什么了?” 柯青青道:“说什么都是首席逼的,刘真人不想活了,所以才提前坐化。还有人说,一定要让道府给一个说法,还有人说,刘真人临死前留下了绝命诗,大骂首席。” 张月鹿轻哼一声:“死者为大,闹者为先,人死账消。” 柯青青道:“现在的气氛有点不对,所以我特意赶来向首席汇报。” 张月鹿向外走去:“叫上老林,我们去看一眼。” 这位刘真人也住在狮子城。 “是。”柯青青应了一声,赶忙跟在张月鹿身后,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天师一眼。 自始至终,张月鹿没有回避天师,没这个必要。天师也没有表达任何看法,云淡风轻。 张月鹿赶到刘真人的府邸时候,府内府外已经素白一片,前来吊唁之人极多,若是平时,还没有这么多人。可是在这个时候,想要借题发挥之人太多,便形成了某种声势。 张月鹿刚现身,一众人便围了过来,刘真人的女儿仗着自己的女人身份,大哭大闹:“你来干什么,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柯青青上前一步,挡在张月鹿的前面:“首席听说了刘真人的事情,前来吊唁,你们不要胡搅蛮缠。” “哼,吊唁?”有人冷笑一声,“是看笑话吧,谁不知道,刘真人就是被你们给逼死的!” 更有甚者,情绪激动,大吼一声,扑向张月鹿。 张月鹿是首席副府主,真要在这里跟人动起手来,不好看,不好听,不好说。万幸关键时刻,林元妙出手拦住了此人。 柯青青大声道:“我们是来吊唁的,你们要干什么?” 不过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也是仗着法不责众和死者为大,纷纷围了上来。 林元妙虽然境界高绝,但周围都是道门之人,总不能真就大开杀戒。 所以说,天下事坏在这里。 这些人纷纷叫嚣:“张月鹿,在刘真人灵前磕头赔罪!” “对!磕头赔罪!” “磕了头再走!” “张月鹿,你无非就是要把我们逼死了,拿我们的人头当踏脚石,好往上爬?对不对?” “就你这种人,也配当大掌教?我呸!” “齐首席怎么会娶你这样的女人?真是瞎了眼!” 张月鹿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没有反驳,只是袖子下的拳头死死握紧了。 林元妙轻声道:“青霄,我们还是先走吧。” 先前被林元妙拦下的那人又把身上的鹤氅给脱了,挡住去路:“张月鹿,你还在吃奶的时候,老子就已经为道门出生入死了,就凭你,也敢在这里耀武扬威?你有本事就把老子杀了!” 第三十七章 收拾残局 一瞬间,闹哄哄一片,也乱成了一片。 这与前几次不同,齐玄素面对的情况是女神会等外部势力煽风点火,他当然可以调动灵官平乱。上一次是部分老道士派人在背后煽动民众,自己并没有亲自下场,兰大真人也可以让灵官把那些组织者给抓了,其余人自然就散了。 现在这次是道士们亲自下场了,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高品道士,不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张月鹿总不能调一队灵官把人给镇压了,或者让林元妙大打出手。她真要这么干了,就算她是对的,她的路也走到头了。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谁在喊打喊杀?” 这个声音不大,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缓步走来。 柯青青这样的八代弟子不认识老人,七代弟子也未必认识,可这些老道士里不乏六代弟子,当年总是见过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天师。” 刚才还沸反盈天,瞬间雅雀无声,针落可闻。 人群自行分开了一条道路,天师穿过道路,所过之处,两旁之人纷纷低下头去。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这场戏多半是唱不下去了。 天师来到那个脱鹤氅之人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语气平缓:“五代大掌教定下了铁律,道士代表道门的脸面和形象,仪表要端庄。你这个样子,是给谁看?” 此人敢跟张月鹿动手,也是挂了个真人名头,别管值钱不值钱,最起码是一号人物。 刚才还嚣张无比甚至不把林元妙放在眼里,此时见了天师,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赶忙胡乱遮掩起敞开的衣裳。 天师道:“在道门这么多年了,江湖习气还是改不掉,还不如万象道宫的道童。在这里摆功劳,摆资历,是不是没有你,道门就要亡了?” 此人快把头低到肚子上了,不敢反驳半句。 天师稍稍抬高了音量:“是也不是?” “自然、自然不是。”此人小声回答道。 天师又环视其他人:“过去的时候,儒门之人闹事,要把至圣先师的牌位抬出来,你们是不是打算把太上道祖的牌位也抬出来?”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众人齐声道:“不敢。” 天师看起来慈眉善目,可上了岁数的老人怕天师更胜过怕国师,毕竟天师是一剑斩了亲妹妹的人,心肠该有多狠? 天师往里面灵堂走去,自然没有人去阻拦。 张月鹿跟在天师的后面。 来到灵堂,天师在灵前站了片刻,上身微微有了个前倾的幅度,然后拿过一只酒壶,在灵前祭酒。 这个时候,刘真人的一众家属纷纷赶来答礼。 一位副掌教大真人亲自立奠,又祭酒,这无疑是极大的光荣。 不过一众人也明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再要拿着这件事做文章,跟张月鹿过不去,那就是直接打天师的脸。 后果自负。 张月鹿动不了他们,天师动得了。 说句难听的话,天师一个快要飞升的人,还真就不怕什么。 天师放下酒壶,转过身来,望向跟在后面的众人。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待天师训示。 天师环视一周:“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不错,你们为道门出过力,立过功,可是道门也没有对不起你们,你们身上的道士品级,这些年的道士待遇,身份地位,境界修为,哪一样不是道门给你们的?功劳也好,苦劳也罢,道门可以说从没亏待半分。你们谁要是觉得道门待遇不公,现在就可以说出来,金阙立刻给一个明确说法。” 这么多人没有半点声音。 天师淡淡道:“说来说去,无非是‘贪心’二字,觉得道门给你们的不够,还想要更多。现在道门要把这些本不该属于你们的东西收回来,那就是要逼死你们了,还有人说什么道士不聊生。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道士们都不聊生了,底下的普通道民、百姓,还有海外各洲的子民,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儒门的至圣先师说仁恕之道,太上道祖的第一德就是‘慈’,一道一德合起来便是仁慈。你们的仁慈到哪里去了?享受好处的时候,你们想不起他们。到了要给道府施加压力的时候,便想起他们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后面挑动百姓闹事,是也不是?” 满堂寂静。 天师道:“我这段时间巡视四方道府,除了凤麟洲道府百废待兴之外,还没有哪个道府像你们这般乌烟瘴气,是不是王教鹤余毒未清之故?赵合松!”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站了出来,颤颤巍巍道:“在。” 天师看了他一眼:“我问你,八月十五中秋节发生的事情,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回禀天师,我并未参与此事,也不知此中内情。”赵合松脸色微变,低下头去。 天师冷冷道:“你没有参与此事?负责居中联络召集人手的那个江湖人,不是你的干儿子吗?还有那些负责给你们‘运兵’的大船,不是你女婿调来的吗?关于这些,你都不知情吗?” 赵合松顿时哑口无言。 天师接着说道:“你的那个干儿子,倒是好大的威风,在整个南洋江湖也是有一号的人物,跟‘天廷’的人称兄道弟,这次闹事,他一声令下,就给你找来了八百人。当年司马家夺权,也不过才三千死士而已。” 赵合松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还有你的女婿,是南洋有名的船商,虽然不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东,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十艘船里,就有一艘船是你女婿的。我听说你的女婿几十年前只是一个普通的贫家子弟,大考落榜,没有考上道士,却靠着一副好皮囊认识了你的女儿。自从做了你的女婿,忽然就有钱了,做起生意顺风顺水,短短几十年,便攒下了几百万的身家。我问你,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道门给你的例银,撑得起这么大的生意吗?”天师质问道。 赵合松忍不住去擦额头上的冷汗。 天师的语气寒意深重:“道祖的道理,玄圣的教诲,五代大掌教的规矩,看来你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亏你还是几十年的老道士,你不是经受了几十年的考验,你是做了几十年的害群之马。” 只听“扑通”一声,赵合松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住地向天师叩头,却又说不出话来。 天师神色冷淡:“道德仁慈岂是为尔等所设?除掉他的莲花冠,脱去他的鹤氅,交予风宪堂严加审查。” 两名跟随天师来到婆罗洲的二品灵官大步走了进来,将这位老道士拖了出去。 天师背负双手,再次环视四周。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天师最后道:“我奉劝诸位一句,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满灵堂之人低声道:“谨遵天师教诲。” 天师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跟在天师的后面。 她很明白,天师这是给她收拾残局,安抚了遗属,拔了刺头,张月鹿这边再退一步,以后安心闭门修炼,婆罗洲的局势就会平静下来。 这便是天师的雷霆手段。 不过张月鹿并不十分认可。 祖孙二人走在前面,其他人都很有眼力地远远跟着。 张月鹿忍不住道:“阿翁。” 天师问道:“青霄,你觉得我做得不对?” 张月鹿道:“请恕月鹿直言,这与儒门时代的青天大老爷有什么两样?法度如同虚设,还是指望出一个青天大老爷,然后才能行正道,若是没有青天大老爷呢?” 天师对于张月鹿的说法并不意外:“无外乎是人治的问题,法是人所设,法要靠人维护,法要靠人审判、裁量、定夺,法还要靠人去执行,怎么能逃得出人治的窠臼?若是没有青天大老爷,自然就是不能行正道,所以道门才要一再强调道德,指望多出几个青天大老爷。” 如此直白的言语,让张月鹿无言以对。 天师继续说道:“不要再纠结什么体制问题了,制度与发展水平是分不开的,就拿道门金阙这一套来说,推举大掌教,还不世袭,拿到祖龙时代行得通吗?行不通的。你在祖龙时代高谈平等,也是行不通的。” “祖龙强推郡县制,二世而亡。白帝恢复了藩王封国制度,得四百年天下。是封国制度强于郡县制吗?不是。郡县制当然要好于封国制,可是不适合当时的发展水平,太过超前。最好的一定是适配基本情况的,而非最先进的。” “你想要解决制度问题,先要解决发展问题,人心思想的变化永远滞后于物质基础的变化。先有物质基础的发展,才能有人心思想的变革。只有后者,而没有前者,那是空中楼阁。制度好坏问题,人心上下问题,最后都是物质发展问题。儒门说得好,仓禀食而知荣辱。如今道门清流化,花圃道士多了,道德卫士多了,也从侧面说明物质基础的发展水平大大提高了。”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阿翁教诲。” 第三十八章 声色为障 早年儒门当家的时候,酷爱扶持傀儡皇帝,理由也很简单,容易更换。 大晋时期,皇帝动辄发疯。大魏时期,皇帝动辄落水。只要不合儒门的意,换一个就是了。反正宗室子弟多的是,所以一般情况下,除了前两代皇帝还能有些自由,后面的皇帝尽是笼中鸟。 不过这样也衍生出一个问题,既然要把皇帝当傀儡,那就不能给皇帝太高的境界修为,否则不好控制。可皇帝太弱,就要花费人力去保护他。毕竟过于频繁更换皇帝也不是个事情,会造成局势混乱。若是反对儒门之人不干别的,整天搞刺杀,也要让儒门头疼。 其实当年道门的徐祖就干过这种事,刺杀儒门之人,刺杀道门之人,刺杀佛门之人,造成了很大的混乱。 所以到了道门时期,道门完全放开了对皇帝的管制,道门也将职务与境界修为强行挂钩。地位越高,境界修为越高,省去了很多用于护卫的人力。 同时道门又组建灵官队伍,一旦出现类似徐祖这种搞刺杀的人,直接集中全部力量将其灭杀。巫罗击沉“应龙”,杀了道门真人,就差点被道门打死。陈书华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没经道门批准就私自成仙,也被打死。 就算是徐祖本人,生在这个时代,也不敢再搞刺杀那一套,这种犯大忌的行为,道门真有可能出动数位仙人将其围攻致死。 毕竟徐祖当年能够神出鬼没,一大优势是时值乱世,各种秩序趋于崩溃。如今世道,道门张口秩序,闭口稳定,可不是白说的,不要觉得找不到你。 西道门又称“小道门”,道门摸着石头过河,西道门跟着道门过河,几乎是全面效仿道门的各种制度,所以西道门也不限制塔万廷皇帝,虽然不如大玄皇帝,但也不是庸人。 如果胡恩阿汗所说为真,乌努拉图心怀不轨,想要谋害塔万廷皇帝玛努丹查,也不是轻易就能够做到的。 历经一点波折,齐玄素终于来到了新帕依提提,不同于上次来时的低调,这次齐玄素十分高调,甚至有些官方性质。 虽然道门设在新帕依提提的北辰堂分堂不适合落脚,但西道门有道观,不止一座,澹台盈早就安排好了,齐玄素想住哪座道观就住哪座道观,一天换一座都可以,西道门这边有专人接待,并通知了塔万廷。 皇帝高度重视,帝后二人要在次日亲自设宴招待来自东方的天使。 盛情难却,齐玄素自然要答应下来。 正巧,皇甫极也在新帕依提提。 他不是为了什么案子而来,纯粹是来这边洽谈一些合作事宜。听闻齐玄素也到了新帕依提提,便亲自登门邀请齐玄素出去逛逛,反正赴宴是明天的事情了。 皇甫极见到齐玄素的第一句话就是:“天渊,你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出去玩上一遭,如何?” 齐玄素问道:“玩什么?” 皇甫极道:“玉京没有的好东西,狎妓。” 齐玄素笑了:“皇甫道兄,你知道我升主事后的第一个差事是什么吗?就是帝京整风,专门扫这些的。” 皇甫极道:“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就问你去不去吧?” 齐玄素便打算拒绝。 皇甫极又道:“天渊,你该不会是怕弟妹吧?这点胆量都没有?” 这个激将法不高明,关键看谁来用,地位高的不管用,地位低的也不管用,就是这种地位相当的用出来,最管用。 齐玄素道:“我怕她什么?我不仅不怕,我还敢直接告诉她。” “我知道,这叫报备一下。就跟多请示多汇报一样。”皇甫极揶揄道。 齐玄素拿出经箓,联系了张月鹿:“青霄,我今天打算去一趟行院,你有意见吗?” 张月鹿先被一帮老道士围攻,又被天师教育一顿,新政也半途而废,心里正烦呢,齐玄素这时候跟她说这种不着调的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哪里会有好声气:“你爱去不去,跟我说什么?” 齐玄素有点懵:“你没意见?” 张月鹿道:“是你那位皇甫兄约你吧?我知道,就他有这个胆子。既然是应酬,我还能拦你不成?” 在张月鹿的口气里,皇甫极已然被划归到狐朋狗友的行列之中。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本想在皇甫极面前露露脸,结果差点把屁股露出来。 张月鹿懒得再多说什么:“要是没别的事情,就这样。”然后结束了通话。 皇甫极啧啧道:“早就听闻张弟妹脾气不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齐玄素沉默了半天,憋出一句话:“第一,不必叫张弟妹,直接叫弟妹就行,没其他弟妹。第二,其实她平时不这样……” 皇甫极感叹道:“道门的女道士都是老虎,日子越好,女人越难伺候。我们西道门也快了,你看澹台大真人的大孙女,就是例子。” 齐玄素摆手道:“不说废话了,去就去。五娘一起去吧?” 话音落下,五娘现身,抬了抬下巴,很给齐玄素面子:“可以。” 行院这种场所,不仅仅是为了那点事,也是一个社交场所。若是带了女伴前往,一般就是表明两个态度:要么是想玩点多人的、刺激的;要么是无意此事,只是别人盛情相约,不得不来。齐玄素邀请五娘一起去,自然是表达第二种态度——他是不得不去,不是为了女色去的。日后生出事端,五娘也是证人。 皇甫极道:“天渊,你累不累啊。” 齐玄素道:“习惯了就好。” 皇甫极也不再说什么,道门就是这么个情况,齐玄素想要在道门混,就要守道门的规矩。 皇甫极也不是只邀请了齐玄素一个人,还有他的部分随员,也都是他的心腹,绝对可靠。 一行人出门,皇甫极已经让人安排了一个院子。 这些风月场所,都很会营销手段,比如有意限制供应量,花魁的体力明明很充足,却非要说一晚只接待几个客人,就像西洋人卖钻石,明明有那么大的矿,每年放一点出来,确保其稀缺性和高价位。这么一搞,花魁就上档次了,身价就高。 然后再搞一个“眼缘”的说法,合眼缘就能留下,不合眼缘就走。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很大。如果花魁单独留下了一人,其他人都走,是不是说明这个人比其他男人更优秀?其他客人成了帮着抬身价的。男人,尤其在女人面前,总是放不下好胜心,谁都想成为被花魁看中的男人,这时候能不能一亲芳泽,卖艺还是卖身,都已经无所谓了,要的是自己行而别的男人不行的这份满足感,这还不玩了命的追捧? 这一套搞下来,知道的是花魁卖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招驸马。 不过这一套也不是百试百灵,遇到权势就玩不转了。 一般这行当都有大靠山,可也有靠山摆不平的情况。 遇到这种情况,想干就乖乖听话,不想干立马滚蛋走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皇甫极就是如此,他发了话,哪管你什么规矩或者眼缘,立刻马上过来。 这家行院的幕后老板据说是一位皇室中人,不过听到皇甫极的名字,愣是屁都没敢放一个,直接安排。 这种行为当然是很不风雅的,也很煞风景。 不过皇甫极本就是武人出身,不在意这个。对于他而言,能看到齐玄素难得吃瘪,在张月鹿那里碰壁,已经是值了,比什么花魁美人弹琴斗舞都要精彩。 塔万廷的行院也很有意思,从外面看,就是传统的塔万廷建筑,可里面内有乾坤,走过前厅和一条穿过巨大水池的通道之后才到正厅。这里竟然是漏斗状,外圈位置最高,层层向下,最中心的位置也是最低的地方,负责表演的花魁便在此处,不过此时这里是空的,就如一个井口。 众人分别坐下,皇甫极、齐玄素、五娘三人一桌,位于最高处,只是闲谈。 忽然之间,响起中原的古筝和琵琶之声,齐玄素几人停下交谈,循声望去。 就见在“漏斗”底部类似井口的位置升起了一块圆形平台,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缺,上面坐着两个女子,身着比较简单的衣物,一人抚琴,一人奏琵琶。 齐玄素只觉得无趣。 便在这时,又有一队女子依次走了进来,分别陪在客人身边,无论客人是男是女。 这些女子便是陪酒之人,不过衣着比较保守,看起来就是单纯陪酒。 齐玄素则是摆手拒绝了这份待遇,问道:“皇甫道兄,你不仅是请我听曲喝酒吧?” 皇甫极放下手中酒杯:“果然瞒不过天渊道兄,其实是有人想要见你,又要掩人耳目,便托我帮个忙,我左思右想,便在此地设宴,以声色为障眼法。” 话音落下,刚刚被齐玄素拒绝的那名女子坐在了齐玄素的身边。 齐玄素这次没有拒绝,心中明白,这就是请皇甫极帮忙之人,其身份定然不俗,竟然是混在了这些风尘女子中与他见面。 齐玄素看了那女子一眼:“不知尊驾何人?” 女子轻声道:“我叫玛希,我的中原名字叫皇甫曦,见过齐真人。” 第三十九章 皇甫曦 就这一句话,已经让齐玄素明白皇甫极为什么要帮忙了。 皇甫家喜欢赐姓,能姓皇甫的人,除了自家人,就是关系十分密切之人。比如说皇甫铸,就以皇甫昭的干儿子自居,如今掌握着南衙禁军,不可小觑。 皇甫曦,这个名字一听就与皇甫家关系匪浅,皇甫极亲自帮忙,也就说得过去了。 齐玄素望向皇甫极。 皇甫极道:“小曦是塔万廷的公主。” 齐玄素恍然。 玛希就是塔万廷皇帝玛努丹查的女儿。 玛希柔声道:“齐真人叫我皇甫曦就是。” 齐玄素没有如此称呼:“玛希公主,我们就不兜圈子了,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又要掩人耳目,又请动皇甫道兄帮忙,想来是事关重大。” 皇甫曦道:“不敢相瞒真人,我虽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但早就从旁人口中听闻过真人事迹,仰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此次冒昧求见真人,实是有求于真人。” 齐玄素不置可否:“有什么事情,皇甫道兄帮不了你吗?” 皇甫极代为解释道:“天渊,你还真说对了,这个忙我帮不了。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金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们两个各自负责一条线,你的任务是维持稳定,我的任务是打牢基础,我们两条线最好互不交叉,互不影响,这是原则问题。”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中大概有数,皇甫曦要说的事情可能与他正在查的几个案子有关,皇甫极虽然是绝圣堂的掌堂真人,但他基本不插手这边的事情,由齐玄素全面负责,皇甫曦也只能来找齐玄素。 齐玄素再度望向身旁的女子,发现这个女子其实很漂亮,似乎有些中原人的血统,眉眼间颇有江南水乡女子的风韵。 皇甫曦坐直了身体,与齐玄素离得很近,吐息可闻。 齐玄素不得不又向后拉开距离,往五娘那边靠了靠——五娘毕竟年长,不是年轻小姑娘,关键五娘不是人。 皇甫曦倒是大胆,轻笑一声:“难道齐真人还怕我这个小女子吗?” 齐玄素没有像未经人事的少年那样举止无措,也没有羞红了脸,脸色平静,不予回答。 皇甫极代为回答:“齐真人不怕女人,他怕张青霄。” 皇甫曦好奇问道:“张青霄是谁?” 皇甫极促狭道:“齐真人的道侣。” 皇甫曦恍然。 这位齐真人是个惧内之人。 齐玄素无奈道:“你张弟妹的名声已经够吓人了,多少道门俊秀都要绕着走,不敢沾边,你就不要再给她添油加醋了。” 齐玄素说的是实情,其实张月鹿很讲道理,不会无理取闹,也不怎么使用暴力,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名声总是会与强势霸道联系在一起。 换成其他的道门仙子之流,总得有几个爱慕者追求者。可张月鹿这么大的名声,除了李、王二人,就没见过几个。从这方面来说,她的名声的确是有点吓人的。好不容易有齐玄素这个例外,再传出齐玄素惧内的说法,那张月鹿的名声算是彻底没法挽救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月鹿。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行正道之人,自然就有一股浩然正气在身。如今道门之中,多的是法力诈术,尽是心思不纯之人,张月鹿虽然比不得圣人君子,但此心光明,正所谓理直则气壮,她说话行事之间自然有一股凛然之威,不外乎占着一个理字。 处于权力最高处的人,无为则无不为。处于道德最高处的人,无畏则无不畏。 所以在这个世上,不存在好处占尽又占据道德高地之人,两者都要,两者皆空,落得个伪君子下场。 齐玄素选择要好处,守底线,不立道德牌坊,所以齐玄素升得最快。齐玄素去打王教鹤,就不说什么大局稳定和南洋百姓,他很清楚,就是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而已,议事辩论的时候可以高举大旗打击对手,私底下就没必要树牌坊了。 张月鹿求道德,谈理想,所以没落得什么好处,只有满身狼狈。 觉得张月鹿霸道,不外乎是觉得张月鹿不肯和光同尘,不通人情世故。 皇甫极举起酒杯:“怨我,怨我,我罚酒三杯。” 齐玄素不再说这些个人私事,转而道:“我们还是谈正事,不知皇甫姑娘求我何事?” 皇甫曦道:“是有关乌努拉图意图谋反之事。” 齐玄素不由一怔。 他没记错的话,乌努拉图不是继后,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是原配发妻,早在玛努丹查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太子妃了。皇甫曦既然是公主,那就应该是乌努拉图的女儿才对,哪有女儿找外人状告母亲谋反的道理? 皇甫极立刻出言解释道:“大丈夫三妻四妾。道门讲平等,皇室可不讲这个,皇帝自然是有妃子的。小曦并非乌努拉图之女。” 齐玄素点头道:“倒是我以己推人了,总想着道门的规矩,忘记了皇室的特殊性。刚才我还在奇怪,皇甫姑娘似乎有中原血统,原来如此。” 皇甫极道:“小曦的母亲的确是一位中原女子,很受皇帝的宠爱,不过并非西道门弟子,没有境界修为,已经病故多年,大约是移情之故,皇帝也很宠爱小曦,再加上小曦有中原血统,家父特意给她取名皇甫曦,也很支持她,所以小曦在朝堂上还是颇有影响力的。” 齐玄素大概听明白了,公主党和皇后党。南衙禁军皇甫铸肯定是支持公主玛希,也就是皇甫曦,而北衙禁军的玛朗阿则是支持皇后乌努拉图。还有一位北衙禁军的统领,可能是效忠皇帝,也可能是中立,态度不明。 从这一点上来看,塔万廷的皇帝远不如大玄皇帝,在大玄朝廷,无论是李家的皇后,还是公主、诸王,都不敢忤逆皇帝陛下,更不存在禁军支持谁的问题,大玄只有一个太阳。塔万廷这边的皇帝就有点管不住老婆女儿了,家庭地位存疑。齐玄素管不了张月鹿和七娘,管一管小殷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关乌努拉图意图谋反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我总觉得是捕风捉影,难道情况已经到了此等地步吗?”齐玄素道。 皇甫曦道:“最近城内苍鹭会异动频频,我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贤者寻求启示,贤者只看到了苍白天空下高悬着一轮黑日。” 齐玄素问道:“这位贤者是何许人也?” 皇甫极道:“此人是个西洋人,擅长占卜和预言,因为牵扯进了圣廷的内部斗争之中,怕被杀人灭口,所以逃到了我们这边,请求我们庇护,西道门便把他安排在了新帕依提提。” 齐玄素道:“每次暗影之潮,都会留下一轮黑色太阳,可我觉得这轮黑色太阳应该与乌努拉图无关才对,说不定双方还是敌对关系。” 皇甫曦道:“当然不仅如此,真人应该知道,今日的塔万廷融合了三个帝国,分别是诺赫佩腾、纳瓦特尔、塔万廷。在西道门的推动下,塔万廷皇帝迎娶了纳瓦特尔的亡国公主,得到纳瓦特尔大部分军队的效忠,又改信诺赫佩腾的太阳神库库尔坎,接纳了诺赫佩腾的祭司力量。” 齐玄素点头道:“我知道。” 皇甫曦道:“乌努拉图宣称她有诺赫佩腾的皇室血统,她要求将她的姓氏加入皇室姓氏之中,这件事得到了部分古神的支持。” 无论是西洋人,还是南大陆原住民,姓氏都很长,加一个姓氏进去,也不突兀。东方的姓氏则已经经过简化,姓和氏不分彼此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先前有人告诉我,乌努拉图将明空女帝视作偶像,我还半信半疑,现在是不得不信了。” 只要熟读史书之人就会发现,这套手法与明空女帝上位是有点像的。 在大齐年间,有一位僧人法明杜撰《大云经》四卷,经中称当时还是太后的明空女帝为弥勒出世,当为阎浮提主。所谓“阎浮提主”,就是指代人间帝王之意。武后下令颁行天下。 接着侍御史傅游艺又邀集关中百姓近千人,搞出一份联名上书,呼吁武后登基为帝,改国号。武后驳回上书,却升了傅游艺的官。 接下来百官宗室、各大士族,总计六万余人再次上书,强烈要求武后从傅游艺所请,武后既不恼怒也不恩准。 再后来,武后就强迫自己的皇帝儿子上表,祈请武后赐姓为武,愿儿从母姓。武后下懿旨恩准,言自古帝王改姓则江山改号,群臣请天后登基,改国号。 事情至此,武后图穷匕见,下旨改国号,亲自登基为帝,还给自己起名“明空”。 后来道门对明空女帝持批判态度,不是因为明空女帝篡夺了李家的江山,也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是因为明空女帝在位期间,竟然敢崇佛贬道,是佛门的代表人物。在佛道相争期间,明空女帝的陵寝遭到了严重破坏,所有地上建筑被夷为平地,部分道门激进分子差点就要开棺戮尸。与之对应的,主持灭佛的三武一宗则被大加推崇。 第四十章 主要矛盾 许多历史人物的评价要服务于现如今的局势风向。 比如张月鹿想要搞新政,翻一翻史书,发现前朝大魏的江陵相公张肃卿不错,也是搞改革的,于是让人宣扬一下张肃卿,尽量不谈张肃卿的不足,着重宣扬张肃卿的功绩,为自己的改革和新政造势,于是张肃卿的风评大大好转。 这就是一个例子。 就算有些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好改变,也可以冷藏,尽量不提。 明空女帝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最开始的时候,道门还是很推崇这位女帝的,因为道门要祭出“平等”大旗打破儒门的礼教纲常,男女平等是个比较好的切入点,虽然明空女帝也没怎么讲平等,但好歹沾点边,于是在这个时期,明空女帝的风评还是很好的,关键有道门背书。 这个时期,道门和佛门算是盟友,关系较好,所以明空女帝崇佛贬道、强迫道士剃头做和尚等历史问题,都是小问题,就不提了。谁提,谁就是破坏佛道关系,不识大局。 后来儒门臣服,佛门成为道门的主要敌人。 此时道门和儒门的矛盾变为次要矛盾,道门和佛门的矛盾变为主要矛盾,所以平等问题就不算什么了,崇佛贬道成了大是大非的问题。 于是明空女帝的风评急转直下,从平等斗士变为反道分子。 道门内部的激进分子带着儒门的激进分子,差点把明空女帝的陵墓给掀了。道门批判明空女帝崇佛贬道,对太上道祖不敬,是道门的敌人。儒门也跟着反攻倒算,把明空女帝主政时期的烂账翻了出来,内战猛如虎,外战败多胜少,丢了多少领土,除了女子皇帝的身份,还有什么?牝鸡司晨! 时至今日,明空女帝在道门主导的评价体系中,仍旧是个反面人物。因为佛门还在,仍旧是道门的心腹大患。只要佛门一日不曾失去威胁,明空女帝就一日不能翻案。 就算道门的女道士们如今已经有了很重的话语权,仍旧不敢过多触碰明空女帝的问题。道理很简单,佛道问题是道门内部最大的正确之一,谁碰谁死。谁要拿男女平等的小账去算佛道相争的大账,那就是自绝于道门。 这就是抓主要矛盾。 话再说回来,明空女帝崇佛贬道是事实吗? 的确是事实。 别的不说,明空女帝篡夺李家江山的开端,就是有一位僧人法明杜撰《大云经》四卷,经中称当时还是太后的明空女帝为弥勒出世,当为阎浮提主。 这本质上是佛门的一次投机行为,迎合了明空女帝想要篡位的想法。而明空女帝也的确借助了佛门的力量压制了道门力量,最终成功篡位。 在这一点上,李家也不会支持明空女帝。现在的李家虽然宣称是李氏皇族的后人,但属于明空女帝的直系后代肯定早就死干净了,现在的道门李家跟明空女帝很难说有什么亲缘关系。 而且李家有一个大前提,首先是太上道祖的后裔,然后才是李氏皇族的后裔。或者说正是因为李氏皇族自称太上道祖的后人,将太上道祖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如今的李家才不得不跟着自称是李氏皇族的后人,太上道祖是大前提。 明空女帝改了国号,尊奉自己的祖先,还给儿子改姓,这就是不尊太上道祖,整天把大圣祖挂在嘴边的李家还能认她吗? 李家也抓主要矛盾,他们的各种法理宣称来自太上道祖和玄圣,而不是李氏皇族。 不过佛门不是无私助人的大善人,早就标注好价格了。 明空女帝刚一登基,就宣布“释教开革命之阶,升于道教之上”,将“二亲之所蓄用,两京之所旧居”全都布施给佛门,并表示要“击大法鼓,吹大法螺”,又“铸浮屠,立庙塔,役无虚岁”。为了建造安置佛像的“天堂”,“日役万人”,“所费以万亿计,府藏为之耗竭”。她礼迎于阗高僧来翻译《华严经》,并扶植创立华严宗,还给予禅宗北宗的神秀隆重待遇,“亲加跪礼,时时问道”。甚至迎佛骨,强迫道士剃头改信为和尚。 总结而言,明空女帝和佛门各取所需。 所以齐玄素一听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乌努拉图要求将自己的姓氏加入皇室的姓氏,而在于乌努拉图得到了部分古神的支持。 明空勾结佛门,打压道门,成功上位。然后回报佛门,让佛门成为三教之首。 现在不过是换了一层皮,乌努拉图勾结古神,打算上位。如果让她上位,明空是怎么回报佛门的,乌努拉图就是怎么回报古神的。 齐玄素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有实质证据吗?” 皇甫极道:“若是有证据,就不必麻烦你了。” 齐玄素点头道:“也是,处理内部问题,涉及某些‘自己人’,总要讲个名正言顺,总要让人心服口服。” 乌努拉图密谋夺权,夺的是塔万廷的权,不是在西道门内部搞政变,就像大玄的藩属国发生内斗,作为宗主国可以管,也可以不管,各有利弊。因为隔了一层,西道门还没到非常之时要用非常手段的地步,更愿意用一些正常途径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直接暴力镇压。毕竟暴力镇压固然简单,后患也多。 这就是皇甫极为难的地方。 然后齐玄素进入了短暂的沉思。 对于齐玄素而言,事态的发展逐渐回到了他比较熟悉的领域,就是人与人斗的环节,而不是怪力乱神解谜团。 人斗就离不开人性。 现在的情况是,乌努拉图的确势大,不在于她的皇后身份,而在于她背后有古神的支持,这就与暗影之潮和苍鹭会联系起来了。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成型。 库库尔坎应该是支持塔万廷皇室的,当初西道门促使三大帝国融合,明确指出了当今皇室改信库库尔坎,而不是定义模糊的太阳神。西道门在这里面的地位则类似过去的儒门,即儒门时代,皇帝信佛信道都可以,儒门不干涉皇帝的个人信仰,最后还得用儒门治理天下。库库尔坎作为既得利益者,没有理由要更换一个皇帝。 现在有古神支持乌努拉图尝试夺权,那么这些支持乌努拉图的古神应该就是库库尔坎的反对者。 古神的内斗扩大到了塔万廷。 齐玄素不由思考一个问题,道门是否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渔翁得利?把这两部分古神全都搞定,该拿下的拿下,该团结的团结。 先前金阙议事,因为东华真人一派的发力,算是明确了西道门对南大陆的主导地位,不过在接下来的议事中,东华真人这一派是退让了的,明确道门要加强对塔万廷的控制。 这两者并不冲突,西道门和塔万廷并非一体,两者就好像凤麟洲道府和丰臣相府的关系。西道门在事实上扮演了道府的角色,只是这个道府的实力远超其他道府,并且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力,不需要完全听从金阙的命令,金阙也会尊重其意见。 塔万廷自然是扮演了地方朝廷的角色,如大虞国、苇原国、扶南国等等,道门要求加强对塔万廷的掌控,西道门自然是无可无不可,还是那句话,到底是隔了一层。西道门要指望道门的扶持和援助,这些年也一直谈回归道门的事宜,必要时候是要退让的。不过西道门对这件事也不怎么上心,毕竟是自己地盘,不希望道门伸手太多。 齐玄素收回思绪:“我们当然要从正常途径解决问题,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局势发展超出预料,不得不动用一些必要之手段,我们要做到知己知彼。” 这话已经暗示得十分明白。 什么叫局势发展超出预料?就是有人不讲规矩,打算直接掀桌子了。 什么叫必要之手段?就是暴力镇压不讲规矩的人。 既然要动用暴力手段,就像行军打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皇甫极没有答话了,他对塔万廷一直不怎么上心。在皇甫极这边,关注有轻重之分,首先是蒸汽福音,然后是古神,最后才是塔万廷。而在塔万廷内部,先是军中,然后才轮到皇室。 皇甫极不怎么了解乌努拉图,也看不上乌努拉图,毕竟从他对皇甫曦的称呼上就能看出来,他一直将皇甫曦视作类似小妹妹的角色,乌努拉图跟皇甫曦有来有回,又能强到哪里去?所以在此前的一段时间里,皇甫极始终认为乌努拉图和皇甫曦是小孩子打闹。若非这次皇甫曦告诉他古神参与其中,他也不会出面帮这个忙。 皇甫曦道:“我知道的也相当有限,不过有一点肯定,苍鹭会是支持乌努拉图的,乌努拉图暗中信奉月神伊希切尔。” 齐玄素皱眉道:“西道门规定,皇室中人必须信奉库库尔坎,关于这件事,皇帝知道吗?” 皇甫曦叹了口气:“陛下当然知道,只是乌努拉图说服了陛下,她说中原那边讲究阴阳调和,男为阳,女为阴;日为阳,月为阴;帝为阳,后为阴。所以应该是皇帝信奉太阳神,皇后信奉月神。陛下觉得很有道理,便答应了。” 齐玄素道:“依我看,这位皇帝怕是昏了头。” 第四十一章 赴宴 在齐玄素看来,这位皇帝真是昏了头,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都能答应吗? 就好比是齐玄素做了大掌教,然后身为大掌教夫人的张月鹿跟齐玄素说,咱们调和一下,你仍旧信奉道门,我改信儒门,这样能更好地团结儒门,反正道门和儒门也是一家人。 齐玄素就算脑袋让“步月”踹了,脑子让小殷吃了,也不可能答应。 真要这么干了,无非两个下场:一个下场是齐玄素跟张月鹿切割,另一个下场是夫妻二人一起自绝于道门。 齐玄素很想问,玛努丹查到底在想什么?皇后弄权,他不管。皇后改信,他也不管。皇后都已经密谋取代他了,他还对皇后百依百顺,好像一无所知,要靠女儿出来跟皇后争抢。 离谱程度堪比胡恩查文为了乌努拉图决心毁灭塔万廷,最终把自己给毁灭了。 其实齐玄素是很想说一点怪话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塔万廷竟然能同时培养出这么两位人才,真是一时瑜亮,堪比卧龙凤雏。 塔万廷真是不养闲人。 只是要注意影响,齐玄素这才强忍下了。 齐玄素也很想知道,乌努拉图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胡恩查文和玛努丹查干出这种事情。 还是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底色本质上不同,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利害出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冷静行事。 有圣人无私无畏,也有疯子损人不利己。 有些人就是齐玄素这种人无法理解的,在齐玄素等人看来是傻,在他们自己看来,也许是一种自我感动。 所以胡恩查文最后说的那句话倒是很有意思,想不明白吧?想不明白就对了。 世上之人本就各种各样,市侩又愚蠢的,歇斯底里的,愚不可及还自以为是,虚荣善妒的,自大成狂还浑然不知的,等等。 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利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进退,的确是不能理解。 皇甫曦苦笑一声:“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义父曾经评价过陛下,说他不爱江山爱美人。” 皇甫曦的义父就是皇甫昭,这位皇甫真人的境界修为不如两位大真人,可很有识人之明,而且擅长培养后辈,不仅亲儿子皇甫极出类拔萃,义子义女也不少,都赐姓皇甫,不是等闲之辈。 齐玄素道:“皇甫姑娘,我没有冒犯令堂的意思,既然皇帝如此爱美人,为何还有妃子?” 皇甫曦无言以对,只能说道:“齐真人只能当面去问陛下了。” 齐玄素道:“正好,我明天就要赴帝后的宴请。” 皇甫曦道:“库斯科的事情,乌努拉图已经知道了,真人要小心。”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看来公主与胡恩将军的关系不错。” 皇甫曦斟酌言辞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查文将军出事之后,阿汗将军就主动找到了我。” 齐玄素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皇甫极忽然道:“要不,我们来次夜探皇宫?” 五娘都听困了,听到这个一下子来了精神,第一个响应:“这个主意好。” 齐玄素是唱反调的人:“不好吧?” 皇甫极一挥手:“怕什么,又不是大玄皇宫,乌努拉图更不是紫极大真人。” 齐玄素还是拒绝道:“不妥,还是等我见过皇帝和皇后再说。” 皇甫极也不强求:“那就算了。我明天就要赶回新港,天机堂的图纸都已经定下了,我得回去坐镇。” 五娘又没精神了。 齐玄素打算起身:“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若是皇甫姑娘想要联系我,可以通过胡恩将军传话。” 皇甫曦点头应下:“是。” 齐玄素今晚的行院之行就此结束,齐玄素回去之后,又召集陆玉珏等北辰堂之人,让他们注意城内的局势变化,尤其是北衙禁军和苍鹭会。同时又知会还未来到新帕依提提的澹台盈和林不凡等人,让他们提前做好动用必要之手段的准备。 除此之外,这次去见皇甫曦,齐玄素还是很有收获的,明确了一些问题:乌努拉图果真是苍鹭会的成员,背后有伊希切尔的支持。间接证实了齐玄素的许多猜测。 那么许多事情就能连起来了。 伊希切尔要推翻库库尔坎,一边是找到齐玄素,告库库尔坎的状,想要借助道门之手除掉库库尔坎。不过伊希切尔也没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道门身上,另一边也做了准备,那就是扶持早有野心的乌努拉图,意图釜底抽薪,削弱库库尔坎在皇室方面的根基。 不过库库尔坎毕竟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伊希切尔还暗中组建了苍鹭会,她的选民乌图和乌努拉图自然也在其中。 客观地说,库库尔坎还是代表了塔万廷正统,所以立志要毁灭塔万廷的胡恩查文也加入苍鹭会,是说得通的。 那么乌图、胡恩查文与虫人合作,其实是苍鹭会与虫人合作。 关键就在这里,与虫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虫人祖上也曾阔过,他们不会甘心做苍鹭会的打手,而是谋求打通灵界通道,沟通虫后。一个不慎,虫人很可能在南大陆送给道门和西道门一个大惊喜。 这就是党争最恶劣的情况,为了党争,什么都不顾了,只顾着眼前能赢,不管会留下多少后患。 所以齐玄素很反感乌努拉图的一系列行为,他先前就说过,女子皇帝也好,阴阳人皇帝也罢,关键要稳定。要靠能力,不要搞阴谋。现在乌努拉图这些人这么搞,埋下巨大的隐患,稳定无从谈起,齐玄素代表道门,怎么能容他们? 库库尔坎怎么坏,齐玄素没看到。暗影之潮现在还存疑,不能肯定就是库库尔坎干的。 可是乌努拉图等人怎么胡搞乱搞,齐玄素却是看到了。 齐玄素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总不能说库库尔坎可怕丑陋,就是反动。你伊希切尔美丽漂亮,就是正义。哪有这样的道理。 次日,齐玄素应邀赴宴,没有带其他人。 正如皇甫极所说,塔万廷的皇宫不能与大玄皇宫相比,后者结合了地气龙脉,就是仙人来了,也不敢造次。在齐玄素看来,此处皇宫的规模与大虞国的宫廷相差不多,大约是受到了西道门的影响,还颇有大齐遗风。 在女官的引领下,齐玄素进入皇宫,一路上见到了不少卫士,颇有气势,看待齐玄素的目光不是很友善。 齐玄素并不在意,他好歹是去过道门金阙的人,哪里在乎这些。他觉得这大概不会是皇帝的意思,很可能是皇后的意思,毕竟他在库斯科的动作是真正打草惊蛇了,皇后未必是示威,也有可能是试探,想要通过这种轻微冒犯举动来试探齐玄素的反应。 齐玄素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很快,齐玄素见到了帝后二人。 皇帝玛努丹查和皇后乌努拉图都是纯正的南洋原住民,不过中原化程度很深。 皇室主要成员都是皇甫家族一手教导出来的,皇甫家族也是不偏不倚,无论皇室成员怎么内斗,只要不像乌努拉图这般越过底线,皇甫家族都不会过多插手,保持超然地位。 乌努拉图则是西道门培养出来的,更是不必多说。 玛努丹查没有太多的帝王威严,反而十分儒雅,像名士多过像皇帝,又带着几分道士气,颇为潇洒。这样的人,更符合世人想象中的风流王爷,而不是皇帝。 至于乌努拉图,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这位皇后的确称得上国色天香,比李天澜的夫人还要漂亮,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有摄人心魄之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暗中修炼某种神通法门所致。 齐玄素有点理解胡恩查文为何那般不甘心,也有点理解玛努丹查为何这般爱美人不爱江山。 此时帝后二人在宴厅门前等候齐玄素,给足了面子。 到了这里,负责引路的女官退下,齐玄素上前分别与帝后二人见礼。 帝后二人都擅长中原官话,交谈不是问题,客套寒暄之后,三人一起进了宴厅,里面已经准备好了。 分而落座之后,玛努丹查举起酒杯,感谢道门对塔万廷的援助,还专门提及了齐玄素当初支持塔万廷的发言。齐玄素只是说了几句官方辞令,虽然蒸汽福音南下的时候,齐玄素代表道门发表了一番比较强硬的言辞,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乌努拉图没有说话,不过一直在观察齐玄素。 齐玄素忽然望向乌努拉图:“我还没来新帕依提提,就已经听闻皇后大名。” 乌努拉图一笑百媚生:“我却不知自己有如此名气,竟能入得齐真人法耳,不知真人是从何人口中听闻我的名字?” 齐玄素道:“关于那人,其实皇后也不陌生,我听说皇后年轻时曾在西道门学道,此人也算是皇后的师兄,叫胡恩查文。”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皇帝玛努丹查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皇后乌努拉图仍是笑着,也不说话。 齐玄素继续说道:“胡恩查文说,他之所以背叛西道门,背叛塔万廷,是因为一个人……” 齐玄素直直地望向乌努拉图。 第四十二章 乙计划 乌努拉图明知故问道:“齐真人所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吧?” 齐玄素最喜欢用的就是单刀直入加开门见山这一招,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效果,所以此时也不会回避:“胡恩查文在伏法时曾交代自己的犯罪动机,他说人生两大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所以他立誓要毁掉塔万廷。” 玛努丹查将手中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此等逆贼,死不足惜。” 齐玄素接着说道:“当然,这等狂悖之语有碍皇后的清誉,所以我下令严禁外传,只有我、皇甫真人、胡恩将军知道。” “哪个胡恩将军?”玛努丹查问道。 齐玄素道:“当然是提督新西京军务的胡恩阿汗将军,他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当然不会对外乱说。” 乌努拉图举起酒杯道:“倒要谢过齐真人,我敬齐真人一杯。” 齐玄素却是一抬手:“皇后先不忙谢我,我还有一事要请教皇后。” 乌努拉图道:“请教不敢当,齐真人但问无妨。” 齐玄素道:“都说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我想请问,胡恩查文所言,有几分可信度?” 乌努拉图还没说话,玛努丹查已经是勃然变色:“齐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我的意思是实事求是。胡恩查文的案子,对外宣称是叛乱,实则是叛变,出卖内部机密,甚至可以说是近几十年来的第一大案,性质和影响十分恶劣,当然要搞清楚,搞明白,不能有半点含糊。” 偌大一座宴厅,当然不是只有三人,还有负责服侍之人,大总管已经面露不豫之色,他从未见过如此傲慢无礼之人,西道门的人都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不过他听说了,西道门的人同样要在这位道门使者面前低头,皇甫极这么高傲的人,也跟道门使者称兄道弟,据说这位使者在道门很有势力,西道门都不敢贸然得罪,所以他也只能忍着。 玛努丹查道:“齐真人,你方才说了,毕竟关乎皇后清誉……” 齐玄素打断道:“陛下!就算是平章大真人犯事,也要在金阙接受质询,如果此事真与皇后无关,那么皇后就更应该把事情说个明白,这样才是给皇后一个清白。若是一味遮遮掩掩,反而要让别人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不可见人之事。” 玛努丹查满是怒气,再无方才的潇洒,瞪着眼睛与齐玄素对视。 很显然,在他看来,齐玄素简直是在羞辱他们夫妻二人,他作为一个好丈夫,他当然要为妻子遮风挡雨,这才叫男人的担当。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齐玄素不否认自己这样做很无礼,他也料到玛努丹查会不快,但他觉得玛努丹查不会当场发作。 其实齐玄素并不想与玛努丹查为难,只是在暗暗逼迫乌努拉图而已,待他把一些证据慢慢抛出来,玛努丹查的注意力就该转移到乌努拉图的身上,先前的那点不愉快也就无所谓了,说不定他还要感谢齐玄素。 结果是齐玄素失算了,玛努丹查不按套路出牌,当场就发作了。 乌努拉图根本不必接招,玛努丹查自己就跳出来给她挡下了。 这种反应放在一个普通男人身上,当然是合情合理。掌握了至高权力的皇帝,也可以不容许臣子有半分冒犯。 可齐玄素不是玛努丹查的臣子,而是天朝上邦的使者。玛努丹查也没有掌握最高权力,就算比傀儡皇帝强上一些,也没有想发脾气就发脾气的资格。 不管怎么说,玛努丹查好歹是位于权力中心之人,这点城府都没有吗? 齐玄素就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皇帝,这种人怎么成为皇帝的?陈书祯也比他强上几十倍。 难怪皇甫曦要来找齐玄素,她也知道自己亲爹不靠谱。 难怪西道门对玛努丹查的评价是无为而治,对于西道门而言,这样的人的确是最好的皇帝。 难怪乌努拉图动了做皇帝的心思,这种人都能做皇帝,那我也能。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走到这一步,齐玄素只得转变策略:“皇后,你怎么看?” 乌努拉图先是安抚了自己的丈夫,用手轻抚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才道:“难道受害者也有罪吗?查文认为是我们夫妻对不起他,那只是查文一厢情愿的看法,在这件事中,我们夫妻也是受害者。” 齐玄素道:“我没有要给谁定罪,我也没有说过类似‘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话。就算皇后有错,那也不是查文犯罪的理由,我没有为查文开脱的意思。我只是询问皇后对这件事的看法。” 乌努拉图道:“我的看法是,一派胡言。” 齐玄素问道:“皇后没有对查文许下什么诺言吧?” “当然没有。”乌努拉图斩钉截铁道,“胡恩查文丧心病狂,死有余辜,所言不足为信。” 齐玄素点头道:“这样最好。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两位通报一下,同样是有关查文的。根据绝圣堂掌握的情况,胡恩查文是苍鹭会的成员,并且代表苍鹭会与虫人合作,图谋不轨。正如两位所言,胡恩查文是最大的叛国者,所以我们怀疑,苍鹭会和虫人也参与了阴谋颠覆塔万廷的有关活动。” 玛努丹查压住了怒气,毕竟齐玄素是道门使者,不好得罪,问道:“虫人是什么?” 齐玄素大概解释了虫人的来历。 玛努丹查听完之后,立刻表态:“涉及胡恩查文,涉及虫人,苍鹭会必须严查到底。” 乌努拉图能够利用皇帝来做挡箭牌,齐玄素也能。 皇帝不是讨厌胡恩查文吗?齐玄素把胡恩查文和苍鹭会联系在一起,再加上谋反的嫌疑,皇帝自然要将苍鹭会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乌努拉图想劝都不好劝。 齐玄素也不打算给乌努拉图机会,紧接着望向乌努拉图:“皇后以为呢?” 乌努拉图沉默了片刻:“理应如此。” 齐玄素道:“据我所知,苍鹭会最近在新帕依提提异动频频,而且很多宗室成员都牵涉其中。” 乌努拉图反问道:“齐真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和陛下一直在新帕依提提,却是从未听说此事。” 齐玄素道:“我自有我的渠道,只是关乎西道门机密,不便告知皇后。” 乌努拉图道:“不管怎么说,事关宗室成员,应该慎重。” 齐玄素又望向玛努丹查:“皇帝也是这样认为?” 玛努丹查看了妻子一眼:“理应如此。” 齐玄素说道:“当然要慎重,我的意见是,调一部分西天罡堂的人手进入新帕依提提,维护新帕依提提的稳定,保护皇室和宗室的安全,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不等玛努丹查说话,乌努拉图已经开口:“不妥!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已经足够,就没必要再让西道门过多介入了,以免造成混乱。” 齐玄素道:“如果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可以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捉拿苍鹭会的妖人,案情有重大进展,那么西道门可以不介入。可如果禁军们没有作为,为了塔万廷的安全和稳定,那么西道门就必须介入。” 虽然齐玄素的甲计划因为玛努丹查的搅局已经失败,但齐玄素还有个临时的乙计划,先通过胡恩查文把苍鹭会的罪名给坐实,然后拿苍鹭会做文章,逼迫乌努拉图自己打自己。如果乌努拉图不肯自己打自己,那就贻人口实,齐玄素直接强势介入。这个计划略显简陋,是没办法的办法。 乌努拉图还想说话,齐玄素直接提前打断:“这不仅仅是我的意见,也是西道门的意见。皇后可以不尊重我个人的意见,但必须尊重西道门集体的意见。” 这是道门一贯的话术,比如你可以不赞同我的意见,我们也允许有不同意见,但一定要服从道府的决议,保留意见,少数服从多数。 这件事当然没上黄金阙进行讨论,可西道门一定会支持齐玄素,不会拆台,说这是西道门的决议,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乌努拉图无话可说。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都快要忍无可忍了。 这个道士怎么能如此放肆? 可是看到皇帝和皇后的态度,还是只能继续忍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塔万廷和西道门,谁不是在道门的屋檐下? 齐玄素好像才是此地的主人,让人分外不爽,却偏偏没什么办法。 这就是道门的道士。 在塔万廷,已经是有所收敛了。换成是南洋诸国,齐玄素已经可以考虑换国主的事情了。 待到宴席结束,齐玄素起身告辞:“多谢皇帝和皇后的招待,这次的接风宴,我很喜欢。” 帝后二人已经没有送别齐玄素的兴致,只是让大总管代为相送,算是表达不满。 齐玄素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的怠慢,不过也适当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直接越过前面引路的宫廷总管,径直向外走去,视这些宫廷规矩于无物。 大总管先是一愣,然后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可紧接而来的又是深深的无奈和挫败。 如果齐玄素仅仅是个天人,那么他今天必然走不出这座皇宫。可齐玄素不仅仅是个天人,在他背后站着强大的道门,只要想到那庞大的“应龙”舰队,他就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充满自豪。 第四十三章 傲慢 其实齐玄素很不满,他没想到玛努丹查竟然会这么不晓事。 换成普通人家,就是那种不知好歹的男人,你好心告诉他,他老婆打算卷钱跟小白脸跑路,他不但不信,反而冲你发脾气,认为你挑拨他们夫妻关系。 这种人活该人财两空。 齐玄素表达了对皇帝的不满。 现在是塔万廷有求于道门,依赖道门的支援和扶持,而不是道门有求于塔万廷,所以塔万廷也不能如何。 就在齐玄素快要走出宫门的时候,皇甫曦出现了,她不再是昨晚的风尘打扮,而是中原的公主服饰,雍容华贵。她表现得好像根本不认识齐玄素,就像是第一次见到齐玄素,有些惊讶,有些陌生,有些好奇。 齐玄素停下了脚步,那位宫廷总管也追了上来——别管他有多少不满,齐玄素背后的道门摆在那里,就得伺候好了,他没有发怒的资格。 皇甫曦好奇问道:「这位是……」 宫廷总管赶忙道:「公主,这位是道门使者齐真人。」 然后宫廷总管又向齐玄素介绍皇甫曦:「齐真人,这位是……」 齐玄素抬手打断道:「我听皇甫真人提起过,皇甫曦,对吧?」 皇甫曦的演技堪称出神入化,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齐真人竟然知道我?」 齐玄素也陪着她一起演戏:「皇甫道兄对公主的评价很高。」 皇甫曦如同一个追捧偶像的小姑娘,眼中闪着光:「其实我早就听说过齐真人的大名,立名哥哥说过好多有关齐真人的事迹,齐真人曾经参与了凤麟洲的战事,又孤身入南洋,最终平定了南洋的叛乱,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立名哥哥还说齐真人未来有可能成为道门的大掌教。」. 这一幕落在别人眼中,不知道的还以为皇甫曦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可谁又能想到,这位公主殿下其实是与皇后分庭抗礼的狠角色。 「皇甫姑娘过誉了,我都要不好意思了。」齐玄素嘴上这么说,其实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在上面的时间久了,这样的话听多了,怎么会不好意思?反而是越听越顺耳了,接着说,听不够,远远不够。 被吹捧久了,反而会听不进半点不赞同的声音,哪怕那些声音是对的。 滋生傲慢。 哪怕莫清第这种写书之人,听多了看书之人的夸赞声音,忽然看到一些批评声音,也是容忍不下的,也是要心态失衡的,甚至会傲慢自大地认为,你们这些看书的懂什么写书?我写了多少书,没有人比我更懂写书,说不得要阴阳怪气地反击回去。 一个小小的写书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那些真正大权在握之人。 权力对人心的异化是方方面面的,是防不胜防的。 齐玄素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在这方面倒是不必强装,早已习惯了阿谀奉承。 皇甫曦当然不是偶遇齐玄素,她就是故意来见齐玄素的,此时装作见到偶像的样子,双手捧着心口:「齐真人,你有时间吗?能否请齐真人屈尊指点一下我的修为?」 宫廷总管面露难色。 齐玄素点头道:「可以。」 皇甫曦雀跃道:「多谢齐真人,这里不大方便,还请齐真人移驾我的府邸。」 说罢,皇甫曦也不理会那宫廷总管,亲自为齐玄素引路,向外走去。 宫廷总管张口结舌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狠狠跺了下脚,赶忙回去找皇后汇报了。 要是让公主搭上了道门这条线,可就危险了。 坐上皇甫曦的马车,齐玄素以眼神询问皇甫曦,方便说话吗? 皇甫曦收起了刚才 的小姑娘姿态,恭敬有加:「周围都是我的心腹,马车也特殊处理过,没有问题。」 齐玄素道:「皇甫姑娘,恕我直言,你的亲生父亲可比你的义父差远了。」 皇甫曦苦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昨晚提前去见齐真人,委实是……委实是……」 她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亲生父亲。 齐玄素道:「今天我本想对乌努拉图发难,逼一逼她,结果令尊处处维护乌努拉图,甚至要跟我吹胡子瞪眼睛,打乱了我的计划。不得已,我只能绕了一下,关于苍鹭会的事情,限令乌努拉图在十五日内给我一个明确说法,十五日一到,我就要调遣西道门的人进驻新帕依提提,且看乌努拉图如何应对吧。」 皇甫曦双手一拍:「真人此计甚妙,逼乌努拉图自己打自己,若她不从,真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遣人手,乌努拉图也要陷入被动之中。」 然后皇甫曦又叹了一声:「只是我这位父亲,实在是一言难尽。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西道门之所以选择我的父亲继承皇位,也正是看中了他的无为。」 此无为显然非道祖的无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无为,没有作为。 齐玄素问了一句题外话:「既然皇帝与皇后关系这么好,为什么还要纳妃?」 皇甫曦道:「作为子女,本不该随意评价父亲。既然齐真人问了,那我也只好回答。家父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对方,将肉割下来给对方。在他心中,众多女子个个是心肝宝贝,爱她们是真,都是一样的真诚。」 齐玄素好半天没有说话。 一个胡恩查文,为了一个女人立志要毁灭塔万廷,不惜毁了自己。 一个玛努丹查,身为塔万廷的皇帝,显然对塔万廷的大权没什么兴趣,只想着男欢女爱。 这样的虫豸,怎么能治理好塔万廷? 不过这样的对手,的确是旗鼓相当。 齐玄素最终开口道:「也罢,也罢,看来塔万廷的万钧重担要落在你的肩膀上了,你要与大臣们多通声气,和南衙的皇甫铸将军一起确保新帕依提提的稳定。」 皇甫曦等的就是这句话,本就是跪坐在车厢中,此时便顺势盈盈下拜:「敢不从命。」 齐玄素道:「我给了乌努拉图十五天的时间,她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会有所动作,你要把她盯死了,同时注意自身的安全。」 「是,多谢齐真人关心。」皇甫曦道。 齐玄素留下了个兵解化身,与皇甫曦做戏做全套,本人中途下了马车。 很快,齐玄素返回北辰堂的道观所在。 齐玄素还要见一个人。 这个人是玉京北辰堂总堂派来的,接替「老钱」的职位。虽然福音部的总部被皇甫极炸毁,但福音部也给北辰堂造成了极大的损失,整个北大陆的谍报体系被严重破坏,辅理被捕,现在要从头开始。 虽然齐玄素不会亲自负责此事,但作为上司,总要见一见新任的辅理人选。.qgν. 齐玄素看过这个人卷宗,太平道沈家出身,名叫沈玉冰,要比齐玄素年长一些,与程立雪相差不多。如今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天人修为,只要不跟齐玄素这些人比,那也是各种意义上的道门俊秀,熬个几十年,参知真人有望。 齐玄素刚进道观,陆玉珏就迎了过来:「首席,小沈已经到了,正在等你。」 齐玄素微微点头,直接往会客室走去。 来到会客室,就见一个表情冷漠的男子坐在这里,此人相貌极为英俊,嘴唇略薄,剑眉星目。女人中有冷美人,男人里自然 也有这个风格的,八风不动,生人勿进,很多女人就喜好这一口。 此人就是沈玉冰了。 见齐玄素进来,沈玉冰站起身来:「首席好。」 这三个字说得甚是冷硬,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 齐玄素有点不大习惯,只是点了点头:「不必多礼。」 至于第一印象,齐玄素觉得这位新任辅理有点过于漂亮了,干这一行的不是应该越普通越好吗?不过既然是总堂挑选的,齐玄素也不想多说什么。 齐玄素先坐在沈玉冰的对面,然后示意沈玉冰也坐下。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这次去北大陆重建被破坏的谍报体系,会有很大的风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齐玄素道。 沈玉冰冷着一张脸,看了齐玄素一眼,声音也仿佛带着几分寒意:「是。」 齐玄素竟然隐隐感觉到了几分不屑。 不管是恃才傲物,还是书生意气,都让齐玄素生出几分不满。 一个小小的写书人听多了赞美言辞,都要容不下读者的批评声音,齐玄素这个堂堂首席,容得下如此轻侮吗? 「你有什么计划?」齐玄素没有像玛努丹查那样当场发作,仍旧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沈玉冰从袖中取出一份计划条陈,交给齐玄素:「请首席阅览。」 齐玄素大概翻了翻,从纸面上来说,没什么太大问题,关键就是执行。 任何事情,最难的就是执行到位,比如说法度。 法度能执行个十成十,那么距离大同世界就不远了。 齐玄素问道:「关于这份计划,掌堂真人看过没有?」 「掌堂真人已经看过了,掌堂真人认为很有可行性。」沈玉冰说道。 齐玄素合上手中的条陈:「既然掌堂真人认可了,那我也没有不认可的道理,就这么执行吧,还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去找陆辅理。」 说罢,齐玄素将条陈还给沈玉冰:「预祝你成功完成任务。」 第四十四章 准备 人有好恶,齐玄素也有好恶。他为什么对小殷好?没什么道理,就是因为小殷对他的脾气,如果哪一天他不在人间了,他愿意把自己的遗产包括人脉关系全都交给小殷,这有错吗?当然没有错。 如果齐玄素极度讨厌某个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也可以不把遗产交给她,同样没有错。 齐玄素渴望亲情不假,可从来就不是那种哭着求子女看看爹爹的性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那么多同窗,为什么齐玄素偏偏跟莫清第来往频繁?因为两人关系好,对脾气。两人相交不牵涉利益,齐玄素从来没帮莫清第说什么话。 可底下的人不是傻子,他们只要知道莫清第和齐真人关系好,不必齐真人发话,就会主动帮莫清第解决一些困难,没人会去为难他,更没人给他使绊子,有什么好事都会记着莫清第,拉他一把,而不是压他一下。这是齐玄素的错吗?当然不是。 可如果反过来呢?齐玄素不喜欢莫清第,哪怕齐玄素从没有表示什么,也会有想要讨好齐玄素的人主动去收拾莫清第,就算不想讨好齐玄素的人,也会主动疏远莫清第,免得遭了齐真人的忌,殃及池鱼。这是齐玄素的错吗?当然也不是。 权力大了,地位高了,就像一座山。 山就在那里,阻挡了寒流,或者阻挡了暖流,导致环境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坏,是山的本意吗?能说山是对的或者错的吗?不能。 山的存在就是意义,天然就有巨大的影响力。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刚刚是而立之年,没修成老王八,好恶是不可避免的。 沈玉冰似乎对齐玄素有些意见,齐玄素又不犯贱,自然不会喜欢他,这是人之常情。 虽然齐玄素不会干出挟私报复的事情,但也懒得再说什么,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道理,他是上司,不是下属,更没有这个道理了。 沈玉冰要是干好了,齐玄素不会压他的功劳,也不会帮他说话。 如果沈玉冰干坏了,那齐玄素也不会留情,一切按照规矩来,该罚就罚,该杀就杀。 该怎样就是怎样,不使绊子,已经是高风亮节了。换成一些老派道士,恐怕就要穿小鞋了。 说句人之常情的话,我不行的时候,你跟我阴阳怪气,现在我行了,你还跟我阴阳怪气,我不是白奋斗了? 所以要对上司使脾气,当然可以。关键自己够硬,可以是背景硬,也可以是本事硬,总得硬一个。要是都软,那还是和光同尘比较好。 现在就看沈玉冰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沈玉冰离开之后,陆玉珏走了进来:“首席。” 齐玄素问道:“有事?” 陆玉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首席,你不要跟小沈一般见识。” 看来陆玉珏也知道沈玉冰的性子,毕竟李、陆、沈作为太平道三大家族,一向是联络有亲,说不定还沾亲带故。 齐玄素当然不能接这个话茬,以免留下话柄:“什么叫一般见识?我和他素昧平生,刚刚才见了第一面,也就是一次普通的会面,难道我还能对他有什么看法?” 陆玉珏道:“小沈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从小就性情乖僻,不能与人好好相处,我怕他冒犯了首席。” “没有冒犯,就算冒犯了我,也无关紧要,因为我们道门是讲法治的。”齐玄素道,“只要沈辅理能成功重建被破坏的北大陆谍报体系,我的态度和意见都不重要。如果沈辅理有负总堂所托,道门法典和北辰堂规矩俱在,那么我的态度和意见同样不重要。” 陆玉珏苦笑了一声,明白了齐玄素的态度。 道门讲法治还是讲人治,见仁见智。 道门平等还是不平等,同样见仁见智。 只是面子上,不能说得那么明白,求上得中。在追求上,还是要比实际高一点的。 想要得到表面的平等,目标必须定为真正的平等。如果把目标定为表面的平等,那么肯定得不到表面的平等。 齐玄素之所以是这种态度,与他在北辰堂首席这个位置上干不长也有一定关系,这个位置早晚是李长歌的,沈玉冰有什么问题,那也是李长歌的问题。也许沈玉冰在李长歌面前就会柔顺了。 如果齐玄素要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多年,那他肯定会有些动作,要么把沈玉冰这个性子给拧过来,让他听话,不要跟自己闹意气,要么直接把沈玉冰调走。毕竟齐玄素与沈玉冰的关系不是类似王教鹤与齐玄素的关系,而是类似清微真人与齐玄素的关系,还轮不到沈玉冰来制衡齐玄素。 齐玄素就冒犯了清微真人一次,还是被天师和地师推上去的。 齐玄素摆了摆手:“好了,沈辅理的个人问题就不说了。你是北辰堂的老人,虽然你们都是辅理,但你作为前辈,要多看顾几分,免得年轻人贪功冒进。老钱的一个失误,葬送了多少性命?那可都是我们的道友,不是纸面上的数字,我不希望这次重建北大陆谍报网络再死人了。” “是。”陆玉珏正色道。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通报,澹台首席到了。 齐玄素道:“快请进来。” 齐玄素是昨天到的,澹台盈只是晚了一天。 陆玉珏顺势退了出去。 澹台盈来到齐玄素的签押房,齐玄素起身相迎:“澹台道友,辛苦了。” “不辛苦。”澹台盈道,“根据齐首席的要求,西道门调集了三千灵官,正逐次前往新帕依提提周围的京畿地带。” 因为南大陆的神力大部分都供应古神,所以西天罡堂麾下几乎没有灵官。虽然西道门没能像道门那样组建大规模的灵官部队,但还是组建了一支规模较小的灵官部队,由澹秀山直接掌管。 这三千灵官便是来自澹秀山。正因如此,不是西天罡堂的林不凡负责统领灵官,而是澹台盈负责统领灵官。 再有一点,齐玄素对林不凡还是怀有几分戒心的,澹台盈更为可靠。虽然齐玄素不喜欢世家论、根正论、血统论,但有时候不可否认,这些家族与国休戚与共,许多时候忠诚还是能够保证的。 齐玄素道:“灵官到位之后,只要城中稍有异动,由南衙禁军的皇甫铸配合,立刻进驻新帕依提提,确保城中百姓的安全。” 南衙禁军负责城防,只要皇甫铸点头,灵官们就能开进新帕依提提。北衙禁军负责宫防,则是另外一回事。 澹台盈点头道:“是。” 齐玄素道:“当年玄圣曾经说,有些人习惯了高高在上,对脚下的苍生没有半点悲悯。他们指点江山,他们纵横天下,他们高谈阔论,他们以天地为棋局,以万物为棋子,相互博弈,要逆天而行,要胜天半子。” “他们对弈落子,他们指点江山,他们轻描淡写,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神情自若,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微微一笑,他们相视一笑,他们一声善哉。” “他们说戚戚焉,他们说大局先,他们说无可奈何,他们说也有苦衷,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说苦一苦百姓,他们说利在千秋,他们说全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玄圣十分讨厌这种下棋论,所以玄圣要把这些高高在上的下棋人打落云端。这次由暗影之潮引发的一系列变故,其背后有很明显的‘下棋人’痕迹,可以确认,有部分古神在幕后推波助澜,要以南大陆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下大棋,这是不符合道门理念的。” “我们继承了玄圣的遗志,也要秉持这种理念,如果有古神出手,威胁到城中百姓的安危,破坏稳定的大局,就要行必要之手段。不管那个古神是什么身份,是否与西道门交好,都要予以坚决打击,挫败其阴谋,使其付出代价。关于这一点,澹台首席,我希望你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决心。如果你做不到,我不强求,我可以亲自处置。” 澹台盈听完齐玄素的话语后,沉默了片刻,神色坚毅道:“请齐首席放心,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决心,一定以城中百姓为先,不存其他私念。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会申请调用‘龙睛甲二’,以备不时之需。” 齐玄素道:“好,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个要求是快,一个要求是密。” 澹台盈道:“好的,我立刻着手安排。” “有劳澹台首席。”齐玄素道,“你也注意与澹秀山保持联络,有什么紧急情况,随时向澹台大真人、宫大真人、皇甫大真人汇报。” 皇甫昭和皇甫极都是皇甫真人,有时候为了区分,私底下也会将皇甫昭称为皇甫大真人,不算犯忌讳。 澹台盈应道:“是。” 澹台盈离开之后,齐玄素又联系胡恩阿汗:“胡恩将军吗,我是齐玄素。” “齐真人好。”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按照齐真人的要求,已经封锁了胡恩庄园,并且与西道门的道友们协调过了,切实加强了库斯科和新西京的防卫工作,必要时候可以全面戒严,确保稳定为先,不会生乱。” “很好,你要严加防范虫人作乱的问题,同时你继续派人寻找蓝云宗的线索,这里可能是虫人们的大本营。” “好的,齐真人,我这就安排。” “就这样,随时联系。” 第四十五章 又见刺客 齐玄素给乌努拉图留出了十五天的时间,不是说齐玄素就空等十五天的时间,有大虞国的前车之鉴,齐玄素这次要先下手为强。 澹台盈负责新帕依提提这边,胡恩阿汗确保新西京和库斯科的稳定,这是塔万廷最大的三个城市,不同于边境的军事重镇,是最繁华的地方。新港建立之后,可能会赶超库斯科,那边也不必担心,有皇甫极亲自坐镇呢。 至于其他一些军事重镇,还未解除战争状态,大军驻扎,蒸汽福音来了都未必能拿下,乱不起来的。 十五天期限一到,就是雷霆一击,彻底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再逼一逼乌努拉图那么简单。 换而言之,这十五天是齐玄素给的一个机会,如果乌努拉图肯收手,那齐玄素也可以放她一马。 若是十五天后仍不收手,也怪不得齐玄素。 到那时候,乌努拉图涉嫌谋反,破坏稳定,依法定罪处置。如果哪个古神敢出手干扰,即请道门对该古神进行惩戒。如果皇帝玛努丹查因此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那就换一个足够理智的皇帝。 不就是女子皇帝吗?当然可以,皇甫曦怎么样? 道门一向讲平等。只要绝对拥护道门,服从道门的领导,阴阳人皇帝也不是不行。 皇甫曦在车厢里向齐玄素盈盈一拜,可谓真心诚意,不是因为齐玄素的魅力,而是因为权力的魅力。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爹能做皇帝,娘想要做皇帝,不如我亲自做皇帝。 做了皇帝,什么男人没有?明空女帝七十岁高龄,还有男宠呢。 不过解决了乌努拉图,也不意味着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还有暗影之潮的问题,根据绝圣堂的汇报,最近仍旧发生了一些零星的暗影之潮事件,都暂且搁置了。 只是事态往往不会按照齐玄素的计划发展。 到了第五天,虽然齐玄素一再要求隐秘,但如此大的动作,还是难以做到完全不走漏风声,更不必说,西道门内部应该也有通风报信之人,所以塔万廷方面还是知道了。 大概是乌努拉图知道了这个消息,又告知玛努丹查,毕竟玛努丹查才是名义上的皇帝,所以玛努丹查派人来质问齐玄素,究竟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搞政变? 说实话,齐玄素的一番动作还真有点把玛努丹查给吓到了,一个道门使者,一声令下,就有变天之势。西道门默许,古神们好似神隐。他们当然不是惧怕一个使者,而是畏惧其背后的道门。 甚至塔万廷内部都暗流涌动。 以公主皇甫曦为首的大臣们,在皇甫铸的支持下,也是动作频繁。此等举动,无疑是因为皇甫曦有了底气,有了撑腰之人,谁是撑腰之人,自然就是齐玄素。 整个新帕依提提的气氛骤然紧张。 齐玄素回复玛努丹查的使者:这是维护塔万廷稳定的必要措施,希望皇帝陛下不要多想。同时齐玄素也提醒皇帝和皇后,十五天之限,只剩下十天了,如果还不能尽快抓 ..捕苍鹭会的有关人等,西道门的灵官肯定会进驻新帕依提提——你们看着办。 当天夜里,皇甫曦便遭遇刺杀,她的公主府几乎被灭满门,她因为外出密会刚刚赶到新帕依提提的胡恩阿汗,侥幸躲过一劫。那刺客甚至一路追来,要赶尽杀绝,结果对上了胡恩阿汗,不管怎么说,胡恩阿汗乃是老牌伪仙,不容小觑,两人立时斗在一处。 胡恩阿汗在齐玄素面前总是十分谦卑,可不意味着他是个无能之辈。 两人一路战至城墙边缘,撞碎了大半截城墙,来到城外,两人仍旧激斗不止,逸散余波向着四周扩散开来,飞沙走石,好似是陆地蛟龙正在肆意作孽 。 胡恩阿汗一拳将刺客整个人打得横飞出去,如流星一般砸向城墙,已经出现一个巨大豁口的城墙又是传来一阵震人耳膜的破碎声响,仿佛是被人从中拦腰斩断,支离破碎,触目惊心。 在一片尘埃升腾之间,刺客的身形再次站起,一身衣衫竟是没有太多破损,只是多了些灰尘,显得有些狼狈。 刺客并非人仙传承,而是巫祝传承,此时已经显现法身,漆黑一片,仿佛吞噬所有光明。 胡恩阿汗得势不饶人,飞掠而至,不过这一次却未能建功,被刺客伸手阻住之后,变成胡恩阿汗向后倒飞出去,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这一番你来我往,如同两尊上古荒兽正在肉搏厮杀,气势浩大,破坏力十足,偏偏两人除了稍许狼狈之外,远谈不上受伤严重。.. 胡恩阿汗强行止住退势,深呼吸一气,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窍穴依次亮起,正合周天小圆满之数,转瞬间,胡恩阿汗已经是丈余之高,仿佛传说中的昆仑神人,正是人仙真身。 刺客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来不及消散的残影,一拳直击胡恩阿汗的面门。 胡恩阿汗虽然身形变得巨大,但是灵活丝毫不受影响,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 只是刺客的一拳远超胡恩阿汗的意料之外,胡恩阿汗虽然身形仍是不倒,但整个人却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距离。 在胡恩阿汗所退的一线之上,尘埃四起,一片雨林被他分为两半,好在此时双方已经身处城外,若是还在城内,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遭殃。 刺客再次扑杀而至,攻势带出无数残影。 胡恩阿汗毫不退让,与刺客正面对攻。 两人每次交手,都会使得地面轰然一震,若是此时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不住跳动,甚至有细微裂痕如蛇形蔓延,似地动之先兆。 足足数百招之后,刺客似是神力不济,终于有了一个停顿,给了胡恩阿汗可乘之机。 胡恩阿汗心中一喜,倾力一拳迅猛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刺客被这一拳打得倒飞出去,在数十丈外轰然坠地,身形不受控制地在地面上不断弹跳滑行,最后撞入一座丘陵之中。在这一拳之后,胡恩阿汗仍旧维持着人仙真身的高大姿态,他心知肚明,仅仅是这一拳,还不足以将这个刺客如何。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寂之后,小丘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刺客在烟尘之中缓缓起身,胸口露出一个深有三寸的拳印,使得他的整个胸膛都彻底凹陷进去,触目惊心。而在这拳印之间充斥着三百六十五道细微难见的拳意,好似在他的胸上生生压上了一块巨石。 只是刺客并不在意,因为这个拳印正在迅速变淡,终是消失不见。 刺客掸了下身上的尘埃,一跃而起,然后居高临下地一脚踏落。 胡恩阿汗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然后他直接被这一脚踩踏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刺客顺势一脚前踢,胡恩阿汗生生在地面上犁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深沟。 胡恩阿汗怒喝一声,跃出沟壑,重新踏足地面。 刺客一拳又至,迸如炸雷。 并非武夫拳意,而是神力加持,是为神拳。 神仙传承中也不乏擅长近战的神仙,比如武圣人,同样是神仙,便不以法术见长,而是擅长兵刃和近战。 同时也有神域展开,灰白一片,雾气蒙蒙,仿佛幽冥地府。死亡气息大盛,全面压制胡恩阿汗的气血。 在刺客的连绵攻势下,胡恩阿汗 步步倒退,气血摇晃。真身之上,坑坑洼洼,皆是死亡神力腐蚀所致。 刺客如影随形,又是一拳,直撞胡恩阿汗的面门。 胡恩阿汗顿时双脚离地,不过未等其落地,刺客便以肩膀狠狠撞在胡恩阿汗的身上。 胡恩阿汗如遭雷击,颤抖不休。 不过刺客仍是不曾停手,继续出手,使得胡恩阿汗只能一退再退。 只是胡恩阿汗的武夫体魄同样不可小觑,号称见神不坏,身神未损,伤势再重也只是皮外伤。 胡恩阿汗在硬抗了近百拳之后,终于抓住机会,一拳打出。 人仙传承的最强手段,震荡虚空。 一瞬间,神域崩碎,法身扭曲,刺客遭受重创,只得选择退走。 胡恩阿汗也是气血大损,不敢深追,将皇甫曦送到了北辰堂的道观,连夜见到了齐玄素。 齐玄素听完胡恩阿汗的汇报之后,问道:「胡恩将军,你可看出那刺客的来历?」 胡恩阿汗沉声道:「我不敢断言,只能说是猜测。」 齐玄素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这名刺客使用神力,明显不是真人遇到的龙睚眦。」胡恩阿汗轻声道,「我觉得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选民乌图。」 齐玄素想了想:「看来乌努拉图终于是沉不住气了,也是决心已定了。她不会收手,要跟我斗到底了,她自恃有古神的支持,要跟我掰一掰手腕。」 澹台盈问道:「齐首席,是否让灵官现在就进京?」 齐玄素道:「这次他们屠戮公主府,正好给了我们口实,不必再等十五天期限了,立刻让灵官分批进入新帕依提提,确保新帕依提提的稳定。」. 澹台盈领命而去。 第四十六章 谈判 经过五天的准备,灵官们已在城外集结完毕,只待一声令下就可进入城中。 皇甫铸是齐玄素这边的人,早就表态要坚决拥护西道门的领导,所以南衙禁军根本不会阻拦,新帕依提提基本处于不设防的状态。 除此之外,因为澹台盈的申请,澹秀山方面也派出了一艘飞舟。这艘飞舟的规格要远高于普通的战舰「紫蛟」,却又要低于道门的主力战舰「应龙」。这种飞舟没有「应龙」的综合作战能力,主要就是用于发射「龙睛」系列和投放「凤眼」系列,算是一个大号的可移动炮台,取名为「角龙」。 飞舟此时悬停于城外,稍有变故,便可炮打新帕依提提,让下棋人尝一尝「龙睛甲二」的滋味。 看其还能不能微微一笑,还能不能戚戚焉大局先。 三千灵官入京,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不要觉得三千人太少,这可不是普通的三千甲士。 西道门无力像道门那样建立几乎覆盖整个道门疆域的庞大灵官部队,所以西道门和道门的灵官理念也大不相同。 道门将灵官分为九品,是为了适用于不同的情况,比如帝京整顿风气,用得着出动高品灵官吗?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吗?这个时候低品灵官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又比如凤麟洲战事时的灵官天降,空降敌城之中,四面皆敌,那就不能是低品灵官了,必须是高品灵官才能站得住脚,然后内外夹攻。 西道门的灵官数量有限,必然是贵精不贵多,好钢用在刀刃上,组建一支灵活机动的精锐灵官队伍,专门应付各种突发事件。所以这些灵官全部是高品灵官,即最低也是四品灵官。 这样一支灵官队伍,既可以进攻数倍于己的普通敌人,也可以凭借人数优势围攻境界修为更高的少量敌人。 关键灵官们会配备各种火器,每次出动时还会有飞舟配合,比拼的不是神通,而是体系作战。 入城时,三千灵官皆披黑色的甲胄,步伐整齐划一,踩踏大地,脚步声仿佛踩踏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就算是普通百姓也知道城中出事了。 平心而论,塔万廷皇室的整体实力还要在凤麟洲皇室之上。 凤麟洲战事的时候,以天门和三贵子为首的一帮神神鬼鬼,着实让道门费了一番手脚,最后就连国师都亲自下场。关键在于凤麟洲那边心齐,尊王攘道几乎成了共识。 反观塔万廷这边,处在天门位置的西道门,不仅没有庇护皇室,反而全力支持齐玄素。处在三贵子位置的古神们,分成了两个派系,还在内斗,情况不明,也没有下场。这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皇室面对齐玄素。 实力再强,发挥不出来,那也白搭。塔万廷是三个帝国在外部圣廷的压力下,由西道门强行缝合在一起,许多隐患早就埋下了。这里面西道门的态度至关重要。同样的道理,如果天门不支持尊王攘道,那么凤麟洲的皇室也闹不出什么动静。 也许有人问了,西道门咋不敢跟道门干一架呢?凤麟洲也干了,西道门还不如凤麟洲吗?主要是西道门的北边还有个蒸汽福音,虎视眈眈。别说跟道门干一架了,道门断了援助,西道门就要捉襟见肘,道门也不愿意看到蒸汽福音独霸新大陆,所以西道门和道门只能互相博弈,却不能撕破脸皮。这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道门投入这么多,不仅仅是因为道友情谊,也是要回报的,现在差不多到了收获的时候。所以道门要进一步经营南大陆,道门和西道门五五分成,或者三七分成,都可以谈。 这就要一个稳定的环境和一个坚实的基础,前者由齐玄素负责,后者由皇甫极负责。故而齐玄素不仅仅是北辰堂首席,更是全权使者,代表了道门,拥有极大的自***。 西道门感激齐玄素在金阙的仗义执言,愿意支持齐玄素的一系列举动,要人给人,要政策有政策,不惜亲自下场。若没有西道门的默许和支持,胡恩阿汗如何能调动新西京和库斯科的军队? 所以在多种情况的作用下,齐玄素这个道门使者才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齐玄素作为「幕后黑手」,没有露面。不过皇甫曦在皇甫铸和大批神鹰卫的护卫下,代表皇室欢迎西道门灵官入京平乱,维持稳定。 皇甫铸还组织了不少普通百姓出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造成一种民众竭诚欢迎的声势,传达出一种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境界。 不过城中权贵都知道,皇甫曦也好,皇甫铸也好,都只是台前的皮影,幕后操纵皮影唱戏的是齐玄素。 偏偏他们还不能反对,毕竟皇甫曦的公主府被杀了个干净,皇甫曦也差点遭难,齐玄素给出十五天期限,案情的确有了重大进展,不过是负面进展,西道门提前介入也在情理之中。 随后皇甫铸让人贴出安民告示,让百姓们不要惊慌,灵官们此来是为了保证新帕依提提的稳定,捉拿苍鹭会妖人,不过还是提示百姓们尽量减少外出。 同时皇甫铸也发出警告,若是在这个时候有人图谋不轨,将启用特别戡乱之法,可不经审判,当场击杀。 几乎就在灵官进京的同时,皇宫也封闭了,北衙禁军全面戒备。 不过齐玄素没有强攻皇宫,那有点太难看了,齐玄素还是想要继续施加压力。 一般情况下,发动宫变在于一个快字,迅雷不及掩耳,在各方反应过来之前,形成既定事实,然后以事实倒逼其他人认可,到了这时候,最大的忌讳就是犹犹豫豫,不能一鼓作气。 可齐玄素的情况不一样,他不是行险一搏,甚至不能算是宫变,他的背后站着道门和西道门,他是携大势而来,更像是兵临城下,尽在掌握之中,就没必要这么急了,甚至他可以等一下,观察各方的反应。 毕竟齐玄素的主要目标还是古神们,就算他现在血洗了整个皇室,也无法实质影响到古神们,还得继续查下去。 玛努丹查果然承受不住压力,派出使者邀请齐玄素前往皇宫商议切实解决苍鹭会问题的有关事宜,实际上就是谈判。 皇甫曦第一个表示反对:「中原有句俗语,叫作狗急跳墙,乌努拉图如今已经无路可走,恐怕会不利于齐真人,真人万万不可上了他们的恶当。」.z. 她故意没提父亲玛努丹查,免得自己陷入道德困境之中,矛头全部指向了乌努拉图。 胡恩阿汗也表示支持:「昨天我就想说了,那刺客把公主府上下屠戮一空,说是立威恐吓也行,理解为故意拱火也行,颇为蹊跷。我怕还有第三方势力在这里面推波助澜,就算皇帝没有这个意思,恐怕也有其他人想要火中取粟,不可不防。」 澹台盈、陆玉珏等人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这次的皇宫谈判其实是个陷阱。真要有诚意谈,不要在皇宫里谈,去西道门的道宫谈。 齐玄素的信誉有目共睹,哪怕是道门的政敌,他只要许诺放过就是真放过了,还不至于在这里毁信。倒是塔万廷皇室的信誉,也就那么回事吧,先把公主府的事情解释清楚再说。 齐玄素没有力排众议,也没有完全听从众人的意见,提出了折中的方案,把谈判的地点选择在神殿区的库库尔坎神殿之中,在库库尔坎的见证下,齐玄素与玛努丹查亲自谈。 新帕依提提的神殿区较为独立,既不归北衙禁军管,也不归南衙禁军管,各大神殿都有护卫,如果用大齐王朝的西京类比,那就相当于东宫六卫率,属于自治。所以此时也成了一块相对中立的区域。 澹台盈立刻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齐玄素还是从整体大局出发,要把这一系列事情联系起来,以此试探库库尔坎方面的反应,看他是忠是女干。所以她也不再反对,转为支持齐玄素的意见。 最终齐玄素决定,让使者回去答复玛努丹查,去太阳神殿谈判——商议切实解决苍鹭会问题的有关事宜。 如果玛努丹查不同意,城外的「角龙」一声炮响,会为塔万廷带来什么,就不好说了。 道门废不掉大玄皇帝,还废不掉塔万廷皇帝吗? 这是齐玄素给的最后一次机会。 玛努丹查方面在沉默了一天的时间后,同意在神殿区的太阳神殿与齐玄素见面,在库库尔坎的见证下,共同解决现在的新帕依提提危局。 齐玄素也防了一手,他的本尊还未跻身伪仙阶段,还是存在被人击杀的可能,西方大秦国凯撒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所以齐玄素没有亲身犯险,而是以「七禽五火扇」显化兵解化身,这便是实打实的伪仙阶段修为。 当年徐祖杀戮最重,最擅长杀人,伪仙阶段的玄圣都被徐祖一击毙命,后来还是巫阳用长生不死之药将玄圣复活。 可就连徐祖用出「太易法诀」都没能留下五娘,可见仙物的坚固,五娘保命的本事就是仙人级别,齐玄素当初也是靠着五娘在北大陆搅动风雨,此时在西道门的眼皮子底下,完全不必为五娘担心。 第四十七章 陛下何故谋反 齐玄素再次来到神殿区,甚至没带随行人员,显得底气十足。 齐玄素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当年去铃鹿山,去黄泉国,哪次不是孤身一人,还怕你这个。国师深入伊势神宫的时候,也没带什么随从,就是一人一剑而已。 澹台盈和胡恩阿汗等人都留在了外面,负责指挥灵官,严阵以待,以防不测。主要防备有人想要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另一边,玛努丹查的阵仗就要到了,禁军首领和宫廷总管陪同,还有许多其他护卫。不过乌努拉图和她的心腹玛朗阿并没有现身。 太阳神殿的首席大祭司作为此地主人,亲自迎接两人。 在神殿大门前,大祭司站在中间,背对大门,左右各伸出一只手,做出开怀的姿势。齐玄素和玛努丹查一左一右,侧对大门,相对而立。 “陛下。”齐玄素用了一个尊称,只是从齐玄素的嘴中说出来显得有些讥讽,“我们又见面了。” 玛努丹查的脸色很严肃:“齐真人的手段,我领教了。” “朕”是中原皇帝的习惯,塔万廷没有这个习惯。不过如今的久视皇帝也不大喜欢这个自称,关键是当年的一句“狗脚朕”,再加上殴帝三拳,算是把这个自称的神圣性给消解得七七八八。 这都是道门干的好事。 玄圣没有女儿,不过有个妹妹,在某些方面,与小殷颇有几分相似,就是她亲自操刀干的这事。 齐玄素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稳定,难道陛下就不担心女儿的安危?” 不提皇甫曦还好,一提皇甫曦,玛努丹查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她还是我的女儿吗?她是皇甫家的女儿吧。” 齐玄素道:“不管是谁的女儿,都不是刺杀她的理由。整个公主府被屠戮殆尽,那是多少性命?用中原的话来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尚且如此,那些远离新帕依提提的地方,又是什么境况?这样的问题不解决,能行吗?” 玛努丹查平时不怎么处理政事,都交给乌努拉图,在辩论方面如何能与各种议事中历练出来的齐玄素相比,三言两语便被齐玄素堵得无话可说。 还是太阳神殿的大祭司会打圆场,适时地请两人进神殿说话。 齐玄素做了个“请”的动作,与玛努丹查并肩走入神殿之中。 当初库库尔坎许下诺言,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庇护塔万廷的皇室,作为塔万廷皇室改信库库尔坎的回报。 按照道理来说,玛努丹查来到太阳神殿,应该就像回家一样,可此时却好像齐玄素才是此地主人。 因为库库尔坎的主要神职变为了太阳神,所以整座神殿风格已经看不出过去羽蛇神的风格,金碧辉煌,仿佛金色的阳光在闪耀。 神殿大厅的地面是巨大的金色太阳图案,在神殿尽头,是一轮挂在墙壁上的太阳标志,有些类似圣廷的三角标志,没有具体形象。看来库库尔坎有意摆脱过去的羽蛇神形象,这是他的根基,也是他的局限,库库尔坎这是想要寻求超脱,破后而立。 其实道门同样如此,正式场合就是太极的标志,玄圣也明令不许给他立像,不过总有人忍不住想要建造点奇观,玄圣不行,太上道祖可没说过不行,于是道门中人十分热衷给太上道祖立像,越建越大。 齐玄素走在神殿地面的巨大太阳图案上面,竟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仰头望去,仿佛有人正在冥冥之中俯瞰着自己。 此时此刻,神殿中除了首席大祭司、齐玄素、玛努丹查之外,再无他人,其他人都退出了神殿。 齐玄素收回视线,继续往神殿的深处走去。在那个太阳标志的下方,摆放着一桌两椅,显然只有齐玄素和玛努丹查才能入座,也就是谈判的地点。 说是谈判,其实谈什么呢?难道让齐玄素退兵?齐玄素不会答应。其实就是再给玛努丹查一次机会,你愿意站在道门这边,幡然悔悟,可以既往不咎,若是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齐玄素了,也不要说齐玄素不教而诛。 不是不让你们活,但是要适可而止,又享受富贵,又不肯拥护道门,哪有这样的好事? 只是玛努丹查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虽然放下了架子,但并没有抓住问题的主要矛盾所在。 “齐真人,何至于如此?”玛努丹查苦口婆心道,“我们夫妻并未得罪过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齐玄素道:“皇帝陛下,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不是得罪我个人的问题,你们没有得罪我,你们的款待我很满意,这是关系到大局的问题,我还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站在道门这一边,顾全大局。” 玛努丹查问道:“什么是大局?” 齐玄素道:“我不喜欢下棋论,所以在我这里,大局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代指,也不是一个借口。大局就是稳定的局势,良好的环境,坚实的基础,为日后的发展和建设早做准备。而现在,有些人搞出暗影之潮,与虫人勾结,用活人培养人面果树,苍鹭会暗中结社,图谋不轨,这就是打破稳定的局势,破坏良好的环境,动摇坚实的基础,这就是不顾大局。我要把这些不稳定的因素一一消灭,我希望皇帝陛下可以站在我这边,也是站在西道门和道门这边,推动塔万廷整体的和平与稳定,争取早日走上发展与建设的富强道路。不知我这样说,皇帝陛下听懂了没有?” 一般在道门,不必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大局”二字就能概括了,可齐玄素发现这位皇帝陛下是真不懂,只能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 玛努丹查道:“你要消灭不稳定的因素,我没有拦着,我也是拥护道门和西道门的。” 齐玄素道:“那就请皇帝陛下把皇后交给我,我可以保证……” “不行!”玛努丹查想也没想就拒绝道,“皇后不能交给你,这是我的底线。” 齐玄素直接起身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必要的时候,我会动用必要之手段,还请陛下理解。” 玛努丹查拍案而起,开口的时候又转为软弱:“齐真人,我求你,请不要苦苦相逼。” 齐玄素平静道:“陛下,我没有相逼,不过你可以把我的话理解为最后通牒。” 玛努丹查满是痛苦和无奈:“齐真人,你不要逼我……” 齐玄素加重了语气:“陛下!一直都是你在逼你自己,中原有句话叫做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只要退一步,我现在可以向你保证,你仍旧是塔万廷的皇帝,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玛努丹查双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脸庞扭曲:“齐真人,齐玄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齐玄素脸色平静,语气漠然:“抱歉,我必须执行金阙的决议,这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说罢,齐玄素向外走去。 玛努丹查忽然闷哼一声,半跪于地,手背上的青筋仿佛要虬结在一起:“齐玄素,你欺人太甚!” 齐玄素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太阳神殿的上方开有众多天窗,有阳光垂落下来。 有光的地方必然有阴影。 不知何时,太阳神殿的首席大祭司已经退入了阴影之中,沉默而立。 齐玄素转过身来,缓缓开口道:“陛下,我最后奉劝你一次,不要自误。这一步踏出去容易,收回来就很难了。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透过天窗的阳光在慢慢偏移,一束阳光落在了玛努丹查的身上。 在玛努丹查的身后浮现一个虚影,正在凝实。 那是来自库库尔坎的庇护。 库库尔坎的诺言,要庇护塔万廷的皇室,作为塔万廷皇室改信的回报。 皇帝玛努丹查最是能够代表塔万廷的皇室。 此地又是库库尔坎的中央神殿。 这道阳光将直通库库尔坎的神国。 齐玄素背负双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鼻息变得炽热,仿佛火焰,甚至他周围的空气都因为高温而扭曲。 玛努丹查愈发痛苦,喉咙中发出类似野兽低吼的声音:“我不想这样,这都是你逼的,怪不得我……” 齐玄素冷冷道:“怪不怪你,你说了不算。” 在阳光的照耀下,玛努丹查背后的虚影彻底凝实。 那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羽蛇神。 神殿中响起虚幻的祈祷声音:“库库尔坎到来之时,炽热的太阳之风必将吹荒大地,亘古之力司万物,其命,其魂,以至其骸。” “太阳之中,蕴含无限之伟力,当光明与黑暗交汇之时,天地火焰瞬间万变,使者降临,掌握伟力,统御万物。” “使者到来之时,火焰降临大地,万民称颂,拥有伟力的使者,必定掌握万物的生命与死亡。” 玛努丹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越发明亮的炽热阳光之中。 只剩下羽蛇神的形象越来越真实。 库库尔坎的使者,羽蛇神。 与此同时,在齐玄素的背后也出现了虚影,并非法相,而是七种不同的神鸟,然后融合为一只具有七种神鸟特征的五彩火鸟,似凤凰,似朱雀。 齐玄素沉声道:“根据特别戡乱法,陛下何故谋反?” 第四十八章 恐惧 在神殿区的众多神殿之中,以库库尔坎的神殿最为高大,象征着库库尔坎在诸神中的地位最高,如鹤立鸡群。 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晰看到,在库库尔坎的金字塔神殿外,环绕着一条巨大的羽蛇,蜿蜒而上,蛇尾在神殿的最低处,蛇首位于神殿的最高处,蛇身像藤蔓一样盘旋缠绕着金字塔的外壁,巨大的蛇瞳正冷冷地俯瞰整个神殿区。其背后的羽翼展开,如同乌云蔽日,投下巨大阴影。 无论怎么看,都是库库尔坎显圣了。 紧接着又有一只好似凤凰的火鸟升空,还要高出盘踞神殿的羽蛇神,同样展开双翼,天空顿时染上了火红颜色,天空中的云层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羽蛇神不再俯瞰下方,蛇瞳的视线上移,望向空中的火鸟。 寻常人触碰到羽蛇神的视线,立时就会化作一尊石像,灵魂都要封锁在石像之中,永世不得超生,不过火鸟完全不受影响,再次挥动翅膀,空中绚烂的火烧云不断下压,距离高昂的蛇首越来越近。 下一刻,无数赤光和火焰如雨点一般从火烧云中落下,仿佛一场流星火雨,轰然降临人间。此火并非普通火焰,而是太阳真火,每道火焰划空,都会留下一道扭曲的尾痕,残留着点点火星。看書菈 火焰落在库库尔坎的身上,立时炸裂开来,将羽蛇烧灼得皮开肉绽。 正在与羽蛇神激斗之人是齐玄素的兵解化身,或者说五娘,齐玄素的本尊根本没去神殿区。如今的齐玄素也是旁人眼中的大人物了,就算他想以身犯险,旁边的人也要像话本中的那样,狠狠劝诫,主公不可。 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齐玄素身上牵涉了许多人的根本利益。胡恩阿汗指望着齐玄素帮他起复,重新得到西道门的信任,回到权力中心。皇甫曦指望着齐玄素帮她成为第二个陈剑秋,虽然远隔万里,但她也听说了大虞国的事情,齐首席是讲平等的。还有澹台盈、陆玉珏等人,就算他们不指望齐玄素提拔,可齐玄素真要出事,他们是要担干系的。 不过齐玄素也没有听从其他人的意见登上城外的「角龙」,那就有点过了。 齐玄素来到了皇甫曦的公主府,此时府中的尸体已经被简单收殓了,不过因为尸体太多,所以还是暂时停放在公主府中。 在皇甫曦的陪同下,齐玄素一具尸体一具尸体依次看过。皇甫曦还是有些悲伤的,毕竟都是朝夕相处之人,包括一些亲近人,不过作为「皇太女」,或者说未来的女皇,她又不能过多表现自己的软弱。 齐玄素在一具尸体前驻足片刻,说道:「这些尸体都有一个共性,残留着死亡神力的痕迹,这与胡恩将军的猜测就对上了。只是真有这个必要吗?又要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故意用自己的标志性手段杀人,那前面的藏头露尾岂不是成了无用之功?」 皇甫曦轻声道:「真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冒充乌图推波助澜?」 「不排除这个可能。」齐玄素收回视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还差一步。」 皇甫曦不由问道:「哪一步?」 「冒充乌图把我杀了,栽赃到底,借刀杀人。」齐玄素说道,「乌努拉图丧心病狂,屠戮公主府不算,还要刺杀道门使者,最终道门雷霆一怒,涤荡污泥浊水,罪犯伏法,齐玄素千古。」 话音落下,齐玄素转头望去。 空荡荡的公主府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就站在不远处,冰寒的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牢牢锁定了齐玄素,让他无法脱身。 此人身着黑袍,戴着兜帽,在兜帽的下方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阴影,哪怕是武夫真瞳都无法看穿,只能看到两点猩红光芒。 齐玄素也不惊惧,只是示意皇甫曦退下。 皇甫曦心中大骇,不敢反对,却发现整座府邸已经被隔绝了内外,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巫祝的道果境——神域。 正是胡恩阿汗遭遇刺客时面对的死亡神域,可以侵蚀压制人仙真身。 换而言之,就是此人屠戮了皇甫曦的公主府,又与胡恩阿汗大战一场,被胡恩阿汗以武夫的破碎虚空境逼退。 现在他又找上了齐玄素,其用意昭然若揭。 齐玄素可以清晰感知到那道冰冷目光中浸润的浓郁杀机。齐玄素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玄学上的冰寒意味正在他的体内蔓延,如果他心生恐惧,信以为真,那么这股冰寒意味就会化作真实,浸透他的全身上下,由内而外地冻结他,让他动弹不得。 显然这股寒意与真实的寒气没什么关系,而是与恐惧大有关系。 不过这种有关恐惧的手段,总要有心算无心,打一个出其不意,才能发挥最大效果。齐玄素因为「归藏灯」的提示,有了防备,能够发挥的作用便相当有限。 话说回来,齐玄素毕竟还不是伪仙,又没了兵解化身和五娘,实力较之正牌伪仙还是差了几分。用伪仙来刺杀齐玄素,是说得过去的。 早就说过,塔万廷的实力还要在凤麟洲之上,凤麟洲都能有八剑豪,个个都有伪仙的修为,塔万廷的伪仙只多不少。 齐玄素境界不如此人,干脆不展开神域,就算强行展开,也会被对面的神域直接覆盖。 所以齐玄素用的是人仙真身,化作丈六之高,周身气焰有若实质,抵御死亡神域的侵蚀。 紧接着齐玄素一拳打出,震荡虚空,哪怕是神域,也要依托空间的存在,此时空间扭曲,本没有破绽可言的神域也出现了一线缝隙。 齐玄素隔空抓过皇甫曦,通过这一线缝隙将她丢出了神域,免得她死于死亡神域之中。 那名刺客也没有放任齐玄素随意作为,趁此时机,他的身形一掠,近至齐玄素的面前,一拳打出。 这个拳头上没有附着丝毫拳意,而是充斥着死亡神力,哪怕是人仙真身挨上一拳,也要气血受损,血肉枯萎。 齐玄素没有硬接,凭借「魔刀」本能躲开。.. 神域中的死亡属性骤然一变。 死亡这个大领域中又细分许多个不同分支,或者和其他领域关联,比如杀戮、月亮、亡者世界等等,亡者世界又要细分为亡魂和尸骸,而亡魂又是灵魂领域的分支。 这种例子极多,比如太阳往往与火焰、光明相关联,生命往往与草木、水有关。 所以神仙的体系就像一张交织的大网,区别在于侧重点。 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所以恐惧也算是死亡领域的分支之一。 刺客的目光未能生效,便凭借更高一筹的境界修为,通过神域压制,强行让齐玄素的心中生出恐惧。看書菈 一时间,齐玄素只觉得幻象纷呈,心神晃动,难以自持。就好似普通人被鬼魅迷惑,心中恐惧越大,幻觉越多,幻觉又加大恐惧,放大破绽,使得各种幻觉越发逼真,再次放大恐惧,如此不断循环。 齐玄素虽然受到了「大恐怖」的影响,导致心神恍惚,但「魔刀」本就是凭借本能出手,意停手不停,继续出拳。 齐玄素的拳头不但势大力沉,而且快如惊雷,一拳打实之后,劲力顿时如海啸山崩一般爆发开来。 刺客展开三丈法身,直接硬抗齐玄素的拳头,同时抬起一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拍下。 齐玄素还是凭借「魔刀」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只听轰然一声,虽然刺客的手掌没 有真正触及地面,但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半亩大小的巨大掌印。 一击不中,刺客五指虚握,滚滚神力如水银倾泻般化作一把镰刀,刀刃上凝聚月华的光芒,远远望去,好似一轮弯月。 齐玄素收起人仙真身,拔出「清净菩提」,一闪而逝。 「天地任我行」。 齐玄素与刺客错身而过,出现在刺客的身后。 刺客屹立不倒,缓缓转身,然后就见他的黑袍上出现了一线裂缝,有尸气溢出,接着裂缝越来越多,涌出的尸气也越来越多,最终黑袍上的所有的裂缝连接成一片,仿佛一张蛛网,尸气滚滚,使得黑袍化作无数碎片从刺客的身上簌簌落下。 刺客的身形由三丈法身变回常人高度,身上只剩下些许黑袍碎片,不过兜帽还算完整,他***在外的身体与乌图十分相似,仿佛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难怪会让胡恩阿汗看错,一身浓郁尸气没了阻挡,冲天而起,所过之处,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 下一刻,刺客借助神域地利,直接挪移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手中镰刀与齐玄素的「清净菩提」一碰一绞,纠缠一处。 齐玄素空着的左手自虚空中扯出一柄无形无相之剑,若非五指虚握,有着明显的持剑动作,几乎不能确定他手中有一把剑。 此剑取材于天地,用之为天地,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正是「道子剑」。 齐玄素将「道子剑」向刺客的胸膛狠狠刺去。 第四十九章 双战 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公主府这里的异象,一是因为这个以死亡和恐惧为主的神域比较隐蔽,二是因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神殿区的大战吸引了。 此时神殿区上方的天幕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羽蛇神也不再是缠绕着金字塔,而是飞上了天空,巨大的身躯缓缓游动,投下的阴影覆盖了小半个神殿区。 这固然不是库库尔坎的本体降世,可就算是神降化身,其神威也不可小觑。 不过五娘也不是好惹的,天空中的火云再次凝聚,落下的不再是火雨,而是大团大团的天火。虽然羽蛇神的体型整体上看细而长,但是羽翼宽广,更容易命中,五娘就专门盯着羽翼去烧,她倒要看看,没了羽翼的羽蛇神,还算不算羽蛇神。 羽蛇神也不坐以待毙,羽翼震动,激射出无数狂风,朝着五娘绞杀而去。 在夺取太阳神的神职之前,库库尔坎的主要神职就是风神,此时驾驭狂风之力,同样威力惊人。 齐玄素任由五娘主导身体,他只是冷眼旁观,毕竟本尊那边还在激战,他不可能一心二用,两边同时作战。 不过齐玄素也没有完全不管这边,他倒是很好奇,库库尔坎降下的羽蛇神化身为什么不用太阳的神职?反而是回归了风神的神职。虽然狂风仍旧凌厉,但终究不如太阳,毕竟这里可是太阳神殿,地上画的,墙上挂的,都是太阳,不是羽蛇神。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羽蛇神化身没有太多神智。 在世的神仙们都会面临一个问题,祈祷的人太多,别说回应了,整天聆听这些声音,就很烦人了。所以神仙们大多会设置一个类似分身的存在,没有感情和理智,只是按照既定的方式自动回应信徒,专门处理这些事情。 比如紫光真君,肯定不止齐玄素一个人向她寻求启示,她懒得一一应付,就在神国中设置分身,她本人只是接待齐玄素这种比较重要的大客户,一般的小客户就由分身处置了。 所以有些神仙已经进入第一次死亡的沉睡之中,仍旧能够回应信徒,就是因为神国还在,其设置的分身还在。 此时羽蛇神给齐玄素的感觉就像是这种分身,没有太多的理智和感情,只是被设置了固定的行动规律,十分机械地应对各种情况。 就好像库库尔坎立誓之后,专门设置了一个分身用来守护塔万廷的皇室,然后本尊就不管不问了。一旦出事了,分身立刻降世,也不管对手什么来头,是不是西道门之人或者道门之人,反正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别管最后的结果怎样,就问你有没有遵守誓言吧。 便在这时,羽蛇神张口吐出一道粗大风柱,横贯天际,直奔五娘而来。 五娘化作人形,手持宝扇,奋力一挥。 虽然此扇名为「七禽五火扇」,但扇子本就与风有关,要不怎么说是煽风点火。 五娘凭借仙物本体的威力,生生将这道风柱偏离了方向,最终落在了伊希切尔的神殿上,直接轰塌了小半个金字塔。 五娘毕竟是仙物本体所生,由她自己驾驭自己,定然能发挥出十足威力,不存在伪仙无法发挥仙物全部威力的说法。 作为神殿主人的伊希切尔恩,没有半点动静,没有直接显化人间干预此战,显然不想插手其中。 五娘的身形拔高,原本就是普通羽扇大小的「七禽五火扇」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比人还高,如同旌旗一般,需要双手挥动。 五娘双手抱住宝扇,疯狂挥动。 整个天空都仿佛燃烧起来,天火如雨,没有止境一般,而且火焰也是五彩缤纷,各有各的玄妙,极难防备。 羽蛇神也逐渐将身体收缩,当空盘成蛇阵,不过羽翼仍旧是 展开,在熊熊天火中,不断煽动狂风,与火焰融合一处,化作一个个火龙卷。 万幸双方交战的地点位于神殿区,这里基本没有平民,只有众多神殿,否则就真是死伤惨重了。 然后羽蛇神如蛇一般激射而起,直奔煽动天火的五娘而去,蛇口大张,似是要将五娘一口吞下。 转眼之间,羽蛇神的庞大身躯已经攻入五娘凝聚的漫天火云之中,所过之处,火云退散。 五娘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羽蛇神将自己一口吞下,整个人化作七种不同的神鸟,四散而走,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身所在。 另一边,就在齐玄素以「道子剑」刺中刺客的瞬间,刺客也展开了法相,巨大无比,却仍旧是腐烂尸体的模样,让齐玄素差点以为是看到了万师傅。 原本的穿心一剑,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刺客伸手一抄。 齐玄素立足之地的四周,有五根长短不一的立柱轰然升起,正是五根手指。 一只巨大的腐烂手掌破土而出,将齐玄素托在掌心,然后五指合拢,要将齐玄素紧紧握住。 齐玄素自然不肯让他如愿,用出方士传承的「纵地金光」,化作一道金光,从指缝间溜走,堪堪躲过了这一抓。 刺客顺势握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齐玄素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齐玄素的身上,仅仅是尸气就对齐玄素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压制,丝毫不逊于万师傅的一拳。 这一拳可谓是摧山拔岳了。 齐玄素还是没有硬接,再次以「纵地金光」闪开,一拳落地,地面裂开无数沟壑。 刺客的第二拳转瞬又至,齐玄素这次没有躲闪,再次凝聚「道子剑」。 一剑对上一拳。 前者渺小如芥子,后者硕大如山岳。 不过一点破一面,法相轰然倒退,不仅拳头被凿穿,而且无数裂痕蔓延开来,甚至整条手臂都有崩溃的趋势。 刺客毫不吝啬神力,立刻重新凝聚手臂,又打出一拳。 拳至中途,神域发挥地利的效果,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道门户,拳头径直没入其中。 与此同时,在齐玄素的头顶上方同样凭空生出一道完全相同的门户,刺客的拳头穿过门户,从天而落。 齐玄素用出「立地无影」,身形虚化,仿佛只是一个影像,这一拳丝毫不能影响到他。 拳头轰然落地,巨大气浪轰然炸开。 齐玄素手中出现「青云」,趁此时机,如一道横雷掠向刺客。 「青云」正中刺客的法相,然后一击就走。 巨大法相随即伸出一根手指点向齐玄素,不过刚至中途,便突然凝滞,在法相内部出现了奇怪的五彩气息,迅速扩散,使得这一指如何也点不出去。 紧接着,法相竟是开始崩碎,显出了刺客的本尊。不过其本尊上还是残留着那些五彩气息,四散游走,这名伪仙阶段的刺客不住颤抖,踉跄后退,甚至神域都变得不稳定。 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如对手,又少了仙物和兵解化身,想要胜过对手实在难以做到,只能动用一些外力手段了。 当初在灵山洞天,七娘拿走了「照骨镜」,给了齐玄素两样物事,分别是佛陀舍利和「奢比尸毒」。 无论是「道子剑」,还是其他手段,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就是最后的「青云」一剑。 没有双剑合璧,就凭齐玄素的剑道修为,很难伤到对手,不过他在「青云」上淬了「奢比尸毒」,毕竟「青云」算是仙物,不怕「奢比尸毒」的腐蚀,总不能给五娘或者「归藏灯」淬毒,齐玄素实在想不出怎么用后两者去 接触对手,而且五娘也不乐意。 其实齐玄素很早之前就这么干了,也不是为了针对这个刺客,主要是为了以备不测,所以齐玄素已经很久没有使用「青云」了。 不同于仿制「奢比尸毒」呈现出的阴影形态,真正的「奢比尸毒」呈现出五彩颜色。哪怕是仙人中了此毒,也十分危险,这就不得不提巫阳了,当年开明六巫反目成仇,其他五位大巫给巫阳下了此毒,让巫阳这位一劫仙人修为大损,险些身死。 大巫尚且如此,伪仙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不会当场毙命,但也时日无多,而且在此过程中,修为会大受限制。 正是趁你病要你命,齐玄素立刻再出一拳,震荡虚空。 与此同时,神殿区上空,羽蛇神一口落空,七只火焰神鸟重新合为一处,化作使用齐玄素外貌的五娘。 五娘正要再次召唤火焰,后心忽然一点刺痛,然后一截剑尖已经穿透了五娘的胸口,火焰四溅。 这一剑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选在了五娘重新现身的关键时刻而发,就连五娘都未能躲过。 五娘和旁观的齐玄素一起低头看了眼胸口位置露出的一截剑尖。 成功暗算五娘之人没有丝毫停留,拔剑后退。 与五娘共享感官的齐玄素已经认出了此人,正是龙睚眦。 龙睚眦拉开距离之后,皱着眉头,盯着五娘身上的伤口,似乎很是不解。 那伤口没有流血,从中外泄的只有近乎凝结成实质的火焰,伤口内部也没有内脏,只有五种颜色不同的火焰流转不休。 龙睚眦自忖已经吸取上次刺杀失败的经验,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这是……神降化身?」 第五十章 必要手段 虽然被命中了传统意义上的要害,但无论是五娘自己,还是齐玄素的兵解化身,哪有什么要害可言?所以五娘神念一转,伤口转眼间恢复如初。 这种恢复手段不同于武夫的血肉衍生,没有任何恢复过程可言,仿佛画面直接跳转回完好如初的状态。 这是各种化身独有的能力,比武夫的血肉衍生更有视觉震撼力。 龙睚眦刺杀过不少人,也算是见过世面,可真正触及这种高端层面还是首次,毕竟能够凝聚化身的存在,最低也得是造化阶段了。 因为南大陆的古神众多,也因为龙睚眦本身就疑似是古神的选民,所以接触最多、认知最深的就是神仙体系,这才误认为是神降化身。 不过也不能说这一击毫无影响,还是让五娘损耗了一些神力。 也就仅限于此了,少发几次天火就行了。.. 就在此时,羽蛇神发出一声长啸,准备再次冲向五娘。空中的缤纷火雨从未停止,在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羽蛇神的体表已经遍布焦痕,甚至还有黑烟升起。 但两只竖着的蛇瞳仍旧明亮,从中射出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死死锁定五娘,恐惧的神威开始发散。只可惜它的目标是五娘,且不说五娘根本就不是人,五娘是见过大世面的,而且境界修为方面丝毫不逊于羽蛇神,如何会被动摇心神? 五娘无视恐惧神威,也不理会那个小刺客,继续给火云添砖加瓦。 从城中望去,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暗红颜色,深沉近黑,就好像传说中的末日景象,又像是地狱的天空。 突然之间,火雨一停,就见所有火焰化作一道火柱,从天而降。 这道火柱少说需要四人合抱,不过对于庞大的羽蛇神而言,就如一线,接触到羽蛇神之后,生生烧穿了羽蛇神的鳞片,贯穿了羽蛇神的庞大身体。 正在上升的羽蛇神被打断了势头,蛇口中吐出大量正在熊熊燃烧的鲜血,仿佛岩浆一般,然后颓然从空中坠落。羽蛇神在半空中仍旧振动双翼,想要托住下坠的身形,却是有心无力,最终还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大地震颤,庞大的蛇身重重摔落在神殿区。 羽蛇神落地的位置正是太阳神殿,整个神殿直接被自家的主神砸成了废墟,烟尘四起。在废墟之中,庞大的蛇首再次昂立起来,此时蛇瞳中的光芒终于是黯淡了几分,埋在废墟中的蛇身也忽明忽暗。 陪同玛努丹查一起过来的禁军首领和宫廷总管在羽蛇神坠落之前就逃到了远处,两人都看得出来,此时的羽蛇神已经是强弩之末,境界修为上没有明显差距,关键是羽蛇神缺少理智,就像野兽一样,完全凭借本能作战,对上经验老道的五娘,大部分时间都在单方面挨打,有此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难免有些惶恐,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他们两人守在神殿外面,也不知道皇帝和道门使者在里面具体谈了什么,怎么就动手了?怎么就变成现在这般情况? 这哪里是和谈,分明是开战啊。 一名女官站在皇宫的宫墙上,远远眺望神殿区那边的情况。在她身边还有许多北衙禁军,将这名女官护卫在中间。看書菈 乌努拉图以明空女帝为偶像,也大肆启用女官,这名女官就是乌努拉图心腹亲信,所以一众北衙禁军才会如此恭敬。 看到羽蛇神落地,女官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说道:「真如皇后陛下所言,皇帝陛下果然请出了羽蛇神。」 塔万廷皇室在各种礼制上全面效仿中原。在祖龙和白帝时期,皇帝和皇太后被尊称为陛下,皇后没有尊称。到了大齐年间,皇后和皇太后统称为殿下,临朝摄政的皇太后可称陛下。再至大魏年间,皇后和皇太 后俗称娘娘,官方正式称呼是皇后殿下,皇太后无论是否临朝称制,都尊称皇太后陛下。 大玄继承了大魏的制度,皇帝和皇太后尊称陛下,皇后和皇太子、公主、诸王尊称殿下。 按照道理来说,塔万廷效仿了大玄的制度,乌努拉图这位皇后应该是皇后殿下,可满朝上下却是尊称皇后陛下,自比临朝称制之皇太后,其用心可想而知。 女官接着说道:「现在看来,陛下多半不是那位齐真人的对手,城内又是这么多灵官,情况就变得复杂了。玛朗阿将军,你一定要严守宫门,不能有半分大意。玛朗阿将军?」 女官说了半天,却不见身旁的玛朗阿回答,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玛朗阿,发现玛朗阿满脸震惊,女官顺着玛朗阿的视线望去,然后看到了一艘「角龙」飞舟正朝这边飞来。 「角龙」只是缺少「应龙」的综合作战能力,论体积丝毫不逊于「应龙」,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当真是黑压压一片,压迫感十足,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角龙」上的那门「碎星」巨炮,炮口的口径达到了三尺,炮管长达十余丈,可以发射重达一万四千斤的「龙睛甲二」。 当年道门便是以「碎星」轰开了秀京的天守阁,迫使摄政关白签订城下之盟。 今天,「碎星」巨炮又来到了新帕依提提的上空。 此时胡恩阿汗就坐镇「角龙」的舰桥,代替齐玄素指挥「角龙」,毕竟胡恩阿汗也是西道门的客卿,有二品同道士出身,指挥灵官也说得过去。 此时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炮轰皇宫。 胡恩阿汗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皇宫,冷笑道:「乌努拉图,你也有今天!」 有灵官请示胡恩阿汗,是否开炮。 胡恩阿汗道:「准备吧。」 随着胡恩阿汗的一声令下,「角龙」的主炮「碎星」开始调整角度,灵官们开始装填「龙睛甲三」——杀鸡焉用宰牛刀,现在还用不上「龙睛甲二」。 「角龙」上与之配套的各种阵法开始运转,以「角龙」为中心形成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继而又向火炮汇聚而去。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准备完毕。」 灵官们的声音依次响起,最终传达至舰桥。 胡恩阿汗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道:「开炮。」 「碎星」怒吼。 整艘「角龙」都颤了一下,一圈气浪以「角龙」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如同狂风,吹散浮云。 只见一颗耀眼的火焰流星,拖曳着长长尾痕,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弧线,正中皇宫的宫门。 不管有什么阵法禁制,全部被呼啸而至的「龙睛甲三」直接撕裂,不仅整个城门荡然无存,就连城楼都要被掀翻。 千钧一发之际,玛朗阿抓住女官的肩膀,带她逃离了城门楼。 其余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瞬间全灭。 紧接着天空中出现了许多小黑点,那是从「角龙」甲板上一跃而下的高品灵官,直接以空降的方式飞向皇宫。 随着宫门被「角龙」一炮轰开,在澹台盈和皇甫铸的指挥下,地面上的灵官部队和南衙禁军也发动了进攻。 「这……这是……」那女官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已经是说不出话来。 玛朗阿倒是还算清醒:「大势已去,谁能想到,他们竟然真敢动手。」 这就是齐玄素的命令,只要城内稍有异动,立刻动用必要之手段。 此时城内已经不是稍有异动了,而是大有异动了,胡恩阿汗等人自然是依令行事。 至于齐玄素,他此时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毕竟「奢比尸毒」可不是闹着玩的,号称专门对付仙人的剧毒,区区伪仙自然不在话下。.. 七娘给的「奢比尸毒」被装在一个特殊材质的玉瓶之中,其本身已经逐渐脱离了物质的存在,既不是液体状,也不是固体粉末状,更像是一些游散的神力,有形无相,玄妙非常。 齐玄素只用了三分之一左右,就已经让那名刺客「***」。 这也是齐玄素的一贯传统,能用外力取胜,绝不讲究武德。 齐玄素又趁势给了一拳,打得神域崩碎。 接下来完全就是一边倒了,齐玄素一把抓住这名刺客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然后又抓住刺客那还算完好的兜帽,直接扯了下来。 没了兜帽,阴影消散,终于显露出刺客的真容。 此人的面庞也有了一定程度的腐烂,左半边脸已经可以看到白骨,眼珠仿佛随时都会从眼眶中滚落出来。 这明显是神力影响的缘故,选民们的神力与正统巫祝不同,来自于神灵的赐予,未必完全适合自己,必然会造成一些特殊的影响。这些影响不能通过类似血肉衍生等手段恢复,想要不受影响,只能选择放弃神力。接受了神力,就必然要承受这种影响。 不过右半边脸还算完好,依稀能看出是个女人,相貌姣好。 至于齐玄素先前为什么没看出来,是因为刺客的身体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残存的皮肤又生鳞片,还有病灶和瘤子,根本看不出女性特征。 众所周知,乌图是个男人,就算乌图能骗得过一般人,还能骗得过西道门的诸位真人吗?这一点事实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乌图也不故意遮掩相貌。 齐玄素丢掉了兜帽:「你果然不是乌图。」 说罢,齐玄素将刺客狠狠摔在地上,又是一拳,将其头颅整个砸入地下。 第五十一章 借刀杀人 就连皇甫曦都知道,齐首席是讲平等的。 只是平等和尊重毫无关系。 比如某些大人物,会平等地蔑视所有人,也会平等地将普通人视作蝼蚁,绝不搞例外。 道门的平等并非是凭空捏造,而是来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句。 齐玄素当然讲平等,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敌人,尤其是想要杀他的敌人,不会因为这个敌人是个女人,就怜香惜玉了,那可不太平等。 一拳,一拳,又是一拳。 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朴实无华的武夫拳头。 起初的时候,刺客只是头颅被砸入地下,及至后来,刺客的整个上半身都陷入地下。 齐玄素一把抓住刺客的脖子,又将其扯了出来,问道:「名字?」 刺客没有任何回应。 齐玄素也不废话,又是朴实无华的拳头。 不断循环往复。 至于道门法度?这里是道门的疆域吗? 刺客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看着不必等到毒发身亡,就要死在齐玄素的拳下。琇書蛧 齐玄素的拳头可不是普通拳头,蕴含拳意,渗入体内之后,不仅伤及体魄,而且震动神魂,武夫对方士的克制可不是虚的。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此人倒真是个硬骨头,愣是不开口。她的境界还要高于齐玄素,就算中了「奢比尸毒」,齐玄素也没办法进行搜魂,只能用这种原始方法。 既然拳头无功而返,那么齐玄素还有其他办法,直接「恶火」和「红莲业火」齐上阵,尤其是后者,算是巫祝克星,厉害非常。 这可是五娘这个火焰精灵都不会使用的火焰。 两种神通伺候一个人,福分小不了。 这一次,刺客终于撑不住了,发出了十分轻微的声音:「拉朵。」 「什么?」齐玄素并没有立刻停手。 刺客回应道:「我叫拉朵。」 齐玄素这才停下手段,让她稍微缓了一口气:「你是谁的选民?」 「给我一个痛快。」拉朵仿佛离开水的鱼,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徒劳挣扎,「杀了我。」 齐玄素冷冷道:「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我的信誉一直很好。」 拉朵只是重复刚才的话语:「杀了我。」 齐玄素不再说话,手中又燃起「恶火」和「红莲业火」。 拉朵看到齐玄素手中的火焰,目光中露出恐惧。 被这两种火焰灼烧灵魂的滋味,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她不怕死,却也不想再承受这种痛苦。 齐玄素一直是有些戾气的,只是这股戾气被他深埋心底。他的敌人大多是道门中人,都是自己人,不能这么残暴,不仅不能这么残暴,还要适当地展现自己的宽容和仁慈。 这不是无用功,齐玄素如今的名声还算不错,最起码要比张月鹿好,这点适当的宽容可谓是功不可没,一般情况下,齐玄素都是做到了留一线,也没真正杀几个人。真要是赶尽杀绝,就算是对的,那最后也成了错的,真会影响风评继而影响仕途。 这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包括王教鹤在内,都没有真正对齐玄素动杀机,不管是不愿意,还是畏惧金阙的权威不敢这么做,总之是处在斗而不破的状态之中,自然是互相留有余地。 可在塔万廷,齐玄素不想再去仁慈了。塔万廷的这些人是真把他当刀用,都想借刀杀人,也是真想杀他,然后拿他的死去借道门的刀杀人。 没杀掉是一回事,不代表着不想杀。 这就属于反道分子,就不是自己人了,不必客气,也不必留 手。 最终还是拉朵承受不住了,终于说道:「我是……」 只是她刚刚开口,她体内的神力突然***起来,继而她整个人也燃烧起来,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华神采,真正变成了一具尸体,然后在神力所化的火焰之中,缓缓消亡。 轻描淡写之间,一个古神的选民就这么死了,齐玄素来不及阻止,也无力阻止。xь. 这等手段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那就是拉朵所侍奉的古神,因为拉朵的神力是她所侍奉的古神赐予,真正意义上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掌握了生杀大权。 这种掌握程度甚至比道门对灵官的掌控还要深,因为道门的神力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无主神力,需要「三十三天」去控制,灵官的神力也不是直接灌注体内,而是依托于灵官甲胄,所以道门最多是让灵官失去神力。古神却与赐予的神力息息相关,可以让自己的神力在选民体内造反,以此毁掉选民。 很显然,拉朵事败,被杀人灭口了。 这也是齐玄素最大的优势,这些人敢于刺杀齐玄素,不意味着他们敢挑衅道门的权威,而是要行栽赃之举,随着齐玄素逐渐接近真相,幕后之人也只好壁虎断尾,他们还是畏惧道门的。 齐玄素望着地上的灰烬,并没有如何气急败坏,就算拉朵不说,在确定拉朵不是乌图之后,他也已经猜到一个大概。 乌图是伊希切尔的选民,谁可以完美模仿伊希切尔的选民?恐怕就连库库尔坎都做不到,毕竟神职不一样。 涉及到死亡领域,的确有司命真君和死亡使徒塞缪尔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司命真君并不涉足新大陆,死亡使徒塞缪尔倒是常年活动于此,可被隔绝在地狱,不同于神国依附于人间的古神们,地狱隔了一层,很难把神力渗透过来,也很难造就一个伪仙选民。 除了满月女神伊希切尔本人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人,星月女神查克切尔。 虎爪老妪。 两人本是一体两面,后来分裂成两个独立的个体,神职相差不多,各自的选民自然也差不多。 如果拉朵是查克切尔的选民,受查克切尔的指使来刺杀齐玄素,那就说明古神内部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查克切尔妄图用假冒乌图刺杀齐玄素的方式把火引到伊希切尔的身上,让道门来打击伊希切尔。 这又与神鹰卫失踪之事联系起来。 神鹰卫失踪的时候,查克切尔曾现身,告诫澹台盈献祭失败引来了天神震怒,让澹台盈离开,查克切尔应该是站在所谓天神那一边的,而这个天神又与暗影之潮有关。 正是虫人们打断了部分献祭仪式,从胡恩庄园的发现来看,虫人与乌图是盟友,站在查克切尔的对立面,也就是伊希切尔这边。 乌努拉图同样是伊希切尔的人。 那么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先是拉朵屠戮公主府,给齐玄素创造机会,借齐玄素的手去打击伊希切尔支持的乌努拉图。然后再寻找机会刺杀齐玄素,因为齐玄素是在打击乌努拉图的时候遇袭,所以乌努拉图是最大的嫌疑人,便可以借道门的手去打击乌努拉图背后的伊希切尔。 为此,他们还派出了两名刺客,一名在神殿区,一名在公主府,既然分不清哪个齐玄素才是真正的齐玄素,那就全部杀掉,确保万无一失。神殿区有羽蛇神,便派一个弱一点的刺客龙睚眦,公主府这边派了更强的拉朵。 这等心思不可谓不深。 只可惜没有实质证据,都只是齐玄素的推测,唯一的证人还被灭口了。 倒不是齐玄素打算跟查克切尔打官司,更不是要诉诸于法律。 而是齐玄素考虑到向上汇报的 时候,可以有推测和猜测,也要准备一些实质证据作为支撑,合理的推测是建立在各种事实基础上的,不能全都是推测,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导致金阙误判,最后上面追责,齐玄素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如果齐玄素把各种证据摆在桌面上,就算误判也算不到齐玄素的头上。 所以齐玄素才一再逼问拉朵。 现在拉朵被杀人灭口,齐玄素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几个方向了。xь. 另一边,胡恩阿汗和澹台盈合兵一处,由皇甫铸留下维持局面,胡恩阿汗和澹台盈则带着灵官去捉拿乌努拉图。 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自然要顺势解决乌努拉图的问题,就算这里面确实有蹊跷,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一路上,许多北衙禁军还在抵抗,却不是高品灵官的对手,已经节节败退。 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灵官其实也算是禁军,不过是澹秀山的禁军,自然是高下立判。 更不必说还有胡恩阿汗一马当先,他可是真伪仙,要是不借助任何外力,还要在齐玄素之上。 很快,灵官们包围了乌努拉图的寝宫。 胡恩阿汗只觉得快意无比,这个背叛了查文的女人,终于要为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北衙禁军总共两位协守副总兵官,一位跟随皇帝玛努丹查去了神殿区,另一位就是玛朗阿,此时正站在皇后寝宫的正门前,隔着众多人群,一眼看到了胡恩阿汗。 两人早有嫌隙,当初胡恩阿汗被闲置,玛朗阿也没少落井下石,却没想到反转来得如此之快,两人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这时,寝宫内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更像是一个骷髅,披着翻腾的黑色斗篷,手中握着长柄巨镰,偶尔露出黑色斗篷下的冰山一角,可以看到皱巴巴的有鳞皮肤覆盖着多瘤的病灶和漆黑的裂纹,甚至还有***的白骨,以及部分地方挂着枯萎的肌肉。 正是伊希切尔的选民,乌图。 第五十二章 奉天靖难 论境界,论修为,胡恩阿汗并不惧怕任何伪仙,就算对上伤愈归来的皇甫极,他也敢掰一掰手腕,也许会输,但一定不会死,所以哪怕是乌图直接现身,他仍旧没有退去的意思。 「乌图,你竟然还敢现身。」胡恩阿汗大喝一声。 乌图拄着长柄镰刀,声音低沉沙哑:「我有什么不敢现身的?」 胡恩阿汗道:「玛希公主阖府上下,尽数死于死亡神力,难道与你无关吗?」 乌图底气十足:「当然与我无关,诸位选民之中,并非只有我一人拥有死亡神力。」 胡恩阿汗也是经验老道之人,不理会乌图所说是否真假,转而说道:「人面果树的事情呢?也与你无关吗?」 乌图没有说话了。 虽然人面果树的事情发生在胡恩庄园,但胡恩阿汗既然敢拿这件事说事,那就意味着胡恩阿汗不会再给兄弟胡恩查文遮掩,真要摊开来说,乌图是辨不清的,所以乌图只能沉默不语。 胡恩阿汗接着说道:「看在满月女神的面子上,我今日不与你计较,让开道路。」..o 乌图将手中镰刀横于身前:「若是我不让呢?」 胡恩阿汗冷冷道:「这是齐真人的命令,也是西道门的指示。你这是要对抗西道门?对抗道门?」 乌图说道:「我没有对抗西道门和道门,当初西道门立约,确定了皇室的地位,也对皇室安全做出了保证。你们今日所作所为,违背了当初的约定。」 胡恩阿汗道:「西道门的确承诺过,不过前提是皇室能尽到自己的职责,不搞对抗,皇室做到了吗?我们今天此来,便是拨乱反正,奉天靖难!」 天,就是道门。奉天就是尊奉道门的命令。 靖难,意思是平定变乱,清君侧,此时所指自然就是玛努丹查身旁的乌努拉图需要铲除。 至于玛努丹查,应该已经死在神殿区的变故之中,这当然与齐真人无关,而是北衙禁军统领和宫廷总管受乌努拉图的指使,暗中谋害皇帝,意图栽赃齐真人,这都是已经调查清楚了的事情,没什么好谈的。 说调查清楚了就是调查清楚了,谁要是再问,一律视为同党,下狱问罪。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拨乱反正,齐真人誉满塔万廷。太子虽然是皇甫大真人的学生,但他的母亲是乌努拉图,身负原罪,那自然是不能继承皇位的。无奈之下,只能由皇女玛希勉为其难地挑起万钧重担。同时玛希公主还是皇甫大真人的义女,日后直接使用皇甫曦这个名字也不是不行,然后再与皇甫家的子弟成婚,皇室说不定就要改姓皇甫了。 就在此时,未来的女皇陛下还是有点惊魂不定,她被齐玄素丢出了拉朵的神域,也是丢出了公主府——整个公主府都笼罩在神域之中。 按照道理来说,皇甫曦应该立刻逃走,去联系其他人支援齐玄素。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一个问题,根据齐真人的命令,其他人按照计划行事,恐怕是联系不上,也来不及救援。而且齐真人十分镇定,似乎早有预料,应该留有后手。如果她现在走了,齐真人出来后没有见到她,会不会给齐真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果出来的人不是齐真人,而是那个刺客,那她也没必要跑了,齐真人死了,对她而言,就是大势已去,她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 对于看重权力的人来说,政治上的生命结束,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就像重情之人,死了爱侣之后,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皇甫曦找了几个灵官过来,硬是守在公主府外没有离开,就是要赌上一把,赌最终从公主府里出来的人是齐玄素。 当齐玄素果真从公主府中走出来的时候,皇甫曦长长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看到皇甫曦还守在这里,也是有点意外,虽然这个举动并不理智,但很讲人情。 「你怎么还守在这里?」齐玄素随口问道。 皇甫曦答非所问道:「胡恩将军他们已经攻入皇宫。」 齐玄素点了点头:「那我们也过去吧。」 皇甫曦应道:「是。」 齐玄素用出谪仙人的庆云神通,托举起两人,往皇宫方向飞去。 此时皇宫之中,胡恩阿汗并没有贸然与乌图动手,而是抬头看了一眼。 「角龙」已经开进了皇宫的范围,「碎星」巨炮正在调整角度。 乌图的脸色凝重起来。 「龙睛甲二」的威力不必多言,这是可以伤害到仙人的利器,道门诛杀凤麟洲的八岐大蛇时,便动用了「龙睛甲二」,虽然对于仙人而言,并不致命,但也不能完全无视。仙人尚且如此,伪仙对上「龙睛甲二」,结果就很难说了。 就在这时,乌努拉图终于现身了。 乌图竟是主动退至一旁,为乌努拉图让开了位置。 胡恩阿汗深深地看了乌努拉图一眼,语气低沉:「师妹,许久不见了。」 「大师兄,没想到你会领兵作乱。」乌努拉图还是保持着平日里的高姿态,眉眼凌厉,语气更是居高临下。 胡恩阿汗冷笑一声:「作乱?师妹,你看清楚了,此时围住你的不是南衙禁军,而是澹秀山的灵官,我何德何能,竟然能领着代表西道门的灵官作乱。难道澹台真人也是叛逆吗?」 乌努拉图道:「西道门和澹台真人受你的蒙骗,也是有的。你的兄弟查文不就欺骗了西道门吗?对西道门不忠诚,泄露情报给北方的蒸汽福音。有这样的兄弟,你这个兄长能干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胡恩阿汗怒极反笑,森然道:「西道门诸位真人明鉴,查文已然伏诛,查文躲不过去,你也躲不过去。乌努拉图,休要狡辩,立刻束手就擒,是你唯一出路。」 乌图立刻挡在乌努拉图身前。 此时胡恩阿汗只剩下满腔恨意,这个女人竟能无情无义至此,还要拿查文说事,若不是乌图拦路,他就要手撕乌努拉图,看一看她的心肝是不是黑的。.b. 便在双方剑拔弩张时,齐玄素和皇甫曦终于到了。 齐玄素按下云头,缓缓落地。 灵官们立刻让开一条道路,齐玄素走上前来,胡恩阿汗也顺势给齐玄素让开位置。 齐玄素先是看了乌图一眼,又把视线转向乌努拉图,话却是说给一众北衙禁军:「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属如将官、士卒、书办、差役等,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公罪不究。」 此言一出,众多北衙禁军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 北衙禁军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所思所想,看如今的形势,两位真人,天上的飞舟,众多灵官,这哪里是胡恩阿汗欺骗了西道门,分明就是西道门授意的。而且人家已经攻入了皇宫,眼看着大势已去,再负隅顽抗,也是死路一条。 齐玄素此时给出了承诺,自然是人心动摇,不愿意给皇后陪葬。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放下了手中兵器,兵器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然后就好像连锁反应一般,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刚才还在对峙的一众北衙禁军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已成土崩瓦解之势。 齐玄素道:「放下兵器之人立刻离开此地。」 然后齐玄素又向胡恩阿汗吩咐道:「通知皇甫铸,不要为难他们,把他们收编一处,全部听从皇甫铸的指挥,就说是我的意思。」 齐玄素的声音不低,故意要让一众北衙禁军听到 。 胡恩阿汗自然是高声领命。 有了齐玄素的保证,一众北衙禁军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纷纷离开此地,不管玛朗阿如何呼喝,都无济于事。 这就是信誉好的优势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如果齐玄素过去干过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事情,那么此时再说这种话,就没有这么大的效果。 要做大掌教的人,要行正道,用阳谋,不要搞歪门邪道,不要用阴谋。.. 北衙禁军一去,乌努拉图这边就显得孤苦伶仃了,抛开那些无关轻重的女官不谈,只剩下玛朗阿和乌图两人。 齐玄素身旁是胡恩阿汗和澹台盈、皇甫曦,后面还有一众灵官,上方更是蓄势待发的「角龙」。 就算乌图拥有伪仙阶段的实力,也没有半分胜算。 除非是古神降世,可齐玄素提前交代澹台盈准备「龙睛甲二」,防的就是神降化身。 乌图沉默不语,玛朗阿脸色苍白。 乌努拉图死死盯着齐玄素。 区区一个齐玄素,连伪仙都不是,仅靠他自己,如何能让新帕依提提变天?只怕是连皇宫大门都进不去。毕竟新帕依提提的守卫力量包括神殿祭司、北衙禁军、诸神选民、西道门高手,必要的时候,古神们还能神降化身,就算是伪仙,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攻入皇宫。 可齐玄素代表了道门,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各方守卫势力好像通通消失不见了,任由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皇宫深处。 齐玄素缓缓开口道:「乌努拉图,我给了你十五日期限,你好像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区区一个齐玄素,向你提出警告,你当然可以当作耳旁风,毕竟论起境界修为,齐玄素还不如你身旁的乌图。只是此时齐玄素代表了道门与你说话,你怎么还敢这般无动于衷?」 「你,是在藐视道门吗?」 第五十三章 满月 乌努拉图沉默着。 任谁也能看得出来,乌努拉图大势已去,她自己不会看不明白。 就在此时,一阵谁也不曾注意到的微风吹过,卷着一片落叶落在了乌努拉图的肩膀上。 齐玄素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虽然看不到具体的异常,但齐玄素感觉到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某种自然而又深刻的变化。 这就好像一个强大存在的到来,会潜移默化地改变周围的环境,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最终形成自然而然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极其细微的,就连胡恩阿汗都未必能感知到,可齐玄素还是感知到了,因为他有过类似的经历。 然而偏偏齐玄素又无法感知到那个强大存在的具***置,这说明来者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甚至也在胡恩阿汗之上,这是纯粹的感悟,对于某种规则的运用,那么来人的境界也可以确定了,应该是道门体系中的仙人一级。 最终,齐玄素的目光锁定了眼前的乌努拉图,他确定乌努拉图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就像当初紫光真君进入他的体内。 乌努拉图终于开口道:「齐真人,我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齐玄素已经大概明白了,深深地看了乌努拉图一眼:「当然可以。」.qgν. 乌努拉图转身走入身后的寝宫。 玛朗阿有些手足无措,却被乌图拉了一下,随即有些明悟,跟随乌图退至一旁。 齐玄素也要向寝宫走去,胡恩阿汗、澹台盈、皇甫曦纷纷劝说齐玄素,不可冒险行事,千金之子戒垂堂。 齐玄素只说了一句话:「那不是乌努拉图,而是满月,杀死道门使者是重罪,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古神们才是千金之子。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满月要动手,对她来说,进不进寝宫也无关紧要。」 其他人这才不再相劝,不过仍旧严阵以待,只要稍有不对,就会立刻动手。 齐玄素独自走进乌努拉图的寝宫。 说是寝宫,实则也分好几重,里面才是卧室,外面其实是个类似客厅的所在。 乌努拉图就站在这里,或者说附身于乌努拉图的满月女神伊希切尔就站在这里,背对寝宫大门,等待齐玄素。 齐玄素进来之后,整个环境开始发生变化,不见宫殿,周围变成了星空,脚下变成了海面,在海平线的尽头,一轮巨大的明月悄悄地探出了半张脸。 海上升明月。 这也是满月女神的神域,只要满月女神愿意,她的神域可以呈现多种变化,甚至是死后的亡者世界,关键在于月亮。 外面的人自然无从窥视探听两人的对话。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满月女神,我们又见面了。」 背对着齐玄素的伊希切尔转过身来,虽然她没用自己的本来面目,但乌努拉图本身就是绝色,此时眉头微皱,贝齿轻咬嘴唇,略带愁容,又略带委屈和失望,欲语还休,当真是我见犹怜。 只可惜齐玄素是铁石心肠,又有武夫身神镇压控制一切本能情绪,完全无动于衷。 美人虽好,却是镜花水月,也是红粉骷髅。 伊希切尔和乌努拉图的双重目光审视着齐玄素,似乎想要看透齐玄素的内心。 这也不奇怪,仙人一级的存在会什么神通手段都在情理之中,洞察人心并不算难事。 不过还是很可惜,齐玄素有一颗石之心,再厉害的法眼,也看不穿石头心脏里装着什么心事。 伊希切尔不由轻叹一声:「齐真人,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你让我很失望。」 齐玄素道:「满月女神,我 不是你的信徒,也不是你的仆人,我没有义务为你做什么,我的所作所为都是站在道门的立场上。」 伊希切尔道:「我当然不敢奢求道门使者为我做什么,我失望的是道门使者竟然不相信我,竟然被人蒙蔽了。」 齐玄素道:「你是说查克切尔派人暗杀我意图把水搅浑的事情吗?」 「你知道?」伊希切尔似乎有些惊讶,「既然你知道,那为何还要将错就错?」 齐玄素道:「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你先回答一个问题,虫人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伊希切尔似乎早有预料:「齐真人,刀是没有善恶对错的,关键要看用刀的人。也许这些虫人很邪恶,可我会约束他们,并且把他们用在正途,比如说阻止暗影之潮,打断那些邪恶的献祭。」 齐玄素立刻问道:「那么人面果树的事情呢?用活人来炼化神力,虫人想要打通灵界通道,也是正途吗?」 伊希切尔沉默了片刻:「虫人们贪婪,需要食粮,这是不得已的行为,用中原话来说,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于虫人们意图打通前往灵界的通道,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如愿,在他们成功的最后关头,我会亲自出手阻止他们。让他们在成功的前一刻迎来希望的破灭,也是对他们的惩罚。」 齐玄素不置可否:「那我再问你,乌努拉图谋权篡位又是怎么回事?若非你的支持,她也不敢去谋求皇帝的位置。这会极大影响塔万廷的稳定。」 伊希切尔道:「皇室是库库尔坎的根基,想要推翻库库尔坎的统治,就必须要动摇作为根基的皇室,乌努拉图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齐真人要把乌努拉图拿下,反而是帮助了库库尔坎,亲者痛,仇者快,还望齐真人三思。」 齐玄素道:「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库库尔坎只是按照当初的约定降下了一个化身,并无任何出格举动,也不能认定暗影之潮就与库库尔坎有关。倒是你,暗中操纵虫人、支持乌努拉图、建立苍鹭会,还要让我怎么相信你?说句难听的话,库库尔坎如何作恶,我没有看到,可你这位女神殿下如何破坏稳定,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整个神域都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伊希切尔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凭借她的力量,哪怕在人间不能发挥神仙的全部实力,仅仅是神降化身的力量,仍旧可以杀死齐玄素,可她不能这么干,因为那会带来极为 严重的后果,是她承受不起的。 如果仅仅是惹不起,伊希切尔也不必如此,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堂堂神仙何必如此?关键是古神内部的争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她有求于齐玄素背后的道门,而齐玄素被道门授予了极大的自***力,可以左右道门的态度,这就使得她不得不低头了。.bμν. 所以她不仅要放低姿态,还要耐心回答齐玄素的一再逼问。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满月女神也算是能屈能伸,是个厉害人物。 伊希切尔缓缓道:「血祭就是拿活人献祭,与殉葬一般,都是血腥野蛮的举动,与道门的文明理念不合。库库尔坎的血祭,将祭品的心脏取出,连同灵魂一起献给神灵,祭品的尸体沿着台阶滚落到金字塔脚下。职位较低的祭司把尸体的皮肤剥下,剩余的尸体会被分给贵族和信徒吃,手脚归祭司享用,齐真人在第一次来到新帕依提提暗访时,就已经见识了。」 「库库尔坎的神国中,因为血祭而积攒的火云,同样是齐真人亲眼所见,总不是我信口胡编。」 「还有作为库库尔坎支持者的查克切尔,她几次对齐真人不利,意图借助道门的力量来打击我,总不会是我暗中指使,难道齐真人要怀疑是我用的苦肉计吗?」 这话说得甚是诚恳,只可惜伊希切尔要维持女神的身份,不能梨花带雨,不然这番话的可信度还要更高。 齐玄素不能不认可了,却也不能就这么认可:「说来说去,就是你们两派人内斗,都想把道门当作攻击对手的手段。这是决不允许的。」 伊希切尔不能洞察齐玄素心中所想,就只能如凡人一样去揣摩齐玄素的心思,好在除了极少数的天生神灵,大部分神灵都是由人成神,也不算难。 伊希切尔道:「我愿意承认我的错误,也愿意弥补我的错误,只是不知该怎么弥补错误,还请齐真人明示。」 齐玄素忽然问道:「库库尔坎是不是出了问题?为什么不现身?」 伊希切尔反问道:「齐真人何出此言?」 齐玄素道:「库库尔坎降下了化身,却只有过去的力量,没有太阳的力量。而且库库尔坎的化身并无灵智,这是很不寻常的。」 伊希切尔道:「果然什么都无法瞒过齐真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库库尔坎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惜查克切尔对库库尔坎的消息进行了全面封锁,现在是查克切尔领导库库尔坎的属下与我敌对。」 齐玄素审视着伊希切尔:「满月殿下,我还能相信你吗?」 「当然可以,齐真人。」伊希切尔在乌努拉图的脸上浮现出真诚又动人的笑容。 齐玄素道:「那好,我希望满月殿下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告知我有关库库尔坎的消息。」 伊希切尔道:「这是自然,不过我也希望齐真人能够留下乌努拉图的性命,毕竟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契合的容器,如果留着她,我也可以更方便地与齐真人沟通。」 齐玄素点头道:「好。」 第五十四章 皇太女 齐玄素独自从寝宫走出来的时候,乌图已经收到了神谕,向齐玄素恭敬行礼,然后缓缓向后退去,最终消失在一团阴影之中。 玛朗阿明白大势已去,也束手就擒。 齐玄素没管他们,示意胡恩阿汗过来——他要发挥道门真人特长,做一下思想工作。 「阿汗。」齐玄素选了一个比较亲切的称呼,虽然塔万廷的中原化程度很深,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字,只有皇甫极这样的人才会有字号一说,所以齐玄素也只能这么称呼了。 「真人。」胡恩阿汗沉声道,他已经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 齐玄素道:「你这次干得很好,我会将你的功劳上报道门和西道门,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也会对你做出相应的安排。」 「多谢真人。」胡恩阿汗面露喜色,不是胡恩阿汗没有城府,而是在上司面前,他故意表现得没那么城府,有些上司总是喜欢那种看似直率又忠心的莽夫,历朝历代都不乏此类人物。 齐玄素道:「只是在乌努拉图的事情上,还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暂且忍耐。」 胡恩阿汗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答应下来:「是。」 齐玄素又额外解释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是我故意拦你,而是满月女神保下了她,我也没有办法。」 齐玄素可不会替伊希切尔背这个锅,冤有头,债有主,他得让胡恩阿汗明白这个道理。 胡恩阿汗道:「乌努拉图敢于谋权篡位,就是因为满月女神在背后支持她,如今满月女神出面保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齐玄素抬手打断了他,又加重语气重复道:「暂且忍耐。」 胡恩阿汗一怔,随即有了某种明悟,神情舒缓下来,也不再多说什么。 「乌努拉图就在寝宫之中,满月女神已经保证她不会逃走,暂且不必管她。」 齐玄素吩咐道:「关键是收尾的事情,由你酌情处理,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总要向朝野上下做个交代。」 胡恩阿汗道:「我会挑选几个民愤极大、地位够高的宫廷近臣,快审快判,一定审得明明白白,判得清清楚楚,杀得干干净净……」 「这些事情,你去处理,不必跟我说。」齐玄素却是不再听。 胡恩阿汗顿时明白自己犯了忌讳,这种事情能做不能说,上面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能把具体过程说给上司听? 胡恩阿汗赶忙补救道:「请真人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齐玄素又向澹台盈和皇甫曦走去:「澹台真人,有劳你指挥灵官协助胡恩将军维持皇宫的稳定,具体事宜会由胡恩将军处置,你不必操心。」 澹台盈心中有数,答应下来。 齐玄素又对皇甫曦道:「公主,你随我去神殿区。」 皇甫曦当然知道皇帝玛努丹查正在神殿区,也明白自己期盼的事情要有个结果了,竟是有些忐忑。 此时的神殿区一片狼藉,库库尔坎的神殿严重受损,伊希切尔的神殿部分受损,其他神殿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主要是因为五娘降下的天火,甚至不少地方还有余火未熄,黑色的烟气升腾。 使用了齐玄素相貌的五娘从天而降,落在羽蛇神的头顶上,此举引来了羽蛇神极大的愤怒,不断晃动头颅,想要把五娘给甩下去。 不过五娘仿佛脚下生根,颠颠又倒倒,就是不倒。 然后五娘凝聚出一把火焰大剑,双手握住剑柄,剑下朝下,猛地一刺,直接贯穿了羽蛇神的天灵。 羽蛇神已是强弩之末,只听哀叫一声,一直顽强昂立的蛇首也终于轰然倒地。 本就忽明忽暗的蛇身开 始崩解,化作无数光点,仿佛一场浩大的逆向光雨,回归天上。 皇帝玛努丹查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五娘的面前。 当初皇室改信,库库尔坎承诺保护皇室的安全,重点在于保护,而不是降下神降化身大杀一通,所以羽蛇神现世的时候,就把玛努丹查保护在体内,所以玛努丹查并没有死在太阳神殿的废墟之中。 此时羽蛇神被五娘击溃,一直藏于羽蛇神体内的玛努丹查便不得不现身了。 玛努丹查半跪于地,尝试着再次沟通库库尔坎,这次却没有得到半分回应,绝望道:「我被抛弃了。」 太阳神殿的首席大祭司出现在玛努丹查的身旁,正要开口说话,五娘已经提前打断:「有什么话,等齐真人来了再说,不要跟我说。」 大祭司一头雾水,心说你不就是齐真人?却也不好多问,转而示意一直躲在远处旁观的禁军统领和宫廷总管过来。 太阳神殿是众神殿之首,太阳神殿的首席大祭司可以说是祭司中的祭司,众祭司之首,在新帕依提提的地位极高,修为深不可测,平日里也是威严深重,两人不敢反对,只得听命过来,一左一右地守在皇帝身旁左右。 没过多时,齐玄素便带着皇甫曦来到了神殿区。 虽然没有宦官扯着嗓子来一声「齐真人驾到」,但在场之人都有修为在身,很容易就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到来,均是神色一凛。. 齐玄素收回兵解化身,五娘显出真身,变成星冠羽衣的女道士。 「逆女!」玛努丹查一眼就看到了皇甫曦,勃然大怒。 皇甫曦低垂眉眼:「陛下。」 玛努丹查还要说话,却被五娘打断。 五娘的手法向来粗暴,直接朝着玛努丹查一指:「闭嘴!」 然后玛努丹查就发现自己就张不开嘴了,也发不出声了。 虽然玛努丹查是个关键人物,但他显然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从他对齐玄素动手的那一刻起,他的一切权力就注定被剥夺了。 首席大祭司的上身微微前倾,向齐玄素致意。 齐玄素来到这里,主要是宣布对玛努丹查的处理决定。这次就不用研究了,西道门那边已经默许齐玄素全权处置。 既然玛努丹查没死,那也不用找替死鬼,需要换一种方式。 齐玄素环视一周,缓缓开口道:「有些情况,我要说明一下。这次新帕依提提之变,事起肘腋之间,情形晦暗不明,诸位真人远在澹秀山,来不及商量,为塔万廷考虑,为西道门考虑,我不得不独断专行。如今皇宫之乱已经平定,逆贼伏诛。不过皇帝陛下病得很重,我看是无力行使皇帝职责了,不知大祭司以为然否?」 首席大祭司脸色微变:「齐真人……」 五娘的目光直接射了过来:「嗯?」 羽蛇神的前车之鉴不远,大祭司自然不敢跟五娘较劲,硬是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看来大祭司是没有意见了。很好。」齐玄素微微点头,「既然皇帝陛下病重,无力处理朝政,皇后和太子失德,更不能担当大任,那么我的意见是,拟立公主玛希为皇太女,由太女监国。」 大祭司此时也知道大势已去,皇甫曦背后站着皇甫家,西道门必然是同意的,只好道:「太女监国,不知齐真人要如何安排皇帝陛下?」 齐玄素看了玛努丹查一眼:「依我看来,皇帝陛下恐怕是着了别人的魇镇,才会心智失常,行为怪悖。皇帝之过错,因心疾魇镇所致,所以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延医以药石治其病,一方面教诲以道德感其心,双管齐下。虽然神殿的地上部分毁了,但还有地下部分,干脆就让皇帝陛下在神殿这边安心休 养,我会派一队化生堂道士过来,为皇帝治病,在治病期间,要让皇帝多读一读道德经典,体会天理人情。」 大祭司哪里不明白,所谓的化生堂道士,名为治病,实则监视,可是也不能拒绝。 齐玄素接着说道:「倘能使皇帝病去身健,崇道向善,则不仅为皇室之福,也不失为塔万廷之福。」 齐玄素顿了一下:「可凡事总要两方面考虑,未虑胜先虑败。如果皇帝的病情好不了,那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就不得不请皇帝退处宽闲,居上皇之位,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由皇太女玛希继承皇位,出任女皇,担负起万钧重担。两难若能两顾,总是好的。」 皇甫曦低下头去,诚惶诚恐:「玛希德薄,如何能担当此等大任?还望齐真人三思。」 齐玄素道:「虽然没有正式研究,但我也曾询问皇甫真人、澹台真人、皇甫将军、胡恩将军、乌图神使等人的意见,他们多倾向于你。既然塔万廷要员们倡议于前,西道门诸真人主张于后,自然是人心所向,天命可知。汝亦何忍以一己之荣辱得失,拂天下之好恶?」 年轻人到底还是沉不住气,皇甫曦没有搞出三辞三让,只是做了个姿态便应承下来:「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玛希自当惟公议是从,不负重托。」 齐玄素自从成为真人之后,狠下苦功弥补不足,文化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此时把话说得很漂亮,没有动手。不过从本质上来说,他此时做的事情跟殴帝三拳没什么区别,只是把「狗脚朕」换了个说法,没那么直白。 齐玄素最后说道:「皇帝陛下累了,送他去休息。」 大祭司也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是。」 第五十五章 收尾 齐玄素第一次去塔万廷皇宫的时候,禁军们的态度不太友善,宫廷总管更是对齐玄素满腔怨气。可他们哪里能够想到,短短数天之间,齐玄素就打进了皇宫,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废掉了皇帝。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道门使者」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为什么道门使者被称为天使。 他们还是不读史,对中原的历史缺乏了解。 早在武帝年间,中原使者们便是如此,一个使者前往小国,地位还要在国王之上,动辄就以「不服王化」的理由斩杀国王。甚至还有使者干出了与王太后通女干、当庭斩杀国王、指着国王大骂等等事情。 若是国王敢把使者杀了,或者不听使者的,立刻灭其国。所以有一句名言:「大军已至,毋动,动则国灭。」 道门的实力远在武帝时期之上,虽然道门讲文明了,不搞不教而诛那一套,但道门使者的权力只会比当年的中原使者更大,而不会更小。齐玄素还是全权特使,在使者前加上了全权二字,这个位置本该是一位平章大真人的,现在给了齐玄素,其中的权力之大,可想而知。 有些人用老眼光看人,认为齐玄素是个首席副堂主,那就大错特错了。全权特使,代表道门,还真就是动则国灭。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被神殿的人带走,只剩下两人留在原地。 这两人也是不含糊,立刻就给齐玄素跪了,请求齐玄素饶命。 齐玄素根本不看他们,自然也不会理会他们。 大人物只会掌握大方向,不会管太过细致的小事。 皇甫曦很有眼力,收拢了玛努丹查带来的卫队,这些卫队效忠皇帝不假,可大祭司都已经默认皇帝被废的结果,他们自然也不会顽抗到底,立刻投奔了新主,父亲和女儿,效忠谁不是效忠? 皇甫曦立刻下令让卫队抓捕禁军统领和宫廷总管,严加审讯。 虽然这两人都修为不俗,但在大势面前,根本不敢反抗,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齐玄素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伊希切尔神殿那边也有人过来。.. 太阳神殿的首席大祭司是一位老者,满月神殿的首席大祭司则是一位***,论相貌,也不逊色乌努拉图太多,不过是另外一个风格,气质温婉,雍容端庄。似乎伊希切尔特别偏爱女性,尤其是美貌的女性。 这位满月大祭司向齐玄素行礼致意。 「不必多礼了。」齐玄素直接开门见山,「你们应该接到满月殿下的神谕了吧?」 「是的。」满月大祭司道,「请齐真人吩咐。」 齐玄素道:「你带人去皇宫把乌努拉图送到满月神殿,让她好好地修身养性,没有我和满月殿下的命令,不得随意外出。」 「是。」满月大祭司应道,带领一队女祭司往皇宫方向行去。 安排好帝后二人之后,齐玄素行走在神殿区。 因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此时的神殿区十分安静,再没有平日里的热闹,没有半个信徒,更没有血祭的盛况。 皇甫曦快走几步,跟上齐玄素,又落后半个身位。 权力只向权力的来源负责。对于皇甫曦而言,她的权力来源主要就是这位齐真人。 虽然齐玄素不喜欢培养女帝,但造化弄人,已经有两个女人经他之手,成为女王或者女皇。不过对于道门而言,这种程度的女帝也算不得什么,女子大掌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帝。 不过现在看来,应该很难了。 局势逐渐明朗,七代是清微真人对东华真人,八代大概率是李长歌对齐玄素。 值得一提的是,清微真人和李长歌都已经迎娶或者准备迎娶大玄 的公主,而东华真人和齐玄素则倾向于联姻正一道慈航一脉。 齐玄素就不说了,他和张月鹿的事情就没几个人不知道的。 关键是东华真人。 齐玄素把陈剑仇留在了玉京,作为他的「留后院」,陈剑仇没有闲着,在几天前给齐玄素传来了一条消息。 有很多人向东华真人建议,虽然很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一个,请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结为道侣。 虽然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年纪都不小了,放在普通人家,人生七十古来稀,甚至可以说没几年好活了,但放眼道门真人们的百年人生,甲子之龄也不过才刚过去了一半多一点,还有将近四十年的大好时光,怎么都不算晚。 这就不得不说齐玄素的前瞻性了,很早之前他就提出过这个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第一好,张家会鼎力支持,因为张家面临一个难题,谁来接天师的班?张月鹿很优秀,毕竟差着一辈,要接班也不是现在,修为和资历都不够,不可能直接从首席副府主跳到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上。现在天师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就是慈航真人,如果慈航真人败选,作为补偿,就更是如此。.. 可张家打心底里不想把天师之位让出去,不想再出一个异姓天师,可又不能不考虑慈航真人的心情,怎么办呢?如果慈航真人能够成为大掌教夫人,那就两难自解了。论地位,大掌教夫人丝毫不逊于副掌教大真人,在大掌教不能理事的时候,大掌教夫人就是代理大掌教。这也是道门平等的体现,算是祖宗之法了。如此能加强正一道的团结。 第二好,慈航真人也是有众多支持者的,许多女真人都选择支持慈航真人,如果慈航真人与东华真人结为道侣,夫妻一体,这部分票肯定会转投给东华真人,各种意义上团结了正一道和全真道,再加上大掌教一脉,那几乎可以确定东华真人能够压倒清微真人,成为第七代大掌教,毕竟大玄皇室没有投票推选大掌教的权力。 第三好,对于两位当事人而言,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论家世,无论是苏家还是裴家,都是仅次于三大世家的家世,门当户对。论地位,两人都是排名前三的参知真人,旗鼓相对。论境界修为,都是仙人修为,不分伯仲。无论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东华真人未娶,慈航真人未嫁,都是初婚,谁都不吃亏,更不存在孩子的问题,两人的心爱弟子还提前做了个铺垫,这就是亲上加亲。. 这么多的好处,也不怪这么多人有心促成此事。尤其是天师的几位同辈人,也就是张家大宗的老祖宗,很是热心,为了把天师之位留在张家,已经顾不得身份了,屈尊做起媒人。 关键是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但也没有一口回绝,态度暧昧。 这也是有先例的,当年武帝之所以能上位,与他娶了表姐得到姑姑的支持,有很大的关系。武帝的兄长之所以失败,也与其母拒绝长公主的联姻有一定关系。 如果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拒绝了张家的好意,那么张家诸老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就很难说了。恐怕天师都无法掌控,毕竟天师在人间的日子不多了,他没有时间重建一个权力体系,就不可能推翻现在的权力体系,这就导致天师的权威丧失。 这也不是天师一个人的问题,国师和地师同样如此,随着三师飞升之期临近,两代人交接,三道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稳,号称铁板一块的李家开始内斗,东华真人忤逆了地师的意思用齐玄素代替姚裴,张家这边就更不必说了,幺蛾子最多。 如果张家为了自家利益临阵跳反,一意孤行继续推举慈航真人,很可能会让清微真人捡个大便宜。所以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迫于压力,不敢在这个时 候贸然拒绝,甚至很有可能进行联姻。 在这一点上,清微真人是没法比的,谁让他已经娶妻了呢。 齐玄素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由感慨万千,这要真成了,以后是叫岳母呢?还是叫师母呢?亦或是称职务,直接叫「夫人」?大掌教夫人的夫人。 大掌教是第一道士,大掌教夫人就是第一夫人。 谁是第二道士?严格来说是大玄皇帝。 齐玄素收回思绪,向跟在身旁的皇甫曦交代道:「你回去之后拟一份名单,把一些不稳定的因素清理一下,注意甄别,只要肯交权,就不要为难他们。主要是以稳定为先,具体细节,你自己把握。」 「是。」皇甫曦应道。 这算是她的第一份答卷,一定要答好。 齐玄素继续漫步在神殿区内,环顾各个神殿。 皇甫曦也没急着离去,仍旧跟在齐玄素的身后,只是在心中默默打着腹稿。太子的人,皇后的人,遍布朝野上下,不可能全都除掉,如果肯反正,还是能留下一部分。 齐玄素忽然问道:「我想借着废掉皇帝皇后的机会,由塔万廷以正式法令的形式废除血祭,过去的事情不追究,法令颁布之后,谁要再进行血祭,仍不收手,就要进行惩处,你觉得如何?」 皇甫曦愣了一下,赶忙回答道:「此乃善政,堪比废除活人殉葬,功德无量。只是部分神殿和他们背后的古神,恐怕不会满意。尤其是……尤其是库库尔坎。」 齐玄素叹了一声,又望向一座座金字塔神殿:「是啊,古神不会满意。」 第五十六章 无奈之举 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暂缓施行,所谓善政,往往要触犯既得利益者,而既得利益者又往往是当权者。 如果只是一句话就能做到,那么齐玄素根本没必要询问皇甫曦的意见,直接下令就是了,正因为齐玄素知道此中的困难,所以也没有强求,从善如流。 这让皇甫曦松了一口气。她刚刚上位,位置不稳,贸然推行这种法令,古神们未必敢直接针对在幕后推动此事的齐玄素,却一定敢针对具体办事的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她。 皇后乌努拉图作乱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伊希切尔亲自出面,齐玄素迫于压力,达成了妥协,所以齐玄素暂时不再去追究乌图、苍鹭会、虫人的事情,都说秋后算账,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齐玄素也没有正式废掉乌努拉图的皇后名号,而是搁置不谈。如果要废掉乌努拉图,那就要给她定罪。如果定罪,就要有一个处置意见,这就不好留下乌努拉图。 所以齐玄素只好也让乌努拉图病了,一个去太阳神殿养病,一个人去满月神殿养病。 齐玄素在新帕依提提的大动作很快就传回了玉京,不管玉京方面的众多声音对齐玄素是褒是贬,影响摆在这里,免不了要谈论齐玄素。一时之间,齐玄素人虽然不在玉京,但风头无量。 从道门三秀加齐玄素,到道门四秀,再到如今齐玄素一人压过道门三秀,这个历程也着实让人感叹。 现在看来,齐玄素越来越有一番气象了。 不过道门三秀也没有闲着。 张月鹿就不说了,她在婆罗洲的这场耻辱性大败,已经成为齐玄素颠覆塔万廷皇室之前的最大话题,一向直性子的唐大真人直言不讳道:「这完全就是胡搞乱搞嘛。」 在天师的干预下,张月鹿最近正在闭门谢客,很是低调。对比齐玄素的高调,已经有人开始大胆地下结论,张月鹿干脆安心做大掌教夫人算了,不要再去争夺大掌教之位了,夫妻联手,肯定能赢过另外两个单打独斗的。 张月鹿对于这些言论充耳不闻,如天师交代的那般,开始认真巩固境界修为。天师给她定下了一个目标,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况下,不贪功冒进,稳扎稳打,能够在四十岁之前跻身伪仙境界。这不算过分,西道门祖师澹台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仙人了。 不过那些老人们也没敢落井下石,毕竟天师都亲自出面了,已经有一位老真人遭了天师的重拳。 另一边,李长歌则进入了飞速提拔模式,李长歌先是担任凤麟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然后又被调往帝京道府担任首席副府主。原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周教宪则被平调到罗娑洲道府担任首席副府主,与叶青霜搭班子。 从一般人的视角来看,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这个位置,多少有点鸡肋,因为这个道府的实权太小,首先是头上压着一座大玄朝廷,别的道府都是压制当地朝廷,比如婆罗洲道府随意处置各个小国的国主,这里是反了过来,道府要看朝廷的脸色。 然后旁边还有个强势的齐州道府,为了内海,愣是把渤海府给抢走了,名义上是代管,难道帝京道府管不了吗?帝京道府左边管不了帝京,右边丢了渤海府,就好像一个大活人丢了两个腰子。 在这个地方做首席副府主,实权不大,对于诸位真人来说,算是半个流放之地。比如石冰云这种犯了错误仕途无望之人,就被安排到这个地方。 齐玄素上次过来,主要是因为五行山的事情,而且是借调,不能一概而论。.bμν. 不过对于李长歌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首先,李家与皇室关系密切,李长歌准备迎娶公主,朝廷的压力并不存在。其次,齐州道府也是李家的,就算李长歌硬要管渤海府的事情,齐州道 府那边不仅不会说什么,反而会帮着李长歌解释,本来就只是齐州道府代管,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想要过问一下,也是合情合理。当然,只限于这位特定的首席副府主。 再有,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也是李家人,肯定不会为难李长歌。最后,李家安排李长歌出任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不在于权力大小,而是解决级别问题。别管帝京道府的权力是大是小,从品级上来说,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和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没有任何区别,都能晋升上三堂的首席副堂主。 有些人此生止步于首席副府主这一级,所以十分看重含权量。可对于李长歌这种志在大掌教的人来说,都是台阶而已,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晋升的节奏不能乱。 其实李家已经加快了节奏,李长歌本不该这么快晋升首席副府主,也不该成为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因为帝京道府这个地方很难出成绩。可齐玄素的一路高歌猛进,逼得李家不能再去按部就班。 这样做当然是有副作用的,虽然李长歌勉强跟上了齐玄素的步伐,但看两人的履历,就会有很大的差别。齐玄素做首席副府主的时候,拿下了王教鹤、孙合玉、陈书华,还有众多婆罗洲道府高层,涤荡污泥浊水,拨云见日。后来又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主持对外军售,完成了金阙的任务,稳住了道门的财政,在抵御风灾等民生方面也有一定的表现,可谓是文武双全。 李长歌在帝京道府能干什么?是拿下李若水和石冰云?还是古仙们在大玄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闹事?其履历必然乏善可陈。 日后齐玄素和李长歌对决,这就会成为李长歌的劣势。 齐玄素也有话说,在凤麟洲的时候,我是八代弟子战功第一人,孤身深入敌境,招揽铃鹿山,你那时候在接受审查。做首席副府主的时候,我整顿婆罗洲,单枪匹马稳住局势,撑到了姜大真人前来,后又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发展贸易,文武双全,你那时候在帝京道府碌碌无为。做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的时候,我纵横新大陆,外击蒸汽福音,内压反动古神,你就算做了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也是吃我的残羹剩饭。你除了出身比我强之外,拿什么跟我比? 这就没法比了。所以李长歌此时晋升飞快,看似很爽,实则留下了巨大隐患,日后要遭反噬的。 李家知道这一点,可是也没办法。想要不留隐患,让李长歌慢慢晋升,结果很可能就是齐玄素都做到掌府真人了,李长歌也许还在首席副府主的位置上,说不定齐玄素还会成为李长歌的上司,这就更没办法比了。 李长歌就任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之后,并不经常留在帝京,这里有大玄朝廷,又有一位掌府真人和一位次席副府主,哪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处理,难道没事就整顿风气吗? 李长歌在或不在帝京,也没有太大影响。 当然,李长歌也没有闲着,他和张月鹿一样,需要提升境界修为。 这也是李长歌的唯一破局办法,履历不够,境界来凑。不过两人都有「长生石之心」,一般情况下根本拉不开差距,这就需要一些其他外力。 所以李长歌去了青丘山。 一直有传言说,青丘山中还有一位狐仙。 因为妖物修炼比之人类艰难百倍,而且跻身长生阶段时还会有一次小天劫,所以它们的百年之期并非从出生之日算起,而是类似于一劫仙人的情况,从跻身长生阶段开始算起,再加上之前的寿元,所以经常会有几百年的妖物存世。 青丘山狐族的族长通常是由女子担任,又称主母。 每个戊戌年的小年夜,都是青丘山狐族的盛事。 干支历的干支纪年法中一个循环的第三十五年称「戊戌年」, 每六十年一个循环,也就是说一甲子中只有一个戊戌年,若是错过,就要再等一个甲子。 今年刚好是戊戌年,李长歌受邀参加这次盛会。 清微真人上次参加盛事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转眼之间,清微真人也是花甲老人了。清微真人这次没有参加,因为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所谓的盛事其实就是选拔客卿。人族乃是天地万物之灵长,天地之主角,便是龙族等神兽也不能与人族争锋,故而青丘山很早就有请人族担任客卿的惯例,东皇就曾担任青丘山的客卿。 每次选拔客卿,青丘山狐族都会选择一位最优秀的女子,通过「青雘珠「与客卿双修,在此期间,双方都会修为大进。同时双方也会彼此相恋,结下情丝。最后,若是能够斩断情丝,便算过了情关,有望跻身长生阶段。.qgν. 至于如何斩断情丝,就是杀了相恋之人,吸取他的修为,或是被相恋之人杀了,将修为送给他,总之是两人互相成就,只能剩下一人。 后来东皇废除了这个制度,不再斩情丝,也不再双修,变为一个单纯的仪式。 第五十七章 青丘山洞天 青丘山位于基山往东三百里的无人知晓之处,而基山原名「箕山」,「箕」本星宿名,山仅土丘,上应星光云。后有仙人在此隐居,尝鼻息吹尘成穴,日中趺坐,顶露金光。有疾者聆其清谈,辄沉疴若失。若叩其术,但云吐纳采炼。虽有口诀,其实静能生悟,无他缪巧也。后不知所终。 基山位于齐州安德府的陵县境内,与临邑县交界。而安德府与直隶各府县交界,南面隔长河与北海府相望,距离帝京城八百余里。 到了基山之后,还见不到青丘山,因为青丘山和灵山一样,都是存在于洞天之中,拥有多个出入口。 李长歌在一众李家人的陪同下,来到已经积雪的基山,沿着山路拾级而上。 走不多时,山路上生起白雾,又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白雾渐渐淡去,一行人来到了另外一条山路之上,周围风景大变,不再是白雪皑皑和满目荒芜,而是碧绿一片,温暖和煦。 这便是青丘山洞天了。 乍一看,青丘山洞天似乎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最起码没有灵山洞天那么震撼人心。 不过这里只是一条支脉,距离主山还有一段距离。 眺望青丘山的主峰,在重重云雾中若隐若现,其山巅好似小荷才露尖尖角,有五彩光华绽放,那正是青丘山的圣地所在。 李长生抬手一指:「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永言这般年纪,如今也是垂垂老矣了。此番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长歌眺望着光华绽放之处,沉默不语。 清微真人正式跻身仙人之后,就把「青雘珠」还给了青丘山洞天。. 对于仙人而言,这件仙物仍旧有用,却没那么大的作用,远不如「叩天门」、「素王」、「三五雌雄斩邪剑」等仙物。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青雘珠」是道门的仙物,但也仅仅只是名义上而已,「青雘珠」的使用条件太过苛刻,如何处置,基本还是以青丘山狐族自己的意见为主。 李长歌此来,便是要提前接手「青雘珠」。 国师之所以选择李长歌作为李家的第三代家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青丘山血脉,依靠「长生石之心」和「青雘珠」双管齐下,实现境界修为的绝对领先,然后凭借境界上的领先,实现职务上的领先,堂堂仙人总不能是个首席副府主吧,李长歌又不是陈书华,他可是正宗道门嫡系,出身高贵,境界修为是越高越好,不存在任何限制。 如此一步快步步快,张月鹿四十岁还是伪仙,李长歌四十岁就是仙人,拉开巨大的领先优势,二十年的碾压。 至于清微真人为什么没有发挥这个优势,主要是因为没必要。一是没有「长生石之心」,仅仅是「青雘珠」,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二是三师不放权,他们三个若非临近飞升,在人间的时日无多,压根就没打算推举新的大掌教,反而是三个人轮流过足了大掌教的瘾。在这种情况下,上限被锁死了,快一步慢一步根本没有意义,都做不了大掌教,还不如稳扎稳打,按部就班。 现在要重新恢复大掌教,情况不一样了,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一概而论。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齐玄素横空出世,不仅让李长歌没了领先优势,反而还要追赶齐玄素。 想到此处,李长歌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 此时距离盛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自有狐族的长老前来迎接李家的一众贵客,陪同他们游览青丘山。 一般情况下,李家人也很少会来到青丘山。在李家这次的众多来人中,有老也有少,老的有经验,曾经来过青丘山洞天,年轻的主要就是跟着见见世面,与狐族接触一下。 待到黄昏时分,盛会马上就要开 始,李家一行人动身前往青丘山的主峰,一路上可以看到众多狐族也从各个方向前往主峰,无论男女,皆是身着锦衣华服,头戴花环香冠,一派节日气氛,就好似人间的过年一般。 在青丘山主峰的山腰位置,有好大一块平坦空地,能够容纳数千人而不显拥挤,此时众多狐族便聚集在此,各处升起篝火,有狐族的年轻男女吹奏乐器,继而围着火堆欢快起舞,年老的狐族则是围坐旁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这些年轻晚辈们载歌载舞,甚至还有许多未能化成人形的小狐狸,也参与进来。 除此之外,不少在道门任职的狐族道士也专门请假回来,参与盛事。 千余年一直如此。 在这个广场周围,还有三个悬空平台。 这些平台呈圆形,下方并无根基支撑,而是有违常理地悬于空中,就好似空中楼阁。其高度与山腰齐平,以拱桥与山腰的空地相连,表面光滑平整,铺设石板,周围设有雕栏,是一个极佳的观景之地。 过去的时候,这是争夺客卿的比武场地,自从东皇废除了客卿制度之后,这三个平台就成了单纯的观景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青丘山。 时辰一到,狐族长老们依次现身,男女皆有,有的是中年人模样,无论男女,都是美姿容,或温和儒雅,或潇洒不羁,或雍容端庄,或妖娆妩媚。也有白发的苍苍的老人模样,同样是仙风道骨,就没有一个丑的。 不过那位传说中的狐仙——青丘山之主,并没有现身。 在诸位狐族长老的带领下,大小狐族们开始了拜月大典,李家人只是在周围三个平台上远远旁观,并不参与其中。 当空一轮明月悄然出现,洒落光辉。 此月非月神,就是纯粹的月亮,与太阴真君无关,与一切月神都没有关系。 待到拜月大典结束之后,一位***来到李家人的面前,请他们前往青丘山的圣地。 若是从远处眺望,只能看到青丘山主峰的峰顶霞光万道,看不清圣地到底是何形貌。 其实青丘山的峰顶与主峰山体是分开的,好似被仙人一剑从中斩断,峰顶部分自行悬空,与主体部分上下相隔十丈左右的距离。除此之外,又有九条虚幻狐尾将整个峰顶层层环绕,肉眼可见的各色华彩在九条狐尾中缓缓流动,使得九条狐尾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这便是远观时各色霞光的由来。 仔细看去,九条虚幻的狐尾并非死物,而是荡漾涟漪,如有灵性一般。透过似虚似幻的狐尾,依稀可见峰顶之上有亭台楼阁,云气飘渺,奇花异草,宛若仙家胜景。 这便是青丘山的圣地。 李家人站在一座悬空平台上,然后这座平台脱离了连接的桥梁,向上飞去。 许多第一次来此的年轻人望向被九条狐尾牢牢封锁的圣地,神色各异,有惊叹,也有好奇。 平台所过之处,原本紧密合拢的狐尾缓缓散开,好似一朵莲花绽放,原本被狐尾包裹其中的圣地也终于显露真容。 圣地的正中位置是一方莲池,池水清澈透明,一眼可见池底,池水正中位置有一朵盛开的五色莲花,荧光点点,「青雘珠」便在莲花的花心之中。 在莲池四周四方各有一座宫殿。 正北方的宫殿名为苍梧殿,是过去的客卿居处。当年东皇便曾经在此居住,同时此殿也是平时修炼场所,有汇聚天地元气的妙用,在此殿中修炼一日,胜过在其他灵山秀水之地修炼十日。 与之相对的正南方的玄海殿,是会客所在,圣地并非半步不得入,只要得到其中主人的邀请,无论是青丘山洞天内的狐族,还是外来之人,都可以进入其中。清微真人前来归还「青雘珠」的时候,狐族便在此处 接待清微真人。 再就是正东方向的青丘殿和正西方向的珍珑殿。前者供奉有青丘山的历代祖先。后者则是存放宝物的所在,包括历代客卿、青丘山之主的遗物,以及青丘山狐族从其他地方搜罗而来的珍奇异宝,相当于大真人府的玄武殿。 除此之外,在四座宫殿之间还有四座高台,分别位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方位。 东北方位的高台名为观星台,在此台之上,可以透过洞天的遮挡,观看洞天之外的真实星辰变化,以此来望气占卜。 西北方位的高台名为渡劫台。因为狐族不同于人族,跻身长生阶段时就要渡过一次小天劫,类似人族的脱胎换骨,所以这是用来抵御小天劫的,而非仙人的天劫。 东南方位的高台名为羽化台,与飞升台、社稷坛有着差不多的作用,可以简化飞升的仪式步骤。 西南方位的高台名为落花台,此处的风景最好,月色最佳,可以在此抚琴、读书、饮酒、下棋,更是谈情说爱、互诉衷肠的好去处。 所谓斩情丝,得先有情丝才行。 就在此时,从苍梧殿中走出一名女子,青丝如瀑,白衣胜雪,仿佛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更神奇的是,竟然看不清她的面容,模糊一片,又能在看她之人的心底中呈现出自己认为的最美模样。 第五十八章 双修法 女子正是青丘山之主。 虽然东皇废除了客卿制度,但培养客卿的体系还在。东皇废除客卿本质上是让李家垄断了青丘山的客卿职位。. 以前是青丘山挑选客卿,实行竞争上位的制度,如今则变成了李家钦定,由李家推举人选,然后再由青丘山认可。这有点像大魏的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一个拥有建议权,一个拥有决定权。 所以现在就是国师选一个人,派到青丘山。青丘山之主见过之后,认可就留下,不认可就退回去,然后李家再推举新的人选。不过以国师的眼界,基本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毕竟能被国师推荐的,不会是寻常人等。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分歧太大,青丘山之主也不会拂了国师的面子。 双方的分歧一般就在青丘山血脉上面。 这次李家的推举人选便是李长歌,李家三代之主、小国师、八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者,青丘山就更不会拒绝了。 「苏夫人。」李长歌已经从回神,主动行礼。 此苏夫人非彼苏夫人,这位苏夫人与慈航真人苏元仪并没有什么关系,甚至不是一个种族。现在也没有人把慈航真人称作「夫人」,都是苏真人。不过凡事无绝对,如果慈航真人能够成为大掌教夫人,那就要改称夫人了,而且道门只能有一位苏夫人。 不要小看了大掌教夫人这个职位,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权力不存在真空,就必然要放权。道门又不存在宦官,那么大掌教夫人必然会得到大掌教分享的权力,成为大掌教权力的延伸和补充。 所以大掌教夫人的定位不是普通皇后,而是明空女帝时期的天后,可谓是二圣临朝。得罪了大掌教夫人,都不必大掌教夫人吹枕头风,大掌教夫人自己就能处置了。 道门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大掌教夫人就是玄圣夫人,玄圣是毫无疑问的强势大掌教,说一不二,玄圣夫人又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过玄圣曾有过一段长期闭关的经历,于是玄圣夫人不得不成为道门历史上权势最大的大掌教夫人。 如果慈航真人能够成为大掌教夫人,那么有望成为仅次于玄圣夫人的实权大掌教夫人。 女子作为狐仙,天生自带顶尖的媚术,就算是女子见到了她,也要口干舌燥,心中不断生出各种旖旎画面,在不知不觉之间便沉浸其中,甚至全身各处都要变得酥软了,浑无半点力气,禁不住面红耳赤,再无半分镇定。 不过李长歌并不受影响。 齐玄素有铁石心肠,李长歌同样有铁石心肠,两人只是在后续发展上有所不同,在这方面是相同的。 女子一双秋水长眸盈盈生波,上下打量着李长歌,似是要将这个年轻男子全身上下和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才肯罢休,继而朱唇轻启,声音仿佛天籁:「久闻小国师大名了。」 「不敢当。」李长歌不卑不亢。 女子微微一笑:「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不管怎么说,李长歌拥有青丘山血脉,说是自家人是没有错的。 以李长歌的身份,当然没必要进行什么考核了,更不存在竞争,除非齐玄素从新大陆回来,跑到青丘山跟李长歌竞争,其他人也竞争不过李长歌。 唯一的问题是李长歌现在还未跻身伪仙阶段,理论上存在使用「青雘珠」的可能,但不可能直接拥有仙人的实力,而且容纳「青雘珠」也十分勉强。所以国师的意思是让李长歌在青丘山洞天停留一段时间,在青丘山之主的帮助下,容纳「青雘珠」,先拥有顶级伪仙的实力。 青丘山之主也不废话,伸手一指池塘正中的「青雘珠」:「清微真人将此宝还回来之后,就一直放置于此处,请恕我直言,以小国师的境界修为,还不足以将‘青雘珠&q uot;容纳体内。」 李长歌道:「所以才要请苏夫人助我一臂之力。」 苏夫人向那名***道:「胡夫人,由你代我招待诸位贵客,我想与小国师单独谈一谈。」 胡夫人道:「是。」 然后美妇笑眼盈盈地向李家众人道:「诸位贵客,请移步随我去玄海殿。」 李家众人以李长生为首,李长生明白他们的任务就到这里了,接下来就是苏夫人和李长歌的事情,应道:「上次见夫人的时候,夫人是二八少女,我也还是个年轻人,如今再见,却是红颜对白发,不知是否还有下次相见之期。」 胡夫人微笑道:「道兄这是哪里话,只要道兄肯来,难道青丘山还会将道兄拒之门外吗?」 李长生感叹道:「多事之秋,俗人比不得夫人这般逍遥,只怕没有下次了。不过这次过来,要好好品尝下青丘山的好茶。」 「请。」胡夫人侧身伸手,做出「请」的动作,雪白的皓腕探出衣袖。 在胡夫人和李家众人离开之后,苏夫人则领着李长歌去了落花台。 两人相对而坐,苏夫人道:「清微真人当年取走‘青雘珠"的时候,已经是伪仙修为,根基牢固,仙人有望,所以‘青雘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对于清微真人而言,取走并容纳‘青雘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我去援手。只是小国师与清微真人的情况不大一样,小国师如今只是造化阶段,差了一筹。国师前不久与我谈起此事,我并不赞同,因为此举颇有拔苗助长之嫌,只是国师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李长歌道:「国师也曾询问我的意见,我没有拒绝,不知夫人是否关注道门近况,我有一位竞争对手,姑且称之为竞争对手吧,论境界修为,我们算是伯仲之间,不过论履历,我是一步慢则步步皆慢,若不想被人家落下太多,只能如此。」 苏夫人饶有兴致道:「我倒是有些好奇,小国师有李家鼎力支持,竟然有人能与小国师相抗衡,不知是何许人物?」 李长歌道:「此人名叫齐玄素,全真道出身,是东华真人的弟子,姚家的义子,张家的女婿。」 「原来如此。」苏夫人点了点头,「难怪能把小国师逼到如此地步,原来是全真道和正一道联手推出来跟小国师打擂台的人物,也是大掌教有望。」 李长歌没有多谈齐玄素,问道:「不知夫人要如何助我?」 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国师可曾成亲?」 李长歌不由一怔,如实回答道:「只是定亲,未曾成亲。」 苏夫人道:「如此说来,小国师还是童子之身?」 李长歌并不羞赧,坦然道:「正是。」 一般道门中人总会面对两难抉择,境界修为低的时候,不好破了童子身,那样会有碍修为。等到修为高了,不在乎破不破童子身的时候,多半是很难有子嗣了,也不在乎那点男女之欲了,毕竟这只是身体上的欲望,只要能够完全掌控自身,最容易戒除这种低级欲望,难戒的是心中的欲望,比如权力的欲望。所以许多道门之人干脆是终身不娶,在道门顶层的六人之中,只有清微真人成亲了,其余五人都是孤身一人。 也正因如此,李长歌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显得他洁身自好。 苏夫人道:「小国师可能要吃一点亏。」 李长歌又是一怔:「此话怎讲?」 妖仙的百年之期是从跻身仙人阶段开始算起,再加上跻身仙人阶段之前的时间,苏夫人少说也要一百岁开外了,比国师还要年长。 虽然苏夫人表面看起来年轻,但年纪摆在这 里,除了故意作态,早就没了所谓的羞涩情绪,坦然道:「双修之法。」 李长歌并不十分吃惊,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关键是双修的对象。 苏夫人接着说道:「东皇废除了斩情丝之法,再加上小国师已经定亲,所以我们青丘山不会给小国师安排一位道侣,而且普通道侣也没办法解决小国师的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长歌哪里还不明白,迟疑道:「难道夫人……」 苏夫人道:「我亲自与小国师双修,说句不太好听的话,这叫老牛吃嫩草,小国师不会觉得吃亏吧?」 李长歌正色道:「不会。」 为了权力,可以不近女色。为了权力,也可以近女色。关键是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再者说了,苏夫人的容貌俨然已经超出人间女子的范畴,又是仙人之体,若是在人间走上一圈,不知多少人要将苏夫人视作女神仙子,一辈子都要念念不忘。无论怎么看,李长歌都不能吃亏。 当然,以李长歌的骄傲,也做不出过于谄媚的姿态,说什么这是我的荣幸之类,世家子与寒门子弟不同,有时候就算是死,也要讲究个体面。 「那就好。」苏夫人道,「正常来说,‘青雘珠"只要随身携带就行了,比如清微真人就是如此,不过小国师想要提前驾驭‘青雘珠",就需要一点特别手段,倒也不复杂,你我正常双修,我将‘青雘珠"含入口中,然后在关键时刻,以口对口,送入你的口中,我再助你将其吞入腹中,如此容纳。」 李长歌听明白了:「口含明珠。」 第五十九章 准备 不过现在还不能立刻双修,李长歌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长歌都要住在青丘山洞天,不会返回帝京道府。 这也是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的优势,权责一体,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也就没那么多事情,消失几个月都不影响道府的正常运转。就算道府不运转了,作为大玄朝廷的核心所在,朝廷也会料理好一切。 换成婆罗洲道府,就万万不行了。就算张月鹿不搞新政了,可正常的贸易还要维持,抵御风灾,打击海盗、走私、奴隶贸易等等,都不能停下,仍旧是事务繁杂,张月鹿也不可能完全放手不管。 所以张月鹿必须留在婆罗洲,不能回到大真人府闭关修炼。.bμν. 至于齐玄素这种大忙人,权力几乎要大上天,与之对应的是没有半点空闲,别说消失几个月,就是消失几天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虽然说离开了齐玄素,南大陆还是南大陆,但那些正在推进的事情,很可能就要无疾而终,不了了之。 李家众人成功把李长歌送到青丘山洞天见到了青丘山之主,这就好似交接完毕,也没有停留太长时间,游览了青丘山,喝了茶,便告辞离去,可以找国师复命。 苏夫人给李长歌指派了两名侍女,都是狐族,还是一对孪生姐妹。在男女之事上,狐族专情也滥情,比较开放,苏夫人也暗示李长歌若是有意,可以做点什么,不过李长歌谢绝好意,他不是那种见色起意之人。 苏夫人暂时离开了此处圣地,她平时住在苍梧殿中,现在她把苍梧殿让给了李长歌,便要另觅他处,总不能两人同处一室,真如夫妻一般。 两人的双修就是露水姻缘,当不得真。若是真要搞出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动了真情,作为少年人的李长歌沉溺于脂粉陷阱,无法自拔,国师就要找苏夫人讨个说法了。 毕竟人生百年,六十岁是正当壮年,七十岁还是年富力强,八十岁才是略显老态,不过仍是老骥伏枥,所以李长歌这个年纪勉强还能算是少年人。 待到一切准备完毕,苏夫人便会回到圣地,与李长歌双修,帮助李长歌容纳「青雘珠」。 苏夫人离开之后,李长歌站在水池旁,望着光华流转的「青雘珠」,沉默了许久。 直到两名侍女来到李长歌的身后,齐声道:「公子。」 李长歌这才回神,竟然对「公子」这个称呼感到有些陌生。这些年来,自家人都叫他「小国师」,「公子」更多用来称呼李天贞,至于外人,道门自己人称职务,道门以外的人也跟着叫「小国师」。 李长歌转过身来,看了两女一眼。不得不承认,天姿国色,无论哪一个都是顶尖的美人,还是一对,可谓世间少有。而且姐妹两人也有不同,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热情似火,冰火两重天。 无奈李长歌志不在此,齐玄素能为了前途不近女色,他也不比齐玄素差,同样能做到,关键两人都是铁石心肠。 李长歌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往青丘殿走去,两名侍女赶忙跟在后面。 青丘殿供奉了历代青丘山之主和客卿的画像。 不过李长歌进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太上道祖、玄圣、东皇的画像。 这就是青丘山的忠诚。 按照李长歌的性子,本打算看一看就算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供奉大圣祖、圣祖、老祖宗,那么李长歌就不得不恭敬行礼了。 太上道祖和玄圣就不说了,这两位是李家各种名义宣称的重要法理来源。而东皇则是李家继李祖之后的中兴之祖。毕竟当年玄圣对李家持打压态度,玄圣十分反对世袭,所以在信任李家的同时,又严防李家势大把道门变成了李家的道门,这个时候是谁在支 撑李家呢?主要就是东皇,现在李家的重要成员也多是东皇的后人,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老祖宗。 李长歌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青丘山拜自家祖宗,既然开了这个头,干脆也向一众青丘山之主行礼,毕竟是有求于青丘山。 这也让李长歌不得不怀疑,青丘山的这帮狐狸们就是故意这么设计的,毕竟只有李家人才会来到这里,张家人、姚家人可来不了,故意在这里放李家祖宗的画像,就是要拿捏一下李家。你们李家不是傲慢吗,傲不起来了吧? 李长歌离开青丘殿之后,又把其他地方逛了一遍。 珍珑殿里琳琅满目,不过李长歌作为李家未来家主,是见过大世面的,也不觉得如何,日后他能调动的资源只多不少,所以只是看过就算。 玄海殿是会客之所,没什么稀奇。 落花台已经去过,渡劫台是专供狐族使用,对于人族而言,基本没什么作用。 至于羽化台,倒是人族也能使用,可没这个必要。且不说李长歌距离飞升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就是能够飞升,也不会飞升,最起码要等到百年期满再说。 然后是摘星台,这里可以夜观星象,也可以观看洞天外的情况,不过李长歌不擅长此道,没有过多研究。 最后李长歌来到了苍梧殿,这是过去的客卿居处,也是现在的狐族主母居处。 这里的空间很大,也被分成许多个单独的房间,中间的便是苏夫人居处,除了必要的双修,李长歌并不想在苏夫人的锦绣大床上睡觉,所以选了左边的房间,右边则是两名侍女的住处——就算没有李长歌,她们也负责照料苏夫人的日常起居。 其中那名热情的侍女询问道:「公子,是否要更衣?」 李长歌点了点头:「那就更衣吧。」 苏夫人留下李长歌,当然不是让他小住几日放松心情,所谓的提前准备并不复杂,先饵药,也就是服用青丘山准备的特殊丹药,然后脱下衣物,到外面的莲花池子里浸泡,增益体魄。 如此往复,最开始的时候效果会十分明显,然后效力会逐渐减弱,等到彻底失去效力之后,就是准备完成了,便可与苏夫人进行双修。 很快,在两名女子的服侍下,李长歌脱去了衣物,服用了一枚带着淡淡清香的丹丸后,走向莲花池水。 也许有人要问,不尴尬吗? 其实不尴尬。王公贵族,无论是出恭,还是沐浴,都要有人服侍,半点不会尴尬,盖因不把人当人,而是当作器物。 世家子们同样如此,对待器物怎么会尴尬? 这是齐玄素没法比的,他是真会尴尬,所以他一般都是亲力亲为。 池水看似很浅,实则别有玄机。 很快,李长歌整个人都沉入池水之中,消失不见,只剩下水面上点点未散的涟漪。 这一边,李长歌货真价实地享受美女服侍,那一边的齐玄素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如此也就罢了,还又多出一些风言风语。 齐玄素冤啊,吃肉挨打那也就罢了,没什么可说的,可他天天吃素,还要挨打,旁边有个满口流油,偏偏不挨打,这上哪说理去? 随着皇甫曦上位,最近又有传言,说皇甫曦之所以得到齐真人的支持,是因为皇甫曦向齐玄素献身了。 起因是不知谁把皇甫曦伪装成风尘女子去见齐玄素的事情给泄露出去了。 然后便谣言满天飞。 在西方,有一个关于艳后和凯撒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米西尔,就是被库库尔坎窃取了太阳神职的那个米西尔。 艳后和自己的兄弟争夺权力,大打出手,适逢西洋大秦的皇帝来到 米西尔,对王位之争进行调停。艳后得到消息,乘船于夜间潜入皇帝行宫,以毛毯裹身,由人抬到皇帝的房门前,将自己进献给了皇帝,成为皇帝的情妇,由此得到皇帝的支持,打败了自己的兄弟,成为米西尔的女王。 后来艳后前往当时还是大秦国首都的圣座,受到皇帝的盛情款待,差一点就要成为皇后,结果因为皇帝遇刺而失败。 不过艳后又勾搭上了皇帝的继任者,据说艳后乘坐紫帆银桨的镀金大船去见皇帝的继任者,艳后打扮成爱神的样子,侧卧在薄如蝉翼的纱帐之中,又成功征服了这个武夫。 不知是谁把这个故事改了一下,直接套在皇甫曦的身上,说皇甫曦去见齐玄素的时候也是以毛毯裹身,浑身赤裸,把自己进献给了齐玄素。在掀开毛毯的刹那,齐玄素大为震惊,为之倾倒,于是皇甫曦成了齐玄素的情妇。 齐玄素为了讨情妇的欢心,不惜干出类似烽火戏诸侯的举动,与皇甫曦密谋之后,悍然废掉皇帝和皇后,扶持皇甫曦上位。 普通人对这种涉及男女之事的流言最是上心,而且深信不疑。 这个传言让齐玄素颇为恼怒,他倒不是怕张月鹿误会,张月鹿不会误会。关键是这个传言可能会让道门的某些人借机大做文章,影响他的前途,尤其是在他快要晋升参知真人的阶段,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同时齐玄素也意识到,塔万廷并没有随着乌努拉图倒台而稳定,还是有一股暗流涌动,想要消解齐玄素一系列行为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于是齐玄素下令让绝圣堂在暗中严查这些谣言的来源。 第六十章 观察哨 乌努拉图倒了之后,苍鹭会可没有倒,乌图还在,虫人还在,毕竟有伊希切尔给他们撑腰。 齐玄素的第一怀疑对象就是苍鹭会。 不过经过绝圣堂的仔细调查,发现谣言竟是来自西道门内部。 于是澹台盈便把这件事告知了皇甫极,毕竟起因就是泄密导致的,最大的嫌疑人也是皇甫极身边的人。 皇甫极知道此事之后,大为恼怒,虽然他不是当事人,但与他有关,有一种我不杀伯仁可伯仁因我而死的感觉。如果真因为此事而导致齐玄素晋升参知真人出现什么问题,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齐玄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然皇甫极不是天子,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的发怒也不容小觑,很快就把泄密之人给揪了出来。 结果很戏剧化,此人是在一次醉酒后无意中说漏嘴,并非有意泄密。毕竟在酒桌上,总要有些谈资,要么指点江山大谈国事,要么就说男女那点破事。 偏偏这件事既跟江山国事有关系,又与男女沾边,别管两人之间有没有男女之事,就问你两个当事人是不是男人和女人吧。 皇甫曦秘密去见齐玄素的事情就这么被流传出去,酒桌上的人听到之后,又演绎了一下,继续外传。关于这类大人物的私生活问题,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题材,最后就变成了塔万廷版本的艳后故事。 皇甫极直接把那个酒后误事的属下降了三级留用,其余乱传谣言之人停职降级,最轻也是记大过处分。 其实皇甫极也明白,这只是查清了谣言的源头,也就是泄密的部分。这些谣言起初只是在西道门内部流传,谁把这些谣言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进行广泛传播,使其不再局限于西道门,现在还不得而知,肯定另有其人。 不过一个谣言扩大之后,再想去查,真的很难。毕竟有很多人会自发地主动传播。这就好像一辆下山的矿车,只需要在最开始的时候推一把就够了,剩下的全凭惯性。而且西道门不比道门,对于内部的掌控没有那么严密,所以绝圣堂能做的就是阻止谣言的进一步扩大。 虽然根据第一定律,越是官方否认越可信,这种绝圣堂亲自下场的行为会导致一些人对塔万廷版本的艳后故事深信不疑,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塔万廷的人信或不信,又影响不到齐玄素晋升参知真人,只要道门的人不信就够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齐玄素也不能不认可了。 不过绝圣堂在排查谣言源头的过程中,还有意外收获,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西道门叛徒,此人被蒸汽福音的福音部策反。 竟然还有外部势力干涉,那就好说了,一切责任都在蒸汽福音。琇書網 齐玄素当然不会信这套说辞,外部势力的确存在,也的确图谋不轨,可是不能把所有问题全部归咎于外部势力。可齐玄素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比较体面的说法,矛盾向外转移总比矛盾在内部炸了要好。 这个叛徒也进行了谣言的传播,不过与福音部的任务无关,完全就是个人兴趣使然,跟着瞎起哄。.Ь. 结果出事之后,别人只是降级记过,他直接进了幽狱。 整件事情从里到外都透着「离谱」二字,西道门的人在酒桌上吹牛泄密已经够离谱,福音部的女干细因为乱嚼舌根子导致自己暴露更离谱。南北双方不愧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过福音部也有话说,「猿神」的暴露导致我们多年的布置毁于一旦,稍微有点能力的都被抓了,只剩下这种货色了,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强。 绝圣堂大约是为了掩饰尴尬,顺势就开始打击外部势力,主要就是从这个福音部女干细着手。这个很不专业的女干细都不用上手段,全都招了,只求少判几 年。 根据他的交代,蒸汽福音在新帕依提提附近建立了一个隐秘观察哨,就藏在雨林群山之中,毕竟南大陆地广人稀,又多雨林山地,小股部队渗透进来之后,还真不好找。 这个女干细也不知道具***置,只知道有这么个观察哨的存在。 绝圣堂的名字就表明了他们防范圣廷更甚于防范内部矛盾,所以绝圣堂立刻开展了大规模的搜山行动,势要找出那个蒸汽福音的观察哨。 苦心不负有心人,毕竟是在自家地盘上,绝圣堂终于在一座陵墓附近发现了这个观察哨的有关踪迹。 澹台盈这次决定亲自上阵,拿下这个观察哨。同时也报告了齐玄素,毕竟澹台盈现在归齐玄素指挥,这是银阙决定的事情,澹台盈还是要尊重一下上司的。 齐玄素最近刚好在处理北辰堂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事情,他倒是想放手不管,可清微真人不给他这个机会,前几天刚刚联系了他,让他把握好大方向,尽到首席副堂主的职责,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要唯他是问。 齐玄素便不得不管了,所以齐玄素连续几天召开议事,讨论这方面的事情。现在澹台盈要拿下蒸汽福音的观察哨,齐玄素因为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缘故,现在对蒸汽福音的事情同样很感兴趣,便与澹台盈一同前去。 正好三千灵官和「角龙」还没撤走,澹台盈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心态,直接调动了一千灵官和「角龙」去「剿匪」。 若是龟缩不出,便用「角龙」来上一炮。 此时澹台盈和齐玄素没有亲自下场,而是站在「角龙」的甲板上,居高临下俯瞰下方的山地雨林,灵官们已经分三路朝着陵墓所在方向移动。因为这座陵墓是建造在悬崖之上,而非地下,所以包围起来相对容易,不必担心有太多的密道。 躲藏在陵墓内的教士和圣殿骑士们也已经有所察觉,准备殊死一搏。 这个观察哨是蒸汽福音用于观察新帕依提提动向而专门设置,也是各种情报的中转站,比如齐玄素入京并废黜帝后二人的情报,就在第一时间通过这个观察哨发往了北大陆的圣安东尼奥传教所。所以观察哨内的配置并不低,为首的教士是一位都主教,相当于道门内部的三品幽逸道士。 此时的陵墓内部,这位都主教站在墓主人的石棺上,高举着手中的圣典,正在进行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布道:「凡有血气的人尽都如草,他一切的荣美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惟有我主之道永存。」 圣殿骑士不同于圣骑士,他们更类似道门的灵官。 众多圣殿骑士单膝跪地,右手按住胸口,聆听教士的布道。 教士的目光扫过,高声问道:「骑士们,你们可有为了我主奉献一切的决心,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骑士齐声回答道:「为了捍卫主的光辉,哪怕是下一刻就回归主的怀抱,也无所畏惧,这是我们无上的荣耀。」 教士满意地点头,继续翻动手中的圣典:「我将代表圣廷——我主在人间最为虔诚的仆人,赐予你们战胜邪恶异教徒的神圣之力。」 来自圣约克圣弗朗西斯大教堂的神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降临在这座南大陆的陵墓之中。 众多圣殿骑士沐浴在这「神恩」之中,实力暴涨。 教士又最后告诫这些意志坚定、信仰虔诚的圣殿骑士:「我主无上意志是无所不能的,眼前的困难险阻都是无上意志对你们的考验,只要你们的信仰足够虔诚,足够坚定,那么你们手中的剑就能斩断一切荆棘。」 教士的声音中蕴含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已经超出正常的激励范畴,倒像是魔鬼的低语,正在诱导别人进入无底深渊。 众圣殿 骑士满是狂热。 当灵官们逼近陵墓入口的时候,这些被加持了神术的圣殿骑士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展开了近乎于自杀的抵抗。 在狂热的加持下,这些圣殿骑士爆发出了远超平时的实力,他们的灵魂都在燃烧,灵魂当然是有价值的,而且是一种硬通货,古神们进行血祭要的就是灵魂,地狱使徒们进行各种欺骗交易要的也是灵魂。圣殿骑士们此时燃烧灵魂,自然换来了远超平时的实力。 就算再怎么狂热的信徒,也要追求一个死后灵魂回归无上意志的怀抱,这种燃烧灵魂的行为肯定不是出自他们的本意,倒像是被煽动蛊惑。 那位负责加持的教士趁乱从陵墓的另一个出口逃遁。 他自有一番辩解:只有活着,才能更好地传播无上意志的荣光,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如果只是几百灵官的包围圈,还真有可能让他逃了,可这次澹台盈足足调动了上千灵官,所以这名教士刚刚离开陵墓,就遇到了灵官们的火力压制。 虽然大部分灵官都无法飞行,但他们都配备了火器。不过这名教士对此也有预料,在他身周出现了一个好似蛋壳的光罩,将他整个人都保护其中,竟要顶着各种弹丸强行突围。 澹台盈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决定亲自出手,直接从「角龙」的甲板上一跃而下,掠向那名教士。 第六十一章 收割灵魂 这些圣殿骑士神勇无比,不过人数处于绝对劣势,面对灵官们的攻势,最终还是走向灭亡。只是灵官们也没能生擒他们,毕竟这帮圣殿骑士已经把灵魂烧了,就连搜魂的手段都没法使用。 绝圣堂当然希望抓住活口,得到更多的信息,现在看来,只能指望抓住那个为首的教士了。 澹台盈是澹台家的异类,并非武夫,而是炼气士,伸手一抓,真气化作一只大手,直奔教士而去。 这名教士也不是等闲之辈,依靠戒指上附带的「闪烁」法术渡过了澹台盈的一抓,效果类似道门的「星转斗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比澹台盈更快,掠向那个教士。 出手之人正是齐玄素。 齐玄素不想横生枝节,若是让澹台盈与此人纠缠,万一不慎放跑此人,他也免不得要出手,倒不如他直接出手,确保万无一失。 齐玄素大喝一声,比起佛门的狮子吼更胜一筹,仿佛春雷乍响,以齐玄素为中心,向四面发散出去。 教士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念头变得极为凝滞,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正是武夫的血吼。 澹台盈身为炼气士,虽然也未能幸免,但炼气士的体魄仅次于武夫,再加上齐玄素并不是针对她,所以并未受到实质伤害,只是觉得心神震荡,气血浮动。 这名教士偏向于巫祝,自然被武夫克制。 再加上境界的差距,当齐玄素爆发出所有血气,发出第二次血吼的时候,这名教士只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一轮烈日,白茫茫一片,周身上下都是灼烧之感,就连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分辨了。 此时齐玄素的一喝之威,更胜第一次血吼,使得方圆数里的范围之内,充斥了武夫血气和至阳意念,在这个范围之内,越是注重体魄气血,受到的影响就越小,越是注重神魂念头,受到的压制就越大。 趁此时机,齐玄素再次出手,五指虚张,朝着被暂时封闭了六感的教士抓摄而去, 这名教士虽然无法感知到齐玄素的动作,但也知道自己陷入了莫大的危机,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圣徽。 一瞬间,光芒大盛。 一道光柱从天而落,将教士笼罩其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天国的钟声,宏大庄严,似乎在宣告什么。 一个身影在光柱中缓缓浮现,只见它有着金色的卷发,蔚蓝色的眼眸,身披华美的甲胄,装饰了各种宝石,背后是白色的羽翼,头上还悬浮着一个金色的光环。 这正是后来改良后的使徒形象,因为使徒们的本来面目太过可怕,不利于传播信仰,所以圣廷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传入中原的时候,西洋教士将无上意志比作天帝,把这些改良后的使徒称为天使。. 改良后的天使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背后羽翼和头上的光环,就像狐妖和人的区别就是身后的尾巴。 此乃天使降临。 不过只是一个化身,与使徒本尊差得远了,齐玄素自己就能解决。 这名教士并不指望天使能击退强敌,他选择与天使合为一体,瞬间光芒大盛,再无一处阴影藏身之所,处处光明,处处是天国。更让旁人的心头莫名生出无比压力,凝滞迟缓。 齐玄素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五指握拳,身神显现,可见手掌密密麻麻的穴窍中有一尊尊面貌与齐玄素一般无二的金色神灵,继而全身上下各处穴窍中的身神开始依次浮现,使得他整个人辉煌璀璨,好似一尊真正的神灵。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击出,只闻如同雷鸣的爆裂声依次从他指、腕、肘、肩膀处的关节中响起,晶莹如玉的拳头以极小的幅度疯狂震颤,以至于出现重重残影,陡然又 归于一处。 随着齐玄素出拳,他体密内如繁星的众多身神一同出拳,使得这一拳竟是有了万人之势,好似沙场杀伐,滚滚血气奔涌,拳意汇聚一点,拳劲震荡虚空,生生层层涟漪,所过之处,所有的光明随之扭曲破灭。 这是齐玄素的倾力一拳。 面对这一拳,天使化身只是坚持了片刻时间,随即便如同砂砾堆砌成的泥塑木偶,分崩离析。 毕竟只是一个普通化身而已,对于使徒而言,只要神力足够,完全可以量产。 教士当空坠落,不过他的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枚圣徽,正因为这枚圣徽的存在,他才能召唤天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操纵天使。 由此看来,这名教士的身份倒是不俗,而且这个圣徽也一定是好东西。 这并不奇怪,齐玄素作为道门的重要人物,不是也到北大陆的圣约克走了一趟吗?只是齐玄素没有被圣廷抓住而已。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个巨大的黑影,带着强烈的死亡气息凭空出现,这个黑影披着黑色的斗篷,黑雾滚滚,兜帽下方只有空洞的黑暗。 巨大的黑影几乎与高山齐平,右手拄着长柄镰刀,左手拿着巨大的天平。 死亡使徒塞缪尔。 人人都会死亡是最大的公平,所以死亡使徒兼具公平的神职。 塞缪尔挥动巨镰,斩向教士。.. 这柄巨镰只是虚影,所过之处,无声无息,掠过教士后,教士的身体毫发无损,可这名教士的眼神已经瞬间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在巨镰的锋刃上,挂着一个虚幻的人影,痛苦扭曲,不断挣扎,正是教士的灵魂。 地狱使徒也是使徒,对于他们而言,圣廷教士的灵魂是最好的补品,虽然地狱使徒不能直接捕猎圣廷教士,但他们作为曾经的使徒,十分擅长诱惑那些内心已经腐朽堕落的教士们,并与这些教士签订契约。 这名教士就是与希瑞拉签订了契约,所以才获得了蛊惑人心的力量,让那些圣殿骑士甘愿燃烧自己的灵魂送死,为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这个等级的客户必然会得到重点关注,就像齐玄素在紫光真君那边得到的待遇。现在眼看着这名教士要落入西道门的手中,塞缪尔代表地狱使徒提前收割灵魂,进行破产清算,免得血本无归。若是这名教士被押送到了澹秀山,难道他还要在两位仙人的眼皮子底下收割灵魂吗? 地狱使徒们也是有分工的,各司其职,擅长蛊惑人心的希瑞拉主要负责发展业务,诱惑别人签订契约,塞缪尔负责收割灵魂,主抓善后和追债。 虽然地狱与人间隔了一层,地狱使徒很难像普通神灵那样显化人间,但有契约的引导,塞缪尔最终还是成功现身。 齐玄素自然不能坐视塞缪尔如此作为。 如果是死亡使徒塞缪尔的本尊在此,那么齐玄素肯定不是对手,可只是一个化身而已,便没有这样的道理,齐玄素还是能斗上一斗,如果出动五娘,那必定能够获胜。 就凭地狱与人间存在的巨大限制,塞缪尔能发挥的实力也相当有限。 只见塞缪尔兜帽下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两点红芒,就像两只猩红的眼眸,刚好对上了齐玄素的双眼。 一瞬间,齐玄素感觉到巨大的恐惧汹涌而至,正是属于死亡使徒的恐惧神职。 这也是南大陆的一大特点,无论是古神,还是地狱使徒,都与死亡、恐惧、杀戮有关。 虽然这个黑影只是塞缪尔的化身,但也不可小觑。齐玄素只觉得各种杂念丛生,恐惧的情绪如惊涛骇浪一般,不断冲击心神。似要唤醒齐玄素内心最深层次的恐惧,轻则陷入无边的自我内耗之中,重则直 接心神崩溃。 不过齐玄素已经有了经验,「清净菩提」直接出现在手中,清净之意自生,帮助齐玄素抵御铺天盖地的恐惧冲击。这也就是齐玄素,换成其他人,哪怕有「清净菩提」在手,也抵挡不住。 齐玄素去势不停,已经逼近了塞缪尔。 只见塞缪尔举起了手中的天平,一股玄妙的牵引之力将齐玄素吸至天平右边的托盘上。 只见原本保持平衡的天平立刻倾斜,齐玄素所在的托盘下沉,另一边空无一物的托盘高高翘起。 然后塞缪尔又将一根羽毛放在那个空无一物的托盘上。.. 齐玄素脚下的托盘开始上升,先是恢复平衡,最终高高翘起。 一根羽毛竟然比齐玄素还要沉重。 随着天平的失衡,齐玄素感觉自己的神魂要离体而出。 齐玄素心中大惊,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立刻把神魂缩入「长生石之心」中,任凭塞缪尔如何吸摄,都奈何不得齐玄素。 塞缪尔的这门神通——姑且称之为神通,显然不能一直维持下去,待到效力一过,齐玄素重获自由,也不犹豫,立刻放五娘。 只见五娘现身之后,立刻燃起熊熊火焰,将塞缪尔的虚影完全吞噬。 齐玄素则趁此时机,掠向那柄巨镰,从巨镰的锋刃上救下了正在不断挣扎的教士灵魂。 「我记住你了!」 「你会付出代价的!」 塞缪尔发出不甘的怒吼,在五娘的火焰中缓缓消失不见。 那根用来称量齐玄素的羽毛缓缓飘落下来,被五娘伸手接住。 五娘端详着这根羽毛:「这似乎是库库尔坎的羽毛。」 第六十二章 张五月 利弊从来结伴而行。齐玄素没有家族,坏处是缺少根基,没有容错,没有兜底,好处就是人际关系过于简单,别人很难打着齐玄素的旗号给齐玄素惹麻烦。 毕竟大家都知道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各种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你说你是齐玄素的亲戚,也没人信。至于姚家、张家,的确跟齐玄素有关系,可这两家也没必要用齐玄素的名号了,自家名号更好用。 张月鹿就不一样了,张家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束缚。 就在最近,张月鹿刚刚知道了一件事。 狮子城作为整个南洋最大的贸易中转地,拥有最大的港口,每天都有大量的货船在此停靠装卸。港区内自然也存在各种用于运输货物的车辆,以前都是谁家的货用谁家的车,最近港口方面出了一个规定,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只能使用指定的车辆。.. 这个指定车辆则由一家新兴公司负责提供。 规定是谢教峰直接批准下发的。 当时张月鹿正跟一帮老道友斗法,整日焦头烂额,十分狼狈,实在没有精力顾及这种小事。直到天师勒令她闭门谢客,她有了精力和时间去回头看,才发现这件事。 从本质上来说,这件事与控制一个菜市场的进货渠道没什么区别,可背后的利益、牵涉的势力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垄断一个菜市场,只需要摆平基层官吏和菜贩就够了。而垄断一个港口的运输车辆,牵涉的利益各方可不是无权无势的菜贩,那些富商巨贾哪个没有背景靠山?这其中就包括「天廷」和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都是庞然大物。涉及的官方层面也绝不是普通小吏,而是副府主一级,能让这些人配合,能量背景又怎么会小了? 至于利益,那就更不必说了。海贸是天大的肥肉,只要沾手,就是一层油水,更不必说是垄断式的沾手。 张月鹿立刻叫来了谢教峰,问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利益勾连? 谢教峰大呼冤枉,辩称自己一个如意钱都没拿。 张月鹿自然不信,威胁谢教峰再不说实话就要让北辰堂分堂调查此事。 最终谢教峰支支吾吾说出了真相,这家公司名义上的老板是个狮子城商人,不算什么,谢教峰都不拿正眼看他,可真正的幕后老板另有其人,姓张,名叫张五月。 张月鹿听到这个名字,就感觉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说不出话来。 张五月的父亲与张月鹿的父亲是亲兄弟。 两人的关系之近,可想而知。 张五月的年纪要比张月鹿小上许多,在张月鹿的记忆中,张五月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见了她之后总会笑着迎上来喊「姐姐」,小时候也总跟在她的后面,姐姐长,姐姐短。 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开起公司了?就搞起这一套了? 就算她后来回家的时间少了,可每次见到五月,还是和当年没什么两样,一样喊她姐,一样亲近,偶尔还会调侃她,什么时候把齐首席变成真姐夫。 怎么会变成这样? 张月鹿和张五月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张五月出面了,谢教峰这样的人精自然心领神会,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就算事后上面责怪下来,也不过是一句「胡闹」罢了——胡闹!张五月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下不为例。 张月鹿只觉得身心俱疲,无力地挥了挥手,让谢教峰退下。 柯青青看出了张月鹿不对,来到张月鹿身旁,轻声询问道:「首席?」 张月鹿揉了揉脸,强自振作:「我没事。帮我联系张五月。」 柯青青应了一声,接通「传音阵」:「我是柯青青,张首席 要找张五月……好……你们尽快。」 片刻后,柯青青对张月鹿道:「首席,接通了。」 张月鹿将「传音阵」拖到自己面前:「天中。」 「天中」是张五月的表字。 「姐,你找我?」另一边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张月鹿道:「我听说你最近到南洋了,怎么不来见我?」 张五月有了片刻的沉默,随即笑道:「姐,你这么忙,我不是不敢打扰你嘛,所以就没惊动你。你要兴师问罪啊?」 张月鹿道:「我现在不忙了,你也不来见我?」 「天师他老人家前脚刚走,我不能后脚赶着往铳口上撞啊。」张五月嬉皮笑脸道,「姐,你得体谅我这个弟弟的难处。我可不能跟你比,你不怕家法,我是真怕。」 柯青青看到张月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过张月鹿的语气仍旧平静:「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心情不好,想跟你说说话。」 「怎么,跟姐夫吵架了?姐,你是不是听说有关姐夫的传言了?什么塔万廷的公主半夜裹着毯子见他,最近这些年这种谣言还少吗?要我说,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能当真。」张五月语气轻松,略带几分调侃,「还是被天师训斥的事情,心里不痛快?没事,尽管跟我说。」 张月鹿仍旧保持着语气层面的平静:「我在天福宫等你。」 然后张月鹿便结束了通话。 柯青青站在张月鹿身旁,看着她。 张月鹿向后靠在椅背上:「我的这个弟弟,真是长大了,也学会用心思了。」 柯青青斟酌言辞,小心翼翼道:「是人都会长大,恐怕只有小殷姑娘才不会长大。」.. 张月鹿叹了口气:「所以大家喜欢小殷,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天福宫,正是张五月。 柯青青已经等候多时,平心而论,如果不知内情,她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不错,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大男孩,朝气蓬勃,与齐首席很是不同。有些时候,柯青青觉得齐首席身上的暮气过于重了,齐首席有暮气、有戾气、有锐气,唯独没有朝气。 张五月见到柯青青,很是自来熟:「柯姐姐好。」 柯青青很想说工作的时候称职务,可终究没有那样的底气,勉强应了下来:「张公子,首席正在等你,请随我来。」 说罢,柯青青在前面引路,张五月快走几步,与柯青青并肩而行:「柯姐姐,你给我透个风,我姐找我到底什么事?也好让我心中有底。」 柯青青道:「张公子,首席就是心情不好,想要找人说话。」 张五月想了想,又问道:「柯姐姐,我姐是最近几天才心情不好?还是一直都心情不好?」 柯青青半真半假道:「不瞒张公子,自从天师他老人家来了之后,首席就再没有过笑脸。齐首席也是,不知道宽慰首席几句,甚至没主动联系过首席。」 张五月笑道:「姐夫恐怕是没时间吧,偌大个南大陆,比南洋还大,事情自然是千头万绪。我听说南大陆最近在修建新港,那可是大买卖。」 柯青青心中一凛,随即笑道:「的确是大买卖。」 在柯青青的引领下,张五月来到了张月鹿的签押房。 张月鹿就坐在书案后,正在看卷宗。 张五月进来后,张月鹿头都没抬。 柯青青轻声道:「首席,张公子到了。」 张月鹿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望向张五月:「来了。」 「姐。」张五月十分乖巧。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张五 月坐下说话。 张五月已经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慢慢地坐下了。 张月鹿道:「天中,自从我去了玉京之后,我们之间见面的次数少了,我对你的关心也少了。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张五月心中一凛,还是回答道:「姐,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资质驽钝,比不了你,道士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挂个道士的虚名,从商创业。」 「创业。」张月鹿面无表情,「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也是海贸这方面的。」张五月开始含糊其辞。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具体些。」 张五月硬着头皮道:「就是在港口那边混口饭吃,不算什么大买卖,比起姐夫差远了。」 「扯齐天渊干什么?他可不做生意。」张月鹿语气微冷,「至于大买卖,什么才叫大买卖,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吗?我提醒你,王教鹤的前车之鉴不远。」 「我当然不敢走王教鹤的老路。」张五月顺着张月鹿的话说道,「有时候想想,这买卖,做到多大才算大啊。」.. 张月鹿道:「据我所知,你的买卖就不小,别人的车不能进港口区,必须用你的车,有这回事吗?」 张五月沉默了。 柯青青将一杯茶放在张五月旁边的小茶几上。 张五月伸手扶了下茶杯,轻声道:「谢谢柯姐姐。」 柯青青只是微微一笑,又退了下去。 张五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烧心烧肺,他却面不改色,轻声道:「要不是姐和姐夫都做过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我如今兴许还在上清府瞎混呢,当然了,留在家乡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南洋对我来说,可以更加海阔天空。」 张月鹿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就打着我的旗号,让谢教峰出台了那个规定?」 张五月这次没有辩解什么,只是抬头望向张月鹿,喊了一声:「姐!」 第六十三章 孤家寡人 张五月的目光对上了张月鹿的目光。 在张月鹿的眼中,张五月没有看到痛心疾首,也没有看到勃然大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张五月不由一阵心虚。 「难怪那些老家伙不服,我的兄弟背着我搞这些,我还去跟那些老家伙说什么新政,人家怎么可能服气?当然要跟我拼命了。」张月鹿不再看张五月,「换成是我,同样要不服气,凭什么你张月鹿的兄弟可以,我们就不可以?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皆然。」 张五月忍不住道:「姐,我可没干违法的勾当,谢副府主那是为了加强港区的管理,整顿港区内存在的一些乱象,所以出台了这个规定,便于管理,合情合理合法,谁也挑不出不是。」 「我知道,法律条文有的是漏洞可以钻,姑且算你合法,可是当真合情合理吗?」张月鹿质问道,「就算合情合理,为什么是你?」 张五月无辜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举贤不避亲,总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弟弟,我就不能在南洋做买卖了。」 张月鹿一拍桌子:「好一个举贤不避亲,你做了几年的生意?难道比那些做了几十年买卖的人还要贤?」 张五月也有了几分委屈不满:「姐,你和姐夫同样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首席,姐夫甚至马上就升参知真人,许多七代弟子都是你们二人的属下,这不是更能说明能力高低不在于年纪的长幼吗?难道你们做得,我就做不得?」 张月鹿还真没料到张五月如此能言善辩,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张五月又道:「姐,我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不说咱们张家,就说他们李家,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而且可比我过分多了,不知挣了多少太平钱。李天贞在帝京一出手就是一万太平钱,你弟弟我一个月也就赚这么一点,连人家的皮毛都比不了。」 张月鹿冷声道:「既然这么羡慕李家,那你干脆去做李家人好了!」 张五月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这是张家的大忌,可不敢乱说。 张月鹿道:「你知道一个二品太乙道士一年的例银是多少吗?加上补贴,顶天也就是一万太平钱左右,你现在张口就是一万太平钱,一个月能顶一个二品太乙道士的一年,还安安稳稳,不担半点风险,你说你资质驽钝,走不通道士这条路,那么我问你,资质驽钝的你凭什么赚这个太平钱?」 这次轮到张五月哑口无言。 张月鹿接着说道:「李家人怎么做,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不能跟他们学。你作为我的弟弟,不能这么干。」 张五月忍不住道:「姐,你要做青天大老爷,我不拦着你,你和姐夫要登顶道门,我也只有欢喜的份,没有给你们拖后腿的道理,可你也不能眼看着我这个兄弟挨饿受穷吧。」 「挨饿?受穷?」张月鹿抬高了嗓音,「这么大的张家还缺你一口吃的不成?」 张五月道:「倒是没有缺我一口吃的,可我们是小宗,比不得大宗子弟,没有进项,道士品级不高,每月就那么点例银,够干什么的?就是找个相好,也要被瞧不起。」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张五月低声道:「去年的时候,我认识了个姑娘,起初的时候,一切都好。虽然我不争气,但好歹姓张,这个姓氏挺能唬人,又有个威风八面的姐姐和姐夫,算是跟着沾光,谁都要高看我一眼。」 「可接触的时间长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每次出去,总要有些花销吧,还有一些面子上的事情,也都要太平钱。到了这个时候,我就露馅了,我没钱,只是个花架子。」 「她跟我说,她不要什么聘礼,但是不想跟我在上清镇住老房子,也不想以后和公婆挤在 一起,她想要在玉京上三坊有自己的房子,不然……」 张月鹿打断道:「不然就要离你而去,是吧?」 张五月点了点头。 张月鹿没有作声。 反而是柯青青开口道:「张公子,我也是女人,对于这些手段还是略知一二的。听你的描述,我猜那位姑娘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吧?世家女子哪有谈这些的。就说我们张首席和齐首席相识的时候,齐首席可是一穷二白,身上的太平钱加起来都未必能凑够一张大票,就是现在,齐首席身上也是不带钱的,张首席可从没提过这些事情。」 张五月一怔。 柯青青是帝京道府出身,那里多的是人情世故,接着说道:「女人找男人,除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就是找个比自己强的,别看平等喊了这么多年,可还是老一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平等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利益是分毫不让。所谓的不要聘礼,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把戏罢了。今日小舍,为日后大得。」 「老话说了,终日奔波只为饥,方得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思娇容美貌妻。人的欲望总是一步一步上升的。那位姑娘起初找你是为了什么?大约是看中了你的家世,她对你的期望很高,只要嫁给你,她就是张家人,也是张首席和齐首席的弟媳,可谓跨越阶层,进入道门上层了。」 「可她后来发现,张家分大宗小宗,小宗子弟并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地位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于是她产生了不满,觉得自己是屈就了,认为自己被你骗了,于是开始变脸,对你提出各种要求,在她看来,这都是补偿。所以她理直气壮,觉得理所应当。」 「还有就是女人之间的竞争同样激烈,本质上就是一场以虚荣为名的金钱竞赛,别人有三百太平钱一双的鞋子,自己也要有,别人的道侣送了一件雪白狐裘,自己的道侣也要送。张公子尚且年轻,没有积蓄,不能满足她这方面的需求,也是原因。」 「至于所谓的离你而去,不过是一种试探和威胁罢了。今天你退让妥协了,明天她再闹,难道你还要妥协吗?妥协只会让她更瞧不起你,若是毫无底线地一退再退,今天是买房子,明天是不是就要把房子记到她的名下?后天是不是还要让你去求齐首席和张首席再给她安排一个职务?只要你办不到,就离你而去?」 「恕我直言,这位姑娘恐怕不想离开张公子,她只是想要拿捏张公子,要让张公子顺着她、捧着她、哄着她、惯着她。在我看来,张公子毕竟是张首席的兄弟,已经是这位姑娘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她不会轻易放手的。张公子听我一句劝,她若是再提分开的事情,不妨直接答应下来,说不定就是她主动挽回张公子了。」 张五月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微笑道:「多谢柯姐姐指点迷津。」 张月鹿开口道:「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立刻把你的那个什么公司关掉,然后找一个正经差事,踏踏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 张五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张月鹿自然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不过还是问道:「天中,你有没有意见?」 张五月猛然高声道:「我当然有意见。姐,你信不信,就算没有我的事情,那帮老家伙还是会跟你对着干,就算我们张家全都上街讨饭去,他们该争的还是要争。不是我拖了你的后腿。姐!」 张月鹿平静道:「我信。」 「既然你信,那么我的生意为什么不能做?」张五月激动起来,「姐,就算没有女人的事情,难道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一辈子就这样了?钱是英雄胆,我不敢奢求权力,只求几分无关轻重的英雄胆,难道也有错吗?」 张月鹿沉声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没 有不让你赚钱,我只是让你行正道。」 张五月一改平日的恭顺模样,竟是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姐,你如今发达了,入了天师他老人家的法眼,大真人府每年都要拨给你十万太平钱,供你和姐夫花销,不要都不行。这些钱光明正大,你当然可以站在干岸上,高谈道德,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话一说出来,就有点撕破脸皮了。 张月鹿闭上了双眼:「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同样只有道士例银,过得很拮据,我那时候也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张五月停下了笑声:「姐,我若有你这样的前程,我也忍得住。很可惜,我同样没有。」 张月鹿叹息一声,语气转冷:「我只给你三天期限,言尽于此,你看着办。」 张五月冷冷道:「既然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张真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照办。」 张月鹿睁开眼:「天中!」 张五月惨然一笑:「张青天大义灭亲,依法惩治纨绔子,誉满狮子城,这是最好的结局。」 「张月鹿,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兄弟,你早晚成为孤家寡人。」 说罢,张五月直接转身离去。 张月鹿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黯然无语。 柯青青想要相送张五月,又停下脚步,朝张月鹿望去。 她发现这位从来都是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上司竟然在无声流泪。 第六十四章 道侣齐玄素 齐玄素从塞缪尔的锋刃下救下了教士的灵魂,西道门那边没有把这个灵魂再塞回去,而是直接搜魂了。 根据搜魂可知,这个观察哨已经建立了三年左右,传递了大量的情报。这名教士来自蒸汽福音,与杀戮使徒希瑞拉签订了契约,获得了地狱使徒的能力,这也是死亡使徒塞缪尔出现的原因。 这个观察哨虽然是新帕依提提情报的中转站,但福音部也考虑了观察哨暴露的可能,所以观察哨并不掌握新帕依提提女干细的具体名单。 也就是说,福音部并不会向这些女干细下达具体任务,搜集什么情报,全看女干细自己的选择,然后把情报送到指点地点,再由观察哨派人去取。 福音部那边评估情报价值,给出不同的奖励,这些奖励会由福音部打入一些商会账户,而不必经观察哨之手。 虽然南北双方冲突不断,但也有贸易方面的交流,由此衍生了一些手眼通天的商会。这些商会跨越南北,属于灰色地带,北辰堂的暗子斯特劳尼在明面上就有这些商会的背景。 这样的结果自然让澹台盈大失所望,不过澹台盈还是能通过情报内容来锁定大概范围,然后进行排查。比如有关钱的情报,那么大概与财务方面的人有关,以此类推。 齐玄素也没能从这次突袭中得到有关北大陆的情报,不过库库尔坎的羽毛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之喜,这说明库库尔坎可能与地狱使徒存在某种联系,可能是盟友关系,也可能是交易关系。可以通过这条线继续往下查。 就在这个时候,陈剑仇联系了齐玄素,把婆罗洲的事情告诉了齐玄素。 以张月鹿的性子,绝不会主动把这些事情告诉齐玄素,再加上齐玄素很忙,也没时间去过问,所以齐玄素并不知情。最终还是柯青青看不过去,做出了一个违背张月鹿的决定。 如今齐玄素远在南大陆,柯青青没有「云中信」,联系不上齐玄素,不过陈剑仇作为齐玄素的秘书,自然可以联系齐玄素。所以柯青青先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陈剑仇,再由陈剑仇转告。 齐玄素知道之后,自然要安慰一下张月鹿,尽到一个道侣的职责。 张月鹿也没有「云中信」,却有「上洞经箓」,可以绑定多个联系人,而且没有距离限制。新 经箓对话并非只有声音,而是可以看到对方的影像。 连通经箓之后,齐玄素看到了张月鹿。 张月鹿显然不习惯强装笑颜,所以她只能保持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齐玄素已经知道底细,自然不会被她骗了,故意道:「怎么一脸苦大仇深?谁惹你了?」 「没有人惹我。」张月鹿顿了一下,「我也没有一脸苦大仇深。」 齐玄素左看一眼,再右看一眼,又不说话,让张月鹿很不自在,忍不住道:「你看什么呢?」 齐玄素道:「你在我面前还硬撑什么?」 张月鹿板起脸:「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齐玄素道:「我听说天师去了婆罗洲,把你的新政停了,有这回事吗?」张月鹿语气平淡:「有这回事,你要看我的笑话?」 「什么叫看你的笑话。」齐玄素道,「我是想要劝你,老人家脑筋陈旧,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等我们上了位,就把他们那一套全给改了,他们也没办法。这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终究还是我们的。」 张月鹿淡淡道:「你好大的口气,说改就改,那可是祖宗之法。」 齐玄素道:「祖宗之法多了,哪能全都一成不变。等我做了大掌教,说改就改,谁敢反对就发配到罗娑洲挖矿去,到时候我封你为大掌教夫人兼正一道大真人,想怎么推行新政就怎么推行新 政,我亲自给你保驾护航,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张月鹿脸色稍缓:「听你的口气,好像大掌教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就算我争不过你,还有李长歌和姚裴。」 齐玄素笑道:「他们两个,不足道哉。若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副掌教大真人之位,一个做国师,一个做地师,再加上你这个天师,岂不是刚刚好?」 张月鹿哼了一声:「道门三秀不过土鸡瓦狗是吧?你才是唯一天命主角是吧?」 齐玄素见张月鹿的情绪终于被调动起来,不再死气沉沉,再接再厉道:「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道门三秀代表了道门上层世家,而我则代表了广大底层道士,所以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张月鹿忍不住道:「真不要脸。」 齐玄素道:「你别管我要不要脸,你就说我这积极乐观的精神值不值得你学习吧,新政停了就停了,一时的挫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张月鹿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齐玄素此时若在张月鹿的身边,肯定要顺势有点身体上的动作,轻则拉住手,重则揽入怀中,可此时远隔何止万里,实在没有那个条件,只能继续动用话语的功夫:「看你的样子,并不是因为天师叫停新政的事情而伤心,是因为天中的事情吗?」 张月鹿抬起眼:「是青青跟你说的?」 齐玄素道:「我好歹在婆罗洲待了三年,自有消息渠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了。」 「不用你管,我自己会处理。」张月鹿道,「已经没事了。」 齐玄素故意试探她:「敢惹你生气,我看那小子是不想活了,你顾及亲戚情分,不好下重手。这件事交给我,由我出面跟道府方面打个招呼,让谢教峰给这小子一个教训,帮你出气。我再给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陈书文和‘天廷"的刘桂打个招呼,让他在南洋寸步难行。怎么样?」..o 张月鹿赶忙道:「天渊,你先别激动,天中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还不敢跟我打擂台,说到底,他就是个半大孩子,好歹喊你一声……姐夫,哪里经得住你这么吓唬。」 齐玄素这下就明白了,张月鹿就像父母家长一样,孩子闹脾气了,高喊着不认姐姐,可她再怎么伤心,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不能也赌气喊着不认这个弟弟了。可她在人情世故方面,的确差点意思,处理不好,就自己生闷气,一直憋着。 张月鹿这种性子,要不是遇到了齐玄素,憋上个几十年,等到变成老婆婆,说不定已经心理扭曲变形,可就有点吓人了。 当然,若是齐玄素没遇到张月鹿,他也可能一条路走到黑,只有黑,没有白。 齐玄素笑道:「你啊,口是心非。自己伤心难过,可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能说断就断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件事交给我处理,我也不吓唬他,我保证让五月这小子乖乖承认错误,然后给你道歉。」 张月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齐玄素道:「那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我的办法,只要他认我这个姐夫,我就能拿捏他。说到底,年轻人犯了错,你又做事太直,让他觉得你不念多年的姐弟情分……」 张月鹿打断道:「我已经顾念情分了,只是让他把公司关掉了事,要是我不念情分,我就要以扰乱道府决策的罪名把他抓起来。」 齐玄素忍不住叹息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你真要这么做了,也就真成了孤家寡人。这是行不通的。天中这小子有句话没说错,李家好些人也这么干,你自己也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把他抓起来,不是不行,前提是让他心服口服,比如也把李家人全都抓了。」 张月鹿低声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只是让他把公司关掉,不要跟李家人学。」 齐玄素道:「好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也很难讨论出一个对错,只要涉及人情、人性这些跟‘人"沾边的东西,就无法得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认可的答案,我们两个也不例外。不过遇到这种事情,我认为道门的阴阳调和之道就很好,也有人说了,夫妻要互补,既然你这么刚,那么我就柔一点。」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恶人都是我来做,好人全是你来当。」 齐玄素道:「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刚才我要做恶人,让天中这小子在南洋地界混不下去,是你不乐意的,那怪得了谁?」.o 张月鹿一时间哑口无言。 齐玄素话锋一转:「现在高兴了吧?」 张月鹿下意识地板起脸:「高兴什么?我本来也没有不高兴。」 齐玄素很想笑,不过要照顾张月鹿的面子,还是忍住了:「既然没有不高兴,那就笑一个给我看看。」 张月鹿故作冷淡:「笑什么笑?你说笑就笑?我现在不想笑。」 齐玄素道:「我都帮你解决天中的问题了,你作为报答笑一个,难道很过分吗?」 张月鹿还是板着脸:「我可没求你,是你主动找我的。」 齐玄素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若是我不主动找你,依你的性子,等我从新大陆回来之后,你也不会跟我说这件事。道侣本就是两个人互相扶持,你却不跟我说,还要等着我主动找你,是不信任我吗?罪加一等,笑一个已经不够了,必须笑两个才行。」 张月鹿道:「我不管了,这件事你去处理,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修炼上,不要打扰我,再见!」 第六十五章 一家之主 张月鹿说完再见,就结束了通话。 齐玄素叹了口气。 什么是一家之主啊?一家老小都指望他,这就是一家之主的含金量。 齐玄素又联系了陈剑仇:「雠正,你立刻找到张五月,然后让他用你的‘云中信"联系我。你尽快,我等着。」 陈剑仇作为北辰堂首席的秘书,要动用北辰堂的力量还是不难,而且还可以通过柯青青借助婆罗洲道府的力量,找一个人真不是什么难事。.. 陈剑仇接到齐玄素的命令之后,立刻联系了几个人,确定张五月的具***置,发现他还在狮子城,然后陈剑仇立刻登上了去往婆罗洲的飞舟。 几个时辰之后,陈剑仇在一座酒楼中找到了张五月。 此时张五月身边还围着几个跟班帮闲,毕竟是张家公子,又是张月鹿的弟弟,虽然张家子弟很多,但关系这么近的,只有这一个,不看僧面看佛面,张五月不算什么,可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大人物,自然会有人主动凑上前来,围着捧着。 而且张五月做港口的生意,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肯定需要大批人手,很多人指望着张五月吃饭。一来二去,身边围着的人就多了。 陈剑仇也是南洋出身的老人了,他刚一现身,就被人认了出来:「您是陈法师?」 陈秘书也不是谁都能叫的,一般地位不如齐玄素的,在道门内部称呼职务,道门之外按照品级用尊称。等到齐玄素再升一级,陈剑仇就是陈高功了。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诚惶诚恐。 陈剑仇道:「我是陈剑仇,有事找张公子。」 张五月自然知道陈剑仇,他也没想到,刚跟姐姐闹了脾气,姐夫的人转眼就找上门来。他心里也没底。 其实这是许多人的通病,敢跟父母闹脾气,因为知道父母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不敢跟上司闹脾气,因为上司真敢把自己怎么样。 亦或是敢跟母亲耍性子,因为母亲心软,多半不敢跟父亲这么干,因为父亲真会动手揍孩子。 张五月也是类似的心理,到底是多年的姐弟,张月鹿看着他长大的,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把他如何。这个姐夫可不一样,连岳母的面子都不卖,更不必说他这个小舅子了。 至于这个姐夫的手段如何,王教鹤、李天澜前车之鉴不远。 张五月缓缓站起来:「陈道兄,你找我什么事?」 陈剑仇环视其他人:「我想单独跟张公子谈一谈。」 张五月道:「你们都出去。」 一众人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只剩下两人后,陈剑仇取出自己的「云中信」,接通齐玄素那边,交给张五月:「张公子,首席要跟你通话。」 张五月只觉得手里的「云中信」都重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姐夫。」 齐玄素的声音传来:「天中,最近如何?」 张五月道:「一切还好。」 齐玄素道:「可我怎么听说,你要不认你的姐姐?」 张五月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齐玄素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只是稍稍敲打了一下:「你姐姐很伤心,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张五月此时已经不再那么激动,这么多年的感情,也多少有些后悔,现在齐玄素给出了台阶,自然顺势答应下来:「是。」 齐玄素接着道:「有时间,去给你姐认个错。」 张五月毕竟是个年轻人,年轻气盛又叛逆,就算害怕齐玄素,可此时激起了那股叛逆之气,也不管不顾了。 所以张五月没有回话。 齐玄素 也是从年轻人走过来的,哪里不了解年轻人的性子,也不生气,只是说道:「怎么,你不服气?」 张五月道:「姐夫,我不该说那些伤人心的话,是我错了。可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我没错,就是姐姐太死板。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凭什么我就不行?」 齐玄素道:「你说的这个‘大家",包括我和你姐吗?」 张五月的语气顿时弱了下来:「当然不包括。」 齐玄素道:「既然不包括,那么我也能问你,这么多年以来,我和你姐都没这么干,凭什么你就能这么干?」 张五月道:「因为你们从没缺过钱,姐姐有天师的支持,姐夫你有姚家的支持,你的义母给你买了玄真公主府,价值一百多万太平钱,你们当然不用这么干就能站在干岸上。」 齐玄素仍旧不动怒,又道:「好,那我再问你。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的这些人,天师也好,姚家也罢,凭什么给我们钱?难道是因为心善吗?」 张五月道:「因为你们资质好,有前途,他们今日的金钱投资是为了明天更大的政治回报,这是十分划算的买卖,就像当年的吕家投资祖龙,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何?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如果你们两个做了大掌教,那么回报根本不是太平钱可以衡量的。」.. 齐玄素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小子倒是看得清楚,还明白这个道理。」 张五月反而是有点迷惑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姐夫是来兴师问罪的,来给姐姐出气。可后来他发现,似乎没这么简单,那么姐夫到底要干什么?以姐夫的身份地位,真要教训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哪里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圈子。 齐玄素道:「我问你,资质好就能上位吗?」 张五月回答道:「不能,还要看背景。」 齐玄素又问道:「你姐姐资质好,是谪仙人,又有天师和正一道的支持,她就一定能成为大掌教吗?」 张五月回答道:「不能,因为她还有竞争对手,她的竞争对手同样资质好,同样有背景。」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大家各个方面都相差不多,那么拼到最后拼到的是什么?」 张五月有了一种明悟:「是……能力和运气?」 齐玄素道:「运气强求不得,能拼的就是能力。你说你资质不行,这是天生的,强求不来,我不说什么。那你的能力行不行?难道能力也不行?难道你认为自己是个废物?」 这就是激将法了,年轻人还就吃一套。 张五月立马说道:「我当然不是废物。」 「这还像句人话。」齐玄素道,「如果你承认自己是个废物,那我也不跟你废话,让你自生自灭算了,你姐姐那边,我也会劝她,就当没有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可你既然还有心气,那我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对你不管不问,要给你一个机会。」.. 张五月闻听此言,不由精神一振:「姐夫,什么机会?」 齐玄素道:「你姐不让你搞特殊,我不能跟你姐对着干,我不会给你规矩以外的便利,不过你应该知道南大陆兴建新港的事情吧。」 张五月的眼睛一亮:「当然知道,新港一旦建成,就是整个南大陆最大的港口。」 齐玄素道:「新港的事情由皇甫真人负责,我与皇甫真人关系不错,我可以跟皇甫真人打个招呼,让你来新港这边,在皇甫真人的手底下找点营生。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会让皇甫真人给你开后门,也不会给你特殊照顾。不过南大陆这里商机无限,除了天机堂和市舶堂,几乎没有竞争对手,是一个未被开采的金矿,遍地是黄金,你能拿走多少 黄金,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张五月只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赶忙道:「谢谢姐夫。」 齐玄素道:「先不忙谢我,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机会,我给你了,你要是还混不出个人样,那就是你没能力,乖乖回家混吃等死,别说我和你姐不照顾你。」 「这是自然,我要是浪费了姐夫给的机会,不用姐夫骂我,我自己就会羞愧而死。」张五月哪里还不明白,打着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旗号做生意,也就是小打小闹,齐玄素给的这个机会,只要他抓住了,那真有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甚至是发展成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这样的庞然大物。 到那时候,他也是个人物了,倒要看看哪个女子还瞧不起他。 齐玄素道:「先去给你姐认错、赔情,然后买张船票来南大陆,记得把船名告诉陈剑仇,我会安排人去接你。」 张五月痛快地答应下来,再没有半分不情愿。 齐玄素结束了通话。 张五月把「云中信」还给陈剑仇,有点不好意思。 陈剑仇道:「张公子,若是你没有意见,我帮你联系柯秘书?」 张五月点头道:「有劳陈道兄了。」 陈剑仇直接联系了柯青青。 「柯道友吗,我是陈剑仇,我现在和天中在一起。」 「天中刚刚和齐首席通过话,现在他想见张首席,你能安排一下吗?」 「我们就在狮子城。」 「好的,请张首席稍等,我们这就过去。」 陈剑仇结束通话,望向张五月:「张首席在等我们。」 几天后,齐玄素通过「讯符阵」收到了张月鹿寄来的一封信。 「天渊,我仔细想过了,这件事不能全怪别人,我自己也有责任,如果我的方式能更委婉一点,或许就不会有这些波澜。有时候,我的脾气太急,不能克制情绪,你虽然有戾气,但很多时候都能把戾气压制。在这一点上,我要向你学习。」 「还有,就是我们两人的关系,彼此信任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有些事情,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只想着独自承担,这会增加两人的隔阂和猜忌,我应该与你多沟通,正如你所说那般,两个人互相扶持前行。所以,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以后,我会注意的。」 「最后,天渊,谢谢你。」 结尾处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 齐玄素把这封信收藏到了须弥物中。 第六十六章 人情世故 男人三大亲族,父族、母族、妻族。 这是三个很重要的家族关系,可以具体为叔伯、舅舅、岳父,或者是堂兄弟、表兄弟、妻兄弟,而道门中人因为师徒如父子的缘故,又使得这三个亲族关系更为复杂了。 对于齐玄素而言,张家就是妻族。正牌岳父张拘奇也许分量不重,可张拘成的分量很重,他是张家的下任家主,也是热门的天师人选。如果东华真人成为大掌教,慈航真人也如张家希望的那般,成为大掌教夫人,那么张拘成就会接替慈航真人成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只等天师飞升,他就顺势上位。 三师肯定要站完最后一班岗,等到七代大掌教的人选尘埃落定了,扶上马送一程,然后才会飞升。 这也是为了道门的大局。 齐玄素要争夺八代大掌教,就要借助张家的力量,所以除了帮张月鹿的原因之外,他也很乐意管一管张家的事情,给连襟出头,照顾下小舅子,如此等等,增加自己的影响力。 就拿小舅子来说,到底是对姐夫抡拳头,还是对姐夫毕恭毕敬,全看姐夫的本事如何了。姐夫有本事,小舅子就像亲儿子。姐夫没本事,小舅子就像亲爹。人性如此。 比如张五月,他就很怕齐玄素,因为齐玄素厉害,人的名树的影,不敢不怕。如果齐玄素现在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你看张五月怕他吗,恐怕要对齐玄素放狠话了,比如你敢对不起我姐,我就要你好看云云。 再亲近的关系,也要看地位。以前张家人怎么看齐玄素,现在张家人怎么看齐玄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齐玄素有个优点,可以记仇,也可以大度。 现在的他,在对待张家人的问题上,就很大度。 齐玄素并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他这个人有一定的抱负,也有一定的底线。有抱负意味着他必须干出一番成绩向上爬,有底线意味着做事的时候手不能脏,不能直接去干不合规矩的事情。 可道门最近几十年的生态环境导致了一个困局,那就是有抱负和有底线这两者往往是不能兼容的,有时候甚至是互相矛盾的。这造就了张月鹿的困境。齐玄素看到了这一点,他想要在坚持底线的前提下实现抱负,他就需要上下两方面的支持,上方是靠山,下方是根基。 有了靠山,可以遮风挡雨。有了根基,可以扎根更深。靠山方面自然就是东华真人,也是有利有弊。好处不必多说,坏处就是一旦东华真人倒台,齐玄素就会被当成是东华真人的“余毒”给肃清掉,不管齐玄素是否有功于道门,这是最大的现实。 靠山不是齐玄素可以选择的,不过根基方面,齐玄素有着相当的选择余地,他一直有意培养自己的根基,小舅子张五月当然也在此列。 齐玄素在帮张月鹿解决了一个亲情困境且增进两人感情之余,还能得到一个帮手,让张家念自己的好,增大自己在张家的影响力。这是一举数得。 张五月的动作很快,就在齐玄素收到张月鹿的信后不久,他便搭乘一艘天机堂的“黄螭”来到南大陆。 张五月刚到南大陆不久,还没适应这里的气候,就被齐玄素领到了一个陌生的庄园,这里山清水秀,是个避世休养的好地方。然后就是照例的宴席,张五月发现通常都是坐在主位的齐玄素今天竟然把主位空了出来。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告诉张五月,他今天约了西道门的皇甫极,这位真人享受道门的参知真人待遇,如今是绝圣堂的掌堂真人,也是西道门的未来领袖。 张五月不由得好一阵紧张。西道门的体量摆在这里,五大道门之一。说白了天师是南道门的领袖,国师是东道门的领袖,地师是中道门的领袖,大玄皇帝是北道门的领袖,西道门的领袖堪比副掌教大真人,跟三师一个级别。未来的西道门领袖就是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这一级的。 虽然张五月是张家出身,但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大人物。平时都说跟大人物吃饭有很多弯弯绕绕,他也没学过这个。 正当张五月忐忑不安的时候,皇甫极已经到了。 齐玄素起身笑着打了个招呼:“立名兄,好久不见了。” 张五月也跟着起身,笑脸略显僵硬:“见过皇甫真人。” “天渊,你能主动请客,是真不容易。”皇甫极与齐玄素见礼,目光却转向了张五月。 齐玄素顺势介绍道:“这是你张弟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内弟,张五月,五月渡泸的那个‘五月’,表字天中。” 皇甫极笑道:“既然是张弟妹的兄弟,那就是我的兄弟。天中小兄弟,以后不要叫皇甫真人,叫皇甫大哥就是。” 这话颇有几分江湖气,不像道门中人的话,也是西道门的风气使然。 齐玄素道:“那也太抬举他了。” 张五月只能微笑。 大家入座,齐玄素说道:“我的老泰山只有青霄一个女儿,不过老泰山还有一个亲兄弟,就是天中的父亲。两家又是邻居,关系非同寻常。天中是青霄看着长大的,情分不一般。平日里,青霄常跟我说,她就这一个兄弟,让我这个做姐夫的多照应。所以我把他带到了南大陆,见见世面,历练一番,不要整天围着女人的裙子转。” 皇甫极笑了笑:“好男儿志在四方,是该出来闯荡一下。” 齐玄素点到为止,没有再谈张五月的事情,而是聊起一些看似无关的事情,比如新港的建设进度如何。然后频频举杯,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玄素是个好酒之人。 酒至半酣,齐玄素看了张五月一眼:“天中,敬皇甫真人一杯。” 张五月立刻端起酒杯,起身道:“皇甫真人,我敬你。” 皇甫极可以客气,张五月不能不讲规矩,所以还是用了真人的敬称。 皇甫极也没有故意为难,端起酒杯:“年轻人,好好干。”然后一饮而尽。 一场酒宴下来,齐玄素没提半句有关张五月生意的事情,只是把张五月介绍给了皇甫极。 接下来的几天,就不必张五月参与了,齐玄素只是让他尽快适应南大陆的环境,了解具体情况。 张五月虽然不知道齐玄素接下来是怎么操作的,但也知道姐夫上了心,因为如果只是随便打发他,姐夫只要打个招呼就够了,可姐夫现在的架势,是实打实消耗人情的。 张五月心中明白,姐夫这么卖力气,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由对姐姐生出几分愧疚。 这就是人情世故,你发达了,从小对你视如己出的亲戚们求你一件事,他们的孩子长大了,要谋个营生,帮是不帮?帮,还了当年的情分,念你个好,大家都好。不帮,背上个狼心狗肺的骂名,连亲戚都没得做。 齐玄素的确是为了张月鹿,不想让张月鹿难做。 皇甫极回去之后,让自己的秘书联系了西市舶堂的掌堂真人段长卿。 “段老兄,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皇甫极开门见山。 段长卿没有推辞:“立名,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吧。” 皇甫极道:“是这样,我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个人,上清张出身,是齐首席的内弟,张首席的弟弟。齐首席亲自出面了,我不能不答应。毕竟齐首席帮我们西道门说过话,我们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不念情分,这个忙我们只能帮到底了,是不是?” 段长卿道:“这是自然,齐首席的忙是一定要帮的。” 皇甫极道:“那好,这个事情就交给你老兄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段长卿一口答应下来,“不过我想先问一下,具体要怎么安排?” 皇甫极道:“我听齐首席的意思,这位小张道友偏向于做外贸,齐首席和张首席先后做过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江州道府的掌府真人也是张家人,让小张道友负责贸易这一块,会省很多事情。” 段长卿道:“我们的贸易主要集中在南洋、江南这两块,在编织当地关系网的过程中,这位小张道友有着天然的优势。” 皇甫极道:“是这样的,这件事不仅仅是卖齐首席的面子,也的确有助于我们的发展,三道的势力范围决定了我们的许多政策走向,虽然我们在表面上不会承认这些,但这些是确实存在的。” 皇甫极顿了一下:“扯得远了,那么说定了,这件事交给你来操办。” 段长卿道:“我安排好后,再跟你汇报。” 虽然两人平级,但皇甫极隐然有储君之势,所以段长卿还是用了“汇报”二字。 段长卿回去之后,又找了手下分管这一块的副堂主:“你们那边安排人了吗?” 副堂主本来已经有了人选,不过听话听音,自然明白段长卿的意思,临时改口道:“好几家都想参与进来,暂时还没有确定下来。” 段长卿道:“正好,我这里有个人选,叫张五月,我和皇甫真人研究决定,就用他了。” 副堂主自然不能有反对意见,连声道:“好的,好的。” 段长卿嘱咐道:“这位小张道友来自吴州上清府,不要怠慢了。” 副堂主立刻明白了七八分,这是上清张来人,齐真人的道侣就是上清张出身,说不定还与齐真人有些关系,要不然皇甫真人也不会亲自出面。 就这样,张五月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此事传到张家的耳朵里,张家众人自然又是对齐玄素的印象有所改观。 第六十七章 怀疑 对于齐玄素来说,张五月的事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人情就是你来我往,齐玄素给皇甫极牵线搭桥,搞定了有关资金的事情,皇甫极帮齐玄素安排张五月,就是还了当初的人情。 这种人情往来并不是一味消耗,反而是加深了双方的联系,也没必要算得那么细。 齐玄素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库库尔坎的事情上。 道门讲究平衡,一切的前提是稳定。齐玄素打击了伊希切尔这一派,接下来就要针对库库尔坎这一派,否则就要造成失衡。 现在看来,双方都有些出格举动。 伊希切尔利用了虫人势力,齐玄素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之所以暂时不动,是不想让双方势力过于失衡。 库库尔坎则与地狱使徒们有些勾连,不过现在还很难说双方到底是什么关系,假设暗影之潮与库库尔坎和查克切尔有关,从塞缪尔神殿中发生的事情来看,塞缪尔的态度有些暧昧,并不站在任何一边,而是要把水搅浑。 齐玄素现在的调查似乎进入了一条死胡同,于是齐玄素决定用个险招,从林不凡的身上着手。 他先是调阅了林不凡的档案。 林不凡的道侣姓宫,是宫大真人的侄孙女。 这位宫大小姐的父亲也不是等闲之辈,是西道门九位真人之一,虽然宫大小姐比不上澹台大小姐,但很会挑男人,一眼看中了林不凡。宫家人对林不凡也很满意,这些年来,林不凡一直在宫家的关照下步步高升,从普通的九品道士一路升到了天罡堂的次席副堂主。 在这一点上,林不凡不好与齐玄素一概而论,齐玄素还真没靠岳家,他主要靠老娘那边的关系。所以齐玄素在岳家那边一直都是不弯腰的,也从不以赘婿自居,我齐玄素有今天可不是靠你们张家,张家自然也不好拿捏齐玄素。 林不凡因为是靠着岳家的荫庇才能有今天的地位,所以一直就有怕老婆的传统。宫大小姐在家里说一不二,常说林不凡这个次席是宫家给的,没有宫家,林不凡根本没有今天。 林不凡还真没法反驳,因为宫大小姐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过越是这种赘婿,越是被人议论,越容易在女人方面进行找补,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重振男人的雄风。 这就像手里沙,攥得越紧,越容易从指缝间漏出去。 反而是家庭地位正常的男人,比如齐玄素、李长歌,没有太多这方面的想法,也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欲望容易控制,心里的欲望难以控制。关键要看有没有心瘾,有没有执念。齐玄素的感情之路走得很顺,所以他在男女情爱方面没什么执念,他的执念其实是家人亲情。.b. 这就是佛门说的求不得。 赘婿一类的人物,别看表面上多么不在乎,一定是有执念的。 林不凡不敢明着反抗宫大小姐,暗中却没闲着。毕竟到了他这等地位,周围也不少女人围着,向他讨好献媚,说句难听的话,好些女人排着队等他玩弄,有的是机会。 在这方面,绝圣堂是有档案记载的,可以说绝圣堂掌握了林不凡犯错误的事实。但不知道澹台盈出于什么考虑,既没有声张问责,也没有告诉宫大小姐,甚至没有上报皇甫极。 兔子不吃窝边草,林不凡是专吃窝边草。 林不凡有个属下,比他还要大上十几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不知林不凡是憋得狠了,还是就喜欢这一口,反正是经常主动帮这位下属解决一些难题,又耳鬓厮磨。 这位属下也是久旷之身,正是干柴遇到烈火,两人很快便勾搭成女干。 也许在两位当事人看来,可能很浪漫,很诗情画意,往高了吹,也许还 要跟打破礼教束缚挂钩,可在旁人看来,就是***火热。 这个女下属成了林不凡的固定情人。 可林不凡还嫌不够,又陆续勾搭了几个,有女灵官,有名妓,有良家***,有塔万廷的女贵族,甚至还有另外一个宫家小姐。 他似乎在疯狂找补。不分场合,不分档次,嘴上还要标榜一下,每个都爱,每个都是真心的,俨然成了一个情圣。 齐玄素有点看笑了,玩女人就玩女人,雄性本能,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偏偏还要立牌坊,立这个深情人设,到底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o 齐玄素合上卷宗,问澹台盈:「你为什么不拿下林不凡?」 澹台盈回答道:「不合适,我把他拿下了,无私也有私。到那时候,宫家会认为这是澹台家宣战的信号,他们不会问对错,而是会反手扫掉澹台家的人,作为对等反击。」 齐玄素明白了。 一旦上升到了党争的层次,就无关乎对错了。 澹台盈的身份反而成了束缚。 齐玄素又问道:「你为什么不上报给皇甫真人?」 澹台盈无奈道:「他不在乎这个,我太了解他了,对他来说,第一等大事就是跟蒸汽福音打仗,第二等大事就是发展南大陆,至于这些风气问题、作风问题、人心问题,都是细枝末节了。」 齐玄素道:「千里长堤,毁于蚁穴。现在收拾世道人心,还来得及。等到病症显现的时候,恐怕已经是病入骨隨了,司命所属,药石无救。」 澹台盈答非所问:「齐首席不是来关心西道门风气问题的吧?你忽然提出要看林不凡的档案,难不成是怀疑林不凡与古神有所勾结?」 齐玄素说道:「我不是西道门的人,不便直接插手你们西道门的人事问题,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我的确怀疑林不凡。」 澹台盈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林不凡的?」 齐玄素也不藏着掖着:「就是他第一次给我提供情报的时候。」 澹台盈回想了一下,林不凡第一次给齐玄素提供情报,就是有关胡恩庄园的事情。 齐玄素继续说道:「当时我们的调查方向还是暗影之潮,我让你们各自调查,林不凡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向我提供了有关胡恩庄园种植人面果树的事情,使得我们的调查方向从与库库尔坎有关的暗影之潮转向了与伊希切尔有关的苍鹭会。」 「借刀杀人。」澹台盈道。 齐玄素道:「我当时就觉得蹊跷,这未免太过巧合,而且从乌图等人毫无防备并且照常交易的表现来看,苍鹭会和虫人显然认为胡恩庄园十分隐蔽,并没有暴露,当时绝圣堂也的确不知道胡恩庄园的内幕,那么西天罡堂又是怎么知道的?根据我在道门的经验,凡是涉及重大阴谋,又能瞒过上层的,必有内鬼参与其中。从这个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林不凡。」 澹台盈喃喃道:「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齐玄素道:「正是如此,我那个时候就在想,谁是伊希切尔的对手?自然是库库尔坎。所以我认为,林不凡可能与库库尔坎一派有关,他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苍鹭会的动机,也符合与库库尔坎有关的立场。」 澹台盈问道:「既然你早就开始怀疑林不凡,那你为什么还要转移调查的方向?」.c0 齐玄素道:「原因有三。第一,我只是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第二,暗影之潮的调查陷入了困境;第三,将计就计也没什么不好,伊希切尔同样不可信。」 澹台盈道:「那么现在就有真凭实据了?」 齐玄素道:「还是没有,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林不凡的毫无作 为,加大了我对他的怀疑,原来只是五分,现在该有七分了。既然暗影之潮的调查仍旧没有进展,那我也只能兵行险着了,从林不凡的身上找突破口。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澹台盈也是聪明人,稍微思量,便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齐首席的意思是,我们绝圣堂用其他名义把林不凡抓起来,比如生活作风问题。不过把人抓来之后,我们要着重讯问有关库库尔坎的事情。」 澹台盈迟疑了一下:「可是贸然抓人,容易引起宫家的误会。」 齐玄素问道:「澹台真人,你与宫大小姐有交情吗?」 澹台盈一怔,回答道:「算是有些交情,毕竟我们年纪相差不多,家世也差不多,西道门的圈子就这么大,想没有交情也很难。」 齐玄素指了指那本卷宗:「既然如此,那就可以用些手段了,让宫大小姐知道这几个女人的存在,把握好具体的时机和细节,不给宫大小姐平心静气的机会,要让宫大小姐冲冠一怒,只要宫大小姐闹起来,你就以朋友的身份打着为宫大小姐出气的旗号,把林不凡控制起来,有宫大小姐的面子在,宫家就不会误会。」 澹台盈不由看了齐玄素一眼:「齐首席,我还以为你只会用阳谋,原来也会搞阴谋。」 齐玄素坦然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道门讲究阴阳调和,刚柔并济。」 澹台盈道:「我知道了,我会去安排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当天晚上,按照澹台盈的指示,一个专门针对林不凡和林不凡的女人们的小组就成立了,制定了详细的方案,分头行动。 第六十八章 好戏开场 澹台盈的办法倒也不复杂,就是人为制造巧合。 这种计划不耗费心力,主要耗费人力,不过绝圣堂在这方面还真不缺少人手。 正巧马上就是林不凡的生日,澹台盈顺势设下了一个局。 澹台盈先是鼓动宫大小姐给林不凡操办一下,毕竟林不凡是最年轻的次席副堂主,被西道门作为未来的掌堂一级后备人才重点培养,待到皇甫极主持的道宫建成之后,还要以二品太乙道士的身份进入道宫脱产学习一年。 澹台盈不断暗示宫大小姐,这样的优秀人才得把握好了,不能让其他女人勾搭了去。宫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虚荣,虽然她自己比不过澹台盈,但在男人方面,显然要胜过至今孤身一人的澹台盈,所以她采纳了澹台盈的建议,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炫耀下自己的丈夫,秀一下夫妻恩爱。 宫大小姐请澹台盈帮她多邀请几个客人,澹台盈一口答应下来,一定会把道门的齐真人请来。皇甫极也要过来。 宫大小姐自然是心满意足。 说起来,澹台盈也是蔫坏,与这位宫大小姐大概是表面姐妹,有点像张月鹿和张玉月,此时坑起姐妹半点不手软。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澹台盈也是在救宫大小姐,让她早早认清林不凡的真面目。 这种事情,见仁见智。 西道门的中枢是澹秀山,西道门道士的家属们大多住在新西京。 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这座城对于西道门意义非凡。毕竟西道门还没离开的中原的时候,就是以西京府为大本营,正如南道门以上清府为大本营、北道门以朝阳府为大本营。西道门在南大陆仿照当年的西京建起了这座新西京,就是将其作为西道门在南大陆的大本营。 虽然新西京不像玉京那样是一座纯粹的道士之城,但也是道士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宫家、澹台家、皇甫家都在新西京。宫大小姐和林不凡的家在这里,皇甫极的家、澹台盈的家也在这里。 正因如此,胡恩阿汗因为胡恩查文的事情失去了西道门的信任后,被调任提督新西京军务总兵官,等于是把胡恩阿汗放在了西道门的眼皮子底下,这里肯定是西道门说了算,胡恩阿汗不仅翻不起浪花,也说不上话,等于被架空闲置了。 这和附郭州城是一个道理,县令是百里侯,所谓破家的县令,权力相当不小。可如果县令和巡抚、知府在同一座城里,那就很难受了,处处受到牵制,完全没了父母官的威风。所以官场上有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 也正因如此,那些神殿才被迫搬到了城外的山上,这都是新西京的特殊地位所导致。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南大陆和中原一样,都是两个中心。中原的两个中心分别是玉京和帝京,南大陆的两个中心就是新西京和新帕依提提。 到了林不凡生日的这一天,齐玄素也来到了新西京,随行的只有张五月,陆玉珏和沈玉冰因为忙于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事情而无暇分身。 之所以带上张五月,是齐玄素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张五月混个脸熟,毕竟能来参加生日宴会的,大多是西道门内部有头有脸的人物。 澹台盈早已来到新西京这边运筹帷幄,与齐玄素见面后,齐玄素问道:“好戏安排得怎么样了?” 澹台盈道:“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这让张五月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刨根问底。 齐玄素道:“很好,我们去赴宴吧。” 宴会地点选在宫大小姐的私人庄园,不在城内,位于城外。 乘坐澹台盈的马车,来到庄园,可见庄园外的道路两旁已经停满了各色马车。 澹台盈自然属于贵客,刚下马车,便有宫家管事迎了上来,不过这管事并不认识齐玄素和张五月,便有些迟疑。 澹台云道:“这两位是道门的齐首席和上清府的张公子。” 宫家管事赶忙道:“原来是齐真人和张公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不认得齐玄素,却知道齐玄素的大名,上清张更是道门老字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着,管事引着三位贵客往庄园走去。 宫大真人自然不会出席小辈的生日宴会,来人多是年轻人,按照道门的划分,以八代弟子为主,也会有部分比较亲近的七代弟子出席。 皇甫极没来,只让他的夫人代为出席。他还是懒得理会这种小事,要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在今日的来宾之中,齐玄素已经地位最高的那一档了。不过认得齐玄素的人并不算多,虽然齐玄素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跟齐玄素接触过的人却不算多。 齐玄素也无意出风头,只是站在角落,偶尔与熟人打个招呼,并顺势介绍下张五月。 不多时后,今天的主角现身了,正是宫大小姐和林不凡。 两人都是盛装华服,先是向诸位来宾致辞,欢迎莅临云云。 齐玄素没有和澹台盈站在一起,远远地看了澹台盈一眼。澹台盈的眼神与齐玄素交汇,微微点头。 齐玄素收回视线,静待好戏。 过不多时,一名宫家管事满脸慌张地来到宫大小姐身旁,低声说了什么,宫大小姐脸色大变,怒道:“胡说八道。” 那管事哭丧着脸:“那伙人要强闯进来,我们实在拦不住。” 话音未落,一伙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对眼前的场面有点手足无措。 这么多的达官显贵,任谁见了都有点慌。 当女子看到林不凡的时候,仿佛溺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 林不凡的脸色就有些僵硬了。 这伙人是澹台盈提前安排的,绝圣堂本就是一等一的实权堂口,在对内的时候,又是格外强势,澹台盈作为绝圣堂的首席副堂主,在掌堂真人皇甫极暂时不管事的情况下,她在各种意义上大权在握,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更不必说,今天庄园的安保方面也是由绝圣堂负责,这是澹台盈主动提出来的,宫大小姐也没有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至于女子的身份,要分两重说,第一重身份是名妓,第二重身份则是林不凡的情人。 宫大小姐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还不知道是“好姐妹”给自己准备的惊喜,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慑于宫大小姐的气场,并不敢说话,目光却不住地望向林不凡。 宫大小姐也随着女子的目光望向林不凡,狐疑道:“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林不凡当然不敢承认,一口否认:“不认识。” 宫大小姐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想让客人们看了笑话,只好强行压下疑虑,吩咐道:“把这些人赶出去。” 女人楚楚可怜地望向林不凡,还是什么也没说。 澹台盈的手段当然不止于此,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宫家管事大步进来:“不好了,又有一伙人要闯进来。” 不必问,一切都在澹台盈的掌握中,她安排的第二个小组带着第二个女子也闯了进来,这个女子也是林不凡的情人,是个良家妇人,同样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内幕。 这些小组分别找到了林不凡的情人,然后假装是林不凡派来的人,邀请这些女人来参加林不凡的生日宴会。 毕竟远程通信手段只有高层人员才能使用,普通人是没有这种待遇的,这些女人也无法求证真伪,自然是相信了。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第二个女人进来之后,也是一眼看到了林不凡,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甚至激动地哭了起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来参加宴会之人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见到此等景象,自然是一片哗然。 宫大小姐同样不是傻子,脸色涨得通红,面赤过耳。 今天本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了出来。 奇耻大辱! 张五月看到这里,终于是恍然大悟。他明白先前澹台真人和自家姐夫那番对话是什么意思了,这都是设计好的。 此时再看姐夫,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满脸惊诧,与那些普通客人没什么两样,谁又能想到是他一手策划了一切? 想到此处,张五月竟是生出几分寒意,对这位姐夫的畏惧又多了几分。他不敢想象,要是惹恼了这位姐夫,姐夫会怎么收拾自己,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根据澹台盈的计划,要让宫大小姐在短时间内失去理智,冲冠一怒,现在的火候远远不够,宫大小姐虽然恼怒,但还没有失去理智。最起码只是红了脸,没有红了眼。 澹台盈默念一声:姐妹,对不起了。 第三组人上场。 这次登场的女子是林不凡的女下属,这个女下属身为西道门之人,当然知道轻重,也知道宫大小姐意味着什么,根本不信林不凡会让她过来挑衅宫大小姐,打死她,她也不敢跟宫大小姐玩逼宫那一套,那不是嫌自己命长了吗? 只是她怎么想并不重要。 宫大小姐不好惹,澹台大小姐就好惹吗?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第六十九章 底线 女下属和林不凡的那点事情也不算秘密,不少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宫大小姐。 现在女下属被两个健壮女人架着进来了。 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宫大小姐这会儿眼睛是真红了。 当然不是想哭的眼红,而是想要提刀杀人的眼红。 宫大小姐终于绷不住了,猛地望向林不凡,喝问道:「姓林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不凡忙道:「夫人,你别误会,肯定是有人要害我,所以才弄出了这些事情。」 宫大小姐眯起一双凤眼,杀气四溢:「姓林的,苍蝇不叮无缝蛋,你要是没有问题,别人怎么害你?」 这话对也不对。 世上当然有诬陷的手段,不过这一套对道门高层不怎么管用,尤其是有关作风问题,既然上了秤,那就一定查得明明白白,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 所以宫大小姐的话并不算错,要是林不凡没干这些事情,就算齐玄素有通天的手段,也不能把屎盆子扣在林不凡的头上。 齐玄素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少人在男女问题上做他的文章,都没能真正伤到齐玄素。 张五月道:「这个宫大小姐倒是不好糊弄。」 齐玄素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天中,西道门的闺秀们还是比较保守的,不像道门的女道士们那么‘独立",你要是与哪位西道门小姐情投意合,可以跟我说,我替你去提亲。或者让澹台真人替你介绍几个,都是名门出身,门当户对。」 张五月轻咳了一声:「姐夫,我还没和她断了呢。」 齐玄素道:「那样的女人,还留着过上元节吗?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找人代你出面通知她,不必担心那个女子敢到处胡说败坏你的名声,与你姐交好的女道士也有不少,对付女道士还得女道士出面,别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张五月赶忙道:「多谢姐夫,还是我亲自跟她说吧。」 齐玄素道:「都随你,一定不要拖泥带水,当断则断。」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呀,第四组也到了。 这次来人是塔万廷的女贵族。 这个女贵族比前面三个要强,最起码敢说话,一进来就朝林不凡扑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林不凡也不敢动手杀人灭口,只能侧身一躲。女子未能扑在林不凡的怀中,只能顺势扑倒在地,扯住林不凡的衣襟一角,哭哭啼啼:「你好狠心,也不来见我,亏我还一直等你。」 宫大小姐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几乎刺入血肉里。 对她来说,夫妻感情上的损失还在其次,丢了面子才是大事。 正如胡恩查文说皇甫极那般,就算女人背叛了皇甫极,皇甫极也不会痛苦,只会愤怒,因为损失了颜面,感情反而无关紧要。 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大家都知道宫大小姐被赘婿戴了绿帽子,这以后让宫大小姐怎么混?怎么会见人? 对于宫大小姐这个等级的女人来说,在招赘的情况下,自己给丈夫戴绿帽子不算丑事,甚至可以拿出来跟好姐妹们炫耀,被丈夫戴绿帽子才是天大的丑事,要在姐妹们面前抬不起头。 这很不道德,却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齐玄素此举肯定狠狠得罪了宫大小姐,可他不在乎,只要他能给出一个让宫大真人满意的说法,那就没什么太大问题。 更何况还有澹台盈给齐玄素分担仇恨,齐玄素负责宫大真人,澹台盈负责宫大小姐,也算是各有分工。 很快,第五组也到了。 这次是女灵官。 不过女灵官已经被除去了灵 官甲胄,而且颇为狼狈,看样子是吃了一点苦头。 这也是绝圣堂的人有意为之。 女灵官一看到林不凡,就拉住林不凡嚎啕大哭,倾诉委屈,让林不凡给她做主。 林不凡一甩袖子,推开女灵官,想要拉住宫大小姐的手,慢慢解释。 宫大小姐也是一甩袖子,不让林不凡碰她,冷笑一声:「还有吗?干脆一并来了。」 林不凡变色道:「夫人。」 宫大小姐咬着一口银牙,狞笑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好事!」 林不凡闻听此言,只觉得冰冷一片,就好像等着被砍头,十分煎熬。 他真想要大喊一声:直接来一个痛快,别这么折磨人,记你的大恩大德。 最后一组当然是最为重量级,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是另外一位宫家小姐。 这位宫家小姐当然不能跟宫大小姐相比,算是出身旁支,今年刚刚二十岁,要喊林不凡一声姐夫。只是姐夫和小姨子不比姐夫和小舅子,后者最多是抡拳头,前者最容易出事。 姐夫太优秀,小舅子只是沾姐夫的光,让姐夫提携一二。小姨子就容易替代姐姐,谋求上位。.z. 这才是澹台盈这个局的最后杀手锏。 宫小姐当然不是自愿过来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来或不来,不是她说了算的。 当这位宫家小姐进来之后,宫大小姐心理素质再好,也要被击穿防御了。 宫大小姐怒极反笑:「好,好,好。」 一直冷眼旁观的澹台盈终于出面了,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名塔万廷女贵族似乎已经与绝圣堂达成了交易,十分配合:「我们是林次席的人。」 澹台盈问道:「你们说你们和林次席有染,可有证据?」 那塔万廷女贵族立刻说出了林不凡的几个隐私。 其他人不知道这些隐私是真是假,可宫大小姐作为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自然是知道的,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甩了林不凡一个耳光。 虽然林不凡的境界修为要在宫大小姐之上,但根本不敢还手,只能硬吃了这个耳光。 澹台盈也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指着林不凡道:「林不凡,你竟敢如此!」 齐玄素终于站起身来:「差不多了。」 张五月站在齐玄素的身旁,有了许多感触。 齐玄素道:「天中,你要记着,如果你有一天成了‘鹤氅商人",一定要守住底线。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你不犯错,不被别人拿住把柄,有我和你姐护着你,只要我们不倒台,就没人能动你分毫。可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让人拿住了把柄,有些时候,我们也救不了你。」 张五月脸色一肃,虚心受教:「是,姐夫。」 另一边也在按照齐玄素和澹台盈提前写好的剧本推进着,宫大小姐勃然大怒,一气之下说出了林不凡不再是宫家人的话语,直接离场。 许多宾客也纷纷离去。 林不凡想要去追宫大小姐,却被澹台盈拦下。 澹台盈道:「林不凡,请跟我走一趟吧,交代有关问题。」 林不凡自然不肯就范,选择大打出手。 论境界修为,林不凡与澹台盈在伯仲之间,虽然澹台盈还带了一众手下,肯定能拿下林不凡,但这么一来,阵仗就有点大了,容易无法收场。 这就是齐玄素亲自过来的用意。 齐玄素是能稳压林不凡的。 张五月只觉得眼前一花,身旁的齐玄素 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只是一晃身,便来到林不凡身边,一掌拍来。 林不凡但觉齐玄素掌力压顶,如山如岳,竟是让他有窒息之感,不由得大吃一惊,急急出掌抵挡。 双掌未交,齐玄素依靠人仙百相,关节扭曲超出常人认知范围,化掌为爪,抓住了林不凡的手腕。 林不凡正要反抗,忽然觉得手腕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渗入了体内。 只是不等林不凡细想,齐玄素已经松开林不凡的手腕,又是一指点向林不凡的胸口。 林不凡只得横臂一挡。 两人斗在一处,林不凡只觉得齐玄素每一招每一式都有莫大威力,难以抵挡,自己若不用出全力抵挡,必败无疑。一时间只为自保,用出了平生所学。 可就算如此,林不凡仍旧不是对手,没过十招,林不凡只觉得体内涌起一股奇异火焰,虽然不像阴火那般要命,但瓦解修为,诡异非常,立时没了还手之力。 这正是齐玄素得自伊奘诺尊的「恶火」,比起张月鹿的「逍遥六虚劫」也不遑多让,此时齐玄素以大欺小,林不凡自然不能抵挡,立时就是束手就擒之势。 齐玄素随之收手退回张五月的身边,云淡风轻。 澹台盈上前制住林不凡,又示意属下带上一众女子,一起回去协助调查。 这还是张五月第一次见到齐玄素出手,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景象,但他毕竟是张家出身,见识上没有问题,知道这叫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那林不凡少说也是无量阶段,却被齐玄素轻松拿下,可见齐玄素绝非普通造化阶段可比。 论境界修为,恐怕姐夫还要在姐姐之上,真要交手,姐姐多半不是姐夫对手,只有姐姐身边的林元妙才能胜过姐夫,不过张五月也知道姐夫身边有个叫五娘的高人,在人员配置上,丝毫不输姐姐。就是拼师承,慈航真人能打过东华真人吗?那也不好说,毕竟东华真人是首席参知真人。 张五月对这位姐夫愈发敬畏了。 「多年以来,除夕夜必不可能断更,大家新年快乐」 第七十章 汇报 齐玄素的手段当然瞒不过宫家人,不说别人,就说宫大小姐,只要事后平下心来一想,就能发现这里面的种种蹊跷之处。 所以齐玄素说这是兵行险着,要是没处理好,容易引起内部矛盾。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关键还是库库尔坎那边没有进展,齐玄素不得不从林不凡身上找突破。 正因如此,齐玄素和澹台盈拿下林不凡之后,先让澹台盈去审林不凡,齐玄素则立刻去见了宫大真人。 说到底,宫大真人才是宫家掌权人,只要宫大真人没有意见,那就没什么问题。 齐玄素来到澹秀山,求见宫大真人,因为齐玄素的特殊身份,宫大真人立刻接见了他。 此时宫大真人还不知道林不凡的事情,齐玄素打得就是时间差,如果宫大真人先从其他途径知道了这件事,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齐玄素再来汇报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可齐玄素第一个来汇报,那就有很大的发挥余地。 齐玄素开门见山:「我这次来见宫大真人,是有事情要向宫大真人汇报。」 宫大真人笑道:「你是道门特使,要汇报也是找金阙汇报,或者找清微真人汇报,我可不是你的上司。」 齐玄素道:「不能这么说,道门与西道门本就是一家人。而且这件事与宫大真人有关。」 宫大真人执掌西道门多年,自然从齐玄素的话中听出了深一层的意思,说道:「那好,你汇报吧。」 齐玄素取出澹台盈给他的卷宗,交给了宫大真人:「大真人,请看卷宗。」 宫大真人伸手接过卷宗,迅速看了一遍,脸色不变:「已经查实了吗?」 齐玄素这才将生日宴上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情况就是这样,我已经把林不凡和那些女人全都控制起来了。」. 宫大真人自然是一下子就听出了这里面的蹊跷之处,不过他没有点破,而是说道:「这个林不凡,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影响实在是太恶劣了。」 齐玄素说道:「关于这件事,我要向宫大真人检讨,事发突然,我的处理措施有些操切,影响到了宫家的名誉。」 宫大真人又翻开了那本卷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卷宗上的事情,瞒得过我这个老头子和我那孙女,瞒得过底下的人吗?这就像打伞,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个个漂亮伞面,可从底下往上看,或者平视,伞底下的那点东西是一览无余。不说别人,澹台盈不是早就知道了?别人早就在看笑话了,你不过是挑明了这一点而已。」 宫大真人的话让齐玄素稍稍放心几分,宫大真人还是有格局的,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跟齐玄素翻脸,算是认可了齐玄素的做法。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宫大真人有城府,就算不满意齐玄素的作为,也不会当场翻脸,而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齐玄素还得有点补救手段:「我之所以让澹台首席去调查林不凡,不是我对林不凡有什么意见,毕竟我来新大陆的时间并不长,以前从不认识林不凡,也不可能与林不凡有什么仇怨,完全是因为公事,我怀疑林不凡与古神们有些牵扯。」 宫大真人挑了下眉头:「当真?」 齐玄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此时还是把话说满了:「八九不离十。」 宫大真人这次真正沉默了。 西道门内部的三大势力各有侧重,澹台家与古神们有合作,宫家掌控军队,皇甫家与皇室关系密切。齐玄素先打击了皇室,现在动了宫家的林不凡,接下来要继续针对古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达成了某种平衡。 齐玄素的那番话就是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他是一心为公,并 不想参与到西道门的内斗之中。 宫大真人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林不凡与古神有牵扯的事情,这也是某种意义上概念意义上的背叛。 不等宫大真人开口发问,齐玄素便主动把自己的各种推测说了一遍, 宫大真人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查吧,我没有意见。」 齐玄素起身道:「多谢宫大真人的支持。」 虽然宫家丢了些面子,但齐玄素主动找宫大真人汇报,也算是往回找补了一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立威举动,林不凡毕竟不是真正的宫家人,而是外姓人,无论是背着宫大小姐找女人,还是与古神有勾结,都是背叛之举,现在林不凡被拿下反而说明一件事,背叛宫家是没有好下场的。 总之,齐玄素的汇报算是起到了效果,宫大真人出于各种考虑,还是认可了齐玄素的先斩后奏。.. 接下来就是审讯林不凡。 齐玄素来到绝圣堂的总堂,林不凡就被暂时关押在这里,澹台盈已经开始初步的审讯,不过林不凡拒不交代,对抗意味十分明显。 齐玄素接替了澹台盈,开始亲自审讯,不过澹台盈也没有离开,算是从主审变成了陪审。向 「林次席。」齐玄素开口道。 林不凡看了齐玄素一眼:「齐首席,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从没有得罪过你,你有什么吩咐,我也是从不敢怠慢,可你为什么要如此害我?」 齐玄素道:「你当然没有得罪过我,不过我的吩咐,你当真是从不怠慢吗?我看未必吧。你把我的注意力从暗影之潮转移到苍鹭会这边,是谁指使你的?」 林不凡当然不肯交代,而是说道:「我不明白齐首席的话是什么意思,齐首席让我搜集情报,我照做了,就算齐首席不认可,那也不必如此诬我。」 齐玄素也不着急:「林不凡,你不必幻想有人来救你了,宫大小姐不会救你,宫大真人更不会救你。我刚刚从宫大真人那里回来,宫大真人对你很失望。」 林不凡顿时不说话了。 不得不说,林不凡的确是有几分侥幸心理的。 这个侥幸心理当然是来自宫家。 宫家在林不凡身上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如果林不凡就这么倒了,那么这些投入的资源就等于打了水漂,宫家未必乐意这么干。 按照西洋人的说法,这叫沉没成本。 就像一个男人追求女人,因为在女人身上花了太多钱,所以男人就算已经对女人没了兴趣,考虑到已经投入的成本,也不好轻言分开。 所以林不凡认为宫家会救自己,就算宫家不念情分,也要考虑这些沉没成本。. 只是林不凡万万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能说动宫家。 齐玄素的面子就这么大? 林不凡将信将疑,也怕齐玄素故意诈他。 齐玄素也不跟他多说:「既然你不信,那咱们就等上三天,看看有没有人来营救你。」 说罢,齐玄素结束了第一次审讯。 在这方面,齐玄素也算有些经验,先晾上几天,内外隔绝,得不到外面的消息,这些人就会焦虑,甚至是自己攻略自己。 这里面就是虚虚实实,该诈的时候要诈,该施加压力的时候也要施加压力,不过不要一直施加压力。不是一直熬鹰就能有好效果的,如果齐玄素这边急了,林不凡就知道齐玄素没有掌握什么实质证据,便有了底气。如果齐玄素不急,林不凡反而没底,急的就是林不凡了。毕竟这里面还有一个主动与被动的问题,林不凡的问题肯定罪不至死,他是否主动交代,也会影响后续的一系列问题。 所谓的审讯,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前提下,主要就是心理博弈。所以才有了所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说法。 当然,动用暴力手段,那么坦白和抗拒都没什么意义,别人说怎么判就怎么判,律法的解释权在人家那里。 眼看着就是年底了,齐玄素是没办法回去过年了,不过道门也不讲究这个,道门在官方层面不在意中秋节、年节等传统节日,道门最看重的是三元节,也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十月十五下元节。其中又以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最为隆重,天官赐福。 只是齐玄素同样没法回去过上元节,只能在南大陆这边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谈到思亲,齐玄素还是要问候下家人的,先是问候了师父,然后又联系了七娘。 七娘今年在金陵府过上元节,等过了上元节,她就把小殷送回去。 齐玄素跟七娘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让七娘把小殷抱过来,他要跟小殷说话。 七娘倒是不吃小殷的醋,这大概就是隔代亲,很痛快地把正在吃糖葫芦的小殷抱了过来。 随着齐玄素年纪变大,对于孩子的心态也是一变再变,起初的时候觉得可有可无,甚至还有点不耐烦,这时候心是冷的,也是硬的,后来就慢慢变软了,尤其是孩子懂事可爱,那就更放不下了。 要不怎么说一个男人有了老小之后,就硬气不起来,危险性直线降低。 这个时候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是软肋,特别容易拿捏。 第七十一章 两个未来 七娘抱着小殷,把经箓的镜头对准了小殷,她反而是在画面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齐玄素看到小殷,整个人变得和蔼了,再也没有半分戾气,问道:「小殷,想我没有?」 小殷的眼珠子转了转,回答响亮:「想了。」 齐玄素又问道:「怎么想的?」 小殷这家伙是会讨人开心的:「每天睡觉前都要想一遍。」 齐玄素明知道是假的,仍旧开心:「好,好,好。」 小殷打蛇随棍上:「有没有压岁钱?」 齐玄素面露难色,别看他在外面呼风唤雨,还真没几个钱,毕竟齐玄素的地位摆在这里,干什么都有道门负责保障提供,没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也不在意这个。 小殷撅起嘴:「没有压岁钱,就不想你了。」 齐玄素道:「当然有压岁钱,让七娘给你好不好?」 一直在画面外的七娘插话了:「凭什么?我给的压岁钱是我的心意,不是你的心意,你要有诚意,就用自己的钱,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花我的钱不成?」 小殷跟着帮腔:「就是,就是。」 七娘伸手揉了揉小殷的脑袋,夸奖道:「好孩子,待会儿我再给你包个大红包。」 小殷搂住七娘的脖子,咯咯直笑。 齐玄素无奈道:「我给你立字据。」 小殷想了想,点头道:「好!」 齐玄素逗她:「我给压岁钱了,你要怎么表示?」 小殷问道:「你想怎么表示?」 齐玄素道:「喊我一声爹。」 小殷没有拒绝,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伸出了一根手指:「一百个太平钱叫一声。」 平心而论,这个价格真不贵,小殷好歹是无量阶段的高手,堂堂三品幽逸道士。正常情况下,一百太平钱就想让高功法师叫爹,那也不现实。 只是齐玄素就连一百太平钱都拿不出来,虽然他能调动上百万的太平钱,但个人财产方面就是啃老吃软饭的。 不过齐玄素也会空手套白狼画大饼:「这样罢,钱先欠着,你喊上一声听听。」 小殷不上当:「不行,概不赊账。」 齐玄素摸了摸身上,拿出「归藏灯」,说道:「我拿这个做担保行了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吗?」 小殷仔细看了几眼,想起来了,上次她就是想偷这个破灯,差点出大事,先是越来越烫,然后牢牢地吸附在手上,怎么也扔不掉。这也就罢了,还有不知名的力量不断注入她的体内,差点把她撑死。 这老灯不像好玩意啊。.. 最后她还被齐玄素狠狠骂了一顿。 小殷嘟着嘴:「我才不要。」 就在这个时候,「归藏灯」面对小殷竟然起了反应,平常时候的「归藏灯」都是「熄灭」状态,现在却是灯亮了。 一瞬间,齐玄素的感官与「归藏灯」连接在了一起。不见小殷,也不见七娘,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 在齐玄素的视线中,或者说在齐玄素的感知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不是齐玄素熟悉的灵山,有点像陆地龙卷,又有点像倒着的黑色大山。 在黑影出现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扭曲了,如同一个漩涡,打着旋被吸入黑影之中。而黑影本身却丝毫不受影响,仍旧屹立不倒,又有点像是在镇压着这个漩涡。 齐玄素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个黑影吸摄住了自己的视线,再也挪移不开,同时黑影紧紧攥住了他的灵魂,让他无法挣脱。 齐玄素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在看着黑影的时候,黑影也 在看着他。 就像西洋人常常念叨的一句话,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再有片刻,那个黑影越来越清晰,齐玄素也终于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 齐玄素以为黑影是龙卷,是倒扣着的山,其实都不是的。 那是一棵漆黑的参天大树。 齐玄素一眼认出了这棵黑色大树的来历。 他曾在灵山洞天见过这棵黑色大树的种子形态,也曾在鬼国洞天见过这棵黑色大树的完全形态。 那就是帝柳。 好似漩涡的深渊就是阴间,帝柳镇压着阴间裂缝。 齐玄素与帝柳的距离还在不断拉近,齐玄素也能看到更多的细节。 帝柳仿佛一根通天巨柱,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垂下的柳条足有成年男子的腰肢粗细。 当距离足够远的时候,齐玄素还能勉强一览全貌,可随着距离不断拉近,齐玄素就不能再去一览全貌。 当齐玄素来到帝柳的脚下,往上望去,位于地面以上的树根比人还要高,树的上半部分几乎完全隐没在灰白的雾气之中。 齐玄素的身形开始上升,沿着帝柳的树干一路向上。 这里当然不是鬼国洞天,不是真正的帝柳。 可齐玄素也很难解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毕竟「归藏灯」曾经让他回到过去的灵山洞天,自己亲自开启了自己的机缘奇遇,他也不敢保证「归藏灯」又会带来什么变化。 很快,齐玄素再一次来到了帝柳的树冠最上方。 他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从这里拿走了一顶平天冠,与鬼国洞天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能够召唤三大阴物,还在自己的神域里模拟了一个小小的鬼国洞天,其中也包括帝柳。.. 此时的帝柳树冠上方没有平天冠,只有一盏灯。 正是可以沟通未来过去的「归藏灯」。 「归藏灯」具现化了。 此时的「归藏灯」已经被点亮,灯光中照耀出各种各样的景象。 天是黑的,灯光照亮的范围内,延伸出无数条「线」,由一个个画面片段组成的「线」,每一条「线」中都有齐玄素和小殷的身影,有的「线」戛然而止,有的「线」形成闭环。 齐玄素仔细看了片刻,发现这些「线」竟然是一个个未来的预测。 在一条「线」中,齐玄素参与到道门的高层内斗之中,不过失败了,随着东华真人倒台,齐玄素一夜之间从道门的参知真人变成了反道分子,北辰堂派人抓捕齐玄素,要对齐玄素进行审判。不过齐玄素拒绝接受审判,也不肯束手就擒,在北辰堂道士登门的时候,齐玄素直接把负责抓捕他的北辰堂道士当场击毙,然后一路杀了出去,杀得血流成河,逃往海外。 不过这样的齐玄素肯定不会有好下场,道门出动了仙人和仙物,最终在南洋截住了逃亡的齐玄素,成功将大逆不道的齐玄素击杀于此。金阙下令,砍下齐玄素的人头,传首诸道府,并挖出「长生石之心」,陈列于金阙的收藏室中,警示后来人。 齐玄素这个名字成了继陈书华之后的又一道门叛逆,当年的齐玄素参与诛杀陈书华,现在两人落得同样下场,极具讽刺意味。 作为齐玄素的道侣,张月鹿在参加议事时被当场拿下,对张月鹿的监管也是最严的。经审判,以背叛道门、出卖道门机密、渎职、玩忽职守等罪名判处张月鹿一百三十年的监禁,关押于龙宫洞天。张月鹿拒不认罪,最终选择自杀身亡。 在这条「线」上,小殷作为齐玄素的义女,自然也跟着齐玄素同落。她被捉拿拷打,然后被关押在鬼国洞天之中,道门之人用九条特殊锁链穿过她的身体,使 她不能离开鬼国洞天半步。 而在这种情况下,大约是苦难使人成长,小殷竟是长大了,终于从手短脚短的小姑娘变成了窈窕的少女,继而又变成了青年女子的模样,最终挣脱了束缚,逃离鬼国洞天。又几经谋划,成功潜入玉京,盗走了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和人头,将其秘密安葬在星野湖畔,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没有立碑。 在另外一条「线」上,齐玄素同样参与了道门高层内斗,不过这次大获成功。东华真人成为大掌教,齐玄素是小掌教,东华真人飞升之后,齐玄素成功继承大掌教之位。师徒两代大掌教,成为道门佳话。 在齐玄素上位之后,首先便是让张月鹿担任大掌教夫人兼正一道大真人,委以重任。同时为稳定人心,也同意李长歌担任太平道大真人。不过在齐玄素坐稳大掌教之位之后,便以各种借口一再削弱李长歌,最终以李天贞种种不法之事为由头,兴起大案,并牵扯到李长歌的身上,将李天贞、李长歌一并下狱。 最终经过审判,李天贞数罪并罚被判处极刑,于镇魔台上伏诛。免去李长歌的副掌教大真人职务,并判处永远监禁,将其镇压在镇魔井洞天之中。由李朱玉和李青奴接替李长歌和李天贞的位置。 随后齐玄素又清洗了一众政敌,包括部分张家人和姚家人,彻底稳固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对外发动战争,击败佛门残余势力,南大陆方面发动北伐,进攻北大陆的蒸汽福音。最后携对外战争的大胜之威开始推行内部改革,由张月鹿主导,齐玄素为其保驾护航。.. 在这条「线」上,小殷作为齐玄素的义女,自然跟着齐玄素同起。身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唯一的女儿,改名齐小殷的小殷得到了空前的宠爱,道门中人无论地位高低都要巴结这位小公主,小殷真正实现了在道门横着走的梦想。 在这种情况下,小殷再也没回鬼国洞天,一直住在玉京,也一辈子都没有长大,直到齐玄素飞升,小殷仍旧是手短脚短的小孩子模样,维持了小孩子的心智。 第七十二章 小殷与帝柳(上) 这两个未来属于比较完整的「线」,还有一部分「线」戛然而止。 在这些戛然而止的「线」中,有些是「归藏灯」没有推演出来,还有些是齐玄素和小殷中途就死掉了,自然也没有结果。 比如有一条「线」,齐玄素就是卷入到南大陆的古神内斗之中,不幸早早身死,都没有到道门内斗的环节,然后「归藏灯」就没推演那么远了,只推演了一小部分。齐玄素死的时候,的确造成了一定的轰动,得到了道门各种追封。不过齐玄素之死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道门的漫长历史中算不得什么,很快便被人遗忘。 小殷也很快被人遗忘,先是跟着张月鹿,后来张月鹿「疯」了,被张家人关了起来,小殷从此不知去向,大概是回了鬼国洞天。 也有小殷半路死了的「线」,小殷梦到了另一个自己,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小殷像往常一样,出门寻宝去了。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没有多想,只以为小殷像往常那般,自己在外面玩几天就回来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小殷此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这才慌了,赶忙到处寻找,只是小殷就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小殷突然回来了,不过已经是奄奄一息,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进入玉京的,她就像是拼着最后一口气靠着回家的执念勉强回来,回到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甚至都没等到齐玄素把她送去化生堂,当时就不行了。 最后齐玄素把她带回了鬼国洞天,安葬在帝柳之下。 「归藏灯」自然也没有继续推演下去,没说齐玄素最后有没有成为大掌教。 当然,还有齐玄素和小殷全都死了的,那就是当场结束,就连后续的短暂推演都没有了。 这里面有一个很明显的逻辑,那就是齐玄素和小殷至少得活着一个,这条「线」才能推演下去,齐玄素和小殷是关键人物,属于「主角」。至于其他人,张月鹿也好,七娘也罢,包括三师,死活都没有什么影响,属于「配角」。 由此便可以推导出一个结论,即齐玄素、小殷、「归藏灯」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所以齐玄素拿出「归藏灯」对着小殷,符合条件,唤醒了一直在「装睡」的「归藏灯」。 这也让齐玄素想起了上次的事情,他回到过去的灵山洞天时,就凑齐了这三个要素,闭关的齐玄素,被摆放在一旁的「归藏灯」,还有抱着「归藏灯」莫名睡着的小殷。 齐玄素不免生出一个猜测,是不是因为小殷触碰到「归藏灯」,所以才导致他回到过去的灵山洞天?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小殷又有何种能力,造成这种后果?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就是帝柳。 小殷本身当然是没这种本事的,一个被凤麟洲妖怪打得哇哇大叫的小丫头,怎么能有仙人之力。不过帝柳就不一样了。帝柳甚至更胜普通仙人,据说有两位古仙就因为帝柳而陨落。 在此之前,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翻阅了一些文献和资料,初步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 未曾落地的洞天、神国、灵界、地狱,介于人间和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之间,这是一个特殊的维度,这里可以规避天劫,已经不是人间的范畴。不过这里也不是飞升去处,所以还能返回人间。 在这里时间是混淆的,空间也并不稳固,许多在人间做不到的事情,在这里都可以做到。 于是齐玄素可以回到过去。 不过还有一个疑问没有完全解开,就算介于天、人二者之间的维度十分特殊,想要达成这个目的,也需要极为庞大的力量,根据道门前辈们的估算,理论上需要两个一劫 仙人联手才行。 目前可知,算上紫光真君、巫罗和天师,也只有三个仙人而已,这当然很强大,可对于逆转时间而言,还是不够。 齐玄素怀疑还有其他的仙人参与其中,而且不止一个。 结合两个推测来看,也许可以不用其他仙人参与其中,换成拥有庞大力量的帝柳也可以。 天师是准一劫仙人,根据国师在凤鳞州战场上的表现来看,准一劫仙人最起码相当于一个半普通仙人,再加上「归藏灯」这件专业对口的仙物、巫罗的部分力量,镇魔井洞天的部分力量,算是一位一劫仙人。紫光真君加上帝柳,也算一位一劫仙人,这就大概对上了。 齐玄素一直怀疑天师能够远程操纵「归藏灯」,因为这是有先例的,无论是齐玄素遇到「伊奘诺尊的左手」,还是后来在伊奘诺尊的神国与清微真人对峙,天师都能操纵「三五雌雄斩邪剑」,甚至通过「青云」影响齐玄素。 如果天师能够操纵「归藏灯」,难道说小殷偷偷乱碰「归藏灯」也在天师的意料之中?不过考虑到天师和紫光真君都是精通占卜预测未来的高人,想要预测这一点并不算难。 齐玄素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测轮廓。 这一切都是天师的谋划,也许是天师洞悉了地师的谋划,也许是天师知道了部分事实,总之天师想要干摘果子的事情,所以亲自推动了此事。 齐玄素在事实上成了天师和地师博弈的棋子。 不过齐玄素也不好去怪天师,因为天师从没有逼迫齐玄素,都是顺势而为,若是齐玄素不想去一探究竟,天师的谋划也无处发力。 经此一事,齐玄素算是大概弄明白了自己回到灵山洞天的原因。 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小殷这家伙这么厉害? 齐玄素早就知道小殷是帝柳的精灵,可他也没觉得小殷有什么厉害的,帝柳厉害归厉害,可小殷显然不能发挥帝柳的力量,与人交手作战是最为直白的体现,小殷的战力也就那么回事吧,身板硬,自愈能力强,牙尖嘴利,胃口惊人,然后就没了。 小殷与五娘不同,五娘的本体就是「七禽五火扇」,可以理解为「七禽五火扇」成精化形成人,五娘本质上不是人,是仙物,所以仙人也很难杀死五娘。小殷的本体并非帝柳,因为小殷自帝柳而生,齐玄素理解为小殷是帝柳结的果子,所以小殷不能跟帝柳划等号,孙合玉当然伤不了帝柳,却能伤到小殷,这也说明了小殷和帝柳并非一体。 这让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跟他提起过的一件事。 林元妙与裴小楼、季教真称兄道弟,号称「三友」,相约一起喝酒、钓鲸。.. 小殷也想要加入进来,不过三个大男人以小殷太小为由拒绝了小殷的提议。钓鲸这玩意上瘾,有时候三人能一钓一天,沉浸其中之后,林元妙也顾不得小殷了,间接导致小殷偷跑出去。 最后还是林元妙亲自出马,把正在跟「天廷」玩捉迷藏的小殷给找了回来。 张月鹿问小殷到底想干什么,小殷说梦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南洋埋了宝藏,她是出去寻宝的。张月鹿当然不信,这才有了后来把小殷送到万象道宫读书的一系列事情。 齐玄素当时也是听过就算,同样不信小殷的话,只当这是小殷给自己开脱的借口。现在看来,这还真有可能不是借口,而是大实话。 正想着这些,「归藏灯」的灯光忽然变得深邃,其中浮现了小殷的全身像。 然后下面出现了一行篆书。 篆者,竹之彖也;彖者,豕之汇也;豕者,象之形也。篆书,即隶书之前的字体。篆书分为大篆和小篆。大篆包括甲骨文,金文、籀文 ,石鼓文等等。小篆,是祖龙实施书同文采用的字体。 这种文字还有一定的象形文字痕迹,现在已经很少用了。不过万象道宫有专门的课程,因为道门内部的很多记载都是用了小篆,甚至是甲骨文、金文,所以专门开设这门课程。不过随着道门大翻译运动的开始,道门把这些古代资料统一整理,汇编成册,全部使用现代文字重新记录,所以这门古文字的课程也成了选修。 不必问,过去的齐玄素就没修过这门课,再加上那枚印章的布局排版特殊,所以才在姚裴面前闹了笑话。 不过齐玄素也算是知耻后勇,境界高了之后,资质改善,学习的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地位高了之后必须会两笔书法,所以齐玄素重新补上了这一块,辨认篆书并非难题。 这一行篆书是在问齐玄素,想要知道小殷的来历吗? 齐玄素认真想了想,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反问道:「那么,代价是什么?」 齐玄素的经验告诉他,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长生石之心」的事情就不说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处理完,还有紫光真君的启示、天师的帮助等等,都说明了一个事实,所有馈赠都在暗中标注了价格,就算现在不收取这个代价,以后也会收取,还是提前问明白了为好。 「归藏灯」的回应也简单:「神力。」 齐玄素倒是不觉得意外,神力的确是硬通货,是比太平钱还要高级的货币,神仙们认可,道门和圣廷的战略物资,关键是神力拥有无限可塑性。 第七十三章 小殷与帝柳(下) 仙物需要神力,并不奇怪。 哪怕是仙人的力量也有穷尽之时,仙物的力量当然不可能是无穷无尽。 不过众多仙物也分为几个体系。 有些偏向于天仙和地仙,向天地求,代表是「叩天门」,能够与天地共鸣;五娘,能够自行疗伤恢复,甚至还能服药,当年五娘在昆仑洞天被徐祖打伤,就曾跑到陆吾神那里买药。 还有「素王」,便是龙脉地气之力,也可以算是向天地求的范畴。 「三五雌雄斩邪剑」比较特殊,它与镇魔台的「刑柱」联系密切,力量也是来自「刑柱」下方的镇魔井洞天,而镇魔井洞天又能汲取囚犯的力量。.. 「三宝如意」的部分力量则是来自昆仑洞天。 还有些仙物需要使用者提供力量,其本身类似一个转化器,将使用者的力量转化为某种神通。 「归藏灯」显然并不属于这一类,它不需要齐玄素提供力量,也不能自行从天地间汲取力量,这就需要提供神力。 这一类仙物也有代表,就是地师的仙物「阴阳仙衣」,需要大量的神力支撑,也能将别人的力量转化为自己的神力。 可以理解为神力就是「归藏灯」的灯油,没有了灯油,「归藏灯」还是「归藏灯」,只是不能照明。 也许是刚才推演了齐玄素和小殷各种未来的缘故,导致「归藏灯」的神力损耗严重,再加上之前就送齐玄素去灵山洞天,如今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所以「归藏灯」破天荒地提出了交易请求。 齐玄素别的没有,就是有神力,道门的「三十三天」存储了海量的神力,甚至能让神仙超脱,关键是能报销,而且齐玄素自己就能批。无非是齐玄素打个申请报告,然后自己把这个申请报告给批了,就能领神力了。 当然,齐玄素能够调用的神力有额度上限,如果超出这个额度,那么齐玄素就要向清微真人申请了。如果是让巫祝成神的神力支出,那么就要上金阙讨论。不过齐玄素怀疑张家其实能拿出这么多的神力,因为「三十三天」一直都是张家在管。 闻听只是需要神力,齐玄素顿时有了底气,也从容了:「可以。」 「归藏灯」倒是有信誉,不等齐玄素付款,直接先照出一个画面。 画面中浮现了是鬼国洞天,位于其深处的血湖之畔,两个身影并肩而行。 此时的血湖非但没有太多血腥意味,反而透出几分别样的气象,其中一个身影是正是老殷先生,他本是三大阴物中的谋主,在万师傅遭受重创之后,他就替代万师傅成为鬼国洞天的真正领袖,也是三大阴物中修为最高者,距离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与老殷先生并肩而行的是个少女,身着淡青色羽衣,神态淡然。 两人具体在交谈什么,齐玄素听不到,只能看到两人的身影在血湖雾气中若隐若现,在不远处就是帝柳,整个洞天阴气汇聚之所在,柳条仿佛从天上垂落至湖面,那些雾气也是自帝柳而生。 接着就见那少女向老殷先生交代了什么,老殷先生点头应下,然后少女离去。 少女离去之后,雾气突然变浓,遮蔽了画面。 齐玄素大概明白,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以前的帝柳化身,他倒是听说过,帝柳化身曾经与两位古仙同归于尽,使得古仙势力遭受重创。 这时候光晕中又出现了一行文字,询问齐玄素有什么要询问的。 齐玄素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归藏灯」以文字回答:「帝柳的精灵。」 齐玄素又问道:「帝柳与帝柳的精灵是什么关系?」 光晕中出现了一大篇文字:「‘帝柳"是昆仑 异种,太上道祖所留,被姚祖重新炼制之后,激活生机,扎根于阴阳裂缝之间,以阴气为生,沟通阴阳两界,由此生出两大神异。一是逆转阴阳,汲取阴气,可以将幽冥鬼蜮化作艳阳人间,释放阴气,则可以将人间化作幽冥。二是因为阴阳逆转而产生的‘回溯"现象,帝柳的精灵在死后,不会死而复生,而是会被回溯到她刚出生的时间节点上。」 齐玄素沉默了许久,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回溯之后,帝柳精灵还是原来的帝柳精灵吗?」 「归藏灯」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是。」 齐玄素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为紧张了。松了一口气是因为小殷就是小殷,不是其他什么人,更为紧张则是因为小殷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复活能力,想想以前的事情,还挺让人后怕的。 他又问道:「帝柳精灵迄今为止有过哪些回溯?」 「归藏灯」以文字回应道:「第一个精灵最为强大,她的实力堪比仙人,心智最为成熟,与成年女子无异,最终为了守护鬼国洞天,与一位入侵鬼国洞天的古仙同归于尽,三大阴物则以重伤为代价击退了另外一位古仙。第二个精灵只成长到少女的阶段,最终死于一次外出游历。第三个精灵只有孩子阶段,仍旧正常存活。」 这与齐玄素听到的传说有所出入,第一代帝柳精灵并没有杀死两个古仙,只是不知道那个被击退的古仙到底是怎么陨落的,也把他的死算在了帝柳精灵的头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次重伤才导致了他后来的陨落。 齐玄素也由此可以断定,刚才那个女子应该是第二代帝柳精灵,还是少女模样。 不得不说,齐玄素与「归藏灯」的一问一答有点像请仙一类的手段。 按掌管鬼神之事的正一道的说法,无论请什么仙,笔仙也好,碟仙也罢,亦或是筷子仙,簸箕仙,本质上都是巫教「扶箕」巫术的简化变种版本。 「扶箕」又称「扶乩」,一般指用一横棍和一支笔,两人手指顶着横棍,下面有一沙盘,笔在沙盘里画出纹路后,主乩人就读天书,耙子抚平沙盘后可以再读。 「扶乩」最早发端于对传说中紫姑仙的崇拜,而「紫姑仙」就是紫光真君的众多身份之一,正如司命真君还是民间的灶王爷。一个神灵拥有多重身份并不奇怪。 如果按照正版方法招引,请到的就是紫光真君,一般没有太大问题。如果程序出错,或者用那些简化的变种版本, ..那就容易招来四处游荡的邪神恶鬼,会给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很多人因此而发疯,甚至死去。 时至今日,紫光真君还在经营这项业务,积少成多下来,也是不少香火愿力。更高级的就是直接启示,面对面服务,齐玄素就是这项服务的客户之一。 那么正一道的仙物拥有类似紫姑仙的手段就不足为奇了。 这都是一家人。 不过「归藏灯」的服务对象更高级,一般都是历代天师、平章大真人,甚至是大掌教,最低层次也是齐玄素这一级的。可就算是齐玄素,「归藏灯」也经常爱答不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就在这时,雾气重新散开,画面中的景象又是一变。 老殷先生独坐在帝柳扎根的小岛边缘,望着滔滔血湖,拿着他的战利品毛笔「天马行空」正在写写画画,就在这个时候,老殷先生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嬉笑之声。 老殷先生诧异地抬头望去,就见帝柳上方的枝叶间,有个小姑娘探出了脑袋,正在朝他笑。. 老殷先生吃了一惊,招手让小丫头下来。 就见小丫头抱住一根柳条,直接滑了下来。 老殷先生赶忙伸手接住小丫头 ,这才没有让小丫头摔着。 齐玄素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小丫头就是小殷,因为现在的小殷也只是长大了一点点,比画面中的小殷顶多大了两三岁的样子。 再后来,老殷先生就多了个孙女,三大阴物开会决定,因为是老殷先生发现的,所以小丫头也姓殷,三大阴物名中各取一字,就叫殷万妙。 小殷就是在帝柳上突然出现的,不是帝柳结了个果子,瓜熟蒂落,小殷从果子里破壳而出,而像是应帝柳汇聚的气息感应造化而生,这类现象被统称为「化生」——化生堂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造物就是人为地制造化生现象。 所以帝柳不是小殷的原身,小殷就是小殷,可以说她是帝柳生出的精灵,不能说她就是帝柳本身。只是她因帝柳而生,先天就有造化玄妙,仙人之姿,所以提升实力也十分容易,若论资质,与齐玄素这些后天谪仙人十分相似,都是靠外物晋升。只要外力足够,晋升速度远超普通谪仙人。 除此之外,小殷虽然不是帝柳本身,但天然就与帝柳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如果把帝柳本身看作天仙,那么小殷有点类似被帝柳斩出的化身,拥有许多三大阴物都没有的特殊能力,与鬼国洞天的联系也更为密切。 同时老殷先生也明白,二代帝柳精灵大概是死在了外面。 再往后就是一些浮光掠影,主要就是小殷成长的经历,先是在帝柳附近活动,然后慢慢地扩大到整个鬼国洞天,再然后是鬼关,最后便是跟着齐玄素去了人间。 人间乐,不思鬼国洞天也。 画面消散,「归藏灯」的灯光一闪一闪,催促齐玄素结清尾款。 齐玄素支付了神力,「归藏灯」和帝柳都消失不见。 齐玄素发现自己还是站在经箓前,那边的小殷正在大声说话:「我才不要这个老灯,快点拿走!」 第七十四章 我不是癞蛤蟆 齐玄素收起了「归藏灯」,重新审视着另一边的小殷。 小殷被齐玄素看得浑身不自在:「看我做什么?」 齐玄素问道:「小殷,你第一次看到老殷先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小殷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没干什么啊。」 齐玄素循循善诱:「你抱着柳条从帝柳上滑下来之前,你在干什么?」 小殷眨了眨眼:「不记得了。」 齐玄素道:「好好想想,只要想起来了,我奖励你一千太平钱。」 起初的时候,小殷对太平钱没什么概念,不过后来知道了太平钱的好处,小殷便对太平钱很感兴趣了,可以收买。 据说这家伙还有个小金库,把她从张月鹿、七娘那里赚到的钱存了起来。论经济实力,比身无分文的齐玄素还要强一点。不过小殷是有底线的,也不是什么人的钱都会收。 小殷对齐玄素的经济实力和支付能力表示出极大的怀疑:「你有一千太平钱吗?」 齐玄素只得开口求助:「七娘。」 在正经事上,七娘一般不会为难齐玄素,接口道:「他当然没有,不过我替他出了。」 七娘的实力毋庸置疑,小殷这次没有提出异议,而是认真回忆起来。 过了片刻,小殷道:「没干什么啊,我睁开眼就看到爷爷在写字。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抱着柳条滑下去的?」 齐玄素道:「‘归藏灯"告诉我的。你睁开眼之前的事情呢?」 小殷理直气壮道:「不记得了,难道你记得你在娘胎里的事情吗?」 齐玄素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只得道:「那好,我们不说这个了,你以前跟老张说过,你梦到了另一个自己,要去南洋找宝藏,宝藏呢?」 小殷眨了眨眼:「没找到呀。」 齐玄素又问道:「你的‘另一个我"呢?」 小殷摇头道:「忘了。」 齐玄素忍不住道:「让别人立字据的时候,你记得比谁都清楚。让你想正事,你就想不起来了,你这个脑子是怎么长的?」 说到这里,齐玄素恨不得把手伸过去,拍一拍小殷的脑袋。 小殷委屈道:「书上说,春梦了无痕,都说了是做梦,刚睡醒的时候还能记得一点,时间长了自然就记不得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再奢求能从小殷这里知道什么实质内容:「你还知道‘春梦了无痕"?看来没白读书。等我去万象道宫履职的时候,你也跟我一起去。」 小殷顿时苦了脸:「不去行不行?我不想上学。」 齐玄素板起脸:「不行,就这么说定了。这次有我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哪个教习敢欺负你,我就让他滚蛋。」 其实自从齐万归的事情后,万象道宫上下已经没人敢捋齐玄素的虎须,齐玄素也就是这么一说。 小殷想了想,大概觉得这样还不错,最起码能当殷老大,勉强答应下来:「那好吧。」 齐玄素结束了与七娘的对话,又联系了张月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太座。 大户人家将三代人分别称之为老太爷、老爷、少爷,对应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又有人喜欢自称「本座」,于是「太座」称呼应运而生。 当然,道门内部是不好用这种称呼的,老爷太太和本座都犯忌讳,也就是私下里打趣时喊上一声。 以前齐玄素每次联系张月鹿,她都是一身正装,坐在书案后面,翻着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卷宗。 不过这次的张月鹿变了,没穿鹤氅正装,没戴莲花冠,而是一身 便服,披散着头发,终于是放下了公事。 「马上就是上元节了,你怎么还这样清闲?」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那么多辅理和副府主,不必我亲自安排什么,姚府主又打算亲自过问一下,与民同乐,展现亲民近民之美,把握大方向的事情也不必我去操心,自然是清闲了。」 齐玄素道:「那倒是不错,每年的上元节庆典都是个大工程,也是最麻烦的。」 张月鹿一只手拿着经箓,另一只手还提着「紫霞」,似乎刚刚在练剑:「天中怎么样了?」 齐玄素并没有告诉张月鹿全部实情,只是说把张五月带在身边历练一下,此时仍是如此:「这段时间他的主要任务是熟悉环境,建立人际关系,等到一切都熟悉了,再去尝试做些事情。」 张月鹿点了点头,不忘嘱咐:「你可别学谢教峰。」 齐玄素笑道:「你就放心吧,我这个做姐夫的,还能害他吗?」 张月鹿便没有再在这个问题多谈,转而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齐玄素道:「进展缓慢,实在不行,我打算去找帕依提提。」 张月鹿吃了一惊:「那个遗忘之国?」 齐玄素道:「我从王教鹤的手中拿到了一张地图,还在圣约克得到了一把钥匙,据说那里是众神之国,我推测那应该是一座还未落地的洞天。」 张月鹿的反应很快:「还未落地的洞天?那岂不是可以规避天劫?如此一来,古神们就能以真身降临,发挥出全部实力,以你如今的境界修为贸然进去,恐怕会有些危险。」 齐玄素道:「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帕依提提既然号称‘遗忘之国",那么不是谁都能去的,最起码圣廷的使徒们应该不知道其位置所在,类似灵山洞天。至于南大陆的古神们,他们大概率能进去,不过古神们分裂了,为首的库库尔坎又情况不明,我可以借助两派人之间的争斗,确保自己的安全。」 张月鹿并不十分赞同:「毕竟涉及不止一位神仙,还是有些太过冒险了。」 齐玄素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一直干耗着,总要想一些破局的办法,而且还有五娘帮我,以及‘归藏灯"的示警效果,应该问题不大。」 既然齐玄素都这么说了,张月鹿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齐玄素身处第一线,他最了解情况。张月鹿身在婆罗洲,不熟悉情况,不会认为自己比齐玄素更高明。 齐玄素转而说道:「不说这个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一切都好。」张月鹿道,「虽然很不甘心,但放下了那些糟心事,的确是一身轻,我现在就是不去想那些事情,专心把精力放在提高自身修为上。有时候想想,还真羡慕你,不用花太多时间,自身的境界修为就能一路高歌猛进,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公事上。」 齐玄素道:「我这是取巧走捷径。我猜,正一道肯定也有一些取巧的手段,比如当年张无恨盗取的太阴真君传承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天师肯定不会给你用。不是天师舍不得,而是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把这样的捷径手段用在你们这些天赋异禀之人的身上,是对你们的极大浪费。只有我们这些不成器之人才要用后天外力仔细雕琢。」 张月鹿微笑道:「你呀,真会说话,我竟然平衡了许多。」 齐玄素故意道:「你的意思是,你以前很不平衡?」 张月鹿坦然道:「也不能说不平衡,应该说有些失落。我们两个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归真阶段了,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而你呢,距离归真阶段还差着老远,那时候是你追赶我,说句难听的话,你的资质那么差,我 好歹是个谪仙人,那时候我就在担心,我们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怎么办?」 「后来我发现是我多虑了,我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不被你远远甩开,而不是你怎么追赶我。我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追上我,然后又一步步超过我,现在已经变成我跟在后面追赶你了,万幸,我还能望你项背,还有追赶上来的希望。」 「想想以前,看看现在,我难免有些失落。」 齐玄素听完之后,忍不住笑道:「我当年看到你,那才是绝望。张家贵女,家世高;最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和副堂主,地位高;距离天人一步之遥,长生有望,资质高;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前程远大。反观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七娘的身份,要什么没什么,别说家世了,家人都没有,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散人的资质,此生能否踏足天人都难说,正常情况下,退隐山林的时候能混到四品祭酒道士就不错了。说句实话,我起初与你在一起时,是多少有点自卑的。」 张月鹿打趣道:「真没看出来,你还会自卑。」 齐玄素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就一点,不多。我这个人总是矛盾,自卑是真自卑,另一方面也有些志气,或者可以说是痴心妄想。人家常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还真就想尝尝天鹅是什么滋味。」 张月鹿也不恼怒,拉长音调:「哦,你承认你是癞蛤蟆了?」 齐玄素怎么可能顺着张月鹿的话说,立刻话锋一转:「我可没承认,我乃唯一天命主角,道门三秀不过土鸡瓦狗,姓张的,给大爷笑一个。」 「去你的。」张月鹿啐了他一口,「我看你是‘希瑞经"看多了。」 齐玄素道:「这叫不落俗套,其实吧,人在不得志的时候,别人已经看不起你了,不能再自己看不起自己,所以癞蛤蟆一说,我是绝不能认的。」 近墨者黑,张月鹿跟齐玄素在一起时间长了,也有点被带歪了,嘲讽道:「你这就属于自欺欺人了。」 齐玄素道:「咱们摆事实讲道理,当年我可是随身携带仙物的人,你那时候有仙物吗?你只有半仙物。」 张月鹿不由问道:「你带了什么仙物?」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长生石之心",货真价实的仙物。」 张月鹿一时间还真无言以对。 齐玄素道:「就凭这个,我也不可能是癞蛤蟆,应该是……黑天鹅。」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你可真不要脸。」 第七十五章 每逢佳节 转眼就要迎来上元节,这是道门的大节日,自然也是西道门的大节日。 其重要程度堪比民间的过年,是道士们的年节,一年真正的开始,天官赐福和过年贴福字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随着上元节的临近,西道门的主要精力也转向了过大年,许多事情都可以暂时停一停,包括新港的建设,举办相关庆典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任务,主要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澹秀山,这里会有小规模高规格的庆典,一个是新西京,这里是覆盖全城的大规模庆典。 齐玄素作为客人,只等着参加庆典就够了,而不必去操心举办庆典的事情。他又趁着这段时间陆续给人「拜年」。 其中包括岳父张拘奇、岳母澹台琼,张月鹿的大伯也是他的大伯张拘成,可能是岳母也可能是师母的慈航真人,以及现任上司清微真人。还有关系比较近的几位大真人,比如姜大真人、兰大真人、石大真人,甚至是远在凤麟洲的张大真人,好歹是共过事的。 这些属于长辈。 三师依旧联系不上,齐玄素这个级别也不去凑热闹。别看他现在呼风唤雨的,说到底连个参知真人都不是,而道门又没有大掌教,三师地位要高出过去的历代三师,等同半个大掌教,这差距就很大了。 还有些朋友或者老上司一类,比如徐大成、徐小盈、叶青霜、宁凌阁、裴小楼、雷小环、石冰云、白英琼、林元妙、季教真、几位相熟的一品灵官、徐教容、齐教正、姚恕、姚裴、李长歌等等。 后面的这几位,也许算不上朋友,可终究是没有撕破脸皮,还是要打个招呼的。 这里面有些人地位不如齐玄素,应该主动问候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喜欢抢先一步,放低姿态,毕竟朋友之间不必太过看重身份地位的高低。 比如莫清第,这个人就很木讷,非要到上元节那一天才会拜年,所以他每次都沾光,让齐玄素主动问候他,事后少不得要被石雨耳提面命一番,骂他不开窍,怎么能让齐真人给你拜年?你也想跟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肩并肩? 托齐玄素的福,如今很多人都会给莫清第拜年,不忘给莫清第带点礼物,不算值钱,好歹是份心意,毕竟人情世故。 莫清第自己也明白,这些人都年纪不小了,地位不低,论年纪可以做他叔叔还富裕,凭什么高看他一眼,主动给他拜年?还不是因为他背后的齐玄素? 如果没有齐玄素这层关系,这些人都不会正眼瞧他一眼,更不会知道他是谁。 没办法,这就是当今的现状,地位决定一切,小人物总是被忽视,大人物总是被众星捧月。靠近大人物的人,也能跟着沾光。 在莫清第看来,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齐玄素这么个同窗,让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也在偌大道门有了那么一席之地,算是个人物了。 这几年来,虽然齐玄素从没开口帮过他什么,但青萍书局那边知道他和齐玄素的关系,不必齐玄素吩咐,就主动帮他解决各种困难,不仅给他转了正,成为正式在编的书局编修,就连润笔都比别人高出许多,还有各种名目的补贴,只要在规矩之内,全都给他安排上了。他和石雨攒了不少钱,已经打算在玉京物色房子了。 还有石雨,从万象道宫毕业后,石雨被分配到万象道宫名下的众多分宫之一,做最低一级的见习辅教习,这个位置被人戏称是孩子王,差事不算太累,可是太平钱也不多,不比道宫本宫,日子过得紧巴巴。 而且这一行当里的攀比现象很严重,女教习们的虚荣心半点不少,这个的男人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个的男人已经做了主事,谁谁的男人买了什么,总要暗暗较量一番。 因为莫清第混得不怎么样,石雨 自然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没少受气。上面也是看人下菜碟,家里有关系的,先晋升,没关系的就等着,石雨等了好几年还是个见习辅教习,迟迟不能把「见习」二字给去了。 最后还是因为齐玄素发达了,莫清第又是齐玄素的好朋友,石雨也跟着沾光。道宫这边知道了莫清第与齐玄素的关系后,立马就给石雨转了正,变成辅教习。没过几天,又把石雨提拔为代正教习。并且明确许诺,只要有机会,立马把那个「代」字去掉,直接做正教习。 如此一来,石雨一下子成了签押房里最风光的,不少人都奉承她,指望攀上关系,也好提携一把,毕竟那可是齐真人,东华真人的弟子,甚至有望争夺八代大掌教。 现在有风声传了出来,齐真人马上就要成为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变成各分宫的顶头上司,真正掌握了各分宫的生死命脉。石雨的地位又水涨船高,别的女教习免不了陪酒,说不定还要被占便宜,石雨则是被一帮大小上司敬酒——石教习喝不喝都随意,我们干了。 石雨受到了各种热情招待,先是直属上司,然后是上司的上司,最后干脆是一宫辅理亲自出面,选在了分宫专门招待上级的地方,宴请石雨。 过去石雨做见习辅教习的时候,好几次从这里的门前走过,但从来没进去过,她想着就算有机会进去,多半也是伺候别人,别人坐着她站着,别人吃着她看着,她没想到自己会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进来。 这是石雨有生以来最风光的一次,她也真正体会到了权力为什么要比任何美色都要诱人。 辅理也不求别的,只是为了一个保险,一旦齐真人随口问起分宫的事情,石雨都不必美言几句,能中规中矩不说分宫的坏话就行了。当然了,石雨要真想美言几句,那就更好了。 这次宴席结束之后,石雨被直接升为正教习,而且还要把她调到主宫去,安排在上宫,专门负责各种高品道士的有关事宜,齐玄素、张月鹿、姚裴等人都曾在此进修,在这里很容易接触到一些大人物,拓展人脉,说不定就有什么机缘,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好位置。 凭什么给她?还不是因为齐玄素马上就要成为掌宫真人。 从头到尾,齐玄素没有打过招呼,也没有任何暗示,甚至不知情,全是底下人自发的行为,这就是影响力。 不过齐玄素肯定清楚这里面的道理,所以他也不必专门去打招呼照顾老同窗,那是落了下乘。 齐玄素的同窗不止莫清第一个人,可齐玄素只跟莫清第来往,这让不少人都快嫉妒死了,可怨不得旁人,只能怨自己。当年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他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也不爱与人交集,只有同样木讷的莫清第跟他交往密切。那时候不烧冷灶,现在想烧热灶,没有这样的好事。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提拔张五月,而不提拔莫清第,不是因为张五月是小舅子那么简单。 正如皇甫极所说,张五月本身是有价值的,他有张月鹿甚至是张家的人脉关系,有利于新港的业务拓展,这属于互利。张五月能在狮子城闹出一点动静,瞒着张月鹿就打通了各种关节,还有不少人靠他吃饭,虽然事情干得不对,但也能看出他在能力上还是有可取之处,不是干什么都不行的纨绔子弟。 有些纨绔子弟创业,得让长辈亲自出面打招呼,还得让长辈保驾护航,最后结果还很可能是一地鸡毛。比起这些人来,张五月都没让张月鹿出面,自己偷偷打着张月鹿的旗号就把事情都办了,高下立见。正所谓治病救人,把错误改了,还是好道友。 而莫清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让他组织个同窗会都组织不利索,就算齐玄素愿意给老同窗一场富贵,莫清第也接不住,没那个能力。趁早在道 门体制内老老实实捧铁饭碗,不要想有的没的。 当然,也有很多人主动给齐玄素「拜年」,毕竟齐玄素的身份摆在这里。 这里面既有自己人,也有一些关系不那么亲近却与齐玄素有交集的。 自己人就是陈剑仇、柳湖、陈剑秋、陆玉婷、沐妗、宁雨晴、柯青青、韩永丰、孙永枫、幻姬、许寇、灵泉子、张拘平、石雨、李青奴、奥黛丽、上官雅、谢教峰、宫教钧、萧月如、程立雪、太平钱庄南洋总号的一众人等、婆罗洲道府的几位辅理和副府主等等。 不算是自己人却有交集的,比如刘桂、李朱玉、玉衡星主、沈玉卿、周教宪、陆玉书、沈明心等等。 细算下来,没有上百号人,也有几十号人,就算每个人说几句话,那也是个不小的工程。 所以每逢佳节,人情世故成了头等大事。 这也就是齐玄素今年在新大陆,打个招呼就完事了,前几年他在婆罗洲道府做首席副府主的时候,每逢过节他那里必然是门庭若市,就算他提前打了招呼,不要送礼,可登门的人还是少不了,要亲自表达对齐首席的节日祝贺,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烦不胜烦。齐玄素有心闭门谢客,又不想给人太过倨傲的印象,那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逢年过节,别人往齐玄素这里跑,齐玄素也得往更上面跑,问候一众上司、长辈、朋友。所以每到过节,道门上下格外热闹,也格外忙,不仅仅是那个庆典的缘故。 没办法,大家都太想进步了。 相较于大部分道门之人,齐玄素已经很生硬了,被人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可相较于张月鹿,齐玄素就算是长袖善舞了,张月鹿那个不好打交道的评语,可不是白来的。 第七十六章 久视四十六年 齐玄素完成了浩大的人情世故工程之后,便开始研究从王教鹤手中得来的地图。 说起来,齐玄素手中的地图只是摹本,王教鹤的原件自然是上交道门了,这份地图是小殷比对着原件画的,要价两张戏票。 至于这份地图的来历,与塔万廷无关,而是来自一位女神会成员。 帕依提提的传说虽然古已有之,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最近几年才又被重新提起。这归因于圣廷在圣座那浩如烟海的档案室中发现了女神会传教士安德雷斯的一封报告,这封报告成文于大魏神宗年间,安德雷斯正式提到了帕依提提的存在。 不过女神会怀疑这位佩洛兹家族的祖先其实已经背叛了女神会,他在暗中与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达成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约定。 当时帝国崩溃,这位末代皇帝带着帝国的神器躲藏到了帕依提提。据说神器与古神库库尔坎和古神伊希切尔有关,只要得到它们,在帕依提提的库库尔坎金字塔上进行献祭,就能拥有神灵的力量,太阳也会毁灭,整个世界会陷入黑暗之中。 安德雷斯表面上向圣廷汇报,实则只是在报告中提到了帕依提提的存在,并没有明确告知圣廷帕依提提的所在,所以这份报告才会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档案室中。 在这一点上,安德雷斯有跟圣廷和女神会玩两面派的嫌疑。 至于安德雷斯到底有什么企图,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不过齐玄素由此断定,圣廷应该不知道帕依提提的具***置。 王教鹤手上的这份地图很可能是来自佩洛兹家族。毕竟王教鹤作为南洋土皇帝,与西洋人甚至女神会有所交集并不是难事,他可能是花费重金买来的,也可能是通过其他贵重物品交换来的,甚至是巧取豪夺来的,不过这都与齐玄素无关了,反正齐玄素是从王教鹤手中抢夺来的。 根据地图上的标注,帕依提提的入口距离塔万廷旧都库斯科并不算远,这也在情理之中,库斯科作为塔万廷旧都,必然是地位十分重要,当初的选址也有很多说法,就好像帝京刚好建在北龙的龙眼位置,不远处便是逆鳞位置的五行山,这并非巧合偶然,而是一种必然。 库斯科与帕依提提的关系,可能就是类似帝京与五行山的关系。 为此,齐玄素专门去实地勘察了一番,结果让齐玄素多少有点失望,因为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广袤的雨林,各色植物铺满大地,苍莽碧绿,根本看不出半点人为建筑的痕迹。帕依提提的入口就隐没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雨林之中。 根据地图记载,帕依提提其实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洞天,另一部分位于人间,也就是广义上的洞天入口,其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同样被视作帕依提提的一部分。 这有点类似玉京和昆仑洞天的结合,玉京就是广义上昆仑洞天位于人间的入口,过去玉京也是昆仑洞天的一部分。 所以帕依提提的入口不是一个洞,而是一座城市。 现在,这座城市消失不见了,需要齐玄素根据地图从雨林中找出来。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南大陆的植被茂盛,蔓延速度极快,一座城市,只要荒废了一二十年,就会被植被覆盖,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与雨林融为一体,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可见,在那段动荡的年代,随着帝国的崩塌,南大陆的很多城市都荒废了,被雨林吞没,也包括广义上的帕依提提入口。 不过齐玄素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因为齐玄素也不好估计这次帕依提提之行要耗时多久,眼看着就是上元节了,西道门各方面的工作都处于暂时的半停滞状态,几个强力部门也是以维持稳定为主,他就是想要调动人手都不方便,还是等上元节结束之后再去寻找帕依提提。 然后齐玄素又研究了一下从圣约克得来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齐玄素得自「男爵」拉蒙之手,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钥匙外观,而是一个圆盘状的物事,来自圣约克地下城的一座遗迹之中。根据拉蒙交代,这个圆盘是某扇大门的钥匙,从壁画记载的内容来看,那扇门应该就在帕依提提。 这是一座有关太阳神和月神的遗迹,拉蒙认为这是库库尔坎和伊希切尔的遗迹,后来齐玄素知道了更多有关古神的内幕,认为这里应该是伊特萨姆纳和伊希切尔的遗迹才对,而且也不是现在的这个伊希切尔,而是查克切尔和伊希切尔合为一体的完整版伊希切尔。 至于他们的遗迹为什么会在北大陆,那就更好解释了,因为这些古神们本就是北大陆帝国诺赫佩腾的古神,只是以伊特萨姆纳为首的古神们输掉了神战,被圣廷的使徒们击败,这才迁移到了南大陆,最终在西道门的撮合下,成为塔万廷的古神。所以古神们在北大陆老家留下遗迹并非稀奇事,而是合情合理的。 当时拉蒙说那扇大门位于帕依提提。这显然是拉蒙通过遗迹内部的壁画得出的结论,齐玄素想当然地认为大门位于帕依提提洞天内部。 现在想来,还有一种可能,这扇大门就是就是进入帕依提提洞天的门户,因为位于人间的城市部分也属于帕依提提的一部分,人间的城市部分和不在人间的洞天部分加起来才是广义上的帕依提提,说大门位于帕依提提没什么不对。 现在唯一搞不清的是,北大陆的古神为什么会在南大陆建造一个洞天?是伊特萨姆纳等古神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失败,所以提前留了后手?还是鸠占鹊巢,压根就是北方古神抢夺南方古神的洞天?毕竟南方古神可是都陨落了。.Ь. 关于这一点,齐玄素想要弄明白也不算难,直接去问伊希切尔就行了,她作为当事人,肯定知道此中内情,不过齐玄素不能完全相信伊希切尔,也怕打草惊蛇,再加上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齐玄素最终还是没有去问伊希切尔。 待到齐玄素做完这些事情,上元节也来临了,庆典分为大小两个,小的那个规格最高,地点选在澹秀山,参与人员也主要是西道门内部的实权人物。 齐玄素自然是被邀请参加澹秀山的庆典,因为他代表了道门,位置相当靠前,与澹台震霄、宫甫、皇甫嵩三位西道门当家人在同一排。皇甫极作为现在的四号人物以及未来的一号人物,当然也在。 三家其实是轮流当家,有点类似道门的三道轮流坐庄,并没有规定澹台家必须是西道门之主,就像道门也没有规定大掌教必须姓李。所以澹台震霄对于皇甫极的上位没有什么想不开,而且就算做了西道门之主,也不是乾纲独断,还是要受另外两家的牵制。 至于西道门之主,其正式称呼是副掌教大真人,类似蒸汽福音的领袖也是圣廷的牧首。这当然是虚的,西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不能像另外三个副掌教大真人那样能深入参与道门事务,就像大玄皇帝这位超品道士也不能与大掌教这位超品道士一概而论。 在权力上,西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也不如道门的大掌教。道门大掌教并非虚职,能发挥多大的权力,全看大掌教本人的能力。若是大掌教强势且有手段,那么副掌教大真人、金阙、九堂,都要听话,玄圣和五代大掌教就是极好的例子。 两者相较,道门大掌教有点像皇帝,成年男子做皇帝和孩童做皇帝,能掌握的权力天差地别,皇帝本身的素质极为重要。西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有点像盟主,名义上最大,实际上并不能生杀予夺。 打个比方,澹台震霄要换掉宫甫,那宫甫肯定不干,也换不掉,皇甫昭不会听澹台震霄的,反而会联合宫甫对付澹台震霄,最终导致西道门的分裂。可在道门 ,大掌教就能换掉副掌教大真人,玄圣做到了,五代大掌教也做到了。 很快,庆典正式开始,先是燃放烟花和表演节目。 节目里有一个千人打拳,让齐玄素印象深刻,就是一千个西道门的年轻弟子,在澹秀宫前的广场打拳,整齐划一,颇为震撼,也不知道排练了多久。 然后也有一些女子跳舞什么的,齐玄素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倒是西道门的新戏,总能让他眼前一亮。西道门就是抓住北边蒸汽福音不放,有什么典故,都要用中原人的方式排演一遍,多了烟火气,自然少了神圣气。 就拿那个***生孩子的典故来说,难免让人联想起一些千金小姐的故事,总有一些未婚的千金小姐生了怪病,要到城外的庄子上休养一年,然后病就好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大概都能猜出是什么「病」,怕不是暗结鬼胎,只是不说破,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再这么一看,有些西洋典故就耐人寻味了。 毫无疑问,这是西道门宣传战的一环,也的确带来了快乐。 待到这些结束,就是天官赐福的环节,头面人物进行祈福仪式,走个过场。 转眼间,久视四十五年结束了,迎来了久视四十六年。 第七十七章 寻找帕依提提 提到纪年,如今中原还是使用皇帝的年号,其实很早就有人提出,要用太上道祖的生年算作道门元年,然后统一使用公元纪年法。 只是在具体讨论的时候,道门内部有很大的分歧。.. 简单来说,就是无法确定太上道祖的生年,李家的意见自然是以老君的生年为准,老君即李聃,又被称作太上老君,也就是李家的大圣祖,这样更能加强李家的合法性和神圣性。 不过其他道门之人提出了不同意见,李聃是太上道祖不假,可在李聃之前,太上道祖也曾多次降下化身,比如点化天帝的广成子,还有一气化三清的三清祖师,都可以视作太上道祖。更有传说,道祖乃是开天辟地之祖。这么多太上道祖,怎么偏要用李聃的生年呢? 总之,李聃是太上道祖,太上道祖不仅仅是李聃。 李家自然不认,他们承认这些也是太上道祖,可是开创道门却是在李聃时期,所以要以李聃为主。而且佛门为了融入中原所作的《太上化胡经》中,明确指出骑牛出关化为佛祖的道祖就是李聃。还有大齐王朝加封的太上玄元皇帝也是李聃。 既然是道门纪年,当然要选择道门开创之祖。 说到这里,张家就有话说了,广义上的道门是由老君开创不假,可狭义上的道门却是由祖天师建立。祖天师的老师就是太上道祖,那可不是李聃了,毕竟老君此时已经不在人世,是太上道祖的另外化身,真要选择道门开创之祖,应该是传道于祖天师的太上道祖才对。 李家和张家又掐了起来,一个「儿子」,一个「徒弟」,互不相让。 这个时候,全真道也要说话了,所谓「黄老」,「老」是李老君,「黄」是天帝,天帝还在李老君之前,可见道门起源更早,要追溯到天帝时代。那时候是广成祖师点化天帝,广成祖师是道祖化身,受三清祖师点化,所以应该从三清祖师算起才行。 三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李家退了一步,既然无法确定太上道祖,那用玄圣总行了吧,玄圣可是只有一个,干脆从玄圣那里算起。 对于太平道而言,玄圣也姓李,大圣祖不行,就换圣祖上。 玄圣是道门内部的绝对正确,正一道和全真道当然不能明着反对,于是提出了别的理由。 正一道说:玄圣当然好,可是玄圣是中兴之祖,从玄圣算起,岂不是否定了以前的道门历史?不妥。 全真道说:玄圣当然好,可是从玄圣算起,道门只有不到三百年的历史,没办法跟儒门比,也没办法跟圣廷比,显得道门好似暴发户,不能凸显道门的深厚底蕴,不妥。 三方吵来吵去,最终也没个定数,干脆搁置不谈了,还是使用皇帝年号。 久视四十六年,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刚刚结束,齐玄素就正式投入到寻找帕依提提的工作之中,他把大本营设立在库斯科城外的胡恩庄园,库斯科是胡恩阿汗过去的大本营,他在这里的影响力很大,齐玄素自然也把胡恩阿汗调了过来,坐镇此地,协助他寻找帕依提提。 不过齐玄素没有从外地调动太多人手,主要是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所以齐玄素在名义上是因为人面果树的事情来到了库斯科。 离开澹秀山的时候,齐玄素特意交代了澹台盈,先晾着林不凡,等他主动交代。 齐玄素说是晾林不凡三天,实际上晾了十几天,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搭理林不凡。 在这段时间里,林不凡也有些绝望,正月十五的意义特殊,宫家竟然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在正月十五之前把他救出去,哪怕是限制行动的保释都没有,不仅在林不凡眼里,就是在外人眼里,也觉得宫家要放弃林不凡了。 至于林不凡怎么知道宫家没有半点行动 ,道理很简单,绝圣堂的隔离审查说是隔绝内外,可是以宫家的权势,真想传递消息进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般情况下,传递的消息不需要多复杂,只要让里面的人知道外面已经展开营救,家人都安排好了,没有后顾之忧。里面的人自然有了底气,便可以继续死扛不开口。.. 当然,传递的消息也可以是威胁,比如若是招供就要家人不保。一般会比较含蓄,委婉地告诉里面的人,他的家人已经被「照顾」起来,里面的人自然就明白了,可能会找机会自杀。 这么长的时间,宫家没有传递任何消息,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林不凡自然要绝望了。 所谓规定的时间,可见时间不是无限的,若是过了时间期限,那么在日后处置的时候,就要重上很多。比如退还赃款就是如此,若是在规定的时间内退赃,就能从轻处理,可如果过了这个时间期限,那就是另外一套标准了。 这也无形中增加了很多心理上的压力。 齐玄素所谓的晾着他,本质上就是施加压力。这也是齐玄素赶忙找宫大真人汇报的原因,玩先斩后奏的关键不是「斩」,而在于「奏」,要让上面认可这个既定结果才行。齐玄素也没有十足把握说服宫大真人,所以他当时说这是兵行险着。万幸,结果是好的,宫大真人还是有格局的,为了大局着想,认可了齐玄素的做法。 另一边,澹台盈也专门去宫大小姐那里走了一趟,毕竟是「好姐妹」,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吗,大不了再找一个就是了。也不知澹台盈是怎么做工作的,也可能是宫大小姐想想澹台盈还没男人呢,也就平衡了,反正宫大小姐没来找齐玄素的麻烦。 齐玄素还真有点怕一个女道友来堵他的门,脸上不好看,他身上的闲话本就够多了,一边说他吃软饭,一边造谣说他后宫无数,再来一个闹事的女人,别人还以为他始乱终弃。 关键宫大小姐也不是寻常人等,打是打不得的,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好赶,至于讲道理,以齐玄素跟七娘打交道的经验,他不抱太大希望,很多女道友未必是不懂道理,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张月鹿还是太少了。 这要是在自家地盘上,齐玄素当然是不怕的,他的道侣是传说中的张月鹿,岳母是女道士领袖慈航真人,还有七娘也是女人,不谈道门的规矩和制度,随便一个出面也能解决问题了,关键是不留话柄。 虽然齐玄素准备去找帕依提提,但也没放弃林不凡这边,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方向上,林不凡这条线就交给澹台盈负责。 齐玄素本人要深入库斯科的丛林。 因为比例尺问题,地图上标注的大概位置看起来只是一个圈,可实际面积非常大,所以齐玄素先要让胡恩阿汗进行一些外围调查,缩小范围。齐玄素也不说要找帕依提提,只说要找一些过去的遗迹,他怀疑与虫人有关。 胡恩阿汗不知道齐玄素手里有帕依提提的地图,更不知道帕依提提就在库斯科周围,也不疑有他,就是按照齐玄素的命令派人寻找各种遗迹。胡恩阿汗是库斯科最大的地头蛇,在这里有很多老部下、老朋友,寻找起来还算顺利。. 待到胡恩阿汗把这些遗迹的地点上报给齐玄素,齐玄素再在地图上一一标注出来,亲自勘察一下,然后依次排除,慢慢缩小范围。 这个法子不高明,却很实用,唯一的缺点是需要大量人手才能进行大规模的排查。 胡恩阿汗派出去的人都是本地人,不仅熟悉地形,而且熟悉各种故事传说,很多都是口口相传,比如哪里原本有个废弃神殿,哪里有个大墓,哪里有个试炼之地,大概有个方向。这要换成外人去找 ,比如圣廷的人,这么大的雨林,那才是无头苍蝇。 这无疑大大降低了齐玄素的工作量,别人找到之后,齐玄素直奔目标去看一下,省去了中间寻找的时间,一天能看好几处。这要是自己慢慢找,说不定好几天才能找到一处。 也是歪打正着,还真在几处遗迹里发现了一些虫人留下的痕迹,这倒是佐证了齐玄素的话,让一众人等深信不疑,而不怀疑自己正在寻找传说中的帕依提提。 就这么一点点地找,用了大概十天左右的时间,齐玄素已经大概确定了范围,帕依提提应该位于一处巨大的山谷之中,四面环山,想要进入其中,需要翻越周围的高山。这样的地方在不发达的时候偏安一隅倒是还行,毕竟易守难攻。如今要发展经济,交通成为第一要素,这种深山老林便要淘汰了,所以西道门才要修建新港。 至于玉京,道门是以众多飞舟强行建立了空中交通体系,一般国家可没有道门这样的实力。就算是玉京,这些年也开始陆续修建卫城了。 到了此时,齐玄素就不再需要别人帮助,他亲自搜索剩下的这块区域,他只是交代胡恩阿汗,严密监视周围的动静。 这片雨林虽然茂密,危险众多,但挡不住齐玄素,他只要飞过去就行了。 齐玄素带上了五娘,低空飞行,掠过众多雨林,这里面不乏凶猛野兽,不逊于先天之人,不过都忌惮于齐玄素身上的强烈血气,纷纷蛰伏,不敢冒头。 很快,齐玄素就看到了远方的高山,高耸入云,白云环绕山头,就好像给高山带了一个白色的香冠。 这要是从陆地走过来,不知要走多久,又要花费多少力气。 第七十八章 山谷 齐玄素朝着那些高山飞去,他的飞行高度也不断上升,从原本的低空飞行转变为高空飞行,准备跨越这些高山,进入这些高山后面的山谷之中。 这些高山乍一看像是山头积雪,实则并非如此,这些高山也是遍布雨林,只是山头上笼罩了一层白云,好像积白雪。 就在齐玄素穿过这些白云的时候,意外突生,齐玄素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东南西北,也难辨前后左右,放眼所见,只有白茫茫一片。堂堂造化天人,竟然会陷入鬼打墙一般的环境之中,这可太不寻常了,可见这些白云大有蹊跷,应该是某种防护措施,就像玉京周围的太虚幻境——当然,现在的太虚幻境是关闭状态,不会轻易开启,所以前往玉京的时候不会有阻碍。 这也在情理之中,帕依提提作为遗忘之国,那个末代皇帝摆明了不希望外人进入其中,虽然这里已经十分隐蔽,但也难免会有人误打误撞来到此地,这道防线就是防止一些人误入帕依提提。 面对这种情况,齐玄素仍旧保持镇定,虽然惋惜自己的方士修为不到家,不能使用「太上视角」,但还有武夫的「烛龙真瞳」,能够洞虚破妄,窥破各种幻术。 一瞬间,齐玄素周身各处的血气都向双眼位置涌去,此处位置的身神也是光芒大亮,双眼中的光芒有若实质,便要「看穿」周围的白色云雾。 可就在此时,风云突变,方才还十分安静的白云迅速染上了一层黑色,隐隐有雷声响起,看这样子是白云变雨云,要有一场暴风雨或者冰雹降临,而齐玄素恰好就在雨云之中。 下一刻,便有无数紫色雷电从四面八方向齐玄素激射而来。齐玄素不敢丝毫怠慢大意,不断出拳,将这些雷电击碎,只剩下无数细小电芒游散于天地之间。 黑云的颜色愈发深沉,雷声轰鸣不止,紫电游走不定。 雷鸣声中,层层黑云的中间位置缓缓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齐玄素不止一次见过类似的漩涡,不过大多都是从下方向上仰视,现在这种平视的视角还是第一次见到,就好像在海上遇到了漩涡,正要将他吸摄进去。 然后就见无数细小雷电在漩涡的中心汇聚成一道更大的雷电,接着这道雷电开始沿着漩涡的轨迹旋转,从漩涡的中心一圈一圈地延伸向漩涡的外围,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在脱离漩涡的那一刻,朝着齐玄素激射而来。.. 齐玄素早已经取出「清净菩提」,轻描淡写地一刀劈出,谈不上惊天动地,刀势如一道淡淡雾气,在滚滚天雷的威压之下,不见半分行迹。 这一刀与天雷相比,极弱极小,但天雷在这一刀面前却是猛然炸成漫天流萤。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破开重重云海,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这个身影戴着仿佛苍鹰的头盔,面具遮住了脸,盔甲上装饰了许多羽毛,就像苍鹰的羽翼。每一根羽毛上都滚着耀眼雷电,仿佛在其周围笼罩了一套大一号的雷电铠甲。 齐玄素的回应只有一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苍鹰武士周身笼罩的雷电直接被这一拳击穿。 苍鹰武士只能勉力躲闪,不过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数十丈。 齐玄素趁势追击,又是一拳击出,拳意如山。 苍鹰武士被拳意笼罩,躲闪不得,只能硬接这一拳,结果就是被齐玄素打得铠甲崩裂,从中逸散出金色的神力。 这是一个傀儡,并非活人,其原理有些类似道门的灵官铠甲,不过道门的灵官是活人披甲,而非傀儡,有更大的主观动能性。 齐玄素顺势一记「夔蹄」将这傀儡踢成两段,两截残躯坠入云海之中,不知所踪。 齐玄素继续以真瞳扫视四方,发现出去的路就在那个漩涡的中心,也只好朝漩涡掠去。 此时漩涡中已无雷电,齐玄素直接飞入漩涡的中心,这里连接着一条向下的通道,就好像下水道的入口一般,齐玄素也不及多想,一头扎入其中。 待到齐玄素进入漩涡下方那条由厚厚云层组成的向下「管道」,周围的「管壁」上出现各种雷电,游走不定,在齐玄素闯入之后,仿佛受惊的蛇虫,纷纷朝着齐玄素激射而来。 不过人仙的见神不坏也绝非浪得虚名,齐玄素只是亮起周身身神,任由这些雷电在体表游走,而不能伤及内里分毫。 事实上,人仙最怕什么?当然不是法术,虽然经常会一个不慎被天仙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天仙也很难彻底杀死人仙,所以除了地仙的「太易法诀」之外,便是同为人仙的拳意了。身神是人仙的根基,人仙凝聚身神是意通诸天,关键就在一个「意」字,拳意也在一个「意」字,两者作为人仙的两大手段,本就是出自同源。.. 若是用拳意去杀身神,便可将身神彻底杀死,破去见神不坏,所以人仙最常见的死亡方式反而是两个人仙生死相搏。 此时齐玄素全力运转人仙传承的见神不坏境,最起码要皇甫极或者胡恩阿汗级别的拳意才能突破他的防御,这些雷电自然不能相比。 齐玄素硬顶着雷电的压力继续在云海中下潜。 整个漩涡就是一个漏斗结构,上方是一个倒着的圆锥体,好像一个倒着的三角,在下方咀部连接有管状部分,此时齐玄素就在这个管状部分中一路向下。 很快,一点光亮出现,那正是滚滚云海的出口,不过在这里也守着一名苍鹰武士傀儡,与先前那个一般无二。 齐玄素由上而下,自然是顺势一脚「夔蹄」踏下。 傀儡顿时承受莫大压力,仿佛不堪重负的蒸汽人,浑身上下咔咔作响,不断有神力逸散出来。 齐玄素的身形仿佛有千钧之重,那傀儡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身形逐渐佝偻。 齐玄素一踏之后,身形翻转,变为头朝下而脚朝上,复而又出一拳。 初学拳意时,拳意对死物的影响不大,反而是拳头本身对死物的影响很大,可到了人仙传承的破碎虚空境后,拳意化作实质,同样能攻击死物,堪比剑气。 在齐玄素的一拳之下,这尊傀儡也随之报废,当空坠落下去。 齐玄素也顺势离开这条云层通道,再回头看去,身后上方天空黑云密布,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其中雷电涌动,在漩涡的下方又延伸出一条同样由黑云构成的通道,好似一道龙卷,他刚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从外面看,这片云海似乎没什么,根本不必走这条通道,从其他地方出来也可以,说不定更快。 实则不然,云海里面方位颠倒错乱,觉得是往下走,可能是往前,觉得往前,可能是往后,而且不断变化,与「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星罗剑阵」颇有相似之处,反而是这条位于漩涡下方的通道不会变化,看似漫长,实则是唯一的漏眼破绽。 齐玄素收回视线,向下望去,四周全是高山,中间就是被高山环绕的谷地,此处也是雨林密布,莽莽苍苍,其中依稀可见散布着许多沟壑深谷,溪流险潭。 从上空俯瞰,竟是颇有深不可测之感,幽深欲绝,这种雨林又常常生出瘴气雾气,云封雾锁,朦胧且神秘。 这就是帕依提提当年所在的山谷了,看这个情况,帕依提提的城市旧址已经完全被雨林吞没,想要找出进入洞天的门户,还得要脚踏实地搜寻一番。 念及于此,齐玄素便降下身形,进入山谷的雨林之中。 齐玄 素作为道门培养的优秀人才,涉猎过一些望气之术,不过也不知道是南大陆的风水跟中原不一样,还是这里情况特殊,总之齐玄素的望气手段完全用不上,因为各种形势理气根本对应不上,无从看起。此地又多雾气,拿出七娘给的罗盘,只能看到指针疯狂乱转,同样失效了。 没办法,齐玄素只能硬开出一条路——他可不敢让五娘放火烧山,经常放火的朋友都知道,放火容易灭火难,火势一旦蔓延开来,尤其是山火,不说神仙难救,最起码齐玄素很难扭转。到那时候,整个谷地变成一个大火盆,不管什么遗迹也都跟着付之一炬了。而且山火形成的烟尘,很有可能给整个库斯科都覆盖上一层灰,那就要惊动西道门了。 好在齐玄素的人仙传承最适合干这种脏活累活,不像其他传承那么娇贵,遇山开山,遇水涉水,徒手便能把各种植物扯断拔起,开出一条路来,有这条走过的痕迹,也便于避免重复探索。 不过其他传承自有娇贵的道理,比如神仙传承,擅长占卜,立根棍子,看棍子往哪边倒,便往哪边走,说不定就能找到。.. 虽然齐玄素已经有了道果境,但他不擅长此道,简单来说就是没学过,他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找紫光真君寻求启示,花费太大,毕竟考虑到接下来进入洞天可能遇到各种突***况,还是要规划好神力的合理分配,不能用在这种事情上。而且也不知道紫光真君能不能管到这边。 第七十九章 洞中虫 寻常人来到这种雨林之中,哪怕是先天之人,也有一定的危险。毕竟这里有一些特殊地形,掉落下去可能会死,也有各种蛇虫猛兽,还有瘴气。不过到了齐玄素这等境界修为,还是人仙传承,就不算什么了。 气血旺盛,蛇虫不敢近身,体魄强健,几乎如履平地。 所以齐玄素进度极快,在茫茫雨林中硬是开辟出了一条道路,一路上各种树木植被不是被推倒,就是被扯断拔起,仿佛有巨兽行过此地。 就这么找了两天左右,齐玄素终于在雨林的深处发现了一个山洞,这里似乎有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 进了山洞之后,发现这里是一路向下,齐玄素不由在想,难道帕依提提的城市部分沉到地下去了?还是说这里有一座地下陵墓? 齐玄素如此想着,还是往山洞深处行去。 山洞里没有光源,或者曾经有,现在也已经熄灭了,不过齐玄素有真瞳,丝毫不受影响,一切都是纤毫毕现。越往深处走,山洞就越开阔,齐玄素随之发现两旁的各种尸骸也就越多,有些地方简直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 齐玄素不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他还是生在了一个和平年代,正值道门强盛无比,就算有战事也发生在海外,中原本土已经近二百年不闻马蹄声、火炮声。那些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山血海的景象,齐玄素只是从书本的文字描写上见过,并未亲眼见过。 就算齐玄素参加了凤麟洲战事、南大陆战事,可那些战斗大多发生在军队层面,清微真人一再要求留一个得民心的凤麟洲,西道门也在战前进行了有序的民众撤离,并没有过多涉及百姓。 既然是军队交战,那么死伤人数便会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毕竟清微真人平定凤麟洲之乱,不算仆从军,也没用十万人。西道门与圣廷交战,双方打出个万余人的伤亡,就已经有些伤筋动骨了,真要死伤十万人以上,胜利的天平就已经开始倾斜了。 可一旦涉及了百姓,低道德水平的一方,很容易发展成一边倒的屠杀,动辄几十万人遇难,再加上战争打破了各种体系,一旦天灾人祸,比如瘟疫饥荒,无人组织抗灾救灾,那么死亡人数就控制不住了,经年累月下来,可能是几百万上千万的死伤。xь. 那样的乱世才是恐怖,尸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并非夸大。 鬼国洞天内积攒的尸体,主要便是来自从金帐南下到大魏建立的一百余年间,直到今日,道门还没处理完,可见死亡人数之多。 玄圣就是生在了这样一个时代,所以玄圣立志要救天下。要知道玄圣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外面的风风雨雨淋不到他的头上,他大可以按部就班,指点江山,而不是离开庇护所,几遭身死。可他还是这么做了,理由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看不下去了。太惨了,触及灵魂。 齐玄素没有这样的经历,仅从文字方面,也很难完全体会玄圣当时的感受,毕竟死几千人与死千万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是随便走到什么地方,都能看到死人,各种人间惨剧轮番上演,想躲都躲不开,很容易彻底麻木。 齐玄素今天有些理解玄圣了,不敢说完全理解,最起码是有所触动。他这一路行来,所见堆积尸骨,怕不是已经超过万余。而且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尸体没有腐烂,基本还保留了临死前的状态,就好像刚死不久,与鬼国洞天里那些已经腐烂的尸骸还不一样。 可以想象,那个名为帕依提提的国度在灭亡时,曾经出现过怎样的惨况。 帕依提提名为国,实则为城邦,包括塔万廷等三大帝国都是如此,就是大一点的城邦联合,架构比较松散。 真正的庞大帝国是道门或者圣廷这样的,横跨诸洲,疆域何止万里,这样的帝 国不会因为外敌而消亡,只会因为内患而崩溃。 这让齐玄素想起张月鹿说过的话。 「天渊,如果有一天,你走到了足够高的位置,我希望你能不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从全局的利益考虑,既立足于现实,又着眼于长远,不要为了自己的私利或者短期利益,而置大局不顾。敢于负责,敢于担当,俯仰无愧,做一个巍然屹立于天地间的人,做一个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人。」 「不要像有些人,满心都是不择手段地攫取权力,除此之外,没有半点理想理念可言。他们做或不做一件事情的出发点,都是自己能不能占到更大的便宜,锱铢必较,一天到晚,考虑的都是如何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了一时之成绩,敢置身后百年遗祸而不顾。一天到晚,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脸上挂着表里不一的笑,似笑非笑,笑里藏刀。」 「那样的人,只会把道门视作自己的私产,予取予夺。最终只会让道门万劫不复。」 齐玄素收敛思绪,继续前行,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这里有一个高高的祭坛,在祭坛前方则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人俑。 齐玄素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在南大陆有很多人俑,大多是陶俑,涂上油彩,常见于各种祭坛和陵墓。不过当齐玄素走上前去的时候,发现这些人俑并非陶俑,也不是石俑,倒像是活人做的。 齐玄素掰下一个人俑的手掌,发现人俑里面已经空了,没有血肉,没有骨骼,接着从人俑中涌出了大量的黑色虫子,有些像甲虫,这些虫子也不知什么来历,竟是不怕齐玄素的浓烈血气,愣往齐玄素的身上爬,而且齐玄素的真瞳看得真切,这些虫子的口器锋利,若是普通人遇到它们,怕不是转眼就要被啃食殆尽。 还没等齐玄素出手,五娘已经现身了,一把火帮齐玄素把这些虫子烧了个干净。 齐玄素问道:「五娘,这些虫子是什么东西?」 五娘稍稍有些迟疑:「有点像是巫术里的蛊。上古巫教只是代表了中原巫术,并向金帐草原和南洋辐射,其实其他地方也都有巫术的存在,并且根据各地的文化不同,衍生出各自的特点。奇怪的是,这种巫术倒像是南疆那边的手段,怎么会跑到南大陆了?」 齐玄素道:「有人先一步找到这里了?也是,就连王教鹤都有地图,别人走在我们前面也在情理之中。会不会是西道门的人?」 五娘想了想:「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当年西道门也是鱼龙混杂,被划分到邪道阵营,难保不会有人精通南疆巫术,然后跟随着西道门来到了南大陆。」 齐玄素忽然心中一动:「是虫人!当年虫人就是发源于南洋,婆罗洲本就巫术横行,又距离南疆不远,而且虫人虫人,他们本就是虫子,驾驭虫子也是合情合理。先前我让胡恩阿汗派人排查各类遗迹,他们就发现了部分虫人的痕迹,我还当是巧合,没想到虫人真找到这个地方来了。」 五娘又检查了几个人俑,她毕竟是比青丘山狐仙还要古老的存在,各种意义上的见多识广,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应该知道西洋人的吸血鬼吧,他们发展的后裔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后裔,也就是年轻的吸血鬼,另一种则是低劣的奴仆,受到操控,又叫衍体。其实虫人也是一样,优秀人的被赐下名为‘筑基丹"的虫卵,服下之后化为虫人,淘汰的人则成为孵化虫卵的容器,将虫子植入他们的体内,然后虫子啃噬他们的内脏,在他们的体内产卵,被当作容器的人就会迅速干枯,只剩下一层皮囊。所以这些人俑体内都是空的。」 五娘顿了一下:「你刚才的方法不对,使得沉睡的虫卵化作幼虫。不过这些虫卵本就还要进一步筛选,越晚觉醒为幼虫的虫卵潜力越大,这决定了能否 结丹,最完美的虫卵才能成为‘筑基丹"的材料,大概一百个虫卵能有一个合适的就不错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我离开南大陆的时候一定要完成两件事,一是消灭虫人,二是废除血祭,算我没白来南大陆一趟。」 五娘赞同道:「好,好,好,都是善政。你若能借着道门的势,推动这两件事的完成,也算是功德无量。」 齐玄素没有飘飘然,他是真想做一点实事,他在无形中影响张月鹿,反过来说,张月鹿在无形中影响着他。 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张月鹿的很多行为在别人看来是愚蠢的,不过她是高贵的,这种高贵并非来自血统,而是来自行为和精神。 下级服从上级,道士服从金阙,这当然没有错,可是也不能一味唯上,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上面不说,对于自己的前途没好处,那就不做。这可不太行。 当然了,有些时候,能做到上面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干,已经很不错了,怕就怕那种上面说了还要对抗的,要么消极怠工,要么过度执行,总之是阳奉阴违,贻祸无穷。 齐玄素问道:「这些人俑怎么处理?」 五娘道:「好办,一把火烧了就行,我来烧,保证一只虫子都跑不了。」 这是一个标准的五娘答案,能用火解决的问题,绝不考虑其他办法。 齐玄素想了想,这还真是最好的办法,便让五娘把这些人俑都给烧了,他则走上了被人俑围着的祭坛。 .Ь. 第八十章 荒草古道 这座祭坛并非虫人建造,有着鲜明的南大陆风格,而虫人的风格则是偏向于南洋和中原,总体还是受中原文化的影响较深。 齐玄素走上祭坛,发现在祭坛的上方竟然也有一轮黑色的太阳,只觉得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还真让他猜对了,帕依提提果然与暗影之潮有关。 齐玄素取出得自拉蒙的钥匙,高高举起。 祭坛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把钥匙不是用在这里的。 齐玄素只得收起钥匙,开始研究这座祭坛是干什么的。 就在这个时候,五娘已经把那些人俑付之一炬。 至于外面堆积的大量尸体,五娘没有动。尸体的数量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形成一种「势」,就好像活人数量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血气冲天,军伍的营盘便是鬼神辟易。只不过死人所凝聚的是阴气,而非血气。 不过阴气同样不可小觑,当年鬼国洞天就是阴气太重,生生腐蚀出一条通往幽冥阴间的缝隙。这才使得道门花费了二百多年的时间处理鬼国洞天的问题,又是种植帝柳,又是用三大阴物清理尸体。 这里虽然比不得鬼国洞天,但五娘想要强行将其烧掉,必然消耗巨大。五娘喜欢烧东西不假,可在五娘看来,这些成了「势」的尸体显然属于不可燃物,烧尸体和焚山煮海差不多,白费力气,还是留在这里吧。 齐玄素很快发现了这个祭坛的一些奥妙,在其表面刻有血槽,这些血槽纵横交织,又形成了类似符箓或者符文的物事,应该是往这些血槽中注入鲜血之后,便可将其启动。 这么大的祭坛,血槽又遍布祭坛,所需要的鲜血之多可想而知,就算把一个活人的血放干了也填不满一根血槽,只怕要很多人才行。 不过倒也不需要万人那么多,外面的尸体应该不是死于献祭。万余人规模的血祭,古神倒是不怕吃撑,就怕业火把神国给烧了。. 武夫能够血肉衍生,齐玄素当然气血充足,可气血也是武夫的战力支撑,需要大量进食才能补充,齐玄素也不能放自己的血,最终齐玄素还是决定用神力替代鲜血。 要不怎么说神力是硬通货,它的可塑性决定了它几乎可以转化为任何形态,用于各种用途。 在齐玄素注入神力之后,整个祭坛果然亮了起来,那些血槽充斥着神力的光芒,变为符箓的线条,西洋人管这个叫符文,不管叫什么,本质上相差不多。然后一个个符箓再进行排列组合,便成了阵。 一瞬间,整个地下空间都开始隆隆作响,似有地动之势。 外面那些死去的尸体也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仿佛冬眠的蛇虫被春雷惊醒,摇摇晃晃地起来,当然不是真正的死而复生,倒像是起尸,然后这些活尸们一股脑地朝着祭坛这边涌了过来。 到了此时,五娘也不得不烧了,张口一吐,火焰席卷,将先冲进来的那部分活尸直接烧成了灰。 这还不止,五娘鼓起嘴,从口中吐出的火焰绵绵不绝,化作一股焰浪之潮,竟是逆着尸潮向外反推了回去。 有些人话本看多了,动辄百万大军,便觉得一万人是个小数字。大谬矣,所谓人过一万,无边无际,万余人列成方阵,就有一眼看不到头的感觉。 兵上十万,扯天连地,那基本就是一个战场的极限了。一个大的战役,当然可以容纳几十万大军,甚至上百万大军,可一场战役是由大大小小多个战场组成,有的守城,有的攻城,有的救援,有的阻击,还有预备队不动,分散在各处,而不是百万人聚集在一个地方,那连展开阵型都做不到。 在这个洞窟里,堆积了上万的尸体,现在化成了尸潮,原本是堆积着,一层叠一层 ,现在活了过来,基本就把洞窟给挤满了。放眼望去,哪哪都是活尸。 此等景象是十分骇人的,如果有「太上视角」,就会看到基本是两道大潮对撞,一道是火焰大潮,一道就是尸潮。 若是寻常尸体,数量再多,也被五娘一把火烧穿了,可这些活尸已经成了「势」,酝酿出大量阴气,能够极大削弱抵消火焰的威力。这也是齐玄素进来时发现这些尸体没有腐烂的原因,有阴气的庇护,五娘很难一下子突破,只能慢慢地烧。对于五娘来说,不算难事,就是耗时耗精力,好像用火烧一些潮湿的树叶,怎么也点不着,本身不能作为燃料,只能用别的燃料来烧。 这和鬼国洞天是一样的道理,阴气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很多手段就不管用了,只能从削弱阴气着手,而削弱阴气主要还是依靠人间本身的阳气。只要阻断了阴气的来源,阳气本身就能与阴气互相抵消,若是嫌速度不够快,还能进行疏导分阴,类似泄洪。.. 用帝柳堵住阴间缝隙,同时清理尸体,都是阻断阴气来源,而非消灭阴气。消灭阴气还是靠阳气,类似很多病大多时候靠自愈。 当然,阴气也不是一天就能形成的,首先需要大量的死人,其次需要一定的时间,然后还需要一个密闭的环境,防止阴气外泄,如此才能积攒大量的阴气,这个洞窟就刚好满足条件。 现在看来,可能是这里的阴气形成了一种平衡,所以压制着这些死尸,如一潭死水,待到齐玄素打开祭坛,导致阴气失衡,这些被压制的尸体便复活了。 齐玄素没有管五娘那边,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祭坛上。 在注入神力之后,祭坛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黑日缓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金色的太阳。 不知是否巧合,刚好对应了此时洞窟中的变化,仿佛黑日的阴暗尸潮正在节节败退,好似金色太阳的火焰大潮正在高歌猛进。 随着金色太阳的出现,在祭坛后方的石壁上缓缓开启了一道门户。先前齐玄素也用神念扫过附近,不知是周围阴气的干扰,还是祭坛的阻隔,他竟是没有发现这道门户的存在。 齐玄素跟五娘打了声招呼,当先走入门户之中。 门户后是一条通道,有明显的人工痕迹,十分规整,且变为一路向上,当齐玄素走出通道,眼前豁然开朗,又回到了山谷之中。 不过与另一边相比,这里的地面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砖石铺路的痕迹,甚至两旁还有一些类似路牙石的痕迹,只是周围雨林遮天,从上空俯瞰,是绝对无法发现这些痕迹的。 这应该是通向帕依提提的众多道路之一,或者说,从帕依提提的角度来看,这个门户才是进入祭坛所在区域的正门,而齐玄素找到的洞窟入口应该属于后门。 齐玄素明白,自己这些天的辛劳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帕依提提的痕迹。 过不多时,五娘也跟了过来:「洞里的脏东西已经处理干净了,差点没把我累死,记得回去给我报销神力。」 齐玄素看了五娘一眼:「你不是能自行修炼吗?」 五娘道:「我也能用神力,你以为就你什么都能用吗?你小子该不会是不想给我报销吧?」 齐玄素赶忙道:「当然不会,等回去之后你象征性地打个报告,我立刻就批。」 说话间,齐玄素又算了算自己手头上还剩下多少额度,够不够他们两人用的。要是不够,还得找清微真人审批,也是一件麻烦事。 「这还差不多。」五娘念叨着,「我这可是公差,不是私事。」 接下来,两人沿着这条已经快要湮没于荒草中的古道一路前行,速度不是很快,怕遗漏一些关键线索。 果不其 然,两人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他们在路上发现了一座已经遍布青绿植被的神殿,若是一掠而过,还真容易把它忽略了。不过神殿布局与现在的塔万廷神殿不太一样,这也正常,中原的建筑风格也是几经变迁,祖龙时代和大魏时代就已经很不一样,到了道门掌权,又有变化。. 这座神殿,这条古道,以及那个建造在洞窟里的祭坛,应该是一体的。那个洞窟很可能是神殿禁地或者密道之类的存在。齐玄素属于逆向找了进来。 神殿的大门已经被藤蔓完全覆盖,齐玄素扯断藤蔓破门而入,发现这里的地面上,以及墙壁上,都绘有金色太阳图案,应该是太阳神的神殿。不过主神并非库库尔坎,而是伊特萨姆纳。 由此看来,帕依提提时期,北方古神的势力就已经渗透到南方,这为北方古神们日后南下奠定了基础。若非圣廷入侵,也许北方古神已经统一了新大陆,不过伊特萨姆纳这位主神如此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最终还是难逃身死的下场,反而是库库尔坎坐享其成,这不免让人想起一个指洛水为誓的人。 话又说回来,祭坛上的黑色太阳是什么意思?黑色太阳是关门,金色太阳是开门? 难道这些古神也讲究阴阳转化的说法?老阴生少阳,这可是道门的术语。 五娘左右看了看,忽然说道:「有东西。」 说罢,五娘身形一闪,去了伊特萨姆纳的神像后面,等到五娘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带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具女人尸体,从其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这座神殿的祭司,而且地位颇高,从她面具上的各种花纹装饰就能看出一二。五娘伸手揭开尸体上的面具,底下竟然是中原相貌。 齐玄素和七娘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难道是西道门之人? 第八十一章 空城 不过齐玄素随即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从时间上来算,帕依提提末期,圣廷还未大举入侵南大陆,那时候还是女神会活跃的时期,打着友好交流的旗号充当圣廷的探路先锋,所以身为女神会成员的洛佩兹才能与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结下深厚友谊。 西道门的时间就要更靠后了,西道门事实上是跟着圣廷的脚步来到新大陆。就好像圣廷在前面开路,西道门顺着开好的路过来了。发现新大陆之后,西道门也没敢动作,只是在旁边猫着。然后圣廷内部因为分赃不均,大打出手,蒸汽福音由此而生。 旁边的西道门一看机会难得,竖起替天行道的大旗,联合新大陆的本土势力,要火中取栗。圣廷肯定不乐意,于是要揍西道门。西道门一看不是对手,赶忙联系了东边的本家兄弟,也就是东、南、北、中。毕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本家的几个兄弟商量合计了一番。第一,自家兄弟不能被外人欺负了,这是一个收回西道门的好机会;第二,圣廷最近太嚣张,得压一压他的气焰;第三,这么大的地盘让圣廷全吞了,等他消化完毕,双方势力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就算无法阻止圣廷吞没北大陆,最起码要保住南大陆;第四,有本土势力的支持,师出有名。 几兄弟都觉得干得过,于是便出手了,帮助西道门稳住了局势。 如此一来,道门大赚特赚,全面恢复了道门与西道门的联系,使得道门间接得到了南大陆。圣廷则输得有点惨,丢了南大陆,虽然保住了北大陆,但蒸汽福音成了半独立的藩镇状态。 一来一去,圣廷也不嚣张了,反而是东婆娑洲和西婆娑洲的边境消停了许多。 道门虽然得了便宜,但距离打败圣廷,那还差得老远,再加上西道门同样没有回到道门的怀抱,便没有乘胜追击,双方开始维持现状,只有小动作不断,前不久刚刚结束的南大陆战事已经是两边最大规模的动作了。 这样一算,时间对不上。 因为这里面有个重要的锚点,那就是女神会传教士安德雷斯·洛佩兹。 此人是帕依提提末代皇帝的朋友,在帕依提提末代皇帝带着传说中的神器与帕依提提一起消失之后,他才向圣廷报告了此事。这个报告的摹本也在王教鹤手中,成文于大魏神宗年间。 神宗十年基本上就是争夺天下的十年,此时西道门还没离开中原,正在参与逐鹿天下。那时候胜负未可知,西道门不可能早早派人去南大陆。 齐玄素道:「难道是虫人?」 五娘道:「最早的虫人出现在大晋末年,直到道门进入南洋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在这之间的数百年,虫人是如何发展的,没有任何记载,所以就算虫人早早来到了南大陆,我们却不知道,也是说得通的。」 齐玄素赞同道:「虫人虽然是在南洋发现的,但他们有着很明显的中原人相貌,反而不像南洋人,更像是从中原迁移过去的。他们当初之所以能够骗过道门,让道门误以为他们是道门分支,除了功法之外,相貌上的相似也是一大原因。现在看来,当初残余虫人从南洋逃往南大陆,并非慌不择路,而是早有准备,因为南大陆这边有虫人的分支,他们是来投奔亲戚的。」 五娘接着说道:「这些南大陆的虫人在很多年前就与古神有了交集,甚至成为古神的祭司,这大概就是入乡随俗。南洋的虫人因为靠近道门,所以更像道士,南大陆的虫人因为靠近古神,便当起了巫祝。难怪伊希切尔会相信他们,而且很了解他们,原来是老朋友了。」 齐玄素道:「那些人俑也能解释了,是帕依提提时期的古代虫人留下的。」 五娘伸手在女尸的心口位置摸了摸,手掌破开还未腐烂的皮肉,深入内里,果然掏出一个虫茧,不过这 个虫茧已经干瘪了,显然里面的虫子随着宿主一起死掉了。 「西道门的手段不如道门,清理虫人不干净,还留下了很多虫人残余,比如那个什么蓝云宗。」五娘说道,「从祭坛来看,这些虫人是效忠伊特萨姆纳的,我们先不管这些虫人是不是玩两面派的问题,就当他们是伊特萨姆纳的信徒,在伊特萨姆纳死后,他们选择追溯伊希切尔,反对库库尔坎然,从逻辑上也说得通。」 齐玄素道:「虫人会有忠诚可言?我看未必。他们之所以与库库尔坎敌对,绝不是因为他们效忠于伊特萨姆纳,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也许是伊希切尔向他们许诺了,比如为他们提供神力,那些人头树就是佐证。」 五娘同意齐玄素的说法:「是了,虫人的性格,注定了他们不会效忠于任何人,伊特萨姆纳活着的时候,也许他们会忌惮于这位神灵的伟力,假意效忠。在伊特萨姆纳死了之后,他们绝不会继续为伊特萨姆纳尽孝,赵氏孤儿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虫人的身上。」 齐玄素问道:「五娘,这个虫人祭司是怎么死的?」 五娘迟疑了一下:「不像是自杀,也没有明显的伤势,尸体更没有腐烂,总不会是走火入魔。」 齐玄素道:「也不排除这个可能,虫人的功法一向是贪功冒进,他们所谓的‘结丹期",稍有不慎就要丹毁人亡,走火入魔是再正常不过了。要是走正途,几时听说过因为修金丹大道而死的,道门修的是长生,一些神通法力都是长生的附带,修不成长生无非是寿尽坐化,什么仙途艰难,如他们这般,倒像是一意求死了。」 五娘又用神念扫过神殿,没有发现其他东西,说道:「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继续寻找帕依提提吧。」 齐玄素没有异议,两人离开了此处神殿,继续沿着古道前行。 在这一路上,还陆续有一些建筑残骸,应该都是神殿的配套建筑,比如神职人员居住的地方等等,不过这些建筑的质量显然不能与侍奉神灵的神殿相提并论,已经全都坍塌了。 由此可见,这里可能是一个神殿区,齐玄素和五娘已经进入帕依提提的城市范围。 毕竟这些南大陆城邦不像中原那样大规模修筑城墙,这也说得过去。 齐玄素和五娘逐渐离开了神殿的区域,建筑的残骸也变得更多起来。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是寸土寸金,只有王宫、神殿、贵族宅邸等区域才有可能留出大片空地,显得空旷,一旦到了闹市和平民区域,必然是人挨着人,房子挨着房子。 就拿齐玄素来说,他在海蟾坊住的时候,一条巷子好几户邻居,一条街又分出好多巷子。到了太上坊之后,没有巷子,只有大街,一条街上就三两户人家,每家都是好大的园子。 神殿区的建筑本来就少,空地又多,给了雨林疯狂生长的机会,所见建筑当然寥寥,可此时就不一样了,雨林也没能完全吞没这些紧紧连在一起的杂乱建筑。 到了这里,在两旁各种建筑遗骸的参照下,道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两人已经进入帕依提提无疑。 虽然帕依提提没有想象中那么壮观,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是一座被雨林吞没的荒废城市,几乎与雨林融为一体,如果十分壮观,那么齐玄素从上空俯瞰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到了。 齐玄素大概分析了一下情况,根据安德雷斯的记载和一些传说,都是说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带着神器与帕依提提一起消失了,由此可见,虽然北大陆的古神已经在此时渗透到了南大陆,但仍旧是皇室主导着帕依提提,而非古神们。所以通往帕依提提洞天的道路不会在神殿区,大概率在象征着皇室的王宫位置。 齐玄素将这个推测与五娘交流了一下,五娘 也认可齐玄素的想法,两人遂决定前往王宫区域。 王宫并不难找,一般就是位于城市中心,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不过在这一路上,两人总觉得十分奇怪,这里好像是一座空城,既没有战火毁坏的痕迹,也没有见到半个人影或者尸体,不像是被大肆屠戮后的景象,好像这里的人已经大规模撤离了。 齐玄素有些疑惑:「帕依提提消亡了,却没有战火的痕迹,难道帕依提提不是毁于其他城邦之手?」 五娘还是见识广:「你这就是典型的中原思维,总觉得一座城必然是毁于外敌,因为中原自祖龙之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维持着大一统的朝廷,能够整合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一旦有灾祸发生,也能及时救援。可这些南大陆的城邦不同,雨林茂密,来往不便,环境还无法与中原相比,十分脆弱,一旦遇到灾祸,比如疫病,很容易使得整个城市直接灭亡。」 齐玄素恍然道:「难怪后来人不知道帕依提提的位置,如果帕依提提毁于战火,那么毁灭帕依提提的城邦总该留有相关记载。可如果帕依提提是灭亡于某种疫病,外人不得而知就说得通了。」 五娘道:「在我们进来的那个洞窟里,除了部分人是死于屠杀之外,大部分可能是死于疫病,在疫病开始初期,死人较少,帕依提提方面还有余力将病死者的尸骸被安放在神殿的墓穴之中。后来瘟疫扩大,死人太多,活人便开始逃亡,可能还有许多死人尸体像那女祭司一样,遗留在建筑的废墟里。」 齐玄素点头认同。 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传统。东方暂时停灵都选择道观和寺庙,西方干脆就把人葬在教堂之中。看来帕依提提的神殿也不例外。 第八十二章 死神阿 齐玄素为了验证两人的推测,找到了一处类似市政厅的所在,在里面果然发现了一些文书的记载。 齐玄素不太认得这些帕依提提的文字,不过五娘认识,可以翻译。由此两人大概明白了当年的帕依提提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笼罩了帕依提提,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只当是普通的疾病,却没想到是帕依提提的末日。 首先病倒的是老人和孩子,这种疾病很奇怪,没有十分明显的外在表现,却会让人一直虚弱下去,然后走向死亡。这也是街上没有看到尸体的缘故,虚弱有一个逐渐递进的过程,而非当场暴毙,当虚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病人必然是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然后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死去。 这个时候,帕依提提还是在努力控制疫病的传播,将尸体统一放置于神殿区内,进行一些必要的隔离措施。 不过很快,青壮年也开始陆续病倒,这个时候事态就十分严重了。人手上的缺失,导致局势开始走向混乱和失控,不断有人逃离帕依提提,随着死人越来越多,也逐渐演变为了大逃亡。剩下无法逃离的人,只能在帕依提提等死。 然后就跟安德雷斯的报告对应上了,也许正是这种惨状,让帕依提提的末代皇帝怀着无比绝望的心情封锁了帕依提提,并带着剩余人进入了帕依提提洞天。 在所有人离开或者死去之后,没了传播途径的疫病便慢慢消失了,曾经兴盛一时的帕依提提变为空城,逐渐被雨林所吞没,最终与雨林融为一体。 那些逃出去的人,恐怕大多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毕竟任何疫病都会有一段潜伏的时间,也许他们逃走的时候还没有病发,可已经携带了疫病,逃到中途病来如山倒,又是雨林这种环境,几乎不可能幸存。 侥幸逃出去的人,肯定不敢再回去了,口口相传,甚至外面的人也不会去寻找帕依提提,毕竟那里已经成了一块死亡之地。. 待到多年之后,这些知情人不在了,对帕依提提的恐惧随之淡去,又有其他人想要寻找帕依提提,恐怕也是无法找到。因为在没有人力维护的情况下,雨林很快就会把帕依提提对外交流的道路全部吞没,这时候再去找帕依提提,就只能再开出一条路,难度直线上升,结果只能如桃花源的渔人一般,不复得路。 于是帕依提提就成了传说中的失落之城、遗忘之城,再加上一些想象和渲染,黄金之国的故事便由此而生。其实这种心理也不奇怪,西域很多小国都灭亡了,然后就会流传出这些灭亡之国宝藏的故事,总能吸引一些寻宝之人。 齐玄素听完五娘的翻译之后,提出了一个疑问:「成为先天之人之后,不仅无垢无漏,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而且不受人间病疫之害。我们先前发现的那个虫人女祭司,从她体内的虫茧来看,属于结丹期,必然有先天之人的修为,她会不会是死于疫病?如果她是死于疫病,那就说明先天之人也不能无视这种疫病,那就很蹊跷了,这种疫病恐怕不是人间的天然病症,而是某些人制造出来的,比如当年司命真君就曾在西域散播瘟疫。」 五娘闻听此言,倒是没怎么害怕,她是仙物,就是把「奢比尸毒」涂在她身上,那也杀不死她,更不会怕什么疫病了, 五娘安慰齐玄素:「不要怕,我有一招叫作‘玄火疗愈",只要用火烧上一烧,什么病都能消除,保你百病不侵。」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我好歹是武夫体魄,还不怕什么疫病,就算真有疫病,被你烧上一烧,怕是没有病死,先被你烧死。」 五娘不满道:「我本是好意,你小子不识好歹。我要是把人烧死了,还叫什么‘玄火疗愈"?」 「五 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应是无碍。」齐玄素转回了正题,「如果这些疫病是有人故意施为,先天之人都不能幸免,那么帕依提提末代皇帝无能为力也就说得通了。」 五娘顺着齐玄素的思路说道:「是谁制造了疫病?最大的可能当然是那帮神仙,瘟疫这种神职多半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所以一个死亡神职常常有众多分支:瘟疫、恐惧、杀戮、亡者世界、月亮等等。伊希切尔应该没有这种神职,查克切尔也没有,库库尔坎,他的确与死亡有关,却是恐惧和杀戮。难道是死亡使徒塞缪尔?可他们此时应该还没有来到南大陆才对。」 地狱使徒们位于地狱之中,理论上他们可以出现在人间的任何地方,不过有一个前提,必须是他们的选民、信徒踏足的地方,他们才能显圣。选民和信徒就像一个信标。事实上,地狱使徒开始在新大陆大规模传播信仰,正是从圣廷入侵新大陆开始的,可见圣廷中有不少他们潜藏的信徒。 而在帕依提提时期,只有少部分的女神会成员在新大陆活动,比如安德雷斯·洛佩兹。这些人都是精英,从安德雷斯能直接给教宗上书,以及与帕依提提末代皇帝成为好友,就能看出一二。 这些人很难成为地狱使徒的信徒,一个可能被教宗召见的人,如果成为地狱的信徒,那么很难瞒过教宗和一众枢机的眼睛。 当年古仙们倒是混入了道门高层,可那是紫光真君亲自出马,而且赶上了玄圣闭关不出,颜飞卿正在谋划招安太阴真君的大事,很少回到玉京,姚祖更是常年住在灵山洞天的姚祖行宫之中,其他各路真人屯兵边境,防备佛门,内部空虚,这才让古仙们得逞。 地狱使徒被困在地狱出不来,不能亲自出马,普通选民和信徒可没有这个本事。 五娘由此推断,不太可能是地狱使徒干的,时间对应不上。 齐玄素也同意五娘的判断:「一直说古神们,古神可不仅仅是伊特萨姆纳、库库尔坎、伊希切尔、查克切尔这几人,而且伊特萨姆纳已经死了,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本是一体。我在道门的相关卷宗上看到,在古神阵营中还有一位掌管黑暗与死亡的神,他才是新大陆神系中真正的死亡之神,对应东方的司命真君和西方的死亡使徒。」 五娘道:「我知道,这个死神十分神秘,名字未知,象征物是头骨和黑曜石刀,两者都与活人祭祀有关,所以我也提醒你一句,如果说诸神之中有谁强烈反对废除血祭,除了库库尔坎之外,也就是这个死神了。」 齐玄素有些讶异:「这么神秘,就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当初看卷宗的时候,还以为是西道门这边工作不到位,没想到连你都不知道。」 五娘道:「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一个音节,后面姓氏未知,西洋人用卢恩国字母的第一个字母来代指他,这个音节翻译成中原话就是‘阿",难道我们要叫他‘阿"吗?」 不得不说,五娘到底是西道门的元老,各种内幕都能随口道来。 齐玄素道:「明白了,这个名字的确有点古怪,不好称呼。」 五娘道:「如果说库库尔坎是蛇精,那么这个死神就是猫头鹰成精,形象是猫头鹰的脑袋加人的身体,而且浑身上下都腐烂了,又被称作腐烂之神,其神职除了死亡之外,还有黑暗、恐怖、天灾等等。天灾就包括了瘟疫。」 齐玄素捏了捏眉心:「南大陆这边的神灵怎么都跟死人有关,无论是什么神灵,总得沾点边。」 五娘讥讽道:「血祭成风,拿活人当祭品,还有食人的陋习,这样的土地难道还能生出普渡众生的善神吗?就拿佛门来说,不谈西域佛门这个用人皮人骨做法器的异类,其他佛门还是劝人向善的。儒门和道门就更不 用说了,道门一辈子都在求生,而且是长生和不死,从来不跟死沾边。」 「圣廷虽然作恶无数,但嘴上还是说得好听,比如圣典中曾说:要温和地对待不信之人,也要深深尊重他们。圣典中还说:你们在列国中,要品行端正,这样,不信之人也能亲眼看见你们的好行为,结果在无上意志勘察的日子荣耀无上意志。」 「教士们没遵守归没遵守,好歹还能辩解说圣典本意是好的,只是被教士们执行坏了,有个遮挡。很多南大陆古神,连这个遮挡都没有了,还大肆鼓励,本意就是坏的,那有什么可说的?」 齐玄素只能叹息一声:「看来废除血祭,任重道远。不过我看古神们也有部分改革派,赞同放弃血祭,比如伊希切尔。」 五娘冷笑道:「所谓改革,从来都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但凡有其他办法,就不会这么干。说到底,血祭是有反噬的,他们倒是想不废除,可他们能承受无边业火吗?既然承受不起,又不想死,那就只能戒掉,不管瘾有多大。再血祭下去,只怕是等不到末法来临,他们就先一步陨落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倒是可以从这个方面着手。」 接着,两人不再多言,一起往王宫区行去。 正如齐玄素所料,王宫区就在城市的正中心,并不难找,只是此时整个王宫区被一层红色的雾气所笼罩,显得分外诡异。 第八十三章 怀璧其罪 「这是什么?是瘟疫的残留吗?」齐玄素望向那些笼罩着王宫的红色雾气。 五娘道:「不像,按照道理来说,王宫应该是守卫最严密的,最有可能的局面是,城中遍布瘟疫,只有王宫还是净土。没有反过来变成王宫遍布疫病而其他地方安然无恙的道理。」 齐玄素不由叹了一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太上道祖早就把人性道理说尽了。」 齐玄素想了想,又说道:「反过来想,如果是城市中遍布瘟疫,王宫成为唯一的净土,那么这些红色的雾气会不会是王宫用来抵御瘟疫的某种手段?」 「不排除这个可能。」五娘示意齐玄素后退,「你先不要冒险,让我来。」 齐玄素倒是没有逞能,纵然他是武夫体魄,也比不过能够正面硬抗「太易法诀」的五娘,至于「长生石之心」,那只是心,不是「长生石之躯」。 王宫内自然有着极为宽阔的广场,不过围墙已经被雨林吞没了,广场也成了林地,原本应该是鹤立鸡群一般的王宫此时变成了掩映在重重雨林之中,再加上红色雾气的存在,根本无法一览王宫的全貌。 五娘用火烧开了一段围墙,走入雨林和红色雾气之中。 然后五娘便感受到了隐藏在雾气中的恶毒神力,不过还是那句话,五娘乃是仙物,这些神力虽然厉害,但对于她而言,却是不值一提,就如普通人吸了几口普通雾气,影响不大。 五娘朝着外面的齐玄素一指,一团火焰渗入齐玄素的体内,却又不伤齐玄素分毫,正是五娘先前提到过的「玄火疗愈」,然后五娘示意齐玄素可以进来了。 齐玄素走入红色雾气之中,同样感受到了这些红雾的险恶之处,不过他体内的火焰随即自动清除了渗入他体内的雾气,看来「玄火疗愈」不仅能够治疗,还有预防的功能。 两人改为神念交流。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猜错了,城市中的疫病之所以消失,不是因为人跑光了、死绝了,而是因为全部聚集到了王宫区,大概因为疫病之气太过浓郁密集的缘故,竟然从无形的变成了有形的,显化为肉眼可见的红色雾气。你知道,我不太相信人性,难道帕依提提的皇室,这些肉食者们真有这么崇高,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城中百姓的存活?」 五娘道:「我也不相信人性,所以我认为,这些疫病本身就是冲着皇室来的,你曾经行走江湖,应该听说过许多灭门惨案吧,凶手藏在暗中,通常是先从仆役丫鬟等外围成员杀起,慢慢给主要目标施加压力。这个道理是不是一样的吗?有人要给皇室施加压力,便先从周围的普通人开始,等到城内大乱,皇室也走到了绝望的尽头,这个时候再对皇室发动总攻,就能达成目的。」 齐玄素迅速思索着:「如果我们前面的推测成立,这一切与死神有关,那么他们要达成什么目的?江湖中的灭门惨案有些时候是为了宝物、藏宝图或者功法秘籍,那么古神们要什么?或者说帕依提提皇室有什么是古神们所渴求的?除了神器之外,就是帕依提提的洞天了。神器相当于仙物,虽然贵重,但似乎还不值得古神们如此大费周章,毕竟一件仙物也不够这么多古神去分。那就只有洞天了。」 五娘道:「我有一个猜想,帕依提提洞天原本是封闭的,门户和钥匙掌握在皇室的手中,古神们无法进入其中,古神们为了得到或者进入帕依提提洞天,降临在帕依提提,与这里的皇室达成了某些交易。一开始的时候,古神们应该是采取怀柔的政策,想要用比较和平的方式得到或者进入帕依提提洞天,所以这里有伊特萨姆纳的神殿,古神成为了帕依提提的守护神,并且派遣早就效忠古神的虫人们来担任祭司。」 齐玄素顺着五娘的思路说道 :「其实这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结果就是帕依提提的皇室把糖衣吃了,把里面包裹着的毒药给扔了。古神付出了巨大的投入,却迟迟没能得到回报,恼羞成怒。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于是代表古神黑暗一面的死神出手了,制造了这场骇人的瘟疫,清空了城池,让皇室陷入绝望之中。」 「因为是古神的集体行动,所以死神所能动用的资源和神力并非寻常可比,一定比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下的‘恩赐"还要恐怖,帕依提提的皇室纵然实力不弱,也无法应对。面对这种境况,帕依提提的皇室只能选择打开洞天,带领剩余的人退入洞天之中,躲避疫病,如此一来,古神们也能跟着进入到洞天之中。」 「这些疫病雾气只是在逼迫皇室,而不是要杀死皇室,所以最后聚集并停留在了王宫之中,而不是其他地方。由此也可以断定,前往帕依提提洞天的门户一定就在王宫之中。」 五娘击掌道:「分析得很好,逻辑上没有太大破绽,应该就是这样了。古神们为了洞天而来,最终也成功占据了洞天,那时候古神的首领还是伊特萨姆纳,圣廷并未入侵新大陆。后来伊特萨姆在他和伊希切尔的遗迹中留下了开启帕依提提洞天的钥匙,然后就是圣廷入侵,伊特萨姆纳战败身死,库库尔坎夺权并带领古神南下南大陆。」看書菈 齐玄素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在北大陆留下钥匙?」 五娘道:「据说伊特萨姆纳拥有预测未来的能力,也许他在圣廷大军压境的时候看到了某个未来,所以故意留下钥匙等待有缘人。如果你就是这个有缘人,那说明伊特萨姆纳的预测没有错,你现在的确带着钥匙来到了帕依提提。」 齐玄素想到天师、紫光真君的仙人手段,就连他往返过去和现在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自然不敢小觑伊特萨姆纳的手段,哪怕伊特萨姆纳已经死了。 齐玄素取出钥匙:「如果这就是洞天的钥匙,那么其他人怎么进入帕依提提的洞天?」 五娘道:「洞天的枢机钥匙其实分为大小的,就像水闸有总闸和分闸之分,只要拉下总闸,分闸就没用了。就拿昆仑洞天来说,‘三宝如意"是总闸,可以开启洞天或者关闭洞天,可‘三宝如意"只有一把,进出昆仑洞天的人又那么多,总不能让姜合道天天给人开门吧?其实是用‘三宝如意"开启昆仑洞天后,道门又在各个出入口增设禁制,必须拥有道门的给予的钥匙枢机,才能进出。」 齐玄素听明白了,等于是建造洞天的人只设了一把大锁,只有唯一大钥匙,后来人又增加了许多小锁,有许多小钥匙,然后大锁一直处于打开状态,通过小钥匙开启小锁控制进出。 齐玄素手中的钥匙就是一把「小钥匙」。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帕依提提皇帝持有的神器就是洞天的‘总闸",相当于‘三宝如意",先前整个帕依提提洞天处于封闭状态,所以古神们进不去。等到帕依提提皇帝不得不用神器开启洞天之后,古神顺势进入其中,鸠占鹊巢,此后洞天就一直是开启状态,不过古神们又增设了一些门禁,所以如今进出洞天不需要神器,却需要古神的钥匙。」 五娘道:「就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要小看这种多个古神联手设下的禁制,当初开明六巫与陆吾神开战,开明六巫联手设下阵法,就连陆吾神都无法突破。所以没有钥匙,就凭我们两个,肯定进不去帕依提提洞天。」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五娘,你能联系姜老吧?如果这一切都在伊特萨姆纳的意料之中,那么我进去之后,未必就是好事,说不定还要直面神灵。」 五娘道:「就算道门能在短时间内来人,也是势单力孤,你还是指望西道门和伊希切尔比较现实 。」 齐玄素不说话了,继续深入王宫区域。. 很快,齐玄素和五娘便来到了王宫主体的基座下方,说来也是怪了,这些雨林植被竟然丝毫不受疫病雾气的影响,仍旧蓬勃生长,在雨林的摧残下,这座曾经十分雄伟的宫殿此时已经十分破败,许多地方都被从地下生出的植物生生顶起,变得凹凸不平,外墙更是遍布青苔,使得此地在颜色上与雨林融为一体,再加上宫殿类似梯形,乍一看还以为是座小小的青山。 两人沿着台阶来到王宫的正殿前,殿门紧闭,上面写着一行文字。 五娘直接读了出来:「封印打开的时候,发生了巨大的地震,满月红得像血,因为诸神们忿怒已经到来。」 齐玄素道:「看来我们猜得不错,诸神们的忿怒,其实就是恼羞成怒,打开封印应该是指帕依提提洞天的封印。那么传说洞天里面有能够让人渡劫飞升的物事,多半也是真的了。难怪古神们要争抢。」 五娘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齐玄素问道:「据说昆仑洞天也有此类物事?」 五娘道:「当然有,不过只能由‘三宝如意"开启,所以‘三宝如意"才是大掌教权柄的象征,位列诸仙物之首。」 说罢,五娘缓缓推开宫殿的大门:「说不定我的机缘也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的仙物,能否真正化身为仙人?」 第八十四章 水中太阳 仙物能不能成仙? 理论上是可以的,因为根据现在结合了东方和西方的理论来看,成仙是一个蜕变的过程,所以仙人才有脱胎换骨,本质上已经变为更高维度的存在,从而引起人间的排斥。 竖向来看,仙人可以分为人成仙、妖成仙等等。可如果横向来看,就是仙凡之别,不管人成仙,还是妖成仙,都是仙。这个脱胎换骨的过程,谓之超凡脱俗。 仙物当然也可以经过蜕变,成为更高维度的存在,关键是有灵。从五娘的情况来说,她远比其他仙物更幸运,也走得更远。 不过她还是卡在了最关键的一步上,那就是身体。五娘以「七禽五火扇」为身体,自然是坚固无比,仙人都杀不死她。可问题也来了,这么坚固的身体,五娘根本无法脱胎换骨,仙人的脱胎换骨本质上是破后而立,仙物如何能破?既然破不了又何谈破后而立?所以五娘一直都是伪仙。 有得必有失,「七禽五火扇」这个本体既是五娘最大的依仗,也是五娘最大的限制。 五娘想要更进一步,就要摆脱「七禽五火扇」的限制,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个体。 在这一点上,帝柳的精灵就更为高明了,从未以帝柳作为身体,自然也不受帝柳的限制,早早成仙。虽然陨落,但好歹还留下了一个小殷。如果以帝柳为身体,实在难以想象如何将庞大无比的帝柳脱胎换骨,只怕是动弹不得,无法离开鬼国洞天半步,纵然有仙人之威,也无甚乐趣可言。 这也是许多妖类成仙难的问题,一是灵智问题,二就是身体问题。灵智太低,活了几十年相当于人类的孩童,没等明白长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已经死了。二是身体太过强横,想要破后而立也就更难,甚至还需要小天劫的助力。小天劫对于妖类来说,不仅仅是阻碍和考验,更是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助力。 所以古往今来,能够成仙之妖很少,大多是吃了某种天材地宝得以延长寿命,靠着漫长岁月慢慢开启神智,与常人无异,然后再经历九死一生艰难成仙。 至于陆吾神一类,生来就是仙人,或者叫仙兽,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这其实是世界没有完全「凝固成型」时的产物,因为还未稳定下来,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漏洞」。待到如今,世界进入太极时期,真实无比,坚固无比,稳定无比,便再也没有这样的天生仙兽了。 要不怎么说人族才是天地宠儿,无论灵智,还是身体,都刚刚好,不多也不少,本身寿命不长,却是最适合求长生的。 除了人族之外,龙族也算是容易成仙的种族,虽然体魄强横,同样要经历小天劫,但天生灵智与人无异,而且寿命悠长。唯一的缺点是子嗣艰难。一旦与人发生冲突,就算兑子也是大亏特亏。 蛟龙一族与道门的战争,便以蛟龙一族近乎族灭而告终。 道门非但没有元气大伤,反而踩着蛟龙的尸体纵横天空,成为东方世界的主人。 至于人和妖之外的其他东西成仙,样本太少,无法探寻规律,只能独自摸索。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很难说得清。 五娘说她的机缘可能在帕依提提,多半不是随口乱说,毕竟五娘曾经在南大陆待过一段时间,对于此地的了解只会比齐玄素更多,而不会比齐玄素更少。 不过齐玄素也没多问,他这个长生有望的幸运儿,很难理解无法长生的痛苦——齐玄素在得到「长生石之心」之前虽然不是长生有望,但毕竟年轻,没有面临死亡的紧迫感,没有迫切的长生动力,他那时候考虑更多的是怎么才能晋升天人这类问题。就算是死,也是七八十年后,还早呢,到时候再说。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如何理解百年的长度和厚重? 五娘当然有紧迫感 ,她的时间观念与年轻时的齐玄素显然不一样,她已经活了好几个七八十年,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并不算很长,百年光阴匆匆而过,对她来说也并非是一句夸大的言语。 关键是末法时代要来临了,那么多神仙想要逃离人间,不就是因为这个?很难说末法来临之后的仙物会怎么样,无论怎么看,成仙离开都是最好的选择。 随着五娘推开王宫的大门,两人走进了破败的王宫之中,看得出来,虽然皇室已经被古神们逼迫得十分狼狈,但还是有序撤离,所以没有留下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不过两人也不是来王宫寻宝的,关键还是要找到通往洞天的门户。 两人分了两路,各自寻找。 这个王宫说大也大,说小比起大玄皇宫还是小了许多,两个人足够了。 传说中盗墓贼分几个流派,诸如摸金、搬山、发丘、卸岭等等。如果齐玄素干这一行当,那么他绝对属于卸岭一派,这一派从来不搞花里胡哨,也没什么技术,就靠蛮力出奇迹,通常是几百人挖掘,炸药破门,暴力破解。齐玄素寻找帕依提提便是如此,派人拉网式搜索,慢慢缩小范围,什么看风水、猜谜团、找线索,都不重要。 此时也是如此,虽然只有齐玄素和五娘两人,但两人修为摆在这里,就是用神念一寸一寸扫过去,管你有什么精妙设计,一概不理。 不得不说,笨办法就像机械一样可靠。 如此搜索了小半天,五娘在一处内殿发现了蹊跷,这里的布置摆设很像神殿,却没有供奉任何已知的神灵,五娘看了看那些只有人头大小的石人,大概是某种祖先崇拜,便不再管。五娘发现此处神殿下方好像是空的,她也不废话,直接把整个地面给掀了起来。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向下的入口,也许这里曾经有阵法进行遮掩,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五娘喊来了正在另一边搜索的齐玄素,两人一起进到其中。 这条通道初时很窄,越往下走越宽,一路上机关密布,毒箭地刺,蛇虫落石,毒雾陷阱,应有尽有,可谓是守备森严。只是这些机关当初没能挡住古神们,此时也没挡住齐玄素和五娘。 不过古神们云淡风轻,连机关都没有触发,而齐玄素和五娘就免不得费一番手脚,把这些机关给一一暴力破解掉。 如此走出一段之后,两人终于走出了通道,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别有洞天。 这里竟然有一座地下湖,规模相当不小。 齐玄素望着眼前的地下湖:「难道帕依提提的入口就在湖底?」 五娘道:「眼前的景象,倒是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事,当初我被李……你们的玄圣送给了澹台云,跟随澹台云一起离开中原,在路过西域一处戈壁的时候,发现了一座大湖,那天刚好是十五,澹台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非要带着我一起去湖边赏月。我猜可能是触景生情想起她那个已经死掉的死鬼男人了,到底是少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十五的满月映照在湖上,清晰无比,真是水中月了。」 「然后我们发觉有些不对,于是澹台云踩着湖水一步一步走向那轮倒映在湖面上的水中月,此时澹台云没有用一丝一毫的神通,可那些湖水就好像凝固结冰了一般,任由她走在上面。当澹台云站在水中月影上,就见一道白光将她笼罩,她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 「后来澹台云跟我说,那里其实是一个小型洞天,当然不能跟昆仑洞天、灵山洞天相比,比起鬼国洞天也小了很多,就是一座县城大小,里面也只有一座城。不过那座城很奇怪,十分完好,没有半点战火毁坏的痕迹,却不见半个人影。月光洒在空城之中,就像古墓里填充的水银。这与我们发现的帕依提提还不一样,澹台云走入城中后发现 ,整座城是崭新的,好像刚刚完工不久,没有半点人住过的痕迹,不是人消失了,而是压根没有人。」 五娘说到这里就转回了正题:「我觉得眼前这个地下湖与我们在戈壁中遇到的大湖很像。」 齐玄素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五娘道:「后来澹台发现,过了一段时间后,城中居民和他们在城中生活的痕迹仿佛凭空生出,城市也开始变得破败,澹台云由此断定这里有一个时间循环,不过时间也需要空间的承载才有意义,她直接用武夫破碎虚空打破空间,强行离开了那个洞天,然后我们就继续西行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这个结尾很无趣。如果冒险的主角过于强大,那么故事就变得乏味了。」 五娘学着西洋人一摊手:「所以我只讲了前半段,是你执意要听后半段的。」 齐玄素叹了一声:「你说眼前的地下湖与那个大湖很像,可澹台云是通过月亮倒影进入洞天的,如今我们身处地下,哪来的月亮?」 五娘道:「你不是有钥匙吗?」 齐玄素一怔,随即取出钥匙。 这个所谓的钥匙不是正常的钥匙形状,而是圆形的,以前齐玄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听五娘这么一说,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五娘过于丰富的经验,帮助齐玄素少走了太多弯路。 如果是齐玄素一个人过来,那么他很难想到还有这种思路,又是古神设下的禁制,他也做不到暴力破解,结果很可能就是无功而返。 齐玄素将圆盘状的钥匙交给五娘。 五娘将圆盘翻看一番:「正面象征太阳,背面象征月亮。我们来的时候见到了伊特萨姆纳的神殿,那就先试一试太阳吧。」 五娘在圆盘上拨弄了几下,注入神力,整个圆盘亮起金色的日光。 然后五娘将圆盘一丢,就见圆盘飞至湖水正上方,化作一轮烈阳。 一般情况下,湖水不能倒映出太阳的影子,于是五娘又隔空调整了一下角度,使其变为夕阳的样子,光线减弱,位置偏斜。 湖面上就多了一个太阳倒影。 齐玄素和五娘也都感知到,一道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户开启了。 第八十五章 洞天与神国 湖水倒映出了夕阳的影子,就如水中月一般,这便是进入洞天的门户。 夕阳西下,映出的影子自然不在湖中心。 一般正常思维,都会认为入口在湖中心的位置,就算不知破解之法,也会在湖中心做些文章,虽然齐玄素做不到暴力破解,但换成其他仙人一级的存在就不一定了,只要认准了门户所在的位置,全力出手,还真有可能直接破门而入。 于是古神们利用逆向思维,把门户选在了偏离湖中心位置。可就算是这样,也没能骗得过五娘。 齐玄素忍不住朝五娘挑了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五娘淡淡一笑:「活得太久,修为上不得寸进,总要在其他方面有些进步。以我的经验来看,这座湖就是出入洞天的门户,由帕依提提皇帝用神器开启,后面的太阳禁制则是伊特萨姆纳等古神加上去的,这就是大锁和小锁。」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们先进洞天。」 两人朝着夕阳的倒影纵身一跃,瞬间没入其中,不见了踪影。 在湖的另一边,还是湖。 齐玄素和五娘没有沉入湖水,而是由上往下穿越了地下湖的湖面,跨越空间,又由下往上地出现在另一个湖面。 两个湖面通过空间折叠,连接在了一起。 此时齐玄素和五娘站在湖面上,周围环境好像是一个花园,各种奇花异草,有着明显人工培育和修剪分类的痕迹。 这也是一处宫殿? 「难道帕依提提人又在这里修建了城池宫殿?还是说这里是另外半个帕依提提城市?」齐玄素自言自语道。 「怕是没那么简单。」五娘伸手一指,「你看。」 齐玄素循着五娘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在天边有一座华美宫殿,辉煌无比,金光万丈,似乎是修建在天上,仿佛立在云端,不过此时在宫殿的上方又积聚了重重火云,给宫殿和金光染上了一层血红之色。 「是业火。」齐玄素说道。 这也是五娘极少数不会使用的火焰之一。 五娘微微点头:「因为血祭而生的业火化作了火云,足以吞噬神国,一旦神国有失,神仙立刻就会进入第二重死亡。距离真正的死亡只剩下一步之遥。」 齐玄素又端详了片刻,觉得这座宫殿有些眼熟,随即他便想起来了,这是库库尔坎的宫殿,他曾经受伊希切尔的邀请,在伊希切尔的神国中观察过库库尔坎的宫殿,只是与现在的角度有所不同。 齐玄素道:「这是库库尔坎的神殿,难道库库尔坎将自己的神国与洞天连接在了一起?」.b. 五娘道:「我们离近点再看。」 齐玄素没有异议,与五娘一起朝着库库尔坎宫殿所在方向行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能够看到的东西也更多了。 虽然库库尔坎的神殿仍旧光芒万丈,可在神殿周围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败之色。就好像远远看一个人,不觉得什么,可离近了细看,就会看到皮肤上的皱纹、坑洼等等。 一般情况下,除了一众死神喜欢扮演阴间天子,把自己的神国搞得好像幽冥世界,其他神国都是展现美好的一面,如此才能吸引信徒,哪怕是巫罗,也是显化了鼎盛时的灵山。 库库尔坎继承了太阳的神职,自然也是如此,一切都恨不得金光辉煌,但此时就好像破烂的金箔墙纸无法遮掩斑驳的墙壁,哪怕有金色的阳光照耀,宫殿周围的大地还是出现了衰败景象,荒芜阴沉,草木凋零,泉水腐臭,甚至一些鸟兽也开始异变,烂疮流脓。 五娘道:「佛门有天人五衰的说法,又有大小之分。小天人五衰分别是:身光忽灭、乐声不起、浴水着 身、眼目数瞬、着境不舍。大天人五衰分别是: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说得很形象生动了,依你看来,这库库尔坎已经到了第几步?」 佛门语境下的天人自然不等同于道门语境下的天人,正如巫教语境下的大巫不等同于道门语境下的大巫。 道门说的大巫是指灵山十一巫,而巫教说的大巫则是指仅次于十一位祖巫的其他巫教高层。 同样,道门的天人是指仙人之下、先天之人之上的这个阶段,而佛门的天人则是指神灵、神仙。 天人五衰就是神灵陨落前的种种征兆,也可以说是各种病状。 齐玄素道:「虽然没有看到库库尔坎,但从周围的环境也能看出,最起码小天人五衰是有了。」 五娘道:「血祭虽好,可不要贪杯。血祭本质上是饮鸩止渴,就算库库尔坎天生更能抵御业火的侵袭,也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天,现在看来,只要血祭不停,这位太阳神的陨落只是时间问题,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是两百年。不过库库尔坎也很狡猾,竟然将自己的神国与洞天连接,想要通过洞天来分担压力。」 齐玄素问道:「如果任由其继续发展下去,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五娘反问道:「天空是暗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火焰,大地一片荒芜,这样的描述你不觉得很耳熟吗?」新 齐玄素认真想了想:「圣典里描绘的地狱?」 五娘也是在西洋混过的人,无所不知:「地狱使徒是堕落的使徒,地狱是堕落的洞天,就像腐烂的果子。圣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些‘果子"脱离了人间这棵大树,落到阴间,又连成一片,成为天然的监狱,称其为地狱,又把堕落获罪的使徒们放逐到了地狱之中。」 齐玄素环顾四周:「万幸,现在的情况还不算严重。」 五娘道:「古神们夺取洞天没过多久,圣廷就发动了对新大陆的侵略,古神们要应战,后来战败,又要和西道门接洽、谈判并迁移到南大陆,这是不短的时间。在此之间还有古神内部的斗争、夺权等等,再加上库库尔坎想要把神国与洞天连接在一起,也是个大工程,花费时间不在少数,林林总总算下来,库库尔坎真正用洞天来分担业火也没多长时间,所以业火对洞天的影响还很弱。」 齐玄素道:「这就是疾在腠理,还有得救。」 五娘有些疑惑:「不过有一点我没想明白,据说在帕依提提洞天中存在能够渡劫飞升的金字塔,为什么库库尔坎没有利用这个金字塔?是没有找到?还是谣传?」 齐玄素道:「也许是没钥匙,如果帕依提提皇帝的神器果真类似‘三宝如意",那么这件神器不仅是开启洞天的关键,也是使用金字塔的关键。」 五娘喃喃道:「如果神器不在库库尔坎的手上,那么会在谁的手上?伊希切尔?如果她有钥匙,那么她大概率不会把道门牵扯进来,道门知道了金字塔的存在,必然会谋求神器,这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不是伊希切尔,难道还在帕依提提皇室的手中?也不太可能,皇室不可能是古神的对手,三岁孩童面对一群壮汉保不住手中的黄金。」 齐玄素道:「也许是被伊特萨姆纳藏起来了,库库尔坎一直没有找到。毕竟是关乎到神灵超脱的关键事物,只有伊特萨姆纳本人知情,就连伊希切尔也不知道他把神器藏到了哪里,这也说得通。」 五娘微微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从时间上来说,伊特萨姆纳得到神器之后不久,圣廷就开始了入侵,他要带领诸神应对圣廷使徒,来不及使用,这是有的。据说他是战死,来不及交代后事,也是有的。」 齐玄素以前只当五娘是莽撞性子,如今才知道五娘是 粗中有细,风风火火是真的,经验丰富也是真的,此时便询问五娘的意见:「五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继续探索库库尔坎的宫殿?还是寻找金字塔?」 五娘想了想,说道:「金字塔肯定是无法使用,若是能用,也等不到今天,更轮不到我们。至于库库尔坎,状态十分蹊跷,外面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支持他的皇室被你大换血,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降下一个化身,这个化身还全无神智可言,所以我推断,库库尔坎很可能出了问题,此时正自顾不暇。」.o 齐玄素认可五娘的推断:「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进入库库尔坎的神国,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搭桥,把神国与洞天连接一处,我们正好可以通过洞天前往他的神国一探究竟,许多事情就能明白了。然后我就上报道门,让金阙来决定该怎么处理后续事宜。」 两人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说干就干,开始朝着库库尔坎的宫殿进发。 那座仿佛在天上的宫殿看着已经很近,实际上还是很远,有点类似齐玄素和七娘去往灵山,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黑沉沉的大山和周围浮空的山体碎片,可真正走到山脚着实是经历了不少艰难险阻。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有什么阻碍了。 不过话说回来,齐玄素的两次洞天之行都有一个叫某娘的同伴,上次是七娘,这次是五娘。 如果有下次,该不会是三娘吧? 第八十六章 宗族 齐玄素在南大陆的冒险举动丝毫不会影响到东方世界的正常运转,大多数道门之人也不关心海外的南大陆已经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 他们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日常工作,人情往来,婚丧嫁娶等等。 尤其是婚丧嫁娶,更是大事。别看道门号称废除了儒门礼教,可骨子里还是老一套。 道门一边要去儒门化,一边又要以道门为核心进行三教合一,看起来很矛盾,本质上并不矛盾。原因是儒门的影响太深,惯性太大,去不掉了,只能在表面上去儒门化,内里进行三教合一,把儒门的一些东西换个皮继续为道门服务。. 这两个举措本质上都是对儒门制度的修补删改。 比如说宗族制度,这是儒门礼教的一部分,道门其实也继承了。道门内部的这些世家,全是按照宗族制度在运行。 所谓祖宗,至圣先师说:「祖有功而宗有德。」 祖是开创之功,宗是守成之德。 就拿张家来说,由祖天师开创,祖天师的「祖」字便是由此而来。传承至今日,其余张家天师都是宗。张祖是对道门有开创之功,属于道门中兴列祖之一,而非张家之祖。 同理,李祖也是属于道门中兴列祖之一,而非李家之祖。 玄圣就不一样了,他属于开创之功,因为他没有守着祖宗的基业,而是开创了另外一番属于自己的基业,已经超出了李家的范畴,自己就是祖了。 简单来说就是另开一本家谱,从玄圣算起,跟之前的李家各算各的。 不过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玄圣因为修为太高,没有留下子嗣,甚至没有义子,他这张家谱上没有人,算是绝嗣了。 李家不甘心玄圣这么大的影响力就此全都归了外人,这个时候东皇站了出来,兄终弟及嘛!我一肩挑两家,继承父亲的香火,也继承兄长的香火。这个两家不是两房,也不是两宗,而是两个家族,一个是原本的李家,一个是玄圣开创的李家。 于是现在的李家有了两个祖,一个是太上道祖,称「大圣祖」,一个是玄圣,称「圣祖」,等于强行又把两个李家给融合了。严格来说,只有东皇一脉的后人才能自称是玄圣后人,法理来源于东皇的兄终弟及。其他人没法蹭玄圣的光。 如果玄圣当初留下了后人,那么如今道门内部就是存在两个李家了。 如此一来,李家内部实质上有两个大宗。所以在李家很难听到大宗小宗的说法,本质上是义子派和女婿派充当了小宗的位置。李家嫡系都是大宗,没有小宗。 张家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只有一个祖,就是祖天师,也不存在两个张家。 正因为只有一个张家,大宗和小宗之分才如此明显。 其实张月鹿也不喜欢这个小宗身份,受制太多,现在张家推她上去,本质上是无人可用,再加上天师看重张月鹿,不得不妥协,便宜自家人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属于没办法的办法。 如果齐玄素做了张家赘婿,那么他和张月鹿就是张家的小宗,可能暂时掌握大权,等到他俩不在人世了,小宗还是小宗。 可如果是张月鹿嫁给齐玄素,那就不一样了。因为齐玄素不知父母何人,都说他是姚家义子,其实姚家不认,齐玄素也没想认,他只是认七娘而已。本质上是齐玄素自己做祖,张月鹿嫁给他,如果不算七娘,那么家谱上他们两个排在最前面,从宗法层面来说,那可真是太舒服了。 别管有没有后代,反正是没有一些不相干的长辈在上面压着了。 当然,在正一道这个层面,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该支持张月鹿做副掌教大真人还是要支持,这是权力层面的事情 ,不因宗法而改变,张月鹿嫁人了也是张家的女儿,总比第二个异姓天师要好。 所以张月鹿从没考虑过入赘这个选项,别说齐玄素不答应,就算齐玄素哭着喊着要入赘,张月鹿也不答应。 时至今日,张月鹿不得不考虑一件事了,那就是成亲的问题。 虽然周围很多人已经默认齐玄素和张月鹿是一家子,比如随礼,齐玄素去了,张月鹿便不用去,因为两人一体,甚至张五月连姐夫都喊上了,张月鹿和齐玄素也没反对,但从事实层面来说,两人还差个正式仪式。 这件事早就定下了,可是因为某些外在不可抗力,一拖再拖,从世俗普通人的层面来看,十四岁就能成亲生子,正常情况下,张月鹿和齐玄素这个年纪,儿子都快娶媳妇了。结果现在两人还没结成道侣,实在晚了点,应该抓紧着手准备了。 七娘选择在金陵府过年,当然是有原因的。她又和张拘成议了一下,把大概日子给定了下来,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要等齐玄素正式成为参知真人再选择良辰吉日,这样说出去也好听——最年轻的参知真人成婚。 张拘成是张家的准族长、宗子,这些事情还真就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尤其是天师年老之后,基本这些家族层面的事情都由宗子负责。 所谓宗子,就是大宗嫡长子的意思,也就是未来的家主,除了占有家族财产的主要部分外,也继承爵位、祖宅等等,宗族中,无论是祭祀祖先,还是办丧事、喜事,宴请宾客,都以宗子为主。 相对应的,清微真人、姚懿分别是李家和姚家的宗子。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干脆已经是族长了。 这也是张月鹿想要离开张家去齐家的原因,在家族层面,她的婚事她自己说了不算,甚至她的父母同样说了不算,充其量是有建议权,最后只有族长说了才算。 这次也就是身为族长的天师看中了齐玄素,祖孙两人意见一致,所以看起来都是高高兴兴的,祖孙之间其乐融融。可如果天师和她意见不一致呢?那可就是另外的光景了。. 按照宗法规矩,族长和宗子有权管教家族晚辈。要是有人敢忤逆宗子,就要按宗***罪。 道门倒是想要废除宗法体系,可李家、张家摆在那里,哪里是想废就能废得了的,玄圣在世的时候,各家都收敛着,似乎废除了,等到玄圣离世,立马死灰复燃。 面对张家宗法,张月鹿也没办法。 张月鹿在南洋都碰了个头破血流,更不必说跟张家硬碰硬了。 这次张月鹿压制南洋的老道士,不管怎么说,还是占着理,谁也不能在道德层面指责张月鹿,只能说她的方式方法不对,过于操切等等。 占着理尚且如此艰难。如果她跟张家对着干,那就连理都不占了。也许几百年后,后来人会说宗法制度是错的,张月鹿反抗宗族是对的。可在当下这个世道,张月鹿反抗宗族就是错的,谁也不会支持张月鹿。更不必说张家远比这些南洋老道士更强大,更难缠。 张月鹿想要跟张家扳手腕,等她做了大掌教或者大掌教夫人,自然有这个实力。可现在的张月鹿,还是算了。 张月鹿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是非要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那就绕道走——她去齐玄素那边自己当家做主,不在张家这边混了。 这倒不是说女人非要依附男人才能分家,其实女人也可以,比如公主和驸马就是单独另开一本家谱,这样就免去了公主要在宗族伏低做小的难题。当然,嫁到李家这种大家族的公主不算。 关键要有个合适的分家名义,对于张月鹿来说,她平白无故要分家,肯定是阻碍重重,等她有实力打破这些阻碍,那也没必要分家了,因为那时候她多半已经登顶。对于此时的她 来说,嫁人反而是最合适的名义。 张拘成和七娘议定之后,便把消息告诉了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妇,让他们开始准备。 夫妇两人也没说什么,执行宗族的决定就是了。 澹台琼不爱出远门,可也没有因私废公让张月鹿回家的道理,于是亲自去南洋见张月鹿。 其实大家族成婚,对于新人来说,那是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出人就行了,剩下的所有事情自有其他人操持,不必多费半点心思。 要让张月知道的事情也不算多,一是告知张月鹿相关细节,比如嫁妆清单、仪式日期、流程安排等等,看她有没有其他意见,毕竟张月鹿不是寻常张家子弟,还是要尊一尊她的。二是给张月鹿定制嫁衣等,这个需要本人的尺寸,不能临时赶制,都需要提前准备好。 张月鹿的意见当然不少,首先反对嫁衣。 为什么叫新郎官?因为在过去什么人穿什么衣服都是有法律规定的,商人不能穿丝绸,百姓不能穿官服,唯独在成亲这一天例外。哪怕是平民,新郎也可以穿类似九品官服的吉服,新娘可以穿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能够跨越阶级。所以新郎官里的「官」字由此而来。 后来道门废除了大部分,最明显的一点,道门只在头冠上区分品级,从一品道士到九品道士全都是统一着鹤氅。 张月鹿认为,既然道门提倡平等了,那就没必要再去搞这一套了,她和齐玄素穿着道门鹤氅就够了,这也是有先例的,很多道门中人成亲,都是如此。 除此之外,嫁妆从简,陪嫁的住房也不要,她在玄都和太上坊都有住处,不需要更多的房子,闲着也是浪费。 她管不了七娘给齐玄素买房子,总能决定自己要什么, 澹台琼自然是不乐意,没钱没势的道士才这么干,有钱的道士哪个不是大操大办,李家迎娶公主时,迎亲的队伍,送嫁的队伍,都能绵延十几里。 哪怕不跟李家比,有些体面的女道士成亲也是嫁衣好几套。甚至西洋人的嫁衣,叫什么婚纱的,也要试一试,多好看,毕竟女要俏,一身孝。 张月鹿这个保守派一听这个更不同意了,白事才穿白色的呢,我穿鹤氅就挺好。 同时张月鹿又提出了,礼仪也应从简,那些什么接亲、火盆、拜天地、闹洞房的流程一并取消,也不需要什么仙禽异兽拉车。 道门人就该以「俭」为标准,齐玄素的拜师礼就挺好的。 澹台琼一直不理解这个女儿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甚至一度认为是不是磕着碰着了,亦或是怀孕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就更不理解了:「张月鹿,我告诉你,一个女子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你可不要后悔。」 张月鹿正捧着一本书,挡住了脸,闻听此言,她将手中的书稍稍下移,露出一双凤眼:「我张月鹿做事从不后悔。」 澹台琼大怒,偏偏奈何不得这个女儿,拂袖而去。 母女二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好看。 最后还是张拘奇这个老父亲出来调和,希望女儿和妻子各退一步,达成妥协。 本来这个事情应该由齐玄素出面,他也是当事人,这些程序他也要参与,他要是不同意削减程序和嫁妆,那就是夫妻内部矛盾了。. 不过齐玄素分不开身,也无暇参与意见。 因为他此时已经来到了库库尔坎的宫殿门前。 第八十七章 宫殿 库库尔坎的宫殿远看没什么异常,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宫殿大得吓人,而且不同于其他高大宫殿,那些宫殿再怎么高,也是一层一层,每一层的高度都是对应普通人的。 这座宫殿不像是给正常人用的,而是给巨人用的,门窗、台阶都按照一定比例进行了放大,每一级台阶都有半人高,正常人去爬台阶,在不能飞的前提下,和爬山差不多。 还是五娘一语道破天机:「库库尔坎的真身是巨大羽蛇,这座宫殿对于他的真身来说,刚刚好。」 齐玄素和五娘自然不会慢慢去爬,而是一掠而上,来到殿门前。 仰头望去,这殿门足有百丈之高,也就是在神国之中才能建造出如此宏伟的宫殿大门。 此时宫门紧闭,只能强行推开。 齐玄素直接显露出人仙真身,在上,五娘比人仙真身要矮许多,在下。两人合力推一扇门,伴随着轰隆声音,勉强推开一道缝隙, 难怪石门不上锁,重量本身就是最好的锁。 两人顺着这条缝隙进入了宫殿,好在那道殿门大概是为了充门面的缘故,故意建成百丈之高,就好像有些供人类使用的宫殿也把大门建得很大很高,形成视觉冲击。 宫殿内部虽然也是等比例放大,但没有百丈那么夸张。 因为太阳的象征颜色一般是白色、红色、金色,所以神殿内部也是以这三种色调为主,金色的地面,白色的立柱,红色的穹顶。 这是一个前厅,有些奇怪的是,这座前厅抛弃了传统的新大陆风格,不知是不是受了米西尔太阳神的影响,竟是有几分西大陆的风格。上方是十字圆形穹顶,以帆拱的形式落在方形的墙墩上,四角分设立柱,长边分为上下两个部分,每个部分由短柱构成,每个部分都有各种雕刻和花纹图案,以浅浮雕为主,图案多以羽蛇和太阳为主。 一般来说,这种建筑因为内部空间太大,会比较阴暗,不过在最上方还设了采光亭,四面通透,可以收集阳光,通过圆形穹顶的正中心位置落下,那里是一个被雕刻成太阳形状的洞口,连接采光亭,上方采光亭的阳光穿过孔洞,刚好在下方前厅地面上映出一个太阳形状。新 除了齐玄素和五娘进来的这道门之外,还有一道门,就位于正对面。 严格来说,那不是门,应该说是没有墙壁,空空如也。按照西方建筑布局来说,教堂的尽头应该是女神或者无上意志的象征所在,既然代表神灵的库库尔坎就沉睡在这座前厅后方的宫殿深处,自然要打开墙壁,象征神灵。 不过在这两道门户之间的大厅中还有一个三丈高的金色身影,手持蛇矛,刚好站在由上方采光亭落下的阳光之中,阻挡住了去路。 这大约就是库库尔坎留下的守卫。 一个神仙自然不可能让另外一个神仙给自己守门,所以这个守卫最多就是伪仙,齐玄素和五娘加起来,还真不怕什么伪仙。如果连伪仙都不是,那就更简单了。 五娘手中显化出「七禽五火扇」,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把眼前身影给炼了的意思。 那道身影没有如何动作,只是手持蛇矛,挡住去路。 此蛇矛并非中原的丈八蛇矛,更像是一条绷直了蛇,蛇口中吐出的蛇信就是矛尖,十分怪异。 「装神弄鬼。」五娘一挥手中宝扇,无数火鸟形状的火焰凭空生出,朝着那身影蜂拥而去。 这个金色的身影在火鸟临身之际,终于活了过来,手中蛇矛横扫,所过之处,一众火鸟悉数湮灭,它的目光也随之锁定了作为罪魁祸首的五娘。 他向前一步,离开了阳光落下的范围。 金光褪去,这个三丈高的身影也终于显露真身,只见他身 着金色甲胄,整个人就像太阳一样耀眼,面甲后方有白色的光芒透出,充斥了面甲的眼睛位置。 五娘撇了撇嘴:「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太阳守卫,看我炼了你。」 说罢,五娘将手中宝扇化作等人之高,然后双手握住扇柄,猛扇起来。 转眼之间,整个宫殿就好似成了炼丹炉,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火焰,五娘浑然不怕,齐玄素只得躲在五娘的身后。 那太阳守卫便好似被关在老君炼丹炉里的猴子,被无数火焰包裹着。传说当年猴子躲在了八卦炉的巽位,也就是进风口,有风无火,所以没有被烧死,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一双眼熏红了,弄做个老害眼病,故唤作「火眼金睛」。 这个太阳守卫当然没有猴子的智慧去找什么巽位,被五娘这么一烧,竟然如回炉的铁器一样,开始熔化。 五娘见此情景,加大了挥动宝扇的频率,风越大,火越大,这太阳守卫的熔化的速度也就越快。 在这种情况下,那太阳守卫本还想奋力朝两人走来,可因为熔化的缘故,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刚刚走到中途,便动弹不得了。 再有片刻,在五娘火力全开之下,终于熔化成了一滩金水。 那些火焰随之散去。 齐玄素从五娘身后探出头来,赞道:「难怪要强调主观能动性,有了主观能动性的仙物,自己就把敌人给解决了,这要换成是‘素王"一类的仙物,别说主动解决敌人了,你求爷爷告奶奶,它还对你爱答不理,这就是反面典型。要我说,五娘才是道门第一仙物,当之无愧。」.c0 五娘横了齐玄素一眼:「有主观能动性的仙物还能主动修仙,等我修成仙人,先把你小子给炼了。」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不至于,不至于。」 他可是领教过七娘的言出必行,说让他一辈子没钱,就是让他一辈子没钱。 五娘道:「少说废话,我们继续前进,这次定要把库库尔坎的事情弄个清楚。」 说罢,五娘当先而行。 齐玄素跟在后头,问道:「五娘,仙物有灵,像你这样有主观能动性的仙物,还有几件?」 五娘想了想,说道:「我不敢说绝对没有,在我知道的仙物里,应该是没有,关键还是机缘巧合,需要契机。」 齐玄素又问道:「你的契机是什么?」 五娘也不藏着掖着:「当年道祖关闭了昆仑洞天,南华道君又在玉虚峰周围设下了太虚幻境,天帝留下陆吾神在洞天内部镇守。昆仑洞天本质上成了一处绝境。不过开明六巫强闯洞天,还是留下了一条通道,后人也能沿着这条通道进入洞天。」 「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昆仑洞天里有数不清的珍奇异宝,比如炼制二代‘长生石"的材料,这也是开明六巫强闯洞天的主要原因。比如各种仙物,包括‘七禽五火扇"、‘归藏灯"、‘通幽灯"、‘八景灯"等等,甚至是飞升台、留仙台、紫霄宫,所以不少高人冒险进入洞天寻找机缘。」 「结果就是只有极少人能从昆仑洞天出来,大部分人要么死了,要么沦为陆吾神的奴仆。毕竟陆吾神等同二劫仙人,就算是仙人修为遇到了他,也绝不是对手。曾经有一个道门女仙拿到了‘七禽五火扇",不过没能活着出去,死在了陆吾神的手中,她的血都浸到了‘七禽五火扇"之中,也正是她的死给了我这个契机,让我自‘七禽五火扇"而生。」 齐玄素明白了,难怪五娘是女道士的形象,这还真不是随意变的。 不过这个契机也太难复制了,这是死了一个仙人换来的,而且不保证 一定能够成功,说不定还与陆吾神有些关系。 同时,齐玄素也注意到,五娘有意将她自己与「七禽五火扇」区分开来,都是我如何如何,「七禽五火扇」又如何如何,看来五娘是打定主意要脱离「七禽五火扇」,成为仙人。 成为仙人,有利也有弊,意味着五娘只能再在人间停留百年,不过五娘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想来人间的风景也看得差不多了,比起那些只有一百年的普通仙人来说,已经是好太多了。 再者说了,末法时代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这要是以前,国师这些人多半要冒险尝试渡劫,现在因为末法来临,也不尝试了,因为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干脆到时间就飞升。 齐玄素和五娘出了这处前厅,看到一条没有穹顶和墙柱的向上阶梯长廊,沐浴在阳光之中,一直通向位于最高处的库库尔坎寝殿。 在长廊两侧是其他用途的偏殿,不仅光芒黯淡,而且染上了不祥的血光。甚至不少地方已经显现出焦黑之色,就好像被火焰烧过,.. 齐玄素和五娘难免有些犹豫。 库库尔坎肯定沉睡在它的寝殿里,要是惊醒了库库尔坎,两人难免要吃不了兜着走。可两人都走到这里了,也不能再回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五娘提议道:「要不,算一卦?」 「好。」齐玄素直接答应下来。 虽然齐玄素不会算卦,但他有「归藏灯」,此时也只能期望着「归藏灯」赏脸,给点回应。 齐玄素取出「归藏灯」,如求签摇动签筒一般晃了三晃。 五娘又朝着灯芯位置一指,射出一簇火苗。 兴许是给五娘面子,「归藏灯」竟然被点亮了。 第八十八章 日食 根据齐玄素的观察,仙物大多有灵性,能对外界产生一定的回应,而非全然就是死物,不过这种灵性很难称之为智慧,自然也不能生出精灵。 齐玄素怀疑,五娘就是那位女仙人的部分残魂与「七禽五火扇」的灵性结合后所生,所以才与人无异。 「归藏灯」属于灵性比较高的那一种,几乎与「叩天门」、「素王」差不多。说实话,齐玄素倒是宁可这些仙物灵性低一点,因为在境界修为不达标的情况下,灵性越高,越不听话,「归藏灯」就经常无视齐玄素。 这也是姜大真人决定把「七禽五火扇」给齐玄素的原因,换成其他的仙物,齐玄素用不了。 这次「归藏灯」显灵,多半跟齐玄素没什么关系,而是给五娘一个面子。齐玄素甚至想着,如果「归藏灯」也有精灵,预测五娘未来会成为仙人,这就是提前交好,指望五娘日后提携他一把,也帮他成为仙人。 就在这时,五娘用手指戳了下齐玄素,让他回神。 齐玄素望向五娘,五娘则朝「归藏灯」努了努嘴。 只见「归藏灯」虽然亮起了灯光,但灯光里什么也没有,就是正常照明。且不说齐玄素和五娘都能夜视,就说这条长廊沐浴阳光之中,哪里用得着照明。 齐玄素一看就明白了,这是等着添灯油呢。.. 灯油就是神力。 如果「归藏灯」是活人,估计也要话说:我以前跟着天师的时候,一天吃八顿,从来没为灯油犯过愁,跟了你小子,三天饿九顿,还得我自己主动要求添灯油,我不说你就当没这回事,就你小子这点眼力见,还指望我搭理你,美得你!真当自己是太上道祖降世、玄圣转生了? 齐玄素给「归藏灯」注入了神力,添了灯油。「归藏灯」照出的光芒中便随之发生了变化。 先是出现了一轮太阳,光芒万丈。 太阳是圆的,接着在太阳圆面的西边缘突然出现一抹细微阴影。 阴影越来越清晰。 都说越描越黑,此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好像有人用墨笔不断去描太阳西边缘的轮廓,使其线条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逐渐变成了黑色,在黑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太阳,显得太阳格外明亮,又像坐井观天的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井口。 然后这抹阴影开始扩大,此时才看得出来,这个阴影本质上也是一个圆形,此时就像两个圆开始重合,重叠的部分挡住了太阳的光芒,变为漆黑的阴影,而遮挡住太阳的那个圆,只能看到重合的阴影部分,并未与太阳重合的部分是不可见的。 日斑、日晕通通消失不见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仿佛来到了黑夜。 重合在加深,阴影在扩张,太阳渐渐变成了月亮的形状。渐渐地,太阳又从月亮变成了镰刀,很快就只剩下一条明亮的弧线,刚好与最开始时的那条加粗黑线反了过来。 最终,这条明亮的弧线也消失了,只剩下无穷的黑暗和死寂。 那个黑色的圆终于将太阳彻底覆盖,也终于显露出了全部真容。齐玄素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天狗食日。」 五娘道:「还没结束。」 果然,太阳的变化仍旧在继续,阴影的移动并未停止,完全的黑暗只是短暂。很快,在黑色圆形的四周出现了一圈金色的光边,那是其背后太阳的光芒。 阴影的出现是自西向东,阴影的离去也是自西向东。 这次还是太阳的西边缘轮廓,首先出现了一条耀眼的金边,好似还是那只笔,不过变成了发光的金色,不断地描深这条金色的光边。 接下来的过程刚好与前面反了过来,阴影不断退 去,太阳的光芒逐渐出现,先是如镰刀一般,然后如月亮。 天空也随之明亮起来,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到依稀可见的深蓝色,就像黎明时分。.c0 最终,太阳驱散了阴影,重新大放光明,世界也重新回到了光明之中。 只是现在这轮太阳与先前的太阳相比,经过「涅槃重生」,又有点不一样,似乎更为明亮清澈,有一种洗尽铅华之感。 「归藏灯」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被五娘点燃的灯芯也熄灭了。 齐玄素有了某种明悟,陷入沉思之中。 五娘问道:「你好像看出了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我们先前一直在调查暗影之潮,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黑色的太阳是什么意思,甚至联想到了杀戮使徒希瑞拉的暗日标志,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不是黑色的太阳,也与希瑞拉无关,黑色太阳的标志其实就是日食。」 五娘若有所思道:「日食是太阳的一种形态,由此可以确定两件事,暗影之潮的确与库库尔坎有关,日食也印证了库库尔坎现在自顾不暇的状态。正因为库库尔坎自顾不暇,所以才需要更多的神力,这就说得通了。」 齐玄素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关于帕依提提金字塔的传说,大概意思是,献祭成功之后,太阳就会毁灭,世界陷入黑暗之中。从刚才的日食过程来看,太阳被阴影完全吞没的那一刻,像不像太阳的毁灭?太阳消失之后的黑暗,像不像所谓的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五娘脸色微微一变:「这个传说的前提是得到帕依提提皇室的神器,打开金字塔,进行献祭。难道说我们先前的猜测全都错了?其实库库尔坎已经得到了神器,也进行了献祭,所以他才会进入这种沉睡状态。」 「此时的库库尔坎不是自顾不暇,而是进入到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正在进行一种奇妙的蜕变,待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也许就是一劫仙人了。」 「我们还要进去吗?如果库库尔坎是自顾不暇,如同重伤垂死,那么凭我们两个的确不必太过害怕。可如果库库尔坎正处在一种蜕变之中,那就很难说了,打断他的蜕变,未必会让他遭受重创,可一定会彻底激怒他,哪怕我们有道门这个靠山,也吓不住他。到那时候,我还好说,大概能保住性命,你就要凶多吉少了。」 五娘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求稳,暂且撤退,然后上报道门,再做打算。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我不这样看,也许事情还没到这一步。」 五娘此时已经没了平时那种风风火火的跳脱状态,十分严肃且冷静,问道:「你怎么看?事关生死,不要藏着掖着,把话说清楚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受姜合道所托,就一定要确保你的安全,若是你不能说服我,我不会允许你接下来的行为。」.c0 齐玄素道:「五娘,如果真如你所说,库库尔坎正在进行一种蜕变,是否可以理解为我们的闭关?」 五娘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可以。」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们闭关的时候,首要就是找一个护法,或者开启阵法,确保自己不受打扰。因为一旦被人打扰,轻则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是很危险的事情。可是我们现在一路走来,这座宫殿没有任何阵法禁制,任由我们走到了最为核心的寝殿位置,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像样的护法,只有一个太阳守卫,被五娘你轻易炼死了,这不是太草率了吗?就算我们不来,万一伊希切尔打过来了,怎么办?」 五娘一怔,这倒是她没有考虑到的。 齐玄素继续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库库尔坎经历了这次蜕变就能成为一劫仙人,那么他应该将神殿全面封闭,同时调集自己的全部护 卫驻扎于此,甚至是请一位自己最信任的神仙亲自坐镇此处,直到他成功为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对于成为一劫仙人的结果而言,都是值得的。」 「试想,如果道门有人有望成为一劫仙人,那么道门会怎么样?恐怕会出动数位仙人进行保护,开启各种阵法,甚至会对玉京以及昆仑道府的部分区域进行短暂戒严,以确保万无一失。库库尔坎的条件纵然无法与道门相比,也不该如此简陋才对。」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还真把五娘给说服了。 五娘不得不承认道:「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太蹊跷了,按照道理来说,在这里阻挡我们的应该是星月女神查克切尔才对,可查克切尔根本不在这里。难道是伊希切尔打了进来,查克切尔去迎敌了?」 齐玄素摇头道:「不会。按照这个假设推测,如果查克切尔守门,那么就算伊希切尔攻入库库尔坎的神国,查克切尔也不会离开此地去主动迎战,只会在门前与伊希切尔决战。道门教导我们要抓主要矛盾,要着眼全局,此时的主要矛盾就是库库尔坎能否成为一劫仙人,而不是击退外敌。查克切尔要做的是守住宫殿,而不是打败伊希切尔,只要库库尔坎成功了,其他损失都是值得的,伊希切尔也不足为虑。古神们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因小失大的道理。」 「正因如此,我推断,查克切尔不是被调虎离山,而是压根就不在这里。换句话来说,现在的库库尔坎宫殿是不设防的。」 「要么是查克切尔有其他想法,背叛了库库尔坎。要么是库库尔坎连查克切尔都信不过,玩了一出空城计。要么是库库尔坎真的自顾不暇了。」 五娘闻言感叹道:「古神的水还是深啊。」 第八十九章 诸神 最终五娘还是决定与齐玄素一起赌一把。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上,尽头是个层层凹进的拱形门洞,上部每一个拱券落脚都有立柱支撑,前后的立柱紧紧挨着,中间不留半点缝隙,越是位置靠后的立柱左右距离越近,使得宫门形成了一个横向的漏斗形状。 如此一来,就是门洞外侧最大最开阔,越往里走越小,最里面又变为一条笔直通道,就好像是漏斗下方的管状部分。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蛇道。 在拱门上方是一幅巨大石雕壁画,绘着一棵大树,在大树上环绕着一条大蛇,背后生有双翼。 毫无疑问,大蛇就是羽蛇神,意味着库库尔坎。这棵树很可能是象征着世界树。 两人走进蛇道,尽头没有黄金大门,而是一层薄雾。 齐玄素和五娘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有丝毫犹豫,穿过了薄雾。 雾的另一端,还是个前厅。 不过这个前厅极为开阔,更像是个广场,上方没了穹顶,可以看到朗朗晴空和高悬的太阳,照得整个广场纤毫毕现。 在广场正中有一圈座椅,刚好构成一个半圆,围绕着一个太阳图案。似乎这个广场还是一个会客厅。 在与拱形门洞方向相对的广场最深处,有一条向上的阶梯,被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想来阶梯的尽头处就是库库尔坎的寝殿了。.. 就在齐玄素和五娘踏足此地后,整个广场轰然震动。 在寝殿方向的金光中亮起了一对猩红的竖瞳,每只竖瞳都有一人之高。 一个巨大的声音随之响起:「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你们贸然闯进我的宫殿,来到我的寝殿,何事之有?」 毫无疑问,那对猩红竖瞳其实就是蛇瞳。 这的声音的主人正是现在的太阳神,过去的羽蛇神,库库尔坎。 齐玄素和五娘直接惊醒了这位沉睡的神灵。 说话间,一只巨大的蛇首从那条向上阶梯的金光中缓缓探了出来。 蛇首很大,所有细节都能看得非常清楚,鳞片如镜子一般,可以倒映人影。不过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对蛇瞳,血红如夕阳。 随着蛇首的出现。 那些座椅上也出现了一些人影。 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月之少女,狰狞丑恶的虎爪老妪,生有猫头鹰头颅的腐烂之人,身披甲胄头戴羽冠的中年男子,身着珠裙头戴王冠的美貌女子,生有四张脸庞的男子。 这些神,齐玄素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比如最开始的月之少女和虎爪老妪,就是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还有长着猫头鹰头颅的腐烂之人,与死神阿的描述也能对应得上。 库库尔坎的声音继续响起:「满月、分娩和纺织的女神伊希切尔,星月、洪水的女神查克切尔,北方死神阿·普切,战神乌拉坎,南方女神赫诺克拉,雨神查亚克。」 「一群不知服从的乱臣贼子,全都是一丘之貉。」 「受野心驱使而来的不速之客,你们也想抢夺我的皇冠吗?」 库库尔坎倒是给齐玄素答疑解惑了。 原来是死神阿的全名叫阿·普切,正式称呼是北方死神,与其对应的是南方女神赫诺克拉,也就是头戴王冠身着珠裙的女子。从她的名字就能看出,她与古神们曾经统治的帝国诺赫佩腾关系很深,很可能诺赫佩腾的皇室就是她的后代,而且她的王冠似乎也印证了一点。 也就是说,死神阿普切掌管死者世界,居于北方,南方女神赫诺克拉掌管活人世界,居于南方。这倒是与道门的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对应起来了。 这也是所有神仙的 固有格局,生对死,日对月。在中原,日月就是太阳真君和太阴真君,青帝与司命真君对应生死,青帝主南斗,司命真君主北斗,是为两大星主,不过青帝最终彻底融入天地之间,已然无我,于是司命真君趁机窃取了部分属于「生」的权柄,这才号称执掌生死。.. 战神乌拉坎,这是一个特殊的神灵,如果说北方死神阿普切是恶神,南方女神赫诺克拉是善神,那么他就是中立之神,谈不上善恶之分。他象征着战争,与人间帝国的联系密切,是战士和军队信仰的神灵,而战争又往往会带来杀戮、死亡,所以他又与死神是朋友。 同时他还掌管狩猎,是狩猎之神。 齐玄素要解决古神的问题,自然对古神做了一些了解,比如他一直就知道死神的存在,只是不知道死神的名字,还以为是西道门的卷宗出了问题。 齐玄素知道这些神的名字,却无法与具体形象对应,直到库库尔坎一一点名,他这才将其对应起来。 最让齐玄素感到意外的还是雨神。 根据他的了解,在这个神系之中,有一位创始神,也就是神系的开创者,相当于宗法体系中的祖,名叫乌纳布库,地位最高,不过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位是众神之首伊特萨姆纳,被誉为天神,是天堂之主,还是夜晚与白天之主、太阳神,也是伊希切尔的丈夫。 第三位就是雨神查亚克,据说这是一个复合的神,以前齐玄素不太明白什么叫复合的神,现在他知道了,就是四个面孔,可以变成四个不同的神,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代表东方的是红脸,叫查克;代表西方的是黑脸,叫埃克;代表南方的是黄脸,叫坎克;代表北方的是白脸,叫萨克。 第四位是玉米之神尤姆,因为玉米是新大陆的主要粮食作物,所以玉米之神的地位很高。不要觉得好笑,觉得玉米成神,只是个凑数的。其实并非如此,中原人常常说江山社稷如何如何,江山很好解释,社稷是什么意思?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玉米神和谷神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极为重要的粮食作物。 所以玉米神就相当于中原的社稷神,如今大玄还在帝京设有社稷坛,地位仅次于天地坛。 雨神同样如此,他的地位之所以高,不在于雨,而在于象征四方,就好比五岳,都是与江山、天下、国家挂钩的。 抛开已经离开人间的创始神乌纳布库不谈,整个神系中地位最高的三个人就是天神伊特萨姆纳、雨神查亚克、玉米神尤姆。就算伊特萨姆纳不幸战死,按照顺序接班也应该是雨神查亚克,然后是玉米神尤姆,亦或是排名第四的伊希切尔靠着遗孀的身份暂时掌权,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库库尔坎。 虽然库库尔坎的上位有查克切尔支持的因素,但现在看来,玉米神尤姆并没有出现在这些座椅上,那么多半是陨落了。雨神这个曾经的二号人物居于末位,被库库尔坎夺权,很可能是遭受了重创,无力与库库尔坎相争。 由此可以推测,圣廷发动神战之后,地位最高的三个神灵遭到了圣廷的重点打击,在使徒们的突袭中,伊特萨姆纳和玉米神尤姆直接陨落,雨神虽然侥幸存活下来,但遭受重创,神力大损。 库库尔坎趁机夺取了主神位置,成为众神首领。 在很多神话中,都认为蛇拥有巨大的吞噬能力,中原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西洋人认为蛇会啃噬吞没世界树,在新大陆则用蛇吞日来象征日食现象。 库库尔坎夺取太阳神的位置,无疑也印证了这种传说。 只是这种传说并非吉兆,而是一种类似牝鸡司晨的恶兆,意味着阴阳颠倒,混乱将至。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库库尔坎此举也肯定会招致反对和不满, 伊希切尔和查亚克应该就是反对派。 不过听库库尔坎的话中意思,他竟然把全部古神斥为叛徒,再联想到库库尔坎此时的境况,孤身一人,连个守门人都没有,不免要让人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墙倒众人推,库库尔坎已经变成孤家寡人了。..o 齐玄素和五娘谁也没说话。 库库尔坎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也不在意两人的反应,怒斥完诸神之后,又望向广场上空高悬的太阳:「太阳啊,你的力量毋庸置疑,能将我推向更高的境界,让我拥有毁灭那些乱臣贼子的力量。」 然后库库尔坎才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两人的身上,蛇头后的巨大的蛇身不断从金光中涌出,出现在广场上,好像没有尽头一般:「区区凡人,也敢挑衅我的权威吗?」 当羽蛇神收拢起来的翅膀也离开那条金光笼罩的阶梯出现在广场上,并展开羽翼时,巨大的神威横扫整个广场。 库库尔坎高声道:「我乃天神、太阳神!是诸神之王!」 在神威的冲击下,那些座椅以及椅子上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不断扭曲,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齐玄素和五娘仿佛遇到了沙暴的普通人,不得不用手臂挡脸,身形不住向后退去。 库库尔坎高高地昂起蛇首,蛇口张开,在错位之下,好似口含烈日,身后的羽翼完全展开,遮天蔽日。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齐玄素和五娘,竖立的蛇瞳中散发着危险且冷漠的光芒:「跪下吧,凡人!忏悔吧,凡人!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吧,凡人!」 话音落下,高悬于广场上方的太阳变得无比耀眼,仿佛黄金一般的光芒洒落,其中蕴含着极致的光和热。 伴随而来的磅礴神威肆意宣泄着,仿佛滚滚怒涛,要将人压垮。 齐玄素立刻意识到,库库尔坎的确不是普通的神仙可比,他已经无限接近一劫仙人的实力,也就是道门定义中的准一劫仙人。 如果是三师中的任意一人在此,或者是坐拥四件仙物的姜大真人在此,当然不会惧怕库库尔坎,无奈此时只有齐玄素。 也许在多年之后,齐玄素同样可以无惧库库尔坎,但绝不是现在的。 面对此等情景,齐玄素也不由产生了动摇。 难道他的推测是错的? 第九十章 月色朦胧 不得不说,库库尔坎的神威强大到了极点,甚至让很自信的齐玄素都产生了自我怀疑。毕竟在这件事上,齐玄素没必要过于冒险,最起码没必要拿性命去冒险。换句话来说,这是一步险棋,却是看准了才走的。 可如果看走了眼,那么问题就很难说了。 说不定就要翻大船。. 五娘沉声道:「现在也只能拼一把了。」 齐玄素脸色凝重。 他还真有拼一把的家底,那就是佛陀舍利,在关键时刻能够发出仙人一击,说不定能有奇效。 只可惜齐玄素的修为不够,如果齐玄素是仙人修为,那么他一个人就有把握让库库尔坎吃不了兜着走。 别看库库尔坎现在神威无量,可神国上方的滚滚业火也不是假的,当初巫罗用业火攻击兰大真人,因为兰大真人压根就不是走神仙途径,属实是没引动多少,威力相当有限。可换成库库尔坎,那场面就不敢想了,非要把神国炸个底朝天不可。 齐玄素此时只有造化修为,能够引动的业火相当有限,而库库尔坎的神国看似火云漫天,实则结构稳定,其原理颇类似弹丸的底火,不是随便就能击发的,必须是巫罗这种行家,用正确的方法进行引爆。齐玄素掌握了正确的方法,无奈境界修为不够。 不过换成是巫罗,虽然巫罗有这个本事,但巫罗不会这么做,不是巫罗心善,而是巫罗同样携带了大量的业火,她把库库尔坎的业火引爆了,自己也会引火烧身。 正当五娘和齐玄素打算舍命一搏的时候,一道轻柔的月光照进了太阳的国度,无论阳光多么炽烈,都不能淹没这道月光。 月光所过之处,生出了月亮花和夜露草,好似地毯一般铺展开来,为迎接主人的到来提前准备。 美丽的月之少女自月光中降下,周身环绕月华,朦胧神秘。 与之相对应的,一轮满月也出现在上空,驱散太阳的光芒,黑夜如潮水一般涌来,占据了半边天幕,形成日月同天的瑰丽景象。 少女赤脚踩在草地上,一切植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月辉,甚至还有萤火虫翩然飞舞。 月之少女的手中拿着一件类似吊坠的古老饰品,外形是一只造型怪异的黄金虫子,好似一个弯腰如虾米的人,多足,整体如同一轮半月,同时兼具东方和南大陆的风格。 不过齐玄素还是认出来了,那只虫子是三尸九虫中的九虫模样,绝对是来自中原道门的概念。 月之少女伊希切尔双手捧着这只九虫吊坠,神态平和安详,面对另一边勃然大怒的库库尔坎,没有丝毫屈从退让之意。 神战。 一位神灵在不经另一位神灵同意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其神国,便可视作神战。 一般来说,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因为神国对于神灵来说,是最大的地利优势,一方劳师远征,一方以逸待劳,如果双方实力相差不大,那么一定是占据了神国地利的一方获胜,进入别人神国主动进攻的一方反而有送死的嫌疑。 当然,道门曾经干过这种事情,可道门有人和。换句话来说,道门人多,打得就是以多欺少。结果也证明了,巫罗哪怕有神国的地利,也抵挡不住道门的兵锋所指,险些就要在自己的神国里被打死。这种情况就不好以常理而论了。 这也是古神们忌惮道门的原因,当年七位古仙联合反对道门,声势浩大,甚至大闹昆仑洞天。结果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只剩下两位古仙还在顽抗,其余五位古仙,要么陨落,要么被招安,这说明一个问题。道门有能力决定神仙的生死问题,而且道门有足够的耐心慢慢解决,不会急于求成,被道门惦记,无疑是很可怕的事情。 此时的伊希切尔 当然没有道门的实力,可她却出现在库库尔坎的神国之中,向库库尔坎宣战。 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齐玄素先前的猜测。 库库尔坎在玩空城计。 巨大的羽蛇在广场上盘成蛇阵,仰天长啸。 无数阳光化作太阳的战士。 这些战士并非来自伊特萨姆纳的遗留,而是来自米西尔太阳神,鹰头人身,身后生有羽翼,手中持有金色的长弓,以太阳的光束凝聚成箭矢。 在头顶太阳的加持下,这些光箭源源不断,没有穷竭。 伊希切尔没有用月光针锋相对,只是举起手中的九虫吊坠。 一瞬间,在她周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黑色虫洞,密密麻麻,仿佛蜂巢一般,然后不断有虫人从虫洞中来到此地。一些虫人的脸上还带着惊诧和恐惧的神色,却仍是冲向那些守卫库库尔坎的太阳战士。 各色法宝对上了太阳的箭雨。 一时之间,无论是虫人,还是太阳战士,都是死伤惨重。 虽然虫人们天性自私,绝不可能为了别人的事情而搭上性命,肯定会趋利避害,指望他们无畏赴死那是痴人说梦,但既然吞下了名为「筑基丹」的诱饵,那么便由不得他们。不想送死也得去,这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伊希切尔手中的九虫吊坠正是操纵虫人的关键。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伊希切尔养了这些虫人这么久,便用在今天。.. 至于伊希切尔手中的九虫吊坠,来自虫后,乃是盟约的见证。 当初虫人们与古神结盟,并非虫人们派出代表,他们还不够资格与古神平起平坐,其实是伊特萨姆纳以神国交汇的方式进入了灵界,见到了虫后。 虫后同意与古神结盟,她会派出虫人协助古神们南下,作为回报,古神们要保证虫人的延续,帮助虫人打通灵界的通道。所以虫人们可以担任古神的祭司,并且被古神重用。 这枚九虫形状的吊坠便是双方盟约的见证,所以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虫人面对吊坠时,除了少部分「元婴期」的老怪,基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凭驱使。 最初的时候,自然是由伊特萨姆纳亲自掌握虫人力量,同时虫人也成为他用来监视其他神灵信徒的密探,其中雨神查亚克的信徒和玉米神尤姆的信徒都是重点监视对象。 后来伊特萨姆纳战死,这件器物便落到了伊希切尔的手中,所以虫人们才会听从伊希切尔的命令,伊希切尔也对虫人各种维护。 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伊希切尔此时把虫人当作消耗库库尔坎神力的弃子,没有半分心疼。看来她答应齐玄素会解决虫人的问题,还真不是欺骗,现在已经开始解决虫人的问题。 伊希切尔作为伊特萨姆纳的伴侣,十分清楚盟约的内容,也清楚虫后的态度。 虫后同样不会心疼普通虫人,她只在意那些「元婴期」的成年虫人。她向那些成虫们许诺了飞升的愿景,将灵界描绘为一个类似仙界的存在,是一个无生无死的极乐秘境,成虫们能够以飞升的方式进入到此方世界之中。 事实上灵界并非所谓的仙界,只是虫后的虫巢,虫后吞噬那些飞升而来的成虫,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这比血祭更加高明。只要谎言能继续维持下去,只要那些成虫还在,很快就能再孵化一批幼虫,虫后仍是千秋万载,直至末法的尽头。.. 伊希切尔亲自压制着天上的太阳,那是神国本源的力量,又用虫人来消耗库库尔坎的神力,可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势均力敌罢了,想要击败库库尔坎,还差得很远。 便在这时,库库尔坎的神国突然下起了细雨。 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由远及近,最终笼罩了整个宫殿,各色建筑的屋顶上全部笼着一层薄烟。 伴随细雨一道而来的是乌云,遮挡了月亮,也模糊了太阳,天色说亮不亮,说暗不暗,阴沉沉的,灰蒙蒙的。 细雨落到夜露草和月亮花上,使其鲜亮起来了,生机勃勃。可落到太阳上,以及太阳战士的身上,却使得他们黯淡下来,仿佛一盏盏昏黄的灯,映出一点点黄晕的光。 不必说,这是雨神查亚克到来了。 伊希切尔果然有盟友和后手,这次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伊希切尔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就是不清楚库库尔坎的虚实,他们也不敢贸然试探库库尔坎,毕竟库库尔坎的实力摆在那里,怕打草惊蛇。可齐玄素如愣头青一般闯了进来,反而是帮助他们探明了库库尔坎的虚实,他们断定库库尔坎在虚张声势,这才决定动手。 现在看来,库库尔坎也的确是虚张声势,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但在自己的神国中对上实力不如自己的伊希切尔,竟然只是势均力敌,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只是齐玄素有一点没有想明白。 查克切尔去哪里了? 难道查克切尔与伊希切尔一直都是一体的?一分为二的说法是故意欺骗库库尔坎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当初根本没必要支持库库尔坎,没有查克切尔的支持,库库尔坎很难夺权成功。 还是说,查克切尔最初迫于其他古神的压力,两害相较取其轻,不得不把看起来很好控制的库库尔坎推上了主神之位,两人由此达成了某种协议,后来查克切尔发现库库尔坎并没有那么好控制,且有过河拆桥的嫌疑,所以查克切尔就果断翻脸,背叛了库库尔坎? 第九十一章 暗影终章 查亚克乘风而来,显化在库库尔坎的身旁。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蒙蒙雨雾之中,看不清真容。 那些太阳战士立时调转箭头,指向查亚克。 查亚克没有任何动作,不过雨势骤然变大,从牛毛春雨化作狂风暴雨。 雨丝越来越密,起初是连成了线,后来直接变成了水幕。 一时间,这些金光闪耀的太阳战士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光箭都被稀释在这大雨之中。最终这些太阳之光所化的战士便如泥人一般慢慢融化,变为一滩水中烂泥。 雨神查亚克摇身一晃,分为四尊神灵,分别占据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以库库尔坎的状态,对上伊希切尔尚且不能取胜,此时以一敌二,顿时落入下风之中。 四位神灵同时出手,分别击中了羽蛇神的四个要害。 一瞬间,整个神国都好似停滞了。 不管怎么说,查亚克都曾经是仅次于伊特萨姆纳的第二神灵,从他在圣廷的突袭中得以幸存就能看出一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他遭受重创,不复往昔,仍旧不可小觑。 片刻后,一切又活了过来。 疾风骤雨不能持久,缓缓停下,云开雾散。 重新出现的太阳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来是如日中天,此时却是日薄西山。 天色来到了黄昏时分。 夕阳染红了天。 不过这还远远没有结束,黄昏之后就应该是黑夜降临,那是月的世界。 伊希切尔已经全面压制了库库尔坎。 这次不再是日月并立,接下来就该是日月轮转,由月亮全部取代太阳。 被击中要害的羽蛇神并没有挣扎,而是凝固了一般,动也不动。 四个神灵重新归为一体,变回雨神查亚克。 然后羽蛇神的巨大身躯开始如黄金沙河一般崩解,化作无数金砂,洒向整个神国。 这些金砂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太阳力量,有的落在了宫殿上,将宫殿炸成废墟,有的落在了荒芜的大地上,直接将大地变成焦土,还有的落在了树木生灵上,也将其全部燃尽。 齐玄素抬头看了眼天空。 虽然黄昏中的夕阳已经摇摇欲坠,但迟迟没有变成黑夜和月亮。 难道库库尔坎没有死? 齐玄素不由一惊,又望向伊希切尔。 月之少女回应了齐玄素的疑问:「齐真人,刚才只是库库尔坎的化身,他的真身仍旧在寝殿之中。不过击杀他的这个化身,也让他损失极大,我和查亚克殿下接下来要进入库库尔坎的寝殿,齐真人要去做个见证吗?」.b. 齐玄素自然不会答应,以他的修为,牵扯到神仙打架之中,那不是找死吗? 就在这时,五娘忽然说道:「还是看一看吧,你用兵解化身进去。」 齐玄素明白五娘的意思,仙物自然不怕神仙打架,齐玄素以「七禽五火扇」凝聚兵解化身,与五娘一体,有伪仙的修为,就算插不上手,最起码有自保之力,而齐玄素的本尊则离开此地,最好返回帕依提提洞天,稍有不对立刻撤退。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道:「好。」 这种事情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初去黄泉国,他就是本尊修为不够,操控「帝释天」进去。这个时候有「帝释天」就好了,也能深度参与其中,可惜没有,只能沦为看客。 转眼之间,齐玄素已经依靠五娘凝聚了兵解化身,他本人沿着来时的蛇道向外退去,五娘主导下的兵解化身则随着伊希切尔往那条沐浴着金光的向上阶梯行去。 刚才库 库尔坎的化身就是从这条阶梯的上方探出头来,可见这条阶梯的宽阔,在其尽头则是一道金色的光幕,阻挡住了去路。 金色光幕的另一端就是库库尔坎的寝殿了,看得出来,这里已经脱离了宫殿等建筑的范畴,变得抽象和虚幻,名为寝殿,倒更像是一个独立于神国内部的特殊空间。 就在这时,一片黑色的雾气飘了过来,带着腐烂的气味,然后黑雾凝聚为一个有着猫头鹰头颅的腐烂之人,右手持有黑曜石刀,左手托着一个头骨。 正是北方死神阿普切。 作为一名恶神,他选择反叛主神并不是什么让人感到奇怪的事情。 伊希切尔微笑着说道:「阿·普切殿下,你也到了,请为我们打开通向僭越者的道路。」 阿普切不是无偿参与这次针对库库尔坎的叛乱,他在此时又一遍强调了自己的条件:「按照我们的约定,击杀库库尔坎之后,我将得到他的死亡神职。」 伊希切尔仍旧微笑着:「这是自然。」 「愿意为你效劳,未来的月之女王陛下。」阿普切举起手中的黑曜石刀,从上到下地在面前的金色光幕上一划。 刀刃上附着着强烈的腐蚀气息,与金色光幕接触之后,嗤嗤作响,黑色气息生生在金色光幕上腐蚀出了一条沟壑。..o 阿普切反复地切割,金色光幕就好像黄油一般,被一点点分开。 三位神灵依次穿过门户,闯进了库库尔坎的寝殿。 这里果然不再是神殿的样子,更像是一个虚幻的空间,并非是想象中的金色,而是一片漆黑。 在这个空间的正中位置有一座由黄金铸造而成的平台,有些像中原的榻,又有些像被拉长放大的宝座,除了纯粹的黄金材质,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装饰。 一条巨大羽蛇盘卧在黄金台上,羽翼收拢,覆盖蛇身,正在沉睡。 齐玄素虽然只是旁观,但与五娘共享感官,此时终于明白伊希切尔为什么能够断定库库尔坎在虚张声势了。 因为库库尔坎的本体除了磅礴神威之外,还有强大的血气,来自天生异种的强悍体魄。就算库库尔坎没有成神,他也可以走另外的道路。 刚才的化身空有神威而无血气,便是纸糊的老虎。 三位神灵外加五娘这个无限接近神灵的存在,终于惊醒了沉睡的库库尔坎。 他缓缓睁开眼,竖立的蛇瞳扫过诸神,宏大的声音中难掩虚弱:「你们要干什么?」 死神和雨神都没有回应,而是望向中间的月之少女。 伊希切尔此时主导了局势,正如北方死神对她的称呼——未来的月之女王陛下。 从少女到女王,这是伊希切尔的目的。 她在暗中积蓄实力,多番谋划,要推翻库库尔坎,成为继乌纳布库、伊特萨姆纳、库库尔坎之后的第四代神王,同时她又一再向齐玄素示好,希望得到齐玄素背后道门的认可。 现在,伊希切尔距离成功只剩下一步之遥,只差把库库尔坎除掉。.c0 伊希切尔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五娘:「尊敬的道门使者,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库库尔坎的种种不法情事,不知你的意见是什么?」 五娘回答道:「我没有意见。」 伊希切尔把五娘的态度当作了默许,她收起了那枚象征着虫人盟约的吊坠,转而取出了一只银匣。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伊希切尔的银盒子」,可以带来毁灭的神器。 这也是死神和雨神选择追随伊希切尔的原因之一,不仅仅是因为伊希切尔开出了足够优厚的条件,也是因为伊希切尔有着足够的武力震慑。 哪怕伊特萨姆纳在世时,伊希切尔也在神廷中位列第四,高于死神和库库尔坎。 库库尔坎的蛇瞳中流露出了惊慌和恐惧,不过嘴上仍是说道:「你仅仅拥有银匣,还需要查克切尔的钥匙,那把钥匙不在你的手中。」 这件神器有些类似「三五雌雄斩邪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自然就是伊希切尔手中的银盒子,另一部分则在查克切尔的手中,是银盒子的钥匙,被称作「查克切尔的锁轮」,是匕首形状。 将锁轮插入银匣,便可发动这件神器的威力,诛杀神灵,就如姜大真人以「素王」斩杀陈书华。 当初伊希切尔一分为二,这件神器同样一分为二,月之少女和虎爪老妪各持一半。 「你错了。」伊希切尔语气平静,「‘查克切尔的锁轮"也在我的手中。」 伊希切尔用左手托着「伊希切尔的银盒子」,右手中出现一把新大陆风格的菱形匕首,正是「查克切尔的锁轮」。 库库尔坎的惊恐变成了绝望:「怎么会?怎么会?」 这时,虎爪老妪的声音忽然在库库尔坎的脑海中响起:「天神伊特萨姆纳曾经预言,当大灾祸降临,神明库库尔坎必须将自己献祭给太阳,否则神廷就会灭亡。」 「献祭的日子到了。」 「库库尔坎,猩红之火会指引你,并让你遵守我们当初的誓言。」 「从今以后,日蚀不会再代表神廷,我们留着太阳,你将清除掉暗影。」 库库尔坎终于想明白了一切,大声咆哮,声如雷霆:「我被你们骗了!我被你们骗了!」 只是为时已晚,现在的库库尔坎实在是太虚弱了,就连离开黄金台都做不到。 这座黄金台像极了一座祭台。 伊希切尔将手中的匕首一寸寸地插入银匣之中,匕首就是钥匙,银匣就是锁。 当匕首彻底刺入银匣,就是锁被打开的时候。 正要离开库库尔坎宫殿的齐玄素本尊心有所感,转身望去。 只见黄昏中的太阳越发黯淡,在其西边缘出现了一抹阴影。 好像有人用墨笔不断去描太阳西边缘的轮廓,使其线条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粗。 这一幕,齐玄素曾经见过,就在「归藏灯」的预示中。 日食就要来临了。 第九十二章 审判和献祭 太阳上的阴影越来越重,不止边缘,迅速蔓延向整个太阳,摇摇欲坠的黄昏终于开始向黑夜转变。 「归藏灯」的预言应验了。.qgν. 虽然黑夜降临了,但天色并未完全黯淡下去。 因为夜幕只是表象,在夜幕之后则是重重业火。 夜幕就像一层薄纸,都说纸包不住火,此时月亮战胜了太阳,夜幕吞没了黄昏,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发生着变化,夜幕很快就挡不住漫天的业火,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不断的扩大的焦痕,透出猩红之色。 可惜齐玄素没有听到查克切尔的话语,否则他就会深刻理解什么是指引库库尔坎的猩红之火。 齐玄素收回视线,继续后撤。 另一边,齐玄素仍旧共享着五娘那边的感官。 伊希切尔的银盒子并非四四方方,其中间位置有一个略微旋拧的角度,就好像有人分别抓住银匣的两头,一头正着拧,一头反着拧。使其轮廓更像是一个沙漏。 「查克切尔的锁轮」便是从「沙漏」的上方刺进去。 「伊希切尔的银盒子」具有极大的威能,类似「素王」,可以引动天地之力,不过银匣平时是沉寂状态,必须用「查克切尔的锁轮」才能打开。 从两者的名字上就能看出两者的主人分别是谁,伊希切尔能拿到「查克切尔的锁轮」,必然是与查克切尔达成了某种妥协。 由此看来,齐玄素的推测还是比较靠谱的——库库尔坎果然出了问题,查克切尔也果然背叛了库库尔坎。 只是齐玄素没有料到两个推测全部应验了。 库库尔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自身出了问题,而且还遭到查克切尔的背叛,那么库库尔坎的陨落也就没有太多悬念。 当伊希切尔将「查克切尔的锁轮」全部插入「伊希切尔的银盒子」,只剩下一个匕首握柄,银匣中涌出无穷的月光,吞没了一切。 整个神国都陷入死寂之中。 这不是伊希切尔的月光,而是太阴的本源之力。 羽蛇神成为太阳神之后,自身就凝聚着太阳的光芒,可在月光面前,没能坚持片刻,同样被吞没。 日食的本质就是月亮遮住了太阳。 所以最终让太阳黯淡无光的,正是月亮。 待到月光渐渐散去,受到伊希切尔庇护的人,毫发无损,没有受到伊希切尔庇护的库库尔坎已经没有反抗之力,趴伏在黄金台上,动弹不得,巨大的蛇头无力地耷拉在黄金台的边缘,金色的蛇瞳暗淡无比,倒映出伊希切尔的身影。 伊希切尔又将「查克切尔的锁轮」从「伊希切尔的银盒子」中缓缓拔了出来。 「查克切尔的锁轮」原本黯淡无光,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不过从银匣中拔出来之后,刀刃还是刀刃,其质地却已经变为纯粹的月光,就好似月刃出鞘。 伊希切尔举着凝聚了无数月华的「查克切尔锁轮」缓步上前:「库库尔坎,你诞生于此方天地之间,受万民拥戴,统率众神,可你又有何功德窃据大位?」 这话可以说是很中原了,看来古神们同样受到了西道门的中原化影响,开始使用中原的道德逻辑。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向神灵祈祷的信徒们开始使用中原语言,神灵也必然会使用中原语言。当信徒们全面中原化,神灵的中原化也不可避免,否则便只能放弃这些信徒。 事实上,南大陆诸神的形象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 过去到时候,他们的形象十分抽象,就像一些简笔画,十分古怪,衣着简单粗糙,还经常戴着面具。 如今的南大陆诸神已经开始向 道门仙人、佛门菩萨的形象靠拢,比如月之少女伊希切尔的新壁画就吸收了道门天后和佛门观音的特点,换上了中原装束,大袖宽袍,飘带祥云,只是将脑后的背光换成了一轮满月。 不知情的中原人见了,多半要以为是哪个不知名的仙人,而不会认为是新大陆那边的神灵。 伊希切尔向道门积极靠拢的姿态十分明显,道门常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朋友越多越好,这就是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伊希切尔开始宣布库库尔坎的罪行: 「你身为主神,大兴血祭,不爱世人。」 「你身为主神,面对外敌,潜身缩首,苟图衣食,贪生怕死。」 「你身为主神,不思收复旧河山,安于享乐,排斥异己,未立寸功。」 「僭越伪王!我今日代表诸神对你降下审判。」 库库尔坎这些年来大肆吞噬其他神职,对内进行血祭,谋求突破成为一劫仙人,或者用西洋的概念来说,从普通神灵变为拥有初等神力的神灵,在对圣廷作战等方面过于爱惜羽毛,战绩乏善可陈,伊希切尔的话倒是没冤枉了他。 伊希切尔手中的「查克切尔锁轮」并未斩向库库尔坎,而是斩向了上方空间,撕裂开一道好似银河的裂缝。 在裂缝之外,则是数不清的猩红火云。 伊希切尔沉声道:「猩红之火指引着你。」 库库尔坎甚至连大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是无力维持业火的平衡,直接被上方降下的业火引燃。 同时库库尔坎体内又有象征太阳的金色火焰涌了出来,那是属于米西尔太阳神的火焰。 不过这些金色的火焰很快便被猩红的业火所吞没,恍惚之间,猩红业火中有无数亡魂在痛苦哀嚎,这是那些死于血祭之人的反噬,也变成了库库尔坎的催命符。 有些神灵过于强大,并未抛弃自己的本尊,加上神道金身,本质上是两个身体,比如伊奘诺尊便是如此。 库库尔坎天生异种,同样没有放弃自己的羽蛇身体,此时率先陨落的是库库尔坎的神道金身。 只见一个金色的巨人在业火的灼烧下,与库库尔坎逐渐分离,这就是库库尔坎成神后以神力凝聚的金身,也是他的人类形态。.bμν. 金身号称不朽,此时却好似金箔纸一般,迅速融化在业火之中。 业火随之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火势不再那么凶猛,从中逸散出无数黑气,那些亡魂也仿佛被超度了一般,消散不见。 不过库库尔坎积攒的业火太多,仍旧有大量的业火从上方裂缝落下,蔓延至库库尔坎的羽蛇身体,继续燃烧。 雨神和死神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悚然。 尤其是同样喜欢血祭的死神阿普切,哪怕身为拥有恐惧神职的神灵,此时也难免心生恐惧,毕竟业火的威力实在是太强大了,身为准一劫仙人的库库尔坎都无法抵御。那么普通神灵更是不会例外。 这也是齐玄素认为他有仙人修为就可以挑战库库尔坎容的原因,关键在于业火的反噬,堪比走火入魔。.bμν. 反倒是伊希切尔比较轻松,正如齐玄素所说,她是诸神中反对血祭的那一派,甚至可以说伊希切尔是诸神中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时代不同了,世道也不同了,过去的那些老法子,现在行不通了,必须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过去的时候,活人血祭的事情屡见不鲜,算是一种世界还未衍化完整的漏洞,可现在世界进入太极时期,这些漏洞都不存在了。就好像道门初创时期,经验不足,也犯过很多错,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漏洞都会被填补。 巫教衰落,道门崛起,本就是废除 血祭的标志。中原早在近两千年前就完成了野蛮与文明的交替,而南大陆却拖到了现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明二字的确是上合天心,下顺民意。 虽然伊希切尔算不上多么干净无瑕,但她抓住了大势所趋。 无论是神,还是皇帝,其道德标准都与普通人不一样,当年大齐太宗皇帝发动宫变,杀兄囚父,仍旧是千古一帝,可见公德大于私德。 伊希切尔把握住了废除血祭这一条,就是最大的公德。 查克切尔说猩红之火会指引库库尔坎,现在已经应验。 接下来就该是献祭库库尔坎了。 业火开始燃烧库库尔坎的血肉,升腾的黑色烟雾越来越多,不断有亡魂消散。 业火不是凡火,不是任何水能够熄灭的,就是天一真水也不行,除了更高层次的力量,比如天劫,只有通过献祭神灵的方式熄灭业火,而且必须是使用过血祭的神灵。 库库尔坎当然可以通过猎杀其他神灵的方法来熄灭业火,不过这样做无疑会引起众怒,人人自危的结果就是众神联合起来先解决掉库库尔坎。就算不会引起众怒,那也很难,哪怕是道门,也只能毁灭一个神灵,很难做到生擒一个神灵,更不必说献祭一个神灵。必要的时候,神灵可以选择自我毁灭。 如果不能消灭业火,就算神灵进入第一次死亡,业火仍旧会盘踞在神国上空,不会消散,如此燃烧数百年,直到神国崩塌。 当业火开始燃烧库库尔坎,齐玄素看到天空上盘踞的业火迅速黯淡下去,重重火云竟然消散了许多。 随着库库尔坎的身体越来越小,神国内的衰败景象竟然开始扭转,荒芜大地上生出了绿草,破败的宫殿又有了光泽,烂疮流脓的飞禽走兽也逐渐恢复正常。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结果发展。 第九十三章 神王归来 随着库库尔坎走向死亡,他的神职也不断显化出来,最先出现的就是死亡神职,按照约定,落入了死神阿普切的手中,这不会让他更强大,却会让他的道路更加宽阔。类似道门之人多学了一门大成之法,短期内不会看到明显增益,从长远来看,会有助于更上一层楼。 接着便是属于羽蛇神的风暴神职,这次则落入了雨神查亚克的手中。风雨从来同行,对于查亚克而言,这也是一个很合适的神职,有助于他恢复实力。 最后就是最为强大的太阳神职了,这个神职不仅包括了伊特萨姆纳的神职,同时也包括了米西尔太阳神的神职,正是太阳将库库尔坎推到了准一劫仙人的境界。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神职应该归属于伊希切尔。 不过一直未曾现身的查克切尔终于在此刻现身了。 虎爪老妪道:「伊希切尔,按照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将‘查克切尔锁轮"交给你,而你要将库库尔坎的太阳神职交给我。」 神灵之间的契约很难反悔,立下正式契约之后,对双方都有对等效力。当年张祖就是凭借着一纸契约,让徐祖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不得不提前离开人间。七娘也是因为契约,始终不能向齐玄素道出真相。 查克切尔敢把锁轮交给伊希切尔,自然是已经提前定下了契约。 伊希切尔没有反对:「正如契约所定内容,太阳神职是你的了。」 查克切尔抓过仿佛一轮缩小太阳的神职,说道:「伊希切尔,你也想做神王吗?」 伊希切尔语气平静:「还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吗?难道是你吗?」 伊希切尔和死神、雨神之间同样有契约,他们拿到了报酬,自然会帮助伊希切尔登上神王之位,在以三对一的情况下,就算查克切尔拿到了最强大的太阳神职,也绝不是伊希切尔的对手。 「当然不是我。」查克切尔道,「伊特萨姆纳曾经预言,大灾祸来临,月亮遮挡了太阳,以猩红之火为指引,献祭库库尔坎,然后太阳就会重新降临。」 「大灾祸就是圣廷的入侵,这导致了伊特萨姆纳的死亡。」 「伊希切尔,你只是挡住了太阳的月亮,而不是真正的王。」 听到这里,与五娘共享感官的齐玄素已经明白了整个暗影之潮的背后阴谋。 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的确是分成了一分为二,两人已经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独立个体,谋求的事情也是截然相反。 或者说,原本的伊希切尔就是一个拥有双重人格的人,整日沉浸在无尽的内耗之中,终于借着圣廷之手,变成了两个人,让这两个人格各自解脱,不必再去强行装作一个人。.c0 这两个人格在同一个身体时,就已经对立多年,解脱之后,自然成为仇人一般,这不是装出来的。 伊希切尔谋求的是成为神王。 查克切尔反对伊希切尔成为神王,她又否定自己成为神王,根据这句「只是遮住太阳的月亮」,虎爪老妪的谋求已经很清楚了。 再联系到「归藏灯」的预示,日食其实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就是月亮挡住太阳,即月之少女伊希切尔审判了太阳神库库尔坎,第二重含义意味着太阳神的陨落。 不过第二重含义还隐藏了一重意思,那就是总共有两任太阳神陨落,除了库库尔坎之外,也包括伊特萨姆纳。 查克切尔说:以猩红之火为指引,献祭库库尔坎,然后太阳就会重新降临。 这个太阳重新降临,意味着日蚀之后的太阳复活。 这不是齐玄素胡乱猜测,齐玄素记得很清楚,在「归藏灯」预示的画面里,最终太阳驱散了阴影,重新大放光明,世界也再次 回到了光明之中。日食之后的太阳与先前的太阳相比,经过「涅槃重生」,又有点不一样,更为明亮清澈,有一种洗尽铅华之感。 现在想来,洗尽铅华的感觉不就是象征着业火消散吗? 「归藏灯」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总不会是献祭库库尔坎,库库尔坎又会重新降临。 这说不通。 只能是复活另外一个太阳。 作为伊特萨姆纳的妻子,查克切尔所谋求的就是复活丈夫伊特萨姆纳,回归到过去的神廷秩序。 那么查克切尔的一些行为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查克切尔之所以支持库库尔坎成为太阳神,并非是迫于外界的压力,而是要让库库尔坎成为祭品,所以库库尔坎必须成为太阳神。这样才能对应预言中的把库库尔坎献祭给太阳。 可怜的库库尔坎还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实则被查克切尔玩弄于股掌之间。 伊希切尔反对库库尔坎成为太阳神,不管伊希切尔是否知情,她都不希望伊特萨姆纳重新归来。 查克切尔把锁轮交给伊希切尔,是为了顺利完成献祭。 查克切尔向伊希切尔讨要太阳的神职,则是为了让太阳重新归来,这是不可或缺的物品。 这里还有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为什么库库尔坎这个准一劫仙人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展现出的实力根本无法匹配准一劫仙人的境界。要知道国师这位准一劫仙人可是信手屠龙,如果换成国师在此,那么伊希切尔等人未必就能成功。.c0 可库库尔坎几乎是任人宰割。 都知道库库尔坎出问题了,可到底是什么问题能让堂堂准一劫仙人陷入到如此虚弱的状态之中? 这同样不难猜测。 一个庞大的帝国,通常不会亡于外敌,而是死于内患。 库库尔坎这样的准一劫仙人也是如此,他虽然死于外敌伊希切尔之手,但从根本上将他置于死地的还是各种内患,比如血祭积攒的业火,以及那个让他无法发挥全部实力的「问题」。 齐玄素受东华真人的影响,一直在读五代大掌教所著的《玄圣想尔注》,既然是五代大掌教对玄圣的注解,那么首先要了解玄圣。 玄圣早年曾经修炼还未修改的「太阴十三剑」,生出了心魔,也就是另一个自己,给玄圣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原本的伊希切尔也深受两个人格的困扰。 能让库库尔坎无能为力的只会是另外一个库库尔坎。 库库尔坎继承了伊特萨姆纳的神职、王位、神廷、神国,甚至是妻子。 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库库尔坎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伊特萨姆纳。 众所周知,神仙拥有三重死亡。 伊特萨姆纳并没有彻底死去。 当然,仅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库库尔坎也不是傻子,他肯定是认为伊特萨姆纳不会复活了,或者自己能掌控局势,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继承了伊特萨姆纳的一切。 到底是什么变数导致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库库尔坎的掌控? 齐玄素立刻想到了一个地方,帕依提提的金字塔。 伊特萨姆纳花费了极大的力气,软硬并施,终于拿下了这个地方。 结果伊特萨姆纳死了。 起初的时候,齐玄素和五娘认为是伊特萨姆纳没有时间来使用帕依提提的金字塔。可现在看来,伊特萨姆纳留下了这么多预言,甚至预测到了自己的死亡,在这种情况下,伊特萨姆纳不会放着帕依提提金字塔不用。..o 也许帕依提提金字塔的作用 不是飞升,而是复活,伊特萨姆纳已经提前使用了金字塔。 关于帕依提提金字塔的传说:献祭成功之后,太阳就会毁灭,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最早提到有关「献祭」的地方。 如果把「太阳就会毁灭」理解为库库尔坎出了问题,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这里的「献祭」并非是指献祭库库尔坎,而是指暗影之潮。 查克切尔以神后的身份,背着库库尔坎暗中发动暗影之潮,留下日蚀的标志,攫取了大量的神力,本质上是在向帕依提提的金字塔献祭。 在帕依提提金字塔的作用下,早已经使用过金字塔的伊特萨姆纳在库库尔坎的体内苏醒了,处处牵制库库尔坎。随着暗影之潮提供的神力越来越多,伊特萨姆纳的苏醒程度也越来越高。 正对应了那句「天要醒了」。 这里的「天」不是指天道,而是指「天神伊特萨姆纳」。 于是库库尔坎陷入无穷的内耗之中,越发沉寂,无暇顾及外界发生的事情,甚至皇室陷落,都只是象征地降下了一个化身。 随着伊特萨姆纳近乎完全苏醒,库库尔坎只能全力抵抗伊特萨姆纳。 这也给了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更大的发挥空间,伊希切尔加快夺权的步伐,合纵连横。虽然被齐玄素干扰,但无关大碍。查克切尔假意与伊希切尔妥协,为最后的复活做准备。 现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查克切尔望着伊希切尔:「伊希切尔,回到你的位置上,迎接神王的归来。」 伊希切尔微笑道:「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伊希切尔,也只有一位神后。现在伊希切尔变成了两个人,如果伊特萨姆纳回归,那么谁是神后?」 查克切尔没有回答,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伊希切尔又道:「神王脑筋陈旧,已经不适应时代了,还是安心沉睡,还能留下个英勇战死的好名声,何必强求活第二世?」 查克切尔以具体行动作为回答。 已经具象化的太阳神职化作一轮太阳,飞出了神殿,飞出了神国,飞向与神国相连的帕依提提的洞天。 值得一提的是,让库库尔坎将神国与洞天连接在一起,也是查克切尔的建议,名义上当然是分担业火,实质还是为了伊特萨姆纳的复活。 现在终于派出了用场。 已经离开神国的齐玄素看到这样一幕:在帕依提提洞天的上空,有一座辉煌金字塔缓缓浮现,逐渐凝实,刚好与神国所在位置遥遥相对,正在迎接太阳的到来。 第九十四章 夫妻 伊希切尔对于查克切尔的做法并不完全知情,只能说是依稀有所猜测,却谈不上吃惊。 什么叫夫妻反目,什么叫同床异梦,她是感受深刻的。 就像世上的大部分夫妻那样,伊特萨姆纳和伊希切尔的夫妻感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形式,不过为了体面,还要在人前维持和睦的样子。 私底下,夫妻二人之间没少明争暗斗。 伊特萨姆纳作为堂堂主神,不满足这种夫妻关系,做出了一定的挽救。不过神灵的挽救方式当然与凡人不同,不是哄一哄就能好的,伊特萨姆纳也不会向伊希切尔低头服软。 身在高位之人总有一个思维惯式,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换人,绝不会向下妥协。伊特萨姆纳大概也是这种心态,所以他的办法就是换人。 伊特萨姆纳号称天神,不仅仅是太阳神,还是白天和黑夜之主,所以他的部分权柄与过去的伊希切尔有所重合,这并不奇怪,库库尔坎也与死神在死亡领域有所重合。 于是伊特萨姆纳巧妙地利用了神职的重合,以及伊希切尔本身存在的缺陷,暗中影响到了伊希切尔,使得查克切尔在伊希切尔的体内诞生了,伊希切尔由此有了两张面孔,分别是月之少女和虎爪老妪。 查克切尔是星月女神,与黑夜的关联更深,天然倾向于伊特萨姆纳。 许多秘密也只有查克切尔知道,伊希切尔却毫不知情。 伊特萨姆纳自然是希望查克切尔慢慢取代伊希切尔,把这个经常跟自己对着干的妻子改造成一个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神后。这也是伊特萨姆纳在库库尔坎体内复苏的预演。 原本两个人的事情变成了三个人,局势就变得复杂了。伊希切尔没有坐以待毙,她借着圣廷之手将自己一分为二,等于是把查克切尔切割出去了,虽然损失了「查克切尔锁轮」和很多神力,使得自己的境界修为摇摇欲坠,但没了各种内耗。这就是伊希切尔比库库尔坎更为果决高明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伊希切尔还是得到了大部分月亮的权柄,查克切尔则得到了伊特萨姆纳留下的黑夜权柄,所以后来的库库尔坎只是太阳神,而不是白天与黑夜之主。 穷则生变,虽然伊希切尔不知道查克切尔到底要做什么,但伊希切尔还是很有紧迫感,于是伊希切尔改变了策略方向,她第一个响应西道门的中原化,积极向西道门和道门靠拢,长袖善舞。 西道门方面受到了道门的影响,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也要搞一搞团结,最起码标榜一下团结。事实上对于塔万廷来说,本就是三个帝国融合在一起,内部差异性很大,矛盾也很多,强调团结是很有必要的。这就需要千金买马骨,立木为信。 在西道门看来,积极靠拢的伊希切尔自然是极为合适的人选,完全可以打造成一个标杆。 双方一拍即合,再加上出于平衡的考虑,西道门也有意通过伊希切尔来制衡库库尔坎,故而在神力上十分偏向伊希切尔,这让伊希切尔的实力得以迅速恢复。 伊希切尔又深谙狐假虎威之道,她背靠西道门,打扮成道门女仙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开始中原化,再加上西道门在神力方面对她的偏重,无不使人认为伊希切尔与西道门的关系很深,甚至认为伊希切尔已经是西道门的人了。这使得其他古神都十分忌惮伊希切尔,甚至向伊希切尔靠拢,以求得到靠山。 后来伊希切尔见到齐玄素,对齐玄素说愿意效仿太阴真君故事,也算是真心诚意,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她也不是现在才联系道门,很早之前她就多次尝试直接与道门接触。不然道门关于南大陆的另外消息渠道又是从哪里来的。这种关系到古神内部的机密,必然是古神自己人才能知道。 所 以伊希切尔能拉起一个反对库库尔坎的派系,还让库库尔坎无可奈何,凭借的不是神力,而是权谋。 当没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时,就难免陷入到这种情况之中。 单对单,伊希切尔当然不是库库尔坎的对手,可库库尔坎不得不顾及到伊希切尔背后的其他古神和西道门势力。最终反而是修为更高的库库尔坎走向了失败。 至于齐玄素,对于伊希切尔来说,当然是一个变数,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这个年轻人背景极大。一个不到人生不满百的年轻人凭什么在南大陆呼风唤雨,就凭他有一个可能会做大掌教的师父,就凭他背后有半个道门的支持。 想要杀死齐玄素不难,难的是承担后果。 用强肯定是不行的,那是下策中的下策。 还要考虑到年轻人的逆反心理,你想怎么样,我就偏不怎么样,一种渴望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心理。 于是伊希切尔采取的策略不是对抗,而是靠拢,以堂堂神仙之尊,屈尊向一个连伪仙都不是的年轻人表达善意,近乎于讨好,第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两次总是可以了,总能够稳住齐玄素了,甚至让齐玄素成为她的帮手。 这是很不容易的。多少人一旦端起了架子就放不下架子,尤其久在高位之人,就更是如此。库库尔坎临死还在叫嚣自己是神王,没有半点服软的意思。 这是伊希切尔最大的优点,拿得起放得下,长袖善舞。 力量不如别人,就要多用智慧。 换成其他人,没就算一开始能放得下架子,等到齐玄素拿下乌努拉图,也要勃然大怒了,我堂堂神仙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还这么干,给脸不要脸。到了这个时候,也该翻脸了。 可伊希切尔还是没有翻脸,仍旧选择妥协,表示理解齐玄素。到了这个时候,齐玄素也只能相信伊希切尔了。 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伊希切尔算是有所预料,提前做了一定的准备,并不如何惊慌。 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查克切尔交谈而非赶去金字塔:「中原有一个说法,叫做破后而立,先要大破,才能大立。我猜,伊特萨姆纳已经触及了这个道理,他想要跨出那一步,就要来一次破后而立,兵行险着,用一次死亡换取自己真正成为道门定义下的一劫仙人。不知道我猜得对吗?」 查克切尔望向伊希切尔:「伊希切尔,我不得不承认,你一直都很聪明。」 伊希切尔道:「看来我猜对了。伊特萨姆纳预言了自己的死亡,也想要借助这次死亡,将自己推向更高的存在。你倒是忠心耿耿,为他尽心尽力,换成别人,恐怕早就顺水推舟,干脆让伊特萨姆纳彻底死了,然后自己得到伊特萨姆纳的全部遗产,彻底取代伊特萨姆纳。」 查克切尔道:「所以伊特萨姆纳不相信其他人,只相信我。」 伊希切尔讥讽道:「毕竟你是因伊特萨姆纳而生,他当然相信你了。」 查克切尔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伊特萨姆纳早就拥有了堪比库库尔坎的力量,只是受制于业火而已,现在通过献祭库库尔坎消除了弥漫神国的业火,便再无阻碍。当伊特萨姆纳重归他的神国,便是你的死期。」 伊希切尔道:「那也未必见得。」 不过说这话到时候,伊希切尔身后的雨神和死神显然不这么想,如果查克切尔所言为真,伊特萨姆纳会以一劫仙人的姿态归来,那么他们这些旧臣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到底是继续效忠旧王,恢复神廷的旧秩序,还是效忠新王,走向一个可能的更美好的未来。 如果只是伊希切尔,那么没什么好说的,用脚后跟思考也是选择伊特萨姆纳。关键伊希切尔不仅仅代表了她自己,还有 她背后的西道门。 若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战神、南方女神早该现身了。 查克切尔同样明白这一点,故意试探道:「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伊希切尔坦然道:「我没什么好着急的,中原还有一句老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最不愿意看到伊特萨姆纳复活的,未必就是我。」 查克切尔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伊希切尔的极度中原化让查克切尔十分不舒服,但也提醒了查克切尔。 伊希切尔接着说道:「西道门和道门都不愿意看到一个一劫仙人的诞生,尤其是一个野心勃勃且不甘居于人下的一劫仙人,那会打破现有的权力平衡,甚至让西道门失去对南大陆的绝对领导地位,这也是道门激进派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伊希切尔通过西道门和道门来获取权力,自然了解西道门和道门,如果让一个一劫仙人整合了神廷,麾下这么多古神,虽然在人间层面仍旧无法与道门或者圣廷抗衡,但能够成为单独的一极。 对于西道门而言,意味着西道门无法主导南大陆的局势,从主导者变为合作者,也就是从一言九鼎变成了二帝共治,西道门不会同意。 对于道门而言,尤其是对于道门内部的激进派而言,这更不能容忍。道门激进派追求的是让南大陆变为道门的一个或者两个道府,如果说南大陆现在是藩镇状态,那么伊特萨姆纳复活之后,就连藩镇都不是了,而是从藩镇变为藩属国了,这不但没有更进一步,反而是退步了。 伊希切尔道:「伊特萨姆纳为自己准备后事的时候,最大的敌人是圣廷,他恐怕没有预料到西道门和道门在今天的影响力吧?」 查克切尔冷冷道:「复活的仪式已经启动,西道门无法阻止,道门远在万里之外,更无法赶来。」 伊希切尔笑道:「我们拭目以待。」 第九十五章 复活与降临 齐玄素亲眼看着那轮太阳降临在金字塔上。 在金字塔的上方是一个祭坛,太阳落在祭坛上,仿佛落在了自己的宝座上。 齐玄素也缓缓升空,飞到比金字塔更高的地方,远远俯瞰着具体景象。 虽然伊希切尔和查克切尔互相牵制,谁都没有动作,死神阿普切和雨神查亚克首鼠两端,想要谁赢帮谁,可五娘没有犹豫,已经火速赶向这边。 正如伊希切尔所说,为了权力的平衡和稳定,道门和西道门都不会容许伊特萨姆纳复活。 当然可以出现一劫仙人,比如玄圣。 其他的一劫仙人,则会被消灭在虚弱阶段,比如萨满教的金帐国师。 还有前不久的时候,复活的伊奘诺尊同样是一劫仙人,已经陨落了。 可就算是玄圣和徐祖这两位属于道门的一劫仙人,同样没有在人间停留太长时间。 种种事实都表明,道门不希望看到一劫仙人的出现。过于强大的实力太容易打破现有的权力格局了。 这种事情,都不必请示金阙,甚至不必上金阙讨论,必须全力阻止伊特萨姆纳的复活。 就算要上金阙讨论,那也是讨论如何阻止的问题,而不是该不该阻止的问题。 在进入库库尔坎的宫殿之前,齐玄素曾问过五娘,能否联系姜大真人,必要时候,能否请姜大真人直接降临,五娘当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不过从五娘的只言片语来看,姜大真人显然对她另有一番交代和托付。 别看五娘平时跟齐玄素嘻嘻哈哈,其实她还有这监督、制衡齐玄素的责任。她当时曾说:「我受姜合道所托,一定要确保你的安全,若是你不能说服我,我不会允许你接下来的行为。」这个「确保你的安全」换成其他事情,也是成立的。 很显然,姜大真人或者说道门并没有放心地把所有权力全都交付给齐玄素,毕竟齐玄素只是个人生不满百的年轻人,魄力够大,胆子够大,谨慎和经验上就稍微欠缺了。 如果是姜大真人亲自过去,那没什么好说的,说全权就是全权,没人会画足添蛇地给姜大真人掣肘。 可换成是齐玄素,就要留下一道保险。万一齐玄素因为经验不足做出错误判断,也好及时叫停。 毫无疑问,五娘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有足够深的西道门资历,可以直接与西道门沟通,经验老道,可以辅助齐玄素做出决定。同时五娘也可以托底,如果发生突发事件,比如神仙打架,姜大真人的境界修为够用,齐玄素的境界修为肯定不够用,这就需要五娘出马。 事实上,齐玄素也没有自专,几乎所有大事都是跟五娘商量着来,所以五娘这个保险的作用便没有发挥出来。 没有发挥,不等同没有。 五娘作为道门的保险,是有后手的。 不过就在五娘赶过来之前,金字塔的下方又出现了一道深渊,仿佛直通幽冥,不见其底。 齐玄素俯瞰深渊,只见在最深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 然后这点金色亮光越来越大,仿佛一只巨大金色眼眸正在缓缓睁开,终是彻底占据了整个深渊,然后飞速地向上方涌来,就像一线大潮。 齐玄素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下一刻,这股金色大潮从深渊向上奔涌而出,化作一道金色光柱直接连通了上方的金字塔。 帕依提提的金字塔高悬于空,距离地面少说也有百余丈,这道光柱就像擎天金柱,连接了金字塔和深渊,久久不曾消散,如同神迹。 哪怕是齐玄素,甚至没有直面光柱,只是被巨大光柱带来的余波稍稍波及,便被逼得节节后退,从原来立足的位置向 后退出大约十余丈才稳住了身形。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光柱缓缓消散。 在金字塔的上方,有金色巨大法相缓缓现世,身着南大陆原住民的服饰,头戴羽毛头冠,身旁左右有无数金色光影依次环绕。 似真似幻的巍峨法相悬立于金字塔上方,足有三十丈之高,羽冠下的双眼漠然无情,俯瞰万物众生。 在法相周围,金色光华如同大海一般上下起伏,神威如海。 然后这个法相又开始缩小,最后凝聚成丈六之高,坐在金字塔顶端的祭坛上,仿佛一位帝王坐在了他宝座上。 金光逐渐散去,这位神灵显露真容,是一位极为英武的中年男子。与其说是神灵,更像是一位气吞山河的人间帝王。 无需谁来介绍,齐玄素明确认知到一个事实:这个高坐在金字塔上的人,就是第二代神王、白天与黑夜之主、太阳神、天神伊特萨姆纳。 他从死亡的深渊中爬了出来,逆转了死亡,获得重生。 不过现在的他还只是太阳神,不能算是天神,也不能算是白天与黑夜之主。 他的黑夜神职还在查克切尔的身上,只有他回到自己的神国,才算真正回归神位,成为天神伊特萨姆纳。 从金字塔到库库尔坎寝殿的距离就是他的登神长阶。 从「来自冥府的怪物已经复活」到「至高无上的神王陛下抵达自己忠实的神廷」。 一步之遥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五娘也终于赶到了。 五娘没有任何迟疑,手中高举着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 此时镜面上光芒大盛,远远望去,好似五娘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然后镜子脱离了五娘的掌握,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 五娘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了齐玄素的疑问,她不仅能联系姜大真人,而且有办法让姜大真人降临此地。 此镜名为「镜花水月」,如「三五雌雄斩邪剑」一般,可以分为两半,一半名为「镜中花」,一半名为「水中月」。若是两人分别持有「镜中花」和「水中月」,就可以构建出一座不会受到普通外力干扰的「阴阳门」。 换而言之,「镜中花」和「水中月」就是被固化为实物存在的「阴阳门」,可以跨越空间,而两者之间的极限距离则取决于持有之人的修为高低。 正因如此,「镜花水月」虽然玄妙,但是限制颇大, 后来道门有感于此等不足,对「镜花水月」进行了全面的改造,既然道门能够以人力造就仙人,那么道门以人力造就仙物也不是难事。「长生石之心」不就是道门的手笔?还足足有三块。更不必说,「镜花水月」本身就是半仙物,底子够好。 于是经过道门的改进,如今的「镜花水月」已经脱胎换骨,变为一件仙物,沟通距离更长,对于修为的要求降低。只是道门对此保密,甚至绝大部分道门之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仍旧以为「镜花水月」是半仙物。 事实上,道门对很多半仙物都进行了改进,不过因为资源有限,兵器一类的半仙物,各种刀剑等等,都不在道门的考虑范围之内,道门的侧重点是各种拥有战略意义的半仙物,比如「镜花水月」,还有「昊天镜」等等。这类半仙物对于个人单打独斗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可大规模作战的时候,就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些半仙物被改进为仙物后,只要使用得当,就能 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所以道门一直对外保密,就是要出其不意。 既然道门要让五娘给齐玄素兜底,那么就要有武力保障。什么武力保障都不如一位仙人实在,所以五娘携带了「水中月」,「镜中花」留在姜大真人的手中。必要时候,可以让姜大真人直接降临。 伊特萨姆纳虽然不知道「镜花水月」,但也能感受到那个即将跨越空间来到此地的强大存在能够威胁到自己,毕竟他还没有回归神国,没有拿回黑夜的神职,所以伊特萨姆纳毫不犹豫地出手了,而且是全力出手,势要击溃这个传送门,使其无法成功降临。 仙人手段显然不在普通外力的范畴之内。 一根金色的长矛在伊特萨姆纳的手中成形,通体凝聚了无穷的太阳光芒,矛尖位置更是耀眼夺目,万千线状光芒向此汇聚。 然后伊特萨姆纳将金色长矛朝着镜子狠狠投掷出去。 只见黄金长矛拖曳着长长的金色尾痕,如彗星一般,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洞穿的气势呼啸而至,所过之处,就连空间都开始扭曲,这还仅仅是余波而已。 同时,一路上所有的光线全部被矛尖吸引过去,只剩下失去光线之后的黑暗虚空,光明的极致就是黑暗,正应了白天和黑夜的神职,暗合道门的阴阳转换之道。 若是被矛尖触碰一下,后果不敢想象。 不得不说,一劫仙人就是一劫仙人,哪怕伊特萨姆纳此时还不完整,可也有了准一劫仙人的实力。哪怕是普通仙人面对这一矛,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此时姜大真人还未降临,自然无法出手阻挡。 伊特萨姆纳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不过就在下一刻,伊特萨姆纳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在千钧一发之际,五娘舍身挡在了镜子的前面,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矛。 齐玄素的兵解化身瞬间崩溃,然后就是五娘的本体,被这一矛捅了个通透。 第九十六章 大真人驾到 可以说,五娘预判了伊特萨姆纳的反应。 如果等到伊特萨姆纳出手再去抵挡,多半是来不及的,五娘几乎是在发动“镜花水月”的同时,就已经准备挡在“水中月”的前面。如果伊特萨姆纳不出手,那也没什么损失的。 五娘被伊特萨姆纳一击捅穿,如同落叶一般飘摇落下。 不过黄金长矛也变成强弩之末,无法突破“水中月”本身的防御。 如此一来,镜子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从模糊的影子变为了清晰的人影,就好像有人站在镜前对镜自揽一般。 来人正是姜大真人。 每每遇到大事,需要道门表态或者有所作为,姜大真人就要出面了。 原因不外乎几个,在众多一品天真道士之中,排名前三的当然是三师,不过三师三足鼎立,不好轻动,姜大真人作为排名第四的平章大真人,是品级最高的道士,无论是威望资历,还是品级职务,都足以代表道门。齐玄素这个全权特使的身份本该属于姜大真人,只是姜大真人不想也不能长时间离开玉京,所以才让齐玄素赶鸭子上架。 其次从境界修为方面来说,姜大真人也是道门的最高战力之一,尤其是坐拥众多大掌教仙物,对上大玄皇帝都不落下风,绝大部分冲突,他都能镇压下来。如果姜大真人都搞不定的,基本就要出动道门大军了。 最后,道门内部派系原因,三师就是三大派系的首领。姜大真人曾自嘲说:“我没派没系,也没人把我当回事。”这个“没人”当然不是说齐玄素这些晚辈,而是指他们那一辈的“老弟兄”们。这里面带了一些主观情绪,有所夸大,并非真就有人不把姜大真人放在眼里,三师表面上也是要尊一尊姜大真人的,只是姜大真人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自己的嫡系,那就没办法像三师那样真正主导道门,而是处于一个执行者的位置。别看金阙吵得热闹,如果三师意见一致,那么连金阙讨论这个环节都不会有。 最简单的例子,道门这么多年以来不选大掌教,非要等到三师快要飞升才选,是金阙过去不想选吗,说白了还是三师不让选。三师想要发动战事,金阙拦得住吗?凤麟洲战事,金阙原则上不想开战,那就用既成事实倒逼金阙,最终也是成了。 姜大真人又能如何,还不是听三师的,所以才会说没人把他当回事的气话。 这一次,姜大真人又代表道门来收拾残局了,这大概就是拥有仙物太多的代价,你有这么多仙物,偏偏你不是大掌教,修为还这么高,又这么闲,你不上谁上。 五娘在召唤姜大真人之前肯定要与姜大真人先沟通一下,总不能把姜大真人请来了再说事情。战场上瞬息万变,姜大真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直接降临,轻则贻误战机,重则自己身陷险境,不把事情说清楚了,直接打开一道传送门户,姜大真人那边也不会响应。 五娘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告知了姜大真人有关情况,所以姜大真人降临之后,没有废话,直接动手。 只见姜大真人身形一掠,已经在出现在伊特萨姆纳的面前,手中出现一柄如意,朝着伊特萨姆纳当头打去。 伊特萨姆纳虽然不清楚姜大真人的身份,但姜大真人的境界修为和手里的仙物是实打实的,不敢有丝毫大意,以太阳的光芒凝聚了一个光罩,这是伊特萨姆纳与圣廷作战时偷学的圣廷神术“最后庇护所”。 “三宝如意”落在光罩上面,真是洪钟大吕一般,巨大的音浪化作狂风横扫洞天。齐玄素只觉得全身气血震荡,再一次近距离直观感受了仙人交手的恐怖,尤其是这种顶尖仙人。 姜大真人之所以没用威力最大的“素王”,是因为身处南大陆,“素王”有些不接地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接地气,没有昆仑三大龙脉,找不准地气。到底是儒门的仙物,带着儒门的风格,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纵横开阖,去看了外面难免水土不服。 好在“三宝如意”不受这个影响,这件仙物的主要作用是开启或者关闭昆仑洞天,不过用来作战突出一个势大力沉,再加上姜大真人的修为加持,这一击当真是石破天惊。哪怕是号称免疫一切攻击的“最后庇护所”,也被生生砸出了裂纹,而且还在不断扩大。 姜大真人出手不停,招式也很简单,就是把“三宝如意”当锤子用,不断落锤,使得裂纹越来越大,最终炸裂成无数碎片。 伊特萨姆纳也没有干看着,手中再次凝聚了一把金色长矛,在庇护所崩碎的瞬间,直接朝着姜大真人刺去。 天人交手,讲究方寸间见大马金刀。 仙人交手,讲究大巧不工,返璞归真。 到了这个境界,可以追求阵法的精妙,法术的精妙,可再去讲究招式的精妙,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姜大真人没有护身类的仙物,不敢尝试硬接,只能向后躲闪。在齐玄素的视线中,姜大真人直接出现在了大约百丈开外,手中又多了一把剑。 破盾破甲要用钝器,伤人还得看利器。 关于这把剑,齐玄素很熟悉,正是曾经属于陈书华的“顺天剑”。在陈书华伏诛之后,“顺天剑”和“长生石”都被姜大真人带回玉京,现在看来是归于紫霄宫了,成为大掌教仙物。这样也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三道谁都得不到,反而都能接受这个结果。 齐玄素不由在想,如果他能够成为大掌教,岂不是可以再拥有一块“长生石”? 陈书华的“长生石”有缺陷不假,可经过陈书华自身的净化之后,已经消弭了部分隐患,如果再用一些手段进行处理,说不定能帮齐玄素解决后天谪仙人的“断头路”问题。 当然,前提是齐玄素能当上大掌教。如果是李长歌上位,那么就是帮李长歌解决问题了。 从本质上来说,齐玄素现在走的路就是李家希望李长歌走的路,凭借后天谪仙人提前发力的优势,让李长歌提前参与各种重大事件,提前积累威望,一步快则步步快,最终就算张月鹿等人修为追上来了,威望功勋也肯定追不上,竞争大掌教又不是比武,境界差不多就行了,最后拼的是人望。 结果是齐玄素半路杀出,占据了李长歌的位置。其他竞争者还在做首席副府主,他已经在南大陆呼风唤雨了,张月鹿在南洋跟老道士们扯皮的时候,齐玄素在南大陆跟西道门大真人、南大陆诸神谈笑风生,影响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境界修为可以追,这种无形的威望怎么追? 正当齐玄素走神畅想日后的时候,姜大真人直接发力,以手中“顺天剑”指天。 天幕随之开始下垂,就好似是天要塌下来了。 这当然不是错觉,而是姜大真人发动了仙剑之威。 持剑之人是“顺天而行”,与之敌对之人自然就是“逆天而为”了。 当初陈书华也曾用过这一招,却不能与姜大真人相提并论,陈书华本就修为不如姜大真人,当时又受到小脱胎换骨的困扰,而这一招本质上与姜大真人的绝学“天地合”十分类似,所以此时姜大真人催动“顺天剑”,威力胜出陈书华许多,不可相提并论。 苍穹下压并不是要摧垮伊特萨姆纳,而是为了锁定伊特萨姆纳。 然后“顺天剑”的光华一涨再涨,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这道剑光极为奇特,横贯近百里,接天连地,可厚度只有薄薄一线,就仿佛是一道光幕。 姜大真人整个人与这道剑光融为一体,迅猛落下。 剑光极高,几乎有天高。剑光极长,足有百里。剑光极薄,只是比纸张稍厚一点。 刚好将伊特萨姆纳从中分为两半。 剑光透体而过,伊特萨姆纳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细线,然后一直向下延伸至小腹位置,细线变为裂缝,其中金光迸射。 剑光一收,姜大真人现出身形,虽然这一剑的确是神威无量,但他的消耗也相当不轻,无法长久维持。 不过伊特萨姆纳作为理论上的一劫仙人,当然不会就此死去,从他体内涌出的金光越来越多,化作一尊巨大法相,还是伊特萨姆纳的样子,探出一臂,手掌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姜大真人视线所及再无他物,好似一叶障目,强行吸引了他的心神,使他避无可避。 然后五指合拢,将姜大真人握在掌心。 一瞬间,掌内掌外化作两方世界,伊特萨姆纳要将姜大真人从此方洞天剥离,然后放逐到其他地方。 不过姜大真人到底是经验老道,立刻以“顺天剑”引动天地神异。 上方苍穹继续下垂。 仿佛整个天地开始合拢,缓缓挤压两者之间的“一线”人间。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顶天立地的法相,在头顶苍穹的压迫下,法相开始剧烈扭曲,似乎随时都会崩溃消散。 伊特萨姆纳只得收起法相,现出丈六之高的真身,此时剑伤已经消失不见,对于神仙的金身而言,不存在致命要害的说法,哪怕被劈成两半。 姜大真人也趁此时机以仙剑破开小世界,脱困而出。 第九十七章 三仙并至 伊特萨姆纳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虽然他在理论上已经成为一劫仙人,但还没有拿回全部神职,没有回归神国,对上眼前这个强大存在,非但占不到便宜,反而要落入下风,毕竟对方的神器太多了,他反而因为死过一次,没有半件神器在身边。 他此时要收起傲慢心态,先行回归神国,成为真正的一劫仙人,再说其他。 不过姜大真人对此有所防备,他一开始就引动「顺天剑」的神异,不断以苍穹压迫,不仅是锁定了伊特萨姆纳,也是锁定了伊特萨姆纳周围的空间,使他无法以挪移一类的手段迅速前往神国,只能是飞过去。 伊特萨姆纳不再跟姜大真人硬拼,化作一道金色洪流,朝着神国所在的方向涌去。 只是伊特萨姆纳低估了道门的反应速度,也低估了道门的决心。 道门发展到今日,早已摆脱了过去的江湖习气,能以多打少,绝不会跟公平较量,结果比过程更重要。 姜大真人成功降临之后,虽然「镜花水月」在短时间内不支持第二位仙人降临,不过道门还有一件类似的改进仙物「昊天镜」。 此仙物非长生之人不可动用,只要手持此镜,观想不动,可以远在数万里之外投射一个镜像,有本尊的八成修为,缺点是使用「昊天镜」时,本体不得动弹分毫,无法与镜像同时出手。 道门并不知道帕依提提洞天的具***置,本是没法用「昊天镜」强行投下镜像的,不过姜大真人成功降临之后,姜大真人本身就是一个坐标,后续就可以使用「昊天镜」了。 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担任轮值大真人,为期半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现在已经过了上元节,国师卸任轮值大真人,由天师担任轮值大真人。 姜大真人和天师都在紫府,距离不远,仙人的神念交流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所以这次借助「昊天镜」投下镜像的正是天师,刚好拦在金色大潮的必经之路上。 天师随手一招,直接从齐玄素那里取走了「青云」,物归原主,「青云」剑鸣阵阵。 然后就见天师手中「青云」携带出一条好似青色长龙的浩荡剑气,如长河奔涌,似大江倾泻,将金色大潮一分为二,逼迫伊特萨姆纳不得不显出身形。 伊特萨姆纳张口一吐,金色的火焰化作九条巨大羽蛇,朝着天师席卷而去。 看来这是南大陆的传统,更偏爱羽蛇,如果是中原,那就应该是九条火龙了。 天师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九条羽蛇如倦鸟归林,悉数进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此乃道门大成之法「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人,若是境界修为 新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这门大成之法的门槛比「逍遥六虚劫」还高,能够练成之人寥寥无几。 伊特萨姆纳没想到这个突然出现之人也如此难缠,不欲缠斗,又要化作金光遁走。 天师自然不能让他如愿,依靠「昊天镜」显化出「阳平治都功印」的投影,无数光焰从天而降,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屏障,挡住了伊特萨姆纳的去路。 虽然天师的投影只有本体的八成修为,最大的利器「三五雌雄斩邪剑」也不在手中,但仅仅拦住伊特萨姆纳还是不难。 趁此时机,姜大真人身随剑起,化作一道冲天剑光,再次杀到。 这次的剑光不再是薄薄一线,就是普通的剑光。 姜大真人 也不讲什么剑诀变化,只有最纯粹的出剑,无数变化悉数归于这一剑之中,这最为朴实无华的一剑,也是他的倾力一剑,势要将伊特萨姆纳斩于此地。 伊特萨姆纳不由生出极大的恐惧,眼前这一幕又让他想起了死于圣廷之手的经历,虽然他预言了自己的死亡,也打算借着这次死亡迈向更高的境界,但那次经历仍旧是极为不好的回忆。圣廷之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是以多打少,支援迅速,配合得当,双拳难敌四手,稍有不慎落单,很快就会陷入败亡的境地之中。新 不仅是伊特萨姆纳,正在旁观的雨神查亚克和死神阿普切同样感触极深,转眼间就是两位道门仙人降临,至少动用了五件仙物。换成是他们,已经伏诛了。 这正是诸神们被圣廷打得丢盔弃甲又不敢反抗道门的原因,古神们内部隐患极大,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仍旧是一盘散沙,各有算计。 雨神和死神也是例子,如果他们现在孤注一掷,过去帮伊特萨姆纳一把,那么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可他们两个算计一番之后,仍是选择不动,那么伊特萨姆纳就很危险了。 这正是圣廷进攻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另一边,伊特萨姆纳再次被姜大真人一剑重创,虽然金身能不断复原,但损失的神力可没办法复原。 趁此时机,天师以剑代笔画了一道符箓,然后剑尖一挑,符箓直飞九天。 一瞬间,乌云密布,遮蔽明月。 其中天雷疯狂滚动,仿佛是天劫已至。 伊特萨姆纳受到气息牵引,不得不停驻身形。 天师轻声道:「敕令。」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幽深,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隐约可见,甚是骇人。 下一刻,天雷轰然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伊特萨姆纳向上狠狠击出一拳,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相持片刻之后,天雷轰然炸开,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 这一幕,蔚为壮观。 齐玄素已经是一退再退,不敢沾边。 待到雷光散去,伊特萨姆纳的身形再次出现,毫发无伤,只是出拳的右手漆黑一片,还有丝丝缕缕的雷电残留。 紧接着,又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将伊特萨姆纳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 伊特萨姆纳直接以双手握住两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伊特萨姆纳却无动于衷,直接将其向两边扯弯撕开。 只是天师也没想着依靠此法就能困住伊特萨姆纳,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天师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并作剑指,朝天空斜斜一指。 上方的云海漩涡之中又生出无数雷霆,在黑云中不断游走。 然后天师暂且抛开「青云」,双手交叠,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所有游走雷霆汇聚一处,化作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照亮整个天地,降落在伊特萨姆纳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伊特萨姆纳的身形。 待到紫光消散,伊特萨姆纳仍旧不死,虽然遍体焦痕,但行动无碍,反而是趁着天师和姜大真人要略微调整的时机,再度向前掠去。 神仙的速度,自然不可以常理而论,他距离神国很近了。 只要他能够顺利返回神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过就在此时, 又有一道巍峨如山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这个身影只是魁梧,并不巨大,可气势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座山。 来人正是西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澹台震霄。 他便是伊希切尔准备的后手,也是伊希切尔敢于把太阳神职交给查克切尔的最大底气。 澹台大真人并不废话,直接出手呼啸如雷,没有任何花哨,一拳打在伊特萨姆纳的胸口上,迫使伊特萨姆纳瞬间倒退百丈。被澹台大真人打中的地方,则是出现了细微裂痕,有金色光华不断逸散。 澹台大真人的第一拳是毫无花哨,举重若轻,澹台大真人的第二拳就截然不同,声势之浩大,仿佛一支铁骑正在冲锋。 这一刻,澹台大真人全身窍穴光芒大放,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与他面目一般无二日。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血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澹台大真人体内身神已合圆满之数,连为一体,圆满如一。新 只见澹台大真人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所有身神齐齐出拳,洞天震颤不止,有地动之势。 澹台大真人的这一拳与先前的第一拳落在了同一个位置,两拳一刚一柔,直接将伊特萨姆纳的胸口生生击穿。 澹台大真人并不停手,又是神意圆满的一拳挥出,震荡虚空,使得他与伊特萨姆纳之间出现重重扭曲,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第九十八章 诛神 寻常武夫的震荡虚空,只是一点。 这个点有大有小,根据修为而定。 可澹台震霄的震荡虚空是一线。 一线之上,空间震荡扭曲,无视任何防御手段,所谓的「庇护所」也好,或是太阳领域也罢,都无法阻挡。 这又不同于撕裂一线虚空,人仙的拳头类似钝器,最终是破碎虚空,粉碎虚空,更适合对抗神仙这种没有致命要害的存在。既然不存在要害,那就全面打击,不留半点死角。 这也是姜大真人连续两剑都没能斩杀伊特萨姆纳的原因之一,除了伊特萨姆纳本身境界修为够高之外,神道金身的确不讲道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神仙都是生存能力最强的,神国的地利优势,能躲避天劫,金身没有弱点且能迅速复原,还有三重死亡,都让神仙成为很难被杀死的存在。 杀死神仙的最好办法不是正面击杀,而是断绝其神力来源,使其自然消亡。神仙没了神力,金身会逐渐朽坏,只能走旁门左道,比如使用血祭,这又招致业火,饮鸩止渴,最终走向灭亡。 正因如此,道门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能彻底解决古仙的问题,虽然道门曾经集结重兵,重创了巫罗,但因为佛门的支援而未能尽全功,道门每次出动大军,抽调大真人、灵官等等,都是有成本的,所以道门也就此作罢。 至于断绝古仙的神力来源,道门这些年一直都在做,主要就是打击隐秘结社。不过还是因为佛门的支持,始终都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说白了,道门的古仙问题本质上是佛门问题,只要佛门还在,这些外部势力就不可能消亡。只要打掉了佛门,古仙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 佛门的问题,就很深远了,虽然玄圣时代出重拳击败了佛门,迫使佛门签订城下之盟,在名义上臣服道门,可本质上类似大魏驱逐金帐,大魏只是把金帐赶出了中原,而不是消灭了金帐,终大魏一朝,金帐不时南下,双方打打停停。 道门和佛门也是如此,道门瓦解了中原佛门,驱逐了西域佛门,迫使凤麟洲佛门和南洋佛门低头。可佛门也没有认命,一直小动作不断。 虽然中原佛门成为了一个道门立起的牌坊,主要作用是拿来三教合一,但中原佛门还是不甘心,一直与西域佛门有联系。 东华真人主导的西域战事,名义上是对萨满教开战,萨满教的背后则是西域佛门。 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明面上是虫人出头跟道门挑事,背后同样有南洋佛门的支持。 至于凤麟洲佛门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是尊攘派的重要成员。 婆娑洲作为佛门祖庭,问题同样严重,只是道门在那边实行军事管制,囤积重兵,所以婆娑洲佛门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婆娑洲佛门也一直与圣廷勾勾搭搭,妄图自治。只是婆娑洲距离中原太远,很少有消息传到中原,存在感较低。 至于道门为什么不彻底解决佛门问题,原因也不复杂。 第一是道门的政策发生了转变,以发展经济为主,这就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不适合再像佛道之争那样掀起全面战争,而西域战事、凤麟洲战事这种局部战争并不能彻底解决佛门问题,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标,谈不上治本。 第二是道门的确取得了长足的发展,道门金贵了,不想再跟相对贫困的佛门动刀动枪。道门也有点看不上佛门,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佛门之人看着道门之人坐享荣华,自己只能窝在贫苦之地,物质上的巨大落差,怎么能不羡慕?所以这些年来不少佛门之人心向道门,暗中跟道门眉来眼去。道门在三代大掌教时期改变了政策,决定以文为主,以武为辅,彻底解决问题。 说白了就是论道和念经,我们道 门说道门好,你们佛门说佛门好,到底谁更好,别总耍嘴皮子功夫。 那就比比吧。 道门富有四海,中原、西域、南洋,海外各洲、南大陆,皆是道门之疆域,与西方圣廷二分天下,是为东方之主。 佛门呢? 号称西方教,圣廷才是西方代名词。扎根东方,在三教中拾人牙慧,只会大吹法螺。 什么叫事实胜于雄辩? 每次论道,过去曾经力压道门的佛门总是败于道门之手,攻守之势异也。 别管佛门大士们如何念经,对于普通佛门弟子而言,极乐世界怎么好,我们没有看到,可道门的道士怎么威风如何享受,我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佛门中动摇之人不在少数,只要道门肯给机会,他们就愿意为道门效力。 为了对抗道门的腐蚀,佛门也有一些措施,一是推崇苦修,苦行僧大行其道,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必须忍受常人认为是痛苦的事情,以此来锻炼意志和离欲。二是对内封闭,不让普通佛门弟子见识到外面世界的繁华。这些举措在短时间内也算是有所成效,可佛门也停滞不前了。 其实道门也有类似经历,当年道门中人刚刚经历了大魏末年的赤地千里,以及长达几十年的佛道之争,终于太平初定,百废待兴,去往西方的道门之人见识了圣廷的繁华,大受震撼,内部人心浮动,这才让道门彻底下定决心,全面停止与佛门交战,全力发展经济。 道门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制定了以文为主以武为辅的策略后,效果立竿见影,海外各洲都有亲近道门之人,自发地心向道门,道门顺势推行中原化,收获很大。.. 想要破招,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很难。那就是发展自身,在物质层面不弱于道门了,自然也就逐渐不心向道门了。 文化和教义的强势往往来自经济的强势。 这就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性问题,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人活着,一是要念想,也就是希望,二是要虚荣心,就算再艰苦,只要比别人好,那就是幸福的。 发展问题,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践行,需要几代人卧薪尝胆,还要极大的胆魄和高超的手段。 就拿佛门来说,想要发展,就要放开禁制,正视道门的「腐蚀」问题,如果还没发展起来就被道门念经念死了怎么办?还没发展起来就被道门从内部瓦解了怎么办?这就要看佛门高层的胆气和手段了。 现在看来,佛门没有这个胆气,也没有这个能力,他们的教义本质上就是画大饼,所有好东西都在来世,都在极乐世界,那人人都去追求投个好胎,谁还管现在?谁还去奋斗? 道门不一样,道门从来都是求今生,不问来世,所以才求长生,而且一开始道门就指出了法、侣、财、地这些现实因素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可不像佛门那样提倡什么以苦难为荣,所以道门有动力去谋求更好的发展,以及更好的现在。 故而道门没有动用武力解决佛门问题,杀人为下,诛心为上。 说回正题,神仙再难杀,不等于杀不掉。 道门这次出动三位仙人,而且还是三位排名靠前的顶尖仙人,也算是给足了伊特萨姆纳面子。 伊特萨姆纳焉能不死? 澹台大真人震荡一线虚空之后,伊特萨姆纳的金身也随之彻底扭曲,结构不再稳固,变为一种聚散不定的浑沦状态。 就好像整齐的军阵被搅乱,变成溃兵。 天师再次握住了「青云」,虽然不能双剑合璧,但对于天师而言,仅仅是一剑也够了。 姜大真人驾驭「顺天剑」,斩出了第三剑。 几乎就在 同时,天师也顺势出剑。 两位仙人依靠自身的修为和广博所学,以及丰富的经验,强行双剑合璧。 一道浩荡剑光从天而降,笼罩了已经溃不成军的伊特萨姆纳。 伊特萨姆纳不断凝聚成人形,又不断被击溃成扭曲的溃散状态。 这位刚刚复活的古神之王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下一次死亡。 伊特萨姆纳勉强凝聚成出头颅,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影子,挣扎出声。 「我愿降!」 「放过我。」 「不要……」 天师和姜大真人完全无动于衷,继续催动剑光。 一劫仙人实在太过危险,这样的存在,道门可以封印压制,要说控制,基本是做不到的。既然如此,那么伊特萨姆纳只能去死了,道门不能留下这样一个隐患。 剑光越来越盛,伊特萨姆纳的身影逐渐被剑光吞没,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黑影。 浩荡剑光荡漾起一层层巨大涟漪,不断扫过洞天。 剑光下的黑影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天师和姜大真人才各自收起了剑光。 至此,诛神成功,彰显道门天威。 在三位仙人的感知下,伊特萨姆纳不可能玩什么假死的把戏。 天师又把「青云」丢给了齐玄素,缓缓消散。毕竟只是个投影,而非本尊。 姜大真人和澹台大真人则是本尊降临。 澹台大真人掠向神国,姜大真人也没有急于回去,而是来到了齐玄素身旁。 此时齐玄素已经找到了被击落的五娘,不愧是曾经硬抗「太易法诀」的女人,五娘不能说没有大碍,但也不至于命悬一线。 齐玄素见姜大真人过来,赶忙主动行礼。 姜大真人摆手示意齐玄素不必多礼,目光落在五娘的身上。 第九十九章 祭坛 齐玄素赶忙问道:「姜老,五娘她……」 虽然五娘没死,但不知为何,双目紧闭,好像昏迷过去了。齐玄素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姜大真人见多识广,且与五娘相识、相处的时间更长,应该知道原因。 姜大真人道:「这是她的机缘。」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五娘在此之前倒是说过这里可能有她的机缘。难道就是靠着伊特萨姆纳的一击实现破后而立?这未免太简单了。 姜大真人似乎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说道:「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说罢,姜大真人手中出现了一块古老石板,表面上看起来斑驳沧桑,铭刻着一种齐玄素未曾学过的古老文字,不是中原文字,也不是新大陆现在使用的文字,更不是圣廷文字,应该是新大陆的象形文字,还有一定的图画特征,蕴含着奇异的力量。 任何文字都有力量,符箓和符文都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字。 所以仓颉造字鬼神惊。 齐玄素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姜大真人道:「伊特萨姆纳死后留下的,应该是这座洞天和金字塔的钥匙。」 齐玄素竟没注意到姜大真人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收入囊中的,应该是剑光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姜大真人就已经将石板拿下了。 天师毕竟只是一个投影,不存在回归,而是直接消散,不可能把东西带回去,所以只能由姜大真人拿下。正好姜大真人就是负责管理道门仙物的,省得麻烦了。 「把‘七禽五火扇"给我。」姜大真人伸出手。 齐玄素依言把五娘的本体交给姜大真人,五娘的人形还在那里昏迷不醒,两者并未合为一体。 姜大真人让齐玄素抱起五娘,两人来到金字塔的顶端,这里有一个祭坛,也就是伊特萨姆纳复活的地方。 姜大真人示意齐玄素把五娘放在祭坛上,然后又将「七禽五火扇」放在五娘的身上。 齐玄素问道:「姜老,这就行了?我记得我们道门的‘飞升台"和‘留仙台"都有限制,不能连续使用,伊特萨姆纳刚刚使用过金字塔,会不会……」 姜大真人道:「‘飞升台"和‘留仙台"的确有使用限制,不过这个祭坛不同,它的主要作用不是飞升和渡劫,而是献祭和复活,而且是专门用于古神的复活。用他们的逻辑解释,应该是太阳毁灭之后迎来新生,开启新的纪元。用我们道门的话来解释,有些类似破后而立的概念,又不完全一样。」 「伊特萨姆纳之所以能晋升一劫仙人,也是因为他本身实力已经足够,他借着复活消除业火,甩脱各种负担拖累,同时通过献祭库库尔坎,获得了一劫仙人的实力。如果伊特萨姆纳本身没有足够的实力,就算献祭了库库尔坎,也不可能成为一劫仙人。」 五娘已经与姜大真人沟通过了,所以姜大真人知道一应详情,他基于一位仙人的经验,做出的判断要比齐玄素更准确。 姜大真人接着说道:「伊特萨姆纳复活后,相当于准一劫仙人,只要他能收回神国和另外的神职,就会拥有一劫仙人的力量,可以安全渡过一次天劫。如果道门不加以阻止,那么意味着在未来百年的时间里,伊特萨姆纳可以不借助容器自由降临人间,而不是躲在神国之中,这也意味着伊特萨姆纳有能力改变整个新大陆的格局,很多事情都会失控,这是我们万万不能允许的。」 齐玄素明白了。 道门并不担心一个躲在神国里的一劫仙人,他在人间层面所能发挥的效果相当有限,可道门很忌惮一个能够自由降临人间的一劫仙人,所以必须要将其消灭 在萌芽之中。.. 同时姜大真人也表明了一件事,这座金字塔对于道门中人来说,作用不是很大,除了神仙之外,其他传承的仙人可没有三重死亡,死了就是死了,所谓的复活便无从谈起。 伊特萨姆纳其实是多重取巧,第一次天劫对于仙人而言,既是劫难,也是奖励,渡过天劫之后,不仅获得百年之期,而且被天劫洗练,能够更进一步,这是一劫仙人和准一劫仙人最大的差距所在。 伊特萨姆纳则是通过破后而立,在未经受天劫洗练的情况下得到了类似天劫洗练的效果,然后再转头去承受天劫,虽然已经不会从天劫中受益,但能够得到百年之期。 这与道门「留仙台」的原理完全不同。 这里面的关键就是神仙的三重死亡,能够将自身印记寄托于冥冥之中,等待复活。其他传承的仙人无法做到,复活便也无从谈起。 可以说,这座金字塔根本就是为了古神体系建造设立,其中的风险也很大。如果古神成功死亡,结果别人不向祭坛献祭,那么死去的古神就只能维持死亡的状态,此时死去的古神没有任何办法控制别人,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可以说性命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这也就是查克切尔对伊特萨姆纳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复活伊特萨姆纳,换成伊希切尔,伊特萨姆纳真就是死了。 而且献祭所需的神力十分庞大,仅仅是复苏伊特萨姆纳的意志就要多次暗影之潮,而完全复活伊特萨姆纳,则献祭了库库尔坎——这也是查克切尔蛊惑库库尔坎把神国与洞天连接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在神国内杀死库库尔坎,等同在洞天内杀死库库尔坎,一位准一劫仙人的献祭,换来了一位一劫仙人的复活。 所以这个祭坛厉害归厉害,对于道门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姜大真人正在解读手中的石板:「帕依提提的祖先们曾经拥有这座祭坛,开启了繁荣的帕依提提时代,可每次献祭都要消耗大量的活人进行血祭,最开始只是战俘,后来是奴隶,再后来是信徒,甚至是贵族。这使得帕依提提帝国迅速走向衰弱。最终,这个祭坛的最后一任主人决定封锁祭坛和帕依提提的洞天,不再使用它。」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献祭捷径,才让新大陆走上了一条歪路,献祭已经渗透到了新大陆的骨子里,屡禁不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更为方便的道路,就不愿意尝试更为艰难的正确道路。以神爱世人的正神途径获得神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就像培养弟子成材,需要花费大量的心血,哪有血祭省心省力?古神们的堕落也就注定了。」 齐玄素不怎么关心帕依提提祖先的反思,更关心五娘的情况:「这个祭坛对五娘有用吗?」 姜大真人道:「五娘没死,不必复活,只是借用这个祭坛的献祭,帮她迈出最后一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娘若能脱离‘七禽五火扇",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生?也算是对应了所谓的重生开启新纪元。」 齐玄素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至于献祭问题,基本不算问题。首先,五娘的情况与伊特萨姆纳不同,既然没死,那就不需要献祭某个人,只需要提供神力就够了。查克切尔为了掩人耳目,只能用暗影之潮的手段收集神力,这也算是黑夜神职的应用。可道门不需要掩人耳目,道门更不缺乏神力。 姜大真人取出他的经箓。 二品太乙道士授「上洞经箓」,参知真人授「太玄经箓」,一品天真道士授「太上都功经箓」,副掌教大真人授「太上道德经箓」。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太上道德经箓」,权限分别对应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龙宫洞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又 可以从经箓上分割出部分次级权限交予旁人,协助他们管理洞天。这就是大钥匙和小钥匙概念的应用。 姜大真人作为排名第四的平章大真人,被授予「太上都功经箓」,拥有两个次级权限。一个次级权限对应紫霄宫,因为紫霄宫是大掌教的居处,由大掌教掌握最高权限,大掌教夫人和紫霄宫掌宫大真人分掌次级权限。 另一个次级权限对应「三十三天」。 当然,「三十三天」的权限并非只有一个,最高权限还是在大掌教的手中,然后分出数个次级权限,分别交给几位大真人,可以是三师,也可以是普通平章大真人。因为正一道过去负责鬼神之事,所以在这方面的权重很大。 故而大掌教强势,紫霄宫掌宫大真人就是内廷内相的地位,再加上大掌教夫人,抗衡类似外廷宰辅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当然,内外也不是绝对的泾渭分明,根据各自阵营出身不同,也是你中有我的局面。 姜大真人直接沟通了道门的「三十三天」。 一道浩荡神力无视距离的限制,穿过洞天的界限,降临在祭坛上方。 齐玄素不由感叹,如果说大掌教是一级权限,那么姜大真人就是二级权限,清微真人大概能算是三级权限,齐玄素只是四级权限,在调动神力的数量上不可同日而语。 祭坛上亮起光芒,吞没了五娘。 齐玄素问道:「大概需要多久?」 姜大真人回答道:「不要心急,仙人脱胎换骨尚且需要四十九天。就算一切顺利,最少也要四十九天。如果不顺利,那就很难说了,可能是一两年,也可能是三四年,全看她的造化。」 第一百章 决定和罪状 齐玄素望向姜大真人手中的石板。 伊特萨姆纳进入死亡状态的时候,不可能携带任何物品。 这块石板应该一直在查克切尔的手中,查克切尔送出太阳神职的时候,连同这块石板一同送了出去,现在落到了姜大真人的手中。 虽然这个祭坛对于道门而言相当鸡肋,但道门也不能随意交给别人。看这样子,姜大真人负责保管的仙物突破一手之数是板上钉钉,甚至两手之数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种不知所谓的仙物的确不少,很多都是道门的战利品。「素王」就是道门最大的战利品,儒门的顶尖仙物成为道门大掌教的兵器,对于儒门来说,很难说不是耻辱。对于道门来说,则是荣誉,也是三教合一的证明。 道门历代大掌教都在推动一件事,那便是从道门大掌教变为三教共主。类似中原皇帝同时还是草原的「天可汗」,是一个很值得夸耀的功绩和名头,要上史书的。. 姜大真人在石板上「指指点点」,金字塔祭坛再次变得透明,最终缓缓消失不见。 这个祭坛的保护措施还是相当可靠,库库尔坎明知道祭坛就在帕依提提洞天,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能打开祭坛。准一劫仙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其他人更是难以做到。所以五娘的安全倒是不必担心。 姜大真人交代道:「五娘的‘水中月"你且留着,待到四十九天之后,你开启‘水中月",我会过来观察五娘的具体情况。」 齐玄素表示记下:「好的,姜老。」 姜大真人不再多说什么,通过「水中月」开启的门户返回了玉京。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然后门户化作一面镜子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正是「水中月」。 另一边,澹台大真人来到了神国——现在很难说这个神国到底是谁的,库库尔坎死了,伊特萨姆纳也死了,就像太阴真君留下的广寒宫一样,竟然成了无主之地。 这就是道门和西道门的默契了,帕依提提是齐玄素发现的,姜大真人代表道门处理起来当仁不让,带走了帕依提提和祭坛的「钥匙」。神国这边涉及诸神,则交给西道门全权处置,不会过问。 双方甚至不必过多交流。这就像宫甫没有出现在此地一样,因为宫甫的根基在军队,诸神属于澹台震霄的权责范围。 如果说伊特萨姆纳的气质更像是一位气吞山河的帝王,那么澹台震霄这位魁梧老人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没那么多霸气外露,沉默寡言,坚毅如铁,不过行事却是雷厉风行,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相较于宫甫,澹台震霄一直都是话不多。两人搭档多年,刚好互补。 澹台震霄走入库库尔坎的寝殿,虽然从境界修为上来说,在场之人都是仙人,但从气势上来说,澹台震霄明显压过其他人一头。 古神们还是太过堕落了,心中藏暗鬼,一言一行之间也很难说得上「正大」二字。 澹台震霄走到此地,古神们也知道意味着大局已定。 伊希切尔收起手中的月刃,向澹台震霄致意。 澹台震霄点头还礼:「有劳道友了。」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死神阿普切和雨神查亚克,最终落在查克切尔的身上:「我代表道门和西道门,现宣布如下决定。」 「第一,由满月女神伊希切尔接任库库尔坎的主神之位,统率诸神。」 「第二,星月女神查克切尔图谋不轨,其居心实不可问,应由新任主神伊希切尔处置。」 「第三,此处神国将作为共用之神廷所在,不为私人所有。」 「 第四,伊特萨姆纳与库库尔坎遗留之太阳神职,由西道门暂为保管。」 没有人提出异议,如果伊特萨姆纳还活着,那么古神们还有说「不」的权力,现在则完全没有了。虽然古神们的人数更多,但心气已经没了,被道门天威彻底镇住。他们又不能跟巫罗和司命真君相比,后两者可是有佛门支持的,如果没有佛门撑腰,两人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伊希切尔作为最大的受益者,第一个表示响应:「我同意。」 既然伊希切尔已经表态,那么死神阿普切和雨神查亚克也不能不同意了,表示拥护。 失去了太阳神职,伊希切尔的确很难掌控此处神国,经此一役,古神们已经很难再与西道门抗衡,哪怕诸神仍旧有人数上的优势。 澹台震霄沉声道:「我宣布,伊希切尔成为第四代主神。」 伊希切尔同样是当仁不让,第一时间望向查克切尔。 死神阿普切和雨神查亚克此时就不能再像刚才那样无动于衷了,必须有所动作,表明立场。 于是两人配合伊希切尔将查克切尔围了起来。 再加上旁观的澹台震霄,足足四位仙人,查克切尔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人宰割。 伊希切尔开始列举查克切尔的罪状。 「我以主神的名义,现宣布查克切尔之罪。」 「为复活伊特萨姆纳,秘密发动暗影之潮,收割生魂,此大罪一。」 「支持伊特萨姆纳复辟,妄图破坏一统,此大罪二。」 「教唆库库尔坎恣意妄为,助纣为虐,此大罪三。」 「协助库库尔坎大兴血祭,不爱世人,此大罪四。」 「暗算库库尔坎,致使库库尔坎无法履行主神职责,趁机假借库库尔坎主神之名,独断专行,大肆安插心腹党羽于南大陆上下,将诸神事务一人把持,不许他人有半分忤逆,其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五。」 「为复活伊特萨姆纳,不经西道门、神廷同意,献祭库库尔坎,其大罪六。」 「致使五娘重伤,险遭身死,其大罪七」 「机密要事,任意泄露于外人,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八。」 「如今南大陆各地之混乱,皆因查克切尔倒行逆施之故,违背道门、西道门既定之策,其大罪九。」 伊希切尔环顾四周,总结道:「如此九桩大罪,人神共愤,天理难容,自神廷建立以来,竟是无出其左右者,请诸真人、诸神公议。如无异议,理应当诛。」 伊希切尔也是果决之人,生怕夜长梦多,说是交由公议,话音未落,已经将手中月刃刺入查克切尔的心窝。 什么叫快审快判?这就是了。效率比青鸾卫都高。 走个形式罢了。 就连查克切尔都有些没有料到,她大概认为伊希切尔会将她关押起来,要么封印镇压,要么暗中处死,却没想到查克切尔如此急不可待,直接当场处死。 所以查克切尔没什么防备,被伊希切尔一击得手。 月刃的威力实在不可小觑,已经让查克切尔失去了大部分反抗之力。 查克切尔望向伊希切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 伊希切尔的优点是拿得起,放得下。 她既能面对齐玄素这个后生小子委曲求全,也能在关键时刻亲自下场操刀杀人。 齐玄素送走姜大真人后,又赶回了神国,刚好见到这一幕,不由生出几分心惊。 这娘们真是个狠角色。 联合盟友杀了跟自己不对付的库库尔坎,借道门之手除掉了夺权的丈夫, 现在又亲手杀了另一个自己。 齐玄素不由暗忖,自己要是没有道门这座靠山,没有一个可能成为大掌教的师父,对上这位月神娘娘,怕是死得很惨。.qgν. 伊希切尔面容平静,既没有手刃仇人的狰狞,也没有夺得大权的快意,甚至没有行刑官的冷酷,就好像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此时神国的天空上出现了两轮月亮。 一轮满月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半个天幕,另外一轮月亮则被挤压成了一道弯弧,愈发黯淡。 满月高悬,暗月西沉。 已经注定了两人的结局。 查克切尔在临死之前,还是利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向伊希切尔发动了一次不计代价的反击。 无数月华星光炸裂开来,吞没了伊希切尔的身形。 待到月华星光退去,只有一片宁静。 此时暗月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轮月亮。 昭示着南大陆只有一个月亮。 伊希切尔还是站在原地,她的金身黯淡了几分,显然受创于查克切尔的垂死一击,但她仍旧脸色平静,只是稍稍扬起下巴,以此来表明自己笑到了最后,是胜利者。 查克切尔已经消失不见,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神职,一个是曾经属于伊希切尔后来被分割出去的星月神职,另一个是伊特萨姆纳到死也没能收回去的黑夜神职。 毫无疑问,这是伊希切尔的战利品,日后作为神王的依仗。 道门说,三光者,日月星。 现在伊希切尔已经拥有了月亮和星辰,只是少了太阳,如果能集齐三者,那她就是光明之主了,也是白天与黑夜之主。可惜西道门不可能放任伊希切尔坐大,所以伊希切尔只能是月神和黑夜之主。 齐玄素趁机看了眼所谓的神职。 这些东西应该是看不到、摸不着的,类似金丹一样是一种概念,而不是实物,不过在宿主身死之后,它们会短暂具现化为某种实物,就好像无数符文符箓重叠、交织在一起,因为这些符文符箓实在太多,交织得太密,层层重叠,竟是看不出缝隙,最后呈现出不规则的晶体状,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一旦激活,又会根据神职的不同,出现不同的特征,比如太阳神职就化作了一轮太阳。 伊希切尔将这两个神职拿在了手中。 第一百零一章 神谕 查克切尔死在了「查克切尔的锁轮」之下,也是相当讽刺。 这把匕首以前叫「伊希切尔的锁轮」,后来伊希切尔变为两个人,所以才改了名字。不过伊希切尔并不打算再把名字改回去,留着这个名字,也是一种警示。 至于会不会影响神仙第三重死亡,会不会因为这把匕首的名字而导致查克切尔不能被所有人遗忘,对于伊希切尔来说,并不重要,末法就要来临了,现在死了,基本没有复活的机会。 星月女神的神职本就是伊希切尔的东西,现在伊希切尔失而复得,立刻就能掌握,此刻她又是那个完整的月神了。 至于黑夜神职,本就与月亮星星相近,并不冲突,掌握黑夜也不难。如果西道门把太阳神职交给了伊希切尔,那么伊希切尔反而要花费相当代价才能容纳太阳神职。 处理了查克切尔,融合了月神的神职,伊希切尔又伸手一指,在黄金台上出现了一把巨大的座椅,在黄金台的下方左右两侧又各有两把稍小的座椅。 总共五个位置,与库库尔坎怒斥群臣时所凝聚的座椅十分相似。 事实上这就是库库尔坎遗留下来的,只是伊希切尔搬到了寝宫里面。 当然,这里以后就不再是寝宫了,而是神廷议事所在。 所以伊希切尔又是一挥手,在黄金台的后方升起一轮满月,象征着她作为月之女王的身份。 原本漆黑一片的空间被明月照亮,蒙上了一层蒙蒙的月华,又有星辰浮现,仿佛置身于星空之中。 伊希切尔登上黄金台,不过没有坐在主神位上,而是像道门的轮值大真人那样,站在主神宝座旁边,一只手扶着椅背,发布了自己的第二道神谕:「我以主神之名,召唤诸神。」 第一道神谕当然是宣判并诛杀查克切尔了。 齐玄素和澹台大真人站在旁边,只是作为旁观和见证,并没有喧宾夺主。. 死神阿普切和雨神查亚克已经在这里了,不过战神乌拉坎、南方女神赫诺克拉并不在这里。 在场的两位神灵向伊希切尔行礼,恭贺她成为月之女王,然后各自入座——在椅背后有着各神灵的标志图案。 随着伊希切尔发布神谕,两位古神已经收到通知,很快就会赶到此地。 齐玄素静静旁观着伊希切尔的所作所为。 齐玄素接触过不少女人,有些人被吹得很厉害,这个女帝,那个女神的,真要过招博弈,也就那么回事。如果不考境界修为,仅从胆识气魄和心思手段来说,真正让齐玄素感受到压力的女人就是伊希切尔了——周梦遥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这个女人,或者说女神,让齐玄素有一种吃瘪的感觉,别看齐玄素做了这么多,拿下了乌努拉图,看似占尽上风,可最后的结果还是按照伊希切尔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齐玄素当然立下了大功,参知真人已经稳了,影响力也将更上一层楼。可齐玄素还是有一种给别人做嫁衣的不爽快之感。 到底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家伙,能软能硬,既能杀伐果断,也能隐忍认怂,张月鹿与她比起来,还是差了几分手段的。 很快,头戴王冠身着珠裙的南方女神诺赫拉克率先来到此地。 诺赫拉克虽然没有参与诛杀库库尔坎,但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而且这座神王宫殿,她也不算多么陌生,库库尔坎一般会在外面的广场接待客人,她刚进神国就发现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仅是业火消失那么简单。 一轮明月高悬,众星拱月,太阳已经消失无踪。 月亮取代了太阳,现在是月亮时代。 诺赫拉克其实还是悬着一颗心,生怕刚刚进到门口就被人拿下,她总不能大吼一声 扑向澹台震霄吧。 好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道门和西道门的人只是远远旁观,伊希切尔也没有任何动作。 不管怎么说,已经死了一个库库尔坎和一个查克切尔,剩下的每一个古神都很宝贵。 诺赫拉克对上伊希切尔的目光,只觉得伊希切尔大不相同,又变成了当年的神后,甚至更加威严。 诺赫拉克悬着的心放了下去,知道大局已定,立刻向站在黄金台上的伊希切尔行礼:「南方女神诺赫拉克见过主神月之女王陛下。」 南方女神知道自己没有跟随伊希切尔讨伐库库尔坎,属于立场不坚定,所以此时的态度十分恭敬。 伊希切尔没有倨傲地坦然受之,同样还礼:「诺赫拉克殿下,请坐。」 在南方女神诺赫拉克入座之后不久,最后一位神灵也赶到了。 他的打扮与伊特萨姆纳十分相似,只是花纹细节有所不同,大概就是皇帝与将军的区别,正是战神乌拉坎。 伊希切尔主动开口道:「乌拉坎殿下,只差你了。」 战神乌拉坎是诸神中比较强大的神灵,这种强大并不是体现在修为上,而是体现在战力上,说白了就是比较能打,虽然谈不上越境而战,但在同等修为下,胜算很大,胜率很高,过去库库尔坎也是依仗着更高一筹的修为才能强压他一头。 乌拉坎不仅是战神,更是一名战士,不太看得上伊希切尔,靠着阴谋诡计上位的人怎么能做王呢?力量才是为王的理由。 不过乌拉坎看到其他三位古神已经入座,又有道门和西道门之人旁观,也明白大势已去,不能逆势而为,不情不愿地说道:「战神乌拉坎见过主神。」.qgν. 他没有称呼月之女王,也没有称呼陛下,只是承认了伊希切尔的主神地位。 伊希切尔就连齐玄素的各种打脸行为都能容忍,自然也不会在意乌拉坎的这点怠慢,微微点头:「很好,请坐,乌拉坎殿下。」 乌拉坎坐在了最后一个位置上。 这也是伊希切尔的有意布局,跟随她参与了这场「宫变」的死神阿普切和雨神查亚克坐在左边,未曾参与「宫变」的南方女神诺赫拉克和战神乌拉坎坐在另一边,刚好形成两个阵营,身为主神的伊希切尔就能居中调停,维持平衡,防止雨神和死神邀功自傲,从而掌握权力。 伊希切尔宣布了自己的第三道神谕:「我宣布,月之神廷正式建立。」 诸神都没有异议,道门和西道门当然也不会有异议。 这个场面看起来有点寒酸,只有五个人,不过考虑到这五个人都是神仙级别,那么这个神廷还是相当名副其实的,就算打不过圣廷,最起码很唬人。 伊希切尔紧接着宣布了第四道神谕:「查克切尔的神殿全部改为伊希切尔的神殿,库库尔坎的神殿根据情况而定,如与死亡有关之神殿,改为死神阿·普切的神殿,与风暴有关之神殿,改为雨神查亚克的神殿。」 这是对两位追随者的奖赏。 两名神灵都表示了拥护和感谢。 无功不受禄,诺赫拉克和乌拉坎没有参与其中,自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伊希切尔顿了一下:「既然已无太阳神,那么其余太阳神殿改为西道门之道观。」 这就是向西道门示好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东方语境下,太阳往往与君主挂钩。南大陆的实际统治者应该是西道门,把太阳神殿改为道观,倒是包含了「我们心中只有一个太阳」的寓意。 这本就不是四位古神的利益,而是应该属于伊希切尔的利益,既然伊希切尔舍得割肉,当然不会有人出来得罪西道门。 至于太阳的信徒们,就连两任太阳神都死了,信徒们根本不足为虑。 伊希切尔很有分寸,她并不贪心,什么好处都要,其结果很可能是什么都拿不到。她虽然放弃了太阳的香火愿力,但得到了查克切尔的信徒,还能额外发展黑夜的信徒,而且来而不往非礼也,西道门以后肯定会在神力分配上继续偏向于她,并不亏多少,关键是拉近了关系。 伊希切尔又宣布了第五道神谕:「诸神应当清剿叛逆余孽,不肯归顺的太阳信徒、羽蛇神信徒、查克切尔信徒以及选民,王室也应当改变太阳的信仰。」 这也是应有之义,四位神灵都有心理准备,全部答应下来。 齐玄素恍然大悟,难怪伊希切尔要扶持乌努拉图夺权,又要搞什么满月信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如果齐玄素没有横插一手,那么现在就该是乌努拉图顺利上位,取代帕依提提皇帝成为女帝,然后改信月亮,水到渠成。 由此看来,伊希切尔把一切都想到了,也都做出了相应的安排,谋划不可谓不深。 最后,伊希切尔宣布第六道神谕,也是今天的最后一道神谕:「为响应道门、西道门的文明号召,我宣布,自今日起,废止所有血祭活人的行为。若有阳奉阴违者,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这一次,四位古神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面面相觑。 最为喜欢血祭的死神阿普切已经变了脸色。 伊希切尔扫视着诸神,目光威严。 最终,南方女神诺赫拉克第一个响应:「我同意。」 她本就属于主张废除血祭的那一派,所以没什么压力,只是没想到伊希切尔如此坚决,刚刚上位就要全面废除血祭,不由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当她看到齐玄素和澹台震霄的神态之后,就明白了,这也是道门和西道门的意愿,所以立刻表示赞同。 第一百零二章 解决问题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挨个表态,逐个过关,也不费什么事情。 战神乌拉坎有些犹豫,在过去的时候,战神也享受血祭,主要祭品来源是战俘,那个时候各个城邦之间互相征战不休,战俘自然源源不绝。后来圣廷横扫各个城邦,西道门又把碎了一地的南大陆整合,成为一体,没了城邦内斗,自然也没有战俘可言——西洋人战俘一般用来跟圣廷方面交换战俘,不会拿来血祭。 战俘的信徒以战士为主,因为强大的外部压力,战士是严禁献祭的,总而言之,战神的祭品越来越少,竟然渐渐地帮他戒除了血祭的瘾头。他也是反对血祭的一员了。 在南方女神诺赫拉克表态之后,战神作为盟友,不再犹豫,也跟着表态:“我同意。” 如此一来,已经有三位古神赞同废除血祭,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似乎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不过北方死神阿普切还是想要挣扎一下,说道:“诸神之所以使用血祭,皆因神力不足之故,如果停止了血祭,那又该怎么解决神力不足的问题?” 伊希切尔道:“中原有个典故叫‘饮鸩止渴’,我之前也不止一次说过,喝毒酒解渴,用错误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难,而不顾严重的后果,是极其错误的。每次血祭都会衍生业火,至于业火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库库尔坎的前车之鉴不远。所以我的态度是明确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阿普切同样有些犹豫了,不仅是因为伊希切尔的态度坚决,更多还是因为他目睹了库库尔坎被业火烧死的惨状,实在是太吓人了。只是血祭对于神灵来说是有瘾头的,甚至有心瘾,那是很难戒除的,哪怕明知道业火问题,仍是忍不住去想。 雨神查亚克倒是没有阿普切那么大的瘾头,他之所以参与血祭,一是传统,二是神力问题,只要解决了神力问题,他也可以同意。 就在这个时候,澹台震霄开口了:“关于神力不足的问题,西道门方面可以帮忙解决大头,其余部分由诸神自行解决。” 其实西道门也不亏,伊希切尔刚刚把太阳神殿划给了西道门,这可是神殿中的大头,无论是西道门继续维持太阳神的名义,还是改成道观,都能获得额外神力。西道门现在把这部分神力拿出来重新分配,虽然神力给了古神,但分配的权力掌握在西道门的手里,听话就给,不听话就不给,意义就不一样了。 至于古神自筹的部分也好说,信徒的整体数量没有改变,上面的古神数量减少了,其他古神都能趁机扩大信徒规模,增加神力进项。 如此一来,亏空的问题不能说完全解决,也已经没有太大影响了。 神力问题本质上和人多地少的问题一样,人均地太少,粮食不够吃,把库库尔坎这个最大的“地主”解决了,把想要搞还乡的伊特萨姆纳解决了,把他们的地拿出来分了,剩下的人就够吃了。西道门则得到了土地所有权,使得古神成了他们的佃户。 大家各取所需,都有美好的未来。 雨神查亚克听到这个神力问题解决方案,也不再坚持维持血祭:“我同意。” 现在就只剩下死神阿普切一人。 平心而论,活人献祭的问题是个相对普遍的问题,无论中外,都曾有过这样的历史,不过大多数都很早就被废除了。 比如活人殉葬问题,就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活人殉葬改为草人,或者木制或者陶制的人俑,再到完全废除这项制度,是一个从野蛮到文明的过程。 理学圣人说:“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意思是古代人死了之后,会用草做成护卫的模样,称作刍灵,有点像人的样子。以此类推刍狗即是草做的牲畜类陪葬品。故而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的“刍狗”,并非真正的狗。 这种束草为人陪葬的方式是在陶俑出现之前,后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有人把陶制品炼制成了人类的形状,眉眼头颅手臂无一不像人类一般,这就不是略似人形了,这样做的人就是儒门至圣先师口中的始作俑者。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此人确确实实是把“人”陪葬这件事情重新搬到了历史舞台上,即便这个“人”只是陶土制品。这无疑是一种文明的退步,这种行为直接激怒了当时主张以“仁”为本的儒门的强烈反对,所以至圣先师才会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便可以窥见中原在废除活人献祭殉葬这一习俗中的发展。 但是南大陆这边,跨越时间之长,规模之大,影响之深,都远超中原。已经发展到了成体系、成系统的地步,名目繁多,方式多样,甚至发展为吃人——道理很简单,中原人用来祭祀祖先的供品不会扔掉,而是事后吃掉。那么南大陆人把献祭给神灵的“供品”吃掉,也是一样的内在逻辑。 只是祭品出了问题,祭品不该是人。 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个问题,也都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缺少合适的契机。现在这个契机终于来了。 每每改朝换代,权力重新洗牌,原有的既得利益阶层被打散、打乱,甚至是被消灭,这个时候就是解决各种积弊的天赐良机,错过了这个窗口期,就很难改得动了。 伊希切尔看得十分清楚,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刚刚除掉库库尔坎,就要坚决废止血祭的问题。 死神阿普切也很明白,他现在是无力反对的,五位神灵中的四位已经同意,他变成了极少数,更何况旁边还有澹台震霄虎视眈眈,一旦发生冲突,伊希切尔下决心处死他,那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伊希切尔可能会考虑神廷内部权力平衡问题,以及神廷与西道门之间的平衡问题,但阿普切相信伊希切尔也完全有魄力再杀一个神灵,那么不仅除掉了绊脚石,还立了威,而且神力问题基本解决,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究其根本,伊希切尔还真没骗齐玄素,她希望走另一个月亮太阴真君的路子,争取早日超脱,至于神廷是否强大,她并不十分在意,自然也不会像库库尔坎那样还要考虑神廷自主性的问题,削弱神廷也不会有太多顾虑。 阿普切看得明白,便不能不考虑了。 此时硬顶,殊为不智。 最终阿普切还是选择退让:“我同意。” 伊希切尔微微点头:“好,全部同意,从现在开始,全面废止血祭。” 她又望向澹台震霄和齐玄素:“有关废止血祭的事项,还需要西道门配合。” “这是自然。”澹台震霄直接答应下来。 第一次神廷议事顺利闭幕,诸神们各自离开,返回自己的神国,澹台真人返回澹秀山,伊希切尔走在最后:“齐真人,请稍等一下。” 齐玄素停下脚步:“月之女王,还有什么事?” 伊希切尔走下黄金台,来到齐玄素身旁,说道:“我想与齐真人讨论下有关虫人的问题。” 齐玄素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废止血祭,一个是消灭虫人。 现在伊希切尔已经开始推动废止血祭的问题,剩下的就是消灭虫人。 就算伊希切尔不提,齐玄素也要找个合适的机会,与伊希切尔谈一下这个问题。现在伊希切尔主动要谈,齐玄素哪里会拒绝。 虽然伊希切尔已经成为主神,但她还是很尊重齐玄素,没有摆出高姿态。 严格来说,伊希切尔尊重的不是齐玄素,也不是齐玄素的身份地位,而是尊重一个可能的未来。 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齐玄素就是小掌教。就算东华真人没能成为大掌教,齐玄素本身也有成为大掌教的可能。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齐玄素未来可以影响道门决策。这就像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虽然齐玄素已经不算是少年了,但终究还在年轻人的范畴,各种意义上的前途无量。 既然伊希切尔决定了要走太阴真君这条老路,那就一定要和道门打好关系。能帮她超脱的多半不会是西道门,而是道门。 齐玄素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忌惮却不畏惧伊希切尔,毕竟是你有求于我。 伊希切尔拿出先前的虫人吊坠,不过这个吊坠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成了死物。 齐玄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伊希切尔解释道:“我先前说过,与虫人的契约是伊特萨姆纳以太阳神的身份签订的,伊特萨姆纳第一次死亡之后,库库尔坎继承了太阳神职,所以这个契约还能继续维持,现在伊特萨姆纳和库库尔坎全都死了,我并没有继承太阳神职,所以这个契约便无法维持了。” 齐玄素说道:“也就是说,陛下现在无法驾驭虫人了。” 伊希切尔笑了笑:“凡事总有两面,既然契约已经结束,那么我也没必要再去庇护虫人了。” 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虫人就是破抹布,用完就可以丢了。 “我希望,陛下可以帮我解决虫人的有关问题,毕竟陛下与虫人合作多年,就算现在无法驾驭虫人,也应该熟悉虫人的各种习性。”齐玄素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伊希切尔一口答应下来:“我会安排乌图配合齐真人。” 第一百零三章 事后事 齐玄素结束了这次帕依提提洞天之行,回到新西京。 澹台盈那边传来消息,林不凡也招了,这小子到底没有顶住压力,原来他是查克切尔的人。严格来说,两人属于合作关系,查克切尔帮助林不凡提升境界修为,类似七娘给齐玄素的帮助,所以林不凡才能飞速崛起,林不凡当然要帮助查克切尔对付伊希切尔。 齐玄素已经完成了道门给他的任务,心情不错,也不在乎林不凡的问题了,毕竟查克切尔都已经死了,便让澹台盈酌情处置。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没有立刻把矛头指向虫人,毕竟这是个大问题,而且是顽固问题,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当务之急还是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 北辰堂特殊就特殊在这里,既是内卫,又管外事,内外兼修,导致北辰堂内部各种机构十分繁杂庞大,天罡堂都无法与之相比。毕竟天罡堂之外还有灵官府,已经把大部分灵官事务独立出来了,专门由灵官府负责,北辰堂却没独立出来,反而还把祠祭堂和风宪堂的部分权力给侵占了,对内事务上侵占风宪堂的,对外事务上侵占祠祭堂的。 在北辰堂做事,往往需要内部多个司分工合作,需要居中联络,统筹协调,这就是领导者必须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本来是清微真人负责的,可清微真人要齐玄素亲自挂帅,就落到了齐玄素的头上。?? 如此一来,难度便大不相同。清微真人说话没有敢不听的,自然运转通畅,如臂指使。齐玄素就不一样了,没人敢在明面上驳他的面子,可他到底不是李长歌,私底下就难说了,执行总是不利,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各种理由五花八门,要给齐玄素难堪。 这是要压一压齐玄素的风头。 因为齐玄素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虽然主力是三位仙人和伊希切尔,齐玄素就是跟着敲敲边鼓,但姜大真人和天师都有意给齐玄素铺路,着重凸显齐玄素的能力,在道门的官方口径中,齐玄素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现在已经很多人都在说齐玄素有大掌教气象了。 太耀眼。 齐玄素能有今天,主要是三方面的因素个人能力,上面有人,运气够好。 其中个人能力相对不那么重要,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上面有人最重要,所以自古以来,知遇之恩又叫再造之恩,与救命之恩、生养之恩是并列的。 齐玄素上面有人,所以没人吞没他的功劳,没人卡他的晋升,没人 说他还年轻再等一等,没人要他把机会让给前辈,没谁把他当做工具使用,更没有画大饼,毕竟提拔的权力掌握在更高层的手里,还轮不到一般人来给齐玄素画饼充饥。 齐玄素也不必看谁的脸色,不必当牛做马,没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只要把事情做好,就能准时提拔,额外立功就额外提拔,干得越好,提拔越快。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个人能力才变得有意义,才变得重要。 说白了,如果连赛马场都进不去,那么千里马跑得再快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问为什么,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就要提拔齐玄素? 关键就是齐玄素的不可替代性,除了齐玄素,没人挡得住李长歌。 「长生石之心」是关键。 这是七娘给的,也是齐玄素自己挣的。 不过仅仅有「长生石之心」,无非就是一个仙人,远远不够。李长歌的压力,张月鹿的亲事,再加上一些人际关系,非亲非故变成了又亲又故,这才成就了齐玄素。 造化弄人。 至于运气够好,就很笼统了。 比如说齐玄素在婆罗洲道府做首席的时候,金阙下达任务,要填补连 续两场战事遗留下的财政亏空,齐玄素刚好赶上了伊比亚王国、尼德兰王国、卢恩王国的混战,改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主持对外售卖军械兵器,大赚特赚,成功完成金阙的任务,获得表彰,为他日后升任首席副堂主打下了基础。 都说文治武功,倒是显得齐玄素文治方面颇有建树了。 这就是纯粹的运气了,总不能说圣廷为了让齐玄素立功故意打内战。 如今齐玄素的履历不仅耀眼,而且全面,又即将成为最年轻的参知真人,说他有大掌教气象半点不过分。 这种情况下,自然要给齐玄素找点麻烦,压一压齐玄素的风头。 另一边,张五月最近一直都在新港那边熟悉业务,没有急着「建功立业」,毕竟这个机会来之不易,跟姐姐撕破脸才换来的,他事后也后悔。 新港这边的人都知道张五月与齐玄素的关系,待他十分客气,甚至有点谄媚,经常宴请张五月。 有句俗话说得好,小家子的大少爷远比大家族的小少爷难伺候。因为大家族内部竞争激烈,所以大家族内部不那么重要的子弟都早早精通人情世故。 张五月就属于大家族的小少爷,张家公子的名头很大,很能吓唬人,在家族内部却不算什么,必须学会察言观色那一套,所以应付这些也是游刃有余。 今天又有人联系他,是西道门那边的人,叫贺少阳。 两人约定好晚上见面,出来坐一坐。 西道门修建新港也不是在荒地上平地起高楼,这里原本就有一定的基础,只是十分落后,这次算是全面改造扩建。只有进行扩建的那部分才是荒地,所以现在的新港已经略见雏形。 不少商人贵族闻风而动,已经在此地投入了不少太平钱,兴建了一条繁华的街区,类似于勾栏瓦舍。 贺少阳约了张五月勾栏听曲,他派车来接张五月。 到了约定的时间,张五月走出自己的临时住处,看到了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不过登上马车,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十分奢华,甚至有个小型酒柜。 贺少阳给张五月倒了一杯酒,马车缓缓驶动。 张五月掀起窗帘向外望去,虽然远处的荒地漆黑一片,依稀有些挑灯夜战的灯火,以及一些未建成建筑的黑影,但他们要去的街区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也不乏一些特殊场所,有女子当街揽客——西道门没有禁止这个最古老的职业,高喊道德的前提是上层能够切实做出榜样,西道门大约是没有信心,也不把那点破事搞得多么神圣,冠以责任等名头,干脆放开了。 很快,马车进了一座幽静的大院,牌匾上挂着「桃花源」三个字,张五月判断应该是一座行院。 张五月也算是见过世面,知道行院是什么东西,可以说里面一应俱全,不仅仅是女人和听曲那么简单。 马车停下,自有人殷勤地为张五月打开车门。 张五月下车往四周看了看,这里已经快要脱离繁华街区的范围了,比较幽静,灯光和人声都比较少。建筑很精巧,颇有江南园林的风格,此时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品相不俗,想来马车的主人不会是等闲之辈。 贺少阳引着张五月往里面走去,有个风韵犹存的少妇迎了过来「贺先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这女子的姿色也是相当不错,仿佛熟透了的果子,尤其是某个地方,威武雄壮。 贺少阳一指张五月「今晚来的是玉京的贵客,你们可得伺候好了,不然砸了招牌,别怪我没提醒你。」 少妇笑道「这是一定,两位跟我来。」 女人在前面一扭一扭地引路,来到一个独栋的院子。 这里已经等了一个中年男子。 贺少阳就是牵线搭桥的人,这个中年男子才是正主。 贺少阳向张五月介绍道「这位是港口那边的钱高功,钱西盛。」 钱西盛是个胖子,天生自带三分笑,一双眼睛仿佛两条线,满是精光,已经伸出手来「张公子,久仰,久仰!」 这是西洋人的握手礼,大概意思就是表明不拿武器,表示信任,没有恶意。 张五月习惯了拱手,不由怔了一下,这才伸出手与钱西盛握了一下。 张五月只觉得钱西盛的手十分滑腻,软绵绵的,好像摸到了某种软体动物,心里蓦地冒出一股恶心,面上却丝毫不显,说道「钱高功,幸会,幸会。」 钱西盛道「早就想拜访张公子了,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次老贺说要出来坐一坐,我说太好了,终于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张公子。」 张五月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美人,朝思暮想就有点过分了吧。」 「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钱西盛道,「在我老钱眼里,什么美人都不如张公子。」 另一边,贺少阳正在跟那个少妇掌班说话「这次就不挑了,你去找几个懂事守规矩的过来,可别糊弄我,其他还是老规矩。」 少妇应道「贺先生放心,我糊弄谁也不敢糊弄你。」 贺少阳挥了挥手。 少妇又扭着腰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有一列窈窕身影来到这个院子,在外面等着。 张五月瞥了一眼,明知故问道「不是听曲吗?」 贺少阳笑道「当然是听曲,不过这是单独唱的,算是这边的习俗。」 张五月笑了笑,没有反对「竟然还有这种习俗,那我就入乡随俗吧。」 贺少阳便示意那些女子们进来。 还有一些侍女仆役,提着各种食盒,则是负责所谓的「老规矩」。 第一百零四章 生意事 平心而论,张家跟李家相比,有一点好,那就是家教更胜一筹。李家这种扩张方式,虽然能够吸纳人才,但也注定了鱼龙混杂。张家保守,虽然死气沉沉,人才断档,缺乏活力,但更好管理。 所谓三代人才会穿衣吃饭,多少有些道理。 第一代人发迹,忙于事业,对下一代疏于管教,自然谈不上家教。建立规矩,落实执行,需要几代人的时间。张家作为千年的世家,在家规方面已经十分完善了,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张家子弟去行院,但玩这么大肯定是不行的。 当然,家规这种东西与家族地位息息相关,家族地位越高,自由度也就越高。 张五月正思索着要怎么应付过去,已经有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坐下了。 张五月不由看了一眼,有一说一,这两个女子的姿色相当不错,满分十分的话,能有个六分半。虽然有个笑话,九成的女人认为自己的相貌中等偏上,但从现实来说,美貌还是一种稀缺资源,没有那么多好看的人,六分以上就不那么容易见到了,至于八分、九分的,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几次。 这两个女子,一个是南大陆的原住民,异域风情,一个是中原相貌,故乡原味。 可见是上了心的。 在众多青楼之中,行院属于最高端的那种,占地极广,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所以过来的这些女子,只有六个负责主要业务,刚好一人两个,其余几个女子是真来唱曲的,这些就属于清倌人了。 贺少阳走到窗边,开了一线,院内的灯光透了进来,他对外大声说道:「开始吧,比平时多卖些力气!」 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了,接着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了。 这是行院里养的乐工。 窗外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张五月有些惊了:「这是《游园惊梦》的唱段?」 昆曲在中原不稀奇,可在南大陆就有些稀奇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到的。 贺少阳笑道:「张公子好耳力,这正是江州姑苏府正宗的昆曲,这里的老板专门去昆山县请了顶尖的师父,里里外外花了将近二十万太平钱,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放眼整个新港,也就这里能唱。」 张五月道:「了不起,竟然能在异地他乡听到这么正宗的昆曲,不容易。」 贺少阳道:「我说过了,要请张公子听曲,那就一定要听曲,这叫雅俗共赏。」 张五月笑了笑,没有说话。 钱西盛顺势说道:「不知齐真人喜不喜欢?如果齐真人喜欢,正好我跟这里的老板有些交情,那就整个班子送到齐真人的府上,让齐真人慢慢听,也算是一点敬意。」 …。。 张五月摆手道:「可别,我姐管得严,不兴这个的。」 钱西盛恍然道:「倒是忘了张真人这一茬,怪我,怪我,差点犯下大错,我自罚一杯。」 似乎西道门这边也知道了张月鹿的赫赫威名,真成了传说中的张月鹿。 这就是张月鹿的魔力了,要说堂堂齐真人怕女人,肯定没人信,可如果说这个女人是张月鹿,那就变得合情合理了,没有不信的,甚至不怀疑。偏偏张月鹿从不跟齐玄素无理取闹,可以说十分刻板印象了。 有些时候,苦一苦张月鹿,能省很多麻烦。 张月鹿倒是无所谓,她的名声已 经是这样了,她在南洋搞了一通,更加深了这种刻板印象,可谓是深入人心。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随它去吧。 说话的工夫,外面的坤伶已经渐入佳境:「枭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唱腔也遮掩了屋内人说话的声音。 张五月是被张月鹿看着长大的,张月鹿对他的要求还是相当严格,虽然前不久不小心走上了歪路,但对于世家子来说,这种操作实在稀松平常,算不得什么。以世家子的道德标准来看,张五月还没到纨绔子弟那种程度,他此时心思并不在身旁的女人身上,更多还是考虑生意。 无独有偶,钱西盛同样心思不在听曲和女人上面,他靠近张五月,不断向张五月敬酒,说着客气话,套着近乎。 钱西盛是皇甫极的部下,在他看来,皇甫真人和齐真人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他作为属下和齐真人的小舅子亲近一番,合情合理,没什么可说的。 当然,不仅仅是亲近一番,他怎么不跟北辰堂的人亲近呢?因为北辰堂的人不管贸易。新港新建,需要外部资金的注入。虽然在齐玄素牵线搭桥之下,道门与西道门达成了合作意向,天机堂也派人进驻了新港,但对于皇甫极来说,还是不够,而且贸易不能只有公家,也应有私家,所以他给底下的人派发了任务,必须拉来多少投资,完成任务的有奖励,完不成任务的有处罚。 钱西盛为了这事没少发愁,正好张五月送上门来,可不得好好把握机会。别的不说,南洋狮子城是道门的经贸重镇,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张真人可是张公子的姐姐,按照道门的规矩,道府首席副府主负责经济这一块,张月鹿就是南洋的财神爷——这也是钱西盛不敢得罪张月鹿的原因,所以他一听说张月鹿管得严,立马就改口了。 至于张五月刚刚在狮子城得罪了姐姐的事情,钱西盛自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又远隔万里,消息没有那么灵通。 钱西盛和贺少阳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因为两人算是发小,后来一起跟随皇甫极,之间的关系又更上一层楼,不是寻常可比。 …。。 钱西盛现在属于独当一面的干将,平时在自己的地盘上说一不二,贺少阳则是皇甫极的秘书,接近权力中心。皇甫极专门交代贺少阳要照顾一下张五月,在张五月刚到新港的时候,贺少阳亲自领着张五月整个转了一圈,两人由此熟识,关系还不错。钱西盛又多次向贺少阳请托,贺少阳这才出面帮着牵线搭桥,有了这次见面。 几个负责陪酒的女子能在行院立足,在风月场上混的时间久了,平日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也算见过世面,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话不能出去乱说,这就是贺少阳强调的懂规矩。 此时张五月与钱西盛要说话,女人们便很有眼力地不去打扰两人,只是安静地陪在一边倒酒。 张五月听了钱西盛的条件之后,半话。 他正在盘算着南洋那边的情况,他跟幻姬是有些交情的,陈书文那边也能说得上话,能把这两家拉进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最好再在金陵府和五羊府那边拉几个过来,不少张家子弟在这两个地方任职,都能说得上话。对了,还有南洋总号,这也是大户,更是熟人。 五羊府就是岭南道府所在,相传古代有五仙人乘五色羊执六穗秬而至此,故得名五羊。 五羊府、金陵府、狮子城、渤海府、琅琊府,这都算是道门比较有名的经贸重镇。西道门修建新港,就是想要对标这几个地方的。 随着张月鹿被确认为「月」字辈的领袖,又有齐玄素这个好姐夫,张五月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在家族中还有些 面子。而且这是一起挣钱的好事,合法合规,谁跟钱过不去? 人多钱就多,钱多话语权就重,就能争取更好的条件。 这就是世家子创业的好处了,各种人脉铺路,空手套白狼,借别人的鸡,生自己的蛋。换成寒门子弟,不用些非常规的手段,不干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活,是拿不到第一桶金的,没有第一桶金,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任凭天大的本事,也是白瞎。 这就是上头有人比个人能力更重要。 所以齐玄素一直都说,七娘对他没有养育之恩,就算救命之恩扯平了,那么还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恩,如此殚精竭虑地为他铺路搭桥,说是亲娘也不为过。 虽然齐玄素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七娘已经不能再为他遮风挡雨,更往上走,也铺不动路,搭不起桥了,齐玄素的靠山实质上变成了东华真人,但齐玄素不能忘本,不能发达了就忘记过去。 钱西盛趁机观察张五月的神态,他自忖有几分看人的本事,在他看来,张五月的确在认真思考这个条件,而不是装模作样或者故意吊胃口,那就说明有得谈。 张五月思考完毕,向钱西盛比了个数字「八」的手势。 钱西盛瞪大了眼,有点不敢相信。 单靠张五月,打死他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可他背后有张月鹿和齐玄素,别人乐意卖个面子,东一家西一家加起来,还真就能有这么多。 说到底,投资新港,是办正事,会有相当一部分资金来自地方道府的公款,这又与金阙那边不一样了,国库和地方藩库是两码事,齐玄素牵线搭桥的部分属于国库出钱,是大头,张五月盘算的则是各个地方道府的一些名目,属于小打小闹。 关键不怕别人查。像张五月以前干的港口买卖,上纲上线起来,是很有问题的。新港则不会说什么。 齐玄素把张五月带到这边来,一是给他个营生,二是顺手拓展自己的根基,姜大真人说得好啊,没有自己的嫡系人马,别人就不把你当回事。 39314275。。 ... 第一百零五章 上下 齐玄素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心腹,每到一个地方都有所发展。 在凤麟洲的时候,他除了公事之外,招揽了幻姬,后来七娘、幻姬、裴小云合伙建立了凤麟洲贸易公司。 后来齐玄素去婆罗洲,就更不必说了,这里不能说是齐玄素的老巢,也相去不远。东华真人的人、齐玄素的人、张月鹿的人,再加上兰大真人偏心,加起来基本把持了婆罗洲道府,让姚恕这个掌府真人很是有力使不出。 下一步,齐玄素打算换个秘书,把陈剑仇提一级外放出去,就外放到婆罗洲,然后扎根婆罗洲。 如今的陈剑仇是四品祭酒道士,再提一级就是三品幽逸道士,外放出去可以做排名靠后的副府主或者分堂的辅理。具体是做副府主还是做辅理,齐玄素倾向于副府主,因为副府主属于道府成员,而分堂辅理要接受双重领导。 不过具体怎么安排,齐玄素还要跟徐教容商量之后决定,也要询问陈剑仇本人的意见。 说到徐教容,她如今是次席副府主,如果张月鹿这个首席副府主要动,那么最好让徐教容接班,虽然说这样不合规矩,但海外道府首重稳定,也说得过去,当初王教鹤就是在婆罗洲道府一路升上去的。 至于凤麟洲道府为什么更换人员十分频繁,道理也很简单,要的就是不稳定,如果稳定了,那还怎么发动凤麟洲战事?怎么拿尊攘派的人头来做踏脚石? 更关键的一点,徐教容的师父就是兰大真人,如今兰大真人的时间也不算多了,正所谓人走茶凉,兰大真人要趁着自己还在人世,还在位置上,说话管用,最后再帮一把,争取让徐教容接任首席副府主,应该不是难事。 如此一来,连续三个首席都是齐玄素这边的人,虽然齐玄素多半不能成为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但还是能掌控婆罗洲道府。 如果徐教容成功上位,那么就空出一个位置,齐玄素和东华真人私底下讨论过,认为裴小楼是合适人选。这位老兄混了这么多年,终于混上了个无量阶段,实在是不容易。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兄长已经是仙人了,老婆这些年勤奋精进,也从无量阶段步入造化阶段,跻身伪仙已经没有悬念,甚至有机会冲击人仙境界。结果裴小楼还不如许多晚辈,过去一直在逍遥阶段晃荡,不思进取的典型。但凡裴小楼争口气,能有个造化阶段的修为,以东华真人的权势,把他提拔为参知真人不是问题。 说起来,裴小楼到底是没白跟林元妙、季教真一起玩耍,在「南洋三友」里,老大林元妙修为最高,实打实的伪仙境界,老二季教真在第一次见到齐玄素的时候就已经是无量阶段,一掌便把天人武夫推下马背,如今也是快要造化。裴小楼落下这么多,对比另外两人,拖鲸鱼尸体都费劲,多少要知耻而后勇。 万幸没把小殷吸收进来,这要是允许小殷加入进来,三友变四友,小殷的境界修为都能骑在裴小楼的头上,他还是垫底,更没脸了。 其实齐玄素更属意季教真出任次席副府主,只是季教真这个人性子淡泊,不爱这些俗务,做个副府主都很不情愿,让他做次席副府主,他怕是要撂挑子,强求不得。 那便只能是裴小楼,虽然裴小楼也不想做次席副府主,但上面有东华真人压着,兄长发话,他是不得不从。 现在齐玄素到了新大陆,当然也要继续这么做,一是发展自己在西道门的人脉关系,二是留下一些「痕迹」,先让张五月过来试试水。如果这小子是个人才,那么齐玄素就让他继续干下去,如果这小子不行,是个纨绔子弟,就如齐玄素提前说好的那般,直接回家啃老去。 最近一段时间,齐玄素越想越觉得姜大真人的这句话有道理,名义是上面给的,权力是下面给的,如何 把名义转化为权力,是个技术活,被架空的上司也不在少数。 这就好比替天行道,打了老天的旗号,可是老天只能给你一个名义,让你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却不能给你实打实的权力,是你手底下那些拼杀的弟兄们,给你打出了权力。 所以有些事情,千万不能倒过来。有人总喜欢说底下给了名义,上面给了权力。以苍生的名义,那有用吗?没有用的。不过苍生真能给权力,关键看你能否发动起来,发动起来了,那就是改朝换代,重建权力秩序。 这么一想,姜大真人的话就很好理解了,他的确地位很高,名头很大,可这些都是名义,真正的权力来自下方,这恰恰是姜大真人缺乏的。所谓的大掌教一脉,其实十分松散,所以它不是第四道,也不是第五道。姜大真人这个名义上的领袖,更像是个盟主,而非领袖。 反观三师,那都是实打实的领袖,所以有实打实的权力。 往小了说,李天贞有什么职务吗?没有,就是个游方道士,可他就能搞风搞雨,他的确有权力。 往大了说,六代大掌教的职务高到不能再高,大掌教,第一道士,没人比他更大了,大玄皇帝都只是第二道士,可他就被架空了,没有掌握与他身份地位相匹配的权力。 这都说明了上方的名义不能取代下方的权力。 齐玄素想明白这一点,他就不能只是往上爬,做第二个姜大真人,或者做第二个六代大掌教,他必须有自己的班底。 说白了,齐玄素既不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不想「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他不想被别人掌控命运,而是想要自己掌控命运。 不过他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再给他二十年,等到陈剑仇、张五月等人都发展起来,那就是另外一番气象。 张五月起初的时候不太明白这个道理,因为齐玄素不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他只是姐夫,又不是亲老子,不可能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也该张月鹿去说。这就要靠张五月自己去悟。悟出来就用,悟不出来就不用。也算是一种考验。 张五月还是有点灵性的,后来慢慢明白过来了,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什么,绝不是搞钱那么简单,更不是往自己的腰包里搞钱,而是整合和发展。 一个写话本的,只是单纯地写,没有相关产业,哪怕是坐拥百万太平钱,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怕你,也没人敬你。 一个作坊主,同样是百万身家,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已经有了几分豪强性质。 张五月听着窗外的昆曲,与钱西盛谈好了一个大概的合作意向,然后两人约好,过几天再正式谈一谈。然后张五月就得向齐玄素汇报,然后回中原,把南洋、岭南、江南这三个「南」,挨个跑一遍。 齐玄素会介绍某个人给张五月认识,比如裴小云、齐暮雨、陈剑秋、上官雅等等,允许张五月打着他的旗号去找这些人,可具体怎么打交道,怎么谈买卖,还得张五月自己一点点摸索上手,齐玄素不会手把手铺路——一是没空,二是那句老话,他又不是亲爹,没那个必要,给机会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如果不能干,那就换人干,还真就有的是人干。 窗外的昆曲还在唱着,也是好体力,更是好嗓子,竟然一直唱到了子时过半。 张五月起身告辞,贺少阳让他干脆在这里过一夜,都付过钱了,两个娇滴滴的美人不能浪费了。 张五月还是拒绝了,理由十分光明正大:「我今晚是不睡了,连夜准备一下,过几天好好谈,然后跟齐真人汇报,这可是个大工程。」 钱西盛也有些兴奋,搓了搓手:「老弟也不必太着急,工作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 张五月笑道 :「晚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那得是多少太平钱?等到这件事成了,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享受。」 「老弟说的是啊,以后时间有的是,来日方长。」钱西盛连连点头。 贺少阳道:「我安排人送你。」 听贺少阳话中意思,他是要留宿了,不能浪费。既然张五月不吃,那他和钱西盛一人三个。看钱西盛这个兴奋的状态,别说三个了,六个一起上他也没问题。 张五月摆了摆手:「新港的安全没问题吧?今晚我喝了不少酒,想要独自走走,正好醒醒酒。」 贺少阳道:「安全,当然安全,皇甫真人为了防止福音部的人搞破坏,专门调了两千灵官,日夜巡逻,老弟顺着大路走,别走小巷,一路上都有值守的灵官。」 张五月点了点头,与两人作别,在少妇掌班引领下,出了行院,独自往回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张五月忽然看到个醉汉躺在路边,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他走近仔细一看,不由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那醉汉伸了个懒腰,醉眼朦胧地醒来,本想要发火,骂张五月扰人清梦,结果看清张五月的脸后,一下子就清醒了,用手遮着脸:「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张五月扯住他的袖子:「我没认错,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认错人了!」醉汉想要逃走,却被张五月死死抓住,挣脱不得。 第一百零六章 钟伯玉 张五月放开手:「怎么会认错?你不就是钟伯玉吗?」 钟伯玉撇过脸去:「我不认识你。」 「当年我在上清宫上学,被安排去吴州道府观政实习,你当时是执事吧?还带过我一段时间,后来你辞职不干,要去行走江湖,我还给你送过行呢。」张五月道,「你怎么跑到新大陆了?」 钟伯玉被张五月叫破底细,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你怎么也在新大陆?」 张五月道:「求财,过来碰碰运气,万一发财了,能在玉京太上坊买套房,也好成亲。这不刚跟人家谈完生意,正要回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钟伯玉清了清嗓子:「我也是过来求财的,都说新大陆遍地是黄金,就过来看看。现在做买卖都不容易,得跟人喝酒,今天遇到个难缠的主,我说小酌几杯,不行,非要喝‘醉生梦死",这酒后劲大,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张五月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人也不讲究,怎么能把你扔在路边?」 钟伯玉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本来是要安排车送我,我说自己走回去就行,正好醒酒,没想到这玩意迎风醉,刚才还没事,夜风一吹,就迷迷糊糊地醉了,脑子还不好使了,这才没认出你。」 张五月也不拆台:「原来是这样。」 钟伯玉问道:「你吃了吗?」 张五月摸了摸肚子:「今晚上光喝酒了,什么也没吃。」 钟伯玉道:「正好,我吃的那点东西刚才全吐了,咱们一。」 张五月看了眼天:「都这个时候了,饭庄酒楼应该打烊了,明天吧,明天一定。」 「没事。」钟伯玉道,「我知道一家做早点的,半夜子时就起来准备,咱们刚好过去,就当吃早点了。」 张五月也只好答应:「老钟,你对这边挺熟啊。」 钟伯玉摆了摆手:「一般,主要是过来有一段时间了。」 在钟伯玉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家小铺子,要了两碗面,没有牛肉,用羊驼肉代替了。劲道十足,又很有嚼头,比羊肉稍微硬,像牛肉一样有纹理,不膻不腻。 钟伯玉又问道:「有酒吗?」 张五月道:「你不是刚喝过‘醉生梦死"吗?」 钟伯玉咂了咂嘴:「主要是养成习惯了,得喝酒才能下饭。」 张五月只得道:「老板,来壶酒。」 酒送来了,钟伯玉还要谦让一下:「你尝尝这个。」 张五月谢绝道:「我平时喜欢喝红酒和黄酒,不喜欢白酒。」 钟伯玉道:「红酒和黄酒,都太绵软了,不过瘾,还得是白酒够劲,而且这个是玉米酒,中原那边没有,你绝对没喝过。」 张五月道:「这不就是高粱酒吗?不好喝。」 「是吗?」钟伯玉面不改色,「中原也有玉米酒?我记得没有啊。」 张五月迟疑道:「那……没有吗?」 …。。 钟伯玉望着张五月:「要么是你记错了,要么是我记错了,总得有一个记错的。不过我觉得肯定是你记错了。」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张五月也不太自信了。 「这个真没有。」钟伯玉道,「玉米和高粱不一样,玉米的叶子宽,高粱的叶子窄,而且高粱是顶穗,红籽粒,玉米是长棒子的,黄籽粒,区别大了。」 张五月点了点头:「都是学问。不过还是算了,我今晚已经喝了不少,实在不能再喝了。」 钟伯玉这才不再谦让,一口酒,一口面,吃得很香,还不忘问张五月:「吃这个饭,委屈你了,吃得惯吗?」 张五月把面一拌,吃了一大口:「没什么吃不惯的,我吃得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钟伯玉点了点头,「对于一般人来说,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可对于你这种世家子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张五月一笑置之。 等到结账的时候,钟伯玉抢着结账,结果一摸身上,没钱。 张五月也不意外:「还是我来吧。」 说着,张五月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太平钱:「不必找了。」 老板没想到刚开张就大赚一笔,真是财运当头,自然是连声道谢。 钟伯玉语重心长道:「咱们是出来做生意的,不是来享福的,能省就省。」 张五月道:「节俭是应该的,可出门在外,又不能不讲排面。我实际上有多少钱,别人认为我有多少钱,我可以调动多少钱,是三回事。要想让别人认为我有很多钱,就不能太节俭了。」 钟伯玉不再吊儿郎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拿一个太平钱请我吃一碗面,你想让我认为你有多少钱?」 张五月笑道:「当然越多越好。」 钟伯玉道:「我记得,你姐是张月鹿,那么齐玄素就是你的姐夫,都知道齐玄素现在是风云人物,就算你能筹集一千万太平钱,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张五月收敛了笑意:「不说这个了,你当年好歹也有境界有修为,这么多年过去,不说更上一层楼,最起码不至于流落街头,就算不能辟谷,凭借一身境界修为,混点银钱总不是难事,何苦讨我一碗面吃。」 钟伯玉叹了口气:「你看出来了?」 张五月伸手抓住钟伯玉的手腕:「你的境界修为呢?」 钟伯玉无所谓道:「被人废掉了。」 张五月问道:「怎么废掉的?」 「这可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钟伯玉大约是已经看开了,并没有红了眼眶,也没有悲从中来,十分平静。 张五月轻声道:「我想听听。」 钟伯玉坦然道:「我当年离开吴州道府后,行走江湖,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八部众。」 「那个从造物工程中分裂出来的隐秘结社?我听说过,现在推行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八部众也名列其中,可以公开身份了。」张五月在南洋的时候就听说过八部众,幻姬跟这些人在生意上多有来往。 …。。 钟伯玉接着说道:「后来我又从八部众进入白玉堂,算是颇受重用。」 张五月在道门任职的时间不长,更没有进入一些特殊部门,对于隐秘结社知之不多,不由问道:「这个白玉堂又是什么隐秘结社?」 钟伯玉解释道:「八部众的成员十分复杂,除了叛出道门的道士之外,还有部分没有叛出道门的道士也在暗中以个人的身份加入了八部众,他们提出互帮互助的宗旨,没有叛出道门的道士为八部众提供庇护,同时分享八部众的成果。」 「其实八部众除了与道门在职道士有联系之外,近些年来同样与其他隐秘结社的核心成员有着类似的关系,其中包括知命教、清平会、‘客栈"、七宝坊、‘天廷"。正因为在他们之间有着极为密切且复杂的利益往来,虽然这些隐秘结社互相之间也有矛盾,但仍旧是通过八部众的穿针引线,结成了一个只与八部众有关的结盟。」 「如果非要类比,大概就像合伙做买卖,知命教、清平会、‘客栈"、七宝坊、‘天廷"出钱入股,算是东家,不参与经营,只负责投钱和分红,八部众则是掌柜,主要负责经营,也参与分红。为了协调各方关系,八部众和其他隐秘结社组建了 一个特殊的***,这就是‘白玉堂"。白玉堂的成员都是双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白玉堂成员,一重身份是原本所属的隐秘结社成员。」 「白玉堂设立多年之后,逐渐有脱离几大隐秘结社而自立门户的趋势,几大隐秘结社也注意到了这种动向,果断出手干预。一场不为人知的内斗之后,白玉堂不再试图自立门户,不过仍旧保持了相当的独立性。」 张五月听明白了,不过并不在意:「这应该算是好事,你能去白玉堂,说明你已经进入核心层。后来出事了?」 钟伯玉感慨万千:「大人物们的每个决定,都会有小人物承受代价。大人物一个唾沫星子落下,都能淹死不走运的人。我就是那个不走运的人。道门决定推行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其实就是除了知命教、灵山巫教之外,其余隐秘结社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底下,去掉‘隐秘"二字,成为正常结社,至于过去的事情,不追究了。不过也有前提,那就是与知命教、灵山巫教划清界线。」 「我刚才说了,白玉堂建立的时候,其内部存在知命教的人,所以其他几个隐秘结社决定,解散白玉堂,处决所有知命教成员,并对其余的白玉堂成员进行交叉清洗,也就是你杀我的人,我杀你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死几个成员而已,以此换取道门的信任,是十分划算的,也是十分有必要的。」 「如今,已经没有白玉堂了,我也在被清洗之列,侥幸逃得一命,境界修为全失,以前的上司可怜我,安排我出海,就这么来到了南大陆。至于做生意什么的,听听就算了。」 张五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些江湖厮杀对他来说有点遥远,就好像两个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被保护得很好,尤其是姐姐和姐夫崛起之后,周围都是「好人」,客客气气,一片和谐。 不过张五月也明白,这只是一种假象,要是没了这些庇护,「好人」还是好人吗?不说别人,就说那个钱西盛,这是善茬吗?会一口一个老弟吗? 张五月问道:「那你住在哪里?」 「随遇而安。」钟伯玉道,「有些人执着于房子,觉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那就没法活了。我不一样,哪里都能住,你知道街边烧热水的炉子吧,等到火熄了,把炉灰一铺,睡在炉洞里。还有桥洞、草垛、工地,都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 39314602。。 ... 第一百零七章 男人 张五月问道:“嫂子呢?” 钟伯玉反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张五月来了兴趣:“真话怎么讲,假话又怎么讲?” 钟伯玉道:“如果说假话,我都这个样子了,不能拖累人家,而且我一个废人,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我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她,让她回娘家了,咱们老爷们得扛起责任,这就是身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张五月忍不住问道:“那么真话呢?” 钟伯玉道:“真话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说共患难了,还落井下石,狗娘养的婊子,看老子出事,立刻卷了老子的家产跑路,临走前还向当地道府举报我是邪教妖人,我差点被抓去砍头,这狗东西现在不知道在哪养小白脸呢。老子若能东山再起,三天内杀她全家。” 张五月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老兄啊老兄,你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猛踹瘸子那条好腿。” 钟伯玉问道:“有烟没,给我来一根。” 张五月不抽烟,不过平时为了应酬,会随身携带一些卷烟,而且是最顶尖的,烟盒子都镶金边的那种。 张五月抽出一根给钟伯玉。 “好东西,就这一根,最起码一个太平钱。”钟伯玉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叼在嘴里,“这要是放在以前,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反而觉得我抽你一根烟是给你面子了,可现在呢,竟然舍不得抽。” “看到没,这就是中年男人,失败是最大的原罪,其他什么道德,什么责任,都是虚的,是糊弄人的。” “从小被教导要当顶梁柱,就没想过顶梁柱塌了怎么办。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顶梁柱塌了就换个房子住,男人是什么?是工具,是牛马,用完就扔的那种,最好是干不动了立马去死,大家都省心。” 张五月本来还是笑着,听到这里忽然笑不出来了。 他为什么放弃道门的差事要跑出来挣钱?是因为买不起玉京的房子。 他家里有房子为什么非要买玉京的房子?因为要成亲。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要他自己负担呢? 因为他是男人,从小被教导要做一根顶梁柱,给人家遮风挡雨。 张五月有点回过味了。 不对啊,说好的平等呢?说好的女道士能顶半边天呢?怎么这个时候我就是顶梁柱了? 在这一点上,张五月跟钟伯玉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五月也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根卷烟,塞在嘴里。 钟伯玉瞥了他一眼:“看来你小子也有点故事。” 张五月先帮钟伯玉点燃了卷烟,又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没故事就不会来这里了。不过我的那点故事比起老兄你,不值一提。” 钟伯玉吐着烟圈:“其实,我们说得现实一点,女人的软弱能够换来同情,男人的软弱只能换来嘲讽、鄙夷和更多的欺负,所以千万不能失败。我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前嫂子也是温婉可人,什么都顺着我。我不行了,那就别怪人家不讲情面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本就是一种交换,你提供不了筹码,人家自然要一脚蹬了你,换个能提供保障的。” 张五月道:“也不尽然,我姐就不这样,当年我姐夫要什么没什么,就有颗真心,当时我们还编排了个笑话,说是要真心有真心,要家世有真心,要修为有真心,要前途还是有真心,我姐就从不在意这些。” “后来事实证明,我们都是睁眼瞎,我姐才是独具慧眼。” “别看外面都传她怎么霸道,觉得我姐夫被管得严,其实她根本不怎么管我姐夫,两人什么事情都是商量着来,或者各行其是。” 钟伯玉没有反驳,只是反问:“可天底下又有几个张月鹿?” 张五月无言以对。 过了片刻,张五月问道:“老兄,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混吃等死,像个行尸走肉。” 钟伯玉道:“我本是个该死之人,能保住性命已经是走了大运,不敢再奢求太多了,就这么着吧。” 两人并排坐在沿街的台阶上,沉默地抽着烟。 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待到卷烟燃了个差不多,张五月随手掐灭:“老钟,跟我干吧,我现在正缺人手呢。” “你现在干什么买卖?”钟伯玉并不是十分感兴趣,还在嘬着那点烟屁股。 张五月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给我姐夫跑腿。不过你也说了,我姐夫现在是风云人物,就算只是给他做个跟班帮闲,事业同样不会小到哪里去。我刚才也没骗你,我的确刚跟人谈完生意,算是初步有个大概意向,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需要个帮手。” 钟伯玉弹飞那个还带着些许残余火星的烟头:“我行吗?” 张五月道:“你当初能混到白玉堂的核心成员,说明你是有能力的。而且世道变了,修为丢了也可以恢复,不是什么难事。人生总免不了起起落落,你不是还要找你老婆报仇吗?” 钟伯玉道:“我的身份敏感,你最好问过了齐真人再做决定。” 张五月倒是没有强求,说道:“我就住在新港的太平客栈,你可以去那里找我。” 钟伯玉应了一声。 张五月起身离去。 这次走在街道上,张五月望着当空的一轮明月,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得把这个差事办好,不能落到钟伯玉这般下场,成为一个别人眼里的废物。 不过张五月不会知道,其实人性总是贪得无厌,就算你掌了权,有了钱,可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陆玉珏最近有点糟心,以他的年纪、职务、品级、权力来说,谁也不能说他不行,算是道士里的佼佼者了,在南大陆做辅理,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常年在外,不能回家。 偏偏陆玉珏是成了家的,道侣叫周晓淞,这种长期分居对他们两口子的感情确实有影响。一开始的时候,也许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间长了之后,周晓淞就心生不满了,觉得寂寞,对陆玉珏有了怨言,认为他不知道哄老婆,甚至骂陆玉珏,什么事情都指望不上他,什么事情都得她自己来,她就跟守活寡一样。 陆玉珏自然觉得冤枉,我为了道门的差事常年在外,两边打仗的时候,我还得配合军队,顶着西洋人的炮火上前线,你不体谅我就算了,还说指望不上我。我要是不干了,回家天天守着你,你是不是要嫌弃我无能没本事了?是不是要嫌弃我不能给你长脸了?这天底下的好事怎么能都占了? 至于哄老婆,你心情不好,我还心情不好呢。整天焦头烂额,西洋人不好对付,顶头上司更不好应付,谁来哄哄我? 话是这么说,周晓淞不认这个理,于是两人的矛盾不断激化。 到了这个时候,就比较危险了。因为很多女人走到这一步,都会向外求。 就在南北战事的时候,也是陆玉珏最忙的时候,周晓淞给陆玉珏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过程也不复杂,周晓淞是天罡堂的主事,顶头上司是副堂主李命煌。 因为上下级的关系,周晓淞经常到李命煌的签押房汇报,这一来二去,就闹出事情了。 不得不承认,李命煌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而且十分强势。 陆玉珏反而在家里不怎么强势,喜欢纵容周晓淞。 周晓淞在家里独尊惯了,一下子遇到李命煌这种霸道男人,强压她一头,反而让她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尤其是李命煌看她的眼神,极具侵略性,就像刀子似的,好像能看穿她的全身上下,要把她扒光了一般,让她那久旷的身体生出一种特殊的感觉。 偶尔两人也会有些肢体上的接触,每次都会让她心里一颤。 李命煌是个风流的人,张拘成的女儿,李天澜的老婆,都是他的猎物。不过李命煌很聪明,他知道什么女人可以碰,什么女人不能碰。比如张月鹿,那就属于不能碰的,只有李天贞那种傻瓜才会往上撞。 且不说天罡堂是慈航真人的地盘,敢招惹张月鹿,慈航真人不会饶了他。 也不说齐玄素看似大度实则记仇,关键还心狠手辣,真要沾上了,容易掉层皮。 在李命煌的眼里,张月鹿甚至不能算是女人,这个女人的性情太怪了,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不能以常理论之,容易引火烧身犯众怒,最好离远一点。 还有姚裴,也多少有点大病。 总之,李命煌很忌惮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口子。 可在李命煌看来,陆玉珏算个什么东西,比得上李天澜吗?陆玉珏的老婆,吃了也就吃了,陆玉珏还能把他怎么样吗?以头抢地尔。 陆玉珏是北辰堂出身,北辰堂是干什么的?就是负责情报的,虽然陆玉珏本人不在中原,但他在北辰堂有不少老同僚、老朋友,甚至是亲戚,很快就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并告诉了陆玉珏。 第一百零八章 夺妻之恨 虽然说北辰堂“内外兼修”,但总体来说,还是内重外轻。这要追溯到九堂初立时期,那时候对外的需求很低,主要就是一个佛门,没有海外各洲,反而是道门内部常有不稳,正一道和全真道轮流搞事。 现在什么样不代表过去什么样,以前什么样不代表当下什么样。虽然李家现在表现得很像一个反派,但在玄圣时代,李家可是忠臣,最是拥护玄圣。所以李家就挑起了北辰堂的重担,对内监察不法情事。 严格来说,应该是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陆家和沈家也在其列。而李家中又以李家的嫡系为主。 这么多年过去了,北辰堂仍旧有这个职责,这就把李命煌和周晓淞给逮出来了。 如果是别人,那么北辰堂这边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陆玉珏不一样,那是自己人。 所以北辰堂这边也算是尽了力,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查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想要恶心下陆玉珏,还把整个过程给陆玉珏发过去了。 虽然周晓淞很久之前就已经动摇,沉溺在这种暧昧的小把戏之中,两人算是心知肚明,但真正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是在南北大战的时候。 那个时候,天罡堂还是要做一些准备,一是加大援助力度,二是要做好西道门战败的准备。 李命煌作为天罡堂的副堂主奉命巡视各地的兵器军械仓库,李命煌点名让周晓淞陪他一起去。 周晓淞接到通知后就大概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又不是小姑娘了,怎么可能不懂。可她没有拒绝,她还自己安慰自己,陆玉珏在南大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养了多少小的,说不定私生子都有了,她这么做也不算是对不起他,只是讨还回来而已。 这女人也是自欺欺人的好手,找了理由之后,非但没有负罪感,反而觉得自己占着理。 然后李命煌就带着周晓淞开始巡查之旅,路过齐州北海府的时候,李命煌又以地主的身份邀请周晓淞四处游玩,先是去了七宝坊,李命煌出手阔绰,给周晓淞置办了一套头面首饰,都是上好的材料,昆仑的玉,南洋的翡翠,西洋的宝石,周晓淞只是略微推辞便收了下来。 周晓淞嘴上还要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李副堂主,让你破费了,等回去之后,我就把钱还给你。” 李命煌一摆手:“不计较,你喜欢就好。” 周晓淞又问:“李副堂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命煌直言不讳:“当然是因为喜欢你了,实不相瞒,我喜欢周姐你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说罢了。” 周晓淞听了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羞恼,反而很高兴,因为证明她还有魅力,嘴上却说:“你少哄我了,还有你不敢的事情?谁不知道你最是胆大包天。” 一向霸道的李命煌在这个时候反而开始装小:“那可真是冤枉我了。” 当天晚上,李命煌又在行院包了个临湖的院子,明月当空,竹影婆娑,要了一瓶西洋正宗的红酒,把所谓的浪漫气氛搞到了极致。 周晓淞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一半,李命煌再稍微一调情,酒不醉人人自醉。 两人一直喝到夜半子时,干脆就住在了行院。周晓淞喝得大醉,还在半推半就,李命煌不管这些,直接上手,最终成就一番好事,做了露水夫妻。 也就给了陆玉珏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道门多乌龟不假,许多人的心理已经被权力扭曲了,为了进步,甚至敢把自己老婆送到别人的床上,可这种人大多是没有背景的,所以有点无所不用其极。 有背景的世家子们还是要体面的,毕竟世家子们有自己的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人大多是从小就认识,一直到各自走上重要职位。比如张拘成、苏元仪、裴玄之、李无垢等人,早的七八岁,晚的十几岁,也就认识了,然后一直到现在,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个圈子,还是这些人。 这是典型的熟人圈子,谁要是干出送老婆的事情,那可真没法在这个圈子混下去了。哪怕落魄了,也要讲究一个虎死不倒架,把派头拿捏足了。 陆玉珏看姓就知道,他是出身太平道陆家,也是世家子,一路顺风顺水过来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也忍不了这种委屈。 所以陆玉珏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勃然大怒,也顾不得什么职责不职责了,立刻就要回中原,然后纠集人手,跟这对奸夫淫妇做个了断。 谁还没点人脉关系了,就你李命煌有本事? 齐玄素本来是不知情的,虽然他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但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北辰堂自己人,这种私事肯定不会跟齐玄素说。 不过陆玉珏这么一闹,齐玄素想不知情也难了。他这边还讨论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呢,那边陆玉珏撂挑子了。要知道自从老钱没了之后,就是陆玉珏兼顾着北大陆的事务,不管是齐玄素,还是沈玉冰,都替代不了陆玉珏。 齐玄素知道消息的时候,陆玉珏已经去了港口,准备坐飞舟回去。如果齐玄素不在,那么陆玉珏是北辰堂在南大陆的最高话事人,他还真有权调动飞舟。 齐玄素和沈玉冰也顾不得两人之间那点嫌隙了,一起去追人,算是闹了大笑话。 西道门的道友们纷纷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齐玄素把陆玉珏给拦下之后,这才问明白了事由。 陆玉珏本来顾及脸面死活不说,后来想通了,这件事也瞒不住,干脆跟齐玄素说了,让齐玄素给他批假,要是齐玄素不批假,他立刻就辞职。 齐玄素能怎么办呢,只能板起脸来一句“胡闹”。 道门内部有个说法,叫作不能正确处理上下级关系。 有些人以为,上下级就是一味施压,上级耍威风,其实不然,所谓的上级并没有人事权,人事权掌握在更高一级的上级或者紫微堂手中,主要防止人身依附,即道士依附道门,不能依附到个人,不能搞成独立王国。 王朝末期,一旦放开了地方的人事权和财政权,立刻就是藩镇林立的局面,便是这个道理。 上司没有人事权,一味地耍威风,把下属给惹毛了,跟你对着干,丢脸的还是上司。就算上司能给下属穿小鞋,能将其闲置,那也没有太大意义。 一旦这种矛盾摆在台面上,对于前途影响很大,道理很简单,你连属下都管不好,还能干成什么事?赶紧靠边站吧。 所以说,有人在公开场合给了自己的女上司一巴掌,虽然自己被一撸到底,记大过,但女上司也止步不前了,这就是不能正确处理上下级关系。 一般来说,上司不能只有威,还要有柔,必要的时候,要放低姿态,安抚下属情绪,做下属的思想工作,调动其积极性,甚至有些时候还得维护属下,给下属争取利益,毕竟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如此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搞好上下级的关系。 齐玄素这个时候就得安抚陆玉珏,真让陆玉珏跑回了中原,跟李命煌大闹一场,太平道固然是脸上无光,清微真人也得问责齐玄素。 齐玄素暂时压住了陆玉珏,让他稍微平静一下,然后又亲自跟陆玉珏谈了一次话。 “老陆,你也是道门的老人了,怎么能这么冲动。”齐玄素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陆玉珏的手中。 平心而论,齐玄素对陆玉珏的印象不错,两人搭档的这段时间也很和睦,没什么矛盾,齐玄素对陆玉珏还是很满意的,天然站在陆玉珏这边。 陆玉珏双手捧着茶杯,阴着脸不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这种事情,当然要有个说法,我也支持你讨要一个说法,可是我们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蛮干。你丢下堂里的差事,直接跑回去,人家立刻就能给你扣上一顶因私废公的大帽子,你有理也变没理了,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你能熬到今天,不容易,你身上寄托的也不再是你一个人的心血和期望,你要想明白这一点。” 陆玉珏的脸色稍稍缓和:“首席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也感谢首席的关心,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齐玄素道:“大家都是男人,我理解你的心情。老陆,咱们相处的这段时间,关系还是不错的,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所以我今天也不说那些官面话,说些交心的话,我就问你,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值得吗?” 陆玉珏这会儿也渐渐平静下来:“当然不值得。” 齐玄素道:“你是有功劳的,也有能力,以后还会更进一步,先是副堂主,然后外放一任,这都会有的,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若是扔了前途不要,你又能干什么呢?像张五月那样经商吗?” 陆玉珏放下手中的茶杯:“道理是这个道理,难道就这么算了?” 齐玄素意味深长道:“你想怎么样?扳倒李命煌?别怪我说话难听,李家很看重李命煌,会下大力气保他,就算处罚也不过是自罚三杯罢了。你是没见过李命煌的嚣张劲,在大真人府就敢当着张家人的面去为难张玉月的道侣,他这是有恃无恐。” 陆玉珏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茶几上,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可他也知道,齐玄素所言不虚。 李命煌将近四十岁的年纪,已经跻身造化阶段,跟雷小环一样,虽然不能与张月鹿等人相提并论,但此生有望冲击仙人境界,也许几十年后,就是一位掌府大真人,李家当然很看重他。 反观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顶多混个次席副府主或者首席副府主,没办法跟李命煌相比,真要闹得太难看,李家说不定会直接堵自己的嘴。 不过齐玄素的话也提醒了陆玉珏,李命煌不仅仅是得罪了他,还得罪了张家,张玉月可是张拘成的女儿、张月鹿的姐姐、齐玄素的大姨子,这些人能不恨李命煌? 第一百零九章 三位一体议事 眼看着北大陆那边暂时是没法推动了,缺少关键人物,齐玄素干脆让沈玉冰自己忙着,他这边召集了乌图、澹台盈、胡恩阿汗、皇甫曦、皇甫铸等人,讨论有关三位一体清扫行动的事宜。 所谓三位一体,分别指清除库库尔坎和查克切尔的余孽,消灭虫人,以及废止血祭。 这是一次正式议事,走流程的。 两名灵官一左一右推开大门,齐玄素大步走进议事堂,里面所有人全部站了起来。 齐玄素走到正中主位坐下,其他人这才跟着落座。 「准备议事。」齐玄素开口道,「这次把大家叫到新帕依提提来,有些道友是长途奔波,辛苦了。为什么选在新帕依提提,我要解释一下,因为我认为新帕依提提的情况最为严重。事关重大,所以我也要在正式开始议事之前,宣布一条纪律,有关这次议事的内容,要做到高度保密,不能以任何形式流传出去。」 齐玄素顿了一下,环视众人一周,继续说道:「现在开始议事。库库尔坎和查克切尔的余孽、虫人、以及暗中进行血祭之人,这三者有一定的重合性,也有很强的关联性,就好像田地里的杂草,不是孤立存在,而是混杂在一起。所以我们不免要讨论几个问题。」 「第一,在新帕依提提,这些人到底是一种什么状况或者状态?」 「第二,他们存在的土壤是什么?是否存在保护伞?」 「第三,我们应该如何‘除草"?对于某些从不事农桑之人来说,某些杂草和麦苗还是很像的,如何进行有效甄别?不能伤及无辜。」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种事情算是轻车熟路了,毕竟就跟处理隐秘结社问题差不多,性质上也十分类似。 在这里面比较困难的不是打击隐秘结社势力本身,而是隐秘结社势力背后的保护伞问题,因为隐秘结社只是权力利益链条中的一环,受到权力的保护,有权力的背书,才能长久存在。 想要铲除隐秘结社,关键有两点,一是打掉其核心,二是打掉其保护伞。 就拿推进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之前的「天廷」来说,其核心是金公祖师,其保护伞是太平道,无论是打掉金公祖师这位仙人,还是迫使太平道放弃「天廷」,都很不现实,所以跟现实妥协,「天廷」就正常化了。 另外的知命教和灵山巫教,虽然核心同样强劲,但没有上层的保护,自然就被列入必须严厉打击的范畴。 至于权力为什么要充当隐秘结社的保护伞,道理并不复杂。正如名义不能等同于权力,把名义转化为权力是个技术活。同理,权力也不能等同于利益,权力变现同样是个技术活。隐秘结社就是权力变现的一个重要渠道。 打掉隐秘结社就是断人财路,甚至还会危及权力本身,人家当然要拼命的。 在与会之人中,皇甫曦明面上的地位最高,实际上则是澹台盈的权力最大,因为澹台盈代表了西道门,正如齐玄素代表了道门,这与本身职务关系不大。 澹台盈说话很直接:「关于齐真人提到的三点,我是有话说的,就是不知道齐真人想听什么话了。」 齐玄素笑了笑:「这话怎么说?」 「如果齐真人想听好听的话,那就是问题不大,癣疥之疾罢了,不足为虑。」澹台盈也是敢说,「在齐真人的英明领导之下,我们很快就能肃清各种敌人,成功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给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齐玄素示意打住:「那么不好听话的呢?」 澹台盈道:「不好听的话就是真话,齐真人提到这些问题,我逐条回答。第一,他们的状态是广泛存在,可以说问题比较严重,我们面临的是个烂摊子。第二,当然存在保护伞 ,而且牵扯很深,甚至可能会牵涉到一些比较敏感的人物。第三,面临一个两难的问题,部分人隐藏很深,想要彻底根除,就难免会伤及无辜。想要不伤及无辜,就无法彻底根除,坦率地说,没有太好的办法。」 齐玄素道:「按照澹台真人所言,问题是比较严重了。」 澹台盈直言不讳道:「别人怎么看,我不清楚,但我是这样认为的。」 齐玄素又望向另外几人。 皇甫曦斟酌言辞,说道:「澹台真人所说,虽然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的确是客观事实。我想,如果不是一个难题,那么齐真人也没必要召开这次专项议事了,我们都应该抱以戒慎之态度对待这个问题。」 齐玄素道:「戒慎之态度当然重要,其他人有没有意见?」 谁也没有说话,都认可澹台盈的观点。 齐玄素道:「说到第二条,我们在座之中,有没有保护伞?」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肃。 乌图缓缓开口道:「也许过去有,现在应该没有。」 齐玄素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只说现在。有关这个问题的具体认知,我们已经初步达成了一致,可以用‘艰难"二字来形容,那么接下来我们便要讨论具体该怎么办的问题。」 澹台盈一向无所畏惧,颇有点小张月鹿的气势,又是当先发言:「我们首先要下决心,尤其是齐真人要下决心,不管是涉及到谁,都有一查到底,甚至将其直接拿下的决心,若是畏首畏尾,那还不如不办。其次,我们要严防包庇、泄密的问题,所以我建议,实行互相监督和交叉办案。」 齐玄素给予了肯定:「这个提议很不错。决心,我一直都有,关于这一点,大家想必不会怀疑。」 乌图眼观鼻鼻观心。 齐玄素接着说道:「至于具体互相监督和交叉办案的问题,我看是不是这样,虫人方面由乌图和胡恩阿汗负责;余孽方面由绝圣堂负责,北衙禁军配合;至于废止血祭,则由月神殿负责,南衙禁军配合。澹台真人不负责执行方面的具体任务,而是担负起监督的职责,有什么问题直接向我汇报。」 齐玄素再次环视一周:「若是没有什么疑问,那就表决吧。」 「我同意。」 「同意。」 「赞同。」 「同意。」 「没有意见。」 齐玄素道:「很好,全票通过。皇甫道友,你和澹台真人商议一下,尽快拿出一个具体的执行方案,我们讨论表决之后,就开始执行,争取在清明节之前完成这次三位一体的清扫行动,还新帕依提提一片净土。」. 两人齐声应下。 齐玄素起身道:「就这么办吧。我最后再提两点要求,一是要密,二是要快。」 议事结束之后,齐玄素又去见了陆玉珏,再次与他做了一次深入的谈话。 从表面上来看,齐玄素是以上司的身份安慰陆玉珏,希望他能够安心工作。 实际上,齐玄素还是在拉拢陆玉珏。 他是希望给李长歌埋下一颗钉子的。 毕竟两人现在已经明牌,都知道两人是各自最大的竞争对手,这些年来,李家人没少在齐玄素身上使小动作,齐玄素也不能只挨打不还手,搞掉一个李天澜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远远谈不上结束。 从原则上来说,海外各洲以稳定为主,各个重要职位不会轻易变动,虽然齐玄素不会在任太长时间,很快就要去万象道宫做掌宫真人,但可以预见,陆玉珏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停留一段时间,具有相当的不可替代性。 齐玄素若能与陆玉珏建立某 种联系,就能进一步完善他在南大陆的布局,也能更容易了解李长歌的动向。 当然,齐玄素想要真正笼络陆玉珏,必须有些实际行动,关键就在李命煌的身上。 齐玄素想要对付李命煌,算是师出有名,毕竟李命煌对不起张玉月,而张玉月又与张月鹿关系不错,齐玄素作为张月鹿的道侣,替大姨子出头,也说得过去。 相较于昨天,陆玉珏没有那么激动了,不过还是咽不下那口气,这种恨是装不出来的,毕竟世家子嘛,也在情理之中。 陆玉珏说道:「自古以来,三恩两仇,养育之恩、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以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若是就这么算了,不仅我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别人也要瞧不起我。」 此时陆玉珏已经把齐玄素视作可以帮助自己报仇的潜在对象,也不疑有他,齐玄素可没那个本事让李命煌去勾搭陆玉珏的老婆,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齐玄素道:「玉婷曾是我的下属,你也是我的下属,你们又是兄妹,看在这等情分上,我也要帮你一把,是不是可以考虑下风宪堂那边?联系下陆副堂主。」 陆家也是有人的,比如陆玉书,就和陆玉珏是同辈之人,都是「玉」字辈。 陆玉珏叹了口气:「李家要保李命煌,她也不敢忤逆李家的意思。」 齐玄素看火候应该差不多了,状若无意道:「我也不瞒你,李天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审问李天澜的时候,李天澜曾交代,李命煌背着他与谷璎通女干,还联合谷璎诬陷他的大儿子李命平。因为张首席堂姐的缘故,我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查一查李命煌,可清微真人却亲自出面叫停了这个案子。我也没办法,只能到此为止,不过相关证据我还是保留下来了。」 陆玉珏狠狠握紧了拳头,脸色阴晴不定。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一十章 关键时刻 犹记得很久之前,齐玄素刚刚来到玉京,走孙永枫的门路。 当时孙永枫说过:「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能撞出个什么结果?要有关键的人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 这个「说话」,未必一定是好话,也可以是坏话。 换而言之,无论是帮人成事,还是坏别人的事情,都要在关键时刻说上关键的话。 李命煌干的事情,可大可小,现在拿出来说话,很可能就是自罚三杯,可如果等到李命煌晋升的关键时刻再拿出来说话,那就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齐玄素为什么升得快?除了上面有人和屡立新功之外,还有一点原因就是齐玄素不让人拿住把柄,不贪财,不好色。 总不能拿齐玄素在太上坊的大宅子说事,仅仅一街之隔便是李长歌的府邸。李长歌也干了,要是让齐玄素不好过,大家都别想好过。凭什么你们能在太上坊购房置产,齐玄素就不能?所以这一条是不能拿出来说事的。 李命煌跻身了造化阶段之后,就盛传他要外放一任首席副府主,几乎就是跟齐玄素同一期,即齐玄素升参知真人,李长歌接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李命煌接任李长歌的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 若是齐玄素不动,那么跟在后面的李长歌和李命煌也动不了。这就是齐真人不进步,我们怎么进步?.c0 李命煌之所以比雷小环慢了一步,主要是因为运气问题,江南道府重新洗牌,三家各占据一个位置,太平道的位置被李天澜占住了,而全真道的位置空了出来,雷小环顺势上位,李命煌就只能继续等着。 再有就是,雷小环是女道士,根据道门摆花瓶的原则,哦不对,根据道门平等的原则,必须保证女道士的一定数量,所以女道士的晋升有一定优势。 只是这个优势仅仅局限于参知真人以下。到了参知真人以上,就不讲究这个了,每个位置都十分重要,全看本事,所以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行列的女子数量急剧减少,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再往上的两位超品道士,大掌教和大玄皇帝,更是从未有过由女子担任的先例,也难怪许多女道士对张月鹿寄予厚望了。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女道士怎么高呼平等,还是男道士尽显强势,无论是七代的东华真人对决清微真人,还是八代的齐玄素对决李长歌,都是男道士。 所以也有好些男道士抱怨,顶层男道士通过牺牲底层男道士的权益来竖起平等大旗,代价是底层男道士付,平等的好名声却是属于顶层男道士。女道士们慕强欺弱,非但不敢指责根本不让出什么利益的顶层男道士,反而一个劲斗最底层的男道士。 总结而言,男道士上限高下限低,女道士上限低下限高。 除了这个性别因素之外,就是道德问题了。 雷小环没什么道德问题,除非硬要说雷小环身材高大、欺负裴小楼算是错误,可偏偏道门就喜欢推崇这种女强男弱的模式,以怕老婆为恩爱,以受老婆管束为荣耀。 因为这种作风,道门之人没少被大玄朝廷的人笑话,说道门的男道士不像男人,一个个温柔娇弱,道门的女道士不像女人,一个个彪悍本色。 反观李命煌,各种烂事层出不穷,谷璎、周晓淞的事情之所以抖搂出来,是因为李天澜和陆玉珏不是寻常人等,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可如果苦主没有背景靠山,那么事情可能就被压下去了,掀不起半点波澜。明面上看,李命煌只是勾搭了两个女人,实际上不知道多少类似的事情,这么多小辫子让人抓着,肯定会有影响。新 齐玄素的意图很明显,谷璎的事情,周晓淞的事情,单个拿出来都不算什么,顶多是罚酒三杯,可如果在讨论李命煌任命的 时候,一起抛出来,大做文章,那就能让李命煌的任命无法通过。太平道要硬推李命煌上位,就得跟正一道、全真道勾兑,出让利益。不肯出让利益,李命煌就要一步慢步步慢。 就算太平道最后选择硬推李命煌上位,事后必定在内部对李命煌做出处罚,这可就不是罚酒三杯那么简单了,一定会让李命煌长个记性,不然太平道的资源也经不住这么浪费,你玩女人,让太平道买单,没有这样的道理。 对于李命煌这种心比天高的人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 所以齐玄素要安抚陆玉珏,不要现在闹事,要在关键的时候为李命煌说关键的话,这样才能让李命煌难受,也才能报复李命煌。 总之,干掉李命煌不是一蹴而就,先打断其上升势头,然后一步一步来。李命煌毕竟不是李家嫡系子弟,李家的耐心也不是无限的,李天澜的事情上已经强忍着恶心保了他一次,这次再保,下次呢?等到李家耐心耗尽,将其视作弃子,那么李命煌的好日子才算到来了。 到那时候,李命煌又能投奔谁?正一道肯定是行不通的,只剩下全真道,可全真道这边要考虑盟友正一道的态度,齐玄素只要在东华真人那里递上一句话,便能把李命煌打落尘埃。 只要没了道士的身份,造化阶段的修为又如何,真当张拘成是吃素的吗?就算张拘成不便亲自出手,紫光社也能将其拿下。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对于如今的齐玄素而言,李命煌的事情只是个插曲,他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事情,血祭和虫人的事情,成亲的事情,南大陆布局的事情,晋升参知真人的事情,冲击伪仙的事情,还有一个要命的周梦遥,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摊子越铺越大,能用的人手便有些跟不上了。 徐祖说得好,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所以齐玄素还得着手培养启用一些心腹嫡系。程立雪算是一个,柳湖还要继续历练,小殷这家伙也是不靠谱,让她去打个人还行,真要让她处理公务解决问题,就抓瞎了,还是继续读书吧。 五娘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只是现在脱不开身。 齐玄素用澹台盈倒是很顺手,可惜不能带到中原去,人家堂堂澹台家大小姐,以后要跟皇甫极搭班子执掌西道门的。皇甫曦也不错,同样不会去中原。 说到澹台盈和皇甫曦,齐玄素没有因为是自己人就高看一眼,的确有能力,齐玄素让她们商议一个方案出来,两人很快就拟定了方案,提交给齐玄素,条理分明,再次召开议事,讨论通过,正式下发执行。 月神殿那边也会予以配合,乌图代表的就是月神殿。 神殿区进行了一次改造,上次五娘激战库库尔坎的化身,把太阳神殿砸塌了,本来要修复的,现在库库尔坎死了,相应的修复工作便被叫停,准备全部推倒重来,修成道观。 月神殿同样被砸塌了一角,正在修复,不过查克切尔的神殿现在属于伊希切尔了,所以月神殿的许多祭司现在都在查克切尔神殿中。 神殿中的虎爪老妪神像已经被推倒,变成了月之女王,相较于过去的月之少女,月之女王显得更为成熟,服饰妆容更为中原化,还披了一层笼罩全身的如烟黑纱,从头到脚,仿佛斗篷,象征黑夜权柄。 整个神殿内部都弥漫着淡淡的月华。 月神殿的大祭司行走其中,祭司们纷纷驻足行礼。 大祭司面带和煦微笑,回应下属们的问候和致意。 随着月之女王登基,月之女祭司们也更换了服饰,更为中原化,不再露出四肢,而是宽袍大袖,衣袂飘 飘,甚至与女道士略有几分相似。 在神殿深处有一个小祈祷室,一个身着普通祭司服饰的女子正对着一个尺余高的伊希切尔神像祈祷。 神像上月华弥漫,神力流转,不断回应女子的祈祷。 这个女子正是皇后乌努拉图,被齐玄素废黜,不过伊希切尔将她保了下来,安置在月神殿中。 乌努拉图已经知道了库库尔坎陨落的事情,只能悲叹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她有望成为塔万廷的女帝,现在却让皇甫曦捡了便宜。不过伊希切尔为了补偿她,许诺会在不久的将来赐予她选民身份。 原本的伊希切尔只能拥有一位伪仙级别的选民,不过她收回查克切尔和黑夜权柄之后,已经是准一劫仙人,又多出一个选民的名额,她打算把这个名额给乌努拉图。 这意味着乌努拉图会成为月神殿方面的实权人物,就算比不上皇帝,也不会差太多。.. 虽然乌努拉图现在还是穿着普通女祭司的服饰,但月之大祭司已经将她视作平起平坐的同僚,而非下属。 大祭司走进祈祷室,对正在祈祷的乌努拉图说道:「月之女王降下了神谕。」 乌努拉图停止祈祷,转过身来:「我已经收到了。」 大祭司取出一根银白权杖,双手送到乌努拉图的面前:「月之女王希望由你带领队伍,惩戒那些违背她的意旨的不敬者。」 乌努拉图接过权杖,等人之高,其顶端是一轮弯月。 她微微低头:「这将是我的荣幸。」 第一百一十一章 行动(上) 这根权杖与大祭司的权杖略有不同,大祭司的权杖顶端是一轮满月,这根权杖的顶端是一轮弯月,原本属于查克切尔的祭司。随着查克切尔身死,查克切尔的祭司们自然是树倒猢狲散,底层祭司可以改换门庭,高层则被秘密处决,这根权杖便落到了大祭司的手中。 大祭司拍了拍手,一名神殿武士走了进来。 神殿武士的装束同样进行了中原化,与灵官颇有几分相似,不过以银色为主,外面又加了一层绘有月亮圣徽的战袍。 「两位殿下。」这名神殿武士向大祭司和乌努拉图行礼。 大祭司说道:「胡恩团长,你负责率领神殿武士团,协助乌努拉图殿下,听从乌努拉图殿下的命令行事」 「是。」这名神殿武士头领高声领命,他来自胡恩家族,名叫胡恩月初,是胡恩阿汗的晚辈,虽然胡恩兄弟不是贵族出身,但谁家还没有几个穷亲戚?大家族都是从小家族走过来的,胡恩阿汗当然要提携晚辈。靠着胡恩阿汗的面子,胡恩月初成为月神殿的中层人员。 胡恩月初的原名不叫这个,不过为了响应中原化,也为了讨好月神,专门请西道门的道士算了一卦,特意改了这个名字。 乌努拉图微微点头:「那就走吧。」 大祭司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 来到神殿外面,神殿武士团已经在神殿前的广场上集合完毕,清一色的银色甲胄,就像灵官的变种。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身上有月华和神力涌动,实力不弱。 乌努拉图来到广场上方的平台,这个平台位于金字塔的中间位置,低于最高处的神殿,这里本是公开献祭的场所,过去查克切尔的祭司们在这里杀死祭品,然后将尸体从平台扔到广场上,底下的信徒们会分食尸体。新 现在这个平台则成了一个绝佳的讲话场所,广场上的人都能看到站在平台上的乌努拉图,她提前戴上了一个白银制成的祭司面具,拄着弯月权杖,神圣而威严。 黄金象征着太阳,白银象征着月亮,所以月之祭司们的面具是以白银制成,而非更为昂贵的黄金。 神殿武士们纷纷仰望着乌努拉图,等待她的命令。 「尊奉月之女王的神谕,我们作为月亮的锋刃,将惩戒违背女王意旨的罪人。」乌努拉图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 神殿武士们变得兴奋起来,甚至有些狂热,拔出利刃,指向天空,齐声道:「好好感受吧,我们身为月亮的锋刃,战无不胜的理由。」 乌努拉图一挥手中权杖:「出发。」 根据齐玄素的意思,这次以月神殿为主,同时由南衙禁军配合,现在掌握南衙禁军的正是皇甫曦。 很快,乌努拉图便见到了一身戎装的皇甫曦。 谁又能想到,她们竟然成了同一个阵营的盟友。 皇甫曦掀开脸上的黄金面具——虽然太阳神信仰被废除了,但皇室这么多年的传统还是崇尚黄金,那么多黄金制品也不能放着不用,而且皇甫曦是西道门的人,也不在乎这些。 「母亲大人,我们又见面了。」皇甫曦笑了笑,仍旧使用了过去的称呼。 继母也是母亲。 乌努拉图没有摘下面具,只是问道:「你的父亲玛努丹查被安置在太阳神殿,如今库库尔坎已经不存在了,太阳神殿也被废除,他如今在哪里?」 皇甫曦回答道:「父亲有心向道,西道门同意他在道观中潜心修道。」 乌努拉图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皇甫曦道:「父亲最近情绪有些低落,母亲若是有空,可以去见一见他,就在……」 「不必了。」乌努拉图打断了 皇甫曦,「我现在已经是月之女祭司,要专心侍奉月之女王,还是不见了。」 「也好。」皇甫曦深深地看了乌努拉图一眼,又合上了黄金面具。 在两人的指挥下,神殿武士和南衙禁军汇聚一处,朝着贵族区域进发。 齐玄素曾经说过,库库尔坎的信徒余孽和暗中进行血祭之人有着很大的重叠性,有些人即是库库尔坎余孽,同时还在暗中进行血祭,根据澹台盈提出的方案,这些人也被划分到血祭之人的范畴之中,由月神殿和南衙禁军负责处理。 这些太阳神库库尔坎的信徒余孽中,不乏皇室成员,坚信献祭能让库库尔坎重新归来,倒也不能说错,库库尔坎现在进入了第三重死亡,的确还有着极为微小的复活几率,不过想要靠血祭复活库库尔坎,恐怕要杀个尸山血海才行,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是绝无成功可能的。 既然说了不听,那就不能说是不教而诛了。 贵族们家大业大,可以在家里私设神殿,就好比西洋贵族可以在自己的城堡里建造小教堂,一般情况下,又不能直接闯入贵族的家中搜查,因为贵族们拥有特权。 所以月神殿这边就是收集证据,锁定目标,确定名单,然后集中处理。 这次名单中最大的目标是一位宗室,用中原的标准来看,他应该算是亲王的爵位,是玛努丹查的叔父,名叫玛努拉克,有着宰辅之臣的身份,树大根深。 不过当上层的意见达成一致时,这位宰辅之臣也不过是稍微粗壮一点的树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努拉克今夜有些心神不宁,来到庭院中,举头望去,只能看到一轮高悬的明月,不知是否产生了错觉,今晚的月亮格外大,也格外明亮。 月光洒落下来,整个世界都好似银白一片。 玛努拉克很讨厌月光,当初乌努拉图当权,搞什么满月信仰,他就大为反对,所以选择站在公主玛希这边,也就是皇甫曦这边,对抗乌努拉图,意图重振太阳的荣光。 可万万没有想到,风云突变,太阳神库库尔坎居然陨落了,月神伊希切尔成为主神,立刻取缔所有与太阳有关的信仰,抹除太阳的痕迹,包括不限于文字、壁画、雕刻、建筑、神像等等。 玛努拉克不得不寄希望于公主玛希,可皇甫曦的转变更为决绝,她倒是没有宣布信奉月神,她直接奉道了,在皇甫昭的牵线搭桥之下,皇甫曦被道门授予了同二品道士出身,一转眼在名义上跟齐玄素同一个级别了,所以齐玄素在议事的时候称她一声皇甫道友。.o 皇甫曦想得很明白,伊希切尔也要向道门靠拢,一般会被授予同一品道士出身,她与其名义上信奉伊希切尔,还不如直接向道门靠拢。 对于道门来说,同道士出身只是一种身份待遇外加荣誉,没什么实质权力,所以授予起来没有那么严格,这与西道门之人的道士身份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澹台盈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出力甚多,也由齐玄素出面请功,被道门册封为二品太乙道士。新 澹台盈过去也是真人,不过这个真人是西道门的内部粮票,西道门自己承认,道门那边不认。只有皇甫极等少数人的真人身份,被道门承认,而且给予参知真人待遇。现在澹台盈的真人身份也被道门正式认可了,只是要比皇甫极低一级,没有参知真人的待遇。所以齐玄素在正式议事的时候直接称呼她为澹台真人了。 当然,齐玄素的保举请功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也是给澹台大真人一个面子,还是得上面有人。 皇甫曦自然不会庇护库库尔坎的信徒,玛努拉克信仰虔诚,不愿丢弃太阳,可也明白大势所趋,所以没有在明面上反对,表面上好像是及时反正,站在月神这一边,站在西道门这一边, 实际上仍旧在暗中偷偷向太阳神献祭。 玛努拉克收回视线,恨恨道:「太阳的光辉迟早会重新洒满人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喊杀声大作,又有一拨甲士翻墙而入,手持火铳,肆意射击。 虽然这里也有不少护卫,但面对来自道门的精良火铳,还是如秋风扫叶一般成片倒下。 「是南衙禁军!」玛努拉克脸色大变。 这些禁军面对西道门灵官时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可对上普通的私人武装,那就是来自更高维度的降维打击,尤其是他们手中的火铳,对抗不了飞舟的重炮,对付冷兵器是绰绰有余了。 就算这些私人护卫也配备了一些火铳,可大多都是手铳,无论射程,还是威力,都无法与长铳相提并论,只能零星反击,被完全压制在下风。 在正面,神殿武士们已经展开了强攻,他们此时被乌努拉图亲自加持,实力更上一层楼,虽然没有配备火器,但是身上的甲胄十分坚固,结成人墙之后如铜墙铁壁一般,层层推进,普通护卫根本挡不住他们。 很快,神殿武士和南衙禁军肃清了所有反抗力量,把守了府邸的各个重要位置,并清理出一条道路。乌努拉图和皇甫曦踩着血水走入府邸之中,两名月神武士押着玛努拉克来到两人面前,将其按跪在地。 玛努拉克曾经很强大,不过库库尔坎死后,他失去了大部分力量,这也是驱使他继续血祭的原因之一。 皇甫曦居高临下地看着玛努拉克:「你太让我失望了。」 虽然因为面具的缘故,声音有所失真,但玛努拉克还是听出了皇甫曦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是你,玛希!」 皇甫曦道:「不仅是我,还有皇后陛下,对了,她现在是月神的祭司了。」 玛努拉克怒道:「你竟然和她站在一起。」 皇甫曦道:「这是两个道门的意志,既然你违抗道门的意志,那么等待你的只有死亡。带走。」 两名月神武士看了乌努拉图一眼。 一直没有说话的乌努拉图微微点头。 两人将玛努拉克这位帝国重臣拖了下去,暂且关押起来,等待与其他人一起进行公开审判。 直到此时,乌努拉图才下令道:「将这里的所有祭坛、神像全部毁去。」 「是。」周围的神殿武士纷纷领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行动(中) 太阳神的主神殿还未修复,不过许多分殿已经改成了道观。其中一座神殿积极响应,第一时间改成了道观,在名义上受到了西道门的表彰。 不过根据绝圣堂的背景调查,这座道观的核心成员中有虫人存在,所以绝圣堂决定对这座道观展开突袭,同时由北衙禁军负责配合。 明月当空,道观一片静谧。金字塔从金色变成了银色,周围的围墙已经开始施工,去除原本的装饰雕刻,改为中原风格的飞檐。同时重新粉刷,将壁画遮挡,为了省劲,干脆写上一个个大大的「道」字。 以前的祭司,现在已经摇身变成了道人,手中捧着一把雪白拂尘,正望着头顶的月亮,怔然出神。 一个年轻人来到老道人身旁,轻声道:「恐怕要出事,据说北衙禁军今晚有动作,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 老道人回过神来,沉吟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便在这时,一个道童急匆匆地过来,向两人禀报:「镇守新帕依提提总兵官皇甫铸到访。」.. 老道人与年轻人对视一眼:「还是来了。」 年轻人按住腰间的佩刀,问道:「皇甫铸是一个人来的吗?」 道童回答道:「带了很多神鹰卫。」 老道人皱起眉头:「以我们现在的身份,没道理拒绝皇甫铸。想办法拖延一二?」 就在两人说话时,只听轰隆一声,刚刚改建完成的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轰破,一身戎装的皇甫铸大步走了进来。 这可不是南大陆的甲胄,而是玄黑重甲,名为「玄水武备」,乃是天机堂和神机营的联手的杰作,重达三千斤。 这种金字塔建筑,实际上是一个梯形,最上方的神殿是举行重大祭祀活动的场所,梯形的半腰位置是举行血祭的平台,梯形的左右两脚位置也有建筑,这才是神职人员日常居住的地方,老道人和年轻人就站在这个地方。 皇甫铸径直朝着这边走来。 漆黑的重甲显得他格外高大,气势惊人,就像一尊魔神。 任谁也能看出来,皇甫铸大半夜过来不是来做客的。 下一刻,皇甫铸已经近至老道人的身前,一拳扑面而至。 一道刀光横在老道人和皇甫铸的拳头之间。 因为出刀太快的缘故,这道刀光仿佛是一条雪白的细线。 出刀之人正是那个年轻人,虫人们可没有不许过分返老还童的规矩,只是看起来年轻而已。 皇甫铸被刀光所阻,也不着急,顺势与这年轻人斗在一处。 与此同时,在道观外的一处制高点上,立着一个魁梧男子,狼腰猿臂,不必做任何凶煞姿态,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骇人气势。 此人同样披挂一副漆黑铁甲,却赤着双臂,手臂上根根青筋暴起,手中提着半人之高的大弓,此弓初看仿佛是牛角制成,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其实并非牛角,而是某种不知名的异兽骨骼为材,隐隐之间还有血腥之气渗出。至于那弓弦也是配套,应是由同种异兽的筋络制成,依稀可见其中有丝丝缕缕的血色涌动。 他一动不动,仿佛崇山峻岳历经千年沧桑而不动分毫,一身气势却是丝毫不逊于正在激战的皇甫铸。 再观其全身上下,没有箭囊,半根箭矢都无。 有弓无箭,便是以自身气血为箭,借由宝物大弓射出,更甚于出刀出剑,追风赶月,击穿城墙只是等闲,就是武夫体魄和各种护身神通也可破去。 男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架起大弓,缓缓拉开弓弦,一股犹若实质的血气在他拉动弓弦的两指之间凝聚,与此同时,他的周身气血也开始疯狂涌动,隐隐传出如江河奔流的声音,面容随之 苍老几分。 人仙传承大部分时候以徒手为主,不过也有兵刃,中原以长枪为主,所谓脱枪为拳。金帐那边则是以弓为主,以自身气血为箭。虽然威力奇大,但并非长久之道,极为伤身,尤其损耗血气,乃是武夫的大忌。 正因如此,过去很少有人修炼此等法门。不过世道不一样了,随着造物工程的全面展开,许多功法难题都解决了,这个法门也不例外,有专门的丹药弥补气血。 其实这种丹药不算什么稀奇物事,以前也能炼制,只是个人小作坊炼制,成本一直居高不下,产量还小,只有极少数人能用。道门开始大规模炼制后,不仅产量上来了,而且成本直线下降,不敢说人人能用,最起码道门之人是不缺的。 就在男子开弓引箭的时候,皇甫铸以一敌二,逐渐落入下风之中。 一声轰鸣,男子终于松开了指间弓弦,纯粹以气血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在其所过路径之上,留下了一道久久不曾散去的长长尾痕。 老道心生警兆,果断舍弃了皇甫铸,拧转身形,使这一箭擦着自己的咽喉射了过去。直接炸碎了一座殿宇,不过这一箭的巨大冲击力还是在老道人的咽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 男子吞下一颗早已被含在嘴中的丹丸,毫不犹豫地再次开弓引箭,指向老道人。 正常情况下,此法非常损耗气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是气血旺盛的武夫也不能连续使用。 只是世道变了,西道门接受道门的援助,各种来自道门的好东西优先供应各个暴力机构,让这位用弓高手没了后顾之忧。 无形箭矢梅开二度,再次激射而出,直奔老道人的面门眉心。 老道人这次没能躲开,只能选择正面硬挡,勉强接下之后,气血翻涌,面上涌起一抹病态的潮红,颤抖不止。 另一边,皇甫铸与那持刀年轻人的激战还在继续。 年轻人将手中的佩刀一抛,佩刀在半空中以一化二,以二化四,以四化八,分列身前。 正是御剑的手法。 年轻人屈指一弹,一柄佩刀随之激射而出。 皇甫铸正朝着年轻人冲去,这一刀刚好出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逼得他高高跃起,躲开这一刀。就在此时,年轻人复又弹指,第二柄佩刀应声而动,掠向皇甫铸的落脚之地。皇甫铸只得在空中强行转向,由狂奔变为飞掠。 接下来年轻人弹指的速度骤然加快,仿佛抚琴奏乐,剩余的佩刀便如狂风骤雨一般纷纷掠出,只是无一刀直指皇甫铸本身,意在封锁皇甫铸的躲避空间。 这八把佩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阵势森严,一点点压缩皇甫铸辗转腾挪的空间。 皇甫铸见此情景,终于不再避让,双臂一振,弹开前方双刀,拼着被后方双刀劈在后背上,直奔年轻人而来。 此时年轻人手中已无兵刃,在旁人看来,自是战力大减。只是对于年轻人而言,有无佩刀,当然有区别,只是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大。 只见年轻人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剑指代剑,一剑横扫。 剑势凝聚成一线,这一线仿佛分出清浊,无限延长,避无可避。 皇甫铸这次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以一往无前之势,以手刀劈向这一线剑。 金石之声炸响。 皇甫铸凭借「玄水武备」,强行破开了一线剑势,出现在年轻人的面前,以肩为盾,狠狠撞向年轻人。 年轻人横左臂于身前,被撞得倒滑出去。 皇甫铸继而双拳齐出。 年轻人认出这是「澹台拳意」,只觉气势磅礴,好似万马奔腾。 一瞬之间,年轻人 结结实实挨了将近二十拳,身形不住后退。 年轻人想过反击,却发现皇甫铸的拳法竟是浑然天成一般,让他无缝可入,毕竟年轻人在拳掌上的造诣远不如浸Yin多年的皇甫铸,他干脆体表生出一层如烟如雾的护体罡气,护住自身,任由皇甫铸出拳。 皇甫铸在连续出拳的过程中不断蓄力,当他出拳近百次后,蓄力终于达到极限,一拳轰出。 在这一拳之下,护体罡气达到了极限,化作虚无。年轻人踉跄后退,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向下凹陷。 不过皇甫铸在打出最后一拳时,力量发挥到了极致,盛极而衰,被年轻人一脚踢中小腹,不得不向后退去,无法乘胜追击。 只是皇甫铸有「玄水武备」,谈不上什么伤势,稳住身形后又是一拳击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年轻人躲闪不及,被皇甫铸一拳击中眉心,头颅猛地后仰,身形也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 皇甫铸不给他喘息之机,再次出拳,带出剧烈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的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年轻人被打得身形巨震,动弹不得。 皇甫铸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拳上钩。 年轻人被这一拳击中小腹,顿时双脚离地,飞向高空。 这还不止,皇甫铸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大坑之后,身形同样激射而起。 皇甫铸上升的速度比年轻人还快,转眼间就超过年轻人,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年轻人的后背上。 年轻人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道观都仿佛摇晃了一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动(下) 在齐玄素最早的安排中,虫人方面由乌图和胡恩阿汗负责,余孽方面由绝圣堂负责,北衙禁军配合。今晚却是临时改变了计划,由皇甫铸这边强攻虫人,胡恩阿汗和乌图没有露面。 如果是胡恩阿汗和乌图亲自出手,这两个虫人纵然已经是破茧后的成虫期,也绝不是对手,换成皇甫铸,就不免要费一番手脚。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乌图发现了库库尔坎大祭司的踪迹,两人被派去追捕这位大祭司。 诸神的神殿体系还是比较原始简单,没有圣廷那么复杂,大祭司就是神殿的最高负责人,相当于圣廷的教宗,实力不容小觑。 太阳神殿的大祭司本就是库库尔坎的选民,拥有伪仙修为,而且被激发出了神性,有了自己的神域,这些年来利用职务之便,没少截留神力。所以哪怕库库尔坎已经陨落,他仍旧保留了伪仙的巫祝修为。 库库尔坎刚刚陨落,大祭司就心生感应,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大概预感到伊希切尔和西道门这边不会放过自己,趁着伊希切尔还在和诸神议事的时候,卷了神殿中的半神器,躲藏起来。 此后道门和西道门方面迟迟没有动作,他便以为风声过去了,有些按捺不住,毕竟不能躲藏一辈子,他便想要带着许多机密去北边投奔圣廷,这才泄露了踪迹。 齐玄素下了严令,让乌图和胡恩阿汗务必将此人拿下,若能生擒是最好,不能生擒也务必将其杀死,不能让他活着逃到北大陆。 比起这件大事,几个虫人反而无关紧要,让皇甫铸等人去处理。 在塔万廷境内,胡恩阿汗和乌图可以调动各方势力协助围追堵截,占据优势,大祭司不可能一路北上,还是要躲躲藏藏,甚至是绕道而行,就像齐玄素从北大陆返回南大陆那般。 胡恩阿汗和乌图则是兵分两路,一个负责追,一个负责堵。 在格兰德河之畔,大祭司终于被胡恩阿汗成功堵住。 在齐玄素面前,胡恩阿汗一直是收着的,姿态很低。现在胡恩阿汗不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周身气血肆意散发,对于阴魂鬼魅而言,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见之即死,若是胡恩阿汗大喝一声,便是春雷巨震,足以让方士出窍的阴神直接魂飞魄散。 胡恩阿汗所展露出的强大完全就是体魄和气血所堆砌出来的强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人的形态,但不逊于荒古巨兽之流,最是克制巫祝和方士。 大祭司不敢小觑,取出太阳神的神剑准备迎战。 下一刻,胡恩阿汗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瞬间出现在大祭司身前丈余的位置,五指成勾,抓向大祭司的面门。 胡恩阿汗的速度之快,出乎大祭司的意料之外,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大祭司已是躲闪不及,只能一剑刺向胡恩阿汗的咽喉位置。 这一剑同样去势极快,胡恩阿汗若不缩身躲避,立即便会被一剑穿喉。 在千钧一发之际,胡恩阿汗右手握住了刺向咽喉的太阳神剑,虽然剑尖已经触及了胡恩阿汗的喉咙,但仅仅只是刺出一个猩红血点,未能刺穿,同时胡恩阿汗改为左手握拳打出。 到了伪仙境界的胡恩阿汗,体内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如此才能保证胡恩阿汗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如果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胡恩阿汗就能爆发出媲美“万尸大力尊”的磅礴伟力。 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凭借的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体魄力量,而且武夫体魄可以随意延展身体长度,不存在手臂不够长的情况。 大祭司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大意,将神力催动到极致,在两人之间凝聚出一轮微缩的太阳。 近乎摧枯拉朽的一拳击穿了太阳,太阳真火与胡恩阿汗的磅礴血气相互抵消,然后血肉之躯的拳头与同样是血肉之躯的额头狠狠撞在一起。 巨大涟漪扩散开来,两人脚下的地面瞬间变为类似琉璃质地的存在,实是因为气血和火焰的温度太高之故。 人仙有人仙的优势,那就是体魄强横无比,其他传承之人用脸硬接人仙传承之人的拳头,其结果可想而知,大祭司的脸已经完全凹陷进去,说不出的扭曲。 不过神仙也有神仙的优势,那便是神域。 大祭司迅速展开神域。 如果说齐玄素的神域核心是帝柳,是他的宝贝小殷,那么大祭司的神域核心便是一艘太阳舟。 这是米西尔太阳神的权柄,太阳每日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米西尔人认为天空是浩渺无际的天空之海,太阳如船一样作两次航行:一次在白昼,由东往西,飞越天空。另一次在夜晚,由西往东,穿越冥府。这就是太阳舟的来历。 大祭司出现在太阳舟的船头上,以金身修复被打烂的脸,甲板上出现无数金鹰武士,手持长弓,射出成千上万的火焰箭雨,覆盖了天空,仿佛是一片火海当空压下。 胡恩阿汗凝神屏息,将全身气血搬运到极致,肉眼可见的气血升腾,滚滚热浪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得周围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然后倾力一拳打出。 震荡虚空。 随着胡恩阿汗的一拳打出,上方虚空震荡、摇晃、扭曲,依托空间而存在的火焰随之消散。 胡恩阿汗再出一拳,整个神域为之一震,许多地方变得模糊不定,就像山水画遇到了水。神力所化的金光一圈圈震荡开来,众多金鹰武士纷纷炸裂成金砂,随风而散。 这还仅仅是震荡虚空,而非破碎虚空。 大祭司也不得不使出看家的本事,顾不得神力的损耗,在太阳舟的上方凝聚出一个完全由太阳光芒构成的金字塔。 “光之金字塔”又不断向外放散光芒,仿佛一轮太阳。 “太阳”猛然西沉,将胡恩阿汗吞没其中。 一时间,胡恩阿汗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光明海洋之中,甚至这些光芒要渗入他的体内,将他的经脉、丹田全部充斥填满,让他变得“内外通透”,好似一个光人,要将他同化为太阳光芒的一部分。 同时胡恩阿汗也明确感知到,时间的流速开始变得迟缓,其原理类似“宙光势”,根据西道门祖师澹台云对于“宙之术”的感悟,当时间流速近乎静止时,自己出手在对手的眼中就近乎于光,而自己视角中所见之空间则会变得扁平,就好像纸张折叠。 不得不承认,这些古神的确有些本事,他们不能掌握时间,便通过光来逆推时间,也有几分所得。 胡恩阿汗感觉自己的思绪越来越迟缓,纵然有震荡虚空的手段,也迟迟打不出去。 这也就罢了,极致的光芒还生出高温,已经将胡恩阿汗披挂的甲胄熔化为铁水,渗入胡恩阿汗体内的光芒也在灼烧胡恩阿汗的五脏六腑,若非人仙有身神,内在同样坚不可摧,胡恩阿汗便要死在这一招之下。 如此一来,两人便陷入到僵局之中。 就看谁能熬得过谁,是胡恩阿汗的气血先被烧干,还是大祭司的神力先一步耗尽。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太阳的神域之中出现了一轮月亮。 随着月亮出现,黑暗袭来,迅速与太阳和光明分庭抗礼,变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辉耀无比,无尽的阳光,无尽的光明。另一个世界,黑暗神秘,轻柔的月光,复苏亡者,也是亡者的世界。 大祭司脸色一变:“神域交汇。” 神国可以交汇,神域也可以交汇,本质上类似接舷战。 有人向大祭司发动了神战。 来人正是乌图。 一道犹如冷电般的月华,一闪即逝。 只见一道极淡的细线在大祭司身后浮现,细如毫发牛毛,时隐时现,若断若续,让人无从觉察。就在一瞬之间,细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抹刀光,斩向大祭司的后颈。 大祭司占据神域的地利优势,本能反应最为敏锐,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立时感觉到危险,转身以手中的太阳神剑架住了这一刀。 这并非正常意义上的刀,而是一把镰刀。 一个巨大的黑影,带着强烈的死亡气息凭空出现,这个黑影披着黑色的斗篷,黑雾滚滚,兜帽下方只有空洞的黑暗。 巨大的黑影手持长柄镰刀,与死亡使徒塞缪尔相比,少了象征公平的天平,多了一轮明月。 乌图挥动巨镰,斩向大祭司。 这柄巨镰只是虚影,所过之处,无声无息。 刀斩灵魂。 大祭司无法两顾,只得收回神力,显化法相,抵挡乌图的镰刀。 胡恩阿汗脱困,立刻展开人仙真身,向前一踏再一蹬,脚下地面碎裂,被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然后他借着这一蹬之力,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拳直击大祭司的本尊真身。 胡恩阿汗体内身神随之齐齐出拳。 大祭司横剑身前,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只是胡恩阿汗的气力太过骇人,使得大祭司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乌图趁此时机,以镰刀将大祭司的法相拦腰斩断。 巨镰去势不停,继续斩向大祭司。 第一百一十四章 搭桥 齐玄素没有亲自出马。 掌权,掌权,如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那不是白掌权了。 不过齐玄素也没闲着,已经安抚好了陆玉珏。 都是久在道门之人,话不必说得太透,隐约透露出那么点意思,便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陆玉珏有意向齐玄素靠拢,以图借齐玄素的势复仇。 齐玄素也想拉拢陆玉珏,给李长歌埋雷。 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 其实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李家就已经进入二选一的局面,要么选李命煌,要么选陆玉珏。不过李家大概不这么看,在上面的时间久了,傲慢惯了,他们还是想全都要,希望陆玉珏能够顾全大局。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句老话说得好,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如寇仇。 李家势大不假,别人要仰你鼻息也不假,可这些人不是李家的奴仆。 陆玉珏同样明白一个道理,当有人希望你能顾全大局的时候,你多半在大局之外。 所以他不想顾全大局,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忍,表面上顾全大局,麻痹李命煌和支持李命煌的那些人,关键时候再给李命煌雷霆一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就算陆玉珏有了什么动作,李家明面上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第一,陆玉珏属于陆家嫡系,不是没有背景的;第二,陆玉珏是苦主,占着理呢。 一旦这件事拿到了台面上,法理人情俱在。谈法理,是李命煌道德败坏,李家有包庇嫌疑。说人情,陆家跟随李家多少年了,双方也有姻亲关系,多少算是亲戚,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人的? 所以李家还是要安抚陆家,而不是惩罚陆玉珏,否则就要尽失人心了。 原本齐玄素还想给陆玉珏几天假期,不过陆玉珏主动拒绝了,用他的话来说,还是忙点好,忙起来就没心思想这些烂事了。 平心而论,陆玉珏还是属于比较传统的保守派,所以才会在意这种事情,换成逍遥派的人,根本不叫事。 不过李命煌不能算是逍遥派,逍遥派是自己放得开,同时不在意别人也放得开。李命煌是保守派里的双标派,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自己放得开,自己的女人不能有丝毫背叛。哪怕张玉月都跟他没关系了,他看到张玉月嫁人,心里还不舒服,还要找事,这就说不过去了。 至于齐玄素和张月鹿,属于保守派里的极端派,严于律己,严于律人,这种人容易闹出人命。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十分认可五代大掌教的许多理念,抛开一些政见上的不同,两人是很有共同语言的。 齐玄素在忙碌之余,不忘联系下张月鹿。 毕竟婚期将近,虽然从道理上来说,齐玄素只要出个人就行了,不用操心,但齐玄素还是打算过问一下,张月鹿和七娘一人一个主意,再加上澹台琼这位丈母娘和张家人在里面掺和,天知道会弄成什么样,还得他亲自把关。 什么叫一家之主啊? 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之上,用「云中信」联系了张月鹿,询问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月鹿没有藏着掖着,把她和澹台琼的对话大概重复了一遍。 齐玄素似乎没有道理反对。因为嫁妆这件事跟齐玄素没什么关系,按照这些大家族的规矩,如何处置嫁妆,是女人自己的事情,传给女儿也好,给未来的儿媳也罢,都由她自己决定。若是不幸亡故,没有子女,娘家人一般会把嫁妆收回去。 如果两人日子过不下去了,齐玄素想要变卖嫁妆应急,那也得张月鹿点头才行。 所以到底怎么样,齐玄素不发表意见,尊重张月鹿的决定。至于张月鹿能不能 说服张家,那也是张月鹿的本事了,齐玄素同样不好介入。 张月鹿主要还是跟齐玄素商量一下仪式典礼方面的事情,这就是两个人的事情了,齐玄素想要搞得隆重点,那也是齐玄素的权利。 关于这一点,齐玄素同样不喜欢太过繁琐:「提倡节俭好,只要不怠慢了客人,我没有意见。」 张月鹿问道:「你打算请哪些客人?」 齐玄素道:「只要该请的,都发帖子。请不请在我们,来不来在他们。」 张月鹿沉吟了片刻:「你没事的时候拟一份名单,我也拟一份名单,咱们对照一下,查漏补缺,你的人脉广,说不定还有江湖上的关系。」 齐玄素笑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成亲是两家人的事情,我们这边孤儿寡母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张家可是千年的世家,不知多少姻亲故旧,那才是大头。」 张月鹿道:「你别说我,你如今的师父是东华真人,师徒如父子,你这个做徒弟的成亲,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宾客也不会少了,怕是不逊于上次的拜师典礼。」 齐玄素道:「对了,我倒是有个问题。典礼仪式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招待宾客这方面,你这次是嫁人,不是招赘,当以我这边为主。男宾那边好说,自有师父出面,可是女宾这边还少个人。」 张月鹿有些疑惑:「女宾当由七娘出面招待,这没什么可说的吧?」 齐玄素苦笑一声:「就怕七娘死活不肯出面,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的确能干得出这种事情,也大概率会干出这种事情,偏偏师父一直是孤身一人……」 张月鹿哪里还听不懂:「好你个齐玄素,竟然打我师父的主意。」 齐玄素也不装傻:「这话说的,分明是你们张家的某些长辈开了这个头,我顶多算是附议罢了。」 其实张月鹿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孩子大了,这种事情,父母多少要征询下孩子的意见。 慈航真人当然不会直接问张月鹿,不过张月鹿的师姐妹们还是谈起了这个话题,各自发表了意见,若是慈航真人严厉反对,她的徒弟们是不敢胡乱提起这件事的,以免触了师尊的霉头。既然有了这种风向,那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慈航真人的态度。 张月鹿的态度是尊重慈航真人的决定。 这是一个很被动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为不作为。.. 现在看来,齐玄素和张月鹿不一样,他的态度就比较主动,他不仅尊重,而且支持,甚至还想推动一下。 张月鹿道:「难道为了我们的婚事,让他们两位先一步结成道侣?那也太草率了吧?而且没有这样的道理。」 齐玄素笑道:「你就是脑筋死板,你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角度来看,用我们的婚事作为试探和预热。」 张月鹿不是蠢人,被齐玄素一点,立刻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男主人已经确定了,非你师父东华真人莫属,因为七娘缺席,我们的婚事缺少一个女主人,就让我师父来做这个女主人,出面接待诸位女宾。不过我们不必挑明我师父和你师父的关系,以此来试探外界的反应,如果他们两个真有这个意思,那么他们的这次联袂出席,就成为后面正式确定关系的提前预热。」 齐玄素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一石二鸟。」 张月鹿没有反对,问道:「七娘怎么办?她会不会伤心?」 齐玄素不由有些感动,别看七娘和张月鹿互相看不顺眼,可在这种事情上,张月鹿还是分得清,仍是第一时间考虑了七娘的感受。这就是齐玄素喜欢张月鹿的原因之一,就事论事,不像有些人,有了成见之后,什么时候都要拿出来说,恨不得从几十年前开始翻旧账,闹得一家人不痛快。 齐玄素道:「以前的时候,我就探过她的口风,她自己不愿意出面,我总不能把她绑过来,我肯定会再正式问她一次,如果她还是不同意,那么我也只好尊重她的意见,我们两个私底下再敬她一杯茶就是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齐玄素道:「如果七娘不答应,那就由你出面,去请慈航真人。」 张月鹿无可无不可:「好吧。大不了被师父骂上几句。」 齐玄素倒是成竹在胸:「依我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他们也有些心动,否则不会一直没有表态,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就好比以大欺小,只要不是站在弱小这边,哪怕保持中立都是站在强大那边。所以,不反对就是同意,只是他们两位一把年纪了,舍不下面皮,还要矜持一二,就好像三辞三让。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小辈就得站出来,充当群臣的角色,上表劝进。说白了,苦劝几句,给个台阶,搭个梯子,促成好事,以表孝心。」 张月鹿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的小心思倒是不少。」 齐玄素道:「亲上加亲,也没什么不好。」 张月鹿不再说什么,她的态度就是这样,能成是好,不能成也没什么可惜,既然齐玄素心盛,对这件事上心,那她也不介意配合齐玄素。 这就像普通家庭,孩子小的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意见便不怎么重要。可孩子独立成人之后,其意见就很重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走到今天这一步,参知真人在即,意见自然不可忽视,他们的态度往往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的想法,就如三位储君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三师的想法。 齐玄素正在十分积极地发挥着这种影响力,推动事情朝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张月鹿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你有合适的傧相人选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缘是故人 所谓「傧相」,就是婚礼时陪伴新郎的男子和陪伴新娘的女子,一般都是新郎和新娘的同辈人,可以是兄弟姐妹,也可以是朋友。需要谙悉礼规,反应灵敏。新娘初至夫家,常有诸多不便,加之闹洞房时又常被戏谑,因而需要有伴娘帮助维护酬对;新郎迎娶新娘时,会遇到同样的难题,因此需要有伴郎帮助,顺利地迎娶新娘。 西洋人也有类似习俗,称之为伴郎和伴娘。 齐玄素和张月鹿当然不是怕闹洞房,也不是怕被刁难,张家规矩森严,不搞这些。齐玄素这边根本没什么人,两人的新家,张月鹿比他还要熟悉些。 傧相的作用主要是帮两人应付一些杂事。 正如齐玄素所说,具体仪式和聘礼嫁妆什么的,反而是细枝末节,关键是宾客。 可以想象,到了大婚那一天,宾客数量肯定要超过上次的拜师礼,而且宾客都不是寻常人等,不能怠慢,就算有上面的长辈出面应酬接待,两人也不可能清闲,这个时候就得有人起到类似秘书的作用,跟随在两人身旁。 说白了,道门打破了儒门的礼教,自己又没有新东西代替,只能东拼西凑,再给儒门那套东西换个皮,反而更混乱了,还不如以前。 张月鹿这边好说,张家同辈姐妹有的是,师姐师妹也有的是,还有秘书,张玉月、萧月如、沐妗等等,都可以,很容易就凑齐。 齐玄素这边就有点犯愁了,同辈兄弟是没有的,师兄弟也是没有的,只能从同窗里找,难道找莫清第?这也远远不够。张五月属于张家人,肯定是不行的,算上陈剑仇,再把程立雪拉过来,也差点意思。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没想到各个方面的人手都不够用。」 张月鹿提议道:「实在不行,老林和许寇老了点,也将就用吧。」 齐玄素连忙摆手:「老林就算了,老前辈,我消受不起,还是让他看孩子吧。」 毫无疑问,小殷也要参加,这就需要一个人看着她,不然她指不定会搞出什么事情,林元妙是最合适的人选。 齐玄素无奈道:「让我再想想吧。」 到场高人还是挺多的,齐玄素也不好搞兵解化身,不太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张五月探头探脑地推开门,往里面观望。 齐玄素对张月鹿道:「天中过来了,我们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张月鹿嘱咐道:「你可别纵容他。」 齐玄素道:「放心,天中现在学好了,都是正经营生。」 张月鹿结束了通话。 张五月来到桌子对面,陪着笑:「刚才是我姐?」 齐玄素道:「你姐让你要学好。」 「这是当然。」张五月清了清嗓子,「我已经跟皇甫真人麾下的高功法师钱西盛谈成了初步意向,拟了个草案,请姐夫过目一下。」. 说着,张五月取出一本厚厚的卷宗,少说也有上百页,送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有点头大,还是拿过卷宗:「等我看完之后再给你答复。」 张五月道:「钱西盛那边应该不敢做手脚。」 齐玄素把卷宗暂且放到一边:「我和你姐正在讨论成亲的事情。」 张五月顿时松了口气:「终于要成亲了,我还以为要再拖几年呢。」 「你也要回去。」齐玄素道,「在回去之前,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张五月道:「我当然要去,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吧。」 齐玄素道:「不一样,你还能回来,我就不会回来了,如果不出意外,接任我的将是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李长歌。」 张五月的表情 僵住了。 张家和李家可是多年的对头,县官不如现管,这还能有好吗?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会去万象道宫,虽然我还是可以让皇甫真人关照你,但你也要做好准备。」 张五月紧了紧脸色,沉声道:「是。」 齐玄素道:「就这样,还有事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张五月赶忙把钟伯玉的事情说了一遍。 「白玉堂的人?」齐玄素一怔。 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年他惊天一跃,落在了星宿海,算是假死,暂时离开了道门。然后从星宿海去往措温布,遇到了一系列的事情。在措温布之畔有一座废弃的作坊,白玉堂的人在那里得到了一尊「大阿修罗」,结果被道门埋伏。 齐玄素趁乱带走了一颗血丹,后来又从白玉堂手中得到了一块「玄玉」。 再后来就没有太多交集了,最近听说白玉堂已经解散了。 齐玄素想了想:「把他带过来,我要见他一面。」 张五月道:「我这就让他过来。」 张五月当然不能让齐玄素干等着,他早就把钟伯玉带了过来,就在外面等候,他先进来探一探口风,如果齐玄素愿意见,那就直接让钟伯玉进来,如果齐玄素不愿意见,那就作罢。 很快,钟伯玉走了进来,低着头:「见过齐真人。」 「不必多礼。」齐玄素说道。 钟伯玉抬起头来,望向这位鼎鼎大名的道门新秀,不由一怔。 齐玄素也在打量着钟伯玉,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年他拿完血丹,出来的时候,天地异象,有一个庞大身躯现世,青面獠牙,凶恶狰狞,一张血盆大口,毫不费力地将「客栈」的一干人等囫囵吞下。 齐玄素当时猜测,那可能是「大阿修罗」,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 齐玄素还记得,一个人影站在「大阿修罗」的肩膀上,面带笑容,负手而立。 这一幕,让他记忆深刻。 那个人就是白玉堂的人。 齐玄素也不说话,一时间让张五月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贸然询问。 过了片刻,钟伯玉忍不住道:「真人,恕我冒昧,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齐玄素道:「当然见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措温布湖畔的废弃作坊?」 钟伯玉猛地瞪大了双眼。 他就是那日操纵「大阿修罗」的白玉堂之人,只是后来被天罡堂的副堂主上官敬毁去了「大阿修罗」。 钟伯玉还算是知道齐玄素的生平,最早在天罡堂,由此认识了张月鹿,后来去了紫微堂,开始发迹,又历经帝京道府、凤麟洲、婆罗洲道府,直到今日官至北辰堂首席副府主、道门全权特使,在南大陆呼风唤雨。 钟伯玉下意识地认为齐玄素参与了那次剿灭「大阿修罗」的行动:「难道真人也在飞舟之上?可我记得,此事发生后不久,就有了‘应龙"坠落的事情,天罡堂的上官副堂主也因此而死,据说随行的其他道士未能有人幸存……」 齐玄素道:「我的确曾经差点死于巫罗之手,不过不是在措温布,而是在昆仑山口。自昆仑山口的事情后,我就离开了天罡堂,转入紫微堂。」 钟伯玉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可他就是觉得齐玄素有些熟悉,应该是见过,不过只是一面之缘,可能就是无意中看了一眼的那种,所以记忆不深,此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钟伯玉的脸上不由露出了苦苦思索的神情。 齐玄素道:「好了,不必想了。事发当日,我的确在措温布的 作坊里,不过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地上,远远旁观,我亲眼看到了‘大阿修罗"吞噬了‘客栈"的人,再后来道门入场,我就离开了。」 经过齐玄素的提醒,钟伯玉终于想起来了,万万没想到两人还有过这样一段缘分。 钟伯玉迟疑了一下,为自己辩解道:「这里还有隐情,我想向齐真人说明一下。」 齐玄素道:「说吧。」 钟伯玉道:「我当时并非为了‘大阿修罗",而是奉上司的命令,从那里取回一样东西。」 齐玄素问道:「什么东西?」 钟伯玉如实回答道:「外形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通体碧绿,名为‘玄玉",据说太平道的人也在寻找‘玄玉",‘客栈"就是给太平道干活的。这块‘玄玉"位于养尸地的深处,又有‘客栈"在侧,为了拿到‘玄玉",我不得不启用化生堂封存在此地的‘大阿修罗",虽然处理掉了‘客栈"之人,但也正撞在天罡堂的铳口上,‘大阿修罗"被毁。我并非为了带走‘大阿修罗",更不是与道门为敌,请齐真人明鉴。」. 这话倒是巧妙,一边坏了太平道的事情,一边是不与道门为敌。只因为齐玄素与太平道的关系人人皆知,坏了太平道的事情在齐玄素这里反而算加分项。 齐玄素不由看了钟伯玉一眼。 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般缘分。 如果没有意外,钟伯玉带走的那块「玄玉」,就是他后来从白玉堂那里得到的「玄玉」。 这块「玄玉」可不一般,虽然没有给齐玄素提升太多修为,但引起了三大阴物的注意,在他经过「鬼关」的时候,殷先生亲自将他引入了鬼国洞天。 后来不仅三大阴物在他身上投资押注,送了他一定平天冠,让他得以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多次召唤三大阴物,化险为夷,而且还让他与帝柳建立了某种联系,得以回溯过去,塑造神域。更重要的是,齐玄素由此认识了小殷。 这块「玄玉」给齐玄素带来了太多东西,所以齐玄素知道是钟伯玉拿回这块「玄玉」后,不免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齐玄素微微点头:「既然是故人,那么你先跟在天中身边,关于你修为的事情,等我回中原之后,再做安排。」 钟伯玉没想到齐玄素这般好说话,不由喜出望外:「多谢齐真人。」 齐玄素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待到两人离开后,齐玄素又联系了七娘,开门见山:「七娘,两件事。第一,你到底去不去参加典礼,给我一个准话。第二,帮我查下钟伯玉这个人,曾是白玉堂、八部众的成员。」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君子不器 七娘不满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外面发号施令习惯了,怎么跟我说话呢?」 齐玄素只能换了个口吻:「亲爱的七娘,玄素有两件事求你。」 「这还差不多。」七娘满意道,「说吧。」 齐玄素道:「我大婚的时候,你到底去不去?上次拜师礼你就不去,这次总不能还不去吧?」 七娘其实早就有了打算,那就是不去,不过还是得装一下:「要不……还是算了吧,到了那一天,将近一半的道门高层都会去贺喜,我虽然也算道门之人,但半黑半白的,不适合公然露面,影响不好。」 齐玄素早就猜到了七娘的这套说辞:「七娘,拜高堂,你是坐着的主角,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一次,你可别后悔。」.. 七娘一挑眉毛:「我做事从不后悔。」 若是澹台琼看到这一幕,大约要感叹,你和张月鹿才是母女吧? 齐玄素道:「七娘,还是来吧,就当是为了我。」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别人半推半就是松动的表现,七娘半推半就则是打定了主意。 齐玄素也谈不上失望,毕竟早在意料之中:「那好吧,你不去的话我找慈航真人代替你。」 「苏止生?」七娘挑了下眉头,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随你吧。」 齐玄素道:「第二件事,我遇到了一个叫钟伯玉的人,曾经是八部众和白玉堂的成员,现在算是被开除了。当年就是他从措温布之畔拿到了那块‘玄玉",你还有印象吧?」 七娘想起来了:「我记得那件事。你想用这个人,又怕是别人设的局,所以想让我帮你查一查是吧?」 齐玄素点头道:「是这样的,你不是八部众的高层吗,比较方便。」 七娘没有拒绝:「过几天我给你答复。」 具体该怎么查,七娘更有经验,不必齐玄素去指挥交代。 结束了与七娘的对话后,齐玄素打算把张五月送来的那本东西给看一下。只是看了没几页,澹台盈又来了。 「有结果了?」齐玄素抬起头来。 澹台盈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城内暗中血祭之人已经被悉数缉拿,可以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进行公开审判。」 齐玄素嘱咐道:「好,要审得清清楚楚,判得明明白白,杀得堂堂正正,不要搞秘密处决那一套,要起到警示作用。」 澹台盈点头表示记下,接着说道:「虫人那边,活捉一人,杀死一人。」 齐玄素道:「严加审讯,我要知道蓝云宗的确切位置。具体使用什么手段,你们可以灵活掌握,毕竟是虫人,就没必要讲究太多了。」 「我们已经开始审讯了。」澹台盈最后说道,「乌图和胡恩阿汗截住了叛逃的太阳神殿大祭司,不过没能活捉,当时距离北大陆只剩下一河之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怕迟则生变,他们决定斩杀大祭司,并带回了太阳之剑。」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我的意见是,把太阳之剑送给伊希切尔,就当是庆祝她登基神王的礼物,你以为如何?」 「我没有意见。」澹台盈不是神仙传承,整个西道门都是以人仙传承和地仙传承为主,这种神仙的东西没有太大作用,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齐玄素道:「就这样吧。对了,等我大婚的时候,还望澹台真人能够莅临玉京。」 澹台盈一怔,随即笑道:「一定。」 齐玄素道:「具体时间还没定,定下之后,我会正式送上请帖。」 澹台盈退了出去,齐玄素继续翻看那本厚重的卷宗。 走到这一步, 齐玄素已经开始准备为自己的南大陆之行「收官」了,道门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消除了不安定的因素,下一步的建设和发展便是皇甫极的事情了,齐玄素在这里安插了一个张五月。皇室方面齐玄素留下了一个皇甫曦。 齐玄素自己想做的两件事,废除血祭和消灭虫人,现在已经走上了正轨。等到初步完成这两件事的时候,齐玄素也差不多该返回中原了。 所以齐玄素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解决这两个问题上,争取完美「收官」。 现在只是开了一个头,血祭问题的关键要看古神们决心如何,虫人问题的关键则是铲除虫人的大本营,也就是蓝云宗。 转眼间,一旬时间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齐玄素做了很多事情,他先是把张五月送来的卷宗看完了,修改了几处地方后,还给了张五月,告诉他可以执行。 以前的齐玄素当然不懂这些,不过人是可以锻炼的。. 很多人都会发现,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将相通常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是同一个县。 历史反复证明了一件事,只要给予机会,一个县的杰出人才就能凑出一个朝廷的核心班子,最稀缺的是伯乐,也就是发掘这些人、带领这些人的人,正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放在当下,就算是万里无一的人才,以道门如此疆域,如此人口,在庞大的基数下,也是大把大把,从来不缺少可造之材,缺少的是历练和施展的机会。 比如说许寇,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青鸾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清微真人,提拔了一下,后来又遇到张月鹿,步步高升,这辈子混个真人名号应该没什么问题。过去的许寇混不出头,是缺少能力吗?是缺少机会。 齐玄素本人也是个例子,七娘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就能历练和施展,原本不会的东西,在历练过程中也可以慢慢学会,继而大展拳脚。可如果七娘没给他这个机会呢?他也就庸庸碌碌度过一生,没人会觉得他是个人才。 原来的齐玄素当然不懂这些经济贸易的东西,可齐玄素得到了机会,先是去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然后又有婆罗洲道府的实践,自然就懂了。 人才就是锻炼出来的,谁也不是一出生就能执掌天下,关键是在历练中成长。 不过不同的历练也有不同的成长方向。 儒门的至圣先师说,君子不器。 什么是「器」,专业的人才,专精于某个领域,就是器具化了,只能被使用,而无法统领全局。而君子不器,意思就是领袖必须是全面型人才,而不是仅仅精通某一个领域,道门解释为「无用之用」。 对于齐玄素的培养方向就是如此,东华真人从来没有让他专精某个领域,而不断涉足不同的领域,不求甚解。从基层到战场,从战场到打虎,再到经济,乃至现在的外事、鬼神事,接下来的万象道宫则是偏向于教化务虚方面,继而外放地方道府做一府之主,便是总掌全局,一个道府可以看作是一个缩小的道门,等同是提前演练。 这本质上便是君子不器。 从这里就可以看得出来,对齐玄素的培养方向就是奔着最高位置去的,这也可以叫作完善履历。除了一些特殊情况,想要做大掌教,履历必须全面,不能有明显的缺失。比如一辈子在道宫做教书匠,或者一直在九堂,没有主政一方的履历,这都是不行的。.. 所以齐玄素这些人的升迁路线大同小异,都是玉京和地方反复横跳,每跳一次,上升一个台阶,且要涉足不同的领域。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有人一辈子都在地方道府,也有人一辈子都在某个堂,不能一概而论。 另一边,七娘那边也给出了答复,钟伯玉 没有什么问题,不是谁的棋子。不过齐玄素重用钟伯玉之后,他以前的那些老关系会不会找上门来,那就不好说了,关于这一点,需要齐玄素特别注意。 齐玄素谢过七娘之后,叫来张五月,告诉他可以用钟伯玉,又提点了张五月几句,要多加注意钟伯玉以前的人际关系。 张五月一口应下。 这都是小事,姜大真人那边联系了齐玄素,通知齐玄素一项临时决议,那就是授予伊希切尔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 照理来说,只有大掌教才有授予同一品道士出身的权力,不过事情总是能灵活变通,轮值大真人实质上就是轮值大掌教,虽然缺少一些关键的权力,但这个权力还是有的。 因为要表示庄重,所以道门考虑由澹台震霄代表道门出面宣布这个决定,举行相关典礼,齐玄素这个全权特使也要出席。 不要小看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还是很金贵的,最低也是退下来的老参知真人,而且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享受平章大真人的待遇,比白板大真人还要高出一筹。 现在看来,伊希切尔也算是求仁得仁。 齐玄素专门拿出一天参加了月之女王的二次「加冕」,地点选在伊特萨姆纳的神国,参加的人很多,宫甫、皇甫昭、皇甫极等人全部出席,齐玄素这个全权特使代表了道门,古神、各选民也到齐了,场面十分浩大。 伊希切尔很高兴,换上了大真人的服饰,微微低头,由澹台震霄代表道门为她戴上紫金莲花冠,昭示着她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不过一个难题也随之摆在她的面前,入了道门之局,就要站队。选对了人,论功行赏,自然达成你所求之事。可如果选错人,那就很难说了。 道门现在就授予伊希切尔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而不是等到选出大掌教后由七代大掌教授予,其用意颇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因势利导 三道之争已经渗透到了每个角落,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现它的影子。 齐玄素明白了这个道理,相信伊希切尔也很快就会醒悟过来,到那时候,她恐怕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选择谁?是代表了东华真人的齐玄素?还是代表了清微真人的李长歌? 这是个难题。 因为现在看来,连任大掌教是十分困难的,最大的排列组合有两个,一个是七代大掌教东华真人和八代大掌教李长歌,一个是七代大掌教清微真人和八代大掌教齐玄素,无论怎么选,都注定要得罪一个,区别就是早得罪和晚得罪的问题。 却是两难。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变数,那就是西道门。 虽然澹台震霄和宫甫都没有表态,但皇甫极近乎明牌地押注在齐玄素的身上,因为太平道的激进策略在本质上伤害到了皇甫极代表的西道门利益。如果太平道主导了道门,真正开始推行这些激进策略,也许那时候澹台震霄和宫甫都已经飞升离世,无所谓这些,可皇甫极多半还在人世,他是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的,必然要未雨绸缪。. 西道门的态度也会间接影响到伊希切尔。 齐玄素可以先手布局,接替齐玄素的李长歌可以后手破局,到底结果如何,现在还很难说。 齐玄素的一大优势是拥有道门全权特使的身份,李长歌接任的时候,局势趋于平缓,是否还会被授予道门全权特使,还很难说。 对于李长歌来说,最坏的可能当然是没有特使身份,只是单纯的北辰堂首席副堂主,那会让他在南大陆的话语权大大下降。 最好的可能则是依照齐玄素旧例,授予道门全权特使的身份,仍旧是呼风唤雨。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授予道门特使身份,把「全权」去掉,不能独断专行。这种可能相当不小,因为情况不一样了,没了南北战事,没了库库尔坎,没必要再搞全权特使。而且齐玄素当时是有五娘监督的,如今五娘不在了,缺少监督人选,这个「全权」也是不合时宜。 三种可能,决定了李长歌的开局到底是容易,还是普通,亦或是困难。 这也算是两人的第一次正式交锋,五行山的那一次,到底是差了点意思,两人都属于棋子,这一次两人算是半个下棋人了。 至于张月鹿和姚裴,便无可奈何地慢了一步。如果没有齐玄素,那就是李长歌一骑绝尘的局面。 也许有人要问了,齐玄素能得到提拔,是先后有两个大功,一个是拿下了王教鹤,肃清婆罗洲道府的余毒,第二个是赶上了西洋人内斗,大肆出售军械兵器,顺利完成了金阙下达的财政任务。凭借这两个功劳,齐玄素得以升任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 李长歌是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那里可没什么功劳,李长歌凭什么一步到位?就算有太平道的背景,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太平道的附庸。 原因不复杂,李长歌这次会是特殊提拔。 这种提拔不算多,但是也有过不少。 比如小殷就是,一步到了四品祭酒道士,这可是道门三秀都没有的待遇,这就属于特殊提拔。反而后来那次升三品幽逸道士不是,那是正常提拔。 还有林元妙也是特殊提拔,从一个半黑户直接变成二品太乙道士,外加上清宫辅理的职务,特殊到不能再特殊了。 这两人的特殊不仅是身份上的特殊,更是修为上的特殊。小殷是无量阶段的修为,林元妙是伪仙修为,小殷可能不在乎这个,可你让这堂堂伪仙从九品道士开始做起,那属实是有点侮辱人了,会让当事人生出很大的不满和怨气。 道门没必要无端给自己制造不稳定因素,这种时候就要 灵活一些,于是特殊提拔应运而生,这是道门内部共同承认的潜在规则。 这里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当事人是道士,不能通过授予同道士出身来解决问题。二是当事人的境界修为足够高,最起码修为要超出年龄线。一百岁的仙人不算本事,四十岁的仙人才叫厉害。 比如伊希切尔,虽然修为够高,但不是道士,就能通过授予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来解决问题,不存在特殊提拔。 李家就钻了空子,李长歌本身就是道士,当然不能授予同道士出身,同时李长歌成功容纳了「青雘珠」,那么修为反超齐玄素,先一步进入伪仙,太平道再说话,自然可以特殊提拔。 说白了,太平道的背景,远远超出年龄线的修为,二者缺一不可。换成其他人,没有太平道的背景,就算特殊提拔了也不会放到这等重要位置上。. 清微真人还是吃了三师的亏,三师不愿意推举新的大掌教,就乐意三个人轮流过大掌教的瘾,清微真人就算有「青雘珠」,也没什么意义,毕竟金阙次席参知真人的地位已经到顶,总不能去做个平章大真人。 齐玄素的完美收官,既要给自己收尾,也要给李长歌开头。关于开头的第一步棋,齐玄素已经埋下了伏笔,那就是陆玉珏。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齐玄素还会继续落子。 另一边,清微真人也不是毫无准备,比如这个沈玉冰,就是给李长歌打前站的,所以沈玉冰一见到齐玄素,就摆出瞧不上的姿态,近乎于挑衅,这就是他的任务。 这也是齐玄素后来才想明白的。 所以齐玄素估摸着自己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任务多半是完不成了,无论他有多大的本事,北辰堂的方方面面都不配合,沈玉冰满脸的对抗态度,那就注定了无法完成。 这个功劳是留给李长歌的,只要李长歌接任了,各种阻碍会立刻消失不见,然后迅速推进,大功告成。 这会给人一种感觉,齐玄素完不成的,李长歌能完成,说明李长歌在某些方面比齐玄素更高明。 齐玄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所以齐玄素得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给李长歌埋雷,比如他肯定要帮陆玉珏讨回一个公道。 诚然,这是把私斗置于公事之上,严重损害了道门的利益,是错误的,是要被花圃道士、清流道士批判的。 可齐玄素没得选,人家先出招了,难道齐玄素不还手吗?自己越是退,人家越是得寸进尺,只有强有力的反击才能维持平衡和稳定,造就短暂的和平。 以战才能止战。 争斗是人的永恒主题,只要欲望还在,人性还在,就不会停止。至于花圃道士、清流道士们,不过是没有涉及其中罢了。从没有拿起的人,却在大谈放下,也是让人忍俊不禁。接触不到人情世故和没有人情世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要把他不能完成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就是用其他更大的成绩给遮掩过去,就好比大齐的太宗皇帝,作为皇帝的功勋太过耀眼,那么杀兄囚父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成绩还是要着落在废止血祭和消灭虫人上面。 既然不限手段,那么绝圣堂的手段就难免会激烈一些,甚至是有些残忍。 通过审讯,绝圣堂现在已经知道了蓝云宗的大概位置,位于南大陆和罗娑洲之间的海域,是一座巨大海岛,周围设置有各种阵法,想要渗透进去,还是要费些手脚。.. 绝圣堂考虑过强攻的可能性,可是那座海岛能够自行移动,强攻的动静太大,茫茫大海,恐怕舰队还未发现蓝云岛,岛上的虫人就已经所有察觉,先一步撤离。而且在混乱 之中,也很难做到全歼虫人。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渗透入蓝云岛内部,摸清情况之后,内外夹击,一举歼灭。 这个办法得到了上面的同意,绝圣堂已经开始挑选人手,准备第一次渗透。虫人可以伪装成正常人,那么反过来正常人自然也可以伪装虫人,在回归母巢之前,每个虫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并没有共享思维,还是可以蒙混过关。 澹台盈本来想亲自出马,结果被属下给劝住了,听闻那些虫人性Yin,万一让澹台盈落到他们的手里,他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澹台大真人的雷霆之怒可不是闹着玩的。 另一边关于废止血祭,齐玄素又提出了一条意见,不能仅仅通过暴力手段来阻止,而要让人自发地停止这种行为。 一方面当然是教化之功,让人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误的行为。 另一方面就是开拓更多的土地,兴建更多的作坊。当土地变得更多,作坊变得更多,就会出现人手不足的问题,这个时候,人作为劳动力的价值会不断上升。从利益的角度来说,把大量劳动力白白献祭杀死,是十分不划算的。人为了利益,可以卖出绞死自己的绳子,更不必说其他了。为了利益,自然也可以自发地废止血祭。 因势利导,才是顺应潮流,***只是治标,世道的发展才是治本。 这又与皇甫极负责的方面联系起来了,西道门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只是过去连年战乱,顾不得这些。现在腾出手来,自然要把精力放到发展上,虽然难免阵痛,但只要成功了,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得失 既然北大陆的重建任务因为内部阻力注定是完不成了,那么齐玄素干脆连样子也不做了,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废止血祭和消灭虫人上面。 这又不得不提南大陆的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地方割据势力问题。 中原是大一统,可出了中原范围,海外各洲都或多或少有这个问题,尤为严重的就是凤麟洲,几乎算是反贼了。 南大陆也存在这个问题。虽说前有圣廷横扫南大陆,将各方势力打了个稀巴烂,后又有西道门入场整合各方残余势力强行整合出塔万廷帝国,但后来一直在打战,没有时间去梳理地方,如新帕依提提、库斯科、新西京这些大城市还好,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仍旧存在许多只是名义上服从新帕依提提的地方势力。 这些地方就成了虫人的温床。虽然虫人的母巢位于灵界,老巢位于海上,但在这些地方也散布着许多零散据点。 因为圣廷发动的神战,导致南大陆的神灵换了好几茬。 先是南大陆的本土神被消灭,圣廷刚刚开始传播无上意志的荣光,原住民还没闹明白无上意志和女神的区别在哪,蒸汽福音又是怎么回事,圣廷内部已经开始因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然后迅速离场。 南大陆的原住民们还没回过神来,西道门又带领着北大陆的古神来了,这就更复杂了。琇書蛧 北大陆的诸神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大同小异,太阳、月亮、玉米、风雨,都是有实物可以参照的。 可太上道祖是什么神?太上道祖和无上意志是什么关系?不管怎么说,无上意志的话,多少能听懂,太上道祖的话,那真是听不懂了,毕竟正宗中原人读道德经都感到吃力,各种意义上的玄之又玄。 这也就罢了,北大陆古神还内斗不止,主神换了三任,从伊特萨姆纳到库库尔坎,再到伊希切尔,今天信太阳,明天信月亮,还得把太阳神殿给砸了。 这谁能记得住? 这就造成了信仰上的混乱,给了虫人可乘之机。虫人在这些本就游离在外的边缘地带建立起了属于虫人的信仰,收割神力。 如何区分正神和邪神,不仅要看教义说了什么,更要看实际行动做了什么。 其实就像做生意,有些人主打一个「骗」字,只要钱到手了,后续便什么都不管了,竭泽而渔,这就是邪神。对于邪神而言,只要拿到了神力,哪管信徒死活,不仅要让信徒奉献家产,甚至连命都要。 比如在西洋人的体系中,有一种类似天仙的旅法师,可以随意穿梭空间,出入洞天和小世界于无物,他们随意编造教义,肆意收割信仰,以此获得强大神力,然后将信徒弃如敝履,留下一地鸡毛。 虽然旅法师看起来并不凶恶,也很少干直接取人性命的事情,但已经是邪神的范畴了。 圣廷崛起之后,开始严厉打击旅法师,使其近乎于灭亡,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正神就要善始善终,收钱办事,受人家的香火,就要对信徒负责,不但要劝人向善,如果有人屠戮信徒,那正神就得站出来维护信徒,哪怕战败身死。 所以伊特萨姆纳、玉米神这些人还是在十分劣势的情况下跟圣廷的使徒们开战了,最终陨落。哪怕伊特萨姆纳死于权力斗争,道门和伊希切尔也没有将其认定为邪神,只能说是立场不同的正神。 还有凤麟洲的三贵子也是如此,道门强压着天门低头后,也没有宣布三贵子就是邪神了,只是做出了各种限制,仍旧认可其正神地位,属于立场不同、反对道门的正神。 佛门的佛陀菩萨,同样如此。 所以哪怕说得再好听,一味收割香火愿力就是邪神,所立之教是为邪教。 虫人 虽然没有旅法师的力量,但理念是一样的,就是为了获取神力。只要能获得香火愿力,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绝圣堂现在便要着手清理这些虫人信仰,同时配合西天罡堂顺势降服或者剿灭这些地方割据势力。 原本负责西天罡堂的林不凡已经被审查了。西天罡堂方面暂时没有合适人选,因为掌堂和首席都有其他事情,干脆让澹台盈临时负责。 在这方面,西道门没有道门那么严谨,相对随意,毕竟皇甫极这位绝圣堂掌堂真人正在干着地方掌府真人兼天机堂掌堂真人的事情,同时还兼顾了部分度支堂的职务,直接调动财政,澹台盈兼任天罡堂的职务也不是什么问题。 齐玄素也带着乌图参与进来,根据伊希切尔的承诺,乌图就是协助齐玄素处理虫人问题,在这段时间里要听从齐玄素的号令,而乌努拉图则是负责废止血祭的事情。 对于齐玄素来说,还可以接受。没了五娘这个助力,由乌图填补上了五娘的空缺。 齐玄素这次南大陆之行的最大收获不是什么功劳,对于他来说,只要没有大错,晋升参知真人已经没有疑问,更多的功劳只是锦上添花,齐玄素真正的收获还是五娘。只要五娘晋升为仙人,根据特殊提拔的原则,不用问,肯定是一品天真道士。 纵然某些人妄图否定五娘的道士身份,多半也是不成的,大掌教一脉、正一道、全真道必然会支持册封五娘。 从大义角度来说,五娘这些年为道门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时候不认人家,那可是寒了人心。而且五娘还是上过道门史书的,从玄圣那里论,是前辈中的前辈。 从利益角度来说,五娘上位意味着自己这边多了一个强大助力,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道门这边不认,还有西道门,当年五娘和澹台云也是一起看月亮的亲密关系,姑且称之为闺中密友,而且西道门这边的外部压力巨大,更需要一位仙人战力,所以西道门肯定是认的。 总之,五娘大概率会根据特殊提拔的原则被册封为一品天真道士,然后就是平章大真人,因为白板大真人的规则适用于归隐山林的参知真人,五娘既不是参知真人,也没到归隐山林的地步。因为五娘不属于人族,也不适用于人间百年的规矩,真正的百年之期是从她成仙那一刻算起,那时间可就长了。 可以预见,五娘成为平章大真人后,多半会出任某地的掌府大真人,或是成为驻南大陆的全权特使,正好她与西道门关系深厚,齐玄素这个全权特使本就有她的一半。 甚至是接姜大真人的班,成为紫霄宫的掌宫大真人,执掌大掌教仙物,本来她也跟这些仙物挺熟的,而且紫霄宫更是住了不知多少年,就跟自己的家一样。 如此一来,五娘在金阙有了一席之地。让五娘站队,她会选择谁? 肯定是选择齐玄素,没有疑问。 两人可是一起出生入死并且共用一个身体的关系,从北大陆的圣约克一路打到帕依提提,关系摆在这里,五娘天然亲近齐玄素。 齐玄素平白多了一个仙人级别的支持者,不仅能跟李长歌扯平,甚至是反超一头。 正是你有「青雘珠」,我有五娘。 要不是全真道的某些人拖齐玄素的后腿,如果全真道能够全力支持齐玄素,那么齐玄素都能提前宣布胜出了,直接指定吧,不必选了。 其实试想一下,齐玄素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张月鹿和姚裴差不多都赶上来了,七娘还在人世,也该成仙了,凭借道门的资源,林元妙极大可能恢复仙人修为,再加上拥有百年驻世时间的五娘大概率能够跻身准一劫仙人,仅仅是这个私人班底,就已经强大到恐怖了。琇書 蛧 这还不算那些关系没这么近却也站在齐玄素这边的,比如慈航真人、张拘成等等。 李长歌凭什么跟齐玄素斗? 可现在的问题是,全真道不可能全力支持齐玄素,反而内部陷入分裂,地师态度暧昧,周梦遥虎视眈眈,甚至不排除周梦遥反水倒向太平道的可能。 齐玄素只是得到了正一道、大掌教一脉和部分全真道的支持,李长歌得到了太平道和整个大玄皇室的支持。虽然大玄皇室没有选举投票的资格,但是能玩盘外招。 都说某些女道士太过迷信规则的力量,而男道士并不迷信规则,在必要的时候,会直接选择掀桌子。 一个民间流传甚广的故事,说女干夫***害人,算准了一切,把一切走正常程序的路都给堵死了,就是没有算到苦主的兄弟不走正常程序了,直接操刀杀人。 这本质上是一件事,规矩要靠武力支撑。如果拥有足够强大的武力,那么是人违法,还是法违人? 律法神圣,可律法批准太平道的黄巾大起义了吗?批准李太宗杀兄囚父了吗? 没有批准,可还是干了。还都跟太平道李家有关。 所谓的神圣,便如皇帝的神圣性一般,殴帝三拳可破之。这也是太平道之人干的事情。 如果内部选不过,那么李家有没有联合秦家掀桌子的勇气? 现在看来,不能说没有。 自古以来,这种事情就屡见不鲜,范围小一点的就是宫变,局限于高层之间,范围大的就是天下大乱,两边各自汇聚力量,大打出手。 不可不防。 第一百一十九章 探访虫人村落 齐玄素秘密离开了新帕依提提,前往位于南大陆最南端的一片古老雨林,这里已经属于西道门统治的边缘地带,无论是圣廷的福音,还是西道门的教化,都没能留下太多影响,只是仓促地留下了几个脚印,证明自己曾经来过,便匆匆离去。 北大陆的人自诩文明,认为南大陆野蛮,而这片更南方的地域则被这些所谓的文明人认为是野蛮中的野蛮。 在这里还有几个部落,因为足够偏僻和贫穷,侥幸躲过了圣廷的滚滚车轮,后来西道门也顾不上他们,反而让他们侥幸坐大。 这里十分排外,情况也比较复杂。从信仰方面来看,有虫人信仰,也有部分北方死神的信仰,还有地狱使徒的信仰,甚至是一些不知名邪神的信仰,别说血祭了,还保持着日常吃人的习俗。 想要将其剿灭,使其归顺塔万廷帝国,十分困难。这里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林木参天,路少人稀,瘴气横生,可谓是此地天然屏障,这就像过去的中原王朝征伐土司,只要土司退守山中,中军大军便很难有所作为。 如果仅仅是动用空中力量进行打击,且不说近乎大海捞针的浪费问题,就是能找到目标,意义也不大,因为这么一大片雨林群山,各种洞穴比比皆是,除非把山炸塌凿穿,否则只能是压制,而不能逼迫其投降。而且这不是只能待在原地不动的城邦,随时都能化整为零,以部落为单位分散各处,依托地利的优势,使大军无法形成决战之势,最终靠着一个「拖」字诀,用后勤的压力逼迫大军先行撤军。. 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少量精锐力量捣毁其上层,使其群龙无首,然后趁机派兵进驻此地,将其打散,迁往其他各处。 所以齐玄素这次只带了乌图一个人。 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处高崖上,俯瞰下方的一个聚居点,那里没有太多石制建筑,更没有那些高大的金字塔神殿,大多建筑都是木质结构,几乎与雨林融为一体,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乌图整个人都裹在黑袍之中,指着下方的聚落说道:「齐真人,这就是一个虫人村落,这里的孩童从小就被传授各种技艺,以捕猎为生,磨炼技巧,每年死在狮豹口中的孩童不在少数,能活下来的孩童大多好战。」 齐玄素开启眼窍的身神,极目望去,果然看到在聚落——或者说村子,按照中原人的习惯,姑且称之为村子。在村子的正中央位置,一群孩子,从四五岁到十几岁不等,大概有十几人,正在一个大人的带领下锻炼体魄,出拳踢腿,有模有样,满脸认真。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古铜色的皮肤,满脸精悍神色,正如教头一般来回巡视,观察着一众孩子的动作,不时进行纠正和斥责。 齐玄素问道:「这些孩子也被植入了虫卵吗?」 乌图摇头道:「并没有,‘筑基丹"十分珍贵,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就要进行筛选,挑选一些有资格的孩子服用,包括打猎,都是筛选的手段。所以他们的世界也很简单,就是修炼,除了收集神力之外,一切都为修炼服务。」 齐玄素继续观察着那个村子的情况。 在村子里还有许多成年男子,身材魁梧,也在锻体,虎虎生风。 还有一些白胡子老人,背负着双手,不时点头。 这些老人的地位显然很高,更在青壮年之上,应该是类似长老的存在。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在一名老人的带领下,村子里的人开始集合,然后来到一座神龛前,朝着里面的神像祭拜。.. 因为角度的问题,齐玄素无法看到神龛里的神像全貌,问道:「那里供奉了什么?」 「一个木雕的女人形象,不过又有些虫类特征,应该是虫人 的虫后,在他们的神话中,将其视作始祖。」乌图回答道。 齐玄素感叹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祈祷之后,村子里的成年男子离开村子,开始一天的捕猎,老人们则给孩子和少年传授一些功法神通。 虫人的功法神通有很大的迷惑性,哪怕是道门,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没能识别出来,所以没有服用「筑基丹」同样可以修炼的,只是效果没有那么立竿见影。 同时齐玄素也将耳窍的身神开启,可以听到具体的声音。 有些孩子听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开始缠着老人讲一讲外面的世界。 老人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动辄几万里,一个人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而且外面十分危险,有许多异族,还有魔道修士,穷凶极恶。」 一个孩童问道:「什么是魔道修士?」 老人道:「他们占据了东大陆和南大陆,按照东南西北中分为五方魔教,统治我们这块大陆的便是西方魔教,教主叫澹台震霄,强横无比,能够搬山拔岳,便是几十万人的巨大部落,也挡不住他的三拳两脚。西方魔教的副教主叫宫甫,擅长使用法术,焚山煮海,吸魂夺魄。还有一个未来的教主皇甫极,得了现任教主澹台震霄的真传,体魄堪比荒古巨兽,杀人如麻。」 孩童们听得失神,过了一会儿,又问起其他的魔教。 老人说道:「其他四个魔教都在其他大陆,不过也经常有其他魔道修士来到我们的大陆,前不久就来了一个姓齐的魔皇,虽然不能与西方魔教的教主相提并论,但也不容小觑,据说是中央魔教的少主。」 一个少年问道:「村长爷爷,魔皇是什么?魔教都是怎么分级的?」 这些虫人虽然在其他大陆,但还是保持了中原的习惯,将这里视作一个村子。 老人抚着胡须道:「魔教分为九品十二级,九品最低,从九品到五品只能算是魔人,到了四品以上才算是魔教高层,四品是魔师,三品是魔灵,二品就是魔王了,二品又分为两种,低一级的是魔王,更高一级的叫魔皇。一品也分为两种,低一级的是魔宗,高一级的是魔尊。」 孩子们都听傻了,这么复杂呢。不过孩子的好奇心是无穷的,又问道:「村长爷爷,魔尊上面还有没有更高的?」 老人一脸严肃:「当然还有,那就是超品了,是魔圣。幸好我们的大陆没有魔圣,魔圣只在其他大陆,而且据说上一代魔圣已经陨落了,现在的魔教只有魔尊。这些魔尊之间多有不合,经常大打出手,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孩子不由一阵欢呼雀跃,一个孩子问道:「村长爷爷,魔圣是怎么陨落的?」 老人严肃的脸色上竟然有了几分虔诚,沉声道:「是被我们的女神娘娘杀死的。」 孩子纷纷望向神龛内的木雕虫后,满脸崇敬。 齐玄素也有点意外和惊讶,那个姓齐的魔皇该不会就是他吧?所谓的魔圣该不会是以玄圣为代表的道门大掌教吧? 倒还真抬举他,直接给他算成魔皇,等于提前升了参知真人,还是少主。不知道作为「魔尊」的地师认不认这个少主,作为「魔宗」的周梦遥认不认这个少主。 最后齐玄素感慨道:「教育得从娃娃抓起。」 在虫人的语境下,道门虽然坐拥四海,但是压迫世人,不得人心。虽然道门解决了历朝历代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但镇压了虫人,仍旧是邪恶的,众生无不想推翻道门。 乌图道:「齐真人,你不是想知道‘筑基丹"的分配吗?正戏马上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老人给一众孩子讲了一会儿故事,又传授功法,再让孩子修炼了一阵,便要测验。.. 他先让孩童和少年们排成一队,然后取出一个水晶球,让他们依次把手放在水晶球上。 然后老人依次宣布成绩。 一个少年把手放在水晶球上。 「药天,炼气初期!」 听着老人的声音,药天面无表情,嘴角带着一抹自嘲,可藏在衣袖下的五指却是狠狠握拳,以至于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可他却浑然不觉。 在他身旁立时响起一阵嘲讽。 「还是初期?这么长时间了,可真是个废物。」 「仙儿会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要不是看在仙儿的面子上,早就把你赶出去了,你哪有机会在这里白吃白喝?」 药天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这些人,默默地退至一旁,与周围的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下一个,金仙儿。」 随着老人的声音响起,一个清秀少女走上前来,略显瘦弱,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十分灵动。望向药天的时候,她微微皱眉,难掩关切。 药天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金仙儿把手放在水晶球上,老人高声说道:「金仙儿,炼气期大圆满!」 一瞬间,响起一阵赞叹声音。 那可是炼气期大圆满!距离筑基期就只剩下一步之遥,放眼同龄人,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金仙儿不理会这些赞叹之声,快步来到药天身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轻声安慰。 齐玄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乌图,这些孩子不该被植入虫卵。」 乌图微微低头:「请真人放心,交给我就是。」 第一百二十章 飞刀又见飞刀 处理虫人的原则主要看是否植入虫卵,只要没有植入虫卵,尤其是一众孩童和少年,便要妥善安排。 当然,道门也不会给自己培养一帮反贼,孩童还好说,少年们已经不小了,要是亲眼看着道门把他们的那些虫人长辈悉数毁灭,必然生出滔天恨意,立志此生要为长辈报仇云云。 道门也想讲道理,告诉他们这些人已经被虫子控制,成了虫后的奴仆,作恶无数,可孩子们未必能懂,就算懂了也未必理解道门苦心。所以道门也懒得多费工夫了,直接抹除记忆了事。不是短暂失忆,而是让记忆彻底消失,保证无法恢复,然后再统一安排。 纵然这些孩子中不乏天赋不错的,道门也不会送到万象道宫或者其他道宫。 因为道门有背景审查,这是古仙们潜入玉京之后建立的机制,就是防止外部势力对道门的渗透,这个权力在紫微堂手中。 要不怎么说世家子们「根正」,一看背景审查,父母兄弟配偶长辈全都是道门高层,他们就是道门,能不正吗。这也是许多大家族继承人不会干脏活的原因,他们要档案清白,脏活便由那些道途无望的家族子弟接手。 外来女子想要嫁给道门男道士,或者道门女道士外嫁,同样要接受背景审查。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大玄朝廷出身之人成了道门之人对外最佳联姻对象。比如雷小环就是朝廷出身,后来跟随丈夫加入道门。又比如秦家的公主们,以及石冰云等等。毕竟朝廷之人本来也算是北道门之人。琇書蛧 如果说这些世家子是第一等的根正,道门忠烈遗孤是第二等的根正,那么齐玄素这种就是第三等的根正,他们虽然不知道父母何人,但在婴儿时期就被道门收养,算是道门养大的孩子,这种孩子也有好处,就是一张白纸,可以任凭道门在上面写画,理所当然地对道门忠诚。 这种影响是深入骨髓的,这么多年了,齐玄素也受过委屈,甚至是险些身死,都是恨具体的人,而不是把这种恨意扩大到整个道门,他还是天然亲近道门的。 这些孩子就不行了,哪怕被抹除了记忆,仍旧属于根不正,不被信任。 乌图已经降临在这个村子,让这些人见识下什么叫魔教之人,什么叫外包的魔皇座下临时大护法。 毕竟乌图的正牌老板也只是刚得了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还不是正式在编的道士,乌图是没有编制的。 不过乌图的形象气质也适合干这个,怎么看都像是绝世魔头之流,只要现身就会带来死亡与毁灭。 乌图降临之后,化作百丈之高,白天变为黑夜,死亡气息弥漫,使得整个村子都陷入到惊慌之中。 可惜乌图不会「桀桀」而笑,这个动静实在不像人能笑出来的声音,他还是太沉默了。 此时村中之人全都从房屋中出来,聚集在一起,抬头望去,无不色变。 白天变为黑夜还不算,夜空上不见星辰,只有黑色雾气不停翻滚着,仿佛无数亡魂正在游荡。 「这是什么?」 一人惊骇惊叫道。 「这个气象少说也是魔王一级的高手降临了。」另外一人已经有些绝望,神情非常难看。 这就是神仙传承的优势,别管真实威力如何,最起码气氛和场面很唬人,换成人仙传承出身,也许在气势上能压得别人喘不过气来,可在视觉效果上绝对没有这般震撼人心。 一个青年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默默退至众人身后。 村长还算镇定,大喝一声:「何方神圣?」 乌图手中具现出一柄黑色巨镰:「我乃乌图,奉道门真人命令,剿灭尔等虫人。」 乌图法天象地,巨镰也随之化作百丈之高。 为首的村长高声道:「我们偏居此地,不问世事,何罪之有?」 乌图还真没有齐玄素那般心思灵敏,差点被问住了,他想了想,沉声道:「污蔑道门,图谋不轨,其罪当诛!」 说罢,乌图不再给虫人开口的机会,直接挥动手中巨镰,横扫整个村子。 这巨镰看着骇人,却是个虚影,一扫而过,建筑等死物丝毫不受影响,所有人都毫发无伤,不过在巨镰的刀刃上挂着一串透明魂魄,这把镰刀本就是出自死亡使徒塞缪尔之手,自然与塞缪尔的神通如出一辙。 只有那些没有被植入虫卵之人才得以幸免。 片刻后,这些失去了魂魄的尸体纷纷倒地,死不瞑目,嘴巴大张,然后就见一只只虫子从嘴中爬出,又很快死去。 这些虫人还没到成虫的阶段,只是宿主死亡,导致体内的虫卵提前孵化,根本无法长久存活。 早已退至众人身后的青年见机不对,立刻转身逃遁。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扮猪吃老虎,看似只是结丹期,实际上已经是成虫期了,可以直接飞行。 乌图微微皱眉,没有再次挥动巨镰,只是放出一团黑雾前去追击。 那青年哼了一声,竟然有一件类似龟壳的法宝,稍一催动,龟壳就一涨再涨,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无视黑雾的阻击,向外逃去。 乌图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这次要消灭所有虫人,这个逃走的虫人无非是回到蓝云宗,他们迟早也要打到蓝云宗去,还是会再见面的。xь. 此人逃出生天后,发现黑夜只是笼罩了村子以及村子周围,其他地方还是光天化日,又见乌图没有再追,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他认准了库斯科的方向,飞天而去。 他并不打算返回蓝云宗,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魔教这次是发了狠心,要将蓝云宗彻底剿灭,与其做了蓝云宗的炮灰,倒不如先去库斯科避避风头,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接着再看看局势发展如何,如果情况太过糟糕,那么他就一路北上,跨过格兰德河,去圣安东尼奥传教所,魔教之人总不能把手伸到这个地方去。 乌图开始处理那些孩童和少年。 这些半大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被吓傻了。 只有那个叫金仙儿的少女和叫药天的少年还算镇定,两人依偎在一起,虽然害怕,但并没有乱了方寸。 乌图本该赞誉一声,此子不凡云云,只是他察觉到齐玄素那边好像出了点状况,便没了这等兴致,打算赶紧完事。 所以乌图也懒得多做解释,直接让这些孩子全部睡去,然后收入自己的黑袍之中。 等到他们再醒来,就有一个全新的人生了。 什么成仙、筑基丹,什么村子,都是梦醒了无痕的梦魇。 道门不要他们,不意味着别人不要。道门疆域太广,人才太多,门槛自然高。其他势力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做一个编外人员也挺好,乌图和胡恩阿汗都不是道门之人,也不妨碍他们地位尊崇,大权在握。 另一边,齐玄素的确是遇到了一些麻烦。 他本来只是旁观乌图出手,结果就在乌图离开他的身边之后,一片不起眼的叶子随风而来,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突然发难,化作一柄苍翠碧绿的飞刀刺向齐玄素的眉心。 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与李长歌的不同,并没有金风未动蝉先觉的神异,虽然有「魔刀」反应,但直到飞刀距离眉心只剩下半尺距离的时候,齐玄素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挡,饶是他有武夫体魄,还是被飞刀刺穿了掌心,刺入眉心半寸。 道门之中,用飞剑的人不少 ,用飞刀的人不多。 在齐玄素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会用飞刀,那就是姚裴。 不过姚裴远没有这等境界修为,能够轻描淡写地伤到齐玄素,换成得了「青雘珠」的李长歌还差不多。 齐玄素可以肯定,这不是虫人的手法,而是道门的手段,能够克制「魔刀」的只有「天刀」。这门功法,算是门槛特别高,别说虫人了,就是在各种人才辈出的道门,都很少有人能够练成。 姚裴何等资质,为了修炼「天刀」,把自己练得神神叨叨,经常介于有点大病和走火入魔之间。.Ь. 「魔刀」自然不能跟「天刀」相比,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齐玄素从眉心拔下这把飞刀,拿在手中端详。 飞刀就像一片竹叶,栩栩如生。 这把飞刀到底从何处而来? 来不知从何处来,去倒是知道要到哪里去——直接钉在了齐玄素的脑门上。 乌图回到齐玄素的身边,立刻知道齐玄素受伤了,不由有些惶恐,如果齐玄素死在南大陆,他可脱不开干系。 齐玄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飞刀递到乌图的手中:「帮忙参详一下。」 乌图接过飞刀,仔细查看了一番,迟疑道:「齐真人,这柄飞刀竟是没有残留任何气息,却能破开真人的体魄,可见发出飞刀之人的修为之高,恐怕还要在我之上。」 乌图已经是伪仙,在他之上便只有仙人了。 齐玄素又拿回飞刀,自言自语道:「仙人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都是内斗 一个仙人,突施冷箭,为了什么? 倒不至于要杀齐玄素。 一是影响太大,不管怎么说,齐玄素现在也是有一号的人物,真把他给杀了,会在道门掀起很大的风波。 天师也好,东华真人也罢,还有姜大真人、张月鹿和七娘等人,都不会善罢甘休。道理很简单,先不谈感情,就谈利益,这么多人在齐玄素身上投入了这么多资源,齐玄素身上寄托的早已不再是一个人的期望和心血,就这么死了,前期投入全部打水漂,未来的路也堵死一半,怎么能善罢甘休?这事情过不去的。 二是杀不掉。齐玄素好歹也是距离伪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直面过不少仙人,如果是仙人亲至,那么齐玄素肯定是活不了,可这位仙人根本没露面,不知道在多远之外,就想千里取人头,未免还有些不够。 总不能是看齐玄素不顺眼,就要给齐玄素一刀。 是警告?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没得罪什么人——抛开李天澜的事情不谈,而且张拘成也干了。 他倒是想要搞掉李命煌,可还没付诸于行动,然后就是跟圣廷较劲,跟南大陆的各路本土势力较劲,得罪的也是这些人,不该是道门之人来警告他。 退一万步来说,李家的确有这个底气,也有动机,可这不是李家的风格,李家要么不动手,动手就直接杀人,不存在先警告一下的说法。 “飞刀。”齐玄素陷入沉思。 他也许忘了个什么人。 姚裴擅长用飞刀,可没听说东华真人用刀,如果说清微真人继承了玄圣的剑道,那么东华真人就继承了玄圣的其他所学,毕竟裴家祖先也是玄圣弟子。 这里面不包括“天刀”,“天刀”是玄圣夫人的绝学,也是大玄皇室的绝学。 这就有意思了,“天刀”的门槛如此高,姚裴不可能自己摸索着去修炼,肯定有个引路人,这个引路人是谁? 如果是以前,齐玄素肯定认为是地师。可仔细一想,地师这一脉传承自巫教和徐祖,跟北道门不沾边。 虽然道门已经把所有功法神通共享,明面上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别,但引路人还是有门户之别。就好比剑道一途,经过李祖、玄圣、东皇的发扬,就是太平道最厉害,其他道统的人也可以学,可没有太平道这么好的师父。同理,还有张家的雷法,别人也可以学,可是要走很多弯路。 姚裴所学的“太上忘情经”多半还是原版,也就是未经玄圣删减的那种,与张月鹿所学的“五雷天心正法”一样,难度就更大了,非要个引路人不可。 太平道里可能有这样的人,因为李家与秦家多年联姻,玄圣夫人曾经做过太平道大真人,全真道肯定没有这样的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还真有一个。 周家。 玄圣裁撤清平会,作为第一代“清平调”的周淑宁并没有反对这件事。不过周淑宁和沈长生的儿子沈卿辰对此十分不满,因为太平道不支持他,所以他就勾结三代地师重建清平会,沈卿辰为了昭示自己的正统性,改名周卿辰,等同是叛出了沈家和太平道,成为二代“清平调”,这便是周家的由来。 无论是周淑宁,还是沈长生,都有可能从玄圣夫人那里得到“天刀”的传承。 这就说得通了。 周梦遥。 这个一直藏在幕后的女人来到了南大陆? 然后给了他一刀,昭示她的到来? 这不符合她的风格,虽然齐玄素从未见过周梦遥的真面目,但好歹跟“齐浩然”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没能察觉到半点破绽,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周梦遥的存在,可见此人是个低调谨慎之人。就算周梦遥要对付齐玄素,也是巴不得齐玄素不知道她的存在。怎么会故意显露踪迹,让齐玄素警惕?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齐玄素有些吃不准。 乌图已经开始劝诫了:“真人,强敌在侧,我们还是先回新西京,从长计议。” 齐玄素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取出了“云中信”。 乌图立刻明白齐玄素要联系道门那边的人,可能是齐玄素的长辈,也可能是那位有望成为大掌教的师父,由此看来,这个所谓的强敌很可能就是道门之人。 于是乌图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还是说的,哪来那么多胆大包天的攘道分子啊,说白了,不就是你们内斗嘛。 想明白了这一点,乌图便很有眼色地退至一旁,不去看,不去听,同时给齐玄素放哨。 不过齐玄素并没有联系东华真人,也没有联系姜大真人,而是联系了七娘。 “又怎么了?你小子有完没完了,三天两头找我,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还整天……”七娘的声音中透出几分不耐烦,她和齐玄素本也演不了母子情深的戏码,不时也会相看两相厌。 齐玄素没有说话,直接将手中的飞刀一亮。 七娘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 “这把飞刀……是从哪里来的?”七娘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有些严肃。 齐玄素这才开口道:“刚刚从我脑门上拔出来的。” 七娘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这个臭娘们……” 齐玄素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七娘你不好说,我不强求。七娘你把小殷带来,我有事问她。” 七娘看了齐玄素一眼,什么也没说,去叫小殷了。 很快,小殷一蹦一跳过来了:“啥事?” 七娘没有出镜。 齐玄素问道:“小殷,最近过得怎么样?” 小殷大声道:“此间乐!” 没办法,七娘有钱,有钱人的快乐,齐玄素想象不到。 齐玄素笑道:“好一个乐不思蜀。” 小殷也学着大人感叹的样子:“难怪都要下江南,江南好哇。吃得也好,玩得也好,睡得也好。” 齐玄素状若无意道:“既然江南这么好,那么你在江南的这段时间,见到什么人没有?” 小殷歪着脑袋,想了想:“没见到什么人啊。” 齐玄素问道:“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人或者事?” 小殷又认真想了想:“对了,七娘层曾经遇到过一个怪人。” “什么怪人?”齐玄素赶忙问道。 小殷回答道:“一个戴着大大帷帽的古怪女人,说了一些怪话。” 齐玄素心中一动,继续道:“都说了什么?” 小殷道:“那个女人问七娘,她是不是对七娘态度太好了,让七娘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 “七娘说不怕她。那个女人也没说什么,好像有些把柄在七娘的手里。” “那个女人还拿了一个本本,要七娘给她一个解释。两个人又说了一大通话,好像还提到了你。” 齐玄素来了兴趣:“哦?还提到了我,都说什么了?” 小殷的眼睛翻了上去,做回忆状:“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真当儿子养了,什么翅膀硬了,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什么什么的……” 齐玄素示意打住:“说重点。” 小殷道:“对了,那个女人说,当初按照她们议好的,用恩情拴住你。本该由她来做你的义母,她一个人就可以把局做圆,不留半点破绽。结果是七娘主动要做义母,那个女人便让给了七娘,她要披上一层皮来做师父。” “七娘就说你是个好孩子。那个女人好像很生气,质问七娘,她的谋划怎么办。七娘这时候开始叫那个女人老周,又提到了老张,说老张脾气古古怪怪,又轴又不好说话,还爱认死理,她做义母是替老周受苦的,如果老周做你的义母,肯定受不了老张。其实我觉得,七娘说的还是很有道理,老张就是这样的,古古怪怪……” 齐玄素瞪了小殷一眼:“别跑题。” 小殷撅了噘嘴,继续说道:“那个老周就很生气,说事情不会这么算了,还要走着瞧。七娘就让那个老周有本事使去。老齐,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玩过家家啊,真不害臊。” 齐玄素没理会小殷的嘲笑,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小殷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但大体上还是听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老周就是周梦遥,她与七娘见了一面,当面质问七娘,其中所提到的谋划应该与他的猜测相差不多。 最后周梦遥放下狠话,要走着瞧,不会是无能狂怒,而是会付诸于行。 再从七娘看到那把飞刀的反应来看,应该就是周梦遥无疑了。 如此看来,七娘带着小殷也是大有深意,她不能说话,小殷可以说话嘛。 于是齐玄素板起脸:“你怎么不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我?” 小殷挠了挠头:“忘了。” 齐玄素无奈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误了大事。我得让你长点记性。” 小殷委屈道:“我又不知道,你们也没说过必须告诉你。” 齐玄素见小殷的样子,又心软了:“好了,本来打算把你说老张坏话的事情告诉老张,以作惩罚,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不告诉老张了,替你保密,下不为例。” 小殷立刻多云转晴,拍着胸脯保证:“以后还有这样的事情,我第一时间向你报告。” 齐玄素随意哄了小殷几句,结束了通话。 乌图立刻凑了过来:“齐真人,回不回新西京?” 齐玄素又看了眼手中的飞刀:“不必了,不是什么强敌,只是一个故人的玩笑而已。” 乌图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都是内斗。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乌图还是问道:“不知……是什么故人?” 齐玄素淡淡道:“我的第一任师父,大约是看我拜师东华真人,心里不痛快,又来找我的别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师徒博弈 乌图闻听此言,不由好一阵感慨。 要不说齐真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呢,师父就有两位,还都是仙人一级。两个仙人教导他一个,这个福分能小了? 既然是道门的仙人,那么少说也是平章大真人。 不过话说回来,听齐真人话语中的意思,第一位师父似乎不太满意齐真人拜师东华真人,所以给了齐真人一个小小的教训。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就不是外人可以知晓的了。 齐玄素收起那柄飞刀,问道:“村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周梦遥的飞刀牵扯,也顾不得观看乌图那边的情况。 乌图赶忙回答道:“除了一人逃走,其余虫人全部伏诛。至于那些未曾植入虫卵之人,我已经妥善安排好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还在考虑周梦遥的问题。 这一刀神出鬼没,精妙到了极点,只是威力不足。到底是周梦遥有意留手?还是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如果是前者,那属于动机问题,可能是一个警告,可这跟周梦遥过去的行事风格互相矛盾,周梦遥属于那种不会轻易打草惊蛇之人,要不是七娘做了内鬼,齐玄素至今不知道周梦遥这个人的存在,这样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给齐玄素一个警告?说不通的。 如果是后者,那表明周梦遥并不在附近,这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既然周梦遥不在附近,那她又是怎么锁定齐玄素的?难道周梦遥在村落附近留下了类似陷阱的东西,当齐玄素来到这里,无意中触发了陷阱,周梦遥就会隔空出手。 可还是有些说不通,因为距离过远的情况下,哪怕是仙人也很难直接击杀造化阶段的天人,只有通过生辰八字或者鲜血毛发施展的魇镇之法,才能无视距离。 那么周梦遥出手的意义在哪里呢? 想到此处,齐玄素对乌图说道:“乌图,你检查下周围,看有没有类似阵法或者陷阱的痕迹,尤其是与道门有关的。” 乌图一怔,随即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虽然他不是道门之人,但到了伪仙境界之后,很多手段在原理上是殊途同归,也许乌图不会用道门的手段,但辨认道门的手段还是不难。换句话来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两人开始分头搜索。 还是老办法,不要嫌麻烦,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不要遗漏任何一个地方。 大概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乌图在齐玄素遇袭地点向东三里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一处被触发的阵法痕迹。 这个阵法只有车轮大小,被刻在一棵大树的背面,触发之后就开始逐渐消散,如果齐玄素和乌图没有找到这个阵法,那么再过不久它就会完全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齐玄素和乌图根据残留的阵法研究了一下,大概可以确定,阵法本身并没有威力,主要是示警作用,范围笼罩了整个村子,以及村子外围的部分区域。齐玄素并没有触发这个示警阵法,应该是乌图法天象地的时候,黑夜的神力触发了阵法。 然后阵法中的神念迅速扫过了整个区域,确定了齐玄素的存在之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周梦遥心生感应,然后一刀射出,正中齐玄素。 时间能对上,正是乌图离开之后,齐玄素才遇袭,反而给人一种错觉,早有人潜藏在侧,只等乌图离开之后,立刻出手。实际上是乌图的出手触发了阵法,导致周梦遥发现齐玄素的存在。 齐玄素看着这个阵法痕迹彻底消散,心中暗暗思量。 从这个阵法的手笔来看,应该就是周梦遥留下的无疑了。由此可以断定,周梦遥曾经来过这个村子,她认为齐玄素很可能会来这里,不过她无法确定齐玄素具体什么时候过来,她也许是没有时间,也许是没有耐心,反正没有在这里守株待兔,于是留下了这个阵法。 到底是齐玄素的前师父,对齐玄素的了解还是深,很容易就把握了齐玄素的想法。 也有可能是周梦遥去了所有的虫人村落,都留下了类似的阵法,只要齐玄素对虫人动手,总会遇上的。 对于一个仙人来说,亲力亲为寻找虫人据点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肯花时间花力气,仙人们都能做到。关键是别的仙人不干,周梦遥要不是因为齐玄素,也不乐意干这种事情,都身居高位手掌大权了,还亲力亲为,那不是白掌权了?这种小事还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权当是历练晚辈了。 至于周梦遥为什么不去新西京或者新帕依提提找齐玄素,道理很简单,容易被发现。 齐玄素不是江湖上的独行侠,而是道门重点关注的接班人之一,众星捧月是必然,身旁总是跟着许多人,不乏乌图、胡恩阿汗这样的伪仙。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三个伪仙能抵挡仙人,两个伪仙最起码不会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要闹出点动静,其他仙人便会出手。 新西京是西道门的大本营,澹台震霄喜欢留在澹秀山,宫甫一般就在新西京。新帕依提提是古神们的大本营,伊希切尔可没有像库库尔坎那样沉睡,说不定时刻盯着新帕依提提的一切,就算伊希切尔不能直接降临,古神们的选民、化身加起来,也不可小觑。 再加上齐玄素本人不能算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周梦遥在这种条件下,想要对齐玄素做点什么,是很难的。 再往前的时候,齐玄素倒是去过北大陆,可那时候周梦遥还没腾出手来,也还没跟七娘摊牌。 所以周梦遥只能等齐玄素离开新帕依提提和新西京后再有所动作,这是说得通的。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周梦遥给他一刀的用意是什么? 齐玄素习惯性地去捏眉心,这里刚好也是飞刀击中的地方。 然后齐玄素察觉到了不对。 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伤口留疤,本来没什么问题,可放在武夫身上就很有问题了。当初齐玄素被人家砍断手,断肢续接之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齐玄素受过的各种伤势不在少数,血肉衍生都是复原如初。 这次反而留下了一个疤痕,迟迟未能消失。 齐玄素的指甲骤然变长,锋利如刀,将这个疤痕缓缓割开,就如多了一只血色的竖眼,再以镜子一照。 只见其中萦绕着一团若有若无气息,聚散不定,隐约能看出符箓的线条轮廓。 乌图见此情景,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脸色凝重:“这似乎是一个印记,如此一来,齐真人的……师父就能锁定齐真人的具体位置了。” 通过阵法锁定齐玄素只是暂时的,这种烙印在齐玄素身上的印记才能长久。 如此一来,周梦遥就能掌握齐玄素的具体行踪,然后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给齐玄素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 周梦遥的一刀,不在于杀人,也不在于警告,就是为了锁定齐玄素。毕竟南大陆这样大,齐玄素行踪不定的,真要找他,的确很麻烦。 只是齐玄素的反应还算迅速,通过小殷这边确定了周梦遥的身份,再加上一点小小的运气,窥破了周梦遥的意图。 师徒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齐玄素算是没有落太多下风。 齐玄素问道:“有办法去除掉吗?” 乌图仔细观察了片刻,面露难色:“女王陛下肯定可以做到。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请女王陛下出手,去掉这个印记。” 在乌图看来,虫人问题都是细枝末节,干好了,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可齐真人出了问题,那他的罪过就大了,说不定会成为替罪羊。女王陛下和西道门要给道门一个交代,他就是那个交代。 别看他在别人眼中也算是大人物,可在道门眼里,尤其是道门高层的眼里,他就是个小人物。毕竟伊特萨姆纳和库库尔坎都死了,一个选民又算什么呢? 所以乌图把姿态放得很低,希望齐玄素以自身安危为重。 齐玄素想的不是这个,难道被周梦遥一吓,他就只能缩在乌龟壳里?那他以后还做不做事情了? 难道周梦遥在世一天,他就当一天的缩头乌龟? 那还谈什么大掌教?那还谈什么执掌道门? 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办法当然是齐玄素提升修为,有了伪仙修为之后,最起码就有几分还手之力。成为仙人之后,齐玄素就完全不必害怕了,甚至巴不得周梦遥找上门来,他就能亲手杀死周梦遥。 只是齐玄素距离仙人还有相当距离,不能一直这么缩着,还是得想个办法把周梦遥给打疼了才行,让她有所忌惮。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无妨,一点小事而已,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乌图欲言又止。 齐玄素当然也不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万一周梦遥恼羞成怒,动了杀心,他总得有个应对办法。 齐玄素还真有办法,那就是五娘留下的“水中月”,可以请姜大真人出马。这件事发生在帕依提提洞天,周梦遥应该不知道。 如果谋划得当,齐玄素以自己为棋子,亲身入局,如此跟仙人下棋,那也未尝不能胜天半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深入 齐玄素默默盘算了一番,最终下定决心:「我们继续行动,不必在意这个。若是有人袭击我,你只要能拖住片刻时间,玉京自会来人。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乌图听到「玉京自会来人」,便稍微放心,又转念一想,这位齐真人显然知道轻重,并不是自高自大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那他只要尽到职责就是了,齐真人自有谋划计较,于是便彻底放下心来,继续为齐玄素引路。 齐玄素掌握「云中信」,又与其他人做了简单沟通,以防不测。 平心而论,齐玄素从没有小看过周梦遥,不过周梦遥倒是经常小觑齐玄素,也不能说周梦遥自大,这种小觑类似父母看待孩子的态度,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太过自信,便是自负,就容易出问题。 就拿齐玄素的灵山洞天之行来说,七娘做内鬼只是一方面,天师横插一手也只是一方面,关键还得齐玄素自己醒悟,主动去探寻。 因为这里面牵扯了地师,天师并不想和地师在明面上撕破脸皮,所以他只能等待机会顺水推舟,而不是主动出击。同理,七娘受制于契约和地师,既不想与地师翻脸,又不能直接把真相告诉齐玄素,只能搞一点小动作。 齐玄素要是觉得今日之所得皆是理所当然,师父齐浩然之死也没有破绽,那就活该他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谁也救不了他。可要是他想挣扎几下,那便是自救者天助之。 周梦遥认为齐玄素发现不了,可齐玄素到底是察觉了不对。 毫无疑问,是周梦遥太过大意之故,也是太小瞧齐玄素了。琇書蛧 倒是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从没小看过齐玄素,都认为齐玄素是可造之材。如果齐玄素姓李,那么应该与清微真人很合得来。 不过齐玄素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虫人们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寻求外援,周梦遥要对付齐玄素,也很可能与虫人联手——这种联盟当然是不平等的,就像伊希切尔对待虫人的态度,只当是个夜壶,用完就扔。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与乌图又连续拔掉了两个虫人据点,其他的虫人据点,应该是得到消息,开始全面撤退。 齐玄素通知澹台盈,让西天罡堂开始朝着这边进军,又让乌图把那些还未被植入虫卵之人移交出去,同时胡恩阿汗也支援过来,跟随在齐玄素身旁。 毕竟齐玄素明知道有人针对他出手的情况下,还不加以防备,那么齐玄素以自身为诱饵的意图就有点过于明显了,周梦遥又不是傻子,必然要心生疑虑。所以齐玄素把胡恩阿汗叫来,是符合情理的,反而能降低周梦遥的疑心,同时这里远离了新西京和新帕依提提,支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又不会让周梦遥知难而退。 其实齐玄素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胡恩阿汗因为胡恩查文的事情要找乌努拉图报仇,可伊希切尔硬保了乌努拉图,现在的情况下,齐玄素不可能再去找乌努拉图的麻烦。 又要安抚胡恩阿汗,又不能跟伊希切尔撕破脸皮,齐玄素只好厚着脸皮主动找了师父东华真人,请求东华真人特批一个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给胡恩阿汗。 紫微堂就是掌管这个的,虽然胡恩阿汗并不十分符合条件,但东华真人手里亲自掌握着几个名额,比较灵活。既然是徒弟第一次开口相求,做师父的当然要满足,于是答应下来,从紫微堂出具一纸文书,用「讯符阵」传送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拿到这个,便有了底气,在击杀叛逃的太阳神殿大祭司之后,齐玄素找到胡恩阿汗谈话。 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首先,就算乌努拉图在感情上对不起胡恩查文,那也不是胡恩查文叛国的理由,这是无可置疑的。其次,乌努拉图已经得到了惩罚,失去了 女帝的位置,被皇甫曦捡了便宜。乌努拉图为了权力抛弃胡恩查文,现在乌努拉图因为胡恩查文失去权力,刚好扯平。 最后,齐玄素拿出了那张来自道门的同道士出身文书,既是奖赏,也是安抚。 没有这张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文书,齐玄素前面的话都是放屁,不能让人心服。可有了这张文书,前面的那些话就是苦口婆心,是金玉良言。 胡恩阿汗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不是随便许诺画个大饼就能骗到的。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年头,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 正如胡恩查文说的那般,胡恩阿汗对于权势名利看得还是比较重,也更在意胡恩家族的传承问题,所以他经常纠结于感情和利益二者之间。在库斯科的时候,他曾想要为了兄弟殊死一搏,最终被齐玄素劝住。有一就有二,这次也不例外。.Ь. 胡恩阿汗感激无比,诚恳接受了齐真人的劝诫,做出了明确表态。毕竟乌努拉图这辈子就这样了,乌努拉图被拿下的时候,他的气就已经消了不少,如今他还有大好前途,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让齐真人不满。 齐真人给你面子,你不能不接着。你要是不接着,让齐真人的面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后果就很严重了。 更不必说,这本就是胡恩阿汗心心念念所求之物。 要知道,胡恩阿汗只是西道门客卿,连西道门的正式道士都不算,更不必说跟道门沾上关系。可是有了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他就算半个道门之人,这可是一个巨大的飞跃。就算西道门要处置他,也得问过了道门的意见。 如此一来,皇甫曦这个未来女皇是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他这个将军也是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在道门层面,平起平坐。伊希切尔这么大的本事,也不过是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而已。 要不是跟对了齐玄素,他如今还在新西京失意呢,别说报仇了,自己的前途都很难保住。现在齐真人拿出这么大的诚意,他不能不识抬举。 每每想到此处,胡恩阿汗不免要感叹:「要不是齐真人点将,我还在新西京修身养性呢。当然了,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反思过去的错误,但出来做一些实事,可以更加地海阔天空嘛。」 齐玄素三人继续深入南部雨林,引诱着周梦遥出手。 不知是不是周梦遥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意图,迟迟没有动作,好像根本没有针对齐玄素的意图,似乎那些推测都只是齐玄素的妄想。 亦或是周梦遥觉得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总之一路风平浪静。 齐玄素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现在就是比拼战略定力的时候,看谁沉得住气。 如此三天后,齐玄素三人终于遭遇了此行的第一次强有力阻击,不过与周梦遥无关,阻击来自本地的几个大部落,聚集了数千青壮,按照道门的标准,不乏先天之人,血气滚滚,甚是骇人。 这些地方势力能够割据一方,也不全然是侥幸,还是有着一些家底,这几千精锐战士,战力几乎相当于圣廷军团的半个师了。这几十万人中虽然没有仙人、伪仙的存在,但也有许多天人一级的高手。 虫人们主动退却之后,立刻开始游说各个部落,大肆宣扬西道门和塔万廷要一统天下,荡平他们这些地头蛇,如今的局势也由不得这些部落不信,于是他们便联起手来,组建了这支大军,要痛击西道门的来犯之人。 胡恩阿汗主动出战,乌图仍旧负责护卫齐玄素。 只见胡恩阿汗一跃而出,如同陨石落地,使得大地震颤,仅凭一人的气血便抵挡住了数千精锐军阵的血气,甚至还要反压一头。 胡恩阿汗又是大吼一声,声如雷震,血气滚滚,许多战士虽然没有被 吓死、震死,但也被这一吼之威吓破了胆,纷纷转身逃跑。 武夫传承本就是最合适战场杀伐的传承,胡恩阿汗本人也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才有了今天,胡恩将军可不是白叫的。.Ь. 胡恩阿汗一路直奔其主将位置所在,要在齐玄素面前表演一个万军取首。 这里面自然也有高手,不能容许胡恩阿汗如此目中无人,立时有几道人影同时出手。 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这些人都不是胡恩阿汗的对手,只能靠数量优势来弥补了。 转眼间,胡恩阿汗与三人斗在一处。 这三人也是成分复杂,为首之人正是胡恩阿汗要万军取首的目标,是个魁梧男子,天生神力,体魄强横,简直就是天生的武夫,虽然比不上胡恩阿汗,但有造化阶段的修为,是最大部落的首领,也是大军的领袖。 还有一个巫祝祭司,是「黑日」希瑞拉的信徒,在此地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虽然因为地狱阻隔,无法成为伪仙一级的选民,但同样勉强有造化阶段的修为,乃是部落首领的谋主,两人多年来配合无间,是这片地域的实际掌控者。 最后一人则是虫人老祖,按照虫人的境界划分,已然是「飞升期」的存在,距离虫仙只剩下一步之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希瑞经的诗篇 土著首领和虫人老祖当先而动,一人势如奔雷,一人身如魅影,朝着胡恩阿汗左右夹击而至。 别看胡恩阿汗在齐玄素面前谈不上什么威风,总是恭敬有余,此时对上这三人,仿佛变了一个人,大笑一声:「上赶着送死吗?也好,我便成全了你们。」 土著首领形貌粗犷,风格爆裂,只见他双拳紧握,武夫血气猛烈扩散,没有太多拳意可言,仅仅凭借纯粹的气力,便带动了巨大的气爆声音。 虫人老祖没有土著首领那么粗蛮,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类似道门的地仙传承,走的是阴柔路线,一挥大袖,有五颗白骨头颅凭空出现,分别是五种颜色:黑、白、绿、红、黄,各自吐出不同颜色的雾气,将胡恩阿汗笼罩。.. 面对两大天人高手的联手进攻,胡恩阿汗不闪不避,双拳齐出,分别迎向两人。 下一刻,胡恩阿汗的右拳对上了土著首领的拳头,激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巨响,震得下方雨林摇晃不止,无边落叶萧萧而下,甚至不少人被生生震破了心房,七窍流血,立毙当场。 土著首领的脸色微变,与胡恩阿汗以拳对拳,当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不仅他的拳头血肉模糊,而且整条手臂的内在骨骼都寸寸碎裂,反观胡恩阿汗的拳头,仍旧毫发无损。 胡恩阿汗的左拳则是以拳意破去五色雾气,又一分为五,分别击破五个骷髅,这还不止,剩余拳意再次合作一处,直奔虫人老祖而去,仿佛海潮大浪,一浪叠着一浪,一浪推着一浪。生出大大小小的波纹涟漪环环相叠,震荡不休。 虫人老祖不敢正面硬接,大袖一抖,一蓬白丝激射而出,化为一张巨大丝网将其护在了下面。 紧接着,胡恩阿汗的拳意便笼罩了虫人老祖。一时间,虫人老祖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海底深处,身形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无尽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或冲撞,或拉扯,或挤压,或旋转的力道瞬息万变,要将他揉圆搓扁。 胡恩阿汗一出手便压制了两位天人高手,一手展现阳刚之势,威猛浩大,沛然莫御,一手展现阴柔之势,技近于道。刚柔并济,尽显伪仙武夫的风采。 虽然部落首领和虫人老祖不能说是没有还手之力,但也立刻明白一个道理,要是单打独斗,两人真不是对手,至多是有点还手之力,结果必然是被胡恩阿汗打死。 更可怕的是胡恩阿汗那边也是三个人,他们不知道齐玄素的深浅,却熟悉乌图,毕竟前不久还是朋友,现在一转眼成了仇人,乌图的实力不在胡恩阿汗之下,这要是三对三,那还打个屁啊。 一时间,两人只觉得进退两难,向前不能,向后难全。 南大陆的面积比中原还大,这片南部雨林也有将近两州之地,着实不小了,无论是土著首领,还是虫人老祖,都是在这片疆域中威震八方之辈,在普通土著的眼里,便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可两人联手对付人家一个,却在转眼间落入下风之中。四周观战的数千战士看在眼里,无不心惊。 就算数千人群起攻之,不知要死多少人? 还剩下一人未曾出手,便是信仰「黑日」的巫祝。先前两人出手,他则是退至一旁,准备法术,由两人拖延时间。此时法术准备完毕,不知何时,胡恩阿汗周围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而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胡恩阿汗笼罩其中。 「黑日」巫祝张开双手,在脚下生出一方白骨王座,黑气在他的头顶凝结出一顶漆黑如墨的王冠,而随着「黑日」巫祝的动作,脚下白骨王座和头顶王冠燃起熊熊黑焰,「黑日」巫祝缓缓垂首,以圣廷的语言吟诵着某种诗篇。 这种语言名为拉缇姆语言,也是圣廷作为正式会议的语言和礼拜仪式的语言, 正如佛门的梵语一般,拉缇姆语拥有特殊地位的同时,也拥有特殊的力量。 毕竟地狱使徒也是使徒,曾经隶属于圣廷,不过他们堕落为地狱使徒之后,又加以改进,将神术变为魔法,使其拥有了更为特殊的能力。 希瑞拉不仅是杀戮使徒,也是谎言、欺骗的使徒,他书写了「希瑞经」,甚至可以通过自欺欺人获得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仙人也不例外。 这篇来自「希瑞经」的诗篇便拥有蛊惑人心的玄妙,甚至武夫也不能例外。反过来说,希瑞拉的「欺骗」同样能使武夫在短时间内获得更高的修为,这是一把双刃剑,并非一味地破坏,反而绕过了武夫的特殊防御机制。 「黑日」巫祝吟诵的长长诗篇就好像让人看了一页残缺的「希瑞经」,没有虚假力量的加成,只有癫狂,扰乱心智,通过削弱威力来换取可控性,不会反噬自身,也可以选择豁免自己人。不过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若是单打独斗,根本没机会用出。 即使是胡恩阿汗也有片刻的恍惚,想起了以前种种,看到了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胡恩查文,他仿佛获得了复活胡恩查文的力量,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让胡恩查文死而复生,一切都回到过去的样子。 胡恩阿汗隐隐知道这有些不对,可还是沉浸在这种幻觉中无法自拔。 这一抹致命的失神,让胡恩阿汗出现了一丝不可弥补的破绽,土著首领和虫人老祖再度出手。 只要先解决了胡恩阿汗,剩下的两人,纵然棘手,也不是全无办法。.. 可就在此时,三人都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同时这股剑意直指三人中的虫人老祖。 龙共虎,应声裂。 正要出手的虫人老祖在剑意牵引之下,竟是随之凝滞一顿。 虽然虫人老祖瞬间就挣脱开这股剑意的牵引,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原本只是观战的齐玄素已经是长虹挂空。气势凌然,直奔虫人老祖而来。 虫人老祖一咬牙,决定不作理会,打定了主意即使硬抗一剑,也要先解决胡恩阿汗。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反而是「黑日」巫祝的头颅高高飞起。 黑色王冠随之落下,消失不见。 「黑日」巫祝的无头身躯开始剧烈震动。 下一刻,从断头尸体中涌出无数黑色气息。紧接着,「黑日」巫祝的身体表面也出现了无数细微裂纹,同样是无数黑色气息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这些黑气熊熊燃烧起来,化作黑色火焰。 白骨王座在火海中轰然坍塌。 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当空洒落。 出手之人正是乌图。 三人之所以敢于联手出击,就是因为「希瑞经的诗篇」属于大范围法术,除了施术者和被施术者豁免之人以外的其他人都会受到影响,在他们看来,这门法术不仅制住了胡恩阿汗,也阻挡了齐玄素和乌图,是一举两得。 不过他们没有想到,齐玄素和乌图并不受影响。 相较于胡恩阿汗,乌图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乌图有精神寄托,他无比虔诚地信仰着伊希切尔,而这种信仰最早来自于卑微者对高贵女神的倾慕和爱恋,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软弱也罢,总之拥有信仰的乌图反而不容易受这种法术的影响,而且乌图并非首当其冲,所受的影响也更小。 胡恩阿汗就不一样了,他并没有什么信仰可言,名义上是信奉道祖,可太上道祖太过缥缈,他本人又挣扎在感情和权势之间,心灵上处处是破绽漏洞。 至于齐玄素,他用过的「希瑞经」书页太多,一是有了丰富的应对经验,二是多少有点耐受力,就像喝 酒多了酒量变大一样,这种法术还真不能影响到他。 虫人老祖大为惊骇,勉强以余光望去,刚好看到了「黑日」巫祝身死的一幕。只是迫在眉睫的剑气又让他无暇他顾。 乌图负责解决「黑日」巫祝,齐玄素则针对虫人老祖。 齐玄素手持「青云」已至,无论虫人老祖如何躲闪,还是一剑刺入了虫人老祖的眉心位置,就好像齐玄素已经提前预测了所有的可能,准确预判了虫人老祖的动作,乍一看去,倒像是虫人老祖主动撞上齐玄素的剑尖。.. 齐玄素当然不会用姚裴的「天刀」,虽然周梦遥算是他的师父——前师父,但从没教过这个,就算教了,当时的他也学不会,这是「归藏灯」带来的效果。 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齐玄素大概有点明白了,想让「归藏灯」发挥作用,那就得多添灯油,就像去庙里烧香一样,香油钱不能少。所谓的灯油就是神力,关键时刻往往能有奇效。 虫人老祖好歹跟齐玄素同一境界,照理来说,就算不是齐玄素的对手,也能跟齐玄素比划两下,无奈齐玄素身上的仙物太多,根本不讲道理,也就没什么照理来说了。 而且虫人老祖事先并不知道齐玄素有「归藏灯」在身,这又是以有心算无心,虫人老祖如何能防得住? 「青云」的剑气疯狂绞杀着虫人老祖的生机。 虫人老祖想要反抗,可恶火紧随而至,当初吴光璧遇到齐玄素的恶火,都大感棘手,更不必说境界不如吴光璧的虫人老祖了。 虫人老祖死死盯着齐玄素,痛苦出声:「齐!玄!素!」 齐玄素面无表情,燃烧着恶火的左手刺入他的胸口,从中掏出一只不断挣扎的「虫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招降 准确来说,只是虫子的一部分。 最早的时候,只有虫卵,算是筑基期。后来虫卵变成幼虫,又结为虫茧,是为结丹期,待到成虫破茧而出,便是金丹期了,如果成虫能离开身体,则是元婴期。到了飞升期,体内成虫已经完全取代了原本的身体结构,包括五脏六腑、脊柱和大脑在内,都是成虫的一部分。 所以齐玄素此时只是抓出了成虫的一部分,巨大的痛苦让虫人老祖放声哀嚎。 齐玄素对于虫人的认识不深,本以为是只小虫子,哪里会想到成虫期的虫人已经是人虫合一,无法分离了。或者也可以说,虫子批了人皮。他此时生生扯断了成虫的部分身体,不知名的汁液爆开,十分恶心。 幸好有恶火将其阻隔,瞬间蒸腾。 转眼之间,「黑日」巫祝被乌图一刀枭首,虫人老祖奄奄一息,原本的三人合击变成了土著首领独自一人攻向胡恩阿汗。 此时的胡恩阿汗虽然没有恢复神智,但并非没有还手之力。 到了伪仙境界的武夫,同样有了类似「魔刀」的恐怖本能,被誉为「梦中杀人」,哪怕大梦春秋,仍旧能凭借身体本能,躲避危险,出拳杀人。 此时胡恩阿汗便是如此,若是三人齐至,仅凭本能也许无法应付,可仅仅只有一人,而且同样是武夫,那么有无神智都无关紧要了,相较于其他传承,武夫传承算是最为简单直接,很多时候本就不用脑子,无非是出拳而已。 两名武夫斗在一处,招式谈不上多么精妙,武夫的精妙尽在对于拳意的操控上面,而非一招一式,两名武夫对打,比拼的无非是体魄、速度、力量。这三方面,胡恩阿汗都占据了无可置疑的上风。 很快,土著首领已经伤在了胡恩阿汗的拳下。 土著首领想退,却被胡恩阿汗死死缠住。 那数千战士倒是有心帮助首领,无奈两名武夫贴身近战,纠缠在一处,根本无法相帮,总不能两个人一起打,就算是不分敌我强行出手,胡恩阿汗的体魄更胜一筹,也是胡恩阿汗占便宜。 不能说大军团作战没用,只能说这些比较原始的部落不懂得大军团作战。 无论是道门,还是圣廷,大军团配合作战,也是能抗衡伪仙甚至仙人的。比如出动「应龙」舰队,辅以如方士营等存在。或者是圣廷的飞龙军团,配合本就实力强劲的龙骑士。一般都需要摆开阵势,借助外力。 这几千战士虽然骁勇,但是来自不同部落,根本谈不上配合,更谈不上阵法,而且缺少必要的外物,比如各种大威力火器,一旦发生了高层次的战斗,各自为战,就容易沦为看客或者炮灰。 在两人激战的过程中,血气流转,逐渐唤醒了胡恩阿汗的神智。毕竟这也不是真正的「希瑞经」书页,不可能让胡恩阿汗一直沉浸在幻觉之中。 胡恩阿汗恢复神智之后,拳势更重,很快便将土著首领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土著首领萌生退意,拼着强行挨了一拳,也要逃走,可是胡恩阿汗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大喝道:「哪里走?」 土著首领只觉得胡恩阿汗的声音好似惊雷乍响,又好似当头棒喝,身子一震,体内气血呈现溃散之势,有了片刻的凝滞,接着便被胡恩阿汗从后面掐住脖子,往后一拉。 胡恩阿汗顺势一拳打在土著首领的后心位置,出拳劲如崩弓,发如炸雷,一拳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土著首领因为体内气血混乱的缘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胡恩阿汗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勉强起身,十分狼狈。 胡恩阿汗如影随形,绕至土著首领身后,左手抓住他的后颈,看似轻描淡写,却让土著首领双脚离地,继而胡恩阿汗右手一拳炸 雷般砸在土著首领的后心位置,打散他的气血,以强大拳意毁掉部分穴窍。然后他又握住土著首领的双肩,以膝盖顶在土著首领的后腰位置,同时发力,将土著首领整个人向后生生折断。 传说当年的澹台云与玄圣交手,被玄圣打得身形俱灭,只剩下一身穴窍身神未曾毁去,其穴窍和身神竟然能寄托于虚空之中,就好像无数光点,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仍旧行动自如,真正的见神不坏。 只是这等神通乃是人仙体魄才有,这名土著首领只是造化阶段,距离人仙境界还差着老远,而且没有正经修炼「人仙炼窍法」,不能算是道门正统人仙传承,主要是靠着天生体魄,对于身神研究不多。 所以土著首领已是被胡恩阿汗重伤,这也就是武夫,还能有一口气在,换成是方士之流,已经可以准备夺舍新身体了——前提是魂魄能够逃得掉。 胡恩阿汗提着半死不活的土著首领朝齐玄素走去,脸色不太好看。本来想在齐玄素面前露露脸,表演一个万军取首,表明这个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没有白封,结果差点把屁股露出来,最后还是免不得齐玄素和乌图出手。 胡恩阿汗如何能不恼怒? 不过齐玄素倒是没在意这些,他看重的也不全是胡恩阿汗的武力,虽然武力的确很重要,但在不能打破规则的前提下,还是要遵守规矩,他离开南大陆后,需要在南大陆方面有个足够分量的自己人,毕竟张五月还是太年轻了。皇甫极倒是够分量,但不能算是自己人,只能算是盟友,因为皇甫极是单独一极,并不是依附于谁。 此时齐玄素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 难道周梦遥果真不在附近? 刚才他和乌图出手,正是偷袭的绝佳机会,可周梦遥没有任何动静,难道周梦遥并不打算在南大陆动手,只是想要提前给齐玄素打个印记,确保齐玄素的行踪,真正的「惊喜」还在后面? 当然,齐玄素也并非毫无防备,他一直将佛陀舍利放在袖中,触手可及,而且他特意给「归藏灯」添灯油,也不是为了对付虫人老祖,而是为了预警。一旦周梦遥决定出手,「归藏灯」肯定会提前预示未来,齐玄素就能及时反应,发动佛陀舍利,送周梦遥一记佛掌。 只是周梦遥没有出手,「归藏灯」的机会便给了虫人老祖,让他也领教了下仙物的厉害。 齐玄素现在不得不重新整理思路,周梦遥此举倒是有点像疲敌之术,引而不发,让齐玄素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可心弦一直紧绷着是会出问题的,等到齐玄素放松的那一刻,再行雷霆一击。反正齐玄素在明而她在暗,她耗得过。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归藏灯」,以前是三天饿九顿,现在为了自身安危,必须让这位大爷一天吃八顿,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等到五娘出关,还是那句老话,他有五娘。 这也不免让齐玄素想到,难道天师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把「归藏灯」留在他的身边,为的就是防备周梦遥。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不过话说回来,天师如此厉害,地师又能差到哪里去?绕来绕去,周梦遥的后台多半就是地师。 便在此时,胡恩阿汗提着土著首领来到齐玄素面前,只见土著首领的身体表面有地方向下凹陷,有地方高高隆起,骨折肉破,快要不成人形,万幸是武夫体魄,还有一口气,没有死。 胡恩阿汗请示道:「真人,应当如何处置此人?」 齐玄素道:「问他愿死愿活,如果想活,就归顺塔万廷,积极配合塔万廷整合各个部落,同时交出所有虫人和地狱使徒的信徒。如果想死,那也不拦他。」 胡恩阿汗沉声道:「明白。」 随着三大高手战败,刚才还士气旺盛的数千战士已经陷入混乱之中,有的开始四散而逃,有的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有的则意图发动攻击,夺回首领。 胡恩阿汗用南大陆的土语与那部落首领说了几句,虽然那首领还是满脸不甘,但被胡恩阿汗声色俱厉地威胁了几句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胡恩阿汗便带着此人前去招降那些战士,不断有人放下兵器。其实这些战士也不想打,谁都不想送死,只是缺少个台阶,现在自己首领降了,那么台阶也来了。 胡恩阿汗毕竟是镇守一地的将军,做起这些也是轻车熟路,甚至比齐玄素更熟练。所以齐玄素只要决定方向就够了,至于如何执行,自有底下的人去考虑。正如道门把齐玄素派过来,只告诉齐玄素一个目标,至于如何实现这个目标,那就考验齐玄素的个人能力了。 乌图算是祭司阶层,与胡恩阿汗这种武士阶层不是一路人,所以他没有参与,只是守在齐玄素身旁。 齐玄素将半死不活的虫人老祖交给乌图:「乌图,这个虫人的身上和脑子里肯定有很多有关虫人的秘密,你能帮我挖掘出来吗?尤其是关于蓝云宗的各种情况。」 乌图问道:「不论死活?」 齐玄素道:「他不需要活着。」 「如您所愿。」乌图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 乌图又想起一事,取出一个西洋人的空间袋交给齐玄素:「对了,这是在那个地狱信徒身上发现的,也许真人会感兴趣。」 齐玄素接过空间袋,又有了久违的行走江湖的感觉。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想事成 齐玄素已经很久没有拿到过类似战利品的东西了。 原因不外乎几点。第一点,齐玄素地位越来越高,别说半仙物,就连仙物都有了,等闲东西他看不上,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讲点矜持。第二点,齐玄素看得上的东西,根据规定,他得上交道门,甚至道门的很多仙物都是道门的战利品。第三点,齐玄素的身份摆在这里,不好再去干打扫战场的活,自有专人处理。 这次就不一样了,消灭虫人的性质有点模糊,道门没有下达类似的命令,当时金阙议事的时候,还不知道虫人的存在,是齐玄素到了南大陆深入调查的时候才发现了虫人的踪迹。是齐玄素决意消灭虫人,硬要说的话,是齐玄素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决定做点好事。 关键齐玄素还没动用道门的人手,用的是西道门和伊希切尔的人,所以定义很模糊。齐玄素可以高风亮节,主动上交,也可以自己留下,谁也不能说什么。 真要说什么,那也要等到东华真人和齐玄素倒台的时候,给他们罗织罪名,这一条就能用上。 简单来说,因为定义模糊,只要齐玄素不倒台,这就不是事。可真要倒台了,也不在乎这点小事,有的是大罪等着呢。 空间袋上有禁制,乌图没有提前打开,不然容易说不清。 齐玄素问道:“能不能打开?” 乌图这才接过空间袋,以伪仙的修为将上面的禁制抹去。 齐玄素打开空间袋,里面的东西还不少。 首先就是各种票据,别看这个巫祝在这片雨林称王称霸,可在新西京、新帕依提提、圣弗朗西斯科、圣约克都有房产,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会去外面的花花世界享受一番,在这里是装神弄鬼、威严神圣的大祭司,在外面就是西洋教士或者东方道士。 毕竟世道变了,把钱藏在家里的时代过去了,现在钱庄银行的业务开展很广,几乎是遍布世界各地,只要几张纸,就能提出钱来,不必自己带着大量的金银,方便无比。 众多票据不仅是房契,还有各大钱庄、银行的存款凭据,金银都有,中西都有,齐玄素大概数了数,再折算一下,能有将近五十万太平钱,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也不知是多少年的积蓄。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钱已经不算是太过紧要的事情。钱当然重要,无论道门还是圣廷,一天到晚就是为了个钱字,就算做了大掌教,也要为钱发愁。可那都是大钱,动辄几百万上千万。个人层面的小钱,就无关紧要了,说得夸张一点,就是一个数字而已,说得内敛一点,都只是浮财。 齐玄素地位高了,权力大了,觉悟也上来了,说道:“这些都交给皇甫真人处理吧,毕竟新港那边也缺钱,就算我这个做朋友的一点贡献。” 乌图接过一大把票据,应了下来。 虽然这些钱能买很多神力,但乌图也不敢乱动,更不敢中饱私囊。现在交流这么方便,齐玄素和皇甫极肯定要说起这件事,要是对不上,那都是他的罪过。 除了票据之外,还有很多文书,包括来往信件,土人部落内部的一些公务交流等等,齐玄素懒得再看:“这些转交给澹台真人处理,他们要整合这些部落,应该用得上。” 乌图再次应下。 堂堂伪仙,竟然干这种小事杂务。不过乌图没什么意见,这是女神的命令,这段时间,他都得听齐真人的差遣。 女神的话就是皇帝的圣旨、大掌教的法旨,女神是天,女神是地,女神是唯一。 最后才是正戏。 齐玄素竟然发现了两张书页——“希瑞经”的书页。 这可是好东西,也是齐玄素用了好多次的东西。 齐玄素一想,这的确很合理,“黑日”希瑞拉的信徒带着“希瑞经”的书页,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事情了。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不用,一是“希瑞经”的书页可不分敌我,就连希瑞拉本人都曾被反噬过,二是来不及用,刚刚用了个法术就被乌图一刀枭首。 也是想什么来什么,齐玄素想要对付周梦遥,在道门官方层面不怕什么,有东华真人保着他,有天师护着他,周梦遥能扶起他,却已经不能踩死他,奈何不得他。怕就怕周梦遥玩阴的,搞盘外招,齐玄素现在最缺的就是修为,这不,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修为的东西来了。 说实话,齐玄素还挺怀念那种心态,那种看道门三秀如土鸡瓦狗的桀骜不驯的感觉。 两张书页是被卷起来的,防止不小心看到里面的内容,就像两个卷轴,齐玄素这次没有交给乌图,而是放到自己的须弥物中。 再有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施法材料,以及不知具体用途的药剂丹药,中原人喜欢把药做成丹丸,西洋人喜欢把药做成药水,这还是中药西药都有,中西结合。 这些东西,齐玄素也不要,天知道有没有副作用,一并给了乌图,随便乌图怎么处置。 然后乌图便展开自己的神域,将齐玄素和虫人老祖都囊括其中。 乌图的神域十分单调,单看上半部分,倒也还好,无非是黑夜、星辰、明月,伊希切尔夺回星月和黑夜的权柄后,乌图的神域也随之发生改变。可下半部分就画风突变,没有什么月亮花和夜露草,只有荒芜的大地,以及游荡的亡灵,是一个亡者的世界。 月亮照耀死者,让死者复生。 太阳照耀万物,赐予万物生命。 乌图擅长使用亡者的权限,也一定会触及灵魂的领域。 只见乌图五指如钩,按在虫人老祖的头顶上,燃烧死亡的火焰,将外面的那层人皮燃烧殆尽,露出里面的成虫。 这只成虫就像一条放大拉长的蚰蜒,生有多足,如同触须,可以深入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原本这些触须应该还连接了一些人体的经脉和内脏,因为被乌图烧掉了,所以才显露出真容。成虫本体则充当了人体的脊椎,在其头部位置又生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刚好取代了大脑,占据泥丸宫。 这等景象让人不免不寒而栗。 道门有歌曰:“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一颗虫卵吞下腹,能否命不由天不好说,可一定是命不由我了。 唱什么命不由天,却笃信自己才是天命之选。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只成虫被齐玄素无意中抓断了一截,已经是奄奄一息。 乌图说道:“很多人怀疑虫人是否存在灵魂,毕竟‘元婴期’的元婴出窍本质上是虫子离体,甚至很多人都认为虫人体内的虫子已经吞噬了宿主的魂魄,虫子就是灵魂,灵魂就是虫子。” 齐玄素问道:“那么到底有没有灵魂?” 乌图给出肯定答复:“万物有灵,当然是有的。哪怕原本没有灵魂的东西,也可能生出灵魂,更不必说本就有灵魂的存在。” 齐玄素想了想,乌图这话的确不能算错,比如“七禽五火扇”,本是没有灵魂的,只能说是有灵性,灵性不能等同于灵魂,就好像神性不能等同于神仙。可在机缘巧合之下,“七禽五火扇”生出了灵魂,便是五娘。三尸也是如此,比如林元妙,被斩了出来,成为独立个体,也有了自己的灵魂,甚至还能有自己的三尸。 乌图伸手按在成虫的那张人脸上,依靠着整个神域的加持,往外一抽。 整个成虫立时僵直不动。 然后就见乌图的手中多了一团灰恶的光华,没有具体形状可言,扭曲变化不定。 乌图双手捧着,然后一揉一搓,使其化作点点光华,再往面前一扬。 神域之中,真假有无之事,本就一线之隔,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可当真,虚可化实。 就见这些光华在两人面前凝聚成一道光幕。 光幕之中映出茫茫大海,在其上方是漆黑夜空。 画面不断变化,在海面上出现了一座岛屿,雾气茫茫,看不真切。 而在岛屿的上方,原本空荡荡的夜幕上多了一轮黯淡黑月,又像是一只漆黑的眼眸。 照理来说,夜幕是黑的,月亮也是黑的,如何能够辨认?只因这黑月的外圈仍旧发着光亮,由此与夜幕分出了界限,就像是眼瞳之外还有眼白,所以才说好似一只漆黑的眼眸。 齐玄素道:“我知道‘黑日’希瑞拉,难道还有一个‘黑月’?乌图,你久在月神之侧,可有所耳闻?” 乌图摇头道:“不曾听说有所谓的‘黑月’。不过这座岛,我可以断定,应当就是虫人蓝云宗的蓝云岛所在。”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同这个观点。 乌图继续说道:“蓝云岛不同于普通岛屿,能够随时移动,茫茫大海,岛屿再大,与大海比起来,也是微不足道,蓝云岛行踪不定,又有雾气遮掩,想要将其找到,只怕很难。” 齐玄素深有感触,当初姜大真人亲临南洋,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通真宫的具体位置,就是因为通真宫漂流不定,需要慢慢推算。 大海的“大”字可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修辞,人与之相较,何其渺小。便是仙人亲自去找,若无线索,也绝非易事。 此时寻找蓝云宗是一样的难题,就难在这个漂流不定上面了。 乌图伸手一指画面中的暗月:“不仅外人难以找到蓝云宗,外出的虫人返回蓝云宗也不便利,总要有个标识,这轮暗月应当就是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海上升暗月,天涯共此时?” 第一百二十七章 满路新贵 乌图道「先前我们就通过新帕依提提的那两只虫人,大概确定了蓝云宗所在的方位,料想应该是到达指定海域之后,等待暗月升起,然后朝着暗月所在方向前进,最终就能抵达蓝云宗所在的蓝云岛了。」 在此之前,乌图与虫人打交道多年,对虫人十分了解,他的推测还是可信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应该就是如此。」 乌图道「若要出海,虽然我们都能飞行,但还是有一艘大船落脚为好,若要商议事情,或者短暂休息,我们几个人总不能飘在海上吧?当然,如果是‘应龙",那就最好不过了。」 齐玄素半是玩笑道「大掌教的‘白龙楼船"岂不是更好?」 乌图惊讶道「齐真人连‘白龙楼船"都能调动?」 齐玄素道「当然不能。别说‘白龙楼船",‘应龙"也没有,整个道门能调动‘应龙"的不超过十个人,我连参知真人都不是,至多调一艘‘紫蛟"过来。」 乌图有些失望,随即说道「那从西道门调呢?‘太阳船"还是有的。」 齐玄素笑道「没有改成‘月亮船"?」 乌图没搭理这一茬,继续说道「齐真人送给皇甫真人这么多太平钱、无忧钱、金克朗、鹰洋,还有这么多的田产房屋,算是一份大礼,皇甫真人也应当有所表示才对,我们何不请皇甫真人想想办法,调一艘船过来,也好方便行事。毕竟皇甫真人的面子还是大,到底是未来的当家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说的是啊,礼不能白送,皇甫道兄也的确面子大,若有一朝,我输给了李永言,只怕是连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都没有,只能做个平章大真人。可皇甫道兄日后执掌西道门,一个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是谁也抢不走的。」 乌图却是紧跟着伊希切尔的脚步「齐真人这是哪里话,此时只有你我二人,说句避开外人的话语,我们都盼着齐真人入主紫霄宫呢。我虽是南大陆之人,但也略知道门形势,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一道、全真道、大掌教一脉皆是看好齐真人,认为只有齐真人才能带领道门走向更好的未来,待到下次大掌教推举,定会玉成其事。」 齐玄素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这话没什么好避讳的,又不是公开场合,而且已经是明牌了,八代弟子中还有人能与齐玄素、李长歌相争吗?张月鹿都要灰心,姚裴也要沉寂。 道门就是这样,基本是隔 着一辈就能大概定下大下一代的人选,即玄圣在位的时候,第三代大掌教的人选范围就已经基本确定了,接下来就是这些人竞争。放在历朝历代,也不少见,这叫「好圣孙」。 东华真人等人也是五代大掌教还在位的时候就已经崭露头角,有了所谓的大掌教气象。 唯一例外的是六代大掌教,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也只有六代大掌教出了问题。 所以道门之人说齐玄素有大掌教气象云云,还真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夜观天象得来的结论,而是看高层形势判断出来的,只是一般人接触不到这一层罢了。 乌图这话也不能算是吹捧,南大陆的这些派系,基本都要支持齐玄素,因为齐玄素态度温和,愿意共治。李长歌代表的一派却是要唯我独尊。基于自己的利益出发,他们当然要支持齐玄素。 作为上层精英,可以不信这个制度或者那个制度,也可以不信这个理念或者那个理念,可必然相信利益。 所谓的团结,其实就是让利。 齐玄素并不完全认同这个理念,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得不承认,团结的确好用。 「就这样吧,你把钱给皇甫真人送去,顺带准备出海的事情。」齐玄素吩咐道。 乌图迟疑道「真人的安全问题……」 齐玄素道「还有胡恩阿汗,澹台盈的人也快要过来了,不碍事的。」 乌图倒是很谨慎「我还是等西天罡堂的人过来之后再走。」 齐玄素没有异议「也好。」 …… 徐教容借着参加议事的机会来到了玉京。 马上就要统一人事调整了,该上的上,该下的下,新人换老人。等到所有人事安排妥当之后,才会正式准备选举大掌教。 换而言之,这是大掌教选举前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事调整,再往后至多是一些小的调整。 人事调整讨论方案的时候,是由高到低,上面的人动了,下面的人才能跟着动。而具体执行的时候,则要由低到高,确保稳定。 平章大真人一级是最后调整的。因为平章大 真人数量不定,所以平章大真人基本就是终生制。 副掌教大真人们则会扶上马送一程,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会由七代大掌教任命。 所以这也是道门最热闹的时候,四处跑关系走门路之人比比皆是,都往上跑。还有一些人怀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心态,开始加快权力变现。紫微堂更是忙碌,这就是九堂之首的含金量。 在紫微堂做事,主事、执事一级其实没有太大的优势,有时候碍于外界评论,免得别人说自己假公济私,晋升反而更慢,只不过最后结局选择性更大一些。不过到了副堂主和辅理一级,优势就很大,比如紫微堂的前首席副堂主姚恕,直接一步到位,跳过掌宫真人这一级,变成了掌府真人,还是婆罗洲道府这样的大道府,就算上面有个掌府大真人,也比一些小道府要好。 反观齐玄素这个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虽然一度盛传也会跳过掌堂真人直升掌府真人,可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是掌宫真人。这里面固然有姚恕资历更深的原因,可是也能看出两堂的区别。 最近已经有了传言,姚恕这次不动,还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因为在没有错误的情况下,他这种有背景的世家子,只能上而不能下,婆罗洲道府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道府,不存在去个更好的道府的说法,再往上只有九堂,那就太快了,所以姚恕不动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齐玄素这些人都会动一动,也包括张月鹿。 婆罗洲的老道士们认清楚了一件事,只要天师还在,慈航真人还在,张月鹿始终占据道义高地的情况下,他们基本不可能扳倒张月鹿。 既然没办法扳倒张月鹿,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礼送出境。 张大小姐,就算我们求求你了,你赶紧去祸害别人吧,别祸害我们了。这是我们凑的一点钱,还有这几张老脸,帮你跑跑关系,祝你高升。 我们觉得天罡堂首席这个位置就不错,过去的时候,你是天罡堂的小掌堂,你师父慈航真人是天罡堂掌堂真人,让你去做这个首席副堂主是再好不过了,不比窝在我们南洋要强上百倍? 最后有什么事情,也是你们师徒二人踹被窝去,这就是内部矛盾了。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想搞什么新政都行,反正自有天罡堂的人头疼,不关我们什么事了。 现在看来,李命煌会有两个去处,一个是争取天罡堂首席副堂主,如果争取不成,那就去帝京道府做首席副府主,张月鹿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李命煌。 虽然李命煌人品不太好,但的确有本事,张月鹿还是天罡堂末位副堂主的时候,李命煌就已经是第三副堂主了,仅次于首席和次席。这些年来 ,出于某些原因,李命煌一直在天罡堂没有挪窝,跻身了造化阶段,又有李家做靠山,可以说优势很大。 不过张月鹿同样有竞争力,慈航真人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东华真人作为紫微堂掌堂真人兼金阙首席主导了这次人事调整,以及张家的支持等等,这些都不提了。婆罗洲道府这边是全力支持张月鹿高升,齐玄素更是掌握了李命煌的黑料,准备在关键时刻给李命煌来个大的。 什么叫关键时刻,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至于齐玄素本人,他基本是最早确定的,道门四秀中第一个升参知真人的,位置就是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 齐玄素走后,李长歌会接替他的位置。 如果张月鹿成功高升,那么谁会接替她的位置? 虽然还没完全定下,但大概率就是徐教容了。 关于这件事,齐玄素发挥了一点作用,不过作用不大。 主要是兰大真人亲自发话了,他是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他的意见还是十分重要的,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金阙不能不考虑。这也算是一种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若是等到兰大真人飞升,那可就人走茶凉了。所以兰大真人要趁着自己还在人世,赶紧为了徐教容铺好了路,算是送最后一程。 徐教容空出来的次席副府主,就如齐玄素跟东华真人商量的那般,让裴小楼递补。 这次人事调整,放眼望去,哪个不是世家子,哪个没有背景靠山,盘根错节,当真是满目新贵。 就算是齐玄素,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寒门出身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同样是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他固然有点功劳,可没有这根「裙带」,功劳是谁的还很难说,怕是上不来。 不过徐教容这次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而来,她的事情大概定下了,一代人管一代人,兰大真人为了她出面,她就要为了自己的义子陈剑仇出面。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玉京居大不易 徐教容先去见了陈剑仇,也就是与当事人谈一谈。 陈剑仇没能像齐玄素这般在太上坊置办宅邸,太上坊是玉京第一坊,还有另外七坊:昊天坊、南华坊、轩辕坊、广成坊、冲虚坊、通玄坊、洞灵坊,并称为上八坊。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七个坊也聚集了不同的人,比如轩辕坊,就以大玄朝廷宗室出身之人为主,南华坊便以九堂之人为主,高层们自然多是居住在太上坊或者玄都之中。 陈剑仇如今也是九堂之人,所以便临时居住在南华坊中。反正这些房产都归属天机堂所有,任何道士都只能租赁而不能真正拥有。齐玄素等人所谓的购置房产,本质上只是租赁百年而已,再就是到期之后,拥有优先续租的资格。 像陈剑仇这种情况,基本是由北辰堂出大头,自己再贴补一点,临时租个几年。也不存在没有房子的情况。天机堂还是有规划的,根据各堂的编制名额分配给各堂数目不等的房子,再由各堂进行二次分配。 一般的新人,比如九品道士、八品道士,基本就是分个单间,按照西洋人的单位,能有二十到三十个平方左右。 没办法,地方道府都好说,不管你是九品道士,还是八品道士,总能有个像样的房子,带院子的那种,怎么也是富户人家的规格。只是玉京寸土寸金,又有那么多大人物、大宅子,只能苦一苦底下人。 想要在玉京混,就得受这个罪。不想受这个罪,也不是不行,去地方道府就是了,比如罗娑洲道府,那里地广人稀,只要有耐心慢慢修建,或者有钱也行,就算一个人住十几亩的大宅子,也没人说什么,可道士们都不乐意,还是一个劲往玉京跑,宁愿在玉京「受罪」,也不愿意去罗娑洲「享福」。 这已经算是好的了,若是普通道民,或者低品灵官,就要和别人挤一个屋子,好像个鸽子笼。 这样的单间,一个人住是可以的,想要成亲,就有些难了。尤其是那些与别人挤一个屋子的,可能都跟心仪对象好了许多年,还是无法成亲,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指望分到一间房子。 为了分房子的事情,也闹出了不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当然,到了高品道士或者主事这一级,就有相当的自***,不乐意在南华坊挤着,又颇有家资,便可以到中八坊、下八坊物色一个带院子的宅子。比如度支堂的崔道姑,她便不住在南华坊,而是住在海蟾坊,虽然距离玄都远了点,要在路上多费工夫,但平时住着自在。 说到这里,齐玄素还是沾了周梦遥的光,到底是仙人,已经故意装穷了,还是不大能想象底层道士的日子,随便一出手就直接把宅子租了二十年,这才给了齐玄素一个落脚的地方。 要没有这个宅子,齐玄素就得去南华坊住单间了。如此一来,张月鹿也不好亲自上门找他,毕竟所谓的单间肯定是许多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多少眼睛盯着呢,哪里比得上海蟾坊的小巷,除了崔道姑,就没人看见。 如今的陈剑仇自然不是初到玉京的齐玄素能比,他来玉京的时候,已然是四品祭 酒道士,职务是北辰堂首席的秘书,在真人们面前,他是秘书,别人叫他一声陈秘书,他不挑这个理,出了这个门,他就代表首席,再叫陈秘书,就有点不大合适了。()?() 北辰堂的人敢在一些关键的事情上卡齐玄素,还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给陈剑仇没脸。不管怎么说,陈剑仇还有一个做次席的义母,往上数,他属于兰大真人这一支,在玉京混的,说起来哪个没有点背景,能不得罪人还是不得罪人。()?() 北辰堂负责分房子的主事,眼睛很好,偏要学着人家戴上厚厚的眼镜,说话的时候,把镜架往下一拉,从鼻梁滑到鼻翼位置,露出双眼,目 光越过镜框上楣看人。 ?想看莫问江湖的《过河卒》吗?请记住[]的域名[(.)]????╬?╬? ()?()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分房子对于许多人些让人有火没处发的话语,诸如再等等、再看看、再研究研究,你的情况我理解,可你也要理解堂里的难处,房子是有定数的,想要房子的人又这么多,比你条件艰难的也大有人在,你还是先等一等吧。或者是,我给你登记上,等下一批议事的时候,再研究研究。()?() 所以想要找他,得先去太清市,买上点像样的礼物,比如时兴的新大陆特产、南洋特产,些高风亮节的话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之人,还以为他从不搞人情世故那一套。 不然就慢慢排队吧,指不定排到哪一年呢。毕竟玉京又不能扩建,房源是有限的,没办法给每个人都安排一个独栋住处,好些人是排了许多年的队,才分到了房子,除非是上面特别交代了,专门批示了,这才能特事特办。要是不乐意,玉京周围倒是好些卫城,什么玄黄城,什么五玄城,那里有的是大宅子,只要不嫌远,大可以去住。 为此还闹出个笑话,有人等了好些年,终于快能分房子了,也在堂里干够了年限,被外放到地方道府去了,这么多年的队算是白排了。 此人在北辰堂干了好些年,是个资深主事,堂里的人是什么底细来路,谁是真有背景,谁是个空壳纸老虎,他都一清二楚。只要不得罪那些关键人物,其他没关系的人,得罪也就得罪了。所以这些年来北辰堂的人对他怨气不小,可他的位置还是稳如泰山。 陈剑仇虽然是小字辈,八代弟子,但背景摆在这里,这位主事不敢半点拿大,拿了一大串钥匙,主动陪着陈剑仇一间一间看房子,让陈剑仇只管挑就是了,挑中哪个,当场就给钥匙。 陈剑仇倒是没有托大,只是挑了一间普通的二层小楼,比起孙永枫的住处,额外带了个院子。不算院子,楼上楼下加起来能有一百四十多个平方,算是不小了。北辰堂还专门给陈剑仇安排了一个道民,负责他的生活起居。 知道了这些底层道士的难处,才知道齐玄素、李长歌的大宅子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张月鹿为什么不愿意要陪嫁的宅子。 道士比起普通人,已经是第一等了,可底层道士与高层道士相比,又是一番天壤之别。 说起来,徐教容还真不常来南华坊,她虽然久居南洋,但在玉京也有住处,位于玄都,那是道门分配给兰大真人的,每位平章大真人都有,可兰大真人除了玉京访友或者参加金阙议事,基本不住。徐教容作为弟子,起来,距离张月鹿的住处也不算远。 别说什么男女有别,小户人家才担心这个。这种大宅子,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要好些时候,分成几路几进,就像一个缩小的坊。 小户人家住人,自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出恭都要排队,处处不方便。可这种大宅,只要不是主动去找,想碰面都是不大容易的,要是夫妻两人打架闹分居,你住东院,我住西院,能好几年都不朝面。 就拿齐玄素的宅子来说,就算小殷在后花园大闹天宫,在小湖上乘风破浪,只要齐玄素不刻意去听,前院书房还是幽静无比,可以安心读书。 徐教容平日里去的是玄都,或者是太上坊,虽然南华坊也是上八坊,可难免拥挤了一些,这么多独栋二层小楼挤在一个大院子里,还不如社稷宫的一个分宫大。 陈剑仇的房子也不怎么样,说是带了个院子,可是还是带着几分逼仄,周围也是林立的房子,遮挡了视线,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头顶天空。好似坐井观天,所谓的天井倒是名副其实。房子也有些老旧了,千年田八百主 ,这玉京的房子也差不多,换了不少主人,人多房少,前脚刚搬走,后脚就有人住进去,连整修翻新的时间都没有。 就是大掌教,住了紫霄宫,那也是旧房子。 徐教容走进陈剑仇的房子,四处打量,带着几分母亲心疼儿子的挑剔:「堂堂玉京,也不过如此,说起来还不如我们在南洋自建的房子,那多宽敞,便是在狮子城,也不必如此局促。()?()」 陈剑仇陪在徐教容身边:「出门在外,倒也不必讲究这些。?()???+?+??()?()」 「出门在外。()?()」 徐教容微微点头,「你还记得家在哪里,没有把玉京当成故乡。我看好些人,见识了玉京的繁华,还没在玉京扎根呢,就已经直把他乡作故乡。既然说起了这个,我便直说了。想必齐首席已经问过你的意思。()?()」 陈剑仇请徐教容在客厅坐了,自己则是站着——这父母子女之间如何相处,因人而异,有讲规矩的,也有不讲规矩的。不讲规矩的可就多了,比如七娘和齐玄素,又比如澹台琼和张月鹿,不好一概而论。 道民端了茶过来,陈剑仇接过茶,亲自奉到徐教容的手中。 然后陈剑仇才回答道:「首席的确问过我的意思,不知母亲是什么意思?」 徐教容开门见山:「我和齐真人的意思一样,玉京虽好,却不是家乡,还是回南洋去。再者说了,就算回了南洋,也未必没有再回玉京的那一天,若是……」 徐教容微微一顿,挥了挥手,侍候旁边的道民立刻退了出去。 徐教容这才接着说道:「若是齐真人果真能有入主紫霄宫的那一天,你早晚还会回到玉京的,即便不能回玉京,也能如过去王教鹤那般。他王家当年随着五代大掌教而起,你自然也能随着八代大掌教而起。」 陈剑仇轻声:「不敢如此奢求,但凭母亲和首席安排就是。」 徐教容道:「齐首席提出了两个路子,一个是做地方分堂的辅理,一个是做副府主,我比较倾向于副府主。」 「毕竟咱们海外道府特殊一些,道门本就信不过南洋的世家豪族,早年闹过所谓的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后有陈书华之乱,闹得沸沸扬扬,道门就更信不过他们了。所以为了稳定,副府主也能升本道府的次席,这都是有先例的。至于你,虽然姓陈,但细算下来,只是偏远旁支,而且是兰大真人这一脉的,算是道门自己人,又有齐真人在上边照应你,当能有大发展。」 陈剑仇道:「那就依母亲的意见,我没有意见。」 第一百二十九章 母子 徐教容道:“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待会儿去见东华真人,把这件事给定下。” 徐教容本就是全真道之人,与东华真人有些关系,只是不算亲近。后来因为张月鹿的关系,与雷小环熟识。因为齐玄素的关系,与裴小楼也熟识了。再加上裴小云做生意少不得要跟徐教容打交道,几年下来,已经是从有些关系变成关系亲近了。 在这个节骨眼,也不是谁都能见到东华真人的。 就算见到了东华真人,东华真人也未必肯应。 这个人情面子可是不小,徐教容这个当娘的也是为了这个义子真正尽了心。 至于齐玄素,他不一样,他是东华真人钦定的接班人,深入参与到东华真人的各种事务中,很多时候,东华真人也会询问齐玄素的意见。不是东华真人拿不定主意,而是用这种方式培养齐玄素在他们这个派系中的威望,东华真人会考虑齐玄素的意见,意味着齐玄素能影响到东华真人,其他人自然也要尊齐玄素,久而久之,齐玄素的威便有了。 待到东华真人不在了,齐玄素便能顺利接班,水到渠成。裴家人不成器,齐玄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恩师的面子上,感念再造之恩,也要好生照料。 若是换成姚裴,便算不上再造之恩,就算没有东华真人,她也是姚家千金。 陈剑仇自然免不得感慨万千,心态和胡恩阿汗差不多,要不是真人点将,我还如何如何。能有今天,真就是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 三分本事是他自己的确争气,在追查古仙之事上有突出表现。六分运气则是他幸运地拜了徐教容做义母,有徐教容的推荐,他才有发挥本事的空间,才能入得齐玄素法眼,没有死在追查古仙的途中也是运气,一分贵人扶持的贵人便是齐玄素了。 别小看这一分,有时候缺了一分,就万万不能成事。而这一分,也最是难得。贵人有子女,有亲朋,有故旧,有学生晚辈,凭什么看上你呢? 也就是齐玄素,发迹时日尚短,没有父母,自然也没有什么亲戚,年纪尚轻,还没子女晚辈,才会提拔柯青青这些没有太多关系的外人,看在徐教容的面子上,这才用了陈剑仇。 再看李长歌,身边围着的全都是李家人、秦家人、陆家人、沈家人,就算不是这四姓之人,也多半是拐着弯的姻亲关系,根本没有外人的立足之地。 张月鹿身为张家人,两任秘书也不是随便找来的,沐妗是她在北辰堂的旧相识,那是患难之交,感情自是不一样。柯青青则是齐玄素的关系,那是未来丈夫的面子,不能不给。 如此种种,盘根错节,有些人看了便头脑昏沉,有些人则乐在其中,如痴如醉。 想到此处,陈剑仇不免叹息一声。 “平白无故的,叹什么气?”徐教容说道,“你也坐下,我们娘俩说些正经事。” 陈剑仇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坐下:“不是说过正事了吗?我听从母亲和齐首席的安排……” “不是这个。”徐教容打断了他,“我要说的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也老大不小了,眼看着齐真人都大婚在即,你却没有半点着落,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我怎么能不着急呢?我在玉京有一些朋友,说起来也是你的长辈,就让她们给你介绍几位名门闺秀,如何?” 陈剑仇怔了一下:“早了点吧?” “不早了。”徐教容道,“我们道门之人性子慢,从认识到结成道侣,少说也得四五年的光景,多的就要七八年,你现在定下一个,慢慢相处,等到成婚的时候,就不早了。再晚,怕是难有子嗣。” 陈剑仇沉默不语。 徐教容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怎么,你还念着那个陈剑秋?她是紫光社的人,虽说隐秘结社正常化了,紫光社也名列其中,但终究比不得正经女道士,更比不得那些名门闺秀。你要走仕途,少不得要借岳家之力。不说别人,就说齐首席,正因娶了张家大小姐,张家人和慈航一脉才都站在他这边,若是没了正一道的支持,还谈什么大掌教气象?” 陈剑仇道:“不是陈剑秋的缘故,只是觉得女道士们不好伺候。” 徐教容面露不悦:“我也是女道士。” “我当然不是说您,也不是说长辈们。”陈剑仇赶忙辩解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一辈的女道士们,太……太……总之就是有点消受不起,只好敬而远之。” 徐教容道:“年轻女子嘛,被娇惯坏了也是有的,年纪大了,知道世道艰难了,也就好了。” 陈剑仇轻咳几声,不置可否,显然并不怎么认同。 徐教容看在眼里,皱了皱眉:“你也不要用少数个例来代表大部分人,大部分人还是好的,张首席就很好,论起道德水平,甚至要比其他几位都要高出一筹。” 陈剑仇道:“张首席的确是好的,只是不能用少数个例来代表大部分人。” 徐教容一挑眉:“雠正,你敢用我的话来对付我?” 陈剑仇双手一摊:“本来的嘛,道理就是这个道理,这也是母亲刚才亲口说的。” 徐教容怒道:“我说过那么多,你就单记住这一句,你要气死我吗?” “不敢。”陈剑仇开始眼观鼻。 徐教容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真是孽障,孽障,我就知道,你到底还没忘了那个陈剑秋,对不对?” 陈剑仇不辩解,不对抗,不妥协。 徐教容算是体会到几分儿大不由娘了,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听话的孩子了。 没办法,儿子不妥协,当娘的只能选择妥协,徐教容缓和了语气:“这样吧,你孙姨认识一个姑娘,在风宪堂做执事,相貌、人品、家世都很不错,我让她把人约出来,你们在太清市见上一面,若是觉得可以,就慢慢相处。若是觉得不可以,那就再说。” 陈剑仇也跟着起身:“根据母亲和齐首席的安排,我就要回南洋了,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徐教容加重了语气:“我觉得有这个必要,真要能成,嫁到南洋也不是不行,现在有飞舟了,回玉京也很方便,我们家还负担得起。” 什么叫虎视眈眈,什么叫如芒在背,陈剑仇还是能感受到一点的。 女道士是老虎,上了年纪的女道士是大老虎。在家里,驾驭丈夫和儿子,就像疲民五术一样,上纲上线,掌控财权,控制社交,统一思想,践踏尊严,此等手段一出,要么天摇地动,拼个玉石俱焚,要么就低头服软,做个缩头乌龟。 虽然徐教容平时不这样,但此时略显锋芒,也让陈剑仇大为恐惧。 陈剑仇知道不能再硬顶了,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那……好吧。” 徐教容从袖中取出一页纸:“这是姑娘的档案,你好好记下,大男人,主动一点,勇敢一点,你这个做秘书的,该怎么说话,不用我教你吧?” 陈剑仇也是嘴贱:“不是男女平等了吗,怎么还要我主动啊?平时在外面得伺候上司,回家还得伺候老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徐教容恨不得现在找根鸡毛掸子给他两下,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你小子诚心气我是吧?我剑呢?” 陈剑仇倒退两步:“我不说了,我去见那个姑娘还不成吗?要是人家瞧不上我,那也怪不得我。” 徐教容脸色稍稍缓和几分:“说是门当户对,其实是低门娶妇,高门嫁女。娶媳妇要娶比自己门户略低一点的,嫁女儿要嫁比自己门户稍高一点的。张家上头没人了,差不多的李家又是对头,所以他们嫁女儿招女婿不看这个。可我们这些顶多算是中等人家,还是要讲究一下,那姑娘的父亲只是个副堂主,比不了我们家,你也不必卑躬屈膝,让她骑到你的头上,就是你说的那两个字,平等。” 陈剑仇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又要我主动,又要平等,怕是行不通吧?” 徐教容道:“怎么行不通?女儿家只是矜持一点。” 陈剑仇道:“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我来玉京这段时间,算是开了眼,男道士们养情妇养私生子,女道士也不遑多让,有权势的养小白脸,没权势的上赶着给人当外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何来矜持?还不如我们南洋,最起码民风淳朴。” 徐教容叹了口气:“说白了,是北辰堂这个圈子不好,是你周围的人不好。” 陈剑仇道:“全真道的圈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齐家的齐暮雨……” “够了!不要背后说人是非。”徐教容打断道,“也不要东拉西扯了,就当是我给你的任务。” 陈剑仇有气无力道:“保证完成任务。” 徐教容懒得再说什么,便要转身离开。 只是刚走到门口,徐教容想起什么,又转身回到陈剑仇面前,缓和了语气:“钱还够用吗?” 陈剑仇道:“衣食住行都有北辰堂负责,我没什么花销,倒是有些积蓄,足够用了。” 徐教容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沓官票,塞到陈剑仇的手里:“拿着吧,给姑娘买点物件,就算这事不成,也不要亏着自己,平时不必太过节俭了。” 陈剑仇有些感动,低低应了一声。 “我走了。”徐教容这才转身离开。 第一百三十章 准备出海 虽然耽搁了几天时间,但乌图还是顺利借到了大船,准备出海。 「太阳船」也好,「月亮船」也罢,乃是重器,就如「应龙」一般,不好轻动,皇甫极只是调了一艘「角龙」,也将就用了。 澹台盈算是得了便宜,以前西道门分不出人手,这次托齐玄素的福,一下子出动了这么多人手,伪仙就有两位,齐玄素也勉强算是一个,顺利整合这处了割据势力。 换成是以前,胡恩阿汗也好,乌图也罢,还有齐玄素本人,都得在北边,防备着北大陆的蒸汽福音,哪里顾得上南边的事情。 打一战,打个势均力敌,谁也得不了好,两边就消停了。 澹台盈要留下来继续处理一些后续事宜,所以这次出海之人还是以齐玄素、胡恩阿汗、乌图为主,再配备一些驾驶「角龙」的必要人手。 临行之前,齐玄素还与徐教容谈了一次,徐教容大吐苦水,抱怨陈剑仇不听她的,她好心牵线搭桥,这小子对人家姑娘爱答不理的,好像他多了不起似的,说到底还是没忘了陈剑秋。 齐玄素倒是没有感同身受,一来他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吃过苦头,二来他也没有为人父母者操心婚姻大事的觉悟,小殷到底是个孩子,满脑子是吃喝玩乐,不懂得男欢女爱。不过这丫头倒是懂得要掌权,人家孩子都是过家家娶媳妇,她是过家家当皇上。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不过齐玄素还真有个建议——他是喜欢点鸳鸯谱的。 「张首席身边的柯青青也是孤身一个人,我看倒是不错。」齐玄素说道。 这一说,还真提醒了徐教容,柯青青跟着张月鹿,日后前途肯定是好的,虽然谈不上家世显赫,可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个老上司就是她的靠山,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家世,关键是身世清白,品行也好,毕竟齐玄素和张月鹿都认可的人,如何也不会差了,竟是绝佳的人选。 而且陈剑仇与柯青青早就认识,多有交集,他在柯青青面前,总不能不说话了吧? 「齐首席,还是你厉害,一句话就解决了我的难题。」徐教容真心诚意道,「真要多谢你了。」 齐玄素道「不过也得人家同意才行,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话说回来了,没什么不同意的,雠正这个人,还是不错的。问题就是雠正 要回南洋,小柯多半要跟着青霄去玉京,竟是又错开了。」 徐教容道「不妨事的,有经箓隔空联系,也是一样的。」 齐玄素笑道「那可不一样,很不一样。不过我也要劝你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这是玄圣当年说给李家的,没有玄圣的照顾,李家仍旧是如日中天。你也不必太上心了。」 徐教容苦笑一声「没有玄圣之前,李家便是东海的霸主。有了玄圣之后,李家要做天下的霸主。一般人如何能与李家相比?」 齐玄素便不再多言,转而说道「关于雠正的事情,我跟家师说过了,你也见过家师,他的意思是,我这位师叔裴小楼做了次席,谢教峰可以顺势动一动,去升龙府做第三副府主,季教真则接替谢教峰做狮子城的第四副府主。」 「说起来,升龙府那边毕竟是社稷宫所在,掌府大真人、掌府真人、次席副府主俱在,出不了什么问题,还是这个狮子城,乃离岸之地,经贸重镇,鱼龙混杂,所以首席副府主才常驻于此,并以第四副府主作为辅助。」 「季教真这位老兄,能力是有的,可是性子懒散,闲云野鹤惯了,能够出仕已是不易,担当大任却是难为他了。以后你们两位就是搭档,财税的重任还要落在你们二位的身上。季教真空出的位置,也就是扶南国的副府主,便让雠正递补上去,那里曾是虫人发源之地,佛门之人不在少数,担 子却是不轻。」 徐教容忧虑道「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就怕他压不住。」 齐玄素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青霄要去玉京,那里有慈航真人在,便不需要老林跟着,再加上老林也不想去玉京,他们南洋三友不想分开,便让老林留在南洋。有老林在旁边看着,出不了大问题。」 徐教容转忧为喜「那我可得专门向林辅理道谢才是。」 齐玄素道「你看着办,我这边还有事,就先这样。」 结束通话,乌图便上前来向齐玄素汇报借船的事宜,顺便也是为自己开脱一下,不是不用心,是真没船了,道门最近支援了不少好 东西,用一般的飞舟不放心,干脆就用「太阳船」去运。 齐玄素也不再多说什么「‘角龙"就‘角龙"吧,据我所知,你也好,胡恩阿汗也罢,都是陆地上称王称霸的角色,对于海上的事情怕是不大熟悉,有靠谱的纲首和舟师吗?别弄个新手过来,最后迷了路,把我们几个扔在海上。」 所谓「纲首」,海舶大者数百人,小者百馀人,以巨商为纲首、副纲首、杂事。大概等同于船长,只是船长乃西洋人的叫法,东方则称呼纲首。道门那边受西洋人的影响,有时候也叫船长,南大陆这边敌视西学,便还沿用旧称。 舟师也有些船长职责,大概相当于领航长,辅佐纲首,驾驶船只。 乌图道「齐真人放心,不仅是纲首和舟师,就连事头、部领、直库、人伴也一应俱全。」 这些名称都是一艘船只的主要领导层,事头和部领顾名思义,是负责管人的,直库负责仓库,人伴便是水手。 齐玄素道「把纲首和舟师请来,我要见一见他们。」 乌图领命而去。 不多时候,一男一女走了过来。女的比较年轻,脸上好像笼罩着一层寒霜,是纲首。而男的已经须发皆白,岁数很大,是舟师。 两人向齐玄素行礼,并自报家门。 纲首名叫杨少真,是西道门出身,舟师姓庞,人称老庞。 齐玄素随口感叹了一句「女纲首,倒是很少见。」 杨少真一扬眉毛「齐真人瞧不起女人吗?」 齐玄素一怔,随即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杨少真道「若非瞧不起女人,何必说什么女纲首少见的话?」 齐玄素反问道「难道女纲首很多吗?不要说个例,就问你比例,十成里面不说五成,一二成能有吗?」 杨少真哑然。 齐玄素道「那就是很少了。既然我所说的是客观事实,又何谈瞧不起女人?总不能抛开事实不谈吧?难道要罔顾事实去迎合平等之正确?」 杨少真道「就算是少,也不能说,道门讲平等,过去男人欺压女人,这是男人欠女人的。」 >齐玄素又笑了「过去女人受欺压,你可没受欺压。过去男人欺压女人,我可没欺压你。怎么能说是我欠你的呢?」 杨少真道「过去倭寇肆虐中原沿海,烧杀抢掠,今日之倭人却不认账,说是过去的倭人所为,与今人无关,却是何解?这不是与齐真人的说法一般无二吗?」 齐玄素道「你这便是偷换概念了。倭人与我们只有仇怨,并无恩情可言。可过去之女子,也是今日之男子的祖先;过去之男子,也是今日之女子的祖先。说被欺压,今日之男子也有被欺压之人的血脉,说欺压别人,今日之女子也有欺压别人之人的血脉,却是何解?」 「要伸冤,儿子也是母亲生的。该赎罪,谁又干净,难道女儿只有母亲的血脉,而无父亲的血脉?这是哪般道理?」 「所以 ,这可不是倭寇能够类比的,也不是北大陆西洋人奴役他族可以类比的。阴阳交合,方有子孙后代,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好似你多干净似的,就成了被欺压的对象?」 「这不免让我想起了圣廷的教义,认为人生来担负着原罪,所以要不断赎罪,于是赎罪券应运而生。你说什么谁欠谁的,不外乎是把圣廷教义改了一下,认为有些人生来就背负着原罪,要赎罪,要购买赎罪券罢了。我还是那句话,真要有这种原罪,你也是有原罪之人的后代,没有原罪,哪来的你呢?只是你没受压迫,我也不欠你什么。拿过去老黄历印出来的赎罪券,恐怕轮不到我来买。」 「倘若你直言根本,敢说一句大掌教和皇帝陛下从未由女子担任,高层还是以男子为主,这是最大的不公平。无论对错,我都要敬佩你几分,可是你敢说吗?怕是不敢吧。」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说了。再说就不礼貌了。」 杨少真沉默了片刻,道「是我错了。」 齐玄素摆手道「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道错了。过犹不及,矫枉过正,儒门理学如此,道门之平等也是如此。好了,不说这个了。庞舟师。」 白发老人赶忙道「齐真人叫我老庞就是。」 齐玄素道「想必你已经了解情况,你能找到这个地方吗?」 老庞道「老朽略知一二,那应该是阴月亮。」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生人 齐玄素来了几分兴趣「什么是阴月亮?」 老庞道「传说海底有一方海眼,连接幽冥,不断有阴气从海眼中渗出,继而泛上海面,一直升至高空,凝聚为一轮黑月,便是阴月亮。」 齐玄素道「这么一个阴月亮,就连乌图都不知道,你竟然能知道。」 老庞道「因为乌图大人不是中原人,又不出海,所以不知晓这些海上传说。」 齐玄素不由问道「还与中原有关?」 老庞道「齐真人应该知道孙灵秀孙真人吧?」 齐玄素一怔「我当然知道。」 孙灵秀,祖籍齐州琅琊府之人,家族世奉五斗米道,是永嘉南渡世族。其叔父孙敬远奉钱塘府五斗米道首领杜子恭为师,受人敬信。 大约在一千五百年前左右,隆安二年,爆发王恭之乱,孙敬远以为国祚将尽,乃以讨王恭为名,私合徒众数千人,准备起事。事未发,道子父子诱杀了孙敬远及其六子。孙灵秀逃入海岛,聚众百余名立志为孙敬远复仇。 隆安三年,元显发东土诸府免奴为客者,号曰「乐属」,移京师充兵役。 当时湖州豪族世家专擅赋税,不事朝廷。朝廷所能控制的仅有江州而已。为对付上游的威胁,时操掌朝政的元显在加重赋税征收的同时,有鉴于北府兵不听指挥的现状,野心勃勃地想要建立一支完全由自己控制的新军。 但兵源枯竭,元显不得已,只得强制性地征发江东诸府「免奴为客」的壮丁,集中于京师,担任兵役。这些人被称之为「乐属」。 这一措施引起士族以及免奴为客者的强烈不满。士族一般均役使奴婢,这些奴婢即使放免为客,也仍依附于他们。征发免奴为客者为「乐属」,等于从士族手中夺走了相当数量的人力;而免奴为客的百姓,本已从奴隶地位上升到拥有自己的经济的半自耕农的地位,却被征发为地位低下的士兵,自然亦不情愿。因此这一命令一颁布,就搞得「东土嚣然,人不堪命,天下苦之矣」。 孙灵秀趁民心骚动之际,率众从海岛攻克上虞府,乘胜破会稽府。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永嘉、东阳、新安八府群起响应,旬日之中,众数十万。 孙灵秀起义军占领了会稽八府,自称「征东将军」,置立 官职,号其徒众为「长生人」,上表请诛道子和元显父子。 这无疑又是一次道门大起义,所谓的五斗米道就是天师道。 天师道亦有潜伏在京师者,人情危惧,常虑窃发,于是内外戒严。 谢琰率重兵讨伐孙灵秀,江东八府起义军汇聚于会稽,「其妇女有婴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婴儿投于水,而告之曰‘贺汝先登仙堂,我寻后就汝。"」 隆安三年十二月,谢琰率军攻下义兴,击杀起义军头领许允之。接着进兵吴兴;屯兵乌程。分兵配合刘牢之,向钱塘府推进。孙灵秀乃率男女二十余万口向东撤退,后又退入海岛。 隆安四、五年间,义军与官军继续激战,并一度逼近京师,攻破广陵府。不过最终孙灵秀还是进攻临海失败,乃赴海自沉,五斗米道信徒认为他已兵解成为水官之仙,投水从死者百有余人。 道门不同于佛门,从来都是敢于造反的,后来走上层路线还是因为李家掌权,有感于道门的强大和不可控,这才釜底抽薪,明面上尊道门为三教之首,权贵争相信奉道门,实则是把道门架空了,反而让佛门占据了道门原本在底层百姓中的生态位置。 只是佛门胆小如鼠,从不敢起事造反,又压榨百姓,一味享受,不得人心,反而被屡次灭佛。 说到底,还是自己人最会整治自己人,李家人夺取天下,虽然让道门明面上走向 了巅峰,但在此后的几百年里,失去底层根基的道门也堕落不堪,实际上沦为三教之末。直到玄圣中兴道门。 孙灵秀的五斗米道徒信奉长生久视之道,信仰天、地、水三官,尤其相信水官。其实便有了今日的道门雏形。 这次起义也引起了道门上层人物冠祖师、陆祖师对道门的改革,由此导致出现了南北天师道,最终南天师道归于正一道,北天师道归于太平道。 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也将此事视作自家继黄巾大起义之后的又一起义壮举。 总之,道门对这次起义的评价相当正面,以赞扬为主,所以孙灵秀被尊称为孙真 人,名声比大晋国师林灵素还要好上许多。 不过此人缺少远见,才能不足,导致了起义失败,最终也只是一个真人而已。 老庞道「孙真人赴海自沉之后,并没有死,而是带着那些投水的长生人去了大海深处。当时朝廷搜山检海也要找到孙真人,高手尽出,所以孙真人没有在南洋停留,从南洋经爪哇国去了罗娑洲,可朝廷之人还是步步紧逼,于是孙真人带领长生人又离开罗娑洲,继续往南,最终来到了南大陆与罗娑洲之间的这片海域。这里大海茫茫,除了些许岛屿之外,几乎没有陆地,朝廷的人遍寻无果,这才不得不返回中原。」 「传说中,这位孙真人便是在逃亡途中感知到了阴月亮,悟出了向月而行的道理,这才能摆脱来自中原的儒门高人,逃出生天。」 齐玄素道「也就是说,这片海域不仅有虫人,还有传说中的道门长生人?」 老庞道「真人也不必觉得奇怪,大海比新大陆还要大,如今的新大陆又有多少人?西洋人、中原人、原住民,还有被西洋人掠来的奴隶,原住民又能细分好多部族,各有差异。茫茫大海,如此广阔,总不能是虫人一家独大。」 齐玄素点头道「的确如此。那么虫人与长生人有什么关系?」 老庞摇头道「老朽这就不知道了。」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知道虫人和长生人的?」 老庞道「老朽也是西道门出身,自小算是熟读经典,知道许多旁人眼中的秘事,无奈资质不济,蹉跎多年,修为上不去,便混不出人样。于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开始出海,一干就是几十年,在海上经常遇到各种稀奇古怪之事,有大恐怖,也常有所谓的仙客行于海上,老朽便曾目睹过几次。水手们说那是仙客,可老朽知道,其实是虫人和长生人。」 齐玄素感慨道「看来这海上还真小觑不得。」 老庞道「真人所言不错,真人们虽然经常来往于各洲,跨越大海,但都是飞在天上,海底下的神神鬼鬼早就蛰伏起来,真人们站在天上往下一看,只有一派风平浪静、锦绣壮丽,哪有什么险恶可言。可实际上,魑魅魍魉都是藏在海面底下的,这便不可不防了。所以 开通航路最是艰难,不知要死多少人,用人命和船只一点点试出来,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 「时至今日,不谈天上的飞舟,海上的船只还是要走已经开辟好的熟悉航路,等闲不敢偏离航道,而真人所说的这片海域,恰好就在正常航道之外,甚是凶险。」 「有些船只误入此地,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传说那里沉船无数,无数冤魂被束缚在海底,永世不得超生,又有传说此处有巨大海怪,曾是南洋大妖,只是被天后驱逐,不得不逃到此地。不知是真是假。」 老庞是海船的舟师,只是这次出海关键在于一个「找」字,所以才把他调到了飞舟上面。 齐玄素微微点头,又望向杨少真「杨纲首,你怎么看?」 杨少真回答道「我们是飞舟,又是战船,应该不怕这些。 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齐玄素道「的确是该小心为好。你底下的人手如何?」 杨少真道「皇甫真人交代了,贵精不贵多。」 齐玄素略微思量,吩咐道「告诉胡恩阿汗,若是他的事情忙完了,我们上船去。」 乌图向后一退,消失在阴影中。 不多时之后,一行人来到「角龙」上面,乌图和胡恩阿汗也在。 齐玄素走在前面,打量着船上四周。 皇甫极也是用心,这艘「角龙」是在编服役的战船,而不是已经退役的样子货,算是正值壮年。甲板、舱壁、护栏等地方布满了各种符箓,每道符箓就是一个阵点,整体交叠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胡恩阿汗落后齐玄素一个身位,说道「平时都是脚踏实地,如今却要在海上,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 乌图与胡恩阿汗并肩而行「人仙百相不是有蛟龙之相吗?龙入大海,怎么会不踏实?」 胡恩阿汗「你不提龙还好,你一提龙倒是提醒我了,当初道门屠戮蛟龙无数,逼得剩余龙族远走深海,我们不会刚好就遇上了吧?到时候新仇旧恨算起来,大战一场,我的人仙百相怕是敌不过真正的蛟龙。」 乌图道「晦气,晦气,不要胡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扬帆出海 做好了一应准备之后,便起航出海。 齐玄素来到自己的房间,布置相当雅致,还是一个内外套间,外面算是会客兼办公的地方,有一张斜着摆放的书桌,几个书架,一张地图,还有几把靠墙的椅子,里面则是静室,可卧可坐。 到底是战船,不是真人座驾,不可能搞成空中府邸的样子,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到真人座驾,也不是每个道府都有。有些富庶道府,能有好几艘,有些穷一点的道府,凑不出一艘,婆罗洲道府就是毫无疑问的大道府。所以有些掌府真人从穷道府调到富道府也算是升迁。 齐玄素扫了一眼,书橱里的书籍以各种兵法为主。中外都有,包括西洋的一些译本。 历来都是如此,高层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理学鼎盛的时候,上层的宗室女子、贵族女子还是有正常社交,父母们甚至鼓励未婚女子们组建诗社,早早开始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不存在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那么严格的。 同理,道门现在高呼平等,也只是局限于中下层,真正的上层还是过去那一套。 西道门也不会例外,虽然表面上严厉禁止一切来自西洋的东西,但在高层,西洋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事,也很常见。毕竟西道门离开中原后,也不是第一时间去了新大陆,还去过西大陆,西洋人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 西洋人的书,西洋人的画册,西洋人的花花世界,要批判地看。 说起对圣廷的了解,西道门的认识也许比道门更深刻,做过朋友,又做过敌人,不管最了解你的是敌人,还是朋友,西道门都算得上了。 故而西道门不仅有诸多西洋军事著作的译本,甚至还有圣典的全套译本,基本没有误差。 总之,道门和西道门都受到了西学的影响,道门是明面上的,大大方方,有容乃大。西道门则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只局限于部分高层。 这是两者所面临形势和自身环境不同之故。 齐玄素随便抽了一册译本,大概翻开看了看,倒是与万象道宫学得差不多,只是万象道宫的教材明显经过整合改编,进行了一些删减修改,难免会扭曲原作者的本意。西道门的这些倒是原汁原味,对也罢,错也罢,都在上面了,自己分辨去吧。没有错,如何算得上批判? 齐玄素看了一个时辰左右的书,又拿出一个时辰练气,这时“角龙”忽然停住了。不一会儿,胡恩阿汗便进来禀报:“真人,发现了一艘特殊沉船,样式很老,不像是现今的蒸汽铁甲船,倒像是千年前的古船,要不要打捞一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 飞舟不同于普通海船,毕竟是在天上飞的,速度极快,从帝京飞罗娑洲的大渊港,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两个时辰的光景,也就是西洋时间四个小时,应是已经到了那片海域的边缘地带。如果是在海上航行,恐怕要几天才能到这里。 齐玄素道:“那就打捞一下吧,兴许能有意外收获,也算是探探底,好做到心里有数。” 胡恩阿汗得令而去。 很快,“角龙”开始缓缓下降。 因为“角龙”是战船,而非专业的打捞船只,所以船上没有起吊架一类的物事,不过也难不住他们。胡恩阿汗主动请缨,由他亲自下去一趟。 齐玄素自然是准了。 别看胡恩阿汗说心里不踏实,到底是堂堂伪仙,也就是说说而已,还吓不到他。 毕竟仙人不出,伪仙已经是人间第一等。 只是可惜,胡恩查文犯下了叛国重罪,关乎到大局,影响十分恶劣,若是其他罪责,怎么都能有回旋余地。 胡恩阿汗一跃而下,如一发陨石,轰然炸开海面,迅速下沉。 齐玄素只是站在甲板上俯瞰,背负双手,左手握着右腕,右手握着一枚舍利,随意摩挲。 不知道的看到了,还当齐真人喜欢古物,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爱好,没事就拿在手里盘,盘出包浆。 佛陀舍利也的确算是古物了。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在袖中放了“希瑞经”的书页,随手可及,若有突发情况,第一时间就能使出来。 虽说“角龙”上有阵法,但还是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 不多时刻,海面上泛起了气泡。 然后先是一截桅杆探出了海面,紧接着桅杆越来越长,终是船身也浮了上来,无数海水从桅杆、船身上流淌而下,仿佛无数涓流瀑布,船身上已经长满了海藻,挂满了青苔贝壳,甚至不少鱼虾还在其中做窝。 只是不见胡恩阿汗的踪影。 不过船上之人都是修为在身,自然知道胡恩阿汗在什么地方,他就在沉船下方,凭借一己之力,将这艘沉船给生生托举起来。 乌图随手施展了一道神术,定住海面,使得原本沉浮不定的海水凝固如冰,也使得浮上海面的沉船不会移动下沉。 胡恩阿汗回到了“角龙”上,向齐玄素回复:“的确有些蹊跷,这艘船不是触礁漏水,也不像是遭遇风暴,整体还算完好,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拉下水一般。” 齐玄素道:“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南洋大妖,不过天后距今已有几百年了。如果那大妖还在世上,那么多半是没有成仙,不受百年之期的限制,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胡恩阿汗点头称是。 其他的事情,不必齐玄素吩咐,杨少真已经派遣部分水手去往沉船搜索,其他人只要等待结果就好了。 齐玄素三人便在甲板上等着,隔开其他人,随意说些闲话。 两人都是伪仙,地位尊崇,虽说此时以齐玄素为主,但也不必奴颜婢膝,就是正常交谈。 聊着聊着,说到了今年的道门人事问题,胡恩阿汗和乌图虽然不算道门之人,但都是大有关系的编外人员,自然也十分关注,齐玄素的去向已经定了,这没什么好说的,怎么都是高升,早就恭贺了。 什么大登科后小登科,或是小登科后大登科,反正差不多,成家立业,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人生圆满。 这也涉及到一个问题,如果不是谋求最顶层的那几个位置,履历是没必要这么全面的,就凭齐玄素在南大陆干的这些事情,直升掌府真人也不算过分,可最后还是东华真人决定压一压齐玄素。这当然是为了齐玄素好,让他填补一下务虚方面的空白。掌宫、掌府、掌堂,掌府分小道府、大道府,掌堂分下六堂和上三堂,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一步不少,一步不差,这才叫稳妥。 换成李命煌等人,反正也不奢求争夺八代大掌教,便能争一分是一分,能拿三分绝不拿两分,什么脚踏实地步步登高,都是虚的,一步登天才好呢。 两人早就贺过齐玄素,此时自是不再提,而是说起了张月鹿的去处。 毕竟齐真人和张真人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月鹿有个好去处,对齐玄素也是莫大的助力。 齐玄素道:“你们还看不清吗?不可能四个年轻人一起升参知真人,金阙没那么多位置。我一个人升了参知,已经是出了大风头,家师压一压我,让我务虚,品级高了,权力却小了,也有爱护之意。 “他们三人品级跟不上我,便要在权力上找补。如今李长歌接替我的位置,做北辰堂的首席,另外两位自是不能落后,道门三秀一直都是同进同退,所以依我看来,应是青霄去天罡堂,做天罡堂的首席副堂主,而我的师姐姚素衣,则是去紫微堂,做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三人刚好都是上三堂的首席,谁也不差什么,也就差不多了。” 胡恩阿汗道:“这也说不通,李永言李真人之所以能升,是因为李真人已经有伪仙之境界修为,能够特殊提拔。据我所知,张青霄张真人和姚素衣姚真人,虽然天赋绝伦,但终究不能与齐真人、李真人相提并论,又无齐真人这般大功,如何能升?就算勉强升了,怕是也不能服众吧。” 齐玄素道:“你说的不错,青霄和素衣的确差了一些,所以她们这次可能只是做个代首席,而李永言就不必加这个‘代’字。从本质上来说,这已经是慢了半步。” “再有,道门连续经历了西域战事和凤麟洲战事,甚至还要算上南大陆这边的南北战事,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的战事,隐秘结社方面开始推行正常化,天罡堂方面怕是难有建树。青霄虽不堕青云之志,但也无用武之地。” “紫微堂就更不必说了,权重归权重,务必求稳、难出成绩、不易作为、容易务虚、文山会海、晋升缓慢也是出了名的,姚恕早就已经有参知真人的资格,可直到王教鹤倒台,这才被提拔了参知真人。姚素衣也不会例外。” “反观北辰堂,如今南大陆算是多事之秋,又要重建北大陆的谍报体系,又要消灭南大陆的割据势力,还有凤麟洲的尊攘派,圣廷的外部势力等等,都大有可为。我在这个位置上,束手束脚,更多是借助道门全权特使的名义行事,可李永言就不一样了,北辰堂上下会全力配合他,很容易出成绩。” “只怕是张真人和姚真人刚刚拿下那个‘代’字,李真人已经荣升参知了。” 胡恩阿汗和乌图连连点头:“如此说来,还得指望齐真人,才能压得住李真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邪性 齐玄素一笑置之。 其实是齐玄素和李长歌大大提前加速,严重打乱了节奏。 这就好比玩玄圣牌,本来想不紧不慢地做大牌,结果有人疯狂上压力,其他人为了避免提前出局也只能硬着头皮硬跟,节奏一下子就快起来。 如果没有齐玄素和李长歌这两个变数,那么张月鹿和姚裴应该还在地方道府历练才是,而不是匆匆忙忙就把她们提到上三堂去,可不这么办又不行,因为不这么干,基本等于提前宣布放弃。 这也是东华真人决意用齐玄素代替姚裴,姚家人虽然不满但没有如何反对的原因之一,形势比人强,不这么干,就是对付不了李长歌。 李长歌得到「青雘珠」后,已经是伪仙了,齐玄素都差点跟不上,张月鹿和姚裴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没有齐玄素,那真让李家给得逞了。 也许东皇通过玄圣夫人向姚祖讨要「长生石之心」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通过人力造出第二个澹台云,四十岁不到的仙人,足足领先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随便发生点大事,比如向外派出全权特使,肯定是李长歌出马,而不是别人,这得积攒多少功勋威望?遥遥领先! 哪怕齐玄素横空出世,也没完全压住李长歌。现在李长歌仍旧有翻盘的希望,只能说暂时处在下风,还谈不上失败。两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关键是谁能笑到最后。 就在三人说闲话的时候,水手们大概搜查了海船,没有发现任何尸体或者人的痕迹,不知是在沉船之前就已经弃船而逃,还是完全消失不见。初步判断,这不是西洋人的船,而是一艘来自东方的船,而且年代久远,最起码在晋之前。 这就奇怪了,虽然在大晋、金帐年间,汪大渊就已经发现了罗娑洲,但肯定没有发现南大陆,这里距离罗娑洲很远,反而是距离南大陆更近,不应该有中原船只才对。 就算是西洋船只,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乌图道「会不会是虫人或者长生人的船?」 「不排除这个可能。」齐玄素道,「有没有类似航海日志的东西?」 上来的水手摇头道「不曾发现。」 不过水手们还是带回了一些东西,都是从船上搜索来的,有几口封闭的大箱子,还有一些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木桶。 齐玄素用神念扫了一下,发现竟然看不透。 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玄玄罐子」。 「打开吗?」杨少真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点了点头。 乌图道主动「我来。」 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一圈。 乌图像挑西瓜似的,挑了一个木桶,又拍又听的,看得出来,乌图在抱住伊希切尔的大腿之前,是有底层生活经历的,手法十分娴熟。 胡恩阿汗同样是底层出身,看不下去了「老乌,差不多行了,你挑西瓜呢?快点的,不行换我来。」 乌图把木桶横着放好,直接将木桶劈成两半。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迅速流出,这些液体像是有意识一般,四处蔓延。 胡恩阿汗早有准备,武夫血气犹如烈火一般,瞬间将这些黑水悉数蒸发,连烟气都不剩下半点。 「果然有蹊跷。」乌图道,「还开吗?」 「开!」胡恩阿汗道,「换我来。」 这次胡恩阿汗直接选了一个箱子,也不废话,直接掰开。 箱子被打开后,是一张比小殷还大的嘴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牙齿,还有一条如巨蟒的长舌头。竟是直接将胡恩阿汗一口吞下,又重新闭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片刻后,这个箱子开始颤动起来,已经闭合的箱盖被生生撑 开,然后一只粗壮手臂从里面直接破开箱壁,正是胡恩阿汗的手臂。 紧接着,胡恩阿汗撑破了箱子,掀飞了箱盖,几脚把箱子踹得粉碎。 万幸是伪仙武夫,换成是其他人,被一口吞下去,只怕是连渣子都不剩下半点。 其他人看得一阵胆寒。 「还有人开吗?」胡恩阿汗又问了一声。 众人纷纷摇头。 不过齐玄素作为「玄玄罐子」资深玩家,深知先垫一下的道理,即前面失败越多,后面成功的概率越大,现在胡恩阿汗和乌图已经当了垫子,于是说道「我来吧。」 众人又有了好奇心,纷纷眺望。 齐玄素挑了个木桶,抹去上面的奇怪符箓,打开盖子,只是往里面看了一眼,脸色便黑了。 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虫子,死的活的,让人恶心。 这个木桶就是一个虫蛹。 木桶被打开之后,虫子好像从休眠中 醒来,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外爬,不必齐玄素吩咐,乌图已经燃烧起火焰,将木桶连虫子付之一炬。 「还有开的必要吗?这都是些陷阱,干脆全都销毁了罢。」有人提议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 杨少真提议道「我选一个。」 齐玄素道「好。」 杨少真选了一口箱子,打碎了大锁,打开箱盖,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惊叹声音。 只见箱子里满满都是黄金白银,晃瞎了人眼。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暗叹,还是急了,应该再垫一下的。 胡恩阿汗和乌图又动心了,他们倒不是在意这点金银,更多是享受这种未知的乐趣,要不怎么说「玄玄罐子」盛极一时呢,这玩意直指人性。 不仅是他们两人,其他水手也有些蠢蠢欲动。虽说这里面风险不小,但真有好东西。 胡恩阿汗也挑了一个箱子。 乌图在旁边说道「老胡,可别再被吞了。」 胡恩阿汗冷哼一声,直接一拳砸下。 这一拳举轻若重。 落下时,只有沙沙声响,仿佛蚕食桑叶的声响,整个箱子的外壳化作齑粉随风而去,露出里面的物事。 这是一块结晶,里面封着一个人头。 那人怒目圆睁,未能瞑目。 看其面容,是中原人无疑了。 胡恩阿汗将其托在手上,左右端详「这片海还真邪性,什么东西都有。」 齐玄素问乌图「怎么看?」 乌图从胡恩阿汗手中接过这个被封在晶体中的人头「这块晶体应该不是防腐那么简单,也有拘束灵魂的作用,我倒是可以尝试一下。不过就算有这种特殊晶体的加持,这么多年过去了,其中的灵魂也肯定是腐朽不堪,就像那些古墓里的尸体古物,离开特定环境后就会走向消亡。也就是说,只有一次机会。」 齐玄素道「倒是不必着急,继续开箱子吧,一个一个开,不要出乱子。」 胡恩阿汗自持身份,把机会让给了别人。 老舟师老庞也开了一个木桶,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木桶开启之后,船上莫名其妙响起了诡异的笑声,钻心入脑,怎么也摆脱不掉。 那笑声癫狂无比,不管 水手如何捂住耳朵,都不起作用,脑中充斥着各种纷乱念头,甚至由虚化实,产生了实质的膨胀感,太阳穴暴跳,好似脑袋都要炸开一般,有些修为低的,已经有了疯癫的意思。 还是胡恩阿汗一声怒哼,以武夫血吼破了这诡异笑声。 没办法,如果是普通天人出海,还真有些惊心 动魄,但齐玄素带了两名伪仙,几乎是碾压之势,基本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 又没人敢往前凑了。虽然有点好东西,但是不多,更多还是这些鬼东西,让人胆寒。 「还是我来吧。」齐玄素开口道。 垫得差不多了,可以出手了。 齐玄素这次挑选了一个箱子,打开后,里面装满了各色书籍。 「真人运气不错,这些好像是道门典籍。」乌图说道。 齐玄素从里面抽了一本,大概翻看了一下,脸色凝重起来「这是北天师道的东西。」 在孙灵秀起事的那个时间节点,天师教发生了一次重大变革。 天师教之旧制,其基本特征是立治置职,道官祭酒领户化民,实行政教合一之统治。今日的祭酒道士便是由此而来。 为实现道官祭酒与道民的统属关系,天师道制定了三会日、宅录和缴纳命信等制度。规定在三会之日,道民必须到本师治所参加宗教活动,登记检查宅录命籍,听道官宣布科禁,考校功过。 天师道北迁之后,出现了组织混乱,科律废弛的严重局面。当时许多道民在三会之日不赴师治参加***,不报户籍,不交租米命信。一些道官妄相置署,不择其人,佩箓惟多,受治惟多,受治惟大,争先竞胜,更相高下,纵横颠倒,乱杂互起,以积衅之身,佩虚伪之治箓。身无戒律,不顺教令,越科破禁,轻道贱法。恣贪欲之性,而耽酒食,背盟威清约之正教,向邪僻袄巫之倒法。 祭酒制度的腐朽败落导致了授箓制度的兴起,也就是一直流传至今的道门制度,高品道士分别授予不同符箓,不过那时候是道民也要授箓。 这使得天师道分为南北天师道。南边以张家为主,归了正一道。北边以异姓为主,归了太平道。由此也奠定了后来正一道与太平道南北对抗的格局。 孙灵秀属于北天师道,所以他这位天师道祖师又被称作太平道祖师。 这些书既然属于北天师道,那就有极大可能是长生人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冲破风暴 齐玄素看过了这些古道门典籍的名目,说道:「看来有一伙长生人曾想要去往南大陆,不过沉没在了这里,只是这些长生人去了哪里?」 乌图道:「给我一天的时间,也许那颗头颅能给我们答案。」 齐玄素点头道:「也好。」 接着又把剩下的几个箱子和木桶给打开了,除了一些古怪陷阱之外,还有过期的符水,发霉变质的白米,这应该属于施展道术的道具,充满了古道门的原始风格,更加佐证了其长生人的身份。 这只是一个插曲,齐玄素无意去探寻长生人的秘密,最起码现在没有。也许等他做了掌宫真人,又想有点学术方面的建树或者突破,倒是可以探究一下古道门的长生人秘密,写成几千页的文章,发表出去,就好似大儒们著书立说,这也算是立言了。 老庞这次随船,还有个特殊任务,那就是绘制海图,毕竟好不容易来一趟,难得探索这片未知海域,要让未知变成已知,西道门以后再来这片海域,就不是两眼一抹黑了。 齐玄素特意交代了一句,标记好这处沉船点,若以后有机会,再来全面打捞也行。 因为不知道蓝云岛的具***置,只知道一个大概区域,不在于赶路,所以「角龙」干脆不升空了,转为在海上行驶,更便于寻找蓝云岛。 道门的飞舟都是海空两用,缺点是不好停在陆地上,必须建造配套港口,优点是也可以当做普通大船使用。 就这样,齐玄素一行人迎来了进入这片未知海域后的第一个夜晚。 也许还不够深入,也许运气不好,总之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阴月亮,一轮好大的明月高悬,将海面照得银白一片。用乌图的话来说,每次看到头顶明月,都会想起女神的笑靥。 胡恩阿汗的评价是,这人没救了。 到了齐玄素这等境界修为,基本不会入睡,一般是拿来巩固修为。齐玄素刚刚入定了两个时辰,胡恩阿汗便来敲门向齐玄素禀报:「真人,海上起雾了。」 齐玄素与胡恩阿汗来到外面的甲板上,乌图、杨少真、老庞都在。 「这些雾气是怎么回事?」齐玄素问道,虽然齐玄素的见识不算短浅,但在海上算是外行人。 老庞回答道:「回禀真人,海上传说,这些雾气与阴月亮一样,都是来自海底深处的海眼,阴气泛上海面,大部分升上天空,化作阴月亮,在这个过程中,还有部分阴气逸散开来,便化作了海雾。一旦进入雾中,便有去无回,甚至有些船变成了幽灵船,随着海雾四处游荡。」 乌图道:「我的确感受到了阴气。」 齐玄素极目望去,在月光之下,的确可以看到一些黑色雾气,正向这边蔓延过来。乍一看,还以为是风暴来临前的雨云。 所有人都望向齐玄素,是避开这些雾气,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要齐玄素拿个主意才行。 虽然老庞说得很吓人,什么进入其中就会被雾气吞噬,什么幽灵船,可那都是对于普通船只而言,对于有两位伪仙外加齐玄素坐镇的现役「角 龙」战船来说,未必就算得了什么。()?()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我记得蓝云岛周围也有雾气笼罩,既然要找蓝云岛,那么早晚都要遇上,晚遇不如早遇,早早遇到提前探探底也好。传我的命令,开启‘角龙"的阵法,‘碎星"一级准备。」()?() 杨少真领命而去。 ?莫问江湖提醒您《过河卒》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 这就是要闯入海雾之中。()?() 因为是战船,所以开启阵法之后,便彻底隔绝内外,在突破阵法之前,什么法术都不能影响到内部,阴气也不例外。 杨少真、老庞等人前往舰桥,只剩下齐玄素、乌图、胡恩阿汗还留在甲板上。 三人修为够高,便不怕这些。如果这些雾气能够伤到三人,那么「角龙」的阵法多半也防不住。 海雾朝着这边蔓延而来,齐玄素又下令让「角龙」直冲海雾,这便是双向奔赴了。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阴气也越发浓郁,黑云逐渐遮住了上方的月亮。 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变得汹涌起来,先是飘着雨丝,然后变成狂风暴雨,海浪也越来越高,很快便如山峰城墙一般。 寻常的小船,只是一个浪头过来就能将其掀翻。可「角龙」不一样,如果不考虑作战能力,仅就体量而言,是丝毫不逊于「应龙」的,远远大于普通的飞舟,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型城池,就算没有任何阵法保护,仅仅凭借这等体量,也无惧风暴。 风暴能够击倒大树,却无法撼动山岳。 三个人站在狂风暴雨之中,胡恩阿汗不再约束自己的气血流转,仅仅凭借外放的血气,便把所有的风雨隔绝在三丈之外。严格来说,不是阻挡,而是直接蒸发,越是接近人仙境界,越是「热血难凉」,到了人仙境界之后,体内的气血便如岩浆一般,没有丝毫的夸张。 胡恩阿汗道:「老庞说得也不能算错,如果风暴随着雾气而行,那么一头扎进来的船只的确是有来无回,不过那些幽灵船呢,我倒是挺想见识一下。」 话音落下,在风暴之中,一艘多桅帆船咆哮着冲上海面,先是船头,然后是船身,最后才是船尾,无数涓流在船身上流淌, 这不是长生人的船只,而是一艘典型的西洋人帆船,配备二十四门火炮,在过去的时候,也能算是庞然大物,只是跟「角龙」相比,那就微不足道了。 不过所谓的幽灵船远不止如此,在这艘西洋人多桅帆船冲上海面之后,一艘接着一艘的沉船接连浮上海面,丝毫不受风暴的影响,其中甚至还有一艘铁甲舰。 细细一数,竟是有十几艘之多。 乌图忍不住道:「老胡,你就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胡恩阿汗清了下嗓子,有些尴尬,只能朝着这些幽灵船望去。 风暴也好,雾气也罢,都挡不住伪仙武夫的真瞳。 只见那些幽灵船上死寂一片,漆黑无比,没有半个人影。 齐玄素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做了个开炮的手势。因为齐玄素等人所在的位置被胡恩阿汗的血气照亮,所以舰桥中的杨少真可以清晰地看到齐玄素的动 作。 已经进入一级准备的「碎星()?()」 立刻发出巨大轰鸣,虽然不是「龙睛甲二()?()」 ,但仅仅一炮,便将那艘蒸汽船直接击沉。 「碎星()?()」 并没有进入冷却状态,以它的体量而言,这种普通炮击,还不算什么。就这么一个个定点清除,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些幽灵船似乎也知道被动挨打只有灭亡一途,于是拼尽全力,乘着风浪,朝着「角龙?()?[(.)]℅?$?$??()?()」 冲来。 「他们想要玩接舷战吗?」胡恩阿汗是陆地上的将军,不过也略知一点海战,「他们的舰桥还没我们的甲板高,怎么上来?用钩锁?」 乌图说道:「可以爬上来的。」 下一刻,就见这些幽灵船中飞出无数黑影,狂风暴雨不能对其产生丝毫影响,朝着「角龙」的甲板跃来。 乌图眯起眼:「这是些什么鬼东西?」 乌图因为掌握着死亡的领域,所以本身受到死亡神力的侵蚀,半人半鬼,可他却说这些黑影是鬼东西,并非乌图没有自知之明,而是这些东西确实是太奇怪了。 乍一看,他们的确有着人形,可脸庞却像是某种乌贼或者章鱼,嘴巴的位置是一个圆形口器,由外到内是一层层的尖利牙齿,其四肢则如触手一般,遍布吸盘。就算是修炼有成的大妖,也是有原形,这玩意倒像是人发生了某种异变后的产物。 这些鬼东西虽然无法直接跳到甲板上,不过可以用吸盘吸附住船舷,然后如壁虎一般爬上来。 乌图手中显现出巨大镰刀,继而显化法相。 虽然法相巨大无比,但「角龙」更大,其甲板也容得下乌图立足,他挥动手中巨镰,刀锋掠过的扇形区域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幽灵船,自然也包括这些黑影。 不过乌图的这一击却是落空了。 因为乌图的镰刀是收割灵魂,不伤死物,而这些东西没有灵魂,就是一些行尸走肉。 「有东西在操控他们?」胡恩阿汗说道,也出手了,他没有乌图那么花哨,就是出拳而已,不过速度极快,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残影,就好像许多个乌图在不同地方同时出拳一般。 自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出手,这些鬼东西看着吓人,却谈不上难缠。 与此同时,「碎星」的炮击始终没有停止,挨个点名。十几艘幽灵船已经沉了一半。 这可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炮击,最多船身上被打出个大洞,最终因为漏水而沉没。「碎星」一炮下去,几乎是大半艘船都炸得粉碎,只剩下一些燃烧的残骸。 「角龙」继续以势不可挡之势前行。 自从火器被大规模应用之后,就经常有一句话:世道变了。 现在这句话也可以送给这些黑雾,世道变了,靠着幽灵船和风暴装神弄鬼横行海上的时代过去了。 现在是巨舰重炮的时代。 冲破风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西域道府 西域道府是个极为特殊的道府,按照道理来说,这里应该设置一位掌府大真人的,不过因为西域道府距离玉京太近,真有什么大事,玉京直接派人就行了,所以最终没有设置掌府大真人。 若是五娘跻身仙人,要给她安排一个职务,就可以是西域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并不浪费。 因为西域道府是个多事之地。往东走,是金帐汗国和罗刹国的势力范围。往西走,则是西域佛门的势力范围。 前些年的西域战事,表面原因是萨满教意图夺回大雪山。 大雪山本是萨满教的圣地,更有金帐汗王的四大行宫之一,不过在大玄太平十一年的时候,被朝廷和道门攻克,大雪山行宫更是成为西域道府道宫所在,萨满教为了夺回大雪山圣地,几次与西域道府开战。 实际上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仅凭萨满教是无法与道门抗衡的,在萨满教的背后有罗刹国的圣廷势力和西域佛门的支持。这两个西方教达成了共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结盟。 这也是圣廷对道门的反击,道门在东婆娑洲和南大陆团结本土势力坏了圣廷的好事,圣廷就联手佛门屡次在南洋和西域搞事。 如此一来,不仅是陆地的商路近乎断绝,而且大小冲突不断,这里已经变成了军事重镇。 不过道门与佛门之间还存在某种默契,双方不直接冲突,最起码是不发生大规模的武力冲突。表面上,三教中的其他两教还是团结在道门周围。 倒不是道门怕了佛门,而是早已说过的原因,道门觉得不值。 西域佛门被赶到了戈壁沙漠之地,那里十分贫瘠,要什么没什么。道门和佛门开战,打赢了是理所应当,什么也捞不到。若是打输了,问题可就大了,如果把玉京比作大魏时期的帝京,昆仑道府是直隶,那么西域道府就是九镇三关,每每金帐大军南下,突破了九镇防线,就能兵临帝京城下,就算西域佛门奈何不得玉京,也要道门震动。 如今道门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东边和南边,以经营海外为主,西域道府只要不出事就行了。 不过以妥协求和平,是求不来和平的,以斗争才能换来和平。虽说不应将国家拟人化,但这件事上就是与人性如出一辙。就好像有人欺负你,你退让了,下次欺负得更狠,可如果你强力反击了,把他们打疼了,反而不会来招惹你了。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决定发动西域战事,务必集中力量,打出气势,打出威风。 因为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所以由东华真人亲自领军,最终击败萨满教,逼迫金帐三迁。 那时候的齐玄素还在江湖上瞎混,基本没什么感觉。等到他加入天罡堂,只赶上了一个尾巴。 此战之后,西域再无大战,不过还是各种小摩擦不断。西域佛门在圣廷的支持下,不断挑衅道门,又不敢真打,双方经常发展成小规模动手或者暗地里你来我往的局面。 西域佛门也看得很准,道门与圣廷互相牵制,谁也不敢轻动,道门不想全力打它,圣廷又在不断争取它,所以它倒是可以左右摇摆了,而且西域佛门一直想要拿回西域,让道门玉京变成大掌教守国门的局面,所以各种小动作不断。 如果说帝京道府是一天到晚没事闲得慌,那么西域道府则是另外一个极端,大事小事不断,既要防西域佛门,也要防圣廷和萨满教,还有隐秘结社也十分猖獗,同样需要清理。 姚裴被调到了西域道府做首席,还是比较容易出成绩的。 在西域道府做首席,基本不必考虑经济的事情了,除非能重新打通陆上商路,否则根本无法与南洋相提并论,道门也不会给这里派遣什么财税任务,反而还要其他道府帮扶这边,甚至是玉京拨款。 这种情况下,姚裴在西域道府做首席副府主,与齐玄素和张月鹿在婆罗洲道府做首席副府主,是截然不同的。 齐玄素关注的是什么?抛开陈书华和王教鹤不谈,主要是风灾、对外贸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狮子城。 张月鹿关注的是什么?虽然有很多隐秘结社,但随着隐秘结社正常化,也不算什么了,张月鹿关注的主要是老道士们,这些道门时代的士绅形成利益同盟,跟张月鹿斗得不亦乐乎,根本上是为了重新分配利益。 姚裴关注的是什么?是知命教、灵山巫教、西域佛门势力、萨满教势力、女神会等等,这就是外部势力,其他还算是内部矛盾,这就是敌我之争了。又形势复杂,不能一味打压,也不能一味妥协,要剿抚并用。 西域佛门的挑衅行为,本质上就是蚕食。今天修一个寺庙,明天开坛讲经。道门这边就要派人驱逐,佛门之人肯定不干,双方便要动手打起来,又比较克制,不能直接火炮覆盖,飞舟掩护,或者摆开大阵方士营出动,全靠个人修为,甚至是一对一单挑。 姚裴来到西域道府之后,处理了很多这样的事情,几乎就是家常便饭。 一般情况下,姚裴只是下令,不必亲自出面,不过今天是例外。这次起初也是比较克制,不过渐渐打出了火气,双方不断寻求支援,于是规模越来越大,有些失去控制。姚裴不得不亲自出面。 当姚裴抵达双方冲突的地点时,就见两个阵营正在一片戈壁中对峙,不远处还有一座未完工的简陋寺庙。 一名佛门德士立于阵前,脸上有宝光流动,身着一身鲜红僧袍,裸露出一只手臂,周身肌肤泛着淡淡的金光,好似佛寺中的金身佛像。 除了神仙一途的神道金身,佛门比丘也有金身,两者颇有些相通之处,又不完全相同。佛门金身成时,如山岳大地,不可动摇,不可后退,修炼到极致之后,并不逊色人仙体魄。 这名僧人便是修炼金身有成,就像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于巍峨绝顶之处睥睨山下众生。 僧人胸前悬挂着大如拳头的骨质念珠,细细看去,其实每一颗念珠都是由人头骨以秘法炼成,头骨中被填充有宝石、玛瑙等佛家七宝料,使得每颗念珠熠熠生辉。 这是西域佛门独有的人骨念珠,僧人坐化圆寂后施行天葬,尸体喂食给老鹰,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慈悲境界,余下的骨头则用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头骨。所以眼前这名僧人的一副念珠总共有二十一颗念珠,便需要二十一名天人修为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可见其难得。 西域佛门一脉的修行传承之道,向来与中原佛门迥然有异,甚至佛道合流之后的道门也难以囊括西域佛门的种种。 西域佛门虽是出自佛门一脉,但传至草原西域之后又与萨满教相互融合,而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变种,如此种种变化之后,西域佛门发展出一种独特的灌顶手段,说白了就是将自身修为传承于下代弟子,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代代传承,使得西域佛门在佛门衰败之际仍旧能屹立不倒,甚至在佛主出世之后,西域佛门成了抗衡道门的主力。 眼前之人,在姚裴的感知之中,虽然有天人造化阶段的修为,但呈现出游离之相,不似真正造化天人那般圆融如一、无漏无缺,乃是凭借外力达到现在的境界,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传承之功了。 这等修行法门,将一身修为都寄托于色身之中,有违中原佛门视肉身为臭皮囊,追求超脱色空之理。 何谓色身?具有鼻、目、嘴、等五官及两手、两脚之四肢,圆颅方顶,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也就是武夫人仙们千锤百炼的体魄。 正因为西域佛门过于注重色身一途,所以当年被中原佛门视为离经叛道,乃至于旁门左道。不过如今中原佛门已经衰败,反而西域佛门成了正统。 中原佛门视七窍为窟窿,视四肢为木节,视皮肉为脓胞,视五脏为痞块。要舍此色身于度外,另寻出个无形之形、无象之象的真身。 若是迷迷昏昏,以此色身为真,认假为真,以虚为实。外而六门,内而六识,内外交攻,斫丧真元。 天地间万物,凡有形者皆有坏,若爱此色身为假,而不穷性命之真,大限一到,我是谁而身是谁,身与我两不相干。 换而言之,若是不能求得长生不死之身,体魄就是臭皮囊,就是一件可以抛却的衣物,所以中原佛门轻视体魄,称其为色身。 道门的神仙、鬼仙也轻视体魄,抛却体魄,前者以香火愿力铸成神道金身,后者以神魂念头出窍,好似脱去了身上的衣裳。就算是地仙和天仙,也要脱胎换骨,摆脱凡躯,等同是换了一件衣裳。 唯有道门的人仙一途不“脱衣裳”,也不“换衣裳”,而是以体魄突破仙凡界限,以体魄为舟,渡过苦海,抵达彼岸,成就长生。 从这一点上来说,西域佛门也不能算错。 姚裴现身之后,僧人先是宣了一声佛号,随即用不算十分熟练的中原官话说道:“没想到竟然是姚真人亲临。” 僧人声音好似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滚滚声浪犹如实质一般。 此乃佛门神通“狮子吼”,修炼到极致之后,不仅能震慑心神,甚至仅凭一吼之威便能伤人魂魄,轻则魂魄不稳,神智失常,变为疯子傻子,重则直接魂飞魄散,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与人仙血吼颇有相似之处。 不过姚裴丝毫不受影响,脸上甚至没有太多表情,死气沉沉,只说了四个字:“你要如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休言不教而诛 德士便是佛门效仿道门改革之后的称呼,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所谓的佛门大德,由此而来。 此人身份倒是与姚裴相当。 僧人先是自报家门「贫僧法号衍本。」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悟」字辈高僧与李祖、张祖、徐祖等人同辈。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道门的盟友,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以玄圣对应元字辈,依次算下来,「合」字辈对应「然」字辈,「教」字辈对「衍」字辈,也就是道门的七代弟子。 不过道门如今不太看重辈分,主要看职务品级,尤其是职务,这是最关键的。若是做了大掌教,别管是几代,其他人辈分再高也要以大掌教为尊。 姚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好似半睡未醒的目光看着衍本,眼中闪着诡异的光。 衍本被姚裴看得有些不自在,还是要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西域道府应立刻停止拆除寺庙、驱逐僧人等行为,根据当年道门与佛门签订的协议,予以佛门必要之自由。」 姚裴是有备而来,取出一份契约副本,高举手中,以没有丝毫感情起伏的语气说道「我要纠正一点,是道门允许范围内的必要之自由,尔等未经道门许可,私自修建寺庙,已经违背了双方当初订立的协议,道门根据有关律法,现予以拆除,合情,合理。尔等还敢聚众对抗,罪加一等,念在尔等算是……初犯,未造成严重后果,现在退去,道府可既往不咎。」.??. 这大概是姚裴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衍本沉声道「什么叫道门允许范围之内?」 姚裴还是以没有起伏的语气回答道「根据双方约定,凡道门控制区域,应以道门律法为准,此即是道门允许范围。」 衍本猛地拔高了音调「我们佛门弟子在这里生活了千百年,怎么就成了道门的地方?是你们道门强占了我们的土地,凭什么不让我们踏足西域?你们平日里说的三教合一,三教一家,都是骗人的吗?」 姚裴道「道门没有不允许你们踏足此地,也没有阻止你们在此地生活,只是要你们遵守道门的律法。所有传教行为,都要经过道门的批准。如果你们的一切行为合法、合理、合规,那么道门没有不批准的道理。我再次强调,你们今日之行为,未向道府申报,属于违法违规行为,道府根据有关 律法规定,依法进行阻止,合情,合理。你们若有异议,可在七天之内向道府提出申诉,道府会在七天之内进行答复。」 就在姚裴说话的时候,随行的道士们也没闲着,有专门留音的,也有专门留影的,甚至分成两拨人,一拨人负责姚裴这边,另一边负责佛门那边,事后两相对照,道府这边自然要占住一个「理」字。 姚裴最后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立刻停止一切违法行为,我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勿谓言之不预也。」 衍本报以冷笑「这是我们的土地,凭什么听你们的命令?」 姚裴没有丝毫怒意,而是看了眼负责记录的道士。 道士微微点头,表示已经全程记录下来。 姚裴这才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是破坏当年的约定,蓄意挑衅。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违法行为了,而是叛乱,必须出重拳。」 说话时,姚裴抬起一只手。 所有负责记录的道士们立刻停止了记录,向后退去。 后面的内容就不必记录了,再记录就不礼貌了。 下一刻,姚裴向前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衍本的面前,一个洁白如玉的拳头瞬间占据了衍本的视野,再无他物。 衍本双掌合十,肌肤上萦绕的金光骤然浓郁 ,化为实质,他整个人只剩下纯粹的金色,仿佛是一座纯金佛像。 姚裴一拳落在衍本的金身之上,看似轻描淡写,号称不退不动的金身轰然倒退,原本合十的双掌裂开一道缝隙,其中迸射出道道金光,金身上下更是出现一道道如同蛛网的裂痕,裂痕下有金光四溢,片刻之后,更是有金色血液从中流淌开来。 姚裴不是武夫传承,却有堪比武夫传承的体魄。 此乃大巫血脉,人仙真身又名大巫真身。 李长歌压得住姚裴,不意味着随便什么人都能跟姚裴相提并论。 就目前为止,道门也只有一个李长歌而已。 衍本堪堪止住退势,再次双掌合十,勉强压下伤势。 依靠别人灌注得来的修为,就跟纸糊差不多。 当初三位储君在伪仙阶段停留多年,为的就是一个根基牢固,可见这等速成法门乃是纸糊的老虎,吓唬人够了,真要动手,怕是还不如当初未曾跻身造化阶段的齐玄素、李长歌。 姚裴有大巫血脉,天赋异禀,纵然境界相当,也是要远远强于衍本。 不过佛门之人不讲武德,眼见着衍本吃亏,立刻开始助阵,一帮僧人或是手执转经轮、或是手持金刚杵、或是手持白骨法器,或是幡旗、宝幢,宝相庄严,口中齐声念诵真言,顷刻之间满天上下俱是金光璀璨,仿佛来到了佛国。 衍本盘膝而坐,身下出现一张通体金色的巨大床榻,以实心的镶金黄铜铸就,四面刻以相轮、覆盆、仰月、宝珠、花卉、龙图等图案,周围有云气自生。 在诸多弟子、法器、真言、愿力的加持之下,衍本的身形变得胖大,气势节节攀升,稳住了那本就游离不定的造化修为,甚至还略有凝实。.??. 佛门有比丘、梵士、佛子三大传承,脱胎于过去的四脉,分别是大圆满、大手印、大道果、大威德,各有独到之处。过去时候,四脉之间或多或少有些明争暗斗,又斗而不破,类似道门内部的三道。 衍本便是大手印一脉,他高坐金床之上,声音宏大无比「这就是姚真人的以理服人吗?」 姚裴平静道「我已把道理说尽,尔等还要执迷不悟,我也只好以力服人,休要说我不教而诛。」 衍本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宝相庄严。 姚裴手中出现一个刀柄,这是仿照「素王」炼制的「让王」,威力实不可小觑。 衍本却是有自知之明,他一个凭借外力速成的造化天人,怕不是姚大小姐的对手,真要动起手来,三招两式便让人砍了脑袋去。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去北大陆的时候,以一己之力独斗圣约克市议会一众议员,丝毫不落下风,还能潇洒离去,姚裴便是不如齐玄素,对付一个衍本也绰绰有余了。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光华疾驰而来,在衍本的不远处停下,显出身形。来人脸庞柔美,肌肤呈现玉白之色,却是男生女相,头戴宝冠,身着长长 下摆好似孔雀尾羽的碧绿长裙,上身缠绕绫罗,无风自动,好似仙女、飞天的飘带,脚下踩踏莲座,谓之为「孔雀座」。 在他身后同样是众多手持各色法器的弟子,净瓶、花罐、鱼肠、白罗伞盖、金弓、银戟、宝幢等等,这些弟子通过法器将修为汇聚于此人身上,使其同样有了天人造化阶段的修为。 孔雀翎有圆花纹,分单眼、双眼、三眼,一个圆圈就算做一眼。此时他衣摆上的每个圆花纹都好似一个佛窟,每个佛窟中都有一尊孔雀大明王。 孔雀明王又被称为佛母金刚、护世金刚。在佛门修法中,以孔雀明王为本尊而修者,称为「孔雀明王经法」,又称「孔雀经法」。为西域佛门四大法之一。 姚裴望向此人「大道果一脉也到了。」 姚裴不再压制自己的气息,以她为圆心,大巫气血如狂风一般向四周层层扩散开来,漫天浮云被一冲而散。 齐玄素和李长歌身兼五仙之长,姚裴比不得他们,可大巫血脉却让她先天拥有武夫体魄,如身兼天、人二仙。 两名僧人立时兵合一处,联手不敢妄言取胜,与姚裴周旋一二却是不难。 男生女相的大道果德士缓缓开口道「姚真人已然动了嗔念,今日只怕无法善了。」 话音落下,在他背后出现一尊巨大的佛母法相,通体白色,穿白缯轻衣,有头冠、璎珞、耳珰、臂钏等装饰,乘坐金色孔雀,结跏趺坐青白二色的莲座之上,显慈悲相。有四臂,右边第一手执开敷莲华,第二手持俱缘果,左边第一手当心掌持吉祥果,第二手执三、五茎孔雀尾。 四种持物中,莲华表敬爱,俱缘果表调伏,吉祥果表增益,孔雀尾表息灾。白莲座表摄取慈悲的本誓,青莲座表降伏之意。 衍本仍旧高坐金床之上,并未唤出法相,而是双手结成法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故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故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双手并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姚裴不见丝毫惊慌,瞬间来到衍本面前,一刀斩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姚裴的刀 齐玄素和道门三秀,不可以常理论之。 道门五仙之中,谪仙人居首,其他传承便是修为相当,也不是谪仙人对手。而在谪仙人中,姚裴又因为大巫血脉而强出普通谪仙人,只是逊色于后天谪仙人。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的确是落后太多了,抛开外力、血统,仅论资质,张月鹿资质最好,姚裴次之,李长歌和齐玄素忽略不谈。可张月鹿的心思也是最「杂」,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放在修为上的精力太少。这导致她的境界修为在三秀中落到了最后,就连天师都看不下去了,不得不亲自来到南洋,强令张月鹿专心修炼。 其实三大家族都有特殊血脉,李家有青丘山血脉,姚家有大巫血脉,张家则有神仙血脉,只是各种原因,最终导致张家的神仙血脉近乎灭绝。张月鹿没有任何特殊血统血脉,她是一个纯粹的人,而且没有任何外力改造,在这种情况下与另外三人相争,自然是吃了大亏。 齐玄素有外力,姚裴有血脉,李长歌有血脉还有外力,所以都跑到了张月鹿的前面。 现在张月鹿只能凭借更高的天赋资质奋起直追。.??. 姚裴就算没有大巫血脉,也是谪仙人的资质,偏偏她还有大巫血脉,姚家世代相传的巫教特殊法门,也最适合她。相较于张月鹿,姚裴十分低调,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可以说,在道门三秀中,姚裴是最低调的,等闲见不到她,就连齐玄素,都只在拜师大典上见过她一次,可见姚裴最是用功,终于赶在张月鹿之前先一步跻身了造化阶段。 衍本论境界本就不如正常造化天人,传承上更是无法与姚裴相提并论相提并论,这还不算大巫血脉,对上姚裴的压力可想而知。 面对姚裴的一刀,衍本以大手印凌空拍下。 既有一个「大」字,那自然不是虚妄,就见手掌越来越大。 佛掌如山,遮住了姚裴头顶的一片天幕,在姚裴的下方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相比之下,姚裴渺小无比,如蜉蝣撼树,可笑不自量。 然而下一刻,这一刀直接洞穿了挡住头上一片天幕的佛掌。 衍本的脸色骤然苍白,缓缓收手,低头望去,掌心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血洞。 姚裴洞穿佛掌之后,身形继续上升,与衍本齐平,继而又高出一线,居高临下。 一脚踏佛头。 衍本连同座下金床轰然下沉,衍本的脸上多了无数裂痕,周身的金光更是 迅速黯淡下来。 不过衍本还是拼命一掌推出,意图找补一二。 姚裴于刹那之间强行收刀,在空中扭转身形,堪堪躲过这一记惊天动地的大手印。 下一刻,天空上出现一方覆盖了数十丈方圆的巨大掌印,掌纹清晰可见。 衍本又是伸出另外一手,顿时佛光大盛,化生出无数的佛陀、菩萨、罗汉虚影,个个栩栩如生,个个宝相庄严。同时他又开口发声,佛音如狮子之吼,震荡心神,隐约伴随有数不清的佛子的齐齐诵经之声,似是要引人超脱到传说中的佛国净土。 滚滚佛音向四周扩散开来,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只是他小瞧了姚裴的大巫体魄,等同武夫体魄,号称万法不侵,佛光也好,佛音也罢,都伤不到姚裴分毫,也动摇不得姚裴分毫。 姚裴又是毫无花哨地一刀斩出。 衍本脸色微变,心头涌起一抹难以言说的惊悸。 衍本当机立断,捏碎一颗人头佛珠,双手结不动明王印,大喝一声「唵!」 这一声不似先前的狮子吼那般振聋发聩,但恢宏深远,如有佛说法讲经,又仿佛是万千佛子齐齐诵经顶礼。 「六字真言」乃是佛门之无上降魔正法,一字一音皆是外引天地巨力,内合人身性命,衍本以自身庞大无比的血气喝出真言,威力极大,竟是使得姚裴的身形一滞。 与此同时,一直不曾出手的大道果德士也终于出手。 此人名为衍法,先前冷眼旁观,不是要看衍本的笑话,而是在等待合适时机,此时见得姚裴受阻,立刻捏了一个「金刚刀」。 只见得佛母法相四条手臂齐动,四件法器欲要结成一方佛国,将姚裴困入其中,然而这蓄势已久的一招,却全然落到了空处。 姚裴的「天刀」又岂是白练?料敌之准,尚且在「魔刀」之上,也就是「归藏灯」才能高出一头。 一击落空,衍法脸色骤变。 他心有所感,猛地扭头望去,刚好看到姚裴出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提刀而来。 她几时跑到自己身后去的? 她又是如何摆脱了「 六字真言」的束缚? 这些念头只在衍法的脑海中打了个转,他已是来不及细细思量,不敢有丝毫怠慢,以法相挡在自己身前,却不曾想到姚裴只是虚晃一招,真正目标还是衍本,又是一刀朝衍本急掠而去。 衍法自然不知道,这乃是「功烛杖」之故,随着姚裴的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所能发挥的「功烛杖」威力也水涨船高,她停止片刻时间,便可以自如地摆脱「六字真言」的限制,又从容绕开「金刚刀」,来到衍法的身后。 衍本因为修炼色身的缘故,失之灵活,眼见姚裴攻来,避无可避,只能依仗自己的体魄来硬接姚裴的一击,如此庞大的气血,绝不可能被一刀斩杀。 可是衍本再次误判,只见姚裴突然收刀,左手五指虚张,朝着衍本抓摄而去。 姚裴掌间六气涌动,正是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六虚劫」。 作为全真道正统传人,姚裴自然也会此等大成之法。 衍本的血肉抵得住刀兵,却不敢试一试六劫之力的厉害。 便在此时,一根树枝模样的长杖,好似凭空出现一般横伸出来,绽放七彩莲华,刚好挡下了姚裴的一抓。 姚裴目光一凝。 此并非西域佛门的正统仙物「七宝菩提」,正如姚裴的「让王」仿自「素王」,此木杖也是仿照「七宝菩提」炼制的半仙物,因为「七宝菩提」又名「七宝妙树杖」,所以此半仙物唤作「小七妙树」。 是以菩提树枝干为主材,辅以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等七宝炼制而成,除了坚固无比之外,还可以生出七彩神光,这神光几乎是无物不破,无物不收,寻常宝物,只要被这神光一照,就会被立刻收走。 衍法手持「小七妙树」拦下姚裴,然后生出诸般变化,七色神光交织,仿佛一道道锁链纵横交错,暂时困住了姚裴。 吓出一身冷汗的衍本立刻朝姚裴打出一记「大手印」,威力极大,手印沿途经过之处,荡漾出无数涟漪。 不过姚裴已然通过「天刀」洞悉了「大手印」的弱点破绽所在,只是随意一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记「大手印」化解于无形。 衍法脸色凝重,暂且松开手中的「小七妙树」,双手大拇指压住四个指头的最末端,三、四、五指压下,二个指头略微弯曲 ,扣在大拇指的弯曲处,左手平行地放在腰部,然后又以瑜伽密乘,身形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分别按在自己的小腹处的下丹田和胸口的中丹田上。 刹那之间,佛母法相与衍法合一,衍法就仿佛顶天立地一般,身形无限地扩大,不仅仅在西域佛门诸人眼中,便是在姚裴的眼中,也似乎已充满了整个天地。他脑后佛 光更是大放光明,使得天地间一片白亮,再无一处阴影藏身之处,处处光明,处处是佛国净土。更令观者心头莫名生出无比压力,凝滞迟缓。 衍本趁此机会再次凝聚「大手印」。 不过就在此时,「功烛杖」凭空出现,一圈波纹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之凝固。 与此同时,姚裴双眼之中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一片,不见眼白和瞳孔,已经用出了「太上忘情经」,进入完全的「天算」状态之中。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 时间凝滞的同时,姚裴也以「天算」窥破了此中要害弱点所在。 一刀穿过佛光,佛母法相如同砂砾堆砌成的泥塑木偶,分崩离析。 衍法显出真身,气息衰败,受了不轻的伤势。 那些为他加持的普通弟子,也纷纷受到牵连,有的手中法器直接炸裂,有的自身受到反噬,还有的两者兼具,不断有人难以支撑,从空中坠下,甚至是横死当场。 姚裴顺势用出「天问九式」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式,在衍本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姚裴的身影所在,只有无数残影。当真是举重若轻,似雨如雾,如漫天繁星一般,似穹庐圆转广被,不见日月,却日光普照,月笼寒纱,无处可躲。 衍本瞬间重伤,仿佛遭受凌迟,血肉模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地方。 他的弟子也纷纷落下,都是被一刀毙命。 衍法顾不得其他,赶忙招过「小七妙树」,神光一卷,带着衍本和残余弟子仓皇撤退,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法器因为失去灵性而从空中掉落在地。 道门这边齐齐欢呼,「威武」之声不绝于耳,人人都有修为,竭力呼喊,汇聚一处,最后竟是山呼海啸一般。 姚裴并未追击,而是悬停空中,脸色平静,沐浴山呼。 第一百三十八章 沦波舟 “角龙”突破了风暴,顺带剿灭了一众幽灵船,继续航行在大海之上。 风暴之后,又是晴天。 就这么经过十几天的漂流,齐玄素等人已渐缩小了搜索的范围,可以大概确定阴月亮出现的范围。 然后就成了昼伏夜出,白天休息,等夜晚降临,向月而行。 等待总是漫长,而百无聊赖又会进一步加深这种漫长。 刚出海的时候,还有很多新鲜感,可时间一长,一望无际且千篇一律的海水就会磨灭所有激情,只剩下无尽的厌烦。 齐玄素一般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胡恩阿汗和乌图也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角龙”变得十分沉寂。 乌图每天都会向伊希切尔祈祷,向女神倾诉,伊希切尔大概能听到,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回应。据齐玄素所知,神仙们可以设置一个分身专门处理这种信徒许愿,进行自动回复,说一些提前设置好的程式化话语。 胡恩阿汗有写日记的习惯,以前生产力不发达的时候,一是会读会写的人少,二是纸张稀缺,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写“记”,而且日记很少,更多是游记一类。 直到如今生产力大大发展,这种习惯才大范围普及开来。 胡恩阿汗的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并不完整,他若是今日无事,就干脆不写,所以他在犯了错误被迫闭门不出的那段时间里,一个字也没写,直接停止更新日记。多亏了齐真人点将,他重新复出之后,更新频率又骤然高涨,无论多忙,也会写上几笔,就算今天没时间,等到有时间了也会补上。 不过齐玄素很怀疑,谁会把心里话写在纸上?写在纸上的还是心里话吗?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反正齐玄素不写。 不过可以考虑让小殷写一些,偷看孩子日记是为人父母者的一大乐趣。 不,要光明正大地看,还要把日记举高高,因为小殷个子矮,够不着。 别管对不对,就问有没有意思吧。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身为道门高层就是要说一套做一套。若是心口如一,知行合一,那不是白当道门高层了? 正当齐玄素完全沉浸在书本中的时候,外面也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天空和海面都变成了橘红颜色,夕阳正在缓缓沉入海底,云彩和海水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老庞又来敲门,语气激动:“真人,来了!来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书本,起身开门:“什么来了?” “长生人来了。”老庞这才略微平复心情。 齐玄素来了兴趣:“长生人?道门的海外遗民?” “正是!”老庞说道,“只是尚且不知是友是敌,还请真人示下。” 齐玄素略微思量:“通知杨纲首,二级戒备,先看看情况再说。” “是。”老庞领命而去。 齐玄素来到外面的甲板,此时乌图和胡恩阿汗也得了消息,各自从船舱中出来,汇聚到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极目望去,就见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一艘接着一艘的螺舟正从海底缓缓升起,有些已经浮上海面,有些还在上升,由此冒出了大量的气泡。 齐玄素有些惊讶:“这是传说中的‘沦波舟’?” 据说当年祖龙东临碣石,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 胡恩阿汗也十分惊讶:“世上竟然真有‘沦波舟’。” 这些螺舟也好,或者说沦波舟也罢,升上海面之后,没有任何动作。 大约是“角龙”实在太过雄伟,诡异的“沦波舟”没能先声夺人,反而像是被“角龙”给压制了气势。 甚至还有点不平等,因为“角龙”的甲板太高了,站在上面天然就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乌图上前一步,高声道:“来者何人?” 一艘最大的“沦波舟”中升起了一个怪人。 不是钻出来,而是升出来。 “沦波舟”的上方射出一道光束,这个怪人便是被光束托举着离开“沦波舟”内部。 说怪,是因为此人竟然有了某种鱼类特征,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生有鳞片,而且气息也怪,不像是活人,更近似于妖。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有妖气。 不过还是人形,不是妖类修为有成之后的化形为人,本体就是这个样子。 由此看来,这些长生人已经是半妖半人了。 不过乌图丝毫不惧,他在死亡神力的侵蚀下,更不像人,大家半斤八两:“通报姓名、来历、所为何事。” 话语间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毫不掩饰,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乌图的确有这个资格。 这个长生人反问道:“你们又是谁?” 长生人的口音有点奇怪,不像如今的官话,应该是他们那个时候的官话,又几经变迁,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古怪的口音,不过还能听得出来,毕竟南大陆这边的口音也是千奇百怪,能说一口正统的帝京腔官话,都能让人高看一眼的。 乌图冷笑一声:“你若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会主动找上门来?莫要装傻了。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也不妨再说一遍,我们真人乃是道门全权特使、北辰堂首席齐真人,你们有什么事情,尽管说了,真人自会给你们做主。” 别看乌图被胡恩阿汗评价为没救了,他作为伊希切尔的左膀右臂,绝非庸碌之辈,也绝不是靠着对女神的仰慕就让女神另眼相待。他是有能力的,一眼便看出了这些长生人的来意,是有求于自己这边,便顺势摆出了架子,说得这些长生人好像是普通百姓,说得齐玄素好像是父母官一般。 这就是先来一个下马威,然后才好谈价格。 那长生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姓孙,我叫孙家图,家祖名讳上灵下秀。” 齐玄素闻言暗忖:“果然是孙灵秀的后代,果然是长生人。” 孙家图自报了家门之后,接着说道:“我此来是想请齐真人看在同出一脉的情分上,帮我们长生人一把。” 齐玄素走上前去,凭栏望向下方的孙家图:“长生人出自五斗米道,也就是天师道。陆修静祖师改革天师道,分为南北,都是后来之事了。至于道门一统,更是后来的后来了,你可曾知道?” 孙家图回答道:“知道,我们也会吸收一些新成员,多是落水的海客,由此知晓陆地变迁之事,我知道玄圣一统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共主,也知四代大掌教、五代大掌教开拓南洋之事。” 齐玄素点了点头:“如今已是六代大掌教与七代大掌教更迭之交,四代大掌教、五代大掌教飞升离世,已经几十年了。如今道门,疆域何止万里,弟子何止千万?你是道门遗民,我是道门弟子,若真有困难,看在太上道祖的情分上,我自会帮上一把,以全同门之谊。” 孙家图赶忙说道:“多谢齐真人。” 齐玄素一抬手:“先不忙谢我,既然是同门,自然要互相帮助,你说是吗?” 齐玄素故意咬重了“互相”二字,目光望向位于下方的孙家图。 孙家图虽然是海外遗民,但作为长生人首领,还是有眼力见的,立刻听出了齐玄素的话外之音:“齐真人若有什么难处,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齐玄素道:“很好,你知道蓝云宗吗?” 孙家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知道,此地距离蓝云宗已经不算远了。” 齐玄素看着他:“蓝云宗虫人多有不法之事,我这次出海便是为了剿灭虫人,大军随后就到,你既为道门弟子,可愿领路?” 孙家图道:“敢不效命?只是还请真人明鉴,我此时却是有心无力……” 齐玄素知道这些长生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摆手:“那好,上来说说你的难处吧。” “是。”孙家图应了一声,离开“沦波舟”,朝“角龙”的甲板飞来。 胡恩阿汗低声传音道:“真人,还是小心为上,这些人也有可能是那位女先生的诱饵陷阱。” 女先生说的就是周梦遥,因为她和七娘一样,道士品级都不高,也没有职务,又不好直呼其名,总不能叫她周法师,那可是堂堂仙人,所以便用了女先生的称呼。 先生还算是一个比较中性的称呼,有长者、尊者、老师之意。只要是有本事的人,都可以尊称为“先生”,与性别无关,与出身无关。 只是后来西学兴起,也不知是如何翻译的,竟然把西洋人对男士的尊称对标翻译成了先生,曲解了先生本意,惹得好些女道士不痛快,总是要大声疾呼:不能用“先生”称呼女性,这是对女性莫大的侮辱,这是沉疴旧疾,体现了男尊女卑云云。 事实上,在古典语境之中,绝大部分男子也没资格被称为“先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是先生了,这是一个成就称呼,而不是一个身份称呼。如今西学其实是把“先生”给降格了,也是庸俗化了。 所以真是冤枉“先生”了,只能说是西学之过,翻译之错。 不管怎么说,以周梦遥的身份地位成就而言,称她一声周先生,倒也不能算错。 齐玄素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胡恩阿汗便不再多言。 齐玄素把人请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在这里谈。” 第一百三十九章 龙血人 孙家图只身赴会也是彰显了自己的诚意,所以齐玄素的态度比较温和。 齐玄素道「有关长生人的传说,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当初孙真人兵败,远走出海,一直来到此地,据说还有数百弟子相随。」 孙家图道「正是如此。」 齐玄素看了眼孙家图脸上的鳞片「有人说孙真人成了水仙,是真的吗?」 「是真的。」孙家图回答道,「家祖已经羽化飞升去了。」 齐玄素道「可你们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半人半妖,这不是道门正道,虽说道门有教无类,也不乏妖类成仙,但从来都是妖类修成人形,没有人去修成妖形的。」 孙家图忍不住苦笑一声「真人明鉴,只是如今这般非是我等本意,也正是我等请求真人出手相助之因。」 齐玄素道「那就从头道来。」 孙家图说道「老祖飞升之后,我们便定居于此,在周围的海岛上生活,起初也并非如今这般半人半妖的模样。就算后来天后驱逐之大妖、道门驱逐之虫人相继到此,大海广阔,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百余年前,有一条老蛟来此……」 乌图反应极快,立刻看了胡恩阿汗一眼,目光严厉。那意思是说,乌鸦嘴,真让你给说中了。 胡恩阿汗的脸色有些僵硬,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 孙家图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不由停下话语,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示意孙家图继续说下去。 于是孙家图接着说道「后来我们知道,是因为道门在东方屠戮龙族,以龙骨建造大船,残存的龙族被吓破了胆,纷纷远遁深海,这条老蛟便逃遁至此。」 孙家图顿了一下「真人久历四方,想来一定知道农夫与蛇的典故。」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你们还知道西洋典故。」 孙家图道「我们也接收过一些西洋的海客,所以略知一二。」 齐玄素当然知道「农夫与蛇」的典故,农夫救了被冻僵的蛇,结果被蛇咬了一口,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故事。 「那条老蛟逃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身受重伤,精疲力尽,他化身成一个老人的模样向我们求救,是我们救了他,给他治伤,可他就像蛇一样,对我们恩将仇报。」孙家图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恨。 齐玄素问道「是他把你们变成 了现在这样?」 孙家图露出敬佩的神情「真人料事如神,正是拜他所赐,我们身上的这些鳞片实则是龙鳞。」 乌图道「据我所知,龙在东方乃是神兽,更是皇帝的象征。若是你们有了龙的特征,那不是好事吗?」 孙家图道「我们乃是乡野山民,有无龙的特征,本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关键是这条老蛟乃是恶蛟,我们救了它,它不但不思报恩,反而要奴役我们,让我们世世代代为奴为仆,以族人性命血肉供养于他。」 龙族和人族作为得天独厚的两个种族,都有不同的分支,龙族也有神道和仙道之分,神道之龙也要追求香火愿力,行云布雨,所谓龙王爷便是。仙道之龙则是修炼自身,追求传说中的应龙境界。 此应龙非是战船「应龙」,而是传说中的真实应龙。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这条老蛟走的还是神道。」 孙家图点头道「正是,不过它的体魄同样强韧,好似身兼两家之长,已经证得长生,媲美仙人,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胡恩阿汗总结道「类似库库尔坎,不过应该还不如库库尔坎,算不上准一劫仙人。」 乌图问道「它又是如何奴役你们?我知道中原有伥鬼的说法,说是猛虎杀人 之后,被猛虎所杀之人的魂魄会化作伥鬼,跟随猛虎左右,被猛虎驱使,甚至是引诱自己的亲人给猛虎吃掉,所以有‘为虎作伥"的说法。虽说龙与虎经常不分家,但你们起码没有被蛟龙杀死,它又是如何控制你们的?」 孙家图道「靠龙血。」 齐玄素不由一怔。 对于龙血、龙肉,他并不陌生,当初国师在凤麟洲屠龙,小殷就分到很多打包好的龙肉,人不大,胃口不小,一个人全都吃了,也没见她生出龙鳞,更没有被谁奴役,反而进化了,可以脱离阴气自如行走。 当然,用小殷来举例子,多少有点不恰当,因为小殷太特殊了,她吃了没事,不意味着别人吃了也没事。而且那些龙肉都是死的,这些长生人喝的很可能是活龙血,那就难说到底有什么结果了。 孙家图道「那老蛟起初说是为了报答我们的恩情,决定给我们一些龙血,喝了会有神奇 的力量。我们当时也没有多想,毕竟龙类声名在外,乃是祥瑞,我们便答应下来。」 齐玄素打断道「你们没有处理那些龙血,直接就喝了?」 孙家图缓缓点头,露出悔恨之色「当时还没有我,是我的爷爷。他们先是让一个人喝了,见那个人没有事情,而且修为大增,这才放下戒备,纷纷服用龙血。」 齐玄素忍不住叹息一声。 未经处理的神兽血液不能直接饮用,这是道门明令禁止的事情,也是道门已经实际验证的事情。 未经处理的各种血液,不管是来自大妖,还是来自龙凤麒麟,都蕴含着强大的本源力量,贸然喝下之后,会发疯发狂,也会出现部分妖化特征。 「帝释天」生前便是喝下了蛟龙之血、麒麟之血,最终导致自己发狂身死,又被人炼制成「帝释天」。 大巫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以荒兽血肉炼药,才使得经不死之药复活之人会变成怪物。道门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逐渐摸清了此中原理。?? 这些对于道门来说都是常识,可长生人入海上千年,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时代,不明白此中道理,最终落入了人家的算计之中。 孙家图接着说道「他们服用了龙血之后,虽然修为大增,但意识也开始逐渐转变,疯狂崇拜老蛟,将其称为神龙、龙神,十分顺从,愿意死心塌地去服侍所谓的龙神,去守护所谓的龙神,几乎成了老蛟的傀儡。」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龙血的本质不是让人疯狂,而是让人服从,以前的人大多是服用未经处理的死龙血,既然「主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他们也无处服从,所以只能发狂。 难怪说龙威浩荡,果真有其独到之处。 齐玄素示意孙家图继续说。 孙家图接着说道「饮下龙血之人会生出各种龙类特征,皮肤上生有龙鳞,头上还有龙角,更有甚者生出龙爪、龙尾,这些龙血人生下的孩子同样有蛟龙血脉,也同样会狂热崇拜蛟龙,不过因为血脉变得稀薄,没有了龙角,只剩下龙鳞,并且有少部分人能够摆脱这种影响,不再崇拜蛟龙。」 齐玄素道「你就是其中之一。」 孙家图点头道「是,到了我们第三代,血脉更为稀薄,觉醒之人越来越多,我们才是真正的长生人,那些喝 下龙血的人只是龙血人。不过那些龙血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祈求老蛟赐下龙血,同时强迫我们喝下龙血。我们不愿意变成浑浑噩噩的傀儡,决定奋起反抗,只是……」 「只是打不过。」齐玄素帮他把后半句未曾出口的话给补上了。 神仙能造就选民,天仙能斩出化身,这条堪比仙人的蛟龙通过龙血控制他人,并提升其修为,并非难以理解之事。 「正如真人所言。」孙家图道,「龙血人有龙血的加持,修为大增,又掌握了族中的各种资源,我们不是对手,只能靠着祖先留下的‘沦波舟",仓皇逃了出来。刚好遇到真人出海,这才厚颜求见,以求真人相助。」 胡恩阿汗则报以怀疑态度「我听着倒像是权力角逐的故事,你们该不会是权斗失败想要借刀杀人吧?」 孙家图赶忙分辨道「绝无此意,真人只要亲自看上一眼,便可明白,那头老蛟,还有头上有犄角的龙血人,都是做不得假的。」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演戏?」胡恩阿汗继续唱黑脸。 孙家图望向齐玄素,杜鹃啼血一般说道「真人,我愿意以性命起誓,所言没有半分虚假。这也绝非为了我一己之私,而是所有长生人都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地步。那条老蛟每月都要吃人,族人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灭亡有日!」 齐玄素抬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未必帮得了你,毕竟是堪比仙人的蛟龙,仅凭我们,还是有很大的风险。」 孙家图急忙道「真人,那头老蛟最近与海底的大妖斗了一场,两败俱伤,如今正在沉睡,并把所有龙血人召去,护卫左右,这才让我们逃了出来,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孙家图接着说道「那老蛟每月十五苏醒一次,然后从守护它的龙血人中挑选食物,吞入腹中,以此来恢复伤势,龙血人甚至没有抵抗挣扎的念头,这也是我说长生人灭亡有日的原因。」 齐玄素望向乌图和胡恩阿汗。 胡恩阿汗有些意动「三个伪仙便可与仙人一战,更何况是重伤的仙人,我们三人加起来,也差不多了。」 乌图一语道出了根本原因「蛟龙浑身上下都是宝,若能屠龙,就算没有剿灭虫人,也不算白来一趟。」 第一百四十章 羁绊 齐玄素当然是有过考虑的。 客观地看,周梦遥此人也许擅长谋划,但一定不擅长占卜,所以她没料到的事情太多,被七娘骗了,被天师截胡,最终一地稀碎。 既然如此,那么周梦遥未必就能提前布局。或者说,就算提前布局,也不会太过精细,很可能只是临时赶工。 因为周梦遥不可能在很早之前就确定齐玄素会来到这片海域,她没有天师或者紫光真君的本事,这叫术业有专攻。 换成后面这两位,齐玄素难免要心中嘀咕,他们会不会早在多年前就预料到了,然后布局多年,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早已是天罗地网,绝对逃不出去。 当然,天师和紫光真君要告诉齐玄素,没那么简单,过去不变,未来不定,未来拥有无穷可能,就算看到了只鳞片爪,也不能轻信。 这就是预测未来的最大难题,只能看到一些片段,没有上文,也没有下文,剩下的只能去猜。 比如齐玄素看到了未来一幕,张月鹿一剑把他杀了,没有起因,也没有结果,只有这个片段。于是齐玄素开始各种猜疑,闹得夫妻失和。最终齐玄素到达那个时间节点后才发现,他看到的那个张月鹿其实是周梦遥假扮的。 要不怎么说天机莫测呢。 从各种情况来看,周梦遥都不擅长占卜。她的时间相当有限,不存在提前布局,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毕竟齐玄素会来到这里,也多少有点临时起意。 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么周梦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信一条狡猾的老蛟龙吗?一条险些死在道门之人手中的老蛟龙。 乍一看,老蛟龙应该很有复仇的动机,实际上,很难说。更大可能是老蛟龙被吓破了胆,别说复仇了,只想远离道门的一切。 周梦遥是道门仙人,齐玄素是道门重点培养的未来接班人之一。 老蛟龙不会想不明白一个道理,一条在道门那边负有原罪的蛟龙牵扯进道门内斗之中,无论谁输谁赢,无论结果如何,它都是最好的替罪羊,没有例外。 若是双方决定妥协,那么老蛟龙就是对各方面的交代。 道门不会放过它。 得利呢?在不谈复仇的情况下,几乎没有,齐玄素身上是有很多好东西,可那都是属于道门,道门不会放任其流落在外。 就算老蛟龙想要复仇,除非老蛟龙能把周梦遥和齐玄素都拿下,否则必有一个道门之人得利,似乎也谈不上复仇。 在这种情况下,老蛟龙相信周梦遥并配合周梦遥演一出戏的概率实在不大。 当然,不能说周梦遥会无动于衷。 就算龙血人的事情是真的,她也可以来一出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求稳是对的,可是也不能太过求稳,连半点冒险精神都不敢有,一味求稳很难成事,更容易变成唯唯诺诺。 除此之外,齐玄素最大的底气还是来自“归藏灯”,至今为止,这件仙物还没有任何示警。 在过去,“归藏灯”成功预言了胡恩阿汗意图发难,以及库库尔坎陨落和伊特萨姆纳复活,十分可靠。 所以齐玄素综合了各种因素之后,认为可以一试。 齐玄素望向乌图和胡恩阿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谁去亲自看一下?” 乌图主动请缨:“我去吧,就算有什么意外,我也可以在女神的国度中获得重生。” 齐玄素立刻补上了一句:“好,若是真有最坏的情况发生,不管需要多少神力,都由道门来出,不会让女神吃亏。” 乌图的底气更足了。 这话也是故意说给孙家图听的。 孙家图看起来颇为高兴,这意味着齐玄素基本答应下来。 乌图的身形开始变化,不再是黑袍形象,而是变成了一个生有龙鳞的长生人。 幻化之法,本就是方士和巫祝最擅长的手段。 以乌图的境界修为,只要不到老蛟龙的面前,应该不会被窥破。 “走吧。”乌图与孙家图离开了齐玄素的房间。 齐玄素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不多时后,两人的身影出现在外面的甲板上。 齐玄素目送两人离开,胡恩阿汗站在齐玄素的身后:“有点太巧了。” 齐玄素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些龙鳞做不得假,老蛟龙的事情多半是真的。虽然周梦遥很难取得老蛟龙的信任,多半不可能与老蛟龙联手给我们下套,但周梦遥可以故意把我们的消息泄露给这些长生人,让长生人主动来找我们,诱使我们去找老蛟龙的麻烦,她则潜伏在侧,伺机而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胡恩阿汗沉思片刻:“的确有这个可能,真人刚才怎么不问孙家图?” 齐玄素道:“没有意义,周梦遥肯定不会是亲自出面,而是制造某种巧合,让孙家图这些长生人‘偶然’得知我们的存在。” 胡恩阿汗又道:“既是如此,真人为何还要答应下来?”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伸手按住眉心位置那个至今还未消去的疤痕:“我有些腻烦了,事情总要解决,逃避不是办法。” 胡恩阿汗懂了,不再说什么。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将计就计。 齐玄素到底不擅长“潜身缩首”,他骨子里还是喜欢行险。 说得现实一点,齐玄素晋升仙人还要很长时间,在此期间,他还会外放道府,他身为一府之主,难道要整天躲在道宫之中不敢见人吗?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倒不如趁着他现在还是道门全权特使,能够调动各种资源,寻找机会给周梦遥一个教训。等他做了参知真人,在道门自己的地盘上,未必有这么多资源。 说白了,特殊时期,特殊情况,才给了齐玄素如此大的权限,同样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如果周梦遥躲着齐玄素,那么齐玄素的确很难找到她,既然周梦遥主动跳出来,那也让齐玄素省心了。 这也算是一种双向奔赴。 这就是师徒之间的羁绊。 海外有一座岛,虫人叫它蓝云岛,因为那里的海水蔚蓝一片,与天空一样,白色的海浪就像云彩一样。 这里很隐蔽,不在正常航路上,所以很难发现。 不过还是有个不速之客来到了这里。 女子摘去了那个有些碍事的帷帽,一身普通女子的打扮,外罩一件墨绿比甲。所谓比甲,就是没有袖子的长马甲,一直到膝盖位置,男女通用。是再常见不过的家居打扮。 女子的脸上还略施薄粉,面白如雪,双眉入鬓,唇红貌美。双眼幽深,更显不怒而威。 这倒不是说女子还要用脂粉来遮掩什么不足,单纯就是习惯使然。就好似辟谷之后已经不必进食,可很多时候还要举办宴席,惯性的力量是巨大的。 她就这么行走在岛屿上,旁若无人,没有一点遮掩,可周围之人却毫无察觉,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对其视若无睹。 很快,女子来到一处山崖下,在这里有一块大石头,被磨成了棋盘的样子,上面摆了好些同样用石头雕刻而成的棋子,竟然是一个残局。 在这个棋盘的左边已经坐了人,白发白须,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 他也是岛上第一个能够看到女子的人。 老头原本是凝视残局,转而凝视着女子,并不惊慌:“真人降临,有失远迎。” “我不是什么真人。”女子开口道,“你叫我周梦遥就行。” 老人点了点头:“周先生到此,有何见教?难道是要与小老儿对弈一局?” 周梦遥道:“我不擅长‘天算’,怕是破不开这等残局。” 老人道:“若用‘天算’下棋,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周梦遥道:“我对虫人也算是有所了解,可像你这样的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人笑道:“一颗虫卵吞下腹,我命再也不由我。到了结茧期之后,虫茧会生出许多虫丝,深入宿主的内脏、脊椎、大脑,进一步掌控宿主的身体,改变宿主的思维。结茧期又被称为结丹期。” “结丹期更大的危险来自于‘走火入魔’,一小部分宿主在被改造身体时,会意识到自己其实遭受到了寄生,虫人将这种情况称为心魔幻象,意识到真相就是走火入魔。” “因为宿主脱离幼虫的掌控之后,会对这些寄生自己的虫子产生恐惧和愤怒的情绪,继而对其他虫人大加屠戮,所以虫人将所谓的走火入魔之人称为是魔道之人。” “不过还有些人会选择暂时蛰伏,表面上仍旧伪装成普通虫人,暗地里尝试利用虫子的力量,却不受其控制,或者杀死其他的虫人,用其他虫人体内的虫子,炼化为自己的修为,这就是魔道之人中的佼佼者,算是大魔头或者魔道巨擘了。” “按照虫人的标准来算,老朽就是一个纯粹的魔道之人,大魔头,而且这个魔道之人还趁着虫人衰落之际,混入了虫人的高层,成为高高在上的太上长老。” 周梦遥闻言笑道:“有意思,虫人将道门之人称作是魔道之人,还分出了什么魔宗、魔尊、魔圣,没想到发现真相的虫人也是魔道之人,这些可怜的虫人岂不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生不知为何而生,死不知为何而死。” 老人道:“可以这么说,他们连可怜人都算不上,是名副其实的可怜虫。” 第一百四十一章 海下龙宫 周梦遥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道「老朽孙墉。」 周梦遥问道「你知我来意?」 「有所猜测。」孙墉坦然道,「老朽久闻道门有三道之争,齐玄素锋芒毕露,乃是未来大掌教人选。既然是争,那自然有人不希望看到齐玄素成为大掌教,必要出手阻止,又不好亲自出手,少不得借我等之力。」 周梦遥道「你远居海外,竟还知晓道门之事,却是难得。」 孙墉叹息道「不敢不知。齐真人欲以我等为踏脚之石,若是不知,那就真是死不知因何而死了。这次道门推举大掌教,不仅是道门之人关注,大玄朝廷,各国朝廷,西道门,蒸汽福音,西方诸国,乃至圣廷,哪个不关注?甚至大玄朝廷、西道门已经深度参与其中,开始提前下注。据我所知,西道门便下注在齐玄素的身上,大玄朝廷则支持李长歌李真人。」 周梦遥道「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孙道友倒是看得透彻。」 孙墉道「周先生有何指教,还请直言。」 周梦遥道「我想要从齐玄素的身上拿回一件东西。」 孙墉道「我想要活。」 周梦遥笑了「不难。」 孙墉微微低头「请周先生吩咐就是了。」 周梦遥道「齐玄素找到蓝云宗只是时间问题,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弄到灵界去?我会在那里等他,以免有人救援。」 孙墉不奇怪周梦遥知道灵界的存在,仙人一级的道门高层不知道才是怪事。 孙墉问道「灵界能进不能出,周先生有办法自由出入灵界?」 「我自有我的办法。」周梦遥道,「你不必担心。」 孙墉沉吟了片刻「可以,不过前提是齐玄素踏足蓝云岛。」 周梦遥点头道「你开始准备吧,我还有其他手段,这只是一个保底的措施,若是他不能踏足蓝云岛,你也不必担心害怕了。」 孙墉作揖行礼「谢过先生。」 周梦遥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孙墉久久没有直腰。 直到周梦遥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孙墉才直起腰。 片刻后,一个黑发黑须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真能行?」 孙墉面无表情「死马当作活马医,总不能束手待毙。」 中年男子 神色黯然。 …… 在孙家图的带领下,乌图来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渔村。 这就是长生人的住处之一。 渔村颇为精致,倒是有些像江南园林。 照理来说,长生人是道门弟子,这些村落应该有很多道门痕迹,比如太极,比如八卦,如此等等,可这处渔村中的道门痕迹已经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龙图案,飞檐、屋脊上站着的是龙,墙壁、立柱上绘刻的也是龙。千姿百态,尽显龙之威仪。 这就是龙之崇拜。 其实中原的皇帝也不是一开始就极致推崇龙,在祖龙、白帝的时代,戴平天冠,着十二章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为十二章。龙只是其中之一。 去掉日月星辰,是为九章服,是诸王服饰。 后来不知为何,龙反而成了主流,龙袍取代了十二章服。 天子古已有之,后来还要加上一个真龙,变成真龙天子。一切与皇帝有关的,什么都要加个龙字,龙床、龙椅、龙体、龙颜大怒。 时至今日,大玄朝廷又返璞归真,仍旧保留了龙的元素,不过只是众多元素之一。 渔村里还有许多龙鳞之人,不过没有 看到生有龙角之人。 其实很好分辨,龙化程度越高,意味着地位越高,龙化程度越低,就地位越低。 此时村子中只剩下部分人留守,包括高层在内的其他人并不在这里。 孙家图解释道「那条老蛟正在沉睡,各地的族人都被它召唤了过去。这个村子就是距离老蛟沉睡之地最近的地方。只要过了这个村子,不远就是老蛟沉睡的海域,所以这里也是最后一个哨岗。」 乌图随便找了两个落单的倒霉鬼,将两人收入自己的神域之中,然后再把自己和孙家图变成两人模样,混入其中。 孙家图在长生人中地位不低,所以知道很多秘密。在他的带领下,顺利穿过这个渔村。至于两人为什么不从海上过来,主要是因为没什么遮掩,目标太过明显,容易打草惊蛇,不如从渔村这边以长生人的身份混进来,更不容易引起注意。 乌图和孙家图来到海 岸边,极目望去。 远处的海面看似十分平静,不过总给人一种暗流涌动的感觉,潮起潮落,浪花不断打在礁石上,卷起千层雪,随后又重新落回海中,周而复始,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在乌图的视角中,自然不是这么简单,在海面下游荡着许多怪鱼,应该是受到蛟龙外泄气息而异变的普通鱼类。龙王爷身边有些虾兵蟹将也是合情合理。 这也算是妖类兽类的天赋神通了,因为气息过于庞大,不仅鲜血中蕴含有极为强大的本源力量,就连逸散的气息也会导致身边的各种事物发生异变。 当年的陆吾神身边总有两种异兽相随,一种是名为「土缕」的异兽,羊首四角,还有一种名叫「钦原」的神鸟,形同蜜蜂,大如鸳鸯。被它一蜇,任何鸟兽都会死去,任何乔木都必枯萎。这两种异兽就是因陆吾神逸散气息而生。 仙人就没有这种本事,人仙或许沾点边,不过人仙都擅长控制自己的气血,使其平时处于沉寂状态。 在更远的地方,离岸百里左右,有些身影正踏波而行,甚至一些半人半龙的身影在海面上盘膝而坐。这些人影基本都有天人修为,可见长生人的底蕴之深。 乌图通过神力,继续眺望。 在被众多长生人围住的正中位置,有许多漆黑石柱探出海面,刚好围成一个大圆,一些人坐在这些石柱的顶端,那就是长生人的高层了,不乏无量阶段或者造化阶段的高手。 孙家图道「老蛟龙的沉睡之处就在被那些柱子围起来的地方。」 乌图点了点头,化作一抹阴影悄悄潜入海水之中,朝着老蛟龙的沉睡之地潜去。 以乌图的境界修为,等闲之人发现不了他,他很快便逼近了那片海域的核心所在。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龙宫。 那些探出海面的立柱扎根于海底,就像是围墙,一座华美宫殿位于海水的下方,被装饰了各种奇珍异宝,熠熠生辉。 乌图作为一个南大陆的原住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极具东方风格的海底龙宫。 虽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乌图已经可以真切感受到从中传出的浩荡龙威,让人忍不住心生臣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附近的海水已经被彻底「污染」了,在这样的环境 之中,也许会得到一些好处,比如口吐火焰、操纵水流等等,但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对龙的服从,卑微如奴隶,发展到最后便是失去所有自我意志,成为傀儡。 那些怪鱼便是如此,龙化的长生人也是如此。 正应了那句话,所有命运中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如果不出意外,那条老蛟此时就沉睡在这座华美的宫殿之中。 乌图决定更进一步探查,最好能够查明这些长生人的布防结构和兵力配置,做到心中有数。不要忘了,乌图也是上过战场的,深度参与了西道门与蒸汽福音的战事,并且还立下过功劳,虽然他主要是冲锋陷阵,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知兵之人。 另一边,乌图通过神术将自己所见传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和胡恩阿汗站在好似镜子的光幕前,乌图所见内容悉数出现在这片光幕上。 胡恩阿汗的脸色颇为凝重「就算没有那位周先生的干扰,想要解决这条老蛟龙也不是简单事情。」 齐玄素没有反驳这个说法「事情从不简单,关键事在人为。只要谋划得当,就连库库尔坎和伊特萨姆纳都会陨落,更不必说一条重伤的老蛟了。」 胡恩阿汗道「船上携带了‘龙睛甲二",也许能够发挥奇效。」 齐玄素道「这是自然,还要通知澹台盈,如果陆地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让西天罡堂准备出海,无论是蓝云宗,还是长生人,我们全都要。」 另一边,乌图继续深入,距离龙宫越来越近。 远远地看,这座龙宫还算十分华美,只是离近了之后,就会发现其实颇为粗糙,主要是通过各种珠光宝气给遮掩了过去。门户大得吓人,就像库库尔坎的寝殿一般,能够让现出原形的老蛟自由出入。 不过此时门户紧闭,只能隐隐听到一个庞然大物的酣睡声音好似闷雷一般,一呼一吸之间,不知是暗合了潮汐起落,还是直接带动了此地潮汐,奇妙无比。 龙宫周围除了一些来回巡逻的「沦波舟」之外,似乎还有一层阵法保护,若是硬闯,不仅会惊动上面的长生人,说不定也会惊醒正在沉睡的老蛟龙。 所以乌图只是环绕一周,确定了大概情况之后,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准备去向齐玄素汇报。 免费阅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计划和婆媳 乌图返回之后,向齐玄素汇报了具体情况。 虽然齐玄素在光幕中看到了乌图实时传回的影像,但仅仅是肉眼所见还是不全面,比如老蛟的浩大龙威,齐玄素就无法亲身感受到,只有当事人乌图能感受到,就需要口述了。 齐玄素不算是一个喜欢独断专行之人,还是能够听取别人的意见。所以齐玄素专门召开了一次小范围议事,根据现有的有关情报,讨论具体计划细节。 主要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解决外围的长生人;第二,直面老蛟龙本身;第三,防备来自暗处的威胁,也就是周梦遥。 对于齐玄素来说,第一部分不算什么问题,老蛟龙正在沉睡,只要出动胡恩阿汗和乌图,两位伪仙联手,再加上齐玄素,近乎于仙人的战力,很容易就能在老蛟龙醒来之前把长生人的高层战力解决掉,然后孙家图趁机收拢其他龙化程度不深的长生人。 第二部分算是比较有挑战难度,不过也在掌握之中,老蛟龙本身有仙人一级的战力,不过不是准一劫仙人,哪怕他处于全盛状态,齐玄素、胡恩阿汗、乌图三人联手也能周旋一二,如今他遭受重创,不得不进入沉睡之中,意味着他的境界修为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如果运气好,老蛟龙直接跌落到伪仙状态,哪怕是堪比古仙神降一级的伪仙,那也能直接拿下,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运气不好,老蛟龙还有仙人的境界,大概率也是摇摇欲坠,那么就由三人正面缠住老蛟龙,然后「角龙」直接发射「龙睛甲二」。虽然不是能够直接威胁仙人的「龙睛甲一」,但足以伤到老蛟龙,这在凤麟洲击杀八岐大蛇的时候就已经验证过了。 虽说「角龙」在综合战力上不如「应龙」,但主要是失之灵活,更像是一个固定炮台,要说炮击的威力,丝毫不逊于「应龙」,这就够了。 公门中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现在可以变化一下,三炮之下,何求不得。 这很考验炮手,如果是一品灵官,一个人就能开炮,可现在没有一品灵官,只有一众普通灵官,需要多人配合,指挥者的作用就很关键了。 杨少真作为纲首的责任十分重大。 齐玄素希望这个女子不要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要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能顶半边天,为此齐玄素还专门搬出了传说中的张月鹿来勉励她。 杨少真当场立下军令状,表示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其实第二部分虽然有难度,但并不算多么重要,就算打不过,还可以退走,老蛟龙未必能留下他们。 关键还是第三部分计划,这才是核心,也是齐玄素最重视的部分。 蛟龙一身都是宝,可也比不过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所有人都清楚一个事实,做了大掌教之后,在能够掌握实权的情况下,不说坐拥天下,那也相差不远。如今的世界,乃是东西「二帝」分治,大掌教就是「东帝」,几乎主宰了半个世界。 虽然是半个世界,但疆域人口都远远大于儒门语境下的天下。 什么宝贝能与半个世界相比? 齐玄素走到现在这一步,早已没有退让余地,更何况齐玄素也不想退。 只是现在还无法确定周梦遥会在什么时候出手,最大的可能是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齐玄素最是无暇分身的时候,她突然出手,将齐玄素拿下。 这就使得齐玄素必须留有几分余力,最起码不能被周梦遥一击拿下,然后才有机会展开各种反制手段,给周梦遥来一个大惊喜。 齐玄素还有一层担心,那就是周梦遥见状不妙,立刻就走,跟齐玄素玩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那一套。 可是齐玄素也没有太好办法,他能 有办法反击就很不容易了,还想留下一名仙人,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只能寄希望于周梦遥的自负大意。 关于这部分,齐玄素没有深谈,只是让众人做到心中有数,具体该怎么反击,就只有齐玄素自己知道了。在这方面,别人也帮不上齐玄素太多。齐玄素只有一个要求,就算有突***况发生,也不要顾此失彼,集中全力解决老蛟龙。 几人把各种具体细节仔细梳理了几遍,尽力把各种最坏情况都考虑到了,并且做了几个应急预案。 毕竟事关自己的性命安危,没人敢糊弄事,不说绞尽脑汁,最起码是人尽其才,各自从专业角度提出了专业的意见。 澹台盈作为总预备队,已经率领西天罡堂的舰队开拔,现在顾不得是否打草惊蛇了。事有轻重缓急,虫人只是癣疥之疾,周梦遥才是心腹大患。 议事至此告一段落,行动正式开始,暂定代号 「天羽屠龙舞」。 …… 七娘带着小殷终于是离开金陵府,返回南洋。 一则是把小殷送回去,二则是七娘在南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虽然八部众有上官雅,凤麟洲贸易公司有幻姬,但七娘才是大老板,很多事情需要她亲自拍板。 七娘就是这样的大忙人,飞来飞去,满世界跑。 处理完南洋的事情她还要去西域一趟,那边也有生意。 除此之外,七娘这次返回南洋,还打算去见一见张月鹿。 七娘与张月鹿的关系很微妙,就像很多婆媳一样,若不是因为一个男人,她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有了交集之后,年龄的差距产生思想认知上的差异,理念问题,性格问题,再加上家庭权力的归属问题,势必要两看两相厌。 现在有一个公认的事实,女道士们的控制欲很强,要掌控丈夫,要掌控儿子,婆婆的儿子和媳妇的丈夫是同一个人,到底听谁的? 往小了说,这是争夺男人的问题。往大了说,是这个家谁说了算的问题,是话语权的问题。 以前很少有这种问题,因为男人当家做主,在儒门礼教的框架下,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媳妇和老娘都要听男人的,又有孝道压在头上,只能多年媳妇熬成婆。 可现在男人靠边站了,只要埋头干活和老实听话就行了,礼教和孝道也被平等大锤砸了个一地稀碎,这个权力矛盾就愈发严重了。 别看张月鹿和七娘身份不一般,这个是传说中的张月鹿,那个是大名鼎鼎的姚七,在这件事上同样不能免俗。 张月鹿不认可七娘的行为,想要矫正,那就必须说了算才行。七娘觉得张月鹿侵犯了自己的地盘,自是不肯放手。 以前的人成亲早,十四岁就能嫁人,还是个孩子,做婆婆的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一个半大孩子如何斗得过婆婆? 如今不一样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个年纪是正当年,已经足够成熟,不再是小孩子,有了自己的事业,经验手段不缺。 反倒是七娘这些公婆大多过了六十岁,走向暮年。人生七十古来稀,说得难听一点,已经黄土埋半截了。 现在的婆婆差不多是以前丈夫祖母的年纪了,到了该退居二线的年纪,应该把管家大权交出 去。 偏偏七娘有修为在身,没有因为年老就意气消沉,更不想退居二线,仍旧是精力充沛,这就有得斗了。 不要觉得这是件小事,如果齐玄素真做了大掌教,虽然不能说家事即国事,但也相去不远。 因为张月鹿代表了正一道,七娘代表了全真道。如果齐玄素能上位,那么肯定是两道联合推上去的,到了事后分红的时候,夫人 和太夫人不和,甚至会演变为两人背后两大派系的对抗。这就有点像当年的外戚干政了,太后的娘家和皇后的娘家,都是外戚,谁来当政? 在这种时候,就需要男人有些担当,主动站出来。 不过站出来归站出来,不是要两边讨好,想要两边都讨好,往往是两边都不讨好。反而是两边都不讨好,一碗水端平,反而有可能两边讨好。 所以齐玄素常常以一家之主自居——你们两位不要争了,各退一步,听我的就是了。 在两个女人看来,虽然我没有拿到大权,但她也没有拿到,还是可以接受的。 正因为齐玄素敢于担当,再加上七娘和张月鹿都忙,很少见面,所以这些矛盾倒也还好,最起码比较克制,没有摆在明面上。 张月鹿还没上京,当她听到七娘造访的时候,多少有些意外。 小殷不是普通孩子,不必送到家门口,让她自己回来就行。 七娘亲自把小殷送回来,这就是有话要说了。 张月鹿把七娘请了进来,因为婚事定下了,她还以为七娘要谈婚事的问题。 不过七娘压根提都没提,她不是澹台琼,不在意这个,她连典礼都不打算参加,怎么会关心更多细节? 七娘拉过小殷,说道「好孩子,把天渊问你的事情再说一遍。」 小殷依言又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越听脸色越凝重。 这些事情,齐玄素都没有跟她提起过,只是提起了两人的婚事。 她竟是不知道,有着这样的险恶。 张月鹿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听完之后,立刻意识到一点「天渊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起这件事,也就是说周梦遥已经到了南大陆?」 七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抽烟。 小殷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就是这样的。」 免费阅读.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胎种魔 张月鹿忍不住一拍扶手「天渊总是这样。」 张月鹿这话不是没来由的,很多时候,齐玄素不会问她的意见,最让张月鹿记忆深刻的当然是齐玄素的惊天一跃。 这是一个中式客厅,面南背北的两个主位空着,两人分坐在东西两排的椅子上。 七娘坐在张月鹿的对面,磕了磕烟锅「他大概觉得说了没用,你又不能飞过去,徒让你担心。倒不如不说。」 张月鹿望向七娘。 意思很明白,七娘今天专门跑过来跟她说这件事,总不会是让她担心一下齐玄素那么简单,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用意。 七娘也不兜圈子「出于某些原因,我与某人签订了契约,不能说太多。」 说话时,七娘抬起了左手,在手背上有一个古怪符号,就好像烙印上去的,平时不能看到,可在七娘稍稍触动一些敏感内容后,这个符号便随之亮起,闪烁紫色的光芒,似乎在警告七娘。 七娘道「我能说的是,你要特别注意自己的安全。」 张月鹿一瞬间想了很多。 如今不是前些年的时候了,那时候的张月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谁都能欺负一下。 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张家确定了张无寿、张拘成、张月鹿的接班顺序,慈航真人正式将张月鹿定为衣钵传人,以及张月鹿与齐玄素定下亲事,使得张月鹿的地位一再拔高,张月鹿能否成为大掌教还不好说,可作为正一道的未来接班人已经是十拿九稳。 故而一般情况下,张月鹿的安全是能够得到保证的,道门身份摆在这里,天师护着她,慈航真人护着她,不会容许有人对张月鹿不利。 所以平常时候,张月鹿也不太在意所谓的安全问题,谁还敢把她怎么样不成? 也许李家敢,可没必要,因为李家的主要针对目标早已不是张月鹿或者姚裴了,而是齐玄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倒是给张月鹿遮风挡雨了。 不过保护齐玄素的人也更多,天师甚至把「归藏灯」交给了齐玄素,正所谓花钱难买早知道,齐玄素偏偏能够早知道,反而不容易对齐玄素下手。 张月鹿现在的处境有点像灯下黑,所有人都去关注齐玄素,关注她的人不算多。想要针对她的,比如那些走投无路的老道士,没这个本事,甚至过不了林元妙这一关。有这个本事的,没有这个意愿,他们又没走投 无路,没必要搞到鱼死网破这一步。 别人清楚这一点,张月鹿也清楚一点。 所以她不怎么在意安全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突然反其道而行之,那还真有可能得手。 更往深处想,未必就要杀了张月鹿,只要抓住张月鹿,把她暂时囚禁起来,也不必拿张月鹿去威胁齐玄素,只要假扮成张月鹿,骗过了齐玄素,就能做很多事情。 既然张月鹿没死,只是被囚禁,那么也不能说彻底撕破了脸,事后也许还能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人还活着。 张月鹿并不觉得七娘是小题大作,虽然小殷说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张月鹿也大概听明白了,七娘对周梦遥十分了解,七娘既然有这一层的担心,那就说明周梦遥真有可能这么干。 这是一个「疯子」,会在意道门的规矩,但是在意不多。 张月鹿不能不重视了。 七娘又拍了下小殷的脑袋。 小殷想起什么,说道「我前些天看连环画的时候,七娘不小心掉了一本书,我就拿过来看了,无意中知道了一种十分恶毒的功法,叫作‘胚胎种魔"。用别人做……做炉子,然后又用自己的一缕神魂炼化为一颗种子,寄宿在别人的心里面 ,然后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种子有胚胎作为遮掩,别人就不会发现。」 不仅是周梦遥会制造巧合偶然,作为周梦遥的多年老友,七娘同样会。只是小殷这家伙一看就是胡乱应付了事,说得是颠三倒四,还忘了一些。 不过张月鹿还是听懂了,以人为炉,说的应该是炉鼎,而不是炉子。胚胎应该是说道胎,也不是寄宿,应该是寄生。 张月鹿一一纠正,也算是变相提醒了小殷。 小殷连连点头「对对对,是寄生。魔种寄生胚胎……道胎之后,并非夺舍,能在保留对方灵魂、记忆、人格的情况下,进行融合同化。甚至宿主都不会察觉,只会觉得自己觉醒了本来面目,也不会排斥。」 听到此处,张月鹿伸手撑住额头,陷入沉思。 张月鹿也不得不承认,这门「道胎种魔」之法的确很恐怖。 夺舍只是保留了躯壳,里面的灵魂已经换了,这种行为是很容易就能发现的。可「道胎种魔」却是以宿主的灵魂为胚胎,孕育自己的种子,好像男女阴阳交泰,两者融合同化,重新发育出一个新个体,十分隐秘,不仅外人无法及时察觉,自己也很难发现。 毕竟人是会变的,而且会认可自己的改变。 小时候的想法和长大后的想法不一样,没成功之前的想法和成功之后的想法不一样,年轻时的想法和年老时的想法不一样,遭受刺激之后走极端也是屡见不鲜,所以存在大彻大悟、想开了、觉悟了等众多说法。 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很容易会被误认为是一种觉醒,自己不在意,不作为,外人也只有很久之后,把时间拉长,纵观前后进行比较,才能察觉出性情大变,不过为时已晚。 这等法门正面作战没什么用,可用来暗算他人,却是十分好用。 七娘不会无缘无故让小殷「偶然」知道了这门功法。 也就是说,这门功法很可能就是周梦遥所擅长的。 再联想到七娘先前说的「注意安全」,一个简单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 找到机会抓走张月鹿,然后在张月鹿身上施展「道胎种魔」,再把张月鹿的部分记忆清洗掉,将其放回。一段时间之后,张月鹿就不是张月鹿了,而是周梦遥了。 到那时候,周梦遥能干出什么也就可想而知。 当然,道门高人无数,这种行为不管怎么隐秘都有很大的风险,不被逼到一定程度,周梦遥也不敢冒险这么干。不过现在看来,周梦遥若是与齐玄素斗法失败,奈何不得齐玄素,很可能会兵行险着,从张月鹿身上做文章。 张月鹿甚至想起了消失的齐浩然,此人是不是也被周梦遥给寄生了?最终沦为周梦遥的傀儡分身,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后,又被彻底抛弃,死无葬身之地。 仅仅是设想一下,都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周梦遥的最终目标不是要将齐玄素置于死地,也不是寄生张月鹿,而是寄生齐玄素,取代齐玄素,最终以齐玄素的身份活下去。 七娘重新开始抽烟,雾气袅袅,若隐若现。 周梦遥这种人,未必很致命,可是很恶心人,让 你不得安宁。 反正她在明面上也不追求大真人、大掌教,又有地师的庇护,相当于只享受权力,不履行义务,自然是为所欲为。 齐玄素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要寻找机会,不惜以身涉险,也要给周梦遥迎头痛击,让她知道难受,有所忌惮。 另一边,齐玄素的屠龙计划已经正式启动。 几名长生人正站在海岸边的瞭望台上,严密监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以防外敌来袭。 照理来 说,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那头与龙神拼了个旗鼓相当的大妖,不过那头大妖同样被龙神重创,也是躲起来养伤,不会来袭,应该很安全才对。 可不知为何,今天的气氛有些过于压抑了。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天幕一片深蓝。 无数阴影溶于夜色之中,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然后化成一个一个黑影,同时出现在各个岗哨身后,同时手起刀落。 一个又一个岗哨被接连清除,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夜色中,阴影交错如织,明暗纵横纠缠,不断从平面化为立体。 如果有绝圣堂的人在这里,就会立刻辨认出,这正是一度让很多人为之头疼甚至恐惧的暗影之潮。 现在已经知道,暗影之潮是由得到了黑夜神职的查克切尔发动,目的是复活伊特萨姆纳。如今查克切尔和黑夜神职全部归伊希切尔所有,伊希切尔自然也掌握了暗影之潮。 神与选民的关系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伊希切尔步步登高,乌图作为选民,跟着水涨船高,他所拥有的神职和手段也越来越多。 从高空俯瞰,暗影正在侵蚀这片海域,虽然有些长生人的修为不低,但乌图以暗影将其分割开来,使每个人都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之中。困在暗影之中的人,仿佛处在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周围除了无尽的黑暗,什么也没有,而这些黑暗又仿佛深邃的深渊,其中潜藏着凶恶恐怖的存在,悄然滋生着恐惧。这是人性中对于黑暗的天然恐惧,也是不同于死亡的另类恐惧。 这些阴影大潮在乌图的推动下,不断蔓延,很快便吞没了陆地上的渔村,继而深入海洋之中,所到之处,深蓝的海水变得漆黑如墨,仿佛大海变成了一方砚台,其中的浓墨随时都会溢出,四处流淌。 免费阅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屠龙(上) 这些外围的长生人很快就发现那些阴影脱离了海水的束缚,向自己缠绕上来。 一旦被缠住,立刻便头脑昏沉,思绪混乱,各种阴暗负面的情绪都一起涌上心头,疯狂滋生,自己整个人都好似要溺死在这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 神道一途起于人心愿力,也最是擅长操纵人心,驾驭六欲浊流为己用,此时的暗影之潮便将这方面做到了极致。查克切尔主要是为了攫取神力,这才没有用出如此多的变化,此时乌图意在杀敌,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很快,这些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阴影中。 阴影退去,海面又恢复了平静。 凌晨时分的海水,深邃而神秘,宛如深不见底的深渊,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明。深蓝近黑的色调,让人忍不住心生恐惧,仿佛一个未知的世界。海面之下,阴影重重,像是巨大的鲸鱼在水下游荡。 一抹微弱的红光自海天一线处渐渐浮现,预示着太阳即将升起。 这一刻,万籁俱寂,就连海浪声都轻不可闻,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太阳的到来。.??. 阴沉的狂风突然席卷而至,带着海水的咸味和潮湿的气息,瞬间打破了宁静。海面在狂风的推动下,起伏变得越发不规律,继而变得汹涌澎湃,撞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有人认为阴影的力量在白天会受到压制,其实不然。因为光影从来同行,有光才会有影,光芒越是明亮,诞生的阴影越是幽深,反而光芒黯淡的时候,影子也变得不明显。 诚然,极致的光明可以消灭阴影,可以让阴影荡然无存,可世上何曾有极致的光明,就像绝对的正义一样,都只是理论上存在。 所以阴影无处不在,哪怕是海水中。 阴影清理了外围的长生人后,开始向那些修为更高的长生人蔓延。 一道阴影悄然附上一个长生人。 这个长生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到一股冰冷的力量渗入体内,仿佛一只冰冷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猛地睁大双眼。他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影响,但那股力量却让他无法抵抗,最终他只能痛苦地沉入海底。 与此同时,这个长生人的身体开始发生异变,生有龙鳞的皮肤逐渐变得暗沉,如同被墨水浸染一般。他的五官逐渐模糊,仿佛被黑夜吞噬,只留下一片 浑沦。到了最后,他的身形也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一团扭曲不定的影子。 类似的景象不断发生,被暗影袭击的长生人变成了暗影的一员,开始朝着另外的长生人发动攻击。 这些长生人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灵官,骤遭如此突变,一时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稍有迟疑,便被暗影穿身而过,重复先前的过程。 毕竟这些长生人久居海上,虽然贫苦,但比较安逸,不像道门一直处于对外作战的状态之中。先是对儒门作战,又是对佛门作战,顺带收复了西域,北逐金帐,接下来是开拓南洋,拿下凤麟洲,以及驰援婆娑洲与西婆娑洲公司背后的圣廷正面作战,直到今时今日,还又爆发了西域战事、凤麟洲战事、新大陆南北战事。 道门还是武德充沛,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饶是如此,道门内部还是诞生了大量的花圃道士,就好像温室花圃的娇花,一味空谈道德而不知疾苦。长生人就更不必说了,安逸太久,早已不是当初起义时的长生人了。如今的长生人更像是一些拥有强大修为的村民,骤逢剧变,哪里有什么临机应变的意识,而接下来的情形,也已不容他们再去积攒经验了。 因为许多长生人都没能撑过这一轮突袭,纷纷一头栽入海中。 按照道 理来说,长生人乃是道门遗民,本不该对其大肆屠戮。 只是成为龙的奴仆后,龙化程度较轻的还好,龙化程度比较深的,基本就没有救了。 就像活人变成僵尸,刚刚开始尸变的时候,还有救,用糯米拔毒也好,或是其他手段也罢,总能救回来。可一旦真正变成了僵尸,那就是神仙难救了,无论其生前是什么身份,都只有将其消灭一途。 这些长生人也是如此,龙化程度比较浅的,可以留下性命。龙化程度比较深的,就不得不杀了,因为他们已经与老蛟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不杀他们,只要老蛟龙一死,他们没了效忠的对象,立刻就会变成疯子,更不可控。 不是齐玄素狠心,只是容不得心软。真要放了一帮修为很高的疯子胡乱游荡,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不如早些让他们超 脱。 如此一来,这条老蛟就更有取死之道了,奴役人族,还是道门遗民,其罪当诛。 很遗憾,虽然很多花圃道士在玉京大声疾呼要保护蛟龙,但齐玄素不是其中一员。 所以乌图的出手有一个明显界限,最开始的那些人只是消失不见,其实是被乌图收入了神域之中,后面的龙血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从本质上来说,乌图属于巫祝,还是擅长各种法术,真要让他去与人近战交手,他顶多就是依仗兵器之利,现出法身之后,挥舞一下巨大镰刀,不可能像武夫那般花样繁多。 可在甄别清理低境界敌人的时候,武夫就不如方士、巫祝了。就算一拳一个,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反而是方士和巫祝能玩出花来。 到了此时,那些长生人的高手们也察觉到了不对,一连串长啸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震动海面,激荡云霄,尽显深厚修为。 这些长生人算是长老一级,距离龙宫最近,处于整个包围圈的最深处,所以直到此时才察觉。这些人最少都有无量阶段的修为,甚至还有一个造化阶段的高手,可见其底蕴之深厚,仅看高层战力的情况下,几乎能媲美道门的一个小道府了。 众多长生人长老纷纷出手,消灭阴影。 只是不得其法。 阴影这种东西介于半虚半实之间,想要通过物理手段消灭也不是不行,不过必须有以实击虚的本事。若是没有这等本事,就得对症下药,以光明破之,圣廷的圣光,或是道门的雷光,都是阴影的克星。 长生人因为一直居住在海上,多年演变下来,更偏向于水法,虽然发出了不少「葵水神雷」,把众多阴影炸得扭曲不定,涟漪阵阵,但终究是没能把这些阴影彻底驱散。 胡恩阿汗一直没有出手,任由乌图一人施展。直到这些长生人高层战力出动,胡恩阿汗才终于出手。 两人分工不同,乌图是一面,全面进攻;胡恩阿汗则是一点,重点进攻。 胡恩阿汗一人对上了七名长生人长老,没有半句废话,当先一掌朝着距离最近的长老拍去。 不得已,这名长生人长老只能提起修为,硬接胡恩阿汗的这一掌。 长生人长老以双掌迎上胡恩阿汗的单掌 ,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掌平平推来,一股绝世大力奔涌而来,霎时间,长生人长老感觉自己就如狂风中一片败叶,翻着筋斗跌将出去,鲜血决堤一般从眼耳口鼻狂涌而出。 众长生人长老见状,均是一惊,没想到胡恩阿汗出手威势竟是如此骇人。 大长老面无表情,只是摆了摆手,一众长生人长老立刻结成合围之势。 七人中除去大长老是造化阶段之外,其余五人皆是普通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还有一个女长老十分接近造化阶段,七人联起手来,也不逊色太多。 胡恩阿汗只觉得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真气。胡恩阿汗也不自负到以体魄硬抗,回掌招架。两人气力相激,胡恩阿汗纹丝不动,那人却是踩踏虚空连续向后倒退了三步,每一步都留下阵阵涟漪。 不过面对胡恩阿汗,仅仅是倒退三步,已经可见此人的厉害,远胜普通长生人长老。 出手之人正是大长老,他在一众长老中境界修为最高,已经跻身造化阶段,修为着实了得。 大长老站定身形,再度上前,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一浪叠一浪,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大了三倍。 胡恩阿汗却不用花哨手段,只是凭借自己的武夫气力应对,迎上大长老的掌力。 两人正面相击,反而是胡恩阿汗以拙胜巧,一力降十会。胡恩阿汗一掌连破大长老的连环三掌,一浪盖过了层层相叠的三浪。 不过大长老并非一人,那名女长老趁此时机欺身近前,双手已经变成龙爪,朝胡恩阿汗攻去。 龙爪挥动之间,如有狂风掠过,灵活无比,点向胡恩阿汗周身三十六处要穴。 胡恩阿汗任由龙爪临身,让这些长生人见识了何谓见神不坏。 武夫的要穴驻扎身神,最是不怕进攻。 大长老发出一声好似龙吟的长啸「结阵。」 话音落下,七名长生人长老身形变换,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七曜星罗阵」。 此阵出自太平道,北天师道归了太平道,孙灵秀又被尊称为太平道祖师,倒是合情合理。 免费阅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屠龙(中) 胡恩阿汗双臂一振,没有半点花哨,仅凭纯粹的气力便逼退了大长老和女长老,然后顺势攻向最弱的长生人长老。 这个长生人长老竟是不闪不避,再次与胡恩阿汗正面对掌。 这一次,胡恩阿汗只觉得长生人长老掌中传来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之时可比,更胜大长老,倒像是七人合力。 胡恩阿汗一掌无功,却不退让,先是收回手掌,然后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再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掌还未至,大海之上已经裂开了一条巨大沟壑,宽有二十丈,长有近百丈,可谓是一掌分海。 正是“施无畏印”。 这也不奇怪,当年第一个与西域佛门开战的正是从中原败退的西道门,那时候佛主未曾降世,西域佛门四脉相争不下,反而被澹台云打得大败,西道门由此掠夺了许多佛门绝学,并且传承了下来。 长生人长老大为惊骇,只觉得胡恩阿汗的掌力仿佛大江大潮一般汹涌而至,纵然他通过阵法得七人助力,体魄也是支撑不住,双臂骨骼在这巨力之下寸寸碎裂,龙鳞炸裂,五脏俱伤,七窍血流。 胡恩阿汗击伤这名长生人长老之后,整个阵法的运转顿时为之凝滞。他趁此时机掠到女长老面前,双掌拍出。 胡恩阿汗何等境界修为,纵然是皇甫极在此,亦或是太阳神殿大祭司复生,也不敢让胡恩阿汗就这么直接打在自己身上,女长老如何抵挡得住? 眼见掌来如山倾,女长老不敢硬抗,只能向后退去。 她这一退,让原本就凝滞的阵法变得更为散乱,破绽更大。 胡恩阿汗哪容长生人长老们弥补破绽,立时向天权星位的大长老疾冲而去。 大长老不闪不避,紧守门户,打算以一己之力暂且拖住胡恩阿汗,让其他人有时间来重整阵法。 两人瞬间斗在一起,胡恩阿汗还是用出“施无畏印”,当胸一掌。大长老不愧是长生人长老中修为最高之人,借着阵法之势,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 胡恩阿汗接着又是连出两掌,总共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与先前大长老的三掌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每一掌都被大长老运劲化开。 第四掌,胡恩阿汗虚实并用,刚柔并济,两人再次对掌,大长老不曾七窍流血,而是全身上下爆开一团血雾,竟是被这一掌压迫得体内气血逆转倒流,最终从毛孔中喷涌而出,化作一团血雾。 好在此时天枢星位、玉衡星位、摇光星位同时发难,夹击过来,不至于让胡恩阿汗乘胜追击,取了大长老的性命。只是终究少了一个星位,反而是露出破绽。 一时间只见得胡恩阿汗左突右冲,身形之快,好似有十数个胡恩阿汗在来回奔走,而长生人长老们只能随着胡恩阿汗而不断变阵,偏偏一众长生人长老的境界修为又有高下之别,大长老未伤的时候,还能跟上胡恩阿汗,此时他被胡恩阿汗所伤,其他人更是难支,阵势愈发破碎散乱,已经不复先前精妙。 原本七人成合围之势,占据主动,此时主客颠倒,反而是七人随胡恩阿汗而动,变成了胡恩阿汗以主驭奴的局面。 胡恩阿汗几次想要在齐玄素面前露脸,都差点露出屁股,这次加倍重视,终于成功得手。 胡恩阿汗大喝道:“道门大军已至,尔等安敢忤逆大势,不知进退?” 话音落下,胡恩阿汗手中动作猛地一停,可余势未衰,几个长生人长老竟然定不住身形,瞬间阵势大乱,如此一来,“七曜星罗阵”已经是溃不成军。 胡恩阿汗刚想要向齐真人邀功,又有一道身影携带滚滚水龙卷悍然杀到。 转眼间,两人又在惊涛骇浪中斗在一起,出手如海啸山崩,呼啸破空之声,金石碰撞声不绝于耳。两股对撼的猛烈气劲瞬间炸起无数如同城墙的巨浪,大量海水直接被炽烈气血蒸发,形成一团越来越大的云气,仿佛苍穹低垂,触及海面。 “还有高手?”正在远程观战的齐玄素有些惊讶,“长生人的底蕴有些太深厚了吧。” 乌图一直都是远程操纵阴影之潮,并没有亲临第一线,此时就站在齐玄素身旁,顺带维持法术方便齐玄素观战,说道:“这已经不是长生人,而是彻头彻尾的龙人了。” 正在与胡恩阿汗交手的那个身影,除了拥有四肢并且直立行走之外,已经与人没什么相同之处了,整个脑袋完全变成了龙首,龙角、龙须、龙鳞、龙爪、龙尾样样不缺,比人仙百相还要狂野。 这个龙人要比普通长生人大上许多,逼得胡恩阿汗展开了人仙真身,体型上旗鼓相当。 孙家图也在齐玄素的身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神色复杂:“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我的祖父。他脖子上挂着的吊坠,是祖母送给他的,从不离身。” 齐玄素闻言望去,果然在龙人的脖子上有个玉坠,因为龙人化后,脖子变粗许多,所以吊坠的系绳被撑满,使得吊坠紧贴着脖子上的鳞片,不仔细看的话还认不出来。 齐玄素恍然道:“就是第一批喝下龙血的长生人高层。” 孙家图难掩痛苦,还是点头道:“是的,族人说他已经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还变成了这般模样。” 齐玄素道:“由此看来,用这条蛟龙的骸骨建造一艘‘应龙’,是它最好的赎罪方式,也是它唯一的归宿。” 孙家图祖父生前就有造化阶段的修为,又被龙血全面同化改造,此时堪比伪仙,也算是这条老龙的“神选”了,只可惜已经没了完整的神智,只有本能。 胡恩阿汗全力出手之下,龙人渐渐落入下风之中。 胡恩阿汗出拳不停。 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扩散开来。 气势磅礴壮阔。 胡恩阿汗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来到龙人的面前,抬臂轰出一拳。 龙人的胸口上顿时出现在一个清晰拳印,身形悬停。然后胡恩阿汗以“仙人抚我顶”之势狠狠一掌拍在龙人的头顶上。 龙人轰然落入海水之中,激起一个巨大的浪花。 这还不止,胡恩阿汗又是一掌往下一按,将刚才还是惊涛骇浪的海面抹成平镜一般。 刚刚浮出水面的龙人又被压回湖底。 胡恩阿汗得势不饶人,毫不保留地开启全身窍穴,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胡恩阿汗一拳挥出,所有身神随之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不为过。 拳势笼罩海面,拳意直冲云霄。 这一拳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好是那龙人刚刚冲出海面,立刻又被迎面击中,周身上下龙鳞破碎,鲜血横流,再次跌入大海之中。 鲜血染红了海面。 便在这时,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这次的正主终于醒来了,也终于要登场了。 下一刻,胡恩阿汗下方的海面轰然崩塌,形成了一道深渊,两侧海水如瀑布般奔流而下,继而一颗巨大头颅从中缓缓探出,两只金色眼眸有井口大小,与胡恩阿汗水平对视,两缕龙须微微摇曳,口中散发着滚滚水气。 或者说,它时时刻刻都沐浴在蒙蒙细雨之中。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 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形成异兽。 都说龙能呼风唤雨,此言当真不假,所过之处,大雨倾盆而落,甚至可以违背天时而动。 胡恩阿汗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仔细观察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应龙全称应时之龙、应德之龙,其名为吉,亦名庚辰,即黄龙、飞龙,是上古神话中一种有翼的真龙,堪比三劫仙人。 角龙是龙中之老者,龙角更大,分叉更多,不逊于陆吾神,堪比二劫仙人。 真龙与角龙区别不大,龙角稍小,相当于一劫仙人。 蛟龙与真龙相较,多有不同。 首先是龙角不同,蛟龙的角是直而短,没有分岔;真龙有两只角,每只角上还有分叉。 其次是尾巴不同,蛟龙的尾巴是光秃秃的,与蛇的尾巴类似;真龙的尾巴不仅有鳞,还有尾鳍。 然后是爪子不同,蛟龙只有两只爪子,并且每只爪子上只有四个脚趾;真龙有四只龙爪,每只爪子上有五个脚趾。 胡恩阿汗眼前的是一条蛟龙,而非龙。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不可小觑,蛟龙堪比长生仙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屠龙(下) 蛟龙没有第一时间进攻胡恩阿汗,而是张开巨口,把那些被胡恩阿汗打残的长生人连同海水汇聚成一道水龙卷,全部吸入嘴中,其中甚至包括被胡恩阿汗打入海中的龙人。 在中原的传统认知中,龙并非都是象征祥瑞,很多时候也是孽畜的角色,比如除三害的典故,所谓的三害,除了故事主人公之外,就是南山猛虎、西氿蛟龙。 此时的老蛟也是如此,口中满是尖锐獠牙,大口咀嚼着长生人,可以清晰看到牙缝间露出的断肢残体,就像食物的残渣。与祥瑞半点不沾边,只剩下满满的狰狞。 老蛟龙如此做,当然不是想要恐吓胡恩阿汗,而是类似冬眠醒来之后的进食,补充消耗。 这些长生人就是老蛟龙圈养的家畜,省去了还要再去觅食的过程。 老蛟龙拥有很高的灵智,不逊于人,在进食的时候,一双金色眼眸仍旧盯着胡恩阿汗,周围氤氲的水气越来越浓,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巨大风暴。 这也就是沿海地区最为头疼的风灾,虽然规模上可能没有那么大,不能波及数个州府,但风暴核心位置的威力却丝毫不会逊色。 蛟龙很快便将口中的“食物”吞入腹中,一人一蛟对峙片刻之后,蛟龙率先有了动作,张口长啸,龙吟之声震得胡恩阿汗身子一僵,心中生出莫大的畏惧之意。 这还是人仙传承,近乎荒兽,换成其他传承,受到的影响只会更大。 妖仙们各有神通,狐类天生魅惑,凤凰可以涅槃,虎类可以将所杀之人化作伥鬼,龙类则天生携带龙威,威慑境界不如它的人或者鸟兽鱼虫,使其成为蛟龙的奴仆傀儡。 虽然胡恩阿汗不至于成为蛟龙的奴仆,也不至于心神俱丧,但龙吟中所蕴含的龙威还是让胡恩阿汗心神大乱。 蛟龙的金色眸中闪过一抹残忍,张开大嘴,便要将胡恩阿汗一口吞入腹中。 对于妖仙而言,为了维持庞大的身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进食,只是进食的间隔很长,进食量很大。三年不进食,进食顶三年。 伪仙自然是大补之物。 蛟龙如此庞大的身躯,速度却丝毫不慢,转眼间狰狞龙首距离胡恩阿汗已经不足丈余。 不过武夫梦中杀人从来都不是虚言,盖因武夫将身体控制权限完全下放到身神一级,身神既可以辅助中枢完美掌控身体,也可以在必要时候,比如中枢失灵的时候,身神自主决断,相机而动。这便是梦中杀人的原理。 胡恩阿汗此时心神被龙威所慑,可身体还是行动自如,直接全力一拳正中蛟龙的鼻子。 老蛟龙还是大意了,对于人仙传承缺乏足够的了解。这也不奇怪,道门就没几个人仙,反而是西道门的人仙更多。 鼻子是脆弱部位,蛟龙吃痛之下,不由身形一滞。 乌图操纵的暗影也趁机朝着蛟龙涌来。 蛟龙勃然大怒,一口龙息吐出,如同无数炽热金砂汇聚成的长河,那些“葵水神雷”也炸不死的阴影,触及龙息,立刻冰雪消融。 胡恩阿汗趁此时机,立刻向后退去。 就在蛟龙醒来的时候,“角龙”已经开拔,向战场驶去。 齐玄素和乌图站在船头,在乌图的巫祝视角中,老蛟龙就像一轮太阳,这不是什么神通,而是最纯粹的气血凝聚的结果。 这是天生的,羡慕不来。哪怕蛟龙已经年老,又是重伤,不复巅峰,仍旧要强于胡恩阿汗。在这种情况下,寻常阴神之流,仅仅是直面蛟龙,就会如那些暗影一样,冰雪消融。 不过到了伪仙的层次,那就不寻常了。 尤其是乌图手中还有得自死亡使徒塞缪尔的次神器。 蛟龙并没有轻易放过胡恩阿汗,纵横于天地之间,所过之处,云海翻腾,其中雷电隐隐,还伴随着大量水气,海面上已经是大雨滂沱。 胡恩阿汗此举并非冒险,而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引诱。若是龙归大海,那么齐玄素等人也没办法,他们总不能去海中大战一场,蛟龙会得到极大加持,他们这些陆地上的人反而要大大受限,所以要把老蛟龙引出来。 人仙传承毕竟不擅长飞行,是唯一在天人逍遥阶段不能飞行的传承,所以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不过一追一逃之间,已经进入了陆地的范围。 就在蛟龙要追上胡恩阿汗的时候,一道剑光破空而至,从正面硬撼蛟龙。 蛟龙吃痛,怒吼一声,伴随着龙吟声,浩荡龙威四散开来,不过出乎它的意料之外,出剑之人竟然丝毫不受它的龙威影响。 来人正是齐玄素,此时的齐玄素已经使用了一张“希瑞经”书页,跻身伪仙阶段。 这次是他的炼气士传承跻身了造化阶段,即合道境。 齐玄素只要有除了根本传承散人之外的三个传承跻身造化阶段,谪仙人传承便也能跻身造化阶段,从而使得根本传承进入伪仙阶段。 齐玄素原本就有武夫传承和巫祝传承是造化阶段,再加上炼气士传承跻身造化阶段,刚好满足条件,使得谪仙人传承跻身造化阶段,最终推动了根本传承散人跻身伪仙阶段。 此时齐玄素所用就是“道子剑”。 至于齐玄素为何不受龙威影响,却是“希瑞经”的功劳。众所周知,“希瑞经”是让人自大成狂,就连这天都容不下我,而龙威是威慑对手,让人心生畏惧,低到泥地里。两者相遇,刚好中和,反而让齐玄素留在了人间。 此时齐玄素神智清醒无比,可身体上并不好受。 与蛟龙硬拼一记之后,身形猛然后退,在齐玄素停下身形之后,从他持剑的手掌、手腕,一直到手肘、肩膀,都在轻微颤抖,由此可见蛟龙的蛮力之大,哪怕龙类并不以蛮力见长,更偏向于施展法术,可在庞大身躯的加持下,也可以媲美甚至略微胜过顶尖武夫了。 齐玄素感觉自己持剑的手臂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骨裂,血肉经络更是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好在齐玄素同样有武夫体魄,倒是影响不大。 蛟龙的出招也简单,眼看着齐玄素后退,直接来了一记神龙摆尾,撕裂云海,在巨大龙身的加持下,距离不是问题,人仙百相的“龙尾”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齐玄素展开天象法相,掌托明月,以明月为大盾,堪堪挡下这一记势大力沉的扫尾,法相震动,“明月”上竟然出现了裂痕。 下一刻,蛟龙张口一吐,喷出一口无数水气凝练而成的浩荡龙息,再次逼退胡恩阿汗。而它却不趁此时机继续进攻,而是掉头摆尾,没入云海之中。 说来也是奇了,蛟龙如此庞大的身躯,进入云海之中,起先还能见到一鳞半爪,再有片刻便彻底消失无踪,当真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老蛟龙果然狡猾,在最初的冲动之后,已经察觉到几分不对,竟是不再深追,打算返回海中,难怪能从道门手中逃出生天,保命意识时刻拉满。 可齐玄素怎么会让他这么容易逃了。 齐玄素直接冲入云海之中,只身阻挡蛟龙。 老蛟龙如此胆小,一则是天性使然,二是因为它重伤未愈,没有底气,就如当初刚刚得道成仙的陈书华,的确要强于伪仙,可还谈不上正牌仙人的实力。 七娘能与陈书华过上两招,齐玄素没道理不行。 齐玄素进攻不敢言胜,拖延一二应是不难。 胡恩阿汗摆脱了龙息之后,也很快支援过来。 两人死死缠住蛟龙,越发让老蛟龙肯定此中有诈,越是不肯力战,边战边走。 在这一路上,一声声龙吟响彻天空,巨大涟漪一浪胜过一浪,在天空中造就了电闪雷鸣、黑云蔽日的异象。 天地间大雨滂沱,狂风呼啸,真正意义上的狂风暴雨,雨水几乎连接成线,又劲又急,其中间或夹杂着些许冰雹和雷电。 蛟龙不断汇聚风暴,齐玄素则以炼气士的合道境极力牵扯,与蛟龙争夺天地元气的控制权,将天地元气拉扯得支离破碎。 巨大风暴将成未成。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道道龙卷风柱接天连地,将山石树木卷入空中,摧山拔岳一般。 便在这时,一艘比蛟龙本体还要巨大的战舰破开云海,出现在此地,尤其是战舰上的主炮,哪怕相较于蛟龙的庞大体型,也不能说小了。 如果把蛟龙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巨炮就像一支火铳,足以对蛟龙产生致命杀伤。 老蛟龙感知到“角龙”的出现,吓得近乎肝胆俱裂,过去的种种记忆又涌上心头。 它不会忘,它怎么能忘? 这就是道门的舰队。 “角龙”是西道门仿制“应龙”失败的产物,不过外形上与“应龙”相差不多,老蛟龙不知此中底细,直把“角龙”作“应龙”。 既然“应龙”已经到了,那么道门仙人还会远吗? 它焉能不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屠龙(终) 当初国师斩龙,轻描淡写之间,尽显写意,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吟诗几句。 齐玄素一行人没有这等本事,便如泥地里打滚,几个人死死缠住蛟龙,使其动弹不得,然后等着「角龙」开炮。 老蛟龙已然丧胆,拼着受伤也要逃回海中,不过乌图也随之堵住了老蛟龙的退路。 只见乌图显化法相,顶天立地,无视风暴,手持巨镰,锋刃上缠绕着无数冤魂阴影,横扫而过。 龙威是恐惧,死亡也是恐惧。 老蛟龙被镰刀扫过,身体丝毫无损,却有了片刻的失神。 齐玄素和胡恩阿汗趁机追上,再次缠住老蛟龙。 齐玄素的主要职责就是利用炼气士造化阶段的合道境,不断合道此方天地,以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与老蛟龙争夺此方天地「话语权」,使得老蛟龙几次凝聚风暴都未能成功。 胡恩阿汗作为正统人仙传承,则担负起与老蛟龙正面硬碰硬的职责,比拼体魄,毕竟齐玄素的武夫传承只是造化阶段,较之胡恩阿汗还是逊色一筹。 乌图则是拉扯老蛟龙的神魂,使得老蛟龙不得不分心应对,稍有疏忽,也会被乌图干扰心神,甚至是被暗影入侵,形成掣肘。 三人配合默契,使得老蛟龙迟迟不能进入大海。 而「角龙」的第一发「龙睛甲二」已经装填完毕。 「角龙」隔着相当距离,开始鲸吞天地元气,悉数向主炮汇聚,炮管深处氤氲出耀眼的红色光芒。 这个层面的炮击,不是靠肉眼来锁定,而是锁定气息,与千里飞剑是一样的道理。 「角龙」内部,灵官们各司其职,神情凝重,一个个声音接连响起。 「校准完毕。」 「蓄势完毕。」 「一切准备完毕,请指示。」 杨少真站在舰桥中,死死盯着云海方向,肉眼只能依稀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其中若隐若现,然后下达了命令「开炮!」 「角龙」蓄势达到极限。 轰然一声。 整艘「角龙」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以「角龙」为中心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吹散一切烟云雾气。 一道连绵不绝的火光自「碎星」的炮管中激射而出,划过天际,直抵云海深处的蛟龙,仿佛是一条赤红色的长长直线。 说是一线,其实与「碎星」的炮口相等,足有三尺之粗。 这 一击正中老蛟龙的「七寸」位置,虽然未能直接将老蛟龙炸断,但也是龙鳞乱飞,血肉模糊,形成了贯穿伤口。 老蛟龙在剧痛之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龙威大作。 胡恩阿汗已经双眼茫然,全靠身神自主行动。 齐玄素仅靠「希瑞经」带来的狂妄已经无法完全中和铺天盖地的龙威,只能又用「清净菩提」化解一二。 乌图在这方面的抗性比较强,也是不得不暂时退避三舍。 不过短暂的龙吟之后,老蛟龙不可避免地更加虚弱。 齐玄素弃「道子剑」不用,改用「青云」,整个人化作一道青虹,直奔那个被「龙睛甲二」炸出的伤口而去。 老蛟龙挥动龙爪,意图阻挡齐玄素,可齐玄素却用出了谪仙人的「庆云」,无视龙爪一击,将贯穿伤口放大了将近一倍。 这也是齐玄素不讲道理的地方,一身兼具四大造化阶段的传承,近乎于全能,若是他能将五大传承全部推到极致,那几乎是没有弱点可言,除了依仗更高的境界一力降十会,同等境界完全无法力敌。 同时齐玄素又催动巫罗的业火和伊奘诺尊的恶火,这也是仙人一级 的手段,随着齐玄素暂时跻身伪仙,威力更上一层楼,虽然不能致命,但足以给本就重伤的老蛟龙造成很大的麻烦。 老蛟龙回头张口去咬齐玄素,乌图赶忙阻挡,他将手中巨镰飞速旋转,如同一轮满月,愣是斩断了老蛟龙的一根龙须。 胡恩阿汗则是已经跃到了老蛟龙的头顶,双手分别扳住两根龙角,人仙真身的双臂膨胀,疯狂发力,想要将龙角折断,虽然未能成功,但足以让老蛟龙吃痛,愈发狂躁。 一时之间,老蛟龙顾此失彼。 不得不承认,这种打法很不好看,可是相当实用,让老蛟龙陷入到苦战的境地之中。 趁此时机,「角龙」已经开始酝酿第二炮。 为此,「角龙」使用了急速冷却手段,不惜消耗了一滴「天一真水」。这种东西也是造物工程的产物,制作工艺并不复杂,用水进行提炼就行,不断地提炼,取其精华。 不过成本相当不低,因为提炼一滴「天一真水」,差不多能把钱塘府的武林水给抽干。一般情况下,道门都是使用海水进行提炼,而不是更 为宝贵的淡水,又因为海水的成分复杂,进一步加大了提炼的成本。 「天一真水」的用途相当广泛,可以用来炼药或者炼器,也可以用来布阵,甚至可以当做储备水。在一般情况下,道门将其用作战略储备物资,广泛用于火炮的冷却,尤其是这种重炮和「龙睛」系列。 因为「天一真水」的高昂成本,不到紧急关头,万万不会使用。这艘「角龙」也才配备了三发「龙睛甲二」和两滴「天一真水」,为的就是能在最短时间内将携带的三发「龙睛甲二」全部发射出去。 齐玄素今天为了成功实施屠龙计划,也算是下了血本。 这一次,「碎星」重炮瞄准了老蛟龙的头部位置。 杨少真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且不说胡恩阿汗就在老蛟龙的头顶上,关键老蛟龙还在不断追逐齐玄素,需要计算提前量,这要是打偏了,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打空,那意味着屠龙计划基本可以宣告失败。若是不小心正中胡恩阿汗或者齐玄素,那么杨少真就可以准备领罪了。换成是凤麟洲的传统,就该当场切腹自尽。 杨少真深吸了一口气,下达了开炮的指令。 「角龙」的船身再次往下一沉。 老蛟龙也许是被齐玄素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也许是疼痛影响了他的神智,也许是胡恩阿汗不断扳动龙角让他的头颅失之灵活,也许是乌图蒙蔽了他的双眼。 这一炮不仅正中目标,而且直接射入了老蛟龙的血盆大口之中。 蛟龙体表有龙鳞覆盖,第一炮虽然炸碎了大量龙鳞,但被龙鳞这么一挡,也就是强弩之末,能够造成的伤害相当有限,可蛟龙体内是没有龙鳞的,不仅是蛟龙,所有生灵都是内在更为脆弱。 这一炮不仅把老蛟龙的口腔炸了个稀巴烂,而且一路深入,又穿过咽喉、食道,直接进入肠胃之中。 老蛟龙的庞大躯体也因为这一击轰然坠地,不断翻滚,一时间地动山摇,硬是开辟出一条巨大沟壑。 不过老蛟龙还不会因此而死去,毕竟是堪比人仙武夫的体魄,人仙有血肉衍生,蛟龙也相差不多,这种程度的伤势,只要给他一定时间,还是能复原如初。 就在此时,齐玄素再度出手,顺着老蛟龙被炸烂的嘴部位置,直接进入老蛟龙的体内,继而在其体内全力出手,「青云」剑气疯狂爆发,仿佛一朵青莲在老蛟龙的体内绽放开来。 老蛟龙别说复原如初,反而伤势被进一步扩大了。 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 乌图和胡恩阿汗也没有在一旁看戏,纷纷全力出手,与齐玄素进行内外夹击,势要将老蛟龙置于死地。 生死关头,老蛟龙不得不搏命一击了。 只见老蛟龙勉强盘成蛇阵,仅剩的一根龙须剧烈颤动,炸烂的口中先是出现一点光亮,然后一颗紫色龙珠飞出。 这不仅是蛟龙的核心,也是道门飞舟的核心。 仙人的金丹大道是无形无质,可妖仙的内丹却是有形有质,不仅是一身精华之凝聚,最为宝贵之物,而且还可以用来应敌。 龙珠携带紫气,浩浩荡荡如江河,仿佛自天上奔流而来,顺带把正在老蛟龙体内兴风作浪的齐玄素也给冲了出来。 龙珠现世之后,光芒大盛,仿佛一轮紫日,随即生出无数水球,每个都有人头大小,紧密排列,好似一席珠帘。 这等手段进可攻退可守,必要时候「珠帘」也可以化作水雷炸开,威力远胜正常的「葵水神雷」。如此多的水雷,威力可想而知。 龙珠是蛟龙的要害弱点,也是蛟龙的最强手段。 不过此时龙珠上却是有几道明显裂痕。 这不是齐玄素造成的,齐玄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是老蛟龙与那南洋大妖相斗的结果,正因为龙珠受损,老蛟龙才迟迟不愿吐出龙珠,只是到了此时,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如此。 他也只能赌,赌那艘他认知中的「应龙」无法开第三炮,连续两炮已经是极限。 这个想法也不能算错,在没有「天一真水」的情况下,连发两炮,已经快要让炮管熔化,断无可能再开第三炮。 只是老蛟龙不会知道一个组织的强大是各个方面的强大,世道终究是不一样了。 「角龙」方面,已经用了第二滴「天一真水」,进行二次强行冷却,然后装填了最后一发「龙睛甲二」。 这次的目标不必多说,正是那颗如同紫日的龙珠,而且是已经有了裂痕的龙珠。 随着杨少真下达命令,最后一发「龙睛甲二」从「碎星」的炮管中激射而出,毫无悬念地正中龙珠。 龙珠上的裂痕不断加深,不断变大,最终连成一片。 老蛟龙的气势也随之一落千丈,气息奄奄。 免费阅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故人故事 几乎就是在“角龙”得手的同时,也有人出手了。 没有任何征兆,齐玄素的胸腹间骤然一痛,已经中了一刀。 这一刀来无影,去无踪,不可捉摸,难以捕捉,选在了齐玄素对付老蛟龙最关键的时刻而发,让齐玄素避无可避。 齐玄素闷哼了一声,低头看了眼透出胸口的刀尖,没有说话。 这是一把飞刀,刚好偏过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才能透胸而过,显然是极为了解齐玄素之人,不像某些人非要对着齐玄素的心脏位置猛攻。 这也是一个锚点。 然后好似有人伸手一拉,似乎飞刀的尾端还连着一条无形的绳索,通过牵引之力,将齐玄素向后拖曳过去。 很显然,出手之人不希望一个人直面三位伪仙,变数太大。 胡恩阿汗和乌图都没有出手。 一是两人的确腾不出手来,老蛟龙还没死呢,打蛇不死,必遭反噬。 二是根据提前制定好的计划,他们两人的任务就是全力拿下老蛟龙,防止两边合流,剩下的由齐玄素解决。 转瞬千里,齐玄素被胸口位置的飞刀牵扯着远离了这片区域。 这是一场来自道门的内斗。 道门内部冲突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高层的流血事件?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没有。更多是愿赌服输,流放、监禁、退隐等等。 流血事件一般发生在中层或者底层,意义也不是单纯杀人,更多是灭口或者警告。 太平道在这方面有过先例,不得不说,李家既傲慢又不掩饰戾气,经常使用类似手段。虽然李家一般不搞警告这一套,但说的是李家不会给一刀却不取性命这样吓唬别人,其实李家也会警告别人,不过是直接开杀戒的警告。 比如,如果李家要警告齐玄素,那么不会是李家偷偷在齐玄素枕头旁放一颗火铳弹丸,或者偷摸给齐玄素一刀,而是直接让陈剑仇意外去世。这是李家的警告方式。 还有一种是灭口,太平道也用过,却用得不好。因为闹得动静太大,除了在程序层面有所作为,阻止了更深入的追查,在影响层面几乎是败笔,也就是太平道强势,但凡弱势一点,这种搞法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关于灭口,玩得最好的是全真道,悄无声息,不留把柄,甚至在外界翻不起半点浪花。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就是这个道理。 这可能也是几代地师的影响,毕竟从徐祖到姚祖,甚至包括上官祖师、三代地师、四代地师,再到本代地师,用一个不好的形容词,都是性情较为阴鸷的类型,城府深沉,行事偏向于阴谋。上梁就是这个样子,下梁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反倒是太平道,不能说他们不用阴谋,只是因为傲慢和嚣张,有时候反而不屑于使用阴谋,更喜欢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办。 就拿灭口的事情来说,太平道能不能无声无息?肯定有这个手段,技术层面没什么做不到的,可太平道偏就不这么干,非要闹得满城风雨,大有一种“我就这么干了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不得不说,太平道的强势也是这么培养出来的。一次奈何不得,两次奈何不得,时日长了,自然就是强势霸道,别人先弱几分。 至于正一道,不能说他们是一朵无害的白莲花,只是没有其他两道那么突出,相对来说,倒也还好,毕竟好坏是比较出来的,全靠同行的衬托。 不过正一道的实力在三道中最弱,也是毫无疑问。 首先,在七代大掌教和八代大掌教的争夺上,正一道都希望渺茫,主要是全真道和太平道在竞争,只是正一道的底子还在,只要正一道全力支持谁,谁就能占据优势。 其次,作为正一道主体的张家日渐没落,青黄不接,比不上李家。 最后,这是早在玄圣时代就种下的病根,不是玄圣故意打压正一道,谁让你正一道搞出个废天师之乱?这可是公开叛乱,于情于理,不打压你打压谁?虽说玄圣打压李家,但李家最忠诚也是毫无疑问,最后玄圣还得用李家。 至于全真道,姚祖是玩两面派,可在明面上从没干出武力叛乱的事情,各种小动作都藏在暗中,性质不一样。 综合来说,太平道有玄圣的先天加成,又内部团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三道第一,虽然不能碾压另外两道,但保持着对另外两道的优势。要不然李家也不能想着世袭大掌教。 全真道虽然内斗不止,至今也未能完全整合,但体量摆在这里。就像一个壮汉,哪怕没有学过太多技巧,仅凭蛮力也能碾压对手了,一力降十会,逐渐成为对抗太平道的主要力量。 正一道老底子还在,仍旧维持了三道的体量,同样是庞然大物,相较于另外两道,并没有三道与大掌教一脉这种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实力弱于另外两道,争夺大掌教困难。 由此想来,当初把齐浩然和齐玄素安排在正一道,再联系地师提拔张月鹿的行为,很可能全真道方面早就有过安排,比如齐玄素作为正一道新秀一鸣惊人,然后迎娶张家贵女,成为张家女婿,逐渐进入正一道高层,甚至代表正一道参加竞选。 到时候,全真道这边有姚裴,正一道有齐玄素,看似三足鼎立,实则是第二和第三联起手来对付太平道。 也许有人要说了,这与现在的形势也没有什么区别,大差不差。 其实不然,这里面有很关键的一点,主导者是谁? 全真道有姚裴,正一道有齐玄素,齐玄素受周梦遥操控,那么主导者是地师,甚至地师已经借着齐玄素这个楔子把手伸入了正一道,深度干涉正一道。 这也是天师强力反击的根本原因。两大道统结盟哪有那么简单,自己人都要内斗,更不必说两家人了。 现在七娘叛变,天师横插一手,东华真人截胡,最终姚裴被边缘化,齐玄素代表了全真道,张月鹿代表了正一道。如果东华真人再迎娶慈航真人,那么主导者毫无疑问是东华真人。 虽然都是全真道和正一道联手对抗太平道,但主导者变了。 这就很有差别了。 在外人看来,叔叔造反夺了侄子的皇位,皇帝还是这个姓,肉烂在了自家锅里,没什么紧要。可在当事人看来,那就十分有紧要了,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同理,在外人看来,地师也好,东华真人也罢,都是全真道。可身在局中之人看来,大不一样,全真道是谁的全真道,很有必要搞清楚。 所以今天刺向齐玄素的这一刀几乎是必然,早晚都要来。 齐玄素与周梦遥斗法,根本上也是要搞清楚这件事——现在的全真道谁说了算,以后的道门谁说了算。 这可是要命的问题。 当齐玄素身形终于停下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在此之前,齐玄素从未见过这个女人。或者说,曾经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只是未见真容。 今日终于一睹真容。 到了这个时候,再去装傻就没什么意思。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该怎么称呼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师父?” 陌生女子正是周梦遥。 齐玄素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很陌生,她同样觉得齐玄素很陌生,毕竟身居高位的齐玄素与当初那个青涩齐玄素,已经有了很大改变。 周梦遥冷淡道:“不敢当,东华真人才是你的师父。” 齐玄素笑道:“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说这话的古人显然不够平等,没有考虑到师父是女人的情况,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周梦遥挑了下眉头:“天渊,你真是不一样了,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齐玄素道:“不然呢?跪下来求你?” 周梦遥双手笼在大袖中,恢复了平静:“我过去竟然没看出来,你还能临大事有静气,还是姚七看得深。” 齐玄素道:“人是锻炼出来的,第一次遇到生死难关的时候,难免会惊慌失措,比如在昆仑山口的时候,几个‘客栈’杀手就要吓死我了,让我脑子空白,只知道跑,那可是真情流露,不是装出来的。” “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人就成熟了,可以说是看淡了,也可以说是习惯了。哪怕是生死关头,仍旧能保持平静,说些有的没的,若是来了兴致,还能吟诗两句。” 齐玄素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倒是师父你,真是好演技,明明动动手指就能把那几个‘客栈’杀手碾成齑粉,却还能演得那么逼真,那么热血,那股舍身赴死的气概,金刚怒目,声如炸雷,感人肺腑,感人至真,不知道在一旁看着的七娘信没信,反正当时的我信了,而且还是深信不疑。” “不知道的,还以为师父你去过圣约克的剧院进修呢,奥黛丽的演技与你相比,当真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完全不值一提。” “平时相处时,你也让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感受到了什么叫‘家’,我记得每一个细节,你带我去太清市,我们张贴门神,一起做饭,你坐在那棵梧桐树下的躺椅上喝酒,你跟我说什么仙子、妖女、侠女、魔女,大醉之后,你一个人仰头看天喃喃自语。时至今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平心而论,在这一点上,七娘可不如你,她是演不来母慈子孝的。” “如果不是我后来在安魂司挖出一座空坟,那么这些都还是‘真’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师徒 周梦遥沉默着。 这些事情乍一看,与她的行事风格很冲突,不过也是真的。 当然,不全是演出来的。演一时容易,一直演就难了。她也没那个耐心。 与齐玄素接触,周梦遥没用本尊,她的本尊也不适合去玉京那种仙人众多的地方,前期用的是齐浩然的身体,后期用的是兵解化身。 「道胎种魔」的根本在于两相结合,而非夺舍。齐浩然的身体的确影响到了她,很多时候她也分不清她是怎么看待齐玄素的,周梦遥的那部分绝对理性,属于齐浩然的那部分则犹豫不决。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周梦遥也不想使用「道胎种魔」,一个齐浩然尚且如此,真要让她「吞」下齐玄素,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也很难说。若是反噬到本尊,为了不影响到本尊,说不定还要切断联系。 当初她最后为了下定决心,还是抛弃了齐浩然的身体,彻底隔绝这种影响,最后改用兵解化身执行。 只是到了此等关头,她也无路可走了。 谁让齐玄素发现了真相呢,如果他没有发现真相,那么他们也许还能以另外一种形式和平共处,她是平易近人的周前辈,为齐玄素遮风挡雨。 可惜,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齐玄素并不是在质问周梦遥,也不是要周梦遥给他一个说法,他不会像被男人抛弃的怨妇一般,哭哭啼啼,那太幼稚了,不符合一个志在大掌教之人 的身份。 齐玄素只是表面上发泄自己的情绪,暗中拖延时间。 自始至终,他都是以相对冷静的态度处理周梦遥带来的各种麻烦。毕竟他不是从前了,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道门高层了。 要不怎么说是师徒,齐玄素不否认,自己的情绪的确有些复杂,这些情绪是真的,对于过去的怀念,以及被欺骗的愤怒,都是真的。可对于齐玄素来说,也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最起码不能影响他的决定。毕竟他还活着,除死无大事,要发泄,当初在安魂司也发泄得差不多了,老张都逆着性子温柔小意了,你还要怎么样嘛。 原本齐玄素还设计了一个桥段,就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最好再添加点细节,诸如面容扭曲、青筋暴起等等。 多么感人至深外加肺腑,堪比当初周梦遥把齐玄素扔出去大吼着让他快逃,双星并耀,师慈徒孝。 不过齐玄素后来发现,表演难度有点高,周梦遥也没把她那出神入化的演技传授给他,实在是难为自己了,只好忍痛放弃。 其实周梦遥也知道齐玄素在拖延时间,却不认为齐玄素能够翻盘,也由着他——她总是自负,哪怕已经被七娘治过一次,还是改不过来。 再有就是,「希瑞经」书页是有时效的,周梦遥也不介意等到书页的时间过去,齐玄素不再是伪仙修为,那就更跳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齐玄素接着说道:「师 父,我姑且还是这么称呼你吧,想来另一位师父东华真人不会介意。你今天把我带到这里,是想要把你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还是想要证明什么?总不会是来听我追忆往昔的,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了,再提也没多大意思,我们还是展望未来吧。」 周梦遥道:「你倒是聪明,我的确要拿回一样东西。」 齐玄素笑道:「不会是‘长生石之心"吧?且不说拿走这样东西我应该会死,这东西也不是你的,而是七娘的。」 周梦遥道:「姚七也是从姚祖行宫偷走的,若是地师给了我,那就是我的。」 齐玄素道:「准确来说,它的主人是姚祖,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得到姚祖的同意?」 「你们?」 周梦遥皱起眉头。 齐玄素道:「对,我们。」 周梦遥沉默了片刻:「也许我该问一问姚柳。不过姚柳的确说起过,姚七当初还有一个同伙,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同伙是谁,后来也没有查到,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总不会是我吧。」 周梦遥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要拿走的东西不是‘长生石之心",时间上不允许我们再去培养第二个齐玄素,若是让李长歌做了大掌教,‘长生石之心"也没什么意义了,万事皆休。所以,我要拿走的是……你的命运。」 齐玄素对于这个答案吃惊也不吃惊。 之所以说不吃 惊,是因为齐玄素曾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处在周梦遥的位置上,应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重新掌控齐玄素。 吃惊的是,周梦遥竟然真有这种手段,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齐玄素道:「我很好奇你怎么拿走我的命运,夺舍吗?」 周梦遥摇了摇头:「你很快就知道了。」 她手中出现了一柄短刀,与姚裴的压衣刀有几分相似。 齐玄素装不来笑着笑着就哭了,装别的还是不难,此时便半真半假地感慨道:「若是再给我十年时间,便不是你来找我,而是我去找你了。」 周梦遥嗤笑一声:「你怎么不说等你做了大掌教之后?到那时候,大掌教一道法旨,自有人将我拿下押到你的面前,岂不是更省劲?」 齐玄素道:「当然更省劲,可惜时间太长了。」 周梦遥冷笑道:「我给你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你拖延这么久,够了没有?联系上援兵了吗?能请姜合道下凡吗?」 齐玄素环顾四周:「你好像在这片区域做了手脚,洞天都无法隔绝仙物,这里竟然可以。」 周梦遥以师父给徒弟答疑解惑的口吻说道:「其实洞天也可以,只是洞天范围太大,就好像一百个守卫分散到十里长的城墙上,总会有所疏漏之处。可如果用十个人守住十米长的城墙,那就没有半点遗漏了。」 齐玄素问道:「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镜花水月"在我的手里 ?」 周梦遥倒是有问必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懂了。」齐玄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玉京没有秘密可言,姜大真人使用‘镜花水月"降临某地的事情多半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再联系到南大陆最近发生的大事,月之女王伊希切尔上位,就很容易推测出姜大真人去了哪里,而我正好就在南大陆,由此你便得出了‘镜花水月"在我手中的结论。所以你要把我拉到这个地方,不仅是远离乌图和胡恩阿汗,也是防止我请姜大真人降临。」 周梦遥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一点。 齐玄素道:「虽然过程是错的,但结论是对的,‘镜花水月"的确在我手中。」 「废话说得够多了。」周梦遥的耐心消耗殆尽,准备动手。 齐玄素拔出「清净菩提」,显然不准备坐以待毙。 周梦遥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并不觉得齐玄素能与自己抗衡。失去了姜合道这张底牌,齐玄素凭什么跟她斗?只怕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那我就用‘天刀"领教下你的‘魔刀"。」周梦遥如此说道。 齐玄素道:「请师父指点一二。」 话音未落,两人便斗在一处,只是一个照面,齐玄素就落入了绝对的下风之中。 只能说伪仙阶段的齐玄素勉强有招架之力,可是不多。 齐玄素不是七娘,周梦遥也不是陈书华。 便是陈书华复活, 也不见得是周梦遥的对手。 先前周梦遥的飞刀,没有在齐玄素身上留下明显伤口,周梦遥也不以为意,毕竟那一刀主要是为了把齐玄素拉过来,杀伤力不大,再考虑到齐玄素的武夫体魄,伤口迅速愈合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次正面搏杀就不一样了。 周梦遥举起手中短刀朝着齐玄素当头斩下。 齐玄素丝毫不惧,将手中「清净菩提」横于身前,挡下周梦遥的一击。 短刀与「清净菩提」相击,齐玄素不由一怔,因为短刀上的威力甚小,甚至不如伪仙的一刀。 下一刻,一双手掌好似凭空出现,狠狠拍在齐玄素的后心位置,这一掌于咫尺之间而发,几乎要震断齐玄素的心脉,而且还带有六股诡异气息,让齐玄素周身大震。 与此同时,齐玄素面前那个手持短刀的周梦遥缓缓消散, 齐玄素正想提起一气,转身拼死一搏,忽然发觉自己体内真气开始迅速涣散。 「逍遥六虚劫」! 齐玄素只能勉强反手一肘向后撞向周梦遥,周梦遥只是轻轻伸出左手,便用掌心将齐玄素的手肘托住。然后周梦遥一推一送,齐玄素的身形便向前飘飞出去。周梦遥如影随行,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 齐玄素强提一口气,转身一掌迎上了周梦遥的一掌。 双掌相交,周梦遥的这一掌还是绵软无力,齐玄素陡占上风,可正当齐玄素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周梦遥的掌中又涌出 一股奇异真气,引动了齐玄素体内的六劫之力,使得齐玄素的掌力倏然崩解。 齐玄素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周梦遥欺身上前,此时齐玄素应对已经十分吃力,一个不慎,被周梦遥打落了手中「清净菩提」,不得不徒手对敌。 两人交手十余招之后,齐玄素已经遍体鳞伤,转身欲走,周梦遥抓住机会,催动「逍遥六虚劫」,再次引发齐玄素体内的六劫之力,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一起显化在齐玄素的身上,让齐玄素动弹不得。 周梦遥留情不动手,动手不留情,无情一刀,直接剖开了齐玄素的胸口。 然后周梦遥的脸色骤然凝固。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章 瞒天过海 那伤口中没有流血,也没有血肉景象,只有近乎凝结成液态的真元。自然也没有五脏六腑,别说「长生石之心」了,只有一个个以真元模拟而成的五脏存在,此即是「小五气朝元」。 这并非齐玄素的真身。 虽然中了开膛剖腹一刀,但对于一个兵解化身来说,算不得致命伤势,只要一个念头,伤口就能复原如初。甚至不需要「肉眼可见」这个过程,就仿佛翻过一页,直接从开膛破腹退回到毫发无伤的状态。 当然,这的确损失了许多真元,不可能一直复原下去,可到底让周梦遥的算盘落空。 周梦遥总不能寄生一个化身,且不说做不到,也没有意义。 周梦遥自以为算无遗策,就连「镜花水月」和姜大真人都考虑到了,怎么会没有考虑到兵解化身的问题,这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 所以她在南部雨林的时候就提前给了齐玄素一刀,彻底锁定齐玄素,不但可以感知齐玄素的位置,也能用这个标记来分辨真假。 也就是说,齐玄素不可能用兵解分身骗过周梦遥。 周梦遥很确定,那个被她强拉过来的齐玄素身上存在着她的标记。就算齐玄素把额头眉心位置的皮肉全都撕扯下来,那个标记仍旧存在,是一种十分玄学的手段,而非在齐玄素的皮肉上打个疤痕那么简单。 齐玄素是怎么做到的? 就凭他的手段,根本没办法抹除或者转移这个标记,除非是仙人出手。可齐玄素根本没有返回新西京或者新帕依提提,没有接触仙人。 周梦遥是齐玄素的师父,熟悉齐玄素的性格,猜出了齐玄素想要依靠姜大真人来一个请君入瓮,她便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道齐玄素拥有「镜花水月」,故意踏入齐玄素设置好的陷阱之中,然后实现对齐玄素的反杀。 在这个过程中,齐玄素为了不引起周梦遥的警觉,不会躲回新西京,也没有寻求西道门或者古神的援助,这在周梦遥的预料之中,可以说是周梦遥故意为之。 齐玄素怕周梦遥跑了,周梦遥也怕齐玄素缩回去,两边都在「取信」对方。 周梦遥十分确信,齐玄素一直在她的监视之下,没有偷摸开启「镜花水月」提前请姜合道降临的可能。而且齐玄素是临时使用了「希瑞经」书页,如果是化身,不可能通过使用「希瑞经」书页从造化阶段提升至伪仙阶段。化身可没有「长生石之心」,不能像齐玄素这样凑齐三个造化阶段传承来提升谪仙人 传承,继而推动根本传承的提升。 也就是说,在齐玄素使用「希瑞经」书页的时候,还是本尊。 然后齐玄素就在周梦遥的眼皮子底下把自己掉包了,用自己的兵解化身替换了本尊,成功骗过周梦遥这位仙人,堪称西洋人的魔术。 念及此处,周梦遥迅速回忆了一遍整个经过。 她知道齐玄素是什么时候骗过她的感知了。 就在齐玄素冲入老蛟龙体内的时候。 蛟龙的体魄本就强大,气血旺盛如武夫可以隔绝各种神通法术,自然也包括神念。 更不必说,在老蛟龙的体内还有龙珠的存在、「龙睛甲二」的残留,以及齐玄素自己发出的剑气。 可以说,在齐玄素冲入龙腹的这段时间里,靠着混乱到极致的环境,周梦遥的感知在事实上被屏蔽了。 接下来,被老蛟龙以龙珠冲出来的那个齐玄素,就是兵解化身了。 周梦遥也随之发现了一个被自己遗漏的细节,齐玄素手持「青云」冲入龙腹之中,可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是拔出「清净菩提」。 「青云」去了哪里?自然是变成了兵解化身。 若是她早 些注意到这一点,也不会让齐玄素钻了空子。 虽然她有「天算」,但算力再高,只是工具,只能得出数据,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取决于主观意识。 就好像道府每年都会统计很多数据,根据相同的数据完全可以得出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全看怎么说,这就是主观意识的作用,「天算」是一样的道理。 再有,周梦遥也不是真正修炼「太上忘情经」,而是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太上忘情经」,终究差点意思。 不要忘了,周家本就是太平道之人,玄圣夫人也是以「太平青领经」模拟「太上忘情经」,而非真正太上忘情。 「好算计!真不愧是我的徒儿。」周梦遥一字一句说道。 齐玄素的化身并未死去,笑道「看来师父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说起来,齐玄素和姚裴也是有缘,就像注定的同门。机缘巧合之下,两人分别拜了两个师父,可 无论是从东华真人那里算起,还是从周梦遥这里算起,两人竟然都是同门。 周梦遥凝视着齐玄素的这个兵解化身,当她看到起其眼眸中流转的一抹紫意时,恍然道「是紫光真君的手段。」 齐玄素当然没办法抹除或者转移周梦遥留下的印记,不过紫光真君可以做到,紫光真君也是唯一能让齐玄素直接沟通的仙人,不必借助任何外物,甚至也不需要任何仪式,齐玄素就像是紫光真君的「选民」一般,类似于伊希切尔和乌努拉图的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给来说,这也没什么问题,一个女婿半个儿,齐玄素也算是半个张家人,多绕几个圈子,怎么都能攀上亲戚。 除非周梦遥能够深入齐玄素的内心,否则她也不知道齐玄素一次闭目入定到底是在修炼,还是在沟通紫光真君。 周梦遥的印记并非留在体魄上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极为玄学的感知,可紫光真君尤为擅长玄学方面的手段。 周梦遥是隔空出手留下了这个印记,那么紫光真君同样能隔空出手将这个印记从齐玄素本尊身上转移到兵解化身的身上。 刚好借着老蛟龙的屏蔽,神不知鬼不觉。 周梦遥既没有察觉到紫光真君的短暂出手,也没有察觉到印记被转移到了化身之上。 齐玄素成功瞒天过海,反而通过这个化身确定了周梦遥的存在。 周梦遥说过,洞天好比是十里的城墙,而她设立的禁制则好比是十米长的城墙,范围小了,可以用更少的力量精准防御,起到阻隔仙物的作用。可缺点就是范围太小了,齐玄素很容易就能躲开这个区域的覆盖范围。 禁制外,有神域正在展开。 一座幽冥雄城凭空出现,大地荒芜,黑色的城墙挡不住城中巍峨的帝柳,阴气弥漫。 上方是紫色的星空,挂着一轮太阳和一轮月亮,日月同辉。 这是齐玄素的神域。 此时齐玄素本尊正站在帝柳上,身边还站了一个身影,正是老殷先生。 随着齐玄素地位越来越高,他已经可以调动一些伪仙,比如乌图和胡恩阿汗,甚至他的实力也迅速逼近伪仙,没必要总是劳烦三大阴物出手,可是不意味着齐玄素在必要的时候不能请动三大阴物。 如今齐玄素已经不是靠着阴气开启 「阴阳门」了,而是通过帝柳的联系,在神域内以神力「架桥」,就如「三十三天」的神力可以无视距离直达帕依提提洞天。 如果把伪仙分为三个层次,老殷先生属于最高的层次,不逊于被紫光真君神降的齐玄素。 齐玄素意态闲适,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托举着一面镜子,遥遥望着周梦遥。 周 梦遥扭头望去,对上齐玄素的目光,咬紧了一口银牙。 齐玄素什么也没说,先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水中月」悠悠升空。 周梦遥勃然大怒,六劫之力齐出,一把捏碎了齐玄素的兵解化身,使其化作无数流萤消散。 原地只剩下一把长剑,正是「青云」。 偏偏周梦遥还不能拿走「青云」,因为「雌雄斩邪剑」与镇魔台上的两大「刑柱」紧密相连,她要是拿走了「青云」,天师可就要找上门来了。 周梦遥还是不甘心,这样的机会很难有了,一是远离中原,二是有各种栽赃对象,她可以轻易把罪责推到虫人或者老蛟龙的身上。 只要齐玄素回到塔万廷,她就很难动手了,新西京有宫甫,新帕依提提有伊希切尔,澹秀山有澹台震霄。 更不必说玉京了。 所以周梦遥还要最后一搏,尝试打断「镜花水月」。 正合齐玄素之意。 老殷先生叹息一声,配合齐玄素一起出手,阻挡周梦遥。 三大阴物属于全真道不假,可全真道不仅仅是地师,东华真人和齐玄素也是全真道。所以还是那个老问题,这是全真道由谁说了算的问题,乃至道门由谁说了算的问题。 很早之前,三大阴物就已经下注,押在了齐玄素的身上,早已不能回头。小殷都做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女儿。无论是利益还是感情,双方都紧密连接在一起。 越到这个时候,三大阴物越不可能退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一瞬间,老殷先生展开真身,化作巨大黑影,全身上下遍布邪眼,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阴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一章 降临 殷先生从身上的千百邪眼之中射出无数邪光,落在周梦遥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周梦遥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老殷先生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只见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周梦遥的脖子上,另一端被老殷先生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老殷先生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然后殷先生又释放出滚滚黑气,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这等尸气,寻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身怀修为之人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真灵泯灭,甚至连灵物、宝物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不过周梦遥毕竟是仙人,在邪光和铁锁的压制之下,仍是能转动念头,运转玄功,直接挣脱锁链,扫灭邪光,尸气更是不得近身分毫。然后手中短刀直指齐玄素,身形一闪而逝,直接将齐玄素的一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殷先生又从体内爆发出无数黑色细线。这些黑线有形无质,可以牵扯人心,操纵心神。此时悉数落在周梦遥的身上,密密麻麻重叠一处,好似一条黑色河流。 不过周梦遥终究是比殷先生要高上一筹,只是稍微一滞,随即出刀将黑线悉数斩断,每一刀都直指根本破绽所在。 周梦遥深知三大阴物虽然玄妙,但也各有缺陷,其中「幽冥九阴尊」是以冤魂、煞气、死气、尸气、阴气凝聚而成,至阴至邪,只是惧怕至阳气息,至阳至刚的法门最是克制这等阴邪之物。 于是周梦遥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五雷天心正法」化出五道雷霆,朝着殷先生当头落下,是为「五雷轰顶」。 周梦遥也不管结果如何,又化作一道刀光,瞬间斩向齐玄素的脖颈。 齐玄素已经续接断臂完毕,凝聚出「道子剑」,再用太阴真君的「太阴十三剑」之「剑心太玄意」,外加「魔刀」之反应,勉强挡下了这一剑,「道子剑」直接粉碎,齐 玄素还是被刀锋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槽。好在他有武夫体魄,真就是皮肉伤而已。 周梦遥全力出手之后,以一己之力完全压制齐玄素和殷先生两个伪仙,所谓三个伪仙才能抗衡仙人绝非虚言,少了一个伪仙立时就是一边倒的局面。 只可惜齐玄素无法将三大阴物同时唤出。 不过这也无妨,齐玄素和殷先生本就是拖延时间而已,因为一个身影已经浮现在「水中月」所化的镜面之中。 正是道门中最忙碌的平章大真人,也是道门的定海神针,姜合道。 只要姜大真人降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梦遥也在赶时间,她的第一目标不是杀了齐玄素或者拿下齐玄素,而是打断「水中月」,否则让姜合道降临,她可没底气跟身怀四件仙物的姜合道掰手腕。 齐玄素不顾自身安危,直接用肉身挡住了周梦遥。 拥有「长生石之心」的齐玄素没那么好杀,而且周梦遥也不舍得杀齐玄素,这么多年的心血和谋划都在齐玄素身上,周梦遥肯定是想要重新掌控齐玄素,要是把齐玄素杀了,一切成空,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长歌上位了。 指望张月鹿和姚裴跟李长歌去争,未免不太现实。 两人贴身近战,又是「天刀」对「魔刀」,周 梦遥总是能料敌于先,齐玄素几乎是溃不成军,只能说是勉强拖延。 齐玄素试图激怒这位曾经的师父「师父,你自以为看破了我的算计,觉得胜券在握,如今感觉如何?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父这次满意吗?」 周梦遥此时并没有进入「太上忘情」的状态之中,闻言立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一掌拍在齐玄素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齐玄素周身大震,为他的嘲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周梦遥直接将六劫之力灌注到他的体内,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可不是张月鹿的「六虚劫」,而是仙人一级的「逍遥六虚劫」,威力不可同日而语,齐玄素根本抵挡不得。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体内一股奇异气息时隐时现,骤然之间半边身子酸软,自己体内真气更是陡然涣散。 齐玄素不由一惊,只能用另外半边身子反手一肘撞向周梦遥,周梦遥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齐玄素的手肘托住。齐玄素的这一肘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用了「三世圣拳」中「未来无极」的路数,可还是被周梦遥的「天算」识破。 周梦遥一推一送,齐玄素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出去。周梦遥此举并非退敌,而是要伤敌,她以「斗转星移」先一步出现在齐玄素的落处,又是一掌轻轻拍出,掌中蕴含凌厉剑气。 齐玄素暗道周梦遥狠辣,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不得不双掌一起拍出,同样是掌中蕴含剑气,左掌蕴含「玄阴剑气」,右手蕴含「太阴剑气」,两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殊途同归,前者灭绝生机,后者专门克制各种至阳功法,最擅长以柔克刚。 可齐玄素双掌对上周梦遥的单掌之后,在剑气拼杀最为激烈的时候,齐玄素却忽然感觉自己双掌上传来阵阵麻痹之意,就如两军交战,后援不济,又被人截断了粮道,顿时溃不成军,被周梦遥的剑气攻入体内,不由得气血翻滚,身子一晃,向后退了出去。 周梦遥又是一掌拍出。 齐玄素只得举掌硬接,但觉周梦遥掌中的剑气如大海之水,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叠着一浪,连绵不绝,使得他体内气血阵阵翻腾。 齐玄素吐出一口鲜血,化作血剑,疾射周梦遥。 此乃「仙剑化血诛」。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损耗的气血越足,此剑的威力也就越大, 这一次,齐玄素用了自身半成精血,还是武夫气血,此剑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只可惜周梦遥还是运转「天刀」,勘破此剑破绽所在,瞬间使其湮灭于无形。 周梦遥的身形又倏忽而近,还是平平无奇的一掌。周梦遥用的看似是「万华神剑掌」,实则是套用了各种剑诀,而且皆是太平道擅长的绝学。 齐玄素但觉周梦遥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竟是全力出手,急急挥掌抵挡。二掌未交,周梦遥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齐玄素的眉心,齐玄素只得左掌劈出,使得周梦遥的这一指 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齐玄素只觉周梦遥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 难道他判断错了?一时间来不及细想,为求自保,齐玄素满头青丝如瀑散开,用出了「青墨三千甲」,仿若披风斗篷,护住几处要害。同时又接连变招,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齐玄素满头青丝都被削去不少,已然到了绝境之中,逼迫无法,他只能用出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 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齐玄素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齐玄素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齐玄素的真 气之中,齐玄素气息顿时受阻,眼望周梦遥一掌击来,自己却无法抵御。 周梦遥这一掌狠狠落在齐玄素的身上,齐玄素立时委顿于地,再无还手之力。 周梦遥看也不看齐玄素,就要伸手去抓高悬当空的「水中月」。 便在此时,一只手也探出了「水中月」的镜面,反而是捏住了周梦遥的手腕。 周梦遥不由脸色一变。 「我道从哪冒出一个尸解仙,原来是周道友。周道友以天仙之资,兼修尸解仙小道,可谓惊才绝艳,老朽在周道友这般年纪,不如周道友远甚。」姜大真人的声音随之响起。 出乎周梦遥的意料之外,姜大真人这次降临竟是比她预料快了一步。 不是她计算失误,而是时间被加速了。 周梦遥猛地回头望去,一盏明灯亮起,正是「归藏灯」。 「天算」也只能根据现有已知的条件进行计算,不能无中生有,这件仙物显然不在周梦遥的计算范围内。 「张无寿竟然把‘归藏灯"也给了你?」周梦遥怒喝一声。 「归藏灯」从来都不是只有预知未来一个作用,同时也能在小范围内操纵时间,若非如此,齐玄素又是如何去了灵山洞天?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在正常情况下用不了「归藏灯」,可现在的齐玄素显然不是正常情况,而是伪仙了,发挥仙物的些许力量还是不成问题。 下一刻,姜大真人已经穿过「水中月」,来到周梦遥的面前。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二章 长生天根本法 齐玄素已经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之所以没死,还是周梦遥留手了,她还是舍不得毁掉齐玄素,想要再度掌控齐玄素。 催动“归藏灯”已经是齐玄素最后的手段,如果周梦遥还有防备,那么齐玄素也只好投子认输。 不过现在看来,周梦遥没有算到。 这也在情理之中,知道齐玄素有“归藏灯”的人不多,也就四个人:一个是张月鹿,是她亲自把“归藏灯”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一个是小殷,这家伙曾经偷偷乱动“归藏灯”,这才有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现在看到“归藏灯”要怕死了;一个是皇甫极,齐玄素学习“三世圣拳”的时候,坦然相告,震惊皇甫极许久;最后一个是七娘。 这四人身份特殊,周梦遥自然是无从得知。其他三人就不说了,这是齐玄素的老娘、道侣、女儿,皇甫极身为西道门的接班人,自然知晓轻重,是个可交之人,最起码是守口如瓶。 见到姜大真人成功降临,齐玄素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且不说修为如何,仅凭仙物的数量,姜大真人就处于绝对的优势,虽然五娘正在沉睡,少了一件仙物,但姜大真人又陈书华那里补充了一件“顺天剑”。 周梦遥一抖手腕,震开姜大真人的手,用出“天问九式”中的“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以一化九,其中八个周梦遥分据八方。 姜大真人也不废话,双掌一圈,如抱太极,法阴阳之理,应四时之变,形成一个独立空间,将九个周梦遥全部圈入其中。 九个周梦遥一起而动,不但移动速度极快,而且轨迹也十分诡异,每次掠过都会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痕迹,就像一根根线条,九个周梦遥不断交错,一道巨大符箓初见雏形。 周梦遥的手段显然不局限于刀或者符,而是两者并用,甚至融汇为一,随着这道符箓或者刀阵的成型,就连空间都被切割了。 毫无疑问,两人都在比拼对空间的掌控和感悟。 不仅仅是武夫才懂得空间手段,事实上天仙才是此中高手,穿梭世界,塑造小世界,都是拿手好戏,地仙和大巫也有相应手段,武夫就比较暴力简单,只会一锤子打烂。 姜大真人的“天地合”便是一种掌控空间的手段,本质上是塑造一方小世界,将周梦遥困于其中,然后开始收缩小世界,向内挤压,这也是“天地合”。 这与神域又是不同,乃是神国与洞天的区别,前者务虚,后者务实。 周梦遥的“天问九式”全力施展开来之后,刀本身是有形的,可是刀法却是无形的,以无形之物化无形之界,以身合刀,以刀合道,不愧“天刀”之名。 只见刀法轨迹凝而不散,如同留在画卷上的笔迹,不断交织,不断完善,随着时间推移,就好似丹青圣手以线条勾勒出山水草木、飞鸟鱼虫,俨然一个正在浊气下降而清气上升的真实世界。 小世界的压力未曾落在周梦遥的身上,而是被她以刀法“绘”出的世界所抵消。 不仅如此,周梦遥还以“天算”窥破了“天地合”之中的破绽,使得刀势通过这些转瞬即逝的“缝隙”,透出“天地合”的限制,直接作用在姜大真人的身上。 只见姜大真人身上的鹤氅并无丝毫异样,却有血迹渗出,周梦遥的刀气并不消散,而是继续盘踞于伤口之中,阻挠姜大真人恢复伤势。 “周道友虽然未能修成‘太上忘情经’,只是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但这‘天问九式’已经臻至化境,实在是了不起。”姜大真人赞了一声,脸上并无恼怒惧色,望向小世界深处的周梦遥,周身上下渐渐亮起如深夜星空一般的光芒。 当姜大真人身体化作浩瀚星空,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时,复而又恢复本来模样,此时他身上的所有伤势全都消失不见,盘踞于伤口中的刀气也随之无影无踪,甚至就连他损耗的真元也得以恢复。 这不是“太素玄功”,而是萨满教的一门秘术,名为“星空下的巫王”,或者是“黑暗长生天的眷顾”。 巫王就是萨满教的首席大祭司,兼任金帐国师,类似儒门素王和佛门空王的说法。 萨满教信奉长生天,长生天的含义即是苍天,黑暗的长生天便是黑暗的天空,也就是黑夜。金帐大汗的意思是“仰赖长生天之力而为王之人”,巫王的意思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两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长久占据王位,后者被长生天眷顾,可以长生不死,却不能染指王位。 玄圣时代,萨满教的巫王联手宋政,把“仰赖长生天之力”的金帐大汗和十余万性命炼化成“长生石”,虽然“长生石”对于已经是仙人的巫王没有境界上的提升,但还是一件极为特殊的仙物,可以增益自身,巫王最终依靠“长生石”渡过天劫,成就一劫仙人。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澹台云、徐祖趁着巫王渡过天劫的虚弱期,联手将巫王拿下,其遗产由此归了两人。后来宋政参与废天师叛乱,也被玄圣拿下,甚至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都被西域道府攻占,包括“长生天根本法”在内的萨满教法门最后都归于道门。 不仅是萨满教,道门还收藏了大量的儒门绝学、佛门绝学,都是战利品性质。慈航真人修炼佛门绝学就不必多说了,这是众所周知之事,甚至慈航一脉本就是佛门分支,后来才加入道门。清微真人也兼修了道门的“浩然气”,在凤麟洲战场上多有使用。 事实上,“天廷”号称五教合一是狂人妄人的行为,可道门自称五教合一还是名副其实,只要把圣廷换成上古巫教就行了。 不过道门并不十分认可上古巫教,其理念过于野蛮血腥,已经不适合时代,又与古道门有着一定的传承关系,道门在兴起的过程中吸收了大量的巫术,多有重复之嫌,从天后在海上龙宫留下的“太平要术”中就能看出一二,萨满教算是巫教分支,所以道门基本不提上古巫教和萨满教,只是强调三教合一。 长生天的长生不死体现在“永恒”二字,任凭沧海桑田,苍天在上,与世长存。所以姜大真人并非以真元恢复伤势,而是回溯自身时间,让他重新回归到与周梦遥交手之前的状态。 时间长河浩浩荡荡,万万不能逆转江河流向,停下、减缓或是加快江河的整体流势也绝无可能,不过通过某种手段仅仅使自身时间加快或者减慢,亦或是逆流而上极短距离,还是不难做到,这便是姜大真人此时所用的手段。 暂停小范围内的时间就更进一层,等同是隔绝时间,好似用外力在时间长河中圈出一汪水,长河仍旧滚滚向前而去,这一汪水却是停留在原地。只是这种阻隔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之下极为脆弱,持续时间不长,不能长久。 至于齐玄素回到灵山洞天,却是不能以常理论之,涉及仙人之多,涉及仙物之多,都远超正常情况,又有诸多机缘巧合,另有玄机,不在“长生天根本法”的范围之内。 周梦遥的声音从小世界传出:“姜道兄好手段,我竟是不知道姜道兄已经修成了‘长生天根本法’,连当年宋政传下的‘长生天眷顾’都运用自如。” 话音落下,却见小世界中刀光一闪,九个周梦遥重归一体,以刀法衍化的小世界也好,姜大真人以“天地合”造就的小世界也罢,悉数崩溃,然后就见周梦遥持刀脱困而出。 姜大真人见得周梦遥现身,也不着急动手:“周道友这些年来一意精进刀法,仅以刀法而论,不仅我大大不如,放眼道门上下,也难有能与周道友相提并论之人。当世之间,用剑之人,自是国师夺魁,用刀之人,则以周道友为最。” “不敢当姜道兄如此谬赞,只是不知姜道兄此来有何见教?”周梦遥暗自凝神戒备,经过方才一番交手,看似谁也不比谁更高一筹,可她十分明白,姜大真人并未出全力,最起码没有动用仙物。 姜合道不紧不慢道:“周道友身为道门中人,应该知道同室操戈是什么罪责,就算有什么分歧,也可以走法律途径解决,要相信风宪堂,相信道门的法治精神。” 周梦遥冷笑一声:“姜道兄说法律,我都想笑。” 姜合道神色淡淡:“周道友,我提醒你一句,你这是在藐视道门律法,仅凭这一条,我就能将你拿下,交予风宪堂法办。” 周梦遥眯了眯眼:“我知道,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只是我周某人已然跻身仙人之列,亦无进取之念,又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 姜合道沉声道:“道门为天下订立规矩已然有二百余年,你若有二劫仙人的手段,真要不遵守道门的规矩,那也就罢了,所谓一切伟力归于自身,自是逍遥自在。或是飞升去往天上,自然也不必遵守天下的规矩。可二劫仙人之下,哪怕是一劫仙人、仙人,只要还在人间,也容不得半点放肆,你岂不闻陈书华之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紫霄宫之请 认真算起来,周梦遥与七娘是同辈人,算是道门的七代弟子,要比姜大真人低了一辈,所以姜大真人才会说他在周梦遥这个年纪不如周梦遥。言外之意就是,现在的他依仗着修炼时间更长还是要强于周梦遥。 周梦遥没有反驳,显然认可了这个说法。 虽然是以大欺小,但周梦遥同样是以大欺小,不敢再给齐玄素十年时间,这都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周梦遥还是一口一个「姜道兄」,显然是把自己放在姜大真人同等的位置上。同样不奇怪,谢教峰等人都是七代弟子,齐玄素也没一口一个前辈,反而经常把他们训得跟孙子似的,境界修为和权力地位才是根本,其他都是虚的。东华真人可以摆师父架子,裴小楼却不好摆师叔的架子,基本是平辈论交,大家各论各的,你叫我师叔,我叫你兄弟。 姜大真人同样不托大,以道友称呼。 周梦遥倒也干脆「姜道兄,你要如何,还请直言。」 姜大真人说道「齐玄素乃是二品太乙道士,身居要职,而你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并无职务,乃是个野道士。虽然你是前辈,但道门规矩,职务更在辈分之前,你不仅以下犯上,还有行刺之嫌,按律,应当重罚。这样罢,你随我返回玉京,在紫霄宫中面壁十年,诚心悔悟。」 周梦遥冷笑不止。 姜大真人自然知道周梦遥不会轻易就范,不过仍是继续说道「周道友,紫霄宫乃是大掌教宝地,等闲人难以踏足半步,其中有太上道祖留下的禁制,不得妄为,不过可以在此地感悟天地玄机和太上妙法,大有裨益,乃是仙人修炼之居所,伪仙甚至没有进入其中的资格。」 「我允你在紫霄宫偏殿隐居,可感悟诸多妙境胜景,于自身修为大有益处。只要你不踏出紫霄宫半步,我也保证向你开放紫霄宫道藏,以你的资质,一意玄修,领悟这‘长生天根本法"也并非难事,以你的年纪,说不定还有望冲击一劫仙人,岂不是皆大欢喜?」 姜大真人先前说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多少带着几分嘲弄,此时这话却是十分诚挚。 周梦遥知道此言不虚,紫霄宫作为昆仑洞天的核心,其中之玄妙,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据说紫霄宫有两重,一重是物质世界的紫霄宫,一重是神游才能进入的紫霄宫,入得其中,仿佛 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只剩下自己,举目四顾,不见天地万物,不见芸芸众,可见分开浑沦、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天清地明等诸多异象,有助于探索天道运转的规律。 此神游非是寻常神游。 地仙传承中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故而又有「修炼神魂,显化婴儿」之说。 得道成仙被称作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不过如果主动显化,就可以生出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继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即是准一劫仙人了。 此等境界才能神游入得紫霄宫深处。 除此之外,紫霄宫中还有一天地灵根,三千六百年一开花,三千六百年一结果,所结之果再三千六百年方得成熟,一次结果三十六枚,可助仙人渡过二次天劫,因为金丹大道又名金液大还丹,故而此树之果名为草还丹。再有三百余年,紫霄宫中的草还丹就该成熟。这也是末法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次成熟,从此之后再无仙人,也再无仙丹灵药。 虽然进入紫霄宫有这么多好处,但周梦遥还是不想进入其中,毕竟十年时间,变数太多,等她出来之后,齐玄素都已经跻身仙人,已成气候,可谓大局已定,再无半点翻转余地。 周梦遥微笑道「姜道兄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 姜大真人道「只是听周道友的口气,似乎还有个‘但是"。」 「不错。」周梦遥道,「但是十年之期太长,我还有诸多世俗杂务在身,不能久留,姜道兄的好意心领了,还望姜道兄能够理解。」 姜大真人道「你一无职务,二无品级,又有什么杂务好说?莫不是 搞一些阴谋诡计?」 周梦遥道「如今清平会也在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的范畴之内,诸事繁杂,我自是要以清平会的事务为重。」 姜大真人不再废话,直接取出了两件仙物,右手持「顺天剑」,左手持「三宝如意」。 周梦遥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六代大掌教不在,大掌教的仙物全都归了掌宫大真人,姜大真人就是这么豪横,这也就是不在中原的范围,哪怕是南洋,姜大真人都直接用出「素王」,让周梦遥也体验下当日陈书华的感受。 姜大真人沉声道「周道友,你可知此话一出,今日已是难止干戈。」 周梦遥并无正面力敌之意,而是选择直接向后退去。 姜大真人不用仙物,她还能周旋一二,就算落败,也不会太难看。可一旦动用了仙物,还要战到底,那就是非伤即死了,还是早些退去为妙。 她不仅知道陈书华的下场,还知道凤麟洲蛟龙的下场,都是死在了仙物之下。 姜大真人岂会容她就这么退走,那他不是白来一趟?如果仅仅是为了解围,齐玄素直接躲在新西京就好了,也不必这么麻烦。.??. 就算给地师一个面子,不能杀了周梦遥,也得重创周梦遥,让她老实消停一段时间。 不然齐玄素没办法安心进步,凝聚在齐玄素身上的早已不再是齐玄素一人的心血,姜大真人也已经站队下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另一边,老殷先生终于破开了周梦遥的「五雷轰顶」。 周梦遥经验老道,知道就算天师亲至,而且用最正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有「阳平治都功印」加持,一击之下也未必能杀死殷先生,三大阴物的生存能力都要远胜普通伪仙,那么她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杀不死殷先生。 所以周梦遥的雷法不是伤人,而是困人,形成一座牢笼,将殷先生困于其中。因为境界修为的差距,殷先生破开这方雷电牢笼着实花费了一番手脚,直到此时才算脱困,并不是有意旁观齐玄素被动挨打。 老殷先生脱困之后,第一时间来到齐玄素的身旁,帮助齐玄素稳固伤势。 齐玄素喘息一声「多谢老殷先生了。」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请三大阴物出手,之所以这次如此郑重,主要因为对手不一样,以前的敌人多是外部势力,包括风伯、吴光璧、三贵子、司命真君等等,都不怎么犯忌讳,道门也不会找三大阴物的麻烦。 可这次一样了,虽然周梦遥也是隐秘结社出身,但她是地师的人,不管怎么说,三大阴物在名义上也归地师管,因为他们属于造物,而不是鬼神。现在殷先生帮着齐玄素对付周梦遥,事后怎么样还很难说。 殷先生摆手道「齐小友不必担心,虽然地师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但地师真要处理我们,还是需要一个由头。周梦遥的事情万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地师断不会如此。至于正常程序之外的手段,我们三个老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依仗着鬼国洞天的地利优势和帝柳 ,便是古仙来了都要陨落,地师总不会亲自驾临鬼国洞天与我们计较一下,且不说会让国师看了笑话,也不符合地师的行事风格。」 「再有就是,严格算起来,帝柳是姚祖留下的不假,可我们和‘帝释天"却是徐祖的手笔,我们跟上官家、徐家也是有些香火情分,再加上东华真人不会无动于衷,倒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齐玄素微微点头,算是放下心来。 三足鼎立就有这点好处,谁都要克制几分,不能彻底撕破脸,否则便要被第三方捡了便宜。 殷先生道「话说回来,妙妙那丫头最近如何了?」 齐玄素闻言道「小殷啊。要让老殷先生失望了,她现在是此间乐,不思鬼国洞天,打死都不回去。倒是我们经常拿鬼国洞天吓唬她,只要她不听话,就把她送回鬼国洞天去,百试百灵,她每次都要乖乖听话。」 殷先生倒是不意外「终究是孩子心性,喜欢玩乐,外面的花花世界自是要比枯燥乏味的鬼国洞天强上太多。既是如此,那就有劳齐小友多费心了。」 齐玄素诚心诚意道「虽然我与小殷并无半分血缘关系,但我是把她当作亲女儿看待。」 殷先生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齐小友与帝柳大有缘分。」 齐玄素下意识地看了「归藏灯」一眼,不由心中一动。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斩首 齐玄素已经捋清了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小殷和帝柳的关系,现在看来,殷先生作为三大阴物的核心人物,知道的事情远比他更多,谋划得也更深。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活了二百多年的老家伙,亲眼见证了道门的崛起,甚至可以说,帝柳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不管小殷是第几代帝柳精灵,就是第一代帝柳精灵,这声爷爷都不亏,他当然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玄素不由问道:“第二代帝柳精灵是怎么陨落的?” 老殷先生道:“我也不太清楚。” 齐玄素只好换了个问法:“第二代帝柳精灵为什么要离开鬼国洞天?我……曾看到,她在离开之前与老殷先生有过一次深谈。” 老殷先生的目光也转向“归藏灯”,大概明白齐玄素是如何知晓这件事了:“一代帝柳精灵陨落之后,二代帝柳精灵的实力有了大幅度下降,不过二代帝柳精灵是个很有进取心的人。” 听到这里,齐玄素不由想起了小殷,在小殷的身上,他看不到半点能跟进取心挂钩的品质,头一等的大事就是吃喝玩乐。难道这是物极必反?上一代太进取了,这一代干脆直接摆烂了。 不过这也许与心理年龄有关,一代帝柳精灵和二代帝柳精灵明显生来就已经很成熟,她们与三大阴物的关系也很有意思,一代帝柳精灵像是平等论交的朋友,二代帝柳精灵算是晚辈,不过仍旧有着相当的自主性,到了小殷就变成要被三大阴物监护的小孩子了,行为受限,因为心智不成熟,拥有自主行为能力,却不太具备自主认知能力——天知道她会闯下什么大祸。 齐玄素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万师傅的时候,万师傅曾经对小殷说:“是你这个小不点,怎么就是长不大呢?” 由此看来,三大阴物还是希望小殷能够长大的,也很可能尝试过让小殷长大。 老殷先生接着说道:“二代帝柳精灵想要恢复一代帝柳精灵时期的境界修为,若是一直留在鬼国洞天,很难做到这一点,我们三个老家伙就是最好的例子。契机在外面,所以她决定离开鬼国洞天,寻找自己的机缘。我的确劝过她,不过她毕竟不是妙妙这种听话的孩子,没有听取我的意见。” 齐玄素笑道:“小殷未必就是听话,只是知道见风使舵,绝不逆风而行。” 老殷先生道:“总之,二代帝柳精灵和妙妙还是有着诸多不同,她决意离开鬼国洞天,然后陨落在外面,具体是如何陨落,又是为何陨落,我也不能尽知。” 齐玄素道:“小殷倒是曾经心生感应,在南洋找什么宝藏,我怀疑与二代帝柳精灵有关,只是后来她又莫名失去了这种感应,好似春梦了无痕,疑似是错过了。” “南洋吗?”老殷先生陷入沉思之中,“我还以为她要去灵山洞天,怎么会是南洋?” 老殷先生的这句话也提醒了齐玄素,老殷先生的推测是合理的,因为根据齐玄素灵山洞天之行的发现来看,帝柳种子正是在灵山洞天炼制的,第二代帝柳精灵想要恢复修为,应该回到起源之地才对,怎么会去了不相干的南洋? 是小殷感知到的宝藏压根就与二代帝柳精灵无关?还是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还不好确定。 老殷先生道:“这件事,还是等妙妙再次想起并真正找到那个所谓的宝藏时再说吧。对了,妙妙最近有变化吗?” 齐玄素道:“七娘和青霄倒是会给她量身高,修为有所增长,可身高几乎没变。我本以为她的年纪会随着修为增长而增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老殷先生叹了口气:“看来强求不得,也罢,做个孩子也挺好。” 就在这时,一艘“角龙”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齐玄素道:“接应我的人来了。” “角龙”的速度极快,很快便来到两人的上方,在“角龙”的甲板上还有一具龙尸,看来已经成功完成了齐玄素交代的最后收尾工作。 前面就提到过,“角龙”在大小和外形上与“应龙”相差无几,只是性能有所不如,无论是“角龙”,还是“应龙”,都远比蛟龙要大,毕竟建造一艘“角龙”或者“应龙”,还需要很多其他材料,是一个增加的过程,此时承载蛟龙的尸体也是绰绰有余。 不等“角龙”停稳,胡恩阿汗和乌图就已经下来接应齐玄素。 不过见到齐玄素身旁的老殷先生,略感意外。 两人都是伪仙,自然能感知老殷先生的修为,更在自己之上,距离仙人已经非常接近。 这样的人手不说凤毛麟角,也绝对不多,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算得上大人物了。 没想到齐真人还有这样的底牌,不愧是道门重点培养的接班人之一。 齐玄素主动向两人介绍道:“这是殷老真人,与我一样,都是全真道之人,这次多亏了殷老真人,才能拖住周梦遥。” 胡恩阿汗和乌图恍然道:“原来是道门的老真人。” 老殷先生在道门混了这么多年,出了这么多力,无论功劳还是苦劳,加个真人名号也不过分,等齐玄素上位,齐玄素就给老殷先生加封个不带平章的大真人名号,既然青丘山的狐狸可以做到道士,那么鬼国洞天的阴物自然也可以。 老殷先生稽首道:“殷九阴,见过两位道友。” 两人又纷纷还礼。 “乌图见过殷老真人。” “胡恩阿汗见过殷老真人。” 胡恩阿汗心思敏锐,隐约想起齐真人的女儿就叫齐小殷,莫不是还有些渊源? 短暂的寒暄之后,齐玄素转入正题:“老蛟龙都处理好了?” 胡恩阿汗回答道:“回真人,老蛟龙的龙珠受创之后,伤上加伤,已无一战之力,澹台盈的舰队也已经赶到,联手之下,很快便将其拿下。龙肉、龙骨、龙珠、龙血俱在,澹台盈正在处置龙宫和剩余的长生人。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置,还请真人示下。” 齐玄素微微点头:“很好,等澹台盈过来,我们再说。这次西道门出了大力,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也行。” 胡恩阿汗微微点头,他虽然是西道门的客卿,但与齐玄素的关系太近了,还是被齐真人亲自点将的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不好代表西道门。 澹台盈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齐玄素一边恢复伤势,一边与几人闲谈。 很快,澹台盈赶到了,她也不必亲力亲为,主要是安排分工,安排妥当后就可以离开了。 齐玄素道:“再等。” 除了老殷先生之外,其余几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等着。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道长虹从天外而来,落在几人面前,正是姜大真人。 此时姜大真人的鹤氅上又多了些血迹,也不知是谁的。 一直坐着的齐玄素站起身来,向另外几人介绍道:“这是我道门的紫霄宫掌宫大真人,姜大真人。” 紫霄宫是个什么地方,只要是道门体系下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就好像普通百姓也知道金銮殿一样。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分量自是不必多说,如果大掌教强势,那么紫霄宫掌宫大真人就是整个道门的大管家,便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要让其三分。 抛开六代大掌教这段特殊时期不谈,过去道门一直有个最高九人的说法,分别是大掌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夫人、金阙排名前三的三位参知真人、紫霄宫掌宫大真人,虽然紫霄宫掌宫大真人排在最后一位,但也是道门最高九人中的最后一位,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就算现在这个特殊时期,姜大真人仍是被称作第四大真人,意思是仅次于三师的平章大真人。 澹台盈、胡恩阿汗、乌图自是郑重行礼。 姜大真人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这次有劳殷先生了。”姜大真人专门尊了一下老殷先生,虽然老殷先生不是仙人,但岁数和资历摆在那里,就像五娘一样,属于道门元老的范畴,是见过徐祖、张祖、李祖、玄圣的老资格,万师傅甚至曾与玄圣亲自过招,所以万师傅就被重创,殷先生变成了三大阴物之首。 齐玄素望向姜大真人:“姜老,周梦遥……” 姜大真人说道:“我没有留下她,不过砍下了她的脑袋。” 齐玄素有些震惊:“您把她给杀了?” “仙人没那么容易杀,哪怕是挖心断头也不行。当年的西道门澹台祖师,别说头颅,整个躯体都被打没了,仍旧能复原。”姜大真人道,“不过周梦遥不能与澹台祖师相比,这次也算是受了重伤,比兰大真人当初的伤势还要重些,最起码在一年内是无力对你做什么了。” 齐玄素失望道:“怎么才一年?” 姜大真人道:“全真道从来不缺疗伤的手段,一年已经是极限了。所以你要在一年之内跻身伪仙阶段,这样才有还手之力。” 齐玄素沉声道:“是,我记下了。” 其他几人则是听得暗暗咋舌,道门的内斗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们也算是当事之人,自然知道周梦遥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遇到道门的第四大真人,还是被斩下头颅,重伤而逃。 当然,主要是因为姜大真人的仙物太多,完全就是第一道士大掌教的配置,不讲道理。在这方面,只有第二道士大玄皇帝才能一较高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分配 虽然未竟全功,但也算是初步达成了目标,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 对于齐玄素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他跻身伪仙,情况总比现在要好。而且一年之后,道门的全面人事调整就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便是真正的重头戏——推举第七代大掌教。 在这个时候,道门上下都会动员起来,严肃对待,认真对待,说一句严阵以待也不为过,内外戒严,不会允许有一点意外发生。确保能顺利结束,胜利结束。 刺杀一位参知真人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如果说在平常时候是十分,那么在这个特殊时期就会放大到一百分,道门绝不容许。 周梦遥想要在这个时候动手,不仅十分困难,而且有很大的风险。 这都能让齐玄素多出很多时间,虽然不能直接跻身仙人,但也能精进几分。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东华真人成功就任大掌教,齐玄素作为弟子就是小掌教,所能调动的资源更多,甚至不必齐玄素亲自出手,也能对付周梦遥。 六代大掌教毕竟是少数情况,他本也不是大掌教人选,有点类似赶鸭子上架,没有根基,就好比让季教真去做大掌教,甚至心腹都没有几个,可不是被架空的结果。 只是东华真人不一样,他是有根基的,只要他能够上位,也许要给盟友们兑现承诺,但在盟友的支持下,肯定是有实权的,不会出现政令不出紫霄宫的情况,而且随着就任大掌教的时间变长,这种实权还会更加牢固。 一位实权大掌教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就算做不到五代大掌教的地步,也不是轮值大真人可比。 齐玄素背靠着大掌教,为什么要害怕周梦遥? 随便一个仙人就能威胁到道门的核心接班人,那也太小看道门了。现在的问题是道门自己人斗自己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多手段用不上,可一旦道门完成整合,搞清楚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问题,将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那就都不是问题了。 过去也有仙人想要跟道门玩刺客战术,也就是今天刺杀你一个掌府真人,明天刺杀你一个首席。过了不多久,你的统治就要崩溃。 道门立刻做出反应,一边加大搜寻力度,一边设置陷阱,最后出动三位仙人将那位仙人斩杀,传首各道府,震慑他人。这颗头颅至今还被收藏在紫霄宫。 这种战术不是不行, 前提最起码是一劫仙人,拥有更高一筹的境界修为,否则还是要被堵住。而且成就仙人不容易,既然已得长生,何其珍贵,为什么非要跟道门斗气?加入道门岂不是更好?太阴真君和紫光真君就看得很清楚。 现在周梦遥和齐玄素的矛盾就是内部矛盾,因为周梦遥也是道门之人,对付自己人不能使用道门公器,还缺少一个一锤定音的人。 只要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他就是那个一锤定音之人,作为大掌教,找到合适机会,可以直接把周梦遥开除道籍,打为攘道分子。 那么性质就变了,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就是敌我矛盾,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道门公器,「应龙」、一品灵官、三大阴物、「帝释天」都可以出动。 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结果——不接受也不行。 齐玄素转而把情况大概介绍了一遍,询问道「姜老,蛟龙该如何处置?」 姜大真人自然也看到了「角龙」甲板上的龙尸「这也算是道门和西道门合作的结果了。虽然道门和西道门是一家人,但饭还是要分锅吃。亲兄弟要明算账。」 姜大真人顿了一下,沉思片刻「西道门很需要战船,龙尸就由西道门处置吧。还有龙宫里的各种宝物,西道门出动舰队 ,花费不小,也归西道门处置。」 澹台盈没有表示异议。 姜大真人继续说道「至于龙珠,既然已经碎裂,那还是交给道门吧,应该有办法修复。还有龙血,也一并交给道门处置。」 澹台盈同样没有表示异议,龙珠不必说了,西道门肯定没办法修复,龙血也是要经过处理后才能使用,这都是道门擅长的,西道门拿到也没用,最终还是要请道门出手相助。干脆分给道门,也不必再费劲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姜大真人决定了蛟龙的归属。 乍一看,齐玄素好像没有得到什么,其实不然。 首先,他得到了一份功劳,齐玄素为什么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原因是复杂多样的,促使齐玄素做出决定的往往不是某一个因素,而是多个因素的共 同作用。 有一些朴素的正义感,消灭虫人,也有周梦遥步步紧逼的原因,更是因为太平道给他挖了一个大坑,那就是由沈玉冰负责的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现在眼看着是无法完成了,齐玄素也无力回天,那他就要用其他的功劳来弥补一下,最起码有个说法——我把精力用在了其他方面了。 其次,有些事情不好摆在明面上来谈,西道门是一个很讲究人身依附的地方,自然也很讲人情世故,澹台盈肯定会给齐玄素一些交代的。 齐玄素可以拒绝,也可以不拒绝。 不过最好是不要拒绝,因为不收礼物几乎等同于把人拒之门外,你连朋友的馈赠都不接受,那还谈什么盟友呢?盟友肯定是利益绑定的,而不是感情绑定。 要知道,做一个圣人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步履维艰。 看看张月鹿就知道了,她没想要做圣人,只是坚持原则,可遇到的全都是两难抉择,一路坚持下来,名声坏掉了,家人疏远,朋友离去,最亲近的兄弟张五月,最亲近的姐妹张玉月,都要渐行渐远,母亲也不理解她,外人只说她是对的,可不会跟她这样的人做朋友。.??. 她处处都是委屈,还无处诉说。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的,可他们还是不愿意走在绝对正确的道路上,因为太难了。 在一个以人性为主导的世道里,道德更多是求上得中。 很多人都在奢求一件事,自我利益和世俗道德是统一的,做一件事,既能满足自我利益,还能符合世俗道德,两难若能两顾,自然是两全其美。 既拿了好处,还不想被清流在道德上批判。 比如杀人夺宝,刚好被杀的那个人不是好人。我既夺了宝,还不必担上骂名。 这是更大的贪心。 名也要,利也要。 有人尚且是苦一苦别人,骂名我来担。这种全都要的人却连骂名都不肯担当的。 也是一种纠结和别扭。 既做不到真小人,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的欲望和利益。也做不到真君子,为了我认为的正确道路,我不计成败得失,不计较任何名誉,甚至遭受毁谤,我只是为了行正道。 那就只好做个遮遮掩掩的清流 伪君子了,奢求着利益和道德的高度统一,我既要还要,我全都要。 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道德和利益不可能统一,只能二者选其一。 强行全都要,结果就是双标。 说一套,做一套。要求别人是一套,要求自己是一套。 张月鹿求道德,然后利益上就是一再受到打击,撞得头破血流,都快要退出八代大掌教的竞争了。这才是最常见的情况。 张月鹿仍旧坚持,所以齐玄素佩服她。 齐玄素之所以要跟张 月鹿定下那个大掌教赌约,何尝不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帮张月鹿一把,免得她自己想不开,钻入牛角尖。 齐玄素不是玄圣,也不是张月鹿,他更愿意身段柔软,只要不越过底线,他不介意一些出格的举动。 换句话来说,齐玄素更多是追求利益。往小了说,为了自身的利益,往大了说,为了道门的利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转变立场。如果能够在保证利益的基础上,那他也会适当兼顾道德方面的需求,以求达到中庸的效果。 两难若能两顾,两难自解是最好,可若不能,就要有侧重。 说到底,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这世道是就是取舍和选择。 齐玄素不是圣人,不是君子,他只是齐玄素,他只是做出选择而已。 姜大真人安排完这些事情之后,不再多说什么,又穿过「水中月」的门户,返回了玉京。 老殷先生也没有久留,随之返回了鬼国洞天。 左右没有外人,澹台盈倒是也不藏着掖着「龙宫里收藏颇丰,齐真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齐玄素点头道「可以。」 澹台盈又道「对了,放血之后的龙肉乃是大补,我让人给齐真人准备一些。」 齐玄素这时候便想起小殷了,这家伙便是吃了龙肉之后才能自如行动,不知道再喂点龙肉会不会有特殊效果,说不定就想起关于宝藏的事情了。 齐玄素道「那就多谢澹台真人了。」 澹台盈笑道「不算什么,我都听他们说了,若不是齐真人舍生忘死冲入龙腹之中,也杀不掉老蛟龙,这本就是齐真人应得的,齐真人不要客气。」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生丹 齐玄素和澹台盈来到老蛟龙的龙宫上方,此时这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正是澹台盈带来的西天罡堂舰队。 在不升空的状态下,就与普通船队没什么区别。 澹台盈一抬手,下令道:“空投信标塔。” “角龙”下方裂开一个圆形的临时传送门户,从中投下了一座类似佛门浮屠塔的物事,落在海面上,不断下沉,一直沉至海底,彻底固定,然后自塔顶射出一道光柱,透出海面,一直射向高高天空,哪怕隔着老远,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海水可能导致光柱位置有所偏移,但确定大概位置已经足够了。 “西道门之剑准备。”澹台盈再次下令。西道门还是受了西洋人的影响,取名多少有点西洋人特色。 两艘“紫蛟”缓缓升空,一左一右,一艘是左边的船舷,一艘是右边的船舷,同时开启一线,探出一门十分奇异的“火炮”,并非圆形炮口,而是又扁又平,宽度几乎与船舷等长,高度几乎只有一尺左右,从中射出两道光幕,好似两道薄刃,根据信标给出的位置,直接切割下去。 这是一种专门破阵的利器,如果直接用“碎星”去轰,当然可以轰开,而且更简单。但容易伤到里面的龙宫,那就得不偿失了。 很快,龙宫的阵法被永久切割开一线,虽然彻底破去整个阵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这一线缝隙已经足够让人进入其中了。 胡恩阿汗问道:“齐真人的伤势如何了?若是有什么不适,便由我代齐真人下去吧。” 齐玄素摆了摆手:“无妨。” 周梦遥当然把齐玄素打得不轻,不过一般伤势算不得什么,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逍遥六虚劫”,六劫之力入体之后,如附骨之疽,等闲拔除不去,就算侥幸未死,也要时时刻刻受到其威胁。六劫之力平时隐藏于齐玄素的体内,蛰伏隐藏起来,不会发作,但周梦遥只要稍一催动,就会突然发作,便能让齐玄素陷入到有力使不出的状态,从而陷入到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 齐玄素又是如何确定这个祸胎被去除了?而不是隐藏蛰伏起来了? 从境界修为上来说,齐玄素绝无可能拔除周梦遥留下的六劫之力,但齐玄素不能以常理论之,他是拥有“长生石之心”存在,道门讲究运转周天,真气也好,真元也罢,甚至是气血,都要在体内各个角落走一遍,完成一个循环,必然要经过“长生石之心”,而“长生石之心”就像是一个过滤装置,去掉一些杂质。 齐玄素可以明显感受到,那些隐藏蛰伏起来的六劫之力没能骗过“长生石之心”,被悉数截留了。 这些六劫之力若有周梦遥的支持,也许“长生石之心”还不能将其如何,如今周梦遥自身难保,抱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第一要务当然是接上被砍断的脑袋,自然顾不得这些离体的六劫之力。 如此一来,这些六劫之力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能够被“长生石之心”轻松化解。毕竟是集造物工程之力也才炼制了三枚,造物工程最为鼎盛的时候,能够调动大半个道门的资源,其原型“长生石”则是可以帮助仙人渡劫,相较于天劫,“逍遥六虚劫”便也不算什么了。 所以齐玄素十分确定自己并无大碍。 既然如此,那么胡恩阿汗也不再多劝。所谓的劝上司、关心上司也要讲究分寸,关键在于表达自己的心意,让上司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不是要真正去干涉上司的行为,过犹不及,若是惹得上司厌烦,那就不好了。 澹台盈、齐玄素、乌图一跃而下,去往龙宫。胡恩阿汗则留在“角龙”上,以防不测。 这里的海水不算太深,下潜没有多久,压力还不算大,就已经能够看到龙宫所在。 离得近了,齐玄素才发现这座龙宫其实是用众多沉船为材料硬生生堆积出来的,很多所谓的楼阁干脆就是船楼直接挪移过来,再装饰一些珊瑚和光华,其根基则是一艘半毁的“鹦鹉螺”,也不知是怎么沉到了这片海域,又被老蛟龙拖到这里成为龙宫的地基。 齐玄素等人沿着能供老蛟龙真身出入的龙道进到龙宫之中,这里的结构其实并不复杂,进门就是老蛟龙沉睡的地方,外面那些楼阁更多是起到装饰作用,反正以老蛟龙的真身,是肯定进不去的,有点类似人在假山上修建的小凉亭等建筑,只是点缀。 然后就是老蛟龙的宝库。 这是重点。 当然不指望这里能有什么仙物,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仙物,更多是沉船的金银。 乌图提前为齐玄素和澹台盈施展了避水的神术,在水中也能行走无碍,三人一项一项看过。 齐玄素对于金银不怎么上心,对于个人来说,钱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对于道门来说,这点钱又上不得台面。 不过齐玄素还真发现了一点好东西,是一枚龙眼大小的丹丸,被装在半透明的玉盒之中,品相不俗。 “是‘大药’,还是‘灵丹’?”澹台盈问道。 齐玄素道:“不是,更像是‘长生丹’。” 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一般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灵丹”和“大药”,有道是: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可见“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阶段却是不难。 只是炼制这两种丹药的原材料只有昆仑洞天才能产出,而且产量还相当有限,虽然道门可以用其他材料代替,或者仿制部分材料,可药效也难免大大降低,张月鹿跻身天人的时候就用过仿制的“大药”。就算是如今的道门,受制于原材料的数量限制,也无法量产,不仅十分珍贵,而且近乎于绝版。 齐玄素所说的“长生丹”是不逊于“大药”和“灵丹”的丹药,虽然名为“长生”,但服用之后不能让人证得长生,意思是长生人炼制的丹药,简称“长生丹”。 自古以来就有方士出海寻找长生药的传说,为祖龙寻找长生药的方士便是长生人的祖师,严格来说,他们不断出海不是寻找长生药,而是寻找炼制“长生丹”的材料,这种材料只出现在深海之中。 “长生丹”也不是给祖龙用的,这涉及到当年的皇室密辛。后来以讹传讹,因为后人看到“长生丹”的名字望文生义,想当然地认为是祖龙为求长生不死才会派人出海寻找长生药。其实仔细一想,拥有四件仙物的祖龙怎么会是普通人?哪里用得着“长生丹”? 孙灵秀等人就是长生人后裔,离开陆地,深入大海,想来是终于找到了关键的材料,将传说中的“长生丹”炼制成功。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使用,反而落到老蛟龙的手中,成为老蛟龙的收藏品,现在又便宜了西道门。 齐玄素倒是很好奇,祖龙作为一个拥有庞大帝国和四件仙物的仙人,要“长生丹”做什么呢?这“长生丹”肯定有些玄妙所在。正如“灵丹”和“大药”,也不仅仅是提升修为那么简单,“灵丹”可以显著改善资质,是拯救所谓“废材”的利器。“大药”则可以青春常驻,返老还童。 不必齐玄素开口,澹台盈便知道齐玄素的意思,主动说道:“我虽未见过张真人,但久闻大名,神交已久,齐真人与张真人婚期将至,这枚‘长生丹’就当是我送给张真人的贺礼,请齐真人代为转交。” 齐玄素也没有退让:“那我就代张真人谢过澹台真人了。” 说罢,齐玄素拿过盛放“长生丹”的玉盒端详。 他发现在玉盒下方还有一些文字,竟是孙灵秀本人所留,也就是说这枚“长生丹”是孙灵秀亲自炼制,难怪长生人没有用掉,而是选择留下,显然是象征意义十分重大。 这些文字的大概意思是,孙灵秀根据祖师留下的讯息,向月而行,终于在海眼中找到了传说中的刀圭,又从蟾宫之中偷来了三尺灵符,符箓金饵齐全,以汪洋为丹炉,以葵水阴火为丹火,终于是炼制成了“长生丹”。 这里面提到了两个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个信息是海底的海眼。 所谓“刀圭”,最早的本义是量取药物的器具,外形类似刀币,由此得名。早期的外丹派道士便用刀圭量取丹药,使其成为道门术语,由此刀圭的语义发生了拓展变化。后来的“刀圭”,则是指代外丹派炼丹的材料或者丹药本身。及至今日,刀圭又发展成了内丹派的术语,所谓内丹,便是指金丹大道。 孙灵秀的时代,还是外丹派的时代,所以他所写的“刀圭”肯定是指炼制“长生丹”的材料。这种极为特殊的丹药材料是在海眼中发现的。 老庞曾经提到过,传说这片海域中存在一个直通幽冥的海眼,不断有阴气从中溢出。 第二个信息是蟾宫,蟾宫就是月亮,可这里显然没有太阴真君,也没有伊希切尔,反倒是有一个阴月亮,老庞也提到过,传说中阴月亮是海眼中涌出的阴气所化,这就与前面的海眼联系起来。 所谓从蟾宫中偷来了三尺灵符,难道说孙灵秀去过阴月亮,并在那里得到了一道灵符,然后又逃了出来?如此说来,阴月亮倒像是个洞天一类的存在。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奥妙不成? 想到此处,齐玄素便再无继续看下去的意思,决定离开龙宫。 第一百五十七章 蓝云岛 齐玄素现在满脑子就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这样一枚让孙灵秀上天下海才炼制出来的「长生丹」,曾经让堂堂祖龙兴师动众的「长生丹」,到底有着怎样的神奇效力? 看来要让化生堂好好分析一下。 若是信不过化生堂,那就通过七娘和上官雅的关系,让八部众好好研究一下,后者也曾是造物工程一员。 想来「长生丹」绝不是提升修为那么简单。 第二件事,海眼、阴月亮、虫人的蓝云岛,似乎快要连成一条线,齐玄素距离真相已经十分接近了。既然周梦遥的问题已经解决,那么接下来就是消灭虫人了。.??. 齐玄素有一种判断,周梦遥肯定会与虫人有所勾结,也许留了后手,只是随着周梦遥被姜大真人击败,这些后手全都成了无用功,虫人未必知道这一点,反而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现在最好是乘胜追击,立刻找到蓝云岛。 也是想什么来什么,齐玄素刚刚浮出水面,就感觉到不对劲,天色不知何时完全黯淡下来,上空漆黑一片,不是乌云蔽日,而是纯粹的黑暗,没有半点光亮,除了那轮月亮——一轮闪烁着青光的月亮。 这与齐玄素曾经看到的暗月有极大不同。 齐玄素等人回到「角龙」的甲板上,此时整艘「角龙」也沐浴在青光之中,就像一艘巨大的幽灵船,阴气森森。 船上的人,包括齐玄素等人在内,在青光的照耀下,一个一个都是脸色青白,活像一个个僵尸,再配上幽灵船,满是鬼气。 一轮青中泛白的月亮破开海面徐徐升起,青色的光芒是天空中唯一的光源,泼洒向大海,使得大海更加诡异莫测,碧水不少见,可蓝色汪洋都变成了碧水,就十分震撼了。 齐玄素仰头望去「这就是所谓的阴月亮?」 乌图作为月神信徒,斩钉截铁道「那肯定不是月亮。」 齐玄素一挥手「正因为不是真正的月亮,所以才要在前面加一个‘阴"字,既然传说中的阴月亮已经出现,那么蓝云岛也不会远了,现在正是剿灭虫人的大好时机,传我的命令,立刻朝着阴月亮的正下方位置前进!」 纲首杨少真、舟师老庞领命而去。 齐玄素又望向澹台盈「澹台真人,你留下部分人手在此处理龙宫和长生人的后续事宜,其余战舰也随我一起追击蓝 云岛,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使南大陆从此再无虫人之患。」 「是!」澹台盈也高声领命。 「角龙」开始全速前进,后方则是一众「紫蛟」。 杨少真在沿途不断投放小型信标塔,就算出现什么意外,西道门和道门后续也可以根据这些信标塔一路找过来。 齐玄素没有去舰桥,而是站在船头,死死盯着那轮阴月亮。 为什么暗月会发出青光?这意味着什么变化吗? 这轮月亮既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眸,又像是一道半开的鬼门。 暗月发出青光是不是意味着门户开启? 如果阴月亮真是一道门户,那么穿过这道门户会不会就是孙灵秀所说的「蟾宫」?拥有三尺灵符的「蟾宫」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 胡恩阿汗和澹台盈去了其他地方,两人负责指挥后续的舰队,只有乌图留在齐玄素的身边。 忽然乌图伸手一指「齐真人,那就是蓝云岛。」 齐玄素收拢思绪,顺着乌图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在阴月亮的下方,海天一线的位置,一座岛屿的漆黑轮廓渐渐浮现出来,而且随着「角龙」的不断接近,越来越大。 这座岛屿正在努力移动,就像一艘乘 风破浪的大船,只是如此庞大的岛屿,速度肯定不会太快,最起码远不能与「角龙」这种空中战舰相比,所以两者之间的距离还是在不断缩小,越来越近。 「果然是蓝云岛!」齐玄素开始下达命令,「‘碎星"准备。」 虽然为了击杀老蛟龙,已经消耗了所有的「龙睛甲二」,但船上还有「龙睛甲三」,以及「凤眼甲二」,只要能够抵达蓝云岛的上方,然后投放「凤眼甲二」,同样可以对虫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还有就是随同「角龙」一起行动的「紫蛟」,也不是吃素的,这支舰队的规格相当不低,当初跟圣廷的「鹦鹉螺」决战,也就是这个规模,无非是把「角龙」换成了「太阳舟」,又多了一些古神们的神鹰战士。 可虫人终究不能与蒸汽福音的精锐军团相提并论。 岛上的虫人似乎也 知道了大军到来,正开启岛上的阵法。 只是一岛之力,当真抵挡得住吗? 此时孙墉正站在蓝云岛的最高处,仰头望着那轮青月,以及越来越近的空中舰队。 「周梦遥骗了我们。」那个黑发黑须的男子沉声说道,「她玩了一手引蛇出洞。」 孙墉缓缓摇头「不像,倒像是她栽在了自己弟子的手中。她曾经说过,她还有其他手段,看来这些手段多半是失败了。弟子不必不如师,这场师徒之争,不必延伸到蓝云岛,就已经提前落下了帷幕,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小角色,落到一个尴尬境地之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要坐以待毙了。」 黑发黑须的男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们积攒的神力虽然无法完全打开灵界的通道,但打开一个缺口还是不难,我们可以逃入灵界之中。」 孙墉摇了摇头「死在道门之人的手中,还是死在虫后的口中,有什么区别吗?你我都知道虫人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要打开灵界通道,是为了让虫后降临,只要在人间,那就大有可为。可如果我们自己送上门去,到了虫后的地盘,那就真是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了。」 中年男子有些焦躁「投降呢?我们愿降,道门不是自诩文明吗?」 孙墉看了他一眼,满是灰心「第一,这次来的是西道门而不是道门,第二,当年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的事情,道门不会忘,道门从来都是有仇必报,看看凤麟洲倭人的下场,就该明白这一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只能等死吗!」中年男子须发皆张,双眼通红,望着孙墉。 孙墉仍旧十分平静,缓和了语气「偌大个蓝云岛,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这怎么能行?我们当然不会等死,我们要求生,关键是要有个章程,不能像没头的苍蝇乱撞。越是临大事,越是要有静气。」 中年男子好生憋屈,可毕竟孙墉才是话事人,这条大船是孙墉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强自按捺住性子。 孙墉这才道「准备弃岛而逃吧。也许会有些傻子帮我们吸引那些道士的注意力,同时把所有的神力全部用掉,打开灵界缝隙,尽一切能力造成混乱,然后我们趁机逃走。」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周梦遥先前安排我们把齐玄素弄到 灵界去,我们按照她的要求早已准备好了,头顶的青月便是明证,现在只要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开启灵界缝隙。」 孙墉道「我们分成两路,你去安排人手进攻,我去开启灵界缝隙,不管事情做到什么地步,半个时辰后,我们在西岸港口三十里处的灵庙会合。」 很快,道门开始攻岛。 蓝云岛的景色还算不错,只是此时已经看不到天海一体的景象,除了黑暗的天幕和青色的月亮之外,天空中不断落下红色的光束 和火球,就像一场浩大的流星火雨。 红色光束如同利箭,撕裂外围的阵法屏障,同时居高临下地「点名」一些防御设施,红光闪过,不断有堡垒被击穿炸毁,哪怕是藏在深山之中也不例外。 红色的火球则是落地之后,发生剧烈的爆炸,烟气升腾,仿佛灼热的岩浆倾泻开来,吞噬山林,大火四处蔓延,化作火海,进行覆盖式的大范围攻击。 在「龙睛」和「凤眼」的交替攻势之下,普通虫人十分渺小,连同他们体内的虫子,很快便死在这些熊熊烈火之中,化为灰烬。 从虫人的视角来看,就好像天空被撕开一个个深红色的巨大裂口,从中不断涌出火焰。 轰隆的爆炸声音好似雷霆怒吼,震动着整个岛屿。 硝烟和红光甚至把阴月亮的青光都给遮掩下去了。 这是一个铁与火的时代。 齐玄素甚至没有出手,只是站在船头上,俯瞰着下方,一朵朵火焰的花,正在热烈绽放。 就在这时,有一袭青衫冲天而起,无视漫天烈火,直奔齐玄素所在的「角龙」而去。 「唯我蓝云宗……」 只可惜,未等他把话说完,就遭到了集火攻击,十几道红光汇聚成一道,甚至变成了耀眼的白光,一袭青衫在白光中变成了一道黑影,越来越淡,最终完全消失不见,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的声音也只是如昙花一现,紧接着就被炮火怒吼和剧烈爆炸的声音遮掩。 不管他有什么豪言壮语,在绝对的火力之下,都失去了意义。 战场之上,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可言,这不是死如夏花的地方。 只有壮烈和惨烈。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太上长老 蓝云宗其实是有一战之力的,不过此时人心涣散,又无一战之力。 身为首领的孙墉等人已经开始谋划逃跑,一切行为只是为了拖延,怎么能人心凝聚。 孙墉等人看得很明白,就算能击退西道门舰队又能如何?以道门和西道门的底蕴,很快便会卷土重来,而且会更为重视,加大力度,终究有打不过的时候,身为首领的孙墉等人怕是躲不过一刀。 所以在孙墉等人看来,倒不如直接放弃抵抗,用蓝云岛把道门和西道门喂饱了,蓝云岛的抵抗越弱,越是不会引起道门和西道门的重视,蓝云岛灭亡之后,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他们反而能趁乱活命,就此蛰伏起来。虫人们上次就是这么逃过道门和西道门的追杀。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蓝云岛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灭亡已成定局。 不过孙墉等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是因为周梦遥的关系,他们还留了一个后手,以确保齐玄素这边不会很快便能平定蓝云岛的乱局,好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 这个后手就是开启灵界的通道。 正常情况下,阴月亮是一轮暗月,只有一圈光边区分出暗月与黑夜的界限,可齐玄素今天见到的却是一轮青月,发出无尽青光,阴气炽盛。 这便是开启灵界通道的征兆。 齐玄素不时观察上方的青月,越发觉得这是一道门户,在门户后方不是灵界,就是所谓的蟾宫。 很快,炮轰阶段进入尾声,虽说是打富裕仗,但也不能一直这么炸下去,成本问题是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所以在用重炮击溃各种防御手段之后,最后还是地面部队入场,实现全面清剿。 便在这时,有灵官前来禀报,他们发现了一座宫殿,地上部分已经被炸毁了,不过还有庞大的地宫,受损不大,那里守卫力量很强,攻不进去,请求支援。 道门的道士从不惮于身先士卒,所以齐玄素决定亲自过去,毕竟他不是舰队指挥,影响不大。 当齐玄素赶到的时候,此处的灵官们已经将地上的废墟大概清理了一遍,使得地宫入口显露出来。可以想象,宫殿未毁的时候,这个地宫入口一定是十分隐秘的,不过在西道门舰队的狂轰滥炸之下,地上部分被直接抹平,这个入口也就随之显露出来。 方士营成员以法术大概测算了一下地宫的规模,足够藏匿数千人,里面各种军械、粮食、阵法、符箓肯定不缺,根据灵官的几次进攻来看,里面有许多虫人高手,不乏所谓的「金丹期」,大概率是某个虫人大人物的藏身点,所以才选择上报了旗舰。 此时的地宫中虽然不见天日,但灯火通明,并非阴暗地牢,在地宫核心区域,也是金碧辉煌,仿佛一座正在举行夜宴的宫殿,而且颇有异域风情,铺设厚厚地毯,悬挂着层层叠叠如纺锤的巨大水晶吊灯。 除此之外,便是许多西域舞娘打扮的女子,赤着双脚,露出肚脐,偏偏又用一层薄纱遮住面孔,体态婀娜,让人遐想连篇。 这些女子正在服侍一名痴肥老人,此人头顶已经半秃,后颈位 置足有六七道褶子?[(.)]???*?*??()?(), 脖子几乎比脑袋还粗()?(), 巨大的肚子一层层堆叠起来()?(), 腰围十分夸张()?(), 整个人仿佛一座小山。除了腰间围着一块黄布之外,其他地方都是***,正坐在一张巨大软榻上。 这张软榻便是两个人躺在上面,也显得十分宽裕,可这名痴肥老人一个人坐在上面,愣是坐出了椅子的感觉,可见其体型庞大。 此人正是蓝云宗的太上长老之一,与孙墉齐名的吕注。 蓝云宗总共有五位太上长老,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别是对应土行的孙墉,对应火行的陈焱,对应金行的霍铃,对应木行的风杨,以及对应水行的吕注。 其中陈焱就是那名黑发黑须的中年男子,风杨则是独自冲向齐玄素结果被集火杀死的一袭青衫。 五大太上长老以孙墉为首,而孙墉先是秘密与周梦遥结盟,见周梦遥失败,又与陈焱密谋卖掉蓝云岛,以换取趁乱逃命的一线生机,另外三位太上长老对此并不知情。 风杨选择高歌而死,吕注则是躲在自己经营多年的地宫之中。 只是不管这些娇媚女子如何服侍,吕注都不能平复自己的心境,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享乐,毕竟外面的炮声骗不了人,灵官们的几次尝试进攻也不是假的,都昭示着西道门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几名心腹也在这处宫殿之中,其中一人道:「师尊,虽然那些灵官攻不进不定是魔尊一级,那就十分危险了。」 吕注一挥手,扫开一个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轰然起身,那张被长久压迫的软榻竟是随之弹跳起来。 吕注在宫殿中缓缓踱步,虽然铺着厚厚地毯,但他每走一步,还是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这处宫殿都会震上三震。 「其他几位长老情况如何了?」吕注甚至没有自己亲自去看一眼,全凭属下的汇报。 一人回答道:「在西道门灵官完全封锁地宫出口之前,风长老已经陨落,死在了西道门的火炮之下;陈长老还在组织人手抵抗,不过收效甚微;孙长老朝着祖师殿去了,好像要尝试开启灵界通道;至于霍长老,不知所踪,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吕注停下脚步,轻哼了一声:「都是一帮废物。木行一脉,擅长阵法,风杨这个蠢货却要自己去送死,金行一脉擅长剑道,反而不见了踪影。还有土行一脉和火行一脉,这两家一直都是居心叵测,是指望不上的,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我水行一脉,擅长毒功毒水毒雾,把这些都放出去,先行击退西道门之人,待到西道门攻势稍缓,我们便寻找机会突围,离开蓝云岛。」 吕注的算盘和孙墉差不多,只可惜他现在才醒悟过来,自然是要慢上孙墉一步。 众人轰然领命,分头离开准备。 齐玄素则已经进入地宫外围,在他身旁还跟着乌图, 此时的齐玄素虽然没了伪仙修为,但仍有造化阶段的修为,再加上乌图保驾护航,还真不怕什么,毕竟杀蛟龙,败周梦遥,这都是仙人一级,剩下的虫人反而变得微不足道,除非是传说中 的虫后亲自降临。 当齐玄素和乌图进到一处类似偏殿的所在()?(), 一群黑影从各个角落冲出()?(), 朝着齐玄素涌来。 这些身影并非活人()?(), 而是虫人们炼制的毒傀儡3()3[(.)]?3@?@?3()?(), 乍一看如僵尸一般,不过被注入了各种剧毒,透出妖异的绿光。除此之外,还被剜去双眼,以宝石作为替代,挖去心脏,以诡异符箓替代,同时在皮肤上绘满了不同于道门正宗的诡异符箓,使操控者能够如臂指使。 这些毒傀儡扑杀而至,代替了双眼的宝石中射出邪光,能乱人心智,近身之后,口中还能吐出毒雾,让人防不胜防。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以拳意隔山打牛,隔空震碎了几个毒傀儡体内代替心脏的符箓。 毒傀儡立时失去了行动能力,随之开始膨胀起来,仿佛不断充气,转眼间已经变成了圆滚滚的球体形状,皮肤上也出现无数尖刺,然后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尖刺如同暗器,还有毒血毒水,以及毒雾,在地宫较为 狭小封闭的空间里疯狂激射,其威力可想而知。 其他毒傀儡也触发了连锁反应,一个接着一个炸开,就算能够挡下那些尖刺,毒水和毒雾却是无孔不入,只要沾上一点,对于寻常人而言,立时就有身死之忧,难怪灵官们攻不进来。 齐玄素却是不怕,直接用出卑弥呼尊的「太阳真火」。 齐玄素会用三种火,分别是伊奘诺尊炼化芙蓉山和黄泉国阴气得来的「恶火」,巫罗操纵血祭而生的「红莲业火」,以及卑弥呼尊学自大日如来的「太阳真火」,其中以「太阳真火」最是至阳至刚,也最是克制这些属性偏向阴邪的毒气。 「太阳真火」直接将这处偏殿化作火海,就连毒雾都被直接焚烧殆尽。 那些藏在暗中操纵毒傀儡的虫人见状不好,便想要退走,只是乌图已经先一步穿过火海,来到他们面前,直接将他们制住,开始暴力搜魂。 放在平时,这种手段是很难被允许的,不过现在便无所谓了,乌图很快便知悉了这处地宫的大概情况,这几个虫人也彻底变成了行尸走肉,再无半点神智可言。 乌图又返回到齐玄素身旁,向齐玄素汇报,包括地宫的布局,以及地宫主人吕注的情况。 齐玄素道:「那就直接拿下这个太上长老吕注,万不能使其走脱。你再通知胡恩阿汗,除了已死的风杨和已经被我们找到的吕注之外,还有三个,分别是孙墉、陈焱、霍铃,也要仔细搜索,除恶务尽。」 乌图沉声领命。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金水二老 虫人之间,尤其是师徒之间,有着天生的联系,所以几名精锐虫人被乌图拿下之后,吕注那边立时有了感应。 “不好,果真是魔尊一级出手了,这里怕是要守不住了,我们快去传送阵。”吕注脸色一变,他本以为这处地宫怎么也能抵挡一段时间,他也好观望下形势,毕竟根据属下汇报的情况来看,只是死了一个风杨,五大长老还剩下四个,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总好过跑到地面上挨炸,就算是逃跑,也不能是第一个逃跑,要别人先逃,吸引了道门的注意力,然后自己再逃。 可他没有想到,来人如此凶猛,简直是摧枯拉朽一般,别说毒傀儡连环爆没能奈何他们,后面的毒水大阵同样被破去,破阵之人好像是伊希切尔的选民乌图,曾经跟他们打过交道,还算是盟友。如今却是攀上了高枝,翻脸不认人,打起虫人比谁都卖力。 “怕是晚了。”一声冷笑,乌图缓缓现身。 破去了毒水大阵之后,此处地宫便无法禁绝五行遁术和空间传送,乌图又通过搜魂手段从那些虫人的脑子里知道了吕注所在,便直接现身于此,挡住了吕注的去路。 吕注身为太上长老,已经是飞升期大圆满,距离真正的虫仙只有半步之遥,比他们在南部丛林中遇到的虫人老祖还要高出一筹,换成道门的境界划分,与齐玄素相差不多,都是距离伪仙只剩下一线。 所以吕注对上乌图,也不能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仙人有强弱,姜大真人就胜过陈书华、周梦遥两位仙人,明显更强。伪仙同样如此,老殷先生、巫罗化身、司命真君化身、紫光真君附体齐玄素这一级伪仙最强,乌图和胡恩阿汗等人就要差着许多,这是一个临界点,不是神仙们给不出更多的力量,而是极限就是如此了。所以哪怕紫光真君附身已是今非昔比的齐玄素,也还是只能发挥当初的实力,不可能更高。 用虫人的话来说,这就是初期、中期、后期、大圆满的区别。 吕注倒也有几分信心,直接现出真身,化作一只半人半虫的怪物,勉强保持人形,兼具许多虫类特征,比人仙真身还要高大,足有三丈之高,仍旧肥大油腻,皮肤呈现出不详的暗紫颜色,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浓汁涌动,体表生出尖刺,在头颅的位置生出数个漆黑眼眶,其中闪烁着红芒。也就是这处地下大殿十分开阔,否则还真容不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乌图本来已经很非人了,不过与眼前的虫人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还是很像人的。 吕注运转毒功,所过之处,无论是岩石,还是其他什么物事,统统都被腐蚀一空,然后凝聚毒元于五指之上,朝着乌图当头抓下。 此等万毒之力,集合了吕注多年以来收集的各种毒物,凝聚于体内,此时爆发开来,只要是稍一触碰,立时就是形神俱灭,就连神魂都要被极致的毒性给腐蚀掉。 乌图的“病躯”也不敢直掠锋芒,只得暂且退让一二。 就见在吕注的全力施为之下,周围无数光芒飞掠闪烁,交织穿梭,这些光芒颜色不一,五彩斑斓,而且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道明显痕迹,封锁乌图闪避空间的同时,不断寻找机会钻入乌图的体内。 乌图也不是软柿子,立即动用神术,召唤出一道通天彻地的月光,穿过厚厚土层,直接笼罩并定住了吕注,使其无法动作。然后又以黑夜领域的神通,召唤出滚滚暗影之潮。 暗影之潮并非毒物,而是神力的产物,任凭吕注再怎么百毒不侵,也不能无视暗影之潮。 齐玄素没有闲着,直接以“太阳真火”灼烧吕注的躯体,仿佛榨油炼油一般,不断有油脂从皮肤上渗出。 吕注一咬牙,直接炸开了体内沉积的虫卵、虫茧,获取更多的力量。到底是飞升期的虫人,还是有一战之力,只见吕注周身上下涌出碧绿近黑的光芒,然后以吕注为中心,一圈一圈扩散蔓延过来,一浪接着一浪,一波接着一波。 最先遭殃的就是这座地下宫殿,用以支撑的立柱、墙壁本有符箓保护,不怕腐蚀,可这次在毒功的腐蚀之下,符箓都抵挡不住,墙壁和立柱便如腐朽的烂木头一般,再也无法支撑地宫的重量,整座地宫都开始崩塌。 其余幸存的虫人都非庸手,顾不得其他,各自逃命,纷纷以五行遁术离开此地,至于上面是不是等着灵官,那都是后话了,总比被活埋在这里要好。不是说活埋肯定会死,以他们的境界修为,还真不怕这个,关键是乌图与吕注的激战还在继续,继续留下肯定会殃及池鱼。 这也能看出蓝云宗的实力强劲,若是五大太上长老能够齐心协力,再加上周梦遥,齐玄素还真有可能在这里栽个跟头。不过周梦遥已经大败而逃,五大长老又各有心思,不乏心怀鬼胎之辈,败亡便也不可避免。 吕注终究不是真正的伪仙,在暗影之潮的侵袭下,毒功很快被破。 乌图化出一只巨大骨爪,直接将吕注开膛破腹,从中扯出一条成年男子大小的虫子,这虫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成虫,身体还是颈椎状,多足如触须经络,可是头部已经完全化作人脸,与吕注的相貌一模一样。 乌图直接以月光将脆弱的成虫彻底消灭。 这位水行一脉的太上长老终究是孤木难支,难逃败亡的局面。 齐玄素只是出手一半,便已经离开此地。 虽然地宫已经坍塌,但齐玄素有从“太平要术”中学来的“纵地金光”,比五行遁术更好用,不仅速度更快,而且如西道门的仙物“分水辟地神梭”一般,可以无视各种阻碍,只是无法像“分水辟地神梭”那般长时间、远距离奔行。 齐玄素刚刚回到地上,便有一道剑光直奔他的后心位置而来。 虽说齐玄素没有李长歌的“金风未动蝉先觉”,但他有“归藏灯”,已经提前预知了这等场景,并不惊慌,以“青云”挡下了这一剑。 出剑之人是个女子,身着白衣,冷若冰霜,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境界修为,都昭示了其身份,应是蓝云宗金行一脉的太上长老霍铃。 此人没有像风杨那样白白送死,也没有像孙墉和陈焱那般打着弃岛而逃的打算,而是蛰伏起来,寻觅时机,等待刺杀西道门舰队的高层人物。 吕注这边闹出不小的动静,她不可能一无所知,也还真让她给抓住了机会,趁着乌图和胡恩阿汗都不在的天赐良机,在短时间内与齐玄素形成一对一的局面。 齐玄素没有因为对手是个美貌女子就心生怜悯从而手下留情,正是出手不容情,容情莫出手。 如今齐玄素拜师东华真人,虽说这个拜师的利益色彩颇浓,但于情于理,东华真人都要传授些真本事,免得人家说师徒二人太过功利,或者闹出东华一脉话事人不会东华一脉功法的笑话。 正如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清微一脉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东华一脉也有一门祖传的剑诀,名为“东华紫薇剑诀”,乃是上成之法,威力无法与前二者相提并论,可学起来也更容易上手,没有大成之法那么麻烦,齐玄素作为东华一脉的弟子,自然是把这个标志性的剑诀给学了。 “青云”的剑身上紫气大盛,继而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紫色长虹,直奔霍铃而来。 霍铃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霍铃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她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霍铃同样速度极快,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便挡下了这一剑。 齐玄素又变为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霍铃以不变应万变,一剑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不管你几重变化,我只一路去。 齐玄素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同样是法度森严,不留破绽。 霍铃不欲与齐玄素缠斗,直接将剑光铺展开来,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将齐玄素完全笼罩。 齐玄素只觉得随着剑光流转,周围的光线竟然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奇异偏转,又充斥无形磁力,不断拉扯他手中的“青云”,使得他运剑速度变慢,十分凝滞。 这虫人的手段虽然不是堂皇正道,但这么多年下来,也着实有些门道。 霍铃催动剑诀越来越急,剑光越来越多,使得百丈之内尽是剑光,如雨纷落,炸得此处地面沟壑纵横。 齐玄素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霍铃久攻不下,眼见着灵官们已经发现这边的异常,正要聚拢过来,难免心生焦躁,有了破绽。 齐玄素立刻抓住机会,身随剑走,不仅挣脱开了霍铃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当真是来去如风,以至于霍铃周围尽是齐玄素的残像虚影,不知几许之数。 霍铃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剑气似如水波流转,虽处于守势,但守得极是严密,任凭齐玄素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不过齐玄素的剑气汹涌,但见无数剑气围绕着霍铃盘旋飞舞,两者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游散剑气,击在远处的山岩上。尽管相距数十里,但这些剑气仍在坚硬的山岩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剑气之威。 此时齐玄素已经全力出手,若是旁人如此出手,定然是飘风骤雨不能持久,但齐玄素身兼五大传承,却是不怕有气虚力竭之忧。 待到灵官们聚拢过来时,齐玄素仍是刚猛如初,霍铃却逐渐落入了下风之中。 第一百六十章 如此天门 一声怒喝如同炸雷一般响起,然后就见胡恩阿汗从天而降。 五大太上长老固然厉害,可齐玄素这边却有两位伪仙,在没有周梦遥的情况下,的确不是对手,更不必说五大长老还并非一条心。 霍铃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齐玄素,急急出剑抵挡胡恩阿汗。 只是胡恩阿汗这从天而降的一击又岂是那么容易抵挡,霍铃本就修为不如胡恩阿汗,此时胡恩阿汗在上,更是占据了地利优势,一击之下,霍铃手中的长剑直接断裂成几截。蓝云宗到底是比不得道门的底蕴,没有那么多半仙物,更没有仙物。 别看道门三秀每个人都最起码两件半仙物打底,也要看这三人的身份,哪怕不谈大掌教的归属问题,那也是三道未来的领袖。三道中的任何一道,都是能媲美西道门的存在,集一个道统之力,半仙物便不算什么了,蓝云宗如何能比?而且蓝云宗连续遭遇两次重大打击,一次是在南洋,一次在南大陆,还能有现在的实力,已经很不容易,不能奢求更多。 道门对于其他各方势力的碾压,也不仅仅是体现在人力上,更是体现在物力上。 道门能够制造仙物、半仙物,甚至制造仙人,不意味着别人有这个能力,这个本事甚至比成仙更难。 胡恩阿汗落地之后,同样是出手不容情,自然而然地代替齐玄素与霍铃交手。 便在这时,乌图也从地下“浮”了上来,如果是武夫被埋在地下,因为绝对真实,那么多半会凭借无匹气力将厚重土层完全掀起。但乌图不是武夫,而是弄假为真的巫祝,他可以虚化自身,整个人如同一抹幽影,无视各种实质存在,穿梭自如,也就是穿墙术的更高级应用。 “老胡,五只老虫子,包括下面的那只老虫子在内,已经死了两只,还有两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定要留个活口!”乌图通过搜魂手段已经知晓了蓝云宗的大概形势,也更为了解孙墉,毕竟曾经有过合作。 胡恩阿汗应了一声,虽然有所留手,但毕竟境界更高一筹,仍是让霍铃难以应付。 齐玄素收起“青云”,没有帮胡恩阿汗的意思,转而对乌图道:“虫人不能以常理论之,他们能把自己献祭给虫后,脑子肯定是有些问题的,所以不能全都指望活口,必须赶紧找到孙墉和陈焱,我怀疑他们与灵界入口有关。” 说话时,齐玄素还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青月。 乌图沉声领命,缓缓升空,开始以大范围神术搜索蓝云岛。 一圈一圈无形的涟漪从乌图身上扩散开来,一直蔓延到蓝云岛的边缘,到达极致之后,又一圈一圈返回乌图的身上,好似某种回响。 虽然在单对单的情况下,武夫总是能占据优势,但在复杂情况的适用范围上,武夫就远远不如了,显得十分“笨拙”。 齐玄素也随之升空,返回“角龙”。 在蓝云岛的最深处有一座祖师殿,这里供奉着虫人的列位祖师。 道门也有类似建筑,不过分为三个殿。 以玄圣中兴道门为分界线,在道门中兴之前的一个殿,以太上道祖为主,包括天帝、三清祖师在内,以及天后、全真道北五祖、正一道三大天师、太平道大贤良师、改良天师道的陆修静等等。甚至很多人都是各种神话传说中的人物。 在道门中兴之后的一个殿,以玄圣为主,然后是道门自己认可的列位中兴祖师,比如张祖、徐祖、李祖、姚祖、大玄高祖皇帝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偏殿,则是次一级的祖师,没有被道门认定为“祖”,不过也对道门做出了重大贡献,包括历代大掌教,以及部分十分有存在感的大玄皇帝、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夫人、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澹台云也在这个殿中。如果哪一天,西道门真正回归道门了,那么澹台云应该就会升到玄圣的那个殿,与姚祖等人并列。 当然,虫人们的祖师殿没有道门那么大的规模,要分成三个殿,虫人祖师只有一座主殿,正中供奉的正是虫后。当然,虫后是道门的蔑称,正如虫人将道门称作魔教之人。其形象也不是虫子,而是一位雍容华贵、身缠飘带的女子。 孙墉此时就在祖师殿中,因为阵法全开,所以祖师殿暂时隐去了痕迹,不仅躲过了西道门舰队的炮火,也没有被乌图发现,不过孙墉知道这些阵法起到的效果有限,终究还是会被发现的,他必须抓紧时间。 这座虫后神像就是一座神力的容器,虫人这些年来或是明抢,或是暗偷,搜集来的神力全部储存其中。 孙墉见过周梦遥以后,已经释放了一部分神力,使得暗月转为青月,将蓝云岛所在的海域照得仿佛一方幽冥世界。 先前道门的炮火染红了天幕,算是暂且压下了一些,现在炮火停了下来,青光又卷土重来,这么明显的迹象,西道门不会视而不见,更不会无动于衷。 西道门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把神力全部释放出去,能打开多少灵界通道,就打开多少灵界通道。 孙墉有一点没有骗人,他真就是虫人中的魔道中人,他打心底里不认可虫人这一套,也不想把自己奉献给虫后,他甚至已经摆脱了体内虫子的控制,是他驾驭虫子,而不是被虫子影响。 他之所以潜伏在虫人内部,不过是为了攫取更大利益,也还真让他抓住了机会,随着虫人的大规模伤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青黄不接,竟然给了他上位的机会,最终爬到了蓝云岛五大太上长老的位置上。 说来也是可笑,蓝云岛的首领竟然是个反对虫人的叛徒,这还能好吗? 当然好不了。 孙墉后来又偷偷发展了陈焱这个盟友,虫人也勉强算是人,人性的强大,很难言说,有时候能让人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舍生忘死,这是人性的光辉,可人性的阴暗一面也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人为财死,同样能不要命。 两人一起在蓝云宗内部排斥异己,操弄权柄,若是西道门不进攻蓝云宗,也许过个几十年,蓝云宗还是由虫人主导,却不是虫后的虫人了,全都是虫人定义中的魔道中人,虫后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再也不会有人去想着打通灵界通道。 所以孙墉的想法也很明白,什么蓝云宗的未来,什么香火传承,与我何干?如今大船即将沉没,赶紧跳船逃生才是正事,至于打开灵界通道,会给西道门造成怎么样的麻烦,那也无所谓了,越乱越好,他越好逃命。 按照道理来说,想要动用这些神力,必须五位太上长老全部同意,孙墉并没有这样的权力,不过孙墉在与周梦遥结盟之后,打着周梦遥的旗号,得到了另外四位太上长老的授权,拿到了对应信物,由他负责在关键时刻开启灵界通道,配合周梦遥将齐玄素吸入灵界。 周梦遥没来,反而是西道门来了,不过这些信物还在孙墉的手中。 孙墉将这些信物拼接在一起,组成一个奇异的标志,有些像佛门的“万”字,不过又比佛门“万”字多了一笔。 信物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虫后的神像随之发出光芒,然后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其中好似液体流动的浓郁神力。最后,这座虫后神像开始寸寸崩解。 其中蕴含的无数神力化作一道巨大光柱,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虫人祖师殿的所有阵法在庞大神力的冲击之下,全部失效,再也不能隐藏自己的存在。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失效不失效,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肉眼就能看到此等异象,根本谈不上去找。 乌图是第一个赶到的,不过还是来迟一步。 巨大光柱直奔上方的青月而去。 青月竟然动了,就像一个水晶球在位置不变的情况下,左右转动,上下转动,由此生出了新的变化。 青光越来越盛,青色的月光铺出一条“青云之路”,仿佛直通幽冥。 齐玄素的预感应验了,阴月亮的确是一道门户,通往灵界的门户。 透过青光,在阴月亮的深处,隐约可以看到宫殿之属。 那就是孙灵秀所说的蟾宫吗? 孙灵秀曾经进入其中,偷走了三尺灵符,然后又重返人间。 考虑到孙灵秀最终能够飞升成仙,这也不意外。 只是寻常人可没有这般境界修为。 就在这时,这道门户中生出一股巨大吸力,一些侥幸的未死的虫人自行飞起,顺着这条“青云之路”飞入“青月”之中,消失不见。 好似飞升去了天上。 原来是这么个飞升。 就连身为太上长老的霍铃也变得眼神茫然,痴痴地望着天上的“青月”,若不是胡恩阿汗一把按倒了她,这位飞升期的虫人也已经飞升了。 霍铃被按倒在地,仍旧是躁动不安,挣扎着想要飞升去月亮之上。 孙墉勉强压制住体内躁动不安的成虫,不敢去看头上的“青月”,喃喃低语:“该走了。” 此时站在“角龙”甲板上的齐玄素反而成了距离“青月”最近的人。 虽然齐玄素没有受到“青月”的影响,但从“青月”中探出了许多触手,其中最为粗壮的一根触手,堪比老殷先生的“幽冥锁”,刚好把齐玄素卷了个正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蟾宫 齐玄素还是太依赖「归藏灯」了,先前「归藏灯」多次成功示警,让齐玄素觉得「归藏灯」已经能如臂指使,有「归藏灯」在,反而放松了戒备。 可他此时没了伪仙修为,还用「归藏灯」给姜大真人加速一次,又没有及时添上「灯油」,在这个关键时刻,「归藏灯」再次撂了挑子,没有向齐玄素发出预警。 齐玄素一时不防,被触手卷住,竟是挣脱不开。如果他还有伪仙修为,也许能够抗衡一二,可他不仅没了伪仙修为,还大损元气,甚至称不上巅峰状态,毕竟他刚刚与周梦遥大战一场,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蓝云岛,根本没有多少休整时间。 然后触手开始拉着齐玄素向后缩去。其他触手也有收获,有虫人,有灵官。 胡恩阿汗和乌图都看到了这一幕,立刻出手救援,只是已经来不及了,乌图正在祖师殿那边,胡恩阿汗则是按着霍铃,都不在齐玄素的身边,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被拉入「青月」之中,还有其他一众触手,都缩回了门户,然后「青月」迅速关闭。 胡恩阿汗也「痴痴」地望着「青月」,整个人如遭雷击,此时只有一个念头,祸事了。 现在叛逃佛门或者蒸汽福音,还来不来得及? 一时间,乌图、胡恩阿汗、澹台盈的表情竟是出奇一致,彻底凝固。 这要怎么跟道门交代? 全真道的接班人,甚至是道门的接班人,在剿 灭虫人的时候疑似战死。 你猜道门的真人们信不信? 凤麟洲战场没死,陈书华作乱没死,南北战事没死,甚至帕依提提洞天的神仙打架也没死,就连周梦遥都奈何不得齐玄素,结果在一个没有仙人甚至没有伪仙的蓝云岛上,生死不知,这就像前朝大魏的皇帝总是落水而亡一样,谁会信啊? 说实话,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自己都不信。 这也太急转直下了。 就算不是齐玄素,在战场上,最高指挥官阵亡了,然后其他人包括亲兵护卫在内,都什么事情没有,这也说不过去,要受责罚的。 更不必说齐玄素的特殊身份了。 早就说过,齐玄素身上凝聚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心血,他的生死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如果齐玄素死了,张月鹿要做望门寡吗?如果齐玄素死了,是不是意味着姚裴又卷土重来了? 可就算姚裴卷土重来,就算姚裴以女子之身代替齐玄素和张月鹿结为道侣,维持双方结盟,两个姑娘加起来能打得过李长歌吗?不是看不起张、姚二人,而是两人的发力时间太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会形成仙人对伪仙的巨大优势,而且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伪仙加起来还真打不过仙人。就算是现在,李长歌也是伪仙对造化天人,同样难说。 在这种情况下,全真道和正一道联盟要么干脆认输,提前着手准备九代大掌教的 竞争,要么就借着齐玄素之死发起强有力的反击,直接掀桌子。不管齐玄素是怎么死的,都是太平道的阴谋,就算齐玄素自己想不开自杀了,那也是太平道蛊惑的,由此对太平道发难。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是最符合利益的。 齐玄素之死极有可能会成为导火索,在道门内部引起极大的震动。 这也是周梦遥不敢对齐玄素痛下杀手的原因,影响太大,她兜不住,她只是想要重新掌控齐玄素而已,所以周梦遥只是把齐玄素打了一顿,没有真正下死手。若是周梦遥真动了杀心,齐玄素未必能拖到姜大真人降临。 澹台盈、乌图、胡恩阿汗作为直接责任人,下场就很难说了,也许能保住性命,但前途肯定是断绝了。 「该怎 么办?」三人聚集在「角龙」上商议。 澹台盈到底是靠山够硬,下了决心:「是否通知道门,可以暂且不谈,但一定要立刻通知澹秀山,让三位大真人做出决断。」 皇甫昭也升了大真人,不过许多时候,他是代表了皇甫极的态度。皇甫家族的交接已经先西道门一步开始了,皇甫昭有意降低自己的影响,转而辅佐皇甫极。现在就等皇甫极跻身仙人,然后就可以开始西道门层次的交接,皇甫极会逐渐接替澹台震霄成为西道门之主。因为皇甫昭是西道门三巨头中最年轻的,所以皇甫家族会进入一段强势时期,直到皇甫昭也 离世,重新形成平衡。 胡恩阿汗赞同道:「也只能这样了,希望齐真人能够撑住。」 乌图做了个祈祷的动作:「齐真人吉人自有天相。」 齐玄素当然没死,最起码现在还没死。 他被触手卷住之后,虽然一时间挣脱不开,但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不断尝试各种手段,包括伊奘诺尊的「恶火」和巫罗的「红莲业火」全都用上了,也不知道哪个火起了作用,触手把齐玄素拉入「青月」的世界之后,就忙不迭把齐玄素给松开了,不住扭曲。 就好像端着一碗热汤,强忍着灼热感端到桌子上后,赶忙松手,还要吹一下。 齐玄素获得自由之后,自然想要第一时间离开这里,可「青月」已经关闭,却是被困在了这个未知区域。 齐玄素毕竟是多次出入各大洞天,经验丰富,根据天地元气浓郁程度以及一些所谓天道规则的异同,大概可以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神国或者洞天。 如果齐玄素是人仙,那么可以破碎虚空,破墙而出。如果齐玄素是天仙,更是可以来去自如,甚至不必造成破坏,说天仙像蝴蝶可不是乱说的。 可齐玄素连伪仙都不是,便被困在了此地。 这也是那条触手放心放开齐玄素的原因,反正也跑不了,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这条触手的来历,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虫后了。 齐玄素当然要展开积极的自救。 「水中月」还在齐玄素的手中, 那么齐玄素可不可以通过「水中月」离开?或者干脆请姜大真人过来?当然可以,不过有一个问题,齐玄素在对付周梦遥的时候刚刚使用了一次,「镜花水月」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套用火器的说法,就是正在等待冷却。 联系紫光真君呢?当然也可以联系,不过没什么意义,除非紫光真君本尊降临,否则也不能如何,那些虫人的太上长老已经是造化天人,虫后能以这些虫仙为食,必然是仙人一级的存在,伪仙一级的神降化身没什么用。而且在虫后的地盘上,占据地利优势,就算紫光真君真身降临,也未必能讨到好,毕竟紫光真君没有姜大真人这么多仙物。 再有就是,道门在南洋击败虫人之后,就曾经寻找过灵界的存在,只是没有找到,所以道门并不知道灵界的具***置,就算知道了齐玄素的处境,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找上门来,齐玄素最起码要坚持到道门找到灵界所在。 齐玄素都要绝望了,在这种时候,权势就不大有用了,还是要靠自己的修为。玄圣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仙人了。他要是有玄圣的修为,根本不会被拉进来,就算被拉进来了,那也是将计就计,现在已经可以找虫后决战了。 只是还没见到虫后,说来也怪了,那些触手退走之后,就没了动静。 齐玄素举目望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与月亮很像,或者说与 伊希切尔的神国、太阴真君的广寒宫都有相似之处。 脚下非云非雾非水,好似星光凝结成冰,又好似琉璃玻璃铺地,让人难以 分辨,能够倒映人影。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辰不知其数,远处隐约可见一方宫殿,浑然不似人间殿宇,晶莹剔透,好似水晶筑成,色泽略显暗沉,又闪烁着淡淡荧光。宫殿上方星河流淌,倒真是仙境一般,难怪虫人认为此地就是天上,难怪孙灵秀将其称为蟾宫。 实在是太像月亮了,也太像月宫了。 所谓的虫后该不会是一位异变的月神吧? 齐玄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毕竟相较于太阳神,月神的数量太少了一些。 神仙也会发生改变,比如羽蛇神库库尔坎,就摇身一变成了太阳神库库尔坎,甚至还想更进一步,成为天神库库尔坎。这是正向的转变。当然也有负面的转变,用圣廷的话来说,就是「堕落」,例子同样很多,比如杀戮使徒「黑日」希瑞拉,以及死亡使徒塞缪尔,这些地狱使徒当年也是光辉万丈,如今却是一个比一个诡异恐怖。 当然了,圣廷的使徒们,本体方面一言难尽,未曾堕落的时候,哪怕光辉万丈,也十分恐怖。 不过从虫人塑造的虫后神像来看,虫后的人形很有正神气派,这个猜测说不定是真的。 堕落的月神,虫后。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受到一股寒意掠过,让他的武夫体魄轻微战栗 了一下,「魔刀」的本能反应也是将发未发,好像被卡在了一半。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好像有眼睛正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注视着他。 齐玄素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再次看到了一轮青月。 如果说先前的「青月」是灵界入口,那么这轮青月又是什么?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青色的月亮,而是一个巨大的光球,或者说,一只散发着幽幽青光的眼珠。 就是它在注视着齐玄素。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何罗神 齐玄素猜得没错,这的确是一只眼睛,一只闪烁着的青光的眼睛,而且是没有眼眶、眼睑的眼睛,一个单独存在的眼球,高悬于蟾宫的上方。在蟾宫周围的黑暗星空之中,又探出了一条条触手,好像是人的四肢,唯独不见身体。 这些触手卷着许多虫人,就见蟾宫的门户大开,把这些虫人依次送入其中,然后没了声息,这一幕就好像正在进食。 至于那些被无辜卷进来的灵官,也包括齐玄素在内,倒是没有动,似乎不合口味。 如果这座蟾宫就是虫后的本体,那么虫后倒是挺挑的,只吃虫人,考虑到灵界被封闭这么多年,虫后也是真饿了。 此时齐玄素所见,就是一座蟾宫,上面高悬了一个青色光球,周围的虚空中探出许多触手。 这个形象,的确很难评价。首先肯定是不像人,与齐玄素想象中的大虫子形象也多有不同,不管是蠕虫,还是甲虫,都不沾边。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齐玄素的心间响起:「道士,你屠戮我的族人,该当何罪?」 这并非用嗓子等器官发出的声音,而是类似「他心通」的心神交流,所以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 很显然,虫后并非没有心智的怪物,哪怕齐玄素猜测她已经堕落了,仍旧是可以交流沟通的。 齐玄素最怕的就是那种完全不能交流的,比如被灵山十巫复活后的窫窳,就完全丧失了理智,失去了沟 通交流的能力,一味吃人,最后只能将其射杀。如果虫后也如窫窳一般,完全不可理喻,直接要杀人,齐玄素还真没什么好的办法。 当然,很大可能是齐玄素足够强大,甚至还有一定的危险性,已经不能算是蝼蚁了,所以虫后才肯屈尊交流。如果是普通凡人遇到了虫后,虫后肯定懒得说什么,要么放任其自生自灭,要么随意碾死,那么虫后就是不可直视、不可知晓、不可理解的存在,只是看上一眼都会精神崩溃。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手中还有一张「希瑞经」书页,外加一枚哪怕遇到周梦遥都没舍得用的「佛陀舍利」,虽然齐玄素肯定不是虫后的对手,但一定能给虫后制造一些麻烦。 不过以虫后直接吞噬虫人的举动来看,显然不能指望她讲究什么法治精神,如果她认为齐玄素有罪而且罪当该死,那么她不会这么问齐玄素,更不会给齐玄素一个认罪的机会,直接杀了或者吃了就是。 可虫后还是这么问了,这就像某些人惯用的手段,先贬低打压对方,使自己占住道德高地,然后好开口提条件。 齐玄素不再是昆仑山口的齐玄素,虽然身处险境,但也没有太过惊慌,还是颇有静气,思绪一直不停,回答道:「这世上哪有以族人为食的道理?我看不是族人,而是食物才对。杀族人该偿命,可毁坏食物顶多就是照价赔偿罢了。」 齐玄 素当然不能跟虫后谈什么虫人触犯律法,以及西道门消灭虫人的正当性,那不是找死吗?他换了一个角度,从虫后的角度出发,通过虫后的行为诠释虫人的性质,也就是在谈虫人的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定义虫人是什么。 你说是族人,我说是食物。 本质上还是要赔偿,可价格就天差地别了。 这就变成了讨价还价。 漫天要价,坐地换钱。 这是道门高层道士最擅长的事情,想要在道门掌握话语权,或者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内斗,有两样法宝。 一是靠实力,这是最重要的,无论是背景人脉,还是自身境界修为,亦或是职务品级,都算实力的一部分。 第二就是靠雄辩了,上纲上线扣帽子也好,避重就轻诡辩也罢,都属于这个范畴,拥有 了实力,怎么用也是一个问题,甚至有些时候敌强我弱,就更要如此。 当初婆罗洲道府议事,临时代替兰大真人担任掌府大真人的姜大真人在议事上发难,王教鹤就是靠着一手雄辩实现四两拨千斤,把兰大真人拉了进来,让姜大真人投鼠忌器,从而暂时化解危机。如果王教鹤硬顶,跟姜大真人拍桌子,那么结果很可能是议事结束就被当场拿下。 齐玄素在道门混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谁规定不能吃族人?」 齐玄素道:「三教祖师认为不能,西洋人的无上之神认为不能, 各个神系的大部分神灵也认为不能,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两人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虫后在欲讲道理欲不讲道理之间,有些纠结,很显然她是有求于齐玄素,或者说想要从齐玄素身上得到什么,那就必须讲点道理。 齐玄素也有些忐忑。 如果是伊希切尔站在他的面前,那么不管伊希切尔的修为高出他多少,他都能稳坐钓鱼台,因为他知道伊希切尔绝对清醒,绝对理智,会权衡利弊,都可以谈。他背靠着道门,反而是强势方。 可虫后现在这个样子,理智方面肯定无法与伊希切尔相比,天知道变成这个鬼样子的虫后还剩下多少理智,这要是一言不合,恼羞成怒,什么道门都不管用,因为道门就像法律,主要在事后发挥惩戒作用,事前也就是震慑一下——你要是怎么怎么样,我就怎么怎么样,你看着办。 要是震慑不住,那也没办法。所以才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真要死在此地,可没地说理去。 就算道门给齐玄素报了仇,对于齐玄素而言也没什么意义了。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在暗自观察并思量,虫后的原形真身到底是什么。 其实神仙们分为两种。 一种是天生的神灵,某种概念凝聚而成,代表人物就是太阴真君这一类,他们并非是父母生养,而是脱胎于某种原始信仰。比如古人朝拜月亮,久而久之,这种信念凝聚起 来,便化作了太阴真君,古人认为月神是什么样子,太阴真君便是什么样子。所以各自族群的神灵都是各自族群的模样,东方人不可能想象一个西洋面孔的神灵,西洋人也不会想象一个东方面孔的神灵。 还有一种就是后天的神灵,通过成长、修炼成神,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妖,如果是妖,那么就有原形真身的说法。比如库库尔坎,他的真身就是羽蛇。巫罗这种就是人,不过是上古人族的分支,身材格外高大,几乎算是巨人了。 看虫后样子,不像是人,更像是妖。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传说阴月亮是由海底海眼的逸散阴气汇聚而成,而且虫后还生有触手,其活动区域也多是靠海,最早是南洋,现在是海上,倒像是某种水中大妖。 是乌贼、章鱼一类吗? 不太像。 因为乌贼的触手不是这个样子,上面有吸盘一类的存在,而且触手的末端也没有类似尾鳍的存在。 拥有类似尾鳍的触手,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北山经》记载的一种异兽。 谯明之山,谯水出焉,西流注于河。其中多何罗之鱼,一首而十身,其音如吠犬,食之已扈。 何罗之鱼,十身一首,化而为鸟,其名休旧,窃糈于舂,伤陨在臼;夜飞曳音,闻雷疾走。意十首一身之姑获鸟,何罗之鱼,鬼车之鸟,可以并观。 大白话就是,有一种名为「何罗」的鱼,一个头十个身子,所谓 的身子,又细又长,其实就是类似触手的样 子,何罗鱼就像一个鱼头下方生了十条触手。不过只是像触手,并非真正的触手,所以其末端生有尾鳍。 这就与虫后现在的样子对上了。 不要小看何罗鱼这种东西,虽然不能与上古神兽相比,但可以看作是一个小号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何罗鱼同样能够化而为鸟,就是姑获鸟,又名鬼车,一般指九头鸟。相传此鸟昔有十首,能收人魂,一首为犬所噬,所以鬼车是十首,又与何罗鱼的十身对上了。 齐玄素再看虫后,怎么看怎么像何罗鱼。 如果真是何罗鱼修炼成神,那就应该叫她何罗神了。正如库库尔坎成神之后,就不是羽蛇了,而是羽蛇神,还有道门的陆吾神也是如此,名为陆吾,后面加一个神的尊称。 只是不知为何,她没有化作鬼车。 如此一来,也能解释虫后的阴月亮为什么发源于海底的海眼,因为虫后本就是来自大海。 倒是对应了海上生明月。 至于虫后为什么和虫人不是一回事,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因为虫人是虫后的食物,就像人类养猪吃肉,作为吃与被吃的关系,人和猪当然不是一回事。虫后是人,虫人是猪。 事实上道门之人也没见过虫后,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她是虫人的 圣后女王。 如果有道门之人来到灵界,见到了虫后本尊,就一定不会再将其认作是所谓的虫后,因为根本就不相干。 后天神灵比起先天神灵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拥有强大的体魄,尤其是妖类成神。哪怕神力不足,也不会像先天神灵那样直接烟消云散。关于这一点,伊奘诺尊和库库尔坎都是例子,都要杀两遍才行,一遍杀金身,一遍杀真身。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三章 都可以谈 很显然,何罗神是拥有真身的存在,又是神仙之属,这就解决了一个两难的问题。 因为是神仙,所以可以藏在神国之中躲避天劫,存世数百年之久,甚至上千年。因为拥有强大真身,所以哪怕神力不足,仍旧不会进入第一次死亡。 属实是钻天道规则的漏洞。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外敌,又好像一个封闭的王国,关起门来自娱自乐,若是有外敌,那就两说了。 巫罗等人也可以这样做,苟延残喘,只是有一个问题,末法即将来临,也苟不了多少年,必须要争,所以古仙们才要不断地兴风作浪。 齐玄素猜测,何罗神有求于他,也是关于这方面的。 说起来,他在南大陆走一趟,就如香饽饽一般,不管是正神伊希切尔,还是邪神何罗神,都看中了他背后的道门,都想靠着道门寻求超脱。 这也就是道门不想对外大规模开战,还是以发展为主,真要扩军,肯花血本,随便收编四五个神仙不成问题。 只是齐玄素也要叫苦,真把他当成颜大真人了?当年颜大真人可是正一道大真人,主管鬼神之事,同时也是玄圣亲自授权的全权特使,背后有玄圣的大力支持,这才能推动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事。现在的他,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也许等到东华真人上位,或者干脆他自己上位,才有那么些可能,说不定史书上还要加上一句力排众议。 更不必说何罗神还是邪神,就算道门喜欢团结这个团结那个,何罗神也肯定要在排在伊希切尔的后面。 不过齐玄素不能直接说我没这个权力,也不能直接把话堵死,他不介意许下几个空头承诺,换取自由。待到他脱困而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管你那个,齐玄素当然要讲信誉,可是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他总不能为了坚持一个“信”字就死在这里或者成就何罗神。 齐玄素就怕何罗神跟自己订立一个契约,徐祖和周梦遥的前车之鉴,都吃了哑巴亏。徐祖被张祖兑子,周梦遥不能对七娘出手,可见契约的效力之强,仙人也不能无视,更不必说连伪仙都不是的齐玄素了。 就在这时,何罗神终于开口了:“族人也好,食物也罢,我们暂且搁置不谈,姑且称为属下吧,你灭我的属下,总要有个说法交代。” 齐玄素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听令行事,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何罗神却是不信:“休要诓我,我吞下你们口中所谓的虫人之后,能得到他们的记忆,知道你是什么来路,乃是道门全权特使,你的师父有望成为道门七代大掌教,你本人还有望竞争八代大掌教,你要听令,也是听你师父的命令,你们师徒二人有什么身不由己的?无非是拿我属下的性命做踏脚石罢了。” 齐玄素没想到何罗神还有这一手,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干笑一声,心思急转,又道:“当初虫人勾结佛门和圣廷,在南洋组建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对我道门弟子大加屠戮,此乃血海深仇,正所谓十世之仇尤可报也,我灭虫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何罗神的青色眼珠一闪一闪,好似正在思考。 又是过了片刻,何罗神再度开口,竟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我这灵界已经封闭多年,他们做什么,我也管不了。是他们得罪道门,我可没有与道门为敌。” 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只是人在屋檐下,齐玄素不能说得太直白,只能委婉道:“不能这么说吧。难道虫人们敢不听令行事?” 何罗神道:“当然可以这么说,岂不闻阳奉阴违?你身为道门高层,能管得住底下的人吗?你能保证他们不滥用权力,不中饱私囊,不作威作福吗?” 齐玄素顿时无言以对。 他的确管不了,别说他管不了,玄圣也管不了,只能有所压制,如何也根除不了,谁也逃不过。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 这时候就两个人对话,没有第三方观众,齐玄素还是弱势方,没必要去昧心唱高调,说什么我道门自有法度规矩云云,管不住就是管不住。 说这些,何罗神不信,齐玄素也不信。 这一下真是点在了齐玄素的死穴上。 何罗神好像轻笑了一声:“那么你也该理解我的难处,底下人各有心思,人性最是难测,我要靠他们供养,也等同是变相被他们绑架了,大魏太祖皇帝说,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我就算是手持白刃,又杀谁是好?”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何罗神是一点责任也没有了?” 青色的光球闪了一下,似乎有些震惊:“不愧是道门大掌教的高足,竟然能看出我的来历。” 这便是变相承认了。虫后的确是何罗鱼得道,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但叫何罗神也没什么问题,就如羽蛇神。有些独一无二的存在,其名字就是种族,一人一族,比如陆吾神。 齐玄素道:“承蒙何罗神吉言,只是家师还不是大掌教,谁胜谁败,言之尚早。” 何罗神没理会这一茬,接着说道:“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责任,一个失察的责任是逃不了的,不过……” 何罗神话锋一转:“不过用你们的话来说,这也是历史的局限性。” 齐玄素没想到何罗神连这个都知道,何罗神被困在封闭的灵界之中多年,可以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该知道这些受西学影响而生的新兴名词才对。可她偏偏知道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是来自虫人的记忆。何罗神封闭,虫人可不封闭,他们四处出击,甚至潜入到塔万廷内部,就连齐玄素的底细都十分清楚,可见消息之灵通。 据齐玄素所知,其他神仙血祭,包括司命真君在内,都不能得到祭品的记忆,可何罗神就能得到记忆,而且还是十分完整有条理的记忆,这与搜魂得到的各种记忆碎片还是不同,这显然不在于仙人的神通,更多是虫人的特殊,虫人与何罗神之间存在某种特殊联系。 与其说是何罗神吞噬了虫人,倒不如说是虫人成了何罗神的一部分。 齐玄素道:“按照何罗神的说法,坏事全是虫人干的,与何罗神没有半点关系,可虫人是何罗神制造的,这就好像是养狗却不栓链子,任由它们出去咬人,狗的主人难道没有责任吗?” 何罗神道:“所以我把它们杀了吃肉,这就是最大的处罚。” 齐玄素立刻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帮何罗神杀掉一些乱咬人的野狗,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吧?” 何罗神一味诡辩,却不想被齐玄素给绕了进去。 何罗神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不过她本就是欲要讲道理又不想讲道理,干脆便不讲道理了。 一瞬间,齐玄素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甚至有几分窒息。 何罗神动了雷霆之怒,却又含而不发:“你错了!” 齐玄素依稀听到了话外之音:赔钱!不赔你试试,看我弄不弄死你。 这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齐玄素只能问道:“何罗神欲要如何?” 何罗神道:“据我所知,你们道门如今也不太平,三道之间明争暗斗,正如你所说,谁胜谁败,犹未可知。我若能助你一臂之力,待你登上大掌教尊位,可有回报?” 不必说,这也是何罗神从虫人记忆中知道的。 齐玄素心思几转,这何罗神被困在灵界中许久,与世隔绝,无人交流,也许在言语交锋上有些笨拙,可并不傻,她能想出以道门功法培养虫人,她却躲在幕后,心思算计也不逊色查克切尔。 齐玄素试探问道:“我若没能成为大掌教,自然万事休提,不必何罗神讨债,自有太平道的人出手,让我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可我若是做了大掌教,坐拥道门,是为天下之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罗神就不怕我反悔吗?” 何罗神道:“我当然怕,所以我们要提前定下契约。” 齐玄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想要空头许诺,是行不通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毕竟何罗神给出了条件,她会助齐玄素一臂之力,甚至还能用来对抗周梦遥。 齐玄素就好像一家公司,他本人是总辅理,大股东疑似是地师,由七娘和周梦遥代持,董事会最开始只有两个成员,分别是周梦遥和七娘,两人共同管理,后来七娘玩了点手段,趁着周梦遥不在,把周梦遥踢出了董事会,七娘一家独大。 只是七娘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公司发展遇到瓶颈,于是又有其他外部资金注入,比如三大阴物、东华真人、天师、西道门、伊希切尔、姜大真人等等,资金越来越多,公司发展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可股东也越来越多,周梦遥的股权便被稀释了,她再想通过股东大会重掌公司,已经很难了。只能用一些不正规的手段,比如抢印章。 这就是所谓的齐玄素身上凝聚的不再是他一人的心血。 现在何罗神又表示看好齐玄素这家公司,想要入股,等着分红。 齐玄素只能表示:“都可以谈。” 何罗神表示自己的诚意:“只要可以谈,我也可以爱道门。” 第一百六十四章 立约 到底怎么谈,齐玄素很头疼,却也无可奈何。 毫无疑问,何罗神不干净,与何罗神合作,对于齐玄素而言有着相当大的道德风险。 不过何罗神很狡诈,她坚决不承认这一点,一口咬死了这些都是虫人瞒着她干的。 反正她被困在灵界之中,隔绝内外,什么也不知道。 何罗神已然悟出了「太极」的真谛,政不由己出,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去争,做对了,她便认可;做错了,责任都是下面的。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 虫人捅了娄子,那都是瞒着她干的,灵界通道都关闭了,几时见她降下神降化身了?几时见她降下神谕了?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吃虫人而已,也就是一个失察的职责了。 这当然是跟人学的,所谓的帝王心术。 正如你们这些道士,你们管不住底下的人,你们是失察,我也管不住底下的人,我也是失察,大家彼此彼此。 至于到底是道士失控造成的隐形危害更大,还是虫人们造成的一时危害更大,这是一个不好深入的话题。 有利在千秋,自然也有祸在千秋。有些危害,当时不见如何,却是遗祸无穷,杀人不见血,灭绝不用刀,最后付出代价,只怕是血流漂杵都止不住。 在道门有一句话,经常用来形容某些高品道士,说他们身段柔软,尤其擅长打逆风局。 齐玄素也跻身了这一行列,他并不是一个至阳至刚之人,因为过刚易折,他在某些时候便身段柔软,以保全自身为重,而不是玉石俱焚。 正如齐玄素自己说的,他总是要做出选择。 没有两难自解的好事。 齐玄素现在也只能再次身段柔软,虽然有道德风险,若是泄露,会引起相当程度的批评,尤其在有人推波助澜的情况下,甚至会造成一些危机,但总比被何罗神当场弄死要好。 既然泄露出去会有道德风险,那就想办法不泄露是了。 平心而论,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有些人在上位和老婆之间左右摇摆,不知一个人抽了多少烟,才最终下了那个决定。 齐玄素已经很幸运了,不必面对这种困境难题,只是一些道德风险而已。 何罗神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虫人作恶,所以虫人活该被灭族。我没有任何意见,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合作了。」 齐玄素问道「不知何罗神想要怎么合作?所谓的助我一臂之力又是怎么助我?」 青色光球一闪一闪「我看到了你体内拥有多位神灵的力量,最起码有四位。」 齐玄素没有说话,却也不得不佩服何罗神的眼力。除了太阴真君、卑弥呼尊、紫光真君之外,何罗神大约把帝柳的力量也视作一位神灵。 至于伊奘诺尊和巫罗,齐玄素只是得到了神通,可没有对应的法相。 何罗神接着说道「不过这四位神灵都太小气了,他们只是借给你很小一部分的力量,甚至只是皮毛。」 齐玄素倒是没有反驳。 不过不是这些神仙小气,而是情况特殊。太阴真君已经不在人世,传承被张无恨继承,卑弥呼尊干脆就是敌对阵营的神灵,这两者的法相等于是齐玄素在机缘巧合之下偷来的,能有就不错了,不能奢求更多。紫光真君倒是给了不少,不过与战力无关,主要是解决一些别的问题。 还有就是帝柳,如果是小殷是帝柳,那么小殷不介意多给一点,也算全了父女的情分。无奈帝柳并没有孕育自我意识,或者说孕育一个跑一个,都脱离帝柳成为独立个体,帝柳本体无觉无识,只能靠一些契机去撬动帝 柳的力量,齐玄素到手同样有限。 这些法相的确给了齐玄素很多选择,可给的力量很少也是不争的事实。按照道理来说,每个法相都是一套完整的体系,涵盖各个方面,各种神通神术齐全。齐玄素的每个法相都残缺不全,最后缝合成一个古怪的天象法相,一字之差,还是比不得天帝法相。 何罗神说道「我可以给你更多,远比他们更多,甚至可以让你操纵虫人,不过前提是我们定下一个契约。」 平心而论,抛开何罗神本身不谈,这个条件很诱人。 齐玄素也大概明白其中的原理,无非就是选民那一套。伊希切尔麾下有乌图和乌努拉图,紫光真君麾下有一众星主,名 额早就满了,给不了齐玄素更多。可何罗神显然没满,她就是孤家寡人,就算她如今不复巅峰,满足齐玄素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齐玄素还谈不上利令智昏,随即问道「那么代价是什么?」 有了周梦遥的前车之鉴,齐玄素对于事后收债可谓是感触极深,诸如早已暗中标注好价格云云,他不想暗中标注,就想提前问明白了。谁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免费才是最贵,人情债最难还。 何罗神倒也没有兜圈子,直言道「我想离开灵界。」 凡事总是利弊结伴而行,何罗神的灵界封闭了,如此一来固然躲过了道门的追踪,却也自困愁城。 如果是别的仙人,不说能够遨游各个世界的天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飞升,可是神仙千般好,就这点不好,神仙不能飞升,或者说极难飞升。 要么带着神国一起飞升,这需要海量的神力,等闲神仙拿不出这么多神力,也就是圣廷、道门这种庞然大物、世界霸主才能支付得起。要么就是改换传承,最好当然是天仙,最次是鬼仙,如果是拥有强大体魄的神仙,转为人仙也不是不可能,不好不坏是地仙,然后正常飞升。 当年太阴真君就是在道门的运作下,转为天仙,正常飞升。所以太阴真君留下了遗产广寒宫,这才有了后来张无恨窃取广寒宫一事。 既然要订立契约,那么齐玄素就不能空口白话给自己埋雷,必须认真思考可行性。 何罗神离开灵界,无非两条路。 第一条路,渡劫之后有百年光阴。想都不要想,齐玄素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渡劫呢。 第二条路,就是飞升。也是两条路,第一条路同样是想都不要想,道门能拿出这么多神力不假,可那都是公有的,不是齐玄素一个人的,就算他做了大掌教,也不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齐玄素的,能让齐玄素随着自己的性子挥霍,齐玄素也不能干,太亏本了。 那就只能走太阴真君的老路子,这种成本就比较低。 在这方面,正一道是行家,他们有经验,已经把太阴真君给送上去了。 齐玄素深思熟虑之后,说道「我只能许诺帮你离开灵界 ,至于更多,我不保证。」 何罗神隐隐透出几分迫不及待「这就足够了。」 紧接着,何罗神又想起什么「当然,为了防止你学西洋人玩文字游戏,我们会添加一些细则,需要我们两人全部确认。如果你想说什么尸体离开灵界也算离开灵界,那我劝你趁早熄了这个心思。」 齐玄素道「过河拆桥的事情,我是决然不会干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何罗神的青色大眼睛又盯了齐玄素一会儿,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然后才说道「那我开始起草条约。」 仙人的条约当然不是书写在纸上,而是类似无形符箓的存在,十分复杂。 齐玄素安心等着,同时又在心中暗暗梳理了一遍,看自己 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何罗神怕被坑,齐玄素又何尝不怕,两人合作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以何罗神的神通,幻化出一些幻境想来是不难,便是小范围的时间循环、空间循环,也不是做不到,若是何罗神用手段骗着齐玄素签了假的契约,那齐玄素可没地哭去。 神话传说中常有这样的故事,某某人误放妖魔,就是因为听信了被囚妖魔的一面之词,或是中了妖魔的女干计。还有的故事是除魔卫道,结果被妖魔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在虚幻之中杀死了假的妖魔,还当自己大获全胜。 好在齐玄素也不是吃素的,他身上的宝贝不少,这会便想起「归藏灯」了,趁着何罗神在起草约文,他赶忙暗暗给「归藏灯」添「灯油」,祈盼着这件仙物能给自己示警,不被何罗神欺骗。 齐玄素又仰头望向那只青色的大眼睛,此时好似因为聚精会神的缘故,其中光华凝而不散,青光不再照耀整个蟾宫,而是收缩到青色光球的三尺周围,好似触手的身体也在虚空中随意摆动着,尾鳍清晰可见。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何罗神终于是起草约书完毕,先是化作一道三尺灵光,然后又开始不住缩小,最终分成两个小小的光点,与正常人的眉心差不多大。 齐玄素分了一个,没有急于按入眉心之中,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归藏灯」的示警,心里默念着再信「归藏灯」一次,然后把心一横,开始「阅读」条约中的内容。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化身 何罗神十分谨慎小心,没有搞笼统的约法三章,而是首先定义了什么是离开灵界以及自由,又描述了什么状态离开灵界才算是真正离开,不是说她的一部分出去了就算出去了,必须是各种意义上完整的何罗神离开了,才算是真正离开了。 说好了是完整的何罗神,少一块神魂,或是少部分躯体,都不算是完整的何罗神。 这让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一句话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总之,何罗神不厌其烦地对每个细节做出了充分解释和规范,也不知是不是跟地狱使徒们学的。 你想钻空子,把一截触手带出去便算是履行契约了,想都不要想。 齐玄素也怕有文字陷阱,又不得不一字一字仔细看过去,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 最终,齐玄素又指出了一两处不合适的地方,经过两人的充分磋商,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 最后还特别指出,如果有特殊情况,不得不壮士断腕,或者其他未尽事宜,那么必须经由双方协商同意之后,方可修订或补充。 自始至终,「灯油」充足的「归藏灯」没有给出警示。 齐玄素这才将光点按入眉心之中。 如此一来,就算是契约达成。 齐玄素可以感知到自己和何罗神在冥冥之中多了一分联系,看似微弱,实则坚不可摧,这就是契约的力量。 何罗神便开始履行自己的那部分契约职责,赐予齐玄素力量。 齐玄素毕竟是做过紫光真君容器的人,倒也是轻车熟路。 这也不需要什么仪式,只是某些教派为了吸引教众,故意制造崇高、神圣的气氛,亦或是神仙的驭下之道,故意搞得十分繁琐。 何罗神用一条触手卷住了齐玄素,把齐玄素往蟾宫方向拉去。 「归藏灯」没有示警,又有契约的约束,齐玄素倒也不怕何罗神怕他给吃了,也就任由何罗神拉着他进入蟾宫。 此处蟾宫并非何罗神的身体,她的身体就是那十条触手外加一个脑袋,不过这座蟾宫倒是与何罗神连为一体了。这就好像有人用机关符箓给自己额外安装了一对翅膀,可以理解为义体的一种,何罗神在本体之外又添加了一个蟾宫作为特殊义体。 进到蟾宫之中,这里并非是想象中血肉内脏的景象,而是雕梁画栋,就如真正的月宫。 至于先前那些被吞掉的虫人, 则是不见踪影,很可能是两种场景,可以随时切换,一种场景就是现在这般,如月宫般华美,作为待客之所。还有一种场景就是变为巨兽体内一般的血肉可怖所在,作为进食之所。 在月宫的深处有一方华美宝座,装饰了血珊瑚、明珠等物事,不像是月神的宝座,倒像是海底龙王的宝座。 此时在宝座上显化出一个***,衣着颇为大胆,露出肩膀和胸口,有盛齐遗风,相貌自然极美,只是面无表情,甚至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似乎是不太习惯人形状态。 女子望向齐玄素,勉强扯出微笑,这次不再是心声交流,而是以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说道「我该怎么称呼你?齐真人?」 声音也是成***人的声音,有些勾人。 虽然两人已经订立契约,但这种契约显然与签名无关,地狱使徒定义下的真名,类似于生辰八字,一旦泄露出去,能够被人隔空施法。齐玄素这个名字自然算不得真名,这是七娘给取的,甚至不是齐玄素的第一个名字,齐玄素以前在万象道宫的时候不叫齐玄素,而是永字辈。 齐玄素回答道「你可以叫我的表字‘天渊"。」 「好,天渊。」何 罗神从善如流,「那你也不要叫我何罗神,叫我何罗就是了。」 说话间,何罗神已经渐渐适应了人形状态,表情不再僵硬,脸上露出几分妩媚之态。 虽说这位何罗神谈条件的时候颇有几分商人气质,但同样是商人,何罗神跟七娘不同,七娘属于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何罗神则属于让人心痒痒的。 到底是哪里痒痒,其中的区别可大了。 只是齐玄素毫不动念,倒不是齐玄素定力多么强,这只是一方面,关键是见识了何罗神的真身之后,很难再有其他想法。而且这种金身都是可以调整的,何罗神肯定是综合了虫人的记忆之后,才打造出这么个完美的躯体,都是假的,把握不住。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们开始吧,我不好在这里久留。」 「天渊就这般急不可待?」何罗神一语双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宝座的扶手上,双腿交叠,露出雪白的长腿和赤足。 齐玄素看也不看,只是望向何罗神的眼睛「再拖下去,底下的人上报了澹秀山,西道门的大真人 们便要有所动作了。何罗……你既然有虫人的记忆,那么就应该知道西道门的大真人意味着什么,可不是我这般好说话。」 何罗神眨了眨眼,眸子中有青光闪过,认可了齐玄素的这个说法,伸出右手,一颗好似珠子的光球缓缓升起。 这并非真正的珠子,而是何罗神的力量所化。 齐玄素也不避讳,直接取出「归藏灯」。到底是仙物,「归藏灯」自行悬空,散发出七彩光芒,便是何罗神也看不透分毫。 何罗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竟然是仙物。 不愧是道门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名副其实。 齐玄素郑重其事地朝着归藏灯拜了拜。 老兄,全指望你了。 「归藏灯」闪了几下,没有给出未来的景象。 根据齐玄素的经验来看,如果不危及自身,那么「归藏灯」一般不会显示未来景象,所以齐玄素才将其视作一个示警的手段。此时「归藏灯」没有显示未来,那就说明这个光球没有危害到齐玄素。 齐玄素这才取过这个光球,将其按入自己的心口位置。 那里是「长生石之心」的位置,就算「归藏灯」又撂挑子了,齐玄素相信「长生石之心」也能够应付。造物工程最高技艺结晶可不是浪得虚名。 何罗神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撑着下巴,看着齐玄素作为。 小心无大错。 齐玄素本以为自己的法相会再度发生变化,可没想到发生变化的竟然是兵解化身。 何罗神解释道「你的法相太过杂乱,已经有四个‘住客",我就不去掺和了,所以只好另辟蹊径。」 她顿了一下「你很奇怪,不仅法相和神力杂乱,竟然还身兼这么多传承,而且这些都是表象,内核是古代大巫的力量,真是太有意思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召唤出兵解化身。 这次的化身不再需要寄托外物,就是凭空显化,需要消耗一些神力,类似神降化身,又掺杂了别的东西。 就像是一次全面整合,已经很难说是兵解化身,更像是综合天仙三尸化身、神仙神降化身、尸解仙兵解化身、以及鬼仙阳神化身的特殊存在。人仙只有身神,没有化身。地仙除了某种「先天五太」有化身之外,也没有化身。 这个 化身拥有四个形态。 首先人形态的何罗神,也就是眼前坐着的这个,这个状态擅长使用辅助法术。 然后是何罗神形态,也就是齐玄素第一眼看到的 真身形态,这个形态以神仙本职的法相神通为主。 还有一个形态是半人半鸟的姑获鸟天帝少女形态,以双翼代替双臂,速度极快,擅长剑术、偷袭、刺探、潜行。 最后一种形态则是九头鸟鬼车形态,摒弃了各种法术,擅长近身肉搏。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这个化身拥有伪仙级别的战力,是标准的神之选民。 虽然不是直接加持在齐玄素的身上,但化身还不是被齐玄素操控?而且加持在齐玄素身上也是浪费,毕竟齐玄素很快就能开始消化东华真人给的第二块「玄玉」,跻身伪仙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齐玄素还是造化阶段,所以神降化身只是初入伪仙阶段,大概与胡恩阿汗相差无几。随着齐玄素跻身伪仙,化身还有进步的空间。 等同是何罗神以齐玄素为锚点,以齐玄素的兵解化身为容器,固定了一个十分特殊的神降化身。 因为兵解化身也不是一个真实的容器,是半虚半实的,又不能以齐玄素本身为容器,所以维持这个化身需要齐玄素花费一定的神力,然后再由何罗神往里面灌注力量。就像两人合作,齐玄素地皮,何罗神在上面修建房屋。 何罗神道「提醒你一点,平常时候,自然是由你来操纵你的化身,我不干涉,所以化身能够发挥的力量也相当有限。你应该知道,神仙亲自掌控操纵的化身,能够发挥出仅限于仙人一级的实力。」 齐玄素不由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何罗神直接道「如果你认为有必要,那我也可以分出一缕神魂降临在你的化身之中,这样就能将神降化身的实力发挥到最大。」 所谓发挥到最大,便是击沉「应龙」的巫罗、压制宣徽院老祖宗的紫光真君、降临在金陵府的司命真君这一级。 胡恩阿汗等人虽然好用,但不能跟着齐玄素回玉京,还是这种随时都能使用的化身更为可靠。 关键就是需要神力。 好在齐玄素背后的「股东」都是有实力的,这也不算太大问题。 「我想解释一下,前几天的那章还真不是我想水,我只是在叠甲而已,希望不要有清流道士来道德审判齐玄素。」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做戏 乌图、胡恩阿汗虽然是伪仙,但也进不得灵界之中。 只因灵界是封闭的,当年道门都搜寻不到,更不必说他们了。虫人们并未能完全打通灵界通道,在神力耗尽之后,灵界的入口又消失不见了,所以此时想要救援也无从着手,只能焦躁地等待澹秀山来人。 也难免忐忑。 如果齐玄素有什么意外,那么他背后的大人物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与感情无关,而是与利益有关。 齐玄素是一家前景诱人的公司,众多股东投入甚多,只等着公司成功之后进行分红。若是公司一朝倒闭,不仅未来的收益分红没有了,已经投入进去的投资也打了水漂,难道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哪有这样的事情! 寻常人也就罢了,也许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可是能在齐玄素身上投资的哪有寻常人?是好招惹的? 乌图、胡恩阿汗算是正式员工也好,外包员工也罢,反正与公司倒闭脱不了干系,也要吃官司的。 就在这时,已经消失不见的「青月」再次出现了。 不过好像是被人从里面打破的,轰然炸开,然后齐玄素带着一众灵官从中飞出,落入大海之中。 然后「青月」变为暗月,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其实是齐玄素和何罗神演得一出戏。 出于各种考虑,尤其是考虑到道德风险,齐玄素并不想把他和何罗神合作的事情摆在台面上,更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和何罗神之间的关系。虽然齐玄素算是被迫的,但别人要攻击他的时候可不管这个,在齐玄素的敌人看来,齐玄素死在何罗神的手中才好。 而且何罗神的问题很是微妙,她的确从来没有授意虫人具体怎么做,更没有让虫人主动与道门开战,虫人本质上是做了佛门和圣廷的刀,何罗神只是高坐神台,冷眼旁观,只要有足够的虫人给她进食就够了,至于其他,都是细枝末节。可何罗神放纵虫人也是客观事实,没有约束虫人,导致酿成大祸,把何罗神归为邪神一类,也不算冤枉了她。 齐玄素怎么能在明面上与何罗神有交集呢?就是国师,也从来没有在台面上跟金公祖师称兄道弟,虽然两人本质上也是一种江湖上认为的「结拜兄弟」关系。 正因如此,齐玄素就不能大摇大摆地离开灵界,那就没法解释了。 所以齐玄素要求何罗神与他演一出戏,齐玄素要「打」出灵界。既然已经签订了契约,那么何罗神也乐得配合齐玄素。 何罗神也没把那些被无辜卷进来的灵官怎么样,因为何罗神一开始与齐玄素是以心声交流,所以这些灵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齐玄素与何罗神达成了交易,他们只是看到一条触手把齐玄素拉入蟾宫之中,他们在外面看不到蟾宫里发生了什么,还当是齐真人被这恐怖怪物给吞了。 不过没过多久,蟾宫便发生了剧烈爆炸,就见齐真人以「无敌之姿」用了一种他们看不懂的手段再次打开灵界的大门,于是一行人又成功逃了出来。 这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在普通灵官看来,甚至是在胡恩阿汗、乌图、澹台盈等人看来,齐玄素的身份十分特殊,肯定有保命手段,就连周梦遥都在齐玄素手上折戟沉沙了,对付一个何罗神也说得过去,说不定齐玄素又把天师给请来了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何罗神也在这些灵官的记忆中动了一点十分细微的手脚,让他们忘记了她的真身,只是记得一轮青月、一座蟾宫、以及一些触手,这就很难联想到何罗鱼。 齐玄素要不是见到了十条触手,也不会想起一头十身的何罗鱼。 因为是仙人手笔,所以这种手段很难被察觉,就算有另外的仙人去检查,同样很难发现。这就好像下毒和解毒的 道理,解毒的最大难点在于要先知道中了什么毒,然后才好对症下药。检查记忆也是如此,人的记忆浩如烟海,如果知道具体改动位置,或者记忆被大幅度改动,那还好说,很容易能够检查出来,可如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甚至不是遗忘、掩盖、扭曲记忆,仅仅是模糊记忆,就像时间长了记忆发生偏差,只是何罗神加速了这个过程,那就很难检查出来。 只要造成这个既定印象,认为齐玄素是逃出灵界,那么以后的许多事情都好安排了。齐玄素也可以解释,不存在何罗神,只有生有触手触须的虫后,虫后被困多年,没有吃到虫人,已经十分虚弱,所以他才侥幸逃了出来,也可以说虫后正在沉睡,还未完全醒来,只有些许本能。 反正道门之人也没见过虫后本体,只有他见过,那还不是随便他怎么说? 与齐玄素为敌之人,多半不知道齐玄素有什么压箱底手段,怎么就能对抗仙人。大概能知道齐玄素压箱底手段的人,不会给齐玄素拆台,还会给齐玄素打掩护。 这就算是过关。 说起来,这也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过去齐玄素还是清平会成员的时候,就干过两头瞒的事情。 齐玄素效忠道门是真诚的,这种忠诚就像李家的忠诚,一边为自己攫取权力,一边也在为道门的未来考虑,让他与外敌勾结损害道门,那是万万不可。可他欺瞒道门也是真诚的,不隐瞒不行,就像李家背着玄圣做的许多事情,同样是不瞒不行,因为不隐瞒就会危及自身。 所谓忠孝两难全,其实是公私两难全。 谋国与谋身是两件事。 如果有朝一日,齐玄素倒台,那么在审判齐玄素的时候,多半会有这样一条罪名:齐玄素对道门不老实,在八代大掌教升座后仍不收敛,与他人设立攻守同盟,抗拒道门调查,大搞隐秘结社活动…… 在一众人落入海中之后,胡恩阿汗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赶紧救人。」 话音未落,胡恩阿汗已经第一个冲了下去。 不过齐玄素并不需要胡恩阿汗去救,本就是演戏,这些光影效果大多是何罗神搞出来的,齐玄素什么事情都没有,他已经从海水中浮了上来,大声吩咐道:「我没事,不必管我,先救这些灵官。」 胡恩阿汗应了一声,转而去救那些落水灵官。 齐玄素则是缓缓升空,回到「角龙」上。 澹台盈迎了过来,小心地打量了齐玄素一眼,问道:「齐真人,你没事吧?」 澹台盈顿一下,紧接着补充道:「我已经上报澹秀宫了,宫大真人会亲自过来,要不要让宫大真人帮你检查一下?」 齐玄素听懂了澹台盈的话外之音,虽然齐玄素没什么外伤,但万一被虫后植入了虫卵,甚至是被虫后夺舍,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还是谨慎为好。 齐玄素对此也有预料,点头道:「那就有劳宫大真人了。」 澹台盈稍稍松了口气——既然齐玄素答应下来,那就说明齐玄素在主观上是没问题的,就算有问题的,那也是齐玄素没能察觉到。 她最怕的是齐玄素出来了,结果被虫后给夺舍或者寄生了,毕竟那些虫人的前车之鉴,虫后大概率会有这样的本事。 齐玄素之所以会考虑到这一点,则是周梦遥给他的启发,因为周梦遥是真会寄生他人的,让宫大真人检查一下也好,万一周梦遥在打他的时候留了什么后手呢? 宫大真人来得很快,没有让齐玄素等太久。或者说,齐玄素出来再慢一点,戏就没法演了,毕竟这些手段能骗过伪仙,却骗不过仙人,万一宫大真人顺着口子直接攻入灵界之中,那才是无法收场。 万幸,齐 玄素动作够快。 宫大真人见齐玄素已经脱困,不由有些疑惑。 齐玄素则把已经在脑海中过了几遍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基本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毕竟有何罗神在旁边把关,知道一个伪仙打破灵界,需要什么样的巧合,什么样的手段。 巧合就是虫后正在沉睡,没有完全清醒,而且比较虚弱,手段就是「希瑞经」书页和「佛陀舍利」,以及一些其他不好言说的手段。 宫大真人也不疑有他,开始为齐玄素检查。 只见宫大真人一抬手,一股浩荡伟力降临在齐玄素的身上。一瞬间,齐玄素感觉自己好像身心都受到了洗礼,一片宁静,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忙碌一天之后,整个人泡在热水里,全身放松,窗外雨丝沙沙作响,外面的凄冷阴湿与室内的温暖舒适形成了强烈对比,带来了心灵上的安宁。 片刻之后,宫大真人好似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抓,从齐玄素的体内抓出一枚类似虫卵的物事。 不等宫大真人仔细探究,虫卵已经炸裂开来。 这也是何罗神放在齐玄素身上的,齐玄素同样知情。用何罗神的话来说,做戏做全套。 宫大真人道:「没什么问题了。」 齐玄素假装松了一口气,谢过宫大真人。 宫大真人道:「看来虫后这些年很是煎熬,这枚虫卵不能把你怎么样,只是虫后的念头化身,可能只是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齐玄素试探问道:「还要继续寻找灵界吗?」 宫大真人看了齐玄素一眼:「库库尔坎、伊特萨姆纳、老蛟龙,还有一个周先生,差不多可以了。」 齐玄素明白了:「只要把虫人消灭,虫后就只是囚徒而已,让她自生自灭就是。」 宫大真人点头道:「正是如此。」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由来 宫大真人既然来了,也没有急着离去,万一虫后二次现身,他坐镇此地,也能有所应对。 齐玄素开始处理虫人的后续事宜,方才齐玄素被虫后拉入阴月亮之中,道门这边几乎是方寸大乱,使得孙墉和陈焱趁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不过霍铃还是被擒拿下来。 虽然何罗神的馈赠大部分都作用于齐玄素的化身,但还有些额外的附赠能力,也就是何罗神说的控制虫人。 何罗神制造了虫人,掌握虫人的最高权柄,虽然她除了进食之外基本不怎么用这个权柄,选择放任自流,这造成虫人之间互相厮杀严重,且阶级对立严重,基本只有三个层级,蝼蚁、道友、前辈,等级之森严,道门圣廷都无法与之相比。 直到虫人死得差不多了,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剩余的部分虫人才团结起来组建了蓝云宗,可五大太上长老之间也多有龃龉。 不用归不用,何罗神的确是握有这个权柄的,当何罗神使用这个权柄的时候,就连“飞升期”的太上长老霍铃都无法抵挡本能,只有孙墉和陈焱这种“魔道”虫人才能勉强保持清醒,不过也很难维持太长时间。所以何罗神还能分出一个次级权柄给齐玄素,使得齐玄素能够直接掌控虫人。 齐玄素发现他能直接控制霍铃,他的任何命令,霍铃都会从心底里服从。只是表面上还要做个遮掩,他向霍铃开出了条件,只要霍铃迷途知返,反戈一击,便能从宽赦免云云,霍铃自然是答应下来,表示愿意为道门效力。 虽然胡恩阿汗和乌图颇有异议,但见齐玄素决心已定,也不好说什么。 宫大真人更不会在意这种小事,齐玄素好歹也是全权特使,总不能这点权力都没有,还要事事请示,宫大真人也没这么闲。 只是其他虫人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真正能被齐玄素掌控的虫人没几个。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又不缺手下,他缺的是道门中层高层的心腹,比如即将出任副府主的陈剑仇这种,虫人这种属下只能干些脏活。 在霍铃的带领下,齐玄素等人找到了虫人的宝库,可惜这里已经被孙墉和陈焱搬空了大半,没剩下什么好东西,也就是填平西道门这次出动舰队的军费。 然后齐玄素给霍铃下达了两个任务。第一个任务是暗中寻找孙墉和陈焱,找到后不要轻举妄动,随时上报,虽然齐玄素以后可能不会在南大陆,但齐玄素在南大陆还是很有影响力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帮助张五月处理海上贸易方面的事情,蓝云岛可以利用起来。 虽然齐玄素没有完全明说,只是稍微透露了这方面的意思,但胡恩阿汗已经心领神会,不仅不再反对齐玄素留下霍铃,而且表示请齐真人放心,他会处理好这方面的事情,蓝云岛可以成为一个海上中转站,供商船补给休整,以及作为货物的集散地,同时也可以把这里修建成一座海上堡垒,以防不时之需。 齐玄素当然不是要独吞了蓝云岛,都志在大掌教了,也不会在意一座岛屿的得失。难道等他倒台的时候,逃亡到这里藏身吗? 他要把皇甫极拉过来,这里会成为双方的共同利益点。要不怎么说利益同盟,还是那句老话,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想要同盟牢固,必要的共同利益少不了。 共同利益也是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今天一点,明天一点,日积月累,再加上一些适当的交情进行点缀,这就成了。 齐玄素特意交代胡恩阿汗,如果他不在南大陆,那么凡事要多向皇甫真人汇报请示,听取皇甫真人的指示。 胡恩阿汗不是愣头青,也是做了多年客卿的人,自然是心领神会,明白齐玄素的用意。齐真人与皇甫真人这是结成攻守同盟了,就算李真人来了南大陆,也未必就是变天了,毕竟齐真人不在了,皇甫真人还在,是谁帮西道门在金阙说话,是谁帮皇甫真人建立新港,是谁解决了古神的问题,是齐真人,不是李真人。 胡恩阿汗向齐玄素保证,一定会贯彻齐真人的指示,保证完成任务。 至于阴月亮,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这是何罗神可以控制的。 以前何罗神看不到希望,所以要留着一个对外的“窗口”,哪怕这个窗口也是封闭的,无法进出,且只能看到外面一小块地方,就好像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只能看到井口大小的窄窄天空,可万一有什么变数呢? 这不就把齐玄素等来了? 现在何罗神已经有了脱困的希望,自然就可以把阴月亮藏起来了。 这也避免了一些有心人的后续追查。 齐玄素还问过何罗神有关海眼和孙灵秀的事情。 何罗神也给出了答案,海眼确实存在,也的确连通幽冥,有大量阴气从中涌出。 这个海眼正是何罗神的成道契机之一,说阴月亮是因此而生倒也不是不对,这个传说还是挺靠谱的。不过海眼并不在蓝云岛附近,也不在南洋,而是在罗娑洲更南边的地方,那里冰川密布,人迹罕至,与北海不同,还有一片冰封的大陆,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绝境。 何罗神成道之后,回到了南洋,后来又被赶到了罗娑洲与南大陆这边。阴月亮可以移动,海眼却不会移动,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这与“帝柳”的情况颇为类似,都是与阴气有莫大的关系。不同的是,帝柳直接扎根于阴间缝隙,正因为帝柳太过强大了,反而无法形成独立意志,只能形成一个个帝柳精灵。何罗鱼因为自身弱小,反而能够以此成道。 至于孙灵秀,所谓的绝境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仙人来说并不算什么难题,他得道成仙之后,找到了海眼,从中拿到“刀圭”。 另外,从时间上来说,阴月亮的形成更在何罗神成道之前。 所以说海眼只是何罗神的成道契机之一,阴月亮则是何罗神的第二个成道契机,何罗神还是何罗鱼的时候,因为海眼的契机而开启灵智,开始如其他大妖一般慢慢修炼,在她成为伪仙的时候,发现了阴月亮,并偷偷进入其中。那个时候,阴月亮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主人不在,不知是陨落了,还是飞升了。 何罗神炼化了蟾宫,与阴月亮合为一体,成就神仙。所以何罗神没有化作鬼车,而是一直保留了何罗鱼的形态。如果何罗神走的不是神仙路线,而是其他路线,那就会化作鬼车。 从时间线上来说,孙灵秀作为大齐之前的道士,进入阴月亮蟾宫还在何罗神成道之前。换句话来说,孙灵秀去蟾宫偷盗天机的时候,何罗神还是一条何罗鱼。 所以何罗神也不清楚孙灵秀从蟾宫中偷走的三尺灵符到底是什么。不过她可以大概推测可能与蟾宫的前任主人有关。 齐玄素的猜测在某方面是对的,虽然何罗神并非堕落的月神,没有堕落,也没有扭曲,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但蟾宫的前任主人很可能是个特殊的月神,其因阴气而生,就像是黑暗月亮。 不过其事迹已经不可考了。这种默默飞升或者消亡的仙人其实不在少数。 不说别人,就说孙灵秀,在中原的记载中,他变成了“水仙”,也就是成为尸解仙,好像就算完了。实际上,孙灵秀离开中原后还在人间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上天下海炼制了“长生丹”。这段往事几乎无人可知。 同理,这位蟾宫前主人的事迹也无人可知。 也许孙灵秀知道,所以孙灵秀在“遗言”中说他是进入蟾宫盗取了三尺灵符,而不是拿走,可孙灵秀没有深谈,现在也无人可知。 齐玄素之所以问这个,还是想要知道“长生丹”到底有什么用。 值得一提的是,何罗神制造虫人的本事也是从蟾宫中得到的,也许蟾宫前任主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虫后,只是何罗神把虫人这种怪物给放了出来。 何罗神有罪。 不过蟾宫前任主人发明了虫人却不用虫人,说明虫人很可能只是一种副产物,也就是说,蟾宫前任虫人的本意不是制造虫人,而是其他方面,虫人的诞生只是一个意外。 所以从这方面进行推测,孙灵秀盗取的三尺灵符很可能就是蟾宫主人的“真正本意”。 倒是海眼方面,何罗神知道更多,在海眼中的确有很多奇珍异宝,大多与阴气有关。 人间充斥阳气,阴气并不多,很多物种必须依靠阴气而生,比如“帝柳”,阴气少,这些物种就少,物以稀为贵,说它们是奇珍异宝也不为过。 其中有一种特殊海藻,名为“黄婆”,十分稀少,且成长缓慢,不说与天地灵根三千年一成熟相比,其成长周期也要数百年之久,服用之后,可以壮大神魂,开启灵智。 何罗神就是食用了“黄婆”之后,才开启灵智,踏上了修道之路,最终得道成仙。孙灵秀所说的“刀圭”很可能就是指“黄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张月鹿的机缘 何罗神这边没有结果,齐玄素便趁着宫大真人在这里,专门请教了宫大真人。毕竟这是长生人的遗留,不是何罗神的赠予,倒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宫大真人仔细看过了这枚“长生丹”,到底是“老神仙”,见多识广,在炼丹材料上的分析跟何罗神差不多,并且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这枚“长生丹”走的不是内丹派路数,而是古早时期的外丹派路数,也不是阴阳调和之理,而是一枚“阴丹”。月亮本就是太阴,阴月亮更是阴中之阴,孙灵秀自述从蟾宫中盗出三尺灵符,总不会是至阳至刚之符。海眼位置的“黄婆”更不必说,以阴气为生,与“帝柳”性质类似。 孙灵秀又是以汪洋为炉,以“葵水阴火”炼制,水属阴,整个炼丹过程没有一丝阳气可言,不过这也是孙灵秀的高明之处,正所谓阴极阳生,极致且纯粹的阴气,反而能有阳气生出的契机。 所以服用这枚“丹药”也十分有讲究,最好是以一种纯阳功法为引子,把这枚“阴丹”中若有若无、似虚似实的一分阳气契机给引出来,使其真正化作阳气,若是还不够,可以辅以其他丹药,最后还是回归道门的太极之道、阴阳之理。 至于这枚“长生丹”具体有什么用,首先第一点就是延寿。 对于仙人而言,当然没有用,因为仙人已经证得长生,寿命不说无限,也是长到不可思议。仙人之所以有百年之期,是因为天劫临头,不是因为寿元问题,这是两码事。 不过能够成仙之人终究是少数,不能成仙之人才是大多数。不能成仙,便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只要修为足够高深,擅长养生,寿数超过百年也不是问题,虽然不算太多,但总归还是有先例的。 只是不能证得长生,便无法斩去三尸、拔去九虫,三尸九虫时时刻刻都在害人性命,而且本体修为越高,三尸也就越强大,只要不彻底斩断联系,不存在修为高了就能压制三尸的说法,所以哪怕是伪仙,也逃不过寿尽而终。 正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人这一生也是两难,天道规则使人体内生出三尸神。斩去三尸神,就要面临天劫,只有百年之期。不斩去三尸神,就要被三尸神蚕食性命,最后还是百年。人间很少有能超过百年之人。 “长生丹”不能真正使人长生,却能缓解、压制三尸神害人性命,等同是以丹药的药力去喂养并麻痹三尸神,使其沉寂,从而起到延寿的作用。 这对普通人没什么用,因为人生七十古来稀,不等三尸神发力,普通人就要被沉重的生活压力给压垮了,或是死于病疫,或是死于衰老。就算“长生丹”安抚了三尸神,也没什么用,反而可能因为“长生丹”中的阴气导致死而不僵。 正是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 难怪祖龙也要寻找“长生丹”,自己没用,不代表身边的亲近之人没用。总得来说,还是有很大作用,而且十分珍贵。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就那么几个,七娘才六十岁,已经是伪仙了,还有四十年呢,怎么也能跻身仙人,用不上这个。张月鹿和小殷就更不必说了,这都是仙人之姿。小殷可能更特殊一些,这家伙一直长不大,可能属于极为少见的“长生种”,因为寿命太长,所以发育缓慢,也许齐玄素不在了,她还好好的。 再就是一些朋友,不过也还没到那个份上,都算正值壮年,没有那么迫切的需求。 第二个作用就是用来提升修为,对仙人自然也没什么用,对伪仙的意义也不大,因为伪仙的道路是要突破仙凡之别,能帮伪仙成就仙人的丹药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药了。在巫教和道门的体系下,就是“长生石”系列,其实“长生石”这个名字是后来取的,因为其外形像石头,故而得名,在巫教时代就是叫长生药、不死药。 对于齐玄素而言,同样意义不大,他马上就要跻身伪仙,也不存在现在吃药,可以省下一块“玄玉”留着伪仙用。 因为齐玄素大概分析过,从那些图腾的情况来看,他想要成仙,多半要把所有图腾的刻度全部升满,无论他在跻身伪仙之前用了哪些“玄玉”,升了哪些图腾,最后缺失的部分一样都不能少。 前期使用的“玄玉”只能决定前期的路线问题,最后的结果还是追求大圆满,殊途同归,现在省一块“玄玉”,以后还是要还回来的,没什么意义。 也正是因为要把所有图腾刻度升满才能成仙,所以说是断头路,成仙后没有更多的图腾,就没有前进的路,也不知该朝什么方向去走了。 甚至整个人都被“长生石”体系固化了,自主修炼也是收效甚微,很难突破桎梏。 如果是正常的先天谪仙人,自然还有很多路可走,无非是考虑天劫的问题。 不过齐玄素想到一个可能,他不能用,张月鹿可以用啊,张月鹿没有“长生石之心”,也没有特殊血脉,再加上她的事情太多,分心太杂,现在已经明显落后于其他三人,不说齐玄素和李长歌这两个不讲道理的家伙,便是姚裴都要更胜一筹。 倒不如把“长生丹”送给张月鹿,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就是纯阳功法,雷法乃是至阳至刚之法,“五雷天心正法”又是雷法第一,刚好符合要求。 而且修炼雷法有两个问题,一是容易脾气不好,二是容易伤身。只是没有修炼“太上忘情经”那样明显,同样可以用“长生丹”弥补。 正所谓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五行中,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坎属水,离属火,坤艮属土。 之所以会有两个都属于木,是因为后天八卦以坎离为标准,因此坎离单个,其它都是一阴一阳。坎离虽然单个,但是互为阴阳,因此最后还是一阴一阳,符合阴阳之道。巽属于东南,震属于正东,正位为阳,震为阳而巽为阴。 故而雷属木,且为阳木。 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修炼雷法不当,必然伤肝。雷法每练一次,自身肝脏便受一次损害,雷法每深一层,肝脏受到的伤害便也深一层。 肝经积热,外传于眼,睛生白膜,两眼昏昏,终致失明。 正所谓大动肝火,肝气有变,自然容易发怒,脾气暴躁。 张家修炼雷法经验丰富,自然会避免这两个问题,不会双眼失明,不过在修炼大成之前,还是难免要受到一些影响。待到修炼大成之后,反而能增益自身,在体内开辟出类似人仙身神的三十六尊雷神。 再者过刚易折,女子属阴,修炼至阳之法,未必能阴阳调和,反而会阴阳相冲,有损寿元,所以张家中出彩的女子很少,大多是男子,张无恨还是走了神仙道路。张月鹿不在意这个问题,是因为她的资质有望成仙,长生之后,折损的一点寿元就无甚所谓了。 根据宫大真人说,所谓的三尺灵符也许另有玄机,不仅仅是提升修为那么简单,还可以增益神通。这也是常有之事,比如有一种名为“夜明丹”的丹药,吃了之后可以得到类似人仙真瞳的神通。 如此想来,这枚“长生丹”倒是极为适合张月鹿了。 张月鹿服下之后,虽然不能直接跻身伪仙,但跻身天人造化阶段是板上钉钉,而且“阴丹”调和她的至阳之法,对于她的自身也是有利。 如此一来,她的修炼进度就大大提前了,不至于被落下太大,做不到四十岁的仙人,四十岁的伪仙还是轻而易举,若是能做个五十岁的仙人,距离花甲之龄还剩下十年时间,倒是还有拼一拼的资格。 至于七代弟子们,他们的情况不一样,主要是三师在上面压着,他们想争而不能争,没必要过分追求速度,成了仙人也不能怎么样,甚至是故意压着修为不跻身仙人,以此来进一步打牢根基,直到最后关头才跻身仙人。 齐玄素原本还有些发愁,应该给张月鹿带点什么礼物,现在这礼物不就有了吗? 还真让澹台盈一语言中,“长生石”成了送给张月鹿的礼物。 齐玄素也没有瞒着宫大真人,将自己想把“长生丹”送给张月鹿的想法大概说了一下,希望宫大真人能够指点一二。 天师也能指点,关键是齐玄素几次都见不到天师。既然宫大真人就在眼前,不用白不用。 宫大真人也是见多识广,只是听齐玄素大概一说,便对张月鹿的修炼情况有了概念,说道:“要我说来,此‘长生丹’对于‘五雷天心正法’的补足增益还在其次,关键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无字卷’,所谓‘无’字,既有无相之意,也有破后而立之想。”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佛剑合一,剑道和佛法相互对应,佛道在上,剑道在下,以佛法驾驭剑道。故而‘剑字卷’是剑道,‘心字卷’是佛法,‘无字卷’是剑道,‘我字卷’是佛法。”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又有‘千剑观音’、‘地涌金莲’、‘天花乱坠’等绝学贯穿四卷始终。”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虽要自废部分真气,但体内却可自生一股剑气,助其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这很不好修炼,许多慈航一脉弟子终身止步于‘心字卷’,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心性考验。”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慈航一脉的祖师故意为难后代弟子,而是不得已为之,从来都是外强内弱,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除去人仙传承,其他传承若不废去真气,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真气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无字卷’的关键在于将修炼之人废去的真气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中丹田,承上启下,继而剑气由体而生,逐渐适应,修成之后,无形无相,千变万化,最是克制‘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一类的手段。” “修炼‘无字卷’,难免会有一个虚弱期,若有了这枚‘长生丹’,给‘种子’浇水施肥,揠苗助长又能让禾苗不死,倒是可以速成‘无字卷’。” “至于‘我字卷’,那就是仙人才能修炼有成了,此时不必多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倒计时 蓝云岛的事情暂告一段落,齐玄素虽然丢了一些道德,但收获颇丰。 要不怎么说个人利益和道德良俗总是要二选其一,两难不能两顾。 然后齐玄素就要考虑在南大陆的收官了。 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事情,他就不考虑了,留给李长歌。 陆玉珏的事情一定要有个说法,他已经跟东华真人沟通过了。因为李长歌要接替齐玄素的位置,只要齐玄素不动,李长歌便不能动,李命煌多半抢不过张月鹿,还是要去帝京道府,也不好动,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等到讨论有关李命煌任命的时候,就把这颗掌中雷扔出去,炸他个桃花开。 齐玄素初入玉京去天罡堂面稽的时候,孙永枫教导齐玄素,说了一句让齐玄素记忆很深的话。 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 别管齐玄素要说的话是好是坏,就问李命煌,关键不关键吧。 为此,齐玄素又与陆玉珏深谈了一次,陆玉珏还是态度坚决,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哪怕被太平道打压也在所不惜。 齐玄素当场就给了保证,若是太平道打压陆玉珏,可以来找他,他帮陆玉珏解决问题。 这句话还真不是安慰陆玉珏的,齐玄素的确有这个能力。 严格来说,不是齐玄素有这个能力,而是东华真人有这个能力,东华真人掌管紫微堂,就是管人事的。 在这种事情上,师徒二人意见是一致的。 安排位置也好说,齐玄素不是要去万象道宫吗,陆玉珏也跟着去,先做个道宫辅理。等到齐玄素外放一方府主的时候,陆玉珏便跟着更进一步,做个第三副府主,若是运气好,做个次席副府主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陆玉珏做了这么多年的辅理,资历也够。 正一道的李命煌可以去太平道,太平道的陆玉珏就不能去全真道吗? 李家和陆家在这件事上不好把事情做绝,一是自家人,二是理亏。让人家戴着绿帽子顾全大局,这多少有点影响内部团结了。说句道德不正确的话,那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也就算了,说不定还真有人为了往上爬愿意头上一抹绿,陆玉珏可是世家子弟,注重体面,而且都连着亲戚呢。 陆玉珏也 不是傻子,如果没有齐玄素这个强力外援,那么他未必敢这么孤注一掷,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把下半辈子全都赌上。可有了齐玄素,那就不一样了。虽然这是一招险棋,但陆玉珏是看准了才走的。 所以那么多人上赶着巴结齐玄素,只因齐玄素真能干涉人事安排。好些女道士都恨不得自荐枕席,也不是说多么喜欢齐玄素,关键是利益诱人。 一夕欢愉,换个好前途,再划算不过了。而且齐真人年轻,不是糟老头子,关键是张月鹿的男人,跟传说中的张月鹿共用一个男人,自己不仅不吃亏,还占了便宜。 怀着这种心理的人的大有人在,所以齐玄素一直对送上门的桃花很忌惮。道门之外的人还好说,道门内部,他用人还是以男子为主,主打一个避嫌。偶有几个,如柳湖,那也是情况特殊。 如今齐玄素还只是东华真人的弟子,如果东华真人胜出,那齐玄素就是小掌教了,其权势可想而知。不滥用权力和没有权力是两回事。 除了陆玉珏的事情,还有张五月的事情。 现在张五月有了两个帮手,一个是钟伯玉,一个是齐玄素派过去的霍铃。张五月也跟西道门的人搭上了线,跟皇甫极手底下的贺少阳、钱西盛打得火热。 齐玄素又把准小舅子叫过来,面授机宜一番,让张五月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胡恩阿汗,跟胡恩阿汗打好关 系。 虽然胡恩阿汗对齐玄素毕恭毕敬,但不意味着张五月就能在胡恩阿汗面前拿大,这里面的人情世故还得张五月自己去掌握。 开发蓝云岛的大事,齐玄素不打算亲自去做,也不打算交给张五月这个稚嫩小子,他打算交给胡恩阿汗,胡恩阿汗既是塔万廷的将领,又是西道门的客卿,还是道门的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经验丰富人脉宽广,做事会方便很多,也算稳重,不容易出错。 不过齐玄素不介意张五月在这里分一杯羹,毕竟开发蓝云岛是个不逊于建设新港的大工程,商机无限,肯定是多方势力参与进来,有钱一起赚,只是以齐玄素和皇甫极为主导。 张五月听说之后,两眼放光,恨不得学西洋 人拥抱一下齐玄素。 姐夫,你真是我亲大哥。 齐玄素又交代他「除了胡恩阿汗之外,还有澹台真人、新君皇甫曦、月神殿的乌图,你都要多走动,打好关系,建立人脉,南大陆这盘棋,你还是很关键的。」 张五月拍着胸脯「姐夫,你就放心吧,我明白,咱们张家不能输给李家。」 齐玄素看了他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跟李永言对着干,你不是人家的对手。」 「姐夫,我有自知之明。」张五月心中也明白,齐玄素已经开始为以后早做安排了,换句话来说,齐玄素留在南大陆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 对于齐玄素而言,重头戏还是皇甫极。 两人约了一个时间在新西京见面。 说起来,两人各自忙着一大摊子事情,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这次见面,当然不是叙旧那么简单,还关系到许多人、许多事情的后续发展。 两人见面的地点选在了新西京最大的太平客栈,皇甫极做东,定了一个独栋院子,没有兴师动众,只是带了几个随从,很是低调。 齐玄素干脆就是孤身一人。 两人落座之后,外面是一方水池,碧波荡漾,今天日头不错,景色也很好。 侍者上茶之后,皇甫极示意不必留人,只剩下两人,他才主动开口道「我要提前恭喜天渊了,道门最年轻的参知真人,前途无量。」 齐玄素道「我要闲置一段时间了,虽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但不可否认,这个位置的实权差了点。」 皇甫极笑道「此言差矣,愚兄为何要执着新建一座道宫?掌宫这个位置,要看人,如果一辈子都是教书匠,那的确没什么意思,可如果能够更进一步,那么当年的学生就成了天然的心腹亲信,桃李满天下。」 齐玄素道「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我又能做几年?至多是一届罢了。想要桃李满天下,得要深耕才行。」 皇甫极道「可以兼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难道我还要整天盯着道宫吗?」 齐玄素一怔。 皇甫极接着说道「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一 职并非常设,有掌宫大真人的情况下一般不设掌宫真人,这次重设掌宫真人,总不能就设几年。我觉得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渊会兼任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反正你这个掌宫真人也不管事,只是挂名,万象道宫的事情还是由掌宫大真人处置,可这个名分很重要,从名义上来说,在你担任万象道宫掌宫真人的这段时间里,从万象道宫出去的道士,叫你一声老师不过分吧?只要兼上十几年,可不就是桃李满天下。」 齐玄素认真想了想,皇甫极这个说法还真有可行性。 难道这就是东华真人的安排?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是说,只要齐玄素把南大陆的事情干好了,有可能直升掌府真人,后来又变成做一任掌宫真 人沉淀一下。 怎么沉淀?若是这么沉淀,那还真比直接去做掌府真人强上许多。 这就给了齐玄素培养心腹亲信的机会,那么多学生,天然亲近齐玄素,是齐玄素这个派系的骨干力量。 事实早已一遍一遍证明,有组织的胜过没组织的,如果一个人单打独斗,那么就是做到大掌教也要被人家架空,政令不出紫霄宫,必要的心腹亲信是半点不能少的。 皇甫极又转开了话题「关于蓝云岛的事情,天渊算是又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知道天渊的规矩,道门有规定,不能收贵重礼物,都只是一些薄礼。」 道门还真有规定,不同品级道士正常礼尚往来有不同额度。比如一千太平钱,送给四品祭酒道士求他们办事,那是够了,可放到参知真人面前,就有些可笑了。所以品级越高,额度越大,齐玄素也是有额度的,每年是两万太平钱。 如果非要将其看作是一种默许的特殊收入,那也不是不行。 皇甫极道「主要就是给太夫人的烟草,我听说太夫人喜欢这个,就让人挑选最好的精心准备了二十箱。还有给小殷姑娘的龙肉,以及给张弟妹的一些礼物。」 「这可不是给你的,不算到你的额度里,轮不到你来推辞。」 「至于你的礼物……」 齐玄素打断他「她们的礼物,我不推辞,至于给我的礼物,我们之间就不必谈这些了,把新港搞好,把蓝云岛搞好,就是最好的礼物。」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章 收官 就在皇甫极与齐玄素见面前不久,新港的一期工程宣告结束,在庆典上,皇甫极既是为过去的一期工程总结陈词,也是为接下来的二期工程和开发蓝云岛开一个头,皇甫极带领所有参与了新港建设的高品道士们,来到还未动工的二期工程工地上。 皇甫极手臂一挥,指着绵延几十里的黄金海岸和波涛起伏的大海,说了这么一番话—— “道友们,今天,我们正在创造历史,书写一个新的篇章,一座古老的大陆将会开启一个新的时代。我们从此以后将面对海洋,拥抱海洋,绝不能退缩在内陆上做旱鸭子。既然时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我们就得牢牢抓住,就要勇敢地拼搏,去创造属于我们这代人的辉煌。” “我们如今正走在一条全新的道路上,没有经验可循,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们的改革就是探索,探索不可能没有失误,有了失误必须纠正,必须处理,我们要正视这些错误和不足。过去战争年代,我们与西洋人开战,死伤是在所难免的,我们掩埋了道友的尸体,带着死去道友们的信念,踏着他们的血迹,砥砺前行。今天我们来到了另外一条战线上,也要有这种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允许犯错误,勇于承担错误,以个人的牺牲换来整个大陆的新生。” 齐玄素没有在现场,不过也从其他渠道知道了皇甫极的这番讲话,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西道门的政策将会发生极大的转变,以皇甫极为首的新一届西道门高层,将会逐渐抛弃一些过去的陈规,以更为包容的姿态来主导南大陆的走向。 这也为道门与西道门的合作共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果齐玄素能够顺利上位,那么双方也许能迎来一波大的发展。相反,如果是更为激进的李长歌上台,那么情况就很难说了,道门要主导一切,西道门不会答应,双方交恶是必然之事。 这也是齐玄素与皇甫极这次见面谈话的重点所在。 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李长歌? 进一步来说,这是否会造成南大陆和谐局面的动荡? 这还要看李长歌是否会兼任全权特使。如果只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那么李长歌无权去管新港和蓝云岛的事情,可如果李长歌兼任了全权特使,那就很难说了,毕竟西道门还是要靠道门援助,全权特使代表道门,拥有很大的话语权。 皇甫极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天渊,你觉得金阙会授予李永言全权特使一职吗?” 齐玄素道:“我问过家师,现在还没有定论,太平道那边肯定会努力争取,不过在我看来,全权特使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南大陆的危机已经解决了嘛,蒸汽福音的问题,库库尔坎的问题,甚至是皇室问题、长生人问题、虫人的问题,通通都被解决了,再派一个全权特使过来做什么?” “这本就是个临时性质的职务,就像前朝大魏的挂大将军印,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交所佩印于朝。我现在算是凯旋回师,大将军印自然要上交,已经没有战事了,也没必要再派一个新的大将军。” “不过仅仅是一个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还是显得有些单薄了,旁人也就罢了,李永言可是号称‘小国师’,所以我觉得,一个特使身份还是少不了,只是少了‘全权’二字。” 皇甫极听完齐玄素的分析后,沉吟了片刻,问道:“关键在于,李永言能否干涉道门的援助?” 齐玄素道:“如果他铁了心要对着干,那肯定是能的,不过李永言应该不会这么做,闹到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也得不了好,毕竟团结工作还要做,也是大事。以李永言的地位,他这次来南大陆,主要是立功,而不是搅乱局面,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脏活,一般是那些上升无望之人干的。” 皇甫极点了点头,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 两人一时间陷入到沉默之中,各自向后靠在椅背上,中间隔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两杯茶,热气袅袅。窗外是一方池水,倒是好意境。 然后还是齐玄素打破了沉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想要立功,我们不拦他,我们想要做事,他也别插手。能够井水不犯河水,那是最好。” 皇甫极笑道:“天渊,你真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南大陆是我的地盘,李家再怎么神通广大,在这边也是影响力有限,真要使点绊子,还是不难。” 齐玄素道:“没那个必要,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我和李永言谁能更胜一筹,而是在于家师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之间的胜负,我这次回去,会尽最大努力促成一件事情。” “什么事?”皇甫极好奇问道。 齐玄素的回答十分简短:“亲上加亲。” 皇甫极略微思索,“你是说……慈航真人。” 齐玄素道:“自古以来,联姻就是最好的结盟方式之一,我也不否认,虽然我和青霄是情投意合,也算是患难与共,相识于微末,但我们的婚事同样有着很大程度的联姻色彩。我们既是道侣,也是盟友。” 皇甫极笑了笑:“这的确是一着妙棋,能够把僵局盘活了,怕就怕两位真人上了年纪,拉不下脸。” “所以啊,还得靠我们这些小辈和上面的老辈同时发力才行。”齐玄素端起茶碗,“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孩子嘛,童言无忌。既然无所顾忌,那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皇甫极指了下齐玄素:“你这套歪理啊,不过只要把事情做成了,都无所谓了。”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还是说正事,李永言接班之后,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定会有些动作,首先就是重建北大陆的谍报体系,这个倒是关系不大,顶多就是让绝圣堂配合一二。接下来就会梳理南大陆这边的体系,这就会有牵涉了,我更担心的还是皇甫曦那边,从事后的结果来看,乌努拉图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如果李永言要搞翻案,也许会有些麻烦。” 皇甫极陷入沉思。 这是关乎到双方利益的一件事,皇甫家的义女掌握塔万廷皇室,自然是皇甫家得利,正是齐玄素主导了一次宫变,才把皇甫曦推了上去。 也许齐玄素错了,也许齐玄素没错,终究是有说不清的地方,再加上这件事是齐玄素处理古神事件的重要支点之一,大有文章可做。 如果李长歌要翻案,也许不是针对皇甫家,只是要证明齐玄素错了,继而否定齐玄素在任时的策略,推翻齐玄素的决定,最终形成打击齐玄素的结果,但一定会损害皇甫家的利益,这就会引起皇甫家的反对,形成阻力。 这就是利益同盟,同进共退。 就算齐玄素什么都不做,皇甫家也要跳出来反对李长歌。 张月鹿在南洋遭遇的就是这种局面。 皇甫极缓缓开口道:“关于这一点,西道门的态度是明确的,在黄金阙上已经讨论过了,并且形成了决议。就算是道门特使,他可以不尊重我皇甫极个人,但必须尊重西道门的最高组织。” 这话可以说很重了,却也很正确。 就算把道门特使换成三师,在必要的时候,这句话也是成立的。 或者可以这么说,哪怕齐玄素做了道门大掌教,可以不相信太平道大真人,但必须要尊重作为三大道统之一的太平道。 组织更在个人之上。 这是道门中兴以来的铁律。 当然,话是这么说,把说出来的话彻底落实了,还需要一番功夫。 皇甫极继续说道:“这件事,天渊放心就是,西道门方面,我会沟通好,而且伊希切尔是个明事理的,只要伊希切尔把握住了,任凭李永言有天大的神通,也翻不起浪了。” 齐玄素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端起茶杯,做了个以茶代酒的动作,朝皇甫极举杯。 皇甫极同样遥遥举杯。 齐玄素这边有条不紊地进行收官,张月鹿那边就没有这么轻松写意了。 南洋又出问题了。 这次就不是老道士的事情了,毕竟老道士们恨不得赶紧把张月鹿礼送出境,当然不会在这个关头给张月鹿使绊子。 关键在于太平道。 不管希望大不大,争还是要争的。争,就有可能上去,不争,肯定没机会上去。 听天命先要尽人事。 李命煌要与张月鹿竞争天罡堂的首席副堂主位置,怎么竞争? 现在临时立个大功肯定是来不及了,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也肯定是给李长歌准备的,李命煌还要往后靠。 既然增强不了自己,那就只好削弱别人。 李命煌没有功劳,可以让张月鹿有错误嘛,思路和齐玄素是一样的,在关键的时刻,上关键的眼药,引爆关键的雷。 虽然太平道在南洋的势力不强,这里几乎就是全真道的地盘,但太平道掌握了北辰堂和风宪堂。紫微堂是让人上去,这两堂就是让人下来。 又有“天廷”从中配合,内外夹击。 换而言之,太平道想要在南洋帮人成事,很难,可在南洋坏事,还是能做到的。 所以太平道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针对张月鹿发难。 第一百七十一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素有“空中府邸”之美誉的道府第三号府主级飞舟在升龙府外的归剑湖缓缓降落。 张月鹿望着窗外连绵的阴雨,叹了口气。 在马上就要离职的最后这段时间,她还是决定为南洋做一点实事,将南洋各国都跑了一遍,推动了不少实实在在的事情,签订了不少契约,结果一声通知,让张月鹿马上来升龙府参加道府议事,张月鹿便不得不中断行程,返回升龙府。 这很有可能是张月鹿最后一次参加婆罗洲道府的道府议事。 同行的秘书柯青青已经开始帮张月鹿收拾行李,张月鹿没有动,望向窗外。 天色昏暗,雨雾迷蒙,归剑湖的湖面上白茫茫一片。再加上窗玻璃上也挂满了雨滴,景状显得十分模糊。 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也让张月鹿的心情有些低沉。 张月鹿不是第一天做道士,她当然知道婆罗洲道府的局势并不太平,看似肃清了王、孙余毒之后,形成了新的权力格局,不说铁板一块,也是内外团结,毕竟大多都是全真道之人。 可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东华真人的人和姚家的人已经有了裂痕,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偏偏如今的掌府真人姚恕就是姚家的核心成员,这次突如其来的道府议事便是由姚恕亲自主持。 张月鹿心里很清楚,随着人事调整逐渐深入,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各种议论都有。很多人希望她一脚踏空,虽不能说是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也是提前退出竞争。 所以,张月鹿并没有因为这是最后一班岗就放松警惕,反而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比如这次议事,她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齐玄素为什么可以不紧不慢地收官?一杯清茶,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了后续走向,因为他联合了最大的地头蛇西道门,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可张月鹿偏偏得罪了南洋的地头蛇们,那么很多事情就只能张月鹿独自面对了。 张月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飞舟,前来迎接的是兰大真人的秘书,同时兼任社稷宫第一辅理,也是张月鹿的老部下,孙永枫。 张月鹿与孙永枫略作客套寒暄,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孙永枫也跟着上了张月鹿的马车,显然是有事要跟张月鹿汇报。 张月鹿没有阻拦,坐定之后,开门见山:“什么事情?” 孙永枫压低了声音:“张首席,北辰堂和风宪堂都来人了,说是联合办案。” “办案?办谁的案子?”张月鹿一惊,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平静。 雨更大了,甚至还夹杂着电闪雷鸣,电光将车厢内几人的脸色映得雪白,又转瞬即逝。 车厢外的天好似塌了,大雨如瓢泼,水柱连成水幕,仿佛是水世界——这也就是南洋,中原这会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雨。 在低沉的雷声中,孙永枫仍旧在说话,声音不大,可一字一字却要胜过外面的惊雷:“是谢教峰的案子。” 张月鹿皱起眉头:“怎么是他?就算是谢教峰出事了,也该由我们道府处理,怎么会牵涉到北辰堂和风宪堂?” 孙永枫道:“有人直接拿着材料举报到了玉京。” 张月鹿直接问道:“知道是谁吗?” 孙永枫叹了口气,“据说是老谢的情人南宫梦,这个南宫梦也是道士,长袖善舞,人脉很广,据说跟一些真人也能说得上话。” 张月鹿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孙永枫接着说道:“这个南宫梦跟了老谢很多年,一直想要转正,要个名分,老谢就一直拖着不给,于是两人不知怎么闹翻了,南宫梦作为枕边人,掌握了老谢的很多……情况,威胁老谢说要去揭发老谢,老谢也是被逼急了,先一步让人把南宫梦给拿下了。” 张月鹿打断问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孙永枫道:“就在您离开狮子城开始南洋各国之行的第三天。”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阴沉,她竟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可是也没办法,一个人的时间有限,精力也有限,她过去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去关心属下的私生活,而且一个女上司打听男下属,也不像话。 只是她没想到,竟然有人给她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张月鹿示意孙永枫接着说。 孙永枫道:“这个南宫梦是那种比较擅长钻营的女道士,有几个好友,虽然职位不高,但在玉京人脉很广,与很多高品道士都有往来。” 张月鹿面无表情。 这种女道士从来不会少了,这也是女道士的优势,天知道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道士,背后会牵扯出什么大人物,说不定就是谁的后宫成员。 “南宫梦留了个心眼,提前写了一份血书,在她被抓的前一天,将这份血书和一些材料交给了她在玉京的一个好友,这个好友又几经周转把血书和材料送到了一位真人的手里,最终由这位真人转交到了风宪堂,惊动了风宪堂,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孙永枫说完之后,悄然观察着张月鹿的脸色。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谢教峰有问题,那就严查谢教峰,她没什么意见,也不会包庇谢教峰。可她也没有幼稚地认为与自己无关。 什么叫幼稚?认为切割了谢教峰,人家就会放过她;认为人家单纯来查谢教峰,这只是个巧合;认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一切与自己无关;这就是幼稚。 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张月鹿还是知道一点的。 两任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都是谢教峰的直属上司,出了这样的事情,有没有领导责任?有没有失察的问题?这都可以查嘛。 拔出萝卜带出泥,如果谢教峰有经济问题,那么作为直属上司,有没有利益往来?也可以查嘛! 谢教峰落到人家的手里,没有问题也会整出一些问题。 进可以打齐玄素,退可以打张月鹿。最好的结果是两个全都打,在这个关键时期,让两人灰头土脸。 过去一直是张月鹿和齐玄素查人家,现在人家反过头来查张月鹿和齐玄素了。这种感觉还是有些陌生。 过了片刻,张月鹿问道:“举报内容具体都是什么?” 孙永枫回答道:“现在还不知道,属于专案组的机密,不过老谢扎根南洋多年,历经两位掌府真人和三位首席,又是在狮子城那么个繁华地方,经济上多半是不干净的,也许还会牵扯到更多的人。”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将天地间照得亮如白昼,许久之后,一个闷雷炸响了,轰隆隆地滚过天际。 孙永枫接着说道:“我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从老谢家里搜出了几十万太平钱,各种房产地契数不胜数。好像还与一些女人不清不楚,要我说,这也是某种常态了,只要不查,个个都是好人,可一旦要查,谁又能经得住呢?” 张月鹿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没有冤枉了谢教峰,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谢教峰竟然是这样的人,她忙于跟老道士们斗法,忙于推行新政,竟然忘了灯下黑的道理,疏忽了这一点,是她的责任,她不会推诿,也可以在议事上向道府做出检讨。 只是她更要警惕后续的一系列变化,风是雨的头,随着这阵风而来的,还有针对她本人的狂风暴雨。 张月鹿也明白,孙永枫过来说这些,必然是得到了兰大真人的授意,兰大真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孙永枫能知道这些情况,多半是徐教容的功劳,徐教容也是站在她这边的。 道府还没有变了天。 不过道府通知她回来议事,还是说明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兰大真人和徐教容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现在要紧的不是任何莽撞的行动,而是冷静。 尽管问题很严重,但这把火终究是还没烧到张月鹿的身上,更没烧到齐玄素的身上。张月鹿不相信她一进议事堂的大门,就会有人来对她采取措施,还没到那一步。 只要还没到事不可为的地步,她仍然是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是婆罗洲道府中仅次于掌府大真人和掌府真人的第三号人物,也许还有能力组织一场防御战,打退敌人的进攻。 其实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该来的终究要来。而且选择的时间十分巧妙,正是她离开狮子城的时候。如果她留在狮子城,拿下谢教峰必然无法瞒过她的眼睛,那她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而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如今她在南洋各国跑了一遭,狮子城竟是换了人间。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树欲静而风不止。 齐天渊说得好,想要谋国,得先学会谋身。想要与天斗,先要学会与人斗。 张月鹿收拾心情,问道:“掌府真人现在是什么态度?” 孙永枫好像早就等着张月鹿如此一问了,立刻回答道:“掌府真人指出,对于这个案子的查处,必须在道府的直接领导下进行,若是涉及道府的其他高层成员,既要慎重,也不能怕这怕那,要一查到底。” 张月鹿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姚恕的“既要也要”态度,让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第一百七十二章 牵扯 要说姚恕打算跟老上司东华真人翻脸,直接亲自下场搞东华真人的前秘书谢教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可要说姚恕打算死保谢教峰,或者到谢教峰为止,张月鹿也没看出半点。 姚恕的暧昧态度,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似乎不反对风宪堂和北辰堂的联合查案,从阵营对抗的角度来看,一个本该持反对态度的人却摆出了公事公办的中立态度,其居心已经可见一二。 很快,马车到了社稷宫前的广场,张月鹿走下马车。 孙永枫亲自给老上司张月鹿撑起一把大伞,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雨中,同时继续汇报着:「还有一个消息,咱们的掌府真人召见了陈书文。」 「他见陈书文做什么?」张月鹿的心不由一沉。 陈书文是齐玄素一手提拔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首席董事,也是关乎到南洋经济命脉的重要人物。 既然是经济方面的,那么主要与首席副府主有关。若是陈书文也有问题,那么情况就更不利了。 「这件事同样发生在首席离开狮子城之后。」孙永枫的汇报很有条理,「就在老谢被拿下后不久。」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他们都说了什么?」 时间往前推移。 姚恕作为掌府真人,自然是威严深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向后靠着椅背,意态闲适。 陈书文坐在姚恕的对面,挺直了上身。 「陈先生,你可要想清楚,不要犯糊涂。」姚恕的手指轻 轻敲击着桌面。 陈书文不卑不亢道:「掌府真人莫要吓唬我了,我只是个生意人,也只知道做生意,对于政事,是一窍不通的,更是不敢掺和其中。」 姚恕道:「话不能这么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涉及南洋的方方面面,可不仅仅是‘生意"二字那么简单,往大了说,关乎到整个南洋的稳定,无论什么地方,稳定都是首要任务,怎么能说与政事无关呢?陈先生你也是南洋的老人了,历经风风雨雨,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会不懂这点道理?不至于吧?」 陈书文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接了下句:「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只是书文愚钝,不知这个‘他"字是谁?」 姚恕呵呵一笑:「当然是王教鹤和陈书华了,还能是谁?」 陈书文恍然道:「我还以为掌府真人要说齐首席和张首席呢。」 姚恕深深地看了陈书文一眼:「这话有些大胆了,你就不怕齐首席和张首席知道后不高兴?」 陈书文道:「两位首席大人有大量,想来不会与我这个有口无心的老头子计较。」 姚恕话锋一转:「当然,这个‘他"还指一个人,那就是道府的副府主谢教峰,如今他已经被正式批捕,也算是楼塌了。在此之前,谢教峰在道府内春风得意,据说与你颇多来往。」 …。。 陈 书文坦然道:「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总部就在狮子城,谢副府主也在狮子城,这就是近邻了,如何能不来往呢?要说来往,道府上上下下都与谢副府主有来往,也包括掌府真人、掌府大真人,据说谢副府主还曾是东华真人的秘书,这牵扯的人可就太多了,小老儿在这么多大人物里面,实在算不得什么。」 姚恕望着陈书文,算是知道齐玄素为什么会让此人执掌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了,的确不是个简单角色。 陈书文表面上十分沉着,实则心中暗暗叫苦,地位上的严重不对等,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姚恕这次来找他谈话没有那么简单,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谢教峰 的问题,说不定还要牵涉更多,甚至是张首席和齐首席。 姚恕希望他能提供更多的炮弹——由此看来,姚家的部分人对于东华真人的一系列行为产生了严重不满,虽然他们不好直接与东华真人撕破脸皮,但也不介意在竞争大掌教的紧要关头提醒东华真人一下,你还没当上大掌教呢。就算你当上了大掌教,姚家也还是姚家,三大家族历经数代大掌教而不倒,仍旧是如日中天,这次也不会例外。 只是陈书文并不打算改换门庭,且不说齐玄素的知遇之恩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从现实来说,姚恕在婆罗洲道府也不是只手遮天、一言九鼎,上面还有一个掌府大真人呢,下面还有首席和 次席,任你修为再高,权势再重,也不好把我怎么样。 姚恕道:「谢教峰这次被查出了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我想知道,这些不义之财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有关吗?」 陈书文呵呵笑道:「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我也不敢妄下断言。毕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公司,往上可以追溯到南洋联合互助会时期,甚至是反动的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时期,谁也不敢说尽知公司的事情,也许王家的核心成员知道,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接手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时日尚短,在此之前的许多糊涂账都随着公司重组一笔勾销了。」 「而且谢副府主也不是第一天做副府主,关于这一点,掌府真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早在掌府真人还是紫微堂首席副堂主的时候,谢副府主就已经供职于婆罗洲道府了,而那个时候,我正赋闲在家,齐首席还在紫微堂,是掌府真人的下属。」 遇到事情往死人身上推,便能死无对证。 姚恕纠正道:「齐首席在紫微堂的时候,可不是我的下属,他一直都是直属于掌堂真人,他做了什么,只有掌堂真人知道,我是不能插手的。」 陈书文心中一动,「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吧,东华真人、掌府真人,还有齐首席,都是从紫微堂出来的,都是一家人嘛。既然是一家人,自然要以和为贵。」 …。。 姚恕望着陈书文:「我 们三人之间有不和吗?」 陈书文躲开了姚恕的目光:「和与不和,那就只有三位真人知道了,我这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姚恕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含蓄敲打道:「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老陈,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更是一个明白人,对于许多事情的敏感性远胜于许多高品道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让你做个真人都绰绰有余。所以尽管很忙,我还是要抽出时间与你谈话。面对婆罗洲现在的问题,你以后该怎么做,该往哪里走,心里一定要有数。」 陈书文起身道:「书文一定牢记掌府真人的教诲。」 时间回到现在。 张月鹿已经穿过社稷宫的门洞,两旁的灵官屹立在大雨中,任凭雨水冲刷着灵官甲胄,纹丝不动。 「事情就是这样,老陈本想跟你做个汇报,又怕不安全,被人家上手段,便第一时间当面向徐次席做了汇报。」孙永枫落后半个身位,做了这次汇报的总结陈词。 张月鹿的脸上看不出心中所想,环境会逼迫着这个环境中的每个人学会城府,齐玄素、张月鹿这些年轻道士还算是好的,有些上了年纪的道士就像是僵尸,除了眼珠偶尔会动,再无其他变化,这便是所谓的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有些渗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元妙忽然开口道:「要不要通知齐首席?」 张月鹿第一反应就想否决:「没这个必要吧,他那 边也是一大堆事情,还要准备跟李永言交接。」 林元妙道:「老陈是齐首席一 手提拔任命的,现在有人想把老陈牵扯进来,便是要把齐首席牵扯进来,事关齐首席,总要齐首席提前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张月鹿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说道:「那好吧,你去通知天渊。」 说着,张月鹿把自己的经箓交给了林元妙。 林元妙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他本就不必参加府主议事,而且张月鹿作为道府首席在社稷宫本就有属于自己的居所。 南洋这边阴雨绵绵,南大陆却是艳阳高照。 齐玄素与皇甫极的谈话也到了尾声,两人算是相谈甚欢,如果不出意外,南大陆这边是要提前收官了。 皇甫极站起身来提议道:「要不,我们也学着西洋人握个手?」 别看南大陆的中下层都对西洋人的那一套十分抵触,几乎成了一种正确,其实西道门高层都是精通西学,甚至不少西道门高层在年轻时还有过西大陆生活经历。 齐玄素没有拒绝,起身与皇甫极握了握手。 窗外的景色刚好成了两人的背景。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经箓有提示,发现是张月鹿,便与皇甫极致歉一声:「你张弟妹找我。」 皇甫极玩笑道:「我要不要回避一下?免得打扰了你们。」 齐玄素摆手道:「你张弟妹说过的情话,屈指可数,你打扰不了我们。」 说着,齐玄素接通 经箓,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然不是张月鹿,而是林元妙。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就是张月鹿出事了。 林元妙开口道:「齐首席,张首席正要参加道府的府主议事,所以让我代她向你通报一下。」 齐玄素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如果是一般的事情,张月鹿没必要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大可以等到府主议事结束再说。既然等不了,那就说明拖延不得,很可能张月鹿参加的府主议事就是与此有关。 39314805。。 ...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三章 遮风挡雨 齐玄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不由冷笑一声:「我还没找他们,他们倒是找上门来了。」 皇甫极说道:「只是你现在还不能回玉京,更不能去南洋,张弟妹要独自撑过当下,撑到你回玉京,然后你才能从侧面发力。」 齐玄素道:「我还是相信青霄的。」 皇甫极道:「说实话,我是羡慕你们的,能够互相扶持。」 齐玄素一笑置之,没有多说什么。 皇甫极道:「本来还想约你去小酌几杯,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多半是没有心思了,我也不好强求,今天就到这里吧。对了,别忘了我送给太夫人的礼物。」 齐玄素应了下来。 因为姜大真人送了齐玄素一件新的须弥物,所以他把一些重要东西都转移到了新须弥物中,原来的旧须弥物便闲置了,正好用来放这些东西。 七娘一定会高兴的,所谓的雪茄便是起源于南大陆的原住民帝国,最早是用来驱赶蚊蝇的,皇甫极让人准备了这么多烟草,有成品,也有原料,都是最顶尖的,可以满足七娘的各种要求。 小殷也会很高兴的,她最喜欢吃喝玩乐,说到吃,正所谓天上龙肉,可谓天下第一等珍馐美味,而且小殷就是因为在凤麟洲吃过一次龙肉才跻身了无量阶段,用小殷的话来说:好高兴哦,又吃蛟龙肉了。 至于给张月鹿的礼物,不得不说皇甫极是用了心的,竟然是酒。虽然「醉生梦死」的工艺比较复杂,号称世界领先,但也不是什么不可复制的东西,西道门这边就有仿品,虽然味道差了点,主要是差在年份上,但价格更低,只有道门正品「醉生梦死」的十分之一左右。张月鹿也不会在意这些。 齐玄素离开之后,没有急着去见陆玉珏,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多说无益。 他要去帕依提提洞天看一看五娘的情况如何了。 另一边,张月鹿带着一身潮湿气息独自走进了道府的议事堂,孙永枫也好,柯青青也罢,都只能在外面等着。 这次到的人很齐——除了谢教峰缺席。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掌府大真人才是道府的一号人物,所以兰大真人坐在正中位置。掌府大真人的权威是毫无疑问的,当初是因为兰大真人缺席,所以才使得齐玄素十分被动,后来姜大真人过来临时担任掌府大真人,就变成王教鹤被动。 以左为尊,姚恕坐在兰大真人的左手边第一位,张月鹿的位置则在兰大真人的右手边第一位,也就是姚恕的对面位置。 徐教容作为次席副府主,坐在姚恕的旁边。 张月鹿与徐教容一个眼神交流,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 「好了,人都到齐了。」兰大真人缓缓开口道,「现在开始议事。」 这次议事由掌府真人主持,有些类似金阙首席和次席的分工,掌府真人就充当了金阙次席的角色,掌府大真人则是金阙首席。 姚恕站起身来,先向参加议事的众人通报了有关谢教峰的案情,可以说是证据确凿,如今谢教峰已经被北辰堂和风宪堂的道友拘押起来,正在进一步审讯。 整个会场一片沉默。 然后姚恕话锋一转:「道门不是朝廷,道门是一个讲平等的地方。道理,大家都明白,我不再多说,可问题在于,我们各级道士做得怎么样?还是不尽如人意吧?有些地方的情况还是比较严重。最近我经常听到一些说法,类似‘父母官"或者‘老爷"一类的称呼又冒了出来,这像什么话?你要给谁做父母?这是儒门之人的称呼,所谓君父臣子的一种延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与我们道门的平等理念是完全相悖的。」 「别的地方我管不了, 可在婆罗洲,绝对不允许有道士搞儒门那一套,历代大掌教都自称是第一道士,只是众多道士中排名第一之人,而不是万千道士的父亲,大掌教尚且如此,你一个副府主、辅理就敢自称是谁的父母了?本末倒置!」 「这个位置摆不正,就必然要犯错误,也没法不犯错误。作威作福,贪赃枉法,三妻四妾,公器私用,这都是有的,不能不引以为戒了!」 说到最后,姚恕的语气已经相当严厉,没有人贸然接话。 张月鹿心里明白,这番严厉的批评虽然是泛指,但主要还是说谢教峰的事情,敲打的对象也只能是她了。 迟疑了一下,张月鹿开口了,不过没接姚恕的话茬,而是直奔主题:「谢教峰出了问题,我作为与他接触最多的直属上司,是要负责任的,也要向道府做出深刻检讨……」 便在这时,兰大真人直接打断张月鹿:「青霄,你先不要忙着做检讨,事发突然,毕竟问题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兰大真人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十分柔和,暗示了某种理解和宽慰。 姚恕的节奏也被打断了,毕竟以兰大真人为尊,兰大真人不出面是一回事,可兰大真人只要出面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兰大真人环视一周,说道:「关于目前发生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风宪堂很重视,要求我们严肃查处。你们也知道,我向来是不喜欢这些议事的,能少参加就少参加,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所以我今天长话短说,只有两点。」 「第一点,有关谢教峰的案子必须彻底查清,这既是对上面有个交代的问题,也是给下面一个说法,不管查到了谁,不管压力有多大,都要一查到底。」 「第二点,不能影响道府的正常工作,尤其是经济,不能受到影响。大家都知道,我们南洋是道门的几个重要钱袋子之一,南洋的经济受到了影响,道门经济也必然要受到影响,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我把话说在前面,今年是全面调整人事安排的一年,不少人都蠢蠢欲动,想要更进一步。想进步,我不拦着,可谁要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搞一些小动作,破坏团结稳定的大局,那么道府绝不姑息,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说到这里,兰大真人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尽显一位平章大真人的威严,使得议事堂中充满紧张气氛。 张月鹿看了眼姚恕,这位掌府真人自然也是喜怒不形于色,虽然不能说是像僵尸那么严重,但肯定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兰大真人的话音落下,姚恕是第一个赞同的,看不出半点不愉快的样子。 接下来便是正常的议事,主要还是关于这个案子的,毕竟是一位副府主,道府方面当然要重视——如果像上次那样,直接涉及府主、首席,那就不是道府层面严肃讨论了,而是要放到金阙严肃讨论了,这叫一级管一级。 张月鹿的记性很好,让她把所有人的发言全部复述一遍,她也能做到,可她还是在纸上记了些东西,以表明认真端正的态度。不过不像齐玄素和小殷那么恶劣,直接在本子上画乌龟。 兰大真人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做了一次发言,一是打断张月鹿,二是给出一个警告,然后便没再说话,还是由姚恕继续主持议事。 不过姚恕被兰大真人打断了节奏,也不好再去继续发挥,整场议事便显得有些沉闷。 这也是姚恕最憋屈的地方,他为什么被分权?难道掌府真人的威权还压不下张月鹿和徐教容吗?还不是因为头顶上有兰大真人这尊大佛,他稍有动作,便要被兰大真人按下来。好嘛,当初王教鹤在位的时候,您老是放纵过度,差点酿成大祸,如今吸取教训,倒是不放纵了,把劲头全用在我身上了。 这可真是前人挖坑,后人遭殃。 张月鹿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最起码兰大真人帮她挡下了第一波风雨。 只是兰大真人也只能在道府层面为她遮风挡雨,风宪堂和北辰堂那边还要她自己去应对。 除了这个明面上的对手,还有暗地里的对手,那就是「天廷」,江湖传闻金公祖师与国师是八拜之交,也不知是真是假,可在这件事上,金公祖师是一定会配合国师的。 太平道这次是双管齐下。 另外,有人虽然不是太平道的盟友,但也看准了时机,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不从大局考虑,仅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也想趁机收回权力,而不是像六代大掌教一样。 事情还真就是坏在这里。 张月鹿要是处理不好,误了自己的前途还是次要,只怕是连齐玄素那边也要受到影响,那可真是枉费了齐玄素让她接班的一番苦心。 一场暗藏杀机的议事落下帷幕,这只是一个开始。 张月鹿走出议事堂的大门,站在重檐庑殿顶的屋檐下,望着外面的茫茫雨幕。 重檐庑殿顶本是只有皇家才能使用,不过道门从不在意这个,所以道府的议事堂与百姓口中的金銮殿差不多是一个样子。 张月鹿忽然想起了张五月,姚恕话中有话,是不是也在暗指张五月的所作所为呢?若非张五月去了南大陆,是否这次也要把他一起抓了? 殿外雨声弥天而来,仿佛整个南洋都笼罩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 柯青青等在旁边,手里准备了一把雨伞。 张月鹿看了眼雨伞,心中不由在想,道门二百余年,多少风雨挥洒而去,这场大雨在道门的历史中当然算不得什么,可对于自己而言,仅凭那把伞能遮挡得住吗? 张月鹿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四章 绑架 张五月并不知道南洋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如果他还在南洋,那么将会变得十分危险,也许已经沦为阶下之囚。 如今张五月在南大陆混得风生水起,干的是正经买卖,满腔雄心壮志,要把生意做到新港,做到蓝云岛。 虽然齐玄素把霍铃派到了张五月的身边,但霍铃还有其他的差事,同时要追查孙墉、陈焱的下落,不可能整天跟在张五月的身边。 张五月也不在意,他已经在新港这边混了个脸熟,因为齐玄素的面子和皇甫极的照顾,还有大把的太平钱作为底气,有头有脸的实权人物都认识他,平日里称兄道弟,都是哥们,有什么好怕的? 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今晚,张五月又与一个西道门的副堂主谈成了一笔买卖,略带几分醉意地走出了那个专供权贵们往来的行院,再一次谢绝了西道门那边送他回去的好意,打算自己随便走走,顺带醒醒酒。 只是第二天钟伯玉去太平客栈找张五月的时候,发现张五月的包院里没有人。 钟伯玉虽然没了一身修为,但他是各种意义上的老江湖,经验相当丰富,从许多细节断定,张五月不是一大早出去了,而是昨晚压根就没回来。 钟伯玉意识到不对,立刻去找了昨晚跟张五月一起喝酒的人,这么一对,双方都意识到不对了,张五月夜不归宿,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总不会是去私会哪个情人了吧?也不应该啊,张五月在男女问题上并不放纵,没听说有什么情人。 两边议了一下,西道门这边的意思是先派人去找,如果找不到,那就上报。 钟伯玉比较果决,认为应该立刻上报,他了解张五月,就算真要找情人过夜,也会提前说一声,而不是玩失踪,所以张五月很有可能出事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上报了,虚惊一场总好过无可挽回。 在钟伯玉的坚持下,双方最终达成一致,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贺少阳,又由贺少阳上报给了皇甫极。 因为齐玄素不在新港,也不在新西京,而是去了帕依提提洞天,所以便由皇甫极处理此事。 皇甫极是有敏感性的,他没有认为底下的人大惊小怪或者小题大做,而是立刻联想到了南洋正在发生的事情。 有人要在张月鹿身上做文章,如果正面攻坚收效甚微,最好就是从侧面突破,也就是从身边人下手,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不说别人,就说齐玄素,他对付王教鹤也好,对付李天澜也罢,都不是直接对正主下手,而是先剪除羽翼,或者从其身边人那里寻找罪证,最终只剩下一个孤家寡人或者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之后,再发动总攻。 现在人家也是一样的思路,从张月鹿身边动手,林元妙动不了,便动谢教峰,小殷没有问题,就从张五月身上下手。 只要谢教峰和张五月出了问题,那么张月鹿就很危险了,不会被拿下,却有可能升不上去,那么在这次人事调整的竞争中就失败了,人家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至于张五月的问题,皇甫极也略知一二,齐玄素还是交了底的。在皇甫极看来,张五月在狮子城干的那点买卖根本不算什么,那也叫生意?才挣几个钱?而且张月鹿已经勒令关停,生意也被没收了。张五月几乎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大陆,如今的资金主要是来自筹集,也就是借鸡生蛋。 可是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就很难说了。这里的关键是,人家不是要扳倒张月鹿,只是要让张月鹿败下这一阵来,所以不必什么通天的大案要案,这点事情就足够了。 只要把张五月弄回中原去,然后把这个案子坐实,这就算成了。 你张月鹿不是清高吗?不是讲道德、讲理想吗?怎么闹出这样的事情? 怎么管不好你的兄弟? 你的兄弟出问题,你的属下出问题,你本人有没有问题?就算没有问题,你本人有没有责任? 性质更为恶劣。 这也是人性了,好人就要被火铳指着。同样一件事,张月鹿和李天贞是两种结果,因为李天贞早就恶名在外,反而对他的容忍度更高。 现在想来,当初那个鼓动张五月去做生意的女人也很可疑,说不定是别人提前设下的套,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也许能经受住辛酸苦痛,也敢直面生死,却一定挡不住温香软玉的脂粉陷阱。只是年轻人没有资本,经受考验的机会不多。 像张五月这种家教比较严的年轻人,平时接触女人不多,用西洋人的话来说,没能对女人祛魅,没有完成对女人神圣感的消解。又不是齐玄素这种意志坚定之人,当然了,齐玄素是过早完成了这种祛魅,前有岳柳离差点把他弄死,后有七娘的亲身教导,再想有点少年人对异性的神圣感也是不大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久旱逢甘霖,容易见到个女人就当宝,爱得死去活来,那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落到了人家的圈套之中,你爱上个女人,肯定要谈婚论嫁吧? 正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别看高喊平等,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平等可言,那些话术就不必说了,反正「钱」就一个字,聘礼房子,哪个不花钱?这也是天经地义吧? 你没有钱,你姐姐和姐夫有钱啊。 觉得太丢人不好意思伸手要钱?没关系,他们有权啊,只要借一点东风,就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置办下好大家业,这就不丢人了,而且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么一步一步,张五月落入人家的圈套还不自知,这就变成了人家的一张牌。 人家也不急于把这张牌打出去,就像齐玄素不急着把陆玉珏这张牌打出去一样,只等一个关键的时候再打出去。 到时候张五月有牢狱之灾,张月鹿也要受到牵连。 哪怕张月鹿提前察觉到了,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张五月,也还是留下了把柄。 只是皇甫极没有想到,那些人的手这么长,竟然伸到了南大陆,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的新港。 这也让皇甫极有些恼怒,他前不久还在跟齐玄素说什么南大陆是他的地盘,不怕李长歌云云,结果李长歌还没到南大陆呢,就闹了这一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太平道在向西道门展示自己的雄厚实力。 这让皇甫极把脸往哪里放? 皇甫极立刻下令封锁一切港口,严查一切离港船只和飞舟,就算昨晚已经离开的,也要强令返回,哪怕是出动战舰,追也要追回来。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塞到须弥物中,以南大陆与中原的距离,也不可能建造传送阵法,最起码新港没有这个条件,想要把张五月带回中原,那就只能跨越重洋,这是一段相当长的路程,而且没有多少落脚点,便是天人,也不可能带着一个人横渡重洋,消耗太大了。 新港实行全面戒严,毕竟这里还在建设之中,就是个大号工地,谈不上什么影响或者观瞻,皇甫极也不必缩手缩脚。 皇甫极相信,张五月大概率还在新港之中,也许被藏在什么地方,于是下令开始全面搜查,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过去的时候,皇甫极一直被称作是激进派,有「西道门之虎」的说法,就是说他做事雷厉风行,如猛虎下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而且没有半点留手。 皇甫极处理这件事也是如此,他不是层层推进,而是一开始就大动干戈,天摇地动,这里面多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齐玄素还没走呢,张五月就出问题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齐 玄素?那些承诺还有多少效力可言? 皇甫极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美解决这件事,作为一个交代。 皇甫极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之后,又亲自召开了绝圣堂的议事。 虽然在这段时间以来,皇甫极好像是新港道府的掌府真人,绝圣堂的各种事情都由澹台盈代为处理,但皇甫极才是正牌掌堂真人。 在议事上,皇甫极大发雷霆,把一众副堂主骂得抬不起头来。 他当然不会直接说这件事大概率就是太平道干的,那太破坏团结了,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谈,而是把问题归到了外部势力的头上,直指蒸汽福音。 正是蒸汽福音的福音部策划了这次绑架行为,意图破坏新港的建设,上升到了敌我之争的层次,皇甫极要求绝圣堂上下必须高度重视,严肃对待,限期破案。 这种案子,全看上面重视不重视,既然是掌堂真人亲自发话,而且是下了死命令,绝圣堂自然不敢怠慢,全力运转起来,虽说绝圣堂比不了天罡堂这种庞然大物,但也绝对不是小打小闹,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是不可小觑。 一时间,绝圣堂当真是「缇骑四出」,足足有三位副堂主亲自督办此案。 关键皇甫极不仅仅是绝圣堂的掌堂真人那么简单,还是未来的西道门之主,其他几堂都要卖皇甫极面子,包括西天罡堂,立刻出动战舰,还真就把已经起航的飞舟和其他船只都给追了回来,力度之大,又何尝不是皇甫极向盟友和对手展示自己在南大陆的滔天权势?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逼供 张五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落到现在这般境地之中。 他从行院出来之后,还是如往常一般,独自步行回去,他喜欢这种感觉,夜风吹拂,微醺半醉,算是一天忙碌之后难得的闲暇。 只是今晚不一样,他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迎面走过来几个道士打扮的人。 一开始的时候,张五月没当一回事,新港还在建设之中,这里最多的就是各种西道门之人,也不奇怪。 只是两者距离拉近的时候,那几个西道门道士突然靠了上来,把张五月团团围住。 直到这个时候,张五月才意识到不对,可为时已晚。 “你们要干什么?”张五月警惕问道。 为首之人是个中原面孔,说道:“张五月是吧?我们老板想要见你一面。” “你们老板是谁?”张五月问道。 西道门这边有时候也会把自己的上司叫作“老板”。 那中原道士道:“去了就知道了。” 张五月说道:“那好,我跟身边的人说一声。” 便在这时,那中原道士出手如电,一把便抓住了张五月的手腕。 张五月挣脱了一下,纹丝不动——此人少说也是天人修为,张五月完全不是对手。 “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中原道士冷冷说道。 张五月哪里还不知道,这些人来者不善,说道:“你们到底是谁?你们不是西道门的道士。” “你不必知道。”那中原道士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把张五月控制住,直接塞到一口早就准备好的大箱子里,又在箱子上贴了一道符箓,想要出来是不可能的,有人驾驶马车过来,这几个人又把箱子放到马车上,直奔港口而去。 那口箱子隔绝内外,张五月也不知道自己被运到了哪里,等他再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 周围站着那几个绑架自己的中原面孔道士。 张五月还算是有几分静气,虽然惊慌,但没有失去理智,强作镇定道:“诸位是要求财吗?若是求财,那都好说,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只要能保我平安,我一定满足诸位的要求。” 为首的那名道士脸色便如僵尸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有眼珠偶尔转动,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此人缓缓开口道:“张公子说笑了,你姐姐是张真人,姐夫是齐真人,我们要是把你放回去,这两位真人怎么会善罢甘休?只怕是有命拿钱没命花。” 张五月脸色一变:“那你们要如何?” 此人说道:“我说过了,我们老板想要见你一面。” 张五月愈发疑惑:“你们老板到底是谁?他在哪里?” 中原道士说道:“我们老板是谁,暂且还不能告诉你,至于他在哪里,当然是在中原了,毕竟南大陆是西道门的地盘,他不方便过来。” 张五月闻听此言,心中不由一惊。 他也不是傻子,已经咂摸出许多不一样的意味,这些人明知道他姐姐是张月鹿、姐夫是齐玄素,还敢在皇甫极的眼皮子底下把他绑走,一下子打了三个人的脸,甚至还打了张家的脸,这不是一个胆大包天或者亡命徒就能解释的。 更大的可能是这些人有恃无恐,谁有如此底气?谁又有如此手段? 答案显而易见,正是太平道。 只有太平道才不在意张月鹿和齐玄素,也只有太平道才能有如此大的能量,直接派人到南大陆抓人。 想明白这一点后,张五月立刻说道:“你们这是坏了规矩,我是张家人,你们做了初一,就不要怪别人做十五。” 那为首的中原道士嘴角扯了一下,大概就算是冷冷一笑,说道:“看来张公子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不过我还要向张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不是要把张公子怎么样,只是要把张公子带回中原而已,到了中原,肯定放张公子自由,不伤张公子性命,怎么能说是坏了规矩?” 张五月咬牙道:“好啊,你们是风宪堂的人?还是北辰堂的人?放我自由?你们是想要拿我的事情去打张真人吧?” 中原道士道:“看来张公子还是个聪明人,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情,我们也不算冤枉了你,只能说是手段激进了一点,事后不仅会做出认真检讨,而且会向张公子摆酒道歉——如果张公子能从幽狱中出来的话。” 张五月忍不住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干什么事情了?公司已经关了,赚的钱也被罚没了,你们这些人干的事情比我黑一百倍,就凭你们,也有脸来查我?也配在我面前装什么铁面青天?我可去你的吧!” 中原道士不为所动,“你说关停就关停,你说罚没就罚没,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肯定不止这个数,还有其他的,而且你干这种买卖,不需要孝敬上面吗?还有这些孝敬,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五月听明白了,这伙人真就是冲着张月鹿来的,此时又惊又怒,还有悔恨,悔不听张月鹿之言,跑出来搞什么生意买卖。 “对,我是孝敬了,你知道我孝敬给谁了吗?”张五月一股怒气直冲天灵,也不管不顾了,“你想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中原道士脸上勉强有了几分笑意:“哦?张公子愿意配合?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张公子好好配合,我保证不会伤张公子一根毫毛,就算是去幽狱,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在里面想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女人男人,都可以满足。” 张五月笑了一声:“我的钱全都孝敬给李长歌了,还有李天贞和李命煌,这三位都是我的好大哥,你小子不长眼绑了我,信不信我让三位兄长弄死你?” 中原道士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了,死气沉沉,“牙尖嘴利,张公子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不着急,我们回了中原之后再慢慢计较,我有的是办法让张公子老实配合。” 这几个人原本是想连夜带走张五月,也几乎就要成功了,因为飞舟目标太大,所以他们没有选择飞舟,而是用小船追上一艘已经提前起航的货轮,打算靠着货轮的掩护,悄然离开南大陆。 只是他们低估了皇甫极的决断和魄力。 皇甫极一声令下,西天罡堂派出战舰,愣是把当天起航的大小船只全都给追了回来,谁要敢违抗命令,拒不返航,就以通敌之罪论处。 可以说是非常严厉了。 而且西道门这个地方,还是以人治为主,不太讲程序,谁也不会觉得皇甫极是在吓唬人。 最终所有船只全部返航,暂且被封锁在港口中,所有人不许登岸,然后绝圣堂派人一艘船一艘船仔细搜查,因为飞舟比较少,先搜飞舟。 于是这些人和张五月又回到了新港,几个道士脸色阴沉,显然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张五月倒是幸灾乐祸,大有看好戏的意思。 真当皇甫真人没脾气啊?你们从他眼皮子底下抓人,打他的脸,不被他抓到还好,只要落到了他的手里,不管你们是谁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张五月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想着,李家这是激化矛盾,他本来还担心李长歌到了之后会主动拉拢皇甫真人,现在看来多半是不会了。 不过这些人也是神通广大,毕竟有天人坐镇,抓住一个机会,还是偷偷上了岸,又把张五月从货船转移到了另外一个隐秘据点。 他们做了一个简单分工,一个人留下来看守张五月,另外的人出去打探消息。 经过一番打探之后,他们发现情况不容乐观,因为皇甫极的手笔太大了,简直把新港围成了一个铁桶,现在到处都在抓奸细,甚至还真抓到了几个福音部的人,他们几个生面孔根本逃不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再想把张五月带走恐怕就不大现实了,于是他们想了另外一个办法,让张五月写供词,同时留影,然后带走这些证据,以后大不了就说张五月在羁押审讯的时候逃跑,潜逃到了南大陆,怎么都能圆。 只是他们这个行动组主要是抓人,没有配备方士和巫祝,想要让张五月老实“承认错误”,并且“交代问题”,就得动用一点暴力手段了。 当然,在此之前,那中原道士还是跟张五月沟通交流了一番,许诺只要张五月认真“交代问题”,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张五月自然一口回绝。 那中原道士面无表情道:“那就只好走程序了。” 他的两个手下便开始“走程序”,只见一个道士取出一条鞭子,可见鞭身上缠绕满了各种诡异符箓和铜钱,与普通符箓相较,这些符箓的笔迹鲜红,张牙舞爪,透着一股狰狞戾气。至于铜钱,自从大玄推出新钱之后,就已经很少见了。可见铜钱上有“明雍”的字样,那是前朝世宗的年号,距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时间。 道士挥舞了一下鞭子,说道:“张公子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如果张公子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张公子,这叫‘勾魂鞭’,名字俗套,打在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不疼,便是寻常妇孺也承受得住。不过其附带的魂魄之痛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可比什么皮肉之苦都要难捱。” 道士的语气轻柔,倒像是小意劝解。 张五月并不奇怪,北辰堂和天罡堂被誉为道门的两只拳头,一内一外,是毫无争议的暴力机构,北辰堂的人怎么可能斯斯文文,怎么可能讲究仁恕之道。 只是张五月今天还真就一硬到底了:“尽管来!我张五月要是怕了,就不是张月鹿的弟弟,我就不姓张。” 道士不再说话,猛地一鞭子抽在张五月的身上。 正如道士所说,这条鞭子打在身上的威力实在寻常,连条血印子都没留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张五月的瞳孔猛然收缩,双眼中有了片刻的茫然。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月神的野望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离开新西京后,先去了库斯科,然后去了帕依提提洞天。 这是齐玄素在南大陆的最后一班岗,他要等到五娘出关,确认五娘的情况并通知姜大真人,把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做完之后,才算完成了他的职责——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事情非战之罪,只因内部有人掣肘,也怨不得齐玄素不卖力。 齐玄素进入帕依提提洞天之后不久,伊希切尔再次现身。 「齐真人,许久不见了。」伊希切尔微笑道。 齐玄素自然也是客气一下「还好吧,也没有太长时间。」 「我听说齐真人最近出海去了虫人的蓝云岛,还斩杀了一条老蛟龙。」伊希切尔恭维道,「齐真人还真是武德充沛。」 齐玄素道「月神过奖了,不敢当。」 两人并肩走在帕依提提洞天的宫殿之间,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库库尔坎的神国还是在天边,不过已经不见库库尔坎,就连那业火也熄灭了。 伊希切尔话锋一转「齐真人,我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另外一位月神的力量,是除我和太阴真君之外的第三位月神。」 齐玄素有些惊讶于伊希切尔的感知敏锐,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伊希切尔与查克切尔重归一体,又拿到了伊特萨姆纳的黑夜权柄,已然是准一劫仙人,不逊于当初的库库尔坎,论境界,论修为,齐玄素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再加上伊希切尔本身也是月神,同宗同源,伊希切尔看不出来才是怪事。 不过齐玄素并不想直接交底,而是说道「怎么,月神陛下吃醋了?我可不是月神陛下的信徒,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信仰。」 伊希切尔笑了起来,花枝招展,她本就是齐玄素所见女子中容貌数一数二的存在——道门那边有规矩,不能过分返老还童,比较吃亏。 此时一笑,真是漫天星月也要黯然无光。 齐玄素偏移了视线,没有去过分考验自己。 世上事本就是如此,不一定非要身陷其中才能知道对错,有些事情明知是错的,便不要去尝试。只是有些人好奇心太过旺盛,总要尝试一下不可,总是过分高估自己的意志力,并低估事情的复杂和艰难,终是万劫不复。 伊希切尔笑过之后,却没有让齐 玄素就这么把话题揭过去,又道「吃醋倒是谈不上,毕竟你又不是伊特萨姆纳。其实我只是好奇,这位月神的气息与我们这些月神大不相同,按照道门的说法,月为太阴,所以多显化为女子,只是在月神之中,这位月神也是至阴至真。」 齐玄素道「月神陛下曾经驾驭虫人,知道虫人的蓝云岛,而且乌图应该也向月神陛下汇报过了,月神陛下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伊希切尔笑道「乌图的确跟我说了阴月亮的事情,可齐真人到底在阴月亮里经历了什么,乌图就不知道了。」 齐玄素认真考虑了一下,既然伊希切尔已经看出来了,那么再想虚言欺骗容易弄巧成拙,倒不如实言相告,只是还不能和盘托出,要有所保留。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于是齐玄素说道「阴月亮上有一座蟾宫,与太阴真君的广寒宫颇为相似,曾经有一位道门仙人从蟾宫中盗走了三尺灵符,炼制了一枚绝品丹药。我推测,造就虫人的‘筑基丹"只是灵符的副产物。不过这位月神已经不在人间,又有后来者入主蟾宫,将‘筑基丹"撒入人间,由此有了虫人。」 伊希切尔略微思量「原来所谓的虫后有两人,一个是制造‘筑基丹"的虫后,一个是用‘筑基丹"制造了虫人的虫后,齐真人身上的月神气息应该是来自后来者吧 ?」 齐玄素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伊希切尔道「齐真人有所顾虑,我大概明白,请齐真人放心,你我今日之言谈,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齐玄素看了伊希切尔一眼,问道「死神阿普切如何了?」 伊希切尔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过我还是衷心希望齐真人能够早日上位,助我一臂之力,彻底解决这件事。」 齐玄素不置可否。 两人说话有些云里雾里,其实也不复杂,当初齐玄素要解决两件事,一是血祭问题,二是虫人问题,这两件事可以说已经解决了,也可以说未竟全功。 虫人的事情就不说了,蓝云宗不存在了,可何罗神还在,甚至与齐玄素深深绑定了,虽然这个结果不能说很坏,但的确是偏离了齐 玄素的初衷。 血祭这边也是如此,在明面上,伊希切尔明确废除了血祭,可是决定做什么事情与彻底贯彻落实是两回事,且不说执行的方式和力度问题,还存在一个阻力问题,甚至这两个问题就是同一个问题,比如过度执行、阳奉阴违等等。 在废除血祭的过程中,明显存在这种现象,内部阻力主要来自于北方死神阿普切。 在过去,北方死神阿普切之所以与库库尔坎走得很近,就是因为两人有着相同的爱好,都是血祭的拥趸,虽然北方死神迫于形势压力不得不赞同废除血祭,但他内心并不情愿,别说配合了,背地里各种阻挠,或是煽动信徒过分执行,连杀猪宰牛都不行,以激起大面积的不满,或是阳奉阴违,在暗中仍旧进行血祭行为。 伊希切尔对北方死神的行为很不满,可出于局势稳定的考虑,她并没有妄动。正如宫大真人对齐玄素所说的那般,差不多了。 南大陆的这次「人事调整」有些过于激烈了,再继续调整下去,怕是蒸汽福音要动歪念头。 所以伊希切尔暂且搁置了这件事,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齐玄素敏锐感知到了这一点,并且猜出了伊希切尔的心中所想——干掉北方死神阿普切,然后扶持同样有死神「血统」的乌图上位,这是真正的自己人,仍旧能维持神廷内部的权力平衡。 不过伊希切尔觉得有些力有不逮,能够除掉库库尔坎,是多方合力的结果,包括道门、西道门都亲自下场,这才有了如此辉煌的战果,单凭伊希切尔一人,没那么容易做成这件事,所以伊希切尔才说希望齐玄素能够助她一臂之力。 当然,现在的齐玄素肯定不行,他马上就要离开南大陆,要等以后齐玄素走到更高的位置上。 伊希切尔转而说道「齐真人这次前来是为了祭坛的事情?」 齐玄素点头道「我来看一看五娘。」 伊希切尔道「大概还要几天。」 说起来伊希切尔和五娘也算是老相识了,西道门在南大陆「开山立柜」的时候,两人刚好都在,那时候就有交集。 齐玄素点了点头。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当然是大事。根据姜大真人透出的口风, 五娘成为仙人之后,以五娘的资历,多半要被任命为正式的平章大真人,这是青丘山狐仙、周梦遥之流无法比的,毕竟五娘是见过徐祖、玄圣并与澹台云共事的存在,道门上下数她资格最老,不说功劳,就说苦劳,也足够了。又不是选大掌教,没有那么严苛。 只要五娘做了平章大真人,接下来就会进入金阙并担任实职,这意味着齐玄素会多出一个强大盟友,而且是百年光阴,哪怕东华真人、七娘等人不在人间了,甚至齐玄素和张月鹿百年期满,五娘都还在,这个影响力可太大了。 齐玄素和伊希切尔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原本完全消失不见的金字塔祭坛已经重新显现出来,若隐若现。 距离四十九日的期限越来越近,祭坛钥匙当然不在齐玄素的手中,而是在姜大真人的手中,齐玄素要做的就是等时间一到,启动「水中月」,让姜大真人降临在帕依提提洞天。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却,「水中月」已经可以再次启动。 齐玄素在帕依提提洞天中等了三天,伊希切尔似乎很闲,也在这里陪着齐玄素。 齐玄素当然不会觉得这位月神陛下会对自己有什么意思,他连伪仙都不是,就已经能通过身神完美掌控各种低级欲望,就算没有身神,还有比较低端的斩赤龙和擒白龙。更不必说这种只有神道金身的天生神灵了,自然也不存在这类比较世俗的欲望,总不能说伊希切尔在不受低级欲望影响的极致理智下还喜欢上了齐玄素。 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他没有这样的人格魅力。 不过话说回来,齐玄素拥有权力的样子当然很美。 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 终于,约定的第四十九天到了,齐玄素开启「水中月」,姜大真人再次降临在帕依提提洞天之中。 此时的金字塔祭坛也近乎完全凝实。 姜大真人没有多言,取出作为金字塔祭坛钥匙的石板,重新开启金字塔祭坛。 一瞬间,整个金字塔都被耀眼的光芒充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光之金字塔。 在金字塔的顶端,有一轮「太阳」缓缓升起,东方天际的满天云霞被冉冉升起的「太阳」照得一片艳红,一片沸滚。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小天劫 这种感觉就像是做佛跳墙,把食材放到锅里,小火慢炖,然后时间到了,打开锅盖看一看炖得怎么样了。 若是差不多了,便可出锅。若是火候不够,那就继续慢炖。就怕烧糊了,那才是无可挽回。 以现在的景象来看,似乎还算不错? 姜大真人满是感慨道:「终于成了。」 听到这四个字,齐玄素也彻底放下心来。 五娘成了,这就好像十年寒窗终于高中,虽然举人也很好,但终究不如进士及第。 齐玄素曾经看过一个关于中举的故事,主人公竟是欢喜疯了,希望五娘不要如此才是。 伊希切尔微笑道:「恭喜。」 不知是恭喜五娘,还是恭喜道门,亦或是恭喜姜大真人和齐玄素。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五娘这种情况会有天劫吗?」 齐玄素说的当然不是那种连仙人也要畏惧的大天劫,而是妖类化成人形的小天劫。 姜大真人略微思量,「应该会有,只是对于五娘来说,算不得什么了。不过与妖类的小天劫还有不同,妖类天劫是化形,破后而立,打碎重来,五娘却是脱离仙物的存在成为独立个体,有些类似先天神灵,小天劫的主要作用不在于‘破",而在于进一步淬炼,本质上还是脱胎换骨,超凡脱俗。」 齐玄素了然。 若是如此,小殷日后要是成仙,应该也会有这么一遭。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果然有劫云在洞天上方汇聚。 这等劫云是因感而生,应劫之人在哪里,就在哪里生出,并不受洞天的限制,与大天劫并不一样。 大天劫威力更大,反而更容易躲避,除了洞天和神国之外,也有许多避劫之法,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 这里的「躲」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躲避躲藏,而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躲过巍巍天道的「目光」,如此便不会有大天劫降下。 传说中曾有仙人以无上神通寄居于一名普通人的身上,就如日月之间的关系,日现则月隐,月现则日隐,从不同时出现,那位仙人以鬼神难测的大神通借宿寄命,平日里只是一名普通人,可符合某种条件之后,就能变为长生仙人,两人的命格寿数混淆一处,由此瞒过天道,也就是「躲」过了劫数。 只是如此一来,这位仙人也不敢随意出手干预世间,就像躲躲藏藏的通缉犯,天道就是官府,所以此法终究不是正道。 一旦被官府发现了行踪,就是天劫临头,不再是躲不躲的问题,而是只能拼命「杀」出一条血路。 换而言之,洞天和神国是个藏身处,不是洞天和神国能够将大天劫拒之门外,而是洞天和神国能让大天劫发现不了。 如果自己主动作死,引得大天劫降下,到时候无论身在何处,洞天也好,神国也罢,都不能成为阻挡。天雷的「天」是天道的「天」,而不是天空的「天」,天劫降下之时,无定向,无定距,无定势,跨越一切阻碍。 所谓作死,自然是主动引下大天劫。 不是所有的仙人都留恋人间,如果有人想要离世飞升,比如六代大掌教,难道还要等到百年期满?没有这样的道理,可以安排飞升仪式进行飞升。 如果开启了飞升仪式却不飞升,自然会有大天劫降下,这便是主动引下天劫。 只是飞升仪式虽然不难,但颇为繁琐,需要花费时间,故而不存在仙人临死时引动天劫与对手同归于尽的说法。也不存在被对手逼到绝境,一拍脑门就飞升逃脱了。除非有飞升台这种提前准备好的飞升仪式,这也是当年徐祖、张祖、巫阳等人飞升 的关键。 轰隆一声炸雷闪过,响彻整个洞天,激起无数回音,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雷声轰鸣,紫电交织,尽显煌煌天威。 齐玄素和姜大真人抬头望去,在金字塔祭坛上方凝聚的劫云开始翻腾不休,可见一道道紫色雷霆游走于云海之中,仿佛一条条蛟龙在翻江倒海。 下一刻,劫云直接炸开一个窟窿,然后一道雷霆轰然坠落,直接降临在「太阳」的上方。 「太阳」巍然不动,任由紫雷砸落,丝毫无损,红光大盛,使得这道紫雷很快消散不见。 雷声更重,然后第二道更为声势浩大的天雷破开重云。 面对第二道天雷,「太阳」的光华如海汇聚,化作一道巨大光柱,逆流而起。 天雷与光柱相互抵消,「太阳」还是安然无恙。 齐玄素和姜大真人望向「太阳」,依稀可见在其中心位置有一道人影,应该就是五娘了。 然后第三道天雷降下。 这道天雷的威力相当于前两道天雷之和,就像铁匠捶打模具,五娘所化「太阳」急速缩小,当天雷消散的时候,五娘身周显化的「太阳」异象也缓缓消散,终于显露出五娘的真身。 五娘还是星冠羽衣的女道士打扮,不过与过去相比,显得更为凝实,不再有那种让人略微恍惚的虚幻之感。 妖类和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各有优劣,人类没有小天劫的说法,却要历经四十九天的漫长「折磨」,属于慢性病。妖类倒是一锤子买卖,渡过小天劫就算完了,属于急性病。 五娘当然也算是妖精——扇子成精。 只是五娘已经脱离了本体,成为一个独立个体,说她是一种先天神灵也可以。 小殷也是如此,说她是柳树精也行,说她是先天神灵也行。 先天神灵未必就要走神仙的道路,只能说更适合神仙传承,也可以走其他传承。比如太阴真君,最后就以天仙传承飞升了。 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齐玄素不能跟五娘合体了,再也不能共用一个身体。 齐玄素问道:「总共有几道雷劫?」 「因人而异。」姜大真人回答道,「正如各人脱胎换骨的病症类型、程度轻重也有所不同。」 话音落下,五娘上方的劫云再度发生变化,变得漆黑如墨,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第四道天雷轰然落下。 与先前的紫雷不同,这道天雷颜色转为深紫,速度并不快,在天空中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与此同时,五娘脚下金字塔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悉数涌入五娘体内,使得五娘的气势节节攀升,已经超过了伪仙的极限。 然后五娘冲天而起,主动与小天劫「拥抱」一处。 天雷轰然炸开,齐玄素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 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五娘的身形再次出现,虽然有些虚弱,但的确与以前不一样了,实打实的身体,实打实的仙人修为。 这都不能算是伤势,只要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便能恢复过来。 而且姜大真人和伊希切尔都在此地护法,五娘也不会像陈书华那样狼狈,这就是有组织的好处,组织会关心你,也会保护你。 「七禽五火扇」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别在五娘的腰带上,过去五娘会被这柄宝扇束缚行动范围,不能离开太远,如今自然是没有这样的限制了,五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姜大真人关闭了金字塔祭坛,使其进入漫长的恢复期。 五娘从空中降下身形,来到三人面前,先是礼貌地谢 过了姜大真人和伊希切尔为她护法,然后一把抓住齐玄素:「你小子!」 齐玄素打开五娘的手,表示不满——伊希切尔看着呢,堂堂齐真人的体面还要不要了?现在人多,等人少的时候。 五娘可能是有点骨子里的叛逆,也可能是跟澹台云学的臭毛病,你越不顺着她,她越来劲,干脆一把揽住齐玄素的脖子,发出一个鼻音:「嗯?」 这一幕,像极了万象道宫的少年人霸凌行为,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没体会到,如今快要做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了,算是体会到了。 齐玄素反抗不得,只能道:「五娘,这、这成何体统?」 姜大真人笑呵呵道:「至圣先师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五娘道:「听到没有,年纪大了就不逾矩。」 「还能这么解释?」齐玄素叫道,「至圣先师是说到了七十岁的时候,一切礼法规矩都已经成为身体本能,哪怕不去思考,也可以做到不逾矩,你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五娘的手臂发力:「你好像不服气?」 齐玄素面对周梦遥都没这么憋屈,关键不好还手,只能道:「没有,我最佩服五娘了。」 五娘这才松开齐玄素的脖子:「这还差不多。」 齐玄素叹了口气,虽说多了一位盟友和靠山,但莫名感觉好像多了一个老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都是吸引一些冷若冰霜的仙子、古灵精怪的妖女、英姿飒爽的女侠、诡异莫测的魔女,他则容易吸引一些奇葩,比如五娘,比如七娘,比如小殷,甚至比如张月鹿。 好在五娘很快便收拾心态,开始跟姜大真人谈正事,职务可以往后放一放,关键是「七禽五火扇」的归属问题。 姜大真人一挥手:「你就留着吧,以后出任掌府大真人,哪能没有仙物,‘七禽五火扇"最适合你,也没有人比你更懂‘七禽五火扇"。」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下策 南洋的大雨让张月鹿心情灰恶,倒不是说张月鹿已然束手无策,而是最近一系列的遭遇和打击让张月鹿有些灰心。 不过张月鹿很快又振作起来,决心渡过这个难关。 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但张月鹿显然不是如此,她也有过动摇和退缩,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斗争中坚持了下来,并愈发坚定这个信念。 这并不意味着张月鹿没有情绪了,该有的情绪还是会有,是人就会有情绪。哪怕是齐玄素,得知周梦遥的事情后,也是大为失态,惊怒悲愤皆有。 不过说到斗争经验,还是齐玄素更胜一筹。事实上,在这些年轻人里面,齐玄素算是天赋异禀了。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齐玄素修炼的资质不好,可在这方面颇有点无师自通的意思。反倒是道门三秀,有家族助力,别人都要绕着走,锻炼的机会不算多,成了劣势。 张月鹿收拾心情,回到自己在社稷宫的签押房,冷静下来,分析了大概局势。 其实现在的局势可以分为三方势力: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所谓蚌鹤,就是张月鹿背后的势力和主动发起进攻的太平道势力,赶海的渔翁则是姚恕。 姚恕并不站在张月鹿那边,也不站在太平道那边,他只站在自己这边。 其实解题的关键也在于姚恕,毕竟他才是掌府真人,只要姚恕改变想法,那么婆罗洲道府从掌府大真人到次席副府主就是铁板一块,整个道府铁板一块,那么主导权就在道府的手中。除非是清微真人或者姜大真人这一级亲自插手,否则风宪堂和北辰堂争不过有平章大真人坐镇的地方道府。 张月鹿尝试换位思考,自己在姚恕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按照常理来说,太平道扑向南洋打定主意要让张月鹿灰头土脸,对张月鹿绝不会手软,而张月鹿以她的风格个性,也必将竭尽全力进行反扑,张月鹿背后的那些势力,包括齐玄素,肯定会发起反击。双方血战,一次渔翁得利的绝佳机会是显而易见的。 双方血战最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东华真人和齐玄素师徒二人苦心孤诣营造的婆罗洲权力平衡被打破,姚恕就能趁机收权,重振掌府真人的威权。 道门讲究大小相制,首席和次席是制约掌府真人的利器,掌府真人也是制约掌府大真人的利器,只要程序没有问题,那么掌府大真人也不好说什么。 张月鹿不由陷入沉思。 怎么才能让赶海的渔翁收手? 当然是相争的双方掉过头来一致对外,就能让渔翁倒了大霉。 可是以现在的形势,双方怎么能一致对外?除非有足够大的利益,难道张月鹿主动退出竞争?那就是本末倒置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条路走不通,若是从高层施压呢? 能对姚恕形成压力的人,老上司东华真人算一个,可那是过去,现在就很难说了。兰大真人是姚恕的现任上司,在议事上说的话已经很重了,姚恕难道会听不懂吗?对于姚恕而言,现任上司和老上司的话,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另外一个就是地师了。 毫无疑问,姚恕肯定要听地师的话,不敢不听话。 虽然张月鹿与地师有点关系,但后来渐行渐远,尤其是天师横插一手之后。 对于张月鹿而言,不存在两全其美,只能是天师和地师二选其一。 既然上策和中策都行不通,那便只有下策了。 抓住姚恕的把柄,逼迫姚恕达成妥协,使得婆罗洲道府一致对外。 姚恕有什么破绽呢? 在道门多年,要说完全干净,不能说没有这样的人,只能说很少。 齐玄素 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是因为所图甚大,志在大掌教,所以齐玄素从心底里不在意这些,甚至把这些视作通往大掌教尊位的障碍。可就算是齐玄素,同样可以挖一挖隐秘结社的问题、私杀万修武的问题等等。 姚恕大概率不是完人,只要不查,肯定没事。可如果深查下去,那就难说了。 至于为什么非要逼姚恕妥协,是因为姚恕所在位置的特殊性和不可替代性,风宪堂和北辰堂的办案之人有很多,这种临时性质的召集人,一个不行,再换一个就是了。可掌府真人只有一个,不存在换一个掌府真人的说法。 只是仓促之间,恐怕不能立刻见效,不过可以作为一个后手,万一进入到拉锯战的境地之中,就能起到效果了。 张月鹿肯定不能亲自去办这件事,她既没这个时间,也多半没有这个能力,因为术业有专攻,要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 不过张月鹿并非迂腐之人,决意解决问题之后,便让柯青青联系张拘成的秘书。 都说她是张家的第三代领袖人物,她很少打张家的大旗不意味着张家是个摆设。 这样的事情,还不至于惊动天师,到张拘成这一级就够了。 具体怎么解决,张拘成自有安排,他可是张家的宗子。 很快,柯青青联系上了张拘成的秘书,两人沟通之后,张月鹿开始与张拘成对话。 「大伯。」张月鹿主动开口道,「我是月鹿。」 张拘成明知故问道:「青霄,你可是稀客,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月鹿知道自己在人情世故方面有些不足,便也没有强求,直接开门见山将自己遇到的难题以及自己的想法交了底。张拘成还是可信的,别管过去有什么矛盾,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张月鹿的面子也要看天师的面子,包括齐玄素的面子。无论怎么说,齐玄素的强势崛起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不管是谁,都不能再装看不见,不能不考虑齐玄素的影响了。天师的权力再大,天师时日无多,齐玄素现在还未进入道门决策层,已经是前途无限。人总要往长远看,总要为以后考虑。 张拘成听完之后,缓缓说道:「关于这件事,我还真知晓一二。姚恕在去紫微堂做首席副堂主之前,曾经在中州道府做过一任首席副府主,在那个时候,他有一个秘书叫史教三,因为某个案子被抓了进去。最后的结论是史教三打着姚恕的旗号胡作非为,姚恕本人并不知情,仅仅是负有失察的责任,所以这件事对姚恕本人的影响不大。」 张月鹿不由心中一动。 根据时间线来推算,那时候的她还很小,根本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既然对姚恕的影响不大,那么日后也不会再有人过多提起,他们这些晚辈若不是有心去查,很难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不过张拘成这些同辈之人却不会忘了,甚至记得很清楚,这也是一种基本素养。 张拘成接着说道:「其实这件事很蹊跷,太平道的人抓住这件事不放也不算是胡搅蛮缠,只是没有切实证据,而且史教三的嘴很硬,把事情都揽了下来。再加上全真道的人在旁边看着,太平道也不好给史教三上手段,所以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张月鹿问道:「大伯的意思是,这个案子有问题?」 「也许有问题,也许没问题,这不重要,我们可以试着跟姚恕提一下,看看他的反应。」张拘成道。 张月鹿道:「过去了这么多年,姚恕未必会认账。」 张拘成笑道:「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参与了这个案子。」 张月鹿不由一怔。 「当时太平道和全真道因为这件事较上了劲,互不相让,也互不信任,事情僵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由第三方来解决 这件事,也就是让我们正一道出面。」张拘成不疾不徐地说道,「当时我们还是偏向了全真道,决定压下这件事,毕竟那个时候天师就已经有了结盟全真道来抗衡太平道的想法,这也算是卖个好,释放善意。」 张月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幕,不过这里也很耐人寻味,张月鹿遭遇困境,张拘成不会不知道,可他就是看着,一直等到张月鹿主动找上门来,他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其中用意自然也是让张月鹿欠下人情。 张拘成接着说道:「不过当时我留了一个心眼,将史教三从昆仑道府秘密转移到镇魔井的第一层,史教三这些年一直都关押在镇魔井中,算是保护起来。关于这一点,姚恕并不知情,他还以为史教三已经死在了昆仑道府,在备受折磨的情况下心力交瘁而死,所以姚恕才敢有恃无恐。」 「我现在就可以让人把史教三提出来,让他给姚恕写一封亲笔信,过去他给姚恕写了那么多稿子,姚恕不会不认识他的笔迹。」张拘成此时便显现出张家宗子的手段了。 从张拘成的一系列手段来看,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也就印证了张月鹿的猜测,张拘成是万事俱备,只待张月鹿登门求救。若是张月鹿不登门,那张拘成就一直作壁上观。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张月鹿也不能不认:「那就有劳大伯了,月鹿谢过大伯。」 张拘成笑道:「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封信 张月鹿不是一个非要追求正义的人,她也不介意用一些手段,因为不用手段斗不过人家,自保都难,还谈什么理想,那不是笑话吗? 自始至终,张月鹿的理想都是改变道门,这个口号也是道门内无人不知的,张月鹿是为了道门,而不是为了公平和正义,这个一定要区分开来,不能说张月鹿双重标准。 哪怕张月鹿在婆罗洲推行新政,也谈不上公平,她只是要实现利益再分配,确保底层的利益,最多是相对公平,可大户还是大户。张月鹿只是让大户们少吃一点,都要遭到如此反噬,真要追求绝对公平,怕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落下无数骂名。 所以在这件事上,张月鹿并没有手软,更没有道德洁癖地认为要将姚恕拿下才算正确,能够与姚恕达成妥协,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拘成在过去做了多年的上清宫掌宫真人,其实还兼管着大真人府的事情,一则两家距离很近,二则他是张家的宗子,这些张家出身的辅理也不敢不听他的。哪怕张拘成如今已经不在云锦山,而是远在金陵府,只要传个话回来,还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史教三也很配合。 过去的史教三的确很硬,为了保护老上司,一个人主动扛下了所有的事情。 可人是会变的,一块石头,一锤下去纹丝不动,可被水流冲刷的时间长了,就会渐渐磨去棱角。 史教三当年之所以能扛 住,是因为有念想,只要姚恕没事,就能把他救出去。或者说,等他出去之后,姚恕顾念过去的情分,再拉他一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姚恕不仅对他不管不问,而且还要赶尽杀绝。如果不是张拘成,他早就死在了昆仑道府,死一个首席秘书当然不是小事,可是死一个在押的犯人便算不得什么大事,激不起半点风浪。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仇恨的种子在史教三的心头生了根:姚恕算什么东西?怎么能如此无情无义!他鞍前马后地跟了这人三年,像儿子伺候老子一样孝敬姚恕,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不知办了多少,姚恕竟然这么对待他! 既然姚恕不讲情义,那么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当然要找机会报复。 只是这个机会并不好找,史教三身陷囹圄,与外界隔绝,而姚恕又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有地师和东华真人保护他,谁敢碰他?关键是正一道联合全真道共同抵抗太平道,两家又是蜜月期,正一道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如此一想,那颗仇恨的种子几乎要枯萎了,史教三几乎要放弃自己的复仇想法。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人物之间,果然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张拘成要跟姚恕翻脸。 其实张拘成一直在密切关注南洋的动静,姚恕表态之后,张拘成立刻让 人找到了史教三。 这个人也不是旁人,齐玄素和张月鹿都认识,就是与张月鹿关系还算不错的堂兄张持月。 张持月秘密回到云锦山大真人府,用张拘成的手令从镇魔井中提出了史教三,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史教三,你当年反映的那些情况,属实吗?」 史教三起初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当年」具体指什么时候,然后那颗几近枯萎的仇恨种子又重新活了过来,立刻说道:「属实。」 张持月又问:「你能写成书面文字吗?」 史教三迟疑道:「当初,张真人……他警告过我,让我不要乱说,尤其是不利于团结的话,千万不能说。」 张持月冷冷一笑:「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你立刻写一份当年的相关材料。」 史教三这才知道风向真是变了, 风还带来了雨露,让他那颗仇恨种子不仅是活了,而且还能茁壮成长。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为了今天,那么当初何必留他一条性命? 史教三被安排在距离镇魔台不远的单独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就是写当年的材料,事无巨细,都要写,越详细也好,不过也不要污蔑,不要留下让人攻击的破绽,要铁证如山。 这些材料写完之后,张持月又让史教三写了一封信,写给老上司姚恕。 过去史教三就是姚恕身边的一支笔,玩弄文字的高手,立刻领会了张持月的精神,写了一封绵里藏针的信 ,让张持月很是满意。 然后张持月带着这份材料和信赶回了江南,亲自交到张拘成的手中。 做完了这些准备,张拘成便等着张月鹿上门求救。 果不其然,张月鹿的确想到了那条下策,向张拘成求援,张拘成拿了张月鹿的人情,便把手里早已准备好的刀子递给张月鹿。 很快,林元妙根据张月鹿的指示,亲自到了江南,面见张拘成,以确保万无一失。毕竟是堂堂伪仙,除非是仙人拦截,否则不可能出错。 张拘成将信和材料全都交给了林元妙,该怎么用,想来张月鹿自有计较,不必他再去指指点点。 不过张拘成还是叮嘱了一句话:千万不能再有其他疏漏了,一个谢教峰尚在控制范围之内,可如果张五月出了问题,就算能逼姚恕妥协,也很难挽回局面,毕竟李家才是大敌。一定记得与天渊通气,让他那边也加强防范。 不得不说,张家与李家到底是多年的老对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张拘成对于太平道的判断还是相当准确,预判了太平道的一系列动作,只是因为要拿捏张月鹿,这话说得迟了一点。 偏偏齐玄素因为五娘的事情暂时不在,竟然还真让太平道的人得手了。万幸的是皇甫极反应迅速,又把这伙人给堵在了新港。 双方斗法已经来到关键时刻。 张月鹿拿到那封信后,没有意气用事。左右都是敌人,只能 拉一个打一个,若是直接跟姚恕撕破脸,倒是正义了,结果就是把姚恕彻底推到自己的对立面,甚至姚恕还会与太平道的人暂时合流,那么三足鼎立就变成了以二对一,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为艰难。 这也是齐玄素不愿意侈谈正义的原因,要是这么坚持原则,根本没法跟人斗,团结的精髓就是不讲原则,只讲利益。不让出利益,谈什么团结? 近朱者赤也好,近墨者黑也罢,张月鹿今不得要学一学齐玄素了。 张月鹿交代林元妙,把这封信给姚恕送去,不要让人看到。 对于林元妙来说,这不算难事,社稷宫守备森严不假,可首席和府主的签押房都在社稷宫,林元妙本就能在社稷宫内部自由活动,属于自己人,便是直接去姚恕的签押房,要找姚恕汇报一下工作,也不是不行,难道别人还会拦他吗?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 更不必说林元妙的伪仙修为,隐藏踪迹还是简简单单,固然瞒不过兰大真人,可兰大真人为什么要揭穿林元妙? 而且姚恕也不会一直在签押房里,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趁着姚恕不在,把这封信放在姚恕的门口就行了。 很快,姚恕便发现了这封信,信封上写着「姚恕亲启」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姚恕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是将这封信拿了起来。 这封信十分蹊跷,显然是趁他不在的这段时 间放在这里的。 信的内容没头没尾,既无称呼,也无落款,更没有这 让姚恕心中一惊。 史教三不是死了吗?这件事是姚武亲自下令处理的,据说办得很干净,买通了昆仑道府的几个看守灵官和同监犯人,看守的灵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同监的犯人不断给史教三上手段,很快便把他给「磨」死了,或者干脆说瘐死,彻底绝了后患。怎么又突然冒出史教三的信?难道当年史教三留了什么绝命信? 姚恕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墨迹和纸质都很新,应该是刚刚写的不久。 会不会是别人模仿史教三的笔迹? 也不像,行文是有风格的,姚恕太熟悉史教三的风格了,而且史教三不是写话本的,他只负责给姚恕一个人写东西,很多小细节也只有两人知道,外人很难知悉。 难道说史教三果真没死? 姚恕毕竟在道门浮沉多年,惊而不乱,头脑清晰。 社稷宫不是其他地方,守备森严,能悄无声息地把信送到他的签押房而不惊动其他人,那说明大概率是社稷宫内部的人。 无非就是兰大真人、张月鹿、徐教容。 兰大真人和徐教容都是久在南洋,与当年中州的事情关系不大,未必知道此中详情。 当年督 办此事的人正是张拘成,而张拘成是张月鹿的大伯。 那么结论就很清楚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张月鹿向张拘成求援,张拘成自然要给侄女撑腰,立刻开始翻旧账,又把当年故意留下的把柄找了出来,赤裸裸地给他施加压力。 虽然信里没有明说,只是问好什么的,但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威胁嘛。 姚恕将手里的信狠狠拍在桌子上。 好你个张拘成。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章 取舍 对于姚恕而言,只是一封信还不足以完全吓到他。这其实是一个取舍的问题,可能的收益和可能的风险相比,孰轻孰重? 还有一点原因,别人寄来一封信,他就吓得退缩,既显得他没有城府,沉不住气,也显得他过分心虚了,没有一位参知真人应有的稳重。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件事摆到了台面上,他也未必就会如何,大不了两败俱伤,毕竟当年已经结案,再要翻案,作为办案人的张拘成也有责任。 当然,姚恕不能把信直接拿到明面上说事。一则是姚恕的确有问题,不能引火烧身。二则这封信写得滴水不漏,什么实质内容也没提,更不存在讹诈,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是不知此中细节的外人,便看不出什么,只当是一封没有署名的问候信。 张拘成也是久在道门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让人家拿着反将一军。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张拘成直接就让你上不了秤。 既然如此,姚恕也只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张拘成和张月鹿让人把信寄过来,要看看他的反应,他也可以沉住气,看看张拘成和张月鹿还有什么后手。 所以姚恕把信收了起来,什么也没说。 这一点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同样在张拘成的意料之中。要不然张拘成也不会让史教三再写一份详细具体的材料,这就是姚恕要看的后手。 不过这个后手如何出才能达到既逼迫姚恕妥协又不失控,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张月鹿肯定不能亲自出面,一是分量不够,二是各种意义上的不方便。 有一个合适人选,那就是兰大真人。一则是兰大真人的地位够高,在姚恕之上。二则是兰大真人名正言顺,其他大真人当然也地位够高,可他们跟姚恕没有直接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三则是兰大真人本就站在张月鹿这边。 如此一来,张月鹿便去见了兰大真人,并把那份材料交给兰大真人。 兰大真人只是不爱管事,不意味着他不懂道门里的歪歪绕绕,不然也坐不上掌府大真人的位置。他玩这些手段的时候,还没有张月鹿这些小辈呢,就连张拘成、姚恕等人都还是吃奶的孩子,所以兰大真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明白什么意思,不必张月鹿画蛇添足地再去解释什么。 兰大真人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谈一谈的。」 很快,姚恕便收到了通知,掌府大真人请他过去一趟。 姚恕暗道一声「来了」,不紧不慢地整理衣着,也带上了那封信。 到了兰大真人的签押房,兰大真人示意姚恕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之间只是隔了一张书案,孙永枫给姚恕上茶,然后便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人。 「兰大真人找我有事?」姚恕首先开口,明知故问。 兰大真人缓缓开了口:「仁明,今天请你过来,我是有些顾虑的,从道友的感情上来说,我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可从组织程序上来说,我又不得不跟你谈,代表道府,代表道门……」 「仁明」是姚恕的表字,儒家说:「恕,仁也。」墨家说:「恕,明也。」合起来便是「仁明」二字,又云:「仁明而有德。」也是一种美好的期盼。 姚恕笑了笑:「兰大真人,我能够理解,我在道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都清楚。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找我谈话,所以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吧。」 兰大真人道:「你能理解就好,在其位谋其政,碰上了这样的情况,该说的话我要说,该问的问题我要问,你实事求是回答就行了。」 姚恕往椅背上一靠:「我一定如实回答。」 兰大真人也靠在椅背上,两人的状态都很放松,好似只是一次闲谈:「仁明,我最近收到了一份材料,是关于你的,准确来说,是一桩多年前的旧案,其中涉及到了你。当时你是中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涉案之人则是你的前秘书史教三,不知你还记得吗?」 姚恕说道:「当然记得,当年他背着我打我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我疏于管教,负有失察的责任,我当时在中州道府的府主议事上做了深刻检讨。」 兰大真人说道:「我针对这份材料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调阅了当年的有关档案,并与当年的办案之人进行了沟通。」 姚恕似乎无意地问了一句:「是江南道府的张真人吗?」 兰大真人没有否认:「正是张府主一手负责了这个案子。不过张府主说时日久远,他有些记不清了,要回去好好查一查再给我答复,所以我就先跟你谈了,毕竟你离得我更近。」 姚恕又问道:「也许我不该问,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句,这份材料是谁送来的?」 兰大真人道:「是匿名。」 姚恕语气中不无讥讽:「真是好大的神通,竟然能瞒过一位仙人的感知,难不成是陈书华亡魂送来的材料?」 兰大真人不为所动:「我不会一直在签押房中,总有不在的地方,只要会挑时间就够了,不必仙人的修为。」 姚恕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也刚刚收到一封匿名信,向我问好呢。」 兰大真人道:「不奇怪,道门内部关系盘根错节,有人怕引火烧身,或者怕打击报复,不敢用真名,也是有的,更是允许的。」 姚恕话中有话,似乎是开玩笑道:「不知是谁会打击报复呢?是我?还是兰大真人?」 兰大真人道:「关于这个问题,不在我们今天的谈论范围之内,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史教三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内情,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回避。」 姚恕只能正面回答问题,又把当年的案情说了一遍,几乎与卷宗的记录完全一致。 说完之后,姚恕不无激愤道:「这样怎么得了?现在外面的人都管真人的秘书叫小真人,在真人的签押房里,他只是个秘书,可出了真人的签押房,他就不是秘书了,而是真人的化身,打着真人的旗号,作威作福。」 「如此之人不在少数,远的不说,就说谢教峰,他过去便是东华真人的秘书。如今谢教峰身陷囹圄,难道是东华真人让他这么干的?东华真人无非和我一样,疏于管教,负有失察的责任。」 姚恕的话很巧妙,把自己与东华真人并列在一起,言外之意就是,同样是秘书出了问题,若是追究他的责任,那追不追究东华真人的责任? 兰大真人却不吃这一套:「谁也不能为谁负责一辈子,父母不能,上司也不能。」 「如果谢教峰还是秘书的时候犯下了这样的事情,东华真人当然负有责任。可现在已经查明,谢教峰是在副府主的任上犯下大错,此时他已经不是东华真人的秘书,怎么能牵扯到东华真人的头上?」 「仁明,你前些天还在府主议事上说首席副府主要担负失察的责任,今天怎么又成了东华真人失察了?照你这么说,是不是万象道宫还要负责?毕竟没有教育好谢教峰嘛。」 姚恕万万没想到兰大真人的言辞竟然如此犀利,三言两语不仅化解了他的攻势,还反将了他一军。姜还是老的辣。 过去他一直以为兰大真人年纪大了,颟顸了,现在看来,兰大真人只是想要躲清闲而已。他只是不想管,不意味着他没能力去管。 姚恕只好说道:「是我说错了,不该胡乱把东华真人牵扯进来。」 兰大真人没有过多纠 缠这一点,接着说道:「关于谢教峰的事情,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我们还是接着说史教三的事情,这份材料上说,史教三当年是代你受过,严格来说,是代你的夫人受过,你如何解释?」 「子虚乌有。」姚恕本人其实没有太大问题,到了这个位置,些许利益很难打动他们,只是有些时候,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他又不能大义灭亲,祸根就这样种下了,最后收拾烂摊子还得他来。 兰大真人笑了笑:「我也倾向于这个结论,不过暂时不能下最终结论,还要看江南道府张真人那边是什么情况。在此之前,张真人已经向我明确表态,虽然他是办案人,是当时的召集人,但如果案子出了什么问题,需要翻案,那他绝不阻拦,该他承担的责任,他要承担起来。我相信,张真人在这件事上会实事求是的。」 姚恕哪里听不出来,张拘成的表态便是赤裸裸的威胁,是一种决心,咱们两个两败俱伤,还是你姚恕吃亏更大。毕竟办案不力顶多就是记过,难道还因为多年前的事情把张拘成的掌府真人给撤了?没有这样的道理。甚至不会影响到张拘成的前途,他该升掌堂还是会升掌堂。 姚恕就不一样了,同样是掌府真人,张拘成刚刚拿掉了李天澜,大权在握,他却是处处掣肘,若是再落入这样的泥潭之中,前途难测,只怕要止步于掌府真人。 这又是一个取舍。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一章 铁板一块 最终,姚恕在足够的矜持之后,看清了风向局势之后,表现出一位掌府真人应有的沉稳之后,还是决定妥协了。 仅仅是一封信,就让堂堂掌府真人退让,会显得这个掌府真人太过绵软,太过不济事。 可如果是掌府大真人亲自出面,又有另外一位掌府真人的助攻,此时再退让妥协,就恰到好处了,不会丢了面子,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姚恕妥协了,张月鹿的设想也实现了。 整个婆罗洲道府,从掌府大真人兰大真人到掌府真人姚恕,再到首席副府主张月鹿,最后到次席副府主徐教容,四大高层的意见统一了。 接下来的府主议事自然不可能有不同意见,乃至灵官队伍、各分堂辅理、以及主事、执事,也会看风向,一致表示,坚决拥护府兰大真人的决定,坚决拥护府主议事的决定,坚决在思想上、行动上同以兰大真人为核心的道府保持高度一致。 这就是铁板一块。 兰大真人再次召开道府议事,并且邀请了风宪堂、北辰堂的有关道友列席旁听。 还是由姚恕主持议事,这次姚恕的口风一变,与之前截然不同:「婆罗洲有今天的大好局面是不容易的,离不开道府上下的努力,大家都付出了心血,既有道府高层的心血,也有道府普通成员的心血,我们不能不珍惜现在的大好局面。」 然后姚恕又说道:「只是在努力建设大好局面的过程中,总有些道友经不住诱惑倒下了,关于这一点,道府高层有没有责任?我看是有责任的,而且责任不小。我们现在要清醒,明确三点,第一点是要端正态度,第二点是要总结经验,第三点是要挽回影响,这没什么好说的。」 姚恕一挥手:「我作为掌府真人,掌管人事权力,我也要总结,也要反省。现在我要首先做出一个检讨,谢教峰出了问题,与我有没有关系?自然是有关系的,他谢教峰是我的属下,他干得好,不辜负道门和道府的期望,对我们的婆罗洲道府有贡献,就说明我们用对了人,尽了心,尽了应尽的职责。」 「可反过来说,谢教峰干得不好,出了问题,我就是失察,就难逃其咎,要向金阙做深刻检讨。」 紧接着,张月鹿也开始发言做检讨:「这段时间我也在反思,这都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没看出谢教峰的问题呢?不仅是用错了人,也是失察。看到谢教峰有能力又听话,用着顺手,别的问题就看不到了,想当然耳,最后闹出了这样的结果,辜负了道门的期望,也让道府难堪。我要向道府做出深刻检讨。」 兰大真人终于开口了:「道门从三代大掌教时期开始开拓南洋,到如今也有一百多年了,情况比较复杂。用八个字来概括:成就很大,问题不少。突出的问题不是外部势力干涉,不管是西洋人,还是过去的南洋联合攘道救世会,以及隐秘结社叛乱,都被我们镇压打退了嘛,关键还是在于我们自身内部存在的一些问题,或者干脆说,人事问题。」 「这不是某个掌府真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深蒂固的顽疾,是一系列问题作用后的最终结果。比如说王教鹤、孙合玉、陈书华三人,就是这个问题的集中体现,就连道府高层都堕落腐化了,可见这个问题是多么严重。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很难,绝非旦夕之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既要治本,也要治标。所谓治标,就是整治贪墨腐化现象。」 「道友们,我们的头脑一定要清醒,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定不移地维护道门的利益,若是对其放任不管,便要失掉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们能够得天下,也能失天下,不能不警惕。所以必须下重手,出重拳,对种种乱象严惩不贷。」 说到这里,兰大真人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但是,凡事不 能绝对,不能满眼都是问题,看不到成就。婆罗洲的问题的确不少,比如王孙陈余毒未清,这是客观事实,可是成就也不小。去年、前年,金阙下达的各种任务,不可谓不重,可我们都顺利完成了,而且还是超额完成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顺利重组,财税这一块总是上去了嘛,肃清余毒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局势总是稳定了嘛!」 「道府内部呢,从总体上来看也还是好的,只是个别人有问题,不能以偏概全,不能以个案的放大损害道府形象,对此,我们应该保持警惕,避免以个体替代整体、将个例推导为普遍的欠客观的评判。总得来说,金阙对道府基本上还是满意的,这是一个基本的判断,对这个判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认同的。」 作为次席副府主的徐教容立刻发言支持兰大真人:「掌府大真人所言极是,婆罗洲的情况摆在这里,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只要能辩证地看待问题,就不会做出其他的判断。」 兰大真人意有所指道:「就算有些人别有用心也不必怕,公道自在人心。所有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煌煌史册会给一个公道的评价。」 「最近,我听说南大陆的新港建设得热火朝天,一期工程已经结束了,皇甫真人曾这样说:不可能没有失误,有了失误必须纠正,必须处理,我们要正视这些错误和不足。要有这种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允许犯错误,勇于承担错误。我看,这些话同样适用于我们,应当共勉。」 张月鹿说道:「兰大真人这话十分深刻,出了谢教峰这么大的案子,我作为首席副府主,错误不小,责任不小,该认的账要认,该检查要检查。」 「这就对了。」兰大真人说道,「不能有情绪,不要以为自己没有问题,就理直气壮,就意气用事,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 北辰堂和风宪堂的人越听越不对味,怎么风向变了呢,先前姚恕还要逼着张月鹿承担责任,一转眼变成姚恕主动检讨了,兰大真人说话看似严厉,实则不痛不痒,又要看成就,又说不要以为自己没有问题如何如何,这不是变相把张月鹿摘出来了吗?摆明了罚酒三杯! 这些人也不是第一天做道士,立刻想明白一点,也许姚恕和张月鹿有了某种平衡点,在这几天的时间里达成了某种妥协。 如此一来,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便发生了,道府上下铁板一块,关键道府也不阻挠你去查谢教峰的案子,随便你查,不过只局限于谢教峰的案子,你想要扩大化,那对不起,这个不允许。 不要小看一个道府的实力,齐玄素查王教鹤,自始至终,谁也没能动用道府的全部力量,一直都是道府内斗,自己打自己,一部分人支持齐玄素,一部分人支持王教鹤,还有一部分人作壁上观。 现在道府上下铁板一块了,那可不是几个钦差就能如何的,除非金阙决心把高层调走,再空降一位掌府大真人或者掌府真人,否则就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让你寸步难行。 地方对抗中央,自古有之。稍有不慎,立时就是藩镇林立的局面,如今三道也多少有点苗头,比如说齐州道府,一再扩张,愣是从一个沿海道府变成了一个拥有内海的庞然大物。 不过北辰堂和风宪堂的人只是列席议事,只能旁听,没资格发言。就算能发言,面对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一位参知真人,也说不出什么——就算钦差大一级,那也赶不上平章大真人。 这次带头的是一位风宪堂副堂主,议事结束之后,立刻将情况上报了,不过不是上报给清微真人,虽然清微真人的确知道这件事,但不是他亲自操刀,一来是自持身份,二来是和东华真人保持默契,你不动,我也不动。所以自始至终,东华真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真正的幕后操刀人是李天 贞,别看李天贞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可是堂堂副堂主就得听他的,甚至堂堂真人的晋升也要受到他的影响。 旁人知道了免不得要惊叹:「这也太儿戏了吧?李天贞居然有这个力道?这会是真的吗?」 事实就是如此。 就连道门之人都要感叹:「权力游戏真能这么玩?是李天贞一个人在这么玩?还是所有的人都在这么玩?」 李天贞得知这边的情况之后,立刻吩咐身边人:「问一问,南大陆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那边的人回复李天贞:「我们被皇甫极堵在了新港,虽然张五月还在我们的手里,但想要带着张五月离开新港,难度很大。张五月还是个硬骨头,死活不配合,我们怕不小心把他打死了,所以有些僵持住了。」 李天贞也知道急不得,真把张五月打死了,那就真坏了规矩,后果十分严重。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李天贞又吩咐道:「帮我联系‘天廷"的吴大道首。」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善恶有报 「镜花水月」的承载力是有上限的,不能让两位仙人穿过其中,否则当初姜大真人和天师也不必分两路来到帕依提提洞天。 这次还是如此,五娘成仙之后,姜大真人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五娘没法跟着,还是留在了南大陆,五娘倒是无所谓,干脆跟齐玄素一起返回玉京。 齐玄素重新有了五娘在身边保驾护航,又把「水中月」还给了五娘。 很快,这个消息传到了澹秀山,五娘算是双重身份,既是道门元老,也是西道门元老。西道门这边决定为五娘在澹秀宫举办庆祝仪式,大宴三天。 其实这才是正常情况,每每有成仙之人,都要庆贺,尤其是这种没有深陷权力斗争之中的仙人,就更要庆祝,更容易取得共识。 至于道门的东华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他们三个当然属于深陷权力斗争之中,几乎是处在权力风暴的最中心位置,再加上三人几乎是同时跻身仙人,算是在某种程度上中和了。更重要的一点,三人出于种种考虑,甚至没提成仙的事情,谁也没有公开宣布自己得道成仙了,庆贺自然无从谈起。 这是特殊情况,到了齐玄素这一代,差距已经明显拉开,不再是齐头并进,也不存在互相中和,谁能第一个得道成仙,必然要大肆宣扬,也要大肆庆祝,造成一种声势,形成一种影响。 直到离开帕依提提洞天,齐玄素才知道了张五月的事情,此时距离皇甫极封锁新港已经过去了两天的时间。 齐玄素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南洋那边,正面攻坚张月鹿,进展缓慢,攻不下来,便打算从侧面迂回,想要从张五月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幸好皇甫极经验丰富,反应极快,立刻控制住了局势。 齐玄素没有关心则乱,他先是联系了南洋那边,了解一下现在的情况发展如何。他没有直接问张月鹿,因为老张总喜欢报喜不报忧,心是好的,不过有时候会干扰齐玄素的判断。这是张月鹿性格所致。 齐玄素询问了徐教容。 徐教容说得很隐晦,因为很多话不好在通信里说,容易落下把柄。徐教容只说兰大真人找了姚府主谈话,然后向齐玄素复述了府主议事的具体过程。 这就足够了,齐玄素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张月鹿用了什么手段,也许是张月鹿背后的张家发力了,这不重要,关键是成功逼迫姚恕妥协,完成了婆罗洲道府的内部整合,一致对外,太平道的正面攻势已经很难再有进展,他们必然要从侧面迂回。 齐玄素也做出了和皇甫极差不多的判断,张五月的事情可能是早有伏笔,从那个女人要玉京房子开始,这小子就已经被人家装到了套子里,只是当时没有显露出来,要等到关键时刻再把这张牌打出来。 这还真多亏了张月鹿,发现之后立刻制止了张五月的行为,倒不是说张月鹿那时候就看破了人家的阴谋,只是因为张月鹿比较有底线,不允许自家兄弟干这种事情。 换成其他人,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放任张五月,等到谢教峰事发,张五月还在狮子城,那才是万劫不复。 不要忘了,当时狮子城港口的事情就是谢教峰给张五月办的。 张月鹿严厉斥责了张五月和谢教峰,并勒令张五月关停公司,这是事实,反而是撇清了自己,表明她没有给谢教峰打招呼、批条子,这也是风宪堂的人攻不动张月鹿的原因之一,只能借姚恕之口硬说张月鹿有失察之责。 反过来想,如果张月鹿当时没有叫停张五月,而是对张五月放任自流,然后风宪堂趁着张月鹿不在的时候,突袭狮子城,一举拿下谢教峰和张五月,这就是人赃俱获了。 一查,是谢教峰亲自批示,允许 张五月干这个买卖,你张月鹿也没有叫停,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到时候谢教峰被强迫也好,被诱导也罢,总之是威逼利诱,反咬一口,说这是张月鹿的授意,那张月鹿可真就是跳进长河也洗不清了。 这次还真就是好人有好报。 张月鹿的思想稍微滑坡一下,或者对张五月稍微心软一点,就真被人家给算计了,远不是现在这般局面。也别提什么逼迫姚恕妥协,那都没有意义了。 现在反而成了标榜张月鹿,她下令关停张五月公司的公函还在,说明张月鹿不徇私情,不谋私利。只要张五月后续不出问题,那就是谢教峰故意逢迎张月鹿的自作主张,与张月鹿本人不相干。 这也是给齐玄素上了一课,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当然,齐玄素也是立了功的,是他把张五月带到了南洋,这就出乎李天贞的意料之外。 要不怎么说,玩阴谋千万不能串珠子,串起来的珠子越多,风险越大,只要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有可能导致所有珠子洒落一地。阴谋的流程越短越好,环节越少越好,一锤子买卖,一个是隐蔽,一个是迅速。 那些反转之后再反转,其实没有任何可行性,就像耍杂技,看着花里胡哨,真要上了战场,那就是取死之道。战场要求的是步调协同,会听命令,不是看你能耍多少剑花枪花。搞阴谋也是,不要考虑什么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动不动布局几十年,变数太多,就要一个稳准狠。 在这方面,反面典型就是周梦遥,打算培养齐玄素,搞一个二十年起步的长线布局。在她的设想中,齐玄素最后知道真相时,肯定会大为震惊,却已经无力回天,或者齐玄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结果是行程过半,齐玄素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并跟周梦遥翻脸。其中的变数多到周梦遥都无力应付,七娘是变数,天师也是变数,小殷、「归藏灯」、紫光真君、西道门、姜大真人全都是变数。 周梦遥布局之初,肯定不会想到她会跟齐玄素在南大陆的海域大战一场,也许在她的设想中,应该是决战玉京之巅,可在各种变数累加下,愣是变成了这么个诡异走向。 周梦遥都掌握不了这种长线阴谋,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也许地师可以,不过肯定是借助了预知未来的手段不断调整策略,排除变数,齐玄素至今还没看破地师到底想要干什么。 要是没有地师的手段,还是老老实实玩一锤子买***较现实。 齐玄素掌握具体情况之后,找了几个人,分别是胡恩阿汗、乌图,又把霍铃召了回来。齐玄素没有如何疾言厉色,也没有真把伪仙当成自己的奴仆,而是姿态放低,请他们帮自己一个忙,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配合皇甫真人,把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给找回来。 这是个苦力活,需要一点一点找过去,枯燥乏味,关键要确保张五月的安全,至于绑匪,最好是抓活口。 齐真人把姿态放低,那么这几人也不能不表态,都表示让齐真人放心,他们会尽力而为。 这就是齐真人给我们面子,我们当然要兜着。 齐玄素谢过了几人,自己也没闲着,在五娘的专属宴会上匆匆露了一面之后,也亲自参与其中。 齐玄素和霍铃都是天人造化阶段,胡恩阿汗和乌图则是伪仙,这四人入场之后,那几个太平道之人的末日也就临近了。 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乌图便找到了太平道之人的隐秘据点,虽然这个据点设置了阵法,可以阻挡大规模探查法术,无奈齐玄素用了一个笨办法,一寸一寸搜索过去,每搜索一处,便从地图上划去一处,乌图的运气好,他的行进路线刚好经过这个隐秘据点的上方,如此近的距离,什么阵法也不管用了。 乌 图亲自出手,伪仙修为不是假的,用了一个恐惧领域的神术,便让几个太平道的人陷入慌乱之中,就好像普通人遇到了厉鬼作祟。 然后乌图穿过土层,腐蚀了阵法,降临在这个隐秘据点之中,展开神域。 此时的乌图黑袍镰刀,几乎让人误以为他就是死亡使徒塞缪尔。 几人在惊恐中勉强集中精神,试图反抗,无奈境界修为差距过大,被乌图直接困在了神域之中,比南部丛林中的虫人也好不了多少。 如此一来,乌图不仅把张五月安全救了出来,其他几个太平道之人也没能逃掉。 齐玄素得到消息,在新港的西化生堂分堂见到了张五月。 这是一个套间,此时张五月还是昏迷不醒,乌图像一个大夫,把齐玄素拉出了病房,来到外面的小客厅,有些担忧地告诉齐玄素:「齐真人,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齐玄素不由心里一沉。 乌图道:「张公子的神魂受到了严重损害,就算醒来,也可能会影响到心智。」 齐玄素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青霄把天中交给了我,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向青霄交代?」 胡恩阿汗轻声道:「不过张公子也是好样的,愣是撑住了,平心而论,换成是我,如果没有这一身伪仙的修为,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齐玄素一拳锤在身前的茶几上:「太平道欺人太甚!那几个人呢?」 乌图道:「已经关到幽狱之中了,等候真人发落。」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戾气与礼物 齐玄素让人好生照顾张五月,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救治张五月,乌图多少涉及灵魂领域,也承诺会尽一份力。 胡恩阿汗是武夫,就帮不上什么忙了,这就是武夫的局限性。 齐玄素思虑再三,还是联系张月鹿,向她通报这件事。 「青霄,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齐玄素故作轻松。 张月鹿笑了笑:「好消息吧。」 齐玄素道:「我已经找到天中了,还有那些太平道的人,也全部落网。」 张月鹿眼神一亮,又问道:「那坏消息呢?」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天中出了点问题,那些太平道的人给天中上了手段,天中是好样的,什么也没说,我承认我过去小看他了,只是……」 「只是什么?」张月鹿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天中现在还是昏迷不醒,乌图说神魂受创,就算醒来,也可能会影响到心智。」 张月鹿沉默了。 齐玄素也沉默着。 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还是齐玄素打破了沉默:「是我的错,我疏忽大意了。」 「这不怪你。」张月鹿的声音有些低沉,也很坚定,「是我疏于对他的管教,才会酿成今日的苦果,你本就是帮我收拾残局,怎么能怪你呢?如果我能好好管教他,不让他生出那些歪心思,那么他如今应该在吴州,而不是跑到狮子城去,你也不必带他去南大陆了。」 齐玄素还想说什么,张月鹿打断了他:「也许这就是善恶有报吧,天中在狮子城做了错事,没有受到足够的惩罚,合该有此一劫。」 「你不要这样想。」齐玄素不能不说话了,「若真是善恶有报,那么李天贞之流的报应在哪里?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李天贞也好,李命煌也罢,亦或是李长歌,无论是谁在幕后主使了这件事,我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你打算怎么做?」 齐玄素道:「不管是谁主使了这件事,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搞臭你,好让李命煌竞争天罡堂首席副堂主的位置,那我就偏要让李命煌做不成。他们一边在南洋搞掉了谢教峰,一边又在南大陆抓人,双管齐下。那我也给他们来一个双管齐下,不要觉得风宪堂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就能如何了,紫微堂还是在我们这边呢,任命具体职务之前可是要经过紫微堂的考察才行,我倒要看看李命煌怎么经过这个考察。」 除了陆玉珏之外,齐玄素还有一张牌,那就是谷璎。 因为谷璎是在江南道府被抓,所以被就地关押在江南道府。那里是张拘成和雷小环的地盘。 张拘成可没有把人交给李家人处置,从史教三的事情上就能看出来,张拘成很喜欢留后手,或者说下闲棋,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万一有用呢,姚恕这次不就栽了? 齐玄素的确答应过清微真人,不再提这件事了,他也的确打算遵守承诺。 可是李家人先坏了规矩,那就怪不得齐玄素了。 你们把张五月搞成这个样子,还跟我说什么承诺?就算跟清微真人当面对质,我也不怕! 齐玄素要把这些烂事全都翻出来,让道门上下都看一看,李命煌还想做天罡堂的首席副堂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齐玄素要让李命煌连首席副府主都做不成。 哪怕在江湖上,搞朋友长辈的女人也是大忌,更不必说事事讲道德原则的道门了。 齐玄素道:「具体怎么做,你就不必管了,你只要专心把谢教峰的事情处理好了,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 张月鹿没再多说什么,她也明白一个道理,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这种事情上不存在息事宁人,必须反击。 齐玄素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要注意下‘天廷",必要的时候可以联系下七娘,她知道刘桂的联系方式。还有上官雅、玉衡星主,该用的人要用起来,你就是这点不好,太独立自主了。」 张月鹿没有反驳:「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刘桂是「天廷」的人,「天廷」由太平道扶持,刘桂凭什么要向齐玄素很靠拢?原因很简单,不能只从「天廷」的角度考虑问题,还要从刘桂本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说白了,刘桂不想做万年老二,如果看李家的态度,那么刘桂怎么也比不过吴光璧,这位大道首放得下架子,干的事情和胡恩阿汗差不多,都是以伪仙之尊去当牛做马。不同的是,胡恩阿汗讨好齐玄素,吴光璧讨好李长歌。 刘桂怎么比得过?他只能向外求。 金公祖师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不知道,态度暧昧。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齐玄素赢了呢?「天廷」要生存,到时候自然是让刘桂上位。除此之外,「天廷」过早把自己绑死在李家的战船上,会失去议价权,有摇摆的能力,有竞价的人,自身的价格才能上去。 齐玄素结束与张月鹿的通话,转身去了幽狱。 齐玄素在考虑一个问题,是留着这些人去攻击太平道?还是泄愤? 不要说什么「都是道友」。 他们把张五月往死里打的时候不记得都是道友,现在被抓了就都是道友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从理智的角度来说,齐玄素应该留着他们。 不过一直理智,很累,也很憋屈。 齐玄素思虑再三,还是取出一个太平钱,高高抛起,然后接住。 反面朝上。 齐玄素不再犹豫。 幽狱中都是西道门的人,甚至皇甫极也在这里。 齐玄素有些意外:「立名兄,你怎么没去参加五娘的庆典?」 「不是没去,而是已经回来了。」皇甫极背负着双手,「天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 齐玄素一摆手:「不关你的事,谁也没想到。」 皇甫极道:「说起来,我对天中的印象还不错,很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就算有错,也知道改正。当然,经过这件事,我对他的印象就更好了,是个硬骨头、铁汉子,我们男人就喜欢跟这样的人交朋友。」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些人呢?」 皇甫极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拳头。 皇甫极笑了:「我支持你。」 齐玄素问道:「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皇甫极道:「不会有任何麻烦,在西道门的地盘上犯案,当然要根据西道门的规矩处理,道门也不能插手。更何况这些人还是蒸汽福音的人,都是福音部的高级成员。根据西道门的律法,女干细密探间谍之流,不享受战俘待遇,剥夺一切权力,可不经审判立刻处决。」 齐玄素轻声道:「不介意我来做这个行刑人吧?」 皇甫极道:「当然不介意。你放心,这里都是我的人,绝对可靠,不会透半点风出去,只当是死了几只臭虫。」 齐玄素不再说话,往幽狱深处走去。 负责守门的灵官立刻打开门户,不让齐玄素的脚步有半分停顿。 一道门户接着一道门户被打开,灵官越来越少。齐玄素只是自顾前行,最后只剩下齐 玄素一个人。 齐玄素也见到了那几个绑走张五月的人。 这几个人都是镣铐加身,忐忑不安。 齐玄素曾说过,他心中一直有股戾气,而且相当不小,平时只是尽力压制罢了,今天他不打算压制了。 齐玄素取出那根「勾魂鞭」,问道:「这是谁的东西?」 一个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齐玄素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扬起「勾魂鞭」就打。 一下接着一下。 齐玄素面无表情,就像一个机关人,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那人起初还惨叫一声,很快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是身体抽搐。到最后,连抽搐也不抽搐了,彻底没了动静。 另外几个人看得肝胆欲裂,就是那个为首的天人也不由面皮抽动了一下。 齐玄素把这人打死,又望向另外几人。 其中一个人大喊道:「齐首席饶命,我没有动手……」 声音戛然而止,齐玄素直接将手里的「勾魂鞭」塞在了此人的嘴里,穿脑而过。 「既然没动手,就给你一个痛快。」齐玄素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波动。 扑通一声,一个人给齐玄素跪下了。 齐玄素没有半点心软,伸手按在此人的头顶上,问道:「仙人抚我顶的下一句是什么?」 不等这人发话,齐玄素已经手掌发力,直接把此人的脑袋按到了胸腔里面。 任谁也能看出来,齐玄素压根就没想要审问,这是讨命来了。 很快,只剩下那个为首之人。 直到此时,此人的脸庞还是像个僵尸,看不出太多的喜怒。 齐玄素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你练得什么功夫?僵尸脸吗?让我看看!」 然后齐玄素直接将脸皮给扯了下来。 那人双手捂住血肉模糊的脸,如野兽一般低吼着。 齐玄素丢掉手里的脸皮,抓住此人的后颈,燃烧起火焰。 在火焰中,这个人开始不断缩水,皮肤表面出现暗红色的焦痕,最后变成了一具焦尸,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光芒,忽明忽暗。 齐玄素的手中则多出一个焦黑的头骨。 他要把这个东西送给李长歌作为两人交接的礼物。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四章 齐吾 齐玄素从幽狱深处走了出来,脸上没有表情。 皇甫极抬了抬下巴,灵官们会意,沉默着往幽狱深处走去,开始收拾残局。 「这里气闷,出去走走吧。」皇甫极转身向外走去。 齐玄素与皇甫极并肩而行。 幽狱外面的景色还不错,一派种植园风光,郁郁葱葱。 皇甫极问道:「你决定了?」 齐玄素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皇甫极只是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沿着一条小径缓步而行,齐玄素伸出手在小径两侧的绿叶上轻轻拂过,说道:「等到庆典结束,我要尽快回去,南大陆这边就拜托立名兄了。」 不知何时起,齐玄素和皇甫极之间的称呼已经悄然改变了,舍弃了略显疏远的「道兄」称呼,皇甫极直接称呼齐玄素的表字,齐玄素一般是表字后加兄,这已经是十分亲近的称呼。意味着两人的盟友关系更加牢固。 皇甫极的回答十分简短:「放心。」 至于齐玄素怎么提前回去,倒也不难,就是提前调整齐玄素的职务。 也许紫微堂不能独自决定齐玄素这一级的职务,但调整一下具体次序还是可以的。如此大范围的人事调整,肯定是循序渐进,逐次逐批,如此才能确保整体层面的稳定。 这其中就有一个顺序的问题,先调整谁,后调整谁。关于这一点,紫微堂还是有绝对话语权的,在小范围微调一下,并不是难事。 齐玄素背靠着东华真人,不会像张月鹿那样事事不求人,该求就求,在东华真人看来,这还是一种亲近的体现。 经过张五月的事情后,齐玄素已经决定了,让东华真人那边优先调整他的职务问题,任命参知真人、万象道宫掌宫真人可以往后放一放,不急于一时。可以先免去他的北辰堂首席副堂主职务,任命李长歌为北辰堂首席副堂主。 且不说这本就是紫微堂的职责范围,太平道也不好反对。 如此一来,齐玄素与李长歌交接之后,就可以返回玉京。 正好关于他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他暂时没有任何职务,只是一个真人,完全可以亲自去一趟南洋,也可以去江南、去玉京,亲自操刀关于李命煌的事情。 反正他继续留在南大陆这边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后续的事情只要交给皇甫极就是了。 皇甫极也给出了足够的保证。 两人分开之后,齐玄素联系了东华真人。 其实师徒两人的联系一直都十分频繁,尤其是开始人事调整之后,这种联系就更加密切和频繁了,齐玄素虽然远在南大陆,但深度参与了这次人事调整。 除了齐玄素自己的问题之外,齐玄素的主要关注方向仍旧在南洋方面,现在谢教峰倒了,还需要一个人顶上去,齐玄素作为「老首席」,他的意见是干脆一步到位,让陈剑仇顶上去,当年他在狮子城的时候,陈剑仇作为秘书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十分熟悉狮子城的情况,便于开展工作。 而且除了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之外,其他副府主并没有真人的硬性要求,具体排名也没有那么重要。 原定的季教真则直接出任第三副府主。 至于徐教容担任首席副府主,陈剑仇担任她的副手,母子两人共事,会不会有问题,需不需要避嫌。 在道门,这不是问题。 因为这种现象太多了,远的不说,清微真人做掌堂真人,他的义女李朱玉做副堂主,也没见避嫌。 齐玄素联系东华真人之后,主要就讲了这两件事,一是提前免去他的北辰堂首席职务,二是推荐陈剑仇接替谢教峰的位置。 东华真人听完之后,全都同意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华真人有些过于纵容齐玄素了。 齐玄素的对手免不得要感叹一句:权力的游戏还能这么玩? 东华真人的效率很快。 玉京很快便有了结果,昭告天下。 根据金阙第六次议事第三天的决定:免去齐玄素的道门全权特使、北辰堂首席副堂主职务,免去李长歌的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职务,任命李长歌为道门特使、北辰堂首席副堂主。任命齐吾为一品天真道士、平章大真人。 一般而言,除了兼任的情况之外,提拔新的职务之前都要先免去旧的职务。因为免职不等于撤职,前者是提拔的前兆,所以也没有人觉得齐玄素失势了,或者认为齐玄素要被拿下了,只觉得这在情理之中,最多就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没有免职加任命一步到位,而是这么急于免去齐玄素的职务。 不过更多人关心的不是齐玄素和李长歌的事情,而是新任平章大真人齐吾。 此前从未听说过此人,更不知道此人是何许人也,突然之间一步登天,成为平章大真人,位列金阙,而且不是顶替某位平章大真人,直接新增了一位平章大真人,使得平章大真人的数量增加到了八位。关键是事前没有什么风声,说明这是金阙一致通过的,几乎没有人反对。 不少人咂摸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突然出现,新增为平章大真人而非顶替旧有的平章大真人,金阙内部没有反对意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某位道门元老得道成仙了。 道门如此之大,藏龙卧虎,许多伪仙不问世事,一意玄修,这也是有的。得道之后又重新出山,也在情理之中。也许其在退隐之前就已经升了白板大真人,所以只能给一个平章大真人,这就说得通了。 其实齐吾不是旁人,正是五娘,只是正式名字不能这么草率,更不能用「七禽五火扇」这个名字,就用了谐音,「禽」通「秦」,只是容易让人误以为与皇室秦家有关,故改为「齐」,「五」通「吾」,「齐吾」的名字由此而来。 七娘也是这样,她的正式名字不叫「姚七娘」,而应叫「姚柒」,其实就是小写的「七」换成大写的「柒」。只是熟识的人都叫她小名「姚七」,她也习惯了用「姚七」这个名字。 齐玄素要回玉京,五娘也跟着一道回来,所以这次议事顺带把五娘的任命也决定了。 五娘算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青丘山的狐仙没能进金阙,是吃了种族的亏,虽说道门有教无类,但也不是百无禁忌,二百余年来,始终都是中原人牢牢掌握着金阙,从无例外。这里面有两个关键条件,中原和人。所以陈书华被排除了,青丘山狐仙也被排除了,前者不是中原出身,后者不是人。 也许有人要说,五娘同样不是人,这是对的。可五娘的资历实在是太厚重了,可以一直追溯到玄圣时代,就可以打破惯例。而且五娘还在西道门那边有着许多人脉关系,可以追溯到澹台云时代。如果道门不封,那么西道门就可能顺势把五娘留下了,金阙是不封也得封。 如此一来,青丘山狐仙怎么跟五娘比?也许两人修为差不多,可资历、功劳、威望差得太远了。威望、功劳、资历这些东西,很多时候要靠岁数去熬。真要细算,五娘算是初代弟子,最少跟玄圣、东皇、姚祖平辈,比玄圣高一辈归入徐祖那辈人也行。幸亏道门不怎么讲辈分了,真要是按照儒门礼教来,齐玄素得跪在地上喊老祖宗。 所以说五娘是例外中的例外。就像职务品级一样,一般人一般情况是拿不到的,拿到的不会是一般人。 至于周梦遥,她倒是中原人,甚至还是道门世家出身,无奈有历史问题,这 也不再多言。 紫光真君就更不必说了,早年古仙们攻入昆仑洞天,就是她负责里应外合,没翻她的旧账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让她进金阙。 说白了,其他人根子不够正。五娘没有这个顾虑。这也多亏了她不是人,她要是人,这还不得竞争大掌教? 其实硬要说,五娘是因为那位女子仙人的残魂而生,也多少沾点边。 总之,五娘的事情成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只等李长歌来到南大陆,与齐玄素交接之后,齐玄素便可以和新任平章大真人返回玉京。 在此之前,齐玄素当然还要做些安排。 按照齐玄素原本的计划,他想要把张五月带回玉京,毕竟化生堂的本事肯定比西化生堂厉害,也许还有转机。 不过伊希切尔通过乌努拉图降临人间,专门见了齐玄素一面。 伊希切尔掌握黑夜之后,成为准一劫仙人,神威不可小觑,涉足多个领域,包括且不限于月亮、死亡、黑暗、恐惧、灵魂等等。 伊希切尔卖了齐玄素一个人情,表示她可以出手帮忙。 一位一劫仙人的承诺,又要比化生堂更靠谱了。 虽然化生堂是造物工程的主要继承者,各种意义上的参悟造化之理,但是造物工程很多手段的门槛太高,也许齐玄素能够承受,可张五月这点修为,未必能撑得住——奥黛丽也不是寻常人,她可是地狱使徒的容器,其承受力远非张五月可比。 这么一看,化生堂又不如伊希切尔了。 齐玄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张五月交给伊希切尔,让伊希切尔将其带回神国慢慢治疗。 齐玄素当然知道人情债难还,可他认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小舅子,那么多声「姐夫」不是白喊的,难道还真让张五月下半辈子当个傻子?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接风也是送行 李长歌并没有拖延太长时间,因为金阙还未任命新的帝京道府首席,所以他与掌府真人李若水简单交接之后,便前往玉京面见清微真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交接的,帝京道府这个地方本来就没什么大事。 李长歌与清微真人见面也是例行公事,没什么值得特别交代的。正如齐玄素深入参与了东华真人的各种事务,李长歌同样如此,该说的早就说了,现在就是走个过场。 李长歌还顺道回了趟家——玉京太上坊的家,不远就是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新家,如今终于是修缮完毕,焕然一新,虽然撤走了一部分人,但还是留了不少人,这都是为两人婚事做准备的。 持盈公主闻讯赶了过来——她平时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轩辕坊那边。 李长歌与持盈公主算是从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不管李长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最起码两人在明面上没有什么矛盾,不存在谁给谁甩脸子。 大玄皇室一直苦于无法深度介入道门,如今不一样了,无论是清微真人上位,还是李长歌上位,秦家的女儿都会成为大掌教夫人。 这也是齐玄素执意要亲上加亲的用意所在,许多道士是不喜欢大玄朝廷干涉道门的,下道门怎么能插手上道门的事情?这不是倒反天罡了吗?如果东华真人的道侣是慈航真人,那么秦家的公主怎么跟慈航真人相争?同理,持盈公主也无法与 张月鹿相争,这是莫大的优势。 李长歌要去书房拿些东西,顺带与持盈公主说着闲话。 「定下了,去南大陆?」持盈公主问道。 李长歌道:「齐天渊很着急要回来,看来南洋的事情让他坐不住了。」 持盈公主玩笑道:「人家齐真人知道心疼道侣。」 李长歌不置可否:「如果齐天渊真是个儿女情长之人,那反而省事了。」 持盈公主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长歌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也不像话,齐天渊连秘书都没带,孤身一人前往,我这边却要拖家带口,不免让人看轻了。」 他本还想说:你要着实想去,等过段时间再把你接过去,可他又想了想,还是作罢。 持盈公主有些黯然,转而说道:「说到南洋的事情,我听说张真人最近的压力很大?」 李长歌微皱眉头,似乎有些不悦,不过还是回答道:「谈不上,张家已经插手了,关键张青霄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事?你不是不关心吗。」 持盈公主道:「前些天的时候,张真人让人把一个小姑娘送到了太上坊,我听说是张真人和齐真人的义女,好像叫齐小殷?看着年纪不大,古灵精怪的,可闹腾了,经常看到一大帮人追着一个小姑娘满世界跑,被小姑娘耍得团团转。小姑娘也是闲不住的,喜欢在太上坊走街串巷,也不怕生,挺讨喜的 …。。 。」 李长歌的眉头舒展开来:「是她啊,我知道。别看她小,已经跟着齐天渊、张青霄立了不少功劳,还救过齐天渊,现在应该是三品幽逸道士。」 持盈公主有些惊讶:「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说话的时候,持盈公主吩咐人帮李长歌收拾日常用品,完全就是一家主母的样子。李长歌也没有拒绝。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也由不得他。既然身不由己,与其对抗,让自己不痛快,也让别人不痛快,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李长歌将一众必要物品收入须弥物后,登上了去往南大陆的飞舟。 齐玄素这边也收到了消息,自然要举办一个欢迎仪式,出席的人已经确定了,道门方面是齐玄素、陆玉 珏、沈玉冰,西道门方面则是皇甫极亲自出面,还有皇甫曦和澹台盈。 不管怎么看,这个规格都相当高。 地点就定在了新西京的太平客栈,这也是整个南大陆最大、最豪华的太平客栈。 齐玄素不会在招待细节上做什么文章,那太小家子气了。 李长歌在路上的这段时间不算短,从玉京到新西京,再加上绕路和沿途停靠,足足走了三天两夜,齐玄素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一直密切南洋的局势,不过张月鹿好像已经把局势稳住了,没出什么问题,五娘那边的庆祝也结束了,准备和齐玄素一起返回玉京。 金阙没有让五娘继续留在南大陆,而是另有安 排,从姜大真人透出的口风来看,五娘很可能会担任掌府大真人,真正坐镇一方。 五娘对此兴趣不大,不过也不排斥。 终于,李长歌抵达了南大陆新西京。 其实这才是正常流程,像齐玄素那种自己一个人先去了北大陆,反而是不合常理的。 澹台盈负责在港口迎接,两人都是首席副堂主,互相见礼之后,澹台盈说道:「李真人,我们直接去太平客栈吧,皇甫真人和齐真人已经到了。」 李长歌自然没有意见。 为了这次迎接,齐玄素让人包下了整个太平客栈,选了最大的一个花厅,能够容纳几百人,这里还挂着南大陆版本的《万里江山图》巨大壁画,出自一位西道门元老的手笔。 当澹台盈引领着李长歌来到花厅外的时候,齐玄素和皇甫极各自领了一群人,已经等在这里了。 见李长歌进来,齐玄素主动迎上来见礼:「永言道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李长歌微笑还礼:「有劳天渊道兄挂念,一切都好。」 接着又是皇甫极与李长歌见礼:「李首席,欢迎你莅临新西京,接任道门特使。」 李长歌道:「以后还要仰仗皇甫真人,我们可要同舟共济。」 皇甫极顺着李长歌的话,说道:「自然是同舟共济。」 这次还有一位紫微堂的副堂主陪同李长歌一起过来,算是送李长歌赴任。之所以不是首席或者次席,还是因为现在情况特殊,紫微 …。。 堂上下实在太忙了,根本脱不开身,也只好请李长歌见谅了。 简单的客套寒暄之后,这位紫微堂副堂主代表金阙和紫微堂宣布了李长歌的正式任命。 按照规矩,李长歌得有个讲话,表明态度。只是作为道门最顶尖的世家子,李长歌在这方面的态度很随意,不像有些人那样对着稿子照本宣科,而是直接即兴发挥,不过李长歌也的确有这个本事,把话说得很漂亮。 这也是一种形象工程,或者说基本功,能够凸显领袖气质,而不是战战兢兢的读书秀才。 一个领袖,就不要说什么如履薄冰能否走到对岸的话了,应该有一种气势,便是走到中途,冰层碎了,我就是硬蹚也要蹚过去。 众人各自落座,又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主要是齐玄素发言,向李长歌介绍了南大陆这边的具体情况。 李长歌也发了言,传达清微真人和金阙对齐玄素这一阶段工作的看法,主要传达了一个信息,清微真人和金阙对齐玄素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虽然有些小的瑕疵,比如未能重建北大陆的谍报网络,但从整体上来说,取得的成果还是可喜的,是不容忽视的。 至于清微真人是否真的满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不知道了,也不会有人深究这个问题。 这就是一些套话,无非是烘托气氛、融洽关系、拉近距离。 如此说了小半个 时辰的套话,看起来倒是其 乐融融。 然后便是经典的接风宴环节,其实也是给齐玄素送行,算二者合一了。 这顿饭可谓中西合璧,还有一些西洋菜式,可见西道门是很懂西学的。 待到宴会之后,齐玄素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放在一个锦盒里,送到李长歌的面前。 「永言道兄,南北战事已经结束,终于看到了太平的曙光,不过整体上的太平不意味着此后就平安无事了,我们这条战线上的形势仍旧不容乐观,不仅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的任务未能完成,而且北边蒸汽福音的福音部安插了大量的间谍密探,甚至我们的一位伪仙客卿都被策反了,可见形势之严峻。」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和皇甫真人领导下的绝圣堂联合开展了多次大规模的甄别抓捕行动,逮捕了大量的间谍密探,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就在前不久,皇甫真人派人封锁了整个新港,抓捕混入新港的福音部之人,我也参与其中。虽然我们有一位道士受了重伤,至今还昏迷不醒,但最后还是成功击杀福音部高级成员数人。」 「这件物品就是这次抓捕行动的纪念品之一,我送给永言道兄,希望永言道兄能够再接再厉。」 李长歌缓缓打开精美的锦盒。 里面甚至还垫了丝绒,只是为了放置一个焦黑的头骨。 李长歌盯着那个头骨,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并且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隐隐猜到了这是谁的头骨,那是李家人的头骨,不仅客死他乡,而且还被扣上了福音部的帽子。 他想要愤怒,又知道不能愤怒,只能平静。 李长歌的表情好像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长歌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看重盒子中的头骨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份礼物很有意义,我……收下了。」 39314302。。 ...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坐而论道 宴席散后,皇甫极还有事情,先走一步。李长歌则是叫住了齐玄素:「天渊道兄,请等一下,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 此言一出,无论是紫微堂的人,还是北辰堂的人,都有点僵住了。 他们不知道那份礼物到底有什么玄机,不过看李长歌的反应,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这俨然是齐真人和李真人较上了劲,放眼偌大道门,八代弟子中,也就是这两人可以称之为对手了,哪怕张真人和姚真人都要稍逊半筹。 这要是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可怎么收场啊,指望他们去拉架吗? 偏偏皇甫真人还走了,现在再把皇甫真人追回来还来得及吗? 北辰堂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一个老上司,一个新上司,正值交接,让他们如何是好? 齐玄素怔了一下,不过还是对旁人说道:「陆辅理,沈辅理,你们陪徐副堂主活动一下,我和永言道兄单独坐一坐。」 两人看了李长歌一眼,都应下了。 时隔不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齐玄素和李长歌。 齐玄素也不怕李长歌怎么样。虽说李长歌跻身了伪仙阶段,但齐玄素得到何罗神的相助,也有伪仙的实力,真要动手,也不怕什么。 在花厅后面还有一个小厅,用西洋人的说法,可以叫休息室。 「天渊道兄,请。」李长歌侧身朝休息室方向伸出了手。 齐玄素也伸出手:「请。」 两人一起来到休息室,这里就是西 式装修,好处是主次不那么分明,两人分别落座在沙发上。 李长歌主动开口:「刚才天渊道兄介绍了南大陆的情况,我其实是有些话想说的,只是皇甫真人在场,不好开口,现在只有我们两人,那我就直言了。」 齐玄素道:「洗耳恭听。」 李长歌道:「在处理南大陆事务的问题上,我和天渊道兄大约有一些分歧,别人说我是激进派,说天渊道兄是保守派。激进或是保守,我们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让道门更好,只是手段有所不同。尤其体现在‘团结"二字上。」 齐玄素道:「这难道不好吗?这可是玄圣当年的决策。」 李长歌道:「因地制宜,依时而变,如今的情况与玄圣当年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自然方式方法也要转变,如果还是抱着以前的办法,那岂不是墨守成规、路径依赖?与当年的儒门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齐玄素道:「愿闻其详。」 李长歌道:「团结当然是好的,可是没有白来的团结,不是空口白话一说,人家就愿意与我们站在一起了。当年玄圣力量弱小,为了团结一些中立势力,也是付出了代价的,说得直白一点,免不得要封官许愿。」 这话伤不到齐玄素,李长歌也是看准看了才说的。 道理很简单,齐玄素属于东华真人这一脉,裴家当年可是玄圣弟子身份,也是嫡系中的嫡系,尤其是周家这一脉因为清平 会的事情搞出个大动静之后,裴家成了独苗。如今与李家抗衡也有话说,子孙是子孙,徒子徒孙也是子孙,都是玄圣继承人。 所以东华一脉显然不在所谓的中立势力范畴之内,而是属于玄圣的基本盘,和李家一样,都是最忠诚的,甚至比李家更忠诚。 李长歌举了个例子:「就拿与天渊道兄同姓的齐家来说,他们蜀山一脉当年为什么要归顺玄圣?还不是因为玄圣派人登门游说,许诺日后金阙三十六位真人有其一席之地,他们这才归顺。一个参知真人的席位,这就是团结的代价。」 「当然,我不是在否定玄圣的做法,因为当时的玄圣弱小,儒 门势大,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代价最小、最合理的办法。」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今日的道门不再是弱小一方,而是富有四海,拥有半壁天下,不必再看谁的脸色,再用玄圣当年弱小时所用的策略,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呢?」 齐玄素沉默不语。 李长歌继续说道:「团结就是用利益赎买,利益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最核心关键的问题。利益不是凭空生来的,是由人创造的。必然是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来赎买少部分人。」 「这岂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闹谁有理?长此以往,普通道士会愈发不满,会去主动摆脱这些不该属于他们的责任。」 「一个男人,去责任化的结果无非是不养老婆孩子了 。可如果是道门的主体都不想负责任了,会发生什么?」 齐玄素沉默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没有反驳李长歌:「我大体赞同永言道兄的意见,不能一味路径依赖,不能一味墨守成规,我只说一点。」 李长歌望着齐玄素:「天渊道兄请讲。」 齐玄素道:「西道门到底是道门的一分子?还是独立于道门之外的中立势力?」 这次变成李长歌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从事实上来说,西道门的确是独立于道门之外的一股势力,拥有相当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可从正确上来说,西道门是道门的一分子,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的道门加上大玄朝廷加上西道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道门,如果否定了西道门是道门一分子,那么也要否定大玄朝廷,这是动摇根基的。 李长歌再怎么地位超然,哪怕是大掌教,也不敢说这个话,更不能说这个话。 齐玄素倒是没有逼迫李长歌非要表明态度,转而说道:「或者换一个说法,道门对于西道门的各种投入和援助,是否得到了对应的收益?不仅仅是经济利益,还有战略形势、观瞻影响、防务支出等看不见的利益。」 李长歌也不得不承认了:「确实如此,道门之所以不间断地支援西道门,不仅仅是同门情谊,也包含了巨大的利益。西道门的存在,使得道门的战略形势发生了重大转变,缩减了大量的防 务支出,得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可以说,西道门更像是道门的边关重镇。」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能合作共赢?或者说,这本就是合作共赢的典范,怎么能称之为赎买呢?」 李长歌道:「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统一的道门岂不是更好?」 齐玄素反问道:「大玄朝廷还能变回北道门吗?如果能,那么西道门也能。」 李长歌道:「我听闻天师曾有过一次占卜,看到了帝冠落地,斗转星移,世事有新说。」 齐玄素向后靠在沙发上:「团结他人、合作共赢、统一道门其实是三件事,其中也许有着联系,但不能一概而论。我认为这恰恰是道门的过去、现在、未来。过去道门弱小时,不得不团结他人。现在道门强大了,合作共赢,各取所需。待到未来,我相信道门会更加强大,完成前人未竟之业,走向统一。」 李长歌没有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当然,我同意永言道友的观点,以损害大部分人利益的方式来赎买少部分人,既不公平,也不能长久。只是西道门既不属于少部分人,我们从中取得的回报也不存在损害大部分人利益,这一点还是要搞清楚的。」 李长歌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们今天先谈到这里,改日有机会,再做长谈。」 这次交流,是李长歌的一次尝试,齐玄素也没有拒人千 里之外,不 过结果很难说,到底是谁也没能说服谁。 齐玄素也站起身来,用西洋人的礼节与李长歌握了握手。 这个礼节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它明确表示了手里没有武器,继而引申出不动手的含义。抱拳在这方面的含义就弱一点,按照东方的习惯,开打之前也要象征性地抱拳一礼,甚至拿着武器也可以抱拳。 这当然不是说两人握手言和,而是表示两人不会亲自动手一较高低。 两人一起走了出来,陆玉珏等人说是去活动一下,其实都守在花厅外面,眼见着两人一起出来,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没打起来就好啊,看来两位真人还是有定力、有涵养的。 齐玄素与李长歌在太平客栈的门口正式告别,十分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多年的朋友。 齐玄素对陆玉珏、沈玉冰等人说道:「你们就跟着李首席一起回去吧,以后有什么事情也直接向李首席汇报就是了。」 这句话昭示着齐玄素正式卸任了他在南大陆的各种职务,现在暂时只是一个普通的真人。 送李长歌赴任的紫微堂徐副堂主则跟在了齐玄素这边。 等于是齐玄素和李长歌调换了一个位置。 不过卸任职务不等同于齐玄素的影响力完全消失了,周梦遥、七娘、李天贞这些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同样可以呼风唤雨,可见并非绝对。 就拿紫微堂的徐副堂主来说,在齐玄素身边俨然就 是以下属自居,毕竟齐玄素与东华真人的关系摆在这里,别说齐玄素只是暂时失去职务,就算齐玄素像周梦遥那样出了问题,他也不敢怠慢半分。 李长歌带着人离去,齐玄素和徐副堂主则留在了太平客栈,他们会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早再动身起程。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本不该的朋友 李长歌来到原本属于齐玄素的签押房,其实也没有多少文书,甚至齐玄素在这里的时间都很少,所以齐玄素也没在这里跟李长歌二次交接。 李长歌环顾整个签押房,基本看不到什么齐玄素的风格,可见齐玄素根本就没动,基本保持了原貌。很明显,齐玄素知道他不会在这个职位上停留太长时间,也懒得去花心思。 便在这时,陆玉珏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李长歌以余光瞥见,转身问道:「陆辅理,你有事?」 陆玉珏看了沈玉冰一眼。 李长歌会意,吩咐道:「沈辅理,你们先去忙吧。」 沈玉冰很知趣地领着其他人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人。 陆玉珏这才开口道:「首席,我想告假。」 李长歌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陆玉珏。 陆玉珏接着说道:「我本不该在这时候告假,只是我家里的事情,首席应该知道。」 李长歌沉吟道:「知道,能不能晚些处理?」 陆玉珏道:「现在北辰堂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首席,将心比心,我丢的脸还不够吗?」 李长歌也觉得棘手。 世家子,活的就是个体面,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是一句虚言,丢了体面,便什么也丢了。哪怕做了参知真人,也要被人家指指点点——就是他,被人家戴了绿帽子,还参知真人呢,绿帽子一戴什么脾气也没有。 对于世家子而言。 戴了绿帽子不可怕,弄得人人皆知才可怕。 人人皆知也不怕,被别人知道自己不敢报复忍气吞声做绿毛龟才可怕。 总之,能捂就捂,大不了各玩各的,捂不住了就报复,就怕捂不住还不能报复,名声全都毁了。 女人柔弱,未必就是坏事,还能得到别人的同情。 男人跟「弱」字沾上了边,只会得到欺侮。 女人被丈夫背叛,会得到外人的同情,别人会帮着女人骂负心汉,因为默认女人是弱者。 男人被妻子背叛,只会得到外人的嘲笑。 陆玉珏给出的理由很合理,他必须要处理这件事了,不管是捂住,还是和离,总要有个态度,不能闷着头继续做绿毛龟。 于情于理,李长歌不能拒绝,他只能请陆玉珏晚些处理,而不是不处理。 陆玉珏的态度很强硬:「难道要拖到明年吗?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李长歌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陆玉珏道:「因为齐真人也要回玉京,我正好可以搭顺风船,首席该不会是怀疑我和齐真人有什么事情吧?」 陆玉珏的坦然反而让李长歌释去了部分疑心。 不过李长歌还是没有答应下来,他并不多疑,他只是不喜欢风险,陆玉珏没有和齐玄素密谋,不等于陆玉珏放弃报复李命煌,这是两码事。 陆玉珏见李长歌态度坚决,干脆也表明了态度:「若是首席不肯答应,那我也只好向首席递交辞呈了,以后大不了做个山野闲人,总好过现在这般憋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长歌也是无可奈何了。 齐玄素能压下来,不是齐玄素比李长歌更有威严,而是齐玄素许诺帮陆玉珏报仇,让陆玉珏暂且忍耐一二,所以陆玉珏忍了。如今李长歌站在李家的立场,没办法这样许诺,陆玉珏自然不忍了。 李长歌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准你的假,希望你能快去快回,不要冲动行事。」 陆玉珏深深地看了李长歌一眼:「多谢首席体谅。」 次日,陆玉珏出现在齐玄素的飞舟上。 齐玄素并 不奇怪,这本就是两人提前约定好的事情。 除了齐玄素和徐副堂主之外,五娘也在飞舟上,有五娘保驾护航,齐玄素也不怕再发生以前的事故,坐着飞舟唱着歌,突然飞舟就断了。 齐玄素都想好了,等他做了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陆玉珏可以做一个辅理,正好齐玄素先前在万象道宫搞掉了一个辅理,那个空缺还在。 万象道宫是石大真人的自留地,石大真人不仅很看重齐玄素,也有些纵容齐玄素,只因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这是各种意义上的自家孩子。另外几个,张月鹿是上清宫出身,李长歌是青领宫出身,姚裴是无墟宫出身,这都是外人。 派系之分已经渗透到了道门的每个角落。 另一边,南洋的事情发生之后,张月鹿就把小殷送到了玉京,免得再把她牵扯进去。 于是小殷就住进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新家,立刻成了这里的一霸,因为没人管得了小殷,老齐不在,老张不在,七娘不在,就连老林也留在了南洋。 太上坊这边的确留了不少人,有张家的人,也有那两位跟了张月鹿许久的老夫妇,可这些人怎么管得了小殷这个小霸王。小殷从不是个乖孩子,有些性情柔弱的小姑娘,甚至会被身边的仆人拿捏,可小殷管你那个,你以为你是老张啊? 毕竟小殷耳濡目染之下早早就领悟了「你们害苦了我」的道理,深刻明白谁是权力来源,权力只向权力来源负责。 于是齐玄素的新家就遭了秧,经常是小殷在前面跑,一群人喊着「小祖宗」跟在后面追。 没过几天,这些人就认清了一个现实,这位小祖宗,管不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于是小殷走出家门,开始走街串巷。 只是太上坊这个地方是出了名的冷清,好多道门大人物都在此地购置家业,可这些道门大人物又大多数时候都不住在这里,大多都在外地任职,住在道府里,住在道宫里。 小殷经常转悠半天,看不到半个人影,很是寂寞。 同样寂寞的还有一个人,持盈公主。 她自小在帝京长大,皇室中人本就没什么朋友,纵然有几个朋友,也都在帝京。 持盈公主被许配给李长歌后,跟着李长歌来到玉京,虽然居住在轩辕坊,这里是朝廷出身之人的聚居地,比如雷小环当年就住在这里,直到嫁给裴小楼才搬离了此地,但这些人也加入了道门,就像雷小环一样,终究隔了一层。 持盈公主感觉很孤独,虽然玉京中熙熙攘攘,但她感觉就像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与周围格格不入。 直到她偶然发现了那个大大咧咧闯入玉京并在太上坊中刮起了一阵风的小姑娘。 好像叫齐小殷。 持盈公主无聊的时候,很喜欢独自一人在望楼上,远远地看着那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让一帮人束手无策。 每每这个时候,持盈公主总会露出一抹会心笑意。 那个小姑娘正在做的事情,恰恰是她想做又不敢做的。 皇家的礼仪,皇家的体面,皇家的规矩,都是她的束缚。 李长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很多时候,别人都会把李长歌与齐玄素相提并论,自然也免不得将她与张月鹿比较一番。 持盈公主很好奇,齐玄素与张月鹿又是怎么相处的? 李长歌很忙,这两人也很忙。 不管怎么说,最起码她不忙,可以迁就李长歌,待到李长歌有空的时候,总能见上一面。 可齐玄素和张月鹿就不一样了,可能是你有空的时候我没空,我有空的时候你又没空了。 他们该怎么相处呢? 外面传言,两人感情极好,简直是天作之合。 她起初还是将信将疑,可南洋出事之后,齐玄素立刻就要赶回来,证明这种说法似乎不是假的。 持盈公主并非是那种强势干政的公主,反而还有几分天真。 这不奇怪。 底层是狡猾的,因为不狡猾就难以生存,就活不下去。这是最大的无奈。 底层的家庭养不出天真的孩子,更养不出赤子之心,生活的压力和残酷会逼迫着人去成长。 只有那些足够富足的家庭,才能养出一些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 皇室出身的人,容易走两个极端。一种是极致的早熟,耳濡目染之下,早早就会玩弄权术,洞悉人心。一种是极致的天真,不知疾苦,也不知人心险恶。 持盈公主是皇帝陛下最喜欢的女儿,皇帝陛下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使得她还保留着几分天真。 这与张月鹿不同,张月鹿反而是因为没人保护才有了今日的张月鹿。 持盈公主是看山是山,张月鹿是看山还是山。 所以持盈公主没有深思更多,她只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感情,才对李长歌说:齐真人知道心疼道侣。 李长歌显然不这么看,对持盈公主的看法很是不以为然。若非两人是从小相识,李长歌都要嗤之以鼻了。 这也使得两人很多时候无话可说。 思想上的不同步,夫复何言? 不是每个人都像齐玄素和张月鹿一样,能够志同道合、并肩同行。 皇甫极说他羡慕齐玄素和张月鹿,李长歌未必就不是了。 这也让持盈公主感觉更加孤独。 因为孤独,她每天都要去看那个小姑娘,这是她孤独时光中的唯一慰藉,起初是在望楼上远远地看,后来她开始离近了看,就在那个小姑娘的必经之路上。 最终,她鼓起勇气,拦住那个小姑娘,问她能不能做朋友? 小姑娘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于是她邀请小姑娘到自己的家里,小姑娘又总是坐不住,要带她出去玩。 两人偷偷离开了太上坊,去太清市,去下八坊,甚至离开玉京,去玉珠峰,去星宿海。 持盈公主没敢把这些事情跟李长歌说,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在齐玄素和李长歌都不知道的角落里,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成了朋友。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回家 李长歌通过与齐玄素的谈话,洞悉到了一个隐藏的事实。 其实齐玄素与他的分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虽然齐玄素擅长辩论,这次也的确让他无话可说,但齐玄素并没有正面反驳他的观点,大部分认同,主要分歧还是集中在西道门的问题上。 齐玄素的立足点在于西道门是不是自己人,这与李长歌提出的该不该赎买,并不是一码事。 最后齐玄素得出的结论是:西道门是自己人,不存在所谓的赎买与否,巧妙绕过了李长歌提出的问题。 如果西道门不是自己人呢? 齐玄素并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答复。 在辩论层面,齐玄素抓住了李长歌的破绽,给予反击。可是在根本性的问题上,齐玄素并没有反驳。 是不能反驳?还是不想反驳? 这就很能引人深思了。 只是李长歌并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包括清微真人和国师。 三代人,三个想法,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最明显的就是天师、张拘成、张月鹿,互相之间的矛盾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根本遮掩不住。 比较隐蔽的则是李家三代人,国师、清微真人、李长歌,并没有摆在明面上,却不意味着不存在。 还有地师、东华真人、齐玄素三人,现在看来,地师和东华真人已经显露矛盾,不过东华真人与齐玄素似乎还没什么问题。 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就只有齐玄素自己知道了。 在三师事实上废黜大掌教之后,影响之深远,可以说是破坏了道门自玄圣以来最大的共识,直接导致道门开始走向分裂,道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节点上,有识之士都意识到要改变,裱糊是裱糊不住的。 关键是怎么改变。 有人激进,有人保守。有人向外求,有人向内求。 李长歌是明面上的激进派,齐玄素算是隐藏的激进派。 齐玄素现在的生态站位,并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别人选完剩下的。换句话来说,他没得选,只能走这条路。 至于齐玄素认不认可,最起码表面上很认可。 可齐玄素也知道,团结不住,赎买不了,该来的终究会来,最后还是要行使最底层的逻辑——暴力。 人的世界观,在二十岁左右就基本已经形成了。 齐玄素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身份?又在做什么? 那时候他可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在底层的泥潭里扑腾,所以他的许多观念本质上更为贴合底层,尤其是底层的青壮男子。 这些人有一个特点,被当做牛马,被当做劈柴,有时候是一个数字,有时候是蝼蚁。上层立牌坊又不愿意让利时,便从他们这里找补。上头要苦一苦百姓时,多半也逃不掉。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齐玄素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呢? 逐渐无法跟上时代的老朽,一拍稀疏的脑门,便做出了影响整个世界的决定? 假借道德之名,为私欲疯狂? 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这个世界离开了谁,也会正常运转,太阳照常升起。可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对此不自知。强大权力带来的幻觉,让他们开始漠视普通人的声音,总是想当然耳。 齐玄素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自己的某些想法,总是说着一些正确的话。 不过张月鹿是个例外。 当初天师停了张月鹿的新政,齐玄素半是玩笑半是安慰地说道:“老人家脑筋陈旧,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等我们上了位,就把他们那一套全给改了,他们也没办法。这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终究还是我们的。” 脑筋陈旧,就是齐玄素的评价。 老人是一把双刃剑,经验丰富的同时必然脑筋陈旧,两者不可兼得。 年轻是优点,缺点是根基浅。 如果此时的齐玄素是一位二劫仙人,能够横压当世,他会如何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那就很难说了。 当飞舟轰然降落,齐玄素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玉京。 几个月的时间不算短了,上次回来,还是跟皇甫极一起,身上担着莫大的干系,又是述职,又是金阙,不像这一次,无官一身轻。 不过话是这么说,别人显然不会觉得齐玄素现在真就是个普通真人了。 紫微堂的一众人等,包括陈剑仇在内,都来专门迎接齐玄素,阵仗相当不小。 甚至有灵官负责疏散人群,进行警戒。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又是“空中府邸”,又是出动灵官,这是参知真人一级的大人物进京了。 齐玄素也没想到会有这等阵仗,本想批评几句太过招摇,不过转念一想,五娘还在船上,就算自己尚不是参知真人,五娘却是名副其实的平章大真人,用来迎接五娘,半点错没有,他不能自作主张就把给五娘的待遇给取消了。 于是齐玄素请五娘先行,他跟在后面,然后才是徐副堂主、陆玉珏等人。 其实这些人还真就是来迎接齐玄素的,毕竟齐玄素升参知真人的事情已经定下了,早晚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齐玄素谨慎,把这份待遇让给了五娘,关键他们还谁都不认识五娘,尤其是紫微堂的人,自忖久在玉京接触人事,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诸位平章大真人就没有不认识的,这位是谁?没见过啊。 不由有些懵。 还是徐副堂主晓事,立刻大声说道:“这位是金阙新任命的平章大真人!” 这么一说,紫微堂的人马上就懂了,还有几分后怕:“还是齐真人稳重,差点出大问题。” 放着平章大真人不管,去迎接齐玄素这个准参知真人,可不是要出大问题吗?平章大真人不满意,还以为是齐玄素授意他们这么搞的,扫自己的面子,齐玄素自然也不会领他们的情,两头都得罪。 陈剑仇帮齐玄素打开车门,齐玄素吩咐道:“我和大真人一辆车,你陪着陆辅理。” 陈剑仇应了一声,往第二辆车走去。 齐玄素上了车,问道:“五娘,你是回紫霄宫?还是另有安排?” 五娘想了想:“说实话,紫霄宫我是真腻了,一住上百年,换谁也腻歪,昆仑洞天也转了个遍。对了,我听说你小子有个新宅子?” 齐玄素笑道:“若是五娘肯屈尊前往,寒舍蓬荜生辉。” 五娘道:“那好,先去你家。” 齐玄素本就要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见东华真人。 可怜的小殷还不知道,她的逍遥日子快要到头了。 齐玄素没空管她,五娘很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娘就像是长大成人的小殷。 车队浩浩荡荡进入玉京,很快又分为几拨,毕竟去的地方不同,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太上坊。 马车停在玄真公主府的大门前。齐玄素一眼就看到小殷跟一个年轻女子走在一起。 齐玄素走下马车,叫了小殷一声,小殷看到齐玄素,立马跑了过来。那女子却是站在原地没动,而是犹豫了一下,遥遥地向齐玄素行了个礼,然后便转身离去。 齐玄素有些奇怪,忽然想起这个女子是谁了,那不是持盈公主吗?在他的拜师典礼上有过一面之缘,在帝京也曾见过一面。 这就更奇怪了,持盈公主怎么会跟小殷在一起,李长歌是什么居心? 齐玄素问道:“小殷,你怎么跟持盈公主在一起?” 小殷反问道:“持盈公主是谁?” 齐玄素道:“就是刚才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女人。” 小殷道:“她是公主吗?她说她叫秦衡华,她还说直呼其名是骂人,让我叫她的表字华婉。对了,老齐你的表字是什么?” 齐玄素道:“我的表字是天渊。” “好的,天渊。”小殷说道,“以后我就叫你天渊。” 齐玄素拍了下她的脑袋:“你想倒反天罡?” 小殷说话总是能离题万里:“她说我是待字闺中,所以这个年纪还没有表字,老齐,我的表字是什么?” 齐玄素随口应付:“你表字‘万妙’,号‘大白’。” 然后齐玄素意识到不对,强行扯回正题:“不管她是谁,你怎么跟她在一起?” “那不是邻居吗?老张说,要邻里和谐,搞好关系哩。”小殷振振有词,已经知道拿张月鹿的话来堵齐玄素的嘴。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五娘突然出现了,一把抓起小殷。 小殷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只是她的这点修为如何能与五娘相比,自然是挣脱不开。 五娘把小殷举到自己面前,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有些好奇。 小殷在五娘的手里就像个大号玩具。 不能说五娘没有见过孩子,只是小殷这种孩子比较特殊,哪怕是前两代帝柳,也不能一概而论。 小殷可以清晰感知到五娘的强大,显然有些被吓到了,嘴巴欲咧未咧,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五娘作为比一代帝柳还要年长的长辈,自然不能以大欺小,赶忙抱在怀里哄了几下,别说,还挺有模有样的。 小殷没有那么怕了,胆子又大起来:“你是谁?” 五娘回答道:“我是五娘。” 小殷好奇问道:“你是七娘的姐姐吗?” 五娘笑起来:“你说呢?” 齐玄素道:“好了,五娘和七娘没关系,不要站在这里,先进去吧。” 小殷还在追问不停:“谁是六娘?有没有三娘?” 齐玄素不胜其烦:“你行三,你也可以叫三娘。” 小殷大惊:“吓!我怎么不知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扔出去 如今齐玄素的新家已经装修完毕,与上次来时又不一样,由张家那边负责的家具已经被安放完毕,不再显得空旷。 更让齐玄素意外的是,他们的新房当然是一水的新物件,要的就是一个「新」字,不过一些摆件或者字画之类的,就不能是新的了,新不如旧,没点历史底蕴不能体现出张家的气派。 虽然张月鹿强烈反对,但反对无效,张家这边自顾自地就给完成了,反正张月鹿脱不开身,也看不见。等张月鹿注意到的时候,也差不多要大婚了,她还能再扔出去? 张家还在这里留了不少人,都是为婚事预备的。 齐玄素忽然想到,自己还没安排傧相,实在是太忙了。 张家这边领头的人跟在齐玄素身边,取出一只长条木盒子,双手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这只盒子十分精巧,不说别的,仅就这只盒子,也是一件古董,价值不菲。用这么好的盒子装的画,自然不是凡品。 东华真人在书画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不仅喜欢亲自作画,也喜欢鉴赏和收藏名家字画。齐玄素这次就专门托人寻觅了一幅大齐年间的古画,出自名家之手,千金难求。 所托之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张拘成。毕竟张家千年底蕴,直接从自己的库藏中挑选就行了。 自从齐玄素和张拘成联手拿下李天澜后,张拘成与齐玄素的关系就大为改善,张拘成唯一的遗憾就是齐玄素并非自己的女婿,而是侄女婿,终究差了一层。这幅画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谢礼,倒是不必亏欠人情。 齐玄素讲规矩,对于送礼收礼一事,齐玄素是极其审慎的,收礼就不说了,送礼方面,齐玄素也很少破坏规矩,这次给东华真人送礼之所以破例,是因为两人的师徒关系,道门整天说师徒如父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贵重也不算坏了规矩。 齐玄素接过这只长条盒子,没有打开,而是说道「代我谢过张伯父。」 张家人应道「家主交代了,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齐玄素将画收起,打算待会儿去见东华真人的时候一并送去。 就在这个时候,陈剑仇联系了齐玄素「真人,出事了。」 准确来说,陆玉珏那边出问题了。 齐玄素特意交代陈剑仇陪着陆玉珏,就是怕陆玉珏冲动,毕竟这么多天都忍了,也不差这一天,还是等他见过了东华真人,再从长计议。 陆玉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打算立刻发作,只是计 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按照道理来说,陆玉珏回家的时间,周晓淞应该还在天罡堂当值,而且周晓淞也不知道陆玉珏回来了。 因为官方层面只说了齐玄素会回来,其他人都没提,紫微堂的人都是预备着迎接齐玄素,就连五娘都不知道,更不必说陆玉珏了。 至于李长歌那边,他的确跟北辰堂打了招呼,说了陆玉珏回来的事情,让这边有个准备。只是这种事情不至于汇报到清微真人这一级,作为大掌教候选人之一,清微真人天天处理这种事情,那也不必干别的了,所以李长歌只是让沈玉冰通知了李朱玉。 李朱玉则出于某些个人原因,没有把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李命煌。 当陆玉珏回家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闭。 道门开始讲平等之后,哪怕是道门世家,也不能像过去儒门之人那样动辄几十个仆人伺候,尤其是在玉京,那就更严了,只能有一两个道民,陆玉珏家里只有夫妻两人,再加上陆玉珏不怎么回来,所以平常只有一个道民。 可就算只有一个道民,也没有大白天锁着门的道理。 陆玉珏嗅到了不一样的意味。 他本来想忍,可事情主动找上门来,他就不能忍了,直接破门而入。 里面的人立刻有所察觉,不过没有选择逃走。 当陆玉珏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客厅里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他的道侣周晓淞,还有一个便是李命煌。 两人衣着整齐,应该还没开始正戏,所以也不存在捉女干在床。 客厅里的中式家具不知何时被换掉了,变成了西洋的沙发,李命煌正坐在沙发上,一派坦荡模样,完全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见陆玉珏望来,还微笑着点头。 陆玉珏阴着脸,只觉得心里的那团火要压不住了。 周晓淞有些惊讶「你、你怎么回来了?」 陆玉珏冷冷道「怎么,我不能回来吗?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在外面?」 周晓淞顿时被这句话给激怒了,拔高了音调「你什么意思?」 陆玉珏道「就是字面意思。」 周晓淞尖着嗓子「姓陆的,你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一回来就发癫,你想怎 么样?」 陆玉珏反问道「你想怎么样?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周晓淞也没有半分心虚,反而振振有词,「我请我的上司来家里坐坐怎么了?」 陆玉珏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没有这么简单吧?你们干的好事,我在南大陆都听说了,你以为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周晓淞有了片刻的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她爆发出了更大的愤怒「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脏,姓陆的,你自己在外面不干净,别以己度人。自己小心眼,没有针眼大,还给我造谣,一个大男人,别这么下作。」 什么叫倒打一耙,这就是了。 陆玉珏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 陆玉珏在南大陆多年,负责外事,就算不是能言善辩,也绝不是不善言辞之人,只是此时被气得狠了,这才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他当年瞎了眼,还是周晓淞伪装得太好?亦或是环境改变人,把当年那个温婉的小女子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陆玉珏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想要动手。 陈剑仇立马抓住陆玉珏的手腕,轻声道「陆辅理,不要落人话柄。」 便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命煌终于开口了「陈大秘书,听说你马上就要升副府主了,恭喜恭喜,跟了个好主子,升得就是快。」 陈剑仇不卑不亢道「道门讲平等,不知从哪里又蹦出个‘主子"?李真人还是慎言,不要把心里话给说出来。当然,我不否认是齐真人提拔了我,我和齐真人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合情合理,总比认爹要好。」 李命煌眯起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陈剑仇有了片刻的窒息之感。 平心而论,就算陆玉珏和陈剑仇加起来,也不是李命煌的对手。 只是陆玉珏还真谈不上害怕,这段时间跟着齐玄素,见惯了胡恩阿汗、乌图等伪仙,还真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 陆玉珏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李命煌,这里是我家,请你离开!」 周晓淞立刻说道「这个家也有我的一半,李真人是我的客人,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李命煌终于站起身来,却没有挪动脚步「陆玉珏,你怎么跟齐真人的秘书在一起,难道攀上了东华一脉的高枝?」 陈剑 仇道「李真人,我要声明一点,陆辅理是告假回来的,搭乘齐真人的飞舟,毕竟陆辅理也曾是齐真人的属下,此乃人之常情,齐真人没有拒绝的道理。关于这一点,李首席是知情的,也是允许 的,难道李首席没跟你说?」 李命煌皱了下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陆玉珏喝道「李命煌,你还赖着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跟这个女人和离,你再来也不迟。」 李命煌似笑非笑「我要是不走呢?你能奈我何?」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如果给脸不要脸,那我就把你扔出去。」 话音落下,齐玄素大步走了进来。 陈剑仇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命煌脸色凝重「齐真人,此事与你无关。」 齐玄素道「陆辅理是我的下属,我作为他的老上司,来看一看他不过分吧?难道只能周主事请上司过来坐一坐,陆辅理就不能请他的上司?」 周晓淞想要说什么,齐玄素看了她一眼「周主事,我不是那种满脑子男道士应该谦让女道士的老脑筋,那太自以为是了,也太小看女道士了。我是讲平等的,我很尊重女道士,所以我怎么对待男道士,也会怎么对待女道士。」 周晓淞顿时不敢说话了,甚至大气都不敢喘。 齐玄素转而望向李命煌「李真人,你很好。」 李命煌眯起眼「你到底要怎样?」 齐玄素冷冷道「我说了,把你扔出去。」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齐玄素出手就是「三世圣拳」中的「未来无极」。 他并没有小觑李命煌,毕竟李命煌也是造化阶段。 两人交错而过,齐玄素毫发无损,李命煌的胸口上多出了一个清晰拳印,踉跄几步。 齐玄素紧接着又是一拳,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这一身艺业也是实战出来的,甚至直面周梦遥,更何况一个李命煌。 李命煌怒吼一声,全力出手。 正面相击。 两人之间的空间有了短暂的扭曲。 下一刻,李命煌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破墙壁,撞破院墙,飞到了外面的街道上,以趴着的姿势落地,狼狈不堪。 齐玄素负手而立「你可比李永言差远了。」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章 收拾残局 李命煌和齐玄素一样,都算是底层出身,并非世家子,所以有个优点,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么看重面子。 齐玄素也没想把李命煌打成重伤,更多是折辱。 这里毕竟是玉京,不是地方道府,齐玄素不能肆无忌惮,把李命煌丢出去是一回事,这里不是李命煌的家,而是陆玉珏的家,怎么都好说。可如果齐玄素悍然出手打伤李命煌,那就是给太平道递刀捅自己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齐玄素不想太过节外生枝。 李命煌双手一撑,站起身来,狠狠看了齐玄素一眼,转身离去。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齐玄素的对手,现在能跟齐玄素一较高下的,只能是李长歌。无论是斗法,还是直接动手。 所以李命煌也没反驳齐玄素的话,他的确不如李长歌。别管李长歌动用了多少资源,道门只看结果。 在这种情况下,他继续留在这里,只能自取其辱,没什么意义,不如直接离开。 当然,也没必要放狠话。 太平道真能把齐玄素怎么样的话早就直接动手了,至今还没动手难道是因为太平道仁慈吗? 李命煌离开之后,陆玉珏真心诚意道:“多谢首席出手。” 齐玄素已经卸任首席,陆玉珏还用了“首席”的称呼,这就是故意凸显两人的关系,以旧部自居,也是一种变相的表忠心。 齐玄素摆了摆手,意有所指道:“老陆,不要意气用事,公道自在人心。” 陆玉珏点头道:“我记住了,请首席放心。” 齐玄素又望向手足无措的周晓淞:“周主事,你好自为之。” 说罢,齐玄素也不看周晓淞的反应,直接带着陈剑仇离开。 接下来,齐玄素便不回家了,直接去东华真人那边。 两人同车而行。 “雠正,你已经知道谢教峰的事情了吧?”齐玄素问道。 陈剑仇轻声道:“知道。” 齐玄素道:“女人的问题归根究底是私德问题,如果不是被别人盯上,那么一般造成的影响有限,哪怕上了秤,也不见得就能压死人。放眼偌大道门,不会只有一个李命煌。可是经济问题就很复杂了,损害道门利益,属于公德问题,不上秤怎么都好说,可一旦上了秤,那就很难救了。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内斗加剧,这类问题必然兵器化。” “谢教峰也是秘书出身,而且是东华真人的秘书,可出了这种的事情,谁也救不了他,甚至张真人还差点受他的牵连。你是我的秘书,我提议让你接替谢教峰的位置,东华真人已经同意了,我希望你要把持住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陈剑仇有些惊讶,他只知道自己要做副府主,却没想到能更进一步,直接从排名末位的副府主一跃成为坐镇狮子城的第四副府主。 如果没有齐玄素,他也能靠着义母徐教容升副府主,但没有齐玄素,他绝对没办法一步到位成为第四副府主,这就有些知遇之恩的意味了。 陈剑仇表态道:“请真人放心,我绝不辜负真人的期望。” 齐玄素不置可否:“现在的南洋还是有些问题的,比如一些利益团体,这些团体中的某些人身份特殊,算是有功于道门,不过他们又自恃功劳对抗道门,如果蛮干,会引起一些不好的影响,可如果放任不管,又是对道门不负责任,问题主要集中在狮子城,你去狮子城赴任,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陈剑仇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无非是从内部着手,进行分化,团结一批,拉拢一批,打压一批。” 齐玄素笑了笑:“大魏太祖皇帝的经典路数,详细说一说吧。” “是。”陈剑仇道,“首先,立即停止有关动作,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升级,事实上天师已经做了。” 齐玄素点头表示认可。 陈剑仇接着说道:“其次,对具体情况进行摸排,做到心中有数,这是张首席已经完成的事情。” 齐玄素再次点头。 “接下来的收尾,其实无论是天师,还是张首席,都可以做到,只是天师不会关心这种小事,张首席在南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来不及去做。” “如果让我来做,我会分为三步走,第一步根据我们摸排掌握的情况,将这些老道士群体根据情节轻重不同分为不同的档次,同时针对每个档次出台不同的政策。” “情节较轻的,可以不处理,只是严肃警告;情节一般的,可以暂缓处理、从轻处理;而情节较重的,带头闹事的,甚至有违法情节的,则出重拳依法从重从速处理,杀鸡儆猴。” “第二步,也许这些老道士本人不怕什么,可他们的子侄辈、孙辈还要在道门发展,包括不限于父母子女、祖孙、叔侄、姑侄、舅甥等等,对以上人员进行谈话,间接施加压力。必要时候,可以停止考评、晋升,甚至有情节恶劣者,可以进行停职处理。” “第三步,让风宪堂分堂介入。一开始是针对情节比较严重的老道士进行调查处理,在进入第三步之后,道府高层强势表态,借助风宪堂分堂对道府内部各个环节、部门施加压力,毕竟这些老道士都曾在道门中担任职务,人脉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必须对道府内部给老道士遮风挡雨的保护伞进行震慑,必要时,风宪堂分堂可以立案调查。” “除此之外,还要做好相应的舆论管控,虽然有捂盖子的嫌疑,但也是防止这些老道士在道门内部造成一股声势,从而导致问题复杂化。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让道府方面的笔杆子出手,从官方层面进行公开定性,并向金阙汇报,以及对外公开。” “当然,这一系类的动作必须得到道府层面的强力支持,仅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齐玄素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问道:“如果老道士又故技重施,真有一个老道士狠下心舍了性命不要,立起灵幡,麻衣如雪,逼得灵官上街列阵,你又该如何处置?” 陈剑仇苦笑一声:“遇到这种情况,就连张首席都压不住,我就更不可能压住,只能请道府出面了。” 齐玄素道:“有人以自己的性命为棋子与仙人下棋,最终赢了仙人半子,是为胜天半子。如果真有人敢于舍命入局,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家连命都不要了,让其半子又如何?” “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道府方面也会支持你的,你放手去干就是。” 陈剑仇明白齐玄素的意思了。 东华真人今天并不在的紫微堂,而是在自己的家里。不管再怎么忙,半天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的。可要是送人去南大陆,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六七天的时间,那就不一样了。 东华真人的府邸自然也在玄都之中,距离紫微堂并不算远,如果把道门的住宅分出档次,大掌教居处紫霄宫是独一档,紫府是第一档,玄都是第二档,太上坊算是第三档。 太上坊的住宅主要是价格昂贵,玄都的住宅就不是钱的问题,属于道门分配。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也能在玄都有个住处,不过肯定没资格住大宅子,张月鹿在这里就有个小宅子,差不多相当于慈航真人宅邸的一角,除了位置够好,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太上坊的公主府。 从紫微堂的人去迎接齐玄素就能看出,东华真人这边早就安排好了,虽然齐玄素因为陆玉珏的事情耽误一二,但还是不影响总体。 宫教钧已经在东华真人的宅邸门口等候。 齐玄素下车之后,宫教钧立刻迎了过来:“齐真人终于来了。” 齐玄素解释道:“遇到些事情,来得晚了。” 宫教钧显然不是责怪齐玄素来晚了,轻声道:“姚真人已经先一步到了。” 齐玄素微微一怔。 哪个姚真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姚素衣吗?” 宫教钧点了点头。 姚裴是齐玄素名义上的师姐。 说起来,两人还是同窗。齐玄素曾两次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第一次是升四品祭酒道士的时候,跟姚裴做同窗,两人在道宫里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情,包括偷偷进入书楼、见证了张无恨复活等等。齐玄素现在都觉得后悔,他马上就要做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等于他当初是帮着姚裴去自己家偷自己的东西。 至于齐玄素第二次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则是升二品太乙道士,跟张月鹿一起去的。 齐玄素表示自己心中有数,径直向里面走去。 宫教钧则是落后一步,与陈剑仇并肩而行。 两人一个是师父的秘书,一个是弟子的秘书,也是两代人,还是有许多共同话题的。而且陈剑仇已经外放,眼看着前途不可限量,宫教钧迟早也是要外放的,离开了东华真人,就没有这么大的权势,自然要与陈剑仇搞好关系。 因为道门要废除儒门礼教,所以在礼仪方面有了很多简化,比如齐玄素的拜师礼就是如此,所以齐玄素去师父家也不必通传等复杂程序,直接去正堂就是了。 齐玄素刚走进正堂,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师父、师姐。”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师徒 此时堂上只有两人说话,正是东华真人和姚裴。 东华真人坐着没动,姚裴则是站起身来,迎接齐玄素的到来。 “师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齐玄素主动问道。 他知道姚裴去了西域道府,在那边也干出了许多成绩,其实有些地方本就容易出成绩,比如南大陆和西域,这里形势复杂,冲突很多,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太平世道只能熬资历,只要有能力,越乱的地方,越容易出头。 姚裴回答道:“我也是刚回玉京。” 齐玄素与姚裴见礼之后,十分随意:“我不知道师姐要过来,所以也没准备师姐的礼物,只给师父准备了礼物,还请师姐见谅。” 姚裴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微微摇头:“无妨。” 齐玄素取出准备好的大齐古画,交到东华真人的手中:“师父喜欢字画,我最近得了这幅《万山千流图》,还请师父鉴赏。” “就你心思多。”东华真人这话好似是责怪,可仔细一品,并非如此。 说着,东华真人打开木盒子,取出了画卷,齐玄素抓着一端,东华真人起身拿着另一端,两人一起将画徐徐展开。 只见此画大气磅礴,好似有万座大山耸立,又有千条大江大河奔流,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难怪叫《万山千流图》。 这当然是有寓意的,山河又名江山,江山则代指天下。 玄圣说,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玄圣的本意是天下所有人共同拥有天下。 只是在凤麟洲的语境中,也有“天下人”的说法,意思是终结乱世、统一天下之人。 故而又有人将大掌教引申为“天下人”,干脆就成了坐拥天下之人,且看今日是谁家之天下,自然是大掌教的天下。 齐玄素以“江山社稷”相赠,自然是一种相当美好的祝愿,也是一种投其所好。 到了东华真人这等地位,寻常奇珍异宝自然是不入眼的,也就是那个位置了。 哪怕东华真人再严苛,也要心生欢喜。 有些道友,就是靠着吹吹捧捧上去的,齐玄素不是靠这个上位,而是凭借实打实的功绩,可他也不介意用这类手段锦上添花。 东华真人果然很高兴,收下了这件礼物,问道:“这幅画可不寻常,你从哪里得来的?若是巧取豪夺,我可不饶你。” 齐玄素笑道:“师父也不想想,我去的是南大陆,那地方怎么会有这等雅物?我就是想巧取豪夺,最多也就是拿到一些异域器物。是张家伯父送了我这幅画,我粗人一个,落在我的手中也是牛嚼牡丹,不如借花献佛。” 东华真人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也不忘行使师父的职责:“你平日里固然要砥砺修为,也不要忘了加强文化修养,不求你做个学问上的大宗师,最起码不要再闹出什么笑话。” 齐玄素一口应了。 然后东华真人把画交给宫教钧,让他收好,三人又一起坐下说话。 虽然东华真人与地师之间有些不愉快,但姚裴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或者说,以姚裴现在的情况,到底有没有影响谁也看不出来,估计是真不在意,这也是“太上忘情经”的作用,不仅把正面情绪压低,负面情绪同样受到压制。 这才是正版的“太上忘情经”,跟张月鹿的正版“五雷天心正法”一样。至于周梦遥的“太上忘情经”,则是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出来的,自然没有这样的效力,就像齐玄素的“太阴十三剑”,徒有其形而无其神。 齐玄素状若无意地开启了话头:“我听说紫微堂的老首席要退了?” 这位老首席就是之前的紫微堂次席副堂主,熬了很多年,属于资历很老的真人,和李天澜差不多,无奈参知真人这一步是怎么也跨不过去。姚恕就任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之后,他便升了首席,只是眼看着参知真人无望,多少有点心灰意冷,打算隐退,以后专注于修身养性,跟体内的三尸神赛跑,争取活过一百二十岁的大关。 这也是许多人的无奈,仙人们当然可以干到离世为止,如果不是有天劫的限制,许多仙人甚至不介意再干一辈子。 可不是仙人之人就要考虑寿命问题,仙人有天劫限制,不是仙人的人则有三尸神的限制。早些退下来,专注养生延寿,压制三尸神,还能多活十几年,若是忙于公事,疏于对三尸神的镇压,任由其兴风作浪,攻伐残害性命,很可能活不到一百岁。 权力虽好,但也伴随着毒药。 这就是个取舍问题了。 这位老首席大概是想通了,如果能升参知真人,成为真正意义的道门高层,那么少活几年也认了。可如果上不去,那还是以性命为重,早退晚退都是退,不如早退。 东华真人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已经定了,现在是留守时期,只等新首席到任,就彻底退了。” 齐玄素看了姚裴一眼:“师姐应该很有机会吧。” 东华真人道:“当然很有机会。” 齐玄素立刻明白姚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个关键时刻,东华真人还是跟姚家部分妥协了,让姚裴正常上位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与张月鹿、李长歌平行。这也透露出一个更深层次的信号,地师之位早晚还是姚家的。 如果竞争失败,齐玄素作为李长歌的主要竞争对手,肯定是李家的重点打压对象,运气不好,直接万劫不复,性命不保。就算运气好,也就是做个掌宫大真人、掌府大真人,比如让他去东婆娑洲镇守边关,被孤立,边缘化。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当然做不了地师。 其实齐玄素就是西岳一条路,要么成功登顶,要么一蹶不振或者万劫不复,不存在做副掌教大真人这种中间选项,因为齐玄素没有根基,不是三大家族出身。 只要处理了齐玄素这个人,齐玄素的派系就基本瓦解了。反观三大家族,那才是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动任何一个家族都是动摇根基。 说白了,东华真人也在赌,他如果做了大掌教,自然都好安排,无论是反悔让齐玄素做地师,还是争取师徒连任大掌教,都可以谋划。如果他做不了大掌教,齐玄素也做不了大掌教,那就万事休提,该是姚家的自然还是姚家的。 如今的形势,齐玄素第一个升参知,做掌宫真人,一骑绝尘。其次是李长歌,不仅是上三堂首席,还是道门特使。张月鹿和姚裴都只是首席。 齐玄素想了想,还是没有恭喜姚裴。 一则是显得他在炫耀,二则是姚裴现在这个样子,她也不会在意。 齐玄素说道:“如果师姐做师父的副手,那是再好不过了,还是自家弟子放心可靠。” 东华真人好像是想起了齐剑元,竟然没有赞同,而是说道:“天渊,你这次在南大陆做得很好,姜大真人对你的评价很高。” 齐玄素道:“姜大真人过奖了。主要是西道门的道友尽心尽力,姜大真人运筹帷幄……” 东华真人摆了摆手:“好了,左右没有外人,这些套话就不要说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拿不走。根据石大真人的建议,已经决定重设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你的事情也快要定下了。只是晋升参知真人算是大事,还需要一些时间。” 齐玄素道:“我倒是不急于一时,正好我还想去南洋一趟。” 东华真人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谢教峰出事,我作为他的老上司,也有责任,只是我这边脱不开身,正好你是婆罗洲道府的老首席,就由你去一趟,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 齐玄素沉声应道:“是。” 然后齐玄素又顺势提起了陈剑仇的事情,希望能赶紧确定下来,好让陈剑仇和他一起过去。 东华真人直接答应了。 这场师徒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因为多了姚裴,师徒两人也没有更深入的交流。 不得不说,东华真人还是有些区别对待的,虽然齐玄素是后入门,姚裴还是东华真人的外甥女,但东华真人明显更信任齐玄素,更能向齐玄素交底。姚裴,毕竟是姚在裴前,也许东华真人曾对齐剑元抱有类似的期望,无奈此齐非彼齐。 姚裴一直很安静,不怎么说话。 齐玄素从东华真人那里告辞出来,对陈剑仇说道:“雠正,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回南洋。” 陈剑仇怔了一下:“现在?” 齐玄素道:“也就这几天了,你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我跟师父讨了个紫微堂的临时差事,送你赴任,顺便解决一些问题,我不会在南洋停留太长时间。” 陈剑仇应了下来。 曾几何时,是姚恕送齐玄素去婆罗洲道府上任,一转眼成了齐玄素送别人上任。 不过如此一来,陈剑仇和齐玄素的关系完全摆在了明面上,齐玄素一手提拔了陈剑仇,又亲自送其上任,不由让人怀疑,陈剑仇和齐玄素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也难怪李命煌要说些怪话,他背上骂名,左右横跳,才有今天,陈剑仇跟对了上司,就平步青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南洋的问题 其实这里面的道理没有那么简单。 陈剑仇升得飞快,不仅仅是齐玄素的功劳,也不仅仅是徐教容和东华真人的功劳。 张、李、姚三家出身之人能够年纪轻轻就担任上三堂首席,除了自身能力,更多是家族的加成,他们代表了家族的利益。 陈剑仇也是如此。 陈剑仇代表了大虞国陈家。 虽然陈家的上限被锁死了,但是下限有相当保证。 随着陈书华倒台,以及陈书祯被废,陈家作为地头蛇,遭受了极大的打击。虽然齐玄素又提拔了陈书文、陈剑秋,但在道门层面,陈家失去了一个代表家族发声之人,缺少一个足够分量的官面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陈家上下难免人心浮动。道门要么决定把陈家连根拔起,完成事实上的株连,以绝后患。要么就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进行安抚。 现在看来,道门并不打算放弃陈家,不想让陈家为陈书华陪葬,一个陈书祯承担主要责任就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一味打压,需要安抚,需要提拔一个代表陈家的官面人物来安陈家的心,给陈家人吃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明白道门并没有放弃陈家,道门是就事论事的,陈书华的事情与其他人不相干。 很显然,这个人选既要是陈家人,又要是道门认可的人。 这个时候,陈剑仇就成了一个合适的选择。 齐玄素和徐教容的作用也凸显出来,他们能让陈剑仇从众 多陈家人中脱颖而出——这么多姓陈的,凭什么选陈剑仇?就凭齐玄素和徐教容。 在道门看来,别管陈剑仇是不是旁支,只要姓陈就够了,关键陈剑仇是道门之人的义子,旁支反而更好,因为他是靠着道门上位,会更为亲近道门、依赖道门,反而是陈书华这种靠自己能力上位的,被锁死上限后,必然会跟道门离心离德。 陈家的核心成员不多,可整个陈家经过几百年的繁衍,已经渗透到了南洋尤其是大虞国的方方面面,影响力巨大。 往大了说,安抚陈家关乎到维持稳定。 谁都知道稳定无小事。 为了稳定,功劳不功劳,其实比较无所谓。 陈剑仇没有功劳、没有资历,也可以做副府主。以后陈剑仇有了功劳、有了资历,也进不了金阙,大概率首席做到死。现在陈剑仇是而立之年,做副府主,过几年做第三府主,四十岁的时候升次席,五十岁升首席,然后就在首席的位置上等着隐退。 这就是有得就有失,下限和上限被锁死了,更像是换了一层皮的土司性质。 当然,陈剑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如果齐玄素做了大掌教,那么陈剑仇靠着齐玄素进金阙,没有太大问题。这个时候就是完全靠齐玄素了,与陈家没什么相干。 所以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东华真人提出的理由就三点,第一是陈家的问题要解决;第二是陈剑仇足够可靠,不会重 …。。 蹈陈书华的覆辙;第三才是陈剑仇熟悉情况,有能力。 正好南洋接二连三出事,又是老道士们闹事,又是谢教峰被举报,东华真人在这个时候提出南洋的稳定问题,也是顺理成章。 其他人也没反对,一是副府主的影响力有限,不影响大局,二是在稳定的大前提下,想要反对陈剑仇,就必须拿出另一个替换方案和人选,然后进行对比,一时半刻之间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在这种情况下,陈剑仇平步青云,迅速追上了前辈谢教峰。 不过这个任命还需要几天的时间,齐玄素不能立刻动身,毕竟他是以送陈剑仇赴任的名义去婆罗洲道府,总不能一个 人干巴巴地跑到婆罗洲去,那也太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齐玄素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五娘和小殷都不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两人去太清市了。 齐玄素左右没什么事情,便也去了太清市。 太清市还是老样子,熟悉的道祖雕像,以及各种商铺店面,还有极为显眼的凤凰楼。 然后齐玄素远远看到有几个人站在道祖雕像脚下的基座上,正在宣传保护蛟龙,宣传的内容也没什么特殊,就是很多年已经见不到蛟龙,蛟龙一族已经近乎灭绝云云。 围了不少人,也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信这个。 世道总是在螺旋中上升,总要折腾一下才行。儒门有一点说得很对,仓禀实而知礼节,世道太平了,道 德水平会上升,只是也有问题,可能会极端化,各种清流大行其道。 齐玄素也不知道这些保护蛟龙的人是怎么兴起的,反正在花圃道士中很流行。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跳了上去,大声道:「因为你的这些话,我很不高兴,所以我决定回去吃顿龙肉开心一下,你记住,这条蛟龙是因为你而死的。」 这个小小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小殷。 小殷是非常喜欢吃龙肉的,而且齐玄素已经把带回来的龙肉给了她,顺带把自己替换下来的须弥物也给了她。 小殷自然是坚定的「屠龙派」,看这些保护蛟龙的人一百个不顺眼。 于是就有了这一幕。 只是小殷的模样实在不太吓人,围观之人也不觉得小殷说的话是真的,只当小殷在胡说八道,反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不过那个宣扬保护蛟龙的道士被气得不轻,伸手要去抓小殷,然后带着这个熊孩子去找她家大人说理。 可小殷只是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是个小霸王,哪里是这些普通道士能奈何的,反而是小殷反手把这个道士给拿住了,大声问她服不服。 很快,巡城灵官赶到,这些保护蛟龙的道士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向巡城灵官告状,想要来个谁闹谁有理。 如果指责对象是个青壮男子,那么这一招还能管用。可小殷只是个孩子,你们人多势众,愣说一个孩子欺负你们,这可没道理了。 …。。 就 算你们说的是真的,这个孩子真能欺负你们,一个孩子能有如此修为,肯定是天赋异禀,大有来头,他们去招惹这样的孩子,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巡城灵官也不是傻子,不上这个当,虽然不会明着偏向小殷,但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根本不信这帮人的控诉,反而说这些蛟龙道士胡说八道,欺负孩子,涉嫌寻衅滋事,最后把这些蛟龙道士给带走了。 小殷大获全胜,洋洋得意,指着被带走的蛟龙道士,呵呵笑道:「公道自在人心。」 直到此时,五娘才现身把小殷叫了下来。 人群渐渐散去,齐玄素来到两人身边,将情况跟五娘说了。 五娘听完之后:「你还真是一刻不得闲,刚刚回来又要走,我可不去了。」 齐玄素道:「婆罗洲那边本就有兰大真人坐镇,再多一位平章大真人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这本就不是动手的事情。只求五娘帮我看管好这个丫头,让她少惹点事。」 这话齐玄素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只怕是有了五娘做靠山,小殷更无法无天了。只是齐玄素也没别的选择,死马当活马医吧。 五娘似乎看出了齐玄素的疑虑,正色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放纵她的。」 说这话的时候,五娘竟是露出与齐玄素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清冷神色,经常让人误以为她是一 个比较严肃正经的人。 当然,五娘在大事上从来不含糊,既然她这样保证 ,那么还是有保证的。小殷的逍遥日子真要结束了。 两天后,关于陈剑仇的任命下来了,在公函中明确了位置,出任婆罗洲道府的副府主,并接手原本由谢教峰负责的相关事宜。 同时下来的还有齐玄素的临时任命,由他负责送陈剑仇赴任。 如此一来,齐玄素就能名正言顺前往南洋。 不过齐玄素并不打算亲身前往,因为何罗神的缘故,齐玄素的兵解化身得到极大加强,发生了质变,不仅有伪仙修为,而且不必依靠外物,还能长久存在,就像当初周梦遥的化身。 齐玄素要玩一手双管齐下,南洋那边的形势复杂,就让修为更高的兵解化身去南洋,当别人都认为他去了南洋的时候,他的本尊则秘密前往江南道府,去见张拘成,这也算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说起来,南洋还曾是何罗神的地盘,何罗神成道之后,就在南洋混过一段时间,这里也算是她的第二故乡。当然,那时候的南洋还不属于道门,鱼龙混杂,自然没人来找何罗神的麻烦,让何罗神很是逍遥了一段时间。 当齐玄素的化身走上飞舟,何罗神的声音也随之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不知如今的南洋是什么样子了。」 必要时候,何罗神可以在齐玄素的许可下接管这个化身,自然也能通过化身与齐玄素交流。两人如今的状态有些类似当初齐玄素与五娘共用一个身体时的状态。 齐玄素回应道:「在道门治理下的南洋,自然与你那个时代的南洋大不相同,西洋人被赶走了,各种牛鬼蛇神被扫荡一空,可以说,这是南洋最为繁华的鼎盛时代。」 39314777。。 ...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李天清 从玉京去大虞国,相比起去南大陆,要近上许多,真就是朝游沧海暮苍梧。 当天下午,齐玄素和陈剑仇的飞舟便轰然降落在归剑湖中。 这次前来迎接的是裴小楼。 齐玄素见面就是一声「师叔」,裴小楼连连摆手:「可别,我听着是浑身难受,咱们还是各论各的,你是不知道,老林和老季这两个人,没少拿我打趣。所以,不要提什么‘师叔",咱们工作的时候还是称职务。」 齐玄素也不强求,说道:「那我就公事公办了,裴副府主。」 「哎,这就舒服多了。」裴小楼捋了捋胸口。 从归剑湖去往社稷宫还有段路程,齐玄素顺带跟裴小楼了解南洋最近的情况。 裴小楼道:「大体还好,张家发力了,兰大真人亲自跟姚府主谈话,姚府主还是顾全大局的,所以谢教峰的事情只是局限于谢教峰一个人,没有牵扯其他人。老道士们也没闹事,天师的面子摆在那里,他们还是希望赶紧把张首席礼送出境的。就是‘天廷"方面……」 齐玄素心中一动,「‘天廷"怎么了?他们还敢有所动作吗?」 裴小楼道:「怎么说呢,‘天廷"方面的确出手了,不过不是喊打喊杀,而是举报了很多道府的人。」 齐玄素一怔:「他们怎么举报的?」 裴小楼道:「以行贿人的身份举报受贿人。」 齐玄素惊讶道:「按照道门律法,行贿者同样要论罪,这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正是如此。」裴小楼说道,「也不知道太平道是怎么想的,我看他们是疯了。」 齐玄素略微思索:「我看未必,一旦出现大面积的塌方式贪墨腐化问题,有两个位置难逃其咎。第一是掌府真人,这是掌管人事的。第二是次席副府主,这是掌管律法的。既然姚府主顾全了道府的大局,那么他们就要给姚府主一点颜色看看,这是其一。徐次席正是升首席的关键时刻,出这种问题,也会受到影响,这是其二。」 「还有第三点,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只是落空了而已。这与我做过次席无关,因为谁都知道,我做次席主要就是冲着王教鹤和陈书华去的,扳倒了王教鹤和陈书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其他的跟我不沾边。关键是我在做首席的时候,他们明里暗里拉拢过雠正。是吧,雠正?」 陈剑仇立刻说道:「是‘天廷"的邓雨师,通过唐辅理约我喝茶,想请我帮他们办事,我回绝了他。」 齐玄素伸出食指虚点几下:「什么是好人有好报?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你也好,青霄也罢,只要把持住自己,守住底线,做一个好人,他们这些鬼蜮伎俩就奈何不得你们。反过来想,若是你们当时没能把持住,现在可真就掉进沟里,被人家装到套里,神仙难救。」 陈剑仇道:「说起来,我也有几分后怕。这些人不仅无孔不入,而且布局深远。也就是我父母早亡,又没有妻子儿女,这才让他们无从下手。若是我有家眷,只怕他们会绕过我直接从我的家人身上着手,若是家人不晓事,瞒着我收了人家的好处,那我真就是百口莫辩了。」 裴小楼感慨道:「女人常说一生所托非良人,要找个良人托付终生,男人则是家有贤妻不生横祸,在这方面一定得警惕才是。」 齐玄素又嘱咐道:「雠正,你这次去狮子城,那里是个花花世界,千万要把持住自己,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钱财是身外之物,女人是红粉骷髅,‘财色"二字是穿肠毒药,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陈剑仇听出了几分话外之音。如果陈剑仇自己出了问题,那么就算齐玄素日后成功上位,也是不 好破格提拔他了。就算不谈道德,只谈利益,也要克制自己。 李命煌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这个人太嚣张,不在乎这些。反正他也不奢求大掌教之位,风评不顶饭吃,又天赋异禀,长生有望,只要不犯下王教鹤、陈书华这种背叛道门的原则性错误,凭借仙人修为总能上位平章大真人,也就无所谓了。 兰大真人就是例子,修为足够高,只要不出大问题,地位就稳固无比。胡恩阿汗也是例子,修为够高才能死灰复燃,如果他没有伪仙的修为,齐真人凭什么点他的将? 齐玄素自己也说了,仅凭这点作风问题,哪怕上了秤,可以压一压李命煌,却压不死李命煌。 不是齐玄素出手按下了李命煌,陆玉珏还真就拿李命煌没什么办法。 陈剑仇在天赋上不能与李命煌相比,出身问题也是限制,就不能像李命煌这样肆无忌惮。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李命煌的义父到底是何许人也?能让李命煌这么嚣张的人低头当儿子。我只知道他叫李天清,曾经与清微真人有过冲突,至于其他,还真不太了解。」 裴小楼是七代弟子,到底比齐玄素年长许多,对于这些还是知之甚详:「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李天清这些年很低调,基本不怎么露面,深居简出。不是他不想动作,而是清微真人压着他。」 「李家这个家族很怪,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惊才绝艳又满身反骨的人物,我这么说有点不敬,可事实就是如此,玄圣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年倚重李家又打压李家。清微真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惊才绝艳,蔑视家族长辈,不服管教,行事往往出人意料。」 「你应该听说了,当年李家的许多七代弟子都遭过清微真人的‘毒手",包括李天月、李天澜等人,不过真正领头的其实是李天清,清微真人表字至清,甚至当时还有个‘李氏双清"的说法。可以说,如果清微真人半路夭折,那就是李天清上位了。所以清微真人掌权之后,对李天清的打压也是最狠的,直接导致李天清几乎从道门消失了。」 齐玄素总结道:「李家的夺嫡之争。」 裴小楼道:「不过李天清并不是完全失势了,而是从台前转向了幕后,有些类似姚家的姚懿。也就是姚裴她爹,我的姐夫,你师父的妹夫,姚恕的大哥。」 齐玄素有了几分明悟,如果抛开六代弟子不谈,只谈七代弟子,把三储君视作一号人物,那么三道各有一个隐藏的二号人物,正一道是张拘成,全真道是姚懿,太平道则是李天清。 裴小楼接着说道:「李天清是李命煌的义父,也是李命煌的后台,就是他把李命煌引荐给国师。李天贞与李天清的关系也很深,不然他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权势?」 齐玄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命煌舍弃张玉月,其实上是放弃了张拘成这个岳父,他选择的义父肯定要优于张拘成,最起码不能逊色于张拘成。 那么李命煌选择李天清就很合情合理了,张拘成是二号人物,李天清也是二号人物,本质上是李命煌选择太平道而放弃了正一道,选择李家而放弃了张家。 这也可以解释李长歌、李朱玉与李命煌、李天贞之间的微妙关系了,为什么李命煌不知道陆玉珏回到玉京的事情?肯定有人故意没告诉他,一般人不敢这么干,这个人多半就是李朱玉。 那就都说得通了,李命煌是李天清的义子,李朱玉是清微真人的义女,父辈的矛盾也延续到了他们这一辈。 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至于李命煌为什么不选清微真人做义父?或者说,清微真人为什么不收李命煌做义子?毕竟李朱玉这个义女也不如李命煌。 因为清微真人有李长歌。 总之,三道各有各的复杂之处,反倒是正一道因为人才青黄不接把问题变得简单了,只有张月鹿,没得选。这也是大宗迅速妥协的主要原因,但凡有个能跟张月鹿一争高低的,他们都不至于这么快就投子认输。 说白了,这就像皇帝选太子,如果儿子够多,那么自然可以随意处置儿子,可劲使帝王心术。可如果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没办法了,总不能把皇位送给侄子。 齐玄素又想起一个问题:「说起姚素衣的母亲,算是我的师姑,我也不太熟悉。」 裴小楼道:「大名裴神符,二品太乙道士,现在没有具体的道门职务,主要在太平钱庄那边。」 齐玄素好奇问道:「你们三人的名字怎么完全不一样?倒是你和裴小云都有个‘小"字。」 裴小楼面无表情道:「只要有本事,就可以改成比较有特色的名字,清微真人就改了,有变无,李无垢嘛,我大哥和我二姐同样改了,姚懿也改了,我没有本事,只好叫这个名字。」 齐玄素想了想,「好像还真是如此,青霄就改了名字,她本来是叫张心月的。五娘也改了,叫齐吾。嗯……我也改了。」 裴小楼道:「我看小殷也快改了,现在人家都叫她齐小殷。」 齐玄素玩笑道:「正好跟你同辈,‘小"字辈嘛。」 裴小楼也不生气:「你有本事跟你师父也这么说。」 齐玄素摆手道:「我师父名里可没‘小"字。」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互诉衷肠 这次社稷宫的欢迎会,除了兰大真人不在,其他道府高层都在。包括掌府真人姚恕、首席张月鹿、次席徐教容。 这才是常态,上次兰大真人之所以亲自出面欢迎齐玄素,是因为齐玄素身上带着金阙的任务,需要兰大真人配合。这次陈剑仇没什么特殊情况,兰大真人就不出面了,哪怕陈剑仇算是他的徒孙,那也不出面。 按照任命程序,任职命令下达之后,第一步,是紫微堂谈话,第二步,是由紫微堂相关负责人带着任职人员前往任职之地宣布任命。根据任职者的身份地位、职责使命,紫微堂的规格也有所不同。 齐玄素上次就任道府次席,是带着任务去的,多少有点钦差的意思,所以规格很高,陈书华迎接,姚恕亲自送齐玄素上任,兰大真人出面欢迎。 如果是掌府大真人一级,则会由紫微堂掌堂真人亲自陪同前往。 就好像一个轮回,曾经送齐玄素赴任的姚恕现在成了社稷宫的主人,齐玄素则充当了当初姚恕的角色,送陈剑仇赴任。 齐玄素上任那一年的陈剑仇大概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道府的副府主,成为整个陈家的代表人物。 到了社稷宫之后,可以看到姚恕、张月鹿、徐教容三人呈“品”字形在门前迎接。 陈剑仇哪里还不明白,这不仅是给他面子,也是给齐玄素面子。 他这次赴任,如果仅仅是一名紫微堂副堂主陪同相送,或者干脆就是紫微堂辅理陪同,到归剑湖迎接的,就不太可能是裴小楼,很可能只是一名普通副府主,毕竟裴小楼快要升次席了,不能算是普通副府主。到了社稷宫之后,道府三巨头也不可能全到门口迎接,最多由徐教容一个人出面迎接。 因为齐玄素的到来,整个规格,一下子提升了很多。 虽然齐玄素还不是参知真人,但各种规格待遇已经提升到了参知真人的级别,比当初尚且不是掌府真人的姚恕还高,如今放眼整个道府,也只有兰大真人和姚恕的品级比他更高,更不必说他还代表了紫微堂,有加成的。 由此可以看出来,齐玄素对陈剑仇报以很大的期望,希望陈剑仇能帮他守好南洋。 因为是就任普通副府主,仪式相对简单,主要是大家见见面,熟悉一下。 若是别人过来,也许还要个流程,由代表紫微堂的副堂主对未来的同僚进行介绍,将彼此之间的陌生感和尴尬给冲掉。 可陈剑仇不一样,已经与这里的人很熟悉了,毕竟他在婆罗洲道府做了相当长时间的秘书,张月鹿、徐教容就不必说了,哪怕是姚恕,也是早就认识陈剑仇的。 至于裴小楼、季教真等人,更是熟人。其他副府主少不得要与齐玄素打交道,只要跟齐玄素打交道,就必然认识作为秘书的陈剑仇。 陈剑仇回到婆罗洲道府,就像回家一样。 齐玄素环视一周,代表紫微堂发言:“在场的都是老熟人了,大家都认识我,也认识雠正,我想就不必再多做介绍了吧?” 底下的不少人纷纷笑道:“不必了。” 齐玄素道:“那我就直接宣读有关任命。” 待到齐玄素按照程序宣读了陈剑仇的正式任命之后,陈剑仇又简单讲了几句话,算是就职宣言。 然后便是晚宴。 对于道府之人来说,吃饭本身的意义已经很弱了,宴会本身成了仪式礼节的一种。 这次晚宴是二合一,除了道府之人外,也有一些本地“贤达”,包括陈书文、陈剑秋这些陈家人,也有齐暮雨、幻姬这些商人。很是热闹了一番。 这场宴会,陈剑仇应该是主角,所以齐玄素没有喧宾夺主,只是敬了几杯酒,与姚恕等人略作寒暄,便与张月鹿先一步离开了。 这让许多想跟老首席说几句话的人大失所望。毕竟老首席腾飞在即,谁都想沾点光。 齐玄素的住处被安排在木宫,这也是社稷宫的指定“客房”,当初姜大真人来到社稷宫,就是住在此地。 这里草木扶疏,不乏各种奇花异草,是个极好的去处。 两人并肩走木宫小径上,张月鹿玩笑道:“前几天可是好大的雨,你一来,天就晴了。” “我有这么厉害吗?”齐玄素道,“你的心情是不是也要好些了?” 张月鹿倒是不嘴硬,坦然承认道:“这也算是一种他乡遇故知吧。” 齐玄素没有直接谈南洋的局势,而是摸出一壶酒,送到张月鹿的面前:“师父喜欢字画,七娘喜欢烟草,而你喜欢酒,你当初不是说:‘做饭,我不行,喝酒,你不行’吗?要不要品鉴一下?” 张月鹿看了看左右,此地没有别人,便不再端着首席副府主的架子,接过酒壶,捏开泥封,满饮一口。颇有些江湖人的豪气。 齐玄素问道:“口感如何?” 张月鹿细细回味了一下:“喝起来很像‘醉生梦死’,不过少了点陈味,像是新酒。道门刚酿好的‘醉生梦死’一般不会在市面上流通,这不是正版‘醉生梦死’吧?” 齐玄素道:“你还真有点本事,这的确不是正版的‘醉生梦死’,而是西道门仿制的,我带了很多,足够你喝一年的。” 张月鹿啧啧道:“你特意给我准备的?” 齐玄素坦然道:“不是,是皇甫极准备的。” 张月鹿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齐玄素。她倒不是非要齐玄素送她礼物,而是觉得齐玄素有点刻意为之,应该还有后续。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事出反常必有妖,就好像小殷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要是安静过了头,听话过了头,那指定是憋着作大妖。 齐玄素笑道:“我准备的是这个。” 说着,他取出了得自长生人的“长生丹”。 张月鹿也是识货之人,接过玉盒,没有急着打开,先看了玉盒上的文字,便知道了此丹的来历,惊讶道:“竟然是孙灵秀亲自炼制的‘长生丹’,蟾宫的灵符,海眼的刀圭,这可真是夺天地之造化了,你是怎么得来的?” 齐玄素将拿到“长生丹”的经历大概讲了一遍:“也是意外之喜,对我而言,作用不大,我主要还是靠‘玄玉’,对你来说,应该大有裨益。” 张月鹿没有掩饰自己的高兴。 一个简单的道理,将心比心,如果是她送东西给齐玄素,肯定希望看到齐玄素给出正向反馈,她想看到的是齐玄素很喜欢这件礼物,而不是齐玄素毫不在意,或者挑三拣四。 更何况“长生丹”的确对她很有用。 只是张月鹿终究说不出“你真好”这类肉麻话语,只能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齐玄素把宫大真人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道:“李永言不讲武德,逼得我们也要跟着养蛊,能追一分是一分吧。” 张月鹿叹息道:“你总能想着我,我却帮不上你什么。” “这是什么话?”齐玄素道,“你怎么没帮上我……” 张月鹿打断他:“你把婆罗洲交给我,结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要你亲自过来收拾残局,你会不会很失望?” 齐玄素向前猛跨了一步,从原本的并肩而行变成走到张月鹿的前面,又转过身来,逼停了张月鹿,变成与张月鹿相对而立。 齐玄素望着张月鹿,正色道:“青霄,这可不像你。我印象中的青霄,从来都是越挫越勇,从不患得患失。” 张月鹿苦笑一声:“要是把事情做成了,我就是落下一身骂名,哪怕是碎在南洋,那也有个说法,怕就怕事情做不成,甚至还……哎,不说了。” 齐玄素伸手按住她的肩膀:“难道还要我给你复述那些道理吗?成功的道路总是艰难而曲折的,你也不要灰心,我们的时日还长呢,这次的失败,是为了下一次的成功。” 张月鹿轻声道:“倒也谈不上灰心,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也有些过于高估自己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反思自己,过去的我整日喊着改变道门,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了?是不是应该沉下心去,先踏踏实实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最后决定巡视南洋诸国,结果又出了谢教峰的事情。” 齐玄素道:“沉疴日久,药石难医,再想复归先天,大罗神仙也做不到,更何况是你?换谁来也是这个结果。” “历来改革有成者,必先对外出击,一则转移内部矛盾,二则积累威望,三则完成集权,最后携大胜之威,对内改革,方能一气呵成。” “当然,这是个险招。若是对外战败,一则内部矛盾直接引爆,二则威望丧失殆尽,三则嫡系损失惨重进而威胁自身权力根基,不提改革,便是自身都难以保全。” “可改革本就是动摇根基的大事,说是地动山摇也不为过,怎么可能没有半点风险?” “这便是我的理念,一味求诸于内,成功希望渺茫,就算成功一时,也是治标难治本,逃不过人亡政息。倒不如兵行险着,先积蓄力量,然后向外求,最后向内求,以大力治本,完成玄圣、五代大掌教未竟之业,使日月幽而复明,使社稷危而复安,如此改变道门。” 张月鹿久久沉默不语。 「第二章不要等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宏图大志 齐玄素肯定了张月鹿的改变道门,却否定了张月鹿的方式方法。 也难怪张月鹿要沉默了。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出这个观点。 一则是齐玄素也是不断思考,不断成长,不可能他刚到天罡堂做执事就已经有了这种想法,那不现实。齐玄素这些年的各种经历见闻促使他有了这种认知。 二则是张月鹿的问题,她这个人,往好了说是愈挫愈勇,不屈不挠。往坏了说就是略微有些偏执,主意太正,容易不听劝。如果不让她碰壁,哪怕齐玄素说了,张月鹿也不见得会听。 三则是循序渐进,不能一开始直接切入主题,要先敲敲边鼓,然后慢慢推进。 现如今张月鹿遭遇挫折,开始反思自己的对错,齐玄素先前多少有了些铺垫,此时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张月鹿能听得进去,也能起到很好的作用。 最起码张月鹿没有直接反驳,她明显开始思索向外求再向内求的可行性。 齐玄素暂时切断了何罗神的联系,又设下了阵法,开始第一次向张月鹿详细讲述自己具体的想法。 齐玄素的想法明显同时兼顾了李长歌和张月鹿的想法。 李长歌的主张说白了就是一俊遮百丑,饼不够分,就把饼做大,再不够分了,再继续做大。有点类似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可是总有遮不住的时候,也总有扩张的极限。 张月鹿主张改变分配比例,实打实的割肉,这样一下子就戳了好多自己人的肺管子心窝子,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们不拼命才怪。 齐玄素的理论换成白话就是:咱们先把饼做大,缓和内部矛盾,便于整合内部和团结自己人,然后再改变分配比例。 虽然有些人的分成比例降低了,但因为饼比过去更大,整体基数变大了,所以分到手里的东西并没有减少,他们的抵触情绪就没有那么大,再加上画饼成功带来的威望和权势,大棒和甜枣双管齐下,这事就差不多成了。 就好比公司的股份改制,公司的股东变多了,自己持股比例下降了,但只要公司做大了,从股份中得到的实际分红并不会减少,甚至还会更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赢。 如果输了,那么万事休提。别说把饼做大,只怕现有的饼还要被割去一块。身为主要责任人,就算是大掌教,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失去权力,万世骂名。 成了,万世荣光,名垂青史。败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也许有道德底线比较高的人要说了,为什么要对外开战?不打行不行?多少生灵涂炭。 当然可以,不打外人,就准备内战。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必然天下大乱,又一个轮回。 评书都知道开篇来一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无数的经验都证明,指望内部改革来实现自救是很难的,人性摆在这里。 就算推翻这个框架重建一个新框架,把那些既得利益者全部打落尘埃,同样是要动用武力的,同样是生灵涂炭的,从来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 说白了,有些人既想要让别人吐出已经吞到腹中的利益,又想要和和气气,不见一点血,关键是自己站在干岸上。 这是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伴随着一部分人的消失。 在过去,前朝大魏时期,皇宫主要就是两种颜色,金色的顶,红色的墙,金色象征利益,红色象征鲜血,利益是以暴力和杀戮为基础的。 这些人虽然想对上改变,但是没有勇气与自己现在已经拥有的利益划开界限,这就导致自 己既想改变,又畏惧改变,这就是其软弱性。 尤其是在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那么其很大程度上会放弃自己的抵抗,进而牺牲掉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来换取生存的可能,继续妥协,继续受压迫,交上「保护费」来换取自己可能得到的一部分利益,这就是其妥协性。 这种观点大行其道,并与爱好和平、顾全大局等概念混杂一起,以掩饰、包装自己的真实意图。 除此之外,当一切顺利时,这些人比任何人都要急功近利,当逆风时,又会依次表现为拼命、保守、逃跑、投降,是为其狂热性。 谁都不希望战争,可战争来临时,谁也阻挡不住,区别只在于打谁而已。 就算是仙人,想要阻挡世道时代的洪流,那也是螳臂当车。 齐玄素并非夜郎自大,也不觉得道门比别人更优越,更不是想要在兵事上进行冒险,这是太平道会干的事情。 齐玄素只是深刻明白一点,三道如今的局势,如果不能把矛盾转移、化解,那么迟早要重演三国故事。 张月鹿的各种努力都表明,分配不均的矛盾和三道党争已经逐渐纠缠一处,想要慢慢抽丝剥茧,那基本不可能做到,只能快刀斩乱麻。 苦一苦自己人还是苦一苦外人,这个抉择并不难选。 齐玄素并不想煽动道门内部的狂热好战气氛,这是太平道在做的事情,诸如什么以道门之剑如何如何。 齐玄素的意愿是通过可控的武力解决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比如佛门问题、隐秘结社问题,以及婆娑洲问题、新大陆问题等等,把饼做大还在其次,关键是加强自身的威望,然后再以赫赫武功带来的绝对威望去压服反对派,着手解决内部问题。 绝对的威望从来都是打出来的,不是权术玩出来的。 大掌教的权威并不完全与大掌教这个位置绑定一处,很明显的例子,玄圣的权威明显高于历代大掌教,而五代大掌教的权威也明显高出六代大掌教不知多少。 不是说做了大掌教就有了推动内部改革的威望,那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在大掌教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自身权威。 当然,这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后续问题,比如大掌教威权过重的问题,副掌教大真人和金阙对大掌教制约失效的问题,甚至是地方坐大的问题等等。 只是兴一利必生一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也不存在两难自解。 齐玄素不想给自己冠以圣人名头,他能做的也相当有限,必然要有所取舍。 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也只能是优先解决危害更大的三道分裂问题,保住道门的基本盘,然后把自己造成的问题留给后人。 如果道门直接崩盘了,那么诸如大掌教权威过重的问题也没必要讨论了。 正如玄圣只能解决统一道门的问题,如何使道门走出中原则是后面几位大掌教的问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职责,没有人能开万世太平。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正面谈起自己的宏图大志。 这些话他也只对张月鹿说起过。道门具有双重属性,兼具了神权和政权,谈政事的时候,可以客观剖析,可是谈起信仰的时候,不容亵渎。所以有些话注定了不能轻易谈起,这就像圣廷的教士谈论神学,在教堂内院里,可以大胆讨论经学义理,可如果把这些讨论传播出去,那么裁判所就要上门找你谈话了。 张月鹿有些被震撼了,继而又有些感动了。 她看中的人果然不是一心为了权力之人,而是有着远大志向之人,甚至想得比她更深远。 齐玄素最后真心诚意道:「青霄,我们的感情是真的,互信互助也是真的,就唯独在理念方面多有分歧 。我们过去都是搁置争议,按下不提。可是到了如今,不能不提了,我们必须要有统一的思想和目标,然后付诸共同的努力。」 「总不能我在这边想着怎么解决佛门问题,你在那边跟老道士较劲,这样是不行的。我们早就论证过,两条战线是行不通的。所以我们不仅要统一思想,更要统一阵线,你认可吗?」 张月鹿不能不认可了,说道:「天渊,你说服我了。」 「真是好极了。」齐玄素微微一笑,「我们现在既不能向外求,也谈不上向内求,还在积蓄力量的阶段。所以你的首要任务就是修成‘慈航普度剑典"的‘无字卷",不说追上李长歌,最起码不能落后于姚裴吧?」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目光望向了张月鹿手中的「长生丹」。 张月鹿自然明白齐玄素的意思,不由道:「现在?」 「就是现在。」齐玄素道,「难道你要等到回玉京再说?那可就是成婚了。而且新官上任,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未必就有空闲时间。」 张月鹿道:「可是婆罗洲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齐玄素直接打断她:「你忘了我为什么来南洋吗?难道就是为了送陈剑仇上任吗?」 张月鹿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知道她在想什么,轻抚她的后背,柔声道:「这不是依赖,而是互帮互助。如果我遭遇困境,难道你不能为我站出来吗?」 「当然能。」张月鹿又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去积蓄实力,你来收拾残局。」 齐玄素道:「就这么说定了,你且放心,万事有我。」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六章 裴神符 张月鹿没再说什么,社稷宫就是最好的闭关场所,不仅有齐玄素,还有兰大真人和一品灵官。 齐玄素则要重操旧业,临时充当一回齐首席。 也许有人要说了,齐玄素没有金阙的正式任命,凭什么重新做回齐首席啊? 这就不得不提权力的自下而上了,就算齐玄素没有正式职务,可林元妙、徐教容、裴小楼、季教真、陈剑仇等人都愿意听他的,那么他就掌握了权力。他在幕后操控是一样的。 同样的道理,齐玄素也不是紫微堂的人,可东华真人愿意听他的意见,那么他就间接掌握了安排人事的权力。那么多人看重齐玄素,不只是因为他拜师东华真人,关键是他的话在东华真人那里管用,东华真人很纵容他,权力游戏还能这么玩,这才是继承人的架势。 如果仅仅是弟子,可说的话在师父那里跟放屁一样,那么这个弟子也不会被人太过当回事。 李天清、李天贞等人也没有职务,同样能呼风唤雨。 道德文章听听就差不多了,如果人人都有道德,那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早就实现天下大同了。 待到次日,差不多小半个南洋都知道齐玄素重回南洋的事情,登门求见之人络绎不绝。 齐玄素只是针对性地见了几个人,首先是陈书文,然后是陈剑秋,再是齐暮雨和幻姬。除了齐暮雨之外,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属于嫡系了。 齐玄素主要交代了几点,还是要确保南洋的稳定和发展,不要被道府的人事动荡影响,这终究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 这是一种保证,也是一颗定心丸。 齐玄素出面,也代表了东华真人的意见。掌管人事的东华真人说这是暂时的,那就是暂时的。 虽然没有实质变化,但能提振信心。任何时候,信心都是最宝贵的。 如果把领海也算进去,南洋可以说是最大的一个道府了,关键还不像西域道府那样空旷荒凉,最初的时候,道门内部也曾提议过将婆罗洲分为南北,即南婆罗洲和北婆罗洲,后来因为婆娑洲战事爆发,以及统筹贸易发展等考虑,还是没有分割婆罗洲道府。 虽然王教鹤的影响很坏,但多少有点“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王”的意思,王教鹤、孙合玉、陈书华在的时候,能压下很多别有用心之人,这一派势力被扳倒之后,各方势力都朝南洋伸手,这阶段的乱象也是不可避免的。 让齐玄素有点意外的是,太平钱庄南洋总号的人没有来见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既然山不就我,那我去就山。你们不来见我,我只好去见你们了。 当齐玄素回到狮子城,亲自前往南洋总号,来到签押房,并没有见到胡辅理,而是见到了一个陌生女人。 “我代表太平钱庄中枢巡查南洋总号,胡辅理正在接受谈话。”女人开门见山。 虽然这是第一次见面,但齐玄素还是第一时间就猜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因为这个女人的眉眼与姚裴十分相似,面庞轮廓又与东华真人十分相似,甚至让齐玄素怀疑裴小楼是被捡来的。 女人正是裴神符。 面对齐玄素,裴神符显得有些冷漠,又带着几分东华真人的霸道,没有起身相迎,仍旧坐在书案后面。 齐玄素笑了笑,谈不上恭敬,也谈不上倨傲,只是以平常心待之:“我是不是应该喊一声‘师姑’?” 裴神符轻声道:“若是不想喊,那就不要喊了。” 齐玄素倒也从善如流:“从师父那里论起,我应当称呼姚素衣为师姐。可是从七娘那里论起,我反而成了姚素衣的表叔。我若不称呼‘师姑’,难道要称呼‘嫂子’吗?” 这话可就不大恭敬了,甚至透出几分轻佻。 裴神符挑了下眉头:“齐天渊,你的胆子果然不小。” 齐玄素道:“胆子是练出来的。若是前几年的我,此时恐怕是如芒在背,不敢正眼看你。” 裴神符道:“如此说来,现在你就不怕了?” 她的语调平静,很难从语气中听出什么情绪,最起码要比周梦遥更有养气功夫,也或许是修炼“太上忘情经”的缘故。 齐玄素笑了一声:“若是见了嫂子都要害怕,还谈什么其他?” 这话听着傲慢,其实是齐玄素的肺腑之言,他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害怕,还争什么大掌教,直接给李家跪下岂不是更省劲? 裴神符道:“齐玄素,齐天渊,你既不姓齐,原来也不叫这个名字,你本是万象道宫‘永’字辈出身,结果被姚七一眼相中,从此平步青云,一个十足的幸运儿。” 齐玄素坐在裴神符对面的椅子上,向后一靠,示意裴神符继续。 他并没有给裴神符一个长辈应有的尊重,正如裴神符也没有表现出一个自己人该有的亲近。 齐玄素是讲平等的。 同时,他也想看看,裴神符这股劲头能够维持到几时。 反正周梦遥最后是没绷住。 根据齐玄素的经验来看,咬人的狗不叫。 在他面前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人,最后都栽了。反而是那些看起来柔弱温和的人,往往要让齐玄素大吃一惊。比如伊希切尔,她从不在齐玄素面前摆架子,温柔客气,一口一个齐真人,好似跟胡恩阿汗差不多,可她才是帕依提提之变的最大赢家,现在已经是准一劫仙人,大权在握,齐玄素反而成了她用来破局的棋子,没有半点办法。 其实齐玄素有很明确的喜好,他对张月鹿、五娘、七娘、小殷这类人有很好的观感,不怕有脾气,可见真性情。他最讨厌那种八风不动、两眼朝天、冷若冰霜的人。若是姚裴这种受到外力影响的也就罢了,主动摆出这个样子是给谁看呐? 裴神符并没有动怒,继续说道:“我很好奇两点,第一点,姚七到底看中你什么?虽然从结果来看,你的确做得很好,但我不相信姚七有这个识人之明。第二点,姚七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齐玄素?是有什么寓意吗?” 齐玄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哼一声:“看来你也是知情人。” 裴神符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齐玄素道:“也许七娘有一个名叫齐玄素的故人,所以她给我取名齐玄素以此缅怀故人。” 裴神符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你是说那个和姚七一起闯入灵山洞天的同伙?” 齐玄素反问道:“你们还没找到这个同伙吗?” 裴神符轻轻眯起眼,和姚裴一样的秋水长眸,眼神变得犀利,冷笑道:“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穷小子,几乎就是天生的白眼狼,养不熟的。我早就说过,可他们不听,觉得没问题,到底还是让你给反咬一口。不过话说回来,姚七的来历也是不明不白,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你们两个倒是登对。” 齐玄素没有生气,只是说道:“裴神符,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我原谅你这一次。” 裴神符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波动:“原谅我?就凭你?” 不言而言的三个字是“你也配?” 齐玄素伸出一根食指:“你可以试试。或者你问问我的另一位师父周梦遥,她的脑袋接好了吗?” 裴神符的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 齐玄素道:“我挤掉了姚素衣的位置,你作为母亲,恨我,甚至恨上了我师父,我都可以理解,并且体谅你,不过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不要觉得我是个好性子,我的脾气其实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好。” 签押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裴神符在短暂的情绪波动之后,又恢复了平静:“齐玄素,不要耍嘴皮子威风,姜大真人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难道你打算继续藏在齐吾和姚七的身后?齐吾是爹,姚七是娘,老了再靠帝柳当女儿,你跟那些靠老子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区别?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齐玄素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还是见少了。你见过几个人?你见的那些人也配跟我比?” 裴神符怔住,继而露出了一抹不敢置信的神色。 在她看来,齐玄素也许会像少年人急于证明自己一样跟她放狠话,也或许会因为叛逆跟她打擂台,却万万没有料到齐玄素会如此居高临下,甚至有点训斥的意味了。 齐玄素觉得没什么不妥,论品级,姚懿、张无量、李长生这三位太平钱庄辅理享受参知真人待遇,裴神符就是个普通真人,齐玄素作为参知真人凭什么不能训斥她? 如果她不姓裴,那么她连说这些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好了,小孩子斗嘴的把戏差不多了,我们还是聊点正事。你大老远跑到南洋,想必是有所图谋,不妨直说。”齐玄素拿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看了一眼,“我的时间不多,我还要去天福宫见老道士的代表。所以最好是简明扼要,抓住重点,不要兜圈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姓姚还是姓裴 有些人总是忽略了一件事,齐玄素是愿意好好说话,而不是必须好好说话。他想要不讲道理,可以比李命煌之流更嚣张。 偏偏大部分人还奈何不得他。如今的齐玄素,还真就是道门大人物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甚至绝大部分人连挑衅齐玄素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很少出现某个公子倾慕张月鹿的风采然后跑到齐玄素面前耀武扬威的场面。 说得难听点,真有人想不开这么干了,随便胡恩阿汗就出手打发了,根本不必齐玄素出面。上一个有类似想法的大概是李天贞,然后被小殷用铁链拴住成了阶下囚,最后还是李长歌出面解决了这件事。 李长歌当然有资格这样做,可李长歌显然对张月鹿不感兴趣,且不说张李两家多年的矛盾难以化解,就是两人对道门未来发展的思路,也是天差地别,自然不会跟齐玄素争风吃醋。 至于裴神符,起初的时候,齐玄素只是不怎么恭敬,还谈不上不客气,毕竟是有师父、裴小楼、姚裴的面子,可是裴神符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七娘说事。 如果裴神符只是试图以言语攻击齐玄素,那么齐玄素不会怎么样,毕竟他一路从底层爬上来,吃人家冷脸子,被阴阳怪气,也算是家常便饭了,死不了人。可裴神符非要把七娘扯进来,那就是对子骂父了。 齐玄素自然不会给她好脸。 裴神符被气得不轻,齐玄素的口气俨然是抽空听下属汇报工作的做派,把她当成什么了? 齐玄素道:“怎么,不想谈吗?” 齐玄素还真不怕得罪师父东华真人,因为东华真人也好,裴小楼也罢,很少提起这个姐妹,东华真人作为舅舅,也没有与姚裴太过亲近,反而果断选择齐玄素。种种迹象都表明,兄妹之间多半是有间隙的。 齐玄素果断在言语中试探一下,谈起裴神符因为姚裴的事情而恨上师徒二人,裴神符也没有否认。 那么齐玄素心里就有数了。 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这让齐玄素想起一个笑话。 一位女子因为父亲欠钱还不上,无奈只好嫁给了债主。 新婚第一天晚上,女子对得意洋洋的新郎说:“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爹欠你的钱,你别太得意!” 第二天凌晨,女子睁开眼睛,摇醒熟睡的新郎,说:“我爹到底欠咱们多少钱?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现在看来,裴神符早已与裴家兄弟不是一条心了。 也许正是因为裴神符的改变立场,才间接导致了东华真人与姚家的联盟破裂,她本该是两者之间联系的纽带,不偏不倚。最后却彻底倒向姚家,导致纽带断裂,无法互信。 那么大失所望的东华真人自然要找个真正与自己一条心的接班人,而不是给别人做嫁衣。 这个人只能是齐玄素。 裴神符再一次平复心情,不得不说,她的养气功夫相当可以,调整心情很快,又变成那个冷漠威严的裴家主母:“齐玄素,你更像个李家人,说话阴阳怪气,做事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关键时候又能屈能伸了,身段柔软。” 齐玄素懒得接茬,直接说道:“裴神符,你到底姓裴?还是姓姚?” 裴神符眼神幽深:“你叫我裴神符,我自然是姓裴。” “那也未必。”齐玄素道,“姚裴,姚裴,姚在裴前,按照儒门的规矩,夫姓在父姓之前,我还能叫你姚裴氏。” 裴神符冷冷道:“可现在已经是道门的时代。” 齐玄素道:“到底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裴神符终于不再试图在言语上寻找优势,说道:“那好,齐天渊,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齐玄素也缓和语气:“这是当然,裴师姑。” 裴神符道:“我这次来南洋,主要任务是巡视太平钱庄的南洋总号,配合道府的人事变动,清理各种弊端。” 虽然太平钱庄还是延用了过去的老名字,但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本质上是道门和大玄朝廷的中央银行,是为道门最高货币政策主管机关,也是制定道门货币政策的首脑,主导铸币和发行货币等职能。 在必要的时候,太平钱庄的最高决策层可以独立决策,拥有相当的自主权。 可以说,太平钱庄是一个独立体系,虽然要配合道门的各种重大决策,但在其内部人事任命上,金阙和内阁都无法直接插手,只能间接发力。 在制衡方面,太平钱庄的高层总共有七位辅理,三位出自道门,三位出自朝廷,一位出自皇室,这七个人全都是身居高位的要人,每五年轮换一次,可以连任。 七位辅理起初实行轮值首席制度,后来五代大掌教上位,进行部分改制,加强了道门对太平钱庄的领导,规定轮值首席和两位次席必须由道门之人担任,确保道门以较少的席位得到太平钱庄的绝对控制权。 同时增设首席秘书一职,负责日常事务,同时充当沟通者、召集人,虽然没有投票权,但有权将自己认为可能影响货币政策的重大事项提请七人议事关注。除此之外,首席秘书负责执行七人议事托付的其他事务,算是太平钱庄的大总管,服务于七人议事。 首席秘书的人选由首席和两位次席提名,然后由七人议事进行投票表决。结合首席和次席必须由道门之人担任的规定,那么首席秘书也必然是出自道门,再次加强了道门对太平钱庄的领导。 从道门的角度来看,五代大掌教的一系列决策都是大大有利于道门。也难怪大玄皇帝对于现状极度不满,说到底,第二道士还是不如第一道士。 重大决策时,七人议事采用合议兼表决制,一人一票,并且是记名投票,如果形成平票,那么首席拥有决定权。 如此一来,太平道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以太平道与大玄皇室的关系,皇室代表、勋贵代表、至少一位儒门代表都会支持太平道,再加上太平道自己的一票,太平道就拥有太平钱庄的决策权。所以三道之争,全真道和正一道联手在金阙占据优势,可在太平钱庄方面反而是处于劣势。 两大权力,一个是人事权,一个是财政权。 前朝地方督抚坐大,本质上就是朝廷无力平叛,只能把人事权和财政权下放给地方督抚,使其自行筹粮募兵,镇压叛乱,由此形成了藩镇格局。 人事权在金阙,财政权在太平钱庄。 这也是太平道看似处在劣势实则不落下风的原因之一。 如果正一道和全真道不曾联手,那么就是太平道独大,李家的嚣张并非妄自尊大。 现在轮到姚懿担任轮值首席,李长生和张无量分别担任次席,经由姚懿提名,七人议事投票表决,裴神符出任太平钱庄的首席秘书。 按照道理来说,太平道应该以绝对票数优势拿下首席秘书的职位才是,只是大玄朝廷的四位代表因为一些利益争执爆发了内斗,最后反而变成了平票的局面,姚懿行使首席权力,一锤定音,帮助裴神符拿下了首席秘书的职位。 这也成了太平道引以为恨的事情,据说国师曾经在私下里大骂儒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二百多年了,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裴神符作为首席秘书,差不多算是七人议事之下的第一人,类似上三堂首席,虽然不是参知真人,但胜似参知真人。 裴神符当然有资格跟齐玄素平等对话,齐玄素刚才就是故意扫裴神符的面子。 “齐天渊,我听说你打算撮合我的兄长和慈航真人?”裴神符终于道出了自己的部分真实意图。 齐玄素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裴师姑是听谁说的?” 裴神符道:“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齐玄素道:“裴师姑说笑了,且不说两位真人的身份地位,就说辈分,东华真人是我的师父,慈航真人是青霄的师父,我一个小辈,如何能决定两位长辈的终身大事?没有这样的道理嘛。也许有些六代长辈有这样的打算,那才是名正言顺,可我也不能左右这些六代长辈的意愿。” 裴神符道:“这种事情,不是辈分高就管用,还得看谁说话管用,我这个做妹妹的,还有麟阁这个做弟弟的,在我兄长那里,恐怕都不如你说话管用。” 齐玄素故作惊讶道:“有这么夸张吗?不要夸大其词嘛。” 裴神符有点不耐烦了,说道:“既然诚心要谈,就不要兜圈子了,南洋总号可以继续支持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包括各种优惠政策和特殊照顾,还是由以前的胡辅理负责,条件是……” 齐玄素接口道:“裴师姑不想多个嫂子。我师父没有子女,我又是个外姓人,不好插手你们的家事,裴麟阁是弟弟,性格比较弱势,要听姐姐的,其他人则是旁支。若是师父顾不上裴家的事情,就没人压得住你,毕竟你也姓裴,是过去的裴家大小姐,裴家便是你说了算。可如果多出个名正言顺的嫂子,还是个地位那么高的嫂子,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先更后改。」 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雨 齐玄素一语道破了本质。 张家、李家这样的大家族有个好处,有一套完整的家族框架,而且人才够多。 比如李家,不是国师亲自掌管李家事务,也不是清微真人亲自负责李家事务,两人只是把握大方向,更多精力都是放在道门方面,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李天清、李天月、李天贞等人,共同支撑起了李家的框架,家族事务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张家和姚家也差不多,张家这边的大宗宿老们,甚至不少是天师的同辈兄弟,姚家则有姚散、姚司、姚武等人,七娘也可以算入这个行列,只是情况比较特殊。 像齐玄素这样的小家也没什么问题,成员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他们家的头等大事就是小殷的教育问题,顶多加个婆媳矛盾。 可裴家刚好是不上不下,这么多年繁衍生息,家族成员相当不少,可偏偏得力的少,成材的少,能挑大梁的更少。在核心成员里,出彩的就是东华真人和裴神符,裴小楼不争气。 哪怕是人才青黄不接的张家,毕竟底蕴和基数摆在这里,也要远远强于裴家。管理道门难免不够,可管理一个张家还是绰绰有余。 现在还好,东华真人还能勉强兼顾一部分家族事务,可如果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那么基本不会有时间来管理裴家。 想要集权,必然要付出精力,不是吩咐下去就算完事了,要跟进,要了解情况,要随时调整,要总结,要赏罚,如果下令之后不管不问,大掌教就是个图章,要被人家随便糊弄。 假如东华真人赢了,成功上位,那么以东华真人的性格,肯定不愿意重蹈六代大掌教的覆辙,必然要强势恢复大掌教的权威。这就需要东华真人投入大量的精力,裴家的事情都是小事,会被放在一边,肯定是兼顾不上。 如果东华真人有儿子,到了他现在的年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完全可以挑起担子,让老父亲没有后顾之忧。可偏偏东华真人没有儿子。这也就是道门不讲世袭,如果是世袭制度,那么没有儿子是天大的减分项,直接动摇人心。可就算道门不讲世袭,东华真人用齐玄素解决了继承人的问题,他也不能让齐玄素去处理裴家的事情,名不正言不顺嘛,除非齐玄素改叫裴玄素。 东华真人也有准备,知道妹妹离心,而且已经嫁人,弟弟又不争气,他便给弟弟娶了一个强势又能干的媳妇,以后的裴家还得由弟媳支撑起来。雷小环由此嫁入裴家。 只是没想到,雷小环有点太能干了,如今已经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封疆大吏,看样子还能继续往上升。假如东华真人成为大掌教,那么她必然会进入一个快速上升期,这是关键时刻,不仅关乎她的前途,她也必须从各方面配合大掌教的各种政策,帮助东华真人稳固权威,同样很难去兼顾裴家的事务。 这就给了裴神符插手裴家事务的空间。 她可是姓裴,名正言顺,裴家人不会太过反对。 裴小楼更是压不住她,只会被她随意摆布。 在这个时候,齐玄素提出来要撮合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这不是釜底抽薪嘛! 嫁出去的小姑子和娶进来的嫂子,一进一出,自然是嫂子更为名正言顺。 假如东华真人成为大掌教,慈航真人成为大掌教夫人,这个位置足够高,也的确有实权,可更重要的作用是大掌教备份,有很多空闲时间,最起码比天师更为清闲。而且慈航真人徒弟多,在这方面,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加起来都不如慈航真人,有的是弟子可以帮她分忧解难。 慈航真人就可以顺手把裴家的事情管起来,无论是名分,还是权势地位,裴神符都不是这个嫂子的对手,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裴家就跟裴神符没关系了。 这么一算,齐玄素不仅堵了姚裴的路,也变相堵了裴神符的路,不怪裴神符看齐玄素不顺眼,言语中夹枪带棒。 这小子太可恨了。 可裴神符又不得不相求齐玄素,开出价码,意图让齐玄素放弃这个念头。 只是不曾想,齐玄素一眼就看破了裴神符的动机。 裴神符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齐玄素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就爬上如此高位,甚至强势压了李长歌一头,绝不是泛泛之辈,难怪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兄长如此喜欢他。 齐玄素不紧不慢道:“就算咱们不谈道德,不谈感情,昧着良心只谈利益,你给出的诚意和筹码也太小了,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齐玄素顿了一下:“再算上一个人的良心、道德和感情,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裴神符的确耍了点小聪明,希望齐玄素没看破她的用心,稀里糊涂答应下来。可齐玄素从始至终都很清醒,怎么会看不破这点算计。 裴神符也不装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开个价吧。” 齐玄素道:“你就不考虑下互信的问题,我若是收了钱不办事,你能怎么办?” 裴神符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虽然我很不喜欢你,但还是相信的你信誉。” 齐玄素道:“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既然你开诚布公,那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亲上加亲是我一定要做成的事情,除非是两个当事人不同意。你与其找我,倒不如去找我师父,你们可是兄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裴神符的脸色终于有些难看了。 齐玄素这是在戳她的心窝子,她能说动东华真人,还费这个劲做什么?在姚裴的事情上,她没能说动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还是决定收齐玄素为徒,难道在这件事上她就能说动东华真人了? 齐玄素站起身来:“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见老道士的代表了。” 裴神符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齐玄素,拒绝也是有代价的。” 齐玄素道:“七娘常说一句话,有本事你使去。我齐玄素能走到今天,也不是被吓大的。” 说罢,齐玄素推门离去。 只剩下裴神符还在签押房中。 过了片刻,裴神符接通了“传音阵”。 一个女声响起:“裴真人,这里是太平钱庄专线。” “帮我接三仙岛,找李天清。” “好的,请稍等。” 那个女声回答道。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认识多年,也不见得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有些人是西岳一条道,有些人可不是。 张拘成可以对付姚恕,她也可以跟李天清联手。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老人嗓音响起:“裴神符?” 没有称呼表字,而是直呼其名,很不客气。 裴神符并不在意:“是我。” 李天清问道:“你找我有事?” 裴神符道:“你似乎对南洋很感兴趣,派了个李天贞在这边搅风搅雨。” 李天清笑了一声:“你有意见?” 裴神符道:“当然有意见。” “愿闻其详。” “这场风雨太小了,动摇不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你的意思是……” “我如今就在南洋。” 另一边的李天清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话不好在传音里说,我们还是面谈比较好。” 裴神符道:“我在南洋总号等你。” “没有问题,我今晚就能赶过去。”李天清那边主动结束了这次传音通话。 裴神符关闭“传音阵”,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道:“你们师徒二人欺人太甚!” 齐玄素离开南洋总号的理由倒不是托辞,他真要去见老道士的代表,坐下来谈一谈,安抚一下。这不意味着齐玄素背叛张月鹿,因为该秋后算账的时候,还是要算账的。 齐玄素不是见所有老道士,而是见他们推选出来的代表人物,此老姓王,与王教鹤的王家多少有点关系,算是远亲,不过道门不讲株连,而且五百年前是一家,天底下姓王的人多了,还能都是王教鹤余孽? 没有这么算的。 就好比齐玄素和齐教正的关系,齐玄素争夺大掌教失败,被李长歌处理,总不能顺带把齐教正的齐家给株连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只要没有太深的关系,都可以撇清。 此老曾在岭南道府做过首席副府主,也在天机堂做过首席副堂主,退下来后移居狮子城,不过问政事,就爱舞文弄墨,前些年还自费出版了一部文集,收录了他这些年的文章,可谓儒道兼修。 在这次的老道士事件中,他属于可以拉拢的那一派,所以这次把他推举出来,也算是和解的诚意。 陈剑仇虽然是副府主了,但还临时充当半个秘书,尤其是跟在齐玄素身边的时候。 齐玄素问陈剑仇:“我让你准备的文集你准备好了吗?” 陈剑仇回答道:“都准备好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 很快,齐玄素回到天福宫,见到了老道士代表。 见面之后,老道士很热情,甚至有些激动,话里话外一个意思,陈书华时代是不好的,道门都否定了嘛!现在也不怎么样,看看多少人落马!只有齐玄素在位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好时候。依他的意思,就该让齐玄素直接从首席升掌府真人,绕那么个大圈子做什么。 齐玄素没有过多谈及前段时间的事情,示意陈剑仇取出那部文集,说道:“王老,你这部文集写得很好,我看了,青霄也看了,都很有启发。” 王老有点不信:“张首席也看了?” “当然看了,只是她要闭关,脱不开身。昨天她还叮嘱我,一定要让王老您亲自题字呢。”齐玄素满脸诚意地说道。 王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陈剑仇立刻取过笔,递到王老的手中。 王老开始在书的扉页上题字,甚至手都有点发抖。 接下来的谈话,自然是一切顺利。 事后,王老见了人都要说,还得是齐首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故技重施 齐玄素给陈剑仇开了个头,接下来的工作还得陈剑仇去做,就按照他们先前说好的那样,拉拢分化,分成三步走,解决老道士的问题。 齐玄素并不担心老道士问题,这些老道士虽然势大,但并非铁板一块,总是好处理的,不好处理的是这场有关人事的风暴。 有人意图以一场人事方面的风暴来否定南洋的过去三年。 齐玄素又见了玉衡星主和上官雅。 这两人分别代表了紫光社和八部众,既然有人用盘外招,那他也不客气了,谁还没有盘外招? 同时,齐玄素也分别知会了裴小楼、季教真等人,对“天廷”的所有产业进行严查。 当然,这不是正式的官方命令,不会有公函,也没有记录,只是齐玄素的建议。 这些人愿意听齐玄素的建议,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天廷”不是要扮演正义使者、污点证人吗,我便满足你。 尤其是狮子城的有关产业,查一查他们的各种手续资质,只有一项违规的地方,立刻停业整顿,并处以顶格罚款,合情合理合法。 其中又以吴光璧那边的产业为主,以实现进一步分化刘桂和吴光璧之目的。 金公祖师又如何? 若是金公祖师敢出手,兰大真人自然也会出手。 在南洋,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兰大真人,不是金公祖师。只有一个人可以遮风挡雨,那就是姚恕,不是吴光璧。 现在姚府主已经顾全大局了,事情就简单了。 不要忘了,兰大真人不仅仅是一位仙人,麾下还有两位一品灵官,背后更有金阙的支持。 国师不可能亲自下场的。 至于齐玄素,他只会招风惹雨,现在就看看谁招惹的风雨更大了。 那些北辰堂和风宪堂的人虽然是来查案的,但也不是金刚不坏,只要有什么违规举动被齐玄素知道了,齐玄素自会让他们也身陷泥潭,在这方面,齐玄素是专业的。 张月鹿在社稷宫闭关,那里有兰大真人亲自坐镇,不必担心什么,于是张月鹿把林元妙派到了齐玄素的身边,并且把“紫霞”也借给了他。 反正她闭关的时候也用不上这个——如今的齐玄素化身可是伪仙修为,也能勉强驾驭仙物了,只是不能同时使用不同的仙物。 这并不是张月鹿杞人忧天,道门的真人们个个修为不俗,被逼急了真会动用暴力手段。 齐玄素的身份特殊不假,不意味着别人不敢对他动手。只是齐玄素在这方面特别注意,在南大陆的时候,有五娘护着,还有胡恩阿汗和乌图跟着,别人奈何不得他。 若是他疏于防范,不管后果多么严重,人家都是敢让他陨落的。胡恩阿汗怕齐玄素出什么问题,怕被迁怒影响前途,难道作为竞争对手的太平道会怕这个吗?恐怕是巴不得如此。 反正南洋龙蛇混杂,大不了嫁祸给佛门势力、古仙势力,或者是域外西洋人势力,都可以。 齐玄素交给林元妙一个任务,那就是把李天贞给找出来——他有一种直觉,李天贞这小子肯定又来南洋了,不知藏在哪里遥控指挥。 可惜小殷不在,不然他抓到李天贞后可以让小殷再来一回铁链羞辱。 不过齐玄素并不打算杀了李天贞,因为他发现利用好李天贞这个点,说不定能给李长歌添乱,如果他把李命煌、李天贞等人全部打掉了,反而间接帮助李长歌团结李家。 正如太平道把姚裴干掉了,那是团结了全真道,因为姚家没了退路,只能支持齐玄素,反而因为复仇和共同的敌人,必须要一致对外。 简单来说,齐玄素杀姚裴会全面激化全真道的内部矛盾,甚至变成内战,可太平道杀姚裴就会团结全真道。 同理,李长歌的权势再大,存在外部对手的时候,他也不能亲自去动李命煌、李天贞等人,不利于内部团结。可如果齐玄素出手,那就大大利于团结。 当然,如果两人想要不择手段,那么可以互相帮助一下。不过现在看来,无论是齐玄素,还是李长歌,都没有这么丧心病狂、突破下限,两人之间也没有互信的基础。 太平道杀齐玄素,当然也会团结全真道,毕竟只剩下姚裴,东华真人也没得选。 不过利大于弊,因为只要齐玄素死了,所有事情都会回到太平道的剧本正轨上,李长歌就能如太平道所期望的那般一骑绝尘,横压道门八代弟子三十年,全真道团结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除非全真道打算掀桌子。 至于周梦遥,倒是不必担心她横插一手,对于仙人来说,断头只是皮肉伤,可是被仙剑断头就另当别论了,在南大陆的时候,姜大真人是以“顺天剑”砍掉了周梦遥的脑袋,注定周梦遥一时半刻之间无法痊愈,想要插手也是有心无力。 林元妙不愧是“南洋三友”之首,办事还是得力的,没用两天的时间就有了消息——不出齐玄素所料,李天贞这小子果然到了南洋,就在李家的避寒别墅。 每逢春暖花开,李家人会前往齐州老家,顺带祭祖;夏日酷热,便留在东海三仙岛;秋高气爽,会和大玄皇室一起前往辽东和北庭都护府一线狩猎;冬日严寒,便去往南洋避寒。 李天贞上次来南洋,在龙鳞岛落脚,被齐玄素和张月鹿突袭龙鳞岛,最终落到了小殷的手中,经过一番大战之后,龙鳞岛随之废弃。 这是另一座避寒别墅,同样是一座独立岛屿,名叫清水岛,距离扶南国很近。 如果不出意料,吴光璧也在李天贞身边,“天廷”的事情肯定是他搞出来的。 齐玄素打算再来一次突袭。人手贵精不贵多,他和林元妙再加上玉衡星主就差不多了。上官雅不擅长正面作战,就不算上她。 不是齐玄素妄自尊大,以他现在的手段,对付仙人也许有些吃力,仍旧要借助其他仙人之力,可对付一个伪仙,还真不算难事。 就算他不打算杀李天贞,寻找机会杀掉吴光璧,还是很合适的。 这位大道首也够本了,希望石冰云不要怪他才是。 至于裴神符的威胁,齐玄素也考虑到了,不过齐玄素还是不认为裴神符能够实质威胁到自己。 毕竟这里是南洋,是齐玄素规划中的自留地,是未来之根基。若是道门有变,天下三分,他是要回到这里的,如今算是主场作战。 在南洋,除了姚恕这根由地师亲手插下的钉子之外,剩下的人要么是齐玄素的人,要么是东华真人的人,要么是兰大真人的人,裴神符能动用的人手相当有限。 根据齐玄素对裴神符的实力判断,她本人大概是造化阶段修为,相当不俗了,可想要威胁到齐玄素还是差了点。就算裴神符隐藏了实力,拥有伪仙修为,那也不会比周梦遥更棘手,一个伪仙的变数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此规划好之后,事情宜早不宜迟,齐玄素和林元妙立刻动身了,玉衡星主负责接应。 对于齐玄素而言,这不叫千金之子立于危墙之下,道门还是重战功的。玄圣晚年仍旧“带病”亲征佛门,二代大掌教彻底平定儒门叛乱,三代大掌教远征凤麟洲,四代大掌教开拓南洋,五代大掌教靠着婆娑洲的战功上位,并且在他的任期内,道门的版图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 后来的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分别亲自领军,齐玄素也参与了凤麟洲战事、新大陆南北战事,身先士卒本就是一种必要的优秀素质,这也是对大掌教有修为要求的原因之一。 唯一例外就是六代大掌教。 当齐玄素和林元妙来到清水岛上空,整个清水岛寂静一片。 林元妙沉声道:“有点不对劲。” 齐玄素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看来李天贞还是记住了上次的教训。” 话音落下,只听一声长啸,吴光璧闪亮登场。 这位“天廷”大道首还是老样子,显眼的光头,以及不伦不类的打扮。 “齐真人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吴光璧独自面对齐玄素和林元妙,并无惧色。 齐玄素道:“有人扰乱南洋秩序,图谋不轨,我是为了此事而来。” 吴光璧道:“这里是私人宅邸,请齐真人出示搜查令。” 齐玄素并不意外,做了个手势:“给他。” 林元妙竟然真取出一张搜查令,上面盖着道府的大印,说道:“这是搜查令,你想要什么令,就有什么令。” 不要忘了,徐教容才是掌管律法的次席副府主,无论是风宪堂分堂,还是北辰堂分堂,都是徐教容的属下,本质上是双重领导,又以地方道府为主。 徐教容当然是听齐玄素的,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卡齐玄素的脖子。 齐玄素如此缜密的一个人,更是不会忘记这种细节。 “你要讲律法,我就讲律法,现在可以让开了,我要依法进行搜查。”齐玄素说道,“否则我就要依法处置你。” 吴光璧皱起眉头,并不打算退让。 然后就听一个苍老声音从下方宅邸中响起:“久闻齐真人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果然霸道,我李家的宅邸也是说搜就搜。” 「最近几个月都是先更后改。昨天一边看比赛一边码字,没注意写重了一段,应该是写到一半看团战去了,看完回来忘了已经写了,又从头写了一遍,昨天晚上已经修改。」 第二百章 南洋事在我 齐玄素道:“不知哪位李家前辈驾到,还望现身一见。” 其实齐玄素知道说话之人就在下方宅邸之中,不过话语中还是假客气一下。 果不其然,又有一道身影升起,做二品太乙道士的打扮,却没戴莲花冠,也没结成发髻,随意披散着头发,发色黑白相间,显得颇为怪异。 再看此人的面容,略显老态,与清微真人是两个极端。清微真人没有刻意返老还童,可就是看着年轻,而此人也没有以修为改变外貌,可就是看着比清微真人老上一个辈分。 更关键的是此人之修为,实打实的伪仙阶段,丝毫不逊色于张拘成,比胡恩阿汗、乌图等人还要强上半筹。 齐玄素大概能猜到此人的身份了。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李命煌的义父。”齐玄素道。 来人正是李天清,曾经与清微真人相争,最终失败。 李天清道:“齐真人也知道老夫?老夫真是受宠若惊。” 话虽如此,从李天清的脸上却是看不出半点受宠若惊,反而带着三分讥讽。 齐玄素道:“我当然知道,我也算是清微真人的老部下了,清微真人曾多次提起过阁下,说阁下……” 齐玄素故意一顿。 李天清明知齐玄素是故意如此,可是涉及清微真人这个心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李至清说我什么?” 齐玄素这才道:“清微真人说阁下不过尔尔。” 一瞬间,李天清身上爆发出了强大的怒意。 周围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瞬间波涛汹涌,甚至上空有乌云汇聚,黑云压城。 若是旁人,万不能如此激怒李天清,就是东华真人也不行,可清微真人是个例外。 不过李天清很快便冷静下来:“齐玄素,李至清不会说这样的话。” 齐玄素淡笑道:“你也可以向清微真人求证嘛,也许是我记错了。” 李天清自然不会去清微真人那里自取其辱,转开了话题:“齐玄素,我要是不许你搜查呢?” 齐玄素道:“那我只好强行搜查了。在律法面前,就算是李家,也没有特权。”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李家有没有特权,心中明白就行,万万不能说出口。 李天清也没有反驳,只是冷笑一声。 此时宅邸中气氛格外凝重,在大堂主位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细叶紫檀大椅,上头坐着一名女子,没穿鹤氅,一身素衣,外罩绣墨梅的雪白外袍,凛然如天上神女。 寻常女子可驾驭不了白衣,中原以白为美,若非肤白之人,贸然一身白衣,反而会被白衣所累,显得发黑。 女子面白如雪,丝毫不受白衣的影响,反而被白衣衬得飘然若仙,双眉入鬓,双眼幽深,又显不怒而威。 正是裴神符。 在裴神符左右还坐着两人,一老一少。 裴神符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头顶的房梁,好似要通过屋顶看到上空的几人。 李天贞缓缓开口道:“没想到齐玄素这么快就赶到了南洋,失策失算……” 裴神符仍是抬头望着头顶。 李天贞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提前免去齐玄素的职务,李永言也可以晚些赴任,只要不交接,齐玄素就不能擅离职守。可谁曾想,李永言竟半天都等不得,直接去了南大陆,这分明是给我们难堪,想要看我们的笑话。” 裴神符终于是慢慢低下头来,白皙手掌按着扶手,望向李天贞,“不要忘了,当初你们害得他在江南道府被审查了一个月,错过了凤麟洲战事,这才让齐玄素抢占先机,李永言岂能不恨你们。” 李天贞叹息一声:“裴真人说的是。” 裴神符扶着扶手,站起身来,说道:“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李永言和李至清态度暧昧,只能靠我们自己。” 然后裴神符望向旁边坐着的另外一人:“有劳大师。” 那人竟然是一个僧人。 先前时候,僧人双目紧闭,不发一言,此时听到裴神符跟自己说话,方才缓缓抬起眼皮,先是诵了一声佛号,然后说道:“既然是裴真人所托,贫僧自当尽力而为。” 另一边,齐玄素面对李天清,咄咄逼人:“李天清,你让是不让?” 李天清道:“齐玄素,你如今身无寸职,便是有这搜查之令,也无搜查之职,安敢如此行事?” 齐玄素坦言道:“东海事在你,南洋事在我,我今为之,你不得不从。” 李天清手中无剑,却道:“看来你要试试我手中之剑是否锋利了。” 齐玄素毫不相让:“我剑也未尝不利。” 转眼之间,两人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阴谋,还是要稳准狠,不要兜圈子。 齐玄素想要拿下李天贞和吴光璧,李天清埋伏在此,就是这么简单。此前言语,不过是找点遮挡罢了。 不见李天清如何动作,在他背后凭空出现十三把长剑,依次排开,就像孔雀开屏。 齐玄素再熟悉不过,正是“太阴十三剑”。 这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李天清竟然放着“南斗二十八剑诀”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不学,选择了“太阴十三剑”。 要知道“太阴十三剑”可是最为凶险的,而且看这架势,还不是普通的阉割版,而是威力最大也最为残忍凶险的原版。 不过李家内部有“太阴十三剑”的传承也是真的,并非局限于全真道,一个“道”字辈的李道兴,再加上玄圣和东皇,都擅长这套剑诀。李天清学得此剑诀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深知“太阴十三剑”中威力最大的就是“太阴剑阵”,自然不肯给李天清布成剑阵的机会,当先动手。 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出,虚空震荡。 面对这一拳,李天清不闪不避,用出“极天烟罗”,真气浩荡不逊于东海大潮,只见两人之间激荡起剧烈涟漪,下方地面和岛上的树木瞬间被撕裂开来。 李天清趁势反击,用出另一门绝学“大化天魔手”。 若论招式,此路手法也许谈不上如何精妙无比,但关键在于此法脱胎于“太阴十三剑”,可夺人心神,摄人魂魄,使其迷失于天魔秘境,从而心魔丛生,失魂落魄。 心志不坚、修为不高之人,不需要刀斧外力加身,就会自行走火入魔,一身真气神力化作熊熊烈火,将其焚烧殆尽。 就算有那境界修为不俗之人,抵得住天魔攻心,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为之分心,不能注意外在形势变化,此时李天清再攻其要害,同样是一个死字。 只见李天清一掌缓缓向前推出,生出极为可怖的凶厉气息。就好像上古荒兽所散发出的滔天凶威,使得众多飞禽走兽惊惶奔走,甚至它不必刻意遏制的力量,便可以改变周围的一切,诸如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或是无支祁所到之处,洪水滔天。 一瞬间,齐玄素六感丧失,已经不见李天清的踪影,只剩下十三剑还留在原地。 李天清的此类手段近似于“心字卷”的隐匿身形,并非真正消失不见,而是让对手视而不见,对付这种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力出手覆盖周围,不留一个死角。 齐玄素当即依靠“魔刀”之妙,肆意出拳,拳意纵横,仿佛要把这座岛屿击沉。 这便是伪仙的威势,若要收敛,可以激斗多时而不伤一砖一瓦,若是放开手脚,毁去一坊之地也就在举手之间。 拳意席卷如滔滔巨浪,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一来一回之间,不过转瞬。 李天清的身形又显现出来,只是身上多了几个拳印。 毕竟李天清仍旧真实存在,并非真正消失,而是消除了自身的存在感,变成天地一般。 天地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不会引起特别注意。李天清融入天地之中,也就是“天人合一”的玄妙状态。一旦被打破了这种状态,他便会现出身形。 李天清刚一现身,齐玄素便不再出拳,虽然六感暂时失灵,但凭借“魔刀”感应,近到李天清面前,一指点向李天清的心口。 李天清却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不做防备,任由齐玄素攻其要害。 实则李天清暗自运起“蚀日大法”。 “蚀日大法”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 “吞月大法”是真气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成鲸吞之势。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齐玄素已经一指点中李天清的胸口。 这一指当真是势大力沉,饶是李天清的伪仙体魄,也是周身巨震,后心位置爆开一团血花。不过趁此时机,李天清也全力运转“蚀日大法”,开始强行汲取齐玄素的修为。 齐玄素的修为犹如河堤溃决,涌入李天清的体内。 此时齐玄素的手指仿佛粘在了李天清的胸口上,想收也收不回来,损失些许修为也就罢了,齐玄素集五大传承于一身,十分雄厚,又有何罗神的支撑,一时半刻还真吸不完。 只是等到李天清的“太阴剑阵”一成,齐玄素便有性命之忧。 不过齐玄素身经百战,经验何等丰富,立时将计就计,顺势运转伊奘诺尊的恶火,放手让李天清吸取,不仅让他吸取,而且还加紧催动恶火,大力灌注。 不过片刻之间,李天清已经是恶火缠身,几乎化作火人,不过此举也让齐玄素消耗颇大,需要缓上一气。 李天清不见惊慌,飘然后退。 不知何时,又有一个李天清在不远处出现,驾驭十三剑,沉声道:“起。” 第二百零一章 太阴剑阵 这并不是谪仙人的三尸化身,而是大成之法“阴阳归一诀”,简单来说就是将自己体内的阴阳二气化作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李天清。 齐玄素竟是没有注意到,李天清何时偷天换日,想来是李天清以“大化天魔手”遮蔽齐玄素六感的时候,又趁机用出了此法。齐玄素的“魔刀”却是无法分辨。 这便是天地二仙的后期发力,境界修为越高,所学大成之法越多,战力也会几何式增长,成为仙人之后,手段之多不比后天谪仙人逊色,甚至犹有胜之。 李天清到底是七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颇有独到之处。 随着这个“起”字,在齐玄素的脚下出现了无数阴影,汇聚一处,似湖似海,上下翻滚,然后从中升起十三个身影,将齐玄素团团围住。 齐玄素环视一周,只见这十三人俱是身着黑衣,脸色苍白且僵硬,眼窝中不见眼珠,唯有幽幽燃烧的黑焰。 齐玄素并不惊慌:“十三剑奴。” “太阴十三剑”有两个分支,一个是养心魔,一个是驭剑奴,前者的最后一式就是“心魔由我生”,后者的最后一式则是“剑魔由我生”。 这也像道门如今的局势,心魔向内求,剑奴向外求。 所谓剑奴,说白了就是修炼“太阴十三剑”失败之人。 “太阴十三剑”的精髓,在于每一剑之间都有玄之又玄的联系,一剑加一剑的威力要大于两剑,故而所练“太阴十三剑”的剑式越多,威力越大,不过与之相对,“太阴十三剑”的自主剑意也就越盛,在“太阴十三剑”威力达到极致的时候,也就是剑主难以掌控“太阴十三剑”而被侵蚀神智化作剑奴的时候。 沦为剑奴之后,并未完全死去,反而成了其他人结成“太阴剑阵”的耗材。 可想而知,凑齐十三个合格剑奴需要多少心血精力,古时就有人专门将“太阴十三剑”当作机缘奇遇散布出去,许多人不知深浅,反倒傻傻地像捧了个宝贝,还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不日就能神功大成,纵横江湖。完美诠释了那句话,命运的一切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最后给别人做嫁衣,沦为剑奴。这种行为被称之为炼剑奴。 玄圣认为这种手段太过残忍,便将“太阴十三剑”给阉割了,并禁止炼制剑奴。不过已经炼制成功的剑奴还是流传了下来,已知全真道有一套,应该在地师手中,太平道也有一套,大概就是李天清手中的这一套了。 两个李天清复归一体,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让别人头疼无比的恶火给暂时压制下去,朗声道:“都说齐真人与小国师是道门八代双壁,区区十三剑奴自是入不得齐真人的法眼,只是情势所迫,还是要斗胆请齐真人赐教。” 齐玄素道:“你是成名多年的前辈,何必如此自谦?至于‘太阴十三剑’,我虽有所涉猎,只是受限于神道传承,最后一剑未成,你却已经将十三剑全部练成,更在我之上才对。” 李天清嘿然道:“辈分年岁都在其次,关键还是要看手段高低,正所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便是这个道理了。我虽然长你一辈,但也不敢妄自尊大。” 齐玄素淡笑道:“那好,既然你如此说了,我便指点你一二,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吃亏。若是不小心把你杀了,那也算是‘朝闻道夕可死矣’。” 论阴阳怪气,齐玄素无师自通,不逊李家人,甚至被七娘取了个外号“李有才”。 李天清脸色顿时一沉。 世人皆有如此通病,自谦是风度,被别人指出不足便成了痛处。李天清嘴上说前辈不如晚辈,要让齐玄素指点一二,可齐玄素真摆起了前辈的架子,他便好似吃了一个苍蝇那般难受。 李天清冷哼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十三柄长剑齐齐燃起黑色阴火,分别落入十三名剑奴的掌中。而在长剑飞向对应剑奴的过程中,剑上的阴火拉长一道道轨迹,在上空交错成一张大网,朝着齐玄素当头落下。 齐玄素不闪不避,双手一分,便将这张落下的大网从中撕扯开来,阴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仙人二次渡劫时所面对的滔天之火。同样是水,一条长河千古泛滥,堤塌成灾,不知多少人要死于汹汹洪水之中,一条刚刚漫过脚踝的小溪,无论如何涨水也是淹不死人的。 齐玄素破开阴火大网之后,身形一掠,直奔李天清而去。 李天清后撤,十三剑奴随之而动,从原本的包围之势变成列阵之势,挡在齐玄素和李天清之间。 齐玄素打出一拳,一名剑奴横剑于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抵住剑身,硬抗齐玄素的一掌。 剑身上的阴火伤不得齐玄素分毫,齐玄素保持前掠姿势不变,继续前行,这名剑奴手中长剑向内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不断后退。 不过在这名剑奴之后还有剑奴,两名剑奴用同样的动作抵住这名剑奴,两名剑奴之后又是四名剑奴,四名剑奴之后是六名剑奴。 齐玄素的一拳逼退了第一名剑奴,但这名剑奴始终不曾彻底溃败,随着剑奴数量的增加,齐玄素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 十三名剑奴之力相加,不仅挡下了齐玄素的一拳,反而还要逼得齐玄后退。 紧接着剑阵陡然一变,再次把齐玄素困入阵中。 在齐玄素的视线之中,剑奴越来越多,剑也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前后堆叠,而且还上下堆叠,人与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山,将李天清的身形彻底遮挡住。 齐玄素出拳不停,每一拳所过之处,都注定有数道剑影被拳意震碎。转眼之间,已经有百余剑影烟消云散,齐玄素十面皆敌,却又摧枯拉朽。 只是“太阴剑阵”不断有新的剑影生出,只要作为根本的十三尊剑奴没有死,气机不绝,这些幻影便无穷无尽。 同时细微剑气不断渗入齐玄素的体内。 积少成多,不断攻伐齐玄素的性命本源。 不过齐玄素倒是不怕这个,且不说这只是化身,就算本尊在此,拥有“长生石之心”,也能抵挡。李天清肯定知道“长生石之心”的存在,只是没有亲身体会,还是难以尽知其中玄妙。 齐玄素突然用出“三世圣拳”中的“现在婆娑”一式。 一瞬间,上方风起云涌,带动滚滚云气,向下疯狂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下方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 上取于天,下取于地,最终在中间交汇。 围杀齐玄素的众多剑影骤然一空,虽然“太阴剑阵”还在不断生出新的剑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空白地带。 齐玄素也看到了藏在剑阵之后的李天清。 趁此机会,齐玄素一掠来到李天清的面前。 李天清一身剑气浩大磅礴,直冲九天,以指代剑,向前点出。 齐玄素一拳打出,抵住李天清的剑指,直觉剑气如大风,扑面而来,衣襟狂乱飘飞 两人角力之际,一道身影横掠而至。 速度之快,气势之盛,所过之处,树木被连根拔起,建筑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似乎有风暴席卷,一片狼藉。 出手之人正是那名来自南洋佛门的老僧人。 比丘类似武夫,又完全不同于武夫。 佛门有金身,也有“金刚大力”,一指一掌都有千钧之力,与人交战,不必用出如何精妙招式,就算是最简单的“罗汉长拳”,也足以让人难以招架。跻身天人阶段,将“金刚大力”修成“金刚神力”,此神力非神仙之神力,而是气力之力,自有伏魔神通,以实击虚也是寻常,不比武夫逊色。 此时林元妙正与吴光璧对峙,自是无法帮齐玄素挡下这一击。 转眼之间,齐玄素已经到了十分凶险的境地,稍有不慎,这具化身就要陨落于此,他若一死,林元妙也是凶多吉少。 这一刻,时间变得缓慢。 何罗神的声音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需要我出手吗?” 齐玄素没有犹豫,只说了一个字:“好。” 何罗神也不废话,直接开始接管齐玄素的化身。 齐玄素的意识并未沉睡,而是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时间流速重新恢复正常。 老僧的一拳未能落到齐玄素的身上,反而被齐玄素一把抓住了手腕。 能被裴神符请来当帮手,这名老僧的修为自然是相当不俗,按照道门的标准,同样是伪仙,稍逊李天清半筹,与胡恩阿汗相差不多。 这位老僧骇然发现,齐玄素的修为比他还要高出一筹,几乎是伪仙的极致,距离得道成仙只剩下一步之遥,也就是神仙能够在人间发挥的最大实力。 齐玄素怎么能有如此修为? 道门三位储君蓄势养望的时候也不过是此等修为。 三储君成仙才几年啊?就算三位储君有打牢基础的考虑,没有急于攀升境界,可他们在齐玄素这个年纪时万万没有如此修为。 这便是道门的底蕴实力吗?两个而立之年的伪仙。 只是不待他多想,齐玄素已经逼退了刚才还相持不下的李天清,顺势一掌拂过老僧的胸口。 老僧的金身丝毫无损,心脏却是一阵刺痛,仿佛虫子啃噬。 第二百零二章 三对三 李天清同样察觉到了齐玄素身上的异变,先前的齐玄素以武夫手段应敌,自然是至阳至刚,可突然之间,齐玄素变得一身阴气,而且修为大增,竟然从正面逼退了他。 同样是伪仙,本来是他比齐玄素高出半筹,占据优势,可转眼间成了齐玄素比他高出半筹,哪有这样的道理?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时的齐玄素不仅莫名阴气,而且还有几分女气,完全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不由让他想起了五行山的变故,宣徽院的老祖宗最终功亏一篑,败在了齐玄素的手中,难道齐玄素又故技重施? 李天清不由凝重几分。 不过就算何罗神亲自出手,毕竟不是真身降临,也不可能一人正面击败两名伪仙,尤其是李天清携带了一整套“太阴剑阵”的情况下。 齐玄素只是依靠突然暴增的修为,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真想战而胜之,还得依靠外力才是。 万幸齐玄素早有准备,先前齐玄素是徒手对敌,此时终于要出剑了。 无论“紫霞”还是“青云”,单独一剑,都只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就是与“叩天门”、“素王”并列齐名的“三五雌雄斩邪剑”。 齐玄素直接请出双剑,左手持“青云”,右手“紫霞”,双剑合璧,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李天清见状大喝一声,身上的鹤氅猎猎作响,十三尊剑奴以李天清为中心疯狂游走。 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每一名剑奴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十三人便是一套完整剑谱,还不用李天清分神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自有灵性,可自行其是。 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心智,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随着李天清全力催动“太阴剑阵”,一轮明月逐渐浮现。 与此同时,齐玄素一剑指天,整个天幕迅速转紫,很快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齐玄素又一剑指地,整个清水岛都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铺天盖地,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哪怕没有张月鹿,齐玄素如今也能凭借一己之力驾驭双剑合璧。 天幕像是一方倒扣的湖泊,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光柱现世,驱散黑暗,继而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视线尽头才渐渐消散。 李天清仰头望向那道光柱,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剑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剑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清水岛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不得不说,李天清作为李命煌的义父,的确有真本事,若非齐玄素有何罗神相助,又有天师赐下的仙物,还真压不住他。 下方宅邸中,裴神符和李天贞也在仰头观战。 李天贞不敢置信道:“齐玄素怎么能有如此修为?就、就连大兄也拿不下他。” 裴神符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可以十分确定,齐玄素绝对没有跻身伪仙,一定是其他的外力手段,可能是‘希瑞经’的书页,也可能是他从南大陆得到了什么机缘。” 老僧正要趁着两人角力之际,再度出手。 只是不知何时,无数黑雾已经汇聚成一道门户。 都说了此时的齐玄素一身阴气,何罗神借海眼阴气成道,所居神国是阴月亮,什么都缺,唯独阴气是半点不缺。 周围环境随之变化,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又有死气生出,粘稠无比,如陷沼泽。 门户终于成型,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老僧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一个拳头从这道门户中探了出来。 这是一个巨人的拳头。 在拳头之后是手腕、小臂、手肘,仔细看去,皆是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 这条手臂是如此可怖,足有十余丈之长,表面皮肤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脓水,喷出土黄色的尸气。 在手臂探出的过程中,不断掉落着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都会掉落出许多断肢残骸,同时还伴随着漆黑的鲜血,洒落阵阵血雨。 当真是尸山血海。 手臂所过之处,尸气漫天,一切生机尽数枯萎,无论草木,还是其他生灵,就连大地都不能幸免,被抽离了生机。 来者正是万师傅。 那些“寄生”在万师傅皮肤上的人脸从阴间来到阳世,开始痛苦嚎叫,拳头不为所动,仍旧坚定不移地向前移动,势要一拳将老僧打死。 老僧从正面迎上了这一拳,周身震颤,面容瞬间苍老几分。 论起巅峰战力,万师傅才是三大阴物之首,若非他遭受重创,也轮不到殷先生,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恢复实力,虽然距离巅峰尚远,但也要强出普通伪仙。 下一刻,在老僧的下方位置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手掌去势不停,直接将老僧抓在掌心,同时滚滚尸气也禁绝了老僧逃走的可能。 与之同时,已经不能称之为“阴阳门”,而是一道十字形的阴阳裂缝开始不断撕裂变大,万师傅从这道十字形裂缝中探出了半个身子,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与他的手臂一般,外在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和数不清的嘴巴,喷吐着尸气和血水。 在“万尸大力尊”探出身子的过程中,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都会伴随着尸水、污血四散而飞,尸气腥臭阵阵,竟是如腥风血雨一般。 尸气伴随着浓郁的尸臭再次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甚至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只有宅邸周围有阵法保护,未受影响。 “万尸大力尊”完全现世之后,变为双手合拢,将老僧挤压在两掌之间,然后双掌相对发力,要把老僧生生挤成一团肉泥。 老僧以双臂撑住万师傅合拢的双掌,周身上下金光璀璨,没有半分留手。 双方开始角力。 所谓一力破十会,“万尸大力尊”名中有大力二字,可想其无匹巨力,再加上其体内蕴含的浓郁尸气,至污至秽,有干扰法术的妙用,却是占据了上风。 转眼之间,变成了三大伪仙对三大伪仙的局面。 而且还是齐玄素这边占据了上风。 李天贞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他可不想再落到齐玄素的手里。 裴神符也没料到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难怪齐玄素有恃无恐,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扬言“南洋事在我”,也难怪姚恕压不住他。上有兰大真人,下有齐玄素,徐教容只听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再反过头保着徐教容,姚恕的日子可想而知,无论是府主议事,还是道府大议,姚恕都是少数派。 裴神符一咬牙:“看来我也要尽一份力了。” 不管怎么说,裴神符也是造化阶段的修为,是姚家和裴家培养出来的精英,只要把握准时机,也有可能改变战局。 便在这时,一双黑色高跟长靴十分突兀地出现在李天贞的视线中。 李天贞随之视线上移。 黑亮的皮质高跟长靴的上面是黑色的天鹅绒长裤,然后是白色的衬衣,黑色的暗金纹马甲,微微敞开的领口,精致的下巴,猩红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紫色的眼眸,黑色的卷发。 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不知何时绕过了战场,来到了宅邸外,她有着西洋血统,黑色的卷发如波浪一般随意披散着,紫色的眼眸与猩红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身上隐约有丁香的味道,食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格外醒目。 正是齐玄素安排好的“预备队”,玉衡星主。 要不怎么说是主场作战。 “裴真人,很荣幸能够见到你。” 玉衡星主优雅地向裴神符行了一礼。 第二百零三章 镜中世界 裴神符也好,玉衡星主也罢,看着年轻一些,实则也都是年过半百之人。越往上层,圈子越小,反而没什么不认识的,就算没怎么打过交道,最起码有所耳闻。 裴神符一眼便认出了玉衡星主:“紫光社也要听从齐玄素的命令吗?” 玉衡星主道:“齐真人和张真人一体,这也是张真人的意思。” 紫光社一直是站在正一道这边的,不过紫光社的权力一直掌握在天师的手中,天师选择跳过张拘成,直接把权力交给了张月鹿。齐玄素则分享了张月鹿的权力,只要张月鹿不明确反对,紫光社一般会直接听齐玄素的命令。 当然,张月鹿同样会分享齐玄素的权力,尤其是齐玄素暂时不能理事的时候,张月鹿甚至可以完全顶替齐玄素,这其实就是大掌教和大掌教夫人的模式。所以两人其实是一个整体,必须要统一思想,不能两个人各行其是,更不能搞内斗。 裴神符冷哼一声,一挥袖子。 李天贞不由自主地向后飘退,同时可以看到裴神符身周有六劫之力涌动。 玉衡星主并不畏惧。 “六虚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逍遥六虚劫”,更不是“六咒逍遥六虚劫”,还是差了点意思。 玄圣整合功法,删改阉割,以安全为首要前提,固然提高了下限,可也压制了上限,天下难有两全之事。 所以张月鹿、姚裴、李天清等人反而还要去修炼隐患极大的原版功法,为的就是一个上限。其中张月鹿的“五雷天心正法”算是隐患较小,顶多是经脉、心肺受损,齐玄素给了“长生丹”,也能弥补回来。姚裴至今受困于“太上忘情经”的副作用,就算她有朝一日修炼成功,恐怕也是习惯成自然。 “六虚劫”正是“逍遥六虚劫”的简化版本,更容易修炼,威力也更弱。 反之,“六咒逍遥六虚劫”则是加强版本,仙人也未必能修成。如今道门,可能只有地师一人修成,就算是地师,也只是有可能,而不是肯定。或者说,要问谁最有可能修成此法,那只能是地师。 玉衡星主随即展开了自己的道果境神域,她是紫光真君的信徒,按照道门的划分,也就是神仙传承。 玉衡星主的神域并非浩瀚星空,而是一个好似万花筒的镜之世界。 上、下、左、右、前、后,无论哪个方向,无论哪个角度,都是镜子,镜子与镜子之间没有任何缝隙,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镜子构成。里里外外,层层叠叠,远近不一的无数镜子充斥了视野,无数个房间与走廊串连,好似一个蜂巢的架构。 而镜子与镜子之间又互相反射,使得空间在视觉上无限延展开来,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座迷宫。 镜子是极致的虚假。 裴神符置身于镜子世界之中,从各种角度看到了无数个自己。这些镜中的自己也都死死盯着她。 渐渐地,镜子中的裴神符好像活了过来,有的茫然若失,有的状若疯狂,有的阴沉灰暗,有的狰狞痛苦,有的神色诡谲,有的空虚软弱,有的犹豫不定,有的悔恨万分。 这些情绪又反过来影响到了裴神符的本体,要让裴神符心智大乱。 裴神符赶忙使了个“清心咒”,稳住心神,开始在这座镜中世界穿行。 神域不同于阵法,驾驭阵法之人可以藏在阵外,可神域之主必须坐镇神域,就如神仙只能在自己的神国之中,如此一来,神仙和神国的威能才能发挥到最大。 不过随着裴神符深入镜中世界,镜中倒映出的裴神符变得越来越年轻,原来还是四十许岁的贵妇,慢慢变成了三十多岁的少妇,又变成了风华正茂的二十多岁,再是花样年华的少女时期,最后是小小稚童。 与之相对应的,裴神符的各种记忆也以倒叙形式在镜子中展现出来。 生下姚裴,嫁入姚家,兄妹失和,裴家小姐,弟弟出生,兄妹相亲,父母疼爱…… 只是这些记忆又与真正的事实有些出入,有了一些细微的扭曲。 这使得裴神符的心神有了些许动摇。 随着裴神符的心神动摇,镜子迷宫仿佛得到了某种力量,开始进一步扩大,玉衡星主藏得更深了。 这就是信以为真的本质,越是不信,越能勘破本质。反过来就是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其实这种手段很挑人,如果遇到坚刚不可夺其志之人,或者是无欲无求无畏无惧之人,那就是照出无数影子而已,没有半点作用。 当年璇玑星主就跟张月鹿玩了个类似的游戏,最后还是张月鹿赢了。 不过很显然,裴神符不是张月鹿,不在其列。私欲越重之人,心灵上的弱点越大。 裴神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巫祝的上限和下限差距极大,若是运用巧妙外加神力充足,足以与天仙抗衡。 玉衡星主明显是有备而来,而她却是仓促出手,毕竟根据原定计划,李天清和佛门老僧就能把齐玄素拿下,根本不用她出手。 如此一来,以有心算无心,玉衡星主自然占据上风。 此时玉衡星主正藏在镜子世界的最深处,这里是一座完全由镜子构成的宫殿,玉衡星主正高坐王座之上,修长双腿交叠,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星辰的光芒,仿佛藏着一方浩瀚星空,她的手中端着一杯红酒,微微摇晃。 在玉衡星主举杯的手上,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仿佛一只鲜红魔眼,仔细看去,戒指被雕刻成一条咬尾之蛇,蛇身遍布肉眼难见的微小符文,这些符文组成了蛇纹。 红宝石戒指的红光照在酒杯上,映出万千血光,又经过无数镜子的折射,使得这里完全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在玉衡星主的面前还有一面特殊的镜子,这也是整个神域中唯一独立存在的镜子,漂浮半空,不与其他镜子有所接触,其中也没有倒映出玉衡星主的面容,而是显示出裴神符的具体位置。 玉衡星主是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裴神符。 终于,裴神符还是来到了玉衡星主所在宫殿,毕竟两人没有境界上的差距,还谈不上猫戏老鼠。 不过裴神符并非毫发无损,心神疲惫,仿佛我与我周旋久,已经不复巅峰状态。 裴神符看到玉衡星主后,酝酿多时的六劫之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显化在玉衡星主的身上。 没有任何疑问,玉衡星主的身影直接崩碎,化作无数镜子的碎屑。 不过那面漂浮的镜子中,以及周围的无数镜子中,又出现了玉衡星主的身影,她还是维持着老样子,双腿交叠,端着酒杯,毫发无损。 “不愧是‘六虚劫’,果然厉害。”玉衡星主故作惊讶的声音传来,无数镜子中的无数玉衡星主齐齐开口,无数个声音汇聚一处,仿佛千百万人山呼之声,又似无数信徒齐声咏唱对神的赞美诗篇。 裴神符皱起眉头。 这里面肯定只有一个是真的,关键哪个是真的?哪些又是幻影?她竟是无法分辨,最起码短时间内无法做到。 无法分辨就意味着有了破绽,意味着存在信以为真的可能,便给了玉衡星主抓手。 果不其然,此心念一起,镜子中的所有玉衡星主齐齐起身,将酒杯交到另外一只手中,然后以食指上的咬尾蛇红宝石戒指对准了裴神符,红宝石上射出红线。如此一来,便是无数红线密密麻麻交织一处,最终汇聚在裴神符的身上,甚至穿透了裴神符的身体,从各个角度瞄准了裴神符的心脏。 很显然,这枚戒指相当不俗,虽然不是中原的半仙物,但应该是西方世界的半神器,足以对伪仙造成威胁。 这里面只有一根红线是真的,可不知具体位置,不知会从何处射来。 护住全身,说说容易,以高境界对低境界也容易,同境界交手谈何容易? 裴神符一咬牙,取出一样物事。 如果齐玄素在这里,那么一定会很熟悉,正是“希瑞经”的书页。 当初地师可是得了整整一本,足足有三百九十七页。地师只给了齐玄素七页,没出婆罗洲,齐玄素就用完了,剩下的书页都是在南大陆得到的。 裴神符作为姚家主母,有一张“希瑞经”书页也不奇怪。 镜子世界本就能放大他人心中的弱点,在这种情况下再用“希瑞经”的书页肯定会造成一些难以挽回的影响,只是裴神符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裴神符的目光扫过人皮上的字符,虽然裴神符并不认识这些古怪字符,更不明白其中代表了怎样的含义,但这些字符有着超越认知界限的力量,就如佛门的“他心通”一般,直击者的内心。 一瞬间,裴神符清晰感觉到一股骄傲、狂妄、自大的情绪开始迅速滋生壮大。 不仅齐玄素根本不值一提,就连裴玄之、苏元仪、李无垢也不算什么。三师不过是冢中枯骨,不足道哉。 姚家是她的囊中之物,裴家也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要让姚裴随她之姓,改名裴姚,她还要把姚家和裴家整合成一个家族,压倒张家和李家,成为道门第一大家族。 她要效仿明空女帝,以六十高龄登临天下共主的尊位。 随之而来的便是虚妄之力。 裴神符的境界节节攀升,突破造化阶段,跻身伪仙阶段。 与此同时,玉衡星主也发动了攻势。 「昨天没有先更后改,李天清打成了王天清,发现了,不过修改时走神改成了王天笑。毕竟李天清出场就两章,对我来说也很陌生,远不如王天笑顺口又顺手。」 第二百零四章 八位伪仙 自红宝石戒指中射出无数红线,竟是如万千血红箭雨一般,填充了每一寸空间,死亡的气息弥漫了每一处。 血红色的风暴瞬间笼罩了裴神符。 一根根红线所携带的凌厉杀机,几乎让裴神符认为所有红线都是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因为信以为真,不少虚假的红线反而化作真实,使得血色风暴的威力进一步提升。 裴神符周围残余的六劫之力瞬间崩溃。 最为真实的一根红线,准确无误地从斜下方洞穿肋骨,穿心而过。 不过裴神符也恰到好处地跻身了伪仙。 对于伪仙来说,穿心并非致命伤势,再加上一个肝脏凑足“心肝”也死不了。 至于仙人,那就更了不得,心可碎,头可断,还是死不了。 玉衡星主的手段不止如此,还有后续,红线洞穿裴神符的心脏之后,腐蚀的力量立刻遍布气血之中,沿着经络向四面八方扩散,要将整个人化作浓水。 还是弄假为真。 这其实是一种虚假的感觉,借由致命一击所导致的真实死亡威胁而产生的虚假濒死错觉,假藏于真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是生死一线的交手,根本无从细细分辨。 只要真的假的一起信了,那就全都是真的,这些虚假的伤势会化作真实的伤势,直接作用在身上,假濒死化作真濒死。 所以说法术就是骗术,只要骗得了别人,那就是真的。只要有一线破绽,就能不断放大这个破绽,使得一个小口子变成决堤之势。 “希瑞经”更是顶级,已经是自欺欺人了。 不过此时已经不剩下多少理智的裴神符反而对此免疫了。 极致的狂妄之下,她自大到了极点。 这样的她,在她眼中,三师也不值一提,怎么会死?怎么会受伤?道君是不会流血的! 裴神符全力出手。 “六虚劫”变为“逍遥六虚劫”。 六劫之力横扫而过。 所过之处,宫殿内层层叠叠的镜子随之崩碎,每一块碎裂崩飞的镜子上,都映出玉衡星主的紫色双眸。 只剩下一面镜子还能保持完整,也就是那面独立的镜子,玉衡星主藏身其中,脸上没了笑意,满是凝重。 一个近乎疯子的伪仙,无疑是十分可怕的。 六劫之力也化作了一个巨大漩涡,不断将宫殿之外的镜子吸扯过来,疯狂席卷一切。 整个镜子世界已经摇摇欲坠。 甚至可以透过破碎的镜子看到外面的现实世界。 终于,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突破了神域的限制,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又向四面八方蔓延过来,使得这座李家别墅瞬间变成一片废墟,仿佛被“凤眼”系列覆盖轰炸过一般。 要不是李天贞见势不妙跑得快,还有一把保命的扇子,就要死在裴神符这个临时盟友的手里。 裴神符肯定是不会负责的。 玉衡星主也显露出真容,终于有些狼狈,也有些恼怒。 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局面,结果被裴神符以“希瑞经”破局,功亏一篑。 到了此时,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向自己侍奉的神灵祈祷。 一点紫光凭空生出,落在了她的眉心位置。 玉衡星主紫色双眸中的紫意更重,紫色的光华溢出了眼眶,仿佛两条长眉,飘摇不定。 神降。 玉衡星主也是紫光真君的容器,虽然比不上齐玄素那么契合,但也能发挥出伪仙的力量。 裴神符凝聚阴火成剑——她也会“太阴十三剑”,只不过是阉割版的,没有心魔,没有“太阴剑阵”,威力远不如原版,与齐玄素的“太阴十三剑”的相差仿佛。 一轮明月随之出现,虽然比不得李天清所化的明月,但也不容小觑。 紧接着星光大盛,在月亮周围浮现出众多星辰。 这些星辰并非与月亮一体,反而是如牢笼一般禁锢月亮。 正是玉衡星主出手了。 此时参战的伪仙人数已经达到了八人之多:齐玄素、李天清、万师傅、佛门老僧、林元妙、吴光璧、玉衡星主、裴神符。 便是仙人来了,也不敢挨上八人联手一击。 甚至再加一个伪仙,都能抵得上三位仙人了。 这就是道门的底蕴,还是比较克制的内斗,对于一些小国来说,已经有灭顶之灾的架势。若是三道全面开战,更是不敢想象。 这也不能说裴神符和李天清小觑了齐玄素,出动四位伪仙战力,都可以尝试暗算仙人了,这还叫小觑? 只是齐玄素太强。 齐玄素对裴神符说:有本事你使去。 齐玄素对李天清说:南洋事在我。 齐玄素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两句话没有半点水分。 裴神符,你使尽了浑身本事又能奈我何? 李天清,南洋事在我不在你,我今为之,你不从也得从。 另一边,吴光璧和林元妙已经逐渐远离了清水岛,一路打到海上。 吴光璧全力运转“四时剑”,茫茫的霜气弥漫开来,雾凇沆砀,海水先是变得如肉冻一般,微微晃动,然后迅速凝结成冰,转眼之间,刚才还微波荡漾的海面已经变成了一片雪白霜原。 从上空俯瞰,一条清晰的霜白直线从清水岛出发,一直延伸至大海深处,然后扩大成一方海上霜原,就像放大了无数倍的棉花糖。 十二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而出,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围绕以不变应万变的林元妙,却是奈何不得林元妙。 林元妙的传承可就久远了,主要来自林灵素,而林灵素的传承又是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清虚元妙真君,林元妙的“元妙”二字便是由此而来,还有一个是来自天后传承。 后来林灵素被长春真人所囚,长春真人还是希望感化这位道门前辈,所以常常与其论道,有探幽发微的作用,三尸与本尊一体,林元妙也因此而受益。 无论是清虚元妙真君,还是长春真人,都是全真道祖师,长春真人的授业之师便是全真道北五祖中的重阳祖师,万寿重阳宫的“重阳”二字便是由此而来。北五祖中最有名的当属纯阳祖师,也就是留下无数故事传说的吕祖。 所以林元妙一身所学皆是全真道正统,兰大真人闲暇时也会与这位道门前辈探讨一下古今异同,相互印证,各有所得, 兰大真人不是古阁皂道徐祖一脉,也不是上古巫教姚祖一脉,一向以全真道正统自居,乃是北五祖的正统传承。如果说吴光璧是小金公祖师,那么也可以把林元妙视作小兰大真人。 两人激斗多时,还是林元妙渐渐占据了上风。 不管怎么说,林元妙是仙人的底子,有点类似神降化身,能否登临仙人境界,还很难说,要看机缘。可在现有条件下,林元妙和万师傅只要彻底恢复巅峰,能够媲美最顶尖的神降化身,距离仙人只有一步之遥。 虽然林元妙还未完全恢复,但仅从修为而言已经不逊色李天清,若是李天清没有“太阴剑阵”,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吴光璧心中焦急又无法可想,只能寄希望于李天清那边了。 只是最先撑不住的不是吴光璧,也不是裴神符,更不是李天清。 而是佛门老僧。 先前老僧猝不及防之下,被齐玄素以手掌扫了胸口一下,随即便感觉心口剧痛,仿佛虫子啃噬。 待到老僧展开佛门金身,便将此等隐患暂时压了下去。 如果仅是如此,实在算不得什么,以他的伪仙修为,不是什么大问题,慢慢化解就是了。只是老僧没有化解的时间,紧接着又遇到了万师傅。 两人相持角力,在气力的比拼上,老僧并没有落在下风。 可是万师傅当年之所以敢于挑战仙人,凭借的就是这滚滚尸气。 尸气凝聚到极致,甚至可以腐蚀阳间。 圣廷就曾下令封存了位于塞纳城下方的一个巨大尸洞,并称之为“尸洞效应”,尸体层层叠叠,天长地久之后,尸体产生带有超级强烈腐蚀性质的尸气,将这个“世界”腐蚀到“烂”出一个“洞”来,即“尸洞效应”。 无独有偶,东方的鬼国洞天同样如此,腐蚀出了一道缝隙,使得北邙山这个洞天福地变成了人间鬼域,逼得道门以帝柳填补缝隙。 尸气就连世界都能腐蚀,就连仙人的体魄都能污秽,更何况是佛门金身? 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老僧的金身逐渐被尸气侵蚀,不断褪色,黯淡无光,先前被他压制的“虫子”又冒出头来,继续啃噬他的心脏,让他分神。 老僧本就不如万师傅,根本无力去管钻心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虫子把他的心脏啃噬一空。 万师傅平时看起来很迟钝,甚至有点憨厚到可爱,与人交手时可半点不迟钝,立刻敏锐察觉到了老僧的问题,继续加大力度,不给老僧半点喘息之机。 这老僧本想偷袭齐玄素,最后却是败于这个偷袭念头。 如此内外夹击之下,老僧终于支撑不住。 只听一声惨叫,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万师傅的两只巨掌终于合拢一处。 鲜血从掌缝间渗出,落入那些寄生在皮肤表面的嘴巴之中。 这些嘴巴痛饮佛血,不再痛苦哀嚎,反而大笑起来。 只见万师傅盘坐天地间,双掌合十,竟似佛陀,周身的尸体也好似成了佛门的尸陀林。 好一尊鬼佛。 第二百零五章 带走 原本勉强还算势均力敌的阵线,出现一个巨大缺口之后,全线溃败基本就是必然。 如果说佛门老僧是第一个战死的,那么吴光璧就是第一个逃跑的。 事实上,吴光璧早有伏笔,对上林元妙之后,便有意把战场往外拉扯,一路从清水岛拉扯到了大海深处,就是为了第一时间逃跑建立有利条件。 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 吴光璧想得很明白,道门内斗,外人先死,这是早有传统的,当年废天师之乱,儒门大祭酒也参与进来,儒门的大祭酒就是第一个死的。 吴光璧算不算道门之人?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如果他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中,那就肯定不算是道门之人。 说白了,这是一场比较克制的道门内斗,李天清有国师保着,裴神符有地师保着,除非齐玄素疯了,否则不可能把两个人全给杀了。吴光璧有谁保着?总不会是天师吧?他最适合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想到这里,吴光璧感觉到心肝有些隐隐作痛 所以老僧一死,吴光璧想都没想,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此地,没有半分犹豫迟疑。 反倒是让林元妙有点措手不及。 随着下场的伪仙越来越多,吴光璧这个原定计划中的击杀目标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所有的关注重点都转移到了齐玄素和李天清的身上。 谁能料到吴大道首颇有前朝溃兵的风范——临阵放三铳也算对得起皇上了。 李家给多少钱也不值得他一个伪仙玩命啊。 林元妙眼看着吴光璧一掠长虹,心知自己多半是追不上了,本就是位于南洋境内,以伪仙的逃命速度,没跑几步就到“天廷”总坛了,总不能当着金公祖师的面再去追杀吴光璧。当初他能从陈书华的剑下逃得一命,也是亏了距离近,如今吴光璧一心逃命,肯定是留不下的。 所以林元妙干脆放弃追击吴光璧,转而朝着清水岛方向掠去。 只是不等林元妙加入战场左右战局,另外四位伪仙也陆续分出了胜负。 首先就是齐玄素和李天清。 何罗神附体之后,齐玄素本就修为高出半筹,又有仙剑助力,取胜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齐玄素无法沟通镇魔台的两大“刑柱”,所以才僵持了这么久,若能如天师那般如臂指使,早就取胜了。 只见得剑光越来越盛,阴影越来越淡。 最终十三道身影四散激射,如炮弹一般当空落下,有些落到了清水岛上,砸入地下深处,有些落到了海里,激起巨大的浪花。 “太阴剑阵”终是破了。 只剩下李天清还勉强停留在空中,不过齐玄素已经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天清什么也没说,也没再反抗。 正如吴光璧分析的那般,齐玄素还不至于直接动手杀了李天清,这种事情性质太严重了,滑不过去的。齐玄素做了大掌教罗列罪名走程序杀人是一回事,齐玄素直接动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除非齐玄素决定掀桌子。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值。 他们把齐玄素杀了,付出再大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帮李长歌解决了最大的敌人,只要李长歌做了大掌教,一切损失都赚回来了。 可齐玄素把这些人杀了,李长歌又不受影响,还是会竞争大掌教,反而齐玄素自己会惹上一身骚,不利于竞争大掌教。 所以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比较被动。 何罗神又把化身的控制权交还给齐玄素,如今剑阵已破,旁边还有万师傅在侧,也不怕李天清殊死一搏。 林元妙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吩咐道:“老林,立刻通知道府和兰大真人,就说有人寻衅滋事,图谋不轨,请求支援,最好是一品灵官亲自出马。” 林元妙应了一声。 另一边,玉衡星主与裴神符也逐渐分出了胜负。 毕竟裴神符没有齐玄素这种使用“希瑞经”的丰富经验,容易把握不住,若是有境界上的优势还好说,现在玉衡星主把境界上的差距强行抹平了,自大成狂的裴神符对上冷静的紫光真君,自然是落入下风,很快就要败下阵来。 如此一来,佛门老僧战死,吴光璧逃跑,李天清和裴神符落败,齐玄素一方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 李天贞见势不妙想要逃跑,结果被林元妙顺手抓住,再次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兰大真人那边显然是早有准备,灵官队伍来得很快,由徐教容亲自带队,两位一品灵官全部出动,甚至还有一艘“应龙”。 万师傅将那老僧的部分遗物交给徐教容后,这才返回鬼国洞天。 齐玄素道:“李真人,请吧。” 李天清冷哼一声,在两位一品灵官的“保护”下,登上了“应龙”。 徐教容安排人手搜索岛上的幸存之人,不过希望渺茫。 裴神符发狂之后,不仅把岛上的别墅宅邸打了个稀巴烂,阵法也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就算有人侥幸没有死在裴神符的手中,没了阵法的庇护,也要死于打斗的余波。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李天贞的保命手段。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除了李天贞之外,清水岛上的其余人全灭,尸骨无存。 徐教容转而让灵官把李天清的十三剑奴打捞、挖掘出来,然后贴上道门的特殊的符箓,暂时封存。 齐玄素来到李天贞的面前:“我们又见面了。我上次是怎么和你说的?我让你好自为之,看来你根本没听,还敢来南洋。” 李天贞没有回应齐玄素,甚至没有去看齐玄素。 不是傲慢,而是逃避。 对于李天贞而言,齐玄素简直就是他的梦魇,在齐玄素的面前,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在官场上,齐玄素是最年轻的参知真人,大掌教的热门人选,未来的储君之一,力压道门三秀,自然不把李天贞放在眼里。 在情场上,张月鹿对他这个李家公子不屑一顾,直接用拳头说话,却青眼当时还一无所有的齐玄素,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否定。换一种说法,你李天贞钱权样样不缺,有这么多的外力相助,都比不过当时没有任何外力的齐玄素,你这人该多差? 只要齐玄素在世一天,李天贞就觉得暗无天日。 偏偏李天贞还奈何不得齐玄素,两人的差距不断变大,他从不屑的俯视到不甘的平视,再到如今不得不仰视。 这些无不提醒着李天贞,在齐玄素的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他还能怎么样呢?只能逃避了。 如今的齐玄素也的确没把李天贞放在眼里,见李天贞做了鹌鹑,也懒得废话,挥了下手:“带走。” 自有灵官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李天贞,往“应龙”方向走去。 齐玄素的确不能杀了这些人,不过把他们拿下还是不成问题,罪名都想好了,寻衅滋事,图谋不轨,疑似与南洋佛门有不正当往来,先审查一个月,让李家来赎人——叫清微真人来! 至于裴神符,就没必要在明面上太过得罪姚家了,先把裴小楼和裴小云叫过来,要是两人做不了主,正所谓长兄如父,可以把她交给东华真人处置。要是东华真人不想管,或者不好管,那就把姚裴叫来,让姚裴管好她这个娘。 齐玄素算是看出来了。 八代弟子中,男道士以齐玄素、李长歌为首,女道士以张月鹿、姚裴为首,无论是张月鹿,还是姚裴,老娘都不是省油的灯。澹台琼受限于境界修为和出身地位,破坏力还小点,最起码齐玄素勉强压得住,裴神符的破坏力可太大了,真要放在丈母娘的位置上,齐玄素还真不敢说压得住。 谁要娶了姚裴,真是有福了。 说到裴神符,她落败之后,“希瑞经”的力量逐渐退去,因为这种力量本质上是透支,所以裴神符进入了虚弱期,此时箕坐在地上,颇为狼狈。 玉衡星主双臂环胸,站在一旁。 齐玄素来到裴神符的身旁:“裴真人。” 裴神符看了齐玄素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齐玄素道:“我说过,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去,现在看来,你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或者说,你就这点本事?” 裴神符冷冷道:“齐玄素,别得意太早。” 玉衡星主此时已经送走了紫光真君,恢复本性,插口道:“裴真人,你可真是死鸭子嘴硬,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有些人表面上是道门的敌人,实际上是道门自己人,比如“天廷”、清平会、紫光社,这些就是专门给道门干脏活的,如今更是直接部分隐秘结社正常化了。 有些人在表面上是道门的朋友,实际上是不可触碰的大忌,比如佛门、圣廷这两个西方教。尤其是佛门,多少年的心腹大患,明面上三教一家亲,实际上在道门内部,防佛更甚于防圣。 裴神符当然明白这一点,实在是没有人可以调派了,她只能行险。只要成功拿下齐玄素,佛门老僧事了拂衣去,这就不是事。 这就像对外战争,师出无名也没有问题,前提是要一直赢。 师出有名,就算输了,也能稳住基本盘。可如果师出无名,只要输了,就容易全面崩盘。 勾结佛门之人也是如此,只要被人家抓了现行,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齐玄素还是一挥手:“带走。” 「镜中世界不是写玉衡星主的,而是写裴神符的,镜子都要倒映出她的记忆了,其实就是剖析下裴神符的内心世界,解释下为什么兄妹失和,可恨之人也有一点可怜之处,更立体一点,如此云云。只是写到一半跑题了,开始写打斗了。现在也没法改了,就当她是纯粹坏。」 第二百零六章 朝游沧海暮苍梧 江南道府,天心道宫。 张拘成率领诸位副府主欢迎新到任的次席副府主。 李天澜倒台之后,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便空缺了,按照老规矩,应该由一个太平道之人递补进来。不一定非要姓李,只要是太平道之人就行。 本来已经定下了人选,只等着正式任命,只是后来又有些反复,一直拖到了现在。倒不是全真道或者正一道有什么意见,而是太平道内部有了分歧,不少人都看上了这个位置,竞争激烈。 道门有四大财政支柱,分别对应四个道府,即婆罗洲道府、岭南道府、江南道府、齐州道府,江南道府之富庶可谓天下皆知,在这里做副府主,风险是大了点,张家的张拘全栽了,李家的李天澜也栽了,前些年还死了一个方林候,可架不住肥缺实在诱人,花花世界,不少人都蠢蠢欲动。 经过一番角逐内斗,终于确定了人选——沈明镜。 终于不是李家人了,此人是北辰堂次席副堂主沈明心的族弟,不同于绷紧了弦的李家人,他这次过来并不想跟张拘成斗。 他失心疯了才去以卵击石,副府主想跟府主斗,在不考虑大府主的情况下,也就是掌府大真人,前提必须是首席和次席联合起来才能制衡府主,现在雷小环站在张拘成那边,他去跟张拘成斗不是找死吗? 所以他的策略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放低姿态,摆正位置。 张拘成很满意沈明镜的态度,勉励几句:“沈次席,你这个名字取得好,明镜高悬,正好又是主管律法,希望你能涤荡李天澜这些年的污泥浊水,给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沈明镜微微低头:“明镜定当尽力而为。” “不要拘束。”张拘成示意沈明镜坐下说话,“我最近在看前朝的世宗实录,世宗皇帝先贤后昏,不过他能以外藩入继大统,小小年纪坐稳皇位,还是有些本事,绝对谈不上一个‘庸’字。世宗是修道之人,最喜欢《问道诗》,所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沈副府主,你可知道最后这句‘云在青天水在瓶’是何解?” 沈明镜思绪急速转动,然后回答道:“我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万物,各有其职,理应各司其职。便如云在青天、水在青瓶,各安其位,方能顺应天理人情。” 张拘成微微侧头与雷小环对了个眼神,却还是跟沈明镜说话:“沈次席学识斐然,那沈次席一定知道太上道祖有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沈明镜恭敬说道:“这句话出自太上道祖所著《道德经》的第五十八章,大概意思是善恶正邪没有定准,正再转变为邪,善再转变为恶。人们对这种正反变化的道理迷惑不明,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张拘成抚掌道:“解得好!不仅是百姓迷惑,我这个参知真人也很迷惑,我们有些道友天天粉饰太平,惯会装模作样,没出事的时候,都是又善又正,转眼之间,中箭落马,便是又恶又邪,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怎么能不让人迷惑呢?” 张拘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说到底,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位又要谋其政了。这是不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是不是云水和谐了呢?” 沈明镜万万没有料到张拘成会这么做。 他才刚刚到任,第一件事自然是认识同僚,不会谈及重要事项——毕竟新到任的次席副府主连人都认不全,也没法做事。只是看张拘成这个架势,怎么搞得好像要进行临时府主议事一样? 沈明镜下意识地望向其他人。 在场的副府主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甚至纷纷附和张拘成的话:“这是云水不谐。” 沈明镜立刻明白了,李天澜倒台之后,江南道府已经成了张拘成的一言堂。 作为道府三大支柱之一的首席雷小环不想制衡张拘成,也制衡不了张拘成。 张拘成在江南道府的地盘上,自然是事情干一件成一件,他要不想干的事情,别人也干不成。下面有没有人反对张拘成呢?有,但是很少,除非他不要乌纱帽。 这就是典型的强势掌府真人。 说得难听一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其实不仅是张拘成,道门的这些大人物,基本都是如此,包括东华真人、清微真人,甚至也包括齐玄素、李长歌。 毕竟这都一脉相承下来的,师父教徒弟,还能教出别的样子? 理论和现实总是有区别的。 这也更坚定了沈明镜的想法,放低姿态,摆正位置。 所以沈明镜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张拘成接着说道:“我们有的道友,品级已经相当不低了,先是在地方道府,后来高升去了九堂,做上了副堂主,我听说最近还要继续高升,不是首席副府主,就是首席副堂主。好啊,前途无量。” “可是据我了解,这位道友对于排兵布阵、整军经武、粮草后勤等本职工作根本不上心,完全就是门外汉。可对于一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像谁家的小姐,或是谁家的夫人,他是个个熟悉,就连一些家世不那么显赫的女主事,他都能叫出人家的乳名。我去金阙参加议事的时候,就跟金阙提过建议,像这种人,可以安排到道门女道士联合互助会嘛,让他做女道士互助会的首席,好好发挥下助人为乐的特长。”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自然知道张拘成说的是谁,也没想到张拘成敢于自揭伤疤,直接点名“谁家的小姐”,还能是谁家的?自然就是张家的,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张拘成的女儿张玉月。 当然了,作为张家的宿敌,李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个“谁家的夫人”就是他们家的,甚至比张家还要不光彩。 正因为牵涉了张家和李家,所以这件事轻易没人敢提,得罪这两家,那不是找死吗? 也就是张拘成,才没有这些顾忌。 沈明镜脸色有些僵硬。 他是笑不出来,也说出不话来。 他当然知道张拘成在说谁,也大概明白了张拘成的用意所在,身为太平道之人,他不好附和,可此时他孤身一人,也实在没有勇气去反对。 毕竟李天澜的前车之鉴摆着呢,当个缩头乌龟总好过死王八。 张拘成看了沈明镜一眼,意味深长。 沈明镜不说,自有其他人去说。 “既然掌府真人说到了这里,那我也想起一件事。”一位副府主说道,“这位副堂主可是江南的常客,每次都要带着女人过来,一起泛舟,一起赏花灯什么的,关键每次带的女人还都不一样。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雷小环道:“天罡堂的副堂主,担负着道门安全的重大责任,正事不干,整日里游山玩水,关心女下属,而且还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关心。如果掌府真人的建议得到了金阙的重视,选举他为女道士联合互助会的首席,那么我这个女道士联合互助会的成员就投他一票,让他物尽其用。” 张拘成笑了笑:“看来对于这位道友,我没有任何的误会。我还听说,这位道友完全就是靠着认干爹和裙带关系一路升上去的。一个堂堂的副堂主,都把心思用在了干爹和女人身上,还有多少心思用在正事上?” 这几乎就是指着鼻子骂了。 “沈次席!”张拘成忽然叫道。 沈明镜一惊,赶忙应道:“在。” 张拘成道:“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李天澜的道侣谷璎一直被关在江南道府,就在你来的前不久,谷璎突然举报天罡堂副堂主李命煌逼奸于她,我们已经跟天罡堂方面交涉过了,慈航真人表示要查明情况,绝不会有包庇之举。” “正巧,紫微堂最近正就李副堂主职务调整的问题对他进行全面考察和谈话,紫微堂方面也听说了这件事,要我们道府把人送到玉京去,他们要亲自了解掌握情况。” “你当时还没有上任,这件事是由雷首席负责的。如今紫微堂的人已经到了,你也已经正式上任,赶紧把流程手续走一下,让紫微堂把人提走。” “这、这……我……”沈明镜好似有千言万语,可又全都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最后憋出一个字:“啊?” 张拘成脸色一沉:“怎么,沈次席有意见?是不是要召开府主议事讨论一下?” 沈明镜看了眼周围一众副府主的神情,便已经知晓府主议事的结果是什么,无奈道:“我没有意见。” 张拘成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很好,那就赶紧办吧,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对了,快去把紫微堂的道友请过来。”张拘成又吩咐道。 不多时后,齐玄素走了进来。 沈明镜瞪大了眼睛:“齐……真人?你不是应该在南洋吗?” 齐玄素呵呵笑道:“朝游沧海暮苍梧嘛。” 第二百零七章 张太虚 齐玄素当然不是今天刚到的,而是早就到了。 张拘成很是欢迎齐玄素的到来,得知齐玄素的来意之后,就更欢迎了。张玉月的事情,不仅仅是伤了张玉月的心那么简单,更是打了张拘成的脸,也就是李家保着李命煌。要是没有李家,张拘成早就让李命煌知道一个道理——老丈人一般不发怒,一旦发怒可比丈母娘严重多了。 张拘成现在是越看齐玄素越顺眼,以前觉得齐玄素要是自家女婿该多好,现在觉得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哪里会被天师和张月鹿逼迫至此。 讲究世袭的地方,继承人是关键,有个好儿子比什么都强。就算被人欺负到头上,也能指望儿子喊上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毕竟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张拘成和齐玄素一起祭拜了位于金陵府的大魏太祖皇帝陵。 虽然道门推翻了大魏,但并没有全面否定大魏,除了大魏的末代太后被处死之外,包括小皇帝在内的大部分皇室成员都保住了性命,只是被贬为庶民了事。当然,殴帝三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魏太祖皇帝的历史地位很高,自大齐之后,大晋暗弱,偏安一隅,又有金帐入主中原,神州陆沉,将近九百年,中原北方和西域各地全部丢失,直到大魏太祖皇帝才陆续收复,说是再造神州也不为过。 大玄立国之后,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先后祭拜大魏太祖皇帝,并派遣驻军保护陵寝。 虽然大掌教没有亲自去过,但地方道府都有祭拜的任务,而且形式十分隆重,一般由掌府真人出面。 这次与张拘成、齐玄素一起前往祭拜的,除了几位副府主之外,还有一位儒门的大祭酒。 所谓“前三教时代”是指儒门主导天下的时代,那时候道门和佛门联手共同抗衡儒门,并最终击败儒门。 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共主之后,使儒门、佛门成为自己的附庸。在过去,是以儒门为主导,推动三教合一。如今则是以道门为主导,继续推动三教合一。 在某个阶段,玄圣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三教领袖,儒门的理学、心学、气学三位大祭酒选择向玄圣效忠,等同于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 “后三教时代”则变为佛门挑战道门的主导地位,道门联手儒门打压佛门,最终佛门迫于压力,不得不与道门休战,并承认道门的三教领袖地位。 不过佛门在许多事情上仍旧与道门意见相左,摩擦不断。尤其是古仙一事,佛门在明面上支持道门消灭隐秘结社,却在暗中支持古仙牵制道门,使得道门每年都要为此花费大量精力。 道门明面上的说法自然是三教合一,在道门的眼里,儒门和佛门是一样的,都是好朋友,不算外人。 至于与佛门勾结,当然没有这种说法,“勾结”什么的太难听了。不过,如果你知道谁与佛门之人有不正当往来,请立刻上报道门。 到了今天,儒门大祭酒自然不能与道门的三师相提并论,大致相当于平章大真人。 这次祭拜便是以这位大祭酒为主,齐玄素和张拘成作陪。 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祭拜之后,欣赏山景的时候,大祭酒站在正中,背负双手。张拘成和齐玄素一左一右,则是双手自然下垂。其他人都是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位置。 这叫:背手高一级,垂手礼三分,叉手低一等。 儒门同样分为三个派系,其中理学和心学都是鼎盛一时的显学,正如道门的正一道和全真道,传承有序,不必多言。 气学则如太平道一般,曾经一度近乎覆灭,待到理学和心学大败于道门之手后,这才趁势而起,一跃成为与心学、理学并列的第三大学派。 理学一派的祖师是理学圣人,心学一派的祖师是心学圣人,气学一派的祖师可以追溯到亚圣,“气学”二字中的“气”字便是来源于亚圣提出的“浩然气”,不过真正发扬气学的却是横渠先生等人。 气学一派认为世界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看得见的万物,一部分是看不见的,而两部分都是由“气”组成的。 “气”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凝聚,一种是消散。消散也不是消失得没有此物,只不过是肉眼看不到而已。气学以“太虚“”表示“气”的消散状态,这是本来的原始状态,“气”是“太虚”与万物的合称。 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 气学、理学、心学三家之间同根同源又各有分歧。 心学与理学的关系已经不必过多赘述,气学在过去被认为是理学的分支。 气学认为“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认为“气”是天地万物的根本,“理”是“气”变化的条理秩序。 正所谓“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气学不同意理学圣人“理与气是二物”的见解,认为“尽天地之间,无不是气,即无不是理也”,“气”是实体,而“理”是规律。 由此分成两大个完全不同的派别。 这位大祭酒便是气学一派的大祭酒,以气血的“太虚”概念为名,名为张太虚,出身吴州,素来与正一道交好。 虽说此张非彼张,但既是同姓又是同乡,想要互相攀上点关系可太容易了。 所谓江南,吴州一直都是核心部分,且文风鼎盛,大魏朝时,号称半朝进士阁老出自吴州,江南四大书院中有三个书院位于吴州。 严格来说,金陵府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江东。 正一道张家号称南国第一家,素来与吴州本地儒门士人交好,正如太平道与齐州境内的儒门势力关系密切。 当初废天师叛乱,就把儒门势力牵扯了进去,可见正一道与儒门的关系。唯独全真道是个例外,几乎与儒门没什么交集。 张拘成与张太虚也不是今天才认识,关系比较密切。其实到了现在,三道之争越来越激烈,不仅是齐玄素在早做准备,其他人也开始拉拢盟友。桌面底下合纵连横,暗流涌动。 这就好像老鸭子凫水,表面上安稳不动,水底下的两只脚蹼死命拨动。 什么叫红掌拨清波啊? 张拘成也不是单纯祭拜,主要是借此机会把气学大祭酒介绍给齐玄素。 张太虚自然知道齐玄素,走到今天这一步,“道门三秀”已经时过境迁,有人提出了“道门双壁”的说法,既可以用来形容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也可以用来形容齐玄素和李长歌,有人断言,道门的过去掌握在三个人的手里,道门的未来则掌握在这四个人的手里。 别说儒门的大祭酒,恐怕就连佛门高层和朝廷高层,甚至是圣廷高层,都知道齐玄素是何许人也。不仅知道齐玄素的存在,而且特别重视,说不定要组织一帮人专门研究齐玄素的过往资料,以此来揣摩齐玄素的行事风格和真实想法。 齐玄素过去不知道张太虚,不过这次提前做了功课,双方自然是相谈甚欢。 张拘成态度的转变极具重大意义,对于高门大户而言,除非富可敌国,否则钱财只是些浮财而已,没有哪个大家族是穷死的,关键还是人脉关系,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张拘成跟齐玄素分享这些,这就是把齐玄素真正当成了自家人。 这也算是一种投桃报李了。以后对付李家要靠齐玄素,齐玄素也很照顾张家人,不说别的,张五月的事情还是能让张家人心生好感的,别管大宗小宗,涉及到老对头李家,都得先一致对外,张李之争多少年了,仿佛刻在骨子里,已经近乎本能。 再加上李命煌的事情,张拘成没理由藏着掖着。 在张拘成的牵线搭桥下,齐玄素结识了张太虚,以后怎么加深关系,更进一步,那就是齐玄素的事情了。这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最后张太虚先一步离开,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拘成两人。 两人没再继续谈公事,而是谈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婚事。 虽然张拘成不是张月鹿的亲爹,但他作为准族长,过问这些事情是合情合理的,在天师不过问的情况下,他就是最终拍板的人,张拘奇反而要听他的。 齐玄素这边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东华真人太忙没时间管,七娘有时间却懒得管。 得知齐玄素还没有确定傧相人选之后,张拘成向齐玄素推荐了一个人——颜永真。 齐玄素半是婉拒半是玩笑道:“当初青霄可是差点被她娘许配给颜明臣,这恐怕不大好吧?” 张拘成摆手道:“颜家不仅与张家交好,而且与慈航真人的苏家关系密切,在正一道中颇有分量,还是要团结的。而且颜永真与颜明臣不是一路人,正如李无垢、李天清都姓李,你能说李无垢与李天清是一路人吗?” 齐玄素这就懂了,略微思量,欣然答应下来,傧相就用颜永真。 张月鹿的傧相则用慈航真人那边的人,也就是她的小师妹,萧月如。 第二百零八章 颜大真人 另一边的南洋,齐玄素直接将人带回了升龙府社稷宫。 众所周知,社稷宫分为五宫,其中土宫居中,是举行典礼和议事所在,掌府大真人和次席副府主居于水宫,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居于火宫,木宫是道府客人居处,姜大真人和齐玄素都曾住在此地,独独剩下了一个金宫。 因为南洋太大,其他副府主和辅理分布在各地,除了议事一般不会回到社稷宫,比如谢教峰就常年在狮子城天福宫。负责大虞国的副府主也自有自己的独立道宫,南洋就是大,这是中原道府羡慕不来的,更是玉京道堂羡慕不来的。在玉京,就是参知真人也不见得有自己的独立道宫。 其实金宫就是类似幽狱的所在,不过守备比幽狱更为森严,困不住仙人,却能限制伪仙,等闲不会启用。 只是比起镇魔井和锁妖塔等所在,金宫不适合长期囚禁,而且规模较小。 如果王教鹤和孙合玉当初选择投降,而不是逃跑,就会被临时关押在此地。 只可惜王教鹤孙合玉选择殊死一搏,最终还是没能让金宫有用武之地。 好在这一次,李天清和裴神符终于让金宫开张了。 齐玄素也是第一次进入金宫。 这里当然不是监狱,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受金宫待遇,里面就是正常宫殿的样子,只是不能随意出入,在小范围内有行动自由,等于是变相的软禁,只有真人一级才有如此待遇。 李天清和裴神符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落到如此地步,也算是极大的羞辱了。 齐玄素让人把此二人分开关押,便和徐教容去见了兰大真人。 兰大真人见到两人后,直接开口道:“天渊,动静不小啊,足足八位伪仙,要是八位伪仙同时反叛,我这把老骨头也奈何不得,只能仓皇而逃。” 齐玄素笑道:“大真人说笑了。” “我哪有这个心情。”兰大真人挥了挥手,“李天清就算了,怎么还把裴神符牵扯进来了?她在地师面前很受宠,是说得上话的人。”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走神。 虽然地师不是姚懿的亲娘,但家族关系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两人之间应该类似母子相处。正如张拘成和天师同样不是父子,不过在关系上却又类似父子,兼祧两房的那种。 如此说来,裴神符其实就是地师的儿媳妇,竟然没有婆媳矛盾,还很得宠,这是怎么怎么做到的?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回神,说道:“不是我有意牵扯裴神符,而是裴神符联合李天清谋划于我,还勾结佛门之人,被我抓住了现行。” 兰大真人不置可否,问道:“事关地师,你打算如何处置?” 不管在怎么说,兰大真人和齐玄素打着全真道的标签,地师则是全真道的首领,地师还没飞升呢,东华真人也没上位呢。 齐玄素在回来的路上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回答道:“不宜闹得太僵。” 兰大真人的脸色稍缓,微微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齐玄素话锋一转:“不过也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裴神符内结太平道李天清,外联南洋佛门之人,已经犯了大忌,需要略施惩戒。” 兰大真人道:“话虽如此,这其中的尺度很难掌握。” 齐玄素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裴神符是姚家人,但也是裴家人,我想把她交由裴家处置。” 兰大真人略微思量,点头道:“虽说东华真人与裴神符闹得很僵,但毕竟是兄妹,也难说东华真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更难说两人之间还有多少兄妹情分,我们这些外人贸然插手,万一东华真人还顾念兄妹之情,我们倒成了两头不是人,交给裴家人也好。” 兰大真人又道:“至于李天清,一再来南洋闹事,真当我这南洋是他家的东海吗?这次定要给他一个教训,要么让‘天廷’的陆老头过来谈,要么让李清微过来谈。” 齐玄素这才知道“天廷”的金公祖师姓陆,难怪与国师关系密切,原来本就是太平道的人,正如周梦遥本就是全真道的人。 齐玄素道:“清微真人多半不会来,这种事情本就上不了台面,清微真人是面子,不能沾染半点灰,而且考虑到清微真人与李天清的关系,我认为国师会让金公祖师出面。” 兰大真人道:“先不说这些,天渊,先说说你吧。” “我?”齐玄素疑惑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兰大真人审视着齐玄素:“天渊,你就半点不怕吗?我可是听老姜说了,你在南大陆算计了周梦遥一次,现在又把裴神符得罪死了,还要再加上李天清、李天澜、李天贞、李命煌这些人,这可是太平道和小半个全真道,说你是树敌众多也不为过。我们这些人快要飞升了,没什么好怕的,你的路可还长着呢。现在他们不敢怎么样,可一旦你遭遇挫折,他们就会全都跳出来,将你置于死地。”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知道,可我没得选。” 兰大真人道:“没得选?” 齐玄素也说了实话:“‘长生石之心’不是没有代价的,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好下场,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在这些人将我置于死地之前先把他们解决掉。” 兰大真人沉默了,最终一声长叹:“老姜是支持你的,我也是支持你的,还有万象道宫的老石,我们都是支持你的。” 其实还要加上一个新晋的五娘,八位平章大真人中有四位支持齐玄素,虽然有太平道和半个全真道敌视齐玄素,但也有正一道和另外半个全真道支持齐玄素。 什么叫道门的半壁江山啊? 道门双壁绝非虚言。 不过这里也有一个问题,虽然理论不等同于实际,但从理论上来说,姜大真人和石大真人,还有五娘,都属于中立的平章大真人,明确属于三道的平章大真人只有三位。只有兰大真人才能代表全真道,而不是石大真人。同理,只有张气寒张大真人才能代表太平道,而不是唐大真人。 应该还有一位属于正一道的平章大真人。 兰大真人驻守婆罗洲,张大真人驻守凤麟洲,正一道的平章大真人自然是驻守东婆娑洲。 这位平章大真人从没有明确表态支持齐玄素,也没有任何亲近举动。兰、姜、石、五这几位平章大真人可都是用实际行动支持齐玄素,有嘴动嘴,有力出力,不惜亲自下场。 这位正一道的平章大真人甚至没见过齐玄素,不是一句离得远就能解释通。 其实原因也不复杂,这位平章大真人姓颜,在五娘成为平章大真人之前,她是唯一的女性平章大真人,和慈航真人一样,都是道门平等的象征。 颜明臣就是她最喜欢的孙子,当初澹台琼想把张月鹿嫁给颜明臣,当然不是看中了颜明臣,年纪不小了还是个四品祭酒道士有什么好说的,配不上张月鹿是肯定的,关键还是看上了颜明臣背后的颜大真人。 结果齐玄素把这事情给搅和了,打了颜家的脸,颜大真人喜欢齐玄素才是怪事。就算颜大真人顾忌天师,不能给齐玄素使绊子,也不会上赶着支持齐玄素。 正如兰大真人所说,大家都是快要飞升的人了,还怕什么啊? 你齐玄素就算日后做了大掌教,也奈何不得我了。 所以张拘成才提出要让颜永真来给齐玄素做傧相,这就是缓和关系。 齐玄素也欣然答应下来。 团结工作还是要做的,就算不能争取颜大真人,也不要把她推到对立面。 有了傧相这个契机,齐玄素和颜永真就算熟识了,齐玄素接下来肯定要提拔一下颜永真,就像提拔陈剑仇那样,间接地把颜家拉上他的船,这也是给了颜大真人一个台阶,到时候天师、姜大真人、兰大真人这些老辈人再出面一说和,那点芥蒂也就过去了。 张拘成已经和齐玄素说好了,让颜永真在玉京等着齐玄素。 虽然齐玄素得罪了地师和国师,但在平章大真人的层次上格外实力雄厚。别忘了,还有西道门的两位大真人。 齐玄素从兰大真人那里出来之后,立刻让人把裴小楼和裴小云请过来。 待到两人过来之后,齐玄素把裴神符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看得出来,两人不是愤怒,更多是震惊,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齐玄素道:“两位师叔,我的意思是,让你们来处理这件事。” 话音方落,裴小楼已经说道:“天渊,你是我师叔,你行行好,放我一马。” 裴小云也跟着附和道:“我也一样。” 齐玄素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扶手说道:“你们就这么怕裴神符?” 裴小楼苦着脸:“我被她从小欺负到大,能不怕吗?” 裴小云也道:“她连大兄都不怕,我们更不被她放在眼里。”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没想到裴神符竟然积威至此,难怪裴神符妄图掌握裴家,如果没有东华真人,就凭这两位师叔的“熊样”,很难让人相信他们能保住裴家,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雷小环更靠谱一点,由此看来,还是东华真人看得远啊,早早定下了雷小环这个弟媳。 齐玄素说道:“如此说来,那就只能让师父他老人家来处理此事了?” 第二百零九章 分别处理 虽然裴小楼和裴小云没有附和,但从表情上来看,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 裴家能压住裴神符的也就是东华真人了。 齐玄素倒是可以压住,可他不是裴家人,师徒如父子在这种事情上可不适用。齐玄素继承的是东华道统,不是裴家。正如张月鹿继承的是慈航道统,不是苏家。 至于清微道统,那还真是李家的,算是少数情况。李家自称是道门正统,不是浪得虚名。 没办法,齐玄素只能联系东华真人,将这边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事出紧急,我本是冲着李天贞和吴光璧去的,却没想到李天清和裴师姑也在清水岛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东华真人沉默了。 齐玄素面上不显,实际上还是有点忐忑的,正如兰大真人所说,东华真人和裴神符之间的关系如何,到底还剩下多少情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甚至只有东华真人自己知道。东华真人毕竟是长兄,可能更包容一些,不跟裴神符一般见识,万一东华真人还顾念旧情,齐玄素这么干就容易引得东华真人不快。 齐玄素可以不怕清微真人,因为有东华真人在背后支持他。齐玄素却不能不顾忌东华真人的态度,毕竟清微真人可不会在背后支持他。 齐玄素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深入解释一下,东华真人终于开口了:“这件事,我就不过问了,你联系下姚懿,让他处理吧。如果姚懿问我是什么态度,你就说我没有态度。” 齐玄素应道:“好,我这就联系姚辅理。” 东华真人结束了通话。 齐玄素望向裴小楼和裴小云两人,最终目光定格在裴小楼的身上:“裴副府主,姚辅理是你的姐夫,就由你代劳联系一下吧?” 齐玄素和姚懿素无交集,当然不能直不楞登找上门去,还是要找个熟悉的中间人,比较合适的人选有三个,一个是七娘,一个是姚裴,一个是裴小楼,前两个都不在南洋,裴小楼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姚恕也勉强算是,但齐玄素并不想牵扯姚恕。 裴小楼道:“成吧,我这个姐夫虽然有点古怪,但还算好说话,最起码比我姐强多了。” 齐玄素有些无言,很难想象姚家都是些什么人,似乎就没一个正常人。 裴小楼去联系姚懿。 裴小云随之起身道:“齐真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 齐玄素道:“好,你先去忙吧。” “那我走了,若还有其他事情,再叫我就是。”裴小云起身离开。 齐玄素前脚送走了裴小云,徐教容后脚就进来了。 “徐次席,我也许该改口叫徐首席了。”齐玄素笑着说道,“趁着你还在次席的位置上,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徐教容说道:“以我们的关系,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这次齐玄素让陈剑仇一步到位,直接做了徐教容的副手,虽然陈剑仇本就情况特殊,但没有齐玄素主动提起,也不会有人上赶着安排,所以齐玄素还是居功至伟。 说白了,可以这么做,不等于必须这么做。可以提拔陈剑仇,不等于必须提拔陈剑仇。 徐教容自然十分感激齐玄素,早就想找机会回报一下齐玄素。 团结别人,不是空口白话,总要有利益的。 兰大真人,徐教容,陈剑仇,这是一脉相承,齐玄素提拔陈剑仇,也是示好兰大真人。 齐玄素道:“我们之间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李天清和裴神符身份特殊,不好轻动,可是李天贞不能与此二人相提并论,你主管律法,看看李天贞都触犯了哪些律法,尽快走流程,抓紧判了。” 徐教容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们地方道府直接判?” 齐玄素道:“李天清和裴神符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归金阙管,要判也是风宪堂总堂去判,我们道府的确不好插手,可李天贞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四品祭酒道士,难道我们堂堂婆罗洲道府连个四品祭酒道士都管不了吗?他在婆罗洲犯案,当然由婆罗洲道府负责审理。” 徐教容点头道:“我明白了。” 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记住,一定要实事求是,程序可以快,却不能省,该有的程序一定要有,顺便给李天贞请个辩护的讼师,不要让别人说出什么。” 徐教容道:“我会召开专门议事反复论证,保证符合道府律法。” 徐教容没有直说道门律法,而是强调了道府律法,毕竟道门地域如此广阔,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自然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律法,并不完全相同。 当然,地方道府的律法不能与道门的律法冲突,道门的律法属于上位律法,优先度高于道府律法,这又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了。 徐教容也不会亲自去翻书论证,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偌大个婆罗洲道府,找出几个精通律法的人还是不难,由这些人仔细论证之后,给李天贞定罪,然后让李天贞就地在南洋服刑。 可以说羞辱到了极点。 这也算是有来有回,你李天贞跑到我南洋来搞事,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并且承受失败的代价。 如果你不跳出来搞事,难道我还能跑到东海去抓你吗? 齐玄素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所以说,出来搞争斗,在规则范围以内,要输得起。 不能只想着吃肉却不愿意挨打。吃肉搞事的时候讲规矩,一切行为都合法,挨打的时候又不讲规矩了,又要搞特殊。 你要是仗着世家出身跟寒门子弟这么玩,欺负寒门子弟没有背景,那还行得通。 毕竟同样的罪行,寒门子弟通常是死路一条,世家子往往能网开一面。 可现在是两个阵营的对抗,谁惯着你? 你背景大不假,齐玄素这边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也算是势均力敌。 如果真要输不起,那么干脆掀桌子,直接抡棋盘把对手砸死。 关键是李家愿意为了一个李天贞掀桌子吗?就算掀了桌子,抡起棋盘,谁输谁赢也很难说。 如果不愿意,那么李天贞就要在南洋服刑了。 齐玄素这一手主打一个恶心,还让李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毕竟李天贞没死,愿赌服输。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吴光璧这么果决,竟然跑了。 看来人教人不行,李天贞就栽了,还得事教人,吴光璧吃过一次亏后就学乖了。 很快,姚家那边还没有消息,李家已经有了动作。 果不出齐玄素所料,清微真人没有动静,而是金公祖师出面了。 金公祖师同样没有直接联系齐玄素,而是让刘桂联系了齐玄素,看来金公祖师也知道刘桂与齐玄素这边勾勾搭搭,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没动刘桂,就是为了留退路。 甚至不必等到齐玄素上位,现在就已经派上用场了。 只要齐玄素没有倒台,金公祖师就不会处理刘桂。 齐玄素这边的人肯定也有类似的小动作,齐玄素同样不会过于深究,最起码现在不会追究,如果齐玄素能够上位,这些人能够老老实实也就罢了,要是还敢三心二意,那么齐玄素就要秋后算总账了,彻底清算。 齐玄素决定亲自跟金公祖师谈,就在狮子城。 如今的齐玄素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齐玄素了,尤其是南大陆之行,没少跟仙人打交道,顺利完成了对仙人的祛魅,在他眼里,仙人不再是不可侵犯,也不再神秘莫测,该死也得死,平常心就好。 不过兰大真人还是不太放心,担心金公祖师玩“匹夫一怒”的把戏,专门让甲寅灵官和林元妙都跟着齐玄素,再加上玉衡星主也在狮子城,以及齐玄素本人同样不是庸手,就算金公祖师翻脸,也讨不到好。 齐玄素一大帮人,浩浩荡荡来到狮子城。 整个狮子城已经是严阵以待。 陈剑仇初步接管了狮子城,正如齐玄素所说,陈剑仇跟着齐玄素在婆罗洲这么多年,又有徐教容的关系,在南洋地界怎么也算是老面孔了,十分便于开展工作。这次省却了熟悉的过程,直接上手就行,底下的人也不敢糊弄陈剑仇,因为大家知道陈副府主是真懂这里面的条条道道,甚至比他们还懂。 齐玄素下了飞舟,立刻看到戒严的港口,说道:“没有这个必要,除了维持秩序的,其他都撤了。” 陈剑仇亲自接船,闻言立刻说道:“是。” 齐玄素停下脚步,看了眼陈剑仇的鹤氅,顺手帮他整理了下衣襟,说道:“忙你的去,我这边不用你操心。” 陈剑仇迟疑了一下,还是执行命令。 齐玄素就喜欢陈剑仇这一点,可以有想法,不过要事后提,首先执行命令。 会谈的地点选在了狮子城的太平客栈,为此太平客栈专门歇业一天。 还有一个中人,或者说保人,正是南庭都护府的大都护,以确保双方不会发生冲突。 不得不说,齐玄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件事。 南洋事在我,我今为之,无论是李家,还是姚家,都不得不从。 第二百一十章 会谈 太平客栈前的大街已经被戒严,这里由南庭都护府的黑衣人负责。 赫然能见,街道两旁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黑衣人,黑色的甲胄,黑色的面甲,组成了两道长长的黑色墙壁。 整个狮子城风声鹤唳,这是要抓谁? 齐首席、张首席都不在狮子城,难道是抓老道士? 齐玄素的车队缓缓驶进了太平客栈前的大街。 街道两旁的黑衣人整齐划一地行礼,甲胄的声音响成一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人要凝聚在一起,除了外部的威胁之外,还需要一些虚幻的概念,所以要给一些事情附加一些意义,以及一些仪式感,让这些概念具现化,并让人感觉到这些事是庄重的。 兵戎之事就是应对外部威胁,祭祀之事则是对应这些概念。 有些人玩世不恭,藐视礼法规矩,本质上就是在解构这些概念。也许在他们看来,礼法就是骗愚夫愚妇的,他们自以为看透了,只要懂得其中概念,便不需要遵守规矩。 这其实是一种傲慢,他们看透了,不意味大多数人看透了,直接讲概念,太过缥缈,会让人迷惑,还是要通过具体的仪式来具现化。 所以五代大掌教严厉禁止这种解构行为,一扫道门道士的玩世不恭习气,谁想玩世不恭,那就直接交出权力,老实归隐。 由此定下一个基调,道门要讲规矩,要严肃认真。 只是这种仪式又免不得变质,变成了排场。 很快,齐玄素的车驾在太平客栈的门口停下了,陆续下车。 齐玄素走在正中,左边是林元妙,二品太乙道士做不得假,右边是甲寅灵官,实打实的一品灵官。 任谁看了,也要感叹好大的气派,只怕是掌府真人出行都没有这样的阵仗。 此时太平客栈的大院里站了一个黑衣人方阵,见此情景,无不凛然。 为首的黑衣人将领高声道:“行礼!” 所有的黑衣人齐齐举起手中长枪。 齐玄素脸色平静,大步走进太平客栈大堂,大都护正等在这里。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大都护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金老先生已经到了。” 虽然金公祖师姓陆,但世人还是称之为金先生或者金老先生。或许只有兰大真人这些同辈之人还记得金公祖师姓陆。 齐玄素道了一声“有劳”,向里面走去。 大都护、林元妙、甲寅灵官则留在了外面。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正面见到金公祖师,以前只是看到金公祖师出手,只能看到一双神掌,不见真容。 屋内只有一张茶几和两把隔着茶几相对摆放的椅子。 其中一把椅子上已经坐了一名老人,受西学影响,穿着东方的鹤氅,却用着西方的烟斗,腰间挂着东方君子的玉佩,胸前佩着西方绅士的怀表,还戴了一副上好墨晶磨成的墨镜。 齐玄素总算知道吴光璧那身打扮是跟谁学的,不过吴光璧又在这个基础上发扬光大了。 老人正在吞云吐雾,见齐玄素进来,站起身来,改用左手拿着烟斗,说道:“齐真人,久仰。”他向齐玄素伸出了右手。 “陆前辈,这话该我说才对。”齐玄素与金公祖师握手,然后两人分而落座。 金公祖师坐下后,举了下手中的烟斗:“介意吗?” 齐玄素道:“七娘也好这一口,早就习惯了,不介意。” 金公祖师点了点头,继续吞云吐雾:“这些年来别人都叫我金老先生,齐真人竟然知道我姓陆,难得。” 齐玄素道:“前辈以前也是道门中人?” 金公祖师道:“曾经是。”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后来不是了?” 金公祖师答非所问:“齐真人的阵仗很大,小半个狮子城都戒严了。” 齐玄素笑了笑:“是金公祖师威名在外,底下的人担心我出意外,他们怕担责,所以自作主张。” “齐真人过奖了。”金公祖师叼着烟斗,咧嘴一笑,声音有些含糊,“我在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位阵仗很大的参知真人。当时我就立志,大丈夫当如是也。” 齐玄素不急于进入正题,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前辈就更应该留在道门,以前辈的本事,别说参知真人了,只怕平章大真人也不是难事。” 金公祖师摘下烟斗,吐出一口白雾:“齐真人抬举我了,如果真有这么容易,周先生怎么不是平章大真人?姓陆的在道门名册里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齐玄素心中一动:“历史问题?敢问前辈师承何人?”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一个站错队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离开玉京,远走他乡。” 齐玄素稍稍调整了下坐姿:“愿闻其详。” 金公祖师眼皮微垂:“齐真人应该知道,五代大掌教曾经废黜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又扶持了三位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如今在台上呼风唤雨的三师。新人上位,必然要启用自己的人,打压老人,就算新上位的副掌教大真人不愿意这么做,五代大掌教也会逼着他们这样做,否则五代大掌教的换人就没有意义了。家师是上任国师的心腹,自然会被牵涉进去。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逃得掉?” 齐玄素道:“据我所知,金公祖师与国师关系很好。”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准确来说,是我发迹后的事情。”金公祖师淡然道,“现在关系好,不代表以前关系好,更不代表以后关系好。而且家师是五代大掌教直接点名的人物,刚刚上位的国师是不敢跟五代大掌教对着干的。事实上,一直到五代大掌教离世,如今呼风唤雨的三师都是服服帖帖。” 齐玄素道:“可前辈在那时候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不至于株连至此吧。” 金公祖师笑了笑:“我说句不大中听的话,齐真人也是个年轻人,如果东华真人倒台,那么道门还会有齐真人的容身之处吗?” 说到这里,金公祖师自嘲一笑:“齐真人大概听烦了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毕竟是旧时的人物,不好与你们这些年轻俊秀比了。” 齐玄素摇头道:“不烦。” 金公祖师微微一笑:“既然齐真人不烦,那我就多说些。人的观念,基本在及冠之年就定型了。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否则很难改变。我年轻时在玉京见过许多大人物,甚至见过五代大掌教,再加上我出身不俗,师承显赫,于是就有一种强烈的‘大丈夫当如是’的念头,既然在道门内部无法实现,那我只好去道门之外找寻了。” 齐玄素问道:“前辈来到南洋之后都做了什么?” 老人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摸爬滚打,九死一生。是不好与齐真人这种正派人相比的。” 齐玄素道:“短短八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老人轻轻摩挲着烟斗,“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时也命也。当时的南洋联合互助会已经改组为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王家作为五代大掌教旧部,也是道门新贵,正在崛起,还未完全崛起,谈不上掌控南洋,道府也有很多问题,不像现在这么成熟稳定,那时候的整个南洋都很混乱,海盗横行,很多人希望有一个有序的市场,而除去我,谁也没有这个能力。”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我等后辈,还是受益于前辈的整顿市场了。” “不敢,不敢。”金公祖师的态度很谦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职责,总是要新人换旧人的。” 齐玄素坐直了身子:“前辈,我们谈正事吧。” 金公祖师微微点头:“也好,我们就谈一谈这件棘手的事情。” 齐玄素道:“这件事的性质十分恶劣……” 金公祖师打断了齐玄素:“我们愿意赔偿齐真人的所有损失,包括精神上的,惊吓也好,后怕也罢,都可以。” 齐玄素道:“太直白了。” 金公祖师吐了口烟气,然后烟气自行变成一个“贰”字。 “如何?”金公祖师又把烟斗塞回嘴里。 二百万太平钱。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当年高老爷向齐玄素开价二十万太平钱,如今金公祖师向齐玄素开价二百万太平钱,整整翻了十倍,意味着齐玄素的地位也最少翻了十倍。 齐玄素却毫不动心:“这恐怕不是钱的问题。” 金公祖师没有说话,只是烟气又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叁”字。 齐玄素稍稍加重语气:“我说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金公祖师道:“白帝居齐州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齐真人今有大志,自然也是财物无所取,所以我这些东西不是给齐真人的,而是给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天廷’方面也会全力配合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各种业务开展。” 齐玄素还是没说话。 金公祖师深吸了一口气:“鉴于吴光璧也参与了此事,我会让吴光璧休息一段时间,权当面壁思过,由刘桂代为负责‘天廷’的事务,并且正式通报各方势力。”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时也命也 齐玄素对于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 也许有人要问了,就不怕金公祖师反悔吗? 不可否认,的确存在这个可能,不过这也是有代价的。 一个组织的稳定,必然有其规律。这次吴光璧下台,里面自有逻辑,根本原因在于连续两次大败,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第一次大败,吴光璧被挖去心肝,这还仅仅是他个人的失败。放大到整个“天廷”,则是奴隶贸易被完全荡平,受牵连极大,狮子城西北区的各种生意受到严重影响,而且道府方面进行了卡脖子战术,邓雨师去求陈剑仇的事情只是整体形势的一个缩影。 第二次大败,也就是这一次,不仅仅是李天清、李天贞被抓那么简单,吴光璧看似跑了,保全了自身,可“天廷”跑不了,先是举报道府之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还不算潜在得罪的道府之人,以后还有“好日子”呢。齐玄素到了南洋之后,展开报复,各种针对“天廷”产业的调查、关停等等,都严重影响了“天廷”的生意。 “天廷”内部对此已经有了很大的不满,所以这次金公祖师罢免吴光璧其实是顺势而为,符合“天廷”内部的声音,是没有问题的。 金公祖师可以保吴光璧,再给他一次机会。也可以不保,因为出了问题,总要有人负责。 现在为了向齐玄素讲和,金公祖师选择不保。 在这种情况下,吴光璧那一派的人也生不出太多怨气,毕竟是吴光璧玩砸了,谁也不能说金公祖师无故打压他们,要愿赌服输。 刘桂上位自然是顺理成章。 在刘桂没有犯错误的情况下,金公祖师想要强推吴光璧上位,不是做不到,没什么做不到的,不过属于逆势而为,刘桂一派的人肯定不服气,有大怨气,由此会产生一些影响,付出一些代价,这些代价最终还是由“天廷”来承担。 金公祖师站在“天廷”的立场上不能不考虑这些。 如果金公祖师拼着损人不利己也要跟齐玄素搞一个两败俱伤,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就是保证。 一番和平友好的交流之后,齐玄素与金公祖师达成了和解。 齐玄素站起身来,这次主动伸出了手:“我就静候佳音了。” 金公祖师与齐玄素握手:“齐真人,咱们日后江湖再会。” 齐玄素面带微笑送金公祖师出门,外门等着的一干人等也松了口气,神色不由舒缓下来。 齐玄素一直把金公祖师送到院门口,望着金公祖师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恢复平静。 人有一气贯之,又分三个阶段,低级叫戾气,中级叫勇气,高级叫豪气,或者说意气。 齐玄素不缺戾气,只是被他压制了,也不缺勇气,他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勇气,唯独缺了几分豪气。 终究是世道不一样了。 改朝换代时可以,大变革的时代也可以,可一旦固化了,就很难有豪气了,也不允许有豪气。 既没有深重苦难,也谈不上冲天意气。 反抗和热血随着时代而来,又随着时代而去。 潮起潮落。 开拓时期能把饼做大,人人都觉得有希望,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知引得多少人共鸣。 如今发展到了瓶颈,阶层趋于固化,就算再有少年人喊出“莫欺少年穷”,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打动人心了。 在当下这个周期中,是容不下豪气冲天的,只有稳定、秩序、以及僵化。 一味让齐玄素强学玄圣,终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张月鹿有意气,然后撞了个头破血流。 齐玄素没有意气,反而能够如鱼得水。 这不恰恰是一种讽刺吗? 时代不同了,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送走了金公祖师,齐玄素就等姚懿那边了。 姚家还是沉得住气,不像李家这般反应。 也是,毕竟是自己人,姚家认准了齐玄素不敢真把裴神符怎么样,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齐玄素不看姚家的面子,也要看东华真人的面子。 齐玄素没等来姚懿,先等来了刘桂。 当然不是刘桂亲自来见齐玄素,而是通过别人传话,委婉感谢齐真人了。 具体感谢什么,因为什么而感谢,刘桂没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没有齐玄素,他就不能扳倒吴光璧。 这就是押中了宝。 齐玄素要整合南洋,不仅要在道府层面整合南洋,江湖层面也不能放松。“天廷”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金公祖师年事已高,终究有飞升的时候,接下来便是吴光璧和刘桂之争。随着形势逐渐明朗,吴光璧选择李家,刘桂选择齐玄素,已经各自站队完毕,现在是齐玄素这边小胜一筹。 不过有得有失,齐玄素在“天廷”身上有所得,在清平会方面便是有所失,清平会两大靠山,一个是姚家,一个是周家,齐玄素得罪了裴神符和周梦遥,还是得罪死了,虽然齐玄素是清平会出身,但也差不多把清平会的路给堵死了,以后再想动用清平会的力量,恐怕是难了。 周梦遥快要恨死齐玄素了。 就算周梦遥与太平道合流,齐玄素都不会吃惊。 周家人本就是太平道出身,是有这个基础的。 最终就是实现互相换家也不必惊奇,毕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这个闲暇之余,齐玄素专门研究了一下颜大真人。 这些年来,张家有些江河日下,青黄不接,不过张家毕竟千年底蕴,就算再怎么青黄不接,中生代还有张拘成,又出了一个张月鹿,虽然比不上太平道李家,但还是传承有序。 颜家比起张家,甚至不能用青黄不接来形容,而是日薄西山。除了一个颜大真人之外,第二代和第三代几乎没有成材之人,遍观真人、参知真人一级,颜姓之人又有几个? 如今颜大真人在世,自然还好。看在颜大真人的面子上,便是三师也会礼让三分,可如果颜大真人不在了,情况就难说了。颜家只能全面依附张家,彻底沦为张家的附庸,否则便会被边缘化,甚至有掉出道门顶层圈子的危险。 遥想当年,颜祖师在世时,作为唯一的异姓天师,可以随意插手张家事务,神仙后裔还是颜祖师拍板保下来的。如今颜家则要事事仰张家鼻息,时也命也,此一时彼一时。 偏偏颜大真人一辈子没有嫁人,没有直系后裔,颜明臣也好,颜永真也罢,都是侄孙,类似张月鹿与天师的关系。所以颜大真人对颜家的在意上心程度有限,正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更何况还不是亲儿孙。 正因不是亲儿孙,所以矛盾还是比较容易化解的。 齐玄素的难点也不在于此,真正的难题还是颜大真人的性格问题。 她不是性格古怪,而是太过强势,甚至是霸道。 齐玄素将颜大真人的资料大概看了一遍,不得不说,的确有点棘手。 颜大真人跟慈航真人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就算不谈阵营利益,齐玄素也乐于看到慈航真人成为自己的师母,至于颜大真人,着实一言难尽,如果要让颜大真人做自己师母,那么说得夸张一点,他要考虑下叛出师门的可行性。 颜大真人能有今天,既得益于道门的平台,也离不开自身的能力。从能力方面来说,颜大真人是没什么问题的,最早是在吴州道府,因为能力出众,被提拔为整个吴州道府最年轻的副府主。 后来她又辗转多个岗位,都干得有声有色。 但她的性格过于强势,当副手的时候,要强压正职一头,自己当正职的时候,干脆就是一言堂,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容不得其他声音,我行我素,独断专行。 这样的性格也导致了她的一段姻缘无疾而终。 不过这个人还是有几分正气的,当初她在地方道府做副府主的时候,遇到看不过眼的事情,跟掌府真人拍过桌子,也跟首席、次席掀过桌子,半点情面不留。 所以颜大真人很喜欢张月鹿,大概觉得张月鹿与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相像。 只是有一点她要比张月鹿恶劣,就是喜欢搞斗争,当年她也曾在岭南道府任职,刚好遇到风灾过境,掌府真人掌握全局,她作为首席主持安排抵御风灾的一系列工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给平时与自己不对付的次席副府主安排了最为困难的地方。 虽然次席副府主已经尽力,但因为客观条件,还是没能按时完成任务,次席副府主在事后主动承认错误,做出检讨,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当着掌府真人和其他人的面,对次席副府主破口大骂。不仅仅是指名道姓,而且还用了“废物”、“东西”一类的词汇,逼得那位次席副府主忍不住动了手,却不是她的对手,又被她狠狠折辱一番。 次席副府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被骂又被打,脸上挂不住,主动请辞,做老道士去了。 要知道齐玄素跟李长歌直到现在也没撕破脸,还是一口一个“天渊道兄”和“永言道兄”,由此可见颜大真人的性格。 后来,颜大真人的品级越来越高,脾气也越来越大,树敌众多,别人终于受不了她这个脾气,这些人已经是道门顶层,可不怕她,干脆把她打发到东婆娑洲去了。 在齐玄素的设想中,如果他争位失败,李长歌还不杀他,那么他的位置多半就是镇守婆娑洲,可见这个位置之“好”。 若不是缺一个女子平章大真人,就凭她的性格和作风,这个位置也不一定能落到她的头上。 想要搞定这么一个人,很不容易。 第二百一十二章 姚家回信 齐玄素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不求能够让颜大真人支持自己,只求颜大真人不反对自己。 终于,经过裴小楼的一番联系之后,姚家那边回信了。 姚懿委托姚恕跟齐玄素谈,他就不来了。 好么,一个推一个。 裴小楼和裴小云推给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这个做兄长的推给妹夫,结果姚懿这个做丈夫的也不出头,把任务交给了兄弟姚恕,让小叔子去接回嫂子。 这算什么事。 不知裴神符知道后会不会伤心一下。 姚恕终于推无可推了,他就在南洋,也无处可逃,只能来见齐玄素。 这次见面就方便多了,也不必搞出多大的阵仗,关起门来见面就行了,地点定在社稷宫。 齐玄素和姚恕共事了两年,当然是认识的,而且还是熟人。 当初就是姚恕亲自送齐玄素来婆罗洲道府上任,那时候两人还是同一阵线的盟友。后来姚恕做了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齐玄素做了首席,虽然此时的两人因为权力格局生出间隙,但明面上并没有翻脸。 “天渊。”姚恕主动开口,没有半点生疏,“你这次回来,倒是没有闲着。” 姚恕用了一个“回来”,暗示南洋还是齐玄素的家,由此拉近距离,甚至引申出另外一层意思——齐玄素和姚家还是一家人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姚家没把七娘逐出家门,还是承认她的身份,齐玄素作为七娘的义子,就算不认姚家,总是有这一层关系。 齐玄素听懂了,却装听不懂,没有接茬,而是顺势说道:“姚真人,你说对了,我还真没闲着,我去狮子城见了一些老道士的代表,老道士们普遍反映说现在的道门风气不正,人心不古。其中还着重点名了一个人,不是我们道府的人,而是天罡堂的李命煌,此人特别喜欢关心女道友,被人实名举报,搞得满城风雨,‘光荣事迹’都已经传到我们南洋了,影响很坏。” 姚恕也是道门老人了,哪里听不懂齐玄素的言外之意,齐玄素已经在报价了,遂心领神会,说道:“我知道这个道友,我觉得,像李命煌这种人最好不要重用,李命煌在天罡堂这么多年,都干了什么?漂亮话说得天花乱坠,真正做事的时候,开始形势大好,中间奋力一搏,结尾是无可奈何,都是问题。” 姚恕没资格决定李命煌的前途去向,可是姚家有这个影响力,姚恕此时就是代表了姚家。 张家和姚家联合起来,再加上齐玄素准备的几剂猛药,李家很难保住李命煌。 齐玄素接着说道:“九堂的几位老首席都到了年龄,陆续退了,李命煌就动了心思,看准了天罡堂首席的位置,可这么一个持身不正又碌碌无为之人,怎么能担当起道门安全的重要责任呢?” 姚恕没有反对这个说法,而是说道:“李命煌不能担当天罡堂的重任,总要有个去处。” 齐玄素道:“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李命煌不是喜欢关心女道友吗?而且很有女人缘,所以,人尽其用,我觉得调他到女道士联合互助会做首席比较合适,让他发挥特长,为女道友们尽一份力。” 杀人还要诛心。 虽然没有从肉身层面消灭李命煌,但齐玄素已经着手在权力层面杀死李命煌。 天罡堂的首席和女道士联合互助会的首席,虽然看似品级相当,但在权力上却是天差地别,前者不是参知真人胜似参知真人,后者也就比退隐山林稍好一点。 不过李命煌又不是姚家人,姚恕也懒得在意,说道:“天渊,你还是个有心人,想得这么周到,这个安排我看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是达成了协议。 不过齐玄素的胃口不仅仅如此,他又说道:“对了,我去狮子城的时候,还顺路去了一趟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你是咱们婆罗洲道府的老首席了,当初重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便是由你一手操办,我可没敢插手。”姚恕半是玩笑道,“你这次视察,有什么想法?” 齐玄素道:“谈不上视察,就是随便看看,说到想法,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老陈倒是跟我诉了不少苦,说什么‘天廷’问题、借贷问题、政策问题、信用问题,我说哪来这么多问题,我看是你老陈思想大滑坡,打惯了顺风仗,稍有逆风就叫苦,要懂得克服困难,迎难而上……” 这还是话里有话,姚恕同样听出来了,说道:“天渊,你还真不能怪老陈,我毕竟是一府之主,也从侧面了解过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一些情况,老陈说的这些问题,有些问题的确是客观存在的,就比如说借贷问题、政策问题,主要是因为南洋总号这边的一些人事调整造成的,怪不得老陈。” 齐玄素问道:“影响不大吧?” 姚恕道:“保护经贸发展本就是道府的职责,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致函太平钱庄,会力求将影响降到最低。” 齐玄素故意长舒一口气:“如此就好。经济是大事,马虎不得。” 齐玄素的第二个要求,姚恕也答应下来。 这本就是裴神符虚空捏造出来的一张牌。 跟齐玄素谈之前,先给齐玄素来一套“组合拳”,然后把这套“组合拳”当作跟齐玄素谈判的筹码,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让步。 既然是凭空捏造出来的,那么姚恕此时答应齐玄素的要求,撤去“组合拳”,恢复原状,也没有任何损失可言。 齐玄素提完了自己的两个要求,便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姚恕。 意思很明白了,他要让姚恕自己补上这第三个要求。 姚恕心领神会,就在兄长姚懿交代这件事的时候,也从特殊途径给他送来了一样东西,这才是姚家给出的筹码。 姚恕当然不会直接把话挑明,说这是“赎金”,而是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对了,天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次回玉京就该大婚了。” 齐玄素道:“有劳姚真人记挂,具体日子还没定下,不过也就是今年了,到时候还要请姚真人去喝一杯水酒。” 姚恕说道:“如今道府的情况你也知道,不仅仅是太平钱庄人事变动,就连我们道府上下,也是各种人事变动,或者说,这就是一场人事风暴。” “谢教峰是道府老人,很多人都与他有交集,他倒下去了,惊动玉京,不仅让我们很被动,而且给整个道府的生态格局造成了相当程度的破坏,与他有牵连的,被处理的多达几十人。” “这也就罢了,前几天又闹出个群体举报的事件。风宪堂的道友们,毕竟就是管这个的,疑心比较重,又没在地方上干过,不知道稳定和平衡的重要性,借着这个由头开始抓什么肃清影响,搞得是人人自危。现在涉案之人,三品幽逸道士以上包括已经退隐山林的,多达十一人,四品祭酒道士以上,多达六十余人,四品祭酒道士以下,那就更多了,数以百人计。” “我曾提议,因为涉及人数太多,所以最好采用保守的手段,以便维持稳定,可风宪堂的道友不同意。” “一下子空缺出这么多位置,很多地方都是临时负责,这个案子最后还没有审结,具体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好,也许还会有余波。至于剩下的人,倒是干净了,可是能力方面就有点欠缺,只怕是,年初豪言壮语,年中胡言乱语,年尾沉默不语。不说也罢。” “这对于我们的人事安排是个重大的考验,我这个负责人事的掌府真人哪里走得开?” “所以天渊的喜酒,我多半是喝不上了,只能提前道一声恭喜。” 齐玄素道:“无妨,毕竟要以公事为重,南洋出了这样的问题,我这个老首席,也是心有不安。” 姚恕这才取出一个盒子,枕头大小,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桌面上,然后缓缓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我送给天渊的新婚贺礼。” 齐玄素微微挑眉,望向盒子。 姚恕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犯纪律,亲戚间的礼尚往来,天渊不要见外。” 齐玄素伸手用指尖挑开盒盖一线,低眼一看。 盒子里垫了丝绒,两枚“玄玉”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也能看出两枚“玄玉”不是凡品,里面的“血丝”之浓郁,都快把“玄玉”给染红了。 这两枚“玄玉”不逊于东华真人送给齐玄素的那两枚“玄玉”。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什么叫投其所好? 这就是了。 这是一个齐玄素无法拒绝的条件。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姚家拥有“长生石之心”,肯定也有相当多的“玄玉”,就算姚家再拿出两块类似的“玄玉”,齐玄素都不会感到半点吃惊。 齐玄素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说道:“姚真人有心了,玄素愧领。” 姚恕笑了一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齐玄素收起盒子,说道:“关于金宫的事情,我会尽快了结。” 姚恕站起身,伸出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齐玄素也随之起身,握住姚恕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失意人 李命煌的事情终于还是遮掩不住了。 陆玉珏和谷璎先后实名举报李命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因为陆玉珏和谷璎都是太平道的人。 这可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自己踹被窝。 太平道内部迅速分裂成两派观点。 一派对李命煌深恶痛绝,认为此人连自家人都不放过,江湖人尚且知道睡大嫂是大忌,他在道门就敢这么干?尤其是谷璎的举报,又扯出了陷害李命平的事情,更是让这些人无法忍受。从家族关系来说,李天澜可是你的叔叔,李命平是你的兄弟,你这是什么人性? 另一派则痛斥陆玉珏和谷璎是叛徒,已经成了正一道和全真道手里的刀,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谋杀”,呼吁其他同道之人不能上当,要力保李命煌。 太平道的高层则异常沉默。 似乎他们也明白,这个时候发声说话,怎么说都是错,总是要得罪一批人,干脆就不说话了。 至于正一道和全真道,则是以幸灾乐祸为主,以义愤填膺为辅,大概就是处在看好戏的状态。 不过正一道和全真道的高层则达成了共识,以张家和姚家为首,针对李命煌展开了调查。 谷璎和陆玉珏都被紫微堂保护了起来。 也许有人要说了,这种事情应该是风宪堂的职责才对。不过紫微堂考察人事任用,也的确有说法。关键是,紫微堂不属于立案性质,还有进退的空间。或者说,还存在妥协的空间,如果太平道愿意让步,也可以在这个阶段停下来,不要闹得太难看,苦一苦李命煌,骂名也让他自己承担。 最起码不能把这些烂事坐实,损害太平道的声誉。只要没有立案结案,就还属于传言的范畴,总是有说法的,最起码还能嘴硬一下,反驳一下,打嘴仗还能来回拉扯一下,这叫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时间久了之后,说不定还能动用一些舆论手段,模糊化处理,篡改历史,甚至是把自己干的事情安在别人身上。 要真是一查到底,铁证如山,真相大白于天下,百口莫辩,那可真是家丑外扬了。 太平道不能不考虑这一点。情况已经很坏了,只能尽力把损失降到最低。 这也算是投降输一半。 当然,正一道和全真道方面也不想把太平道逼得太狠,因为谁都不是那么干净,真要把太平道逼急了,来个两败俱伤,大家都没脸。还是见好就收。 于是在这个问题上,金阙方面迅速达成了共识。 影响太坏了,李命煌不适合继续担任现在的职位,先行免职,另有他用。 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影响太坏,没有明说,也没有给李命煌彻底定罪。 对外的公告中只提到了免职,这就有些暧昧,毕竟齐玄素也被免职了,可大家都知道,齐玄素马上就要高升参知真人,进入金阙。 所以还要尽快对李命煌做出新的任命,这件事才算是有个说法。 关于这件事,清微真人深感恶心,又不得不做,亲自联系了东华真人。 东华真人有些意外,说道:“至清兄,你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清微真人倒也没有直说:“知道玄寂兄现在是大忙人,我听说紫微堂每天都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熄,好些人都是连轴转,我这个清闲人是不是打扰到你的工作了?” 东华真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再忙也不至于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更何况还是堂堂清微真人的面子,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啊。” 清微真人这才转入正题:“对了,说到人事方面的问题,我还真有个建议,现在的风言风语很多,是不是尽快把李命煌的问题给解决了,也好靖浮言,正人心。” 东华真人心领神会:“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其他道友讨论过,也有很多道友向我提过建议,比如江南的张道友,婆罗洲的姚道友,都是有些意见的,他们是金阙成员、参知真人,他们的意见是不好忽视的。所以我的意思是:李命煌这个道友很懂得关心女道友,是不是把他安排到女道士联合互助会,也好发挥更大的作用。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初步意向,具体如何,还是要征求你老兄的意见!” 清微真人只觉得更恶心了,嘴上却是说道:“我赞成,这也是人尽其用。” 双方没有明说,可该说的全都说透了。李命煌的前途完结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清微真人不这么绝情,也阻止不了这场针对李命煌的权力层面的谋杀。李命煌得罪的人太多了,张拘成、齐玄素都不会让李命煌上位天罡堂首席。 就算是太平道内部,不满声音同样很大,尤其是李天澜的亲朋故旧,李天澜已经倒下了,同情他的人很多,结果他的老婆孩子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谷璎的举报可是说李命煌逼奸于她,这就更能引起同情了。 总之,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要尽快平息影响。 那么,该抛出来就得抛出来,这么做,从个人角度来说,清微真人反而变得主动,羽翼会显得一片洁白。从家族角度来说,的确是有些绝情,可也不算过分,毕竟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做的,也不算冤枉了李命煌,李命煌心里清楚他自己都干了什么。 往好处想,对于李天清这一派,也算是杀鸡儆猴,形成一种震慑,进一步整合内部。 李命煌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不仅知道了这件事,他还被东华真人叫到紫微堂谈了话,谈得他差点当场吐血。 没当上天罡堂首席副堂主不说,连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也没了,甚至就连现在的这个副堂主也不让干了,竟然被安排到女道士联合互助会当什么狗屁首席! 不错,从品级上来说,这也是跟首席副堂主、首席副府主平级的首席,可这能跟首席副堂主、首席副府主相比吗,实际权力都不如一个普通副堂主,整天就是务虚,学习、教育、议事、下发公文,鸡毛蒜皮、家长里短。 跟紫微堂的人事、天罡堂的兵事、北辰堂的保卫和情报比起来,那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这,还管不了。因为谁都知道,能在女道士联合互助会里有一席之地的,都是大有来头的,不是谁家的大小姐,就是谁家的夫人,说是贵女联谊会也不为过。 还有颜大真人、慈航真人、叶青霜、李若水、张月鹿、姚裴、雷小环、徐教容、石冰云这些挂名的成员。 一帮姑奶奶自行其是,各忙各的,道门又搞什么优待女道士,谁把你放在眼里? 他能管得了谁? 他谁也管不了。 因为他只是首席,不是掌宫真人。 没错。 女道士联合互助会是道宫级别的,从理论上来说,跟万象道宫同级,设有掌宫真人,一般由大掌教夫人担任掌宫真人,因为现在没有大掌教夫人,所以由慈航真人兼任。 所以说,慈航真人是女道士领袖,还真不是别人吹捧,是道门官方认证的。 兜兜转转,慈航真人还是他的上司。 齐玄素也是务虚,可齐玄素升上去了,是参知真人,关键万象道宫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从这里出来的人,以后都算是齐玄素的门生了,这是天然的嫡系。这摆明了是给齐玄素铺路。 话又说回来,齐玄素才多大的年纪,就要为人师表了,他却要伺候一帮姑奶奶,人比人气死人,上哪说理去。 到了这个地步,李命煌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也是不得不挣扎一下了,李命煌向东华真人提出:能不能只是兼职互助会的首席,还是保留他在天罡堂的现有职位。 东华真人自然是明确回绝了,金阙和紫微堂都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而且已经免职了,怎么能收回成命? 当然,李命煌也不敢奢求去做掌宫真人,跟张月鹿竞争都输得这么惨,跟慈航真人竞争,那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慈航真人是弱了点,那也要看跟谁比,比起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慈航真人是不大行,可跟其他人比起来,慈航真人还是一座大山。 李命煌失魂落魄地从紫微堂出来,他还不死心,又去见了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看起来很同情李命煌的遭遇,叹息道:“金阙决定的事情,就不要多问了,我毕竟只有一票嘛。” 李命煌立马又去见了老上司慈航真人,对比起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没听完李命煌的话就直接说道:“在哪里不是一样工作?不都是为道门做贡献?更何况我是互助会的掌宫真人,我们还是上下级的关系,和现在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还有唐大真人,也是有交情的,李命煌跑到唐大真人那里,结果唐大真人直接装傻:“不是你主动要求去互助会吗?我听说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如此也好,可以避一避风头。” 李命煌最后干脆回到东海三仙岛,找到了国师那里。 国师倒是没有把他拒之门外,态度也很温和,没等他开口,就已经主动说道:“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找我,我也得找你谈话。这次的事情是个教训,朝廷的内相曾说过: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你要借着这个思退的机会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以求思变。好了,我还有事,你去吧。” 然后,国师便把他打发走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得意人 从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唐大真人,到国师本人,在表面上都还算是友好,国师的意思似乎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让李命煌有苦说不出。 事实上就是,李命煌被抛弃了,成了一枚弃子。 太平道也不怕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的名声臭成这个样子,你又做不了大掌教,哪来的莫欺少年穷? 就算走了大运能够死灰复燃,顶天也就是个平章大真人。还是得依靠太平道。 你说你去投奔正一道,到那时候,可就是张拘成当家做主了,他能容得下你? 你说你去投奔全真道,你就是被齐玄素弄下去的,齐玄素也不会容你。 最后还是只有太平道。 当初李命煌背叛正一道投奔太平道,就已经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 既然如此,太平道有什么好怕的? 把你当弃子,你就得当弃子。 如果你挣扎能活,那就当没有这回事。这也是权力场上的必要素养。 被齐玄素打一顿,李命煌不觉得有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被断送了前途,那就有什么了,简直让李命煌的心在滴血。 李命煌也算是见识了齐玄素的手段,虽然没杀人,但是诛心。 真要把他踩到泥地里啊。 齐玄素还真是太平道的煞星,算上他,还有李天澜,已经好些人倒在他的手里。 不对,齐玄素就是个煞星,是道门的煞星,全真道的王教鹤、孙合玉不也是因为齐玄素才倒的?谁没吃过这小子的苦头? 齐玄素走到哪里,哪里倒下的道士就泛滥成灾。 全真道的周梦遥、裴神符也对齐玄素有很大的意见! 这两位可不是一般人,周梦遥是实实在在的仙人,裴神符是东华真人的妹妹,姚懿的夫人,姚裴的母亲,能量大得很。 至于李命煌如何知道周梦遥的存在,其实是李天清告诉他的,而且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周梦遥的存在,隐约知道周梦遥与齐玄素有过节,具体什么过节,就不大清楚了。 想到这里,李命煌不由心念一动。 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最起码得让齐玄素付出代价,这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他已经这样了,都已经沦落到去女道士联合互助会做什么首席了,还能再把他往哪里贬啊?是安魂司吗?用大玄朝廷的话来说,发配陪都守皇陵,用西洋人的话来说,战争公墓委员会主席。 不就是和死人作伴吗? 如果有必要,让他去监修万年吉壌,他也认了。 都可以。 大玄朝廷的内相说过思危、思退、思变不假,可还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要兵行险着了,这都是齐玄素逼的。 不过话虽如此,如何跟周梦遥、裴神符这些人搭上线,李命煌还没有头绪。义父李天清也联系不上,让李命煌好生烦躁。 尤其是又“碰巧”遇到了李朱玉,被这贼婆娘一顿阴阳怪气,恭贺他高升,终于如愿以偿,做了首席。 算是把李家那点“优良”传统发挥到极致了。 李命煌心中大恨,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李朱玉臣服自己,跪在自己身下求饶。 可是现在,他只能忍受,毕竟李朱玉背后是清微真人,他要敢对李朱玉做点什么,清微真人真能让他万劫不复。 于是李命煌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其实互助会也不错,这样安排也挺好,那么多女道友,说不定还能找到道侣呢。” 李朱玉似笑非笑:“好,好!金阙会用人啊!” 李命煌终于忍不住回敬了一句:“丹锦,你要加把劲才行,现在张青霄和姚素衣都是互助会的名誉辅理了,你也得赶紧混一个,不能落于人后啊。” 李朱玉笑了一声:“不劳李首席操心。” 她还故意咬重了“首席”二字,又是往李命煌的心上扎了一刀。 至于李命煌为什么找不到李天清,自然是因为李太清陷在了南洋,连同李命煌想要联系的裴神符,都还在齐玄素的手里。 齐玄素的原则是,先钱后货。 你们先把你们的承诺兑现了,我再放人。反正我有家有业跑不了,还怕我撕票不成? 李家和姚家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便也没有计较,先兑现承诺。 于是李命煌就“荣升”首席了。 “天廷”那边的动作很快。 自从隐秘结社正常化之后,“天廷”便成立了一家公司,就叫南婆罗洲公司,因为天廷的主要业务都在海上,北边的陆地方面涉及较少。 南婆罗洲公司宣布吴光璧卸任一切职务,刘桂成为公司股东大会大股东、董事会首席、总辅理,集三大权力于一身,完全一言堂。刘桂上任之后,以折价注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总金额达三百万太平钱之巨。 当然,对外宣称是正常商业往来,不掺杂任何其他因素。 同时南婆罗洲公司又与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凤麟洲贸易公司签订了一系列合作协议,要实现全方位的合作共赢。 在这个过程中,刘桂也不忘对公司上下进行全面梳理、洗牌,在南婆罗洲公司内部掀起了一场人事风暴。不少人被扫地出门,还有一些人干脆直接消失不见,也不知道被沉到了哪片海底。 毕竟这个公司的班底都是“天廷”之人,江湖习气一时半刻之间还改不了。 刘桂也知道吴光璧前段时间的举报事件搞得道府上下很有怨气,有些人是倒了,可还有些人只是记过处分,手里还掌握着权力,若是不及时补救,以后有的是小鞋穿。 正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求这些人办事,未必能办成,他们也没什么主观能动性。可让他们坏事,那多半能成,而且一旦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坏事,破坏力是相当惊人的。 所以刘桂一边跟吴光璧划清界限,表示以前那些烂事都是吴光璧干的,跟他们不相干,而且吴光璧已经被处理了,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一边又通过各种手段、各种途径弥合两边的裂痕。 刘桂不惜赔本接下了一些有利于道府政绩的合作生意。 道府方面,算是认可了刘桂的举动,投桃报李,给了刘桂一个同三品幽逸道士的出身。 如此一来,刘桂便是身兼三重身份,官面上是受人尊敬的道府同道士出身,实际上是呼风唤雨的南洋巨贾,背地里还是让人畏惧的江湖巨擘。脚踏黑白两道,是许多人眼中的大人物。 虽然金公祖师才是“天廷”和南婆罗洲公司的最高决策者和实际控制人,但金公祖师总是要飞升的,刘桂接班的希望很大。 至于“天廷”的黑历史,一句话,不宜太细,团结一致,主要还是往前看。 “天廷”也可以谈,也可以爱道门。 这也让许多人认清了一个事实,齐玄素对南洋的影响力、控制力进一步加深了,虽然他不在南洋任职了,但很多事情都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还是能掌控南洋的局势,毕竟现在就连“天廷”都低头了,只剩下南洋佛门和一些隐秘结社了。 另一边,太平钱庄南洋总号的人事风波终于结束了,胡辅理接受了长达十几天的谈话之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岗位。随着胡辅理的回归,原本被叫停的一些项目、政策重新上马,甚至还有了新的优惠政策,大开方便之门。 如此一来,情况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一片大好。 在召开董事议事的时候,身为首席的陈书文忍不住感叹道:“老首席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场席卷南洋的风波,算是被平定了。” 其实齐玄素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些事情,在他分别见了金公祖师和姚恕之后,就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有变数。 现在齐玄素更关心的还是张月鹿。 张月鹿能不能一步入伪仙阶段?齐玄素并不看好,大概率就是追上姚裴的造化阶段。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张月鹿这些人是先天谪仙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比较扎实。不像齐玄素和李长歌这些后天谪仙人,就跟绑了火箭似的,都是直接飞的。 齐玄素这次回去,就要赶紧融合东华真人给的第二块“玄玉”,争取早日进入伪仙阶段。 接下来的这个阶段就比较漫长了,不是姚家给的两块“玄玉”就能解决问题,齐玄素还要花费时间去寻找更多的“玄玉”。 正好他出任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上面有掌宫大真人,下面有孙合悟,齐玄素也不必管太多事情,可以腾出手来去做这些事情。 务虚也还是不错的,关键看位置。 再有就是张月鹿的职务问题,李命煌已经去了女道士联合互助会,张月鹿没有了竞争对手,又有慈航真人“举贤不避亲”地大力推荐,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变数。 只等张月鹿出关,晋升造化阶段,添上最后一把火,就能彻底定下了。 按照道理来说,不该这么快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太平时期,的确要慢慢熬资历,可关键是现在不太平,三道纷争加剧,默契和共识急剧减少,导致进一步分裂,谁也不敢说未来到底会怎么样,不快不行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苦昼短 既然谷璎已经到了玉京,那么说明齐玄素也已经回到玉京。 许多事情都是齐玄素一手操办,只是齐玄素没有明着出面而已,毕竟他现在没有具体职务,轮不到他在台面上说话,只能在幕后策划。 李命煌的新任命正式下达之后,齐玄素就没再过多关注了,李命煌如何落魄,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不用齐玄素去落井下石,其他看不惯李命煌的人自然会去做,比如李朱玉,毕竟李命煌得罪的不仅仅是一个齐玄素。 齐玄素现在要把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婚事上了,虽然绝大部分前期工作都已经结束,但齐玄素多少还要关注一下,表明自己的重视。 首要事情就是傧相人选。 张拘成为了缓和齐玄素与颜大真人之间的矛盾,向齐玄素推荐了颜永真。 齐玄素也答应下来,不过还要提前见一下。 能够让张拘成亲自推荐,说明颜永真还是有点说法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得张拘成的眼,虽然张拘成看错了李命煌,但只能说李命煌人性不行,能力方面是不成问题的。 两人的见面地点就在齐玄素的新家,颜永真提前说了会登门拜访。 说到新家,齐玄素回家之后,发现五娘还真是说到做到,把小殷管得挺好,最起码表面上没惹祸,至于背地里有没有惹祸,那就不知道了。 小殷跑到齐玄素的面前献宝,还会背诗了。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武帝茂陵多滞骨,祖龙梓棺费鲍鱼。” 齐玄素在文化素养方面的确是差点意思,不过诗鬼的这首《苦昼短》还是知道的,听到一半就知道小殷为什么会背这首诗了,肯定是那句“斩龙足,嚼龙肉”闹得。还有“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和“服黄金,吞白玉”,这都是吃的。 齐玄素打算考一考小殷:“我问你,这首诗翻译成白话是什么意思?” 小殷眼珠子一转说道:“飞光请客喝酒,五娘不知天高地厚,我看见月寒和日暖在煎炒人寿,这道菜还要加入熊肉和蛙肉,才能肥瘦正好。东皇闻着味就来了,东皇吃了都说好……” 齐玄素好半天没说话,这比“主禾人”还要离谱。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你仔细说说,为什么要这么翻译?” 小殷振振有词:“‘尔’就是你的意思,劝你喝一杯酒,不就是请客喝酒吗?五娘叫齐吾,单名‘吾’字,就是五娘不知道天高地厚。唯我,唯我,‘唯见’便是‘我见’,我看到了月寒和日暖。我还知道东皇太一,东皇就是太一,太一就是东皇,神君何在?东皇闻着味就来了……” 齐玄素听不下去了,抬手叫停:“可以了,可以了,你这学问都学杂了,也学砸了。” 小殷还当齐玄素在夸她,顺着杆子往上爬:“诗里说了:‘服黄金,吞白玉。’我问五娘什么意思,五娘说《玉经》有言: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我也想吃。” 齐玄素随口敷衍道:“太贵了,吃不起。祖龙棺材里的臭鲍鱼倒是可以管够,你吃不吃?” 小殷还不死心,又道:“云中骑碧驴,我也想要骑。” 齐玄素道:“你不是已经有大黑马和大白鹤了吗?要什么碧驴?” 小殷抱住齐玄素的腿,耍赖加撒娇:“不嘛,我就要碧驴。” 齐玄素拎住小殷,将她从自己腿上扯下来,语重心长道:“咱家的钱都在七娘和老张那里,你求我也没用。你去问问老张,看她给不给你买碧驴。” 小殷也是欺软怕硬,牵涉了老张,干脆不提这事了,转而说道:“老齐,你不是去南洋了吗,南洋好多老虎,给我抓一只大老虎带回来吧,我想养在咱们的花园里。” 对于小殷这种无理要求,齐玄素从来都是折扣执行,比如大白鹤变大白鹅,于是齐玄素说道:“大老虎没有,大花猫要不要?我给你买一只三花色的狸子。” “我!不!要!”小殷大声说道,并且使出了音波攻击,堪比佛门狮子吼和武夫血吼,也就是齐玄素,换成别人,被她吼这一嗓子,差不多就要七窍流血了。 齐玄素发现这家伙吃了龙肉之后,虽然还没有跻身造化阶段,但修为有明显的进步,更为精进了,这比齐玄素和李长歌还要离谱。 不过考虑到前两代帝柳精灵都是仙人一级,而且龙肉也不是什么路边的大白菜,那可是屠龙的副产物,堪比斩杀仙人了,这种进步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强行合上小殷的嘴巴:“我告诉你,再过几天,老张就要上京了,你就跟我厉害吧,等老张来了,你看我怎么跟她说。” 小殷立刻不嚣张了,眼珠子乱转,不过被齐玄素捂住了嘴巴,“呜呜呜”发不出声来。 齐玄素这才松开手,小殷主动拉住齐玄素的手,来回摇晃:“那我不要了,你别跟老张说。” 齐玄素故意板着脸:“看你表现。” 小殷委屈道:“我都会背诗了,还要怎么样嘛。” 便在这时,有人过来通报,颜永真到了。 这么大一座府邸,就凭几个人是运转不起来的,齐玄素要遵守道门的规矩,除了道门给他配备的道民,没有这方面的人手。不像有些人,仗着有钱,竟然开始私自养宦官,一年几千太平钱,要求净身入职,预支一年的工钱。 这也就是大玄朝廷不再讲究这类事情,换成以前的历代王朝,王爵以下敢用宦官,那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不过张家的人多,张拘成一声令下,便支援过来一些道民,他们也不跟齐玄素签契约,而是跟大真人府签契约,便没有人数的限制,到齐玄素这边属于帮忙性质,不算违规,至于到底帮多久,就全看张家或者齐玄素的意思了。 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齐玄素不再跟小殷纠缠,说道:“请。” 在小殷面前,齐玄素很好说话,小殷根本不怕他。 可在外人面前,齐玄素又是那个齐真人、齐首席了,让人生畏,毕竟如李命煌所说,倒在齐玄素手上的人不在少数,没有几个人会觉得齐玄素是个和善之人。 不一会儿,颜永真被引到了正堂。 这是一个和陈剑仇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不过与陈剑仇不同,身上有着比较明显的世家子气质,陈剑仇虽然姓陈,但他这一支早就没落了。 不过颜永真不像李天贞那么蛮横,也不像沈玉冰那么冷漠,倒是有些恭谨。 对于这一点,齐玄素是比较满意的。 就在齐玄素观察颜永真的时候,颜永真也在悄悄观察齐玄素,因为两人在地位上的差距,颜永真不能像齐玄素这样光明正大地打量,只能偷偷打量。 颜永真在过来之前,着实做了一番功课,专门研究齐玄素,甚至把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经历都仔细看了一遍。 现在颜永真终于见到了齐玄素本人,在他看来,这位大名鼎鼎的齐真人应该是北方人,不属于翩翩公子的文弱一类,身材适中,颇有武夫气势。相貌上各花入各眼,各人有各自的审美标准,可绝对不丑,算得上剑眉星目,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岳柳离相中,更不会被后来的张月鹿青眼。 澹台夫人那么挑剔的人,当初跟齐真人闹得很不愉快,也只是嫌弃齐真人家世不好,而没说他长得不行。 关键是身上的气质,不同于那些靠着家族从小培养出来的所谓贵族风度,这是经过生死考验才有的冷静与自信,沉着从容,彬彬有礼中又透着掌权者的威严,以及一股隐藏在表面下的草莽戾气。 齐玄素身上的贵气不多,毕竟三代人才学会穿衣吃饭,不过上位者的气质已经逐渐掩盖了万象道宫出身的平凡,展露峥嵘。 总体而言,颜永真对齐玄素的印象很好,甚至有点畏惧。毕竟从他入手的资料来看,这位齐真人为了攫取权力,算得上心狠手黑,要说光明正大,那也不见得。毕竟这个年纪能走到这一步,不可能是洁白一片。 也许这位齐真人有另外一面,是个听话的儿子、温和的丈夫、慈祥的父亲,但这些跟他无关。 如果不出意外,齐真人会成为他的上司。 想到此处,颜永真不由有些忐忑。 齐玄素招呼颜永真坐下说话:“归真,不要拘束。” 颜永真的名字很简单,“永”字是道门的辈分,再加一个“真”字,他的表字“归真”就是从这个“真”字上而来,有“返璞归真”之意,也是道门的境界阶段。 齐玄素也提前看了颜永真的档案,主动称呼表字,便是拉近双方的关系。 颜永真有些受宠若惊,还是等齐玄素先坐下之后,才缓缓落座。 第二百一十六章 颜永真 齐玄素尽量表现得温和,说道:“归真,你以后少不了要来这边,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 颜永真不是蠢笨之人,立刻心中一动。 齐玄素这话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意思自然是傧相的事情,大婚当日,颜永真要在这里跟着齐玄素跑前跑后。还有一重意思则是说秘书,齐玄素的秘书陈剑仇已经外放婆罗洲道府的副府主,齐玄素还缺一个秘书,如果颜永真接替陈剑仇的位置,以后自然少不得要到齐玄素的府上,齐玄素这么说也没问题。 秘书这个位置很重要,尤其是参知真人一级的秘书,号称小真人,不是浪得虚名。 所以挑选秘书不能马虎,毫不夸张地说,有些真人挑选秘书比挑选徒弟还上心,要是用得不顺心,就一直换,甚至能换好几个,这里面也讲究一个磨合度。 如果齐真人真有第二重意思,那么这无疑是一场面稽。 想到此处,颜永真没了来之前的坦然,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只是将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听说你的文采很不错,在青萍书局干过一段时间。我在青萍书局有个老同窗,叫莫清第,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颜永真回答道:“听说过,没见过。”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也不妨与你明说,我这里还缺个秘书,张伯父有意推荐你,只是在我这里,文字工作反而是比较次要的,我一向反对念稿子,所以不太需要有人给我写稿子,主要还是处理一些杂事,包括人际往来,沟通联络,如果让你做我的秘书,你会不会觉得被大材小用?” 颜永真没有半点迟疑,立即说道:“齐真人请放心,虽然我没有做过秘书,可能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但一定会努力做好。” 齐玄素摆了摆手,说道:“我相信你的诚意和态度,只是我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在前面为好,我的上一任秘书和我的经历类似,都是下层出身,都是靠了义母的裙带关系才侥幸出头,是不好与你们这些世家出身之人相比的,因为我们在泥泞里挣扎过,所以更能放得下架子,你出身高门大户,让你伺候人,可能会有些心理上的不痛快。” 颜永真道:“我不敢保证自己没有问题,不过我会尽力调整和克服,相比起在战场拼杀,这不算什么。” 颜永真有些没有想到,齐玄素并不避讳自己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直接坦然告之。这也让他对齐玄素的评价更高了。如果齐玄素遮遮掩掩,试图否定这段过往,他面上不敢说什么,心底肯定是不以为然的。 其实齐玄素一直都不避讳,甚至是一直挂在嘴上,这就是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他不缺底层经历,他缺的是家人。 齐玄素对颜永真的态度也很满意。比起颜明臣,颜永真显然是另外的性子,名字没取错,最起码比较真诚,比较符合齐玄素的胃口。 这也不是孤例。 论威胁,李长歌对齐玄素的威胁更大,可齐玄素并不讨厌李长歌,只是将其视作对手,该打就打,这是阵营使然,他对李长歌本人没什么意见,如果没有这些权力纷争,说不定两人还能一笑泯恩仇。 相反,李天贞对齐玄素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可齐玄素就是看他不顺眼,十分厌恶。 齐玄素最开始打算用程立雪做秘书,不过现在看来,颜永真更为合适,抛开各自素质不谈,颜永真这边不仅有张拘成的面子,背后还牵涉了颜大真人。 如果他不用颜永真,那么张拘成可能会多想什么,也不能很好地缓解他与颜大真人之间的矛盾。 齐玄素是怎么把兰大真人拉到自己这边的?固然有帮兰大真人收拾残局的情分,主要原因还是徐教容的关系,兰大真人不喜欢收徒弟,有些徒弟还死了,如今只剩下徐教容一颗独苗,这就是衣钵传人。 齐玄素绑定徐教容又是靠着提拔徐教容的义子陈剑仇。徒孙和徒弟都绑在了齐玄素的大船上,再加上齐玄素的确有这个潜力,兰大真人不支持齐玄素还能支持谁呢? 换成别人,没有齐玄素的潜力,就是搭上了关系,兰大真人想支持也无从着手。 现在齐玄素疏通关系,还是一样的道理,通过绑定颜永真,把颜大真人拉到自己身边,就算拉不过来,也要颜大真人恪守中立。 齐玄素没再继续谈秘书的事情,而是谈了些家长里短。 颜永真还没成亲,不过已经定下了亲事,是张家的小姐,名叫张知月。 从这里论起来,颜永真还是张月鹿的妹夫、张五月的姐夫,齐玄素和颜永真反而成了连襟,都是张家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就更好说话了。 也难怪张拘成会向齐玄素推荐颜永真,这都是有亲戚的。 世家的圈子就是这么来的,齐玄素现在也慢慢融入到这个圈子之中了。 至于程立雪,齐玄素另有任用,根据皇甫极的分析,他日后很可能会兼任掌宫真人,所以万象道宫这边必须有自己人,他不打算把陆玉珏长期留在万象道宫,那太屈才了,一个能在南大陆独当一面的高级辅理,还是放到地方道府才能人尽其才。可万象道宫又不能不留人,现在看来,程立雪比较合适。 顺带一提,齐玄素这次去江南道府,自然也与柳湖见了一面。柳湖现在跟着沐妗,名义上是下属,性质上有点像学徒,而沐妗又是跟着雷小环。 雷小环则是张拘成的下属。 雷小环是齐玄素的老上司,张拘成是张月鹿的伯父,沐妗是张月鹿的前秘书,这些关系密密麻麻交织起来,一张属于齐玄素的网络也随之铺展开来。 这张大网上,都是各种意义上的自己人。 齐玄素也跟张月鹿说好了,待到柯青青外放出去之后,就让柳湖给张月鹿做秘书。 等于是齐玄素这边的亲戚给张月鹿做秘书,张月鹿那边的亲戚给齐玄素做秘书,加深两家联系的同时,也知根知底,更为可靠。 也许有人要说,这是任人唯亲。 不否认,只是有些时候,权力游戏只能这么玩。 不谈齐玄素,遍观历朝历代开国功臣,大多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大多沾亲带故。同乡、同窗、姻亲关系十分明显。 玄圣也不能免俗,玄圣倒是考虑过任人不唯亲,结果玄圣发现到了最危急的时候,真正跟自己一条心的还是自家人。 玄圣亲征佛门的时候,是东皇亲自跑去儒门软硬兼施求援兵,玄圣闭关之后,也是东皇支撑玉京事务,稳定局势。 倒是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搞两面派。这里要点名张家和姚家。 所以玄圣出关之后,不再一味打压李家,反而要倚重李家了。 再者说了,只要用了某个人,不亲也亲,这叫知遇之恩。 齐玄素一个孤儿,哪来这么多亲人啊?还不是一点一点发展出来的。 另一边,南洋的齐玄素正在与裴神符谈话。 也可以说是告别。 金公祖师和姚恕已经实现了各自的承诺,现在轮到齐玄素履行承诺了。 裴神符是第一个被释放的。 主要是就近原则,姚恕近在咫尺,还是熟人,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齐玄素的谈话也不是耍威风,而是有意试探裴神符与丈夫姚懿的关系,故意点出了姚懿不肯为了裴神符亲自来南洋一趟的事实。 裴神符表面上并不意外,十分无所谓,不过看得出来,她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裴神符很强势,像澹台琼,可姚懿却不是张拘奇。 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姚懿”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原来属于姚懿的父亲,同音不同字。这也是一件怪事了,从七娘这一代人,姚家开始使用这种格式的名字,似乎有什么寓意。姚懿是姚家中仅次于地师之人,又是太平钱庄的首席辅理,怎么看都是大权在握,裴神符想跟他耍手段,不是那么好耍的。 总而言之,幸福的家庭是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一场错误的婚姻必然会造就一个不幸的家庭。 姚懿和裴神符不是和睦夫妻,相敬如宾,可夫妻之间哪有如宾客一般相处的?累不累? 正是因为家庭的不和谐,丈夫和兄长都靠不上,反而让裴神符对于权力十分执着,姚家和裴家都要抓在手里。 关于这一点,齐玄素有时候怀疑裴小楼是不是捡来的,东华真人和裴神符都是风采过人之人,怎么到了裴小楼这里就变成这个样子,贼眉鼠眼的。 除了相貌和能力,裴小楼显然也没有兄长和姐姐的野心,东华真人志在大掌教,裴神符想要做姚家和裴家的主人,裴小楼就乐得混日子,跟另外几个混日子的家伙臭味相投。这里要点名林元妙、季教真、齐小殷。 可以说完全不像兄弟姐妹。 后面的裴小云能力不太行,可相貌明显跟东华真人、裴神符是一脉相承的,这还多少沾点边。 这难道是西洋人说的突变? 齐玄素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起身道:“裴师姑,姚真人正在等你。” 裴神符冷哼一声,向外走去。 姚恕站在外面,见裴神符出来,扬起一个不知真假的笑容:“嫂子。” 第一章 辰时的太阳 朝上闾阖宫,暮宴清都阙。 宴清都,又名四代好。 所谓清都,是为天帝居住的宫阙。 凝伫。道友重陪,昆仑胜迹,玉隆风御。金阙下临,晴峰万里,水云千古。飞觞且同豪举。喜醉客、龙吟曲度。待记成佳话,归时从头细数。 …… 裴神符离开南洋后,齐玄素同样把李天清“礼”送出境,是金公祖师亲自来接的。 不同于裴神符,齐玄素与李天清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反而简单了,就是纯粹的阵营对抗而已,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牵扯,自然也没必要说太多。 这场南洋风波就算是落下帷幕了。 其实也有好处,李天清和吴光璧的这波操作,间接帮助婆罗洲道府净化了环境,除掉了一批害虫,甚至沉重打击了老道士的势力,现在老道士们都要恨死他们了,更甚于张月鹿。因为张月鹿只是破财,李太清直接要命,进了风宪堂,那还能有好吗? 至于张月鹿为什么不用一场人事风暴来破局,道理也很简单,掌握大量证据的“天廷”可不听张月鹿的,更不会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更关键一点,姚恕的压力很大。这也是姚恕变得好说话的原因之一。 从这方面来说,齐玄素还要代表婆罗洲道府感谢李太清。 再有就是,张月鹿终于出关。 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成功跻身了造化阶段,虽然没能一步跻身伪仙,但几乎要追上齐玄素的本尊了,绝非初入造化阶段可比。 不过齐玄素的本尊已经消化“玄玉”完毕,可以使用第二块“玄玉”,由此进入伪仙阶段。张月鹿没有第二颗“长生丹”,想要跻身伪仙阶段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此一来,张月鹿的任命也快了,不管怎么说,境界修为和年纪还是一个很大的加分项,越年轻加分越高。 毕竟总要有个说法由头,不能说因为姓李、姓张、姓姚,然后就晋升了,还是要遮掩一下。境界修为就是个很好的说法,别人很难直接挑理,真要有人挑理,大可以说有本事你也晋升一个。 李长歌的境界最高,所以位置也最高,还兼任了道门特使,不仅仅是北辰堂首席。 至于齐玄素,他就是凭功劳晋升了,毕竟南大陆不是白去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晋升掌府真人也够了。 因为正式任命还没有下来,而且张月鹿还要交接手头上的各种事务,所以不能立刻返回玉京,新的首席人选自然也定下了,就是徐教容。 如果不出意外,徐教容会在首席任上干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会被调往九堂担任首席副堂主,最后外放一方。 当然,要是出了意外,比如说齐玄素提前接班上位,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徐教容直接上位掌府真人也不是不行,一切皆有可能。 总结而言,婆罗洲道府这边徐教容和裴小楼分别出任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季教真和陈剑仇分别出任第三副府主和第四副府主,分别负责升龙府和狮子城。 再加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陈书文、南婆罗洲公司的刘桂、紫光社的玉衡星主、八部众的上官雅、凤麟洲贸易公司的幻姬和裴小云,以及大虞国的陈剑秋,南洋还是尽在齐玄素的掌握之中。 不过林元妙不会留在南洋,他也高升了——顶替李命煌的位置,出任天罡堂的第三副堂主,会跟着张月鹿一起上京。 他倒是没什么好交接的,这会儿正喝酒呢,一场接一场喝送行酒,裴小楼和季教真都感叹,南洋三友还没好够呢,这就要分别了,以后变成南洋双友了,本来还有个替补小殷,也去玉京了。 林元妙表示,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了,但南洋三友的精神是不变的,这段过往岁月永远铭记我们心中。 种种原因之下,齐玄素这次是独自返回玉京。离开之前,齐玄素把“三五雌雄斩邪剑”留给了张月鹿,至于张月鹿要不要还给天师,就看天师的意思了。 原本齐玄素是想要再等几天,跟张月鹿一起回玉京,不过玉京那边实在是太多事情。 本尊想要跻身伪仙阶段,化身也得回去,保证一个整体才行。 除此之外,关于齐玄素的正式任命也要出炉。 这无疑是重头戏,毕竟是参知真人,虽然没能追平历史记录,但存世的参知真人中,齐玄素是最年轻的。 顺序就是先将齐玄素晋升为参知真人,然后再任命他为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然后齐玄素就要赴任去了。 不过有句俗语,小登科后大登科,意思是洞房花烛后,一朝金榜题名。 所以金阙也没有在这件事上为难齐玄素,规矩之下也讲人情,先让他成婚,然后再正式任命赴任,不仅省了请假,而且应了小登科后大登科。 正因如此,齐玄素这次返回玉京,主要是晋升参知真人。 细数道门高层,抛开一品天真道士不谈的话,参知真人就到顶了,平章大真人无定数,多则十二人,少则七人,参知真人的数量则是定死了的,就是三十六人。 齐玄素如今也要跻身这三十六人的行列,真正成为道门高层,待到推选大掌教的时候,齐玄素也有一票。 如此重要的位置,自然要有个晋升仪式。 齐玄素的晋升仪式和五娘的晋升仪式被合并一起,本该由大掌教亲自出席并主持这个仪式,不过道门如今没有大掌教,便由轮值大真人代为出面。这也是设置轮值大真人的初衷,太多需要大掌教出面的礼节性职能了。 如今由天师担任轮值大真人,要是再晚一段时间,就该是地师了。 举行仪式的具体位置就在金阙。 齐玄素和五娘一起出发前往金阙,小殷也跟着——她沾了两人的光,受邀观礼,能跟一大帮真人一起,坐在最前排。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金阙,因为南大陆的事情,已经来过一次,这两次的感受和心情自然截然不同。 金阙方面已经提前派人送来了更改后的箓牒和对应的道冠——因为真人的鹤氅只比普通鹤氅多了剑带,真人以上的鹤氅则完全一样,只有道冠不同。 除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外,其余都是莲花冠,形制完全一样,只有材质不同,普通真人是黄金莲花冠,参知真人是白玉莲花冠,平章大真人是紫金莲花冠。 至于大掌教,没有具体规定,理论上穿什么都可以,合乎自然。 二代大掌教喜欢用九品道士的打扮,三代大掌教喜欢穿常服,四代大掌教喜欢用普通真人的打扮,也没人能说什么。 五代大掌教是最严格的,专门设计了大掌教的服饰冠冕。他对道士的风貌有着近乎执着的要求。 齐玄素收到白玉莲花冠的时候,拿在手中端详,感叹道:“这白玉莲花冠就是比黄金莲花冠好看。” 五娘毫不客气道:“哪有我这紫金莲花冠好看?道门以紫为贵,太上道祖可是紫气东来三万里!” 齐玄素提议道:“不如让小殷评价一下。” 小殷看着两人手中的莲花冠,没有急着开口,眼珠子乱转。 五娘偷偷塞了一张大票,用了仙人修为,齐玄素一无所觉。 小殷立刻说道:“紫金的好看。” 五娘抱起小殷,得意道:“看吧,小殷的眼睛是雪亮的。” 小殷故意朝着齐玄素使劲眨了眨眼:“雪亮的!” 到了金阙之后,已经有仪仗灵官列阵,参加观礼的真人们陆续到来,留在金阙的参知真人和平章大真人基本到齐,也包括东华、清微、慈航等三位参知真人。 小殷今天穿了一身专门给她定制的小号鹤氅,混入其中。不过还是很显眼,在这么一个真人云集的地方,三品幽逸道士本就很显眼了,关键还是个小不点,就更显眼了。好在真人们也是见多识广,不以为奇。 不断有人向五娘和齐玄素道贺,在正式场合,就不能搞什么西洋人的礼节了,齐玄素一一拱手还礼。 齐玄素也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天师,只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谈,也许可以事后谈谈。 仪式开始,天师以轮值大真人的身份先是讲了一些场面话,大概就是金阙迎来了新成员如何如何,观礼众人表示欢迎。天师又正式向众人介绍了两人,有点像履新仪式。 然后五娘第一个上前,站在大掌教宝座的前方。 天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太上都功经箓”,代表道门,授予齐吾道友。 相较于道冠、箓牒,这才是最关键的身份证明。 五娘双手接过经箓。 接着便是齐玄素。 天师取出了对应参知真人的“太玄经箓”。 天师其实是五娘的晚辈,不好跟五娘说什么勉励话语,只能简单授箓,可齐玄素是各种意义上的晚辈,于是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道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的一员了,考虑到你的年纪,想必不会止步于此。道门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可终究是你们的。你们就像辰时的太阳,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身上,期待你们如日中天的那一天。祝贺你。” 齐玄素双手接过经箓,郑重行礼。 第二章 齐唯一 授箓结束之后,齐玄素自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天师谈一谈的。 天师也没有拒绝,邀请齐玄素到金阙附带的休息室去谈。 金阙是议事的地方,有时候议事时间太长,中途休会,自然要有个休息的地方。 大掌教的休息室是最大的,也是最私密的,说是休息室,其实更像是一个小议事厅,因为这里还是一个开小会的地方。 有些事情在议事上无法正式通过,或者是已经提前沟通好的事情又有变数,就要在会下再次沟通,尤其是有些话不好在议事上公然讲出来,私底下可以谈得更透彻,以求达成一致,然后再走程序,所以要开小会。 现如今这个地方自然归轮值大真人使用了。 来到大掌教的休息室,入眼便是五个固定位置,围成一个半圆,分别对应大掌教、大掌教夫人和三师。正中就是大掌教的座椅。 天师并没有坐在大掌教的位置上,而是坐在了属于历代天师的位置上,这个位置他已经坐了几十年,从五代大掌教到六代大掌教,再到如今的轮值大真人,没有变过。 齐玄素还不敢往这五个位置上凑,犯忌讳,所以找了个属于参知真人的座位,与天师的距离就有点远。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天师,关于‘归藏灯’的事情……” 天师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要问什么,一点也不意外,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一开始不想跟你谈,是因为时机不到。”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天师的意思是,现在时机已到?” 天师道:“你不是一直在调查这件事吗?问了很多人,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才对。” 齐玄素点头道:“我大概猜到,此事与天师、紫光真君、巫罗、帝柳有关。” 天师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猜得不错,单凭我一个人是万万做不成的,我和紫光真君合力的同时,又借巫罗之力,最终利用‘归藏灯’撬动了帝柳的力量,这才把你送去了灵山洞天。认真算下来,二劫仙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在正常情况下,就算二劫仙人也做不到这一点,这还要得益于灵山洞天的特殊情况。洞天和神国本就位于现世之外,属于天道不管的特殊区域。如今的现世已经发展到了太极时期,牢不可破,而神国和洞天则大致相当于太初时期和太始时期,没有这么坚固,也更为‘自由’。” “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洞天比神国坚固,‘落地’的洞天又比普通洞天坚固,仿佛瓜熟蒂落。‘落地’的洞天大概相当于太素时期,已经十分接近现世,有了真实物质的雏形。” “灵山洞天是例外中的例外,它并未‘落地’,又因为祖天师与上古巫教的激战而濒临崩毁,别说如昆仑洞天这般‘落地’了,甚至快要不知所踪,所以灵山洞天十分不稳定,甚至比普通神国还要脆弱,相当于太易时期,未见气也,十分接近太虚的浑沦状态。” “若要打个比方,这里就像是一个无法之地,没有那么多的限制,不仅没有天劫,而且就连空间和时间的概念都有了一定的扭曲,所以只有这个地方才行,换成其他地方,包括昆仑洞天,都不行。” “除此之外,因为灵山洞天的状态接近浑沦,在人间已经很难找到它的踪迹,我们即便拥有二劫仙人的力量,想要准确作用于灵山洞天而不发生偏差也是个难点,所以我准备了三个与灵山洞天有关的坐标,分别是巫罗、你的‘长生石之心’、帝柳。” “巫罗是上古巫教的大巫,曾是灵山洞天的主人,你的‘长生石之心’和帝柳的种子都是在灵山洞天炼制成功,天然具有某种联系,而且帝柳精灵机缘巧合正好跟在你的身边。所以只有你才行,换成其他人,包括李长歌,都不行。” 天师解释得很详细,信息量也有点大。 齐玄素认真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算完全理解。 一语成谶。 我是天选,也是唯一。 不过还是天师的谋划更厉害,能同时集合这么多的要素,满足这么多的条件,换成一般人真办不到。 可齐玄素最关心的不是他怎么去了灵山洞天,而是天师为什么要让他去灵山洞天,于是问道:“为什么?”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他相信天师会明白,甚至他一个字也不说,天师同样会明白。 天师伸出一只手掌,有雾气自生,环绕他的手掌缓缓流动。 云开雾散。 “你不是同样有了一些猜测吗?”天师说道,“周梦遥想要控制你,而我不想让她控制你,所以我把‘归藏灯’留给了你。或者说,在此之前,你还是心向姚家的,我要是直接跟你谈,你多半要将信将疑,说不定还以为我在离间你和姚家的关系,那我就让你亲眼看一看,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齐玄素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苦笑一声:“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 怀疑的种子种下之后,生根发芽几乎就是必然,齐玄素也正如天师所希望的那般,探索真相,揭开真相,最终引出了周梦遥,并且与周梦遥翻脸,进而与姚家划清了界限。 现在齐玄素还能依靠谁呢?除了东华真人也就是正一道了。 可以说,齐玄素已经与张家紧密联系在一起。 从结果上来看,天师通过一系列的谋划和操作,成功把齐玄素从姚家那边拉到了张家这边。 这也是天师对地师试图挖走张月鹿的反击。 不过齐玄素不满足这样的回答,继续问道:“地师在谋划什么?” 天师道:“我也不比紫光真君知道得更多。” 齐玄素相信这是天师的真实回答,因为这是答非所问,避开了正面回答。 事实上到了现在,也只是周梦遥跳了出来,地师根本就没露面,有点过于高深莫测了。 也许天师已经有些猜测,不过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结论,考虑到双方还是盟友,以及打草惊蛇等原因,天师也有不告知齐玄素的理由。 齐玄素知道不好再问下去,只能换了一个话题:“我出现在过去的灵山洞天,岂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齐玄素?” 天师道:“全看你如何理解,你想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不过那个过去的齐玄素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齐玄素。” 齐玄素真有点理解不了:“我……是怎么死的?” 天师道:“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齐玄素一怔,然后想起来了。 他的确是死了,在见到“长生石之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无心之人怎么能活?他又不是仙人,甚至连伪仙都不是。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一个关于上古巫教的故事。 上古巫教的巫医救人,可以用石头代替心脏,给人换心。这也是道门“石之心”的前身和雏形。 只要被换心之人相信自己的石头心脏是真的,那么这颗心脏就可以代替已经损坏的心脏。可一旦有人戳破了此事,或者被换心之人发现自己的心脏是假的,石头心脏就变回普通石头,换心之人会当场身死。 这就是巫教的弄假为真。 这倒是很符合齐玄素的死因,当他在灵山洞天见到真正的“长生石之心”,意识到自己无心时,便是死期到了。 不过从天师的话来看,也可以有另外的解释,主要还是看齐玄素本人怎么理解。天师并不奢求齐玄素完全明白这里面的原理,主要是想让齐玄素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要细细探究下去,难免会陷入一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之中。 是先有了过去的齐玄素?还是先有了现在的齐玄素? 齐玄素现在还无法理解,他也不想理解,反正过去的齐玄素已经死了,他更关心的还是现在。 比如说姚月燕的问题。 天师自然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你想了解姚月燕的事情,紫光真君给了你一幅画,是不是?” 齐玄素点头道:“画中的四代地师戴着面具。” 天师给了齐玄素一个提示:“也许是你境界不够的缘故,不妨等你跻身伪仙阶段之后再去看那幅画,也许有意外收获。” 齐玄素恍然大悟道:“多谢天师指点。” 天师打算起身离开。 齐玄素赶忙道:“天师请留步,关于两件仙物的处置,我已经把‘三五雌雄斩邪剑’交给青霄,还有‘归藏灯’……” 天师摆手道:“我暂时用不上这件仙物,还是你留着吧。” 齐玄素道:“多谢天师。” 说罢,天师起身向外走去。 齐玄素慢了一步,跟着走出休息室。 五娘和小殷竟然等在外面。 天师与五娘致意之后,就像慈祥老爷爷一般,从大袖中取出一枚大真人府的特产朱果,弯腰塞到小殷的手里,顺带拍了拍小殷的脑袋。 小殷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眼睛都亮了,大声道:“谢谢老爷爷。” 齐玄素本来还想推让一下。 天师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飘然离去。 第三章 太微真人 参知真人与普通真人在表面上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参知真人有封号了,比如东华、清微、慈航、万妙、飞元等等。 这些封号有些来自玄圣整合道门之前的各种道门旁支流派,比如东华一脉、清微一脉、慈航一脉,也有些来自某些祖师道号的代代传承,比如玉盈、万寿、三玄等等。 理论上来说,每个参知真人都有封号,只是叫起来麻烦,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用,还是以职务相称,只有几个储君特别例外。 反倒是平章大真人没有封号,因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是玄圣初创时期定下的,那时候还没有平章大真人的说法,也没有这个职位,道门设立平章大真人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正如朝廷的内阁最初只是一个秘书顾问机构,后来才逐渐演变为朝廷的最高决策机构。 齐玄素晋升参知真人后也可以选择一个封号——历代祖师的道号不断积攒下来,数量已经超过了三十六之数。 不过一般优先考虑后人,也就是子孙、徒弟优先继承祖先祖师的名号,别人不能抢。像张月鹿这种就比较合适,她既可以继承“慈航”,也可以继承“飞元”,等她选完了,别人才能选。 一般情况下,大家也有默契,不是这家的人,就不用这家的名号。李长歌不会失心疯了去抢个“飞元真人”挂在头上。 其实齐玄素比较喜欢“万妙真人”这个称号,可惜已经被人用了啊,用的人还姓齐,他只能选择另外一个了。 齐玄素思来想去,最后选了“太微真人”这个称号。 这是东华一脉祖师的道号,也是整合道门之后首届金阙三十六真人之一,既然“东华真人”已经被师父裴玄之用了,那么齐玄素退而求其次,用东华一脉中仅次于“东华”的“太微”,也是合情合理,两者的关系就像大圣祖和圣祖。 这种事情,齐玄素与金阙这边的辅理说一下就行,因为道门后续还要出邸报公示天下,现在定下了,金阙的辅理登记之后,道门就会在邸报里直接写明“太微真人”齐玄素,如此一来,道门上下就都知道了,不必齐玄素见面打招呼一一自报家门。 至于大真人们,自然就是姓氏打头了,比如齐大真人。 若是姓氏重复了,要是一家子就按照年龄分大小,比如大李大真人,小李大真人。要不是一家子,就用名、字、号来区分,也可以用职务来代称,比如兰婆罗、张凤麟、石万象、颜婆娑,有的是办法。 齐玄素和五娘走完程序后,发现小殷还捧着那枚朱果。 齐玄素有心逗逗她:“小殷,你只有一枚朱果,现在我、五娘、老张、七娘,都想尝一尝朱果是什么味道,你给谁啊?” 小殷眼珠子一转,说道:“大家都很好,所以原则就是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齐玄素满意地点点头:“说得不错。” 然后小殷话锋一转:“我自己吃了,对大家都公平。” 说罢,小殷张开大嘴,一口将朱果囫囵吞下,都没尝出是什么味道。这架势生怕齐玄素抢她的。 然后小殷的脸刷一下子变得通红,就跟猴屁股似的。 朱果有着浓郁的火气,一般要炼化成药才行,没有直接生吞的。 只见小殷红着脸,张着嘴,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吐气,愣是喷出一口火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喷火娃。 所以说,道门的很多手段,普通人承受不了,这也就是小殷,换成一般人,生吞朱果,别说机缘造化了,直接就是五内俱焚。 齐玄素哭笑不得:“你这熊孩子,我们又不跟你抢,遭罪了吧?让你长点记性。” 小殷就像偷吃了辣椒的孩子,辣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汪汪地看着齐玄素和五娘。 还得是五娘,她不仅是仙人修为,还是玩火的行家,解决一点火气自然不是问题,只是在小殷的背上拍了几下,便让小殷恢复如初。 小殷扑在五娘怀里,用脑袋使劲地蹭。 恰在此时,东华真人过来了。 刚才齐玄素与天师谈话的时候,五娘已经跟一众真人打过照面了,此时东华真人显然是来找齐玄素的,所以五娘直接抱起小殷离开了。 齐玄素迎向东华真人,师徒两人并肩而行。 东华真人道:“祝贺恭喜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只对你提一个要求,尽快跻身伪仙阶段。” 齐玄素道:“这是自然。” 东华真人接着说道:“普通人获取权力最快的办法是建立组织,其次是加入组织,但是组织有门槛,不是想进就能进,而且一个完善成熟的组织,通常都是僧多粥少,要熬资历争位置。相比起来,建立一个组织更能直接见效。这也是隐秘结社屡禁不止的原因,也是道门严控结社的原因之一。往大了说,道门、佛门、圣廷,往小了说,村子里传教的各种会社,都在这个范畴。” “金公祖师、周梦遥等人也是如此,他们因为各种历史问题,无法在道门内部获得晋升,无法获取权力,便只能在道门之外建立组织。一个组织影响的人越多,权力也就越大。” “组织的存在条件是利益,权力的存在条件是利益的分配权,而最根本的基础是建立一个能够产生利益的组织架构。所以说,治理天下最基础两件事,钱从哪里来,这是产生利益,钱到哪里去,这是分配利益。解决不了这两个问题,再多的道理也是无用,只有架起锅来煮白米的,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的。” “可一个组织的最底层逻辑,不是权力,不是利益,而是武力。有了武力,可以获取权力,也可以抢夺利益。我们道门之人的武力很大程度上便是境界修为。你的境界修为是重中之重。” 齐玄素心中一凛,不由问道:“师父忽然说起这件事,是有什么变化吗?” 东华真人没有明说,只是说道:“当年景帝与吴王太子下棋,因棋路相争,还是皇太子的景帝一怒之下用棋盘将吴王太子打死。落子天元是臭棋篓子,可落子天灵就是棋圣了。” 齐玄素哪里还听不明白东华真人的言外之意。 金阙的规矩很大,所有道士都要遵守,可维持这些规矩的根本还是武力。 圣廷怎么不遵守道门的规矩呢?因为圣廷在武力方面不怕道门。 道门内部也是如此,上下道门加起来,如果有人掌握了道门半数武力,那么规矩对他们来说是什么?真要逼到了极点,是人违法?还是法违人?你说我叛乱,我还说你叛乱呢,咱们手底下见真章,成王败寇。 这就很难说了。 齐玄素当即表示:“我回去之后就准备跻身伪仙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也就是这几天了。” 东华真人并不意外,说道:“如此最好,跻身了伪仙,也算有了自保之力。早一日跻身仙人,就多一分主动,进可攻,退可守。” 齐玄素知道,现在的局势已经很不乐观。因为推举大掌教的节点越来越近,无论是东华真人当选,还是清微真人当选,当矛盾激化,另一派都存在不认的可能。这个谁也说不好,在这种情况下,东华真人不能不早做准备。 东华真人最后感叹道:“太上道祖说:‘无为而治。’无为而治固然是好,可是无为而不能治呢?矛盾要解决,要重新整合道门,消弭分裂,与其把事情留给后世弟子,还不如我们这代人就把问题解决了。” 齐玄素离开金阙,回家之后,找到五娘,请求五娘能够帮他护法,免得有人干扰。 这个“有人”,其实外人还在其次,关键是家里的内鬼。 说的就是小殷,上次的事情齐玄素可还没忘呢。 五娘自然打了包票,没有问题,不管是外面的还是家里面的。 不管怎么说,五娘还是挺靠谱的,齐玄素便把小殷交给五娘,又取出“玄玉”。 这次齐玄素暂时没动姚恕给的两块“玄玉”,用的是东华真人给的第二块“玄玉”。 齐玄素的新家当然有专门闭关的地方,也设置了阵法。 不过齐玄素先叫来了颜永真,告诉颜永真自己要闭关的事情,又交代颜永真,如果有事,一般的事情,颜永真自己酌情处理,大事方面,不紧急的事情就等他闭关结束再说,若是比较紧急的事情,私事方面就找齐吾齐大真人,公事方面就找东华真人。 颜永真表示记下,请齐真人放心。 齐玄素安排好各种事情之后,正式开始闭关,入梦见灵山。 还是熟悉的七娘留言,齐玄素轻车熟路来到老地方,见到了师横波。 在她身后是象征着十一巫的十一根图腾。 此时巫凡的图腾升到了第五个刻度,巫抵、巫真、巫履、巫相的图腾升到了第六个刻度,巫阳、巫咸的图腾升到第七个刻度,巫罗、巫彭、巫姑的图腾升到了第八个刻度。只剩下巫即还没有刻度。 总结而言,齐玄素的六个传承全部跻身了无量阶段,其中的散人传承、武夫传承、巫祝传承已经是造化阶段。 第四章 长生的阴霾 齐玄素直接以“玄玉”的神力灌注图腾。 这次主要作用于巫凡的图腾和巫即的图腾,使得两者同时达到了第七个刻度。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炼气士传承突破了无量阶段,跻身为造化阶段。 如此一来,还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齐玄素满足了除本命传承散人之外还有三个传承全都是造化阶段的条件,分别是:武夫传承、巫祝传承、炼气士传承,推动了谪仙人传承跻身造化阶段,也就是斩三尸境。 到了此等境界之后,齐玄素就可以斩出一个三尸化身,伪仙阶段可以斩出两个三尸化身,仙人阶段则可以斩出三个三尸化身。至于一劫仙人,甚至能让三尸化身脱离自己成为独立个体,这就有了天仙化身的雏形。 武夫传承、巫祝传承、炼气士传承、谪仙人传承四大传承又反过来推动齐玄素的本命传承散人,使其跻身伪仙阶段。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次带来的提升不仅仅是修为方面,还有大量的知识。 这些知识主要是针对伪仙、仙人、准一劫仙人、一劫仙人四个阶段,很多说法,齐玄素听都没听过,就这么直接灌注到了齐玄素的脑子里。 毫无疑问,肯定是姚祖留下了这些知识,一直就存储在“长生石之心”中,以前齐玄素修为不够,没必要知道这些,现在齐玄素跻身伪仙阶段,终于入门,符合最低条件,所以才将这些不为常人所知的密辛一并灌输给齐玄素。 炼气士传承的造化阶段对应合道境,此境界的最大特点就是天人合一,调动天地之力为己用。 道门几大传承各有优劣。 能够调用天地之力的炼气士,所能造成的破坏十分恐怖,甚至是各大传承之首。不过也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天人合一需要时间,需要蓄势。比如炼气士与武夫缠斗时,便很难用出需要蓄力的手段。 武夫传承讲究的就是心随意动,甚至发在意先,料敌先机,攻敌不测,不会给炼气士天人合一的机会。真要给了炼气士这种机会,蓄势完毕,武夫体魄也抵挡不住炼气士的全力一击。 这种天人合一的手段在成为地仙之后,会得到进一步加强,变为“先天五太”,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达到了极致。只是每位地仙只能得到“先天五太”中的一种,不能全都要,所以还是存在弱点。 故而地仙只是排在五仙传承中的第二。 排名第一的当然是天仙,作为地仙的上位传承,天仙也有一种“先天”手段,只是不在“五太”的行列,应该说是“第六太”。 所谓五太: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太极者,气形质具且已相离。 这是一个世界衍化的清晰过程,所谓“第六太”,则要在太易之前,也就是浑沦时期,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称之为太虚。 不仅是道门提出了这个概念,儒门气学也提出了这个概念,以“太虚”表示“气”的消散状态,这是本来的原始状态,“气”是“太虚”与万物的合称。 “第六太”衍化出的神通就是“太虚幻境”。 这当然不是方士的法术“太虚幻境”可比,而是惊天动地的大神通。 当年南华道君便以“太虚幻境”将整个玉京笼罩,使得玉京完全消失不见,世人登上玉虚峰后,只能看到白雪皑皑,不见真正的昆仑,便是仙人也窥破不得。 “太虚幻境”的内部同样是玄机重重,不仅混淆了空间的概念,甚至就连时间都模糊了,有些人闯入“太虚幻境”之后,陷入其中,既找不到玉京的入口,也不找到来时归路,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太虚幻境”中徘徊,终于是彻底迷失其中,成为“太虚幻境”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太虚幻境”的名中有一个“幻”字,其中也是幻象频生,而且直击内心深处的弱点破绽,让人防不胜防,许多修为不俗的大高手都是栽在了这些幻象之中。 哪怕南华道君飞升离世,只剩下“太虚幻境”自行运转,千百年来也阻挡了不知多少道门之人,只有仙人才能勉强通过。 直到昆仑洞天落地,道门才将笼罩玉京的“太玄幻境”给关闭。换而言之,“太虚幻境”仍旧存在,并未消失,已然是一个半独立的小世界了,再进一步就是建立一个洞天世界,自行运转,周流不息,比起需要不断消耗神力、若是没有神力补充就要崩塌的神国,胜出不知多少。 齐玄素第一次去玉京的时候,记忆最深的就是玉京的护城河,部分河道已经脱离了山体而悬于半空,好似银河彩虹一般,悬而不坠,周流不息,仅仅是此等景象,就足以让首次来到玉京之人认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此河名为“太虚河”,正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具象化痕迹。 由此可见“太虚幻境”的厉害,只是天仙想要得到此等先天神通,实在是大为不易,因为“太虚”是完全的浑沦,是一切的起始和终结,是“无”,所以“太虚幻境”不分第几重,只有一重,门槛最高,只有准一劫仙人才能勉强摸到门槛,只有一劫仙人才能运用自如。 换而言之,地仙跻身仙人阶段就能得到“先天五太”,天仙则要跻身准一劫仙人,甚至是一劫仙人,才能得到“第六太”。 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天仙本就是从地仙升级而来。 如果循序渐进,先是以地仙传承成为仙人,得到“先天五太”之一,然后继续修炼,传承从地仙变为天仙,同时也跻身一劫仙人,“先天五太”变为“第六太”,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可问题是玄圣整合了一套直指天仙的大道之法,使得天仙不必再从地仙升级而来,可以直接成为天仙,这就导致天仙传承在仙人阶段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地仙的“先天五太”,又因为修为不到而没有“第六太”,显得这个传承第一的称号有些名不副实。 如此一来,反而不如地仙的“先天五太”。 齐玄素这才知道竟然还有“第六太”的说法,原来天仙是如此力压地仙的,五太归一虚,虚生万物,万物归虚,不过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遥远了。 后天谪仙人号称断头路,只怕是看不到“太虚幻境”的那一天,反而是张月鹿等人,要是能渡过天劫,还真能得此神通。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姚祖作为炼制“长生石之心”之人,不可能不知道“长生石之心”的上限。 既然如此,她又故意留下有关“太虚幻境”的秘密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馋一馋”后来人吧,让你看得见吃不着,虽然很符合姚祖的行事风格,但齐玄素总觉得还是另有说法。 难道说“长生石之心”也有突破之法?比如说二代长生药,还有萨满教的巫王也曾靠“长生石”渡过天劫。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心中一动。 萨满教的巫王的确用“长生石”渡过了天劫,不过不是齐玄素这么用的,巫王本身就是仙人,炼制了“长生石”之后,没有用“长生石”来提升修为,因为有巫咸等人的前车之鉴,所以他直接把“长生石”当法宝用,如此挡下了天劫。 如果齐玄素成为仙人之后,也有第二块“长生石”,那么他能不能跻身一劫仙人? 这里面当然有一个问题,“长生石之心”不等于“长生石”,不能一概而论,甚至“长生石”与“长生石”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 可是按照三个伪仙相当于一个仙人来推,三个仙人等于一个一劫仙人,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也许三枚“长生石之心”就能突破断头路的限制。 一个人一枚“长生石之心”只能止步于仙人,可如果一个人拥有三枚“长生石之心”呢?那就是三个仙人的力量,不就突破了断头路的限制? 更关键的一点,姚祖当年集合道门之力,也的确炼制了三枚“长生石之心”,一枚归李家,一枚归姚家,一枚归化生堂。 相较于看得见吃不着这种小儿科,让三位拥有不同“长生石之心”的道门俊秀,为了争夺唯一的一劫仙人资格而自相残杀,甚至是挑动道门大乱,才更符合姚祖的恶劣性格。 三枚“长生石之心”的数量刚好对应了三道,试想,如果张家没有闹出神仙后裔的事情,是不是化生堂的那枚“长生石之心”已经通过某种途径送到了张家的手里? 张、李、姚,三大家族,又刚好代表了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 如果一切都按照姚祖的计划来走,在三道分裂的今天,这三家各有一枚“长生石之心”,各自推出一个修为超前、不分伯仲的接班人,而不是李长歌一枝独秀。关键是最后的赢家不仅能成为道门大掌教,还能跻身一劫仙人,横压当世两百年,千秋万代。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退,谁也不敢退,真就是不死不休。 三道分裂是必然,三道开战也是必然。 想到这里,齐玄素不由生出一身冷汗。 姚祖真敢如此? 第五章 黑暗森林 齐玄素不由在想,如果姚祖的计划成功了,张家没有出现意外,三道各得一枚“长生石之心”,那么三道真会如姚祖所希望的那般开战吗?毕竟三道也不是傻子,真会随着姚祖的“指挥”而起舞吗? 齐玄素认真思索一番之后,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 因为随着矛盾增大,分歧加深,三道之间的默契和共识正在急剧消失,换而言之,三道缺乏互信的基础。 说白了,三方之间形成了猜疑链。 就算其中某一方保持了理智,压制了野心,但它无法保证其他两方也保持了理智,压制了野心,就算是口头上的保证也无法让人完全相信,毕竟洛水之誓还历历在目。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不干,别人干,那你就吃亏了。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哪怕没有掌控道门的野心,仅仅是为了自身的安危,也要动手。 更何况还有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万一成了呢? 作为三大势力之一,谁又没有点野心呢? 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判断另外两方是否会保持默契稳定为先。 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判断另外两方是否会提前发动攻击。 无论哪一方,都不能放弃自己对大掌教之位的渴求。 如此推导下来,一边是无法保证自身安全的猜疑,另一边是成功之后的巨大收获,就算三道的首脑都是聪明人,也肯定会走上对立的道路,这是人性使然。 这也是姚祖的谋划为什么要到今天才显露出来,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在六代大掌教之前,三道不是分裂的,存在相当多的默契和共识,甚至还有五代大掌教这种强势人物在上面压着,那么这种猜疑链就不成立,这个谋划自然也不成立。 所以说,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三枚“长生石之心”,而在于道门内部的矛盾和分裂,这三枚“长生石之心”充其量只是起到了一个催化和推动的作用。这不免让人想起一句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又引出了第二个问题。 姚祖的动机是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看“烟花”吧? 一则是姚祖看不到,二则是这个“烟花”可太大了,道门列位祖师不得在天上杀了姚祖? 齐玄素得到的信息还是太少了,实在是无法推测出姚祖的全部动机,他只能通过自己的角度来猜测。 如果齐玄素站在姚祖的角度上来操作这件事,那么目的无非就是抢班夺权。 毕竟齐玄素也就这点追求了,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感悟不了什么天道大道。 不过姚家的这个立场,刚好是当事人,也是处于三道纷争的核心位置,难以抽身事外,不可能做黄雀,也不可能做渔翁,又该怎么抢班夺权? 仅仅是裂土封王,那么姚家现在已经是了。 齐玄素还是想不通。 更重要的一点,这个计划现在出了偏差,也可以说是变化,张家人和姚家人都没有拿到“长生石之心”,李家人拿到了,还有一个原本不相干的齐玄素也拿到了,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原本的三足鼎立变成了两大阵营的对抗。 更令人生疑的是,本该摇摆不定或者保持中立的大掌教一脉果断下场,站在了齐玄素这边,反而是一直代表着全真道的姚家站在了大掌教一脉的生态位上,开始左右摇摆,与其说是骑墙观望,倒不如说是搞平衡。 这样就跟前面猜测的黄雀、渔翁有点对上了。 齐玄素有了一种明悟。 从姚祖到姚月燕,再从姚月燕到如今的地师姚令,这些人肯定在搞阴谋,也不能说全是阴谋,其中夹杂着阳谋,比如关于三枚“长生石之心”的猜测,那就是阳谋,你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因为互相猜忌该打还是打。 那么张家又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虽然齐玄素是张家的女婿,但齐玄素不相信张家就这么纯良无害,正如天师绝不是表面上这般温和慈祥。 在齐玄素看来,天师倒是领悟了太上道祖的太极真谛,惯会以柔克刚,顺势而为。 百年以来,张家其实算是比较低调的,之所以让人觉得不低调,是因为张家的体量太大了,一个庞然大物,就算什么也不干,只是趴着睡觉,别人也不能熟视无睹。 真正高调的是李家,这也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当初道门初立,玄圣给三道做了简单分工,太平道负责人间,全真道负责造物,正一道负责鬼神。 效果也显现出来,负责人间的太平道跟大玄朝廷穿一条裤子,负责造物的全真道搞出了“长生石之心”,正一道在干什么? 正一道搞出了神仙后裔。 颜天师亲自出面保住了神仙后裔。 最终,神仙后裔们成功上位,成为了正一道领袖,也就是今日的天师。 还有一个神仙后裔,天师的妹妹,张无恨。 有没有一种可能,张无恨是天师的一枚闲子?是天师故意演的一出戏,甚至张无恨本人都不完全清楚真相。 这可不是无由的猜测。以天师的修为,真想要杀人,不存在杀不掉的说法。 张无恨脱困之后,依附于大玄朝廷。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张无恨会成为张李之争的胜负手? 这也是不好说的。 师横波一直静静地看着齐玄素,直到此时才开口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恭喜你。” 齐玄素回过神来,道谢之后,又重新审视着这位姚祖弟子。 师横波什么也没说,没有感情。 齐玄素本想还问什么,想了想之后,还是作罢。 说回齐玄素自己本身,他这次跻身伪仙阶段,对应尸解仙的图腾终于升到了第九个刻度,是第一个升满的图腾。 这是巫彭的图腾,而巫彭是代表大地的大巫,掌握大地之力。 所谓大地之力就是地气。 所以巫彭十分擅长设置阵法。 当初开明六巫进入昆山洞天的附属洞天五行洞天炼制长生药,与镇守昆仑洞天的陆吾神发生冲突,正是巫彭主持布置阵法,集合包括巫阳在内的六位大巫之力,以及其他追随者,以五行洞天为大阵,生生将相当于二劫仙人的陆吾神阻拦在外。 最后是因为另外五位大巫与巫阳反目内讧,这才使得陆吾神找到机会攻破大阵,非战之罪。 如果上古巫教不曾分裂,巫彭还留在灵山洞天,布置并主持各种阵法,恐怕祖天师也很难攻下灵山洞天。 随着齐玄素终于填满了巫彭的图腾,齐玄素感受到了来自巫彭的力量。 严格来说,应该是一些技巧。 不使用外物就能操控地气并且固定地气的技巧,以及来自上古巫教的各种阵法,都被图腾灌注到齐玄素的意识之中。 这有些类似佛门的灌顶之法,省却了学习的过程。 好处是立刻就能见效,坏处则是失去了未来的各种可能,比如玄圣整合各种功法,甚至创造出直指天仙大道的法门,那是想也不想要。 不过齐玄素很满意,他本也没有玄圣的资质,能学会前人留下的东西就不错了。若没有这些机缘奇遇,他现在跻身天人都费劲。 在巫彭的诸多阵法之中,有三个根本阵法,当然不是对应三大阴物的“三炼阵”,这三个阵法并没有明确的名字,这也是上古巫教的传统,从十一巫取名就能看出来,都是单字,不像现在这么复杂。 齐玄素根据其特点或者过去的有关事迹临时取了几个名字。 第一个是五行大阵,就是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之中抵挡陆吾神的阵法,土为中央,以地气串联,阵法运转之后,五行相生,周流不息。 道门也有类似的阵法,当初五行山一事,大玄朝廷就摆出此等大阵,将整个五行山团团围住,封锁空间,道门只能一点点拔除阵点,否则伪仙阶段的谪仙人都进不去。 不过巫彭的五行大阵更进一步,不需要那么多阵点,只需要五个核心就够了。开明六巫当时还多出一个人,可以作为机动力量。齐玄素算了一下,他如果跻身仙人阶段,三个三尸化身,一个兵解化身,再加上本尊,刚好五个人,可以一人成阵。 第二个是灵山大阵,就是守护灵山洞天的大阵,这个阵的主要作用是在阵法范围内不断转化傀儡,不仅是死尸,境界修为稍低之人,也可能会被强行转化,巫教大军在阵法中作战,会越打人越多。 这倒是与“三炼阵”有点相通之处了,又不完全一样。 齐玄素依稀记得好像在灵山洞天的回溯中见到过,可能是缺少专业人士主持阵法,反正在祖天师亲自出手之后,上古巫教就开始溃败了。对于齐玄素而言,暂时没什么用,如果他亲自领军,也许有点用。 第三个是“长生石”大阵,不是用来对敌的,而是用来炼制“长生石”的特殊阵法,还是开明六巫改良后的二代“长生石”。这意味着齐玄素可以像萨满教巫王、陈书华那样自己炼制“长生石”了。 不过材料是个大问题。这种“长生石”不用人命去填,也不能用荒兽的血肉,只能用昆仑洞天出产的各种天材地宝,齐玄素还没有这个权限。 如果他能成为大掌教,那就没什么阻碍了。 第六章 大婚将至 齐玄素这次闭关足足用了七天的时间。 在这七天的时间中,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 首先就是小殷这家伙,吃了齐玄素带回来的龙肉,又吃了天师给的朱果,这么多天材地宝,如此胡吃海塞,终于要“进化”了。 毕竟小殷只是无量阶段,又不是成仙,这些东西已经绰绰有余。 从金阙回来的第二天,小殷便开始呼呼大睡。五娘看了看,说是没什么大碍,等她睡饱了就行了。 齐大真人都这么说了,别人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谁都知道这小姑奶奶是齐真人和张真人的“宝贝”,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担待不起。 其次是金阙那边按照规矩在玄都给五娘分配了一处宅邸,与姜大真人是邻居,五娘可以搬过去,也可以不搬过去,全看五娘自己的意思,金阙方面不会强迫。 五娘去看了看,又回来了。 这已经是常态,负责玄都宅邸的道民也不以为奇,兰大真人等掌府大真人都在玄都有宅邸,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都是空着的。平章大真人们不住归不住,却不能没有。 除此之外,金阙还要给五娘配备一个秘书。 这个人选,可以是金阙直接指派,不过涉及太多个人隐私,不可靠不行,平章大真人要是不满意会直接换掉,所以一般情况下,金阙会尊重平章大真人的意见,平章大真人没意见、无所谓的时候,才是由金阙指派。 五娘没让金阙指派,而是打算自己选一个。 她其实不喜欢让人跟着,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可位置不能空着,所以她左挑右挑,最后把小殷给报上去了。 论品级,小殷是三品幽逸道士,与各大秘书刚好平级,再合适不过了。而且秘书也没有其他限制,关键就是要平章大真人本人满意。金阙那边自然有些震惊,不过还是同意了。 至于以后到底是秘书伺候平章大真人,还是齐大真人反过来照顾孩子,那就不好说了。 小殷还在睡梦中,就这么稀里糊涂有了正式职务,也是秘书了。 不过按照规矩,七娘、周梦遥、齐暮雨这种野道士,道门不给待遇,也不做什么要求,以前的小殷就是如此。可如果授予正式职务,有了待遇,那就必须前往万象道宫的上宫学习,四品祭酒道士一次,二品太乙道士又一次。所以说,小殷这次是跑不掉了,必须去万象道宫参加学习。只是从下宫转到了上宫。 这可是天壤之别,正常从下宫出来只能做九品道士,要升五个品级才能去上宫学习,小殷直接一步到位。 最后一件事,张月鹿的事情终于定下了。 虽然在道门过往的历史上,显得很不寻常,有些太快了,但有李长歌、齐玄素的先例,又让人觉得不那么反常。总之,张月鹿成功从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升为了天罡堂的首席副堂主。 首席变首席,还是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没升参知真人。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一次平调。可从实际情况上来说,这是高升,手中权势不可同日而语。婆罗洲道府的首席只能影响婆罗洲,而天罡堂的首席可以影响道门。 张月鹿上京的时间大概确定了,因为接替张月鹿的徐教容就在南洋,也省去了一番上任的工夫,紫微堂都省得派人过去了,所以时间不会太长,大概七天后,张月鹿就会来到玉京,与升为第三副堂主的林元妙一起返回熟悉的天罡堂。 如此一来,张月鹿就是天罡堂的二号人物,所谓“小掌堂”的说法可谓名副其实。 张月鹿上京的时间定了,两人大婚的日子也定了下来,东华真人亲自挑了一个良辰吉日。 然后就是开始赶制请柬,送往各路宾客的手中。 很多人知道归知道,请柬还是不能少的,这是礼节问题。而且时间比较赶,有些人离得远,不是说今天送请柬,明天人就到了,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时间,不能日子近了再去安排这些事情,要留出足够的时间。 离得比较远的宾客,比如皇甫极、澹台盈、胡恩阿汗、乌图、皇甫曦、乌努拉图等等这些曾经共事的,也包括西道门的三巨头澹台震霄、宫甫、皇甫昭,他们不来归不来,还是要知会一声。 甚至李长歌也不能落下,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没跟李长歌公然撕破脸皮,送不送请柬是我的事情,来不来是你的事情。 这还仅仅是齐玄素的一些人脉关系。 要知道,成婚不是两个人事情,而是两个家族的事情。 齐玄素的面子再大,大不过东华真人,更大不过张家。 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看齐玄素的面子,总要看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天师的面子吧? 如此一来,半个道门都要被惊动了。甚至国师、地师、大玄皇帝、西道门大真人看在天师的面子上,不会亲至,也要派人祝贺。 这可比当初拜师典礼的阵仗大多了。 更不必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为了讨好也罢,为了跟风也罢,哪怕没有请柬,他们也会上赶着登门祝贺。 作为主角的齐玄素和张月鹿,仅仅是招待客人一项,就要忙个半死,那些普通客人是可以由别人负责,真人、参知真人一级总要亲自见一见吧?不然要被人说是太过倨傲,所以傧相也是职责重大。 说白了,其他人成婚,没有这么高的职位,自然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等到他们有齐、张这等地位的时候,早已是为人父母。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大工程。 因为来客太多,阵仗太大,这不是齐玄素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东华真人倡议,组建一个临时的小组统筹兼顾各种事宜,因为东华真人太忙,实在是无暇分身,所以提议由张拘成担任小组的召集人。 双方沟通之后,张拘成欣然领命,把道府的事宜交给首席雷小环后,前往玉京。 除此之外,他还通知女儿张玉月,不要整日无所事事了,去上清镇接上张拘奇、澹台琼,一起前往玉京,张家子弟中,只要有空的都去玉京。 不知道的还当是张拘成嫁女儿呢。 知道的当然不会这样认为,因为这已经不是一场婚事那么简单,更像是两方势力的结盟大会,到底是拜天地还是歃血为盟,不好说。 当齐玄素终于出关的时候,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好在齐玄素并不在这个临时小组的成员名单内,大概是怕张月鹿“捣乱”,干脆把两个当事人全都踢了出去,也让张月鹿说不出什么。 名单上清一色的全是长辈,除了张拘成之外,还有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五娘、张无量、七娘、张拘奇等等,甚至天师还挂名了,虽然天师肯定不会亲自操心这种事情,但要在名义上总掌全局,是名誉召集人。 从上到下,充斥着官僚的气息。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世家掌权,比皇家好一点,也好得有限,还是免不了家事即国事,公私不分。 在这个时候,齐玄素也不知道干点什么才好了,好像什么都不必做。 于是,他便去了东华真人那里。 当齐玄素见到东华真人的时候,这位师父正埋首在一堆卷宗之中,手持朱笔,以一种比莫清第写话本还要快几倍的速度批示着各种公函,甚是从容不迫,让人叹为观止。也就是仙人才有如此精力,换成普通人,早就头晕眼花,不知所云了。 由此可见,东华真人也和天师一样,差不多都是挂名的。 东华真人知道齐玄素来了,终于放下朱笔,示意宫教钧退下,端起旁边的清茶喝了一口,这才道:“跻身伪仙了,很好。” 齐玄素道:“弟子此来,不仅是因为弟子终于跻身伪仙,还与弟子的婚事有关。” 东华真人道:“这些事你去找飞元真人,我的事多,顾不得这些。” 齐玄素道:“只怕张伯父做不得主。” 东华真人有些好奇:“他都做不得主?那就说来听听。” 齐玄素略作沉吟,说道:“高堂四人,也就是男女双方的父母,青霄那边好说,我这边却是不知父母何人,只能由师父代替父亲,可是母亲的位置尚且空缺……” 东华真人道:“不是有七娘吗?” 齐玄素苦笑一声:“我问过七娘,她说婚礼当天,只怕是半个道门的高层都会前来观礼,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更不适合立于众目睽睽之下,死活不愿意来。我苦劝多次,也没有效果。” 东华真人闻言沉默了片刻,说道:“七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你是怎么想的?” 齐玄素终于图穷匕见,道出了真实意图:“我是这样想的,慈航真人是青霄的师父,左右不是外人,是不是可以代替七娘?七娘也是同意了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东华真人哪里还听不出来,神色古怪,过了良久,终是说道:“就你心思多。” 齐玄素见东华真人没有直接拒绝,打蛇上棍道:“师父,你这是同意了?” 东华真人道:“这件事恐怕不是我们师徒二人就能决定的,关键还要看慈航真人的意思,只要慈航真人同意,那我也没有意见。” 齐玄素笑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 第七章 会做媳妇两头瞒 齐玄素从紫微堂出来,又去了天罡堂。 天罡堂跟紫微堂是两个画风。 紫微堂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景象,来往之人要么是风风火火,要么就是火急火燎,就连掌堂真人也不能幸免。天罡堂则是一派悠闲,像极了老大爷的午后时光,暖色调的阳光落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 慈航真人今天休沐,不在这里——随着几大战事落幕,天罡堂倒是挺清闲的,除了一些照例的日常工作,没什么大事。 其实上三堂的繁忙程度都是“季节性”的,忙起来的时候,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是有的,闲起来的时候好像浑身上下都要发霉了。平时觉得机构臃肿人太多,忙起来的时候叫苦连天嫌人少。所以紫微堂想出个妙招,从其他地方借调,平时自己没事的时候,可以把多余的人派到下面去锻炼一下,忙的时候从其他地方借调人手过来帮忙,用完就“扔”,扔完再借,只要画个能留在紫微堂的大饼,那些借调之人就卖力气。 在这种情况下,慈航真人自然想休沐就休沐,她是掌堂真人,别人也管不了她。 萧月如留守在这里,见到齐玄素后,倒是很高兴,一口一个“姐夫”,得知齐玄素的来意,便领着齐玄素去了慈航真人的家里。 最器重的徒弟与最宠爱的徒弟往往不是一回事,张月鹿属于前者,萧月如属于后者,平常时候,萧月如都是跟慈航真人住在一起,就像回家一样,倒是省了不少工夫。 慈航真人不在书房,而是在后面的花园,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发现这里除了一片竹林和一方池塘之外,竟然还有一块开垦出来的水田,倒是颇有几分乡野风情了。 居家的慈航真人却是与平时大不一样,摘了莲花冠,懒散未梳妆,不着玄鹤氅,披肩剑带无,赤了一双脚,皓腕如凝脂,玉手持秧苗,弯腰水田中。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慈航真人还有这种爱好,东华真人的爱好是作画,慈航真人的爱好竟然是种地。不过转念一想,农桑之事的确是古代文人雅士的一种风雅爱好,所谓草盛豆苗稀嘛,反正也不靠这个吃饭,在他们眼里,亲自务农和钓鱼也没什么区别。 慈航真人见萧月如领着齐玄素过来,便放下手中的秧苗,走出水田,玉足无垢,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莲花状涟漪,步步生莲。 齐玄素总觉得有点不大自在,不由轻咳了一声。 “天渊,你这个大忙人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情?”慈航真人走向竹林,那里有石桌和石凳。 齐玄素和萧月如跟在慈航真人的身后,稍稍落后半个身位。 “也没什么大事。”齐玄素当然不能开门见山,总要迂回一下,“青霄马上就要回到玉京,我们也是好事将近了。” 慈航真人坐在石凳上,示意两人坐下:“张飞元已经亲自出马,其他人没必要再去插手,我就等着喝喜酒了。” 齐玄素道:“那不成,我师父都出马了,您作为青霄的师父也得亲自出马才行。” 慈航真人笑了一声:“裴东华现在忙得脱不开身,他顶多就是挂名,算什么出马。你要是觉得不平衡,我也可以挂个名。” 齐玄素道:“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慈航真人摆了摆手,“我难得休沐一次,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让我安生地把秧苗插完。” 齐玄素顺着慈航真人的话说道:“岳母大人想要让我不来烦您也行,不过您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慈航真人问道,“违反原则的事情,我可不干。” 齐玄素道:“保证不违反原则,要是违反原则,别说您,青霄也饶不了我。” 慈航真人有些被齐玄素勾起了好奇心:“那你说吧。” 齐玄素这才切入正题:“是这样的,我刚刚联系了七娘,七娘明确表示不会出席我和青霄的典礼,说是身份问题。如此一来,高堂四人就少了一位,总不能让我师父孤零零一个人吧?所以我想……” 不必齐玄素把话说完,慈航真人已经听明白了,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你……你这个小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月如一头雾水,怎么就好大的胆子了?这都哪跟哪? 齐玄素也有点心虚,陪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想劳动岳母大人大驾,屈尊代替七娘一回,您跟七娘也是老交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和青霄的面子,也得看七娘的面子……” 慈航真人打断道:“打住,你再说下去,我和七娘可就没什么交情了。” 齐玄素果断住了嘴。 慈航真人也沉默了,似乎在斟酌权衡。 萧月如此时才有点明白过来,原来是张家姐夫想要让师父代替七娘,那就去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以张家姐夫现在的身份,也没几个女道士能代替七娘,总不能去请颜大真人吧?那就差了辈。 过了片刻,慈航真人开口道:“我是青霄的师父,是青霄的娘家人,却坐在你那边,反而成了你们家的人,这不太合适吧?” 齐玄素这个时候当然要装傻:“什么她家的我家的,都是一家人嘛,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慈航真人叹息一声:“你啊,真真是伶牙俐齿,青霄就嘴笨,万万说不出这么多道道来。” 齐玄素还在装傻:“我只说实话。” 慈航真人哼了一声,自然不把这句话当真,转而说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是你和青霄的面子,又是七娘的面子,似乎我不答应也不行了,可坐在上面的不是我一个人,总要问一问另外一个当事人的意见吧?” 这就是说东华真人了。 潜台词无非是东华真人先同意,我就没有意见。 这跟东华真人说的一样。 两个人还是拉不下脸来,都想矜持一下。 这也相当于两头堵,都要对面先同意自己才没有意见,那怎么办呢? 好办。 有句老话说得好,会做媳妇两头瞒。 齐玄素就当一回媳妇。 于是齐玄素说道:“我师父那边当然同意了,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意见?” “真的?”慈航真人还有点不信。 齐玄素真诚道:“我刚从紫微堂那边过来,我是先去见了师父,然后才来见岳母的。” 慈航真人看了齐玄素一眼:“那好吧,既然东华真人答应了,那我也没有意见,就顶替七娘一回,我提醒你,没有其他特殊含义。” 齐玄素心情大好,赶忙说道:“当然没有特殊含义。” 直到此时,萧月如才有点回过味来,东华真人代表张家姐夫的父亲,师父她老人家代表张家姐夫的母亲,那么东华真人和师父岂不是成了两口子? 再想到最近的一些流言,萧月如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赶忙捂住嘴,眼睛又忍不住瞟向齐玄素。 师父说得没错,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月如又看了师父一眼,结果迎上了慈航真人带有几分警告意味的严厉目光,立刻埋下头,开始假装鹌鹑。 齐玄素起身告辞:“既然岳母同意了,那我就不打扰岳母赶插秧苗了,告辞。” 慈航真人挥了挥手,示意齐玄素赶紧走。 齐玄素从慈航真人这里出来,自然是赶着回去跟师父报告这个好消息。 他这边跟慈航真人说东华真人答应了,那边自然跟东华真人说慈航真人答应了。 你们两个不是矜持吗?既然矜持,那还能现在就当面对质不成? 你们真能现在就对质,把这个事情说开,那就说明是假矜持。 等到你们两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起,那时候再说破也没什么意义了,反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 好啊,妙啊。 齐玄素算是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做媒了,这感觉还真不错。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两个本就有这个意思,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都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在这个基础上,齐玄素才能发挥一点作用。 若是双方都死不松口,甚至只要有一方态度十分坚决,这件事就不可能成。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谁还能在这种事情上逼迫他们不成?只能是从旁相劝,还不能明着劝,必须是旁敲侧击,不然惹恼了两人,那可是把路走死了。 也就是齐玄素依仗着徒弟加女婿的身份才能把话说得明白一点,说得放肆一点,毕竟是晚辈嘛,又是钟爱的晚辈,顶多是骂两句罢了。 搞定了这件事,齐玄素还得安排一下,专门给七娘办一次,不管怎么说,要讲点良心,不能让七娘心里不痛快。 既然七娘不喜欢热闹,那就不邀请宾客了,一切从简,主要是几个自家人。除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个当事人之外,七娘最喜欢的小殷要带上,老林也可以带上,还有就是柯青青、陈剑仇、柳湖这几个比较亲近的人。也可以叫上李青奴、谢林渊、上官雅,这都是与七娘关系亲近之人。 至于姚家人,七娘似乎来往不多,那就算了。 这就是真正的家宴了。 不能让七娘在这种事情上吃亏。 第八章 齐家实力 终于,张月鹿交接了婆罗洲道府的事务,带着柯青青、林元妙返回了玉京。 徐教容、裴小楼、陈剑仇没有来,他们会在大婚当日过来,参加完典礼后再马上回去,兰大真人和姚恕就不来了,名义上是留守,实际上兰大真人懒得动,让徐教容作为代表,姚恕连“贺礼”都提前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殷还没睡醒,齐玄素只能独自“接驾”。对了,还有颜永真,作为齐玄素的新秘书,他以后少不得要跟柯青青打交道。 说到柯青青,从帝京道府时期就跟着齐玄素,辗转去了婆罗洲道府、岭南道府,跟着张月鹿二次返回婆罗洲道府,现在又到了天罡堂。 履历上没什么问题,跟了两个上司,辗转五个位置,就是境界修为上还差些事情。 张月鹿对柯青青很满意,打算给柯青青申请一些资源,争取让她早日晋升天人。毕竟张月鹿也不是刻板僵硬的性子,原则问题不可以触碰,这些不涉及原则的问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也许有人要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实际上这是普遍的正常操作,没有什么不合规的地方,地位高了,掌握的资源就多,平台机遇大于个人努力。以道门的底蕴,天赋都是次要的,散人能成仙人,就算是个废人,也能变成天人,更何况柯青青不算废人,还是资质不错的,就算慢慢熬,这辈子也能熬到天人,不过也就到头了。 要不怎么说,知遇之恩是与救命之恩、生养之恩并列的大恩情,因为真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如果柯青青没有遇到齐玄素,那么她如今还在帝京道府,升四品祭酒道士遥遥无期。可她遇到了齐玄素,便平步青云。 待到柯青青成为天人,张月鹿打算把她外放出去做个末位辅理或者分堂辅理,好好历练一番。 毕竟柯青青不比陈剑仇,后者有兰大真人一脉和陈家的双向加成,不仅仅是齐玄素一个人出力,所以能一步登上副府主的位置,柯青青能做个辅理已经很不错了,沐妗作为柯青青的前辈,外放多年,如今也只是刚刚升了江南道府北辰堂分堂的辅理而已。 然后就是齐玄素跟张月鹿商议好的,把柳湖调过来,做张月鹿的秘书。 张月鹿没什么意见,她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秘书谁干都是干,关键要把工作干好。 齐玄素的想法很简单,一则是给柳湖谋个前途,二则是柳湖跟在张月鹿身边,可以让张月鹿好好教导下柳湖,不要把路走歪了。齐玄素早就发现,张月鹿很有当老师的潜质,也许是慈航一脉喜欢广收门徒的传承。他就不行了,这一点倒是很像东华真人,没几个徒弟。 飞舟轰然降落,张月鹿一行人依次走下飞舟,张月鹿走在第一个。 齐玄素迎了上去:“热烈欢迎张首席抵京。” 如果小殷也在,还能让小殷上前献花,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齐玄素伸出手,作势要跟张月鹿握手。 张月鹿毫不客气地拍开齐玄素的手:“去你的。” 齐玄素本就是逗趣,自然不在意这个,哈哈一笑,又与林元妙、柯青青分别打了个招呼,并把颜永真介绍给几人。 张月鹿早就听说过颜永真,与他寒暄了几句。 都是老熟人了,这才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齐玄素一挥手:“走,回家。” 这个家自然是曾经的公主府。 张月鹿提出了异议:“咱们俩还没举行仪式呢,我这就堂而皇之地住进去,算怎么回事?” 虽然齐玄素那边不乏大真人府的道民,但张月鹿还真不一样。 齐玄素显然忘了这一点,经张月鹿这么一提醒,也意识到不对,说道:“还真是,那你打算住哪?” 张月鹿早有计较:“我回玄都去,正好可以去见一见师父。” 齐玄素点头道:“也好,师父她老人家这两天休沐,正赶插秧苗呢,你也可以搭把手,一起插秧。”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插秧我乐意,东华真人作画的时候,你不也在旁边磨墨吗?” 齐玄素纠正道:“不能叫东华真人了,得改口叫师父。” 张月鹿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大自在,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改口这个说法,还是有点别扭,让人脸红。 不过张月鹿毕竟是张月鹿,没有真地脸红,而是转开了话题:“老林就跟你回去吧,正好看看小殷。” 齐玄素道:“这是自然。” 齐玄素又对林元妙说道:“老林,如果哪天你能跻身仙人,最少要给你封一个平章大真人。你是有功劳的,这些年来,凤麟洲战场,婆罗洲打陈书华,打吴光璧,你都是出了力的。” 林元妙还是少言寡语:“不敢作如此之想。” 其实齐玄素这边的实力已经相当不俗,齐玄素本人是伪仙,还有一个伪仙化身,七娘是伪仙,林元妙是伪仙,张月鹿和小殷是造化,五娘则是仙人,就算不谈张家、东华真人、姜大真人、兰大真人这些外力,仅仅靠着这些自家人,齐玄素也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最起码一个普通仙人是别想把齐玄素一派怎么样,甚至还会被反杀。 这要是把三大阴物这些“外围成员”也算上,那就更了不得。 这还不算仙物。 如果算上仙物,齐玄素这一派的仙物足足有四件之多,多亏了天师的大力支持,他一个人就撑起了半壁江山。 齐玄素本人持有“归藏灯”,张月鹿持有“三五雌雄斩邪剑”,七娘有“照骨镜”,五娘有她的本命仙物“七禽五火扇”。这还没算“长生石之心”,如果算上,那就是五件。 至于半仙物以及可以类比半仙物的物品,那就更多了,比如齐玄素的佛陀舍利、“希瑞经”书页、“清净菩提”,张月鹿的“无相纸”、“六字光明咒剑”,小殷的“天马行空”,七娘的“拦面叟”等等。 各种意义上的实力雄厚。 虽然齐玄素远远谈不上登顶道门,但如今在道门内部也是高层之一,算是个人物了,能够伸一伸脚。 一行人上车,往玉京行去。 齐玄素倒是想跟张月鹿说点道侣之间的私密话,无奈还有其他人,齐玄素干脆问起了张月鹿的修为问题。 张月鹿大概说了一下,因为得到“长生丹”的助力,所以她不仅突破了造化阶段的门槛,从小五气朝元境突破至斩三尸境,而且还一口气突破到了造化阶段比较靠后的位置,最起码过半了,接近伪仙阶段。 不过这种依靠外力得来的修为,终究不如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倒是谈不上根基不牢,也不是说纸糊的境界,修为就是修为,是什么境界就是什么境界,不能唯心而论。只是张月鹿很不适应,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可以称之为“巩固境界”,她主要是忙着交接,来不及巩固境界。 所以张月鹿此时还在摸索阶段。 “五雷天心阵法”的三十六部雷神愈发凝实,这是张月鹿的根本修炼之法,因为是原版,所以哪怕是玄门正道之法,进展缓慢,还是对身体产生了一些损害,甚至阻碍了“五雷天心正法”的修炼,延缓了整体进度。 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就是等到修为高了之后,再回过头来弥补这些暗伤,甚至还能增益不足,这也算是先苦后甜。 “长生丹”把这些负面阻碍一扫而空,倒是变相使得“五雷天心正法”的修炼速度更快,让张月鹿大受裨益,雷法更为精深。 如果说在保证雷法质量不滥竽充数的前提下,天师能够一气连发十二雷,那么张月鹿此时已经可以做到五雷,进步明显。下一步伪仙阶段大概就是七雷,仙人九雷,准一劫仙人十二雷。 祖天师则能达到三十六雷之数。 除此之外,张月鹿的“无字卷”也已经初窥门径,能够自如转化剑气,剑气能幽能明,能大能小,运转之妙,存乎一心,关键对于学习其他剑诀有很大帮助。 张月鹿决定后续开始着手修炼“南斗二十八剑诀”。 这是玄圣的自创剑诀,直指天仙大道的谪仙人传承也是由玄圣建立,所以这两者之间有着很强的关联性。 如今齐玄素已经知晓“第六太”的奥秘,也见识过清微真人驾驭“南斗二十八剑诀”,在他看来,“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星罗剑阵”其实已经有了几分“太虚幻境”的雏形,学习这个剑诀是再合适不过。 若论用剑的造诣,齐玄素只怕是追不上张月鹿了。 说到用剑,又不能不提“三五雌雄斩邪剑”,天师没有把此剑收回去,留给了张月鹿。这当然是好事,不过对于张月鹿而言,还是太“重”了,就如孩童抡大锤,一个抡不好,容易把自己抡出去。 就算是齐玄素,也是在跻身伪仙之后才勉强同时驾驭双剑,张月鹿此时不是伪仙,自然不行。不过她也想出一个办法,斩三尸化身,然后本尊和化身各持一剑,双剑合璧。 唯一的问题就是化身较之本尊稍弱,要么是本尊迁就化身,降格使用,要么就是想办法加强化身。 关于这些,齐玄素就帮不上忙了,张月鹿可以找时间向天师请教,也可以向慈航真人请教,他们一个是准一劫仙人,一个是仙人,都比齐玄素这个伪仙要靠谱。 第九章 太后 小殷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不过她很快便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怕太阳了。 不过小殷还是没有急着起床,而是选择了赖床,仅以发散的神识感知着周围的一切,风和日暖,远处隐隐传来了喧闹之声,透着喜庆气氛。 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到了另一个她。 不过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不知梦中人到底在想什么,不知梦中人打算做什么,也不能操纵梦中人,只是代入了梦中人的视角,仅此而已。 待到醒来的时候,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其他全然不记得了。 而且这些零星的片段还在飞快地“褪色”,很快也要不记得了。 这就是春梦了无痕吗? 不管那么多了,忘了就忘了吧,小殷不知道什么叫悲春伤秋,反倒是玉京四季如春,小殷记得有句诗,好像叫什么“春睡迟”的,反正就一个意思,春天适合睡觉。 小殷可不像齐玄素这些人,经常十几天不睡觉,她是每天都要准时睡觉的。 说什么来什么,小殷又有点昏昏欲睡了。 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 便在这时,小殷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一个声音是老齐:“还没醒吗?五娘说差不多就是今天了。” 另一个声音说道:“一个时辰前我刚看过一次,还没醒,不过没什么问题,那个睡相,四仰八叉,都睡出鼻涕泡了。” 这个声音是老林! 一般情况下,老林总是少言寡语,不过涉及小殷,会有些例外。 不过老林说得不错,小殷睡觉从不会蜷缩起来,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像个淑女,睡美人更不沾边,而是伸展成一个“大”字,这才符合小殷的气质。 听到老林的声音,小殷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顾不上穿好鞋子,向外跑来。 “老林!”小殷大叫一声,扑到林元妙的怀中。 林元妙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柔和笑意:“造化阶段,快要赶上我了。” 齐玄素笑道:“醒了就好,我就不打扰你们这对忘年交叙旧了。” 说罢,齐玄素转身离开。 婚期将至,齐玄素可是很忙的。 张月鹿已经正式就任天罡堂首席副堂主,姚裴也就任紫微堂首席副堂主,再加上远在南大陆的北辰堂首席李长歌,算是道门三秀归位,李长歌一枝独秀。 齐玄素还是游离于道门三秀之外,不同的是,过去齐玄素跟在后面拼命追赶,如今齐玄素走在前面遥遥领先。 毕竟参知真人和真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说是质变,真人没了职务便是闲散真人,参知真人没了职务仍旧拥有相当权力,当然是遥遥领先。 张月鹿就任之后倒是没有太多波折。 首先,掌堂真人是慈航真人,既是张月鹿的师父,也是张月鹿的唯一上司,不会为难她。其次,张月鹿也算是天罡堂的老面孔了,熟悉这里的情况,不怕底下人欺瞒。她这次回归天罡堂,就像回家一样。 说白了,上面提拔年轻人,要顾忌影响,要顾忌悠悠众口,不能搞一步登天,都是螺旋式上升。 既要有玉京道堂的成绩和人脉,也要有地方道府的基层经历和主事经验,最后的结果就是能力出众,履历完整,年富力强,正值大用。 齐玄素要比张月鹿更进一步,他不仅上下偕同,而且还去“兄弟”道堂历练了一番,上三堂干了个遍。去地方道府既打过老虎,也曾主持经贸发展。关键还有战功履历,既曾以中层身份参加凤麟洲战事,直接身先士卒参与作战,也曾以高层身份参加新大陆南北战事,参与指挥部分战役和情报工作。 这是什么?这是文武双全。 现在,齐玄素又要补上务虚功夫,然后就是主政一方,独当一面,执掌道府,再就是登顶道堂。 最后只剩下像东华真人、清微真人那样以掌军真人的身份亲自领军,统筹全局。 这样的履历不能用完整来形容,几乎是完美。任谁也挑不出不是,放在过去历朝历代,可以说是出将入相。 当然,上面还有一个考虑。要用年轻人,必须有基层经历,一路走上来,不是单纯镀金,也不是走形式,更不是忆苦思甜,而是让他们熟悉流程,最起码知晓道门上下是如何运作的,同时从低到高接触不同位置的人,了解不同位置的人是什么心态性格,大概在想什么,以后成为决策者,最起码做到心中有数,不会被底下人随便糊弄。 同时还能组建自己的班底。齐玄素一路走来,班底是一步步壮大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若是生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小皇帝,那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若非天赋异禀之辈,真就要被衮衮诸公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历代大玄皇帝一直不是历代大掌教的对手,就算不考虑道门和朝廷的实力差距,仅从个人能力上来说,皇帝也被大掌教压得死死的,双方的成长历练体系完全不同,大掌教可能有不足,却没有庸人,庸人走不完这套流程。 直到六代大掌教这个特殊情况下的老好人上位,大玄朝廷终于出了一位天赋异禀的皇帝,也就是久视皇帝,双方的格局才发生了松动。 大玄皇帝开始试探道门的底线,甚至是攻守之势异也。 大玄到当今皇帝已历十一帝,虽然当今皇帝对应道门的七代弟子,就算加上比玄圣高一辈的高祖皇帝,也不过八代人,但在这中间,还有过几次皇帝绝嗣,有的是因为皇帝修为太高,实在难以诞下血脉,也有皇帝离家向道的,还有皇帝早亡的,总之有过几次兄终弟及,皇位在平辈之间转移,所以八代人出了十一位帝王。 这十一位皇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按照辈分来算,是国师的侄女,也就是清微真人的堂姐。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后的侄女,李天清、李天月都是这个辈分。 当然了,嫁入李家的公主也不在少数,最近的就是持盈公主。 只是道祖后裔、玄圣后人、道门第一世家的名头太过耀眼,让人忽略了李家还有一重身份——大玄朝廷最大的外戚。 这重身份也是李家最少提及的,还在排在大齐后人的后面,因为搞得好像李家要依附于秦家一样,不好听!李家人丢不起这个人。双方是门当户对,李家女子可不存在上嫁,公主也不是下嫁。 这些名头,寻常家族能得到一个就已经享用不尽,李家却能集合于一身,羡煞世人。 不过话说回来,由玄圣开始,这段延续二百年的姻亲关系的确是双方结盟联手的基石。 李若水今天照例前往宫中面见太后,算算辈分,李若水应该跟清微真人同辈,比李天清还要高出一辈,所以她与当今太后是姐妹。 不过两家辈分一般不会细算,那太乱了,比如李长歌和持盈公主的辈分,那都不是爷爷和孙女的问题,而是曾祖一辈了,只能是各论各的,实在论不清的,就学道门用官方称呼。 所以清微真人、李长歌等人见了太后就直接称呼“太后”。总不能李长歌叫太后侄女,而太后叫李长歌孙女婿,那可太乱了,比齐玄素和姚裴的表叔师姐关系还要乱。 李若水平常进宫主要是跟太后说说话,拉近感情,她也是常客了。 太上道祖有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二以为天下贞。” 帝王之位极尊,谓之唯一,就是天之唯一的意思,清气上升谓之天,浊气下降谓之地,是故天得一以清,为表示帝王是天地间唯一的、最尊贵的,他的居所故名为天清宫。 除此之外,又有地宁宫、神灵宫、谷盈宫、万生宫、天贞宫等等。 其中地宁宫是皇后寝宫,万生宫是太后寝宫,天贞宫是传统意义上的东宫,所以李天贞这个名字就很有意思。 太后的寝宫自然尽显皇家气派,各种精致珍贵物件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相比起来,道门那边当真称得上一个“俭”字。 当年国师做主,把太后嫁给了先帝。 说到先帝,也是个悲剧人物,刚好赶上了五代大掌教的“好光景”,哪怕是在道门诸位大掌教中,五代大掌教的强势也是数一数二,就连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被他换了,如今的三师也不敢反对他,可见他的霸道。 五代大掌教自然也不会放过大玄朝廷,屡屡插手朝廷事务,太平钱庄改制,加强道门领导,只是冰山一角。先帝面对五代大掌教,敢怒不敢言,郁结于心,反而助长了三尸神的气焰,大加攻伐性命,药石难救,最终早早驾崩。 于是久视皇帝以弱冠之龄登基,改元久视,那时候的太后还不到五十岁。 转眼之间,时间到了久视四十六年,久视皇帝已经是花甲之龄。 太后也是垂垂老矣。 人老之后,除了关心儿孙,也就是追忆往昔。 太后念叨了好一会儿持盈公主,忽然说道:“我昨天梦到先帝了。” 李若水一怔。 太后接着说道:“先帝跟我说,他不甘心,他咽不下这口气。” 李若水只觉得后背一冷,没敢贸然搭话。 第十章 齐太微 太后是个典型的李家女子,当年丈夫亡故,儿子尚且年轻,她为了帮儿子坐稳皇位,也没少出力,尽显霹雳手段。 只是随着久视皇帝大放异彩,太后这才逐渐放手,不再过问政事。 虽然先帝赶上了五代大掌教的时代,最后郁郁而终,但久视皇帝赶上了六代大掌教的时代和三道分裂的时代,大大加强了皇权。 太后乐得清闲,这些年养尊处优,收敛了锋芒,反而显得慈和。 只是偶然展露锋芒,还是不免让人心惊。 李若水心思急转,笑着说道:“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也该放下了。” 太后又恢复了平常模样,叹了口气:“我也这么劝他,五代大掌教已经作古,六代大掌教算是还了五代大掌教的账,可他就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让我这心里不是滋味。” “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他就是被五代大掌教给活活气死的。都说九五之尊,可在五代大掌教面前,跟那些道士没什么两样。五代大掌教坐着,他得站着,五代大掌教说话,他要听着,五代大掌教定下的事情,他连反对的资格都没有。五代大掌教对他轻则敲打,重则斥责。他憋屈啊。” “他又没办法,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日积月累,终于让三尸失控,神仙难救,年纪轻轻就去了。” “这是当年玄圣和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太上的归太上,皇帝的归皇帝,是五代大掌教坏了规矩。可到头来五代大掌教什么事情没有,这是什么道理?” 李若水陪着笑说道:“五代大掌教不是故意针对先帝,三位前任副掌教大真人不也遭殃了吗?三师同样没能如何。” 太后轻哼了一声:“三师当然不会如何,如果不是五代大掌教提拔了他们,也没有他们的今天。” 李若水只觉得这话是接不下去了,只能转开话题:“对了,过几天我要去玉京一趟,太后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给持盈公主吗?” 太后问道:“还没到推举大掌教的时候,你去玉京做什么?” 李若水道:“有人成婚,我去观礼。” 太后好奇道:“是李家子孙?” 李若水道:“不是李家子孙,是张家的女婿。” 太后愈发好奇:“这可真是奇了,我们李家和张家一向不对付,就算要面子上过得去,无非就近派个代表,帝京距离玉京这么远,怎么会派你过去?再有,张家女婿成婚不是应该在大真人府吗?怎么会在玉京?” 李若水解释:“说起来,此人曾经是我的下属,多少有些关系,请柬已经送到,我便不得不去。至于为什么不在大真人府,毕竟不是赘婿,自然还是玉京更好。” 太后道:“我愈发不明白了,你的下属,又不是你的上司,怎么你还不得不去了?又不是永言。” 李若水苦笑一声:“当然不是永言,可比起永言也丝毫不差。此人姓齐,双名玄素,表字天渊,如今已经是太微真人,人称‘齐太微’,金阙中最年轻的参知真人,不仅做过我的下属,也做过清微真人的下属。与他成婚的则是张家贵女,与永言并称为道门三秀的张家月鹿,如今已经是天罡堂的首席副堂主,既然没有彻底撕破脸,那么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竟然是他。”太后有些惊讶,“我听说过他,前些年在帝京道府做过主事,后来好像去了南洋那边。” 李若水道:“不得了啊,就是此人扳倒了南洋的王家、孙家,如今俨然成了南洋的皇帝,李天清亲自出马都没讨到好,被此人擒下,还是陆老出面,花了三百万太平钱才把人赎出来,李天贞至今还被扣在南洋。” 太后更为惊讶了:“这人竟然如此厉害?就连李天清都不是他的对手!不仅敢扣我们的人,还比永言更先一步成为参知真人。” 李若水道:“太后久在宫中,不问政事,所以不知道这些。永言是伪仙,我听说齐玄素也跻身了伪仙,有好事人说两人是‘道门双壁’,倒也名副其实。太后可知道此人师承何人?正是清微真人最大的对手东华真人,他又娶了张家的女儿,成了张家女婿,据说还有一个姚家义母,所以说现在是清微真人与东华真人争夺七代大掌教,极有可能是便是他与永言争夺八代大掌教。” 太后恍然道:“难怪不怕我们李家,原来有东华真人给他撑腰,又有张家这个岳家,道门里能跟咱家扳手腕的总共就这么几家,算是凑齐了。此子日后定然要成为我们李家的大患。” 李若水叹息一声:“现在已经是大患了,许多平章大真人,比如婆罗洲的兰大真人、紫霄宫的姜大真人、万象道宫的石大真人,还有新晋升的齐大真人,都旗帜鲜明地支持他,说句大势已成也不为过,我们李家有个前途很好的义子叫李命煌,因为得罪了他,便被坏了前途,打落尘埃。” 太后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特殊手段?” 李若水摇头道:“以前还有这个可能,现在已经很难了,他不仅本人是伪仙,持仙物,身旁也不乏伪仙助力,据说拿下李天清的时候,双方足足出动了八位伪仙,那位新晋升的齐大真人更是与他关系密切,宛如一体,这还不算支持他的天师、东华真人、诸位平章大真人,除非是国师亲自出手,换成其他人,恐怕都难。” “太后还记得叛出太平道的周家吧?周梦遥不知为何与齐玄素结仇,我隐约听说是齐玄素最先拜师周梦遥,后来又转投东华真人门下,所以周梦遥要教训下齐玄素,结果却中了齐玄素的算计,险些丢了性命,至今不敢露面。” 太后闻言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早知今日……” 李若水无奈道:“万金难买早知道。” 太后问道:“这件事,皇帝知道吗?” 不等李若水回答,太后已经轻轻一拍额头:“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情,皇帝当然知道。” 太后又问道:“皇帝有什么说法吗?” 李若水摇了摇头:“天心难测,您也知道,漫说是我们,就是整天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些人,也未必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太后叹道:“说的是啊。” 李若水观察太后的脸色,又道:“太后若是真想知道,不妨当面问一问陛下,陛下至诚至孝,自然不会跟太后隐瞒。” 太后摆手道:“还是算了,儿大不由娘。他打算怎么做,自有他的章程,他若想告诉我,自会跟我说,他不告诉我,自有他不告诉我的道理,我也不必多问。” 李若水顺着说道:“还是太后看得通透。”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大步走进了太后的寝宫。 能如此不讲规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皇帝,另一个就是辽王了。 大玄皇室分封诸王只是遥领封地,并不就藩,大多数爵位也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承袭爵位,祖父是亲王,父亲便是郡王,到了孙辈便是国公,最终到无爵的庶人为止,可谓十分严厉。 当年高祖皇帝大封功臣,第一功臣秦襄被封为江陵郡王,两个兄弟分别被封为辽王和齐王,也是唯二的世袭罔替,就算犯下大错,也只是换其他子弟继承王爵,而不是夺爵降爵。 因为大玄皇室起家于辽东,所以辽王十分尊贵,后来辽王一脉被改封为晋王,辽王的封号收归皇室,成为诸王之首。齐王一脉未变,琅琊郡王便是齐王一脉的旁支。 辽王、晋王、齐王即是宗室中最尊贵的三王。 本代辽王乃是皇帝的同母胞弟,与皇帝陛下关系极好,虽然到不了“副君”的程度,但也不容小觑,如今担任宗人府的宗人令,晋王担任左宗正,齐王担任右宗正,又有两位郡王担任左右宗人,负责宗室考核、赏罚。 齐王这些年来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多是辽王与晋王出面。 正所谓: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辽王秦权骁便是太后的小儿子。 又因为久视皇帝资质太好,早早跻身仙人,没有后代,久视皇帝本身对女色不感兴趣,既然难有子嗣,自然不会去纳妃,公主都是过继的宗室女,所以整个宫廷也没必要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辽王可以自由出入看望母亲。 太后有意让秦权骁以后继承皇位,兄终弟及,虽然久视皇帝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但也没有反对,大概还在考察这个同胞兄弟。 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久视皇帝尝试渡劫,直接成为一劫仙人,再干上一百年,直接干到王朝周期律的末尾。 秦权骁走进来,李若水起身行礼:“辽王殿下。” “李府主。”秦权骁还礼,“你们说什么呢?” 李若水道:“刚刚说起了齐玄素大婚的事情。” “齐玄素。”秦权骁一怔,“原来是他。” “怎么,你认识他?”太后问道。 秦权骁向太后行礼,然后说道:“何止是认识,他还杀过我的人。” “这都是小事了,当初在五行山,之所以功亏一篑,就是拜他所赐。” “这个人不简单呐,他这次成婚,实则是正一道与裴东华全面结盟的信号,张月鹿是天师的孙女,也是苏慈航的弟子,正一道内部还是团结的。” “我听说,正一道还想撮合裴东华和苏慈航,张家也把联姻玩明白了。” 第十一章 赤明宫 齐玄素的婚事定在了赤明宫。 这座宫殿没有具体职能,可以是各道堂借来召开联席议事,也可以举行一些典礼,灵活度很大,属于紫霄宫直管,所以要向姜大真人申请。 以齐玄素与姜大真人的关系,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姜大真人不仅答应下来,还派了人过来帮忙。 赤明宫位于紫府,所以说这就是天然的一道门槛,可以有效阻止一些浑水摸鱼之人,紫府要地,守备森严,若是连紫府都进不来,那么多半就不是客人。诚然,齐玄素这边也会有几个低品道士,比如柳湖,可一般会由别人带着进去,其他最低的都是四品祭酒道士。 关于邀请的宾客,上至地师、国师,中至七位平章大真人,下至三十二位参知真人,都发了请柬。 之所以是七位平章大真人,因为五娘不算,她现在以齐玄素娘家人自居。同理,之所以是三十二位参知真人,是把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张拘成、齐玄素这些当事人给排除了,没有自己给自己发请柬的道理。其余的,无论关系是远是近,近的如张家人,远的如李家人,都发了请柬。 再往下,普通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一级,也来了相当不少,大概能有几百人之多。也许有些人来不了,可一般会让人代为前来祝贺。 真要有人能进紫府,但没有收到请柬,主动登门观礼祝贺,那也一律笑脸相迎。这么多仙人、伪仙、天人在场,不怕有人趁机闹事,周梦遥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赤明宫距离紫微堂很近,东华真人自然也派了人过来帮忙。 意思很明白,如果整个婚事都由张家帮忙操办,搞得好像齐玄素是赘婿一样,这怎么能允许呢?张家倒是长脸了,东华真人的脸往哪放?太微真人的脸往哪放? 最起码负责迎宾的一众人等,以东华真人的人为主。 既有裴家的人,也有东华一脉的人。 如今的赤明宫处处都是一派喜乐景象,张灯结彩,重新布置。 东华真人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来到赤明宫视察一番,还算满意,然后就看到在忙碌来往的众道士之中,混入了一个小小身影,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来捣乱的。 人不大,境界奇高,已然是造化阶段,引人瞩目。 东华真人知道这就是第三代帝柳精灵,本以为帝柳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代不如一代,没想到另有机缘,竟然能峰回路转,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东华真人没有管她,转身离开了。 此时的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样很忙,张月鹿强烈反对搞吉服那一套,也不能真让她穿着鹤氅成婚,黑白二色,有点太素了。可是道门不兴凤冠霞帔那一套,更不喜欢红色。于是张拘成和澹台琼商议之后,专门让人量身赶制了两套紫金鹤氅。 张月鹿也算是妥协了。 道门尚紫,紫云被视为祥云,天帝的宫殿被称为紫微宫,道祖的宫殿被称为紫霄宫,九堂之首是紫微堂,道祖到来时有紫气东来三万里。 虽然有恶紫之夺朱的说法,但不能否认紫的特殊地位。 紫之下才是金,所以平章大真人的莲花冠是紫金。 古时就有“三金”之说,分别是黄金、白金、紫金,其中白金是银,紫金是铜。不过随着冶炼技术的发展,白金和紫金的定义已经变了,不再代指白银和铜,而是指金的一种,纯度更高,与黄金一起并称新三金。普通大真人的莲花冠就是白金莲花冠。 五代大掌教设计的大掌教服饰冠冕便是以紫为主,辅以少量金色。 如今给齐玄素和张月鹿赶制了一身紫金鹤氅,等同大掌教,其道理与普通百姓成婚时可以着九品官服和凤冠霞帔一样,都是一种可允许范围内的暂时僭越,是合情合理的,不会有人挑刺,更不会有人反对。 齐玄素和张月鹿此时正分开试穿鹤氅。齐玄素这边还好,男道士们对这些兴趣不大,等到齐玄素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相约去喝酒。 可张月鹿那边就不一样了,一大帮女道士围着,有张家的堂姐堂妹,有澹台琼这些长辈,有慈航一脉的师姐妹,还有一些朋友,一人一个主意,各自发表意见。张月鹿只觉得自己快要炸了,恨不得拍案而起,可理智又要让她克制,这就是她力求一切从简的原因之一。 其实吧,张月鹿也想去喝酒,小殷已经跟着去了,可她还得坐在这里。 最后的时候,就连慈航真人和五娘都来看了一眼。 第三参知真人和齐大真人一进来,众人纷纷见礼,慈航真人摆手笑道:“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这么多礼了。” 五娘也道:“我们是代表婆家人过来的,看一看进展如何了。” 有些敏感之人立刻察觉到齐大真人用了一个“我们”,这个“我们”还包括谁?也包括慈航真人吗? 只是谁也不好当面问,只能把疑问埋在心底。 负责妆容的女道士继续给张月鹿上妆。 另一边,齐玄素已经和一众男道士去了偏殿,除了裴小楼、季教真、林元妙、颜永真、许寇、陈剑仇、陆玉珏、莫清第这些离得比较近的人,还有西道门那边的“使团”,以皇甫极为首,澹台盈、胡恩阿汗、乌图赫然在列,皇甫极代表了澹台大真人、宫大真人以及他家老爷子皇甫大真人,澹台盈则代表了三位大真人之下的其他真人,胡恩阿汗代表了塔万廷,乌图代表了以伊希切尔为首的古神们。 除此之外,还有伤愈归来的张五月。 伊希切尔到底是准一劫仙人,还真把张五月给救回来了。不过代价就是张五月转换途径,从此就是巫祝传承了。好在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这方面有足够的经验,倒也不是问题。 张五月本该去张月鹿那边,不过他看到满屋女道士之后,很自觉地来了齐玄素这边。 小殷也混了进来,像模像样地跟着。 到了地方,裴小楼立刻招呼上酒,当然不能上“醉生梦死”,万一真喝大了,明天误了大事,半点不夸张,这就是重大事故。毕竟是半个道门的高层出席观礼,还有西道门这些贵客,可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就是一般的黄酒,意思一下。 齐玄素当然是主角,被众人灌了不少。 不过齐玄素到底是伪仙修为,些许酒力也就那么回事。 小殷不喜欢喝这些“小苦水”,趁着别人喝酒,大快朵颐,半数席面都进了她的肚子,就跟无底洞一样。 初九日,大吉,宜祭祀、祈福、嫁娶。 清晨时分,一行白鹤盘旋着飞上青天,鹤鸣声阵阵。 诸宾客已经开始陆续登门,向赤明宫汇聚。放眼望去,莲花冠比比皆是,剑带飘飘,平时难以见到一个的真人,今天就跟不要钱一样。 更不乏白玉莲花冠和紫金莲花冠。 三师中的地师和国师自然没到,少了鱼尾冠和如意冠,可头戴芙蓉冠的天师亲自到了。 八位平章大真人来了四位,五娘就不必说了,姜大真人离得最近,肯定要来,还有就是万象道宫的石大真人和婆娑洲的颜大真人。 说到颜大真人,因为没有返老还童,所以已经是白发老妪的形象,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高大,只是没有雷小环那么夸张,端正雍容,威严深重,看得出年轻时定然是个冷美人,只是老了之后,冷气变成了煞气,她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刻板感觉,一丝不苟,无论是行是立是坐,还是与他人交谈,都是面无表情,让人望而生畏。 与慈航真人和五娘完全不一样。 慈航真人总是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不由心生好感,五娘则是外冷内热,这位是外冷内也冷,果然不好打交道。这次能把她请过来,张家的面子很关键。 至于兰大真人,不是对齐玄素有意见,也不是心系婆罗洲安危,只是单纯懒得动,就让徐教容代表他了。 其他几位平章大真人也象征性地派人道贺。 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来了半数。能来的都来了,比如玉京的诸位真人,除了清微真人基本都到了,不过清微真人也委托李朱玉前来道贺。 没来的人中,有些人的确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有些则是不愿意来,比如姚恕、李无极、李长律等人,都没有来。还有些人其实不想来,可是不得不来,最终还是来了,比如李若水,她还代表了国师。 没来的参知真人同样派人代为祝贺。 值得一提的是,地师派了一个代表,姚裴。很难让人说给面子还是不给面子,说给面子,地师没有露面,姚懿和姚恕兄弟都没有来,说不给面子,姚裴这个未来姚家主人还是亲自来了。 道门三秀到了两个,李长歌远在南大陆,正值重建北大陆谍报体系,到了关键时刻,实在脱不开身,齐玄素也只能表示理解。如果李长歌在中原,那么多半会来,而且还是代表国师,就像姚裴一样。既然李长歌来不了,便由持盈公主代表李长歌。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朝廷也来人了——玉京是道士之城,除了秦凌阁这种异类,皇室之人默认拥有道士身份。 晋王秦权翊偕同石冰云一起到了玉京,转达了皇帝陛下和太后对两位道门新秀的祝贺。 第十二章 大婚 普通真人一级的宾客,那就更多了。更不必说三品幽逸道士一级。 这些也有专人接待,不必齐玄素和张月鹿去操心,两人此时就是任人摆布的状态。 张拘成总揽大局,五娘正在安排任务,把傧相临时增加了两人,齐玄素这边除了颜永真外加了一个陈剑仇,张月鹿这边除了萧月如外加了一个张知月。 五娘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此时对四人耳提面命,不要死板套规矩,要懂得临机应变。 五娘又吩咐林元妙把小殷看好了,不要让这小家伙乱跑,要是出了纰漏,唯他是问。林元妙自然郑重应下。 很快,诸位宾客开始依次入席。 气氛已经很热闹了,平常时候,大家天南海北,除了玉京议事,等闲见不到一面,现在反而借着这个机会能见上一面,叙旧之人比比皆是。 林元妙和小殷也在入席之列。 今天的宾客皆非等闲之辈,可林元妙和小殷这对组合还是十分惹眼,无他,修为太高了。早有不少人看出了小殷不是人,而且还有造化阶段的修为,实在让人惊奇。林元妙倒是实打实的人,可出手就能轻易制住小殷,让她不能乱跑,那就只能是伪仙修为,比大多数宾客的修为还要高,不得不高看一眼。 再有就是皇甫极一行人也极为惹眼。 皇甫极的修为已经十分逼近仙人,胡恩阿汗和乌图也都是伪仙修为,既彰显了西道门的底蕴,又不显得张扬。 更关键的一点,这些人是为了齐玄素而来,有点给齐玄素壮声势的意思,也算是间接表达了西道门的态度,无疑是支持齐玄素的,这就对李长歌很不利了。最起码说明了一件事,哪怕太微真人齐玄素远在玉京,他想要在南大陆做点事情,也是不难。 一个南洋,一个南大陆,说句已成气候丝毫不为过。 地位越高之人,来得越晚。 先是普通真人一级入席,然后就是参知真人一级。 因为今天是特殊日子,所以不必拘礼,就算见到上级,也不要离席冲上去行礼,更不要去套近乎,坐着就是。 坐着叙旧没问题,离席乱走就不好了。 谁要是坏了规矩,那可不要怪张拘成不客气了。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道门高层中,无疑是男子占了大多数,女子很少。不过今天道门高层中的女性成员到得很齐,上至颜大真人、慈航真人,中至李若水、叶青霜、白英琼,下至张月鹿、姚裴、徐教容,竟然差不多到齐了,已经可以召开一次女道士联合互助会的正式议事了——地师从未加入过女道士联合互助会,甚至齐玄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地师是个女子。 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慈航真人和白英琼于情于理都得出席,颜大真人是张家费了大力气请来的,李若水和叶青霜虽然是掌府真人,但也是诸位掌府真人中排名末尾的,一个帝京道府,一个罗娑洲道府,实在谈不上事务繁忙。就拿帝京道府来说,李命煌没有如愿成为首席副府主,石冰云捡了便宜,顺势登上首席副府主的宝座,又从其他地方调来了一个次席副府主,如今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齐齐赴宴,只剩下一个次席副府主也没什么影响。 姚裴还是老样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颜大真人带着几分煞气,她干脆连煞气都没有,死气沉沉,她虽然只是普通真人一级,别人却不敢小觑了她,把她安排在李若水和白英琼旁边,三人刚好分属太平道、正一道、全真道,不论辈分,只说年龄,又是老、中、青三代。 接着是诸位平章大真人。 姜大真人和石大真人都是仙风道骨,笑容和煦,与今天的气氛十分融洽,十分应景。倒是五娘和颜大真人,一个神色冷淡,一个煞气隐隐,实在是难说。 五娘也不是对齐玄素有意见,她是习惯了这样,陌生人越多,越是冷淡,自有一股凛然之威,很有欺骗性。颜大真人也是习惯了,不是针对齐玄素,她对待其他人,包括自家子孙,都是这个样子。 然后是四位高堂。 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妇倒还好,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当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联袂出席的时候,着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难道前段时间的传言都是真的? 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真有那个意思?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清微真人可就危险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面带忧愁。还有人只觉得好玩,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之是各色百态。 不少人已经开始轻声交谈,或者是交换眼色。 不过没有那么人敢当面质疑什么。 两位当事人自然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从来都是别人在意他们的想法,什么时候要他们在意别人的想法了? 不过慈航真人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只是就算有什么不对,这时候也已经晚了。 张拘成看在眼里,倒是对齐玄素更满意了,越发觉得齐玄素合乎自己心意,张家没办成的事情,齐玄素给办成了。 这四位同样是今天的主角。 赤明宫也是类似金阙的布局,在原本属于主持议事之人的位置,并排摆放了四把座椅,没有先后主次之分。 无论道士品级,在今天都是平等的。 张拘奇倒是感慨万千,他一辈子庸庸碌碌,却没想到在自己女儿的大婚日子,登上了此生的巅峰,如果运气够好,这次可能是与未来大掌教、大掌教夫人同坐一席。 当然了,如果运气更好,还能有一个大掌教的女婿和一个大掌教夫人的女儿,那就更是巅峰了。 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妇两人坐在了四个位置中的右边两个,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则是坐在了左边。 又是一阵哗然。 如果说刚才还是猜测,现在这么一坐,算是坐实了猜测。 慈航真人坐的这个位置可是齐玄素那边的高堂,不是张月鹿这边的。 众所周知,慈航真人是张月鹿的师父,结果却成了齐玄素的高堂。 慈航真人此刻到底是什么身份? 耐人寻味。 终于,吉时已到,主角登场。 严格来说,这不是成婚,而是结成道侣,所以与世俗嫁娶还是有些区别,最起码省了花轿一类的流程。 齐玄素从左边入场,张月鹿从右边入场。 两人俱是身着紫色鹤氅,以金线绣日月星辰,头戴紫金异状莲花冠,正常的莲花冠是半开半合,莲花已经绽放了,却还没有完全绽放,此时两人的莲花冠则是合拢的,更像一个花骨朵,显得有些细长,再束以发簪。 两人现身之后,宾客们不由眼前一亮。 张月鹿如今已然是造化阶段,以她的年龄,如此境界修为,六十岁左右必然证得长生,甚至更早一点,五十岁左右成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与三位储君相差不多。道门三秀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过齐玄素较之张月鹿,非但没有丝毫逊色,反而隐隐高出一头。 来宾之中不乏观气的高人,已经看出齐玄素跻身了伪仙阶段,有所耳闻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此时便有许多人想起了“道门双壁”的说法,看来以后的道门百年,不是归东华,就是归清微,便是在这两派人的手中了。 一时间,不少人感叹万千。 齐玄素此时并未如何锋芒毕露,反而有意收敛锋芒。 上方的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看在眼中,面上不显如何,实则是欢喜感叹,尤其是东华真人,不掩饰嘉许之意,有此等传人,脸上有光,未来可期。 齐玄素身旁左右跟着陈剑仇和颜永真,张月鹿左右跟着萧月如和张知月,四名傧相皆是未婚男女,也着特制的鹤氅,只是规格要比两位新人明显低上一个档次,也未曾戴冠。 齐玄素和张月鹿手中还各持有一柄如意,这是提前准备好的。 齐玄素的如意是方头,张月鹿的如意是圆头,宝光隐隐,显然并非凡品。四位傧相的手里则持拂尘,落后一个身位,紧随而行。 两人一左一右缓缓行来,会合之后,又并肩而行,来到高堂之前。 道门实行去儒门化,结果就是把儒门的那套东西变了个样子,然后拿起来接着用。 所以这道侣结成仪式也是大同小异,还是拜天地那一套,不过为了彰显平等,省去了跪礼,变为拱手作揖。 齐玄素和张月鹿手持如意,拱手作揖,先是礼拜天地,接着焚香礼拜太上道祖,然后礼拜四位高堂,最后是两人面对面作揖。 两人四目相对。 此时的张月鹿可没有盖头遮挡面容,而且破天荒地施以薄妆,一双丹凤眸子熠熠生辉,恍若天人。 齐玄素本以为老夫老妻都已经习惯,可这一刻竟是生出了惊艳之感,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太清广场,醉酒后的回眸。 一切都远去了,玉京的灯火,漫天的星辰,太上道祖的雕像,都模糊了,唯有那一双眸子。 齐玄素只觉得心潮澎湃,几乎无法自持,又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饶是如今的齐玄素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人,仍是恍惚失神。 一时间,齐玄素竟是有几分痴了。 第十三章 机缘 礼官的声音把齐玄素拉了回来,然后两人同时拜了下去。 说是对拜,其实是两人对着作揖,毕竟道门不兴跪拜礼了。 两人头上的莲花冠“花苞”尖子刚好触碰在一起。 一触即分。 这个时间很短,不过齐玄素觉得很漫长。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太清市兵器谱子的初遇,凤凰楼的婚宴,酒后的三十六盏天灯,两人平摊的牛肉面。一个自称澹台初的女子。 天罡堂的面稽,西域的茫茫戈壁,大雪山的行宫瑶池,新戏三堂会审嘉力雷。一把名为青渊的短剑。 遗山城的盂兰寺,茶马古道的山市,白帝城的千里江水,云锦山的上清镇。假戏到底成了真做。 大真人府的竞买,飞舟上的惊变,昆仑山口的惊天一跃,江陵城外的再相见。似乎这就是命中注定。 金陵府的查案,燃烧的真武观,司命真君的阴霾,五行山的拈花一笑。我们携手并肩。 凤麟洲的远征,第一次的双剑合璧,来自岭南道府的支援,第二次的双剑合璧。我们相守相望。 再后来,就有些聚少离多了。 不过最终的最终,还是走到了现在。 思绪收拢,齐玄素缓缓直起身子,望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张月鹿。 刚好张月鹿也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一处。 似乎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 齐玄素笑了。 很多时候,齐玄素的笑都不是发自真心,是习惯性的笑,是皮笑肉不笑,是冷笑,是苦笑,是不得不笑。 不过今天的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笑,自然的笑,没有掺杂半点杂质。 没有理由,齐玄素就是想笑。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就是纯粹的高兴,纯粹的开心。 似乎受到了齐玄素的感染,张月鹿也忍不住笑起来。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不笑。 两人相视而笑。 这一刻,似乎一切都远去了,高堂傧相,满庭宾客,还有赤明宫,都远去了。 只剩下眼前的人,只剩下眼中的人。 众多宾客也感受到两人的情绪,静静地注视着。 甚至没人注意到,天师不知何时出现了。 最开始的时候,天师露了一面,然后便不知所踪,似乎是不想抢了一对新人的风头。别人还以为天师就是单纯露一面便提前离席,现在天师又回来了,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平章大真人的那一桌,紧挨着姜大真人坐下了。 姜大真人轻声笑道:“你该去上面的。” “有他们四个就够了,我不凑热闹。”天师一向随和,是三师中最平易近人的,闻言摆手道,“我真要上去了,算哪边的?还是算中间的?” 姜大真人道:“也不能这么说,你上去,五娘也上去,还是一边一个。” 说话的时候,礼官也终于回神了,出声打断了两人的深情凝视,请两位新人交换如意。 齐玄素左手接过张月鹿的如意,右手把自己的如意递到张月鹿的手中。 这就是交换信物。 然后是答谢宾客。 道门结成道侣有一个好处,不存在改口的说法,以前怎么称呼,以后还是怎么称呼。 东华真人长身而起,说道:“你们二人此次结成道侣,天师所赐颇丰,我作为天渊的师父,不敢与天师相比,却也不好太过吝啬,让大家笑话。” 因为今日是大喜日子,也不是公事,所以东华真人说话时没有那么严肃,颇为随意。 说白了就是要给新人一点礼物。 给太平钱? 那就太俗气了,也不符合东华真人的身份。 再者说了,就算真要给太平钱,给多少合适?给多了,倒是有面子,可就要犯错误。给少了,不犯错误,要让人家笑话。 更何况天师给的是仙物,就算是借的,那也不寻常。仙物本就不是一定属于谁,都是一代传一代,从这个角度来说的,所有人的仙物都是暂借。天下这么多人,道门这么多人,凭什么暂借给你?这就是天师所赐。 礼尚往来,东华真人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了。 可话又说回来,东华真人毕竟还没上位,还不是道门的大掌教,最后能否上位还是两说,就算能上位,也得等着三师离世,然后重新集权,所以手里所能调用的资源,还真比不过天师。 若论“斗富”,东华真人是斗不过的,又不想输了面子,那就要另辟蹊径。 东华真人自有计较,说道:“当年玄圣与玄圣夫人曾在昆仑洞天内留下了一个机缘,若是后辈弟子有幸进入其中,通过试炼,便可得到玄圣的馈赠,这也算是一种祝福。” 此言一出,底下的众多宾客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若说玄圣在昆仑洞天留下什么机缘,那不太可信,可要说是玄圣夫人干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这符合玄圣夫人的性格。 至于为什么只有东华真人知晓此机缘,道理很简单,裴家祖上是玄圣的开山大弟子,也是唯一弟子。周家和沈家还差了点,严格来说,这两家的祖宗都是另有师承,只是受过玄圣的指点,其中的区别可就大了。就好像去万象道宫听课,旁听的学生,与教习们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还是有所不同。 东华真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也许有道友要问,如此机缘,你怎么不去?也不瞒大家,这个机缘需要道侣二人,我是不符合这个条件的。而且对于道侣二人的修为颇有些要求,便是如今的天渊和青霄也稍差几分,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宾客们纷纷发出笑声。 别管以后如何,目前的东华真人还是孤身一人。至于修为要求,应该是说张月鹿还差了几分,齐玄素多半是够了,所以裴小楼等裴家子弟,以及过去的裴家祖先,都不符合要求,一个人怎么都好说,两个人都符合要求,还得是道侣,那就有点困难了。 不必说,这种条件肯定是玄圣夫人设下的,玄圣多半没有这种儿女情长的心思。其实很多有意思的事情,都与玄圣夫人脱不开关系,玄圣多数时候都是被玄圣夫人推着走,他本意未必想干这些事情,玄圣的兴趣更多还是整合三道、亲征佛门一类的大事。 然后东华真人屈指一弹,飞出两点灵光,分别飞入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眉心之中。 齐玄素和张月鹿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众人见两人神态变化,也知道这个机缘是确有其事。不由更为好奇,玄圣会留下什么呢?玄圣的大部分遗物都归于道门,传承于历代大掌教之手,或者是存放在紫霄宫中。还有一部分交给了李家,代代相传。裴家作为弟子也分到了一些。如此一来,玄圣的身外物基本已经被“瓜分殆尽”。 传承也不太可能,玄圣的理念就是打破门户之见,所以才尽收道门之法,重新整合,进行全面普及。所以不可能再私藏部分功法,这就与玄圣的理念不合了。 除非这种功法有很大的缺陷,玄圣认为不适合传给后人,又是前人心血,玄圣不忍毁去,所以才特意藏了起来。只是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具体是什么机缘,大概就只有东华真人、齐玄素、张月鹿知道了。 齐玄素此时很是震惊。 因为最关键的信息,东华真人没有提及半点,只对齐玄素和张月鹿说了。 这个机缘的具体位置,不知道,就像天后的龙宫、林灵素的通真宫,是不断变化的,你得自己去找。 这个机缘的要求,对于道侣两人境界修为的要求还在其次,关键是需要钥匙,这个钥匙就是“长生石之心”。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裴家一直没人能拿下这个机缘。 东华真人也坦言,这个机缘应该是玄圣夫人留给李家后人的,因为裴家本身没有“长生石之心”,玄圣夫人当时并不知道姚祖还炼制了第三颗“长生石之心”,无论怎么看,都是玄圣夫人给李家子孙量身安排的机缘。 关于李家拥有“长生石之心”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玄圣也许不知情,可后来应该知道了。 不过此时改革进入深水区,裁撤造物工程等整合三道的措施激起了强烈反对,八部众出走,与佛门的战事受挫,部分儒门之人生有二心,佛门支持的古仙们正在兴风作浪,内外形势愈发复杂,这时候玄圣不得不依仗李家,甚至把玉京的防卫大权都交给了太平道。 在这种情况下,玄圣实在没办法追究这些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此事。 不默许又能怎么办呢?没了玄圣夫人,没了李家,仅凭大掌教一脉和自身威望,玄圣能否压得住正一道和全真道,实在难说。 一旦乱起来,内忧外患,道门立时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待到玄圣亲征佛门大胜归来,自己又出了问题,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少理政事,就连继续整合三道权归九堂都顾不上了,最后匆匆飞升,哪里还顾得上这种小事。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跟李家人说,大概是玄圣发挥了作用,虽然是玄圣夫人主导了此事,但玄圣也参与其中,而玄圣对于李家的态度总是复杂,既打压又重用,他并不想把这个机缘留给李家人,又不想扫了玄圣夫人的面子,所以想让裴家起到一个把关的作用。 裴家也不负所托,这么多年过去,愣是没跟李家说,就当没有这回事。反而终于迎来了转机,等到了一个拥有“长生石之心”的弟子。 第十四章 修成正果 玄圣夫人为什么跟李家关系好?不仅仅是因为以东皇为首的李家总是讨好她,也是因为秦李两家关系太密切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玄圣夫人没有看错,两家一联姻就是二百年。 在李家内部,圣祖的风评是又爱又恨,玄圣夫人的风评就是一边倒了,全是好评。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有点像,不过是反过来了。在张家内部,张月鹿有点毁誉参半的意思,不过对齐玄素的评价一直很好。 可见,人人都希望有行正道之人,可当这个行正道之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又要不舒服了。 正如人人痛恨以权谋私,当自己真正有能力谋私的时候,才知道是痛恨别人能而自己不能。 这个插曲过后,便是正式开席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要向宾客们敬酒,这是一个苦差事,不过看张月鹿的样子,怎么有点跃跃欲试呢? 四名傧相此时也开始发挥作用,跟在两位新人身旁,负责处理各种杂事。 因为今天是喜事,所以没有一人一席,也没有像西洋人那样用长桌,而是用了大圆桌,取个好寓意。 齐玄素和张月鹿首先来到了平章大真人这一桌敬酒,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地位最高的一桌,以天师为首,皇甫极也在这里。 天师代表诸位大真人说了两句:“道侣,道侣,修道伴侣,你们二人既已结成道侣,日后自当互相扶持,若能如玄圣和玄圣夫人那般,做一对仙人眷侣,那是再好不过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恭敬应下,又去了掌堂真人这一桌。 接着是四位高堂,作为主人再次向平章大真人们敬酒。 掌堂真人这一桌,除了清微真人之外,到得比较齐,不过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此时也不在,刚好是下六堂的六位掌堂真人,这次以宁凌阁为首,因为他是齐玄素和张月鹿的老上司。 齐玄素敬酒之后,又着重感谢了老上司宁凌阁:“老上司,当年你送的两张戏票,算是成全了我和青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是我和青霄的媒人。” 张月鹿也举杯:“宁掌堂,我敬你。” 宁凌阁笑得很是开心,说道:“那时候你们还很年轻,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终于修成正果,不容易。” 如此一圈酒敬下来,喝的都是“醉生梦死”,齐玄素没用修为化解酒力,竟是有几分微醺之意,再看张月鹿,除了脸色微红,没有丝毫异样,好像才刚刚热身,这就天赋异禀了。 四位傧相也代替两人挡了不少酒,此时有点支撑不住了。 齐玄素交代颜永真把张知月送回去,陈剑仇和萧月如各自散了。 平章大真人们是最先离开的,提前说好了一样,按照级别依次退场,然后是掌堂真人一级,再是掌府真人一级,等到参知真人全部离开之后,又是真人一级。 当然,还有些亲近之人例外,专门留了下来。 小殷看人家都喝酒,也闹着要尝一尝小苦水,结果不小心喝多了,开始呼呼大睡,被林元妙提前带走了。 待到亲近之人也开始陆续散去,夜色已深。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要返回位于太上的新宅。 这里同样热闹,就全都是自家人了。 到了新房,齐玄素和张月鹿反而有些尴尬了。 说起来,两个人都是保守派,如今还从未有过男女之事的经历,若是没有结成道侣,恐怕一辈子都会如此。 张月鹿板着脸,面无表情,看上去八风不动,不过手掌却下意识地扯住袖口,显然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平静。 齐玄素想了想,这种事情还得他主动一点,不过他也有准备。 就见齐玄素拿出一块玉简,故意在张月鹿眼前晃了晃。 张月鹿果然上当,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这是‘长生素女经’。” 以齐玄素如今的地位修为,要求学一门大成之法,还真就是打个报告的事情。只是他过去一直没有申请,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必要。 不过在两人大婚前,齐玄素专门申请了这门大成之法。 张月鹿博学多闻,一听这个名字就有点绷不住了,脸色微微发红,有点破功的迹象。 就算她是张月鹿,可终究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 原因很简单,相传上古时期,还是人皇的天帝曾向素女请教长生之道。素女,又称九幽素女、白水素女、弇兹氏、素女娘娘、九幽素女娘娘、九幽素阴女帝,全称“九幽素阴元女圣母大帝弇兹氏”,素女传授天帝“长生素女经”,“长生素女经”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 齐玄素一本正经道:“长夜漫漫,良辰美景,不如你我一起参详一下?” 张月鹿沉默了许久,脸上更红了,最终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齐玄素还真就打开了玉简,让其中内容呈现在两人的面前。 张月鹿一开始还是为了缓解尴尬,可慢慢地便被其中内容吸引了。倒是主动提起此事的齐玄素,根本没有看进去多少,这就是修道天才和修道废材的区别。 看了个开篇后,齐玄素摘下头上的特殊紫金冠,搁在桌上,又顺手把张月鹿的紫金冠也摘了,两人的头发都披散下来。 张月鹿的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反对,更没有动作,继续看着“长生素女经”的玉简,只是也不像刚才那般专注了。 齐玄素也有点犯难,虽然他是第一次,但他并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难的,可对象是张月鹿,那就不一样了。 昨晚喝酒的时候,皇甫极、裴小楼这些过来人还给齐玄素讲了些笑话,让齐玄素记忆深刻。 皇甫极问齐玄素会脱衣服吗? 齐玄素老实承认,从没干过这种事情,不敢说一个“会”字。 皇甫极说,其实也简单,你只要随便做个架势,假装解不开,女人就会无奈叹息一声,然后自己动手脱下来。 齐玄素想了想,要不要学以致用? 就在他走神的工夫,张月鹿好似已经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面对着齐玄素。 齐玄素回神,问道:“我们开始吧?” 张月鹿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闭上双眼,而是直视着齐玄素,给人感觉像是正准备踏上战场,甚至露出了坚毅的眼神:“好!” 齐玄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说道:“青霄,你像个战士。” 张月鹿说道:“谁让你喜欢战士的?战士就是坚强的,你为什么不娶个柔情似水的小姑娘?还不是因为你就喜欢这样的,所以不许发牢骚!” 齐玄素只能闭嘴了。 然后用行动来代替动作。 很快,齐玄素和张月鹿便短兵相接了。 齐玄素发动了猛烈的攻势,张月鹿并没有被动承受,反而发起了反击。 这无疑激怒了齐玄素,于是齐玄素又发动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疼? 不存在的。 踏上战场的人,是不怕痛苦的。 张月鹿同样不甘示弱,她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女子,她是张月鹿,她要改变道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是连齐玄素都对付不了,那她还怎么与天相斗呢? 所以她不能退。 她要进攻。 她要前进。 战况愈发激烈了。 火炮划过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音,在炮弹落地时的惊天动地,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势,山呼海啸的呐喊,排山倒海…… “长生素女经”也开始缓缓运转。 双修之法的关键在于“互补”二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双休之法便是效仿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阳有余而阴不足,女子阴有余而阳不足,故而男子采女子之阴补自身之阴,女子采男子之阳补自身之阳,最终使两人皆能阴阳平衡。 除了男女阴阳之外,还有功法阴阳,一者修炼纯阳功法,一者修炼纯阴功法,同样可以双修互补,只是境界修为不足的情况下,还是免不得要借助男女之事为媒介桥梁,使得双方互通有无。 此时两人相拥一处,而在两人周围,又交错着密密麻麻的“经络”,这些经络略显虚幻,皆是由真元凝聚而成,连接了两人全身上下的各处穴窍,这便是气脉。 正巧的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还都修炼了“龙虎剑诀”,正所谓龙虎相济之道,阴阳平衡之理。 龙共虎,应声裂。 随着双修深入,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一种错觉,好像两人正在一叶扁舟之上,泛舟于浩瀚无垠的云梦泽上,外面风雨大作,碧浪滔天。小舟随着风浪起起伏伏,剧烈地颠簸着,狂风暴雨一阵阵掠过,使得小船时而飞到浪尖上,时而重重地摔进谷底,强烈的刺激夹杂着一种将要挣脱束缚的快感。 忽然,暴风雨掠过湖面,卷向黑沉沉的远方天际,刚才还喧嚣的湖面恢复了平静,小船静静地随波逐流,船体在轻轻摇晃,明月倒映在水面,远处又亮起点点渔火。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沈壁。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第十五章 新家新人 有诗云:“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说的便是男女之事。 不过这样的体会不属于齐玄素。 什么娇无力,什么承恩泽,那不是张月鹿的风格。 正如勾起张月鹿下巴说“你是我的女人”此类话语不是齐玄素的风格。 齐玄素也想象不出张月鹿轻咬嘴唇、含羞带怯、被动承受是什么样子——最开始刚到新房的时候,张月鹿的确有点羞涩,不过远谈不上含羞带怯,而且她很快便调整过来,反而露出了坚毅的眼神。 张月鹿是一个战士。 这一刻,齐玄素是她的对手。 齐玄素同样谈不上遗憾。正如张月鹿所说,你为什么不娶一个柔情似水的小姑娘呢?还不是因为你喜欢战士。 齐玄素当然不喜欢柔情似水的小姑娘。 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 你不能指望一个女人既能做自己强有力的臂助,又是一个温柔软弱的性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以齐玄素如今的地位,想要建立一个所谓的“后宫”,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志不在此,也不感兴趣。 他不想通过压服哪个女人来证明自己,也不想放纵自己的欲望,他是要将这个世界踩在脚下。 睡女人,是个男人就行。天下男人千千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可登顶天下,只属于一个人。 也许有人说,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风采,不同的韵味,不同的感受。 可齐玄素觉得,若论精彩,又有什么能比得过这个世界? 所以他需要张月鹿这种伴侣和知己,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 说起来,野心有野心的好处。 齐玄素初见张月鹿,有过害怕,有过紧张,更多是出于自己清平会身份的顾虑,却从未自轻自贱。 所以面对澹台琼和张玉月等人的轻蔑和各种言语打击,齐玄素可以一笑置之。 时至今日,他也不记仇。因为这些行为本也没伤到他,没有戳中他的痛点。说句难听的话,这算什么,也配让我记恨? 至于触碰齐玄素痛处的下场,看看周梦遥就知道了。 齐玄素吝啬于付出自己的感情,可一旦付出了,再欺骗齐玄素的真感情,那就没有半点情面可讲了。 犹记得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定下约定,谁敢背叛,另一方亲手杀之。齐玄素立下的誓言时,绝对是真心诚意。他要是对不起张月鹿,张月鹿杀他,他认。若是张月鹿对不起他,他亲手杀张月鹿,也不会手软。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齐玄素少年时的感情缺失导致了他的极端,一般人还真吃不消。遍观被齐玄素真心认可的人,包括周梦遥在内,七娘、小殷、张月鹿,也都不是一般人。 随着“长生素女经”运行一个完整大周天,两人终是告一段落。 落下帷幕之后,两人并排躺着。 齐玄素表现得相对平静,毕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经历的事情多了,且有武夫身神,甚至可以精准控制每一个细节,哪怕是人生第一次,也不会像十几岁的少年那样心潮澎湃。 齐玄素不明白李命煌为什么如此在意这种可以完全掌控的低级欲望。不过考虑到李命煌特别喜欢别人的老婆,也许李命煌追求的是一种心理快感,而非纯粹的肉体欲望。 张月鹿此时没有矫情地伤春悲秋一番,更不会各种暗示“我以后是你的人了”、“你要负责”。她自己的人生,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负责。她不喜欢“一生所托”的说法,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别人?她又不是婴儿。 张月鹿更多在想,“长生素女经”不愧是大成之法,两人又是童子身,此次双修的效果非常好,几乎抵得上半年苦功了。 不过要节制,不可多用。如果说男女之事带来的愉悦感觉是一,那么“长生素女经”带来的愉悦感觉就是三,很容易沉溺其中,过犹不及。许多修炼“长生素女经”之人就是把握不好这一点,最终发展为大肆采补他人,这就是邪路了。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心有灵犀,两人竟是同时开口。 “青霄。” “天渊。”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又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我先说。”张月鹿道,“关于七娘那边,你有什么安排吗?” 齐玄素很欣慰:“你还记着呢。” 张月鹿道:“我和七娘在某些事情的意见上的确存在分歧,可一码归一码。” 齐玄素道:“七娘的事情不着急,我们着急也没用,主要还是看她的意见。” 张月鹿见齐玄素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问,问道:“你想说什么?” 齐玄素道:“我想说,咱们两个折腾大半宿,天都要亮了,该起床了,不然小殷该来叫门了。别人干不出这种事,小殷多半能干出来。” 这要让小殷闹得鸡飞狗跳——老齐和老张食髓知味,舍不得下床,可丢面子。 张月鹿这才注意到外面已有微弱的天光,直接坐起身来:“快!” 新房这边早已预备好了两人的日常用品,包括一应常服。 齐玄素和张月鹿换了常服,互相梳好头发,挽成发髻。 齐玄素又把昨天的紫金鹤氅收好放到柜子中,张月鹿换了新床单,然后就听到小殷开始拍打正院的院门。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对视一眼,暗道一声“好险”。 这要是晚上一步,还真让这个臭丫头得逞了。 “我去开门。”齐玄素向外走去。 张月鹿负责查缺补漏,看看哪里还有不妥的地方。 齐玄素出了房门,绕过影壁,打开院门,把小殷放进来:“大清早的,不让人消停。” 小殷不理会齐玄素,一溜小跑来到新房,左看右看,然后满脸失望:“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齐玄素单手拎起她:“你想有什么不一样?” 小殷胡乱扑腾着小短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就是看看,快放我下来。” 齐玄素放下她:“人小鬼大,这种事情少打听。” 小殷眼珠子一转,好奇问道:“你们两个昨晚干什么了?” 张月鹿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威严的神色。 小殷立刻回想起被张月鹿支配的恐惧,马上换了口风:“五娘说,今天还得祭拜列祖列宗,误了吉时却是不好!” 张月鹿道:“知道了。你去回复五娘,我们这就过去。” 小殷又一溜烟跑出去。 齐玄素可没有家庙祠堂,张家倒是有,那也要等到张月鹿回门再说,所以祭拜列祖列宗其实就是祭拜太上道祖。 待到小殷出去,齐玄素这才说道:“我说小殷哪来的胆子,老林也管不住她,原来是五娘在背后指使的,这一老一小,没个正经,就想看我们的笑话。” 张月鹿道:“弄巧成拙了吧,两人合流,有你受的。” 齐玄素却是不好说什么,只能向外走去。 这个新家占地极广,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新房位于正院,也就是中路第三进,在后面还有两进,分别是给七娘留的住处,以及花园部分。 小殷住在东路第三进的院子,紧挨着他们的正院,五娘住在东路第四进的院子,挨着七娘的住处,因为五娘是客居于此,所以不在中路,而且五娘是有正经宅邸的,还是位于玄都。 祭祀的场所就在七娘的住处。七娘的住处可不是几个房间那么简单,而是一个独立的大院子,只要把其中的几间屋子略微改造一下,就可以供奉太上道祖了,相当于西方人城堡里的私人教堂。 五娘、林元妙、小殷已经提前等在这里。 齐玄素和张月鹿到了之后,林元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祝文交给两人,都是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也可以称之为青词。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人一份,在太上道祖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一张,便将那张青词在烛火上点燃了,放到拜几前的火盆里。因为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 小殷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青红七彩的光烟,很想代替两人去烧纸。 如是者再,两人手中青词都拜烧了,在光烟中,两人朝着太上道祖拜了下去。 这就等同于祭拜列祖列宗了。 慈航真人给张月鹿批了半个月的婚假,包括回门的时间都算进去了,在这段时间里,不必去天罡堂点卯坐堂。齐玄素干脆没有职务,除了金阙三十六人大议之外基本没什么事情,所以这也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齐玄素提议道:“我们出去逛逛吧,好久没去太清市了,我们上次一起去太清市,还是好几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品道士。” 小殷第一个跳起来赞同,却被五娘按住脑袋压了下去。 五娘虽然喜欢看齐玄素的笑话,但还是知道轻重缓急,这个时候就不要去讨人嫌了。 “你们两个去吧。我们就不去了。”五娘如此说道。 小殷想要发表反对意见,结果被五娘提前一步捂住嘴巴,呜呜发不出声来,只能徒劳挣扎。 齐玄素拉起张月鹿的手:“走吧,故地重游。” 第十六章 故地重游 齐玄素和张月鹿换了便装,也没有叫车,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徒步走到了太清市。 整个玉京都极具清冷气质,不仅八风不动,而且还要拒人千里之外,不过太清广场算是唯一的例外,各色店铺聚集在此处,人流量最大,也最有烟火气。 来到太清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足有十丈之高,须弥座三层。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在此地交汇,太上道祖的雕像便位于两者交错的一点之上,既是太清广场的中心,也是玉京的中心。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人曾提议在此立起玄圣的雕像,只是被玄圣拒绝,这才改为太上道祖。 在太上道祖雕像的周围,外圈飘着二十四盏悬挂流苏的天灯,内圈十二盏,总共三十六盏,每盏天灯都有水缸大小,围绕着太上道祖雕像以某种奇特轨迹缓缓转动,入夜时会将整个太清广场照亮。 虽然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名头很大,但在普通道士这个层面,认识他们的人还真不多,毕竟道门不会把他们的画像印在邸报上明发天下,更多人还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也知道这两人的事迹,可这两个人具体长什么样子,那就不知道了。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步入太清市后,没有引起什么震动,其实不仅是他们两个,其他的真人也经常微服前往。 既然是故地重游,那么第一站自然就是当年第一次见面的兵器铺子。 别看齐玄素和张月鹿这几年的经历风起云涌,尤其是齐玄素,几乎走遍了小半个世界,可对于玉京城中的道士来说,其实就是数年的光景而已,外面的风雨吹打不到玉京,这里还是老样子。 两人进到铺子里,那掌柜竟然还记得两人。 这也让齐玄素颇为意外:“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掌柜还记得我们。” 掌柜笑道:“两位气度不凡,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自然记得。” 齐玄素摆手道:“不敢当。” 掌柜看了眼两人身上的衣着——这是张家准备好的,无论是用料,还是工艺,都不是凡品。 可见两人已经今非昔比,多半是看不上他这个小铺子的兵器。 齐玄素也没有藏着掖着:“实不相瞒,我们两人就是在贵店初次相遇,昨天终于结成道侣,所以今天故地重游。” 掌柜一怔,随即抱拳道:“恭喜恭喜。” 齐玄素拱手还礼:“多谢。” 掌柜试探问道:“还未请教两位道友名姓。” 齐玄素道:“我姓魏,魏无鬼。她复姓澹台,澹台初。” “原来是魏道友和澹台道友。”掌柜感叹道,“昨天还真是个好日子,我听说齐真人和张真人也是昨天成婚,据说好大阵仗,半个金阙的大人物都去了,真人一级都数不过来。” 齐玄素不动声色,笑脸如常:“我们也听说了,专门挑的这个日子,沾一沾两位真人的喜气。” 张月鹿默不作声,精心挑选了一把手铳,问道:“多少太平钱?” 掌柜看了一眼,笑道:“四百八十太平钱,我给两位打个折,四百六,权当是我的贺礼了。” 张月鹿痛快地付了钱,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多谢掌柜好意。” 齐玄素又跟掌柜客套了几句,这才出门。 张月鹿轻轻摩挲着这把手铳,然后递到齐玄素的面前:“送你的。” 齐玄素接过手铳,说道:“这个好,虽然用不上了,但可以摆到我的书房里。” 接着,齐玄素抬眼环视一周:“既然你送了我礼物,那我也得还礼才行。” 不远处有一家玉饰店,齐玄素直接拉着张月鹿朝玉饰店走去。 张月鹿任由齐玄素拉着,嘴上表示怀疑:“你有钱吗?我可不借你,那成了用我的钱给我送礼物。” 齐玄素自信满满:“你放心,我刚跟小殷借了一千太平钱,这丫头有不少存款呢,还让七娘给她在太平钱庄开了个账户。” 张月鹿更不信了:“小殷会这么好心?” 齐玄素解释道:“有利息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玉饰店。 店面不小,人也不少。 里面是众生百态。 有年轻道士带着老娘过来买玉器的,更多还是准备成婚或者已经成婚的男男女女。 这里面的男道士和女道士也是互拼演技。 女道士们不必说了,想方设法让男道士们多出血。 男道士们也不傻,不断拉扯,甚至是极限拉扯。 一个男道士正不断打量着那些玉器的价格,越看脸色越凝重,额头上有细细汗珠渗出。 最终男道士的目光锁定了一个价格在中下位置的挂件,而他的伴侣则看中了一个价格要贵上三成的挂件。 男道士斟酌许久,想要说服女道士,结果刚开了个头,女道士的脸色便晴转多云,男道士便不敢再说下去了,长叹一声,一咬牙,伸手指向那个贵了三成的挂件,女道士又笑靥如花了。 另外一个男道士是带着道侣过来的,他的道侣已经直接拿过玉饰往身上比量,虽然男道士面带肉痛之色,但面对道侣关于好不好看的追问,还是压住无奈、愤怒等情绪,勉强挤出哭一样的笑容,违心说一句真好看。 这位仁兄显然明白,他必须这样做,他得跪着、笑着把太平钱给掏了,因为他一旦表示反对,甚至不必反对,只是有些犹豫或者不悦,女道士就会甩手走人,事后两人还要大吵一架,然后再买一个更贵的来平息事态。 还有一个男道士,比起前面的两位仁兄,养气功夫更深,全程面带笑容,很高兴的样子。不过齐玄素还是敏锐注意到,在问到具体价格的时候,这位的脸皮总会不自然地抽搐一下,然后目光瞟向其他地方,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甘。 别人是跪着挣钱,他是跪着花钱。 当然要不甘。 女道士们当然能看出男道士们的不甘,也知道他们不想给自己买玉器,可她们会装作不知道。 女道士也有说法,没人逼着这些男道士非娶不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齐玄素当然不是这三位仁兄可比的,他是自愿的。 掌柜一眼就看出齐玄素两人衣着不俗,气度不凡,定然是潜在的大客户,主动迎了上来。 齐玄素很大气地一挥手:“五百以下的就不要拿出来了。” 反正花的是小殷的钱,又是给张月鹿买东西,他半点也不心疼。 至于还钱,我凭本事借来的钱,为什么要还? 小殷要是不服气,可以暴力讨债嘛!就让她明白明白,什么叫道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武力才是权力的基础。 当然了,这是玩笑,齐玄素还不会这么下作,肯定会还,因为他升了参知真人之后,待遇又有提升,除了出行、住宅、神力、造物等隐性待遇之外,还有直接的太平钱收入。 东华真人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所以直接把这部分待遇还给了齐玄素,而不是交到七娘的手上。不过以前的那部分收入还是会照常打到七娘的账上,用以清偿债务。 如此算下来,齐玄素一年也能有三千六百圆太平钱的进项,对于齐玄素这个品级的道士来说,也就维持日常开销,不过还钱是足够了。 掌柜两眼放光,立刻让人拿出店里的精品,都放在盒子里,依次排开。 其实张家给张月鹿准备的嫁妆里,随便一件首饰都要好上太多,而且是有来历,有说法。齐玄素要想精心准备礼物,也大可以从南洋找些极品料子,然后找顶尖匠人定制,不过那就没“意思”了。因为太清市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又是故地重游,所以才有“意思”。 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个地位,物质反而是其次,“意思”很关键。 齐玄素最终挑了一块鹿形玉佩,亲自拿在手中往张月鹿身上比量了一番。 张月鹿也很给面子,主动配合。 掌柜报了一个数字:“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心情不错,也没还价,痛快付钱。 如此一来,齐玄素反而成了“榜样”,几个女道士都拿齐玄素说事——看看人家,给道侣买东西这么痛快,再看看你,磨磨唧唧,抠抠搜搜。 几个男道士对齐玄素恨得牙痒痒,将其视作叛徒败类,又不敢反驳,唯唯诺诺。 齐玄素忽然有了一种明悟,对于李命煌这种人来说,征服那些对待道侣颐指气使的女道士,使其对自己死心塌地乃至各种逢迎伺候,形成反差,一定会有一种扭曲的快感吧?这种愉悦感觉甚至会超越身体上的快乐,所以才让他乐此不疲。 而且李命煌还双标,就许他勾引别人的女人,自己的女人就得竖贞节牌坊,谁敢碰一下,就要跟人家拼命,哪怕是分开了,还要找不痛快。 这种人,怕是干不好团结女道士的工作,找个机会,还得继续调整一下,能提前退隐是最好了。 道门的正式职务虽然规矩很多,限制很多,动不动就要道德审判,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可也是天大的护身符。要是没了这张护身符,周梦遥又如何?那都能下死手的。 齐玄素倒不是要杀了李命煌,而是他明白一个道理,他这么搞李命煌,李命煌不会甘心,肯定会寻找机会报复回来,只要李命煌不服输,迟早会走到不死不休那一步。 第十七章 再来一遍 两天后,七娘终于到了玉京。 齐玄素让颜永真去跟凤凰楼商量一下,包下凤凰楼的第四层,准备在这里办一次家宴。 齐玄素的新家很大,当然可以在家里办家宴,不过凤凰楼的意义十分特殊。 说起来,兵器铺子只是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凤凰楼才是真正相识的地方。 直到今日,齐玄素才知道凤凰楼的幕后东家是裴家,属于半个自家产业,一句话的事情。 这也在情理之中,能在太清市的繁华地段开店,没点背景是干不成的,而且这还属于裴家的祖业,早在玄圣时代就有了,一代传一代,一直传到现在。 如此一来,连钱都省了。虽说一码归一码,但该不客气的时候要给别人市小恩于自己的机会,如果太过见外,反而让裴家人多想。 提到凤凰楼,又不得不提城隍庙。 玉京的城隍庙就位于太清广场,其中供奉的是道门二代大掌教,他在位期间奠定了今日的玉京城格局,故而也顺理成章地视作玉京的守护神祇,受香火供奉。 因为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四品祭酒道士的居处也才一座二层小楼,普通道士和道民的家中不可能摆开各种仪仗、容纳众多客人,再加上许多人无高堂可拜,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在城隍庙举行婚礼的习俗,道门便是高堂。 也正因为许多人都是齐玄素这种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自然也没有各种亲戚,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举办婚礼之人多会邀请路人观礼。 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从兵器铺子出来,刚好遇到了有人成亲邀请观礼,把他们一起邀请了过去,又安排坐在一起,由此相识。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决定再往城隍庙走一趟。 城隍庙殿宇轩敞,前后三进,建筑雄伟,飞檐翘角,气势恢宏,为四方众庙之最。门前立柱上有对联,上联是:雪趁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下联是:云乘雨势,黑瞒天地不多时。 每逢夜晚,城隍庙灯火辉煌,整座正殿都大放光明,仿佛天上宫阙一般。 这些事情还是颜永真去办的,城隍庙方面得知齐真人和张真人要来,受宠若惊之余,表示荣幸之至。 毕竟两人婚事声势之大,几乎震动整个道门,那可是在赤明宫举办的,如今不管两人出于什么考虑,又要来城隍庙举办一次,对于城隍庙而言,是一件十足的好事,过去没有参知真人一级在城隍庙举办仪式的前例,还能借机与两位真人结下一份香火情分。 待到黄昏时分,城隍庙暂时闭庙,齐玄素和张月鹿等人从侧门进入庙中。 倒不是非要搞特殊彰显身份,如果齐玄素此时还是个七品道士,那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说不定还要去街上邀请几个人来观礼,充人数。可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如果不闭庙,那就会引来一些趋炎附势之徒,或者引起一些人的围观,也不符合齐玄素的本意。 七娘不喜欢热闹,所以才又单独举办一次仪式,如果吸引一帮不相干之人,那么来城隍庙的意义是什么呢? 说句道德不正确的话,齐玄素奋斗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终于有了这样的权利,结果还要跟七品道士一样,那不是白奋斗了。 此番故地重游,张月鹿不由想起齐玄素当年的自我介绍:“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 齐玄素和张月鹿上次来城隍庙,被安排在偏殿之中,由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负责主持仪式。 这次当然不一样了,直接安排在正殿,由庙祝亲自领头,城隍庙中的所有祭酒集体出动。 此番来人,除了七娘之外,就是五娘、林元妙、小殷、李青奴、柳湖、颜永真。其他人要么是不方便来玉京,要么是时间上来不及。 庙祝们还需要准备一下,齐玄素一家人便先等着。 这次的高堂就只有七娘一个人,七娘反而觉得有点不自在,提议道:“再来个人吧,凑个对。” 黑袍小将齐小殷当仁不让,单骑出阵,叫阵道:“我来!我来!” 然后就被张月鹿眼神镇压,一个照面便被斩于马下。 “你想倒反天罡啊?” 齐玄素有心逗她:“小殷,你再捣乱,你那一千太平钱我可不还了。” 小殷双手叉腰,大声质问道:“凭什么?” 齐玄素道:“就凭我拳头比你大,砂锅大的拳头见过没有?拳头就是道理。” 小殷委屈道:“你欺负人!” 齐玄素又说了些最近刚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经典言论。 “就欺负你了。” “不仅这一千太平钱不还了,你剩下的钱,也要通通没收,就当孝敬我了。” “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还供你上学上课,拿你点钱怎么了?那不是应该的?” “怎么,你不服气?” “养你还养出仇了?说你几句怎么了?这点话就受不了,以后去江湖上能干啥?你甩脸色给谁看?真是养了个祖宗!” “我们当年过的苦日子,有了钱都是一分一厘全部上交给爹娘,是吧,七娘。” 小殷越听越气,终于是忍无可忍,带着哭腔骂了一句脏话:“妈的,跟你爆了!” 话音未落,小殷一脑袋撞在齐玄素的小腹上,差点给齐玄素撞岔气。 众人赶忙上前将两人拉开。 五娘和七娘作为长辈,纷纷训斥齐玄素。 “一把年纪了没个正形,还参知真人呢,像什么话!看把孩子气得。” “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混账话?开玩笑也没个度。还有,我什么时候让你把所有钱都上交了?” 张月鹿则安慰小殷:“齐玄素逗你呢,他敢不还钱,我们都不放过他。” 最后,齐玄素这个一家之主在众人的压力下向小殷赔礼道歉:“是我错了,我刚才逗你玩呢,你的钱我一定会还,而且翻倍。” 小殷抹着眼睛,从指缝里偷偷观察齐玄素,抽噎道:“你立字据!” 齐玄素当场扯了纸笔,立下字据,一千变两千,保准在今年过年之前结清。 小殷拿过字据看了看:“没有印……” 齐玄素笑骂道:“要求还不少,差不多得了。” 小殷立刻扭头道:“老张、七娘、五娘,你们看他……” 齐玄素赶忙道:“好,好,好,盖章,立刻就盖,谁让我错了呢。” 齐玄素摸出自己的几方印章,问道:“你要哪方印章?是‘齐玄素印’?还是‘天渊之印’,亦或是‘太微真人之印’?” 小殷左看右看,难以取舍,最终决定全都要:“都盖上。” 齐玄素刚要开口说她两句,小殷立刻作势要找三座靠山哭诉。 张月鹿、七娘、五娘。 齐玄素还真没办法。 齐玄素叹了口气,只好把三方印都盖了一遍。 小殷也不记仇,字据到手之后,又是晴天,刚才的事情就翻篇了。 颜永真只觉得大开眼界,没想到平时很是严肃的齐真人还有如此一面,更能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柳湖则有些羡慕小殷,能被这么人宠着,实在是第一等幸事。 这个插曲之后,众人商量了一下,让五娘去陪着七娘,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没有意见,以五娘的辈分,他们怎么都不吃亏,还是那句老话,这要是儒门的规矩,他们得喊老祖宗。说起来,五娘比二代大掌教还要年长,二代大掌教拜得,五娘也拜得。 定下之后,在神像前添加了两把椅子,两人入座,然后庙祝等人入场。 庙祝主持仪式,这也是压力最大的一次,坐着一位平章大真人,站着一位参知真人和一位上三堂首席,观礼之人中还有一位真人,虽然不知道另一位坐着的妇人是何方神圣,但能与平章大真人并列,想来不是寻常人物,说不定也是一位参知真人。 庙祝一步也不敢错。 祭酒道士口诵真经,为新人祷告祈福。 然后便是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临时换上紫金鹤氅的齐玄素和张月鹿又走了一遍流程。 随着庙祝道士的一声“礼成”,两人便在神明、庙祝、祭酒道士、观礼众人的见证下,完成了仪式。 可见两人身上各有一道清气飘摇而起,然后纠缠交织在一起,好似结发,寓意同气连枝,荣辱与同。 不过对于齐玄素这等修为之人来说,长生乃是逆天而行,气数已然缥缈难测,所以几乎没什么实际意义,更多还是象征意义。 典礼告一段落,齐玄素邀请众人移步前往城隍庙不远处的凤凰楼参加喜宴,也算是答谢。 庙祝十分有眼色地婉拒了,齐玄素也没有强求。 凤凰楼的名字有“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自然红火。 凤凰楼共有四层,占地极大,非是寻常酒楼可比,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酒楼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的道民在此演奏,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 齐玄素今天就包下了第四层举行家宴。 第十八章 回门 虽然是家宴,但齐玄素很高兴,频频举杯。 其实众人也看出来了,齐玄素这是在找补,越缺什么,越要找补什么。 齐玄素不在意美人财物,却十分在意家庭,因为前者唾手可得,后者恰恰是他求而不得的。 不是娶妻生子就叫完整家庭了,还得有老人才行。 这就好像他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幻梦,谁要是把他的这个幻梦给戳破了,比如周梦遥,那可是要拼命的。 值得一提的是,齐玄素没给张月鹿上“醉生梦死”,而是上了烧刀子。这是他们一起参加别人喜宴的时候,张月鹿提出的要求。当时张月鹿问有没有烧刀子,可是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没想到你还记得。”张月鹿十分领情,也有些惊喜。 小殷看什么都好奇,还当是什么好东西,也闹着要喝。 齐玄素便给她倒了一杯。 小殷一饮而尽,然后立马吐了出来:“呸呸呸,又苦又辣,难喝死了!” 众人皆笑。 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宴席结束之后,五娘那边有事,毕竟她这个平章大真人也不能整天游手好闲,所以她今天还要去紫霄宫一趟。 对于平章大真人而言,基本就告别睡觉了,所以谈事情也不必分白天黑夜,什么时候都可以。姜大真人就在紫霄宫等她。 七娘倒是没事,不过小殷嚷着要逛太清市,七娘自然不会拒绝小殷。齐玄素便让张月鹿带上柳湖,四个人一起逛一逛。 他就不跟着了。 一则是一帮女人肯定要逛一些男道士不感兴趣的店面,二则是他也没钱,今晚就由七娘买单。 不过齐玄素表面上不能这么说,而是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要回去写材料,等他正式就任万象道宫掌宫真人的时候会用得到。 涉及公事,张月鹿从来都是全力支持齐玄素,便也不强求,给颜永真放了假,四个女人去逛太清市了。 齐玄素独自一人往回走。 不过在半路,齐玄素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周梦遥。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不过又在情理之中。 周梦遥有历史问题,不能做平章大真人,却还是四品祭酒道士,不是道门的通缉犯,如七娘一般,可以自由出入玉京。 齐玄素也不惧怕,这里可是玉京,谁敢当街行凶杀人? 周梦遥不敢,齐玄素也不敢。 齐玄素走向一条无人的小巷,周梦遥紧随其后。 今天的周梦遥披了一个大斗篷,戴着兜帽,当她褪下兜帽的时候,还是颇为惊艳。 不过齐玄素注定无动于衷,掩饰了敌意,状若随意地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乍一听,还以为两人是故友重逢。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的险恶。 周梦遥回答道:“有劳挂念,已经没有大碍了。”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如此就好。” 周梦遥打量着齐玄素:“伪仙阶段。” 齐玄素道:“你应该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毕竟这就是‘长生石之心’,而且是姚祖最为用心的一颗‘长生石之心’。”周梦遥说道,“我再想杀你,已经很难了。等你跻身仙人阶段,恐怕就能反过头来杀我了。” 齐玄素问道:“你今天来见我,不会是怨恨我这个徒弟没有请你这个师父吧?” “不会。”周梦遥平静说道。 齐玄素有些惊讶周梦遥的心平气和,不再居高临下,自然不会气急败坏,难道是姜大真人的一剑把她给砍醒了? 掉脑袋还有这个作用? 要是真把周梦遥给打醒了,那就不好对付了。 齐玄素道:“那就好。有什么事情,还是直言吧,好歹做过师徒,你是了解我的。” 周梦遥笑了笑:“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相信吗?” “不信。”齐玄素坦言道,“你挑了这么个时候,我举办家宴的时候,说来看看我,倒更像是要威胁我。知道我重视家庭,就想拿我的亲近之人威胁我?那你大可试一试,周家不止你一个人吧?” 齐玄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之意。 大多数时候,齐玄素都愿意在规矩内行事,但一些特殊情况下,齐玄素也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甚至是极端手段。 周梦遥平静道:“你在南洋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裴神符和李天清都栽在了你的手中,我当然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 齐玄素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周梦遥语气轻柔:“只是想要奉劝你一句,要适可而止。” 齐玄素心思敏锐,立刻问道:“这句话是你说的,还是地师说的?” 周梦遥反问道:“是我如何?是地师又如何?” 齐玄素道:“的确是没什么区别。在道门,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一个人倒台与否,与张扬还是低调,其实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跟对了人。若是站对了队,再飞扬跋扈也能逍遥自在,若是站错了队,再低调也难免身陷囹圄。” “难道我今日适可而止,我们还能握手言和吗?我非三尺孩童,这种骗小孩子的话语,还是少说为妙。” “你回去告诉地师,我齐玄素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做她的傀儡,至于谁赢谁败,咱们走着瞧就是了” 周梦遥既惊讶于齐玄素的坚决态度,也惊讶于齐玄素的清晰认知,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转身离去。 齐玄素独自回到家中,没有再对旁人说起此事。 七娘在玉京盘桓了几日,便要离开。 对于她而言,玉京太过拘束,她不自在。 齐玄素也没有强留。 五娘那边似乎很快就要有相关的任命,所以这几天她也没怎么露面。 张月鹿的婚假已经用去一半,齐玄素的任命也快要下来,两人决定回门。 按照民间规矩,应该是婚后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而且是张家那边派人来接。 不过考虑到玉京到云锦山的距离,以及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特殊情况,张家这边就没有强求,而是让他们两人自由安排,只要回来一趟就行。 于是齐玄素和张月鹿送走了七娘之后,决定回一趟云锦山大真人府。 对于齐玄素而言,多少有点富贵还乡的意思。 第一次去的时候,你们瞧不上我。现如今呢? 张家那边的代表人物就是张五月这个内弟,象征意义地接张月鹿回去,同时请齐玄素这个姐夫去喝酒。 到头来还是张五月坐齐玄素的飞舟,让齐玄素打趣了几句,到底你是来接人的?还是来搭顺风船的? 张五月脸皮厚,也不在意,一句“都一样”就糊弄过去了。 说起来,张五月经此一劫之后,倒是变得沉稳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浮躁。包括齐玄素和张月鹿在内,都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甚至是张家那边,张拘成都当面夸赞了他两句,让他跟着齐玄素好好干,话中意思,是要重用张五月的。 张五月也算是脱胎换骨,以前沾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光,可许多人骨子里还是瞧不上他,不真把他当一回事,什么事情都是看在他姐姐和姐夫的面子上。 这次他能扛住李家的手段,先不说外人,张家上下都要对他刮目相看,提及张五月,都要赞扬一句,不愧是我们张家的子孙。哪怕没有齐玄素和张月鹿的光环,他现在也算是个人物了。 道门发展到今日,天赋的影响很大,却没有过去那么大了,毕竟齐玄素都能领先张月鹿,已经很说明问题。所以很多时候又要考验心性和能力,张五月的心性无疑是得到认可的,最起码得到了张拘成的认可,哪怕没有张月鹿和齐玄素的照拂,以后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这就是靠人不如靠己。 行程很顺利,没有遇到巫罗拦路,顺利抵达了云锦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这对新人直接去了大真人府。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大真人府,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镇魔台等地。 齐玄素知道朱果就在灵芝园,镇魔台是镇魔井洞天所在,万法宗坛是整个云锦山的阵法枢机所在,味腴书屋是天师的书房,敕书阁是藏书楼。像上元节这种涉及人数众多的重大节日,一般会被安排在大堂。 他过去不知道家庙是干什么的,现在知道了。 他和张月鹿先来到家庙,拜了三代天师,即祖天师、嗣天师、系天师,这也是正一道大真人府基业的主要开创者。然后又到私第拜见了天师和一众“无”字辈的张家族老。 “拘”字辈的人太多了,只有张拘奇和张拘成作为代表在场,前者是张月鹿的亲生父亲,后者是张家宗子。 张家诸老也不让小两口白白行礼,每个人都提前准备了礼物,价值不菲,不乏灵丹妙药、符箓典籍一类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齐玄素和张月鹿推辞了一番,不过还是以“长者赐不可辞”的理由让两人收下了。 当然了,礼尚往来,张家中还有一众小辈,又过来给两人行礼。 齐玄素和张月鹿又得给这些子侄辈礼物。 齐玄素没钱,都是由张月鹿和七娘提前安排准备的。 最后才是设宴招待齐玄素这个女婿。 待到宴后,齐玄素和张月鹿算了下账,虽然小辈众多,送出不少“红包”,但张家诸老出手实在大方,一进一出,竟然小赚两万太平钱。 第十九章 张家诸老 齐玄素先是与张拘成、张拘奇兄弟二人谈话。这场谈话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张拘成更多是提及南洋的事情,询问齐玄素收尾的一些细节。 齐玄素没有隐瞒,大概说了一下。 张拘成听完之后,连连感叹:“你如此年纪就有如此手段,实是让我们这些人汗颜。” 张拘奇甚至有点尴尬,毕竟女婿太优秀,他这个老丈人就难做,别说摆长辈的架子了,甚至还要低女婿一头。 也许齐玄素身边的人不觉如何,可在其他人看来,齐玄素是个极为强势之人,这些年来因为齐玄素而倒台之人还少吗?李命煌就是因为得罪了齐玄素,愣是被齐玄素贬到女道士联合互助会去了。 好在张拘奇心性豁达,也就是略感尴尬,倒是没有太过上心。 提到李命煌,张拘成还是委婉感谢了齐玄素,算是间接出了一口恶气。 这是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最后让齐玄素拔了出来。 他也难免在心底感叹女儿的识人不明,捧着李命煌当个宝,念念不忘,却对还未发迹的齐玄素恶言相向,真是个睁眼瞎。 另一边,张月鹿见了母亲澹台琼和张玉月,虽然在玉京就见过,但当时人太多,根本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澹台琼有些沉默。 因为事实无情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女儿的眼光要比她好太多了。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七品道士能在数年之后一跃成为最年轻的参知真人? 难道这就是大掌教之姿? 反正她是没看出来。 天师可能看出来了,张拘成应该没看出来,不过张拘成老谋深算,从不轻易表态,不落人话柄,反而留有回旋余地,不会尴尬。 甚至颜家人都妥协了,也算是变相低头了,这好像在说她就是一个睁眼瞎,真要听了她的话,怕不是过错了年。 好在,张月鹿不是一个喜欢落井下石之人,只要不主动招惹她,她也不会去翻旧账。 这越发让澹台琼不安,在她看来,还不如张月鹿当面讽刺她一番,也能让她的心虚少上一点。 张玉月就更难受了。 澹台琼顶多是挨了一巴掌,她则是挨了正反两巴掌,一巴掌是过去的齐玄素,一巴掌是现在的李命煌。 张月鹿看出了两人的尴尬,便没提当年的烂事,转而说了些南洋的事情。 澹台琼和张玉月平时不怎么关心这些大事,只是知道张月鹿在那边做首席,听到张月鹿这个当事人一说,才知晓此中的厉害。 虽然张月鹿没有刻意去吹嘘齐玄素,只是实事求是地叙述,但在澹台琼和张玉月听来,仍旧十分震撼。毕竟齐玄素每每与她们打交道的时候,都是比较温和的。也许澹台琼觉得齐玄素很不恭敬,很不客气,可跟裴神符的待遇比起来,澹台琼忽然觉得齐玄素其实已经很客气了。 所以态度是比较出来的。 不过张月鹿也没过于深谈,只是浅尝辄止。 在张拘成的授意下,张家人也在大真人府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准备了新房,两人就在大真人府留宿。 待到第二天的时候,天师以及张家诸老正式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相较于李家的辈分混乱,张家这边就比较清晰明了,全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除了天师和张无量这两位熟悉面孔之外,还有一位掌府真人,一位掌宫真人,一位已经退下来的大真人,一位一直没有正式担任职务的普通真人。 不过没有职务不意味着没有权力,比如李天清,本身并没有正式职务,只有一个相对体面的真人品级,可李天清的权力之大,甚至能把手伸到南洋。齐玄素能拿下李天清,不意味着李天清就要比齐玄素弱上多少,主要还是因为李天清异地作战,如果换成是东海,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这次主要是把齐玄素介绍给这些张家老人们,过去的时候,齐玄素没少听别人提起张家诸老如何如何,许多事情,天师也要与他们商议,或是张拘成依仗着张家诸老的支持,如何掌握张家。 齐玄素以前从未见过这些张家族老们,今天算是正式见面。 同样,张家诸老也没少听说齐玄素的事迹,却只有张无量见过齐玄素。 天师此举就是把齐玄素纳入了张家的高层,使其深入参与到张家事务之中。在齐玄素和张月鹿承诺不会争夺大宗地位之后,张家诸老也达成了共识,如今这个形势,不能再死守着规矩了。 天师给齐玄素一一介绍。 张无量就不必说了,太平钱庄的七位辅理之一,并且是两位次席辅理之一,上次与齐玄素见面还是在凤麟洲战事的时候,张无量代表张家与清微真人谈判,齐玄素也参与了此事。 接着是吴州道府的掌府真人张无为,其实齐玄素与这位掌府真人也有一面之缘,是在玉京大婚敬酒的时候,不过当时人太多,齐玄素只是笼统敬酒,没有交谈。 从面相上来看,张无为要比天师年轻许多,也就是七十岁左右的样子,颇为和气,微笑着向齐玄素点头致意:“久闻你齐天渊的大名,今日终于是得见真人了。” 然后是上清宫的掌宫真人张无暇。因为天师、张无为等人都去了玉京,总要有个留守的,所以张无暇并没有去玉京,而是留在了云锦山,这是他与齐玄素第一次见面。 从面相上来看,张无暇就更年轻了,大概六十岁的样子——这里的六十岁是对比普通人的六十岁,而不是三储君这种六十岁。道门只是不允许过分返老还童,而不是完全不允许返老还童,所以东华真人等人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但看起来也就是不惑之年的样子,甚至心态等各方面也更像是壮年之人,而没有普通人的垂暮之气。 张无暇身上带着很强烈的秘书气质,细致而内敛,又不至于沉默寡言,十分会拿捏尺度。 张拘成就不一样,他是一个强势之人,并不适合做掌宫真人。 张无暇向齐玄素颔首致意,什么也没有说,好像天师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再就是大真人张无常,他是张家诸老中最年长的,曾经做过参知真人,还是掌堂真人,不过因为年岁大了,再加上七代弟子已经顶了上来,所以退了下来,被道门晋升为一品天真道士,也就是普通大真人。 张无常和孙合玉的情况类似,不过张无常背靠着张家,影响力只会比孙合玉更大,而不会更小。 这位老人看起来和天师差不多,都是须发皆白,不过远不像天师那般慈和,颇为威严。 “齐真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张无常说道。 最后一位,也是唯一没有担任过正式职务的普通真人,名叫张无用。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多少给人一种自嘲的感觉。 不过他能列席张家的绝对核心圈子,自有其独到之处,也许是类似七娘一般的人物。 总结起来就是,天师张无寿,张无量、张无为、张无暇、张无常、张无用,以前还要加上张无恨,不过现在她已经被除名了,还有一位没有到场露面,天师一语带过,没多说什么,很可能是张家中的隐藏人物。 说起来,张家的这代人显然没什么太大问题,实力相当不错。关键就在于第二代和第三代出现了断崖式的青黄不接,这让张家显得十分后劲不足,也才给了张月鹿出头的机会。 这当然是老一辈的失误,没有培养好后续梯队,不过老一辈也有话说,张家又不像李家,没有义子,也没有女婿,全看子女。徒弟、义子、女婿有得选,儿子没得选,这就像看天种地,收成怎么样,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他们纵然想要培养好下一代人,也得看天意如何,既然天意不许,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张家人也做出了一定的改变,义子这种事情那是万万不行的,毕竟有违祖训,即非张氏族人不得担任天师,当年出了个异姓天师,也是玄圣强按头的缘故,玄圣不在了,立刻恢复原样,而且带来一系列的反噬,就连徒弟这条路也快要堵死了。 思来想去,就只有女婿这条路可走。 张家也的确放宽了标准,比如当初张玉月看上了李命煌,张家就没有反对,多少有点乐见其成。只是李命煌后来自己跑了。 接着又是齐玄素,平心而论,张家的高层人物虽然没有多么支持齐玄素,但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明确反对齐玄素,或者是打压齐玄素,至多就是不冷不热,或是用大宗这个名义抗议天师的做法。考虑到齐玄素当时只是一个七品道士,这已经十分开明了。 这也说明了张家人的态度,他们急需要一些新鲜血液来支撑起下两代人。 现如今齐玄素强势崛起,又与张月鹿完婚,张家诸老自然要顺势而为,这就是老人的智慧,像澹台琼那样搞,只会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没什么意义。 现如今,天师就是要让齐玄素加入到张家的决策层,拉近双方的关系。 也许张家诸老求不到齐玄素什么,可他们的子孙们总是需要齐玄素这样一个人物,最起码齐玄素在兼顾人情这方面,还要比张月鹿强一点,所以张家诸老达成共识,同意天师的做法。 第二十章 回玉京 回门的日子并不算长,齐玄素和张月鹿只是小住了几日。 这几天,齐玄素就是不断地见各种亲戚。不得不说,到底是大家族,从张家诸老开始,到“拘”字辈,再到“月”字辈,愣是没有重样的,少说也有上百号人了。这还是有资格或者有关系见齐玄素的,那还有没资格的,就更多了。 见到后来,张月鹿都有点迷糊,因为她也不认识。甚至有些是初次见面的兄弟姐妹。这就是家族太大的坏处,许多亲戚跟陌生人差不多,纵然相见不相识。 齐玄素本还想游览下大真人府,也没有“得逞”。 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齐玄素少不得要造访大真人府。 随着张月鹿的婚假临近尾声,两人不得不作别大真人府,返回玉京。 这一次,他们搭乘天师的顺风船,因为天师也要返回玉京准备跟国师交接轮值大真人了。 张五月则与一批正一道之人,直接前往南大陆。 张五月这次拉虎皮扯大旗,靠着自己最近的好名声,以及齐玄素和张月鹿的面子,还有这个张家族人难得齐聚的机会,谈成了不少事情,许多正一道之人也有意投资南大陆,这次打算跟着张五月过去看看,算是实地考察一番。 张五月有点像中间人的角色,拉来了投资者,接下来就是皇甫极那边负责接待。这些人手里有不少闲钱,想要钱生钱,西道门那边刚刚起步,正需要外来资金,这便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事后,西道门虽然不会给张五月返点,但会拉近双方的关系,西道门会给出许多优惠性的政策,进行扶持,这就不是歪门邪道了,而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日后有一天,南大陆的新港能够实现腾飞,继而带动南大陆的整体发展,张五月都是有一份功劳在里面的。 说起来,这便是正经商人,而且还是大商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这次返回玉京,主要就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张月鹿正式回归天罡堂,兜兜转转,张月鹿终于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天罡堂,张月鹿经过南洋的挫折后,痛定思痛,决定听从齐玄素的建议,放缓脚步,积蓄力量,所以她这次回到天罡堂,主要任务不是推行什么改革,而是在天罡堂中挑选优秀人才,尤其是思想可靠、品质优良、忠于道门、富有理想信念的人才,以此打造属于自己的班底。 早在齐玄素刚加入天罡堂的时候,天罡堂就已经是野道士成分最高的地方,野道士大多没有家世,他们的顾虑反而要少,利益牵扯更少,会更为支持张月鹿的改革。 所以张月鹿从天罡堂选拔人才的效果要远远高于地方道府。不得不说,无论哪个地方,其道府内部必然是各种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陈剑仇就是个例子,看似没什么背景很干净的一个年轻人,结果深入了解之后就会发现,他的背后其实有着各种错综复杂的联系,虽然在他不起眼的时候,这些联系显得十分脆弱,可他一旦出头,这些联系的另一端就会自行找上门来,很难保证其纯洁性。 张月鹿这次准备考察人才、储备人才,修为方面还在其次,关键是觉悟和品质,她并不指望这些人现在就能发挥什么作用,而是做了长远打算。如果真有那一天,无论是她,还是齐玄素,登顶了大掌教之位,到那时候,这些人也该成长起来了,就会成为他们改变道门的助力。 而且不同于齐玄素在北辰堂受到的限制,张月鹿在天罡堂是如鱼得水的,慈航真人不会阻挠她,甚至会听从她的意见,她可以轻易操纵一些人事调整,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于其他的事情,张月鹿暂时不会贸然动作。 现在的忍耐,是为了以后的胜利。 改变道门不是热血上头的一时意气,而是一个漫长过程,可能要付出一生的时间,甚至更长,所以就要有进有退,讲究方式方法。速胜与投降只有一线之隔,要有打持久战的觉悟和准备。 所以说,张月鹿是认真反思了的,也的确总结了经验教训,端正了思想态度。 张月鹿固然不是十全十美之人,会冒进,会犯错误,但绝不是只有热血没有脑子的莽夫。 第二件事就是有关齐玄素的任命。 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位在掌宫大真人之下。 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没什么意外可言。 因为齐玄素晋升参知真人的时候已经举行了相关仪式,所以这次就是一纸任命而已。东华真人象征性地找了齐玄素谈话,甚至笑言:“这次就不用派人送你去赴任了吧?那可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这话不错,齐玄素就是在万象道宫长大的,张月鹿回天罡堂就像回家一样,他这边也是回家。 齐玄素自然不需要别人相送。 齐玄素的职务没什么好说的,具体也不需要他管事,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教育是一个长线工程,短期内难以见到什么明显成绩,如果只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比起齐玄素过去做的事情,反而是小事了,顺手为之就行了。 所以东华真人只有一个要求,把务虚搞好了,从精神意志、理想信念、道德品行等方面着手。要从宏观角度做出一些锦绣文章来,最好要有新意,搞出一些新气象,不要弄一些陈词滥调。 齐玄素也知道这一点,他先前拿来当借口的写材料,主要就指这个。 齐玄素甚至考虑过要不要配置一个班子,专门搞这些。其本质上类似过去的皇帝修书,既有一定的实际意义,也是文治工程。 掌宫真人这一站更像是个中间过渡,齐玄素做出一些锦绣文章后,就会出任掌府真人,真正坐镇一方。 到现在为止,齐玄素还没有真正独当一面,执事、主事时期就不说了,婆罗洲道府的次席、首席,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甚至包括现在的掌宫真人,上面总还有上司。只有掌府真人一级才算是独当一面。 一个道府就是微缩的道门,出任掌府真人这就好像提前实习执掌道门。除了玄圣之外,历代大掌教都必须有执掌道府独当一面的经历,哪怕是六代大掌教也不例外。不过玄圣在整合道门之前也有过担任一宗之主的经历。 再往上的标准就是掌军真人了,通常会牵涉多个道府、道堂,需要掌军真人居中整合、统筹、协调,可以说是大掌教的预演了,基本上能成为掌军真人,一定会是大掌教的预备人选。 就拿凤麟洲战事来说,清微真人的全称是:“掌凤麟洲军教机务道士灵官飞舟之政令真人”,简称“掌军真人”,当时不仅是牵涉了凤麟洲道府,还有辽东道府、齐州道府、江南道府,以及天罡堂、北辰堂、天机堂、度支堂,都需要清微真人统筹兼顾。 这个位置,没有威望干不了,没有能力干不了,没有强大的实力干不了。 大掌教做的事情相较于掌军真人做的事情,只是范围上更广了,权力更大了,可性质上相差不大。 当然,道门没有明文要求必须有掌军真人的履历,因为战事可遇不可求,万一没有大规模战事,那也没办法。只能说出任掌军真人的经历是一个极大的加分项,若有开疆拓土之功,那就更了不得。 五代大掌教有掌军真人的履历,更是靠着拿下东婆娑洲的赫赫战功成功上位。 六代大掌教就缺了这样的履历,威望不足。 自古以来,威望都是打出来的。当然,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万一打输了,那就是极大的减分项。 到了七代弟子时期,分别爆发了西域战事和凤麟洲战事,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分别出任掌军真人。不过这两场战事都是平叛性质,无法与开疆拓土相比。而且对手的分量也不能与五代大掌教面对的西洋人相比,所以两人谁也没有五代大掌教那么大的优势。 慈航真人缺了这方面的履历,所以被看作希望渺茫,这都是有着依据的。 另外就是齐玄素的班底,齐玄素这次出任掌宫真人,也会准备一个属于自己的班底,秘书位置已经定了,就是颜永真,经过这几天的磨合,齐玄素对他比较满意。 其次就是两位辅理,齐玄素上次因为小殷的事情去万象道宫,有两位辅理被他斩落马下,这两个位置还空着,齐玄素决定用自己的人递补上去,一个就是陆玉珏,这位老兄站在了齐玄素这边,齐玄素当然不能亏待了人家。 还有一个就是程立雪。 这个人有污点,不过也有能力,他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就是风云人物,还比齐玄素大上好几届,早在凤麟洲战事的时候,就已经是主事了,这么多年过去,战功加资历,再加上他是万象道宫出身的加成,做个末位辅理是足够的。 陆玉珏毕竟是北辰堂出身之人,以后还要跟着齐玄素去地方道府,齐玄素还是需要一个熟悉万象道宫的人来协助自己,并且以后留在万象道宫,程立雪比较合适。 还有一个消息就是,五娘的任命下来了,出任西域道府的掌府大真人。 第二十一章 上任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这边已经得到消息,随着石大真人的一声令下,开始准备迎接新任掌宫真人的一应工作。 这无疑是给齐玄素造势,要让全宫上下都知道新任掌宫真人的分量,不可怠慢小觑。这也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谁让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呢?这么多年了,万象道宫出一个有望争夺大掌教的人才,真是不容易。 其实就是不造势,经过上次的事情后,万象道宫的一众高层们也知晓齐玄素的厉害了,没人敢去跟这位声名在外的新任掌宫真人闹别扭,更不敢去反对这位新掌宫,除非他不想要头顶上的道冠。 纵观这位新掌宫的履历,道门外的战功不少,凤麟洲、新大陆,道门内的“战功”同样不少,倒在他手里的人可不在少数。 如今石雨已经升为正教习,并被调到了万象道宫的上宫,据说上面还要准备给她升银青教习。 从头到尾,齐玄素都没主动提过这事。 说得难听点,他太忙了,压根没想着这一茬,最多就是见面的时候,问一下有没有困难,石雨现在过得这么舒服,当然是没有困难,齐玄素也就放心了,不会再去细问。毕竟齐玄素又不是莫清第和石雨的亲爹,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随着齐玄素即将到来,万象道宫上下都动了起来,一派忙碌景象。 此时宁雨晴走在前面,石雨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一大堆文书。 石雨来到万象道宫之后,主要就是跟着宁雨晴做事。 宁雨晴知道石雨与齐玄素的关系,所以待她也很客气,问道:“石头,我听说你去参加齐真人的婚礼了” 石雨有点不好意思:“难得齐真人还记得我们。” 宁雨晴叹了口气:“不知多少人羡慕得要死。” 石雨道:“以前想都不敢想,那可是紫府,还是赤明宫,没有那位颜秘书领路,我们别说进去了,连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进去之后,我的天呐,一眼望去全都是莲花冠,黄的、白的、紫的,我还看到了咱们的掌宫大真人和孙首席。我大概看了一下,在场最低也是四品祭酒道士,还有个孩子,没看清什么样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了,我和老莫连四品祭酒道士都不是,甚至有点抬不起头,” 宁雨晴问道:“没人为难你们吧?” 石雨道:“那倒没有,虽然我们品级低,但大家都挺客气的,还有几个真人跟我们打招呼呢。” 宁雨晴笑道:“这也在情理之中,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这个品级能参加齐真人和张真人的大婚典礼,肯定是大有说法,不是齐真人的故旧,就是张真人的娘家人,虽然品级低,但后面的水很深,自然没人敢得罪。” 石雨道:“就是齐真人太忙了,都没怎么见面说话。” 宁雨晴道:“那么大的场面,能不忙吗?对了,齐真人马上就是新掌宫了,你有什么想法?” 石雨迟疑道:“这……应该会更好吧?” 宁雨晴说道:“当然会更好。只是具体怎么个好法,凭借你对齐真人的了解,你有没有想法?” 石雨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对了,我在玉京的时候跟张真人见过一面。” 宁雨晴有些惊讶:“石头,你还跟张真人有交情?张真人可不太好……打交道。” 石雨道:“当年齐真人还没发迹的时候,或者说刚开始发迹的时候,曾经领着张真人来参加过同窗会,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其实私底下的时候,张真人还是挺好说话的,我们家老莫上次青萍书局的事情,当时齐真人不在中原,就是张真人出面解决的。” 宁雨晴点了点头,问道:“张真人是怎么说的?” 石雨道:“主要就谈了点家常,张真人倒是无意中提了一句,齐真人最近没事的时候忙着写材料,所以才没时间,好像就是为了履新的事情。” 宁雨晴若有所思道:“如果是普通的就职讲话,那只要交给秘书处理就行了,没必要亲自动手……看来我们的新掌宫是要做些文章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孙合悟的签押房,宁雨晴推开门,走入其中。 孙合悟正站在窗前,俯瞰外面的下宫,听到动静后说道:“放在桌子上就行。” 石雨依言把那些文书放到桌子上,宁雨晴说道:“孙老,今年的上宫进修马上就要开始了,根据新培训制度‘年轻英才计划’,还是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也囊括了进去,这是这次的具体名单和资料档案。” 孙合悟转过身来,说道:“有个意外情况,今年要临时增加一名学员,名叫……齐小殷。” 小殷可以叫殷万妙,可以叫殷大白,当然也可以叫齐小殷。在道门中改名甚至改姓都是常见之事,李命煌就改了姓和辈分范字,东华真人、清微真人、裴神符等人则是改了名,齐玄素干脆连姓和名全都改了,以前的他严格来说属于无姓之人,只有一个道门的辈分,后来才改名齐玄素。如果没有合适的姓,又不想用道号,毕业后就会统一姓万,万象道宫的万。 所以齐玄素最终还是给小殷改了档案,让她跟着自己姓齐,这也算是将错就错吧。表字也想好了,就叫万妙,齐万妙跟万妙真人齐教正重名。 虽然齐玄素对周梦遥很有意见,但是对齐这个姓氏没什么意见,而且齐玄素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金字招牌,打出这么大的名气,不说天下无人不识君,也算是威震南洋了,他也不能再去改个姓名。 宁雨晴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齐真人的义女?” 孙合悟道:“没错,就是那个小家伙,上次在下宫闹出好大的风波,这次又杀回来了。” 宁雨晴迟疑道:“这……符合规定吗?” 孙合悟道:“没什么不符合规定的,你别小看这个小家伙,凤麟洲战事,以及南洋打虎,她都有过出色表现,已经累功至三品幽逸道士,她不在年轻英才计划的范畴之内,属于个别道士重新进修。” 宁雨晴问道:“这是齐真人的意思?” 孙合悟笑了一声:“这和齐天渊还真没有关系,最起码没有直接的关系,是齐大真人的意思。金阙要给齐大真人安排秘书,询问齐大真人的意见,齐大真人挑中了这个小家伙,按照道门的规矩,出任正式职务之前,必须前往道宫进修,所以她要回到道宫重新进修。换而言之,就算没有齐真人,齐真人也不曾担任我们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她该进修还是要进修。” 宁雨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孙合悟交代道:“最好赶在齐天渊到来前把这件事安排好。” 宁雨晴道:“是。” 孙合悟挥了挥手:“就这些事情,去吧。” 宁雨晴和石雨又退了出来。 石雨道:“我以前见过这个小殷姑娘,古灵精怪的。” 宁雨晴叹了一声:“她啊,已经来过一次,闹出好大的风波,惹得齐真人亲自过来讨要说法,这次不知会怎么样。” 说到这里,宁雨晴停下脚步,向外望去,一帮道宫学子正在排练迎接掌宫真人的仪式,搞得跟排兵布阵一样。 “搞这些干什么嘛。”石雨也来到宁雨晴身边,“以我对齐真人的了解,他肯定不喜欢。” 宁雨晴苦笑一声:“齐真人当然可以不喜欢,可下面的人却不敢不准备。搞了不是错,顶多挨几句批评,可上面的真人知道,你的心是好的,还是跟真人心连心。可如果你不搞,上面的真人难免就要多想,你是不是对真人有意见啊?那就是离心离德了。” 石雨道:“齐真人肯定不这么想。” 宁雨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们也不过是因循旧例,萧规曹随。” 石雨自然是无话可说。 另一边,小殷正在闹别扭,不愿意去上学,也不想当什么秘书。 可这种事情怎么能由着小殷? 全家齐上阵,轮流做思想工作,软硬兼施,最后小殷终于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去万象道宫进修。 除此之外,虽然东华真人开玩笑说不派人送齐玄素赴任了,但最后还是要派一个人的。因为要在包括石大真人在内的万象道宫高层面前,宣读齐玄素的正式任命。 总不能让齐玄素自己宣读自己的任命,那也太不成体统了,也不合规矩。 所以紫微堂方面还得派出一个人去宣读任命。东华真人当然不会亲自去,不过考虑到齐玄素已经是参知真人,所以为了表明重视,紫微堂派了新任首席副堂主姚裴。 说起来,齐玄素第一次去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就与姚裴是同窗,这次则是姚裴送他赴任,又是两人一起来到万象道宫,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了。 齐玄素对此没什么意见,不管怎么说,他对姚裴没有偏见,甚至比较怀念当初的同窗情谊。 就这样,齐玄素带上了小殷、颜永真、陆玉珏等人,与姚裴一道,正式前往万象道宫。 第二十二章 履新 姚裴还是老样子,哪怕跻身了造化阶段,也没有能够完全恢复正常状态,总是给人一种半睡不醒的感觉。 齐玄素不免有些感叹,难怪玄圣要阉割这些功法,有些功法练了还不如不练。 一路上也没什么话可说,别人还当姚裴因为东华真人改立齐玄素的事情与齐玄素闹意气,实际上姚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小殷百无聊赖,跟颜永真分享起自己这些年来珍藏的各种卡片,如数家珍。颜永真倒也是好脾气,耐心地听小殷讲解。 齐玄素则与陆玉珏谈了些生活和工作上的琐事。 李命煌被贬,陆玉珏已经跟周晓淞正式和离。 道门的律法里没有净身出户这一条,哪怕犯了大错也不行。不过陆玉珏不在乎,他的很多财产都是陆家名下的,分不走,他个人的财产寥寥无几。 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捞钱,那可太便利了,在南大陆那个地方,金山银山的,有的是人想要巴结他,可他不在意这个。正因为如此,清微真人才把他放在这个重要位置上。对于这种高品道士而言,几万太平钱的身家,只是浮财而已,关键是职务和权力。只要权力还在,地位还在,千金散尽还复来。 如今陆玉珏被调往万象道宫,从大权在握的封疆辅理变为务虚的辅理,的确是降了,而且还是大降特降,类似于从齐州道府的掌府真人变为罗娑洲的掌府真人,地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算是给太平道一个说法,让外人知道背叛太平道的代价,总不能背刺太平道却一点代价也没有。 不过真实情况其实是一次改换门庭。 不知是太平道觉得自己理亏,还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总之是没有过分追究,默认了此事,低调处理。 齐玄素已经跟陆玉珏许诺,这只是暂时的,毕竟他也才是个掌宫真人,等他晋升掌府真人,会带着陆玉珏一起去地方道府。 陆玉珏当然相信齐玄素的许诺,远的不说,陈剑仇就是个例子。 到那时候,陆玉珏便可顺势迈出关键一步,成为次席副府主。这算不上一步登天,因为上三堂的重要辅理,是给个副府主也不换的,像陆玉珏这种类似封疆大吏的辅理,整个北辰堂也才六个。比这些上三堂重要辅理还高的,也就是次席副府主了。 反倒是周晓淞,因为与李命煌的事情,被天罡堂降职,贬到西域道府去了。 飞舟很快便降落在万象道宫的星野湖。 孙合悟亲自相迎,石大真人则在上宫的礼堂等待。 还有好些道宫学子列阵欢迎,搞得像阅览三军一样。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不过没说什么。 上宫还是老格局,从南门进。 南门是正门,对应“相见乎离”,又名离门,通过那座三百余丈的长桥与明堂相连。 东北位置是“成言乎艮”的艮园,与震园和坎园相连,是上宫的藏书所在,也是齐玄素和姚裴一起干坏事的地方。 东南位置是“齐乎巽”的巽园,只与震园相连,西北位置是“战乎乾”的乾园,分别连接坎园和兑园,除了有一个极为开阔的白玉广场之外,还有一座巨大礼堂,是为举办各种典礼的所在,齐玄素的履新仪式便在此地进行。 最后是西南位置“致役乎坤”的坤园,只与兑园相连,与巽园隔着离门遥遥相望,这里则是掌宫大真人和道宫高层的居处所在,齐玄素的住处也被安排在这里,与石大真人是邻居。 来到礼堂,石大真人已经等在这里,除了一众教习之外,外面的白玉广场上还站满了道宫学子,这次破例让他们来到上宫参加典礼,在这里也能听到齐玄素的讲话。 因为都认识齐玄素,所以省去了先前的流程,一众人等直接热烈欢迎了齐玄素。 然后按照程序,姚裴宣读了齐玄素的正式任命,将齐玄素介绍给众人。 等到前面的例行程序结束,就该齐玄素讲话了,可以视为就职讲话。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几次正式上任,都是奉命于危难之间,这方面的经验不算太过丰富。不过齐玄素并不怯场,直接走上礼堂的高台,准备脱稿讲话。 当初李长歌就职的时候,完全脱稿,说得很有气魄,赢得了满堂彩。 既然李长歌能够做到,那么齐玄素当然也可以做到。 颜永真也很好奇齐玄素的讲话内容是什么。因为这种稿子一般是由秘书来准备的,然后上司再改一改,就差不多了。秘书多半精通文字工作,当初张拘成向齐玄素介绍颜永真的时候,就着重强调了颜永真的笔杆子。不过齐玄素这次没用颜永真这根笔杆子,而是自己写,所以颜永真好奇齐玄素到底写了什么。 他猜测肯定是一些大胆的话,甚至犯忌讳的话,这种话,秘书是写不出来的,只能主官自己想,自己写,自己说。 齐玄素是个偏科之人,让他搞一些文人雅士的东西,比如书画鉴赏、金石篆刻、吟诗作对,那是为难他了,不过公文完全是另外一条赛道,与这些都不相干的。就好像诗词与制义完全不是一回事。 齐玄素站定之后,环视一周,说道:“很早之前,就有了关于我要担任万象道宫掌宫真人的传言,关于这个传言,不仅大家听到了,我本人也听到了,所以在很早之前,我就开始审视这个可能到来的新职位。”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思索了很久,还是略有一些所得,现在说出来分享给大家。” “道门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和胜利,有一个重要的经验,便是抓道德方面的工作,道和德是两码事,既有对组织方面的要求,也有对个人方面的要求。” “组织方面,就不得不提到道门的品级制度。当年佛道之争,玄圣提出了九品道士制度,对道门进行全面改组,彻底改变了道门的组织结构。” “这也是佛门全面溃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双方曾有过一次极为重要又不在双方计划内的遭遇大战,因为地形等原因,当时双方打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编制都被打散,将不知兵在哪里,兵也不知将在哪里,形势混乱到了极点,可道门就是凭借品级制度迅速整合一处,逐渐以人数优势分割、消灭各自为战的佛门之人,最终取得胜利。” “在这个过程中,佛门之人自然也尝试过重新整合,只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谁都不服谁,这个说自己的师承是谁,如何出身尊贵,那个说他的境界修为最高,那还如何组织?仅仅是扯皮就把战机贻误了。” “反观道门这边,玄圣把规矩定死了,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什么境界修为,品级就是最有用的东西。” “这是玄圣留给我们这些后辈之人的宝贵经验和财富,我们必须继承和发扬光大。” “不过据我观察,这套体系近些年来有了明显的僵化迹象,甚至影响到了道门的各个方面,比如说我们的万象道宫。” “我是万象道宫出身之人,了解许多同窗之人的心态,他们曾经以为过了万象道宫的大考就能做人上人,可当他们踏出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们在道宫竞赛中取得的辉煌成绩,很快就会迎来外面真实世界的无情拷打。” “有些人承受不住了,认知失调了,他们开始自嘲,效仿一些古时的名士风范,或是效仿一个名为‘犬儒’的西洋学派。” “他们自嘲自己万象道宫这种名门出身,还不如乡野的泥腿子,还不如那些江湖人。可你真要信了他们的话,以江湖人的身份去跟他们打交道,他们便要脸色一变,亮出名门身份来质问你了,你个江湖人也配跟他们说话?”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江湖人,他们虽然自称不如江湖人,但实际上最看不起江湖人。他即使做不了人上人,也要做学历上的人上人。优秀的学历是他们进攻他人的武器,而所谓的自嘲其实是他们龟缩的盾牌。” “看似叛逆,实则是对名利的求而不得。看似对不公的愤懑,实则是对自身际遇的不满。同样一套体制,如果他们成了人上人,那么他们还会不满吗?” “我看到过一个例子,一位真人倒台了,这位真人是野道士出身,于是就有学子评论说,这位真人就是因为学历太低,所以才会倒台,这就是孩童之言了。” “他们自嘲不如江湖人,其实他们想说的是,他们最起码还比江湖人高上一筹。为什么乐于如此?很简单,因为他们清楚,哪怕做不了人上人,也不会是最底层,就算看到哪家的公子小姐平步青云而心生自卑,也可以回过来头踩上泥泞里的江湖人一脚,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学历等级制度下的普遍问题,归根究底,则是整个道门等级制度细分的外在体现。从个人方面来说,这是犬儒的两面性。从组织层面来说,则是我们这个品级制度出了问题。” “大家心里一定有一个疑问,既然我们的制度是好的,为什么一些不好的风气还是屡禁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在这里可以告诉大家我思考的结果,我认为,关键就在于道德工作的停滞不前甚至是落后,道是大的方向,德是思想品行。当年玄圣划分品级,是为了互相协作,上层决策,下层执行,中层承上启下,而不是像今天一样壁垒分明形成对立,甚至是阻碍了正常的人才流通。” 第二十三章 锦绣文章 东华真人要求齐玄素做出一些锦绣文章,不要陈词滥调。 此文章非彼文章,当然不是让齐玄素像科举一样写文章,而是一种讨论的风潮,最起码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系列的言论,由齐玄素开这个头。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假他人之手,颜永真写不出来,也不敢写,更关键的是,其中尺度只能齐玄素自己来把握。 万象道宫的道士们也许实务能力不行,可纸上谈兵的本事绝对是首屈一指,哪里听不出齐玄素真正想说的内容。 这种在公开场合的讲话肯定会传扬出去,也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好些人不由色变,只是又不敢去打断齐玄素,只能下意识地望向石大真人。 平章大真人们到底是久经风浪,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明确态度。 齐玄素当然知道这些话有一定的风险性,可他是看准了才说的。 讲政治就是讲正确。 关键在于什么是正确,谁来定义这个正确。 现在道门有人能代表绝对的正确吗?恐怕没有吧。三师是三个人,就有三条心,金阙也是由人组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道门也不会陷入分裂的境地之中。 现在道门最大的正确是玄圣。 九品道士制度是玄圣提出来,现在齐玄素指出这个问题,风险就在于此。所以齐玄素要提前撇清一下,声明这是玄圣留下的宝贵遗产,必须发扬光大,只是讨论如何发扬光大的问题。 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玄圣本意是好的,是我们这些后人执行坏了。 同时,齐玄素也不是完全脱离万象道宫来谈道门现状,他还是点出了万象道宫学子们普遍存在的问题,自卑又自傲,对上自称牛马,对下又以人上人自居,大有自我之上人人平等自我之下等级森严的意思。 看到上面的人,便自艾自怜,觉得自己是只会干活的牛马。看到下面的人,又端起架子,认为自己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是劳心者,比起劳力者是高人一等的。 你们是牛马,那么那些连万象道宫都进不去的人又该是什么?牛马也不如吗? 既想要跟上面的人平等,又不愿意跟下面的人平等。 既想要跟皇帝共天下,又嫌弃普通百姓粗鄙不堪。 这就是自古以来读书人的通病。 这是人性,却不提倡。 清高也不要紧,功利也不要紧,就怕这种不上不下。 真要清高,无欲无求,对上不自卑,对下不自傲,无论上下都不敢把你小看了。 真要功利,那就一心钻营,不要摆清高的架子,不要搞名士风流那一套,不要想着立牌坊。 既想要清高的名声,可骨子里的功利心比谁都重。 自以为是谦虚,实则是装腔作势。自己觉得自己是“未出土时先有节,已到凌云仍虚心。”可在别人看来却是“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不过这个话题本质上还是个引子。 齐玄素很快便把矛头从学子们身上转向了所谓上面的人。 “历史表明,我们的九品道士制度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只是现阶段产生了一定的混乱。”齐玄素接着说道,“主要就是权责不明,权力是越大越好,责任是越小越好,抓权力的时候格外强势,推脱责任的时候又把头缩起来了。” “比如说上层侵吞中层的权力,一件事,上层决定干不干,中层决定怎么干,可是有些人要眉毛胡子一把抓,不仅决定干不干,还要决定怎么干,可是在上面的时间久了,不清楚底层的具体问题和困难,想出来的方案都是飘在天上的,没有半分可行性,就变成了外行领导内行。” “玄圣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要建立中层机制,既能了解上层的意图,又能清楚下层的问题,进行居中协调,承上启下。结果上层侵吞了中层的权力,压缩了承上启下的空间,权力固然是大了,可起到了很坏的影响,造成了混乱。” “这也表现为一言堂现象,进行决策的时候,自己一言九鼎,容不得半点忤逆意见,可最后追责的时候,又是集体决策集体担责了,这怎么能行呢?” “乱的根源在哪里?在于道和德,大方向上的不明确,个人思想品行上的堕落和混乱。这种不明确和混乱也自上而下地影响到了每一个人,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所以,我对上宫和下宫分别提出了要求。下宫方面,还是以加强思想品行的学习为主。上宫方面,则要着眼于大方向,研究讨论我们现如今存在的问题,提出解决的试想办法。” “我希望在万象道宫掀起一股研究道德问题的热潮,最好是出一批精品文章,提出新的理论,不仅我们道宫内部要进行评比,而且要拿到青萍书局正式刊发。” “我希望道宫方面,要在人力、财力、物力等诸方向,向这项工作倾斜,最好是能以道宫带动道门,在道门内部掀起一股热潮,把道友们的注意力从经济建设上转移到道德建设上。正所谓仓禀实而知礼节,我们道门的家底已经足够丰厚了,应该回过头来谈一谈‘礼’的问题了。我们打破了儒门的那一套,同时也该建立起一套崭新的体系。” 现在,所有人都听懂齐玄素要表达的意思了。 当道门三秀还在抓具体事情的时候,齐玄素已经更进一步,开始抓思想了。 思想问题从来不是一个小问题,有些看似庞大的帝国,很可能就是因为思想出了问题而轰然崩塌。 道门的分裂,不仅仅是因为大掌教的空缺,更是因为思想上的分歧。 齐玄素不敢直接点破这个问题,也没资格来点破这个问题,于是采取了一个由小见大的迂回策略。 当然了,主要还是因为有东华真人、天师、诸位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在齐玄素背后给他撑腰,换成其他参知真人,纵然能谈也不会贸然提及。 不少人再次望向石大真人,想要通过石大真人的表情来看清风向。 石大真人这次终于表态了:“太微真人的想法很好,很有建设性。我有一个基本意见,今后,太微真人就主抓这项工作,建立班子,制定道德建设工作的发展纲要,最好有一个清楚的量化。今后几年,这项工作将是万象道宫的重中之重。” 风向有了。 石大真人的坚定支持,无疑表明了风向。这不是齐真人的临时起意,更不是齐真人的独走,而是半个道门的共识。 于是整个礼堂内外爆发了极为热烈的掌声。 颜永真也是心悦诚服。 先前的时候,总有人说齐玄素只是运气好而已,颜永真也难免有些类似的想法。 这不奇怪,君择臣臣亦择君,上司挑选下属,有时候下属也会挑选上司。 也许有人说,现在都是求着上司,哪有选择的机会,一个不小心就一辈子出不了头。 这的确是客观情况,不过颜永真这种人也的确有选择的机会,他们的家世给了他们试错的成本,也给了他们选择的底气。 世家子们可以不断试错,可以再来一次好好来,可以主动选择,甚至还有保底,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业,这也保证了他们心态上的相对平和,不会患得患失。 寒门子弟就凄惨了,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结果,只有一次机会必须牢牢抓住,没有选择的权力,最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一步踏空,也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可言,立时就是万劫不复。 颜永真现在对齐玄素的观感又拔高了一个台阶,这位上司能走到今天,绝对不是“运气”二字就能概括的,是有真本事的。 虽然两人的年纪差不多,但从阅历和经验上来说,齐玄素要强他太多了,颜永真觉得这位上司的身上有很多值得他认真学习的地方,最起码在魄力方面,他就远远不及。 姚裴也礼节性地参与了鼓掌,只是仍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齐玄素的履新仪式最终以石大真人的一次总结讲话落下帷幕,自然也在万象道宫内部引起了很多讨论。 教习们大体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位齐真人有镀金的成分,却不仅仅是镀金那么简单,是要做一些事情的,而且齐玄素明确提出了两个要求,无论是下宫的教育,还是上宫的文章,最终还是要落到他们的身上,再想混日子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不少人难免怨声载道,又要折腾,没好日子过了。 你齐玄素想要进步,我们不拦你,可不要拉着我们,我们就想混日子。 不过还是有些人咂摸出些许意味,齐真人谈到了权责问题,也谈到了等级壁垒和人才流通的问题,要改良,就算是千金买马骨,也得树立起几个标杆人物,这何尝不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只要好好表现,说不定机会就在面前。 努力不一定有机会,可能努力了无数次,机会只出现在其中一两次,这是绝大多数人混日子的根源所在,无法苛求太多。 可当机会真正来临时,不去尝试抓住机会,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第二十四章 天水一心楼拾遗 履新仪式之后,便是接风宴。 都是老一套的东西,没什么可说的,不说别人,就在半个月之前,石大真人和孙合悟刚刚参加了齐玄素的婚宴,齐玄素还给他们敬酒,半个月没见又不是半年没见。 唯一的例外就是齐玄素把小殷带了过来。 在座之人基本都认识这个小家伙,毕竟已经来过一次。 不过小殷只是闷头吃饭,也不说话,脸上写满了不开心、不情愿,她一点也不想回来。 宴后,姚裴便要离开,齐玄素代表万象道宫送姚裴去星野湖。 齐玄素还是决定跟姚裴谈一谈,把一些事情说开。不管齐玄素与姚家如何,与地师如何,与裴神符如何,他还是希望自己与姚裴之间能留有一些余地,算是当年那点同窗情谊的余晖。 只是想要开口的时候,齐玄素又不知跟这个状态的姚裴说些什么,说他不该抢了姚裴的位置?那可就有点虚伪了。 齐玄素想起了两人在上宫时的一次酒后之言。 姚裴问他:如果选择大掌教,你会选择五代大掌教?还是选择六代大掌教? 当时齐玄素说他会选择五代大掌教。只有道门稳定了,普通道士才能有好日子。不过若是他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说不准了。 同时齐玄素还给出了理由:权力会异化人性,他不知道以后的他会是怎样的人,也不敢保证自己本心不变。 那时候的齐玄素不会想到,一语成谶,他竟然真成了拥有推举大掌教资格的参知真人。 此时齐玄素不由扪心自问,他的本心变了吗? 齐玄素也还记得,姚裴难得说了真心话,六代大掌教和五代大掌教都有缺点,她若能做大掌教,就效仿太上道祖,无为而治,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 那时候的齐玄素还比较稚嫩,用了玄圣的话语来回答姚裴:至阳之人,无欲则无畏,无畏则无不畏。至阴之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齐玄素的野心初露,说自己看不到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只能看到无所不为的权势滔天。 俱往矣。 齐玄素不再是那个连参知真人都要谈“奢求”二字的小子,而是志在大掌教的“道门双壁”。姚裴则变得越发沉寂,在齐玄素、张月鹿、李长歌各自提出自己理念的时候,姚裴选择了沉默。东华真人放弃她的时候,她还是沉默。 道门三秀中,她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没有张月鹿的执拗,也没有李长歌的锋芒。 当年那个在月色下说自己要效仿太上道祖的女子,似乎已经不在了。 即将走到星野湖的时候,齐玄素终于开口道:“素衣,我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开门见山。 姚裴停下脚步,望向齐玄素:“我也希望如此,只是很多时候,恐怕由不得我们。” 齐玄素道:“现在转身就能看到万象道宫的上宫,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就算做不成朋友,也不要兵戎相见。” 姚裴定定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但愿如此。”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飞舟。 齐玄素目送着飞舟远去,最终还是叹息一声。 其实有些话,齐玄素没有说出口。 如果有朝一日,他被姚家碾压而过,死无全尸,那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人死万事空,也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 可如果有一天,是他笑到了最后,那么他不介意放姚裴一马,就当是“表叔”的最后一点善意。 齐玄素转身往回走去。 颜永真、陆玉珏、程立雪都在不远处等着齐玄素。 这就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核心班底了。 齐玄素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归真是上清宫出身,双玉是青领宫出身,都不是万象道宫出身,你们两个初来乍到,还是以熟悉情况为主,要着重向敬师这个本地人讨教一二。” “归真”是颜永真的表字,“双玉”是陆玉珏的表字,“敬师”是程立雪的表字。 程立雪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齐玄素道:“没什么不敢当的,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外来户嘛。” 陆玉珏道:“真人所言极是。” 颜永真轻声禀报道:“真人,刚才宁辅理提到了一件事,上宫马上就要开学了,按照道宫的规矩,掌宫大真人、掌宫真人、首席辅理都要亲自授课,七天一循环,掌宫大真人是第七天,您是第六天。” 齐玄素一怔。 在上宫进修的日子还恍如昨日,一转眼他就要给别人上课了。 好在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一级,不是二品太乙道士一级,后者一般由三师、平章大真人、以及部分一品天真道士亲自授课。不过考虑到五娘和兰大真人也要给人讲课,也是挺让人无言以对的,这两人该不会直接上自习吧? 齐玄素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你们先回去吧。归真,你带万妙去办理入学手续。” 颜永真苦笑一声,不过还是领命而去。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差事,小姑娘的抵触情绪都写在脸上,好在他也算是半个熟人了,应该不难。 齐玄素去了他的签押房,不是住处,位于明堂的第三层,也是万象道宫的最高处,与石大真人的签押房刚好是对门。 因为过去多年,万象道宫都没有掌宫真人一职,所以这个签押房也是一直空着,直到齐玄素被任命为掌堂真人,才被重新整理出来。看上去很整洁,就是有点空旷。 外面是秘书的地方,里面是一个小会客室兼会议室,然后是齐玄素办公的地方兼书房,最里面是静室。 在齐玄素的书案上摆放了不少东西,一些掌宫真人职权范围内的卷宗文书,一些印章,还有就是一块玉牌。 齐玄素对于这块玉牌可谓是印象深刻,孙合悟就有一块,当初姚裴就是靠着仿制孙合悟的玉牌,两人才能偷偷进入书楼。 现在齐玄素也有了这样的玉牌,可以开启道宫内部的各种禁制,甚至是护宫大阵。 若论权限,齐玄素如今的权限还在孙合悟之上,毕竟孙合悟只是首席辅理,比起掌宫真人还是差了点的。 虽说这位老真人受限于自身修为,一直都没有很好的发展,不过也算是劳苦功高,等他退了之后,应该能得到一个普通大真人的待遇。 在感叹之余,齐玄素也想起了被遗忘许久的天水一心楼。 里面好像还关押着一个龙女。 当年的齐玄素自然是没办法处理这个龙女,可如今的齐玄素不一样了,完全可以处理。 于是齐玄素临时起意,决定去天水一心楼走一趟。 艮园总共有八十一座藏书楼,每九座藏书楼围成一个圆,九个圆套在一起,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外的藏书楼,其两两之间的距离越远,甚至从正面去看,根本看不出藏书楼是围绕成圆,必须从高空俯瞰才能看出是一个圆,而越是靠里的藏书楼,其间隔也就越小。 天水一心楼就位于最中心的位置,独立于八十一座藏书楼之外,此楼中开设了阵法,连通远在玉京的道藏司。 这座楼是六代大掌教下令封锁的。 当初孙合悟还有一番点评,让齐玄素记忆深刻。 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没有根基,没有威望,凭什么在大掌教的位置上做个好人? 应金阙诸真人之殷殷期望,顺道门上下百万道士之切切推心,以是荣登大掌教之位,却优柔寡断,既不能继续推行延续五代大掌教的各种政令,又没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连勉强维持局面都未能做到,导致三道纷争进一步加剧。最后来了个冲冠一怒,在局势失控之际,一气之下选择提前飞升,离开人世,留下一个空悬的大掌教尊位。 列位祖师在前,千秋史册在后,是要留下骂名的。 这番话对齐玄素触动很深,所以他要争夺大掌教,就不遗余力地培养自己的班底,壮大自己的根基,而不是单纯去争夺一个大掌教的空名头。 这个班底,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妖。 在齐玄素看来,别的蛟龙都是对道门避之不及,这只龙女竟然偷偷混入道门之中,不杀人,不盗宝,只为了偷学道门长生之术,倒是个异类。 结果被六代大掌教当场擒下,也幸亏六代大掌教是个好人,认为其罪不至死,只是将其暂时囚禁。原本想着以后再来处理此事,谁曾想大掌教一去不复返。 这样的异类,也许能沟通交流,甚至是纳为己用。 齐玄素再次来到艮园,毕竟已经来过几次,也是轻车熟路,又有令牌在手,一路畅通无阻。 大概是因为姚裴和齐玄素曾经偷偷潜入过天水一心楼,万象道宫觉得单纯的禁制阵法并不保险,竟然在这里加派了灵官守卫。 不过齐玄素如今是掌宫真人,哪个灵官敢挡他的路?问都不敢问的,除了行礼之外就没有其他动作。 齐玄素很快便来到天水一心楼前,抬头可见一方牌匾,上书“上善若水”四字。 匾下门户紧闭,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识。 齐玄素一挥手中的玉牌,解开禁制,直接推门而入。 第二十五章 又见龙女 天水一心楼的一楼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全部用书匣装好,初次来到此地之人,难免目不暇接。 楼梯口那里也有一个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散发着微光。 齐玄素用玉牌打开楼梯禁制,上到天水一心楼的二楼,此地并不比一楼更小,书架却少了许多,故而显得更为空旷,不过藏书的质量还在一楼之上。 齐玄素随意浏览了一下,除了各种大成之法外,还有一些与功法无关的特殊文献,仅供内部参考。 比如五代大掌教的内部讲话记录、六代大掌教的秘密报告副本等等。由此可见,就算六代大掌教没有下令封锁此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到此地的。 当然,如今的齐玄素肯定是有资格了。 齐玄素好奇之下解开禁制,翻阅了六代大掌教的秘密报告副本,只有一个感受,触目惊心。 六代大掌教在秘密报告中竟然对五代大掌教进行了全方位的否定,毫无疑问,这是三师的手笔,少不了三师在背后的推动,也是六代大掌教成为三师傀儡的证据。 可从长远来看,这会真正动摇道门根基、造成道门分裂的。 否定代表了道门的大掌教其实就是在否定道门,会造成人心浮动,思想混乱,危害比丢城弃地还要大。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避而不谈。宜粗不宜细,团结一致向前看。 好在这份秘密报告只是局限于少数道门高层,没有大范围的流传,甚至是半途而废,并未真正通过,所以五代大掌教仍旧被供奉在紫霄宫的祖师殿中,他的许多政策还在继续执行。 换一个角度来看,五代大掌教废黜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影响极为深远,他在世时不能如何,三道的反噬在他飞升之后终于到来。 不过三师后来应该意识到清算五代大掌教这件事同样存在反噬,所以最终还是悬崖勒马,就此作罢。 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东西本不该放在这里,只是考虑到六代大掌教在位时,这份报告应该还没有“就此作罢”,还是属于可以放在台面上谈的范畴,所以被堂而皇之地摆在了这里。后来道门决定“就此作罢”的时候,六代大掌教已经下令封锁此楼,这份副本也就阴差阳错地保留下来。 齐玄素将这份秘密报告的副本放回书架,穿过仿佛迷宫的各种书架,去往三楼的楼梯口。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机关傀儡,是天机堂和化生堂的合作产物之一,既有机关术的应用,又有符箓神力的加持,战力堪比天人,可以配备道门的仿制龙珠,与阵法地气连接,在续航上要远胜灵官,除了造价昂贵之外,几乎没有明显缺点。 天水一心楼长年封闭,原本驻守于此的道士灵官全部撤走,可万象道宫还是做了最后一手防备,即在此地投放了一尊机关傀儡,代替原本的灵官。 更关键的是,这尊机关傀儡与天水一心楼的封印并不相通,是两套相对独立的防御体系。 齐玄素对此印象深刻,所谓“剑秀山主禾人”的笑话就因它而起。要不是它,姚裴就不会拿出那方印章,那么齐玄素也不会认错。 不过齐玄素今非昔比,就算是没有“剑秀山主人”的印章,也不怕这尊傀儡,很轻松地制住了这尊傀儡,使其动弹不得。 外面负责守卫的灵官立刻收到了警报,不过他们只是默默地关闭了警报,继续站岗。 齐真人刚刚进去,然后警报就响了,稍微有点逻辑就能猜出来,肯定跟齐真人有关系。 他们可不敢去管。 他是掌宫真人,他们这些道宫灵官管得了他吗?顶多是事后上报给掌宫大真人。 齐玄素继续登楼,就听一声浩荡龙吟,滚滚音浪扑面而来。 齐玄素上次过来的时候就吃过亏,这次已经有了防备,关键是齐玄素已经有伪仙修为,这次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在前方还有一道禁制,如同水幕。 齐玄素再次使用玉牌,水幕上并不崩解,而是荡漾起层层涟漪。 穿过涟漪阵阵的水幕,终于是来到了三楼。 过去的时候,三楼一直是六代大掌教常来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也属于机密级别,所以那条蛟龙才会在这里被六代大掌教撞了个正着,成为阶下之囚。 所有书架的摆放位置就好似外面环绕的八十一座书楼,呈现出大小圆环相套的格局,在圆环正中位置,有一道从上方落下的黑白色光柱,在地面上呈现出一个黑白双鱼,光柱中坐着一个美丽女子,白衣白纱白发白靴,又非素白,朦朦胧胧,似是烟笼雾漫,寻常人驾驭不了这等白衣,容易显黑,可此女肌肤白皙晶莹剔透,竟是还要压下白衣几分。 再看面容,粉面花含露,蛾眉柳带烟,娇媚不可方物,眼神淡漠冰冷,浑然不似人间女子。 正是被囚禁的龙女。 在龙女的头顶上方悬着一面八卦镜,便是这面镜子将龙女定在了此地。 龙女冷冷望向齐玄素,不由一怔:“是你?” 她还记得齐玄素,毕竟她被关在这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人,好不容易进来两个人,自然是印象深刻。 齐玄素微笑道:“是我,我们又见面了。” 龙女打量着齐玄素,最终目光定格在齐玄素头顶的白玉莲花冠上,惊讶出声:“你现在已经是参知真人了?” 她惊讶的不是齐玄素能够晋升参知真人,毕竟她能混入万象道宫,说明她对道门的内部架构还是很熟悉的,自然知道天水一心楼的重要性,能来到天水一心楼这件事本就说明了齐玄素的身份不俗,升参知真人也不是多么想不通的事情。 她真正惊讶的是齐玄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晋升参知真人。 从四品祭酒道士到参知真人,看似只差了两级,四品升三品,三品升二品。实际上是五次职务调整,主事升副堂主,副堂主升次席副府主,次席升首席,道府首席升上三堂首席,上三堂首席升掌宫,才算是来到参知真人的位置上。 一步一重楼。每道门槛都不知卡住了多少人。 平均算下来,齐玄素差不多是一年一个台阶。 龙女怎么能不震惊? 上次见面的时候,龙女以为齐玄素和姚裴是来杀她的,还说过一些话,此时却是不能再说了。 除了身份的变化,也是因为齐玄素的修为大进,而且齐玄素是真屠过龙的。 龙女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眼神不由变了:“你身上有血腥味。” 齐玄素平静道:“很正常,我这些年没少杀生。” 龙女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龙血,道门还在捕杀蛟龙?” “你说的是这个。”齐玄素恍然道,“是一条奴役长生人的老蛟龙,死有余辜,它吃人,我杀它,很公平。” 龙女没再说什么。 蛟龙一族因为太过强大,个个都是老死不相往来,根本没有所谓的“龙族”概念,对于它们而言,道门屠戮蛟龙更多是物伤其类,而非血海深仇。其实人也是,杀人最多的还是人。 齐玄素绕着龙女走了一圈:“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你最近过得如何?” 龙女道:“你们两人上次来的时候,说大掌教无暇来此,所以让你们两人前来收取遗留在此的物事。” 齐玄素点头道:“没错。” 龙女又重复过去的话语:“他到底要干什么?要杀要剐,我都认了,难道他打算关我一辈子?不要再说什么‘大掌教心思渊深如海’这样的空话了。” 齐玄素淡淡道:“那我就跟你说些实话,大掌教已经不在了。” 龙女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说什么?” 齐玄素道:“我说大掌教已经不在了。最早明年,最迟后年,道门就会推举第七代大掌教。” 龙女脸色复杂:“怎么、怎么会不在了?他可是道门的大掌教,谁还能杀他不成?而且他也没到百年之期。” 齐玄素道:“提前飞升,很突然,大家都没想到。” “你在骗我!”龙女突然说道。 齐玄素笑了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或者换一个说法,以我现在的身份,还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吗?” 龙女沉默了。 齐玄素说道:“如今道门中反对屠戮蛟龙的声音很大,还有一个什么保护蛟龙的组织。最近百年以来,道门也很少再猎杀蛟龙,只要不生事端,不吃人,道门不会屠龙。当年姚素衣跟你提过,我现在也还是那句话,做贼不如做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龙女沉默不语。 若是以前的她,必然是毫不犹豫地进行反驳,并大加讥讽,不过被关了这么久后,火气和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被关了这么多年,她快要崩溃了,如果真能放她出去,就算让她给道门当牛马,她也认了,总比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要好,无人交流,甚至不知时间流逝,真要把龙逼疯了。 第二十六章 拯救龙女小白 不过龙女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问道:“你说你们的大掌教提前飞升了,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齐玄素道:“看我的岁数你就应该知道,我不是亲历人,我也是道听途说,很多细节都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这涉及了道门内部的高层斗争,大掌教输了,于是选择飞升,就这样。” 龙女又道:“你刚才还说,道门马上就要推举第七代大掌教了。” 齐玄素道:“不瞒你,家师东华真人便是大掌教候选人之一。你若是跟着我,前途还是有保证的。” 龙女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又问道:“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子呢?” 齐玄素知无不言:“她是我的师姐,不巧,大概在一个时辰前刚刚离开万象道宫,没能见到你。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前提是你愿意离开这里,如果你喜欢留在这里,那我也不强求。” 龙女道:“谁想留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想!是你们道门之人把我关在这里的!” 齐玄素一针见血:“没人逼着你混入万象道宫。” 龙女顿时哑口无言。 齐玄素接着说道:“你应该感谢六代大掌教,他是个好人。我觉得,也许六代大掌教将你关在此地,只是想要磨一磨你的性子,说不定还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毕竟要关人,镇魔井、锁妖塔都可以,没必要浪费这么一个好地方。只是大掌教后来没顾上这一茬,这才让你被关了这么多年。” 龙女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我还要感激他了?” 齐玄素道:“都随你。我们可以不谈感情,只谈利害,我可以放你出来,作为交换,你要为我效力。” 龙女已经很想答应了,可是自尊又让她觉得应该还要拉扯一下。 于是龙女说道:“可是你杀过龙,手上沾满了蛟龙的血。” 齐玄素坦然道:“我还杀过人呢,手上同样沾满了人的血,并不妨碍其他人追随我。” 龙女再次无言以对。 齐玄素道:“我是讲平等的,我公平对待神、仙、佛、人、龙、妖,正如我会用对待男人的方式对待女人。我不因你的身份歧视你,也不因你的身份高看你,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龙女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你说服我了,希望你真能如你所说的那般平等。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是不是先正式认识一下?” 齐玄素道:“没有问题,我先来吧。我姓齐,双名玄素,表字天渊,现为道门金阙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道号太微,担任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一职。你可以叫我的表字天渊。” 龙女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如此年轻的参知真人,真是前途无量,难怪你有这样的底气,就连大掌教的禁令都不放在眼里。说不定哪天,你本人也能成为大掌教。” 齐玄素道:“如果经过风宪堂的正式审判,将你关押在某个洞天之中,那么我还真没办法。不过六代大掌教显然只是随手为之,没有记录,没有档案,这就不犯忌讳。” 齐玄素转而说道:“好了,该你了。” 龙女道:“我们蛟龙没有你们所谓的姓氏,不过有时候入乡随俗,还是要给自己取一个姓,大部分就两个姓,要么姓龙,要么姓敖。” 齐玄素忍不住笑了一声:“就像狐狸们要么姓胡,要么姓苏。据我所知,苏姓的狐狸和敖姓的蛟龙似乎地位更高,你是不是姓敖?” 龙女道:“我不姓敖,我姓龙,我叫龙小白,没有表字,也没有道号。” 齐玄素道:“难怪你穿得这么白,难道你的本体也是一条白龙?” 龙女顿时恼羞成怒:“与你何干?” 齐玄素道:“我向你道歉,如果你考虑好了,我们可以订立一个契约。” 龙女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齐玄素道:“白纸黑字,你情我愿,这不是很合理吗?” 龙小白没好声气道:“拿来吧。” 齐玄素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前有林元妙,后有何罗神,轻车熟路,很快拟定了一份契约。 大概内容就是齐玄素把龙女救出去,龙女则要给齐玄素效力二十年,听从齐玄素的命令。不过齐玄素还会帮龙女解决待遇问题,二品太乙道士不敢说,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应该不难。 龙女看完之后,立刻指责道:“这根本就是卖身契。” 齐玄素诚恳道:“怎么还把实话说出来了,太难听了。不过你放心,我对女色不感兴趣,只会让你卖命,绝对不会让你卖身。” 龙小白好一阵无言:“那还不如卖身呢。” 齐玄素道:“反正条件就是这样了,你答应就订立契约,不答应我就走,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龙小白挣扎许久,还是答应下来。 这个鬼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不过难点不在于如何说服龙小白,齐玄素在道门这么多年,早就锻炼出识人的本事,一眼便看出这条小白龙已经心动,逃不出他的掌心。也就是他为以后长远考虑,愿意给一些待遇,换成别人,就算什么待遇都不给,这条小龙也会答应下来。 难点在于如何解除六代大掌教设下的禁制。 毕竟是仙人的手段,就算齐玄素已经跻身伪仙,也要费一番手脚。 任谁都能看出来,关键点在于那面八卦镜,虽然没了主人的驾驭,但仍旧发挥着作用,让一名伪仙动弹不得,这不是半仙物的分量,倒像是一件仙物。 当年齐玄素和姚裴来到此地,因为境界低微,想要取走“功烛杖”都是困难重重,更不必说取走仙物了。可如今不一样了,齐玄素还是有些把握的,毕竟仙物再厉害,不会比仙人更厉害,不是每一件仙物都叫五娘。 龙小白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行吗?” 齐玄素心情不错,说道:“没什么不行的。” 说罢,齐玄素先是摇身一晃,分出兵解化身,以何罗神的神力为支撑,本就有伪仙阶段的修为,随着本尊也跻身伪仙,如今更上一层楼。 这个齐玄素一身阴气,甚至还带着几分女相。 齐玄素又摇身一晃,分出谪仙人传承的三尸化身,造化阶段的谪仙人传承就是斩三尸境,可以斩出第一个三尸化身。 也因为齐玄素的谪仙人传承只是造化阶段,所以只能斩出一个三尸化身。 这尊三尸化身继承了齐玄素的戾气,暴躁易怒,倒是一身阳刚气息。 美中不足的是,三尸化身要比本尊低上一个境界,只有造化阶段的修为,而且不能持久。 齐玄素取出最后一张“希瑞经”书页——当初他得了两页,对付周梦遥只用了一页,还剩下一页。 齐玄素直接把这张书页交给了三尸化身。 对于齐玄素而言,他已经跻身伪仙,这是个大境界,就算用了“希瑞经”书页,也不可能直接跻身仙人。换成“希瑞经”还差不多,可“希瑞经”的反噬就连仙人都无法规避,更不必说伪仙了,那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所以单张书页的意义已经不大,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三尸化身拿到书页之后,顿时境界暴涨,同样跻身伪仙阶段,不过其神智也受到影响,开始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齐玄素对此早有经验,及时地将“清净菩提”交给了三尸化身,使其逐渐恢复清明。 龙小白看得眼花缭乱,万万没想到齐玄素竟有如此手段。扪心自问,如果两人交手,她完全不是齐玄素的对手,就算她天生体魄强韧,气血雄壮,也双拳难敌四手,这都是什么神通?也太不讲道理了。 三个伪仙齐玄素联手,就算对上了普通仙人,进攻不敢言胜,防守则万无一失。 仙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仙物。 下一刻,三个齐玄素同时出手。 龙小白也很配合,开始发力挣脱镇压。 就算这面八卦镜是仙物,就算这是六代大掌教留下的手笔,也敌不过四位伪仙的内外夹攻,立时颤抖不止。 龙小白发出阵阵龙吟,震得黑白光柱涟漪阵阵。 好在整座天水一心楼都有阵法禁制,这里的动静再大,也传不出去半分。 齐玄素在两大化身的帮助下,虽然速度极为缓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动,但还是艰难地突破了八卦镜周围的层层禁制,伸手抓住了八卦镜。 八卦镜已是无主之物,立时成了齐玄素的囊中之物。 原本笼罩龙小白的两色光芒顿时消失不见,龙小白终于脱困而出,恨不得此时就现出真身,冲天而起。 这也是姚裴和齐玄素当初遇到的难处,就算他们用取巧的办法拿到八卦镜,也制不住脱困而出的龙小白,反而成了自寻死路。 可对于现在的齐玄素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问题,本尊收起八卦镜,另外两个化身按住龙小白:“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现出真身!” 龙小白只能暂时压制性子。 就算不考虑契约的问题,龙小白看看左右两大化身,也只能乖巧点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不由在想,这个人真是伪仙修为吗?真不是仙人修为吗?同样是伪仙,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第二十七章 你好香 当初齐玄素第二次来到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见到石大真人。当时石大真人就知道了齐玄素和姚裴偷偷进入天水一心楼的事情,不过石大真人只是象征性地口头申斥了一下,并没有实质性动作,甚至没有收回“功烛杖”。 因为严格来说,这是紫霄宫的事情,姜大真人的事情。 虽然石大真人曾对齐玄素说过,他把龙女转移了。 不过现在看来,是石大真人故意说了谎。 其一,转移龙女很费事,分为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撤去六代大掌教留下的禁制;第二个步骤,制住脱困的龙女;第三个步骤,换个地方重设禁制。齐玄素也是先跟龙女谈好了,省去第二个步骤和第三个步骤。可就算只执行第一个步骤,还是搭上了一张“希瑞经”书页,石大真人实在没有什么动机去吃力不讨好。 其二,没有合适的地方。万象道宫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没有专门的幽狱,就算有人犯事,也是少数,一般移交出去就行了,能把龙女转移到哪里去呢?齐玄素也说了,囚禁龙女是六代大掌教随手为之,没有记录,没有档案。如果想要把龙女正式关押到镇魔井洞天等地方,会很麻烦。要么走关系,要么走程序,石大真人吃饱了撑的才会从头走程序。 天机堂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如果一套机关设施能够正常运转,那就千万不要乱动。 石大真人的想法也是如此,只要六代大掌教的封印没什么问题,那就不要去乱动,维持现状是最好。 其实,齐玄素早忘了石大真人说过的话,因为他当时就没往心里去,也算是误打误撞,现在把龙小白给救出来了,才又想起这件事。 已经是无所谓了。 齐玄素带着龙小白走到一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审视着龙小白。 龙小白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忐忑,不知道齐玄素要干什么。 齐玄素问道:“小白,你能不能把头发的颜色变一下?太扎眼了!” 龙小白不仅皮肤白,跟裴神符一样,而且还有一头白发,齐玄素说的就是这个。 龙小白说道:“当年我初到万象道宫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规矩,你们的大掌教好像要否定前一代大掌教,废除了很多规矩,大家都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说一头白发了,还有人一头红毛呢。” 齐玄素道:“那是一个特殊时期,现在已经重归正轨了,道门不许奇装异服,也不许过分返老还童,最好是千人一面,越中庸越好。当然,要是野道士、江湖人则另当别论,没人管你。可只要在道门体系内,就最好遵守这个规定,不要搞特立独行那一套。” 龙小白不情不愿道:“那好吧。” 不见她如何动作,眉毛和白发全部转为乌色,白衣黑发,更像年轻版的裴神符了。 平心而论,虽然齐玄素跟裴神符不对付,但对裴神符的姿色还是要给予充分的肯定。 齐玄素又打量了一下:“还可以。老林和小殷都是跟道门沾边的,一个道门前辈,一个道门造物,所以能做道士。你不一样,我没本事给你讨一个道士身份,最多就是同道士出身,鹤氅和道冠就可以省了。” 龙小白听得懵懂:“谁是老林?谁是小殷?” 齐玄素道:“你以后会见到的,少不得要一起共事。” 说罢,齐玄素向外走去。 龙小白跟在后面,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再次见到太阳,伪仙当然不怕阳光,可她还是下意识地用手遮眼。 过了片刻,龙小白放下手,望向太阳,几乎要流下泪来。 不容易啊,终于出来了。 她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天水一心楼,心中默念:“永别了,牢笼!” 齐玄素等着龙小白把心理活动走完一遍流程,然后才向外行去。 守在外面的灵官昂首挺胸,同时行礼。 哪怕齐玄素身后还多出一个陌生的面孔,也是什么都不敢问,目不斜视,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龙小白一样。 龙小白见此情景,再无半点怀疑。 这就是掌宫真人啊。 齐玄素走在返回签押房的路上,人来人往。 不断有人给齐玄素让路行礼。 “掌宫真人”、“齐真人”、“太微真人”之声不绝于耳。 齐玄素只要点头致意就算还礼了。 龙小白跟在齐玄素的后面,也引来了好多好奇的目光。 众人不免猜测,这又是哪个? 这一身白衣,肯定不是道门中人,工作的时候不仅要称职务,还得穿正装,上至三师,下至九品道士,就没有违背的。 难道是齐真人的情人?那也不应该,齐真人刚刚新婚,张真人是什么性子,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就算齐真人要找情人,也绝不能如此招摇过市。 总不会是西道门的人吧?那边好像是不太讲究。 听说西道门正在建道宫,皇甫真人已经来考察过一次,这是又派人来参观学习了? 那倒说得通,毕竟是涉西事宜,掌宫真人亲自出面也在情理之中。 龙小白还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变成了西道门来的道友,只觉得这些人的眼神有点怪。 道门对于西道门的道友是什么态度呢?相当一部分人就是又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猛如虎。 在许多中原道士的认知中,西道门所在的南大陆就是穷乡僻壤,除了树不缺什么都缺,刀耕火种啊,茹毛饮血啊,还搞什么活人献祭,太野蛮了,太落后了。 龙小白重获自由之后,不时左右张望,更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 这无疑让道门之人有了很大的优越感,西道门之人就像是穷苦乡下来的穷亲戚,总是跑来打秋风,有些人看不到南大陆的重大战略意义,便要发些牢骚:上面的大人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爱援助西道门,要什么给什么,凭什么啊,自己人还不够分的,分给外人。兄弟?兄弟也是分锅吃饭的。 齐玄素当然是理解的,欲要取之,必先予之。道门的援助是有回报的,而且这个回报大得超乎想象。本质上还是做大饼,就好像一袋种子,吃了就没了,可如果种下去,便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颗粒无收,还不如吃了,一种是收获更多的粮食。 如果拿下了北大陆,所得之利,更胜立国家之主。 这都是后话了,齐玄素带着龙小白回到自己的签押房,让龙小白等在这里,自己又去见了石大真人。 龙小白百无聊赖地坐在西式沙发上。 靠着沙发的弹力整个人一上一下,弹弹乐。 别说,还挺软的,比椅子舒服多了。 当年她来万象道宫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好东西,一转眼这么多年,时代在发展,外面也是大变样了。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其实那时候已经有沙发了,只是她见不到而已。 正当龙小白自娱自乐的时候,颜永真领着小殷办理完入学手续回来了。 小殷撅着小嘴,满脸的不乐意。不过小殷有一点好,抵触归抵触,还是听话的。 颜永真则耐心地开解小殷,只要熬过这三个月,就能去西域道府了。知道真人的秘书是什么?那就是小真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颜永真知道自己身为秘书,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像话,可没办法,不画好大饼,小殷没动力。 听到这里,小殷才算是有了点兴趣,问起西域是什么样子,和南洋比怎么样。 颜永真告诉小殷,南洋有海,西域也有海,不过是沙海,还有像昆仑一样的雪山。 小殷还没见过沙漠呢,闻言便开始好奇传说中的沙漠了,又缠着颜永真问东问西。 颜永真感觉自己还未成婚已经开始提前带孩子了。 不过张拘成面授机宜的时候提到过,齐玄素家的这个小姑娘,很招人喜欢,基本上是全家上下的宝贝,上到齐大真人和姚先生,下到齐玄素和张月鹿外加那位林真人,都不能例外。根据颜永真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也的确如此。 所以,跟小殷姑娘打好关系没有坏处,最起码能更快地融入这个集体。 然后小殷就发现了龙小白这个不速之客。 小殷立刻气势汹汹地跑到龙小白面前,双手叉腰,大声质问道:“你是谁?” 龙小白原本没把小殷当回事,不过忽然发现小殷一身龙气,而且有造化阶段的修为,不由问道:“我是龙小白,你也是龙吗?” 小殷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悄然转变了态度,偷偷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什么龙啊?”小殷貌似天真无邪地问道,同时慢慢地靠近了龙小白,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龙小白在小殷面前显得又傻又白,说道:“就是蛟龙啊,你身上怎么有龙气?” 小殷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抱住龙小白,顺势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使劲地蹭:“姐姐,你好香。” 正当龙小白以为他乡遇故知的时候,齐玄素回来了,见此情景,一把提溜起小殷,训斥道:“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这个不能吃!” 第二十八章 照妖镜 齐玄素算是看出来了。 殷大白和齐小白是完全不一样的。殷大白看着天真无邪,其实暗藏狡黠,最会装傻充愣,这一点倒是跟齐玄素很像。齐小白看着聪明,其实有点傻。 龙小白还没弄明白这个所谓的“不能吃”到底是什么意思,齐玄素已经轻轻揭过,说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先放下小殷:“这就是我先前提过的小殷,你可以叫她齐小殷,也可以叫她殷万妙或者殷大白,我们一般习惯叫她小殷。这是我的秘书颜永真。” 小殷翻了个白眼。 齐玄素又道:“她叫龙小白,是自己人,不过现在还不是道士。” 颜永真主动见礼:“颜永真见过龙姑娘。” “颜道友。”龙小白点了点头,她清楚自己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倒是没有太过倨傲。 齐玄素拍了拍小殷的脑袋。 小殷有些不甘心,老气横秋道:“既然是自己人,那就算了。” 齐玄素不理会小殷,对龙小白说道:“我刚才跟石大真人谈过了,石大真人没有意见,同意放你出来。” 龙小白这时候又不傻了,问道:“那面镜子呢?也交给你处置吗?” 她也知道能定住自己这么多年的镜子肯定不是凡品。 齐玄素道:“大掌教的东西属于紫霄宫,这是姜大真人的权责范围,我会跟姜大真人谈。” 齐玄素吩咐道:“归真,你以我的名义向紫微堂发函,申请一个同道士出身的资格。” 颜永真应了一声,问道:“直接联系宫辅理吗?” 齐玄素道:“对,直接联系宫辅理。” 颜永真明白了,联系宫辅理其实就是联系东华真人,既然惊动了东华真人,那么肯定是申请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 如果他非要问个事无巨细,不能领会上意,那就不适合做秘书这个行当,容易被换掉。 颜永真把之前办好的手续资料交给齐玄素,然后转身离去。 齐玄素拿过资料扫了一眼,对小殷说道:“准备收拾东西,搬到学员的震园去。给你分配的地方倒是不错,这个院子的景色最好,位置最佳,最是幽静,距离藏书的艮园最近,万象道宫只会安排最杰出的弟子入住,如果都是庸才,便宁可让它空着。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都在此住过,老张、姚素衣、李永言也住过。” 小殷问道:“你呢?你住过没有?” 齐玄素伸手一指签押房的门:“收拾东西去。” 小殷乖乖出去了。 只剩下两个人后,龙小白问道:“我呢?” 齐玄素道:“你可以在万象道宫转一转,不要惹事,不要走远了。我会考虑重新开放天水一心楼,到时候我会酌情允许你进入其中。” 得到好处许诺的龙小白也离开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齐玄素开启了签押房的阵法,这才取出那面定住了龙小白的八卦镜。 在道门之中,八卦镜就像罗盘一样常见,是低品道士的必备物品,所谓道士入山,常背铜镜,邪魅不敢近,自见其形,必反却走转。 甚至走入了寻常百姓家,因为八卦镜的化煞、挡煞作用一流,所以经常用于风水镇宅。 当然了,这面八卦镜绝不是普通八卦镜,在道门的典籍中也有记载:“帝会王母于王屋,铸镜十二,随月用之,此镜之始也。” 这是天帝之物。 而玉京又是帝下之都,所以这面八卦镜一直存放于玉京之中。 这面八卦镜的全名应该叫“太极八卦镜”,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阴一阳就是两仪。而两仪又生一阴一阳既是四象: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象是天地阴阳的变化,也代表春夏秋冬四时。而四象再各生阴阳,就生成了八卦。八卦用以代表天、地、风、雷、水、火、山、泽。 “太极八卦镜”通体以不知名的玉石炼制而成,周围绘刻有天干地支、先天八卦、河洛九星、二十四节气。又有两种变化,分为凹镜和凸镜。 若是按照风水的说法,凹镜纳福,凸镜化煞。不过仙物不会这么简单。 齐玄素曾经拥有很多仙物,现在很缺仙物。 细数一下,“七禽五火扇”归了五娘,“三五雌雄斩邪剑”归了张月鹿,“秦王照骨镜”归了七娘,“三宝如意”就用过一次便还给了姜大真人,只剩下一盏“归藏灯”,还时灵时不灵的。 现在终于得到“太极八卦镜”,就算只能借用一段时间,那也是可以的。这要换成道门之外的人拿到此镜,道门必定是全力追回,可齐玄素是自己人,那就有得谈。 齐玄素仔细研究了一番“太极八卦镜”,发现凸镜模式主要是就是困人,凹镜模式则是防御。 不过两仪生四象,困人也分两种。 一种就是射出一道光,将人给定住,跟“照骨镜”有异曲同工之妙。主要起到镇压的作用,龙小白就是被这种模式给困住的,别看她还能龙吟两声,挣扎几下,主要是因为没有主人驾驭,如果有人驾驭,能让龙小白动弹不得。 还有一种则是把人纳入镜中世界,其中自成阵法,若是不能以力破巧,便很难逃离。 第二种模式的问题在于,消耗更大,而且风险更高,一般拿来对付修为不如自己的对手倒是能够大显神威,一收一个准,若是对上仙人一级,任由对方在里面翻江倒海,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困不住对手,反而会给仙物本身造成损伤。毕竟“太极八卦镜”不是儒门仙物“天下棋局”这种专攻小世界的仙物,术业有专攻,这更多是一个附带的神通。如果想把它当作须弥物来用,也不是不行。 不过短时间内还是有奇效的,如果能先收一人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然后速战速决,那么便不算鸡肋。 凸镜模式的神通更有针对性。 第一个作用,便是照妖,所以此镜也可以叫“照妖镜”。正如“三五雌雄斩邪剑”可以叫“天师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可以叫“天师印”,“传国玺”可以叫“和氏璧”,仙物有两个名字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抱朴子》中言道:“万物之老者,其精系,能记人之形惑人,唯不能易镜中之真形。” 正所谓我闻照妖镜,及于神剑锋。 镜乃金水之精,内明外暗,古镜如古剑若神明,故能辟邪魅忤。 这面镜子不是针对妖物,而是针对万物之老者。这个“老”,最起码以数百年计,人是活不了这么久的,要么死于三尸,要么死于天劫,真要活了这么久,那起码是一劫仙人,也不在乎这个了。 可是妖不一样,他们的百年之期从成仙开始算起,在成仙之前就可能活到百年以上,所以此镜不仅能破去妖类的变化之术,还能镜光如剑光,对其造成杀伤,针对性很强。 第二个作用是化煞。同样针对性很强,特别是“钉头七杀”、“含沙射影”一类的手段,若是有人拿到自己的毛发、指甲、血液,可以隔空做法害自己性命,“太极八卦镜”便可以隔空反制,不仅可以破去法术,甚至还能将法术效果反弹给施法之人。 若是阴阳并用,则可以扭转乾坤。 听起来十分玄奥,实际上就是挪移空间,类似于“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星罗剑阵”。 除此之外,镜子本身可大可小,且坚固无比,甚至可以拿来当盾牌。 总结而言,这件仙物除了照妖之外,有杂而不精的嫌疑。 什么都涉及一点,又都比不上专精这个方向的仙物。 何为专精?比如说“叩天门”,这把仙剑没有这么多花哨,引天地共鸣也好,与持剑之人的修为息息相关也罢,总结起来就两个字,锋利。 锋利到了极致,无物不斩。绕颈一周,龙首立断。 至于其他功能,一概没有。 丝毫不影响“叩天门”的威名。 “七禽五火扇”也是这一类,属于极致的火焰,一个字就能概括,烧。 越是仙人层次的交手,越是需要这种极致的仙物,无论是极致的进攻,还是极致的防御,都能立竿见影。 齐玄素也发现了,凡是镜子一类的仙物,诸如“照骨镜”、“昊天镜”、“镜花水月”、“太极八卦镜”等等,更偏向于辅助功能,在特定条件下,能够发挥出极大的战略意义,可要是环境不适合,条件不允许,就跟没有这件仙物差不多。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他暂时还没有仙人的实力,远远谈不上“极致”二字,“叩天门”一类的仙物反而不适合他,这类辅助仙物也算不错了。 不管怎么说,有仙物总比没仙物要好。 齐玄素忽然想到,如果是针对“万物之老者”,那么古仙也在这个范畴之内。 比如说巫罗和司命真君。 如果古仙借助容器降临人间,混在人群之中,也可以用“照妖镜”识别出来。 不仅是大妖,其实古神、古仙都算是万物之老者,同样在“照妖镜”的针对范围内,如此一算,“太极八卦镜”的适用范围还是相当广的。 齐玄素这次回到中原,说不得要跟隐秘结社继续打交道,应该能派上用场。 第二十九章 过往 齐玄素又亲自上手用了下“太极八卦镜”,感觉相较于“三五雌雄斩邪剑”,要轻松不少,看来这也是辅助类仙物的优势之一。 齐玄素收好“太极八卦镜”,开始备课。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登台授课,总要有一个开门红才好。 讲什么呢? 齐玄素已经决定了,进一步阐述道德建设工作,同时结合五代大掌教的时代来讲。 大概写了三页教案之后,龙小白回来了。 齐玄素暂时停下手头的工作,示意龙小白坐下,然后问道:“感觉怎么样?” 龙小白回答道:“各种建筑看似没什么变化,不过我还是感觉变得很陌生。当年熟悉的人也都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问道:“你当初在万象道宫有朋友吗?” 龙小白摇头道:“没有。” 齐玄素点了点头,将教案暂时推到一旁,向后靠在椅背上:“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那么我们就更深入地谈一谈你吧。” “我?”龙小白疑惑道,“我有什么好谈的?” 齐玄素道:“说一说你的过往生平,做一个更为深入的了解,我们既然要共事,而且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自然不能一无所知。退一步来说,我还要向紫微堂申报你的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到时候也要补充你的相关档案。” 龙小白想了想,说道:“好吧。” 齐玄素问道:“你有父母吗?” 龙小白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 龙和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婴儿没有父母的照料,又没有其他人收养的话,多半是无法生存下来。龙族天生就极为强大,一出生就有独立存活的能力,就算不能翻江倒海,吃点鱼虾还是可以做到的。 齐玄素感叹一声:“没有父母,又去了万象道宫,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倒是同病相怜。”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今年多大了?” 龙小白算了算,说道:“大概……大概七十岁。”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么年轻?” 龙的寿数当然不能和人一概而论,人的七十岁已经步入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嘛,可龙的七十岁显然还是个孩子。 很简单的一个推算,虺五百年化为蛟,正常情况下,蛟龙要在五百岁的时候才能媲美长生仙人,算是成年。就算有些蛟龙天赋异禀,那也得四百岁,相较于五百岁和四百岁,七十岁还真就是个孩子。 齐玄素说道:“你之前被六代大掌教关了好些年,那时候你就有伪仙实力,而且能化形成人,这个七十岁还要再减去一些。考虑到你没有父母引导,又是如此年轻,难道你真是蛟龙中万中无一的天才?我看着不太像啊。” 龙小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之所以能提前化形成人,是因为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处古仙人留下来的洞府,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误打误撞进去了,里面有一炉丹药,我当时饿坏了,直接把丹药给吃了,然后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就有伪仙修为了。” 齐玄素不由好一阵感叹。 蛟龙还是天赋异禀。 丹为内丹和外丹,内丹就是自己慢慢修炼,外丹则是借助外物。外丹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或者说制约,那就是自身承受力的问题。 简单来说,修为越高,承受力越高,修为越低,承受力越低。如此就变成一个死结,最不需要服用丹药的仙人最适合服用丹药,最需要服用丹药的普通人最不适合服用丹药。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对于道门来说,破解疑难杂症也是如此,治病不难,难的是怎么把门槛降低。化生堂普遍遇到的问题就是,一种疗法,能承受副作用的人不需要,基本可以自己治疗自己,需要治疗的人承受不了副作用,最后只有极个别的例外可以用到,比如奥黛丽这种。 像极了那句老话,会的不看,看的不会。 哪怕是“长生石之心”也要循序渐进,没有一开始就塞满“玄玉”的。 可蛟龙不一样,天生体魄强大,承受力极强,哪怕是幼年蛟龙,其体魄也堪比天人。 别看龙小白现在只有伪仙阶段的境界修为,其体魄已经隐隐可以媲美一些人仙之外的仙人。等她成年之后,甚至不必刻意修炼,体魄就能与人仙的体魄相差无几。 齐玄素估摸着,那枚古仙人留下的丹药,多半是自用的,换成其他人,就算找到了丹药,也不敢贸然服用,否则真有可能被药力生生“撑爆”,可龙小白是蛟龙之属,反而承受住了药力。 除此之外,这枚丹药给人服用,也未必有如此效力。比如“长生丹”已经足够厉害了,又是海眼的刀圭,又是蟾宫的玄机,还是古代长生人祖师孙灵秀亲手炼制,除了让张月鹿多出几十年的寿命之外,也只是让张月鹿摸到一点伪仙的边,还没能让张月鹿直接跻身伪仙,这是人族的先天不足,所以姚裴的大巫血脉才会如此珍贵。 蛟龙也有血脉之力这个说法,许多人喝龙血后修为大进且不同程度龙化就是明证。应该是这枚丹药进一步激发了龙小白体内的血脉之力,靠着血脉中的力量她才能一步入伪仙,而不是单纯的药力将她推上了伪仙境界。 简单来说,催熟。 时也,运也,命也。 齐玄素问道:“这座洞府在哪?” 龙小白老实回答道:“就在云梦泽的水底,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洞府里面还有一具遗蜕,那个古仙人好像已经死了。” 齐玄素不由心中一动。 陨落的古仙人,丹炉里的丹药。 难道说这位仙人生前受了重伤,所以才在这里炼丹疗伤,只是没等到丹成,就已经陨落,这才便宜了龙小白。 若有时间倒是可以去探索一下。 反正他在万象道宫没有多少事情,闲着也是闲着,倒是可以考虑开展一点副业。 不过现在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齐玄素接着问道:“既然你住在云梦泽,怎么跑到万象道宫来了?” 龙小白如实说道:“我吃了丹药之后,就能化形成人了,便离开云梦泽,开始在人间游荡,逐渐了解道门的各种政策。我很害怕道士,因为我当时就好像空有一身力气,不懂得招式,用不出来。刚好听到有人说万象道宫正在招收弟子,根据灯下黑的道理,我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能学本事,就跑去报名了,大概是我的资质太好了,竟然直接通过了。” 齐玄素随手在教案上记下。 要注意加强万象道宫的入门审查工作,最好是上查三代。 幸好只是混进一条蛟龙,这要是佛门之人、圣廷之人混入其中,然后在域外势力的暗中支持下跃居高位,怎么得了? 龙小白伸长了脖子去看齐玄素在写什么。 齐玄素倒也没有隐瞒,随便你看,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龙小白咋舌道:“难怪你能升参知真人,什么时候都想着工作。” 齐玄素道:“干一行,爱一行。” 龙小白嗤笑一声,不过笑到一半,想起齐玄素现在是她的老板兼上司,又把后半段笑生生憋了回去。 齐玄素倒是不在意这些,继续问道:“你混进万象道宫之后,都做什么了?” 龙小白道:“主要就是上课,不过下宫教的东西都太基础了,后来我听说上宫是专门教高品道士的,便想办法混入了上宫。白天的时候,我在下宫上课,晚上的时候,我就溜到上宫。” 齐玄素微微点头,一个伪仙混入上宫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不是伪仙的时候,都能和姚裴混入天水一心楼。 齐玄素又随手在教案上记下。 是否要进一步加强道宫内部防卫工作?备注:待讨论。 龙小白继续说道:“我到上宫之后,认识了一个在这里进修的道士,他看我美貌,就各种讨好我。我从他那里知道了艮园的藏书楼和天水一心楼,于是我开始尝试进入藏书楼,并偷学里面的大成之法。” 齐玄素说道:“最终你得寸进尺,跑到了天水一心楼,结果撞到了大掌教的手里。” 龙小白委屈道:“这座楼位于正中心位置,肯定是最好的,反正没人能发现我,那我自然要探索一下,谁能想到你们的大掌教会从玉京跑到这里看书?” 齐玄素纠正道:“什么叫‘你们的大掌教’?是‘我们的大掌教’,一定记住了。” 龙小白撇了撇嘴,不过嘴上还是顺从道:“我们敬爱的大掌教,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 齐玄素笑了一声:“你还会喊口号。” 龙小白道:“我好歹在万象道宫混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对了,我刚才听别人说你也是万象道宫出身,那我算不算你的学姐?” 齐玄素道:“以前可以算,不过你已经被开除学籍了,所以现在不算。” 龙小白扁了扁嘴,无言以对。 其实当年万象道宫是把她按照失踪处理了,因为这件事不宜声张,难道说万象道宫中混入了一条蛟龙,还混到天水一心楼去了?这不是自打脸面吗? 所以实际处理的时候分成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六代大掌教抓住了一条蛟龙,封锁天水一心楼;一件事是一名下宫学生失踪,按照退学处理。 表面上来看,这两件事并不相干,或者可以说失踪的学生疑似被蛟龙吃了。 我吃我自己嘛,不吃亏。 第三十章 为人师表 齐玄素亲自给龙小白写了两份档案。 一份档案是真实的档案,那是专门给东华真人看的,瞒谁也不能瞒自家师父。 另一份档案就是美化过后的档案,专门给外人看的,也是申报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用的。 真实档案没什么好说的,如实说就是了,包括齐玄素怎么想的。 另外一份档案则略去了云梦泽奇遇,给龙小白另外安排了一段奇遇——她之所以能在七十岁的年纪就跻身伪仙,是因为六代大掌教的点化。 把龙小白关押在天水一心楼,也是六代大掌教的保护性措施,只是六代大掌教后来给忘了,毕竟六代大掌教提前飞升太突然了,谁也没有想到。 这里面有很大的模糊空间,主要当事人已经不在人间了,也无法查证,那就是万象道宫这边说什么是什么了。 如此一来,就跟道门扯上关系了,申请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合情合理。 齐玄素也考虑过一个问题,未来的七代大掌教会不会否定六代大掌教?齐玄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会。 首先第一个原因,否定代表道门的大掌教就是否定道门,贻害无穷,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避而不谈,进行冷处理,而不是大张旗鼓地进行批判和否定。 有些问题,可以在高层小范围内进行讨论,却不能进行全民范围的大讨论,甚至连广义上的中上层都不行,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其次,三师也干了,脱不开干系。清算六代大掌教,说不定就要把火引到三师的身上,那么牵扯的范围就更大了,道门上下都干了,三道也不会同意。在这一点上,三道是能够达成共识的。 其实从道门的各种举措上就能看出一二。关于批判五代大掌教的问题,已经被叫停,彻底封禁六代大掌教的秘密报告,就此作罢。关于六代大掌教提前飞升的问题,则是宜粗不宜细,当事人三缄其口,表明出一种态度,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谈的,也没必要谈,还是要往前看。 所以齐玄素推断,不会批判六代大掌教,也不会否定六代大掌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六代大掌教基本没有什么心腹,谈不上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存在清算余孽和消除影响的步骤。 只要六代大掌教还在祖师殿中接受后世香火,还是道门承认的大掌教,那么给“被六代大掌教点化的蛟龙”申请一个同二品道士出身就不会成为一颗埋下的雷。 齐玄素写好两份报告后,把第二份报告交给颜永真,让他润色一下,是时候发挥下颜永真的笔杆子属性了,然后以正式公函的形式走正常途径送到紫微堂去。第一份真实报告就没有那么讲究,直接用原稿,走专线送给东华真人。 紫微堂那边还要研究、走流程,需要一些时间。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齐玄素开始全力备课,压力不小。 不少来进修的四品祭酒道士比他年纪还大,一个不慎是要闹笑话的。 终于,来到了开学第六天,齐玄素再次来到对应“劳乎坎”的坎园,这里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坎园乍一看去,与普通书院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各种各样的课堂,四品祭酒道士们占据了其中最大最好的课堂,一人一桌,笔墨书本齐全,格局是横纵整齐排列,前后左右对齐一线,就像一个棋盘。 齐玄素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坐在下面的,这次却要站在上面。 别有一番感受。 齐玄素走进课堂之后,所有进修的上宫道士全部起身行礼。 齐玄素一眼就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小殷,毕竟太矮了,也太小了。不少同窗看起来至少比她大两辈。 齐玄素示意众人坐下,然后环视一周。 他注意到除了小殷之外,还有两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岁,不知是八代弟子的尾巴,还是九代弟子——齐玄素备课归备课,不可能把所有学生的资料都看一遍,那也太郑重其事了。 “我们准备上课。”齐玄素到底是参加过多次议事,甚至曾在金阙发言,还不至于如何紧张,“在正式上课之前,我要自我介绍一下,也许有些人认识我,也许有些人不认识我,我叫齐玄素,现任万象道宫的掌宫真人一职,我们今天要讲的是道德建设之风纪风貌。”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个概念,什么是道德建设?这是一系列工作的总称,如果要进一步细分的话,包括政治、思想、组织、制度、作风、纪律等等各个方面。我们今天主要讲的就是作风和纪律方面。” “关于这一点,五代大掌教时期就已经明确提出……” 齐玄素开始根据自己的节奏讲课。 下面的小殷却觉得老齐好像在念经,如潮水一般的困意顿时席卷而来。 早就提到过,小殷不管修为多高,每天都按时睡觉,不过她独自搬到震园之后,就有点放飞自我了,反正昨晚玩到很晚才睡,今天便撑不住了。 于是小殷就像小鸡啄米一样,脑袋一点一点地,很快便要跟桌子来一次亲密接触。 虽然小殷已经很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困意来势太猛,完全抵挡不住,小殷的意志已经溃不成军。 突然之间,小殷感觉念经声消失不见了。 这让困意略有消退,她晃了晃脑袋,朝周围看了一眼。 然后她发现周围的同窗都在看着她,有震惊,有幸灾乐祸。 小殷顿时意识到不对,感觉如芒在背,像发条木偶一样慢慢转过脑袋,刚好对上了齐玄素的目光。 小殷还是第一次见到老齐的严厉目光,让她想起了老张。 “站起来!”齐玄素轻喝道。 小殷依言站起来,只能看到一个脑袋高出桌面。 因为这里的桌椅都是按照成年人设计的,小殷坐在椅子上,两脚不沾地,靠着椅子的高度,还能看到上半身,跳下椅子,站在地上,就只比桌面高出一头了。 齐玄素懒得多说什么,一指门口:“外面站着去,不准乱跑!下课后跟我去签押房。” 敢在他的课上睡觉,看来小殷是想抄道德经了。 小殷小声嘟囔了一句,向外走去。 齐玄素环视一周,说道:“我们继续上课。” 总结而言,除了小殷这个插曲,齐玄素的这次讲课还是比较成功的。 接下来就是自由讨论和提问的时间。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出了疑问,正是齐玄素先前注意到的两个年轻人之一。 两个人刚好是一男一女,好像还是一对情侣。 真就是神仙眷侣了,一起来上宫进修,多可恨,他和张月鹿当初都没这待遇,直到二品太乙道士进修的时候才做了一回同窗。 其中的女子站起来,说道:“齐真人,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玄素道:“这里是课堂,不是议事堂,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都可以说。” 女子这才说道:“齐真人,你刚才提到了五代大掌教时期整顿风纪风貌的事情,可据我所知,六代大掌教时期又对这一时期的整顿行为作出了反思和否定,有真人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批评了五代大掌教时期一系列的行为,认为这些行为禁锢了思想,阻碍了发展。” 齐玄素皱了下眉头。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话题,又是这么多人看着,齐玄素当然不能乱说。万幸齐玄素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提前看过相应的资料。 于是齐玄素迂回了一下,说道:“你说的这位真人,我知道,姓严,他在五代大掌教时期,因为作风问题而受到五代大掌教的批评,最终不但没能成功升为平章大真人,甚至没能以普通大真人的身份退隐山林,而是以普通真人的身份退隐山林,他对那个时代是有怨气的,所以日后才写了那篇文章,进行全面否定。” “我们评价一个人也好,评价一件事也罢,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客观公正,严真人是不是客观公正呢?我看未必。他身为当事人,在文章中包含了太多的个人情绪,竟然全面否定那个时代,可那也是一个道门全面开疆拓土的时代,如果如他所说,都是错误的,那么又如何能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呢?” “我的看法是,这篇文章不足以为凭。我们应辩证地看待一些问题,而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不过女子并没有放弃,甚至有些不服气,接着说道:“就算严真人可能不够客观和公正,但所言之事并非凭空捏造,我不赞同齐真人直接否定严真人的做法,毕竟谁也不能做到绝对的客观和公正,都会有一定的倾向,不能因为严真人批评了一些事情就否定他这个人。我认为,要容得下批评的声音。” 最后一句话是关键,不好回答。要是回答不好,容易被人说是禁锢言论。 齐玄素笑了:“好,我也问你,你容得下我批评严真人的声音吗?” 女子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齐玄素道:“自由不是绝对的,必然要有边界。老祖宗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觉得是禁锢思想,阻碍发展,我觉得是统一思想,为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到底如何,这都是可以讨论的。凡事总是要从两个方面看待,兴一利必生一弊,关键在于利弊的权衡和尺度的把握,这就不是我们今天课程的内容了。” “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课。” 第三十一章 云梦泽 齐玄素在下课后带着小殷回到签押房,作为惩罚,他让小殷抄两遍道德经,明天交到颜永真那里。 小殷还想讨价还价,不过齐玄素作势要涨到三遍之后,小殷立刻服软,表示两遍就行。 齐玄素把小殷打发走了,让颜永真把上宫学子的花名册拿来,这才知道那两个年轻道士的来历。 其中的女道士姓严,名叫严永仪,是八代弟子,不过年纪要比齐玄素等人小上许多,跟萧月如一样,是八代弟子的尾巴,再往后就是九代弟子了。 难怪她激烈反对齐玄素批评严真人,原来是严家的人。 如果给道门内部的世家分一个等级,那么李、张、姚是毫无疑问的顶级世家,轮流坐庄的主要人选。其次就是裴、苏、陆、沈、齐、徐等一流世家,其实有仙人坐镇的一些家族也可以算是一流世家,比如颜家,能量巨大,只是随着仙人离世,如果底蕴不够,其他家族成员支撑不起来,立刻就会滑落阶层,回归其真实地位,所以这就很难说了。还有周家这种存在历史问题的,同样很难说。 也许有人会说裴家不是靠着东华真人一个人吗?其实不然,不管怎么说,裴神符也姓裴,雷小环也是裴家人,东华真人决定了裴家的上限,这两个女人决定了裴家的下限。 严家大概属于三流世家,虽然出过参知真人,但后辈子弟不争气,开始走下坡路,虽然还在道门高层圈子里有一定的人脉,但如果不能扭转这个颓势,那么最终还是会跌出这个圈子。 这种家族出来的子弟多半就是两个方向,一种是自暴自弃,趁着家族还未滑落阶层及时行乐,哪管以后洪水滔天。还有一种就是拼了命去奋斗,想要挽回家族的颓势,使家族的未来幽而复明。 现在看来,严永仪就是属于第二种。 齐玄素对她的观感还算可以,最起码不讨厌。 至于另外一个男道士,出身徐家,就是徐大成、徐小盈的那个徐家,名叫徐星奂,正是徐大成的儿子。 齐玄素跟徐大成还是有些交情的,张月鹿与徐小盈关系不错,这要是不论道门辈分,单纯论交情,徐星奂应该叫齐玄素一声世叔。当然了,现在就该叫老师了,也差不多。 如果严永仪能与徐星奂结成道侣,那么还算不错,也算是上嫁了,最起码徐家能拉严家一把,不管怎么说,徐大成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九掌堂之一。不过齐玄素看徐星奂这个样子,有点过于温润了,不像能驾驭严永仪的样子。 严永仪这种女人肯定是特别有主见的,两个人志同道合还好,要是意见不合,那可有得瞧了,要么顺从她,要么就分道扬镳。 不过这些都与齐玄素无关,反正他已经说服张月鹿。 齐玄素记下了这两个人,决定将两人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师生关系是拉近关系的利器。 没事的时候谈谈心,帮忙解决一些问题,这都是可以的。 只是这些事情不着急。齐玄素也不能太过刻意,谁也不是傻子,拉拢之意太过明显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齐玄素的下次课程在七天之后,齐玄素打算先去一趟云梦泽,探索一下龙小白的老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算是仙人遗留,那也不怕,齐玄素和龙小白加起来已经能跟仙人过招了,活着的仙人都不怕,更何况是死了的仙人。天下之大,无不可去。 于是齐玄素把颜永真、陆玉珏、程立雪等人叫来大概交代了一番之后,带着龙小白离开了万象道宫。 至于请假,那就不必了,掌宫真人与掌宫大真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下级关系,而是类似巡抚与总督的关系,总督是比巡抚高一头不假,可不意味着巡抚要事事都听总督的,否则也不会有督抚之争的说法。严格来说,齐玄素不存在顶头上司的说法,他完全可以自由行事。 云梦泽位于湖州与湘州之间,距离中州还真不算远,毕竟中州与湖州也是有交界的,等于是邻居,难怪龙小白当初会一路跑到万象道宫,主要还是离得近。 听到要回家的消息,龙小白有点百感交集,虽然知道齐玄素更多是想要探索那个仙人洞府,但还是对齐玄素的观感好了一点。 还有一点,石冰云的老家就在湘州,她最近申请了休沐,刚好就在老家那边。 这就是帝京道府的好处了,基本没什么事情,想休沐就休沐,也没人去管。李长歌做首席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在青丘山,道府的人都没怎么见过这位首席,现在轮到石冰云做首席,她也这么干。 别的道府还要担心权力问题,担心自己长期不在会导致大权旁落。比如张拘成,他离开江南道府前往玉京的时候,就特别交代过:凡是涉及到人事任免和重大决策问题,在他前往玉京期间一律不议,突发性事件和拿不准的原则问题,必须通过安全途径向他汇报。 这样一来,江南道府每天都有消息传到玉京,张拘成远在万里之外的玉京主持齐玄素的婚事,江南道府的动态仍旧尽收眼底。 帝京道府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你不可能去争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本来也没什么权力嘛,权力都让朝廷和齐州道府分走了,老姐俩还争什么呢,上次拍桌子还是因为齐玄素的事情。 类似情况还有罗娑洲道府,那里除了矿就是流放的犯人,虽然地盘大,但没几个参知真人乐意过去。 这就是养老或者过渡的地方,来这些道府的人,要么是前途无望的失意人,要么就是把这里当做短暂过渡的中转站。 石冰云毫无疑问属于前者。 既然是养老,那么石冰云干脆申请了一个月的休沐,从去玉京参加齐玄素的婚礼就开始休息,到张月鹿的婚假结束,齐玄素已经就任掌宫真人,她还在休息。 齐玄素顺路拜访石冰云,也是打听一下云梦泽的近况。 石冰云的老家位于湘州衡阳府的桃源县,距离湘州道府所在的玉女山很近,距离云梦泽也不远,只有三百余里。在云梦泽上还有一座漩女山,上面有一座道府级别的道宫,虽然不如万象道宫这种道门一级的道宫,但也规模不小。 齐玄素没有乘坐飞舟,也没有骑龙,就是正常飞行,带着化作人形的龙小白悄然来到桃源县。 齐玄素造访的时候,石冰云并不在家中,说是出去了,具体去了哪里,家里的人也不知道。这倒是符合石冰云的性格,当年慈航真人都管不了她,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齐玄素也不着急,打算等一等。留守的人知道齐玄素的身份之后,不敢有半点怠慢,专门陪着齐玄素说话,同时赶紧派人去把石冰云找回来。 大概傍晚时分,石冰云终于回来了,人未到声先至:“天渊,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来就来吧,也不提前说一声!” 话音落下,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子,男装打扮,正是石冰云。 对于老上司,齐玄素还是比较尊敬的,没有因为自己晋升了参知真人就拿大,起身客套一番,介绍了龙小白,说是自己的朋友。 石冰云当然能看出龙小白的不俗,可是也没多问,道门中的奇人异士多了去了,真要个个探究,那也不用干别的了,根本探究不过来,也惹人厌,还是不要刨根究底为好。 然后齐玄素道明了来意,他无意中得知一处仙人洞府,其入口就位于云梦泽,这次本意是探宝,顺路拜访老上司。 石冰云闻言后说道:“陨落的仙人?还是跟云梦泽有关的?难道是前朝大魏时的那次道门起义?” 关于这个,齐玄素也是知晓的,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前朝大魏武宗年间,道门曾有过一次起事,只是当时儒门的心学圣人还在人间,以一己之力镇压了道门,据说道门死伤惨重。 如果有道门仙人重伤于心学圣人之手,那倒也说得过去。 齐玄素道:“的确是有这个可能。” 石冰云话锋一转:“不过也不能就此下断言,云梦大泽本是一系列湖泊水系的总称,其中不仅有湖泊,还有山林、原野、川泽,只是后来气候变化,地形沉降,这里的众多小湖逐渐连为一体,沼泽全部沉入水下,变成了一方烟波浩渺的如海大湖,堪比西北的措温布,据说其中有蛟龙出没。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新大陆尚且分出好几个神系,我们中原大地的神系更为复杂,正统的神灵体系当然是天帝那一支的。不过还有一个神系,就是荆湘楚地的神系,主神并非天帝,而是东皇太一,又称‘东君’,有人认为东君曾与天帝相争,最终落败,所以天帝成为正统。” “在众多传说之中,两个神系之间也有联系,那就是上古巫教。大巫们既是天帝的属下,又活跃在楚地之上,也有人认为东君是上一任天帝,大巫们曾经是东君的属下,后来第二位天帝受太上道祖点化而崛起,击败了东君,成为新一任天帝,大巫们又效忠第二位天帝,可最终还是难逃覆灭结局,被道门消灭并取代。” “具体情况如何,我们暂且不谈论,在东君的神系中,有一位神灵,名为云中君,被视作云梦泽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