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星动(双重生)》 第1章 重生(一) 第1章重生(一) 春节过后,静宁宫内的树枝抽出了第一株嫩芽,这是洪鸾待在静宁宫的第五年。这五年,皇帝朱熠一次都没有临幸过她。 洪鸾透过百叶窗看向外围的天空,凝眸望去,长空一片灰蒙,或许她走出房间能够看见寥廓的苍穹,但是她知道自己快没有时间了。 早在五年前,她嫁到皇宫成了皇妃,这座宫殿便已经锁住了她。两年前,身为御史的父亲得罪了皇帝,皇帝虽然不杀言官,但把她爹贬到了地方当官,她在顺天府内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平时喜静,爱看书,朱熠娶她之后赐住静宁宫便没有再管她。朱熠十七岁称帝,五年过去,如今后宫佳丽无数,她不过仅是后宫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对于朱熠来说,后宫的女人只是他解决君臣矛盾或者国家矛盾的工具。或许他对后宫的某些女人的确有真情,但绝对不会是她。 没有皇帝宠幸,平素也只待在静宁宫,偶尔去御花园走动,她却在冬季的某一天遇到身怀六甲的慧敏贵妃。 王慧敏神情倨傲地说:“姐姐,你比我先入宫,但是这肚子却不争气,不对,不是肚子不争气,而是这容貌性子不讨皇上欢喜,皇上看不上你。” 洪鸾知道宫人们私下对她的嘲笑,甚至会拿她的事当作饭后谈资,取笑的对象。她在当初皇帝选秀女的时候,崭露头角,入宫后被封为“洪静妃”,王慧敏是个素人,家世甚至不如她,刚入宫仅是昭仪。 昭仪为嫔,她为妃,两人的便不同。她的虽然比王慧敏高,但是她性子恬淡、不争不抢,甚至连贿赂宦官都不会,不像其他妃嫔为了争宠使出了浑身解数。 入宫为妃,是万历初年新皇朱熠登基后下了御旨,本朝所有适龄未婚美貌的女子都要入宫选妃。 她向来循规蹈矩,单纯地以为自己入宫后能让父亲和哥哥的仕途更顺遂一些,然而没有用,哥哥被派到危险的前线打仗,父亲两年前被贬回荆州老家。 这些年,她已经明白朱熠不慕女色,后宫中的女人又都是百里挑一的佳丽,不使用手段根本连皇帝的一面都见不到。一千多个美人翘首以盼只为皇帝来她们房里,她这种恬淡性子自然被挤到了角落,连见皇帝一面都难。 她轻声道:“我是皇上的妃子,仅想做好妃子的本职。贵妃娘娘荣获恩宠,又身怀龙子,我衷心恭喜贵妃娘娘。” 在这偌大的后宫,让人信有妃子衷心恭喜其他妃子怀有龙嗣,这话根本不可信,在他人听来就像讽刺。 洪鸾以为自己不争不抢就能太平过一生,在她转身离开时,王慧敏突然抓住她的手,又突然松手故意摔在地上,嘴里大喊道:“疼……疼……洪静妃竟然要谋害皇嗣。” 她身边本也有两名常伴的宫女,但或许早已经被买通。跪在王慧敏的贵妃宫中,洪鸾看见太医在一边焦急诊治,但很明显焦急是装的。 洪鸾心中焦灼,身边的宫女不替自己说话,连太医与王慧敏都在互相使眼色。 李太后第一个赶到,王慧敏怀孕是宫里的大事,因为她是后宫里第一个怀上龙嗣的女人。 李太后担忧地看着王慧敏,王慧敏这人估计特别能装,总在李太后身边喊肚子疼,实际一点血也不见。 李太后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道:“贵妃这次运气好,仅是动了胎气,但若有下一次便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太后震怒:“谁来告诉哀家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身边的宫女原本就已经走到王慧敏那边,被太后诘问,宫女们将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的两个宫女都随声附和。 她们说是她看王慧敏受宠又怀有龙嗣心生嫉妒,先言语辱没王慧敏,王慧敏没理会,她便发疯推了王慧敏。 五年不曾见过皇帝一面,浪费了五年光阴不说,或许人的心性都会改变,人心都变得黑暗了。见惯了后宫女人的尔虞我诈,李太后怒道:“好一个恶毒善妒的女人!” 洪鸾心想,原来她这五年来小心翼翼地活,不争不抢就想安安分分地做好本职,皇帝若召她她便随皇帝,皇帝不召她她便安静等待,就连安分守己都是错,不争不抢得不到皇帝的青睐,也换不了平静,却换得来其他人的得寸进尺、冷漠对待。 五年的韶华倾覆了流年,她还想退一步,他人让她无路可退。 洪鸾一张嘴百口莫辩,再说她性情安静,不善言辞,在太后的节节逼问下,她哑口无言,缄默不语。 她跪在寝宫中央,一个黄袍加身,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龙威逼来带着阵阵冰寒。 她垂首,仅看见他一双黑色重木底的御靴。 太后将情况告诉了皇帝朱熠,朱熠怀抱瑟瑟发抖撒娇装柔弱的王慧敏,安静地听着情况。 他龙颜一怒,怒视洪鸾。洪鸾不敢与他直视,她这一生仅碰见过皇帝两次,一次在选秀那年,皇帝仍是少年,她在被赐封“洪静妃”时朦胧地在白纱后看过他一眼。他具体长什么样子,她早已经不记得了。 在朱熠眼里,她安静稳重,与其他妃嫔并未有任何不同。第二次便是现在。 朱熠道:“最毒妇人心,朕不曾临幸你,你竟然就做出这种事情来,还想谋害朕的皇儿。” 太后道:“皇上,此女不可留,万一又加害本宫的孙儿如何是好?” 皇上虽然心中愤怒,但是擅会隐藏面上情绪,道:“今日吏部左侍郎张栋提议,春节将至不宜见血,母后向来礼佛仁慈,不如先将她关押,春节后再赐死?” 赐死?洪鸾没料到自己会被判这么重的刑罚,身子轻颤,却仍旧止不住内心悸动瘫软在地。 更因为自己再次听见了那个人的名字——张栋。没想到才年仅二十三的他已经当上了吏部左侍郎。她小的时候曾暗恋过他。不过那只是段年少的情感,她为此并没有付出多少。她如今身为弃妃,他已经身居高位,这是多么讽刺的对比。 太后道:“张栋虽为吏部左侍郎,却是你父皇生前安排的帝王师,擅替哀家写青词,写得一手好文章,说的话在理,理该听取。” 太后和皇上商议完毕,判她过完春节赐白绫三尺。太后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皇上的骨肉,就算有苗头也不可以,赐死她也是做给后宫的其他女人看,告诉那些女人平日里争宠不算什么,但若动了皇家血脉,法度无情,后宫更无情。皇上和太后谁都不放过。 此时正是春节过后,一太监和两个宫女走进静宁宫,一个宫女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内放着一条三尺长的白绫。太监郭邈阴阳怪气道:“洪静妃,太后赐你今日白绫自缢,也算留你一条全尸。皇家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们来帮你?” 她松开攥紧窗棂的手指,坚定地说:“我自己来。” 宫女和太监放下东西走了出来,洪鸾摸着托盘里的白绫苦笑,原来自己的结局竟然就是这个。她在人世间才走了二十年,甚至无法给自己一个清白,她没有推王慧敏,那是王慧敏装的,她从没有害过人,但至死留着故意谋害龙嗣的污名。 “爹,娘,是女儿没用,没能为你们争光,还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洪鸾将脖子放到垂在房梁的白绫上,双腿一蹬,立着她身体的凳子应声倒地。 无法呼吸,脖子好痛,好像要与身子分离……好痛……好痛苦……原来这就是死亡,她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了自己六岁那年,还是个孩子,跟在哥哥后面奔跑。 “哥哥,你好厉害,风筝飞起来了。”像个小包子的她看着蓝天上的老鹰风筝,哥哥说:“把你教会了,下次你自己来放。” 她放风筝不认真,爬到了墙头看见了对门那个清冷的与哥哥年纪相仿的小哥哥,她叫道:“哥哥,那个小哥哥长得好俊俏。圆圆喜欢他!” 圆圆是她的小名。 哥哥说:“傻丫头,才六岁的人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害不害臊,人家或许都看不上你。” …… 如今回想起来,张栋果然看不上她,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竟然最后会死得这么冤。 犹记,六岁时候的她和哥哥爬上家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顶偷看对门的小少年。梧桐叶落,她一袭红衣,笑容恣意。但在她成为皇妃后便再也没有穿过红衣,甚至连出嫁的红衣都不曾穿过。 她死了,但是发现自己好像又没有死。她回到了湖广老家,看见了郁郁不得志的父亲,父亲生前曾跟她说:“孩子,以你的才貌,注定会成为对本朝有用的人。” 可惜她没有,她入宫为妃,守着云开未见月明,一生才学和志向根本没有施展出来。 有一天,她看见一个陌生的粗鄙男人来到家里,母亲听见男人带来的消息,比听见她死去的消息打击更大,母亲和父亲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吵的是父亲本不该送她哥去前线打仗。陌生男人说自己是个将士,说她哥死在了北境抗战中,说她哥牺牲前如何英勇地抗敌。 父亲和母亲瞬间变得更加苍老。 洪鸾不忍再看,回到了自己坟墓边。没错,她已经成了鬼魂,但是奇怪的是,阴曹地府的人至今还没来收她,好像忘记了人世间还有这么一只鬼。她哥如今也死了,死在了她自缢的两年后,死在了北境战役中。 她本安稳地躺在泥土中,鬼魂不能见太多阳光。她躲在泥土里,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这时已经夜深,她跑了出来,看见一神色淡漠清冷的男子站在她的坟墓前。 张栋道:“洪鸾,我如今已经是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小子了。” 洪鸾想,呵,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坟前炫耀,这人不安好心啊! “我知道你哥死了,你一定很伤心。” 对,她很伤心,需要安静,你来这里充当什么好人! “我来给你解解闷。” 洪鸾震惊,觉得他是要气死她这个鬼魂。 第2章 重生(二) 第2章重生(二) 洪鸾这么生气,并非毫无缘由。 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时,给还是穷小子的张栋写过情书。 她通过风筝寄情书给他,让丫鬟把情书送他手上,他全都弃之不顾,可以说连看都不看地丢掉。张栋对她如此,对其他女人也一样。 可以说,在他眼里,只有官位才最重要。当年她不知道,现在她算看明白了,张栋只喜欢高高在上,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私下里为人冷漠凶残。 大多权臣都是如此,为了保住自己总要牺牲一些人,在其位谋其职,不是谋良知。 他道:“我会争取当上内阁首辅,到时不消说司礼监大掌印,连皇帝都不能动我分毫。洪鸾,你信我吗?” 我一个鬼魂信你有啥用,是能起死回生不成,你怎么老在我面前炫耀呢?洪鸾不解。 “我带了酒来,我们今夜不醉不归。” 洪鸾看见他带了酱肘子和上好的杜康酒,不好意思,她从来不喝酒,而且自从在去选秀前被别人说胖,她也基本不吃肉了。他连她的喜好都不知道,还好意思来祭拜? 果然是想让她看着他偷腥!她坐在自己的墓碑上,看着他将酒倒在地上,心叹,真浪费! 他今夜独自上山,一干随从都等在山下,喝了好几坛酒,直到一双眼睛都喝得雾气蒙蒙,脸上霞光满面。这种失态的样子,她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墓碑前,正好与她四目相对。洪鸾心里一阵小鹿乱撞,好像他能够看见她似的。 他对着墓碑上的字,道:“洪鸾,我想你。”低头,唇刚好落她脸上,她吃惊地转身,自己的嘴唇刚好与他醉酒后的红唇擦过。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身子甚至能够从他身子穿过,但她刚好坐在墓碑上,他低头的角度与她的脸高度正好一致。 他刚才说了什么? 洪鸾记得自己当年去选秀,是他当上翰林编修的事情,当时他年轻有为,风头正盛,顺天府上下传着他要准备去某户人家提亲。她失望已极,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宫里参加选妃。 他娶她的美娇妻,她领皇上的诏令:所有适龄未婚的官家女子都要入宫选秀。那年,她本想随便去一趟,却不承想竟然选上了。后面就是将近五年半的虚度光阴。 她怀疑他只是醉酒后说胡话,怕是想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听错了名字。当年哥哥洪远未参军打仗前,倒与他关系不错,想来他思念的人应该是她哥才对。 但是堂堂的内阁次辅,挤掉自己的老师,害恩师入狱砍头,拥立嘉靖皇帝第三子裕王朱献叛乱上位,朱献这人有当皇帝的心,可惜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连国号都来不及改,他儿子原先的王世子朱熠当了皇帝。朱熠十七岁登基,改国号为万历。 她在万历初年当了皇妃,现在是万历七年。 身边的亲朋好友,同窗恩师都能够拿来出卖背叛的人,洪鸾一点都不相信他还有心。 “夜深了,我下次再来看你,每年这一天我都会来看你。” 洪鸾想说,你别来,我不想看见你。当年她亲眼看见他将自己赠的情书丢进废水池,送的礼物随手交给了他哥张清。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仿若未看见。 顺天府上,上元灯会。 一家灯笼铺子里,她问商铺老板:“琉璃灯笼还有吗?” 商铺老板说:“姑娘,真不好意思,最后一盏琉璃灯已经被一个公子猜灯谜竞猜走了。” “谁?” “哦,那人还未走,就是那位公子,您可以问问他卖不卖。” 她回眸,看见灯影幢幢下某人的青衫,他清冷的气质与热闹的长街格格不入,却又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透露别样的情致。 她走过去想问他讨灯,他背对她,指节分明的手指伸出去将赢来的琉璃灯递给了身旁穿着黄衫的少女。 他原本侧身,她隐隐感觉他是看得见她的。 丫鬟比她急,上前问:“张公子,许小姐,这琉璃灯,我家小姐已经问了好多家商铺了,请问能不能卖给我们?” 张栋身边的少年是他曾经的同窗许安,也是他第一任恩师湖广巡抚许霖的儿子,黄衫女子是许安的妹妹许卉。 许安道:“原来是圆圆,不过不好意思,灯笼张兄是肯定不会卖的。元宵佳节,灯笼自然是要送给自己喜欢的人,莫不是圆圆也暗恋张兄?” 她父亲是御史,品级虽然不高,但权力很大,建言甚至能够上达圣听,与湖广巡抚许霖相交。他们几人因为父亲辈所以相识。 她被这话一激,脸有些微烫,正踌躇间,许卉道:“可是,这灯笼是我先向张栋哥讨的,再怎样都要分个先来后到吧!” 洪鸾猜想,张栋是把琉璃灯赠予许卉了,自己再讨的确有些强人所难,道:“既然不卖那就算了。” 看她神情恋恋不舍,许安笑得更欢:“张兄,没想到洪御史家的小女郎也暗恋你!” 洪鸾羞得面红耳赤离开。 暗恋他是事实,但光天化日被人说出来,她觉得是一种放在明面上的耻辱,关键是张栋不喜欢她,连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在他眼里,她与其他暗恋他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回到家后,洪鸾下定决心要与张栋断个干净,不能再想他不能够再恋他,真正打算与他断干净是在顺天府听闻他准备去向某人提亲。 听说他要去提亲的那天,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得眼睛都肿了。后来就再也没哭过。 元宵过后第二日,哥哥洪远给她拿来一盏琉璃灯笼,说是张栋昨夜给她的赔礼,询问昨天张栋如何得罪了她。 她绝口不提昨夜的事情,对她来说,昨夜的经历就是耻辱,只淡淡地说:“哥哥,灯笼你自行处理吧!” 她昨夜亲眼看见张栋将灯笼送给了许卉,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了一盏灯笼,既然他不肯收她的礼,她也不会无故收他的礼。 坟碑前,她回想过往种种,似水流年,初见时的乍惊欢如今也只能是一柸黄土。 张栋,我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再回来搅弄我已死的一潭春水? 成为皇妃的日子,并非她没有能力争取片刻皇帝的恩宠,只是她还没有忘记他,她不愿意也不想成为皇帝真正的妃子,只是因为当时年少的一时意气,她入宫为妃,再也没有出宫的一日。 日子如流水,洪鸾还待在那个坟墓边,听说张栋在万历十二年,当上了内阁首辅,成为历来最年轻的首辅。 皇帝都换了一轮,但是张栋首辅的地位仍旧无人可以撼动,虽然皇帝为了制约内阁,助长了东厂的气焰,宦官当道,但是这并没办法与内阁地位稳固的阁老相抗衡。 张栋每年都在她的祭日来祭拜她,与她说着这些年官场的变化,似乎除了官场的事情,他便没有任何事情好说。 她原想蒙住耳朵不听,但这具鬼魂的身体能够穿透一切,声音自然可以穿透,蒙住耳朵也没用,她听着他诉说这些年做的一切。 他渐渐老了,但她不曾,也不会再变老。就算老了,这个大明朝第一权臣的目光仍旧炯炯有神。 直到他八十三岁那年,他辞去阁老身份回到他们共同的湖北老家。 他站在她的墓碑前道:“洪鸾,时间到了,我来带你回家。” 那夜的天,星星特别的亮。洪鸾抬头看见了九颗星星连成一线,但凡天有异象,总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年老的张栋如今步履蹒跚,只能坐车回府,她本以为今夜后他们不会再见,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马车,怎么抗拒都没用,一直跟着他到了他的府邸。 她老家原先在张栋老家对面,估计在她父母去世后,张栋将她家合并到他新建的府邸,虽然地方仍是同一处,但是样子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大府邸。宅邸前写着“张府”。 他在下人的搀扶下进了房间,洪鸾跟着看见他房间竟然摆放着一个灵台,灵台上的灵牌竟然刻着她的名字,更不可思议的是房间里还有一幅图。画上是她还未去参加选秀时年轻美丽的样子。 他从桌上取过一杯盛满红色液体的杯子,将它一饮而下,抱起她的灵牌躺在床上,道:“阿鸾,我一生未娶,今夜总算能够来陪你了。” 声音苍老却温柔,这般深情,她从未见过。她见过的只有他冷静清高、淡漠疏离的样子,以及送许卉琉璃灯笼的爽快,他人说她暗恋他时,他不动声色的表现。 杯中的茶像是一种毒,喝下让他肺腑一阵疼痛,她看见他瑟缩起身子,痛苦地咬唇。 张栋,也许我不再恨你了。 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打从你在九岁那年考中童生进入县学成为生员,你刚好搬到我家对面。 我看见你从马车上走下来,那清癯潋潋、孤高清冷的模样。眼神冷漠却带着洒脱,他们都说你是本县的神童,放眼全湖广第一个九岁考过童试的童生。 洪鸾在他床边坐下,再一次为他掉了眼泪,为了不让眼泪落下闭上了眼睛。 待她睁开眼睛时,她发现天空明亮,浮云在天上飘着,一会儿变成蝴蝶,一会儿变成大象,一会儿变成某人惊才绝艳的身影。挡住太阳的流云渐渐被风吹跑,明媚的阳光洒下落在睫毛,她长久不见阳光,有些不适应,拿手指挡住。抬起手指的瞬间,她发现了某些奇怪的地方,她看清楚了,自己的手竟然变小了,变成了一双小肉手。 第3章 初见 第3章初见 洪鸾起身,奔向家里的池塘,她已经发现了身边环境的变化,她在江陵老家,想通过池塘水看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 难道自己没死,是自己做梦做糊涂了?人快至池塘,一双手突然在身后拉住了她,洪远道:“圆圆,池塘危险,娘教导过我们要离池塘远一点。” 洪鸾听身后的声音耳熟,转身看见自己年幼的哥哥,兴奋地趴在洪远身上,一遍遍地喊着“哥哥”。 难道她是在做梦? 不对,梦不会这么真实?她渐渐明白自己过完了一生,却又回到了事件的。 哥哥是八岁时候的模样,那么自己?她喜极而泣,奶声奶气地说:“圆圆梦到哥哥战死了,我们家破碎了,圆圆很害怕——” “傻丫头,你做噩梦啦!让你晚上别看鬼画本!”洪远嘲笑她。 “还不是哥哥要看,谁让哥哥偷偷买鬼画本,还都是那些打仗的书,你杀我,我砍你……”洪鸾此刻觉得哥哥的嘲笑也是好的,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哥哥,你在做什么?” “你睡糊涂了,放风筝啊!” 哥哥在自家宽阔的院中放风筝……嘉靖三十一年三月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只小猴子爬上了自家的大树。爬树的技能没人教她,看哥哥爬了几次就学会了。 她站在树枝上,将上半身靠在墙头,看见对面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邸外停着一辆马车,先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夫妻把行李搬进宅子里。车上又走下来两个少年,少年都是清俊文雅,如青松,似朗月。 但显然大的那位更活脱一些,她知道大一点的少年叫做张清,神情淡漠性子始终冷冷的小少年是张栋。这是张栋九岁,因考过了童试成为生员去年九月开始在县学读书,今年举家搬迁到这里。 洪鸾喃喃道:“那位就是本县的神童啊!” 洪远不记得自己与她说过张栋的事情,他自己人小也不太清楚对门那户人家的事,不承想她竟然知道。 两人站在梧桐树上,认真看着张栋一家的举动。这时,张栋似乎发现了什么,抬头看向对面墙头,正好与洪鸾四目相对。洪鸾上辈子是害羞得躲起来了,但这次她没有躲,而是笑容灿烂地看着他,甚至朝他挥了挥手。 从今天起,他们就是邻里了。 上辈子错过,这辈子绝对不错过。上辈子她是不懂得他的心,这辈子她要好好争取。瞧他那副冷漠淡然的样子,谁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洪鸾发现当自己与他挥手时,他竟然立马收回了目光,帮忙拿了些物件往家里走,这倒是与前世一样。 其实上辈子的自己虽然很小就对张栋有好感,但并未接近过张栋,向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循规蹈矩做了一个大家闺秀。 夜里,身为御史的父亲回家。洪鸾、洪远,他们娘邓芳,他们爹洪喻围在一桌吃饭。身为御史,每日的任务就是出去转悠,衙门看看,其他部门走走,大街上转转,说是巡视、暗查地方吏治。御史也叫言官,常常骂人不带脏字,是敢于进谏的人。 邓芳道:“今日,对门来了一家新邻居,那家的孩子在江陵县很出名。出名的是小儿子,不过大儿子听说也挺厉害,都是能够出口成章,熟读经史子集的孩子。” 洪喻道:“嗯,荆州知府李治和学政田蒿前段时间都跟我提及了这个九岁神童,此人院试的考卷叙述流畅,旁征博引,看得人拍案叫绝。” 童试分为三个阶段,县试、府试、院试。县试由各地知县主持,今年院试的考官里有李治和田蒿两人。 张栋之所以被称作神童,不仅是他从小就聪慧,还有很多人可能五六十岁都考不过童试,他却在九岁年纪便完成了。而且他是以优秀童生的身份进入县学。考入县学的童生俗称秀才。 洪喻道:“团团,你日后可得与对门的邻居好好学学。” 她哥洪远小名团团,洪远听完笑容尴尬。洪鸾明白,她哥其实更喜欢舞刀弄枪,她哥并不好读书,她哥是个叛逆少年,后来在江陵拉了一个小帮派专门找地痞打架,他们爹知道洪远爱打架便待他成年让他去前线打仗。 洪鸾知道北境战役的惨烈,心想日后哥哥不去打仗应该就安全了,而自己日后绝对不能进宫。要完成这两点,她要与未来首辅还有其他厉害的可能帮她的人打好关系,改变自己必死的命运。 吃完饭,洪鸾留下来帮助自己娘洗碗,上辈子的她也曾这么干,但是因为年纪小笨手笨脚实际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以说是添乱。 这次她手脚利落地把碗筷都洗干净了。邓芳吃惊于她的表现,问:“圆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洗碗?” 洪鸾张开缺了一颗乳牙的嘴巴,道:“哥哥教我的。”印象中自己的哥哥很能干,什么家务活都会做,他的叛逆体现在不爱读书。今夜,洪喻将洪远叫去谈话了。 “阿娘,今天家里的鸭子又下了六只鸭蛋。我想送点给对门那户新邻居,您看可以吗?” 她家的池塘实际是用来养鸭子的,种的不是莲花而是水葫芦。现在天气好,鸭子每天都会生蛋,他们家蛋多到吃不完。 邓芳也想和对门那家搞好关系,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近邻又是江陵县有名的神童一家,道:“好,等下阿娘与你一同过去。” 洗好了碗筷,将家里的厨房和饭桌椅都清理干净,邓芳拿了一篮子鸭蛋和今日刚做好的一包艾草麻糍,和洪鸾一起敲响了对门那户人家的家门。 张栋的母亲赵一春过来开门,问:“你们是?” 邓芳道:“我们就是一直住在你们家对面的邻居。” “哦,原来是洪御史一家,快请进。”赵一春一边带路,一边道,“这条宜居巷的房产不算贵,还以为住的都是寻常人家,竟没想到会遇到御史一家,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其实他们选址在宜居巷买下房产,不仅因为此地离县学近,还因为张栋的父亲张正考虑到对门住的是洪御史家。 “我家官人向来不爱富贵,这条宜居巷字如其名,幽静宜居,是个读书的好地方。离县学也近,走路来回不过一刻。夫人您便如孟母,真会挑地方。” “宜居巷的确好,栋儿考入县学,我与官人为了选个适合的居处,可是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最终总算定下这里。”邓芳与赵一春一见如故,这或许是赵一春曾经常年做沽酒生意,见的人多了甚会与人打交道。 到了花厅,赵一春拿出一些松子糖、梅花糕等请洪鸾吃,洪鸾看了看母亲,见母亲点头同意了才拿起来吃。 “这丫头长得真水灵,洪家真是钟灵毓秀之家!”赵一春如是说。洪鸾现在还像个小包子,但是知道自己长大了的确是个美人儿,否则也不会在选秀时被评为“洪静妃”。 她嘴巴吃得鼓鼓的,正觉得无聊想出去,便听邓芳喝道:“圆圆,去做什么?” “我就是想出去走走,不会乱走的。” 邓芳和赵一芳还要继续聊,赵一春道:“我让府上的梅婆子带着令千金与我的两个儿子去玩一会儿吧!” “令郎们功课繁忙,圆圆又是个调皮的,常与她哥玩,玩得都似男娃子了,如此过去打扰到两个孩子学习不好吧?” “不会打扰,孩子就该和孩子一起玩才得趣。” 洪鸾小时候调皮,但长大后便喜静了,她与哥哥一文一武,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因为她熟读诗书,她爹才曾说她日后会成为对本朝有用的人。 梅婆子是从赵一春娘家跟来的陪嫁丫鬟,从年轻时便开始服侍赵一春,比赵一春年长,现在估摸都四十岁了。 洪鸾在梅婆子的引领下往后堂走,实际上辈子自己暗恋张栋,虽为邻里,却从未进过他家的门。 张栋的母亲赵一春的娘家人在江陵县做沽酒生意,赵一春从小就在经商做卖酒女,张栋的父亲张正爱喝酒,在买酒的过程中结识了赵一春,赵一春在嫁给张正后开始相夫教子,不再做卖酒生意。 在大明朝,商人的地位都是很低的。张栋的父亲张正是辽王府的护卫,俸银还可以,养活一家人毫无问题。赵一春看似苦尽甘来。 不过,洪鸾知道张栋家里一年后会发生一场很大的变故,原本他可以当年去应考乡试,但因为这场变故,他不得不三年后再去应试。 这场变故对张栋来说是重大的打击,但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梅婆子说:“洪小姐,马上就到了少爷们念书的地方了。” 经过一个月洞门,洪鸾深呼一口气,暗道:别慌,要从这一刻起与这对哥俩打好关系。 她原以为会看见两个少年一起探讨诗书史集的画面,梅婆子心知少爷读书时不喜被打扰,进了松竹苑后一直都是静悄悄地走,还与洪鸾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抄手游廊外,松竹林边,小石桌,皎洁月光下,一个模样清冷的小少年单手执卷,看着天上圆月露出一丝惆怅。这种少年稳重感与他的年纪委实不符。 正所谓“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不就是这样吗?现在只是把酒换成了书卷,明月,书卷,书生,成三。 洪鸾记得他年少时并不喝酒,喝酒是他入官场以后的事情。其实知他会喝酒还是他那夜在她坟墓边醉酒。 知道张栋日后也曾在乎过喜欢过她,她呵呵地笑出了声音。梅婆子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声一惊,张栋瞬间回眸,神情潋滟,摸不透其中的情感。 洪鸾道:“南郡有奇童,两岁认《孟子》,三岁读儒家,七岁有见地,过目不忘,能诗擅赋,说的就是小哥哥你吧!” 张栋看见了站在廊下一个缺了一颗乳牙的小女孩,女孩头上梳着端正的双丫髻,脸上笑容灿烂,眼眸清亮如许。 他的心狠狠一揪,好像多年以前自己似乎见过她。见过这么一个一派童稚的小女孩,但那个时候自己对她只有厌恶,倒不是因为她那时正在长牙,模样都没有长开,他自认为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代表他长大后要为官,官场上刀山火海,他将踏着上位者的尸身往上爬,怎么会对女人感兴趣。 第4章 直上尽头竿 第4章直上尽头竿 梅婆子恭谨道:“二少爷,夫人让奴婢带洪御史家里的女娃在你和大少爷这待一会儿,并非有意打扰二少爷念书。” 他淡淡道:“无妨。” 洪鸾拘谨地坐在小石桌上,盯着对面手不释卷的少年。他的心思都放在书上,没有她。她偷摸着起身,随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掉落的竹竿道:“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1]。” 他终于转头看她,问:“这诗是你写的?” “什么诗?我没念诗,我说的是直直地打竹竿。”洪鸾一时起了玩心,拿竹竿击打小竹林,将竹叶都击落了一些下来。其实她刚才念的诗是张栋在准备考乡试时所做,现在他还没写这首诗,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高傲。 因为她掉了几颗乳牙,有几颗长了新牙,有一颗还缺着,说话漏风,他人很可能听岔她的话,但张栋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直上尽头竿”不正是他的所思所想吗? 但再看她那派小孩子作风,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他这才放下书看向她,道:“丫头,过来。” 洪鸾放下手中的竹竿,六岁的孩子就该做出六岁的事情,绝不能被人发现端倪。 一个穿着粉红色襦裙,胸口上缀着莲花补子,一看就像个粉色小团子的小丫头向他走来,脸颊有肉还粉嫩。 头发上却粘着两片儿翠绿竹叶和一两枚松针,他不禁想伸手替她拂落却忍住了心中所想,问:“丫头,你可识字?” “嗯……认识一些,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好,我看看。” 今夜和煦无风,小石桌上,原本就放了一盏油灯,张栋从房内拿了笔墨纸砚出来。 梅婆子是服侍赵一春的丫鬟,并非时刻照顾两位少爷,两位少爷喜欢亲力亲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需要丫鬟服侍。梅婆子深知少爷心思,将洪鸾送到便走了。 洪鸾想在宣纸上努力写好自己的名字,但这具孩子身体,手指肌肉发育不完全,本该写得娟秀得体的字竟写得像狗啃一般。 好不容易才将“洪鸾”二字写完整,她放下狼毫笔深呼一口气。 张栋盯着那两个字,莫名觉得眼熟,这个字迹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他不可能见过。这是他初次与洪鸾相识。 “丫头,我来教你写字。” 大明朝考试盛行八股文,行八股文的字迹必须工整,以楷书答试卷,字体欠佳者,即便满腹经纶也会名落孙山,所以读书人写字,唯求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写得像木版印刷体一样,字体亦称“台阁体”。 八股文有利有弊,能将八股文写好的人必定是大能,但写得不好的也未必不是才华横溢。 张栋的字迹工整美观。 他抓着她的手指,让她以正确的姿势握笔,在纸上默抄了整整一篇的儒家经典。 张清做完功课,从自己房中出来时,看见石桌边两人亲密交缠的身影,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看岔了,揉了揉眼睛,自己的弟弟竟然会握着一个女孩的手。 在他的印象中,弟弟张栋一门心思只有学问,与旁的女孩接触都会觉得极度厌烦。难不成是自己还不够了解弟弟? 应该不是,这个白糯的小丫头并非女人,只是一个小孩子。孩子,没有男女的性别之分。 十一岁的张清如此想。 张栋做事认真,完整地默写出了整篇经典文章,方才松开握着洪鸾的手,低头下颌碰到女孩子的头发丝,令他感觉微痒。 他原本心思都在写文章上,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她太过亲近,起身离开后,道:“虽然大明朝不许女子入私塾,但人不可不学文不认字,若你以后想学,可以来我们家,前提是你真想学。” 洪鸾突然想到自己该如何接近他,上辈子她学文,是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她,不过父亲指导的那些她都已经学会了,道:“谢谢张栋哥。” 虽然张栋才比她大三岁,但学问已经超过很多成年人,神童的称号可不是盖的。 他又道:“不过你父亲是当地的御史大人,他也会指点你。” 她爹是正七品的御史,官位其实很低,但是好歹是过了会试经过殿试做过进士。刚巧在上京遇到能够回老家任职的机会,她父亲抓住了这次机会,官职虽然低,但在自己家乡任职绝对比在上京任职更加逍遥自在。 更关键的是,她父亲是个正直的人,如今的官场上有些如钱慕和江宁等奸佞,父亲不愿与小人同流合污。 钱慕和江宁也是后来撺掇辽王造反的人,不过这是后话了。 张清走过来道:“阿栋,这位是?” 张栋此时已经坐离洪鸾较远,道:“是对门那位洪御史的女儿洪鸾。” 洪鸾上辈子派人打听到张栋家里发生的很多事,但基本很少与他们俩正面打交道。 “丫头,我叫张清,是阿栋的哥哥。” “你好,张清哥。” 张清其实也很有学问,但洪鸾明白他的才华并非用在造应试的八股文上面,后来因为一年后的重大打击,张清才与仕途无缘,说是无缘只有前半生,后来张栋的官途扶摇直上,自然拉了自己的亲哥哥一把。 别看这个普通的家庭,一年后更是颇受打击,张栋虽是神童,后来也曾被人称作穷酸秀才,日后却让人高攀不起。 待夜深了,邓芳来到松竹苑找洪鸾,洪鸾却趴在少年房中的榻上呼呼大睡。年岁小,最是嗜睡。 邓芳有些尴尬,“我们家圆圆贪玩,不会念书,这不闹笑话了吗?”伸手摇了摇她的身体。 洪鸾睁开惺忪的眼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是谁抱自己上床的。身上的被子有一股舒服的太阳味道。 与张栋家人挥了挥手,她睡意蒙眬地回家了。夜里,她想了很多前世的事情,文她差不多已经学完了,今世既然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个调皮捣蛋的,不如改学武,如此不仅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 白日,洪远、张清和张栋都要去上学,张栋去县学,洪远和张栋刚好都在江陵书院。 洪鸾想起洪远有个教他武功的师父,就住在离他们家不远,还同属于一个巷子。 这位师父姓徐名农,现今已经七十岁,但身子骨仍旧硬朗。 徐农曾跟洪远说他们生活在一个好年代,若是他祖父那个年代,所有开国的将军都难逃一死。很多离皇帝近的大官都要死,每个官员上朝都是战战兢兢,上朝前都要与家里人说好遗言。这种情况下,谁敢提致仕,立马人头不保。 徐农自称自己是某位开国大将军的孙子,侥幸逃过一死,逃到了江陵这个地方躲藏,而他年轻时候还去过很多地方,但现在年纪大了,便安顿在江陵县。现在的嘉靖皇帝忙着修道,可没空再来管他这种无足轻重的人。 洪鸾带着昨夜赵一春回赠的烧酒和娘亲自制的艾草麻糍去找这位师父。 若被邓芳发现酒没了,她就说自己不小心打碎了,艾草麻糍就说自己偷吃了,又拿了些自己这些年攒的钱买了下酒花生。 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穿着哥哥前两年的旧衣服,敲响了徐农的院门。 开门的老人精神矍铄,问:“你是哪家的小娃娃啊?” 洪鸾道:“我是住在离这不远的洪御史家的小儿子洪鸾。” 徐农道:“老夫只听说洪御史家有个小女儿却不曾听说过他家有个小儿子,你啊,就是洪远的妹妹洪鸾吧!”说着领她进院子。 老人因为这些年东躲西藏,学了一身武艺,武功很高,其实他哥从小开始与人打架,武功不赖,入伍后很多士兵都打不过他,但行军打战不是光凭武艺的高低,要论兵法,要会行兵布阵,他哥就是一个普通小兵,若是将军指挥失误,下面的将士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老伯,您能够教我哥习武,可否也教教我,我愿意学习。”她穿男装就是为了方便习武。 “为何要习武?” “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习武要吃苦,日后恐怕做不了大家闺秀。” “我了解。”她上辈子做够了大家闺秀,明白光学文救不了自己和哥哥。 “你这个年纪学武最合适,但若你觉得苦,完全可以回去。为师不强求你。” “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 邓芳平日忙着在家里纺织,中午看洪鸾按时吃饭,并未对她起疑。烧酒坛还好好地放在架子上,不过洪鸾可怜兮兮地说:“娘,我今早来厨房找吃的,不小心将酒坛子撞翻了。酒打翻了。” 邓芳埋怨:“你啊,真是跟你哥一个样子,都是这般毛毛躁躁!” 好在她父亲洪喻并不爱喝酒,邓芳不再责怪她。待申时,洪鸾道:“娘,我去接哥哥下学。”说完人跑没了。 邓芳踩着织布机,手里拿着梭子,道:“这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洪鸾穿上女装,绑了个好看的发型,现在的她年岁小身上尚有奶香味,肤色白皙,长得唇红齿白,不需要化妆。 站在县学门口,等张栋下学。 因白日在习武,她脸上尚有薄汗,远远望去像一朵沾水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1]摘自明朝张居正的《咏竹》。 第5章 入梦 第5章入梦 学院卯时击鼓上课,申时下学。官办的县学基本一致。 张栋在县学里年纪最小,但身量不算最矮的。出了学堂后,看见了那株美丽的红色海棠。 昨夜入睡时的场景,不禁浮现脑海。他的被子昨夜借给洪鸾盖过,沾了女孩特有的香味。他本只对文墨之香感兴趣,但被子上的淡淡女孩香味总让他心神不宁。 昨夜,他觉得勉强可以睡一个晚上,但是没法子,一夜未眠,一早让梅婆子帮他把被子洗了。 洪鸾在县学外看见张栋,便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听见他的同窗起哄问:“这小女娃是谁家的?张栋,是你家亲戚吗?” 张栋摇头,对她视而不见道:“我不认识。” 洪鸾瞬间石化。不认识…… 张栋边上有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是本地有名的衙内叫沈沐知,十七岁考进县学,平时下学与她哥哥处得近,也好打架斗殴,明明有本事考武举,最终却选择考文试。 洪鸾亲切地走上去道:“沐知哥哥。” “是洪鸾呀,都长这么高了。” 平时她都待在家里,沈沐知上次见她是去年的事儿。小孩子长得快。 “走,带你回家去。”沈沐知道。 洪鸾欢声笑语地与沈沐知走了,其实这一招她在上辈子用了很多次,每次见到张栋冷着脸,以防尴尬,她都会假装来找其他人。实际她的确是为了见张栋一面。 上辈子,张栋看她时都是冷着一张脸,这不就是不喜欢吗? 张栋见她的小手放在沈沐知手里,两人牵着手走,心蓦地难受起来。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眼前一阵恍惚,脚步虚浮。 同窗吴时来问:“张兄,你怎么了?” 张栋捂了捂额头,简单地说:“恐怕是昨夜没睡好。”单独走向自己家。 在要拐进宜居巷时,一个女孩娇俏的身影突然跳了出来,洪鸾道:“张栋哥,我在这里等你。”说完,扑入他怀里。 张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她的小身子。 上辈子不懂他的真心,这辈子她懂了,不想再错过他,那么就自己再主动一些,不要让它变成遗憾。其实她很早就甩掉沈沐知了。 猜他是不好意思在同窗面前认她,她道:“张栋哥,你昨夜不还说我想学字学文章可以来找你吗?你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张栋无言以对,难道让他说是因为自己面对她会不定时地心神不宁精神恍惚心痛难忍吗? 他松开了洪鸾,眼神从她身上移开,落到别处道:“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在同窗面前,你与我非亲非故说认识的确不合适。” “你可以说我是你的妹妹。” 妹妹一词,让他想起自家那个刁蛮任性的表妹,他对妹妹一词完全没有好感。 见他没反应,她道:“那就表弟,我可以打扮成男孩子。” 大明朝,男尊女卑得厉害,洪鸾也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出现在很多场合都不合适。更何况是在全是男子的书院外。 张栋想,若让先生得知自己会不时恍惚是因为一个女子,怕是要以为他会不务正业了。他是县学里年纪最小的学子,课业却十分优秀,很多人想看的不是他多么优秀,而是想看他如何泯然众人矣。 他默默地点头。既没不许她等他下学,也没有完全同意她。 两人继续往前走,洪远和张清从反方走过来。宜居巷是个南北相通的巷子,张栋和洪鸾家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张栋家的大铁门正对巷子,洪鸾家的大铁门正对南边,一门对着一墙,并非门对门。 在张清看来,他那个从来对诗书以外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弟弟竟然有一瞬的脸红,耳朵都有些微红,这绝对不会是因为天气。 现在是暖风和煦的春天绝对不冷。 在他人看来,张栋面色如常,甚至透露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有一股子优秀学子的高傲心气。 张栋看了一眼张清,洪鸾对洪远道:“哥哥。” 他们分别各回各家。 用过饭,洪远说功课做完了,出去散步,洪鸾一定要跟着。洪远没办法。洪喻和邓芳让他照顾好妹妹。洪远答应绝不走远,“爹,娘,我只是去徐伯家,你们放心。” 徐农家离他们家最多二十米。走在门外,天上有一轮明月。 洪远道:“圆圆,等下我要去做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爹娘。” “好的,团团。” 洪远微怔,她竟然没叫他哥哥。之后更令他吃惊的是,不仅自己跟着徐农练武,连洪鸾也一同跟着学,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学武。 稳稳练习扎马步的女孩子说:“哥哥,也请你不要告诉爹和娘哦。” 洪远捂着额头想,这世道估计哪里不对了。自己会发现徐农会武功,还是最近的一次他与地痞流氓打架,流氓比他大几岁,力气也比他大些,是徐农碰巧撞见出手救了他,徐农问他要不要学武,他说要学。 洪远不爱学习,洪鸾日日夜里与他一同出门练武,待到每月的学院休沐日,她就送鸭蛋到张府,跟着张栋学写字写文章。 每日都会按时打扮成男孩子在县学外等张栋下学。张栋的同窗会问她是谁,张栋也不说,反而洪鸾自己说“我是张栋的弟弟,表弟”。 张栋是县学里的名人,次次考试都能够得到案首,年纪又最小,有个每日等他下学的表弟的事情传得县学尽人皆知。虽然他得了案首,但若考试文章不得先生的完全满意,先生们大抵也会指导他一些。 他明白自己若是考试有一些疏忽,教书先生们估计都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情,若是洪鸾是女孩的身份被发现,先生都会以为自己学业水平下降是洪鸾的原因,为了隐瞒心中的想法,他只得多考些案首回来。 洪鸾不见得会影响他的心思,反而会让他努力向上。但在一些迂腐的年岁大的教书先生看来便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这样看似平淡地过了一年。 洪鸾其实也常常在想要不要去阻止今年会发生的事情,可她就算有阻止的心,但也很难阻止成年人要做的事情。 月中十五县学休沐日,也是拜谒孔圣人的日子,张栋、张清、洪远、洪鸾在邓芳的引领下去孔庙上香,张栋母亲沈一春说自己头疼,将此事拜托给邓芳,本叫了梅婆子一同前往,却遭到了张清和张栋的拒绝。他们俩一个十二周岁,一个十周岁,孔庙去了好多遍,他们哪能不识路,又有这么多人陪着。 洪鸾今早见到沈一春时发现她眼睛红红的,身子虚颤站都站不稳,估计是在害怕忧虑什么,但假装淡定说自己没什么,只是夜里没有睡好。 沈一春人美,是那种娇艳的美丽,她娘邓芳也美,但是与沈一春的美不能够相提并论,属于清新淡雅。沈一春为人妻为人母,但脸上似乎看不出太多年岁的痕迹,仍旧明艳动人,带着点诱惑人心的美丽。 洪鸾和邓芳从张家离开都没有问太多,而张清和张栋能够看得出来,他们母亲现在更需要梅婆子的照顾。 在孔庙里,邓芳为三个男孩子求功名。洪鸾拿着香不知道具体求什么,心里很明白自己哥哥未来很难当文官,现在求张清和张栋金榜题名又太早。 考武举的话便如走钢丝,她哥当年没成功,只能自己应召参军。向孔夫子求武举入仕,这不是纯扯淡吗? 想着心事,她随意地插了香。站在孔庙外,她等着阿娘买早饭回来,几人为了上香都来得非常早,庙里人很少。 “圆圆在想什么?”张清在背后问。 “没想什么,还有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叫我小名了,以后改叫我‘阿鸾’。” 洪远听了微怔,洪鸾还天天叫他“团团”,他听见都快羞死,好在妹妹只在私底下叫。 四个孩子在孔庙里吃了邓芳买来的早点,在孔庙附近玩了起来,沈一春曾与他们说过今日可以晚点回家。 县学的课业比江陵书院重,一个月就这么一天休沐日。 洪鸾走在张栋身边,两人各怀心事,洪鸾想的是那件糟糕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自己要不要暗示张栋。 张栋想的是昨日母亲要去辽王府看自己身为辽王府护卫的父亲,辽王府派人来说是父亲在辽王府喝醉了,要母亲去接父亲。 他心里忽地很痛,非常想阻止母亲,特意向山长告病假留在家里,又是装病又是劝说,总算劝住母亲不再去辽王府,而是派梅婆子将父亲接回家。 他父亲虽然爱喝酒,但并没有到嗜酒如命的程度。在辽王府当值不可能将自己灌醉,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本以为母亲不去辽王府便能够平安无事,熟料五大三粗的辽王竟然亲自将父亲送了回来。 趁父亲醉酒,辽王进了母亲的房间。 这事张清完全不知。张栋却知道,他站在母亲的房间外,听见了房内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几次三番想鼓起勇气撞门而入,但是看见门外的几个成年守卫,听见房内的叫声,辽王的淫词艳语,属于娘的娇喘声,让他没有勇气。 他刚走近两步,门外的守卫便赶他走,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并无法与有着众多兵士的辽王抗衡。 他对男女之事有所了解。辽王对母亲做出了那种事,母亲才会至今红着眼睛,却也只能说自己没事。 辽王是坐拥十万兵马的藩王,不是他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够对付的。若不小心惹恼了辽王,或许是他们全家都不用活命了。他很明白要以全家的大局考虑,他母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忍了下来。 辽王看上他母亲,强了母亲,并非要娶母亲,只是想占有母亲的身子。毕竟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其他男人看见都会垂涎三尺,何况是得天独厚的辽王朱厚。 也许是父亲在辽王当值的时候提及了母亲的美丽,也或许是其他人在辽王面前提及,从前辽王是从来没见过母亲的。辽王身边不乏美女,会对母亲做出那种事或许只是为了图一时之乐。 张栋因母亲的那一桩子事感觉悲痛,他已经尽可能地去改变结局,但仍旧没有改变母亲的命运。 洪鸾道:“张栋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永远永远。” 洪远嘲笑:“阿鸾,你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就是这辈子下辈子,永远。” 上辈子他们没在一起,这辈子一定要牵手,洪鸾心想。 第6章 丧父 第6章丧父 张栋想伸手捏住洪鸾圆鼓鼓的小脸蛋,却担心被人发现端倪,故而忍住。 四人上完香,在其他地方看山水或者闲逛,洪鸾很明白这样的舒心机会对张栋太难得。而他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却非她的。这或许是张栋和张清最后开心的一天了。 中午梅婆子来寻张栋和张清,给了他们一些钱,嘱咐先别回张家。邓芳借此邀请他俩去洪家吃中饭。 张清今早想问自己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母亲不肯说,他也不想逼,就这样听母亲的先不回自己家。 在洪府,吃过中饭后,小池塘边就他们四人,张栋道:“阿远,看得出来你不好读书,但就算是日后考武举,最后一门是策论,该学的还是要学。而且文举比武举简单,若是能够考中一官半职,日后能够进兵部,也能够做行军打仗的事情。” 洪远喜欢看排兵布阵的书籍,以后会指挥一群游侠,爱打架却不鲁莽,就是在江陵书院的课业虽说不是垫底却也差不多,洪喻常常对此头疼,上辈子恨不得洪鸾女扮男装替她哥考试。 洪远道:“我课业这么差,你教我?” “没错,我亲自教你。” “你哪来的时间?” “县学里教的,我都已经掌握了。” 如果不出意外,张栋准备去参加今年的秋闱。 洪远得意道:“若你真肯教,我肯定考个一官半职回来。” 洪鸾面对池塘中嘎嘎叫的鸭子,保持沉默,上辈子张栋不曾教她和哥哥,哥哥虽比她与张栋熟一点,却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洪远对张栋之后的仕途没有任何助益,张栋又怎么会真正结交他们。能使关系持久的只有利益,这是张栋曾在她碑前说过的话。 她原本以为张栋当官后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恨过他,要不是跟着他看到最后一幕,都不知道他曾对她动心。 这时,梅婆子急匆匆地冲进洪府,洪鸾一看见她,心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梅婆子眼角有泪,道:“大少爷,二少爷,不好了,家里出大事了。出人命了——” 一群人都往张家赶,洪鸾几乎和张栋同时到达张家,一进入家门,里面站着几个辽王府的仆人,仆人退让,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个竹制担架,担架上明显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块长方白布。 张栋当即拉住洪鸾,让她背过身,将手放在她脑袋上。洪鸾埋在他怀里,闻到他衣服上洗得干净又晒得清新的太阳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特有的如松如麝的气味。 张栋道:“麻烦阿远将圆圆先带回去。” 其实这个结局,张栋也曾料到,昨日白天赵一春遭遇那事后,辽王心满意足地带亲卫离开,张清因为去了江陵书院并不清楚此事。 赵一春一夜未眠,张栋一样一夜未眠,但极早振作起来,在父亲张正刚醒时递上一碗醒酒汤。 张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高兴地与张栋说自己娶的夫人多么的贤德貌美,还让他拥有了两个聪慧如玉、人中龙凤的儿子。 张栋猜测是自己父亲被辽王用某种手段灌醉,自己父亲在辽王面前说大话才将辽王引来的。 对于父亲的举动,他这个做儿子的无法责怪,怪只怪天意弄人,辽王刚好喜欢母亲的这张脸。 张正开心地来到正房,心里还奇怪自己昨夜怎么不是住在正房而是给客人睡的偏房。 赵一春的房间尚且乱着,她的衣服凌乱地丢在一边,张正大惊问:“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一春穿着里衣,头发披散杂乱,眼睛已经哭肿,柔柔地说:“辽王来过——” 张正当即大怒:“畜生啊,狗娘养的……” 张栋很少听见父亲骂人,这是他头一回听见,想拉住怒而离家的父亲,但是他人小拉不住,差点被甩在地上。赵一春虽然难过,但已经恢复了一点精气神,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忙问:“栋儿,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全都听见了。” 赵一春顿时羞愧难当,张栋虽然人小,但是房内发出的声响他怎么会辨认不出。没见过,但是他总听见过自己父母亲在房内行云雨之欢的事。 她到底是个坚强的女人,还有两个儿子需要抚养,不得不振作,第一时间冷静道:“切莫将此事告诉你哥哥。” “我一定不说。”原本昨夜他想为母亲打扫房间,不想让父亲醒来看见,但看见母亲呆滞悲伤的样子,他实在做不了隐瞒。 但他现在知道了,隐瞒或许是对家人好,对自己在乎的人好,可惜一切已经迟了。 而就算他整理了房间,以母亲现在的状态,父亲应该也能够猜到具体发生过什么。 他想把父亲追回来,赵一春发话:“今早你待会儿与清儿一同去孔庙。” 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拜谒孔夫子。 “栋儿,别忘记你是这个家的未来。这个家的未来和前途就在你身上了。” “阿娘,我……父亲他……” “没用的,辽王拥有至少十万的兵马,这是你父亲曾告诉我的,我们只是寻常老百姓斗不过他的。你阿爹在乎我才会去找他。就算你爹今日不去找辽王,日后辽王也会找他。阿栋,你要做好得舍的准备。” “什么得舍?” “得是你日后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要入朝为官。舍就是要么舍你娘,要么舍你爹。你只能够选一个。” 就算张正今日不去找辽王,他们家日后日子也难过,不仅辽王不放过他们家,他爹估计也不愿再面对失身的赵一春。 他只有入朝为官手里有实权才能干掉如辽王之流的人。辽王虽然是藩王,但只要不是帝王,就有对付他的办法。 他是一介平民,要出头唯有上京赶考这一条路。 “去孔庙。”这是张栋今天离开家门听见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来时便看见一具尸体摆在家中。 辽王府的仆人道:“二位公子,请节哀顺变,今日张护卫宿醉未清,不慎溺死在府上……” 张清不敢信,但掀开白布亲眼看见,泪水不禁盈满眶,趴在担架边,泣不成声。 张栋强忍泪水,看着父亲那张惨白无血色的脸,想起父亲离家时的精神矍铄,这哪里会是自己溺亡?而应该是一群人强抓着父亲的脑袋揿入水中…… 赵一春听闻消息,挣着一夜一日未眠的虚弱身体,精神衰弱地跑出来,跪伏在尸体旁边,已经哭肿的眼睛再次流泪不止。 原本她与张正的感情很好,她也很爱张正,然而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早上还在自己眼前的人就这样没了。 整个家突然陷入沉痛中。 夜里,洪鸾安静地和父母哥哥吃饭。除了洪鸾,其他人都想不到张栋的父亲会突然故去。 邓芳道:“圆圆,阿远,张家发生了一些事情,最近你们都不要再去张家了。” 洪远问:“娘,张栋和张清的父亲真的……” 话未说完,洪远的话被邓芳瞪了回去,在他们眼里,她和洪远是小孩子不该知道这种丧事,小孩子接触死人不吉利,大人们都这么想。 但洪鸾虽然人小,心智早已经不是孩子,答应:“娘,我最近不会去张家。”表面应允了父母,心里可没答应。 洪喻道:“夫人,你看的是丧,不过在我看来,这对张栋这孩子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怎么会?” “本来今年乡试的主考官之一正好是我,学政田蒿政诚邀我去武昌当考官。湖广巡抚许霖很看好这个栋梁之材,但栋梁之材若是路走得太顺,则来日遇到劫难便不能沉稳应对,许霖有意要我让他落榜。” “爹,你怎么能够这么做?” 湖广巡抚许霖会看好张栋,不仅因为张栋是江陵有名的神童,还有张栋所作的《咏竹》正好被许霖看见,一个十岁孩子能够造出这样的诗来可见不凡。 诗曰: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诗作贵在不凡的情怀。此人有野心,当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十岁秀才所作,这个孩子竟还长得一表人才,许霖更加看好这个俊才。 “古语有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张栋这孩子还年轻,本就该再磨炼一番,读书涵养心性。待才具老练,方能有所作为。” “就算如此,您也不能故意让他落榜啊!” “阿爹这么做不对,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风凉话,但这是事实。按照大明制,家里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今年的秋闱他定是去不了了。” 邓芳故意用手肘撞了撞洪喻,让他别说了,洪喻不以为意,语重心长道:“我们家的圆圆也是个栋梁之材,不过只是女子罢了。” 洪鸾记得上辈子父亲也很喜欢与她探讨官场上的事情,父亲是不想与上京的奸佞同流合污,不代表真的不想当京官。 上辈子,他爹曾说:“与其他奸佞相比,帝王师张栋已经很仁义了,至少没有对鞑靼妥协,努力收复失地河套。” 鞑靼属于蒙古人。 他爹也希望能够收复被蒙古人占领的河套失地,不想边境的百姓受苦,才就算知道洪远可能会牺牲,也要派洪远去边境作战。 张家办丧事,七大姑八大姨一群人都来了,不光有张正家的亲戚,也有赵一春家的亲戚。 所有人都身穿白色麻服,声嘶力竭地哭泣。张清一边哭一边烧着纸钱,唯独张栋太过冷静,明明心中悲伤不已,却始终不肯让一滴眼泪落下。 他惯能忍,连眼泪也是。 连续七天都需要有人夜里守灵,他守前半夜,梅婆子走过来劝道:“二少爷,由老奴来吧,夜里有人守着就行。” 张栋摇头:“嬷嬷,你去陪母亲,母亲更需要你的陪伴。” 梅婆子关切道:“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上夜里这么守着怎么熬得住。” “我有分寸,嬷嬷,你放心,阿娘心里的悲痛不会比我少半分。” 赵一春的确悲痛,要不是还有两个乖儿子,还有一堆亲人安慰她,她或许会就此大病一场。但是从小经商的人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赵一春告诉自己只有这七天,只能软弱这七天,七天后她要完全振作起来。 赵一春现在急需人的陪伴和照顾,梅婆子走了,深夜,张正的灵堂里只有张栋和两名张家的亲戚,还有…… 一个同样身穿麻衣的小丫头,半跪在地上,头趴在地上,就差完全睡在地上了,看起来实在是傻乎乎的…… 第7章 交易 第7章交易 洪鸾身上的麻服是向张家人借的,还有一点儿大,委实与她的身材不相称。为了不被家里人发现,她是趁父母哥哥都睡着才跑来张家陪张栋守夜。 说是陪,她每到深夜都会熬不住。早上练武运动量大,不曾休息,夜里便嗜睡。张栋守完上半夜,走过去将她轻轻地抱起来。 洪鸾是在到松竹苑时醒的。 张栋将她放在石椅上,静静地等她自然醒来。 其实他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在灵堂内将她叫醒,然后命令她回家。但他却选择了这种方式,看她揉着惺忪的眼睛,他缓缓松开怀抱她的手,不想让她发现。 看见月下那双清冷哀伤的明眸,洪鸾软软的声音道:“张栋,你如果想哭,我的肩膀给你靠;你要守灵,我也陪你守;你的难过就是我的难过。” 张栋伸手轻捏她柔软的小脸,一滴眼泪悬而不落,心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至少还是官家之女,为什么要陪着我吃苦? 洪鸾见他要落泪,忙扑过去抱住了他,道:“张栋,别怕,你还有我。” 一滴泪终究还是落下,不知道是被她撞得还是真心忍不住,他心里苦笑,丫头,你口口声声说会陪我,若是有一日你背叛今日誓言……他也不知道会怎样了。 他想自己真是晕了,到这个份上竟还与这个丫头一般幼稚。辽王可以凭借权势奸辱无辜妇女,平白杀害贫苦百姓,可见这世上根本没有公平可言! 她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做大家闺秀,但他不行。除了学问,他一无所有,他知道以后光有学问是不够的。 轻轻擦拭掉眼角未落的一滴泪,他道:“阿鸾,你该回家了。” 这几日洪鸾在自己家都只穿或黑或白的衣服,明明她上辈子还挺爱美的。上辈子,她打扮得漂亮想给他看,却总是碰个冷钉子。 黑白衣服几乎不曾穿过。 一个月后…… 赵一春一身素缟地出现在赵家,她爹在她出嫁前去世,赵家家主现在是她的亲哥哥赵一墨。 赵一墨听闻了她的来意,道:“春娘,你是准备找我借钱?” 赵一春道:“我是想开一家酒肆营生,毕竟我还有两个儿子要养。” 没了丈夫,等于没了经济来源,赵一春出生于酿酒世家,有着一手娴熟的酿酒技艺。 “墨哥,待酒肆营业,有了收益我会还钱的。” 赵一墨没想到自己这个美丽聪明能干的妹妹竟然有一天会低下头颅来求他,当年老爷子在的时候甚至不看好他,把酿酒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赵一春。原先赵一春没有嫁出去,都在赵氏酒庄里帮忙,赚的钱属于一家,他没话讲。 如今赵一春要自己开店做生意,还是开在同个江陵县,这不就是明摆着抢生意吗? 商人重利,赵一墨道:“春娘,不是你哥哥我不想帮你。我也知道你现在处境困难,一旦张正留下的积蓄用完,你们会更加困难。我也想帮你渡过难关,帮你承担一些。要不你将一个儿子留在我这里,当赵家的童养夫?” “你要谁?” “相比于大儿子,当然是小儿子更出色。记得赵艳打小更喜欢张栋,不如你将张栋留在赵府,做赵府的童养夫,我们替你养孩子……” 赵一春流露愤怒神色,“不可能。” 赵一墨淡笑:“妹妹,我知道你想栋儿这孩子未来考取功名,按照大明律,他十三四岁才能继续考乡试。留他做赵家的童养夫,我同样会接济他念书,不会耽误他的前程。” …… 赵一春最终与自己的亲哥哥没谈拢。 赵一墨的独女赵艳是张栋的表妹,与张栋有着血缘关系,她对这门婚事不同意,更不会同意的是自己孩子绝对不能被这门婚事绑架。 童养夫,看似后半生是有着落了,却是要被贻笑一辈子的。 洪鸾发现张栋在家,捧着一篮子鸭蛋和一袋零钱敲响了张栋的家门。 开门的人是梅婆子,但张栋正站的不远。洪鸾是趴在自己家墙头上看,看见张栋刚好回来方才赶过来。 “张栋——”洪鸾叫他,他立马把脸转过去,身子未动,神色凄楚。 她跑到他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都递给他,道:“这些你先拿着,难关很快会过去的。你放心,我会想到解决办法的。” 解决办法,他甚至都想不出来,他和哥哥都年岁尚小,无法出去兼职谋生,就算他们去求职,他娘也一定不会同意。他娘倒是会酿酒,但家里的积蓄还不足够他们在江陵县开店,除非将这座家宅卖了,这纯属下下策了。 摸着她给的钱袋子,发现里面是些铜板儿,他问:“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些是我这几年的零钱,虽然不多,好歹可以拿来应应急。” 张栋蹙眉,冷声道:“你拿回去。”他不会接受一个女孩的接济。 “我不。”她看似任性地跑掉,身上的衣服是黑白色的,比他这个守孝的人穿得还朴素。 夜里,吃过饭,洪鸾跑到她爹的书房,恳求道:“阿爹,如今张栋一家困难,您要不帮他一把,若他来日真有出息,或许也会帮我们。” 日后帮不帮我们,她其实并不太清楚,但她记得上辈子的他是心里有她的,便不想看他伤心难过。 洪喻道:“我也有意想帮他们渡过起初的难关,至于帮不帮,我还得见张栋本人,坐下来谈一谈。” “好。” 未待洪鸾去张家找张栋,隔天张栋来到她家找他爹。 张栋虽然年幼,但气质有些少年老成,经过丧父之痛,这点更加明显,更何况他身量高,乍看是个成熟的小少年,就是皮相年幼。 两人在书房内谈话。洪鸾与洪远打算在门外偷听,洪喻道:“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坐在旁边听,我们洪家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洪鸾和洪远面面相觑,只能够在旁边坐下,张栋神色掠过一丝慌张,他心里本不想让洪鸾听见。 他坐在洪喻对面,道:“洪御史,我今个儿来是为了借钱。” 张栋会这么开门见山地说,不是他直肠子,而是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说服洪喻。“三个月内,所借银两一定悉数归还。” 洪鸾记得当年张栋能够顺利度过考乡试的前三年正是她爹接济了他们家,张栋用三年时间绸缪报杀父之仇,她爹一样帮过他,也正是因为帮了他在朝廷立了功,他爹被召回上京,做了都察院佥都御史。 但伴君如伴虎,又过几年他爹被贬回乡,那是她成为皇妃后的事情,官场上沉沉浮浮,官位变换是常事。 洪鸾的父亲虽然是当官的,但廉洁,家底并不殷实,但她母亲会织布养牲畜,她爹会下地里干农活,她家自给自足再加上俸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张栋借的钱不多,够他家开店便行。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娘以前做酒时好多人家都记住了他娘。选址不是最重要的。地址越好,租金越高,他已经看好了店面地址。 洪喻道:“我可以借你,但是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这钱晚点还也没事。” “何事?” “我们家两个孩子据说在跟你学文,这段时间你正好待业在家,若你学有余力,带带我家的两个孩子。” 张栋微怔,但很快恢复平静,道:“其实洪御史不说,这邻里之间也应该互帮互助。” 洪喻满意地点头。 张栋给洪鸾和洪远各自安排了合适的课业才从洪府离开。 洪喻看着少年离开时如松如月的身姿,道:“的确是栋梁之材啊!” 洪鸾探着脑袋,问:“爹,您从哪里看出来的?难不成是他的名字?” “一般的少年遇到丧父之痛早就手足无措了,还能如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沉稳地与成人谈交易,实在太难得了。”洪喻对张栋钦许有佳,“著作上如是,谈生意如是,做人如是,或许未来的朝堂有救了。” 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张栋在之后的生涯中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有了她爹的资助,“春色深巷”酒肆正式开业,赵一春说他们家出资了算入股,洪鸾道:“这说明我们家想喝酒就能够随意拿酒喝喽!” 洪远敲了她一记脑袋,洪鸾揉着脑袋瞪了回去,他们家其实都不怎么爱喝酒,刚才那句仅是说笑的。 在轰隆的鞭炮声中,洪鸾捂着耳朵,开心地祝福张栋一家——祝春色深巷酒肆开张大吉! 开业第一天,人满为患,客流不断,沈一春有做生意的头脑,搞了个促销,赵氏酒庄曾经与赵春娘交好的老主顾带着新客户特意前来光顾。在卖酒行,所有人都称赵一春为赵春娘。 洪鸾闻着浓郁的酒香,看好几个娘子在试喝果子酒,馋得流口水。张清道:“阿鸾,你现在可不能喝酒。” 洪鸾道:“不喝就不喝。”说话间看见酒肆外的巷角躲着两三个地痞。 “春色深巷”生意好,对其他卖酒行来说,就是抢生意,一个寡妇开的店太容易对付了。洪鸾记得上辈子,春色深巷开得非常不容易,勉强能够收支平衡,余下一点点收益,赵一春非常辛苦地将两个儿子拉扯大。但是结局是好的,赵一春苦尽甘来,最后还当了诰命夫人,荣誉加身。 第8章 童养夫 第8章童养夫 “春色深巷”酒肆生意好,时而有几个地痞过来闹事,县衙路远,等叫来官府的人,地痞早将酒肆的酒砸得一点不剩了。 地痞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事情,想必背后有人指使。这事没那么难猜。 洪鸾记得上辈子张栋曾请她哥帮过忙,她哥洪远乐于帮助他,他们两家的关系不好不坏。 九月初三这日,春色深巷酒肆被人砸过一次,洪鸾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她还要让张栋欠她人情,人情这东西他欠她越多越好。 她特意拉上哥哥洪远去春色深巷。 六个地痞看店里就两个中年女人,两个儿童,一看便好对付,无所顾忌,毫不避讳地进店,端起一个酒坛便准备砸。洪鸾手持一个大铁勺重重打过去,将对方的手腕打痛,酒坛掉落,她稳稳抱住。 虽然酒坛有点儿重,但她接得住,洪远拿了一根擀面杖将五六人逼到门外,两兄妹你一勺我一棍地将这群地痞全部打趴下。围观群众众多,其中就有他们的师父徐农,与洪远一样逃课的衙内沈沐知和他的一群手下。 沈沐知今年十八,是游侠的首领,要做行侠仗义的事情,背后没有资本肯定不行。洪远跟着他做事。沈沐知是官二代又是富二代。后来去上京为官,未来是个人物。 围观的人纷纷为两兄妹鼓掌,洪远冲地痞道:“以后再敢来春色深巷闹事,你老子我洪大爷第一个不放过他。” 一场原本能够将春色深巷破坏得稀巴烂的闹事被他们俩兄妹这么轻易地摆平了。 张清和张栋按照大明制甚至不能再去书院上学,听闻酒巷里的闹事,也听闻这件闹事被一对兄妹给轻易化解了。 他俩一早出去买母亲所需的酿酒原材料在市集中耽搁了,真正耽搁他们的是跟舅母一同出来买菜的赵艳。 赵艳一看见张栋便叫嚷着要跟着他们,因为舅母的嘱托,他俩都没法拒绝,只能带着赵艳来到春色深巷。 洪鸾忙着给赵一春帮忙,赵一春已经发现这俩兄妹都是手脚麻利的人,比好些成年人都能干,但也没让他们干重活,他们想帮忙,便将简单的如给客人打酒的活让给他们干,没活时他俩坐门口晒太阳。 赵一春负责接待客人并收钱。大明朝重农抑商,赵一春明白就算自己经商的能力再强,对儿子们来说这都不是一条出路。 洪鸾坐在酒肆门口,看见一个穿绿衣的小姑娘扯着张栋的衣袖走来。 张栋停下时,小姑娘的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洪鸾知道那小姑娘是与张栋同年出生的表妹赵艳,赵艳是张栋舅舅的女儿。 洪鸾看他也不拒绝人家,撇了撇嘴巴。赵一春看见赵艳,心中不满,当时她低下头求自己哥哥帮忙,她亲哥竟都不肯帮忙,如今她店开成了,倒是让他女儿来了。她没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道:“栋儿,清儿,今日酒肆发生了一些事情,好在有洪远和洪鸾两兄妹在这里,帮你娘我守住了酒肆。” 洪远人小鬼大,摸着脑袋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张栋哥现在在教我功课,学院的先生都夸我有进步,小忙不足挂齿。” 张栋道:“阿远,你不该逃课,如今还早,你该先回书院。” 洪远被斥,悻悻离开。其实这话不算训斥,算是督促。 张栋眼眸深邃地看着洪鸾,自春色深巷开业,他母亲常在他耳边夸赞洪鸾,首先,春色深巷能够开业,多亏了洪家肯借钱给他们;其次,这酒肆的名字还是洪鸾给取的,“春色”指的是赵一春,她的名字和美丽的容貌就是酒肆的招牌,“深巷”是这家酒肆的确开在深巷,租金相对便宜,这是地址。 今日洪鸾打退了地痞流氓,他能够猜到自己母亲之后会对自己说什么,估计会夸“洪鸾是个能文会武的好姑娘”。 洪鸾自知自己比赵艳长得漂亮,但今日她来酒肆帮忙穿的是裤子,穿着一般像个底层丫鬟。 她心里更加清楚,其实就算没她现在出头帮忙,张栋之后也能够找到办法保护他娘辛苦经营的酒肆,她不过出了点绵薄之力。 张栋的目光很快从洪鸾身上移开,他走到柜台上,开始审阅账单,一般他母亲对一遍,他再对一遍便完全不会出错。他娘字没他写得好,乐意将这事交给他。 张清与梅婆子去了后院,把原材料搬去造酒。酒肆中的人全都有事要干,唯独赵艳无事可做,她家酿酒,来到这里又是酿酒。 她想帮忙,赵一春却道:“艳艳,你人小,又是客人,端着我做的一些桂花糕和绿豆糕拿去吃。” 赵艳指着洪鸾,“她人比我还小,为什么她能够帮忙而我不行?姑母,我家好歹世代做卖酒生意,我更加能够帮得上忙。” 洪鸾记得上辈子赵艳在春色深巷帮过一段时间的忙,后来因为什么离开她不晓得。 两家是亲戚,亲戚往来最是寻常。 中午时分,赵艳的母亲王诺带了些礼物走进春色深巷,不过赵一春没有收礼。王诺道:“春娘,你哥之前对你说的话并非不想帮你们,也是想帮你家渡过难关,怎料你们开店了也不与我们说?你家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你一个女人抚养两个儿子多辛苦,不如分我们赵家一个孩子当作童养夫,你哥如今也没个儿子什么的,未来说不定赵家还是你儿子的,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还能拒绝呢!” 王诺现在还算年轻,未来生不生鬼知道,赵一春道:“哪个儿子都不可能。” 王诺又道:“张、赵两家联姻,不是亲上加亲?我们相互扶持好过你一人打拼。这礼物里有些银两,是上次你来我们家,我们没借你们的。你哥哥真的不是不想借。” 赵一春仅淡淡道:“今日来闹事的地痞是不是我哥派人来的?” 赵一墨和赵一春是同父异母,但当时只要是同个父亲生的,便说是亲兄妹。赵氏酒庄算是江陵县有名的卖酒业龙头,不过这龙头的地位是她的祖祖辈辈打下来的,并非赵一墨一人之功。 “怎么可能,你哥想帮你,怎么会害你,是你想多了。” 赵一春神色平静,道:“嫂子,我做我的小本生意,自己的孩子自己会养,希望你们不要再劳心费神了。” 送走了赵艳和王诺,洪鸾心里惴惴,赵一春的哥哥竟然想要赵一春的儿子给他女儿做童养夫,他选择要谁,还好赵一春没答应。 说实在的,做童养夫好处多多,有人伺候有人供着,张栋也能够念书,不用再抛头露面辛苦做生意。 唯一的不好就是赵家是经商的,他娘赵一春想让儿子当官。 现在是吃饭的时候,酒肆里没人,洪鸾突然抬手牢牢地抓住张栋的手腕。 张栋方才面向她。她柔柔道:“先别看账单了,开饭啦!” “我来看店,你们先去吃。” “哦。”洪鸾说完准备回家吃,赵一春道:“阿鸾今个儿就在这里吃,你娘知道的。” 其实洪鸾很喜欢留在张家吃饭,首先,张栋母亲和梅婆子做的饭菜要比她母亲做得香;其次,他们家氛围好,不像她母亲还时常愁洪远读书不行愁她不像个闺秀…… 赵一春就算遇到了丈夫去世,却也没有对生活有半点怨言,留给人的印象就是精明能干。 以前张栋父亲在世时,氛围会更好一些。张栋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辽王的护卫,大明朝的藩王是世袭的,前辽王在一次酒宴中灌醉了张栋的祖父害他祖父猝死,也许那次算是意外,但现在的辽王却是故意害死他父亲。祖父、父亲的仇不能不报。 张正在世时,看见张栋在教洪鸾写字,曾笑着道:“圆圆,若你父母同意,不如你来张家做栋儿的童养媳吧!” 其实她很想。 张栋却冷着脸道:“圆圆人小,根本不懂,父亲别取笑我们。”实际他知道洪鸾不可能嫁给他人做童养媳,洪鸾到底算是官家之女,又是洪家的独女…… 御史洪喻是进士出身,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帝召回上京。洪家除非是家道中落,或者被高官胁迫,才会让女儿做他人的童养媳。 以他的身份与洪鸾不般配,现在的他更加配不上洪鸾。他看着踏着欢快的脚步随赵一春去后院吃饭的洪鸾,默默地想。 张栋白日便将账对完了,不像那些熬夜对账的人,他效率很高,能白天做完的事绝对不拖到晚上,就算晚上又有新的生意,赵一春能够自己核对完整。 夜里他要去给洪远补课,所以走了。 洪家。 张栋给洪远补完今日江陵书院教的史学《春秋》和诗经,留下正在努力死记的洪远,走到院中,正好遇到坐着喝茶看书的洪喻。 洪喻道:“要不坐下来聊聊?” 两人坐在院子中,秋风阵阵,梧桐叶落,桂花飘香。 张栋道:“洪御史,不知您对辽王了解多少?” “鱼肉乡里,危害一方,强占良田,养了一大批爱妾和男宠……罪名数不枚举。”洪喻隐隐知道张栋祖父和父亲之死的真相。 老张家是军户之家,祖上曾与开国皇帝一起打过仗,可惜当年几乎所有与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将军千户长下场都太惨,虽然辉煌过,但最后都被开国皇帝给杀了。 老张家后来一落千丈,一年不如一年。给辽王家当护卫除了工钱还行,职位却很低贱。 张栋问:“您可曾上疏?” “还未。” “御史是希望他落马还是……” “自然是希望天理昭昭。” 张栋清楚洪喻是一个正直的人,否则一个进士何必在老家当个小小言官,道:“小生不才,建议三年后再上疏。搜罗更多证据,力求将他一举拿下。” 洪喻没有上疏,一考虑到证据不足,二考虑到辽王现在的势力,若不能一举将辽王掰倒,别说不能帮张栋家报仇,他们洪家都会跟着遭殃,道:“三年的时间,你有办法?” “想到了一些。不过最终成败,一部分需要您的支持,希望洪御史在这三年内保存实力。先别与辽王对着干。” 第9章 酣眠 第9章酣眠 保存实力才能够搜罗到更多的证据,洪喻没料到这孩子竟然比他考虑得深远。 未来谁与这个少年为敌绝对倒霉,而辽王偏偏倒霉地害死了张栋的祖父和父亲,未来可想而知…… 洪喻道:“我答应你。” “另外,我知道武昌学政曾邀请您去武昌当今年乡试的主考官之一。我今年就算参加秋闱也未必能上榜。” 洪喻面色一沉,这事是洪远和洪鸾说出去的还是张栋自己猜到的? “但是我知道您这么做并非想害我,而是巡抚许霖的建议。你们想再磨炼我一番。” 洪喻面色深沉:“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洪御史别生气,其实我很多都不知道,我料想应该是这样,你们认为我还太年轻,就算我当年过了乡试,明年参加会试,一旦通过当上进士也不过十一二岁。你们觉得我太早当官不好,人早慧则易折,我很明白这点。多谢洪御史为我深谋远虑。”张栋说完淡然一笑。 “你这孩子,知道我们打算故意让你落榜,竟还这般开心!” “大人,我与您约定三年,希望您三年后给我一个面子,如果三年后事成,请给我一个与他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洪喻点头,“三年后或许不是我去当主考官。” “嗯,明白。” 不是熟人当考官,反而对他有利。巡抚到任一般三年,他说这些是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让许巡抚也听见。 三年后,他会以全新的姿态投入考试,便如许霖与洪喻一同期望的那般。 张栋回到春色深巷已是亥时,酒肆刚好打烊。 张清眼神示意一旁的桌子,张栋看过去,在摇曳的烛火光中,少女娇俏的身影趴在桌子上正在酣眠。 张栋道:“我送她回去。” 春色深巷酒肆后有个院子是酿酒的所在,虽然能住人但环境不好,酒味太重,店铺虽位于深巷,但这一条巷道都是店铺,处于闹市,不适合学习。 张清打算夜里再帮母亲干活,张栋先送洪鸾回家。怀抱着温暖的小人,张栋的心不由怦怦乱跳,特别是小人身上好闻的香味沁人心脾。 张栋告诫自己别乱想。 在快到家门口时,一个穿着绿衣的小姑娘蹲在他家门口幽幽哭泣,赵艳一看见张栋,又看见张栋怀里的小女孩,一阵哭诉:“表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父亲只会想帮你们,绝对不会害你们家。什么地痞流氓全是胡扯,我明天就去告诉我爹娘,我要去春色深巷酒肆帮忙。” 今天她母亲王诺和张栋母亲赵一春的谈话,她都听清楚了。女子早慧,她又不傻。 赵艳吵嚷声音大,张栋蹙眉,仅是担心她的声音将怀里的洪鸾吵醒了。洪鸾正在酣睡,年纪小雷打不动,喑咛了一声没有醒。 张栋问:“你来这里,你父母知道吗?” 赵艳摇头,委屈地说:“我偷跑出来的。” “你……真是。”张栋无话可说,赵家是江陵酿酒业的龙头,未必有势但一定有财,家里就这么个独女,赵一墨和王诺若发现自己女儿不见了,估计要急疯了。 “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赵艳擦干眼泪点头,张栋会送洪鸾回家,也会送她回家,这在她看来,洪鸾与她是一样的,而自己是张栋的表妹,怎么样都比洪鸾更重要。 张栋将洪鸾送到洪府,赵艳想,原来是洪御史家的女儿,年纪小小便缠着她的表哥真是不知羞耻。 张栋其实很讨厌回赵家。一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很早便离世,现在在赵家的外祖母并非他亲娘的生母,主家的赵一墨和他的众姨母都是他外祖父的小妾所生。 赵一春才是赵家的嫡女,只不过因为是女人所以不能继承家业。 赵一墨人称赵员外,官位是捐纳所得,名字里头有墨,实际没什么文化,每天都喜欢摆宴席高谈阔论说大话。希望收他做童养夫,是希望赵家能够有人真正入朝为官光耀门楣,日后有人给他撑腰。 他将赵艳送回赵家,赵家人纷纷感谢他,回头训斥赵艳偷跑出去也不跟家人打声招呼。 张栋虽然不喜欢商人戴假面具的模样,但猜想自己和母亲估计也是这样,不过自己看起来多了点文人墨客的风雅做派。 赵一墨和王诺热情地留他过夜,他拒绝道:“舅舅,舅母,今日春色深巷遇上一些地痞流氓来店里闹事,母亲正忧心此事,我还得回家安抚母亲。” 赵一墨道:“今日的事情,我听说了,不是说已经平息了吗?” “今天是正巧有人相助,但日后却不好说。母亲毕竟一介女流,需要我与哥哥一起在旁帮衬着。” 赵一墨道:“何苦呢?明明你是人中龙凤,是可以出人头地的,何苦抛头露面去卖酒?” 张栋道:“职位不分高低贵贱。” “若没有高低贵贱,又如何有商是末等人之说?” “那是皇帝颁发的政策。皇帝之命不可违,却不代表是我的想法。” 张栋说完便离开了。 与平民和官员都打过交道的赵一墨道:“虽然此子是人中龙凤,但他也很危险。” 王诺问:“为何这么说?” “他不违逆皇上的旨意,但心里却并不认同,若真做出惊天的举措来,只怕是谋逆之举。” “这……” “不必慌张,我们与张家并未真正结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张栋日后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也殃及不到我们赵家。” 王诺松了一口气,决定日后让赵艳渐渐远离张栋。 张栋今夜说的内容是他故意为之,让赵一墨觉得他很危险,赵一墨日后想再收他做童养夫都会再三斟酌,毕竟不能够将赵家的性命都搭在他张栋一人身上。 回到家已经将近子时,他脑袋有些微疼,连读书都不曾这样。躺下床,他梦到一双熟悉的清澈眸子,但眸子里浸染了哀伤。 自己身边似乎围绕着好几个女子,但他根本不欲与她们交涉,直到一个穿着粉色百褶裙的娴静少女走了过来,那双眸子就是如此,少女轻轻垂下双眸,淡然地从他身边走过。 少女是长大一些的洪鸾。 洪鸾次日又去酒肆帮忙,不久后看见昨日的小女孩又来了,赵艳道:“姑母,我来帮你做活。”抢过洪鸾手里的竹酒舀,二话不说开始干,甚至将小小的洪鸾挤到了一边。 赵一春几乎可以肯定赵艳这样养尊处优娇蛮跋扈的小姐干不了多久,就算她母亲不来找,她自己也会干不下去,道:“阿鸾,既然有艳艳在这里帮忙,这两天生意也不怎么景气,不如你先回家。” 洪鸾想,念在你人小,我才不与你计较。就在她要出门时,张栋进店,今日他来迟了一些,却突然拉住了要回家的洪鸾。 张栋道:“圆圆,艳艳她是我的表妹,我和她有血缘关系。” 洪鸾当然知道他们俩是近亲,没可能在一起,所以她在知道了赵艳的身份后便一直很放心。就算赵艳再怎么努力,他们都不可能。 赵一春道:“按照《大明律》,近亲不得结婚,规定凡同一姓氏、姑舅两姨表亲之间一律禁止通婚,违者一般以通奸论处,主婚人和男女双方都要受杖刑,并强行‘离异’。” 赵艳听完一愣一愣的,在听父母亲说什么收张栋做童养夫的事情时,她真单纯地以为他们俩日后能够成婚,实际并不可能。 赵员外不可能不懂《大明律》,真实想法估计是收张栋为义子,假装与赵艳成婚。 洪鸾鼓起小嘴,这母子俩都跟她解释得这么清楚,是怕她跑了吗?可惜她上辈子都没有追上张栋,以为被甩的人是自己。 她笑颜如花:“艳姐姐要帮忙,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今日刚好是江陵书院的休沐日,我先去陪哥哥喽!” 张栋松开抓着她的手,心想,自己为何会突然跟她解释得这般清楚,母亲也是,估计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他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母亲的一双慧眼。 由于昨夜的那场梦,他告诫自己日后都要远离其他女子,以免某人又误会,他委实不想再看见那双梦里出现的哀伤眸子。 美丽却也伤人心。 洪鸾一路小跑地回家,在家里看见自己那个埋头苦读书的哥哥,站在哥哥房门外道:“团团,第一次看你这么用功读书。” 洪远抱着一本《春秋》苦思冥想,愁容满面道:“这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神童就是神童,看过一遍便能够倒背如流,出口成章,填诗作赋,而我呢?从昨夜背到现在,才会一段。” “哥,你别抱怨自己不如人。人的智力虽有差别,但大多数都是与你智力一般的人,我们爹好歹是嘉靖二十年正正经经考出来的进士,你身为进士的儿子,不会念书说得过去吗?” “你现在的语气怎么跟我们爹一样了?圆圆,你真的就只有七岁?” 再过一个月,她这具身体的年龄就八岁了。 “我几岁跟你念书没关系,我可是你亲妹妹,就算是死后回魂也要改变你的命运,不是让你弃武,而是让你在学武的同时也要学文。张栋说得没错,我们都知道你爱打架练武,喜欢看行军作战的书籍,但是别忘记打仗并非你一人的事情,如果你未来当个小兵,则完全要听上将的,你现在从文,才会是文官里行军打仗的佼佼者。当个高官让其他人听你指挥。” 洪远哼哼唧唧,她说得好像从文官里挑出一个会作战的人很容易,实际他念书很艰难。 洪鸾看出他要打退堂鼓,道:“哥,记住,世间生艺,要会一件,有时贫穷,救你患难。多学一门技艺傍身说不定能够救你的命。” 第10章 地痞 第10章地痞 洪远下定决心努力学文。 如洪鸾所料,赵艳在春色深巷帮了一个月的忙后被她母亲王诺亲自接走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她记得赵艳后来嫁得挺好的,张栋未来做了内阁首辅后,赵家以此为荣,张栋在世时,赵家很兴旺。 说起来,自己上辈子的确是个善妒的人,并非对皇上朱熠,在朱熠面前,她都尽可能地不被他有机会宠幸。 曾经不知道赵艳的真实身份,她妒忌过赵艳,不承想人家是张栋有血缘关系的表妹! 院子里,她与师父徐农打着太极拳,嘴角含笑。徐农问:“丫头,在笑什么?” “我在笑今天是我的生辰,阿娘答应给我做顿好吃的,师父您也一起来吧!” “丫头,你还记得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为了保家。”洪鸾挥出一掌。 “你为了保小家,你哥为了保大家,这才是我教你们习武的真正原因。”徐农喊了一声“收”。洪鸾立马收势,不动不摇站如松。 上辈子她做了个基本不出门的大家闺秀,虽然一心学文却仍会心浮气躁,反倒现在学武,她心平气和。虽然辛苦,但坐如钟站如松,走路一阵风,都让她觉得做人坦荡。 “丫头,我教你不是为了让你记得我这个老头儿,我这个老头儿很快就会入土。天高地阔,虽然教得了你们武功、骑射、步战,但是真正不曾为本朝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你的生辰宴便由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吃吧!”徐农笑起来,苍老的脸在明黄的阳光下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她想起来徐农曾跟她哥说过她哥洪远将会做个对本朝有用的人,这话她父亲也曾对她说过,可惜他们俩上辈子的结局都很惨,哥哥战死沙场死后无名,她死于后宫女人的阴谋算计。 就在洪鸾欢欢喜喜一蹦一跳地准备回家吃饭时,赵艳突然从小巷中跳出来,身边跟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喊道:“给我打她。” 洪鸾一看那三个少年就是不时去春色深巷酒肆里闹事的地痞流氓,地痞都是一些家境不太好的,缺钱没受过教化尽干缺德事,谁给他们好处谁就是他们的祖宗。 上次有哥哥洪远在,围观群众随时可以帮忙,很顺利地打退他们,其实他们并未受什么伤,这次卷土重来就为了对付她一个人。她当即拔腿就跑。 宜居巷很幽静,半天都没一个人影。洪鸾跑着跑着便无路可跑。巷子另外一头又跳出三个地痞,都是去过春色深巷闹过的。 “赵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叫地痞过来干什么?”她对着不远处的赵艳大喊,希望喊声能把其他人叫来。但是她很明白他们将她堵住的地方不会有别人。 赵艳一想到自己一个月来在春色深巷努力帮忙,张栋却一直对她爱答不理冷漠的态度,一直觉得都是洪鸾多事,要是张栋能够当父亲的义子,她也是同意的,毕竟这样能够一直待在他身边。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怪你多管闲事,爱帮张家出头。如果张家在江陵县无法立足,便只能够攀附我们赵家。你们家与张家无亲无故,充当什么好人!今日就算把你打残了,别人也仅会以为是地痞闹事做的,是你们先惹事的。” 她之前帮赵一春出头打过地痞一次,现在地痞找她寻机报复也是理所当然。上辈子她与张栋正面接触得少,自然没被赵艳寻机报复。 “你这小丫头怎么心肠这么狠!”洪鸾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千金大小姐,不承想她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对付她。 “有其父必有其女。好了,别废话了,你们快动手。”赵艳吩咐手下的六个地痞。 洪鸾这两年练武也不是白练的,但实在是这六个少年比她大太多,力气也大,她应付得很吃力。 就在这时…… “张栋、张清哥——”她大喊一声。 赵艳是知道以往这个时间张栋和张清都只会在春色深巷,绝对不会突然回自己家,中午时分两人一起回来更加不可能,他家现在又没人,没人就没事情,没事情就不会回来。 洪鸾眼看面前少年一棍向她打来,她当即向后倒。在来人眼里就是她被人一棍子打倒了。 张栋神色担忧,张清喊道:“你们在做什么?” 地痞和赵艳瞬间回头,赵艳看两人真的出现了,吓得魂不附体。毕竟年纪小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办。 地痞的棍子并未打在洪鸾身上,她巧妙地避开,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痞都奇怪,我都没打到你,你怎么就哭了呢? 赵艳回神后对地痞道:“你们走。”又冲着两人道,“表哥,大表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地痞拿赵家的钱办事,撤退得很快。张清上前扶起洪鸾,关心地问:“疼吗?” 洪鸾“疼”得眼泪水直落,“张清哥,那群地痞就是上次去春色深巷闹事的。” 张栋明白,是洪鸾上次为他们家出头打过地痞,地痞才会找上洪鸾,至于赵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原本他们还只是猜测有人在春色深巷闹事是受了赵一墨的指使,如今真相大白,连罪证都干脆摆在自己面前。 张栋冷淡道:“艳艳,你该回家了。另外,地痞闹事,打小孩女人的事我会上报到江陵县衙。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我和我哥都不会再想见你。” 张栋的意思差不多是要与赵艳恩断义绝了。洪鸾觉得这丫头做事挺狠的,若不是年纪小,自己怕不是她的对手,人家都要害她了,她也没啥同情心。 张栋将赵艳都说哭了,赵艳哭着跑走了,张清道:“地痞之事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赵家有钱,有钱什么事都好办,或许我们找县令都没用。” 张栋道:“我知道,我已经想好了对策。”眼睛落在刚才洪鸾“被打”的地方。 洪鸾假装揉着“吃痛”的手腕。 张清道:“其实这件事应该不完全是赵家的意思,而是江陵县整个酿酒业想打击春色深巷,赵员外仅是带头人而已。你真的有好办法吗?” 张栋淡淡地说:“办法会自己送上门来。”眼神始终不离洪鸾的手腕。 一个女人经营的酒肆对其他同行就是挑衅,同行自然会上门找茬,但洪鸾知道上辈子春色深巷是继续经营着,生存了下来,至少张栋当官后,它都还开着。 “还好吗?”张栋问。 她见他伸手过来,估计想看她是否有伤,忙将手往身后藏,不确定是否自己真能骗过他,道:“还好。你们怎么会来?” 现在是正午,他们按理说是在看店,或者在春色深巷吃午饭。 张清道:“是我们娘叫我们来的,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这是我们娘送你的礼物。”将一个礼盒交给洪鸾。 “还有两坛酒送给你父亲。” 洪鸾学着母亲的口吻道:“哎呀,你们晚上回家再送来不好么,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张栋道:“不了,我们吃过了,来你们家还有其他事情。” 洪鸾原本很开心,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其他事情是什么,回到家后,张栋拿出一袋银两交给洪喻,她才明白他俩实际是来还钱的。还真如张栋之前所说,三月之内将钱还上。 他是说话算话了,但是她想让他欠他家人情的算盘算是落空了。他日后做官,并没有主动帮过自家亲戚,赵家是在背后仗着他的威名后来在江陵县作威作福甚至买官。 她身为鬼魂时在老家看到了赵家的所作所为。 对自家如此,他对他们家又会如何,他们家有难的时候,真能够找张栋帮忙吗?她不确定,至少她现在习武说不定能够自己帮自己。 洪鸾在张栋和张清两人走后,将礼盒打开来看了,是一条精致花样繁复的襦裙。应该是买来的,现在赵一春没有时间给她做裙子,但是裙子之精美令她欢喜。 待清洗后再穿起来吧,她想。 夜里,全家人为洪鸾庆生,洪远说他下学后跑去春色深巷邀请了张栋和张清,不过他们以酒肆事忙拒绝了。 想来他们正午能来他家给洪鸾送生辰礼可见他家对她的重视了。 洪鸾并未因此闷闷不乐,记得小的时候,只有自己在张栋身上碰过钉子和冷落,自己在家的时候,家人都很照顾她,她对此很开心。 娘邓芳道:“团团,圆圆,娘亲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一门心思读书的穷书生,还有一个住在隔壁的一个小姐。这个小姐贪玩,这日爬墙后看见了那个书生……” 邓芳说的故事是她自己与洪喻的故事,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小姐喜欢上了一个读书人,这个读书人后来考取功名娶了隔壁的小姐。 洪喻说当年是邓芳主动的,邓芳自己也承认,她就是喜欢当年的洪喻,喜欢他的书生气质和得理不饶人的处事作风。 那就是她娘和她爹的故事,洪鸾现在明白了自己会暗恋张栋,恐怕是跟她娘学的,什么爬墙头,什么主动啦,女子主动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可惜她上辈子碍于面子,嘴巴笨不会说话。 春色深巷。 张清从医药箱里寻出一瓶金疮药,他们爹和祖父曾经都是护卫,难免打架受伤,家里金疮药有很多,递给张栋道:“你将药拿给圆圆吧,她手受了一棍,这个药用得上。” 张栋在酒肆门口挂上“打烊”的木牌子,道:“她用不上,受伤是她装的。” 张清哑口无言。 第11章 辽王府 第11章辽王府 前两天,他哥张清说:“听娘说,过两日便是圆圆的八岁生辰,娘备了些礼物,你有所准备吗?” 张栋问:“你准备了吗?” 张清摇头:“有娘亲准备了,我便不备了,知道你不喜做与女子有关的事情,唯独对洪家的小女儿亲近……所以特意来问问你。” 只有自己最亲的人能够看出他待洪鸾和待别的人都不同。手把手教洪鸾读书写字就是对其他人都不曾做过的。 他神色冷然,“哥你没备,我自然也没有。” 他虽然没有备礼,但每日夜里总模糊想起一个女子的面貌。今夜,在自己房中,他特意将画上还缺失的女子容貌补上,画中少女笑靥如花,正是长大后的洪鸾。 前两日画了一半,今日全画齐了,似乎自己曾对着这幅画看了无数遍,已经将画中人记进了骨子里。 这就是他送洪鸾的生辰礼,却只留给自己做念想。 这日,春色深巷来了一位嬷嬷,身后跟着几个婢女。 李嬷嬷对着做生意的赵一春道:“想必你就是赵春娘吧?我是从辽王府来的,听说您这里的桂花酒特别的香,辽王妃特命我过来买一坛。” 辽王府?赵一春心神一晃,继而冷静吩咐:“梅婉,去拿一坛上好的桂花酒来。” 梅婆子,原名梅婉,端着一只酒坛过来。李嬷嬷拿了酒,却还不想走,踌躇间道:“其实张夫人,老嬷今日来此,还为了一事,辽王妃有意邀请张小公子去王府坐坐。” 张栋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从后院进店铺道:“我随你们去。” 李嬷嬷本来担心这个江陵县神童有脾性,不好邀请,现在看来不过也就一个平民,辽王妃相邀,平民岂有不去的道理! 其实辽王妃会邀请张栋,这在张栋的意料之内,因为她儿子朱致读书不好。估计是想让他做榜样,让她儿子向他看齐努力学习。 辽王妃毛氏邀请了张栋一人过来,还让出上首位给他坐。大明朝,坐者尊左,即主人家的左手边位置的客人地位最尊贵,进门后则是右上首位置。 张栋道:“辽王妃,这不合规矩。” 毛氏道:“你是座上宾,理该坐右上首的位置。” 朱致是辽王长子,年岁与张栋一般,进殿后,毛氏命令他做右下首的位置,他冷睨了张栋一眼,愤然坐下。 毛氏道:“致儿,这位就是我跟你常说的江陵神童张栋,你今日结交他,日后可以好好跟他学习。” 朱致是世子,是能够继承辽王爵位的,不努力也有朝廷养着,看张栋的眼神很是不屑,而且张栋穿的是青白色洗得锃白的旧衣物,一看便是普通人家,凭什么坐他上首。 朱致知道张栋的父亲和祖父曾经都是他家的护卫,护卫的儿子嘛……什么神童,日后说不定还是继续给他卖命! 的确是卖命,张栋的祖父和父亲分别死于前后两任辽王手里。 张栋心中有杀父之仇,但面色淡淡,常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朱致道:“母妃,就这么个穷酸秀才,你让我跟他学,开什么玩笑,我们辽王府又不是请不到县学的先生。” 毛氏愁,虽然辽王府请得起最好的先生来教她儿子,但是朱致至今都写不出一首好诗,别说作诗,连遣词造句都困难。教他学问的先生都觉得此子资质太差,却又不敢明说,只跟她说:“男孩调皮,世子殿下很聪明,就是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毛氏很了解儿子,这话背后的意思就是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不过嘛,母妃您既然邀请了他,父王又把功课逼得这么紧,不如让他给我写诗,然后交给先生们交差,父王问起来就说是我写的。如此父王还能高看我两眼,说不定还会夸我和您呢!” 朱致嘻嘻哈哈地笑着,毛氏起身走过去直接给了他一巴掌,“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请张栋过来是想让他教你,你倒好想着作弊,张栋做的诗能够算你的吗?张栋能够去替你考试吗?” 藩王和世子不需要考试,但是考试能够证明自己的能力。朱致不服气,嚷嚷道:“怎么不能?如果父王能够夺下顺天……” 毛氏怒喝:“闭嘴!”眼神看向张栋,若这话被旁人听见那还了得,真担心自己儿子出去逢人便说,到时他们还没打到顺天府,说不定皇帝的诏令便下到辽王府了。 张栋冷静地喝茶,好似母子俩的闹剧与他无关。他在辽王妃眼里到底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能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这话她儿子与府上的下人都说了不知道多少遍。 朱致心想,到时天下都是他家的,何愁读什么书!让张栋替他考也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就在这时,身宽体胖的辽王走了进来。张栋心中愤然,那日辽王进入母亲房间的一幕又浮现他脑海。 辽王道:“本王听说王妃你把张正的儿子给请来了,正好,本王有话要对他说。你们俩先出去。” 朱致想,自己母亲看好张栋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父亲也看好张栋,商量事情还需要单独说,他倒要听听具体是什么事情!出门躲在殿外偷听。 辽王道:“张栋,本王听说你诗词歌赋做得极好,还能够出口成章,这段时日也不必上学,不如来给本王写诗。本王最新收集了一些画作瓷器,帮本王在画上和瓷器上题诗。” 张栋语气平静地说:“写诗不难,不过小生有一事想求辽王。” “何事?” “事关我娘开的春色深巷酒肆,我知道辽王一定清楚一个寡妇开店不易,我希望请辽王能派人暗中保护酒肆,不让江陵县地痞再作恶。这对提升您在江陵县的名声名望也有利。” 辽王很清楚自己对张栋父亲做的事,但念在张栋人小,恐怕猜不到张正是他害死的,他心里本就觉得对不起赵一春,仅是对赵一春包含个人的情感,道:“本王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记住,本王命你作诗,你要当天把诗词做好。” “可以。” 有辽王作保,春色深巷酒肆是确定被保下来了,这之后其他酒业行如赵一墨这样的人要有所动作都要思考他们是否得罪得起辽王。 他虽然心里不愿与辽王合作,但现在他仅能够与有权有势的辽王合作。他委实不想酒肆被迫关门,更不想洪鸾因为他家而再次受到伤害。 他潜意识里不想看见洪鸾伤心或者受伤,他将这种情感归于洪鸾一家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他们。 他对洪鸾没什么。 洪鸾今天上午跑去酒肆帮忙时听说张栋被辽王妃的人带走了,心里委实担心他。干脆在辽王府的大石狮子处等着。 待看见张栋完好如初地从辽王府出来,她飞奔过去,道:“张栋。” 张栋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小厮是辽王安排护送张栋回酒肆的,张栋看见她,挥手让两个小厮离开。 “你怎么跑来了?”张栋语气淡淡。 洪鸾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辽王实际是他的杀父仇人,若让辽王知道张栋打算在这几年对付他,张栋怕是要死翘翘了。 他摇头:“辽王对我母亲有愧,不会动我,而且他有求于我。” 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与她讲这么多,她如何能够听明白?却见她神色了然地点头。她都知道了什么? 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表现得太了解他家的事,洪鸾忙解释:“我是听我阿爹说这个辽王他不是一个好人,他娶了好几任小妾,还私下养男宠,你长得这般好看,怕你吃亏。” “我,好看?”张栋将重心放在这个词上。 “嗯。” “没什么。”从前别人说他长得俊俏,甚至有女人在背后千娇百媚地喊他“小郎君”、“张小相公”,他都不当回事,唯独这话从洪鸾嘴里说出来就是感觉不同。 他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 “哦,对了,我阿爹说地痞的事情,他已经帮我搞定了,那群地痞以后不会再来找我的碴,至于春色深巷却不好说。” 洪喻是都察院派往地方的十三道监察御史,监察地方事务,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汇报情况,若他爹去皇上那骂一骂江陵县官府不作为,江陵县治安不好,县衙里的官怕是不用做了。有县衙的人出动对付地痞无赖,洪鸾暂且安全。 “此事我已经解决,以后再遇到地痞流氓,你切记不可再鲁莽上前。” “可是我哥……”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看你哥的事哪一天有找上你,倒是你出头就怕伤得是你自己。” “你说这话是在担心我吗?” 他冷然回头,避开她探究的目光,道:“没有。”能够感觉自己脸颊微烫,但旁人却看不出。 这几日,张栋在洪家给洪远辅导功课。休息时,洪鸾发现张栋在写诗,凑过去看,有时还帮忙写个一两首,她有前世的记忆,写诗不难,写好才难。 得知他写的诗是送到辽王府的,才知道他与辽王做了何种交易,辽王用他写的诗词来给自己争光、争面子。 洪鸾费解地说:“辽王这人这么坏,拿你的诗属他的名,这可怎么办呢?” 张栋却不觉得有什么,道:“他拿了我的诗,却不知道诗中真意,大家一问他回答不出便知不是他所作。而我既然能写出这些,自然还能够再写其他,这些当作这段时间闲来无事练笔。” 话虽这么说,洪鸾却仍旧感觉得出辽王内心满满的恶意,他们这是拿张栋的才华在他们脸上贴金。 若不是张栋真有才华,这种大话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的,就怕到时江郎才尽,丢脸的是自己。 “如果你不喜欢做这种事,记得一定要拒绝。” 张栋念她人小,不置可否,这世上有哪些事情是自己喜欢才做的,他虽然不喜,却不得不做,是为了他娘,也是为了她,还为了三年后的复仇大计。 接近辽王正是他的目的,目的从这诗开路。 第12章 死心(一) 第12章死心(一) 这日,阳光明媚,鸟鸣啾啭。 洪鸾穿上那件赵一春送她的粉色襦裙,梳了个漂亮的发髻,手提一个装了香烛、立香的篮子,站在张家门外,敲响了张家的大门。 上辈子她作为大家闺秀,不曾过于主动,这是理智的选择,不打算热脸贴冷屁股,她有自知之明,不做那等子蠢事,如今是知道自己有把握,原来张栋心里有她,所以再主动都不为过。 大铁门缓缓打开,张栋走出来,看见阳光下粉色襦裙随风翩翩起舞,眼前的少女好似变成一只只粉色蝴蝶,一朵朵灿烂开放的粉色雏菊,仿佛自己置身于阳春三月,鸟语花香百花争艳的花谷。 他的心不禁又乱了。 女孩道:“张栋,这身衣服是你娘送我的生辰礼,怎么样?好看吗?” 他娘清楚他的审美,洪鸾恰好长在他的心尖上。心跳如鼓,他不得不撇过脸,神色如常道:“还行,你喜欢就好。” 他内心喜欢她叫他“张栋”,而非“张栋哥”。 今天是他们家一贯去孔庙上香的日子,旧时迷信,觉得只有拜过孔夫子才能够金榜题名,虽然张栋今年考不了,但来日可以考,连精明能干聪慧美丽的赵一春亦不能免俗,一定要张栋在规定的时间去上香,这叫做心诚则灵,而自己带香更是诚心的体现。 洪鸾知道他今日要去江陵县孔庙,孔庙也叫文庙。昨日在洪家,她说由她备香,他只管与她一起去就行。 洪鸾嘴里说是替哥哥求功名,这只是她陪张栋去文庙的部分原因。 张栋从袖中取出一袋食物放在洪鸾的竹篮子里,她问:“这是什么?”打开纸袋,是她爱吃的九皇饼和麻糖,现在竟还热乎着。 “我娘一大早给你做的。” “谢谢。”她拿起一只九皇饼吃,江陵县的零嘴一般都偏甜,吃多了有些腻人,不过倒很对她的胃口。 “你不吃吗?” “不饿。” 若是上辈子,估计又会以为他拒绝了自己,但洪鸾现在知道他只是不耽于吃食,任何食物对他来说都是果腹之物,吃饱了便不再吃。 一碗粥和一盘鱼糕放他面前,或许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而他很可能会选择那碗清粥,摆大宴的鱼糕反而是摆设。 文庙奉祀先贤先儒七十四位,一一燃香拜尽,在大成殿外的香炉鼎插完立香,两人方才准备返回。 一身穿青袍绣竹纹的十五六岁少年走了过来。 县学学子吴时来道:“张兄,我就猜自己能够在这里遇上你。诺,这个还你。”说着递过来一本笔记。 “不用还了。” 笔记是张栋在县学读书时记录的学习手抄,吴时来特意借去学习的。 “那我就收下了。”吴时来看见张栋身边的小女孩,道,“这就是那位天天在县学外等你下学的‘表弟’吧!” 其实这两年,她模样长开了一些,没想到还是被轻易认了出来。 “长得真好看,张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却故意让人家扮成男孩子,可真有你的。为什么不带来给我们介绍一下,小丫头,你叫什么?” 张栋道:“她是洪言官的女儿洪鸾。” “洪鸾,这名字真好听。对了,今天县学休沐日,张兄贵人事忙,不如洪丫头跟我外出游玩,我是张兄的朋友,你放心。” 洪鸾并非不放心,能跟张栋深交的朋友想必不会差。张栋下意识地伸手阻拦道:“阿鸾是我带出来的,自然由我带她回去。虽然今日县学休沐,但学官给你们布置的功课想必不少,你再不回去补功课,想必要完不成了。而且我看今年秋闱入榜的名单里没有你。” 秋闱就是乡试,八月举行,半月后放榜。县学一月仅一日的休沐日仅是让学子来文庙拜谒,实际算起来县学并没什么休息日。 “唉,你这话说得真煞风景啊!我没有入榜,正好三年后与你一起去省会武昌考试,你怎么不看作是我想等你才故意落榜。”吴时来表情无奈。 “考取功名于自己有利,吴兄,望你加紧学习,不要说出等谁才没考过诸类虚妄的话。” 吴时来扯了扯嘴角,“洪丫头,你看张兄真是不懂风情。” 洪鸾看着张栋,心想,他的确是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但是她就是喜欢他。不光因为他好看,不光因为学问好,喜欢一个人是喜欢所有,包括他的缺点。 她道:“我觉得张栋说得很对。功名是自己的事,你如果真要等张栋,就该在上京等。” “你们两个不解风情的人在一起,真是绝配。” 张栋当即放下挡在洪鸾身前的手,皱着眉头道:“吴兄,你误会了,洪鸾之前扮作我的表弟,实际是我将她当作自己的表妹,我待她是兄妹之情。” 表妹?洪鸾耳中好似一阵轰鸣,她在现在的他心里与赵艳的地位一样吗?她虽然知道张栋实际对她动过心,却不晓得他是从何时动心的。 她上辈子看见张栋,他的目光都是冷冷的,他的表情很平淡,判断不出任何情绪。 吴时来嘴角却扬起某种了然的笑容。那一年,张栋说不认识洪鸾,说洪鸾是他表弟,自相矛盾,如今不让洪鸾离开自己,吴时来看得很明白。 “表弟、表妹,这关系都一样。兄妹之情也无所谓。你们怎样,我也不关心。张兄,这三年我会好好学习,我们三年后,争取一起上榜。” “自然。” 与吴时来辞别,走在山间小路上,张栋问:“怎么突然变小哑巴了?” “我在想,你们都要去考取功名。一个个都颇有志向,我该去做什么?” “你……咳,有你哥和爹在奋斗,你又何须奋斗!” 洪鸾摇了摇脑袋,脑袋上的金步摇直晃,上辈子她当闺秀,在家里虚度了多年光阴,很明白这次不能这么过。 故作轻松,她问:“去你家酒肆帮忙,有没有工钱拿?” “你想去经商?” “我倒是想,但不敢说大话。没这个实力,待真做出成绩再说。” “其实赚钱并非要等到有实力,有名气后便有客户,实力可以慢慢培养。” “真的。那你这个神童的称号是先有名气?” “我是凭实力。” “……” “你可以先跟我娘学习,我娘应该会给你工钱。” “好嘞!” 张栋看见女孩明媚靓丽的笑脸,粉色襦裙转开仿若满花谷的粉色雏菊同时绽放,脑海中想起昨夜他哥对他说的话。他哥张清道:“阿栋,我日后准备去经商。日后这个家的仕途路便由你来负责。” 张栋问:“为何?”其实心里很明白原因,母亲供两人念书很吃力,有人帮着母亲经商,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好很多。他的志向在于仕途,现在帮忙经商仅是简短的过渡,他哥很了解他的想法。 张清道:“你明白的。” 他的确明白。 而在洪鸾的生辰日那夜,他曾从张清的房间走过,看见张清备了一套新的笔墨纸砚。张清珍视地看了一眼藏进了抽屉。他本没想太多,而就在之后他教洪鸾写字时,张清拿出了那套笔墨纸砚。 新的笔细腻轻巧,特意适合洪鸾用,张清轻巧地说:“今日在市集看见这套文具,觉得应该适合圆圆用便买来了,既然园园正好用得顺手,便送给你了。”洪鸾眨着一双明眸道:“谢谢张清哥。” 原来张清也备了生辰礼给洪鸾,真正没有送的人是他。而张清并未选择在洪鸾的生辰日送,选择了在之后更合适的场合下送,张清对他和洪鸾都说谎了,这是为什么? 自己亲哥的心思不难猜,他隐隐明白,默默握紧双手,想自己不该再对洪鸾动什么心思,可为何自己的心会这么痛,很痛…… 洪鸾只注意到身旁的张栋脸色不好,其实她的心情也不算好,嚼着麻糖借着嘴里的甜蜜,心情才不至于太坏,走到家门口,有一个成年小厮站在张家门口,显然在等人。 小厮看见张栋后,想起主人之前给他看的那张要找之人的画像,忙上前道:“你就是张小公子,江陵县的张神童?” 张家的人都去酒肆了,张家的大门锁着,小厮从武昌赶来,不知道张栋具体去了哪里,只能在张家门口守着。 张栋点头:“是我。” 小厮道:“张神童,我是跟随许巡抚而来的下人齐永,许巡抚今日来了江陵县,特邀你去汉庭轩吃顿晚宴。许巡抚说到时宴会上会有其他官员,希望张神童准备一二。” 洪鸾想,这话的意思是许霖准备让张栋结识当地的官员吗?这算是好事吧?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是很懂,只是以前成鬼魂时,张栋在她坟前说过很多,她了解一些。官员之间来往是难免的,时常办宴会结交。只要不是拉帮结派,便不会触怒龙颜。 现在的嘉靖皇帝最厌恶官员之间拉帮结派,独来独往在嘉靖看来最好。 张栋行揖道:“请回去告知许巡抚,我今夜一定到访。” 夜里,想多了解一些张栋与官场之事的洪鸾跟着张栋来到汉庭轩。 她会功夫,但张栋不会,她可以肯定张栋不会发现自己被她跟踪了。 而洪鸾跟踪张栋,她发现自己一样被人跟踪了,跟踪她的人—— 赵艳其实是跟踪张栋而来,并非跟踪洪鸾,她根本没有发现洪鸾的身影,就在准备跟着张栋进汉庭轩。洪鸾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强行拉到与汉庭轩隔了一条河的小桥上。 汉庭轩正对小桥流水,河水中漂浮残碎的莲花梗。若在春夏季,这条河上绿意盎然,莲花依依,格外美丽。但在这荒凉的秋冬季,这条河再美也只能透露着清冷。 一条木制小桥横跨在河流上。 洪鸾松开她,道:“你表哥现在去面见许巡抚,你去瞎凑什么热闹!” 赵艳都不知道的事情,没料到洪鸾会这么清楚,本就心里怨恨洪鸾,这会儿更加怨恨了。 她到底人小,做不出其他出格的事情,只能哭着说:“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表哥?我讨厌你。” 找地痞流氓欺负洪鸾,是她能够想到的对付洪鸾的唯一手段,她不想表哥受伤,所以上次才会让那群地痞离开。 洪鸾坦坦荡荡地说:“首先你怨恨错对象了,你表哥仅将我当做表妹,和你的地位是一样的。其次,你表哥一心念书,你可看见他与旁的女子亲近,我不算,我是他表妹。” 洪鸾一口一个表妹,自称自己与她一样。实际也的确一样,上辈子张栋一生未娶,这不就是一样吗? 也不知道赵艳真正怨恨她个什么劲。 第13章 死心(二) 第13章死心(二) 赵艳不确信地问:“表哥真只将你当妹妹,和我一样?” 洪鸾认真点头,“你可以问你表哥。我所言非虚,因为他在教我哥读书,我们才会结识。” “哦,那你为何来此?” “好奇。”洪鸾明白把敌人变成朋友才是明智之举。虽然娇惯的赵艳在她眼里还算不得敌人,能够在春色深巷酒肆干了一个多月没有怨言,千金小姐赵艳也算有情有义。但…… 他们家想让张家在江陵没有立足之地然后来求赵家,这点绝对触怒了张栋,就算赵艳为他做再多,凭这点张栋都不会把她放心里。 “其实你应该知道你表哥很优秀,日后长开估计会有很多女子缠着他,难道那些女子你都要讨厌一遍?” “那怎么办?” “放弃。” …… 洪鸾与赵艳说了很多放弃的理由,最终将她哄走了,谈话中明白赵艳之后不会再对她做什么,到底只是张栋的表妹,她与张栋没可能,赵艳心里清楚。 汉庭轩。 一间雅阁内,中年人许霖向少年张栋一一介绍他的同僚们。许霖赠自己的犀腰带给张栋,张栋诚惶诚恐,道:“许大人,这太过贵重,小民不能接。” 许霖道:“张栋,我为官至今,不会看错人,你不会负我所望,你注定是要戴玉腰带的人。” 按大明朝礼制,不同等级的官佩戴不同腰带,看似一根腰带,实际代表着权力。玉腰带品级比犀腰带高。 “另外,我还想介绍你认识两个人,这出于我的私心。” 话毕,雅阁的门推开,走进来一男一女。男女皆年幼,由下人齐永带进来。少男少女皆生得唇红齿白,与洪鸾洪远两兄妹的洒脱不羁不同,两个孩子稚嫩又拘谨。 洪鸾长得像瓷娃娃一般精致,捧在手心都怕摔坏了,但这两个少年仅是普通容貌。 许霖道:“这是小女许卉和犬子许安。” 饭桌上,许卉和许安都不停地抬头打量张栋,没想到被他们爹视作好友的人竟然是这么年轻的少年郎。 饭吃到一半,坐在窗边的张栋往雅阁外瞄了一眼,正好看见小桥上两个少女的身影,两个少女相谈甚欢,竟然没有露出相互厌烦的神色。 明明赵艳在春色深巷帮忙时,一看见洪鸾便排挤洪鸾,不是眼睛瞪着洪鸾,就是出手推洪鸾,洪鸾没办法,便尽可能地避开赵艳,随她在春色深巷忙活。要不是他始终冷着赵艳,说不定她至今仍旧不愿意走。 看到两人现在的关系,他很明白洪鸾就是有这种本事,与她深交后,这项本事更加明显,她有能力化干戈为玉帛。不管多么难缠的人,有她在,那人或许都变得不难缠了。 连他的心都不可控地因她而动。 他收回目光,听着官僚们高谈阔论谈起了上京的一些事情。上京就是顺天府,大明朝的首都。 一顿饭宴快结束时,张栋道:“许巡抚,我有事想与您单独谈,可否?” “可以。”许霖很爽快地答应。 在无人的走廊上,张栋道:“许巡抚,不知道您与兵部尚书王治仁关系如何?” “还行。他在上京可是个大名人,门徒无数,心学集大成者。我谈不上与他相熟。” “不知道借你之手可否将信完整地交给王尚书?” “你有信件要递交王尚书?” “有,而且很有必要。” “我原本就知你非池中物,身在民间,却知道王治仁,那是我都要崇拜的人物,既然你有信要送,我可以派人代为送去。” “多谢。” 许霖帮他送信结识兵部尚书王治仁,他代为照顾许卉和许安,绝对是一桩于他有利的交易。 晚宴结束,先将各位官僚送走,张栋与许霖才缓缓从汉庭轩出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齐永牵着马车走到大门口。 许霖准备带着儿女上马车,张栋在马车下行揖告别。许霖并非准备返回武昌,而是准备带着儿女再在江陵住两天,现在仅是回住宿的客栈。 许霖准备让张栋教育自己的儿女。若许安来日进京为官,希望张栋帮衬一二。他看得出来张栋未来绝对比他儿子有出息。 洪鸾看见这一幕,很明白这段时日许安和许卉都会出入张栋家,而这之后每年隔一段时间,许霖或者许霖的妻子聂氏都会带儿女来找张栋。 许卉与张栋亲近,这不知道伤了江陵县多少少女的心,连上辈子的洪鸾都免不了伤心。 不过,此时的洪鸾正淡定地坐在清澈小河边的六角凉亭中,待看见张栋走过来,才道:“张栋,这么巧啊,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们肯定很有缘分!” 张栋仅淡然地看她一眼,道:“一起回去。” 洪鸾想,他竟然不吃惊?难道是早就发现她了,这不应该啊? “圆圆,明日你先来我家,待阿远下学让他也来,有两人我想引荐给你们认识。” “谁?” “许巡抚的儿女许安和许卉。” 洪鸾蓦地吃惊,上辈子他可不曾主动向她介绍那两人,还是她主动调查后才知道两人的身份。 “许巡抚于我亦师亦友,我不得不照顾一番他的儿女,也许日后会常常碰面。但是他们与你们不同。” “如何不同?”洪鸾追问。 张栋蹙眉,不清楚为何自己在男女之事上对她解释得这般清楚,似乎自己就应该这么做,道:“你们属于邻里,而他们是朋友的儿女,自然不同。” 邻里更为亲近。他未说。 “就这样?” “没错。” 洪鸾觉得他不如不说,这邻里关系能比朋友的儿女更重要?有些邻居甚至八百年不碰面…… 有辽王府作为靠山,其他人轻易不敢再动春色深巷,唯独不好的是—— 辽王借着拿诗的名义,常跑酒肆中来,张栋本想在家里待着,但辽王却不去他家,只去酒肆拿诗。 赵一春看见一脸淫笑的辽王,浑身不禁战栗,不仅出于害怕,还出于恶心。大明朝皇族基本都淫虐百姓,这事上至圣上,下至百姓,无人不知,并不能够作为弹劾辽王的罪证。 身为辽王的儿子,朱致本人也占了辽王至少一半品性。朱致随辽王一同来酒肆,想看张栋是否真把每日的诗词都做出来,看见在酒肆里帮忙的洪鸾不禁起了歹心。 看朱致想拿他的脏手碰她,洪鸾都会用手中的竹舀揍他。她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朱致揉着被揍的手,鬼哭狼嚎地大叫。辽王怒斥:“闭嘴。” 朱致实际一点儿痛都吃不得,被辽王训斥更加委屈,“她,父王,她打我。” 洪鸾心道,打得就是你。 辽王知道洪鸾的身份,知道她爹是言官,当时得罪一个言官,很可能得罪一群,言官们骂起人来,传到皇帝那里,也够辽王头疼的,所以他不打算得罪洪言官,包括对方的家人。 张栋作诗又快又好,受到了辽王的嘉赏,辽王在表扬张栋时,目光始终不离赵一春,说:“赵春娘,本王下次再来。”丢下一锭买酒钱走了。 辽王府。 世子朱致一阵吵嚷,对着仆人们大骂:“你们这群狗奴才,连一个臭丫头和穷弱书生都对付不了,养着你们这帮废桶有屁用!” 仆人方柏成匍地道:“世子殿下,那小娘子会武功,力气大,打几个成年人都不在话下。而且有时还有她哥帮忙,我们真拿他们两人没有办法!” 洪鸾在被赵艳找地痞打她后,特意去向徐农请教如何以一对付多人,徐农教了她一些技巧,她聪明一点就通。 朱致派来对付她和张栋的都是普通成年男人,王府中的护卫他还叫不动,若让辽王知道他叫府里的护卫对付张栋,辽王估计第一个阻止他。辽王还需要张栋为他写诗词,还想再见到美丽的酒肆老板娘赵一春。 朱致道:“打他们不成,还有什么方法对付那个穷酸秀才。不就是会写些文章,凭什么比我这个世子还出名?母妃竟然还要让我跟他学习,就凭他这低贱的血脉也配,我呸!” 仆人方柏成道:“不如坏了张栋的名声!” “神童的名声?” 方柏成觉得自家主子的确很笨,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谋划,出谋划策道:“是其他方面的名声,比如男女之间……”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知朱致。 朱致方才“哦”了一声。张栋课业好,在学问上的确无人能比,但是课业好不代表人品好,找一些人污了张栋的名声,再做一些事故意被他人看见,名声毁了,张栋这个人估计也就毁了。 朱致赞叹:“好计划!” 洪鸾一直都知道张栋在父亲去世的三年内日子艰难,所以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每月陪同他去文庙,这次在山间半道,听见几个少女在窃窃私语。少女甲道:“你们说的江陵县神童张栋,不过一个沽名钓誉的人,上次还抓着我的衣服不松呢!肯定是见我貌美想轻薄我,我可不从呢!” 少女乙道:“之前张栋还给我写了情诗,怪难为情的,我就把情诗给撕掉了,这少年啊,表面正经内里却是个闷骚的,竟给这么多少女写过情诗,穷酸秀才一个,竟还以为一份情书可以换来一个官家小姐的青睐。” …… 一共五个少女,都在背后议论张栋。张栋听见面不改色,洪鸾听见却不依,上前质问:“你们说张栋给你们每个都写了情诗,敢问情诗何在?” 第14章 犯傻 第14章犯傻 五个少女回眸,这话她们是故意要让洪鸾张栋以及其他经过的路人听见,她们拿了朱致的钱办朱致的事情,以自己作为人证污张栋的名声。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其他人便信了。 少女丙道:“情书这东西怎么能够随便拿给别人看。” “这么说,你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便不要瞎说。闭上你们的臭嘴。” “我们嘴臭?你说的话有多好听。” “你们也不看看自己长成什么样了,还想让张栋喜欢。你们眼光不行,不代表他眼光差。” “你这臭丫头敢情是喜欢张栋,在这里羡慕我们,方才说出这种满是酸味的话。” 洪鸾想说,自己就是满心欢喜张栋怎么样,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说,这么说那群女子的计谋便得逞了。 少女之间唇枪舌剑,怕是要动手,若洪鸾将她们打伤了,或许还是他们理亏。 张栋镇静地走上前:“五位姑娘,我张栋不曾认识你们,更别提写什么情书。如果你继续造谣,别怪我去官府报官。事情闹大了,便没那么好收场,你觉得你们背后的人会保你们还是保自己,再者你们造谣生事的事情被人知道,日后嫁人都成问题。” 女子名声很重要,若被官府的人抓走关几天,不管有没有真的犯法,这名声大抵便臭了。 洪鸾补充道:“江陵县令、荆州知府和湖广巡抚深知张栋为人,你们觉得官府是信张栋还是你们?” 在大明朝,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嫁娶。即男子十六,女子十四便可婚嫁。 这群女子过两年便都能够出嫁了,这个时候闹出事情不值得。为了这点钱,坏自己名声不值得。 她们看张栋是这么好看的少年,根本不是她们能够污得了的人物,正准备不要朱致的钱离开,洪鸾叫住她们,“说,是谁指使你们说这些话的。” 她们不打算接这桩差事,却也没有打算得罪辽王世子,纷纷逃也般地离开。 其实她们不说,她都知道是谁指使,都是那些眼红嫉妒张栋才华的人干的,其中以辽王世子为最。 今日去文庙上香,张栋始终不言不语。 洪鸾以为是那群女子的话刺激到了他,安慰道:“那些女子没眼光乱说的,你不要太在意。” 其实他与那些少女不熟,谈不上因为那些女子而伤心生闷气,但女子们说的一句话并未说错。 一份情书,一份礼物,几句动听的话语,就能够换得官家小姐的喜欢和青睐吗?洪鸾能够犯傻,但他不会在此事上犯傻。 “我并不伤心,也不生气,更加不会喜欢她们。” 洪鸾想,他日后当然不会喜欢她们,因为——这原因只有她知道。 一棵大柏树后面站着一个穿着华贵模样骄横的少年和一个普通下人。朱致看见两人平静下山,对方柏成道:“你收买的那些女孩呢?不是说好会出现在这里,然后拉张栋进坑洞吗?” 朱致命人早已在两人的必经之路上挖了一个坑洞,坑洞上面做了些手脚,寻常人看不见,只待他收买的女孩拉张栋进坑洞,至于洪鸾,他们自认为洪鸾很好解决。随便来个人都能将洪鸾骗走。 到时孤男寡女在洞里待一个晚上,女孩说张栋夜里轻薄她,张栋的名声自然就毁了。 女孩为了钱,能勾搭上张栋,算作福气。女孩坏男孩名声,男孩也坏了女孩名声,他们便要对此事负责,之后估计就是订婚。 年岁不到便是订婚,童养夫和童养媳也只是订婚关系,大明朝真正成婚要待男子十六,女子十四,不得早于这个年纪。 朱致心急道:“算了,就这样吧,这不正好是一男一女,就他俩了。” 洪鸾和张栋各自想着心事,并未注意到柏树后的两人,更没有猜到朱致的想法,突然双脚落空,两人齐齐摔进一个坑洞。 张栋及时护住了她,她才不至于摔得太惨。坑洞下有草垫子,看来挖这个坑的人并不想害死他们。 看他们顺利掉下去,朱致很满意,道:“方柏成,将这坑洞藏起来,再命人把这一代圈起来,别让其他人过来,待明天一早,来这里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 来文庙上香的几乎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礼数,看孤男寡女共处一晚,若他们衣衫凌乱,怕是什么礼义廉耻都骂出来了。 朱致要让张栋身败名裂,嘴角扬起一抹阴险的笑容。 洪鸾摔在张栋身上,一时掉进黑暗有点没适应。张栋问:“你没事吧?” 方才意识到身下有人,自己砸在他身上,洪鸾赶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灰尘道:“我没事,你呢?”她虽然不重,但砸在身上,可想而知会疼的。 坑洞内有依稀的光,张栋平静地坐在草垛上,道:“我没有事。” 话毕,头顶的光亮都没了。 方柏成拿了泥土色的草垫子铺在坑洞上方,普通人看见都不会注意到这里会有个洞,若是夜里更加注意不到。 朱致等人打算将张栋和洪鸾关一个晚上。 “唉。”洪鸾在底下大叫,但上面的人根本不打算回应她,待头顶几乎一片漆黑,外头都安静下来,她明白外面没人了。 坑洞是垂直挖的,虽然她有些武功,但到底不会那种神乎其技的轻功,再加上她现在人矮,这坑洞很高,她试了几次爬不出去。 “现在怎么办?”洪鸾问。 “保持体力。”就算加上他的身高,他与洪鸾也爬不上去,刚才掉下来摔着了背,现在仍疼着,干脆坐着休养生息,“他们不想害死我们,明天估计便会放我们出去。” 洪鸾倒不是担心自己,道:“我担心家里人知道我们不见了会担心。” 张栋点头,但她看不见。 洪鸾想,这黑不溜秋的地方不正是提升关系的好地方吗?可她怎么能够趁人之危? “张栋,我害怕。”她摸索过去,装柔弱地靠在他身边。 “别怕,我们不会有事。” 天黑,不久她便在他怀里呼呼大睡了。张栋背疼,脑袋也疼,担心她受冻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她的小身板上。 头疼并非生病,而是他似乎又梦到了什么让他难受的事情。 梦回——钦天监。大明朝观测天文星象之所在。 嘉靖皇帝驾崩后,新皇登基,他当时是个青年,作为帝王师,新皇朱熠命他监管钦天监。嘉靖时期,道学星象天文学成风,虽然万历初年,新皇朱熠把宫里的道士们都遣退了,但把曾经为嘉靖卖命的钦天监官员们都保留了下来,以防这群人乱来,方才派一个自己人监管。 一天夜里,他身穿绯袍,袍上打着孔雀补子。那时的他是吏部左侍郎。 钦天监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西宫上方星淡,不久后估计将有妃子陨落。” 张栋不禁将目光移向西宫方向,距离洪鸾入宫已经五年,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是否已经获得朱熠的恩宠,但朱熠从未主动与他谈起后宫的妃子。 他道:“监正,替本官看看这两副八字。” 洪鸾入宫为妃后,他心里一直留着遗憾,一副是他五年前向洪远抄录的有关洪鸾的八字,另一副是他的。虽然他与洪鸾已无可能,但这两副八字是他准备向洪家提亲时便提前要来的,如今只能以此睹物思人。 钦天监监正道:“容下官仔细瞧瞧。第一副八字绝佳,属于红鸾星入命,未来天赐良缘,异性缘极好,若是女子则容貌温恭,美色秀丽,唯性格有些急,为人晓事知趣,爽快。若为男子……” “是女子。”他淡淡地说。 “但第二副八字命里无红鸾,估计一生与婚姻无缘,相对于捉弄不定的姻缘,命主不如将心思放在做其他有意义的事情上。单看八字如此,但若将这两副八字放在一起,两人互补,却是一段绝佳的姻缘。” 原来他本来与洪鸾是有希望的,可惜……他对感情木讷,没能将心里话说出口。 五年前,洪远告诉他,洪鸾要入宫选秀,他以为那就是她的真实心意,后来他被贬谪异乡三年,暂时远离了顺天府,远离了那个会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他想,入宫为妃,估计比当他的妻子要有地位得多。 张栋苦笑,收回两副八字道:“多谢监正。” 监正看着灰蒙的天空道:“虽然大人手里的女子八字极佳,但侍郎大人,你看这天象异变,怕是人的命数有变。吉相变成凶相。此女估计不日会有血光之灾。” “如何化解?” “无从化解。人的命数只有一次,但是……下官算得春节过后的一日将是九曜连珠之日,天生异象便可能留有一线生机,若左侍郎大人能够将此女的命留到那日,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至于生机是什么,下官不敢妄言。” 钦天监正杜维跟随常年修仙的嘉靖皇帝三十余载,不管他说的话是否可信,张栋觉得自己唯有一试。 次日,太和殿上少年皇帝朱熠决定将死牢内的死刑犯全部处决,嘉靖皇帝当时沉迷修仙很多事情都不管,留给朱熠许多待解决的事情。 死刑犯以往都有规定的处决时间,有的可能还没判清楚留有冤案,朱熠当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 虽然杀的是死刑犯,但在诸位官员眼里,朱熠杀戮心太重,不利于当一朝之主。 他手持笏板,站出来道:“皇帝,春节将至,不宜见血,不如待春节过后再斩。这段时日让三法司再审,别存留冤假错案。” 待春节过后,三法司查清楚了,死刑犯确定都是该死的,再下令全部诛杀,不仅有利于朱熠立威,也利于朱致在民间立德。朱熠道:“好。” 听说后宫有妃子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犯了错,是在上殿觐见的第二日,那个犯错想谋杀贵妃肚子里孩子的人竟然是洪言官的女儿洪鸾,他整个人都痛不欲生。 若是她真成了后宫之主,他或许会一生祝愿她,不再动莫须有的妄念,可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之后在听其他官员们说,洪鸾这五年内都并未被皇上宠幸后,他心里莫名慌张。 明明说要入宫为妃的人是洪鸾自己,为何她没有被朱熠宠幸?以她的容貌和才学不该如此啊! 除非……她故意为之。 若是不愿,为何为妃?若是心慕他人,为何不说?她真正求的是什么? 第15章 捧杀 第15章捧杀 他从来都不曾厌恶她,不曾厌恶她身上的香味,不过是担心自己靠她太近,自己会沉沦。 若是他早点弄清楚她的真心,了解自己的心意,或许他们的命运不会如此。 皇上朱熠和皇太后都判了洪鸾死刑。纵然他是帝王师,亦改变不了洪鸾的结局,只能尽自己所能延迟洪鸾的刑期,待到春节后的九曜连珠之日,在心如死灰中,听见洪鸾以三尺白绫自缢于静宁宫。 当夜,他再次登上钦天监。 将手中的两副八字红纸交给监正,他写了一副青词,细数了这些年与洪鸾的种种错过,若苍天有眼,愿让他们重新结缘,纵然前路漫漫山海隔,他也不会再对所爱之人放手。 青词是嘉靖皇帝创造出来,写出来寄给玉皇大帝看的,嘉靖虽然驾崩,但写青词的习惯在钦天监保留了下来。 “侍郎大人,你将此八字和青词燃烧尽,或许心愿能够达成。” “是吗?”他从来对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不堪相信,只是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这一生也就信这么一回。 洪鸾身死,皇上仁义,准备派人将她的尸体送回江陵。 张栋走到皇上朱熠面前道:“洪静妃曾经是臣的邻里,我们是同乡,不知道皇上可否允许臣送她回乡安葬?” 朱熠道:“没想到,爱卿与朕的洪静妃还有这层关系,当初第一眼见到这姑娘便知她是个安静性子,不争不抢的,朕后宫佳丽无数都争着要见朕,时日一久,倒忘记了朕后宫里还有这么一个妃子!” 安静的性子,不争不抢……这与张栋所见不同,她年少时常常爬墙头,爬大树,出门撒欢,敢作敢为的,其实安静的性子不过外在,内里的东西他一直看得很明白,可惜洪鸾压抑了自己的本性,而他如是。 棺材并没有盖棺,他走到她身旁,原本上吊自缢的尸体应该很恐怖,但估计皇帝找入殓师替她整理了妆容,她的样子与他记忆中的所差无几,唯一的区别是她的容貌长开更美艳了。 阿鸾……他曾经想待自己出人头地再娶她为妻,而今却只能对着一具尸体。他们曾经是邻里,她每次出门,他基本都能够看见,他却假装不认识她。只有她主动与他说话,他才淡淡地回应一声,他想,这样的官家小姐估计是不愿与他这种寒门子弟为伍的。 朱熠看出他一瞬的失态,问:“爱卿,你与朕的洪静妃莫非还有……” “皇上,臣曾经受到过洪言官的关照,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与洪言官交代。” “没什么不好交代的,死罪是朕定下的,你就这么回他。” …… 梦定格在自己看见她尸体的那瞬,他头痛欲裂,心也跟着一起痛,嘴里想喊出什么却不能够。 洪鸾被身边人的动静给惊醒,她白日睡得早,晚上便醒得早。手指摸上他的额头,发现他额头流了很多汗,发觉他身子轻颤,怕是做噩梦了。 什么梦会让他这样?莫不是他想起自己父亲的死? “张栋,是我,我陪在你身边,你别害怕,你能够为父报仇。” 他从宿梦中渐渐清醒过来,摸到身边小人温暖的小手,喃喃道:“阿鸾。”心想,好在那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死…… 他至今搞不清楚为何洪鸾为妃后会不受宠,洪鸾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而这些都不重要,他对男女之事看得很淡薄,只将刚才想到的当作梦境。 两人默默无语,而身边亦是宁静。他们的家人或许来找他们了,但他们并没有听见。 “张栋,你的衣服还你。”洪鸾摸到身上有他的外衣。 张栋道:“不必。” “可是现在是冬季,夜里很冷。” 坑洞里面没有风,但温度仍旧低。张栋道:“你是妹妹,做哥哥的理该照顾妹妹。” 两人以君子之礼相待。 待到白日,头顶的草坪被人掀了。洪鸾睁开蒙眬的眼睛,听见一群人的说话声,还听见洪远的大嗓门。 洪远道:“爹,娘,妹妹和张栋哥在这里。” 两人被大人们救上来,身上的衣衫都是完整的。围观人数众多,娘邓芳道:“圆圆,我们找了你们一晚上啊!” 洪鸾知道让家人担心了,但她没办法,有人故意挖了洞,她被困没办法将自己在此的事情告诉他们,道:“爹,娘,是张栋哥保护了我,他还把自己的衣服给我盖。” 在围观的人看来,张栋是临危不惧的君子,保护了洪喻家的小女儿,还根本没占人家便宜。 而两人年岁小,他们这些大人想得更多的是他们是兄妹是朋友,张栋还是教洪鸾读书识字的小师父。 大人们看得出来这个坑洞很可疑。 洪鸾回到家,气嘟嘟地道:“阿爹,阿娘,那坑洞肯定是辽王世子朱致挖的,他就是想看我们掉进坑里出丑。”她能够猜到那群嚼舌根的女孩都是朱致找来的。现在整个江陵还会有谁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许巡抚都把张栋当朋友,辽王需要张栋给他写诗。除了朱致,没人会动张栋的。 洪喻道:“你以为围观的大人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么,就因背后是世子干的,方才息事宁人。你就把这当作有权有势的人想出来的一场闹剧吧!” 洪鸾觉得很不公平,五官都皱在一起,心情郁忿,道:“难道要让我将这当作是我和张栋哥倒霉吗?倒霉的遇上世子,倒霉到被他嫉妒陷害。” 若跟她掉进坑洞的不是张栋这样的正人君子,她估计就要遭殃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平安地回来。 “阿鸾,这就是权势,你懂吗?在整个江陵,甚至可以说整个湖广都没人敢动辽王。你以为张栋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张栋的母亲长得这般美丽,别的男人能够对她不动心思?到底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 洪喻说了很多,邓芳阻止道:“你跟孩子们说这些做什么。他们现在又听不懂。” 洪喻摆手,让邓芳去忙自己的事,“我教育儿子女儿,夫人您先去忙。阿鸾聪慧,她听得懂。” 她当然听得懂。 “阿鸾以后啊也会是个美丽的女人,可千万要离辽王的世子远一些。” 她知道自己不仅要离辽王世子远一些,还有上京的那位,可以说要离整个大明朝的皇家都远一些。 要完成这点,她估计要在十五岁选秀前将自己嫁出去,或者用什么手段躲过那次采选。 洪远突然道:“这么说张栋哥的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张栋哥知道吗?” 洪喻上辈子喜欢跟洪鸾聊官场上的事,却不找洪远,就是洪远虽为洪鸾的哥哥,但论心智的成熟,真不如洪鸾。 洪鸾与张栋是同一种人,表面看着年轻,心中却都有一副成熟稳重,不过张栋要更胜一筹。 洪鸾没有对前途的压力,性情相对更活络一些。如果她表现得更自我一些,便是洪喻希望的那样——她未来将会是个青春靓丽有朝气的女子,是能够与张栋性格互补的人。 洪鸾道:“张栋哥知道的。哥哥,这事你别在外面说,也不要在张栋哥面前提。”想起张栋昨夜做噩梦的情景,想必父亲之死,母亲失贞,这对他这个少年来说打击都很大。 年纪小小便要明白这些。 洪喻道:“若他真因为这番打击而认命了,就不是我一直看好的神童了。” 整个湖广,甚至包括上京的官员,几乎没人敢动敢愿意与辽王为敌,而张栋这个寒门子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从最艰难的道路中开辟出一条新路。 辽王府。 十一岁的朱致愤怒道:“孤男寡女共处一洞,两人竟然能够什么都不干,平白让张栋又担了一个好名声。” 青年仆人方柏成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这计谋是他出的,所以受责罚的人是他,如果是朱致与别的女孩掉进一个洞,在洞里待一个晚上,那之后的样子想必别提多难看。 方柏成心想,毕竟张栋与您不同,人家是正人君子,而朱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小小年纪便心思不纯。别说念书不行,在男女之事上都是胡作非为,可以想象长大后估计是另外一个淫虐百姓的辽王。 方柏成为了减少惩罚,道:“全江陵县都知道张栋人品好,不如世子随波逐流,对张栋进行捧杀,您应该知道,秋闱入榜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别说张栋十四岁去考,就算是年轻有为的二十几岁秀才去考也未必能够上榜。” 考试难,他当然听说过,大明朝的进士平均年龄为三十多岁,五十岁中进士都是寻常,在三十岁前成为进士那就是年少有为。二十岁中举那就叫做天才了。 童试过了之后还有乡试、会试和殿试。 张栋就一定能够顺利一次通过到殿试?现在辽王每日命张栋写诗占去张栋不少时间,他现在又因为大明制度要在家守孝,不能入学,唯能够靠自学。朱致有最好的先生教他,他尚且学不好,更何况还是自学。 朱致不怀好意道:“这么说,这些年我都还需要捧着他?” “没错,正所谓捧得有多高,届时摔得就有多惨!世子殿下,您别忘了,张栋的父亲曾经也参加过考试,但是次次落榜。落榜的人多了去了,您其实不必特意对付张栋这个少年,生活的压力也会让他喘不过气来。” 方柏成自己就是个奴才,很明白底层人物的艰难,若张栋不是傍着辽王这棵大树,日子哪里还能够坚持得下去。 一个寡妇,一个无家可归年老色衰的奴婢,两个未成年少年,张栋一家根本不至于让朱致出手对付。 朱致算是突然想明白了,张栋很可能会落榜,一旦落榜底层人就还是下等人,而他作为辽王独子,就算日后不读书,也可以世袭辽王之位。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朝廷会养着他,他何愁与张栋计较。 “且看三年后,他如何落榜。”朱致冷笑。 第16章 奴婢 第16章奴婢 经过洪鸾遇险一夜未归,邓芳决定该是时候为女儿找一个丫鬟,平时丫鬟就守在洪鸾身边,估计日后不会再发生与男子一起掉坑洞的这种事情。 虽然张栋以君子之礼待洪鸾,他们俩年岁小,其他人看见都不说什么。但两人年岁渐长再走在一块儿,日后免不了被人闲言碎语。有个丫鬟陪着到底不一样。 洪鸾前夜走失,全家人是彻夜未眠,马不停蹄地与张家人一起找洪鸾和张栋。 洪鸾很明白母亲之后会做什么,不过这也是她愿意见到的,她想,她马上可以见到一个老熟人了。 邓芳与洪喻商量一番,洪喻说家里的事由邓芳全权做主,为了招来的丫鬟能够稳妥一些,她准备找亲戚介绍。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燕子归巢在屋檐下造新窝,叽叽喳喳一阵热闹。 从姥姥家所在的沙市(沙市仍属江陵县)寄来一封信,信由乡官里长所写,但内容是姥姥亲口所述,信里姥姥说她村里有个十岁丫头因为一场糟糕的大火死了父母,全家如今就剩下这么个孩子,这个丫头长得好人也好又能干,如今无家可归,若他们家愿意收养,就算是做他们家的丫鬟,这小丫头也愿意。 邓芳问:“圆圆,你姥姥那边有个小姑娘,家里人不巧的都去世了,我准备让人接她过来,让她做你的丫鬟怎么样?” 洪鸾欣然点头。 过了大约一周,洪鸾终于见到了那个要做她丫鬟的梁怡。梁怡上身穿着一件短袄,里面是崭新的衣裙,裙子是娘邓芳在给里长的信里寄了一些钱让姥姥给她买的。 “小怡。”洪鸾一看见她兴奋地说。上辈子,她入宫为妃,小怡回了荆州跟随她父母,否则她父母后来失去一双儿女怕是当场便撑不下去,梁怡后来不算作她家的丫鬟,顶替了她,替她照顾父母,父母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洪鸾心里对梁怡只有感激。 梁怡虽在乡下长大,但肤色白皙,长得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瞅着洪鸾。洪鸾觉得她好看,她亦在心里认定她从未见过这么像瓷娃娃的小女孩。 梁怡性情直率,道:“小姐,从今天起,我就是伺候您的丫鬟了。” 洪鸾摇头:“不对,表面上我们是这般关系,但实际你比我年长一些,你就是我姐姐。” 梁怡年纪虽比洪鸾大一些,但从眼前姑娘的行为举止言语来看,都是洪鸾更加成熟一些。论心智,她觉得洪鸾才是姐姐。 梁怡就这么在她家住下了,平时照顾洪鸾的空余,会与洪喻一起下地干活。 洪鸾跟着她娘学刺绣,觉得半点不得劲,刺绣她上辈子已经学得很好,现在再绣纯属浪费时间,要绣完一副得花好长时间,完全没有练武功有趣。 洪鸾收了一个丫鬟,听说赵一春给两个儿子找了个奴仆,现在他们家手头宽裕,买个奴仆不算什么。 大明曾颁布政令,庶民不得有奴婢,男为奴,女为婢,公侯家奴婢不得超过二十人,这种政令和禁止定娃娃亲一样,都是一张废纸。根本没法因朝廷的政令禁止。 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多么糟糕,朝廷多么无所作为。 跟着张栋的小厮叫做小四,家里条件很差,差点成了当地的地痞之流,但当时地痞都被官府的人抓了,而他为人正义刚好不入地痞的眼,没成功与地痞为伍。 张栋家先找上了他,他便跟着张栋了。现在在张家干活,与张家定的是十年活契,后来张栋当官,不管定不定契约,他都只愿意跟着张栋。 小四有母无父,是江湖人士邵方的徒弟,武功很高,后来是保护张栋的侍卫之一。 洪鸾想,找小四打架去,看他是不是像传闻中的武功那么高。 来到张家,发现他家大门合着却没锁。其实张家人都知道她和洪远会不时地跑来他家,他家便不锁门了。 张家现在应该只有张栋和小四,张清决定跟着母亲经商,张栋要写诗学习,留在家里才合适。 小四说起来是陪伴两位少爷,其实是保护照顾张栋的。 洪鸾想,也许是邓芳和赵一春一起商量过,特意各给他们找了个奴仆。他们俩相处时,身边有人陪着,方才不会被人闲言碎语。 洪鸾每次在外介绍自己就说是张栋的表妹,她不尴尬,但张栋尴尬。当时好人家的姑娘都是闺秀,极少出门,他人知道张栋有一位表妹,却并不知道他表妹长什么样。 若是有人想给张栋传信,洪鸾路过便会代为接收,然后转交给张栋。 张家。 洪鸾与梁怡一起走在廊芜下,看见一抹熟悉的青白衣裳,她特意与梁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声快速至他背后,伸出一拳,拳头小巧玲珑却有力,拳风吹动他漆黑的长发。 若她有心对付他,张栋虽然身量颀长,却也一定会被她打倒。 拳风凌厉,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身后有人。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祖祖辈辈都是习武的,他不会对武功毫无了解。之所以不习武,是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学,比如了解本朝的国防和兵力。 行军打仗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智慧,这也是他想教给洪远的。 洪鸾想,自己都出手打张栋了,他的侍卫小四呢? 小四其实就待在廊芜外的一棵大树上,嘴里叼着一株新采的狗尾巴草,看见张栋轻微地抬了一下手,手势代表他没有危险。 这是他和张栋说好的只他俩才心知的动作。小四太冲动,张栋与他约定过,不是所有要靠近他的人都是坏人,否则小四绝对不让任何外人靠近自家主子。 洪鸾记得日后张栋身边有两名厉害的贴身侍卫,一个是现在的邵四,另外一个得到了上京,他们才会结识。 “张栋,是我。” 张栋方才转身,“今天又无聊了?” “不无聊,听说你娘给你收了一个小男仆,他在哪呢?我要找他。” 邵四一听说是来找他的,当即从树上跳下来,他长相黝黑健壮,不算难看,健硕的人有健硕的美感。 “听说你拜高人为师,不如我们来比一比。” 有人过招,邵四当然开心,道:“好。比就比,到时把你打得鼻青脸肿,你可别哭。” “我才不哭鼻子。”洪鸾冲了出去。 两人在大树底下过招,大片大片的树叶被打落,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张栋无奈地说了句“小四,阿鸾是洪言官的女儿,你下手轻一些。” 洪鸾不服,“我才不要他让我。” 两人打到天昏地暗都没有分出胜负,张栋很早便看出他俩的武功几乎不相上下,不管他们去学习了,梁怡在一旁看得心惊肉颤,第一次晓得她家小姐竟然是个武痴。 武痴其实她算不上,但是她的性子和体质的确适合练武。 待张清赵一春等人做完生意回家,几人看见的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躺在大树旁的石桌上睡着了。 他们都知道小四是个体力很好的男娃子,今年与张栋同岁,要是能将他累趴,想必打斗激烈。两人谁都不服谁,洪鸾虽小,但靠实力与他不相上下。洪鸾想,高人之徒也不过如此,习武靠的是天赋,她比小四有天赋。 几人看见这幕,赵一春道:“看来阿鸾这丫头也不是只会粘着我们家栋儿。”她之前将洪鸾与张栋走在一起的旖旎画面想成了男女之事,倒是她想岔了。 她苦笑。 邵四的母亲邵丽道:“这小姐穿着这么端正秀丽,小四这混孩子真是谁都敢打!” 邵四父亲去世得早,原来姓吴,他对父亲没啥印象,后来跟着舅舅学武,干脆跟随舅舅姓,但舅舅一心向往江湖,教他到这个岁数便准备浪迹天涯闯荡江湖,留下邵四和邵丽相依为命。 赵一春卖酒时认识的人多,听说了母子俩的事情,觉得他们与自己一样悲惨,便向邵母买下了邵四十年。 邵四家的房产被辽王派人给霸占了,邵丽与赵一春算是惨到了一块儿去,平时私下里悄悄聊些辽王欺凌平民的恶事。赵一春表面是买下邵四,实际算是收留了邵氏母子。 小四之所以名四,洪鸾怀疑他是某月初四生的,记得邵氏母子也是后来张栋和张清上京照顾两人的人。他们娘赵一春和梅婆子留在了荆州,没同他们一块儿上京。 到底是做生意能说会道的人,这一家子比她家要热闹一些。 此时的洪鸾和邵四两人呼呼大睡,赵一春道:“谁将阿鸾给送回家呢?” 梁怡说:“我。” 他们这才注意到洪鸾身边还跟着一个丫头,丫头虽然长得不像洪鸾这般精致,却是个秀气的可人儿。 梁怡将洪鸾背回了家。 这之后便是洪鸾时常找小四打架,张清经商,张栋读书写字看信,梁怡在一旁守着,有时去厨房给他们做些她新学的糕点美食。 洪鸾除了找小四打架,也会读诗书。 有空便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哥在旁边跟着张栋学习,皱着眉头道:“你都念得什么?” “这可是名家之作。什么什么?” 洪远在书院里听先生讲起过这些诗,虽然是名家之作,但先生说这些是情诗。 洪鸾不管,继续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第17章 书信 第17章书信 洪远差点要因这些诗而脸红。 张栋在看从兵部远寄过来的信,表情淡淡地说:“这些虽然是情诗,却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寻觅的未必是伊人,也可以是其他事情,其他追求。有的愁是思乡之情,对朝堂时局的一种担忧,未必就是男女之情。” 原来聪明人读书会有不同理解,心思正不受干扰,而他却只理解最浅显。 洪鸾瘪嘴,觉得张栋这么解释,乍听没什么问题。 这一年开始,她发现张栋的书信比以往要多,猜想是兵部的人开始给他回信了,她爹告诉过她现在的兵部尚书是明阳学代表人王治仁。 她记得辽王的最终结局是抄家幽禁,削去爵位,辽王世子朱致更惨,连幽禁都没有,直接被赶出辽王府,因为自身没本事后来过得连乞丐都不如。其中的原因或许有辽王本身作恶太多,但她知道更多的是张栋暗地里的谋划。 洪鸾白日跟着赵一春在酒肆帮忙,夜里跟着张栋习文,让小四陪自己练武功,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又两年。八月初。 张栋现在十三岁。他生辰是八月,过完乡试月便是十四周岁。 入夜,洪家。 院中有一桌子,张栋面朝洪喻坐着,道:“洪言官,证据已经搜罗齐全,可以准备开始了。” 洪喻明白,他开始上疏弹劾辽王,张栋按照规定时间考他的乡试,两者互不冲突,人们甚至想象不到未来这场惊天动地的闹剧会是一个小少年在背后策划。 “这次秋闱你可有把握?” 张栋淡然一笑,“绝对没问题。” 洪喻没料到三年待业在家,眼前的少年还能够这般有自信,自学靠的是极为严苛的自律。 “祝你顺利上榜,届时我的奏疏也就到了皇帝的面前。” 张栋从洪家离开时,洪鸾堵在了大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亲手绣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翠竹,竹子苍翠棵棵挺拔。 “张栋,里面有我从文庙求来保佑你中举的符。我祝你此次去武昌考试马到功成。” “谢谢。”他收下了这个精美的荷包,贴身放在腰带处,其实类似的荷包他母亲也给他做了一个。 乡试,共要考三场,分别是八月八日,八月十一日,八月十四日三天。而且都要提前一天入场,考试后一日出场。 在武昌,有许霖巡抚在,洪鸾放心。 “这段时日……” “你放心吧,我这段时日就去春色深巷里帮忙,等你考完回来。” 张栋望着她清澈的眸子,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这的确是他心中想知道的,“这段时日让洪远加把油,别荒废了学业。” 原来他想知道的不是她的事情,她淡淡的“哦”了一声。 张栋去了武昌将近十天,洪鸾知道赵一春关心儿子科举的事情,毕竟这是一桩大事,她们都尽可能地让自己忙活起来,不让自己多想。 赵一春最新研制出了一种新酒,据说是从西域那边引进来,叫做葡萄酒。在唐朝就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诗描述过葡萄酒。 这日傍晚,血红的夕阳挂在西边,葡萄架子下少了些白日的燥热。 洪鸾和梁怡各拿了一个竹编篮子,和种葡萄的老农打了声招呼。 老农章伯道:“阿鸾,又来摘葡萄呀!” 洪鸾道:“章伯,昨日摘的葡萄是留给自家人吃的,这次再摘点酿酒用。酿好第一个给您尝哦!” 赵一春常给章伯送酒,章伯卖她们葡萄都是很合理的价格,有时甚至不收她们的钱。酒比葡萄值钱。 葡萄架子有些高,梁怡给洪鸾搬来人字形的木梯子,洪鸾需爬得很高才能够摘到葡萄。葡萄好摘,用剪刀剪一下就是一大串。 赵一春在她们出门前吩咐过要再多摘些,两个篮子的葡萄都还不够。她继续剪,没注意身旁,突然有人伸手拿着剪刀就是一大串。 那双手,是用来认书写字读书人的手,手指细长白皙好看。洪鸾低头,看见了那个站在地上的少年。 她脚下一错落,差点儿摔倒,被来人扶住,稳了稳心神,道:“张栋,你考完回来了?” 算算日子,他今日是可以回来了,除非许巡抚不肯放人,想继续留他在武昌。 张栋不动声色地取走她手里的剪刀,站葡萄架底下一剪刀就是一串,根本用不着什么梯子。 “听娘说,你与梁怡一起来摘葡萄,怕你们两个姑娘家拿不下,方才让我过来。” “对了,梁怡呢?”洪鸾刚才剪得认真,竟然忘记刚才扶着自己梯子的人了。 “我刚才跟她示意了我过来帮忙,她这会儿应该在帮章伯做农活。” 梁怡出身于乡下,又是长女,当时女子地位低,特别穷乡僻壤的地方人都很会干农活。女子地位低不代表不尊重女性,只是相对来说,女子不受重视,不能够上学堂。 三人最终摘了满满几大篮子的葡萄回去,有些篮子是章伯提供的,他们用完之后还他就是了。 走在山间小路,张栋抬头望天,洪鸾也抬头,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何谓断肠人?丧父之痛,母亲失贞,辽王甚至不时地来酒肆戏弄他母亲,每日为仇人写自己不愿意写的诗,还要面对辽王世子朱致的冷嘲热讽以及世人莫须有的捧杀……这一切终于快结束了。 半月后,乡试放榜,张栋的名字赫然在榜。赵一春准备给儿子大摆酒席,请的只是他们这些熟人。 张栋道:“摆酒宴的话,如今为时过早。再过一段时间。” 待嘉靖皇帝派上京的人来江陵擒王。 在张栋考科举的这段时日,朝堂之上有人开始弹劾辽王。 在一方的藩王,他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正在忙着修仙修道的皇上也不会真的定他的罪。 藩王的贪婪、淫虐只是小节,不算作罪,无须降下惩罚。 只要藩王没有谋逆之举,嘉靖皇帝继续躲在永寿宫中修炼长生之法门。 在乡试出榜的前一日,嘉靖在永寿宫收到一份来自湖广荆州江陵县言官写的密疏,奏梳第一条列:违制取娼妓之子冒充世子。以下几张纸的内容都是罪证。 罪证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即朱致,所谓的辽王世子根本不是辽王的亲生儿子,而是民间妓女辽王外头的相好所生,抱来冒充朱家皇室。 辽王由于纵欲过度,早已没了生育能力。由良家女毛氏抚养长大的世子朱致完全是个冒牌货。 嘉靖皇帝姓朱。朱家皇嗣人丁都不大兴旺,所以对子嗣很看重,子嗣的血脉纯正很重要。藩王之子都有机会能够当皇帝,继任大统。 嘉靖大怒。 罪证之下,江陵言官还描述了“辽王手中有十万兵马”。嘉靖当即召唤兵部尚书王治仁前来觐见。 辽王的罪要治,但若他敢造反,由王治仁带兵压制。嘉靖如此吩咐王治仁。 王治仁从永寿宫走了出来,望着天边残血夕阳,心道,果然与江陵县的那个小少年在书信里描述的一样,那个少年叫做张栋,今年也不过十四岁。若这件事圆满完成,日后官场上定然会多一个厉害的人物。 致良知、知行合一、心即理,这一串心学之理念,终将有人能够继承。王治仁欣慰,或许这贪污腐败的朝堂终于有救了。 血红的夕阳中射下一道清晰的亮光,像天边落下的曙光。 九月初九这一天,洪湖上风声赫赫,烟波缭绕,雾气很重。 在雾气中飞来几支箭翎,呼呼作响。 这种日子,两军对峙的场合,张栋很明白自己本不该出现,但是他想亲眼看着辽王落败,看见辽王惨败在王治仁手中。 两军的首领都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但论行军打仗,辽王没有实战经验绝对不会是王治仁的对手。 王治仁曾当过地方巡抚,荡平了在江西中南部蜂拥四起为患十年的盗贼。 张栋了然时局,能用策略对付辽王十万大军的人,如今朝堂上只有王治仁一人耳。 帝王手中的兵力不足,王治仁手下不过八万兵士,但是他虚张声势说有十六万,在气势上先压倒了对方。 张栋站在湖边,命小四驱马车先行离开。洪鸾有上辈子的记忆,虽然不知道张栋的具体谋划,但是她知道今日辽王会败,听说张栋和小四都不在家,便骑马来到了两军作战的洪湖边,因刚巧遇到了返回的邵四。邵四告知了她,张栋的具体位置。 “张栋。”她一看见他站在湖边单薄的背影,纵身从马背上跳下,冲他跑去。声音不轻不重,被风吹散,却刚好能被他听见。 他转身,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她跑到他面前道:“辽王犯了大罪,阿爹说皇上要治辽王的罪,辽王举‘鸣冤’大旗反抗。皇帝的士兵和辽王的兵就在洪湖上对峙,战斗一触即发,你独自一人过来我怕你有危险。” 其实这一天,她记得他并没有遇到什么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不代表不受伤。 当地知府将洪湖边上的民众能够疏散的都疏散,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但张栋倒好,直接跑到两军交战的地方,他又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真当自己不会死吗?洪鸾很担心。 她的担心溢于言表。 张栋道:“阿鸾,你别急,我有分寸。遇到危险,我有办法逃脱。”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有她保护着他更合适。 “大不了就跳湖。” 洪鸾大骂:“笨蛋。” 作为江陵人,身边到处都是淡水湖,他们的水性都非常好。上面逃不掉,他们可以跳湖逃生。 第18章 祭品 第18章祭品 一支又一支箭翎突然向他们袭来,洪鸾将箭一一打落,拉住张栋的手臂道:“现在才是战争刚开始,等下飞来的箭会越来越多,说不定还会有大炮。跳湖太危险了,水性再好,在两军作战的湖里游总不够安全。我先带你离开。” 想拉走他,他却固执得像块石头立在原地。她气力再大,也拉不走倔强的他。他为此战绸缪了三年,若是王治仁败,辽王打上顺天,他就输得彻底。他研究过国防,也和王治仁在书信中谈过,顺天现在的兵力很弱,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张栋虽然是小神童,但有自己的怪癖,比如在这事上不想退让。 “辽王会落败,你能不能信我?”洪鸾不确定地说,张栋始终以待妹妹的方式待她,但她始终不是他的亲妹妹,而他祖父和父亲是他的亲人。 若是辽王败了,这便是他送给祖父和父亲最好的祭品。他往后去亲人坟头才能有颜面祭拜他们。 “我相信……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站在这里看,是替已逝的祖父和父亲看着。” “那我陪你看着。”骂别人是个笨蛋,自己估计才是笨蛋。他不会死在这里,但她却未必。 箭翎从两人身边穿过,他们仿若没看见,只要不会眼见会射中自己的。洪鸾就静静站着不动手。 马儿被众多飞来的箭翎吓了一跳,也不管自家主子怎样,撒开蹄子就跑。老马识途,洪鸾知道父亲的这匹老马会自己跑回家,根本不担心这个。 天光破晓,随着日光渐盛,雾气渐渐散去,在湖面上模糊显现出两座三层楼高的战船。虽然都树立大明旗帜,但明显有区别,一个是藩王鸣冤之旗,上面写着“讼冤之纛”四字,一个是代表大明真正帝王之旗,写着“明”字。旗帜在风中飞扬。 辽王犯了一个错,错就错在他将所有的战船都用铁链连接在了一起,准备集群攻击,但似乎老天爷都不帮他们,他们不占风的优势。 待王治仁吩咐将一支燃烧着的箭翎射出,众多火炮飞向辽王的战船。一艘战船被点燃。 整个洪湖之上一片火光冲天。 王治仁的船位于顺风向,攻击便利,辽王的舰队逆风打得很吃力。 张栋微微一笑,身边土地被火炮击中,也快变成燎原了,他道:“现在走吧。” 一艘战船连着一艘战船被烧着,继而是整个舰队被引燃。辽王的兵纷纷从战船上跳下来逃生,王治仁有仁心,且下令活捉辽王,没人再往水里发动攻击。 两人潜水逃离。 游得比较远,船舰都攻击不到他们,他们趴在湖边。张栋嘴角含笑,自从父亲离世,他几乎不曾真正笑过。 洪鸾很喜欢看他笑,道:“等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你没去过。” 洪鸾去过的地方他基本都去过,委实不记得自己还有哪里没去过。那地方正是他去武昌考试时,老农章伯告诉她的,离葡萄园不远。 两人回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一起去了洪鸾所说的地方。 在一个小土凹下开满了黄色、白色、红色或紫色的野菊花,花朵簇拥着,满目皆是灿烂。这场景莫名让他想起那日洪鸾身穿赵一春所赠襦裙的样子。 秋高气爽,鲜花开遍,不见秋风萧瑟,秋日寂寥。 “菊花高洁。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自在。但我送你志得意满,祝你马到功成,仕途之路节节高升。”洪鸾笑着说。 读书考功名是为了当官。 在武昌考试的那几天,许霖找过他几回,说:“张栋,你若真想有所作为,日后带玉腰带,中举还不够,必须要通过会试。去殿试面见圣上。虽然八股文读多了有害身心,但不得不读。” 张栋行揖道:“小生明白。” 洪鸾在花海中跑,他跟在她身后笑。 辽王叛乱的这场闹剧闹得挺大,破坏力也不小,不过破坏的基本是洪湖一带。对洪鸾和张栋家影响不大。 这场仗从九月初始打到九月初九,王治仁只用了九天。辽王被擒,幽禁削爵,被剥夺兵符,假世子被赶出王府,流落街头,不曾在张栋和洪鸾面前出现。 倒是辽王府原本的仆人方柏成带了一叠纸过来,道:“张小相公,这些是你这几年给辽王写的诗。” 张栋淡淡道:“已经不需要了,你自行处理。”看见这些诗,就让他想起辽王想起父亲的死,哀愁又染上他的眉间。 “他不要啊,我要。”洪鸾接过那一沓快有她一半身高的纸,“虽然是为辽王所写,却也是你辛苦所作,怎么能够随意丢弃。” “随你。”他表面冷静淡然,转过脸进门时却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容。 洪鸾站在张家门口捧着厚厚的一沓纸回家。 夜里吃饭时,洪喻告诉她和洪远,他们一家马上要搬家了,要搬到顺天府去住。这话意味着她爹升官了,还意味着暗中支持辽王的贪官钱慕和江宁倒台了。 她爹在辽王叛乱一事上进言有功,这是嘉靖皇帝对她爹的嘉赏。 洪喻道:“另外,张栋会与我们一同上京,兵部王尚书和湖广巡抚许霖共同向国子监祭酒推荐了张栋这个未来可期的少年。” 洪鸾早知如此,却假装不知,兴奋道:“这么说,张栋要去国子监读书了?” 实际,张栋九月中旬入国子监,却是最早一个从国子监结业的。入国子监有一个好处,对于他这种品学兼优的平民学子是不需要学费的。学费由朝廷拨款。 洪喻点头,看向埋头吃饭的洪远。洪远现在虽然学业有进步,但是重心仍在习武。十三岁考上生员有些困难,洪鸾道:“爹,哥哥现在学习已经很用功了,张栋是神童,您不能拿哥哥与张栋哥比。你看张清哥现在不也仅是秀才吗?” 张清为人聪明,若不是现在的重心放在帮母亲经商上,说不定也已经中举。 洪喻知道自己儿子读书平平,道:“实在考不上,到时就去参军。参军容易,农民也能够去。” 邓芳道:“说什么呢,你如今升官了,还让你唯一的儿子去参军。你知道打仗有多危险吗?万一儿子……谁给你养老送终……” 在洪远未来是否参军这事上,她爹娘一谈起来便吵架。上辈子她爹也就建议,最终决定参军的是她哥哥。既然读书报效祖国无望,便参军来报效朝廷。 可惜她哥战死,他这个守护的大明朝也没有记下他的功绩。 洪鸾悄悄地拉走洪远,悄声说:“我们不听,哥哥你别听阿爹的话。” 走到院子中,洪远道:“我觉得阿爹说的话没有错,我不能因为是御史的儿子就窝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当个公子。阿鸾,你当你的闺秀,我日后当将军护你,可好?” 一想到立志当将军的哥哥未来会不得好死,是被蒙古人杀害的,她鼻子一酸,差点儿掉泪。 “圆圆,你怎么哭了?” 读书无望,参军乍看是一条出路,实际是一条更加艰难的路,至少读书读一辈子不会死,打仗却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身首异处,马革裹尸。 “哥哥,未来不当将士当个普通人,不好吗?” 洪远突然爽朗大笑起来,“那我让你天天窝在家里,不让你见张家的人,你可愿意?” 她摇头。 “那就对了。圆圆,张栋哥在教我学文的同时,也教过我兵法,说去了上京后,会尽力让我结识兵部尚书。那可是兵部最大的官,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用蛮力打人的洪爷了。” 他年纪不大,却总带领沈沐知的那帮游侠,让游侠们管他叫“洪爷”。 洪鸾顿时破涕为笑,记得上辈子洪远作战会败,他当兵追随的那位将军应该很有问题。那个负责在北境抗击蒙古人的大将军名叫仇渊。 她在自己的墓碑前听张栋说起来过,就是自己记不住那么多当官的人名,模模糊糊记得当上内阁次辅后的张栋说他设计弄死了仇渊,替她报了害死她哥的仇。难道她哥实际会战死是因为这个仇渊。 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遇到这个人,但想必哥哥会遇到。 仇渊不死,就是哥哥死。她要去阻止。 因为张栋赶着去国子监报道,洪鸾一家尽量都快点准备,洪家一辆马车,张家一辆马车。 赵一春在江陵住习惯了,这里有太多她的老客户,这里也已经没了她最厌恶的辽王,她舍不得离开酒肆,让邵丽和邵四母子陪同张清和张栋离开江陵去上京,更因为知道此次上京的还有洪鸾一家。 邓芳将自己家剩余的牲畜都送给了赵一春,还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她,道:“我们家走后,家里便没人了,赵春娘,望你能够守着我们家。进去住都不成问题,你看着办吧!” 赵一春嘻嘻笑道:“你放心,你走后房子是什么样,下次回来就还是怎样。家里别留什么贵重物品。” 邓芳道:“你也放心,我们洪家去了上京后还是会多加关照张家两兄弟。” 两个为人母一直在交谈,好似话多得说不完,洪鸾坐在马车上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也想跟张栋有说不完的话,但张栋在看见她炯炯的目光后避开了波澜不惊的眼眸。 洪鸾自觉无趣,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徐农,看见徐农在跟洪远说话,她一拍脑袋,想自己真是什么记性,竟然忘记将重要的东西交给徐农了。 从马车上取出一根自制的小旌旗,旌旗由雉鸡毛所制,原本应该用鸟兽珍贵的羽毛,但她拿不到,仅能孩子气地用了雉鸡的羽毛。 旌旗是在战事中用来行军指挥的。 她英姿飒爽地从马车上跑下来。英姿仅是她认为,在他人看来她是个可爱的十一岁女娃娃。 将手中的旌旗当作礼物送给徐农,洪鸾道:“师父,拿着这根象征大明朝的旗帜,祝你战无不胜旗开得胜!” 徐农一辈子东躲西藏,想参军却怕被人发现身份,一生志向唯有这个,竟被一个小姑娘发现了,当即老泪纵横,“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1]。” 洪远道:“愿得此生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2]。” 她想圆师父一个梦,却没料到激发了哥哥的爱国情怀。什么此生报效祖国,何须活着返回家乡,这样舍生忘死的气节她是不大能够理解的。 她上辈子被拘于一块小小的四方天地里,不管是在家做闺秀,还是身入皇宫,这辈子她要活得坦坦荡荡,活出真实的自己,不能再被规矩制度束缚了本心。 她明白自己和哥哥今日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1]取自明代杨继盛《就义诗》。 [2]取自唐代戴叔伦《塞上曲》。 第19章 上京 第19章上京 一路风尘仆仆,一行人马不停蹄地来到上京。张栋一到上京,便被王治仁派人接走。 洪鸾知道国子监课业繁重,张栋后来干脆住在了国子监的监舍内。而湖广巡抚许霖的儿子许安现在也在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除了收学业优秀的学子,更多的是关系户。像张栋这样的平民子弟非常少,几乎全是达官贵人的孩子,这些人就算日后通过不了科举这条路。国子监也会留出一些名额给他们当官。 张清、邵丽和邵四先住在洪家在顺天的新宅子里。家宅乃“洪宅”,名儿是刚改的,由官府分配。 宅子比在湖广的老家大不了多少,在这寸土寸金的顺天府,这座宅子算不上气派,但显得很温馨。 宅子很空,邓芳、梁怡和邵丽决定在中间的院落种些绿植,房间里要重新备些家具。家宅的改造由她们去负责,洪鸾相信她们的眼光。 张清一家能够在她家住下,洪鸾很开心,如此国子监一月仅两天的休沐,张栋只能够来她家。 但这种开心没能够持续一个月。 正厅内,张清向洪喻请辞离开,说在上京已经物色好住宅。张清如今已经十六岁,在大明朝属于成年人,成年人可以自购房产。 洪喻有些不理解:“在洪家住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呢?你在我们家,我也好派人照顾你们。” 她爹现在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家里新招了几个丫鬟奴才,有下人服侍能够更好地照顾张家两兄弟。 张清道:“这段时日多谢洪相公的好意,我们兄弟二人现在能够自食其力,理该自己照顾自己。” 请辞当天是国子监休沐日,或许是两兄弟一早商量好的。张栋很认同张清的想法,他们应该自食其力,而非攀附他人。 洪家对他们有恩,但没有养他们的义务,他们不想继续欠着洪家的人情。 两兄弟同时说要离开,洪喻一家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按她爹的说法,真正有才能的人是在再艰难的情况也不会寄人篱下,攀附权贵的。他们两兄弟是有能力的人。离开并非厌恶洪家,而是他们的才智允许他们离开打拼事业。 从正厅出来,走在外面的抄手游廊里,洪鸾从殷红的立柱边探出脑袋问:“张清哥,你离开后准备去哪里?我到时去哪里找你们?” 张清站在游廊外的泥土上,身旁是一棵深红色的槭树。洪鸾站得比他高,身量却仍不及他。 张清抬手弹了她一记脑袋,明眸带着娇宠的笑,道:“待我们搬过去,自然会派人过来告知具体住处。” 两人眼对着眼。 洪鸾捂着额头,只是想认真听他说话。 张栋站在不远处,看见两人相处的场景,想到按照大明律,哥哥已经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但现在的他大业未成,自然不会有成家的念头。 “张清哥,你准备在顺天府继续卖酒吗?” 赵一春的酿酒技术,张清已经完全掌握。 张清道:“在顺天府,卖酒行竞争激烈。我这个穷小子进去恐怕没法分一杯羹。” “那你打算?” 酒肆不好开,更勿论开酒楼,开酒楼需要大厨,资金储备也得更齐全,更上一层楼。他们两家的资产加在一起都开不起。 “我准备去做其他行业,你便等着瞧吧!” “那我能够去做什么,能给你帮上忙吗?” “你想去做什么?” “其实我也有一个想法,也应该是个赚钱的好办法。” “说来听听。” 洪鸾用手示意他凑脑袋过来听。张清凑过去,洪鸾小声地说。 知道张栋正在不远处看她,但是她并不想他听见她想做的事情,担心自己想出来的赚钱主意不够好,担心他听见要嘲笑她。 论才学,她可不如这两兄弟,但她却大胆地做出了一个与文学有关的事情,她准备写话本赚钱。 大明朝时期,章回体话本已经开始流行。明初有:《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如今有:《西游记》、《西厢记》、《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 写话本看话本在现在的顺天是件稀奇又流行的事情。趁市面上的话本还不多,她准备推陈出新,保管能够赚到第一桶金。 至于后续要看她发挥得怎样,写得好不好,读者爱不爱看。 张清点头,认可洪鸾的才华,道:“你可以先试着写,到时我给你看,或者……”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张栋。 “我弟弟估计不会感兴趣。我会替你看。” 洪鸾当然知道张栋不会对这种世俗读物感兴趣,不敢说出口,只敢与比自己大五岁的张清说。张清为人亲和,不像张栋那般性子淡淡,她敢跟他扯天扯地。 张家几人行李不多,收拾了细软,离开洪家时,洪鸾和洪远跟着出去送他们。张清道:“我们还在上京,又不是不回来,以后还会时常见面,今日仅是先告辞。” 日后会不会再见。她上辈子记得很清楚,他们来到顺天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成年后的自己与张栋见面还总假装不认识。 她上辈子过于矜持,以为他不喜欢自己,真实性子根本没有放开。 但这回不同。 她要跟着张清经商,日后肯定有机会见面。 写话本不像自己想得那般简单。纵然自己熟读诗文经史,待真正落笔却不是那么回事。信誓旦旦地跟张清说自己一月便能够完成一本,实际一日只能最多写一章。 张家人离开的第二日,她便从张清派来洪宅的邵四口中得知他们现在住在京畿南边的一个小院里。 她每次派邵四将她写好的章节拿给张清,由张清替她批改。 这一来二去的,跑腿的邵四不乐意了,道:“我的小姐啊,你能不能再派一个人帮忙送,别总找我帮忙送啊!” “你很忙吗?” 张家人主仆意识淡薄,在他们看来,邵四与他们的身份所差不多。唯独的区别,张栋有才学,张清有经商头脑,但邵四还有高超的武艺呢。 邵四说话大胆。 “这倒不是,是二少爷今日回小院了,还问我这段日子在做什么。听我说起这段时日我都在跑腿给你和大少爷送书信,二少爷听完好像有点不高兴。” 她写的章回体话本写在信纸上,装进信封中,看起来像是书信。邵四每日一大早过来拿走她昨日写好的话本章节。 突然想起今天是国子监休沐日,她竟已经在家写文半月了。 “好,下次我让小怡替我送。或者我亲自送过去。”洪鸾在意的是张栋为何会不高兴。过去问问便清楚了,她想。 有邵四这个“武功高手”,加上她武功不弱,她跟着邵四去张家没有带一个下人。 张家小院。 邵四先冲进院子,大喊:“大少爷,二少爷,洪家小姐来了——” 他这么一喊,搞得她像什么大人物。 今日张清在家,张栋也在家。 娘邓芳说过,去其他人家里做客要矜持。她故作矜持地走进门,向在院中谈话的两兄弟走去,道:“张清哥……” 那声“张栋”还没有喊出口,张清走近道:“正好阿鸾来了,难得聚在一起,带你们出去走走,吃顿好的。” 洪鸾看向张栋,张栋却表情淡淡。她想,邵四是如何看出张栋有点不高兴的,她怎么总觉得他的表情都差不多意思。不屑一顾,拒人千里。 张清道:“阿栋,这段时日阿鸾在写章回体话本,已经写了差不多十五章。” “哦。”他淡淡地说,表情无波无澜。 “你要不要看看?” 洪鸾想,张清为何要特意与张栋说这些,忙摇手道:“别看别看,最好别看,张栋哥,张清哥,我才学如何,你们又不会不知道。怕污了你们的眼睛,最好别看。” 张栋道:“既然写出来是想要给别人看的,想以卖书挣钱,我乐意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洪鸾没料到,他们两兄弟竟然都会愿意看她这个小姑娘写出来的东西。还好她的这部话本是关于江湖恩仇。 “张清哥,听阿爹说你在京畿开了一家店,是做关于什么的?”她故意转移话题。 “我现在做的生意啊!你可知道‘女为悦己者容’,我生意的主要客户是在京的所有女子。” “什么店?” “玉容坊。” 洪鸾上辈子听说这个“玉容坊”是顺天府第一家美颜店铺,坊主是个女人,却没有想到背后的掌柜是张栋的哥哥。她早该料到,这两兄弟在不同行业未来都是今非昔比的佼佼者。 后来玉容坊的女主人成了张清的夫人,张栋一生未娶,张清作为长子要承担家族传宗接代的义务。 “我听说玉容坊的主人不是一个女子吗?” “你说的是玉絮?她是我在湖广便认识的,卖酒时认识的。” 按照张清的话,韩玉絮是一个奇女子,谁都不知道她究竟来自哪里,她自己说自己有意识的时候就跟着师父行走天涯,做的都是美颜护肤的事,她的师父是个怪人,连带着她也古怪。做的事,谁都不曾做过。 她去过湖广,也来了顺天。她师父准备在顺天一展抱负,可惜病死在顺天。 张清半月前偶遇在顺天流浪的韩玉絮,突然想到了一个比洪鸾想出来的更好赚钱的法子。从他商人的视角,世间事事存在商机。他将玉絮说服了,玉絮想完成师父生前心愿,张清开店招人,两人一拍即合。 靠着他跟着母亲从江陵开酒肆赚来的第一桶金,他在顺天顺利开了玉容坊。没人会有韩玉絮那种好手艺,他人学了都学不会。待名气打出去,洪鸾知道玉容坊只会越做越大。 在做生意上,张清负责推广,韩玉絮有手艺,绝对是天作之合。 两人在前面走着,走出了院门,谈话轻松,但两人身后的张栋却心情沉重。他们两人都立志经商,明显比他更有话题聊。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一声熟悉的“张栋”打断了他沉重胡乱的心思。 第20章 嚣张 第20章嚣张 声音从身旁的一座立桥上传来,叫住张栋的男子穿着一身青衿直缀,模样老实又憨厚,一股文人气质,异常精神。肤色平均,一看绝不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公子。 男子从立桥上缓缓走下来:“张栋,听闻你住在这一带,今日特意过来走一走,竟没想到真能够遇上。” “仲芳。”张栋向他们介绍,“杨旭文,我在国子监中的同窗。” 杨旭文,字仲芳。 “岂止是同窗,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不过我没有张栋这般有学问。”杨旭文今年二十有三,比他们都大好多,但是这个年纪中举的人其实不算多。 杨旭文绝对有才。 洪鸾知道这人未来的结局,但是她不想说,实际不管是谁,未来都难逃一死。 杨旭文是一个如她哥一般的爱国人士。选择的报国方式不同罢了。 张清问:“你们是何种同病相怜?” 杨旭文道:“我从小放过牛,种过地,很小就没了母亲。十二岁开始继母才允许我跟在私塾旁边念书……” 洪鸾没想到,他竟然还曾被自己继母虐待过,放牛的同时还努力习文,努力程度绝对超过他们大多数人,心智还比他人坚定正道,莫名对他崇敬加佩服起来。 四人行,倒像一个大哥哥带着他们三个小的。张清走到一家酒楼门口,还没有走进门,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从酒楼二层探头下来,挥着折扇道:“这不是国子监的两个穷弟子吗?来看看啊,一个放牛娃,一个卖酒女的儿子。哦,还有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读书人,不读书充当什么读书人!” 说话的少年,洪鸾不认识,但明显能够感受到少年语气举止的嚣张。 跟随少年的仆人友人都带着一股流氓气质。洪鸾反击:“看看啊,表面穿得雍容华贵,实际内心是个流氓,带着一帮混混,没有文人气质充当什么文人公子!” “你是什么人?”少年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娃,明明还没有完全长大,长相颇为可爱,嘴巴却如此伶俐。 张栋神情冷冷,洪鸾能从他轻蔑的神情中看出“懒得搭理你”这几个字。若他什么都要在意什么都要关心,学问也不会超越众人。 杨旭文道:“他同样是国子监的弟子,左军都督府都督的嫡幼子罗宇。” 罗宇年纪轻轻入国子监,想必不是考进去的,跟洪鸾想的一样,罗宇是靠关系进国子监。 左军都督府都督职责守护京都,是正一品的大官。大明初期权力很大,但到现在实际没有多大实权,调动军队的权力在兵部,现在仅有统领军队的权力。 罗宇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偏偏不告诉他。 张清道:“我们今天就不在这里吃了,不如自己买些菜回去做,想吃什么做什么,如何?” 洪鸾举双手同意。张栋道:“可以。”杨旭文道:“完全赞同。” 罗宇在二层楼看他们四人完全无视了他,气得直跳脚,差点要从楼下跳下来与他们干架,好在被身后的仆人拦住。要是跳下去缺个胳膊断条腿就太不值得,罗宇捏着栏杆道:“你们几人给我等着。” 洪鸾在楼下冷瞥了罗宇一眼,听见他说的话。罗宇家里人几乎都是武官,气质并非寻常读书人。洪鸾在江陵看多了地痞无赖,觉得他很像一个有钱的地痞。 几人去集市买菜。 杨旭文很会挑菜买菜,说可以由他来烧菜,但得由他们三小只出钱。 国子监只担负他的学费,不担负生活费。他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1],平日能省能省。听说你们有钱,你们出钱我出力。” 洪鸾觉得他颇为可爱。 张清的确有钱,他来出。 回到张家小院,杨旭文煮的菜清淡却好吃。四人加上邵丽和邵四都不喝酒,洪鸾只顾埋头专心吃饭。 杨旭文道:“刚开始你们说这小丫头是洪御史的女儿,我还有些不信,现在却是不信不行。这张小嘴巴这么能骂人,不带脏字地骂人,那就是言官之女无疑了。” 这的确是她的真实品性。 担心罗宇在国子监继续为难两人,洪鸾放下香箸,道:“我刚才那么说罗宇,罗宇会不会在国子监针对你们?” 杨旭文道:“不会,祭酒和司业治学严谨,国子监内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打架斗殴,吵架吵嘴。有这闲工夫,哪里没时间学习。” 难怪张栋对罗宇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他在国子监不会针对你们,在外面却可以。罗宇家,英国公府应该有很多武将。” 张栋看向洪鸾,看她一直在担心他们,但说出话得罪罗宇的人并非他们,道:“我们俩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罗宇是英国公罗韦之子。罗韦现在要跟兵部尚书王治仁交好,不会故意为难我。他府上的人更加不可能。” 洪鸾自知不够了解官场之事,兵部看似与五军都督府势同水火,实际都督们要使用兵权还得经过兵部。这关系不交不行。 “不过经过刚才的事,我倒对写话本有了点灵感。”她微笑道。 杨旭文诧异道:“你还写话本?拿来看看。” “登不上大雅之堂。你们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春闱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张清之前提醒过她不可闭门造车,她觉得这话特别在理。她的灵感在于写上京的达官贵族,改编他们的生活,不参与时政,描写大家庭的家长里短,反映现实的时事。 想起张栋说过要当她的第……一个读者,这话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她看得认真,道:“待你们春闱结束,春闱入榜后,我的话本也写得差不多,再拿给你们看。” “好。”张栋淡淡地说。 她写书,他们认真赶考,便是共同努力。 吃完中饭,几人玩了会儿猜字游戏,相互考对方诗词,洪鸾一点儿都不输他们。待到傍晚,张栋让邵四护送洪鸾回去。洪鸾道:“又不远,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张家小院离洪宅不过隔了几条小街。 张栋解释:“京畿治安虽然比江陵好一些,但你只是一个小姑娘,还是官家的小姐,如今拐卖儿童的案子频发。”正准备再交代邵四一些注意安全的事项。 杨旭文道:“张栋,你既然担心小姑娘路上有危险。不如你自己送她回去。” 张栋一时微怔,曾经在江陵,说是自己保护她,但实际他也仅是个孩子,下学和从酒肆回来,不如说更多是洪鸾在保护他。 张清道:“阿栋自己都还是个孩子,邵四也是,都很危险,不如我送她回去。” 张栋想,他再过两年就算成年了,如果他能够春闱入榜,便能够自力更生,无需再依附哥哥。现在他的生活费还是哥哥张清给的。 他讨厌依附别人,依附洪家,依附哥哥都是他不愿做的。 杨旭文道:“张清,这里我年岁最大,最适合送洪鸾回家的人在这里。好了,你们几个都不要争了,我会平安将人送回洪府。” 洪鸾想,当官家小姐估计就这点不好,特别是阿爹升官后这点更明显,出门都必须有人陪同。想自己当年在江陵,仅是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女儿,四方邻居都认识她,哪里需要有谁陪,单独出门到处撒欢都可以。只要夜里别忘记回家。 顺天府内,她人生地不熟,谁都不认识她,若她走丢了,被抓了,就未必能够再找回来。 上辈子她不会武,来到顺天后只能待在家里,也有部分这个原因。现在实际好多成年人都不是她对手。她根本不怕的,就是这几人今天都怎么了,一个个都要送她回家。 她道:“就旭文哥吧,我正好可以将旭文哥介绍给我爹和我哥。” 杨旭文道:“能够结识洪御史真是我这个寒门子弟三生有幸。” “可是旭文哥,你要做好准备,我爹的嘴巴可是很毒的。若是他看不上的人,他准把你骂得体无完肤。” “那你觉得我?” “应该会夸你。” “哈哈哈……” 洪鸾对张家两兄弟还有邵四、丽娘(邵丽)挥手告别。 冬天夜长,离开张家时天倒还不黑,但拐进一条街后,这条街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绝对不合理。 洪鸾发现有问题,前方突然窜出来一群人。罗宇带头,后面跟了将近十个拿了长棍子的成年奴才。 罗宇年纪轻轻,但戾气不小,器量更小,就白日被她言语一激,竟然就埋伏在张栋家不远。 实际罗宇派人在张栋家门口埋伏了一个下午,直到有人报告他,洪鸾从张家离开身边只有一个杨旭文,他便带着自己的奴仆赶来了。 罗宇抓着木棍缓缓敲着自己的左手手心,故作深沉道:“小丫头,你只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我便放你和身边的人走。” 洪鸾才不信罗宇会这么好说话,但凡做官的人大多都表里不一,这是她爹说的。更何况还是英国公之子。英国公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爹早就查清楚了。 要让对方再也不敢对她动手,那就是她将对方打趴下,将他打服。 杨旭文做出要保护洪鸾的动作,洪鸾却淡定地推开他,活动着手腕、指关节和脖颈,她好久没有找人陪她练武了。 既然这些人都是练家子,那么正好。正愁找不到比武对象,现在她早已经能够将邵四打趴下,她哥洪远也不行,打不过她,常常被她打倒要喊她“姐”的。 将身上带绒的比甲脱了,她甩给杨旭文道:“旭文哥,你只管在旁边看戏。这些流氓,我来解决。” [1]出自《晋书·陶潜传》。 第21章 记仇 第21章记仇 罗宇特别讨厌洪鸾骂他“流氓”,他身上穿金戴玉,地位高贵,哪里有半分流氓的样子。 更令他讨厌的事还在后头。 既然洪鸾不怕他,他更加不怕她,吩咐手下对付洪鸾。 洪鸾看起来瘦弱,虽然脸上有肉,但身上看不出有精肉的样子。奴仆们一个个身材结实。 同样从小习武,但洪鸾就是与他们不同,她从小力气大,以前不知道自己竟然是练武奇才,稍微一点拨便开窍了。 她几乎一拳头打倒一个奴仆,不敢真下重手,若把人打死了,她还要平白担上一个官司。虽然正当防卫是无罪的,但府尹面对英国公之子便未必会秉公执法。 她英姿飒爽,十个奴仆不多久便都被打趴下。 罗宇几乎都看呆了,但很快反应过来,道:“你不如看看你身后。” 洪鸾转身,发现一个奴仆抓着杨旭文的立领,威胁道:“要么束手就擒,要么他玩完。” 罗宇可以不对付张栋,张栋是王治仁举荐进国子监的,但是杨旭文没有任何背景,他可以动杨旭文,就算将杨旭文真的打死了也没什么。 杨旭文脸上带着淤青,可见刚才她跟他说让他在旁边看戏,他根本没放在心上,竟然动手了,但也可能是趁她不注意,那些奴仆特意拿文弱的杨旭文下手。 但他们小看了杨旭文。 杨旭文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丫头,你去做你的事,不必管我。” 他倒是挺有骨气,但是她怎么可能不管他。好在杨旭文为人聪明,洪鸾稍微使了一记眼色,他便心领神会。 杨旭文突然重重踩住身旁人的脚,往旁边一侧躲了开去,洪鸾拾起地上长棍将那挟持之人打倒。 她手持长棍,立于杨旭文身前,冲罗宇叫嚣:“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洪喻的女儿洪鸾,你要找就找我,旭文哥与你们无冤无仇。” 罗宇前阵子听说有御史在朝堂之上弹劾他父亲,好像就是这位新上任的御史,这下心中怨气更盛,道:“我打的就是你。” 手下人却突然拉住了他,制止道:“小公子,不可,英国公现在在朝堂腹背受敌,正是言官们大力弹劾之时,若您再整出什么事情,岂不是给英国公招黑,招人话柄。” 罗宇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要学乖一些,待他父亲的风声平息。他爹英国公,左军都督府都督这个职位已经大不如从前,一直受到兵部的制约,连曾经一向被皇帝任命看重的特派任务也被锦衣卫夺走,实权大不如从前。 奴仆又道:“况且这丫头的武功太厉害!” 言外之意是他们加上罗宇都不是洪鸾的对手,罗宇狠狠踢了一脚不中用的下人,道:“这次姑且放过你们。”说完,带领因受伤而一瘸一拐的手下们离开。 洪鸾转身,扶起仍旧摔倒在地的杨旭文,道:“旭文哥,都怪我,因我一时的口舌之快竟让你遭罪了。” 杨旭文摇头:“没有的事。就算今日不结仇,日后亦会结仇,这没什么。” “如果他们下次再对付你,你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心态好是好事,但洪鸾开心不起来,知道日后杨旭文会是张栋在官场上的“盟友”。 回到洪宅。 她写话本到第二年三月。 二月春闱(会试),张栋、杨旭文都顺利上榜。三月是殿试。 为了不影响他们考试,洪鸾识趣地没去打扰,甚至没有去打扰张清。玉容坊的掌柜表面是韩玉絮,张清在他人眼里是读书人。 张清未中举,但这并没有关系。他未来也有机会入仕,与张栋的方式不同罢了。 张栋去殿试的那天,洪鸾带着梁怡去了张家小院,知道张家两兄弟都不在家。两人帮着丽娘择菜。 丽娘阻止:“我的小姐啊,这种活你不用干,奴婢和小怡干就行了。” “没关系的。”她说。 待到后来是什么活都干完了,洪鸾无聊地快在书房睡着。知她爱看书,张清之前吩咐过,她可以随意出入书房。 张清做完生意回来,听说洪鸾过来正在书房,便亟亟过去找她。 书房的窗户大开,槅扇也大开着。夕阳的红日余晖中,小小的人儿全身印染红霞,一双眼睫毛随着认真阅书而轻颤。嘴唇和脸颊娇嫩可亲。 张清看她安静阅读,不忍打扰,静静走进房间。她安静时娴静温婉,动态时活泼有朝气。 习武之人,耳力警觉,她抬头发现张清回来,扬起灿烂笑容道:“张清哥。” 洪鸾这次来是将自己写完的话本带来,待张栋殿试回来,拿给他看,谁让他自己说要当第一个读者。 将话本压在一本史书下,她问:“对了,张清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上月春闱考了什么内容吗?我看看能不能写进话本中。”上次她请张清帮忙看的第一本话本暂且搁下了,她重新写了一本。写书就是这般,若是觉得不好便重写或者换文,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我听考过的人说,题目是‘句号’。” “好奇怪的题目。” 科举考试便是这般出的题目的都没有任何意义,但要写好却一点都不容易。专心地听着张清说起科举的事情,她没能及时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张栋仅比张清回来得迟了一些,张清到了书房,他过了一会儿也到了,正好看见洪鸾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几乎眼睛也不眨地听张清讲话。 听到有趣内容,洪鸾还会不自禁地扬起美丽的笑容。不忍再看,他转身离开,衣袍轻微勾住一枝已经长满嫩绿枝叶的桃枝。桃枝轻颤。 洪鸾转头,看见便是那枝嫩绿的枝干在微微的春寒中颤抖,仿若被风吹动的。 算算时辰,现在应该殿试已经结束了,张栋应该回来了吧!她问:“张清哥,你看见张栋了吗?” 张清摇头:“我回来时,他还未回来。” “哦。” 张清发现她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道:“但算算时辰,他应该回来了,不如出去看看。” “好。”她又活了过来。 梁怡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件属于张清的狐氅,这是洪鸾特意在她睡着后给她盖上的。 她身上也披着一件氅衣,但没有狐氅那般厚实。三月天,夜里仍旧凉。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院子里的秋千,膝盖上放着一本已经装订成册的话本。她手执话本,手指轻敲青蓝色的封面。 心里思绪万千,没料到这辈子自己还是碰了个冷钉子。她傍晚听丽娘说张栋回来过,但他很快冷着脸出门了。丽娘只做实事,从不过问两位少爷的事情,不知道张栋去了哪里。 连晚饭,他都没有回来吃。 夜深。 张家其他人估计都睡了,她想等到张栋回来所以没回去,张清知道她要等,干脆不劝了。 张栋推门回来,看见的一幕—— 少女清丽的面孔在清冷的月光下,姿态葱秀,光洁似绸,额间发随着秋千一上一下微微荡起,柔顺浓密的黑发,似水种种带着娇柔之美。 “张栋。”她很快发现了他。 “这么晚怎么不回家?” 大家闺秀不回家是不合体统的,不知道为何阿娘这次竟然没有派人来找她,她不能再被他的冷钉子打倒,仍旧欢颜道:“这本话本我写完了,拿来给你。”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书。 “今天殿试可还顺利?” 他颔首:“基本没什么问题,嘉靖皇帝似乎很赞赏。” 她开玩笑地说:“你若入朝为官了,可要记得带带我。” 他做梦都想着有那么一天。 “阿鸾,这么晚,你怎么回去?” 她根本没想过这个事情,“走回去呗。” “我送你。” 洪鸾不得不先将梁怡叫醒。梁怡说她不回去,自己也不会回去。这般忠心的丫鬟,洪鸾第一回见。但梁怡不算丫鬟,她在心里将梁怡看作姐姐。 一路,张栋都默默无言,倒是她的话多到说不完,眉飞色舞地说起这段时间发生在顺天府的八卦事。 到了洪宅,她将梁怡身上的狐氅归还道:“这是张清哥的。”看着他拿着氅衣离开,身影在暗夜中单薄寂寥。 洪远还不曾睡觉,跟她一样是个夜猫子,正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练武。 洪远眼睛亮,看见她道:“圆圆,夜里张清哥来过,说你在他家学文让我们别担心你。” 难怪在张家用过晚饭便没有见到张清,难怪他们家都不担心她夜里没回。她性子是有点儿野,但仍遵守大家闺秀的规定,夜里都要回家。 “哦。”她淡淡地回答。 “张清哥送你回来的?” “不是,是张栋。” “哦,今天阿爹说了能够上殿试的人,不管结果如何,进士都是没问题的。张栋哥之后肯定能当官。不过阿爹还说,以张栋哥的才学和样貌,更可能会被选为探花。” 她哥说得一点都没错,张栋就是这次殿试结束的探花郎。探花郎未必没有状元之才,一甲三名里最俊的那位为探花郎。 “若是张栋哥当了探花郎,那么这个顺天府就热闹了。张栋哥一年半后就成年了,恐怕不用等到他成年,媒婆都能够踩破他家的门槛。” 洪远说得有些夸张,但这话并不假。 实际媒婆并踩不破他家的门槛,她们都只敢偷偷踩。顺天内的达官贵族肯定会将张栋纳入理想的女婿或者夫婿候选人。 但凡有头有脸的大官们都会更慎重地采取观望措施,背后查探张栋的为人。他成年前的一年半时间正好,正好让他们更好地了解张栋,看他是否真的未来可期。 每一届探花郎的结局都不错的。 第22章 探花 第22章探花 顺天府,张家小院。 张栋细长的手指握紧手中书册,见张清缓缓走来,将书册故意背到身后。而张清在远路外已经看清他手中拿着什么。 张清走近问:“今日殿试结束后去哪了,丽娘和小四都说你回来过。” “回来拿一样东西。国子监同窗邀请我过去吃饭喝茶。是许安、杨旭文他们。没来得及跟哥哥你说。” “阿鸾在家里等了你一天。还帮丽娘做了很多事。” 张栋抿唇不语,将手中书卷握得更紧。 “今日殿试我自不担心你,想必你很快就能够为官。” 张栋回神道:“若朝廷给我安排好了职位,哥,我届时会搬出去。” “你就这么……阿栋,我是你亲哥,我赚来的每一分每一毫也是你的。” “哥,你如果成家,你会娶谁,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他心里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与日俱增,终日困扰着他,“我入朝为官,你能够成家,我们娘肯定会更加高兴。” “你这臭小子,我的婚事,若娘真的问了,我再考虑。倒是你,你是因为我要成家方才准备搬出去?” 张栋摇头,道:“我有其他的考量。我搬出去,我们都能够更好地做自己的事。” “你若真下定决心,到时将邵四带去,邵四本就是娘招进来为了保护你的。一旦做官估计不会像现在这般自由。” “我明白。” “你从小就有分寸,这点我不及你。” 两兄弟相谈许久,张栋才步入自己房间。他们各自有事瞒着对方,不住在一起才合适。 实际从刚才起,他就头痛欲裂。自张清成年后,他的耳畔便会响起不熟悉但又熟悉的哥哥声音。 耳畔的声音低沉,没有张清现在的清脆,但他听得出来是哥哥的。 “阿栋,我喜欢阿鸾,我准备向他们家提亲。” 张清的话自然不是现在说的,要提亲自然得等到洪鸾成年。他躺上床,又做梦了,梦里的自己肯定比现在的自己年长。哥哥说要去向洪鸾提亲。 他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梦魇。 不论哥哥喜欢谁,日后娶谁,他只会支持哥哥。哥哥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为他也付出过很多。他不想再依赖张清。 脑海中浮现刚才护送洪鸾回家时,洪鸾那灿烂的笑容。她在张清面前只有认真,在他面前却是肆无忌惮、胡搅蛮缠。 张栋起床,擦干额间汗,开始看洪鸾写的书。 三天后,殿试放榜。 顺天府上下都在传今年三甲名单。能被人记住的几乎只有一甲:状元、榜眼和探花。 全家听见张栋中了探花郎,洪鸾发现她娘竟然比她还激动。邓芳道:“张栋这孩子果然争气。他才几岁,竟然就中了探花。若是我有这么个孩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做母亲的都时常犯一个毛病,总觉得其他人的孩子多么好,而忽视了自己孩子身上的优点。实际她哥也不错,就是读书差点。 邓芳看着洪喻道:“官人,你说这事我要不要告诉春娘,春娘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洪喻道:“张家那两小子和邵氏母子肯定传信比你快。” “唉,那不一样。一个是亲人传信,一个是友人传信,能一样吗?说不定春娘会因此上京。” 实际赵一春只在张清成婚那日上过京,张栋本人都没能够请动赵一春来顺天。 洪喻无奈:“你要写就写,这种事不还是你说了算。” “其实我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官人,如果你不主动,恐怕其他官家就主动了。我们家与张家已经算是近水楼台了。” 洪喻看洪鸾就在旁边,含蓄地说:“这不是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吗?再看吧,张栋不是一个没主见的孩子,不是大人们能够左右得了的。” 洪鸾有点听懂了父母的话,从正门悄悄地走了出去,让她父母能够更好地交流。 洪远穿了一身新衣直缀,从长廊那头径直向她走来,撞见她道:“阿鸾,今日放榜,我过去恭喜张栋哥,你去不去?” 洪鸾摇头,就在今日一大早天都未亮,张栋派邵四将她的话本送来了,另外附赠一本,话本上全是批注,另外一本更是批改。她堂堂一个写书的,还不如一个批改的,这说出去太难听。 要是她过去,张栋正好提及此事,她岂不是要当众羞死。 “你们先去吧,待人少点我再去。”实际她想等没人再去找张栋。 “还是你机灵,现在去肯定人很多。不过我是去凑热闹。” 凑热闹自然人多时去才好,她是有话要说得寻没人时。 她白日根据张栋修改好的内容,实际他都改了,她仅誊抄一遍。但批改后,有好些词她竟发现自己看不懂。 洪远夜里戌时末才归,到了洪鸾的闺房,敲门道:“阿鸾,你睡了吗?” 洪鸾开门,她当然没有睡,就等着哥哥来找她,告诉她张家现在没人了。 洪远道:“阿鸾,我回来时张家人仍旧很多,如果你仅是恭喜张栋哥,可以现在去。我陪你去。但若有其他事情,我劝你改天再去。” 探花郎家里肯定迎满了贵客,就算是以往不相交的,说不定都会临时到访贺喜。 “那就下次。” “阿鸾,我今天在榜单上还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名。你猜是谁?” 洪鸾摇头。 “是沈沐知,沐知哥哥也来顺天了。” 她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才没有想到,而张栋日后为官,官场上人物众多,她不可能一一记得。 “所以你也去贺喜了沐知哥哥?” “那是必须的。” “朝廷在放榜的当日就给一甲安排了职位。张栋哥是翰林院‘庶吉士’,状元和榜眼一个是翰林院修撰,一个是翰林院编修。阿爹说,估计是皇帝觉得张栋哥年纪小,要先压一压他。但其实做庶吉士也好。在前朝,‘庶吉士’就是宰相候选人。当然现在不能够这么说。” 开国皇帝朱元璋自从取消宰相之位后,中央便由皇帝负责,还有一个辅佐皇帝的机构叫做内阁,内阁是明朝才有的。 洪武后期,朱元璋曾下令谁提宰相这个称呼,谁说谁死,但到嘉靖时期,嘉靖皇帝还没这么暴戾血腥,私下说是没关系的。 庶吉士也叫“选馆”,未来可期,按照现在的惯例,若不是庶吉士未来不能够当大学生,但这并非官职,是继续学习,没有俸禄,但会有一些资金补助。 庶吉士的职责是给皇帝讲解经史书籍,并帮皇帝起草诏书。嘉靖皇帝致力修道成仙,庶吉士给皇帝讲解经史的机会几乎是没有的。 颇像从一个国子监去往另外一个国子监,就是同窗都换成了进士。二甲和三甲进士中挑选精英考试才可成为庶吉士。 洪鸾诧异:“按理说,一甲三名最低也能够当个翰林院编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是说了吗?估计是皇帝觉得张栋哥年纪小。” 洪鸾思忖,“张栋听到自己是做庶吉士,反应如何?” “没啥反应啊!大家恭喜他都来不及。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连进士都当不了。”洪远在说他自己。 年纪小或许是一个原因,但洪鸾觉得这估计是皇帝与百官一起做下的决定,这并非说当庶吉士不好,庶吉士来头很大,就是对张栋不公平。 凭什么历来考中一甲都是直接进入翰林院当官,而张栋还要当庶吉士继续学习,学习翻译,汉文之经史、词、诗等。 庶吉士一般要当三年。散馆时会有考核,考核通过才能真正算作翰林,若考核不通过可能被留馆,也可能被打回原形,但仍是进士,也可能要回到进士编次等候吏部铨选。 “你还想知道什么?” 洪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她道:“没有了。” “你到底去不去恭喜他们?” “我知道哥哥一定替我贺喜了,我下次再去。” “我是说了,但和你自己去说却不同。你当真不去?” “嗯。” “那我走喽。” 洪鸾走进闺房,继续誊抄话本。虽然心里觉得当庶吉士对张栋不公平,但只有庶吉士才有正常的休沐日。 明朝的官员大多都没有休沐,病假也特别难请,除非皇帝同意,但庶吉士每五日便有一日休沐。她能见他的机会有很多。 整整七日,张家小院人都很多,直到张栋要去往翰林院学习。 第七日夜里,洪鸾拿着话本与梁怡一起来了张家小院。 张清爱热闹,张栋却爱清静,夜里,张家小院总算没人了。 将话本交给张清,这是他们前几日便说好的,张清已经帮她找好了买家。两人中间的传讯人是邵四,邵四平日都跟着张栋,所以张栋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张清道:“阿鸾,所有人都来恭喜阿栋,就你没有来。” 洪鸾道:“张清哥,你大摆宴席,邀请了那么多人,我脸皮薄,怎么好意思过来。” 他请的是自己做生意时要结交的人,张栋现在在顺天可是个大名人。不少商人都要巴结他,如此张清要融资做生意也容易。商人有利可图,什么人都要利用一番,现在利用了一番自己弟弟的名气。 只要是进士未来就是当官的,庶吉士未来都是当大官的。张栋就是这三年仍旧清贫。 起初来他们家的是亲朋好友、为官者来结交张栋,再后来就是各个行业里的商人。 “如果我不结交,你的书又如何能够这么快找到买家。” 这点她的确要感谢张清。 见张栋站在一边默默无语,她走过去道:“张栋,恭喜。” 看见他清冽不动声色的目光,她又道:“另外多谢你给我写的批注,我光查阅资料翻阅典籍都至少熬了四日夜,然后倒头睡了三日。” 张栋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却端着姿态道:“才疏学浅还妄图写书,是应该多翻翻资料,免得你第一次出书便志得意满。” 洪鸾想,他自己在当官之事上受了打击,怎么要她也受打击,她曾经怎么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23章 庶吉士 第23章庶吉士 洪鸾抿唇,冷笑:“呵呵,我三年后一定是一条好汉!” “好,我等着。” 张清上前,站在洪鸾身旁,附和道:“只要阿鸾笔耕不辍,我一定帮她打造成一代名家。” 洪鸾向张清竖起一个大拇指,表情恣扬,脸上写着:“瞧瞧,这就是会说话的人”。 张栋道:“你成名家,我担心你误人子弟。不如跟着我再学习几年?” “学习?”洪鸾想,你要在翰林院学习是你的事情,为啥她还要学? “没错。你写的东西先拿来给我看,我看过修改过再让哥哥给你找买家。” 这事她一点都不吃亏,“好。” 张栋微微一笑。 张清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爱笑,做学问如此,做生意过渡时也只是假装笑。假装与真情流露,他能够区分自己弟弟的真实想法。 他看向张栋。 张栋亦回看他,置于身后的那只手不禁握紧。 听闻杨旭文要去南京任职是一个月之后,张栋和洪鸾一同去送别杨旭文,身边还有一个熟人沈沐知。 洪鸾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沈沐知是二甲进士,现在也是庶吉士。张沈两人是同乡,又互为同僚,在翰林院相互关照。 通州码头。 杨旭文背了一个行囊,有礼地说:“此番离京,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再见!” 张栋道:“可以书信往来。” 沈沐知道:“水路惬意,没有走陆路马车的颠簸,沿途有很多风景。可以经过天津、河北、山东,最后到应天府。仲芳若是觉得无聊,可以看看沿途风景,绝对不赖。” 去往异乡为异客,能有闲情逸致当作游山玩水的人唯有沈沐知了。在异乡为官其实很常见,杨旭文此番去南京任吏部主事,是个从六品的官。 几人依依话别,唯独洪鸾希望杨旭文别再回京,日后他再回京,虽然升官,却是前路坎坷。还是在南京轻松快活。 杨旭文问:“丫头,你怎么不说话?” 她道:“我恭喜你当官啊!” 三人微笑,全然没了离别的伤感。 送别了杨旭文,三人走在热闹的长街上。洪鸾走在两人中间,沈沐知道:“难得休沐,不如我们去长弘戏班看戏。我请客。” 沈沐知家里有钱,他祖籍浙江,浙江产业丰厚,后来因为父亲当官搬到了湖北荆州江陵,他们这才成为同乡。沈沐知完全可以整日吃吃喝喝玩玩。 “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张栋看向洪鸾挽着他的手。 洪鸾松手。他匆匆离开。 洪鸾想叫住他,想问他还有什么事情。 看出洪鸾的想法,沈沐知道:“翰林院是没什么事情,但是张栋现在要努力赚钱。” 她还以为他的事情是其他什么,疑惑:“明明他哥现在将玉容坊经营得很好,有好多达官贵族的女眷都在推广,连我娘都忍不住每周去玉容坊一次,他们家现在并不缺钱呀!” 在张清的帮助下,连她都受益,获得了第一份不错的稿费。她算是个小富婆。 沈沐知清楚玉容坊实际是张清开的,道:“张清赚的钱到底是张清的,又不属于张栋。如今当庶吉士能够赚钱的方法一向商人借钱,二拜亲戚借钱。” 洪鸾差点笑死,“当真能够借到?” “必定。若我问你借,你借不借?” “你这么有钱,还问我借?” “就问你借不借。” “借了会还吗?” “未必。” “那不借。” “看来这朋友没法交了。难怪张栋不问你借钱。他倒是有骨气,这两条赚钱路子都不选。” “他选了什么?” “教书,但他并非教一般的人。” “肯定是达官贵族。” “他这个探花郎去哪家教书,那户人家的主人真是要乐开花。” “那你知道他去哪户人家教书?” “这倒不知,他没说。我下次问问他。”沈沐知说着,带着她去往长弘戏班——京城有名的戏班子,连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都抢着要来看。 洪鸾心中还有疑惑:“张栋明明还未成年,他哥应该会资助他的呀!为何要辛苦去赚钱呢?” 沈沐知摇头,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估计两兄弟之间有隔阂吧!你什么时候会不要你哥的钱?” “他给我越多越好,我不挑全盘接受。而且我和我哥的感情很好。”可惜他哥从不给她钱,因为知道她有钱。她从来都不乱花银子。 来到长弘戏班,顺天府内最大的戏班子。一幢雕空木制大楼里,戏台上已经开始唱戏了。观看楼前有个露天的院子,中间有一个搭了房顶的舞台。 即便刮风下雨,这里仍旧满客。这是她听这里的看客说的。 场地很大。 沈沐知交了银子,在迎客的小厮带领下去往二楼的隔间观看。 隔间相对安静很多,可以更好地看戏。戏曲有趣,刚好可以给她写话本带来一些灵感。 她道:“表演这场戏的戏子都好年轻。”看京剧《贵妃醉酒》里的贵妃不过她一般年龄,还有那太监高力士或许也就她哥那般大。 沈沐知道:“这有什么,开国皇帝不还是五岁便出来干活。” 洪鸾想想也是,梁怡也是年纪很小就来了她家当丫鬟。 “台柱子不分年纪,谁唱得好谁当头牌。这场戏本就是少年戏。新编的。” 洪鸾颔首,就是觉得那扮演太监和贵妃的人莫名眼熟。她仔细回想,脑袋有点儿疼,终于记忆里的脸逐渐清晰,她想起了上辈子污蔑陷害她的人。 是王慧敏。 表演贵妃的人就是未来朱熠的贵妃,那扮演高力士的是未来的大宦官——魏忠贤,未来司礼监掌印都督,张栋当上首辅后最大的死敌。 这两人未来都不是啥好人。 王慧敏是个戏子,至于能入皇帝的采选,只要背后有官员支持就行,就像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曾经是个舞女,有平阳公主推荐也能够当妃子。 这背后的关系链,利益可是大得很了。 知道了他们是谁,洪鸾完全没了看戏的心情,甭管戏再好看,她也一点都看不进去。她想,张栋未来仕途路虽然很成功,但其实被这个魏忠贤迫害过,还被皇帝怀疑过不忠,若不是魏忠贤死得早,说不定死的人就是张栋。 这都是上辈子张栋在她坟前说的,她当真不想看见张栋受伤,被魏忠贤陷害。 王慧敏与魏忠贤狼狈为奸,难怪整个后宫被一个王慧敏把持得死死的,但凡被朱熠宠幸过的女人结局都挺惨,连她这个不曾受过宠幸的都死在王慧敏手里,朱熠是真没有发现还是不想管。 洪鸾要走。 沈沐知道:“怎么了,阿鸾,你不想看了吗?” 洪鸾摇头,只想快点走。沈沐知想,估计是戏不好看,但是这出戏在民间评价很高,而且这个从小在戏院长大的姑娘叫做王慧敏,是戏院班主的女儿,从小按照成为妃子的标准培养。 长弘戏班与很多官家有联系。沈沐知看人眼光毒辣,能够看出这个王慧敏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妃子。 “沐知哥哥,我有事要先走,但是你可以留在这里看。” “你不看,我也就不看了。” 两人一同离开。 在长街,她本没什么心思看沿途的东西,但是突然她注意到了什么,身旁有一间商铺。铺子外写着“德兴镖行”,墙上钉着一个写有“镖”字的赤蓝色旗帜,旗帜上的字都开始泛白了。她拉着沈沐知的手,问:“镖行是干什么的?”她在老家从未看见。 “镖行是最近两年刚兴起的,就是保镖护卫的意思,如果有人要加派人手保护人或者东西可以找他们,当然也可以找他们运送贵重物品,不过长途运送现在还不是很便利。”念她人小,沈沐知故意解释得很仔细。 “那么说他们就是一群打手了?” 沈沐知淡笑:“应该如此。”他来顺天府前解散了自己在江陵组织起来的一群游侠,若她需要打手,原本找他就行,但在顺天府,由于当地政策,很难再组织起游侠团体。 镖行的这群打手哪里能够与他的游侠团体相比,是根本没法比。 洪鸾猜测这个镖行的人应该是一些农民组织起来的团伙,说不定武力不高,但是要办成她的事应该没问题。 她回家先换了一身衣服。 头发高高竖起,她穿着一身恣扬的红衣男装,那是她哥几年前的衣服。因为人小,头发全绑起来压根看不出她是男是女。 她准备趁王慧敏和魏忠贤没有崛起前“弄死”他们。做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够自己亲自动手,她决定借刀杀人。 来到德兴镖行门口,她什么也没带,直接走了进去,高亮的嗓音道:“让你们大当家的出来,我准备与你们谈一桩生意。” 这兴德镖行的大当家冯铭翰倒也是识趣知趣的人,一听她来谈生意,先不管她人小,干脆命人端了瓜果糕点花生瓜子来给她吃。 她也不客气,干脆一边嗑瓜子一边谈要事,“冯大当家,你这镖行开了多久了?” “开了两年?” “开了两年还门庭冷落?”这从院子里没人清扫落叶就能够看出来,冯铭翰能够将铺子里为数不多的食物拿出来倒是真大方。 “其实开镖行生意是我先想出来的,刚开始生意是红火,但是顺天这个地方,你这家红火了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突然冒出来与你抢生意。” 洪鸾看着这个镖行里长得歪瓜裂枣瘦不拉几估计能被一阵风吹跑的工人道:“这么说他们也跟着你两年了,你觉得这些人可以?” “可他们没有地方去。” 他们都是没有土地的农民。冯铭翰心善,但做生意不是心善就可以的。她出了一个主意道:“你们也看见了,这个镖行估计很快支撑不下去,若你们不想干了,现在尽管走还能早点找到一个好谋生。若不想走就要做好一个长期备战的准备。” 第24章 红鸾星 第24章红鸾星 德兴镖行的这些人一个都不肯走。 洪鸾道:“既然你们是要去做护卫,出镖保护贵重物品,那么这个武功一定不能够差。我说的长期备战是要长期练武。我能够教你们。” 冯铭翰看她人小小的,竟然能够说出这么狂傲的话,“小丫头,你确定吗?” “要不,我们比比?” 德兴镖行内的工人虽然都不是习武出身,但他是地地道道从武行出来的。按理说不会输给一个小女孩。 “让你几招。” 但他输了。 即便不让,他仍旧输得彻底,看见眼前的少年红衣猎猎,手持一根长棍,身形挺直地站着,颇像盘踞天空的雄鹰飞到了地面。 “怎么样,觉得我可以吗?” “你有什么要求?” “我来教他们习武,待镖行的生意做大了,招工人的任务由我来负责,我要做德兴镖行的二当家。你的人任我使唤,赚多赚少我是无所谓的。” “你叫什么?” 她虽然说得很有底气,但心里不确定冯铭翰会不会答应。冯铭翰,三十岁,古铜色肤色,脸上有胡须有斑,普通汉子的样子。 她道:“红鸾星。” “这不是真名。” “出门在外,谁用真名?”她说得很有江湖气。 洪鸾来帮他,他的镖行才有可能会有起色,再说洪鸾不在乎拿多少收益,即几乎所有收益都归他,就算日后挣钱了,洪鸾拿多少都是他说了算。他道:“先试用你三个月。若三个月内,镖行的生意有起色,你就是德兴镖行的二当家。” “成交。” 既然这些工人都不肯走,可见都是有决心肯吃苦的人。冯铭翰教不好,是他不如她,也不如她狠。不下狠手怎么可能有所提升。 这帮人资质太差,教了一天差点没累死她,心想日后她若要招人,绝对不招这种。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 夜里,她经过张家小院附近的立桥,选择这条路回家不仅这是一条近路,更因为可能会遇到他。 真巧,她刚从立桥下来,刚好看见教书回来的张栋,因为还离得远,忙大叫道:“张栋——” 声音清亮而高亢,张栋从来都不会忘,是她! 眼见她红衣飒飒地向他跑来,月光皎皎清辉洒在湖面、地面以及她的身上,就算她穿了男装,长发高高束起以玉冠束之,脸上有薄汗,他仍旧能够辨别出是她。 她素来与一般的闺秀不同。 “张栋,你今日去了哪里?”她跑近问。 “我在裕王府。” 裕王朱献。嘉靖皇帝的第三子。 “裕王邀请我去给世子补课。” 世子。朱熠。 洪鸾没了刚才跑过来的轻松。但知道他迟早会是帝王师,这事她迟早都要面对,原来早在此时,他就已经和裕王结识了,更准确地说是裕王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张栋。 待后来嘉靖皇帝正式命张栋做裕王侍读和世子师,才是他真正成为帝王师的开始。 “今天你怎么做如此打扮?” “哦。”说起此事她还有点小得意,“不是以前和你说过我要经商吗?酿酒我不如你哥,你哥尚且不敢在顺天开酒肆,我就更加不可能。玉容坊这类营生我从来不了解,想必也很难像韩姐姐那般了解。写书是好,但灵感总归有限,当门副业倒是不错。今日,我去了镖行。镖行同样是个刚兴起的行业,我觉得自己可以。但是你懂的,那里都是男人。” 张栋的心突然咯噔一声,嘴上却是冷冷:“阿鸾,商人乃四民之末,你当真要经商?你可是堂堂四品御史的女儿。” 洪鸾不知道他生气什么,选择做镖行生意,她其实真正并非为了盈利,有盈利让给冯铭翰等人去获利,她能够获得人脉。她要的是人,一群能够作为护卫的人,一群能够帮她打架的人。 她故作委屈地说:“上次罗宇带人来欺负我和旭文哥,我没和你说。他们都被我打败了。后来他又单独找过我几次,幸好我每次都将他打趴下。我不为赚钱,我要当镖行的二当家,是知道你日后通过庶吉士考核就能够为官,我希望我能够有能力保护你。” “我带着那群人保护你。”她情真意切地说。罗宇后来几次都几乎一个人来找她,自然是要被她打趴下,她甚至骑在他身上,让他喊她“姐”。 张栋有些听不得她说这种话,走路的步伐都急促了一些,尽量语气平淡地说:“你若想做便去做吧。” 他心知,洪鸾应该只是将他当作哥哥,就像她对洪远对张清那样,仅仅因为从前是邻里,对于其他人她接触得不多方才与他亲近。 回到张家小院。 洪鸾道:“张栋,那我回去喽。” 张栋看着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离开。他背对门,心道:洪鸾根本就不需要他的保护,而且她是正四品官员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爱她宠她的亲哥哥。洪鸾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她能文能武,刺绣绘画无一不精,就如他娘常在他们两兄弟面前夸奖的那样。 原来中一甲,他便能够当官,但是他还未成年,皇帝决定压一压他。本来跟哥哥说好的要搬出去住,也只能推后,他现在根本还无法自力更生,又何谈护着某个人。 什么时候才能够? 连远远看洪鸾一眼都不敢奢望,望着已经身材高挑的张清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张清道:“你回来了,正好,母亲来信了。对于你要现在搬出去的请求,母亲以你未成年而拒绝了。” “我知道。”他知道自己母亲若知道绝不会允许他那样做。 “另外,母亲还给阿鸾寄了一封信。我明日找她时再交给她。倒是你,阿栋,我是你哥,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搬出去?我起初经商,不就是单纯地想养着你,照顾母亲吗?你现在高中,当哥哥的只为你高兴,你这么做岂不是怨恨我?你让身边的人怎么看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会再谈这个。这三年都不会。”张栋不怨恨张清,从未,张清什么都没做错,是他不该对某人动奢望的。兄妹之情,朋友之情都不应该。 他仅将梦里出现的场景当作自己的一场梦。 次日,洪鸾还未出门,张清来到她家给了她一封信,道“阿鸾,这是母亲寄给你的?” 张栋的母亲竟然也给她寄信了。洪鸾看着信,发现信上面画了六只生动活泼的鸭子,信的内容颇具童趣,说的是她家的鸭子现在在张家很好,每天都在下蛋,感谢洪鸾从小就爱给张家送蛋。 酒肆的生意虽然没有从前那般好,指的是没有辽王在背后支持,其他酒业行与她的竞争激烈,但多亏了张栋如今高中探花郎,酒肆在江陵现在小有名气。 赵一春说她很喜欢洪鸾,亲生儿子是自己养大的没错,但洪鸾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做生意看了那么多女孩子,却还是喜欢洪鸾这样善良可爱的女孩。现在是可爱,长大后便是漂亮。 赵一春对她的评价很高,夸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难为情起来。不知道这信有没有被其他人看见。 她道:“张清哥,你娘竟然在信里夸了我。” “我娘什么时候没夸过你。当初表妹赵艳非要在酒肆帮忙,我娘不也一样护着你,还亲手在你生辰前为你准备礼物。”张清勾了一下她的鼻头。 “要是你们娘也来顺天府就好了。我娘也会很高兴。” “如果洪鸾亲口跟我娘说,也许有可能。” “什么可能?”赵一春的儿子都说服不了赵一春来京,她哪里有那个本事。 “现在不可能,日后也许有可能。” “说了跟没说一样。张清哥,你来这里不是光说这一件事的吧?”张清现在做生意忙,虽然玉容坊是韩玉絮在开,但韩玉絮作为坊主要对手下人进行培训讲课,招小工,时常还要亲手为客户护肤美容。背后拉生意对账融资的人是张清,贵人事忙,怎么可能特意只为来送信? “阿鸾,我准备再开家店,不过是为了出书和卖书。你看怎么样?” 他竟然不是先想着开玉容坊的分店,而是…… “为什么?” “上次我为你的书找买家,发现了商机。不是单纯地卖书,我需要像你这样的写手,不止你一个。” 洪鸾明白了,他是准备出新书和卖如今读书人爱看的书,与普通书肆有所区别。 “你要开书肆,我当然支持。” “好。就是这之后你可能会很辛苦,我现在仅是有个打算,若是后续有什么,需要你过来帮忙。” “没问题。我到时带一群人过去帮你。”德兴镖行的人虽然文不行,但帮忙干体力活肯定可以。 张清仅当她是说笑的,“有你一人足矣。” 跟张清约定好开书肆的事情,洪鸾知道她现在应该好好准备德兴镖行的事,为了做德兴镖行的二当家而努力。 不光光为了对付王慧敏和魏忠贤,这两人虽然要对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他们现在根本还没有入宫,他们几人来日方长。 第25章 说服 第25章说服 德兴镖行的人看似武不行,但干过农活的人就是不一样,力气大,能吃苦,别看身体瘦,干起活来打起架来别提多积极多带劲。 待一个个镖行的工人被官家或生意人招去当临时的护卫,洪鸾已经开始招新的人入镖行,有新人进来才有新活力。 以防他人觉得她人小,她常常坐于白帘后面面试人。进正厅的人仅能够看见她红衣的倩影。她不需要看清楚对方,只需要看清楚对方与冯铭翰过招时,他能接住冯铭翰几招。 若一招都接不过,即便你家里人都死绝了,她都不会收下这种只会吃饭的人。虽然她才进镖行一个月,但是却有作为二当家的势头,镖行的人都特别服她。而且她长相可爱,每每喊冯铭翰为“冯叔”,冯铭翰这个至今未婚的中年人都颇为喜欢她。 冯铭翰将她当作自己家里的小侄子。镖行的人都以为她是一个男孩,她尽量扮出男孩的样子,不拘小节,但举手投足间有贵公子的派头。 会来德兴这种小镖行谋生的自然不会有绝顶高手,基本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有这些人真的加入了镖行,他们才会惊奇地发现招他们进来的竟然只是一个小少年。 现在镖行加上她和当家的总共只有二十人,她自然觉得不够。有其他大镖行过来闹事,大鱼吃小鱼,大镖行吞并小镖行,大镖行才好垄断市场。 洪鸾统统将他们摆平了,虽然这中间有沈沐知的功劳,她武功再好,也不可能干得过真正的练家子。 能打败罗宇,是因为罗宇带的人不是真的武将,只是跟着他的普通小厮,他爹英国公不会真将手中士兵交给他用。 能打败冯铭翰,是他疏于练武,也不算武学奇才,武功马马虎虎。而其他大镖行那真的是有高手的,她不是对手,叫来当庶吉士的沈沐知过来帮忙。 沈沐知很清楚她现在在做什么。他爹是官,他未来也是官,商人和江湖上的人不会傻到与官府为敌。这也是沈沐知之前所说的,庶吉士虽然不是官职但是可以向商人借钱的原因。 能做庶吉士的只有进士,进士是肯定能够当官的,除非你实在不得皇上的喜欢,被皇上贬了,那读书再好也没用。 沈沐知来过一次,其他镖行就知道她背后有当官的支持,便不会再来闹事了。德兴镖行的工人私下猜到她家里有人是当官的。 过来帮她忙时,沈沐知道:“阿鸾,没想到你竟然会参与这一行!” 她心里不好意思,脸色却丝毫未变,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你做这事,你父亲知道吗?” “我父亲说了,我是未来能够干大事的人。他很支持!” “是吗?那我等下去你家将此事告诉你父母亲。” “绝对不行。” 如此看来,她这么干并未经过父母同意,但沈沐知识趣不打算戳穿,“若你之后还要找我帮忙,尽管过来找我,我乐于助人!” “多谢沐知哥哥!”洪鸾心道:如今就你最闲,自己不找你找谁? 前几日,她夜里经过父母房间外时,听见母亲邓芳和父亲洪喻两人在床上的谈话。 邓芳道:“圆圆这丫头日日往外头跑,你作为父亲就不担心吗?现在我们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圆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性子还像从前这么野怎么能行呢?” 洪喻睡意蒙眬地哼了两声,道:“就我们家圆圆的身手,如今谁敢得罪她,连洪远都打不过她。在老家她就这样,你现在还想将她培养成闺秀吗?” “谁不想自己的女儿是名门闺秀?” “名门闺秀日后就一定能够获得幸福?况且我们家也不算名门。” “你以前是七品,现在是四品,地位不同,要求自然要相应提升。若我们女儿还像如今这样,未来能不能嫁出去都是一个问题。你到时可别后悔没教育女儿。还有,你说阿远打不过圆圆,说不定是团团让着圆圆,圆圆这天天打打闹闹的,毕竟是女儿家,若受伤流血,你可愿意看见?” “女儿会武功保护自己是好事,这世道这么乱,你就能够保证保护女儿一辈子。” 洪鸾跟着徐农学武的事,洪鸾自认为瞒得很好,但她哥几年前早将她给出卖了。她哥洪远不会骗父母。 “要不让小怡天天跟着圆圆,圆圆做了什么,我们也好知道?” “梁怡能跟住圆圆?你怕是太小看我们女儿了。” 若她不想别人跟踪,弱于她的人绝跟不住她。 “我想我作为她的母亲,应该能够逼她留在家里做个闺秀。” 洪喻不置可否,不再说话,更多的是无奈。为人母总是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危。 洪鸾明白母亲的担忧,但当闺秀的结局就是必须要入宫为妃,逆来顺受,她不想再入宫了。 她娘这两天特意命人将房门反锁了,她是逃出来的。若明着告知自己在做什么,她父亲或许会同意,但母亲绝对不会同意。 如何让母亲同意呢? 洪鸾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不日后,张清登门拜访。 洪鸾第一次老老实实地一天没出门,跟在张清身边,走向已经下早朝的父亲和逼她待在家里的母亲。 张清特意过来一趟自然是她相邀。她眨着狡黠的明眸,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 张清对她父母恭敬道:“洪父洪母,小生今日来此,是正式请阿鸾去我最新开的书肆帮忙。书肆需要配备许多书籍,我想阿鸾可以负责挑选。” 邓芳道:“圆圆整日撒野,跟个男娃一般,如何能够帮你挑选售卖的书籍。张清你是太高看圆圆了。” 张清摇头:“阿鸾才学其实很好。连阿栋都曾夸奖过,至于学问如何,洪父您一定很清楚。” 洪喻闲来无事时就会教导洪鸾,有时甚至讨论官场事,洪鸾是个聪明的女子,若不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一定能够大放光彩,而在这个世道,若有一个全心爱护她的男人让她大放光彩,便无需在意男尊还是女卑,男女皆平等。 洪喻道:“夫人,您不是常担心女儿在外撒野,无法无天吗?去张清的书肆帮忙,整日与书打交道,何愁女儿不能够成为闺秀?” 读文的人秀气,读史的人睿智,读诗的人纯粹美好。邓芳觉得自己每天逼迫洪鸾在家待着不是个事儿,道:“圆圆可以去你那里帮忙。而张清,我只有一个要求,让圆圆专心读文,别让她去别的地方乱跑。” 张清想说“我尽量”,洪鸾抢先道:“我最爱读书习文了,去了书肆后绝对不乱走。” 她说绝对不乱走,这话如何能够瞒住她父母,张清道:“由我监督着,阿鸾不能够去哪里,若有任何事,我一定每日都向洪父洪母交代。” 洪喻和邓芳都很满意,难得洪鸾有一个待得住的地方,洪鸾能够继续读书习文而不是打打闹闹,最重要的是有人每日无偿替他们监督女儿一日的所作所为。在家,邓芳都不能保证知道洪鸾做了什么,但张清这孩子他们都了解,在读书上虽然不如张栋,但在为人处世上张清老道干练。 洪鸾在很多事上都绝对不如张家两兄弟。邓芳不求洪鸾能与张清合作做生意,生意场上赚多少,只求洪鸾平平安安。这就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最大的心愿。 出了正厅,洪鸾要送一送张清。待见身后没人跟着,父母绝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她才道:“张清哥,不是说好只在我父母面前提我要去书肆帮忙的事,你怎么还主动答应我父母要负责监督我?” 故意将声音压低,以免隔墙有耳。 张清道:“我若不这么说,你母亲绝不会这么快就答应。我每日汇报,你母亲能够安心,才不会再派人来找你或者逼你待在家里。” “可是若我在书肆待不住,你看不见我,如何与我父母交代?” “你在书肆待不住,你以为我就能够一直待在书肆。那只是我开在顺天的一家分店,并非主要营生。若你愿意,你可以多出力。”张清向她投来橄榄枝。 这话莫名让她觉得他开书肆完全是为了她。但她很快意识到,张清是一个聪明的商人,怎么可能开分店来亏钱,书肆不是主要营生,却一定有利可图,道:“待镖行的事情稳定了,我一定好好办书肆的事情。” “其实这两件事并非不能同时处理。” 她正想他这话什么意思,很快反应过来,说:“你想累死我啊?”他的意思是她白天忙镖行的事情,夜里干书肆的事情,卖书的事情可以请工人们来干,推销也可以张清来做,但选书对账写新书收新书负责印刷校对等任务可以交给她。 张家两兄弟一个为了仕途路,一个为了市场路,两人都能够彻夜不眠,努力奋斗,但她…… “你只需要好好养身体。鱼与熊掌便都兼得了。”张清微笑着说。 她想,他说的鱼指镖行,熊掌指书肆,只要她身子够硬,的确兼得。他还是想累死她! 第26章 立夏 第26章立夏 两月后,五月五,立夏节。 翰林院一庶吉士拿着两个放在蛋套里的鸭蛋一左一右地交给张栋和沈沐知,模仿门外小少年的姿态道:“这个是给张栋,这个是给沐知哥哥。呵呵,这少年真是有趣。” 翰林院的人都以为穿红色男装的少年洪鸾是男子。洪鸾日日中午踩着饭点来,托人给身处翰林院的张栋送一只熟鸭蛋,口口声声说是给他补身体。 沈沐知笑道:“这回我总算也收到了一个蛋。” 张栋转手将自己手中的鸭蛋递给沈沐知道:“若你想要。这就给你了。” 两人虽然年岁差了八岁,但张栋在气势上并不像普通少年。有一股冷傲,又有一股成熟,见解也比一般成人深奥。 沈沐知道:“阿鸾特意送你的,你送我是什么意思?咦,这是什么?”将蛋套摘了,发现那并非普通熟鸭蛋,更不是茶叶蛋,而是一只画了人脸的彩蛋。蛋套编织得颇为可爱,沈沐知的蛋套是黄色小鸭,张栋的是红色金鱼。 越看彩蛋越像某人,那眉眼唇不就是自己的样子吗?沈沐知道:“这丫头画得可真像,还富有童趣。就是为何我的蛋套是鸭子,而你的是金鱼?其实我更想要一只老虎。” 张栋淡淡地说:“她一定把老虎留给了自己。”拿着鸭蛋的手放下,不再提送人之事。 沈沐知看出他近日似乎有意要与洪鸾划清界限,知道洪鸾在门口都以有事而不见,道:“阿鸾一番好意,你且收下,说不定她是想你回赠她。” “无聊。” “在为人处世上礼尚往来很重要,徐相公上次不是与你说了吗?你太孤傲,这点不好。” 徐相公,乃徐升,国子监祭酒,又是内阁次辅,好几次都亲自来指导庶吉士学习,在国子监徐升就对张栋印象深刻。 徐升告诉他孤傲者刚愎,没朋友。前内阁首辅夏论就是因为性格孤傲得罪了人,最终被人抓到把柄,导致被嘉靖皇帝下令斩首。徐升特意告诫他不可走前首辅的老路。 张栋微笑道:“沈兄可以选择回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匆匆离去。 沈沐知在背后喊道:“张栋,给我看看你的彩蛋长什么样子?让我瞅瞅还不行吗?” 张栋没理他。 长安街上,洪鸾甩着自己手中的老虎蛋套,老虎才更像她嘛,威武霸气。 她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起初她去翰林院给张栋送熟鸭蛋都特意说是他哥张清命她送的,到后来翰林院的其他一个庶吉士,好像叫做李纯元来给张栋传话,告诉她,张栋说他哥没有命人给他送东西,问她是谁,为何说谎? 她不得不说自己是张栋的表弟,就像以前在江陵那样,穿男装时就说表弟,穿女装时她就是表妹。 但那庶吉士很快就过来传话,张栋说他没有表弟,她一时间很被动,不得不说自己是来找沈沐知。 沈沐知是她哥的朋友,间接变成她朋友,为人仗义,她说自己是他的表弟,将翰林院的其他人都整不会了。要不是翰林院内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不然洪鸾早偷溜进去了。 在翰林院,谁人不知张栋与沈沐知是好友。沈沐知给她确定了身份,她便是与张栋和沈沐知都有关系。 上辈子她就知道张栋不会给她回赠礼物,所以这回…… 她从蛋套中拿出那个画了人头像的彩蛋,蛋上面是张栋的样子。她还给蛋的两颊涂得粉嫩,更显可爱。 她手里的这只是他的样子,可想而知张栋手里的那个就是她的样子。 她没有给张栋回赠她礼物的机会,是知道他根本不会回赠。若他将蛋转手送给了其他人,她也仅能够认了。 明媚的日光下,红衣被风撩起,她跳跃在长安街上的身影朦胧、俊逸而又美丽。 …… 转眼过了一年,又是一年立夏。再过三月,张栋便到十六岁成年。 洪鸾在书肆里奋笔疾书,看得出来张清今日有心事,心事绝不会与开店做生意有关。做生意时,他谈笑风生,万事不惧,无事发愁,绝对不皱眉头,如今他却皱着眉头。 玉容坊由韩玉絮掌管,张清干脆来到文英斋监督她写书。文英斋是他们开的书肆的名称,有文中英豪的意思,名字是洪鸾取的。 洪鸾咬着笔头,挖空心思写文。 今夜,她仅穿了件平民的粗布衣裳,头上系了根木簪,却依旧挡不住她清丽的面容。如今她年岁渐长,再穿红衣难免被人发觉不像男孩,干脆换成灰布或者青色衣裳,其他人还会傻傻分不清。 她会穿成这样来写书…… 她是被张清从德兴镖行逮到文英斋的。她之前交代要交的稿子还没交,不顺利交稿,张清的利益会有损失。 她放下笔,不免好奇地问:“张清哥,你在想什么呢?” “阿栋快成年了。” “然后呢?” “圆圆真想知道?” 她点头。 “人成年除了意味独立,也意味可以成婚。就像你爹和你娘那样。” 洪鸾知道了,是有媒婆上张家说亲。 张栋继续道:“我和阿栋没有父亲,长兄如父,上门说亲的媒婆都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实际阿栋自己没点头,我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 是指张栋有主见,张栋母亲和张清都不能左右张栋自己。 “还是让张栋自己选吧。” “我也这么想。可惜这帮人并不这么想。” “你是在这里躲媒婆?” 在大明,成婚前都必须先纳吉,纳吉就是订婚,订婚前必须要有说亲的媒人。没有媒人说亲的,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订婚前还必须对双方八字,八字不合,婚姻不顺,不能成婚。 文英斋的掌柜是张清,她道:“你躲不了多久,他们不去你家,总会查到这里来。” “能躲一日是一日,到时让阿栋自己来解决这桩事。” 这事恐怕连张栋自己都无法解决,他未成年,主意由张清和赵一春决定。她问:“春姨是什么意思?” “我娘没什么意思。让阿栋自己决定。” “开明。”她很喜欢他们娘那种人,会做生意,为人亲和,对儿子也是让他们自己决定,不是那种凡事都要锁着儿子的母亲,需要依赖儿子的母亲。 “其实真没必要这么早成婚,就像张清哥你那样,事业有成后,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哈哈……” “丫头,你懂太多了。” 但凡当官的或者大商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像她父母亲这样的真是稀缺,十个里面都没有一例。 她拿起桌边的一个茶叶蛋刚准备剥掉吃了,张清道:“快写。”她放下蛋,讪讪地笑,“我写。” 月色如练,一弯上弦月。 冷冷月光洒进一个小院,今夜,张栋有些头疼,眼见一个个媒婆进进出出,不是要找他就是找他哥,找他哥是要让他哥做决定,找他是媒婆告诉他哪家官家小姐好。 得罪其他官员的事情,他是不打算做,但这些无非都是收钱的媒婆,张栋干脆命邵四和丽娘锁门,耳边方才暂时安静。 他哥在,这些人有他哥解决,他哥不在只能自己面对。若不是这些人天天打扰,他差点都要忘了自己再过三个月就成年了。 他坐在书桌边,目光不禁看向桌上的一个立夏鸭蛋,蛋上画了可爱的女孩样子。因为是熟鸭蛋,能够放久一些。 洪鸾去年送,今年还送。他与哥哥不同,根本不喜做什么礼尚往来的事情。 他拾起桌上鸭蛋,正准备丢进身旁的垃圾篓子里,手掌突然握紧,顿了会儿收了回来放于桌面,于去年一般仍旧舍不得丢。 心里顿然想起,傍晚时分,张清对他道:“阿栋,我出门去找圆圆,催稿。” 如今张清与洪鸾处得很近,但由于自己白日都在翰林院,休沐日又在裕王府,几乎都找借口避开她。 也许不见面便能够不动心思,不动任何心思。 文英斋。 在房间内写完最新章节的最后一个字,洪鸾解放般地放下笔,伸了一个大懒腰,道:“终于写完了。” 张清道:“还有一事,修正。” “我不,要改你改。我写完了,还有事,要回家了,你看这天色多晚。再晚些回家,就算有你保我,我娘也该担心了。”天晚才好做事,行不法之事。 “你哪次回家,不是你爹娘都已经睡下了。” 洪鸾将目光移向窗外,如果说以前她说有事很可能都是借口,但她今夜是真有事,她刚把任务交代给镖行的心腹,后脚张清便来镖行抓她,以往她从不拖稿,今日是不得不拖。 也是因为张清要稿催得太急,整个文英斋真正就她一个写手,重压自然在她身上,她决定日后要找几个像她一般的“春闺少女”或者才子来代替她写文。以免再发生今夜这般事,要稿子就来找她。 她为张清写文,张栋作为庶吉士为皇帝写文,她突然觉得自己与他更近了一步。实际一步都未更进。 她已经抬头望月,张清不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道:“今夜先这样,我送你回家。” 现在大概亥时两刻。更夫打完两更后不久。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如果有人陪着,她如何做自己的事情,如何知道她交代给镖行工人的事情有没有完成。 这时,房间门被人推开,邵四站在门口,表情讪讪,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到了你们?” 嘴里不好意思,但洪鸾看得出来小四是故意推门而入。 张清问:“什么事?”他知道邵四现在本该在张家小院,他从来不叫邵四这个武夫来书肆。 “二少爷说若洪家小姐完成了大少爷所需的文章,由我送洪家小姐回府。” 洪鸾不确定地问:“真的?”张栋最近都不见她,她找他他就说有事,看来自己与他那个赵艳真表妹没多大区别。 其实邵四说的并非张栋的原话,是他主动在张家小院向张栋提及洪鸾在文英斋的事情。 他当时对张栋道:“二少爷,洪家小姐夜里写完文章都很晚了,大少爷到底不会功夫,要不我帮忙送她回家?” 洪鸾会武功,但并非绝顶高手,到底是个女儿家,张栋翻阅书册,嘴里淡淡地道了句“多嘴。” 邵四当即明白了自己主人的话里话,他虽然伺候张家两兄弟,但更敬重张栋这样未来当官的人。生意人虽然有钱,但没有势力,他小的时候看见过官家欺负人的事情,明白权势的重要性。有些官家会仗势欺人,但好官却不会,他希望张栋未来当个好官。 第27章 设计 第27章设计 洪鸾见邵四迟疑,明白张栋根本没说这样的话。罢了,有邵四送自己回去更安全,而且未必不能够做那桩事,或许她还因此多了一个帮手。 是不是帮手,她还需要和邵四聊聊。 两人出了书肆,借着昏暗的路灯,洪鸾想着如何开口,邵四能够成为她的人吗?能够替她保密吗? “小四,如果你遇到一个贪官或者宦官,这个人特别坏,注定会害死很多忠臣和平民百姓,你会让他继续活着吗?” 邵四摇头,据他母亲说他父亲就是被有权势的恶官打死,连他们家的土地都被这个恶官霸占,这个恶官听信风水师说他们家是个风水宝地,强占土地,在乡间私造豪宅,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恶官并非真的官,而是皇亲——辽王。 “现在就有这么个宦官,注定会危害很多人,所以能尽快除去就该除去。” 邵四义愤填膺地说:“这人是谁?” “你先向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这点很难答应你。我听二少爷的,若二少爷问起,我只能实话实说。” 张栋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其他人对他忠心,让人满心喜欢他,包括她自己。这或许叫做个人魅力。 “你就不能……”洪鸾哀自己不幸,怎么自己非带了这么个对张栋分外忠心的人。如今岂不是自己做什么,被邵四看见,就是张栋看见。邵四一定会一五一十地把话告诉张栋,只要张栋问起,张栋想知道。 “阿娘说了,给我们报杀父之仇和占领土地的仇,是二少爷托付王尚书和你父亲办到的。其中很多罪证,还是二少爷给辽王写诗时借机亲近辽王,冒着生命危险查到的,所以我只听二少爷的。” “你说了,我爹也帮过你。” “对,所以洪小姐你若有所求,遇到危险我必然相助,但要有事瞒着二少爷,我恐怕办不到。” 洪鸾正想说“既然如此,你就走吧。”这时两个黑衣蒙面人在书肆外晃了一下身形,邵四道:“谁?”追了上去。 两人追到一个无人小巷,洪鸾拉住追赶的邵四,道:“别追了,这两人是我的人。”她之前想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邵四跑得飞快,黑衣人也跑得快。 黑衣人取下面罩,拿出一块写着“德兴镖行”的小旗帜。这是镖行人手一块的东西,代表自己是哪个镖行,什么身份。 “二当家,你让我们执行的刺杀任务完成了一半,男的应该算完成,女的让她逃了。”身材精瘦的黑衣人罗汉道。 胖一点的黑衣人叫做关长道:“女的最终跑进了英国公府。” 洪鸾给他们使眼色,可惜这两汉子糙得很,完全没领悟她的意思。她只能开口道:“后续细节,待我明日回镖行再与我细说。现在离开。” 邵四想问什么,她道:“不许告诉你家主子我在做什么。” “你该不是想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你想杀一男一女?他们是平头老百姓?” 两人谈话时,罗汉和关长悄然退下。 罗汉和关长是她在镖行培养了一年多的心腹。去年她在试用期时还帮镖行接了一桩运镖的大单子,冯铭翰带领最初的工人出外运镖,她就待在镖行负责招人,招来的人里就有他们,她培养了他们一年多,他俩只听她的吩咐。 过了三个月试用期,她现在已经是德兴镖行的二当家——少年红鸾星。 洪鸾道:“如果是呢?你打算报官抓我吗?”她干脆把双手递到他面前。 “好歹你父亲也帮过我报仇,我不抓你,也不揭发你。但是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铁定一五一十地告诉二少爷。到时或许不是府尹来抓你,待二少爷当官有实权了,让二少爷来抓你,你啊最好老实一些,好好当你的洪家小姐,少与市井的人打交道。” 洪鸾要被他气死。这么死心眼只认一个主人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上辈子她当闺秀,与他们都没有什么交道,不清楚他们的为人。 洪鸾一赌气,没说一句话,气鼓鼓地走了。邵四往方向走,决定立马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张栋,洪鸾竟然不好好当闺秀,学人家当杀人越货的“强盗”。至少从刚才镖行两人的只言片语中能够听出她想杀一个男一个女。 洪鸾的确想杀了年少的魏忠贤和王慧敏,日后这两人一个在官场一个在后宫,杀害的人不计其数。她现在处理了他们也算好事一桩。 上辈子她死得冤屈,虽然定她死罪的人是皇上,但与王慧敏大有关联,她绝不能再死在那个女人手里,趁他们没有壮大是好机会。 可惜这次让王慧敏逃了。 次日,德兴镖行,洪鸾仍旧一副男子打扮,坐在太师椅上聆听关长和罗汉的汇报。 二当家的房间里就他们三人。 王慧敏躲进了英国公府,可见她背后的势力,也就是长弘戏班背后的势力就是英国公。说不定王慧敏日后去参加秀女采选就是通过英国公引荐。 听说王慧敏从小以作为皇后的人选来培养,她的所有行为都是学习宫廷礼仪,如此看来会不会是英国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找一个能够入宫为妃的女人好壮大他的势力。 若真是如此,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难怪六部言官们都大力弹劾,可惜最终没有成功。大明官员几乎都贪,像她父亲这样不贪的很少见,弹劾他贪当然没用。 洪鸾记得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最终的实权是被兵部把控了,可见最后干倒英国公的人是兵部的人,那这人会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官场之事过于复杂,她没法真正进入官场,自然无法了解。现在能够确定她动不了王慧敏,除非王慧敏再给她机会。 平日她都让人盯着魏忠贤和王慧敏在长弘戏班的动静。昨夜,手下说魏忠贤和王慧敏单独出来逛长街,那真是最好的下手机会,这样的机会日后恐怕很难再有。王慧敏,人如其名,聪慧机敏,被人刺杀了一次,很难再给她下一次机会。 英国公知道有人要杀他培养的女人,恐怕就算派出武将也会保护好王慧敏。 令洪鸾伤心的还不完全是让王慧敏逃了,而是这个少年魏忠贤消失了。 昨夜关长和罗汉刺杀魏忠贤和王慧敏时,这两人发现有人追杀他们,当即分开跑。关长追王慧敏,结果没追到,说是王慧敏故意打翻了路边小摊,将小摊上的东西砸在关长身上,她身形灵活,街上人多被她逃了。 在街上跟踪人时,他们没戴面罩。 罗汉追魏忠贤到一个无人的悬崖边,魏忠贤跳崖了,罗汉也曾在悬崖边四处搜寻,搜寻后确定没人方才返回。两人在之前洪鸾吩咐的文英斋门口等候,待洪鸾出门,两人才现身禀告。 罗汉以为魏忠贤死了,但他今日一大早去过悬崖下,悬崖下是一个乡镇,没人说起悬崖下有人摔死了,悬崖下也没有人摔死的迹象。 可见魏忠贤也逃掉了。 王慧敏和魏忠贤这两人未来很厉害,想必人都聪明有本事,洪鸾本也没想着自己的人一定能够成功刺杀,抱着侥幸的心态尝试。 可惜现在刺杀没成功,一个逃进英国公府找靠山,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还怎么对付他们? 洪鸾只能够吩咐:“接下来有空便盯着英国公府,看王慧敏会不会出来,还有这个魏忠贤,悄悄地打听他的下落。切记,就算打听不到也不能够暴露自己的身份。” 现在魏忠贤在暗,她在明,这事倒有些难办,毕竟是对付未来的大奸佞,她不得不小心一些。 中午,洪鸾照例出门去翰林院给张栋送熟鸭蛋,出门没多久,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 她每每回头,但身后不是没人就是有很多人,没有发现那个跟踪自己的人。 按理说,她昨夜命关长和罗汉进行刺杀应该很谨慎,交代得也很清楚,王慧敏和魏忠贤就算逃了,也不可能会查到她身上。 她现在与王慧敏和魏忠贤无冤无仇,更没有交集,他们要怀疑也怀疑不到她身上,可她这颗心怎么总有些惴惴不安? 她摇头,心想没关系,现在她会武功,保护自己没问题,这两人日后再厉害,她要保命应该也容易。或许是上辈子的自己被王慧敏冤枉得太容易,她才会产生被人发现的幻觉吧! 她继续欢快地往翰林院所在的长安街走。 三个月后,张栋成年。这是指身体上的成熟,可以进行婚嫁之事。 媒婆光明正大地上了他们家,张清不胜其扰,干脆日日不在家中,张栋夜里回家干脆以自己还未真正做官为理由拒绝,或者命邵四和丽娘锁门。逃过一日是一日。 洪鸾从一开始听镖行手下的有关王慧敏和魏忠贤的汇报,改为专心做有关文英斋的事情。 这三月,王慧敏不曾出英国公府,魏忠贤好似人间蒸发,洪鸾不可能再理会这两人。 镖行生意稳定,有大当家冯铭翰主持,倒是文英斋的事情多到忙不完,书稿都压在洪鸾一人身上,洪鸾自然觉得如此不行,便在每本售出的书籍里塞了一张自制的花笺,花笺内写着文英斋招写手的事情。 这日她总算收到了一封回信,信里还夹着一份写了一半的书稿,稿子的文采都超越众人,至少在洪鸾看来不错,写信的人叫做汤玲。 从娟秀的字迹看,这是一个女子的笔迹。洪鸾激动道:“终于有人来应聘写文的了,是个春闺少女哦!”如此一来,日后不必她一人给张清写文。 同一个房间的张清问:“你怎么确定就一定是个春闺少女?” “我就是知道。”全凭女人的第六感。 张清拍手,隔扇缓缓推开,一个样貌端正的及笄少女走了进来,不若她长得这般精致,但为人矜持,动作优雅,一看就是位真正的大家闺秀。 洪鸾自愧不如,但若是上辈子,她应该也是这样的。 端庄少女道:“我叫汤玲。” 第28章 番外一 番外一:少年魏忠贤 魏忠贤,北直肃宁人,家乡曾出过许多太监。五岁开始家里揭不开米,养父养母将他卖给了流转各地演戏的长弘戏班。 在顺天府唱戏时,长弘戏班受到了英国公的资助留在了顺天府。 戏班后院。 十五岁的魏忠贤看着眼前的妙人儿,道:“慧敏,你日后当真要入宫为妃?” 他看着王慧敏垂下了脑袋又抬起脑袋,听见她娇羞的声音。她道:“阿娘要我未来当皇后。” 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排戏,魏忠贤知道王慧敏是英国公的一颗棋子,要这颗棋子成为皇帝的枕边人,能够日夜在皇帝身边说上话。英国公要恢复左军都督府都督的实权,就像明朝初期那样,是个真正的正一品大官,能够调动军权,与前朝宰相的权力不遑多让。 “你日后入宫,我也陪你入宫。” 王慧敏问:“你怎么入宫?” “总有办法。” 王慧敏知道这不可能,阿贤从小与她一起唱戏,戏是唱得不错,但实际字写不好,根本过不了科举文,怕是未来当官无指望了。 这日立夏。 魏忠贤道:“立夏既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你的生辰,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好。”王慧敏知道整个长弘戏班里就魏忠贤待她最好,不带有任何目的的好。连阿娘都因排戏忙忘记了她的生辰,却还有一人记得,那就是阿贤。 白日排戏唱戏,他们俩夜里出门。 在长街上,他们谈天说地,好不快乐。熟料竟被人跟踪了,率先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是魏忠贤。他悄声对身旁的王慧敏道:“我们被人跟踪了,别看身后。他们的目标不知道是你还是我,等下我们分开跑,记得,一定要快点跑,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王慧敏点头。 “还有,记得往英国公府跑,英国公能保你的命。就现在,快跑——” 魏忠贤话音刚落,两人趁街上人流量大拔腿就跑。身穿黑衣的罗汉和关长没想到自己被发现,发现时两人已经跑远了。他们被迫临时分开,分头追两人。 罗汉追着魏忠贤越跑越偏,心想,这小子真会跑的,若不是他是习过武的,甚至可能追不上魏忠贤。 待无人处,罗汉蒙上了黑色面罩。 魏忠贤急于逃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身后追他的人的脸,看见罗汉手里拿着刀,看来这人估计是打算要他的命。 最终跑到悬崖,无路可跑,他踢了一脚地上石子,石子落下无声。他转身看向来人,看来人瘦高,应该比他大了几岁,逃不了只能拼命了。他从小唱戏,时常也会扮作武生,身手算不错的,转身与对方交手。 交手之下,魏忠贤越打越觉得吃力,但他为人机灵,一个抬脚踢中了蒙面人的腰间,一块小旗帜从腰间落在地上。蒙面人迅速捡起将旗帜藏回,心想天色这么暗,对方肯定看不见。 但魏忠贤视力好,看清了旗帜上面的“德兴镖行”四字,眼见对方这次直接拿刀来砍他,他问:“兄台,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杀我?” 罗汉因之前洪鸾的交代没有回答。以免魏忠贤记住了他的声音。杀掉魏忠贤,就是他的任务。 魏忠贤明白对方不是用言语能够打动的,对方铁了心要他的命,而他又打不过对方,也不知道王慧敏那边怎样了。他心急如焚,被罗汉逼到退无可退,突然罗汉一刀砍来,他后退一步不禁一脚踩空,“啊——” 魏忠贤本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却没想到悬崖边上竟然有个凹洞,在求生的本能下他抓住了凹洞边的石头,脚上刚好能够踩到两块石头。 他像一只壁虎一样攀缘在悬崖下的凹洞里。罗汉探头往下望,什么也看不见,刚才魏忠贤掉落下去声音这般凄惨,这悬崖又这般高,这摔下去绝对身死。 罗汉谨慎起见,仍在悬崖上张望了许久。魏忠贤一直抓着石头,脚踩小石头坚持着,坚持得分在艰难,汗水都打湿了他的脊背。 他想,想杀他的人今日会这般害他,若他有命爬上去,一定要让此人受比自己今日更痛的痛苦,他要此人生不如死。他睚眦必报,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 害他者,他要百倍奉还。 罗汉最终觉得魏忠贤一定是死了,若他侥幸没死,抓住了什么石块之类,但只要是个人都坚持不了这么久,估计手都抓废了。再说,他没有听见任何除了风声之外的声音,若魏忠贤还活着,怎么会连一丝声音也无。 魏忠贤在凹洞里听见罗汉离开的脚步声,但他不确定又在下面坚持了会儿,直到觉得自己无法再坚持,他试图努力往上爬。 年少的饥饿贫穷没饭吃压不垮他,流转各地努力唱戏唱到嗓子哑压不垮他,他在意的人注定要进皇宫压不垮他,真正能够压垮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只要他还想活着他就不会死。 在体力和信念的坚持下,他爬到了悬崖上,脸上身上全是汗水。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愤怒,他心道:德兴镖行,我记住你了! 他并未被仇恨蒙蔽,若想杀他的人只是德兴镖行的部分人,那么他也不会怨恨德兴的所有人,他准备查一查到底是谁想害他和慧敏,究竟是有何仇怨,对方一定要杀了他们。 他和慧敏跟德兴镖行的人从无过节,但他准备从德兴开始查。以魏忠贤这个名字查当然不妥,他准备隐姓埋名,否则敌人在暗,他在明,只要对方还想杀他,他会再次遇到像今日这般的处境,迟早会再次被暗害,而慧敏也会再次遇到危险。他隐藏身份可以更好地查找真相,更好地保护王慧敏。 次日,他头戴新买的笠帽,潜藏在德兴镖行的门口,混在门口的卖鱼郎中间,打听德兴镖行的一些事,观察进出的工人由身形判断了一番昨夜追杀他的人。 最终将可疑的人定在两三个人身上。他打听以后知道德兴镖行的当家叫做冯铭翰,他在门口看到了冯铭翰,但是能够确定他与冯铭翰无仇。只有当家的可以使唤底下的人,难道要他命的人会是冯铭翰?他总觉得冯铭翰没必要这么做。他,无权无势,也没有财色可劫,不过一个普通戏子,为何要派人杀他。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中午,他准备离开吃午饭—— 一个灰衣小少年拿着一个新鲜食盒从镖行出来,那被他判断可疑的高瘦男人跟出来相送,尊敬地称小少年为“二当家”。 他怀疑镖行里那位高瘦的工人罗汉就是昨夜追杀他的人。 这少年长相颇为年轻秀丽,与镖行的粗糙汉子完全不同,倒显得鹤立鸡群,在镖行这种男人堆里尤为显眼。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他每日唱戏见过的人很多,但他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能够确定德兴镖行的人从没有去过长弘戏班听戏。听戏一般是文人雅士爱做的。 觉得眼熟,想必这个少年曾经去过长弘戏班听戏,至于他想不起来对方是谁,想必有什么其他原因,如小少年伪装了自己,和他这般…… 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个德兴镖行,他选择跟踪这个二当家。他跟了没多久,发现这位二当家为人机敏,频频回头张望,似乎发现了他,好在他反应及时,躲在了巷子后面或者摊贩后面,总之那些能够挡住他全身的东西后面。 他能够判断出自己若再跟踪下去想必会被发现,干脆不再跟踪,返回德兴镖行门口向卖鱼郎打听小少年的事。卖鱼郎告诉他,德兴镖行有个二当家叫做红鸾星。 红鸾星年纪轻轻,但是武功很高,在德兴镖行主要负责招人和训练工人。 他带着对红鸾星的面貌记忆,找到一个画像师,也是摆着小摊卖画的画家。 魏忠贤向画家描述了红鸾星的样貌,最终画完,出乎所料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眉眼弯弯,线条细腻,鼻子秀气,嘴唇粉嫩,鹅蛋脸,再画上一头飘逸的长发。 果然,红鸾星是一个女子。 能够使唤德兴镖行的人追杀他和王慧敏的,不是大当家冯铭翰就是二当家红鸾星。 他稍微一细想,很显然,这个红鸾星的可能性更大。敢下令动他的人,他心道:我要她死! 第29章 成年 第28章成年 文英斋有汤玲帮忙写文,洪鸾顿时轻松不少,两人有共同话题聊,时常聊起话本剧情或者文章内容,一起读书写字。 洪鸾渐渐了解到汤玲有个嫡出的哥哥叫做汤祖,是一个有名的才子,写的戏曲非常棒,难怪汤玲也这般有才。 巧的是汤祖也是庶吉士,与张栋是同科进士。 张栋的生辰是八月八日,如今是八月中旬,总之天气特别热。 趁汤玲和其他小工在文英斋忙活,洪鸾端着食盒向张家小院走去。张清今早特意提了一句,裕王府今日办事,张栋今日休沐在家。 那些说亲的媒人一般都知道张家小院白天没人,不选择白天来。 食盒里装着梁怡给她做的小菜,和她在文英斋食堂蒸的米饭和鸭蛋。她整日练武习文,家里又有下人,不会做菜,最爱做的就是蒸鸭蛋。 刚进张家小院,便见张栋坐在长廊的平直椅子上阅书。长廊的檐边挡住明亮的日光,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张栋,别动。”她大喝一声,快速地将食盒在院中小桌上一放,闪身到他面前。 她俯身站立,眼睛里只有他头顶斜后方不远的一只白色菜蝶。她将两手一合,将蝴蝶捧在手心。 当她贴近他的那一刻,张栋只觉自己的心又不可控的扑通——扑通—— 心跳比以往都要快。 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沁人心脾。他原本对女子香味很反感,唯独不讨厌这股香味。 明明自己已经尽量避开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她,可这颗心只要遇见她,便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受惊之下,手中书差点掉落,他只能抓紧它以此抚平悄悄荡漾的心绪。 洪鸾呈俯身姿势,突然重心不稳,差点摔在他身上,张栋当即扶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倒。 站稳后,她讪讪地笑:“我想给你看这个。” 张栋的眼里,日光微盛,她笑得灿烂明媚,皮肤嫩得如水,白皙透亮,她那一双如瓷娃娃般的小手渐渐展开。 一只洁白的蝴蝶从捧着的手心里缓缓飞起,美丽极了。 她娇软好听的声音道:“好看吗?” 他一个晃神,恢复心神,语气平淡道:“就那样。” 在她看来美丽飞舞的蝴蝶,他竟然一点都不喜欢,她不得不撇开不快的脑袋,指着桌上的食盒道:“张栋,我给你带了饭菜来,快用饭吧。” “好。”他几乎已经猜到她会来,中午前特意吩咐丽娘无须替他备饭菜。 洪鸾站在桌边,很利落地剥了一只水煮鸭蛋,将光洁的熟鸭蛋塞到他嘴前。 他坐着用饭,没料到她动作这般快,嘴唇擦到蛋白的同时擦到她的食指。 为避免再接触,他干脆接过来,自己拿着吃。 洪鸾记得他喜欢的所有菜,是她通过张清和他娘知道的,他们可以与赵一春回信,她一样可以,他们娘在最初的信里说了希望她能够回信。她次次都回信,问清楚了张栋的喜好。 不过张清和赵一春都提过一句,张栋小时候最讨厌蛋,所以赵一春在他小时候从来不买蛋给他吃,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渐渐不厌恶了。 赵一春认为以前买给张栋吃的是鸡蛋,张栋不喜欢吃鸡蛋,但喜欢洪鸾家送的鸭蛋。 张栋吃着蛋,看见她手臂上有淤青,问:“这伤是怎么弄的?” 洪鸾坐下来,准备与他一起用饭,刚拿起香箸,道:“在镖行弄的,那群人都是练家子,常常下手没轻没重的,这一点没什么的。” 现在是只有淤青,但若真的打到其他地方,流血了该怎么办?他道:“你一个女儿家,为何如此拼命?” 她单纯地笑:“因为要保护你啊!” 有武艺才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的心又有一瞬的动心,明明猜到她还会这么说,他却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回,伸出手指抚落她左颊上粘住的一粒米饭,心道,不管日后如何,他都应该保护好她。 “听小四说,你之前曾让镖行的人刺杀一男一女,他们是谁?你真的杀了他们?” 洪鸾捧着左颊,心想,这个邵四果然将她的事情都告诉张栋了,但她做人坦坦荡荡,不怕做了这桩“坏”事,道:“因为他们……” “你觉得他们会害我?” 洪鸾默默点头,张栋未来会被魏忠贤害,王慧敏倒没有什么,害的只有后宫中的人,她不入宫,王慧敏便害不到她。 张栋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好在你没有成功。别为了我做这种事,日后我为官不论发生什么,都不需要你参与。” 他虽然还没真正当官,但已经领教了官场的黑暗,好几个弹劾如今当朝首辅严肃的人,除了言官都已经被残忍杀害,如锦衣卫指挥使沈渭,沈渭全家皆灭。连兵部尚书王治仁都因为严肃准备乞骸骨了。 他虽然看不惯首辅严肃,但身为小小的庶吉士又能够做什么,无非继续学习和给皇帝写文修书。 洪鸾心想,什么叫好在她没成功,如果她成功了,未来就没有大宦官魏忠贤了。料到她没成功很简单,如果顺天发生了什么命案,他这个身边都是官员的人会不知道吗? 是,她没成功。 她握紧香箸,气呼呼地吃饭,完全尝不到饭香,一边吃一边道:“日后你为官,不论发生什么,我一定都参与。” 虽然食不知味,但洪鸾觉得自己一定吃多了,吃多了便犯困,加上天气热更加困。 在书房,她强打精神见他阅书,但他看的书过于晦涩,不像书斋的通俗话本好理解,她不经意间睡着了。 脑袋趴在桌面上。 张栋放下书,先将她抱起放在书房的小塌上,盖了一条云锦毯子,手指不经意地抚过她的脸颊,脸颊滑滑的嫩嫩的手感舒服。 她睡着时呼吸平和,雷打不动,想必这段时日累坏了。 像从前那般,看着她的睡容便莫名想笑,张栋正想抽手离开,她却一个翻身像抱着自己的小月枕般抱住了他的手,令他措手不及。 她从小喜欢抱着东西睡觉,她娘特意给她缝制了一只柔软的小月枕。 张栋突然想起张清这些年为他和洪鸾做的事情,开书肆原本不是张清最想干的事情,而是想帮助洪鸾实现她的想法。张清这些年都不成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清楚但他很清楚。 他怎么能够对哥哥喜欢的人动心?绝对不行。 他默默将手抽出来,离开了木榻。 洪鸾仅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睡醒时看他仍在阅书。作为庶吉士学习任务繁重,他还要给世子朱熠布置功课,连带着给她哥洪远布置功课,朱熠和她哥同龄,但读书能力绝对不同,她哥硬逼着学的,自然比不上顺天才学有名的朱熠。 朱熠因为有张栋的补课,才学上锦上贴花,在最近一年开始声名大噪。 听张清说,张栋的“恩师”内阁次辅徐升看张栋文学好,托他帮自己写青词。青词是写给皇上的,谁写得好就能够讨皇上的欢心。 要想在内阁待得久,不写青词肯定不行,之前那位从来不写性格孤傲有个性的内阁首辅夏论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内阁成员不敢不写。 洪鸾觉得有些无聊,走到书房门口,伸展了一下腰肢,抬头之际刚好看见一只蝴蝶风筝,她兴奋道:“啊,天上有一只蝴蝶风筝。” 从前她和哥哥都带着一些傻气,明明外面空地空间更大,起初却选择在自家院子里放风筝,放半天才飞那么点高,总飞不高,还时常挂在家里的梧桐树上,又不得不爬上去取。 但那个时候,她却觉得哥哥很厉害,哥哥能将风筝放那么高。直到现在看过更广阔的天空后,她才明白当初的自己有多傻。 她望着风筝,却莫名觉得眼熟,突然风筝若断了线向院中飞来,她更加觉得眼熟。最终风筝落在了房间前的地上,她出门去捡。 果然风筝上缠着一张彩笺,笺上写着“花飞花开花满天,云卷云舒云常在,柳条细出为谁裁,只道君心太难猜。” 不知道地以为这是一首普通诗,但洪鸾知道这是一首写给张栋的情诗,她上辈子就这么干过。原以为他会看一眼,实际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张栋见她迟迟不归,出门看见她就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彩色的蝴蝶风筝,风吹起她的裙裾和秀发,看起来安静美好,他默默不语。 这时,邵四匆匆跑过来,道:“二少爷,洪小姐,门外有一位小姐和丫鬟说是来取掉落在院中的风筝。” 洪鸾将手中的风筝交给邵四,看张栋转身回房,叫道:“你不出去看看那位小姐吗?” 张栋道:“还了风筝不就是了吗?” 看到他冷淡的表情,她想事情的确是这样,但这不是太过理智了呢? 张栋坐回椅子,提笔准备写字。 她安静地坐到他身旁,从桌上亦拿了纸与笔,在纸上写下刚才从风筝上看见的诗,轻轻用手指戳他手臂。 他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问:“又想玩什么文字游戏?” 她特意指着“君心难猜”四字,道:“有小姑娘说你的心思难猜。” “猜这个做什么?无聊。” 她明白了给他写情书是无聊,给他赠礼在他看来也是无聊,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人家姑娘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 张栋手中笔一顿,猜到了刚才的风筝上有文字内容,他最近收到过好几次这样的风筝,对此只有厌恶,打扰了他正常的生活,道:“没有喜欢的女子。” “没有?问的是什么类型。” “没有就是没有,自然没有类型。” 她觉得他跟上辈子没啥区别,若是上辈子她估计就因为这话放弃了。但是她现在绝不放弃,准备死缠烂打。 “真没有?”她不死心地问。 他手指顿了一下,“没有。”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洪鸾心想。 第30章 动心 第29章动心 在张家早早地用过晚饭,判断出顺天府那些做媒的人估计又要来张家,洪鸾干脆道:“张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邵四想跟着保护张栋的安全。 洪鸾道:“有我在,你不需要担心。” 邵四只听从张栋的,看张栋摆了摆手,方才不跟着。 要去的地方路远,但天色还亮着,洪鸾倒不急,与张栋闲庭信步。张栋也不问要去哪里,随她带路。 路边遇到几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农家女,农家女嘴里不时喊着“瞧,那不是张探花吗?”“那就是张小相公。”“那是张公子!长得可真俊!”“今日有眼福了。”…… 许是看张栋身边有一位穿着打扮都显得高贵的少女,这些农家女都没有胆量上前,只在河岸边观望。 今日,洪鸾没有去镖行,特意打扮了一番,不做打打杀杀的事情,她看起来高贵典雅,是一个美丽矜持的闺秀。 见张栋对不远的女子声音毫无反应,她拍了拍他的手臂,道:“那群人在看你呢!张小相公。” 他方才看了河岸边的农家女一眼,“根本没有关系的人,为何要看?”耳根子一红,仅是因为她的一句“张小相公”。相公有指读书人或者当官者的意思,也可以有另外的意思。 “哦。”洪鸾觉得他对男女之事不上心,若是上心了,上辈子不会终生未娶,像其他人那般随便娶一个打发。 待走得天黑了,洪鸾有些等不及了,道:“干脆我们跑过去吧!” 张栋方才问:“到底去哪里,还要走多久?”他自知跑步跑不过洪鸾。 “不远、不远了,春姨上次给我的回信说让你多注意身体,你日日在家读书写字的。这身体素质太差了!” 他娘也跟他说过,像洪鸾这般健康活泼的女孩很少见,让他在读书之余和洪鸾练练武,强身健体。他小时父亲健在的时候,时常会与父亲比画一下拳脚,所以虽然至今一直致力于学文,但身体素质一向很好。 被洪鸾这么一说,他若赌气地说:“跑就跑!” 两人一前一后地奔跑,洪鸾已经故意放慢脚步,但如她所料,他追不上她。待到目的地,洪鸾什么事儿也没有,倒是张栋一阵气喘。他不得不单手撑着古树粗大的树干,恢复了一会儿才问:“到了吗?” 洪鸾微笑:“到了。” 从来没见过他狼狈的样子,这会儿第一次见,洪鸾有些得意,“我都说了,你应该跟我学学,该锻炼身体了。” 张栋没有回答她。 洪鸾看了一眼身边的古则柏树,像只小猴子般爬了上去,爬到一半向下张望,问:“需要帮忙吗?” 张栋没料到她竟然会找他爬树,爬树这事他仅小时候干过一回,那回爬得颇为狼狈,也是洪鸾非找他干的,这回他干脆站在树下一动不动,道:“你说呢?” 是洪鸾找他爬树,她不得不蹿下来,拉着他一起爬。他倒也配合她,每一步都按照她的指示来,最终爬到了树顶。 在树顶一根略粗的树干上坐下,树干就那点大,越往外越支撑不住。 洪鸾尽量挨着他坐,但他却故意往外挪,与她空了至少两人坐的位置。洪鸾担心他掉下去,便不再强求,靠着背后的大树干道:“这棵树据说在商朝的时候就已经存在,顺天府的人都称它为‘九楼十八钗’,因为它上面分出了十八个分支。” 树高且大,坐在上面整个顺天府几乎一览无余。 “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爬到树顶来张望,张栋,你看这万家灯火,这熙攘的长街,这来回走动的人们,你会发现自己也只是其中的一员,身上便没有那么大的负担。” “人来人往,芸芸众生,不强求不奢望不失望。”张栋往树下看,古则柏树位于山上,位置更高。他并不惧高,只是树上只有两人格外静谧,让他有些心慌。 更因为…… 早在江陵老家时,他父亲去世后不久,洪鸾曾带他爬过一次她家院子的梧桐树,那棵树从院子往上爬倒是格外容易,不像古则柏树这么高。 他当时心情特坏,然而那次坐在树顶,他看了大半个江陵,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不能再局限于父亲的死,也不能局限于江陵这个地方,不能局限于辽王的地位高就不能够动他。 江陵外,或许顺天之中总有能够给辽王治罪的人,那人应该就是皇帝,他想。 洪鸾总有办法让他开心,他冷淡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洪鸾想看仔细那抹笑容,似乎当年的梧桐树顶她曾看见过,但是那次她没有看仔细。 这回她得看仔细了,人便凑了过来。 脸刚凑他脸前,他一个回眸,差点与她的脸撞在一起。这么突然,他心里一惊,差点儿没坐稳,身下的树枝颤动个不停,“咔嚓”一声他坐着的那根树枝断了一大截。 洪鸾自知干了坏事,立马回身,靠回了树干。而他为了坐稳,人已经往回坐,手掌抓紧了她头顶的两边树枝。 洪鸾见他不得已地靠自己极近,两人不得已地眼望着眼。他的眼眸亮如星子,在一轮明月下,她看见那双眼眸中仅有她背后的树枝和她的身影。 在张栋看来,她的眼眸干净璀璨,摄人心魄,好看极了。 他不敢动,是真动不了,他的处境比洪鸾尴尬许多。或许他多动一下,身下的树枝便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断裂。 他紧紧蹙着眉头,见她仍旧没有反应,道:“想办法。” 洪鸾方才醒悟,他是没有办法动方才这般僵持着,而这尴尬处境却是她带来的,她还挡在他面前让他无路可走,急忙道:“好。” 她微微移动,树枝再次轻颤,但她身子轻,树枝没有断。 之前怎么上来就怎么下去,张栋记性好,很快爬到了正确的树枝,现在已经没了看风景的心思,只想快点下去。但他到底已经是个成年的男子,洪鸾很快跳到了树下,就在他快到地面时,再次“咔嚓”一声,他一脚踩空直直地掉落下来,天蓝色衣服从树丛间划过。 “张栋——”洪鸾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飞身上前抱住了他的身子,闻到他身上阳光般的味道。 她不是身娇肉贵的小姐,力气大,将他整个人稳稳抱住。张栋眉头皱得更紧,问:“还不放手?” “哦。”洪鸾松手。 张栋站稳,脸上一阵青白,心想:日后再也不爬树了。甩了甩衣袖,便要离开。 洪鸾看他脸色冷极了,知他生气,但她的脸皮比以前厚多了,忙一把上前抱住他,假装性地哭得梨花带雨,道:“表哥,我真心不是故意的,我哪里想到你会摔下来,你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你就别生气了,是我错了,不该找你爬树……” 古则柏树虽然长在山上,但因为是有名的古树,古树有灵,有些散步的游人会在夜晚从这里经过。 几个游人听见洪鸾哭得这般伤心,纷纷围过来,劝道:“这小姑娘也不容易啊,这不已经道歉了吗?你这做哥哥的和自己妹妹过不去做什么?”“做哥哥的该有容人之心,容人之量。” 洪鸾抱着自己时,张栋都两手放空,悄悄问:“你松不松手?” “你没有原谅就不松手。” 散步的游人继续道:“男人嘛不该跟妹妹计较。大方一点。”“小伙子看你长得文气俊秀,怎么欺负一个小姑娘?”…… 张栋哭笑不得,他甚至没骂洪鸾,亦没怪她,差点摔死的人是他,她倒好哭得这般伤心,不得不道:“我不怪你。” 洪鸾方才松手。 看戏的人如此才都散去。 张栋道:“日后再说是我的表妹或者表弟,我就不与你出来了。” “唉。”洪鸾知道先答应了再说,他这次别真的生气就行,至于后面说不说是她的事情。 来的时候走了好久,回去的时候走得更久。他想走得快些,但走久了腿累,想走走不快,洪鸾则故意蜗牛爬。 出门时天还亮着,回到家都已经至少二更天。洪鸾看张家小院冷冷清清,道:“你看那些媒人都走光了,我这办法行不行?日后你回家,夜里就出门散步或者跑步,锻炼一下身体。别老是窝在家里看书写文。你看,今日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你勤加锻炼,怎么可能会从树上掉下来?还有,你腿脚疼不疼?” 全都被洪鸾说准了,他们走了将近三个时辰,这些年第一次走这么多路,他腿疼得紧,或许明早起来会更疼。他强忍着不说。 与洪鸾比体力和武功,他自然比不过,连洪远都比不过她。 洪鸾看邵四走过来,继续道:“夜里记得泡个热水澡。明早或许没那么疼。” 邵四道:“洪小姐,您就放心吧。我们家二少爷知道如何治疗腿疼,寻常毛病会自己医治,您就放心吧!” 能够陪洪鸾走这么多路,他自然有把握缓解疼痛,否则明日走到庶常馆(隶属翰林院的机构)学习都困难。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第31章 强硬 第30章强硬 夜里洗完热水澡,张栋穿着白色里衣,坐在自己房内的罗汉床上,按摩着腿部肌肉。腿部的穴道他都了如指掌,按不同的穴道治疗不同的疾病。 邵四走了进来问:“二少爷,您今日与洪小姐去了哪里?” 张栋将擦手毛巾放在一边。 邵四又问:“是走了很长的路吗?” 很多武夫都不懂得察言观色,但洪鸾这丫头能文能武,还能够看懂他人脸色,怪不得大家都喜欢。 张栋道:“你究竟想问什么尽管问。”邵四不该犯明知故问的错。 邵四憨笑道:“我就是觉得二少爷待洪小姐与待其他女子不同,其他女子是看都不愿看一眼,多说一句话都没有,更别说同行,却唯独愿意与洪小姐同行,想必青梅竹马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张栋微韫,“说什么呢!我待圆圆不过是友人的妹妹,她父亲有恩于我们,小四,日后不得说这种话,更不许在我哥面前提起。” 邵四只好道:“我明白了。” 只要谈起洪鸾,主子就有些反常。邵四不再多说退出了房间。 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 德兴镖行,洪鸾坐在二当家的办公房内,有些没精打采。这还不是她昨日差点害张栋掉下树,她原本的计划不该这样。连星星都没赏成。 她一日在德兴,另一日就在文英斋,镖行的人知道她今日在。关长在一旁关心道:“二当家,今日大当家的带了一个女人来,那女人啊,胸大屁股翘,一看就好生养。样子也美艳,听说是大当家凭手段抢来的。你看大当家的都有女人了,您不替大当家的高兴吗?” 冯铭翰平日在德兴镖行内向来宠洪鸾,像自家孩子般宠着。 罗汉道:“你在二当家面前说什么女人,你看二当家成年了没有,他几岁你几岁。” 他们将她当成少年郎,男子十六岁成年,她还差三岁,实际她身为女子,不到一年就成年了。再说,她的心智本已经成熟。 “你们说,冯叔有女人了?这的确是好事!”她之前听冯铭翰说起他二十几岁谈过一次,不过因为他要来顺天府办镖行,女子等不了他了,这婚事便不了了之,“我们一起去看看。” 关长道:“大当家的现在已经出去了,带那女人出去了,估摸今日都不会再回来。” 如此看来,镖行今日就她一个当家的了,这样整个镖行不都她说了算。 她问:“你们说冯叔抢了女人来,怎么一个抢法?我们又不是强盗。” 关长提起这个就兴奋:“这姑娘原也是个闺阁中的小姐,但二十多岁死活不肯嫁,直到我们大当家的有一天去人家家里谈生意。这一见面,干柴烈火,大当家的当场在人家后院把这个深闺中的姑娘拿下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这姑娘之前订婚了,现在改为与大当家定亲,这不就算是抢来的吗?” “生米煮成熟饭?” “大当家的生猛,要么没女人,要么看上就拿下。二当家的,如果你哪天看上了哪个女人。或许可以试试这个办法。” 洪鸾冷笑:“呵呵——” 关长道:“您别光顾着冷笑啊!大当家的手段高明,您真的可以学学,那些深闺小姐们由于礼教森严,实际真遇见自己喜欢的,但凡您主动一些,说不定她们当场便献身了。” 洪鸾心想,自己算不算深闺小姐,如今应该不算,上辈子应该算。 关长神秘兮兮道:“大当家使的这招霸王硬上弓当真是妙!” 洪鸾问:“什么是霸王硬上弓?”霸王射弓箭吗? 罗汉和关长面面相觑,罗汉对关长道:“都跟你说了现在别跟二当家的说这个,他现在听不懂。你别把我们的二当家给带偏了。” 她实际并不会被他俩带偏,她现在的确有一个想拿下的人。 关长道:“二当家的这么聪明,平时比你我都聪明,迟早要了解这事,我这是为了二当家的好,让他日后少走弯路,你看我们大当家的三十几了才准备成家立室。我们二当家的条件这么好,武功好相貌俊,家里还有人当官,年龄年纪轻轻就会挣钱,理该得到更好的。” 洪鸾道:“你们俩别吵了!关长,你刚才说的霸王硬上弓是怎么回事?” “那意思就是用强的。您霸道一些,这事准能成。” 洪鸾想了想,这是说明自己日后要对张栋霸道一些吗? 男人堆里无非说些女人、成婚、成家这种事,关长干脆问:“二当家的,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我们这几年可以帮您先留意着。如果遇到了就告诉你,或者给你出谋划策。” 他们是想当她的智囊团吗?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她没有小瞧他们,道:“好啊,那你们这些年帮我关注着,我喜欢的人要——长得好,学问顶呱呱。” 探花郎,长得好,学问高。 “打不过我。” 张栋是读书人,打不过她。 “最好家里是当官的。” 未来官至一品。 “能够喜欢我。暂时就这样。” 关长和罗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道:“这对您来说太简单了。” 简单?那她怎么花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没追到手?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 关长道:“这基本条件与您门当户对,自然简单。估摸就是那些深闺小姐,若您觉得困难,不如还是用我们大当家的那招,准能当场拿下。” 洪鸾脸色微窘,故意拿手挡着,以防被人看见自己脸红。这群人果然都是糙汉子,不懂得欲擒故纵,循序渐进。不过他们倒是给她提供了一条新法子。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换条路走或许就是通衢。 按照洪鸾的法子,夜里出门散步,虽然解了一时燃眉之急,张栋看不见媒人了。但这些媒人也聪明,干脆来得越来越早,在他家门口堵他。 越不去面对解决问题,这群媒人反倒来得越来越勤,越来越多。 沈沐知有一日与他一同回家,被媒婆堵过一次,知道张栋这段时日遇到的麻烦事。 他这个嘉靖三十六年的探花郎,可是顺天府内炙手可热的人物。人品好,相貌俊,才学好,受诸位高官们的赏识…… 如今九月,偏遇秋老虎,仍旧热得慌。 庶常馆内,沈沐知挥动折扇,坐在张栋旁边,道:“如今你这麻烦事是不面对也不行,你唯独不好的一点就是家底不行。好多高官们就觉得凭这点能将你拉进府里入赘。不如你在那群媒婆介绍的姑娘中挑个你还算中意的,然后告诉你哥和母亲,你把婚事这么一定,那些媒人自然都不会再来找你。” 张栋一边看书一边道:“沈兄说得简单,你比我年长许多,到如今却也不成婚,倒催促起我来了。” “至少我没有你现在这样的麻烦。没人催我成婚。汤祖兄,你说是不是?”虽然他父母也曾催过他,给他找了不少姑娘,但都被他拒绝,他在家极有个性。没人能替他做决定。家族产业又不需要靠女人来稳固。 庶吉士汤祖心里还在编着戏曲,没想到被沈沐知突然叫到名字,没听清两人说什么,这时准备认真听。 “官未就,我哥也未成家,我如今没有这个心思。” 沈沐知用折扇捂着嘴唇,“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原因。其实作为同乡同僚兼兄长,我倒已经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能减少媒人过来找你,就是其中估计需要汤祖兄你的配合。” 汤祖不再寻思编戏曲,问:“这与我何干呢?” “我听说你家妹子正在文英斋与洪家那丫头在一起致力推书写文。汤祖,你是江西人,在顺天府和江西都是有名的才子,你家妹子沾了你的光,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家闺秀。有这么个大家闺秀在身边,你觉得媒婆还会来找你吗?张栋。” 沈沐知继续道:“汤祖,你家妹子今年已经及笄,正好也是寻找夫婿的年纪,不如你看看张栋如何?” 汤祖哈哈道:“太合适,但我要问下我妹子的意思,我妹妹出生晚,全家最小,最受疼爱,我看不得她受苦,若她不愿,我想同意也没用。” 张栋道:“谁都不合适,沈兄便不需要为我操心了。” 沈沐知摇着折扇道:“别呀,原本洪家那丫头也合适,就是丫头年纪还小,还差一年才能够成年,长得又嫩,很容易被人揭穿。而你,这一年为你做媒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你确定能够这么忍受一年。汤祖的妹妹汤玲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你跟她说说,她或许会帮你这个忙,不过是为你挡桃花罢了,你别拒绝得这么干脆。” 汤祖三十岁考中进士,知道进士难考,见识过张栋的学识,连他都自愧不如,当然他的学识现在用在文学上,自然比不过术业专攻的张栋,对于自家妹子能够与张栋接触,汤祖心里一万个乐意,“张栋,你先别急着拒绝,我今夜回去问问妹子。若我妹子同意,你可以先与我妹子处一处,处一处并非要你娶我家妹子,我妹子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如果她看不上的人,我们逼她嫁她都未必会嫁,即你们两人未必能够相互看对眼,但可以先处处看。” 张栋想再次拒绝,但汤祖已经决定就这么办,若汤玲可以配合,他俩假装有关系,媒婆见他有了“成婚对象”,慢慢地就不会再来。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32章 交往 第31章交往 洪鸾夜里来张家小院找张栋散步,发现张栋身边竟然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待她看清楚女子是谁,她整个人蓦地愣住了。 汤玲转头看向她,道:“是圆圆来了呀!” 两人之前走在抄手游廊里似乎相谈甚欢,洪鸾全都看清楚了,张栋这个冷冰块竟然对着汤玲笑了。 她表情愣愣地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呀?” 汤玲道:“刚才一起用过饭菜后,我们在聊一同看过的书籍,如诸子百家丛书《老子》《庄子》《墨子》,如《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医学典籍。张探花甚至熟知《大明律》和《孙子兵法》。圆圆要一起聊聊吗?” 她知道汤玲懂的很多,这使得她与张栋有话题聊,问:“汤玲,你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呢?文英斋不忙吗?” “是张清主动带我来的。说是……” 汤玲话未说完,张清走过来道:“是我让汤玲来的,试图让他俩交往看看。” 汤玲面色羞红,张栋脸色淡淡,洪鸾心里难过,尽量不表现出难过。 张清继续道:“从那些不认识的官员女眷中找一个合适阿栋的,我倒觉得从身边找一个更适合。” 洪鸾想,难怪今日找张栋谈亲事的媒婆都不在,有汤玲这样的美人儿在这里,还有哪个媒婆愿意自讨没趣。 汤玲出身于书香门第,她哥又是早有才学的进士,人天生长得美,与张栋已经很般配了。洪鸾想起自己上辈子应该算是汤玲这般的闺秀,莫不是张栋喜欢的是她上辈子端庄矜持的性格,也就是像汤玲这般的。 她现在这样,张栋根本看不上?她站在原地咬唇不说话。 张清道:“圆圆过来。” 张清把她叫走,意思很明显,别打扰了张栋和汤玲两人的独处时间。 书房里,张清告诉洪鸾之后文英斋的发展规划,如果不能够推陈出新,文英斋就只是一间普通书肆,要扩大规模盈利很难。张清的重点在于盈利,创新是其中的一大要点。 如今他不乏写手,除了汤玲和她,他私底下还有其他人。 洪鸾虽然在听,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不过是她不想继续想那两人的事情的方式。 爱情没有,不能连事业也没有,她在上辈子已经吃过这种亏。 她道:“首先,开设一个新的栏目,叫做解忧,可以收读者的来信,帮助读者解忧,联络写手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其次,我看汤玲姐姐在写关于男女间的话本,反响很不错,我还想开设一个栏目,叫做情诗。帮助需要情诗却写不好的人,我们代笔替他们写,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清微笑,“也就你能想出这种鬼点子。可以,这两个内容,内容一由你负责,内容二由你和汤玲共同负责,就是别搞砸了。” 她上辈子有鬼点子可惜没有实施,这辈子重来一遍,有机会实施,便要大胆地去做。 亥时,她和张清走向大门口,张栋和汤玲亦走到大门口。洪鸾和张栋不禁眼神对望,张清道:“我送圆圆回家,阿栋你今夜便送汤玲回家,如何?” 张栋移开眼眸,故意不看洪鸾,道:“好。” 洪鸾只能在心里让自己别难过,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好心情。回到家,她想起上辈子张栋抱着她的灵牌去世的一幕就像一场梦。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她搞不清楚张栋到底喜欢上她身上哪点,而既然喜欢,他上辈子为何不说?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他对自己无情。 次日,德兴镖行。 房内,洪鸾神情恹恹,双手环抱,趴在桌子上。 关长和罗汉都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关心地问:“二当家,何事愁眉不展的?” 对这两个心腹,洪鸾倒愿意畅所欲言,道:“你们前几天不是说过,我遇上喜欢的人肯给我出谋划策吗?现在,我喜欢的那个人已经出现。他现在成年,身边也有人了,你们说怎么办?他若现在成婚了,我该怎么办?” 两人面面相觑,罗汉劝道:“二当家的,这可使不得啊。您如今还未成年,不该想这些。那违背大明律法啊!我们之前那样说,也是希望您在三年后再真正想这事!” 关长却道:“我们二当家的喜欢一个人还按照啥大明律法,当今嘉靖皇帝面对开国皇帝定下的大明律法不还招十一岁的女子入宫为妃,所以这所谓的大明律法在权力面前狗屁不通。二当家的,别听罗汉的。若你真喜欢,就用上次我们说过的那个办法,用强的来硬的准行。你告诉我那姑娘是谁,我出马给您绑来。” 洪鸾擦拭微红的眼角,道:“我喜欢的那人是个探花郎,你确定可以?” “当……”关长和罗汉同时一愣,两人一样吃惊,“探……探……探花……” 关长惊讶:“您喜欢男人?” 两个心腹都不禁往后倒退几步,讶异程度不逊色于得知哪户人家有人过世! 关长和罗汉意见突如其来的统一,一个说:“二当家,这您可使不得,您是男儿身,喜欢女人也就罢了,这喜欢男人嘛……”另一个说:“我们从来没遇到过,实在爱莫能助了。” 罗汉看她仍旧不高兴,道:“二当家的,您三年后再考虑这事,以您的条件,还愁没女……男人吗?” 两个臭皮匠加她一个臭皮匠,竟然也搞不定一个张栋。 关长反向劝道:“二当家,其实男欢女爱也有许多乐趣,就像大当家的和林月眉,大当家的每日喜笑颜开,想拆开两人都拆不开,一个月后就将准备婚事。” 洪鸾一听这话,顿时强打精神,道:“冯叔一个月后就要成婚了,这事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大当家的不想累着你,所以将这事都托付给了我们,您到时只管过来喝喜酒。” “可我也要邀请人呀,喜帖何在?” 关长递交给她几份喜帖,告诉她喜帖是由未来大嫂林月眉托人所制,喜帖制作精美,可见这个林月眉很有眼光,说不定对镖行生意都能够有所助益。 洪鸾光从喜帖便能够辨认出这个未来大嫂,她应该叫她“林姨”的人未来铁定是个贤内助。 她将喜帖分发给了张家人和书肆里的人,自家人不能够邀请,以免父母得知不同意她在镖行。 她父亲身为都察院御史,要去各地巡视,出外好多天了,现在家里全由母亲做主。她可不敢告诉母亲。邀请的人都知道她的情况,不会出卖她。 五天后,庶吉士休沐。 长弘戏班门口,洪鸾见沈沐知如约而至,将手中的喜帖交给他,道:“诺,冯叔一个月后成婚,特别邀请你也前往。你不是以前帮过我们镖行吗?” 沈沐知道:“今天连沐知哥哥都不叫了,什么态度?” “约你见面,送你喜帖就是最大最好的态度了。去看戏,这回你请客。” “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在这家戏院看戏吗?” “此一时彼一时。”她几乎每日都派人在长弘戏班外守着,自从那年立夏她命人刺杀王慧敏和魏忠贤不成,长弘戏班里一直都不见两人身影。 听说王慧敏搬到英国公府,给英国公的夫人、太夫人唱戏,人们都说王慧敏攀了高枝,殊不知英国公府并非她的目标,她的终极目标在于皇后之位,至于魏忠贤始终下落不明。 没有这两人,洪鸾并不讨厌听戏。加上心情糟糕,要听戏来缓解。 坐在隔间内,她不是喝戏院提供的茶就是吃糕点,不让自己的嘴巴闲着。 沈沐知道:“不找你的竹马张栋陪你看戏,找我做什么呢?以前在江陵,看你在县学门口每日一口‘张栋哥’或者‘张栋表哥’叫得挺勤快,反倒来了顺天府竟然就收敛了。” 她与沈沐知年岁差十一,共同话题少,沈沐知完全就像她的大哥哥。 洪鸾斜睨他一眼,“他身边整日有人陪着,现在不需要我陪。”心情不好,又多吃了一块糕。 沈沐知突然扑哧一笑。 洪鸾想,他看不出来自己不高兴吗?竟然还笑得出来。以后也不跟他好了! “丫头,你误会了。其实张栋他现在急需一个人来给他挡桃花,否则他这一年会不堪其扰的,如此还如何学习?还有,你不知道每一届的探花郎基本都会被各大皇亲国戚相中,入赘成为他们的乘龙快婿吗?” 这事她知道,状元一般会成为驸马,探花郎的命运也差不多。 但是她想既然前几年他可以不定亲,不与人说亲,今年应该也可以。 “你以为裕王府找他当先生真正是为了什么?裕王世子有个妹妹,是当朝的郡主名叫朱燕,比你大了一岁。人家裕王可是早就选好了如意女婿,就等张栋成年了。” 洪鸾这回更想哭了,来一个汤玲还不够,汤玲至少还是她朋友,这回再来一个郡主,且郡主和张栋都已成年,可以婚嫁了。 洪鸾觉得自己完了,估计没希望了。 “不过,张栋在裕王府教书一年半多了,至少我没有听张栋说起郡主要与他定亲的事。我猜郡主的心思应该不在张栋身上,即便如此却也不能掉以轻心,郡主不喜,但是裕王若真要张栋入赘,张栋估计很难拒绝。有人替张栋挡桃花,媒人来找他说亲的事会少很多,裕王也会有所思量,比如换个女婿。” 洪鸾沉默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了。 “圆圆,找汤玲,汤玲是我们同僚之亲妹,好说话一些,总比找其他人强。其实这点子是我给张栋想出来的。” 洪鸾想,原来让她陷入这种难过境地的人是他啊!虽然沈沐知说得挺有道理,但是为何一定要找汤玲来帮他挡桃花,洪鸾觉得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沈沐知过了会儿,又道:“虽然与汤玲交往初衷是为挡桃花,但郎才女貌,说不定假戏真做也未必。” 她听罢更为不快,道:“我要跟你绝交。”说完,抽身离开。 沈沐知在身后叫:“唉,丫头,丫头,听我说……” 洪鸾不再理他。 这回沈沐知没有跟上去,仍旧坐在位子上看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明眼看的是舞台上的戏曲,实际看的是红尘之戏。他想,难怪汤祖兄爱编戏超过爱其他,人生就如一场戏,张栋、洪鸾、汤玲,郡主……这一出戏不知道会如何发展? 第33章 桃花 第32章桃花 一个月后,德兴镖行大办婚事。 晚宴上,觥筹交错。 婚礼是白日举行,中午和晚上都有流水宴。新郎官要走到每一桌敬酒,男人间谈得最多的就是喝酒、吃肉和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洪鸾作为镖行的二当家,相当于冯铭翰的亲人,坐在主桌,在一群男人间简直像一位清流。 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嘴巴还含着筷子,看向旁边的亲友桌,刚好看见张栋回头看她。两人莫名呆住。 张栋身旁坐着汤玲,汤玲今夜身穿淡青色衣裙,外披一件对襟褙子,看起来优雅极了。张栋穿着一身几乎纯白的衣服,他年岁渐长后平日里似乎更喜穿白衣。青白两色相得益彰。 反观自己穿了一件红色束腕的劲服,长发用一根漆黑的缎子简单绑于头顶。红与黑属于她的简单色调。 镖行的工人们说今日大当家的大喜,要她也穿得艳一些,讨喜喜庆,作为少年“郎君”,穿大红衣服不怕抢了新娘风头。男人之间不在乎这类抢风头的事,男人爱的是事业上的风光,而非穿着打扮,冯铭翰特意嘱咐让她这么穿。 她就像一棵种在镖行的红火柿子树,自从她来了以后,镖行事事如意,生意兴隆。 手下们敬完了新郎官,开始来敬她喝酒。今天日子特殊,手下们都情绪高涨,哪里还考虑其他,端着酒碗过来道:“二当家,今日大当家的大喜,您这酒是不能不喝!” 手下们很多都喝上头了,说话都不经过大脑,大碗大碗地喝,喝得夸张。她不喜喝酒,正不知所措,身旁竟多了一个白衣人。张栋拿起一个酒坛,在一个空碗里倒了满满一碗酒道:“洪鸾年岁尚小,我替她喝。” 张栋虽然是文人,但是父亲祖父皆是武夫,中间做生意过渡时什么人都见过。如今面对一群武夫完全不惧,反而也像他们般带了一丝江湖气,能够融入到他们之间。 关长问:“你是什么人,还能够替二当家挡酒?” “小生乃是去年三月考中的探花。” 如今嘉靖三十七年十月末,金桂飘香的季节。 关长和罗汉一听,顿时都结巴了,“探……探……探……花郎。” 他们都是耿直的男人,上次听洪鸾说起过她喜欢的是探花郎,都直接吓傻了,估计就是眼前这位,不禁酒醒大半。不过在他们看来,这探花郎长得可真俊,竟然比女子还好看,这并非说张栋长得女气,他长得是秀气,但眉眼鼻都长得英挺,比男子俊比女子秀,介于两者之间,好的都被他占去了。 哪里像镖行的一群大老粗们,他们现在能够明白为何二当家会看上这样的人物。而每一届探花郎本就是公认的俊秀,皇帝从一甲中选出最俊的那个。 张栋找他们敬酒,他们哪里有不敬的道理,关长等人干脆不找洪鸾喝酒了,一个劲地只灌张栋,也怪张栋太会做人,将他们哄得开心,他们酒喝多了,不得不拉张栋也多喝一点。 张栋以前就算卖酒也从来不喝酒,这是他头一回喝。倒是洪鸾小的时候看他家果子酒卖得好,闻起来特香,和洪远一起偷喝,结果被母亲撞见,两人一同罚站。 张栋脸颊微红,正准备求饶,张清走了过来道:“我弟弟酒量不如你们,不如今夜到此为止,我陪你们喝。” 镖行的人无非想找人喝酒热闹气氛,不是非得找张栋,有张清陪他们喝酒,他们纷纷过去找张清了。 张栋看没人再围着她逼她喝酒,又走回了自己桌子,她想说什么可环境热闹,人多眼杂没有机会说。 待灌完了新郎官,冯铭翰都快喝醉了,不得不连连求饶,大家伙才肯放过他,若真醉倒了还如何洞房花烛。夜深时分,大家伙随冯铭翰去婚房大闹洞房。 洪鸾正准备一同前往凑热闹,这时听见一旁角落传来一阵老鼠吱吱声。她回眸看见关长站在酒桌的角落和她做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暗号。 洪鸾收到暗号,向他走去,问:“你做什么?” 关长身上满身酒气,但没有真醉,道:“二当家的,您跟我走,到时您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神神秘秘,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但她并非一个爱热闹的人,想姑且陪你过去看看。 走到镖行里更加角落的地方,林子与婚房完全是一个南一个北,距离远,周边都是大树和绿篱,夏天的时候,洪鸾在镖行就喜欢坐在这片大树下乘凉。 现在这里除了他俩一个人都没有,关长道:“请二当家的再等等,应该马上就该来了。” 想他不会骗自己,她便决定耐心等候。她刚才在酒桌边似乎看见张栋也随众人去往婚房了,心里想着什么,这时看见一抹熟悉颀长的白衣人影跟着罗汉悠悠地走了过来。 待两人走近,关长诧异,问:“不是说好,你将他……然后绑住扛来的吗?”做出练武之人惯用的“打晕人”的手势。 罗汉摸着脑勺道:“原本是计划这样,但是人家早就看出我的企图,自愿与我过来,还答应我绝对不吵不闹。” 关长将罗汉拉走。 习武之人在智谋上大多比不过文人。关长暗骂罗汉笨,对张栋没有提防。洪鸾用手示意他俩快走。 她听见关长悄悄地对罗汉说:“只要二当家的喜欢,管他男人还是女人,管他多大年纪,统统给他绑来送给二当家。” 罗汉道:“你啊,不去做强盗真是浪费人才!” …… 洪鸾心里一阵忐忑,希望他完全没听见那两人的谈话。她没有要绑他,是那两人自作主张。 她慌张道:“他俩说的喜欢并非那种意思。” “我明白。是像对哥哥那样的喜欢,如你与你哥洪远,与我哥张清,与旭文兄,与沈沐知那般。”他心里绝不认定他与洪鸾有男欢女爱的存在,就算是自己也绝不能够动那般心思。 可她明明待他与待其他男子不同。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张栋,我听沐知哥哥说你和汤玲在一起是故意的,是想让她帮你挡桃花,对吗?” 他眼眸深沉,没有说话。这事她迟早会知道。他对汤玲无意。 “其实……我知道了你与汤玲的关系,其实我也可以帮你挡桃花。”她不禁落泪,撞入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身子。 “阿鸾……”他轻抚她的小脸,没料到她会因此伤心。月光下,小脸带着泪水的光泽。泪水像珍珠般颗颗滚落。 今夜,他身上带着酒气,有些微醉。洪鸾抬头,发现他脸颊微红,知他醉酒。 年少醉酒,与那日在她坟前,当上权臣后的醉酒完全不同,后者是酩酊大醉,是烂醉,是自我放纵,完全喝醉方才失态。 年少醉酒带着三分羞涩,三分微热,两分隐忍,两分克制。 他自我封闭的心,像寒冰一样的心,在她投入他怀里的刹那融化。 因为醉酒,身体本能地想与她亲近,比以往更近一点。他轻抚她的脸颊,小心地擦拭她眼角的泪珠。 少女朱红色小嘴柔软,带着艳色,若鲜红色樱桃。他一手抚着她的脑袋,不禁低头。洪鸾睁大眼睛看他,看他那双因醉酒而迷离的眼睛。 靠近后,嗅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他骤然清醒,自己在做什么,若人被本能驱使,这与动物何异。而且洪鸾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考虑到她人小,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许自己与她亲近,推开了她,道:“阿鸾,我与汤玲之间或许如你所想,起初是为了挡桃花,而如今既然决定在一起,便试图交往看看。” 洪鸾的心揪得慌。刚才她差点以为他对自己动心了,果然是自己想太多。 难道他真的只是喜欢她上辈子的性格?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汤玲有才有貌,人很好,如果她不愿意,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毕竟你的事,我都知道嘛!”她故作轻松地说。 “你是洪御史的女儿,有心人真要去查,很容易查到,这么做有损你的清誉。且你不该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他即便醉酒仍旧神色冷静,“你只是看过的人太少,未来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待她长大,她真的还会缠着他这个寒门学子吗?优秀的男子很多,她适合更好的。 当官纵然有前途,但纵观历史长河,十个权臣八个不得善终,他不敢保证。只能够保证只要自己活着,便不会害她,还会保全她。 而且哥哥似乎也对她……在等着她长大…… 他推开她后,不禁后退一步。若他现在位高权重,或许能许下什么承诺,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给不了她想要的。他淡淡道:“走吧!” 两人向人多的婚房走去,相互带着心事,默默无语。洪鸾想,其实他说的并没错,现在的他们的确不合适,她为他挡桃花更不合适,不管是年岁,还是各自的前途,中间挡着的不仅仅一个汤玲,她上辈子已经错过一回,明白这辈子要抓牢的不仅一个“情”字,还有一个“命”字,还是她与她哥两条人命。 活着便是最大的希望,活着未来才有可能。他若真心喜欢汤玲,她也只能够认了!眼泪不禁再次落下。 第34章 专心 第33章专心 走至半路,发现她还在簌簌落泪,张栋道:“不如我先送你回家?” 洪鸾点头,如今她眼睛红红的,活像一双兔子眼睛,真去了婚房被人看见,手下那群大男人们肯定会问她怎么了,是谁欺负了她,她都不好解释。 镖行的工人手段简单粗暴,谁欺负了她那就狠狠揍一顿。可她是自己要伤心落泪,与旁人无关,总不至于将自己打一顿。 出镖行前,张栋递了她一块白帕子擦眼泪。她拿来捂着眼睛,一边擦一边掉。 似乎是于心不忍,张栋问:“阿鸾真心想要帮我?” 她点头。 “如果一年后,你还是这么想,我也许可以答应你。”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同意了?“那汤玲呢?” “仅这一年。” “那如果中间汤玲喜欢上你了,你娶她吗?” 这……他原本与汤玲已经做好交易,两人各取所需,没想过那回事。“阿鸾,婚姻之事,全由自己心意决定,也许身不由己,但这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别人喜欢你,难道你非要嫁吗?” 自己喜欢的都未必最终成眷属,更何况仅是喜欢自己的人。 她摇头。 沿着湖边走,她幽幽道:“听说冯叔娶的是自己喜欢的人,我挺佩服他的。三十老几的人这个时候才成婚。” “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什么时候成婚都不晚。适合的时机会遇到适合的人。” 如果他是像冯铭翰这样的普通人,或许不用为此事烦心,可惜他是探花,顺天的各大官家和皇亲国戚都盯着他,让他没有自由,不得不找汤玲替他挡亲事。 “嗯。” “明年,你父母应该也会替你议亲,不过你父母应该会尊重你的选择。” 她的选择会有很多,但是上辈子一个都没有选。这点,她跟随上辈子的,唯独入宫的选择她不会再做。 “我到了。”内心纠结,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洪宅,洪鸾不再哭了,道,“帕子我洗后再还你。” “好。”张栋目送她进了家门。 洪鸾知道张栋与汤玲在试图交往,或许会如沈沐知所说的假戏真做。她心里虽然难过,但想到既然汤玲决定帮张栋挡亲事,牺牲最大的还是汤玲。 她又觉得自己如果怨恨汤玲就有点太不该了,干脆把心思都放在文英斋的事情上,比如她上次答应张清要做的两个栏目。 解忧栏目贴在文英斋门口,以彩纸绘制,洪鸾亲手制作,彩纸上写着栏目内容。起初找她交流烦心事的读者没几个,但等聊得多了,好多人会匿名将信件放在文英斋内的箱子里,她隔天将写好的内容放在另外的箱子里,信外写了收信人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都是假名。 比如有个名叫“奕钧”的人在自己的信里写了自己悲伤的内容,洪鸾寄给他的在信封处写上“奕钧亲鉴”。 渐渐地,找她写信的人多了,来文英斋的人流大了,买书的人自然也多了。这就是引流的一种手段。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忧愁,洪鸾渐渐地反倒不愁自己的事情,愁的是他人的事情。 汤玲做的情书栏目是收费的,找她代笔情书的生意做得挺好,关键是汤玲文采斐然。 汤玲的笔名为“牡丹亭”,洪鸾的笔名是“红鸾星”,两人除了做这两个栏目内容,还负责写书,将文英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一日,两人正在收拾某些废弃书籍。废书可能是不好卖,这些年堆积下来的,但都还是崭新的,可以拿回去送人。张清交由她俩负责。 汤玲道:“阿鸾,你知道吗?其实张栋心里已经有人了。我听说你与张家两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你可知他心里的人是谁吗?” “张栋心里的人?”洪鸾想,他俩不是在交往吗?张栋心里有人还会与别人交往吗? “我不清楚。”她心虚地说,张栋心里的人会是她吗?面对在与张栋交往的汤玲,她更为心虚。 汤玲观察她的表现,像早有预料的淡淡一笑,“阿鸾再过多久就成年了?” 她不假思索道:“还有九个月。” “时间过得快,阿鸾很快也要成年了。” 由于她未成年,文英斋的情书栏目,张清没有完全交给她负责。 若是据《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大明女子的初婚年龄最早是十三岁,她已经到了。有些官家小姐甚至十三岁便定亲,到了年纪再成婚。 开国皇帝朱元璋规定,嫁娶之事按照朱熹《家礼》,那么她还差九个月。 “那么这种事情你迟早该知道。起初,我哥让我结交张公子,我还有点儿吃惊。不过后来张公子只是想请我帮个忙,就是媒人在时,我能够与他待在一起,做样子给媒人看。那日,冯当家的成婚之日,酒桌上正好坐了一位城里有名的媒人。” 她思索着,汤玲为何与她说这些?是汤玲发现她的心思了吗? “能够结交张公子,对我来说三生有幸,他学识渊博,一点儿不输我哥,反倒超越了我哥。我并非没有半点动心,仅是张公子在请我帮忙前,便与我说清了条件。他说对我不会有男女之情,现在没有日后也不会有。若我愿意帮,他在其他事情上也会帮我,但若我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他自己的事情会自己去解决。我考虑了一下,最终选择答应。这事对我不亏。” “汤玲,你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些?还有我每次去张家,你们俩都出双入对难道真的仅是装的?” “不装得像一点儿怎么瞒过那些个人精们,倒是你每次来张家都不巧,每次我都在,实在不好意思!我与你说这些,是张公子这边单方面取消了我俩的交易。‘我帮他,他也会帮我’的交易。” “怎么会这么突然?”洪鸾想,自己那日对着张栋哭也不过才过去两月。 “我就是不清楚方才问你。若他心里没有人,在一开始为何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不会喜欢上我?阿鸾,你觉得我的条件差吗?” “一点都不差。” “可他在真正结交我前,却很肯定地说不会,所以我想他一定心里有人,否则我既然条件不差,他为何不动心?” “那么现在你和他?” “仅是普通朋友。这些天你我都忙,我也已经差不多两月没有再去张家。” 自从那夜听张栋说他要与汤玲交往,她便干脆赌气地不去张家了,难道去张家仅为了让自己伤心?朋友的气如汤玲这样的不能生,生张栋的气,他也不会知道。 原来自从那夜她伤心落泪,他便根本没有继续与汤玲交往,什么试图交往竟然是骗她的。 要不是汤玲主动说起,或许她还蒙在鼓里。 “还有,阿鸾我怀疑……算了,就是张家两兄弟明眼可见都对你很好,甚至像超出了对妹妹的好。我在你面前提及你的时候,张公子竟然会主动地笑。阿鸾,你倒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能让这两兄弟对着你笑的呢?” “笑有何难?你多笑,其他人铁定也笑,笑是能够传染的。” 汤玲摇头,“不同,完全不同。” 庶常馆内,张栋专心做自己的事。 沈沐知在他身旁唉声叹气,“你说,我之前给你想的那出这么好的办法,你怎么就不用了呢?唉,你不喜欢汤玲?”最后一句故意压低声音说,以免被同僚汤祖听见。 沈沐知,父亲乃江陵县县令,母亲方氏知书达理。祖父外祖父皆在浙江,迟早会回浙江继承家业。 在江陵,一群地痞流氓在春色深巷闹事和打洪鸾,负责抓地痞的事情,他也帮过很大的忙。 他在顺天府的日子逍遥自在,现在手下没有游侠,却有一群帮他打探消息的小厮,真心想知道张栋的事又有何难。 张栋不愿直面自己的内心,想起那夜洪鸾在自己面前哭泣,便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 他对其他女子都无感,即便汤玲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这段日子相处以来也没有生出半点心思。 他道:“也许我生来命中便没有红鸾星,日后不会有婚姻。” “谁说的?” “钦天监杜监正。” 沈沐知诧异,“你何时问得监正?” “那日徐次辅来庶常馆教导我们,杜监正正好来找徐次辅,杜监正见到我时说像一见如故,我便趁机央求他帮我看了自己的八字。” 钦天监监正杜维找徐升次辅的事,沈沐知知道,杜监正看见张栋和他时,甚至夸了他俩一番,沈沐知道:“你莫不是骗我的吧?” 他是说谎了,但出生八字无红鸾星是真,是他做梦时梦见的,并非那日他询问了杜维。 “这么说,你和圆圆,还有燕宁郡主都没有可能。” 张栋手中的笔骤然停住。 现在他还有一桩麻烦事,虽然自己命中无红鸾星,但这种事情却还是缠上了他。他问:“沈兄,你见多识广,对男女之事甚知,昨日在裕王府,裕王向我提起了燕宁郡主的事情,想要郡主与我定亲,你看此事如何避免。” 沈沐知这个衙内,虽说考中了进士,不娶亲,却一直以来是个纨绔,张栋来询问他绝对问对了人。 他淡笑道:“你这命中无红鸾,怕是你自己造成的。这燕宁郡主据说才貌双全,比嫁给公主好多了。嫁给公主不能够继续当官,但娶郡主,你仍能够做自己想做。” 按照大明律法,驸马都不能够入朝为官,此限制针对公主的丈夫,对郡马不做限制。虽然如此,但仕林一般都不娶郡主。 “既然如此,若让你娶,你愿意娶吗?” “裕王看中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眉头紧锁,普通人家的亲事都好退,但像公侯家或者郡主家的却很难。况且,燕宁郡主未来就一定不会成为公主吗? 沈沐知看他为难,道:“你真是问对人了,我有办法,但是估计对你的名誉有损,你要试试吗?” 第35章 花心 第34章花心 “可以一试。” “先别答应得这么快,一个汤玲这样的大家闺秀你都不同意,这回那是有着一群女人的地方,你当真能够接受?” “哪里?” 深夜,闺房中。 洪鸾手捧一块白帕子,别出心裁地在帕子上绣了六只戏水灵动的小黄鸭,这并非她绣得不好而是故意为之。 她想,明日便借机将帕子给张栋送去。 次日夜,洪鸾在张家小院的树上待了好久,迟迟都不见张栋回来。 待月朗星稀,月上高枝,他和沈沐知一同回来,她当即跳落,将两人都惊到了几分。 沈沐知拿折扇捂了捂胸口,问:“阿鸾,你怎么在树上?” 张栋道:“她平日就喜欢在树上待着,坐得高看得远,能够看到旁人看不到的。” 洪鸾却是捂住鼻子,问:“你们俩身上怎么都这么香?”若她没猜错,那就是一股子胭脂味,但味道浓厚,粘在衣服上久久不散。是很浓烈的香味。 沈沐知道:“既然阿鸾不喜,我便回去了,告辞。” 洪鸾受不了这股子气味,张栋一样不好受,已经忍了一路。沈沐知走后,他回家的脚步也急促许多,道:“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张家小院里,洪鸾看他回房,静静地等在抄手游廊里的椅子上。待他穿戴整齐向她走来,一身白衣不染,身上的气味已经淡了许多。 她起身问:“刚才你与沐知哥哥去了哪里?” 他捂了捂鼻子,虽然刚才洁了手洗了面但气味仍旧还存留一些,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看见张清急匆匆地走来。 张清走来便质问:“阿栋,你今夜到底去了哪里?” 张栋面对他的质问,面色不改,镇定自若道:“我去了秦楼楚馆。” 说得好听是秦楼楚馆,说得直白就是勾栏妓院。 “楚馆内的女子皆是有才学的女人,与闺秀的才学不遑多让。我与她们相谈甚欢,初次遇见,便欢喜上了。” “阿栋,本来别人与我说你进青楼这种地方,我还不肯信。你现在才多大,就开始进入那种地方,若是母亲知道,母亲非气死不可,我今夜愿代父母亲好好教训你一番。”说着,张清怒气冲冲地抬手过来,甚至撸起了袖子。 洪鸾慌张地挡在张栋身前,劝阻道:“张清哥,有话好说,别动手。” “阿鸾,此事与你无关。我是他哥,你让开。” 洪鸾道:“张栋从小都听你们的,考功名也是,不光为了自己,可能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虽然她今夜闻到了那股子香气,知道他去了那种地方,但是她还是想替他出头,替他说话。他根本不是那种人。 纵然不说自己有多了解他,可她从小就欢喜他。上辈子,这辈子。 “误会?他当着全上京的媒人进了那种地方,现在估计全上京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堂堂的探花郎竟然爱逛窑子!”张清手里已经执了根平时邵四练武用的棍子。 张栋若真的被他哥打,那还能够有命吗?洪鸾心急,自己说过要保护他的,自然不会食言。 “媒人们看见便看见,至少她们清楚了张栋的为人。日后也不会再来找张栋。” “想的真简单。” 那些媒人背后代表的是官家和皇亲国戚。张栋这么做,是告诉媒人背后的人他是个花心滥情的人。日后官家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张家? “阿栋,你今日所作所为,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还有老张家的,我的,你母亲的,你如何有脸面再去祭拜父亲?母亲平日对你的谆谆教诲,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洪鸾张开双手,像母鸡护崽般护着身后人。 身后人却好似放弃抵抗,语气平淡地说:“哥,你严重了,多少达官显贵在成婚之后都会往青楼之地跑,三妻四妾,奸淫掳掠,贪财好色,不一个个还当着大官。去青楼之地并不会影响仕途。” “你……成年后就想反了是吗?你不跟好的官比,向明阳学王治仁,正直的洪御史,把你当自己亲徒的徐次辅去学,反倒跟那种贪官污吏学,贪财好色的朝臣学。怎么,你日后想当贪官,当个作风淫乱的朝廷命官?” 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教导庶吉士学习的一般都是普通的翰林官,能让内阁次辅徐升常常去庶常馆教导,是徐升看好这一届的庶吉士,更看好张栋这样的人才。 不仅因为张栋在进士中年岁最轻,也因为他是探花郎,原本可以直接做翰林官,但皇上当时看他未成年,故意安排让他再学三年。 张栋微微咬唇,沉声道:“我至今不觉得有错,日后若自力更生,便不会再依附你们。我的行为我自己负责,与哥和母亲无关。” “好啊,成年后就是不一样了,连哥和母亲的话都可以不听了,我们管不着你了,可以任由你胡作非为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阿栋,今夜,作为你的兄长,我命令你跪下。否则,我带你去祠堂。” 祠堂里有他祖先的牌位。 “不必,你若真要罚我就在这里。我甘愿受罚,但绝不认错。” 张清和他们母亲从前从来不责罚张栋,甚至连责骂都没有,这是张清头一回对他动怒。他们虽然是寒门学子,但是家教严谨,将考科举作为唯一出路,从小读圣贤书,家教家风之严甚至超越许多贵族。 像洪鸾这般到处撒野的,他们张家绝对做不出来。 张栋推开了洪鸾,面容淡淡道:“阿鸾,如我哥所说,我已经成年了。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 张清见他敢于承担错误,不禁动容道:“阿栋,若你能够答应我日后不再逛青楼,不再去那种地方。我今夜可以不罚你。” 张栋看了一眼身旁的洪鸾,心想,才去一次青楼,如何让全上京的媒人相信他就是一个滥情的人呢?他去了这回,还需再去几回的。 以前学的礼教告诉他错了,他对着兄长跪下道:“我可以受罚,但不会认错。” 张清刚刚起了一些恻隐之心顿时荡然无存,拿起棍子干脆打在他身上。相信他们母亲现在在场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况且,还是在洪鸾也在的情况下。 张栋对汤玲无意,也不在乎洪鸾的感受,更加不要他们张家的脸面了吗?他就这么喜欢青楼的女人,这是张清不理解的。 棍子才打了三下,后背白衣便有些渗血。张栋到底是个文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棍棒? 洪鸾慌了,干脆扑在张栋的后背上,一时也受了一棍,大喊:“张清哥,别打了。再打下去,你会打死他的。”洪鸾不得不说得夸张些,张清下手已经收着力道,并不会真要张栋的命,但肯定会让他痛。 张清没想到她会替张栋挡棍子,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不得不收了棍子,道:“阿栋,若你连自我欲望都克制不了,日后为官,若一着不慎,可不是我这样轻轻的几棍。” 将棍子丢在地上。 张栋很明白他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官者一着不慎不仅是受罚,也可能是掉命的事。但只有当官,他才能够有他想要的权势地位,才能够真正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否则他这个寒门学子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忍痛一声不吭待张清渐渐远离。 张清失望离开,即便是这样的棍棒也没有动摇张栋的想法。 洪鸾和张栋都跪在地上,洪鸾道:“张栋,你为何不跟你哥认错?” 他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如今动一下,后背都疼得慌,问:“你又为何要为我挡棍子?疼吗?” “不疼。”她说这话自己都觉得是说谎,但她尽量装出肯定的样子。她只受了一棍都觉得很疼,更何况他受了好几棍。“那你呢?”她柔柔地问。 “我也不疼。”他苦笑。 “当真不疼?”她故意轻轻地触碰他后背流血的地方。碰到受伤最重的地方,他不禁皱起眉头,因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不禁很小声地嘶了一声。 “瞧,明明痛得很,还逞强!” 这丫头!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走,扶你去上药。若你走不了,我问小四去拿药,你在这里坐着。” “我可以自己走。”张栋自己艰难地起身,“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非要出来挡棍子。我的事情与你没有干系。” 她因他的那句“我的事情与你没有干系”而噘嘴,“你的事是与我没关,但是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去青楼那种地方,你若喜欢就不会一回来就换衣服。这说明你讨厌那股香味。” “你……” 洪鸾得意道:“我是不是很聪明很机智?” 他却道:“是有点儿傻。” …… 洪鸾在他房里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伤药。由于从小的教育“男女授受不亲”,张栋叫来了邵四,支走了洪鸾。 见两个大男人在房间里,洪鸾不得不走,想来也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张栋命邵四送洪鸾一瓶他娘自制的远道寄来的药酒,洪鸾摇头道:“不必了,春姨知道我在做打架的事情,给我也送了好多自制药酒。我没像你伤得这么重,今夜根本用不着。” 第36章 决心 第35章决心 今夜时机不好,她不准备归还那块白帕子了。从张栋卧室出来不久,洪鸾看见张清坐在院子的石桌边,原来刚才他并未走远。 张清端着酒杯喝酒,神情上的郁色是显而易见的。 看见她,张清道:“阿鸾,我有一事想要托付于你,德兴镖行现在能用的有几人?” “约一百人。” “我想租用他们替我看住阿栋,不让他再有机会去青楼。此事他做得不对,我娘也不会同意,必须阻止。” 租用镖行的工人?有钱可赚,她自然应该答应,嘴里说着“好”,心想,要看住张栋,她一人足矣。 许是那夜被亲哥揍了,张栋消停了几日,洪鸾几次跟踪都没有下文。 这夜,跟踪他到一个花红柳绿的三层实木楼前,楼里彩帘翻飞,木楼中进出的都是男人,洪鸾见张栋会见沈沐知便心知情况不对,从人多的巷角拐出来,道:“张栋,沐知哥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来做什么,她猜得到,但要听他们亲口说。 沈沐知问:“该是问圆圆你为何在此?” “我啊!”她抬头看张栋,“张清哥雇佣了我,让我看住某人,不让他进某地。” 沈沐知故意问:“你说的某地是?” “秦楼楚馆。” 沈沐知一副了然的样子。 张栋一副淡漠神情,道:“阿鸾你别胡闹。我与沈沐知有事要办,我哥能够雇佣你,我也能雇佣你。他给了你多少酬金,我给双倍。” 竟然想反套路她,她道:“我这个人是讲原则的,只听第一位雇主的。” 沈沐知仿若看戏,帮着张栋道:“你先去,圆圆她由我来阻止。”他手下有一帮人,而且洪鸾知道沈沐知以前作为游侠首领,其实他会武功。 沈沐知能够打败她哥哥,想必武功不弱,洪鸾不准备与他打,他们是自己人,真的打起来,属于两败俱伤。 但是她很失望,她都追到了这里,张栋竟仍旧要进青楼,似乎他真的有在和青楼女子交往,比他要与汤玲交往更让她失望。真进了那种地方,人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汤玲写的话本里便偶尔也会出现青楼,所谓的青楼女子虽然是娼妓,但大多都擅长琴棋书画,富有文采,很多男人争先抢后地宠之慕之追随之。 这些女子在行男女之事上,颇有经验手段也多,不是她这种小姑娘可以比拟的。 她将白帕子往张栋背后丢,道:“张栋,你再往前一步,我便不与你好了,是不与你们好了。”见张栋没有回头,她干脆气呼呼地转身跑了。 沈沐知接住帕子,道:“这下好了,把圆圆给气跑了,上次因为你与汤玲的事,她都与我绝交了,如今多了个你。我俩倒是同病相怜了。这帕子是怎么一回事?” 张栋早在她叫他名字时停下了脚步,转身正要取回帕子,沈沐知却收起来,问:“你先告诉我这帕子是怎么回事?是圆圆送你的?” 摆弄帕子,发现上面有六只戏水的黄鸭,这非常像洪鸾的手笔。 见他不说话,沈沐知道:“以前圆圆送你的东西你都想转送于我,不如这回干脆送我了。” “不送。” “这六只小黄鸭是什么意思?她不准备送你锦绣前程了?” 洪鸾以前送他金鱼蛋套,金鱼有年年有余之意,有着类似鲤鱼跳龙门、前程似锦这种美好祝愿。 张栋淡淡道:“阿鸾她喜欢的动物除了大老虎,还有小鸭子。至于不送的理由,这帕子是我的东西,并非阿鸾送的。” 既然是他的东西,沈沐知也不好占为己有,方才归还帕子,看他珍藏似的把帕子收好。 “若你不想去青楼,不如去把圆圆追回来?” 他们都知道洪鸾性格倔强,一旦做出了某种决定,只要她没想明白,那就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洪鸾又是个心软的人,说服她回头,有的是办法。 他道:“与其迎娶亲王之女,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得选吗?” 不把自己在男女之事上的名声搞臭,一堆亲王总会想办法让他入赘,如此他入朝为官的机会几乎可以说是断送了,要永远寄住在他人府上,当条寄生虫,与自己成为童养夫有何区别? 沈沐知叹口气:“好在裕王给你的束脩丰厚,若裕王知道你把酬金用在逛青楼,宁可败坏自己名声都不想娶他女儿,不知道会不会半夜惊醒,气个半死?” 张栋道:“不会。”不再理会沈沐知的取笑,几乎是皱着眉头进了脂粉味浓烈的花楼。 裕王府。 一月中旬,天气寒冷极了,北方的天下着簌簌白雪。 张栋一身白衣书生装束,外头披了一件纯白色的狐裘,身形颀长,面容清俊,好似钟南山上的皑皑白雪。 狐裘是裕王作为束脩赠送给张栋的。白雪般的人物总让人联想不到他背后会是常常逛窑子的风流浪荡子。裕王不禁内心感慨。 邵四拿着书箱,像一位书童站在张栋身旁。 张栋对着裕王行揖礼。裕王示意他坐在左手边的位子上。 见他坐下,裕王道:“先生,如今熠儿的课业进步很大,您功劳很大。” 张栋道:“世子课业进步,是世子原本就聪明。” “先生,本王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你上次说如果本王不采取行动,会被赶出上京的人就是本王。本王与景王素来不对付,你觉得他未来有可能称帝吗?” 景王,朱治,嘉靖皇帝的第四子。嘉靖皇帝一生致力于修仙问道,子嗣并不多,皇子共计八位,六位早夭,如今只剩下裕王和景王两位皇子。 张栋料到裕王最为在意的是称帝的事,比起当裕王世子的先生,他更准确地算是裕王的幕僚。 是裕王先找上了他。 从中可见裕王心中有野心。没野心的人不会有上进心,不会试图结交优秀的人,甚至询问他有关称帝的办法。 他道:“从现在的局势看来,景王背后有内阁首辅严肃的支持,您在内阁又没人帮衬,称帝的可能性很渺茫,但是您可以试着结交内阁次辅。据我观察,内阁首辅严肃与次辅徐升素来关系紧张。您最好暗地里结交,以防明着被严肃针对。” 内阁有自己人,这点完全不够,内阁里素来有个规矩,一切都听首辅的,一人为大,次辅就算不同意首辅也得执行命令。 “我的建议最好还是从皇帝身上下功夫,如今皇帝最信任谁?” “严肃?” “不。在嘉靖皇帝看来,严肃对他来说就是一条听话的狗。这也是严肃在七十高龄还能继续担任首辅的主要原因,关键他的确听话,他儿子又写得一手好青词,能够将皇帝哄开心。” “那是谁?” “皇帝身边的道士。” 裕王茅塞顿开,他父亲一心想成仙,这事只有他身边的道士能够办到。如果他能够买通或者在嘉靖皇帝身边安插一个听命自己的道士,道士能够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好话,他的地位估计能够超越景王在父皇心中的地位。 “可是父皇身边的道士如何买通?” “这事唯独内阁次辅徐升可以办到。” 徐升早年间在嘉靖皇帝身旁安排了一个听命他的道士,但一直都没有派上真正的用场。那道士与徐升有联络,张栋也是偶然间发现。 兜兜转转发现自己还是必须结交徐升,裕王道:“听说徐升将你看做自己的门生?” 道士的事只有徐升可以办到,至于结交徐升还需要张栋在其中斡旋,但张栋并非只结交了徐升。 “徐次辅指导过我,但是首辅严肃一样来指导过庶吉士们。” 只结交一方,很可能被另外一方针对,张栋现在还没有真正步入官场,不会直接去得罪一方。 所以在他人眼里,他对徐升和严肃的态度是一样的。 “由道士去替您说,这事急不得,需要循序渐进,嘉靖皇帝并非普通皇帝,太过急功近利或许会适得其反。” 裕王明白,当初前首辅夏论就是在父皇面前不停地请父皇立太子,太过心急,父皇还活着,夏论却不断建言立太子,父皇心中对夏论不满。这是一个导火索,留下了夏论日后惨死的隐患。 当时虽然立下长子为太子,但是太子才当了两天便突然暴毙,其中并非没有蹊跷。或许就是景王或者严肃暗中动了手脚,可惜这事根本没法查。父皇始终相信是二龙相见方才导致太子身死。可悲可叹! 皇帝听信方士,认定自己是真龙,太子和皇子都是潜龙,若相见便会二龙相冲,导致一方身死,这也导致他活到三十三岁,始终没见过父皇一面。 若他太过急功近利,父皇将他早早立为太子,或许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 “待景王失去皇帝的信任,被赶出上京。裕王届时再行大业。如今只需在皇帝面前更多地树立好感,想办法让皇帝开心。” 裕王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明明年纪只比他儿子大了几个月,但为人处事却超越多数成年人。 张栋走后,裕王问身边的太监李尽忠,“燕宁那边怎么样了?” 郡主朱燕,封号燕宁。如今并未有封地,封号是皇帝赐予,未来也只会用这个,类似女子及笄时亲近之人赐予的表字。 李尽忠是一年多前入裕王府的,如今也就张栋那般年纪,但为人聪明机警,能力突出。李尽忠道:“燕宁郡主始终寻死觅活地不肯与张探花定亲,每日谈起就在房中大闹,王妃娘娘都非常头疼。” 裕王道:“罢了,一个逛青楼,一个不肯嫁,不如便随了这两人。小李子,你为人聪慧,从今日起便开始陪伴世子。” 李尽忠眼眸透露深邃异常的光,垂下脑袋,无比恭敬地说:“小的一定伺候好小主子。” 第37章 看戏 第36章看戏 长弘戏班。 外头在下雪。 洪鸾一身男装,来到了老地方——相同的隔间。如今她镖行和书肆两个地方都要去,以免自己搞混了,干脆整日都做男子打扮。 “都跟你绝交了,还邀请我做什么?”洪鸾收好伞,喝着茶点道。 沈沐知放了一个礼盒在桌子上,洪鸾看见,又道:“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拿这个来贿赂我跟我搞好关系是没有用的。” 张栋一直不喜欢收他人礼,就是这个道理,收了便要有还,哪里有不还的道理,有的时候还东西,有的时候还人情,总归是要还的。若还得不好,还可能惹人厌。 沈沐知知道她不会收,但表面功夫要做足,“既然已经绝交了,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来看戏不成?” “成。你可是气我带张栋去青楼?” 青楼之地,张栋以前从未去过,突然会前往,怕是沈沐知这个纨绔带领,洪鸾能够猜到这点。 “你可知裕王要他与燕宁郡主定亲?” 洪鸾摇头,“不想娶便拒绝,何必做这种事坏自己名声?” “你想得真简单,今日有个燕宁郡主,来日就会有个含山郡主、汝安郡主,或者宝山公主。总是避不过去的。他之前与汤玲假装交往,但只要未定亲,便都不作数。亲王们有的是手段拆开张栋与汤玲或者其他女子。” 洪鸾假装看戏,实际听得无比认真。 “古今多少郡马、驸马,都是郡主或者公主去世后,郡马和驸马才表现出自己的贪财好色。张栋还未与郡主定亲便做出寻花问柳的事情,你觉得他真会想成为亲王的乘龙快婿吗?” 洪鸾听明白了,张栋在以此避婚。原本她父母亲已经在商量与她定亲的人选,毕竟她条件不差,有很多人选,她母亲首先选中了张家两兄弟,但男方的家属和男方自己都未提及,她这个女方怎么好意思先主动问呢? 好在她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她父母暂且愁她哥的事,不会先愁她的。按照朱熹《家礼》,大明女子最晚是二十四岁成婚,所以她有的是时间,着急仅是担心十五岁及笄后恐怕会逼不得已去参加选秀。 她决定与沈沐知和好了。 今夜,张栋在家,并未外出。 张清在院中阅读母亲的来信,看见张栋正好走来,道:“母亲来信说,你我都已经成年,若遇到任何中意的女子,有了成家的心思,她都支持。” 知道张栋仍旧在夜里隔三差五地去一趟青楼,洪鸾知道也不拦着,张清最终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将此事告诉母亲,但纸包不住火,张栋自科举高中那日便在顺天府出了名,母亲虽身在千里,消息说不定也会传到母亲耳中。 “哥,你中意谁?”他开门见山地问。若是往日,他不会如此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洪鸾到了能定亲的年纪,他想验证自己心里的想法。 “阿栋,近日你去花天酒地,我对你那方面的事不再多加管束,但是你要知道,你这样不仅惹我心烦,连阿鸾也对你失望。我不想再瞒你,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阿鸾,待明年我想去洪家提亲。” 心好像突然被揪住,果然,如梦中听见的,他哥哥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洪鸾,在等着洪鸾长大,所幸自己知道的不算晚。他的梦境竟这般准确。 每年都准备笔墨纸砚作为生辰礼却以其他借口送出去,为洪鸾开书肆,帮着她向她父母隐瞒她在当镖行的二当家,他早就料到了,所以没有难受太久。 就是日后若次次见到阿鸾,便要叫她“大嫂”,如此最好不相见! 心里还疼痛着。 一声清脆的“张栋,张清哥”打断了他的所有思绪。 洪鸾见张家的大门没有锁,直接跑了进来。她绑了个高马尾,内里穿着一件大红衣裳,连大氅也是红的,唯独兜帽上的一圈毛雪白。今日白天下雪,地上积雪厚重,院中经过丽娘的清扫,地面没有雪却留有湿冰,跑快便容易打滑。 张栋想说“小心”,张清先说了“你小心些”。张栋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洪鸾虽然脚下有些打滑,但仍旧站得稳稳的。 张清问:“你今夜为何事而来?” 洪鸾问:“没事便不能够来了吗?” “若是你,随时欢迎。” 洪鸾看向张栋,灿烂笑道:“我今天来是要跟他说,我要跟你和好。” 张清问:“你什么时候说过不与阿栋好了?” “他去逛秦楼楚馆的时候,不过现在我准备与他好了。”洪鸾凑近他闻了闻,很好,今天的他身上没有一丝脂粉味。为他的事情操心,她的鼻子都快变成狗鼻子了。而且因为赌气,她将近半个月没理他,他同样没理她,他从来都不会主动理人。 在感情上,洪鸾觉得张栋是块木头,张清则比他好多了,张清最后都抱得美人归,而他位高权重后,身边竟除了奴婢外没有其他女人。 在她凑近嗅他的那刻,张栋僵直了身子,在他人看来他的身影仍旧挺拔,面容无变化,只有他自己察觉得到自己的不自然。但不想被自己哥哥发现,始终伪装着。 洪鸾一时兴起,跑到旁边的林子,林子里堆了厚厚的积雪,想扫也无处可扫,洪鸾两手各抓一只雪球,同时向两人丢去。“砰砰”两声全中。 师父徐农曾教过她射击,她射箭很准,投雪球一样准。两人被她投中,不禁起了玩心和报复心,都捡起雪球向她投去,但是这两个文人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对手,全部被她躲过,倒是他们两人一直被她击中。 洪鸾得意地两手叉腰,“你俩打不着,就该平日里多做锻炼。” 三人都身披大氅,张清的是淡青色,张栋洁白,洪鸾大红色,在雪白的土地上,俨然一道优美的风景线。 张栋悄悄使了一记眼色,待洪鸾发现不妙已经来不及,后颈处直接中招,雪球的湿冷都渗进后背了。 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邵四在背后偷袭了她。 站在三人中间,她大声道:“好啊,你们耍赖,竟然三对一。” 有邵四帮忙,洪鸾躲得没像刚才那般灵活了,躲过了邵四的,竟然没躲过张家两兄弟的。原本两兄弟好对付,但他们三人合作却突然玩起了花招,竟然还变换出了阵法,这叫她一个人武功再高都躲不了。 大氅都快被雪打湿,她不得不高举双手,道:“我投降。”但三人哪里听她说什么,虽然她被击中多次,另外三人同样狼狈,而且打雪仗是洪鸾自己先要玩的。 “砰砰砰”三声。三人的雪球全部击中了她。两个雪球丢进脖颈,一个雪球正中她的脸,痛倒还好,冰能够镇痛。她甩了甩脸上身上的雪,愤怒道:“杀降不祥,你们这样做是会遭报应的。” 说得倒挺像回事,但这又并非真的打仗。 三人纷纷扑哧一笑。 看三人还要再来,她干脆倒在积雪上,放弃抵抗道:“不玩了。” 她躺了一会儿,见也没人来扶她一把,难不成这三人被她砸得生气了,而她竟然耍无赖的不玩了。 这时,一只纤白骨感的手放在她面前,她还未看清那人,直接将手放在那人手掌,两掌相握,洪鸾起身后与张栋四目相对。 张栋的心不禁再次因她而动。 张清在不远处看着两人,心里的弦也为之一动。 邵四的母亲邵丽站在廊芜下看着四人嬉戏玩闹,从不曾见自家少爷像今日这般无拘无束的笑过。洪鸾总有办法让两人暂时丢弃平日的假面具。 洪鸾这丫头,时而天真烂漫,时而果敢率真,非常讨人喜欢。 洪鸾听见丽娘在远处叫他们去吃夜宵,这才缓缓地与张栋松手。 她以前挽过他的手臂,他曾抓着她的手指教她写字,但是这样手掌相握却是头一回,即他们从未牵过手。 晚天雨雪纷纷,洪鸾抬手,发现竟又下雪了。 文英斋。 近日文英斋出版的书卖得非常好,却非洪鸾和汤玲所写,而是由张清结交的一位神秘笔友所写。 这位笔友的笔名为兰陵笑笑生,所著书籍为《金瓶梅》。 写出了世人看不破的“财色”。 张清让她和汤玲都结识了这位“兰陵笑笑生”,他的真名为王世贞。 王世贞今年二十,现在礼部当观政,观政相当于实习生。如庶吉士一样都是先学习。 要不是张清介绍他给她们认识,她都没想到顺天府的大才子王世贞竟然会写这种书。王世贞在文坛比她们更出名。 洪鸾在书肆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笔友,有一堆与她谈心的书友,日子过得无比充实。 书友中有一位叫做“奕钧”的人也是常常与她聊心事,请她帮忙解忧的。反正在她看来,这位“奕钧”的烦恼很可笑,据他在文中所言,他应该是个家世显赫的人,锦衣玉食,但家世显赫的他却从来都不快乐,说父亲对他严苛,只看重他的学习能力,他在家没有自由,几乎不曾出府,说父亲也不尊重他妹妹,要将他妹妹嫁给当朝的一位进士。 在洪鸾看来,奕钧说的这些都不是烦恼,普通人想要都得不到,但为了安慰这个奕钧,总之不能得罪这类显贵,她写了无数违心的话劝解对方。 第38章 入戏(一) 第37章入戏(一) 除了汤玲,结识的笔友和书友几乎都是男子,渐渐地,洪鸾的性格越发不羁。文笔越发骨感老练,但也有幼稚的时候,比如她不想写或者想故意幽默的时候。 这夜,她与大才子王世贞在街上偶遇,便一同前往文英斋,文英斋中她年岁最小,其他人尽量让着她。 在王世贞眼里,她是一位少年郎,没人跟他说过洪鸾是个女子,这也是因为洪鸾一直做男子打扮,虽然穿艳丽红装,但男子中也有长相比女子秀气的,特别像他们这种文人墨客,不乏长相秀丽之人。 快走到文英斋,洪鸾听见一阵女子声音,女子道:“张栋哥,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张栋?他一般很少来书肆,这是他平时事情多,来书肆的机会屈指可数。 转过拐角和一棵大柏树,洪鸾看见文英斋门口和一排大柏树前,许卉正与张栋拉拉扯扯,当然张栋未动,连表情也无,动手拉衣袖的是许卉。 平日,洪鸾也喜欢拉张栋的衣袖,但是她更为大胆,时常挽住他的手臂。 许卉是湖广巡抚许霖的女儿,早前在武昌和江陵,张栋答应过许霖要照顾许卉和许安两兄妹。许安现仍在国子监念书,许卉也待在上京。 看见洪鸾和王世贞,张栋眼眸一动,波澜不惊的眸子有了起伏。王世贞在文坛上极富才名,家里三代为官。 王世贞道:“洪鸾,送你到这里,我便走了。”她路上偶遇他,他看她人小非要送她过来,人家这般殷勤,她不好拒绝。 送别王世贞,洪鸾叫了一声“张栋”,许卉道:“张栋哥,既然你有事,那我便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我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你的为人,不相信市井中的传闻。” 张栋不动,也不解释。 洪鸾想,许卉说的是最近京城中都在传张栋是个风情之人。 张栋向文英斋走去,洪鸾紧随其后。夜里,聘请的小工都回去了,书肆静谧,就他们两人。借着烛火光,洪鸾想取一本史书借阅回去参考。但那本书放得极高,她跳了好几次都没有拿到,正准备去取一个梯子。 身边有人走了过来,那人稍微踮脚将那本书取下来放在她面前。 他现在已经比她几乎高了一个脑袋,洪鸾知道他会继续长身体,她也一样。 “谢谢。”她说。 张栋沉默着,他年岁渐长性格越发成熟。在他看来没有意义的事上,他很少说话。要么不说,要说就一鸣惊人。 她看他手里执着两本书,问:“你今夜来文英斋也是来借书的吗?你看的是什么?” 她扑过去想去看他手里的两本,他却将手往身后放,刻意掩藏,但红鸾动作快看仔细了,他借的是三言两拍,一本是《醒世恒言》,另一本是《二刻拍案惊奇》,别看书名正经,实际比《金瓶梅》更黄色。 “张栋,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看这类话本了?” 这类书在当时传播广泛,屡禁不止。张栋皱眉,“你也看过?” 她当然没看过,但是听过,“又是沈沐知提出来的好主意?”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其实市井上的传闻不假,我生性风流,纵情花心,完全不是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 “乱说。许卉刚才都说了她相信你的为人,身边人都相信你,也包括我。”他素来正经,就算去了青楼,回去也会完全清洗,这事是张清告诉她的,张清这才真正不生气。 想来借禁书是沈沐知出的鬼点子,张栋太正经,光去青楼还不足以让人相信,他要拿禁书来维持他风流的人设。 “其实,你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难道不曾想过吗?去找一个好姑娘定亲,真正的定亲,这样就不会有媒人来烦你了。你也不会被城中女子纠缠。”她知道有许多女子写情书送张栋,就像她上辈子做过的那样。 张栋捂唇干咳两声未回答。 门外,张清刚好路过,看见两人面对面在谈话,敲门问:“我打断你们了吗?” 洪鸾看向张清摇头。 张栋转身淡漠地看向哥哥。 张清道:“阿栋,有空吗?” 张栋颔首,将手中两本书放下,原本他将书藏到背后,张清就在他背后,当然看清了他来书肆是做什么。 两人走向书肆后院,前面是卖书的商铺,后院有一幢高楼,楼里有许多个小房间,是像洪鸾这样的笔者写书办公的地方,几乎一个人一个房间。 洪鸾看他俩走了,立马将文英斋里所有的三言两拍都藏起来,将张栋借的两本书换成她辛苦所写的两本。 之前他就说过要当她的读者,但后来两人都忙竟忘了这茬,洪鸾想,这次让你看个够,要看只能够看她写的,看什么小黄书。 她一抹鼻子,自己夸自己机智。 后院的空地。 空气中流动栀子花清香。 清风拂过,桃花在空中飞舞。 张清道:“阿栋,你不惜去青楼、借禁书,假装与汤玲交往。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有中意的女子了?” 张栋肯定地说:“没有。” “你在等的人是不是阿鸾?” 一想到张清才是等待洪鸾最久的人,一直都是默默付出的人,张栋回答,“我这么做仅是我不喜男女之事,我对洪鸾只有兄妹之情,我只当她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从不曾对她有男女之情。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自从知道自己哥哥爱慕洪鸾,这段话是他很早就酝酿好的,如背书般念了出来。 “当真?”张清曾怀疑过自己弟弟对洪鸾的心意,洪鸾是他们的邻里,他们素来处得近,一众女子中,他这个弟弟只会与洪鸾亲近。这或许与洪鸾过于主动有关,就是不知道是洪鸾过于主动,张栋没办法,还是张栋一样对洪鸾动了心? “哥,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不曾对你说谎。我说没有便是真没有。我永远不会,喜欢洪鸾。” 洪鸾放好了自己的两本书,便躲在书肆后门偷听两人谈话,将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栋说他不喜欢她,就算她真正长大,未来他也不会喜欢她的。难怪他们家迟迟不来她家提亲,若是张栋肯提一句,她娘邓芳和她父亲肯定会同意他俩定亲。以她母亲和他母亲的关系,定亲之事应该可成。可惜他没有来。 心里伤心极了,她一溜烟跑了,跑的时候不注意撞到了后门。 张栋听见声响,转头看见一抹红衣掠过书肆的后门。 洪鸾听见了他的话。他几乎违心地说了那一番话,无非不想让自己哥哥失望难过。他日后做官,便尽自己最大可能保护洪鸾,保护保护过抚养过他的哥哥。 商人虽然是四民之末,社会地位低,但手握财富,只要背后有官员护着。哥哥会很安全,洪鸾也会很安全。哥哥才更适合给洪鸾最好的生活。 张清也注意到了偷听的洪鸾,看见弟弟望着洪鸾离开的方向流露出一丝与以往不同的神色,神色里有凄楚有痛苦有为难有违心。 他问:“长兄如父,阿栋,如果为兄一定要你娶一个人,比如汤玲,比如许卉,你娶吗?你不是说你对男女之事不上心吗?既然不上心,长兄给你挑一个。这两个姑娘都很好,是大家闺秀,母亲也一定会同意的。” 张栋回眸,从刚才的痛心中回神,道:“哥,这事望你不要再为我考虑,若来日我真遇上了,我会考虑。哥,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考虑成家,没有成家,我不会想,绝不会比你早办婚事。” 他几乎不敢再看张清,他一次次地说出违心的话,他心内苦笑,心想,来日官场上违心的话绝不会比今日少,也没有什么,心中渐渐释然,痛心感稍退。 他离开后院,走向书肆,在书肆原先放禁书的地方只看见两本其他书籍,书上的笔名为“红鸾星”。 他该拿她怎么办?他该怎么做?将洪鸾推给哥哥,他不禁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面对张清说出违心话,当时的心痛感觉虽然稍退,但回到张家小院,独自待在卧室,张栋手持洪鸾写的书。 看见洪鸾在第一本的首章写着这么一段话,“在写满对与错的田野里,我们相互默默远望。上辈子错过,这辈子重续。我向你伸出手,你说要带我回家。” 张栋才看了两页,心续难宁,心痛感无以复加。一时痛得说不出话。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禁浮现一些不曾出现过的画面,每个画面不再是在梦中出现,而是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自己脑海中,仿若记忆般深刻。 比现在年长两岁的哥哥站在自己面前说:“阿栋,我准备去洪家提亲,我从小就喜欢圆圆。我听说你也有了想提亲的人家,那户人家是谁,要不我们一起去提亲。我去洪家,你去那家。” 画面中的自己应该要比现在大两岁,这是他的感觉,已经不再是梦,而是他的记忆。 记忆里的他也是心痛,与今日的痛加在一起,竟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记忆里,他面对哥哥什么话都没有说,更加没有祝福哥哥。原本哥哥找到了喜欢的人,他完全应该祝福。可是——他做不到——做不到让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嫁给哥哥,未来成为自己的大嫂! 当时,他也想去洪家提亲,甚至已经通过洪远,请洪远给他抄写了洪鸾的八字送给他。 估摸哥哥在为去洪家提亲做准备,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对她的心思,但仍旧不舍地去了一趟洪家。 虽然这次并非提亲……但这次前往,让他永生难忘。 他在洪宅外刚好遇到了出门的洪远。说是偶遇,其实他已经在洪家外等了许久,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面对未来会成为他嫂子的洪鸾。 洪远出门,看见他,道:“张栋,你在啊,我刚好有话与你说,你上次问我讨要圆圆的八字,到底是你要还是其他人要?” 第39章 入戏(二) 第38章入戏(二) 他再次违心地说:“是替我哥张清拜托你帮忙的。” 洪远了然道:“原来如此。但是张栋,你来晚了,你哥也没有希望了。洪鸾做出决定要入宫参加新皇选秀,她心意已决,名单已经被父亲呈交户部,如今怕已经在皇帝面前,不再有转圜的余地。” “另外,待妹妹入宫,我准备去参军,去北境抗战。” 张栋觉得自己的心弦断了。 待选秀结束的那日,他听说洪鸾被新皇选为洪静妃,他知道他与洪鸾的缘分完全了断。 五年的邻里,江陵老家,他记得她趴在墙头痴痴地笑,露出缺了一颗牙的嘴巴,天真无邪最为真实,那时的他却不喜欢这种真实;听见她在县学门外傻傻地等他,叫他“张栋哥”,但他没理她,最终只能看着她牵着其他大哥哥的手离开;记得她偷偷给自己送鸭蛋,却被他以讨厌吃蛋为由统统丢进垃圾篓子。 四年的上京生活,他们再次相遇。每年元宵灯会她几乎都会身穿男装走在街头,竞猜灯谜得灯笼。他们遇上,每次都同时猜对,店家不得已地让他们两人对诗,谁诗对的好方才能够拿走对应的灯笼。 不管她打扮成什么样子,他都能够准确地辨认。每次都不让她,将她气跑,最后又将那些得来的灯笼都偷偷送到她家。看见她气鼓鼓的表情,他竟然会有一瞬瞬的欢喜。可惜,这种相遇太少太少…… 他眉头紧锁,画面在此时停止,他的意识渐渐清醒。 若说那是上辈子的记忆,他将洪鸾让给了自己哥哥,难道这辈子他还要让吗? 洪鸾今日不想去文英斋,文英斋现在有汤玲和其他笔友在,营业稳定,倒是德兴镖行,她已经好久没有训练工人们练武了。 每日他们会自发组织训练,她没空时便让关长和罗汉监督,冯铭翰偶尔也会监工,但新婚燕尔的,大当家成婚后的一段时日都是洪鸾带着关长、罗汉在德兴镖行忙。 今日她心情很坏,关长说要她亲自指导,她便亲自上阵,拿长棍打倒了一个又一个比她大年龄的男人。 一比一,他们没一个打得过她。她道:“干脆一起上。”镖行大约百人,一起上她虽然打退一波,但总归会吃力。 工人们都是血性男儿,发现二当家也不让着他们,干脆都发了狠。洪鸾就是想激发他们的血性和上进心,喝道:“今天你们打不赢我,就没有饭吃。” 刚巧快到中午饭点,这群男人都饿,这回就算对面的人是他们的二当家,也不再手软,眼睛冒绿光,这是他们饿极了,想打败洪鸾速战速决。 打了几个回合,洪鸾浑身是汗,有些吃不消了,坏的是她今日特殊日子肚子疼,后来是干脆打不动了。 一棍子差点打到她身上时,关长和罗汉站出来帮她挡了,关长问:“二当家,今日训练要不到此为止?” 她的训练几乎都是以命相搏,而且在镖行谁武艺高,谁领的工钱多,谁弱就克扣工钱。比谁武艺高就是相互对打,以武艺分高低。反正都要打,打赢了多拿钱,自然全都拼命对打。 工人们都累趴下了,但是她下手是有分寸的,并没有真正将他们打伤,他们坐在原地休息了会儿便恢复了体力。 她肚子疼,体力透支,不得不道:“到此为止,开饭!” 冯铭翰的夫人林月眉命几个丫鬟端来包子馒头还有羹汤、饺子。他们以前的午饭每天都差不多,几乎都吃这些,吃得快,吃完好干活。 但自从林月眉来了后,林月眉备了饭菜在食堂,不想吃馒头包子的可以进食堂吃米饭,菜品可谓丰盛。 而且德兴镖行从前从来没有丫鬟,是林月眉来了以后,冯铭翰特意给自己夫人配了两三个服侍的丫鬟。德兴镖行自此都干净许多。 林月眉在他们这群汉子里面,显得格外温文尔雅,温柔贤淑,一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在一堆男人的汗臭味中,洪鸾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芙蓉清香。林月眉手捧一个暖炉,将暖炉放在洪鸾手里。 洪鸾累坏了,随地坐在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看见她给自己暖炉吃了一惊,问:“冯夫人,您这是何意呢?” 林月眉像个大姐姐般温婉一笑,“你用得着。” 洪鸾将暖炉放在自己的肚子前,这是因为她今日来了月事,肚子一阵又一阵疼,脸上分不清是疼痛而来的冷汗还是刚才打累流的热汗。 来月事了,这证明她已经是女人了,不再是一个女孩。做女人这点非常不好,或许她之前从未顾及自己的身子,或许是遗传,她母亲也是她这般,但凡来了月事,肚子便很疼,每月配中药吃都没有什么效果。 可是,林月眉怎么会发现她肚子疼需要暖炉,难不成林月眉已经发现她是个女子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 一群工人都迷惑不解,“大嫂,如今是三月天,今日天气好得很,您给二当家的送暖炉是什么意思?” 林月眉淡淡一笑:“你们这些糙汉子,跟你们说了也不懂。” 这群男人都以为洪鸾是身娇肉贵的贵公子,用的都是细致的好东西,与他们不同,比他们怕冷,没有想那么多,包括大当家的冯铭翰都是这样。她可以瞒过他们两年,但是却没能瞒过为人聪明仔细的林月眉。不晓得林月眉会不会把她是女子的事情说出去? 她本就心烦难过,如今因自己的女子身份被发现更加心烦。 随意用了午饭,她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心想,自己真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上辈子因为张栋的不喜欢,一赌气便入了宫,今日又是这般,因为他的一句“不喜欢”,而打了整个镖行的工人导致自己肚子疼。受累受痛受苦的还是自己。 她一点儿都没有汤玲的洒脱。汤玲与她说过,汤玲也欣赏张栋的为人和才华,心里也喜欢张栋,但知道张栋心里有人了,汤玲放弃得干脆。这才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可惜她的性格,倔强赌气还意气用事,什么时候才能够真的改变呢? 她正艾艾自怜,看见邵四走了进来。邵四抱拳,做出江湖手势道:“洪……二当家,二少爷让我给您送几样东西过来?” 张栋之前吩咐过不能在镖行里揭穿洪鸾的真实身份,邵四完全照张栋的吩咐来办。 张栋会送她东西?她吃惊。 邵四在她桌子上放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昨夜她给张栋留的两本书。邵四道:“这两本书,少爷说他已经看完了,便给您送来。” 洪鸾随手翻了翻,发现几乎每句都做了批改,他这效率倒是挺高的,才一晚上的工夫,他都改完了,今日白天他铁定去庶常馆了。 批改不像以前那般难懂,张栋几乎是用了通俗的语句便于她理解。 第二样东西是一罐红糖。 邵四并不懂自己主子送红糖的意思,猜想洪鸾爱吃甜的东西,方才送了红糖。洪鸾却明白,来了月事需要喝热的红糖水。这点张栋竟然清楚。 不过她这个年纪,自然会来月事。成年人几乎都知道。 第三样东西是一个鸭蛋,但这个鸭蛋并非普通鸭蛋,竟然像个不倒翁一样怎么碰它,它都会反弹回来不会倒。 洪鸾仔细观察,发现鸭蛋壳是被打碎一点点粘起来,最后做出一个完整的鸭蛋样子,但是外面不知道涂了层什么东西,触感光滑细腻,洪鸾摇了摇,发现鸭蛋里面有东西,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东西,这个鸭蛋才会怎样都不倒。 而蛋的样子格外可爱,是张栋自己萌萌的面容,他的左眼角有颗淡淡的泪痣。洪鸾怎么会认不出,这是张栋自己画的。 邵四说:“这个蛋,少爷制作了一个晚上,说是只要二当家的别摔了,那么放多少年都没有问题。” 洪鸾之前送的是熟鸭蛋,虽然能够放得比生鸭蛋久一点,但最终还是会发臭的。蛋一旦发臭,那气味别提多难闻。但她始终没想出什么办法能够长久地留住蛋壳,留住画了她头像的蛋,只能够选择年年都送。 张栋竟然已经想到了办法,还回赠了她礼物。这是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的。 洪鸾想,难不成这还是哥哥对妹妹的感情?他昨夜刚说了对她只有兄妹之情,今日便送东西给她。这实在太奇怪了。 “小四,你知道张栋为何突然送我这些吗?” 邵四摇头,“少爷只命我今日把东西送到,没说其他什么。” 主子的心思并不是他好去猜测的。 洪鸾本心烦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有关张栋的,第二件事是林月眉竟然发现了她是女子的事,但她现在已经不担心第二件事。就算自己是女子的事被林月眉揭穿,但德兴镖行是她拯救回来了,若没有她,没有她找沈沐知帮忙,德兴镖行早就被其他镖行吞并了。 她是德兴镖行的二当家,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子,冯铭翰就要她走。之前冯铭翰做了利益划分,洪鸾虽然说只要人不求财,但冯铭翰这个人实诚,规定除去工人们的钱和其他各项支出,即净收益,她拿四成他拿六成。本来镖行就是冯铭翰开的,她觉得挺合理。 邵四离开后,洪鸾叫来了关长和罗汉,若在行军打仗中,这两人相当于她的军师。两个臭皮匠再加她一个就赛过诸葛亮。 她问:“关长,你们上次说的霸王硬上弓具体如何操作?”她就不信了,自己这般姿色竟然真就拿不下张栋,况且他都回礼了,她才不要当他妹妹。不信他昨夜说的那番话。 那番话仅能够证明他现在没有对她动心。 两人站在她面前,好一顿口水泛滥。 第40章 入戏(三) 第39章入戏(三) 洪鸾觉得他俩说得太对了,或许是张栋觉得她未完全成年,仅是到了定亲年纪,方才对她只有兄妹之情。 若她天天缠着他,黏着他,让他感动,待时机成熟,他还会继续当她是妹妹吗?成年男人绝对不傻。 关长和罗汉说得口干舌燥,心里却是惴惴,他们竟然在教二当家的怎么拿下一个男人。谈论男人怎么拿下男人,内心骇得要死。 洪鸾喝着温热的红糖水,玩弄桌上的不倒翁蛋,肚子不疼了,心也不伤了,脑袋也不烦了。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清晰的目标。 张栋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自己说出“不喜欢洪鸾,只将她当成妹妹”以后,洪鸾明明已经偷听到,竟然找他越发频繁。 夜里找他一同散步,一同外出跑步锻炼;洪鸾在张家门口等他时,见他来了,甚至从树上跳下来直接砸进他怀里;他要将其他女子塞他家门缝里的情书丢弃,洪鸾却捡回来当着他的面读情书,有时甚至会碰上文英斋情书栏目——她收费替人写的情书,等于自己写的内容给他读一遍。 就这样,缠着他至自己成年,十月初,洪鸾觉得这么做完全不够,张栋的态度似乎没什么变化,又找来关长和罗汉替自己出谋划策。 罗汉道:“纠缠有了,亲近有了,现在就是太近了,需要制造一些危机感。” “什么危机感?” “二当家的,您有人喜欢着的危机感。您喜欢的人要知道你是很抢手,很值钱的,并非倒贴的廉价货。” 洪鸾听明白了,就是自己已经热脸贴冷屁股了,她做了很多掉面子的事情,该是时候把自己的面子挣回来了,道:“你说我是廉价货?” 她有些生气。 罗汉摇头:“绝非这个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 上辈子她不肯做掉面子的事情,错失了好多机会。她很明白跟命比起来,面子能够值几个钱。至少应该把前世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一遍,免得自己又后悔。 “好了,我听明白了。就是要找几个人陪我演戏呗,要演出很爱我的戏码。可是找谁呢?”洪鸾寻思着,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盯着罗汉和关长,微笑起来。 罗汉和关长都还不知道,猜想二当家是想找男人演戏还是找女人演戏,虽然二当家的喜欢探花郎,但是她毕竟是一个男人。 关长问:“二当家的可是找到可以陪你演戏的人了吗?” “当然找到了,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谁?”“谁?”罗汉和关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洪鸾找到的人是谁。 洪鸾盯着两人不怀好意。 …… 今夜,洪鸾知道张栋要去青楼,他每周逢三便去一趟。据沈沐知给她透露的小道消息。张栋为维持自己滥情贪色的人设,虽然每周都去一趟青楼,却只点女子弹琴或者聊诗词歌赋。 青楼女子收了钱,不能把客户的消息透露出去。但有权有势的人真要打听,很容易查到他并没有碰那些女子。他不像传闻中那般花心。 张栋演了这一出戏,至今没被人戳穿实乃侥幸。 青楼外,洪鸾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赶忙唤上罗汉和关长。她心急慌忙地拉住两人的胳膊。 关长和罗汉在白天听二当家说要拉他们两人演戏,内心是强烈拒绝的,但洪鸾说不帮她,她就扣他们工钱还不与他们俩好了。 他们没办法,只能陪洪鸾演戏。 洪鸾强行拉住他们,悄声道:“陪我成功演完这出戏,回去就加工钱,晚上回去请你们吃夜宵。”关长和罗汉一听,顿时卖力起来,一左一右拉住洪鸾的胳膊。 表面上,三个男人走在街上,旁边是花红柳绿的醉花楼。洪鸾一身红装,江湖人士打扮,但模样格外俊秀,身旁两个男人便长得有些粗糙了。 “张栋——”洪鸾故意掐了身边两人一把,让他们演戏演得真实些,别把事情给她搞砸了。 两人跟着她久了,心领神会,一个准备揽住她肩膀,一个准备揽住她的腰肢。两人才刚准备行动,本该走进醉花楼的张栋突然大步走了过来,强行将她从两个糙汉子身边拉了出来。 张栋眉头紧皱道:“洪鸾,你在做什么?” 洪鸾看他紧抓自己另一边的手臂,她躺在他怀里,不急不缓地笑道:“张栋,这两人是我在镖行的手下,都是亲近之人。你不是要去醉花楼吗?这不是找他们俩来给你助兴吗?” 找两个男人来给他助兴,亏她想得出来。关长和罗汉面面相觑,之前在镖行,二当家的和他们商量的并非如此,即他们有完整的戏本编排,戏本是洪鸾自己编的,但现在这样……他们明白二当家的是要他们按照实际情况自由发挥。 但自由发挥不能够偏离主旨,即他们俩爱慕他们的二当家。他们两个耿直男人,要做出喜欢男人之举,心里骇得要死。关长硬着头皮说:“二当家的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洪鸾睁着一双纯真的眼睛,指着彩帘翻飞,女子香巾飞舞的木楼道:“我准备去这个花楼。” 凭什么他能够逛,她就不能去。她现在是男儿自然也能够一同去。 关长和罗汉一听,更加骇然,他们二当家先是让他们扮演喜欢男人的断袖,现在竟还准备带他们逛花楼。 两人真正骇得是去醉花楼一趟得花不少银子,两人都未娶亲,钱是准备娶媳妇用的,手头自然紧张。洪鸾看懂了手下的缺钱小手势,道:“这次所有费用我出。” 两个手下方才放心。 关长探手,拉住洪鸾的衣服将她拉了过来,主要洪鸾自己要过去,张栋只能够松手。 关长按照之前戏本编排的内容说:“张探花,二当家的从小在我们镖行长大,我们镖行的所有男人都喜欢他,是我们工人们心尖上的人物。二当家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俩誓死追随。” 会试和殿试每三年一次,这三年里的探花郎只有张栋一人。三年间,一部分人常常称张栋为“张探花”。 洪鸾有些尴尬,这戏本是她写的没错,但真正说出来却窘得要死,这内容好似将他们镖行的工人都说成断袖了。 况且她不是从小在镖行长大,只待了两年多,这话说得过于夸张。 张栋仍旧冷静,这种事没必要不冷静,问:“这么说,你们喜欢你们的二当家?” 关长和罗汉都非常肯定地说:“绝对喜欢。” 洪鸾长相可爱,镖行的人的确都喜欢她,但这并非男女之爱。 关长为了让张栋相信,又道:“我们非常喜欢,确定是男……男,是真正的爱情。” 洪鸾很肯定他们三人演得很尴,但是又有种真切,这话半真半假,不清楚实情的或许真会被骗。 张栋语气淡淡地问:“这么说,你们全都是断袖?” 关长和罗汉想说“绝对不是,”说出口却是“没错”。为了涨工钱,他们俩都豁出去了,连脸面都不要了。只有涨了工钱,他们未来才能够娶漂亮媳妇。他们要媳妇给他们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张栋了然,微笑道:“若我告诉你们,洪鸾是女子,你们还继续喜欢吗?情爱上的那种喜欢。” 两人顿时往后一退,心想,他们的二当家红鸾星不该是少年郎君吗? 张栋干脆地将洪鸾头发上的黑色缎子给解了。三千青丝像绸缎一样披在她肩头。原本她头发高高束起,倒颇有一种独特的俊朗,但青丝垂落,身上的气质骤然改变,偏偏是一种温婉美丽。 两个手下都看傻眼了,原来他们一直听命的主子竟然是个女人,难怪她喜欢英俊的男人,想是动了小女儿心思。 洪鸾微有愠色,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戳穿了她的身份,她辛苦隐瞒两年多的身份。张栋问:“洪鸾是女子,你们还爱慕吗?你们不是说喜欢男人吗?” 他们虽然喜欢洪鸾,但绝对称不上爱,以前认为洪鸾是男子,他们男人之间便什么话都敢说,他们以为洪鸾早熟是因为他们什么都说。 他们喜欢的当然不是洪鸾这样的女人,洪鸾太厉害,他们只能够言听计从,洪鸾长相太美,他们管不住,他们只把洪鸾当成主子。 两人语无伦次道:“对对对……我们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不不不,我呸,我们喜欢……不喜欢男人,却也不喜欢二当家这样的女人……” 明明张栋是个文弱书生,但两人面对冷峻的张栋,便像面对一股绝对的威势,说多错多,干脆不说了,道了句“二当家的,这戏演不成了,您自己看着办吧。而且我们绝对没有断袖之癖好。” 说完,两人溜了,比执行任务时还跑得快。他们现在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关长和罗汉被误会为断袖,却还没办成洪鸾交代的任务,涨工钱铁定是没指望了。 洪鸾一样,没把张栋的心抓住,却在自己手下面前暴露了自己是女子。 张栋道:“现在街上的人都知道了你是女子,便不用与我去花楼了。” “啊?”洪鸾想跟着进去,却发现自己被挡在了醉花楼外。因为她是女人,醉花楼不欢迎女人,给多少钱都没用。 第41章 入戏(四) 第40章入戏(四) 洪鸾气极了,只能大喊:“张栋。”张栋看见她生气皱眉的小表情,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便如那夜记忆中的那般。 上元灯会,她扮成少年郎因为对不出他特意刁难的诗句,秀眉一蹙,一个灯笼都没得,气呼呼地与自己那个同样扮成少年郎君的丫鬟梁怡跑回了家。 他的梦里是她,记忆里是她,纵然身处满是胭脂味的花楼,身边女子欢声笑语簇拥着,他能够想到的还是她。 洪鸾长大了,他也长大了,想必张清很快便会去洪家提亲,想到这,微笑止于唇角。 洪鸾在花楼外看着,不少楼里的或者楼外的女人在旁劝着。她们道:“姑娘,你等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喜欢张探花,想嫁给他的人可是排长队多了去了,若真排起队来,恐怕这整条长武街都排不下。” 之前有好多女子在醉花楼外对张栋翘首以盼,有的本是因他是探花的身份慕名而来,有的是因为见过他的真容跟踪来的,在这些女人看来,洪鸾只是她们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女扮男装来见张栋的也不在少数,有的甚至想像她一样扮成男子混进花楼。然,是男是女,花楼的姑娘一眼便能够辨认出。 她追人的手法委实不算高妙。 醉花楼胭脂味太重,她生于正经人家,不喜欢这股味,之前从未踏步青楼,如今却是想进进不了了。她不得不悻悻然地离开。 两日后,皇宫内院。 晨曦未露,一群未成年宫女早早地来到御花园。御花园内有一座特意修建的承露台,宫女们正手捧玉盆站在台上,等待清晨露水慢慢集中在盘子里。她们从清晨站到黄昏,一日都得不到休息。 内阁次辅徐升带着张栋刚好从御花园经过。嘉靖皇帝好修道,半年都未必会早朝一次,但内阁人员可以进宫面圣。优秀的庶吉士们有时也可以。 这些宫女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当张栋经过时,一个宫女刚好晕倒,由太监抬走。 嘉靖皇帝曾招了一群未成年十一岁左右的女子入宫为宫女或者妃子,并非全为了男欢女爱,更多的是为了修仙,让童女陪他修道。 甚至听信道士之言,采女子经血作为仙丹的原材料。每日让这群女子不得吃正常饭菜,只能喝清水,吃桑叶,食催经血的药物。 刚走出御花园,一群太监正在杖打一个宫女,罪责是宫女想逃跑,泄露皇帝的私密消息。不知道是太监下手过重,还是宫女身体太瘦弱,最后一棍子下去竟然将人给打得不省人事,估摸是断气了。 太监们刚好看见徐升,都来巴结,弯腰屈膝:“徐次辅,张探花。” 张栋来宫里已经不是第一次。 徐升不喜欢谄媚的太监,没搭理太监们直接走了,倒是张栋给了太监一个眼神上的交流。 嘉靖时期的太监虽然不是太过受重视,但好歹是在皇帝身边,是能够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 徐升并未注意到张栋的小动作,走到无人处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太过于残忍?不是我不救,是不能救。” 张栋能够明白那个宫女是被打死了,晕倒的宫女估计差不多,半死不活。其实嘉靖皇帝打死的宫女和朝臣又何止这些。 徐升道:“我今日让你看见这些,是想告诉你只有保全自己,日后你才能够救自己想救的人。” 张栋拱手道:“学生明白。” 徐升作为国子监祭酒兼内阁次辅,不管在国子监还是翰林院都曾教导过张栋,是张栋名义上也是实际上的恩师。 到了永寿宫,宫殿内烟雾缭绕,化龙化凤。嘉靖皇帝坐在蒲团上,穿着自制的道袍,得意道:“爱卿们,你们看见了吗?龙在天上飞,朕服用了丹药后感觉身子都变得轻飘飘的了,估摸不日便能飞升……” 在其他人看来,这烟雾不过是普通的烟,甚至连龙形和凤形都没有。 徐升问:“若帝王成仙,羽化飞升,这江山……” 内阁首辅严肃同样在永寿宫内,道:“若皇上成仙,我们这江山自然可享永世太平,由仙家引领的大明朝只会越来越昌盛。” 徐升原是想借皇帝特意召唤他的机会请皇帝立太子。但他不会明说,不会犯前首辅的错误。 “其实召爱卿们前来,是为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之事。他们两人都年岁不小了吧……多大来着?” 严肃道:“裕王三十四,景王二十九。” 嘉靖道:“哦,他们何时去往封地?” 严肃道:“还未。” “严卿,朕记得你跟朕说过朕的四儿子聪明伶俐。”嘉靖几十年都不见自己儿子,实际自己儿子什么情况根本不清楚,全听他人描述。 “没错。”严肃得意,自己这些年在皇帝面前夸奖景王怕是起了作用。 “既然他这么聪明,便让他去往封地吧!” 嘉靖的话让严肃惊诧到了极点,聪明讨喜的结果被赶往外地,这并非他的用意。严肃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在哪一环出了错,明明之前嘉靖皇帝在他面前时常夸景王而非裕王,转头看向徐升,发现徐升神情淡定。 “徐爱卿,觉得这个决定如何?” 徐升今日也穿了皇帝自制送他的道袍和道冠,低头道:“全听皇上的。” 嘉靖很满意,“听闻裕王如今学习很刻苦,不如你推荐一人到他府上做侍读,你觉得谁人合适?” 徐升来此的主要目的就是推荐张栋,道:“庶吉士张探花郎可行。” 张栋当年年纪轻轻,是未成年考上进士,嘉靖虽然吃药吃糊涂了,但这个年纪轻轻的优秀才俊他还颇有印象,看向徐升身边的张栋,道:“那就派张栋去裕王府做侍读。” 表面是侍读,实际是讲师,即张栋为裕王的讲师。张栋颔首,恭敬道:“臣领旨。” 不仅嘉靖注意到了张栋,连严肃也特别关注了这个少年庶吉士。想他当年是江西的八岁神童,会试也是考了两次才通过,而张栋却是完全地一次过。 再无其他要紧政事,嘉靖叫退了徐升和张栋,却留下了严肃,从严肃手中收下制仙丹的原材料——五色芝。 嘉靖流露出对严肃赞许有加的神情。 徐升和张栋都看见严肃看向他们的得意神情。 表面看,他们这次赢了,景王被派到封地离开京城,张栋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往裕王府,但皇上仍旧信任严肃多于他们,景王还极有可能返回顺天府。 但张栋觉得他们的第一步已经达到了。走出永寿宫时,张栋与严肃对望了一眼。 严肃年岁大了,将近八十岁,可能想不明白为何是景王离开京城,但是张栋料定他的聪明儿子严世宗肯定很快就能够想明白这背后有徐升在捣鬼。 严世宗的文采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但他写的青词与张栋写得一样妙,这是他通过恩师徐升了解到的。 离宫时,徐升和张栋单独坐在马车上,徐升道:“对战已经开始,开弓没有回头箭,张栋,我与严肃,他是首辅,我是次辅,注定有一仗要打。” 不是严肃成功就是徐升成功,严肃成功,未来当皇帝的人是景王,若他们成功,当皇帝的就是裕王。张栋很清楚现在的形势,和自己的站队,道:“我会完全支持次辅大人您。” 徐升却摇头:“不,张栋,你忘记我今早最先跟你说过的话了吗?不管这场仗谁输谁赢,都是我与严肃个人的仗,与你无关。若要保人护人,首先得保全你自己。张栋,你别忘记,你现在还未当官。你若真要帮我,就待你真正当官了再说。” “学生受教了。” 张栋与徐升结交不光徐升是他的恩师,而是他们两人都信奉前兵部尚书王治仁创立的明阳学。明阳学讲求致良知,良知是人的天性,要寻找失掉的良知,即匡扶正道。 兵部尚书王治仁被严肃之流挤兑,已经乞骸骨。 徐升先打道回府。今日张栋休沐,他准备前往裕王府。 裕王府内。 裕王邀请张栋坐于右上首,担忧地问:“先生,今日面圣,结果如何?” 张栋将嘉靖的话说了一遍。 裕王听罢,松了口气,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开心,开心的是与他不对付的四弟景王总算要离京了。 他按照张栋所说扮演一个资质平庸但是勤学刻苦的王爷形象,竟然真的给皇帝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嘉靖还直接派张栋来府上教他学习。 张栋道:“裕王殿下,请先别高兴得太早,只要皇帝还信任严肃等人,那么景王回归还极有可能,且若他下次回京,估计就不再是一地藩王。” “此话何解?”裕王被皇帝留在京城,不就是他日后当太子或者皇帝的可能性更大吗? “今日依我所见,嘉靖皇帝意识越加混乱,连手喻都写不出,是由我、徐次辅和严首辅代为书写,可见立新帝就在不远的将来。景王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还是好的,您只有更好才能够留在皇帝心中,让皇帝记住您。” 这点裕王心里明白,他也想表现得好让自己父皇看见,可惜他们并见不上面,倒是严首辅几乎天天都能够见到皇帝。 严首辅七十几高龄,如此高寿,别说皇帝羡慕,别人一样羡慕,在当时能够活足这个岁数,还能够位高权重,简直和成仙没啥两样。 张栋继续道:“严首辅只会支持自己暗中扶持的景王殿下。如今您能够继续仰仗借助的人只有徐次辅,还有我,最后关头绝对不能够松懈。” 估计就在这两年该换新帝了,张栋心想。真正的成仙问道是不存在的,官员和百姓都不信皇帝能够成仙,唯独皇帝自己相信。 两人商讨完要事,在门外一直偷听的李尽忠待他们开始聊其他不太紧要的事情,方才走到他们看得见的地方敲门。 大门其实开着,裕王早就命无关人等全都离开,看见了李尽忠,问:“进来,你怎么在这里?” 李尽忠太监道:“回王爷,是您命小的监督世子,若世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与您汇报。今日,世子带领侍卫孟浩偷溜出府了。” 裕王很想责骂李尽忠没看牢朱熠世子,但心里清楚,自己的这个儿子已经成年了,能文能武的身边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武功超群的侍卫孟浩,这的确不是李尽忠这样的小太监能够拦住的。 恐怕世子那边的人没一个敢汇报,唯独李尽忠是他带进府里,命人带李尽忠去净身做太监。李尽忠原本就是一个普通百姓,怎么可能会是朱熠和孟浩的对手。 李尽忠能及时赶来与他汇报,就已经是最大的忠心了。 第42章 孟浪 第41章孟浪 张栋道:“其实世子殿下已经成年,裕王殿下再这么锁着世子是不合情理的,世子殿下该外出见见世面了。” 裕王当然明白人一旦被囚,不会越聪明只会越蠢,道:“先生,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本王就这么一个儿子,皇家子嗣单薄,就算没有我,我也希望朱熠能接任我的位置。外出处处是危险。” “外出危险,府里同样危险。裕王殿下,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您与世子殿下的未来只会艰难。” 裕王明白,若景王未来当了皇帝,他之前一直与景王不对付,景王会放过他吗?就算表面维持兄弟情谊,背后也能够杀你于无形。得罪皇帝就是这个道理,表面皇帝动不了你,背后绝对可以动你,随便找个理由忽悠过去即是。 “先生,熠儿平素向来听你的,希望您能够告知他,本王的良苦用心,本王这些年不让他出府绝对不是想锁着他。” 洪鸾在文英斋后院的三楼小房间写了半天的书,今日她打扮朴素,穿一件灰色衣服,头发绑起斜插了根实木簪子。 写完,出门吃中饭。 文英斋本处于静市,即没那么热闹但环境优美的街道,但这段时日,京城布局有所变化。文英斋前的大柏树被砍了,斜对面摆了好几家小吃摊。 洪鸾觉得这点蛮好,生活很便利。相比于书肆食堂的饭菜,她今日想换换口味。 她刚在一张桌子上坐下,问摊贩老板点了一大碗牛肉面,自己桌子竟然就座了两个少年。一个少年玄衣直缀,腰间环佩郎当作响,再看他举止文雅,一看便是上等人,另一个少年郎君穿着湛蓝色劲服,与洪鸾一般束腕束袖,手里还拿着一柄宝剑,剑上有红色剑穗,穗上还有一小块宝玉,一看是从小习武之人。 习武的少年直接将宝剑搁在木桌上,举止干脆利落。 洪鸾斜睨两人,看见两人皆是不苟言笑冷着一张脸,她旁边摆了柄冷冰冰的宝剑。 两人这架势颇像是来抓她的,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明明旁边有空桌子,他们这两个“凶神”怎么不去?第一印象不是太好,她灵机一动,一脚踏在自己坐的长木凳子上,一手搁在桌子上不停地敲桌子,甚至含了一口口水“呸”的一声往地上吐。 德兴镖行的糙汉子几乎都是她现在这样的,耳濡目染要模仿非常容易。 她想这下这两人应该会受不了去其他桌子了。正所谓“女抖贱,男抖穷”,洪鸾甚至不停抖动踏在长凳子上的那只脚,总之在打第一眼见到这两人时,她打心里便不喜欢他们。 对面的玄衣少年竟突然微笑开口,“刚才看少侠从文英斋里出来,敢问少侠可是文英斋请的小工?” 洪鸾微微点头。刚才她出门,书肆的小工好多都与她打了招呼,她不想承认也没用。不过张清只告诉小工们,她是张清的朋友,小工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少年又问:“那么敢问少侠可知这文英斋里有位笔名为‘红鸾星’的作者?” 洪鸾惊诧,竟然是来打听她的,打听她做什么,她与他们又不熟,问:“这事你问我做什么?作者的事情,我们这种小工怎么可能会知道?” 玄衣少年知道普通小工不会知道作者的真实身份,但是他仍旧想打听一二,道,“实话与你说吧,这红鸾星之前开设了一个栏目,叫做解忧。我的一位好朋友听说了这个栏目,常常托人来送信。这位红鸾星帮他解了很多烦心事!” 她自从写文以来,书友是有许多,但是都不知道她的身份,解忧栏目开设后信件来往频繁,但实际见面是几乎没有的。张清说了,她应该继续保持神秘,不能泄露真实身份。 不过对于自己的书粉,她自然要善待,突然不抖腿了,问:“你说的那位朋友是谁?” “这涉及隐私,真名我不能说,他给红鸾星的信里自称‘奕钧’。” “原来是他!”洪鸾对这个“奕钧”印象颇深,只因这人每周都给她寄信,烦恼写得又臭又长还全无必要,她却安慰此人写了不少昧心之话。 少年诧异:“你知道?”他给作者“红鸾星”的信应该只有红鸾星一人看过,其他人怎么会知道? 洪鸾问:“你当真是奕钧的朋友,你与他的关系具体如何?像亲兄弟这般亲?” “没错,像亲兄弟一般亲。他心里有很多烦恼,我想帮他,听说他在红鸾星这边解忧,心事似乎少了。我很想知道红鸾星是如何做到,还想特意到访感谢他。” 洪鸾写解忧栏目不收费,完全是为了帮助像“奕钧”这般有烦恼之人。能够帮助他人,让她觉得很快乐。通过书信来往,帮助估计只是一时的,否则奕钧不会每周都给她写信,洪鸾觉得他肯定还需要身边人的帮助,既然现在有他的好朋友来找她,他们的目的都一样,都是为了减少奕钧的烦恼。 洪鸾放下了抬起来的那只脚,气势正经了一些道:“其实如果你真是奕钧的朋友,你就应该知道那个奕钧的烦恼根本不是事儿。这人特别的逗,说手下给他准备了一大桌的食物,他说看着烦觉得是手下人要喂胖他,你说他有趣不有趣?人家寻常百姓是没得吃,他是太有得吃而烦恼……” 少年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得不好。 洪鸾已经与奕钧写信一年了,太了解他,像打开了洪水匣子,滔滔不绝道:“他说父亲给他找了个很厉害的教书先生,他努力学习也烦,自己每日变得优秀还烦,能文能武没用武之地更烦。这样的公子公能指望他去打仗吗?出去打仗可是要掉脑袋的,现在平平安安多好啊!每天有丫鬟伺候,有奴才干活,侍卫保护,钱多到花不完,他竟然还烦……他这不是烦,是吃饱了没事干。” 玄衣少年脸上已经一丝笑容也无,玉容若寒霜,习武少年甚至腾起杀气端起了桌子上的宝剑,但手被玄衣少年及时按住。 洪鸾听见宝剑抬起的声音,问:“你们要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奕钧这人的烦恼其实不算烦恼,他就应该出来看看民间疾苦,看看百姓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如果你们俩真是他的朋友,就带他出来走走,闷在家里没病都憋出病来,口口声声心烦,就像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 摊贩老板端了一碗热气蓬蓬的牛肉面上来,洪鸾指着面,道:“就像这碗面,像我这种普通人只够吃这碗面,若是像奕钧所说可以吃一桌山珍海味,那是半夜做梦都能够笑醒。” 玄衣少年记得红鸾星在他的信中完全不是这么写的,红鸾星不停地鼓励他安慰他,在书信中颇像他唯一的知己好友,还说理解他的痛苦,给了他很多希望。烦恼也渐渐远离了他。 他问:“这些内容是谁告诉你的?” 解忧栏目的信件全程保密,是不能与其他人看的,就算是张清也从来没说要看,完全是洪鸾一人在负责。若说出真相,别人就知道她是红鸾星了。 她不得不说:“是红鸾星告诉我的。不过啊,这事她也就告诉了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不会知道。” 她当然发现了两人脸色的变化,空气似乎含有杀气,问:“你们不是说,是奕钧的朋友吗?难道是骗我的?” “没有骗你。” “那就好,你真想帮他,就带他出来走走,看看。他的生活绝对是老百姓们都羡慕的,连我都想跟他对调身份。” 玄衣少年冷笑,强压心中的愤怒。 洪鸾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以后奕钧身边有好朋友帮他解决烦恼,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快乐的人,如此便不需要她了,她也就不必再给他写信,不必每周都写违心的话。 她吭哧地吃着面前的面条。 突然,玄衣少年又问:“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玄衣少年虽然面容冷,但是语气还是颇为客气有理,大家族出来的少爷果然就是不一样。洪鸾能够猜到他们俩身份不一般,想若自己说出真名,他们俩或许会猜到她是红鸾星,干脆借用的哥哥的名字道,“我叫洪远。” 她哥哥现在和她一样,穿着是习武之人的衣服,都是紧身的,不是宽松的常服。 “你们呢?” 玄衣少年道:“我叫朱熠。” 洪鸾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地,连面条都忘记了吃,连习武少年说自己叫做“孟浩”,她都没有听清。 朱熠?未来的皇帝?未来真正会害死她的人?他宁可选择相信王慧敏,她到死他都没有还她一个清白,和王慧敏一同冤枉她还赐死了她。 上辈子她遇到过朱熠两回,两回她都低着头,虽然选秀那回,少年皇帝朱熠让她抬头,她抬头目光是虚浮的,看见的只有面前的层层白纱布由太监和宫女们撩起。 皇帝能够看清她的面容,但她不曾,原本她入宫就是与一人赌气,是自己意气用事的痴傻行为。 朱熠看见她吃惊的表情问:“洪公子,怎么了?”心想,难道她是通过他的名字知道了他是当朝世子? 洪鸾并非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性格也是果敢大胆的,但唯独面对朱熠,知道自己未来或许会死于此人手,手指竟然都变得颤抖起来。她重新拿了一双筷子,佯装镇定,尽可能地将这碗面吃完,嘴里淡淡道:“没什么。” 朱熠猜测洪鸾知道了他的身份,否则不会突然改变态度,现在竟然知道怕了,刚才不还胆子很大吗?坐没坐姿,吃没吃相,还敢说他吃饱了撑的。 他道:“下次,我会亲自到访拜访这位帮助了奕钧的作者红鸾星。” 洪鸾低头,心想,下次你来,我肯定跑得远远的。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张栋当庶吉士的三年间都在裕王府教导朱熠,但是有关裕王府的事,甚至包括朱熠的事,她是一点儿都不想了解。 第43章 解忧 第42章解忧 待两人离开,洪鸾食不知味地吃完面条,便跑回了文英斋。 她记得今日“奕钧”给她送了信,她还没来得及回信。朱熠说这个奕钧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好兄弟,如此看来,这个奕钧家世好便不奇怪了。 与朱熠关系好的,未来说不定都能够帮到她。她这是为了活命,不能够将希望完全放在张栋一人身上。她是喜欢张栋,但是张栋日后会不会保她和哥哥的命却不好说。 爱情,看似可靠,有时或许是最不可靠的,她现在连张栋都拿不下,很明白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以她和奕钧写了一年多的书信来看,奕钧的回信内容对她态度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信任,不然也不会每周都派人送来。她决定开始好好写,与奕钧真正打好关系。 说不定若来日,她再次与王慧敏杠上,得罪了朱熠,这个奕钧会替她说点好话也未可知。她当即开始着手回信。 裕王府。 世子宫内。 朱熠坐在矮桌前,脸色阴郁,比平时都要差几分。 侍卫孟浩一手拿着宝剑,恭敬地站立在前道:“刚才那个少年太过分了,竟然说……” “说什么了?”朱熠抬头,“你倒是具体说说。” “说您吃饱了撑地没事干,自寻烦恼!” 朱熠放在桌上的右手紧握成拳头。只有他们俩知道这个“奕钧”就是朱熠自己。他当时第一次从府上下人处听说了文英斋的解忧栏目,感兴趣便寄了信,这之后便是一年多的与“红鸾星”的书信往来。 最让朱熠生气的还不是洪鸾刚才所说,而是红鸾星竟然把他的私密事告诉其他人,还是文英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小工“洪远”。 不知道红鸾星是否也像少年那般看待他,觉得他的烦恼很可笑,背地里在嘲笑他! 因为洪鸾的一席话,他郁郁寡欢了一整天。夜里,孟浩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花笺,问:“世子,下人从文英斋那边取来的信,您还要看吗?” 朱熠虽然生气,但这一年多来,他视红鸾星为知己,每次看到信他都能够开心好久,这就是他每日待在府里无法出门后最开心的一件事,今日偷溜出府也是因为好奇红鸾星的身份特意去寻找。 见世子没反应,孟浩道:“那么,我便将它拿去烧了。” 朱熠终于开口:“慢着,拿过来给本世子看。” 花笺上有红色印信,印信的图案为青鸾火凤,与官家的印信不同,属于民间个人爱好特制,印信完整代表信封未拆。 他一直都喜欢花笺上的淡淡桃花香,和信上彩色颜料绘制的桃花,每次没人时都会拿出来闻。虽然花笺像女子用品,但这个红鸾星的文笔却有男子的大气老练。朱熠没法弄清楚这个红鸾星究竟是男是女。 但他听手下人说过,进出文英斋的几乎都是男子,女子就那么一个,所以他猜测红鸾星应该是男子的可能性更大。 信里的内容还是那般亲切,完全没有今日“洪远”少年的轻视。 信上说:奕钧,今日听文英斋小工说,你的好友来文英斋找我,从中可见你的朋友都很关心你。你身边有关心你的好友,还有我,我们都希望你能够快快乐乐的……我不知道我之前告知你的偷溜出府的方法是否可行,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出门来了解一番平民百姓的生活。出府后别当贵族了,做一个普通人吧,这样你就不会再觉得累了! 信里,红鸾星只字不提曾将奕钧的事情告诉文英斋的小工,但小工的确已经知道朱熠的事情,这让朱熠感觉矛盾。 矛盾于对红鸾星说出他的私密事生气,又欢喜于红鸾星的来信鼓励。 孟浩正准备开口,大门被敲了三下。“咚咚咚”。 朱熠道:“进来。” 李尽忠推开门,端着营养羹汤走了进来,将汤盅放在朱熠面前,立在一旁静静等候。朱熠知道自己没有饮用羹汤,李尽忠不会走,虽然李尽忠是裕王的人,但父亲的人不会害他,不会在外泄露他的私事,朱熠明白,孟浩也明白。 孟浩道:“从红鸾星能够这么快给您回信,可见她与那说出您秘密的小工关系亲近,小工是个举止轻浮之人,必然说不出太过有哲理的话,小工今日的话必然是红鸾星的意思。” 朱熠喝着枸杞乌鸡人参汤,想起今日洪鸾在他面前抖腿吐痰,不禁皱起眉头,心生厌恶,原本对红鸾星的欢喜顿时减少,红鸾星能够与那样的少年亲近,轻易地说出他的秘密,难保他的秘密不会被那轻浮的小工传得满城风雨。 好在洪鸾星还不知道奕钧就是他,否则他与洪鸾一年多的书信就成了他最为担心的东西。 红鸾星竟然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仗着笔力深厚欺骗他的感情。在信里若知己,在外面却是泄露秘密、背地里嘲笑他。解忧栏目在开设初就强调过会全程保密。他曾经是那般信任她。 朱熠不禁捏起手中信纸,愤怒道:“红鸾星!” 李尽忠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原本垂下的脑袋突然抬头,眼神变得炯炯有神。已经差不多两年,他不曾听见这个名字,原来这个红鸾星还在他的身边,就离自己这么近,已经接近了裕王世子。 当年,这个红鸾星想害死他和王慧敏,待他力量强大必然不会放过她。 没错,李尽忠就是已经改了名字,隐藏真实身份,净身入裕王府的魏忠贤。 洪鸾在文英斋会打扮朴素,文人嘛,无需那么多装扮,但在镖行便喜穿红装。 罗汉和关长自从知她是女子,便不再与她做男子之举,行为收敛很多。但知道她是女子后,他们反倒心里感觉轻松,至少她与探花郎是正常的男女关系,且男女都到了适婚年纪,男欢女爱很正常。 他们仍旧乐意为她出谋划策。 镖行暂时没事时,她待在自己房间,道:“你们之前说的制造危机感,完全没用,他根本不在乎!” 关键是她身边虽然男性朋友很多,却全部都与情爱无关,都是她哥哥。怎么可能让张栋产生危机感?她的危机感倒是很重! 罗汉道:“要不二当家的换个人喜欢?” “换谁?换你啊!” 罗汉摸脑袋:“我也不是不可以……不不,错了,是绝对不可以。”洪鸾武功高,他若做出像张探花郎那般逛青楼之举,还不被洪鸾打死吗?身为男人,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一直洁身自好? 能让洪鸾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自尊心纠缠的人,也只有张栋了。两人看得很明白,决定帮洪鸾。 关长道:“但凡做官的身边都要有护卫,二当家的到时日日待在张探花身边守卫,他自然只能看见你。二当家的貌美如花,他怎么可能看上青楼女子?” 她虽然长得漂亮,但在追张栋这事上没有完全的自信心,为难道:“可他身边有邵四守卫。” “这个邵四武功如何?” “不如我。” “那不就成了。您武功更高,张探花到时有你就行了。” 按照关长所说武功高强的才能够更好地留在张栋身边,但她又并非武功绝顶,日后肯定还有武功比她高的人,她仍旧担心。 这时,身材挺拔堪称健壮的冯铭翰走了进来,道:“阿鸾,明日我要出镖,镖行的事……” “我明白,冯叔您出镖的这段时日,我会待在镖行好好地看着其他工人。” 冯铭翰点头,“镖行的工作不轻松,你若觉得累,林姨可以帮你。” 洪鸾道:“我知道,林姨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冯叔,您是娶到宝了。” 冯铭翰哈哈大笑起来,洪鸾知道他爱被人夸,夸林月眉就是夸他眼光好。冯铭翰又道:“阿鸾,我知道了你的事。你想做的就去做,你冯叔我一百个支持。” 她的事情?什么事情?洪鸾有些不明白。 看出了她的困惑,冯铭翰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谈追某人吗?阿鸾,张探花郎据说可不好追,你林姨告诉我,这整个顺天府的青年才俊中,有三人追不得,排名第一张探花,排名第二裕王世子朱熠,排第三的就是以前帮过我们镖行,由你邀请来的庶吉士沈沐知。这三人可都不好追。” 洪鸾尴尬地笑,冯叔说这个做什么? 冯铭翰又道:“若你哪天真心追到了,一定要告诉我与林姨,我们到时肯定去喝你俩的喜酒。” 喜酒?张栋是男子,若冯铭翰不知道她是女子,绝对不会说出这一番话。 洪鸾由此判断冯铭翰知道了她是女子。她抬头不停地对关长和罗汉眼神示意,眼神里透露愤怒,好似说着“是不是你俩把我给出卖了”。 关长和罗汉纷纷摊手,回眸间告诉她“我们什么都没说。” 三人眉来眼去间,冯铭翰道:“你们别猜了,并非有人告密,阿鸾,你是女子的事情,我与林姨都已经猜到了。你年岁渐长,模样越发标致,上次喜宴上露出对张探花的小女子姿态,我都看见了。你以为冯叔这个老江湖真的会不是你这个小江湖的对手?我当年是看你人小可爱,故意要留你在镖行的。小丫头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 冯铭翰大笑一声离开。这么说他其实早就什么都知道,且他的武功可能比她高?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关长道:“二当家的,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什么都没说。但大当家的曾经说过,二当家的就像一棵火红柿子树,长得也像一只招财猫,总之留你在镖行,便能够福星高照,我看大当家这点看人挺准。” 她在镖行的意义就是当一只招财兽,这是她今日才知道的。如此看来,估计张清应该也如此看她。 招财兽也好,真有作为也罢,总归她对镖行和书肆都付出了自己的心力。 第44章 守护 第43章守护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寒冬。 申时,张家小院,廊外在下小雪,洪鸾跟在白衣公子身后,手指挽住白衣公子的手臂,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张栋原本一看见洪鸾便走得急,但真被她抓住,反倒停下了脚步。 洪鸾知道张栋一旦通过明年会试前的庶吉士考核便能够真正为官。考核其实早在这三年间便开始了,庶吉士每月要交诗文各一篇,由各位翰林官审阅后,发放榜单排名次。张栋每次排名第一,沈沐知排名第二,这是沈沐知告诉她的。平时的考核也算在最终结果里。 沈沐知当时还取笑她只看得见第一名,却看不见第二名。洪鸾正色道:“古往今来,能让人记住的只有第一。第二就是手下败将,记不住,当真记不住!” 长廊内,她问:“张栋,你冷不冷?”干脆扑进他怀里,抱紧他的身子。 张栋骤然身子紧绷,惊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双手只能悬空。每次敢对他做出这种猝不及防的大胆动作也就只有洪鸾一人了。 关长和罗汉之前跟她说,男人都喜欢给自己暖身子的人,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娶到一个给他们暖床的漂亮媳妇。 洪鸾想,男人应该更了解男人。 像他这种常年坐在案桌边写文学习的人想必最怕寒冷,手脚都是冰凉的。但是……张栋并非这样的读书人。这些月来,她天天夜里找他锻炼身子,他身子硬朗着,手脚都不似其他读书人那般寒凉。三百六十五天更是从来不生病,从不缺席庶吉士的学习。 辰时必到庶常馆,申时离开,休沐必去裕王府,他一天都不落下。 他的身子极其温暖。 关长和罗汉说过要想真正知道对方的心意,就要听对方的心声。她便右耳贴着他的心脏位置,右耳贴完左耳贴,想听得真切一些。但她双耳通红,只感觉自己心跳如鼓,自己的心跳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不知道听见的是他的心跳声还是自己的。 似乎他们心脏的跳动都变得一致了。 张栋身形未动,知道她在做什么,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这时,他看见一抹熟悉的青衫,当即推开了洪鸾,站到一边,看见张清裹挟着清雪走进院子,走进长廊。 张清看见了两人在做什么,掸了掸氅上的白雪,道:“你们刚才?” 张栋解释:“洪鸾怕冷,刚才那样不过是为了取暖。” 张清问:“是你主动还是阿鸾自己要?” 洪鸾道:“是我。” 张家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祖训,这也是他们的母亲教导他们的,否则他们如辽王这种人有何区别,他们母亲恨透了辽王,他们也一样。 张清就担心是张栋主动,冷哼了一声,“阿栋,我差点以为你这一年多以来常常逛青楼,早已经变了心性。阿鸾是友人之女,阿鸾人小不懂事,难道连你也不懂吗?” 洪鸾道:“张清哥,你误会了,张栋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而且真的是我主动的。” 张清虽然不管张栋去青楼了,但是这件事一直在他看来是错的,他并未完全放下。他道:“阿鸾,张栋现在可是什么都懂的。他能够逛青楼,身边女人无数,就怕现在忘了你的身份,对你也那样。” 她记得沈沐知告诉过她,张栋在青楼里实际什么也没做,可她没有亲眼看见不放心,今日被张清提起,她倒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她转头看向张栋,见他脸颊微红。张栋冷着脸道:“哥哥教训的是,洪鸾不懂,我却并非不懂,是我不懂礼数,放任了自己。” 放任、放肆的人不该是她吗?为什么挨骂的人是张栋,但是张栋的确常逛青楼,洪鸾觉得张清骂得好,这点他理该被骂。 张清大步过来,道:“圆圆若是觉得冷,我现在命丽娘给你做个暖手袋捂捂。” 洪鸾觉得挺好,她生性怕凉,点了点头。张清又道:“屋外凉,不如去里屋?” 洪鸾看着张栋,心想,他在屋外,她便也在屋外,道:“张清哥,我还有话要与张栋说,等会儿再去屋内。” 张清道:“好。”又不忘叮嘱张栋,“作为兄长,别忘了分寸。” 待张清走远,洪鸾又像刚才那般靠近张栋,张栋却退后了一大步。他冷声道:“刚才哥哥说得对,阿鸾你就不怕我像待青楼女子那般待你。” 她眨着清亮的眸子,笑笑道:“你怎么对待青楼女子,你倒是与我说说看?听曲,还是对诗词歌赋?”她倒想验证一番沈沐知所言。重生一遍,她也就看着小,实际心智却不小,绝非寻常小姑娘。 他被洪鸾逼得再度后退,直到无路可退。她又道:“刚才我看见张清哥训斥你的时候,你都脸红了。” 他道:“绝没有。”可他自己都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脸颊微烫,她说得没错,自己对青楼女子什么都没做,她这般主动,竟让他无端地害羞起来。 她道:“冯叔出镖前同意了我,待你日后当官,我来当你的护卫。” 张栋佯装镇定,“不需要。” “你很需要,邵四打不过我。你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我不会付你酬金。” “我不需要你付酬金。” “阿鸾,你疯了吗?花力气去保护一个微末小官?” “我才没疯,我只是相信你能行。而且若你做个清正廉洁的官,肯定日后树敌很多,我能够保护你。我才不管你做的官大还是官小。你当庶吉士,我也替你开心。” 真正当个廉洁的好官,光靠俸禄养活自己,必然是穷得叮当响。真正有钱的官都是贪污受贿来的。在这点上,张栋倒宁愿洪鸾跟着张清,至少张清经商不差银子。 想必洪鸾没有真正尝试过苦日子,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洪鸾性格犟,一旦做出决定不会那么容易改变,当即拒绝或许她还就认定了,但是他会试图让她改变,准备先缓着她,道:“你容我先想想,过段时间再答复你。” 她笑道:“好。” 她这般主动,他拿她没办法,但好在洪鸾生性单纯好骗。若他要骗她太容易,但就像张清说的,他不能为了私欲便动她,放任自己碰她。 她的清誉比他的重要。 在张家用过晚饭,洪鸾坐在书房的木榻上,手里拿着丽娘递给她的暖手袋,另一只手还捧了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打量在书桌边写字的张栋,心情好极了,小脚都一晃一晃的。 酉时,张栋放下笔道:“夜晚天凉,阿鸾你该回家了。” “好。”洪鸾听话地离开,反正日后她若真当了张栋的护卫,便有的是时间守护他陪伴他。 张栋看见那抹鲜亮的倩影踏入风雪中,爽朗明媚干脆果敢,笑容无比阳光,使得他的心跳得更快。 红衣倩影与他记忆里或者做梦时候的矜持端庄的样子并不同,但全都是她。一个是内在,一个是表象。 木榻上放着她刚看过的书。书页间夹着一枚她自制的枫叶签。 洪鸾突然回眸道:“书收好,我下次回来还要继续看。” 张栋无奈,这丫头总有理由来找他。但若他不许,万般理由都是空口白话。 大约一周后,洪鸾申时便到了张家小院。她动作利索,镖行和书肆的活早就干完了,书肆的文章写完,张清并未给她加活,任她干完活后逍遥快活。 她坐在石桌边上嗑瓜子吃米糕,快过年了,这类食物在顺天府卖得很畅销。 张栋一进门,看见吭哧吃东西的小身影,活像嘴巴吃得鼓鼓的小松鼠,道:“阿鸾,今日随我去个地方。” 他主动叫她出门,这让她受宠若惊。她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上。 小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在马车旁等候,看来要去的地方并不近。 坐在马车上,她自然问:“我们准备去哪里?” 张栋淡笑:“阿鸾不是说过要保护我,便护送我这一路吧!” 洪鸾心叹,开窍了、开窍了,他竟然主动邀请她保护自己。看来日后当他护卫不只有指望,看来是一定的了。 她点头,但是她还是没搞清楚他要去哪里,再次问了一遍,听见他清冷的声音说道:“赌坊。” 洪鸾心咯噔一声,这马车也特别应景,竟突然颠簸一下,剧烈摇晃一下将自己撞到他身上。平常这种情况,她早就稳住了身子,但这刻不同。 他竟然要去赌坊! 去完青楼还不够竟要去那种地方! 他日后虽说不是大奸佞,也不算大贪官,但肯定是权臣,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难道他未来要当大坏蛋? 她不明白了,赶紧从他怀里爬出来。 张栋道:“怎么,吓到了?”看她惊慌失措、花容失色,显然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他道:“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地下赌坊。” 洪鸾镇定下来,明白普通赌坊都好进,谁都能够进,但这地下赌坊绝对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没有人脉告知,他连地下赌坊在哪都摸不到。 “谁告诉你的?”她深知沈沐知是县官老爷的儿子,不会喜欢赌坊这种地方,虽然纨绔,但有些涉及底线的事情不会做,比如赌博。沈沐知曾经还帮着他爹抓过江陵县的赌徒,所以这次绝对不是沈沐知告诉张栋地下赌坊的事情。 “内阁首辅严肃有个儿子叫做严世宗,这事你可知道?” 洪鸾点头。 “他常爱去地下赌坊,我现在正与他相交。” 这个严世宗,据说长得又矮又胖,还缺一只眼睛,人坏到家了,但就是脑子好,人很聪明。 “你要去见他?” 第45章 博弈 第44章博弈 张栋摇头。 这个严世宗不仅贪财还贪色,他不会将洪鸾送到他面前,不会让洪鸾有这种危险。自然是知道今夜严家宴客,严世宗绝不会去地下赌坊。 他去那里是为了另外一桩事。洪鸾说得没错,现在他身边,武艺最高的就是洪鸾,为了日后她不再缠着他当他的护卫,他需要找一个武功比洪鸾更高的。如此才能真正拒绝洪鸾,让她死心,成全她与哥哥。 洪鸾不懂他的心事,问:“那么我们这次去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夜里,他们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到了巷子,张栋便命车夫先离开。巷子里有座豪宅,从外看却颇为空旷冷清。张栋与管家对了暗号,管家给他们各一个狗头面具。 两人戴着面具进入,管家命一个同样戴了狗头面具的男仆给他们带路。院子里有一条暗道,若是寻常人想必发现不了,两人从暗道中进入,越往里走越是人声鼎沸。 内里与暗道外的冷清全然不同。 两人来到观看台,台下是一个大擂台,擂台中央写了个大大的“武”字。领他们进来的男仆说:“两位贵客,再过一会儿,赌局便开始了。” 张栋颔首。 洪鸾方才意识到这次的赌博是赌比武之人谁输谁赢。但她想得太简单,还不光如此。 不一会儿,擂台上出现两个人,一个男人壮实如山,浑身都是肌肉,正值青壮年。而另外一人身材精瘦,身上还挂着彩,头上光光,竟然没有头发,是个年岁与他们一般的少年。 擂台下摆了一张赌桌,大约有四五十人纷纷将赌注押在青壮年身上。 唯独张栋将自己身上的银票都押在了少年身上。连少年自己看见都吃了一惊。他受伤严重,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打赢。 张栋抬头看向瘦弱少年,给了他一个自信的微笑。其他人都“切”了一声返回观看台。正当张栋和洪鸾也要返回时,一个身穿黑袍的少年也将赌注押在了光头少年身上。 在场中唯独黑袍少年和张栋赌瘦弱少年能赢。与张栋的温润信任不同,黑袍少年眼中透露一股老谋深算,像是常来赌场的人。 洪鸾觉得那人的眼睛有些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看见过。 因大家都戴着面具,哪里能够辨别对方身份。 赌局开始。 主持赌局的是戴着鸟类羽毛面具的高挑美人,美人道:“今夜场赌局开始,壮汉高陡对战少侠修竹,高陡之前战五十胜四十七场,修竹战十场胜十场。” 念出光头少年名字的刹那,洪鸾惊住了,修竹?日后张首辅身边一等一的高手,杀人于无形的侍卫修竹。 修竹并非和尚,他只是觉得留长发麻烦,在殊死搏斗中更麻烦,若被对方缠住头发便要切去头发不如干脆不留发。他现在的身份是奴隶,是被自家的无良亲戚卖到奴隶场的,奴隶是没有人权的。 但洪鸾知道他日后会留发,是愿意为张栋舍命的高手,连她都未必能够保证打败他。 至于为何张栋能够让对方死心塌地,她还想不出,难不成正是张栋救修竹离开奴隶所的?这种可能性很大。 而这或许只是他们初次见面,她记得修竹成为他的侍卫是在之后,并非现在。 擂台之上,每每壮汉高陡拿捏住修竹的薄弱点,每每她觉得修竹似乎逃不掉要输了,修竹却每每能够轻而易举地避开。 两人殊死一搏,看得洪鸾都变得血气方刚了,这两人的打斗可比镖行的训练精彩多了,连她上场都未必能保证能够打败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想必她并未经历过殊死战斗,镖行里面也只是切磋武艺,点到为止,所以她在武功上并不算高手,只能够说还行。 刚才和他们一样赌修竹赢的黑袍少年就坐在他们旁边,沉着地对他们道:“这个少年很聪明。” 声音带着一丝女气,但洪鸾知道对方并非女人,非常像她上辈子在宫里遇到的太监。 黑袍少年道:“这个叫做修竹的少年知道展示出自己的弱点,但这些弱点却都是他故意展露,并非真的弱点,为的就是攻击对方不注意的位置。” 张栋道:“还未结束,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不早了,你不就是一开始觉得他会赢,所以赌他赢的吗?” “非也,只是看他这边没有人下注,一旦能赢便能够满盘赢回来。” 黑袍少年呆愣了会儿,半晌道,“你没有玩过赌局?” “不曾。这是头一回。” 黑袍少年刚才看他下赌注气定神闲,觉得他是必然有把握才下注,没想到竟然是靠猜,还是一个生手,道:“不管了,据说新手手气好,便信你这一回。” 最后,两人竟然赌赢了。 高陡一个过肩摔没把修竹打倒,修竹一个反身击中他的心脏,将对方打到昏迷。 最终的赢家是修竹。 戴面具的美人宣布赌局的胜利者。原本张栋和黑袍少年可以满载而归,但黑袍少年却突然站出来道:“慢着,难得这次的竞争对手就一个人。我还要继续赌,地下赌坊有个规矩,只要对方提出继续赌,你就必须要赌。” 这规矩对赌坊有利,赢钱的人越少赌坊赚得越多。赢钱的那人甚至要拿出一部分盈利给赌坊。 张栋知道地下赌坊的规矩,地下赌坊若不黑就不会在地下偷偷地办。不将对方输得倾家荡产,老板也不好意思冒着生命危险来开赌坊。在地下赌坊赌钱甚至能够欠钱赌博,但是欠多了还不上,那就不光是要你命的事情,可能是要你全家老小的命。 洪鸾出身于正经人家,根本不敢来这种地方,更不敢豪赌。 但张栋却道:“好。赌什么?” 赌什么由地下赌坊说了算。 美人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也不想留着二位在此过夜,不如就比个最简单的。摇骰子比大小。” 张栋和黑袍少年同时道:“好!” 黑袍少年提出要求,豪气云天地说:“若我赢,我要的不是钱。小美人,我要买这个少年的命。”手指修竹。 美人微微蹙眉。 买命的赌博在地下赌坊并不少见。有些人觉得擂台上的人害自己丢了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谋了比武之人的命,反正奴隶的命不值钱。 奴隶谁死谁活,都不会对赌坊造成太大的损失。这个奴隶死了,会有下一个奴隶上场,赌局永远都会开展,只不过换了一批奴隶比武罢了。 黑袍少年准备要用赢来的钱买修竹的命,这点对赌坊不算亏。美人问张栋:“公子,您若赢,是要钱还是要买奴隶的命?” 张栋淡笑:“我是俗人,要钱。” 赌局再次开始,这次却是张栋与黑袍少年一对一的博弈。 由面具美人摇骰子,摇完骰盅落桌不能再动,美人问:“谁先来猜?” 黑袍少年刚才听声已经听出骰子大小,道:“考虑你是生手,我便让你,我先来猜,我猜是大。” 张栋道:“我便猜小。” 美人问:“不改了吗?” 两人皆道:“不改。” 揭示答案,结果是“大”。他们输了第一局,当真是开局不利。洪鸾捏了一把冷汗,这样看来,他们之后必须两把都赢,否则修竹的命就不保了。原本她知道结果应该不必慌张,但是这种情况下,很难不慌。 对方明显是赌博中的高手,光听声音就知道骰子大小。他们俩又什么都不会。 第二局开始,面具美人再次摇完骰盅。张栋道:“这次我先来,我还是选小。” 黑袍少年原以为他有多厉害,原来全靠猜的,他得意道:“我猜是大。” 结果公布,竟然是“小”。黑袍少年顿时傻眼了,“怎么会?”他是赌场高手,不该犯这种错误,刚才的骰子声音明显是……心想,或许真的是张栋运气好。 第三局开始……结束,黑袍少年更加傻眼了,他竟然会在这么弱智的赌博中输了,输给一个完全不会赌博的人,就算说对方出老千,其他人也不会信。他愤恨道:“算这个修竹命大。”说完。甩袖子离开。 面具美人收拾桌上的骰盅和里面的骰子。 洪鸾想问张栋,他是怎么办到的?怎么能够赢了一个赌场老手?但很明白这里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地方。 张栋对面具美人道:“我只要拿走自己的本钱,其余赢来的便都尽归赌坊,我只有一个要求,拿这些钱替他好好治伤。” 修竹是地下赌坊的奴隶,他人可以买他的命,却不能买他的人。但凡地下赌坊的奴隶基本只有一条路可以离开,为赌坊赢下一百场胜利,少一场都不行。 张栋完成了自己想做的,在修竹心里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从来没人会主动替奴隶求治伤,很多奴隶不是在场上被打死,而是在台下因伤重不治而死。 看着白衣公子和红衣少年离开的背影,修竹突然开口:“公子,少侠……” 张栋回头道:“来日我们定还会相见!” 洪鸾道:“我们相信你。区区百场胜利,对你有何难!” 他赢下十一场胜利尚且花了将近半年,要赢下后面的几十场怕是很难很久,但是竟然有人会说相信他可以做到。修竹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竟然还有好人存在。 黑袍少年离开宅子时摘下面具,正是之前在裕王府的李尽忠,也是消失了两年之久的魏忠贤。他平日无事,便喜欢赌博,不禁发现这个京城之中人迹罕至之处竟然开了一家地下赌坊。 他逢赌必赢,没料到竟然第一次会输,还是输给一个生手。输一次罢了,下次他绝不会输。他想。 第46章 命理 第45章命理 从赌坊离开,洪鸾央着张栋问:“你究竟是怎么赢的?” 她才不信他若没有捣鬼,对方那赌博老手竟然会输。说他出老千吧,看他也不像。 他淡笑道:“的确出老千了,不过不是我,是赌坊里的人动的手脚。” “谁?”洪鸾恍然大悟,“那个戴面具的美人。她为何帮我们?” “确切地说她在帮自家的老板。” “赌坊的老板?” “严世宗。” 洪鸾还想问,比如地下赌坊实际是严世宗开的,为何面具美人就一定会选择帮他,难不成面具美人认出了张栋?面具美人也认识张栋?知道张栋赢了也不会要钱? 她一点儿都想不明白。 “阿鸾,赌局赌的不是赌桌上的这些,赌的其实是人心。我赌这个开局的女人不希望修竹死。” 洪鸾想,或许刚才的黑袍少年会意识到这点,但他现在已经走了,就算弄明白了也没用了。她道:“这次好险。” 自那夜后,洪鸾总有种感觉张栋其实是想甩掉她,不想让她当他的护卫,否则他为何突然去地下赌坊,然后遇到修竹?只是为了结交严世宗?况且严世宗那个未来的大坏蛋,有什么好结交的? 好在修竹真正成为他的侍卫是至少三年后。她希望他这三年内都甩不掉她。 该怎么办呢? 她觉得只能够去拜祖宗,拜寺庙了。心诚则灵。 想什么来什么,一大清早,她还未出门。梁怡进她寝室,道:“小姐,夫人让您今天别出门,随她去庙里上香。据说京城城郊迦叶寺香火鼎盛,求签甚灵。” 洪鸾光顾着一句“求签甚灵”,道:“我去。” 邓芳让洪鸾打扮一番再出门,洪鸾同意了,她画了个靓丽精致的妆容,随母亲去迦叶寺上香。上香就是越早去越好。 在迦叶寺的大雄宝殿内,邓芳与旁边的住持说着什么。梁怡为洪鸾拿来一个求签筒,这东西她不是第一次用,曾经为了哥哥考试通过或者张栋考试通过,她去文庙求过几次。 签杆落地,洪鸾拿起,只见上面书:“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需再觅良缘。” 她求签时想的是张栋,希望未来的三年里,张栋再也离不开她,看完不禁大喜过望。邓芳与住持说完话,走过来,也看见了洪鸾的签,嘴角洋溢笑容。迦叶寺里也可以求姻缘。 洪鸾将签递给住持看,住持看罢道:“这签想必无需老衲解了,签意为有情人终成眷属。” 洪鸾想,张栋确定喜欢她了?不放心地问:“住持,会不会不准呀?” 邓芳微斥:“你这孩子?” 住持淡笑道:“若女施主觉得不准。可以再求一次。” 洪鸾想再求一次,若还是一样的,方才能够作数。第二根签,书:“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住持道:“女施主真是运气,两次都是签王。” 洪鸾都快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如果她求的签真这么好,这签真这么灵,她上辈子怎么还会死呢?这签说的是姻缘,怕是与命没关系。 邓芳拿出一张八字红纸交给住持看,“请住持帮忙看看小女的八字。” 住持谦虚道:“几位香客稍等,寺庙中对姻缘之事最精通的不是老衲,老衲让最擅长此事的师弟来给你们看看。” 住持拿着红纸往后堂去了,待他再返回时,脸上笑意更浓,告知:“夫人的女儿,命理红鸾星入命,与天喜星相对,可谓姻缘之事再好没有,夫人您对此可以放心了。” 洪鸾问:“什么红鸾星入命?” 住持解释:“即姻缘之事很好。而女施主的命理在姻缘之事上不是一点好,而是女施主若喜欢谁,这姻缘事定然能成。” 这话就像给洪鸾吃了一颗定心丸。这话是不是代表自己继续缠着张栋,定然能够将他拿下。 邓芳收好八字红纸道:“多谢住持。我本来还差点儿要以为自己这个顽皮捣蛋的女儿该嫁不出去了。”有了这签和八字命理,邓芳完全放心了。 还未出大雄宝殿,一个打扮高贵的妇人持香篮走了进来,刚进来便与邓芳打招呼,洪鸾听娘叫她“王夫人”,出于礼貌,洪鸾敛袖行礼,唤了一声“王夫人好”。 她估摸又是哪位官家的夫人。 自从她爹成了四品的官员,她娘常与京城的官家妇人来往交流,什么王夫人、魏夫人、邓夫人……还一同结伴去玉容坊,算是给张清拉了一波生意。 当官的妻妾众多,她时常不在家,她娘结交的这些人她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王夫人夸道:“洪夫人,您家女儿长得真水灵,真好看!” 洪鸾被他人夸赞,只当听听过而已,夸人有两种,一种真心,另一种假意,若装得真,完全没法区分。她不想在辨别真伪上浪费功夫。 回程时,时辰尚早,她故意选了一条某人去翰林院的必经之路,掀开车帘,看着整条长街。像这般蓄意制造偶遇的事情,她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回。 “张栋——”洪鸾如愿在街上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张栋回眸,看见她今日打扮的艳丽。 连身旁负责拿书箱的邵四都道:“今日的洪小姐与往日有所不同,看上去漂亮极了。” 张栋不说话。 车帘很快被拉下,邓芳微斥:“做女儿家的应当矜持!”心想,若张家俩孩子真对自己女儿动了男女之情,想必早来提亲了,他们没来正说明兔子不吃窝边草,只把洪鸾当朋友当妹妹。 邓芳看似明白了这个理,心想,洪鸾却不懂,再这样下去,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来只能将女儿的婚事早点办了,断了她对张家两兄弟的心思。 母亲在身旁,洪鸾只能够规规矩矩地坐了一路,回家不久便遇到了哥哥洪远。看母亲和梁怡走开,洪远叫住洪鸾道:“圆圆,你可知道母亲带你去迦叶寺上香的真正原因?” 洪鸾道:“不就是帮我求姻缘吗?”求神拜佛时,她还求了张栋未来的三年都离不开她。 “你当真以为就只为求姻缘?” 洪鸾不解:“那还能有什么?” “没事,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洪鸾没想那么多,反正她去寺庙上香的目的已经达到。 正月初一,家里办家宴。过年期间,官员们基本都休沐,假期是七天。 邓芳在这天又让洪鸾打扮得漂亮一些,洪鸾想,估计是正月初一大家都要穿新衣,为了配新衣,自然要打扮得漂亮。 家宴上,洪鸾再次看见了那个王夫人。与王夫人一同来的还有大才子王世贞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男人。 洪鸾吃了一惊,这才明白王世贞就是这个王夫人和军官的儿子。 王世贞父母与她的父母在饭桌上一起热情地聊着,突然聊到了她身上,邓芳道:“这就是我们的女儿洪鸾。” 洪鸾在家宴上还是端庄有礼的。王夫人对王世贞道:“这就是母亲要介绍给你的洪御史的女儿。” 王世贞礼貌地打招呼:“洪鸾,姑娘,你这名字与我的一个朋友竟然一样,今日看见你好像似曾相识。” 听这话,洪鸾明白王世贞铁定没认出她来,这也难怪,她在文英斋几乎从不打扮,还穿灰衣直缀,朴素极了,让人很难与她现在的艳丽打扮联想在一起。 她道:“世贞哥哥,我看你也很眼熟呢!”何止眼熟,绝对是熟悉。 见少女与青年相处甚欢,几个大人无心吃菜,都笑得合不拢嘴。 洪鸾回头看哥哥洪远也在看着她,脸上好像写着“早就提醒你了,你却不当回事儿”。 洪鸾无语看天,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真正意思,什么拜佛上香求姻缘,求的是她能够嫁出去的姻缘还求的是与王夫人结伴,让王夫人看一看她。 这顿家宴至少几个大人吃得很开心。 代表两家人未来能够相处融洽。 古来多少婚姻都是媒妁之言,哪里需要征询孩子们的意见。 吃完饭,大人们故意让洪鸾和王世贞单独走在宅子中的花园里。花园里槭树暗红,茶花荼靡。 待无人时,洪鸾突然道:“世贞哥哥,你看仔细了。”将垂下的发用手抓起,举在以往绑起的位置。 “世贞哥哥,是我。” 王世贞这下认出来了,“是你,洪鸾?文英斋,红鸾星!” “没错。世贞哥哥,这次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还没等王世贞从吃惊中缓过神,洪鸾抬起一拳狠狠揍在王世贞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大叫了一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洪鸾又出了一拳打在他的左眼睛上。 王世贞担心继续被打,连连后退,痛叫道:“你你你——” 原本未认出洪鸾前,他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印象不坏,甚至可以说是满意,若他们处得来,估计之后便会谈定亲的事情。但是洪鸾竟然…… “你别过来了。”王世贞怕了,担心自己的两只眼睛都被打瞎了。连连后退,但是哪里逃得掉。 “我说过世贞哥哥,实在对不起了。怪只能怪我母亲竟然选中了你。我根本不想嫁人。”洪鸾伸出拳头不停往他身上打,他这个读书人只能够抱头逃窜,嘴里哀嚎不断。 两家大人听见叫声,都往花园跑,看见的正是洪鸾撸袖伸出小拳头揍人。王夫人看不过去了,道:“你这丫头表面看起来文文静静,怎么会这么粗鲁野蛮?”挡在王世贞身前。 洪鸾没说话,王世贞是没做错,做错事的是她,可她不这么做,看两家父母刚才那般亲近的样子,估计就要让她与王世贞定亲了。一旦定下亲事便不容易解除婚约。 王世贞捂着流血的鼻子,红肿的眼睛,道:“别怪洪鸾,是我配不上她。是我的错。” 王世贞这个当文官的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显得宽宏大量,对比之下倒显得洪鸾颇小人了。 王世贞自己不准备计较,但王家人绝对是一脸郁闷地回家,洪鸾因为打了王世贞这事被罚跪祠堂。 她跪在祠堂的蒲团上,母亲在一旁拿着戒尺,不停地训诫。邓芳挥动戒尺,每挥动一次,洪鸾便浑身颤抖。 若说她刚才打王世贞打得顺手,那是她打别人,若是自己被打,这痛苦放在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邓芳道:“若是王家把你今天所做的事情说出去,你的名声就毁了,日后如何能够嫁出去……” 母亲的骂声就在耳旁,以防被母亲打,洪鸾往另外一边挪,看出她的意图,邓芳道:“爬回来。” 洪鸾又回到原先的蒲团跪着,邓芳道:“有胆子做没胆子承担了,好在世贞这孩子懂事,愿意替你说好话,若你这次的相亲对象不是他,这事一旦传出去,你早就被外人骂了,你知道后果吗?” 洪鸾不停点头。这点她很认同,当时王世贞替她说话,她都十分吃惊,为了退这门亲事,她都宁愿不要名声了。 邓芳挥动戒尺也就做做样子,实际并不想打她,嘴里却不饶人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眼见戒尺挥来,她吓得闭眼,察觉戒尺没打在自己身上,顿时松了口气。 “今日你就这么罚着,我与你父亲还要商量如何替你弥补错误。我们家总不能对不起他们王家。” 第47章 番外二 番外二:红衣少将“洪远”(前世) 北境,大同府,府治大同县。 一棵百年梧桐树上,一个红衣青年躺在树顶枝丫,任由阳光洒在自己脸上。他两手交叉置于脑后,享受难得的平静。 红衣青年洪远参军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七年,一刻不停地练兵打仗,唯独在这安静的时刻,他会想起远在京城的妹妹,被贬回乡的父亲,在家乡等他凯旋的母亲。 此时,洪鸾已经被皇帝赐死,但没人给远在北境抗战的洪远送过此类消息,他父母只给他送家人平安的消息,所以他并不知道。 离家七年,他始终不曾回去,北境战事未休,他身为烈性男儿,以保家卫国为使命,敌军未除,便不返乡。 “洪远,仇将军有命。”手下兵闫冰纵马而来。 闫冰是他成为参将后亲自募兵招来的大同将士,与他一同作战已有五载。 他一听将军有令,当即纵身从树上跳下。闫冰看见他脸颊上的一道最新的刀疤,不由心生酸涩,初见洪远的时候,他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男儿,如今只有壮志未酬的沉默,墨色刘海下的眼眸深邃犀利。 所谓的大将军仇渊算什么将军,将所有抵抗鞑靼进城抢劫的事儿都交给洪远,交给洪远这五年来训练出来的一千名洪家军。 他多少次劝洪远干脆别听仇渊的,但是洪远却说“将有令,兵不可不从”,洪远属于兵,不得不听从仇渊的,亲自训练的子弟兵是仇渊授权他训练,他对仇渊有着感激,但有些事情并不认同。 就比如仇渊主休战,希望对鞑靼妥协,给鞑靼进献财物以求得大同的和平。鞑靼虽然是蒙古人,但不是所有蒙古人,是指一部分来大明抢劫的蒙古人。洪远始终主张作战。他认定只要完全将鞑靼打退,他们便不敢再犯。 很明显,洪远的主张是对的。 鞑靼被打退后,会过许久才回来进犯。大同百姓方才不受侵害。 闫冰道:“仇渊将军说鞑靼再度来犯,但这次只要你带着一千名洪家军出城迎战。” 洪远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仇渊干脆不准备作战了,准备靠他的一千名精锐对付对方万人的军队。 此仗估计九死一生。 他像早有准备,道:“闫冰,我命令你在城中等待,一旦我带军出城应战,你在城中也好有所接应。” 大同,又称平城。 闫冰虽然想与他一同出城应战,但很明白洪远的指挥很正确。他不相信一旦洪家兵遇险,仇渊会开城门接应洪远和一干子弟兵。仇渊贪生怕死,洪远若遇险,怎么可能会开城门救洪远? 只有他在城里,才能保证有人开城门救回洪远。 洪远接下将军令,回营换上将士服,一身铜色铠甲,持枪骑马带领一千名子弟兵出城应战。 出城的那刻,作为领袖的洪远抬头看向城楼。闫冰一身戎装正一样持枪看着他,洪远对着他微微一笑,若年少时一般。 两人对望,只有眼神上的交流,默契到不用言语。 城外是万人多的鞑靼兵,但洪远只有一千名将士。洪远手持大红旗帜,旗帜上书“不除鞑虏,誓不回城”。 他出城后便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每一次作战都是釜底抽薪。 闫冰在城楼上看见洪家兵浴血奋战,洪家兵并非不勇猛,已经用了各种手段去抵抗鞑靼的骑兵。 但人数实在相差太悬殊了。 闫冰看洪远身上挂了彩,不禁恳求身边若看戏的仇渊大将军道:“大将军,该派援兵了,否则洪参将必然坚持不下去。洪家军再勇猛,也不能以一当十啊!” 仇渊捏着两撇胡子,心想,怪只怪这些鞑靼兵进攻得太频繁了,若再来几次,他哪里还吃得消。八年前,他能够以奉献财物给鞑靼求得大同的和平,他想这次肯定也可以。 以他的兵哪里能够与对方的几万兵士相匹敌。也就只有洪远和他的洪家军不怕死才能扛下去,他年岁大了,只求自己未来安稳,子孙安稳,家族安稳。 只要大同不沦陷,他就可以一直安稳地做大将军,而洪远挡了他的路。让他头疼了七年之久,与鞑靼兵整整打了七年,他自己不想打了,他只想安享晚年。 仇渊眸光一闪,下令:“将闫冰给本将给抓起来。” 闫冰看士兵过来绑他,质问:“仇将军,你凭什么抓我?不去派兵,难道你想等着平城沦陷?” 仇渊眼中闪露老谋深算的光芒,道:“小将就是小将,平城沦陷不了。但今日,洪远不得不死。” 城门口,那幅“不除鞑虏,誓不回城”的旗帜原本插在地面上已经被踢倒,洪远一手持大明旗帜,一手持长枪。 闫冰看见对方的长刀长枪前后左右刺入洪远的身体,“不,洪远——”他叫得声嘶力竭。 闫冰,这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就是我死后,大同估计保不住了,他睁着眼,想起自己的妹子,母亲父亲…… 小时候,他对洪鸾说过要当大将军保护她,也是他最终食言了。洪鸾甜甜地笑:“哥哥,你好厉害!”天空中有老鹰飞过,好像他八岁那年在自家院子里放的老鹰风筝…… 洪远口吐鲜血,长枪落地,身上满是鲜血。但手中那根象征大明朝的旗帜仍旧屹立不倒。 鞑靼的首领俺答那似乎还嫌不够,一刀割破了洪远的脖颈大动脉,一时鲜血如注。 但就算喉咙被割破,脖颈的骨头断裂,洪远仍旧站立不倒,敌兵不禁被这幅画面所骇,纷纷后退。洪远已经身死,但站立如天神降世,他们多少次因为洪远打了败仗,吃了无数的亏,这七年来甚至不曾入大同抢劫过一次,这都拜洪远所赐,而如今这样的领袖,竟然就死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都不敢相信,连俺答那这个老将都很难不佩服这个红衣少将,心想,幸好这个红衣少将不是真正守卫大同的大将军,否则他们要破城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被俺答那看不起的大将军仇渊现在正站在城墙上与自己谈判,仇渊道:“俺答那,老朋友,主张作战的人一直都是洪远一人,并非本将。如今我送洪远出城送人头给你,我们八年前就是盟友,你不会忘记了吧?” 当年多亏了这个仇渊,俺答那带兵将京城顺天府抢了一遭,这个守大同的仇渊总兵竟然没有被罚,还升任了大将军,这还多亏了俺答那的那一次抢劫。俺答那道:“都过去了八年,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仇渊笑道:“并不迟,我还给你们备了大礼。”吩咐开城门,将士搬着一堆堆一箱箱的瓷器茶叶金银放到鞑靼兵面前。 八年前或许他只要这些,但如今他们抗战了七年,就带着这些回去怎么对得起他们这群人浴血奋战了七年,眼神中都散发欲求不满的光芒。 但仇渊丝毫没有察觉到敌方的欲望是填不满的。 闫冰心里觉得仇渊真笨,心里着急,但心痛更多,如今他最想跟随的将领已经没了,他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洪家军都是大同人,包括闫冰也是,是誓死保护家国的人,但是仇渊哪里懂得这些,仇渊送给鞑靼的礼物很多还是因为洪远打了胜仗,赶跑了鞑靼,没让鞑靼的铁骑踏入大同,给了大同整整七年的和平,大同人为了感谢洪远赠送到军营中,如今却被仇渊轻易地都送给了敌方。 而且这个仇渊傻子,竟然派洪远出城送死,闫冰觉得自己真不该,就不该让洪远出城,本来应该阻止他,或者他陪着洪远去迎战。作为将士,他也该死在战场上。 俺答那的欲望早已经不满足于这些,这些赠品他们要,但其他东西他们也要,看城门已经被仇渊命人打开,一声令下:“进城掠夺!” 仇渊没料到自己竟然会与他们谈判没成功,他年事已高,一看鞑靼的铁骑踏入平城,心道,糟了,他的将军位保不住了。 闫冰冷冷地看着他,像看傻子地看着他,他将洪远推出去送死,摇尾乞怜地赠送礼物给敌军,结果敌军根本不领情,一旦城破,大同百姓遭殃,仇渊作为将领守卫不当,皇帝震怒肯定会罢了他的大将军之职。 可悲可笑,如今大同沦陷,未来还要丢掉官职,这都是仇渊将洪远推出去送死造成的,闫冰看到他落得这般下场,突然像疯了一般狂笑起来。 他本被士兵束缚住手脚,仇渊颓废之下,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顿时怒道:“将这个疯子送到底下陪洪远。” 闫冰不停冷笑。 被士兵抓着带下城楼,闫冰看着鞑靼的铁骑踩过大同的地面,踩死了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不仅掠夺财富,而且抢走妇女,杀害儿童……听见城中百姓惊恐的叫声,这些都是仇渊妥协所做的好事,她的笑化成了泪,滴滴往肚子里咽。 没有洪家军配合作战,仇渊的兵享受了七年的安逸,哪里能够真正作战,能不被敌军杀就不错了。 城楼下,闫冰跪在洪远的尸体面前,根本不敢触摸他身上的冷兵器。这七年他受过很多伤,但没有哪次伤得像今日。 战火纷飞,百姓的哭喊中,他道:“洪远,我一定会把你埋在那棵你最爱的梧桐树下,你放心,我会活着替你继续守着这个大明江山,那是我们共同的国家,看着鞑靼人彻底退出大明朝,不敢再来进犯。” 他们结识五年,但其实在洪远初次来大同时,她七年前就认识了这个英勇的男儿。她原名闫雪琦,女扮男装借用了哥哥的户籍入军队当兵。 他曾在军营中,用竹埙吹起一首首和平的赞歌,还教她吹;他曾在平城教导一群孩童练武,没有一丝为将的包袱;他曾在梧桐树下,告诉她,他老家在江陵,家中也有一棵百年梧桐树,上京有一个美丽端庄的妹妹,一位温柔典雅的母亲,一个虽然严厉但民主的父亲,父亲支持他来前线作战。他的家人在等他回去。 红衣的少年郎,再到红衣的少将,不甘屈辱沉默寡言的将领。他经历了太多,但史册无法记载他的功绩,失败者毫无功绩可言。但他留在她心里,留在所有死去的大同子民心中,她道:“洪远,你的家人一定会以你为荣的。” 第48章 番外三 番外三:前世朱熠 万历五年,夜深人静。 皇帝朱熠在自己寝宫内批阅奏章,自他继任以来,一直都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但越发勤政身子便越是疲乏。 太监魏忠贤捧着汤羹和丹药垂着头进来,丹药是嘉靖时期就在研制的,他母后仍旧信道,特意嘱托让他服下。 服药后他的头痛毛病的确好了很多,但随之而来的是身为男人的欲望。他不得不放下笔,对魏忠贤道:“小贤子,如今王贵妃怀孕几月?” “已经五个月。” 五个月是处于平稳阶段,可以行房事了,他这些年宠幸过很多女人,但怀孕的只有王慧敏一人,皇家看重子嗣绵延,想了想,问:“后宫是否还有其他女人,朕从未碰过的?” 魏忠贤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反倒是守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小韦子道:“静宁宫似乎有一位,已经入宫五年,但皇帝您从未临幸。” 竟然还真有他从未临幸的。 这个洪静妃,他倒还有些印象,似乎长得不错,若不是长在他的审美点上,不会被册封为妃。 他道:“今夜摆驾静宁宫。” 魏忠贤突然上前劝阻:“皇上,且慢,奴婢先前听说,这个洪静妃身子不好,刚一入宫便病了。” “病了,五年还没好?” “就是,五年了,这病就是没好过,所以这个洪静妃几乎不曾离开自己寝宫。” “什么病?” “据太医院的医女说是不孕之症。这些年一直都在努力调养身子。” 朱熠感觉头疼之症又回来了,道:“罢了,翻牌吧!”他找女人无非为子嗣之事,好教自己母后放心。 魏忠贤命小韦子拿着一堆牌子过来,朱熠从中随意选了一个。 次日,静宁宫中。 太医院医女吴浣携医箱照旧来静宁宫给洪鸾看病,当两个宫女在时,医女什么也来说,只嘱咐了洪鸾两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能吹风受累”。 洪鸾叫退了身边照料的两个宫女,待房内就只有吴浣和她,吴浣才道:“真是憋死了,也就你啊,人家做妃子的都恨不得得到皇上的宠幸,只有你想出什么不孕之症的事情。” 洪鸾笑笑不说话,她其实根本没有想好,她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妃子的,若她当年没被选中,估计就又回家了,丢脸就丢脸了,总归比现在这样好。 想再看见那人,但再也没有机会了,当年她选妃,张栋准备要去提亲,想必他已经娶得娇妻美眷组建家庭了,她叹了口气:“或许这样也蛮好。” “好个什么!你可不知,其他宫女是怎么说你的,还有你那两个宫女,嘲笑你怀不上,还占着妃子的名额。” 她在宫里没朋友,却因为装病结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医女,据说治病的手段比医正手段还高明。 她起初想用金钱收买吴浣,但吴浣并非能用金钱打动的,而她就在恳求吴浣帮她装病时,吴浣最终竟然答应了,但一定要告诉她原因。 洪鸾将原因都告诉了吴浣。 五年间,她们俨然成了知无不言的好朋友。洪鸾不会出卖她,她自然也不会出卖洪鸾。吴浣道:“若到时被人发现了你在装病,就说是我在这些年来治好了你,自然不会有人怀疑。还间接证实了我医术高超。” 洪鸾不怕他人的嘲笑,内心强大的人不会被外在打倒。 屋外,洪鸾的两名宫女贴着房间门将两人的对话都偷听了去。 离开静宁宫,两名宫女在路上嚼舌根。一个说:“原来我们伺候的娘娘根本没有病,病是她与医女串通好,娘娘和医女真是够大胆的,竟然做出这种事,走,我们快告诉主子去。”另一个说:“是啊,亏我们伺候了她五年,什么都没有捞到,不如快跑,伺候这种娘娘指定没有出息的。”…… 朱熠刚好走到树丛后面,听清了两名宫女的话。宫女是觉得这里不会有人,正在悄悄私语。 昨夜听说了有个五年不曾临幸的妃子就在静宁宫,朱熠出于好奇,下了早朝便不由自主地往这个方向走。 一旁的魏忠贤当然也听见了,这宫里的太监宫女几乎都被他收买了,宫女口中的“主子”指的是他和王慧敏。 魏忠贤站出来道:“大胆,竟然在这里嚼弄娘娘的事情,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两名宫女听见,不禁浑身颤抖,吓得不敢动。 朱熠从树后走出来,问:“你们的娘娘可是洪静妃?” 两名宫女不敢隐瞒。 朱熠再道:“据你们刚才话里的意思,洪静妃其实根本没有病,她的病是装的?” 宫女们顿时吓得跪地,但其中一个机灵一些,想起刚才静宁宫中医女吴浣说的话,道:“回皇上,并不是,是今日吴医女说,经过五年的精心调养,娘娘的身子有所好转,日后有怀孕的机会了。” 竟然有女人在他的后宫里欺骗他。朱熠已经明白了这个静宁宫中的女人的把戏,为了拒绝他的宠幸,这个几乎不曾见过面的女人竟然做出这种事。 他怒气冲冲地返回了自己的寝宫,吩咐魏忠贤:“明晚,不必再准备其他妃子的牌子了,朕准备去静宁宫。” 魏忠贤垂首,从来没有任何女人真正让皇上对她上心,连向来被宠幸的王慧敏都不曾。若这个装病五年的妃子,未来真被皇帝临幸,怕是升得比王慧敏要快。 魏忠贤侍奉朱熠这么多年,很能猜测皇帝朱熠的心事,越是在意的方才越生气。四下无人时,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王慧敏。 没等到明晚摆驾去静宁宫,又一天,朱熠刚下了早朝便听说了后宫中的事情。几乎不曾出静宁宫的洪静妃竟然在御花园因妒忌推了王慧敏一把,差点害死王慧敏肚子里的孩子。 他来到王慧敏的寝宫,看见王慧敏担惊受怕的样子,考虑到她如今有身孕,他只能走过去抱住她安慰她,实际在看见她身上毫无伤痕,便知道怀里的这个女人正在演戏。 王慧敏素来会演戏。 利用了他,让他陪她演戏。 他很讨厌这种行为,但无奈何自己的母亲就在身旁。李太后在意的是王慧敏肚子里的孩儿。 朱熠看向地上低头跪着的洪鸾,不管他人如何细数她的错,她的善妒,她的恶毒,洪鸾都一脸镇静,仿若在说他人,毫无要为自己辩驳的样子。 若真是善妒的女人,又如何会装病五年?在他说到“吏部左侍郎张栋”时,他明眼看见了洪鸾一下子瘫软了身子。 可见她与吏部左侍郎张栋有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他还不确定。 李太后很生气,要洪鸾的命,他想就这样吧,这个女人不想要被他临幸,既然如此还留在宫里做什么,还不如杀了,他做着安慰王慧敏的动作,同意了李太后的做法。 不过是一只自己勉强看得上眼的小猫被杀掉罢了,他想。 第二年开春,洪鸾于静宁宫白绫自缢,这是皇帝暗中命令实施的死刑。 御书房,朱熠问锦衣卫指挥使孟浩,“让你查的事查得怎样了?” 孟浩道:“洪静妃,湖广荆州江陵县人,吏部左侍郎张栋也是江陵人。他们是同乡,巧的是张侍郎与洪静妃两人的家正好相邻,他们是邻居。” 朱熠一副了然,突然来了兴致,道:“现在随朕走,去看看张栋的反应。” 朱熠特意命人叫张栋进宫,还让入殓师整理了洪鸾死后的仪容。 看到张栋的反应,与他所料果然没有什么不同,张栋提出要带走洪鸾的尸身,朱熠同意了,却又道了句“张爱卿,你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若你之后想娶谁,完全可以与朕说,朕可以成全你,给你赐婚。但是,唯独朕的女人不可以。” 张栋道:“皇上,您多虑了,我与洪静妃只有同乡之谊,她哥是我好友,她父亲曾在我年幼时帮过我。” 朱熠上前将手放在张栋的肩膀上,道:“朕并非怀疑你与洪静妃的关系,不过是这个女人骗了朕五年之久,朕至今无法释怀。” 张栋放在棺木上的手不禁攥紧,紧得连骨节都看得分明。 “若爱卿肯掀开这个女人的手臂。可以看见,那颗象征处女之身的守宫砂都还是完整的。” 张栋已经不忍再看再听,总之他们错过了一世。 第49章 致歉 第46章致歉 洪鸾也觉得应该弥补。 有休沐在家的爹护着,洪鸾最终只被罚跪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她不停地在父亲身旁撒娇,父亲愿意替她去向她娘说好话。 洪喻只有一个要求,“出去万不可说你打了大才子王世贞,之后还得去向王世贞赔礼道歉,真正求得对方的原谅。” 洪鸾统统答应。 安分守己了两日,洪鸾听文英斋的小工说今日张清在香聚楼里宴请王世贞,她听完想过去赔礼道歉,却又有点儿为难,不知道具体该拿什么赔礼,该怎么道歉。 踌躇间,她来到香聚楼已经是下午,香聚楼的小二告诉她,她要找的几人已经走了。因为这群包厢的男子都气质不凡,属于年少成才,店小二们对他们印象深刻。 问及几人相貌,洪鸾弄清楚了这次宴会不仅有张清和王世贞,还有沈沐知和张栋,看来她打了王世贞的事情,他们都知晓了。 只怕自己丢脸丢到家了。 洪鸾硬着头皮继续问:“你们知道他们一行人往哪里去了吗?” 店小二向门外指了一个方向,洪鸾大概判断出位置,便往张家小院走。并非料定王世贞就在张家小院,而是知晓张栋休沐,她打算去张家看看。 张家小院。 院中小石桌边,王世贞手拿热毛巾,正敷着自己的一双熊猫眼。眼上淤青,第一天冷敷,现在改为热敷。今日要不是张清特意邀请,他出门都头戴帷帽,否则坚决不出门。 他苦闷道:“张清兄,若你早告知我洪鸾那丫头是个女子,我绝对不会去她家,随我母亲去相亲。” 张清道:“我代圆圆那丫头向你道歉。是我之前考虑欠妥当,理应告知圆圆的女子身份。如此男女之间也不会出现僭越之举。” …… 洪鸾到张家小院后,探头探脑地看,若他们不在家她就返回,若他们在…… 一看见熟悉的三道身影,唯独沈沐知不在,她开心地跑过去道:“张清哥,张栋,世贞哥哥……” 有张家兄弟在,她大胆了许多。如此她道歉应该能够获得成效。 王世贞一看见洪鸾,简直像老鼠看见了猫,立马往旁边躲,躲到了张清背后。今日出门在外,洪鸾仍旧穿男装,但是王世贞已经能把自己相亲那日看见的端正矜持的小女郎与今日见到的洪鸾对应,再也不会把洪鸾当作少年郎君。 “世贞哥哥,你莫躲,我今日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绝对不打你。” 王世贞莫名其妙被打了一回,绝对心里有了阴影,克制心中恐惧道:“阿鸾,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希望你离我远一点。” “哦。”洪鸾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道,“这是我父亲这几年收藏的孤本,上次听你说你喜欢,我特意拿来作为赔礼。” 道歉时她乖巧懂事,哪里还有两家相亲那天的粗鲁暴力。 王世贞想说不必赔礼,但张清却劝说他收下,若不收恐怕洪鸾还会继续道歉继续纠缠,王世贞暂时不想再见到洪鸾只能收下,勉为其难地从张清手中接过孤本便告辞了。 看着王世贞着急离开,洪鸾睁着一双懵懂的眸子,笑看着张栋和张清。干出打了京城著名大才子的事,如今还能一副没事人样,沾沾自喜的人估计也只有洪鸾一人了。 两兄弟都明白,洪鸾看似下了狠手,实际王世贞脸上也就有些淤青,待淤青退了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一道痕迹都不留。虽然被打出鼻血,实际一点未伤骨头。 若洪鸾真要下重手,王世贞早就没命了。 张清正色道:“阿鸾,为何要这么做?听王世贞说,你不想嫁人。” 这话将她说蒙了,不是她不想嫁,是有些人不想嫁。她愣了半晌,道:“我将王世贞当哥哥,是书友,能够一起聊文学,但没有其他的意思。看他刚才那样,应该算原谅我了吧!”有没有真原谅,她还有点儿不确信。 “王世贞为人仗义,有才情,家里三代为官,长得也俊俏。这么好的条件,你当真不要?” “嗯,既然你说他这般好,我还真有点儿后悔了。”洪鸾看着张栋说。 张栋问:“阿鸾,你做此事可曾考虑后果?” “你老是说我傻,我当然不曾,只是想到就做了。”实际她考虑过后果,后果无非是在京城出了名,大抵名声臭了,但好在不必嫁人了,因为不会有人敢娶一个泼妇。 她也曾考虑过自己之前与王世贞的交情,或许王世贞会原谅她,她做“打人”的事前并不肯定这种可能性。 张清又问:“若是之后又有人向你提亲,你是不是也要将他打一顿?”说这番话时,他憋红了脸。 洪鸾道:“当然,一样打。”动手简单粗暴,最快出成效,什么劝说这类的弯弯肠子不是她的作风。 “可若是你喜欢的?” “那就以身相许喽。”洪鸾干脆地说。 张栋手掌握拳放在嘴唇上,不清楚洪鸾说的以身相许会是谁,但又似乎猜到了什么。 张清道:“阿鸾可是有想许的人了?” 洪鸾微红了脸,纠结着该不该说出口。门口,沈沐知道:“我去买了一堆零嘴,怎么了,世贞已经走了?阿鸾,你来了,把人给气走了?” 洪鸾回头看,不是吃惊于沈沐知,而是吃惊于他身边的人,她几乎木讷地喊:“旭文哥。”一想到杨旭文未来回京当官,未来会有的惨状,她不禁没有心思再谈什么男女之情。 在真正的国家大义面前,她的小女儿心思根本不算什么。 杨旭文此次回京,是来与他们一起过春节。 沈沐知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张清回答:“没什么。” 洪鸾刚才差点要将自己喜欢张栋的事情说出口,但是现在再看,今日绝非告白的好时机。 他们几人看来有事要谈,洪鸾想没自己的事情,正要去接沈沐知买回来的零嘴。沈沐知道:“将大文豪给打了,还想有东西吃。喝水就不错了。” 洪鸾看着他们坐在桌边一边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自己只能喝清水,心里咒沈沐知:“赶紧噎住!” 心里咒骂,看见几人回眸看她,她像做贼般埋头喝水,张清给了沈沐知一个眼神。沈沐知心领神会,“阿鸾,你铁定在心里骂我!” “绝对没有。”她涨红了脸。看他们接着又不理她了,看张栋右手边有块放在小碟子里的米糕,离她最近,她伸手正准备偷吃,沈沐知突然回头,问:“阿鸾,你故意搅黄与世贞兄的亲事,连世贞兄这般的好条件,你都看不上,你未来准备嫁谁?难不成你想嫁皇上?” 洪鸾差点一口清水喷出来,道:“绝对不。” 张栋回眸,想起梦里看见的一幕,梦里的洪鸾最后真的嫁给了皇上。难不成她真的…… 洪鸾道:“皇上身边这么多的女人,有什么好的呢?况且,我自知自己姿色平庸,不想去碰这趟浑水。”继续埋头喝水。 姿色平庸?几人觉得洪鸾绝对是没有正视自己。 沈沐知道:“不如我们夜里就在这里一起吃?” 张清好客,很同意。 沈沐知又说:“旭文兄做菜好吃,不如这顿饭由旭文兄下厨?” 杨旭文选择当好官,是个清贫的官,这三年来也没什么积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做菜很好吃,洪鸾觉得他若不做官,去当大厨倒是完美结局。但有些人的想法是难以改变的,事事不会如她想的那般完美。 看几人都在看着她,她还没问,沈沐知再说:“阿鸾,不如你和丽娘一同去买菜?” 好吃的零嘴一个都没吃到,还想让她去买菜,开玩笑! 秉着“出钱不出力,出力不出钱”的原则,这次由张清出买菜钱,张清代表了张栋,杨旭文煮菜,沈沐知买了一堆零嘴,洪鸾撇了撇嘴巴,“我去。”说完,拿起张栋手边的米糕放进嘴里。 看他们还在看她,她嘴巴鼓鼓地说:“饿了。”他们吃得那么香,她刚才那么看着,自然饿得流口水。 干活前先把肚子填饱,她一连吃了好几块米糕,方才与邵丽娘一同去往午市。市集有早市、午市和夜市,午市的菜只是没有早市那般新鲜。 在他们看来,洪鸾是真的很爱吃甜食。 夜里,他们几人包括邵四和邵丽都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吃饭,洪鸾现在婴儿肥严重,她娘却非说她胖,她干脆少吃肉多吃蔬菜,筷子正夹到一盘青菜上,一双筷子正好与她同时。 “咔嚓”一声,两双筷子夹在一起,洪鸾看着身旁的张栋,不禁呆了一瞬,连张栋也是。洪鸾左边坐着张栋,右边坐着邵丽娘,怎么坐绝对只是巧合。 为了缓解尴尬,洪鸾灵机一动,快速地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在张栋的饭碗里,一脸淡定地说:“给你吃。” 原来担心他可能不会吃,只见张栋安静地当着几人的面将洪鸾夹的菜给吃了。 沈沐知取笑道:“阿鸾,你这光给张栋夹,也不给我们夹一个,莫不是区别对待?” 洪鸾当即给他们每人都夹了一筷子青菜,唯独邵四不要。 其他人都吃了,沈沐知却没吃,放下筷子,唯恐天下不乱地说:“洪丫头夹的菜就是好吃,但是你给我们夹是我讨来的,张栋那却是你主动给的,这还是区别对待吧?” “我爱给谁给谁。”沈沐知不给她吃零嘴,还教张栋去青楼看禁书这事,她还没找他算账呢! “张清兄,我看洪丫头心里可是有某人了,你没发现吗?” 洪鸾心里有事,多扒拉了两口饭。张栋吃完了饭,说有事要走,张清道:“阿栋,坐着。” 张栋以庶吉士考核在即为理由想要离开,张清又道:“庶吉士考核虽然重要,但是今天日子特殊难得,我还留了一个惊喜给你们。” 洪鸾期待。 张清所说的惊喜便是烟火,有冲天的礼炮,满天烟火,有手执的仙女棒,长长的仙女棒拿在手里,几人的一燃,便是整个院子都是璀璨星河。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笑容。洪鸾挥舞着手里的仙女棒,心想,若是日子天天像今日便太好了。若是美梦,她不打算再醒来。 第50章 重要 第47章重要 科举会试前,张栋与沈沐知都顺利地通过庶吉士考核,但张栋留在了翰林院,职位是编修,沈沐知却去往兵部,暂时先从观政当起。 嘉靖皇帝甚至任命张栋为裕王的讲师。之前是裕王侍读,实际做着讲师的事儿,这回是直接被任命,意义大不相同。 虽然一早就知道他能够考上,但洪鸾照样像刚知道般替他开心,上次他殿试高中,她被写文章之事耽误,但这次她绝不会再错过。 申时过后,她跑到张家,一句“张栋”正要叫出口,却发现他家还有其他人在。一个白须白发,乍看七十多岁,身穿紫黑色常服,穿着一双舄(古时最尊贵的鞋),还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睛,乍看贼眉鼠眼的中年胖子。 洪鸾被那两人的气质所骇,当即判断出了两人身份,心想,当今内阁首辅严肃和他的儿子严世宗来张家做什么? 张清生意忙,常常不忙到很晚几乎不会回家,洪鸾明白,这两人是来找张栋的,而如她所见,张栋正与两人交谈。 三人同桌商谈,给人感觉他们之间关系不坏,说不上过于亲近,却也绝不生疏。 严世宗虽然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但是眼神好,刚好正对洪鸾坐着,问:“张栋,这个少年郎与你是什么关系?” 洪鸾微微垂下脑袋,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没有喉结,不想被那两个人精发现自己并非男子。眼前的两人一个是首辅,一个现在是工部左侍郎,全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她不确定能够骗过他们。 如洪鸾所料,严世宗一眼便辨出洪鸾绝非男子,他阅女无数,完全看得穿。 张栋道:“这是隔壁那户人家的小孩过来找丽娘拿东西。洪鸾,还不快去拿。” 洪鸾不想看见这两个大奸佞,只好点了点脑袋,往后院行去。 严世宗那只独眼始终跟随洪鸾,虽然洪鸾刚才没有主动说来找张栋,但严世宗相信自己的判断,洪鸾是来找张栋而非拿什么东西。待看不见洪鸾,他故意查看张栋的反应。 严肃道:“张栋,你如此年轻有为,我希望你可千万别站错了队。裕王那边的事,我可是相信你的。” 严世宗本来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张栋会帮他们,毕竟次辅徐升是张栋名义上的恩师,帮助他们,张栋迟早有一日要与徐升决裂,但在看见洪鸾后他几乎有了绝对的判断,张栋一定会与他们为伍的。 父子俩现在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全靠自己就能完成的,在官场上,老人有经验,但新人中也不乏优秀者,老人也得与时俱进,结交一些新人中优秀的成员。 而张栋非常适合,符合他们拉人的要求。他们私下拉拢过很多人,唯独裕王那边的人没有。 两人将重要内容交代,严肃并不准备久留,严世宗让父亲先离开,待院中实际只他们两人,严世宗道:“张栋,你放心,你年轻有潜力,只要你与我们同仇敌忾,我和父亲只会在仕途之上帮你,给你机会,升官绝非难事。另外,兄弟之妻,我绝不会动,我视你为兄弟,若你有需要,甚至会帮你。”说完,狂笑离开。 严世宗家里早已三妻四妾,府外女人更多,但凡是入他眼的女人,每个都被他掳去。张栋很明白此人的为人,工部是最容易贪污的地方,严世宗不仅贪了很多财政,私下里还颇为好色。 然而,自己刚为官,只是翰林院微末小官,编修在翰林院里职位最低,不可能与他们为敌。 严肃与严世宗会找他,是因为身在封地的景王如今病重,他们俩之前扶持景王,听闻景王病重,还是药石无灵的那种,自然准备换一人扶持。 这实在只能说景王命不好命不够硬,若景王真的薨逝,看今日两人来他家找他的形势,这种可能性很大,如此未来的大明继承人就只有裕王可能性最大。 张栋被任命为裕王讲师,他们俩自然准备从他这里下手。况且,之前张栋在当庶吉士时,严世宗和严肃也都因为他学问上的优秀主动找过他。 严肃觉得张栋会是他的人,张栋会是打开他与裕王关系的一个缺口,甚至会成为他日后名正言顺贪污的帮手。 张栋眼眸深邃地望着大门,置于身前的手松松握着。 这两人认定已经拿捏住了张栋,认定张栋会帮他们,而他们主动来拉拢他,其实是张栋现在正需要的,光有次辅徐升的帮忙,裕王称帝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如今景王病重,首辅严肃准备改换目标继承人暗中扶持裕王,看来他的愿景很快就能够实现。 说是严肃来找他,不如说是张栋的绸缪,如今因身在封地的景王病重,算是老天爷都帮了他一把。 唯一的漏算便是—— 想到突然冲进他家门的洪鸾,他原本松握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 洪鸾此时正蹲在一棵绿篱后面,刚才说自己去后院拿东西,实际是躲在这里偷看。因为距离尚远,是听不见几人谈话的。 见两人已经离开,但她还不太放心,并未现身。待张栋转身,向后院走,正好离她不远,她突然蹿出来故意大叫一声,明显见他颤抖了一下身子,道:“你在想事情?” 张栋刚才的确在想事情,方才被她吓了一跳,缓过来后问:“之前听小四说,你不是今日都在文英斋写书吗?张清说今夜要请你们和玉容坊的人去集体聚餐,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他被她吓到还能这般淡定自如,她道:“三年前,你高中探花那日,我因写文章耽误没来恭喜你,这次你真正当官,我怎么能再次错过呢?” “之前张清说你的梦想是当一个大文豪?” 这话是她在文英斋写书时说的豪言壮语,一个不想当大文豪的作者不是一个好作者。作者以作品说话,作品好自然就是大文豪。 “对啊!” “那么写书不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吗?” “重要归重要,但我的梦想何止成为大文豪,谁说人的梦想只能够有一个。” “你还想做什么?” 洪鸾一时变得羞涩起来,靠近他,几乎贴着他的胸膛,突然鼓起勇气抬头:“还有人生大事没有完成。” 张栋似乎猜中了她所说的,对当时的女人来说所谓的人生大事就是“嫁人生子”。在洪鸾看来,嫁得好是一辈子,嫁不好也是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幸福还是一辈子持续性的痛苦的事儿。 所思所念所爱皆是他,这辈子的她不会再赌气地嫁给别人了。 “阿鸾,身为女子,其实未必就只有结婚生子。” “我知道。” “那你?” “身为女人可以巾帼不让须眉,去前线为国家作战,也可以像韩玉絮、你娘那般凭手艺和本事开店赚钱,更可以像汤玲那般因自己的才情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而我想做的并非只有嫁人生子。我爹常常说我未来会是一个对本朝有用的人,这话我以前听见只是觉得得意,但是我现在深刻地理解了这话背后的意思。” 都已经经历了一辈子,这辈子还会不懂父亲的意思吗? “大文豪是梦想,但我也想成为一位像私塾夫子那样的人,既教得了文,也教得了孩子们武功。若是太平盛世,做这些简单一些,若是身于乱世,无非艰难一些。但我不会放弃的。” “阿鸾……”他欲言又止。 “你支持我吗?”她想知道他的答案。 若是张清未来娶了她,张清背后的财富能够支持洪鸾做自己想做,她也不会太过困难,而他未来的路在哪里,自己都还前途未知,为官者擢升贬谪都太过寻常,何况是在腐败之风盛行的嘉靖时期,他道:“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洪鸾想说“重要”,张栋又问:“阿鸾,你未来想嫁给谁?” 她的愿景并非不好实现,唯独这点得问过她的心意。 “你啊!”洪鸾半开玩笑半真切地说,故意装出这般,就怕告白后令他尴尬,果然听他说,“阿鸾,别开玩笑。” 她手指捏住他身上的衣服,她总是做出这种大胆亲近的举动,张栋渐渐已经随她了,看她低头乖巧,听见她说:“张栋,我没有开玩笑,一点都没有。” 她有才情有武艺做事利索,成为先生不是难事,成为大文豪,无非阅历、时间问题,但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永生永世,又浪费一辈子去后悔,这一辈子有时候是五年,也可能是十五年,更可能是五十年,时间长短由人的寿命决定。 她不想再错过。 张栋只觉得心动,感受得到心里的那股悸动,道:“阿鸾,我还是以前那个意思,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洪鸾抬头,眼睛上悬着泪珠子,问,“比你更好的人?” 张栋故意不看她的眼泪,只怕会心生怜惜,“你会遇上那样一个人,然后你就会觉得……觉得我不过如此。” “谁?”她倒想知道自己未来还会喜欢谁?她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心? “你未来一定会遇上的。” “可我……”洪鸾觉得自己抓着他的手在颤抖,他拒绝了她,像上辈子那样,上辈子他们没如今这般亲近,他没理她很正常,但是这辈子……为什么? 第51章 琉璃(一) 第48章琉璃(一) 洪鸾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却被他轻轻一个转身,那轻薄绸缎越紧抓越抓不住,从她指间溜走。 她擦干净眼泪,就像人家常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女儿家也不能输男儿,道:“若日后真有你说的这么好的人,比你更好的人,我就嫁给他。”说完跑了。 听见他似乎叫住了她,但她却不敢再回头。 张栋道:“阿鸾,别再……”一个“再”字却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梦里她入宫为妃的画面再度浮现,别再意气用事,竟然是他下意识准备脱口而出的。 洪鸾跑回了家,哪里都没有去。夜里有点儿凉,她却坐在花园里荡秋千,眼底的郁色是显而易见的。 她本是个快乐的人,若突然安静下来,或者愁眉不展,身为她的亲哥,洪远很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洪远现在比她高了一个脑袋,走过来,道:“圆圆,今日我们要不再比划比划?” 洪远在京时,父亲洪喻给他找了专门教他武功的师父,连前兵部尚书王治仁在张栋的引荐下也曾指点过他,洪远现在的武功进步很大。 两人不拿任何武器,只比拳脚功夫,斗了二十多个回合,洪鸾输了比试。上个月在德兴镖行,她输给了大当家冯铭翰,今日是越发不悦了。 人生时而快乐,时而郁闷,时而伤心,这是正常的人生,但洪鸾却觉得似乎一堆不快乐都堆在了今日。 她摔在地上,洪远并未上前扶,而是问:“圆圆,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和张栋哥有关系?” 若在平时,她发挥出完整的武艺也不会只斗个这些回合便败了,连摔倒了都不知道要爬起来。 她默默起身,顾不上身体的疼,穿回了刚才脱掉的大衣,重新坐在秋千上,听见哥哥又道:“张栋哥当上翰林院编修,还是裕王讲师,若是顺利,日后升官想必是容易的。这是阿爹说的。这不该是件值得祝贺的事情吗?难不成你……” 洪远大概猜出了原因,“圆圆你故意退掉与王家的亲事,莫不成是你喜欢……” 担心哥哥已经发现自己喜欢张栋,洪鸾的一颗心都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听见他继续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洪鸾顿时放心不少。 洪远又道:“还是说你在书肆或者在外抛头露面做事太辛苦了,因为辛苦而不快乐?” 知道哥哥一直靠猜的,哥哥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聪明,哥哥最容易哄骗了,她道:“哥哥,都不是,在外辛苦,在家里绣花写字又何尝不辛苦?人生何事不辛苦?我只是一时之间的不快乐,没有任何缘由的。” “人生何事不辛苦?人间事事皆辛苦。圆圆,别伤心了,明日便是元宵节,到时让梁怡陪你出去看花灯,散散心。” 竟然已经将至嘉靖三十九年的上元节,时间过得真快。 想起上辈子张栋曾经送琉璃彩灯给许卉的一幕,洪鸾越发不快了,连天开始下小雪都没有及时发现。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想必明天不是一个阴天就是雪天。 张家小院。 张栋坐在自己卧室前的石桌边,闭着双目,一手抚着额头,既非浅眠,也非办公。 天冷夜里在外吹风,这是自家主子第一次做这种事,邵四看得出自家主子有心事。他认可的主子一直只有张栋。 察觉身旁有脚步声,张栋睁眼,如自己所料是邵四,喝了口邵四特意端来的热茶,问:“小四,隔壁乔老头还在给你母亲送东西吗?” “啊?”邵四不好意思地摸头,但这事,张清和张栋都知道,便道,“还在送,但是少爷,我娘没有收,放心,我们不收贿赂,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并非这个意思,乔老头隔一段时间不是送鱼就是送猪肉……明眼人都知道他看上你娘了,你娘会改嫁吗?” “绝对不会,我娘对他没有那个意思。” 张栋微微颔首。 他们两人都是年少丧父,明白父亲若不在,母亲的艰难。一想到之前被嘉靖皇帝杖毙或者砍头的官员多如牛毛,他竟然一时间有些头疼,动摇的心再度变得坚硬。 洪鸾跟着他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安排,况且,她父亲身为言官,太过大义凛然,迟早会与严肃敌对的。 这是邵四第一次看自家主子竟然会主动问与感情有关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真为了他娘。他道:“少爷,下雪了,回房吧!” 张栋木然地看着空中飘落的白雪,道:“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正月十五。 今日,门外的树上沾了一些白雪,地上也是湿的。待夜里,地面干燥了一些,洪鸾白日纠结晚上要不要出门,担心又遇到上辈子那桩伤心事。 但在夜里,她下定了决心。她已经不完全是上辈子的洪鸾,主动了这么多年,将她的脸皮都练厚了,更何况与镖行的男人们处久了,性子也越发大胆了。 想要的东西就要主动争取。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夜里,她叫上了哥哥一同外出,这与前世不同,梁怡这次留在家里陪伴她母亲,现在的梁怡俨然前世的她,被她母亲当作义女对待。 洪鸾挽着亲哥的手臂走在结满花灯的热闹长街上,两兄妹像这般亲密的出门已经是在江陵县的事情了。 洪远道:“京城每年元宵都这样,这些花灯是姑娘们喜欢的东西,你不叫梁怡陪你出来,却叫我做什么?” “哥,我知道你不喜逛街,就当是我这两天心情不好,你就当满足我一回呗!” 今夜,洪鸾穿了正经的女儿装,一颦一笑发间的步摇都会微微发出清脆的铃铛声。 走到一家商铺前,洪远和洪鸾刚好看见不远处的许卉、许安和张栋三人。这家商铺内挂满彩灯,却非完全卖灯的店,名为“彩灯阁”。 彩灯阁总共三楼,每年元宵都会搞一出猜谜活动,想玩的人可以出一份报名费,然后全部猜对灯谜者可以获得一盏哪里都买不到的制作特殊的琉璃彩灯。 洪鸾想获得彩灯,许卉一样,几人方才都走到这里。 许安早前在荆州江陵就认识了他们,道:“这不是团团和圆圆吗?你们也来参加猜谜活动?” 洪鸾刚才一直看着张栋,心想,是否他还会将琉璃彩灯送给许卉?听见许安的话,方才回眸,肯定地点头,“对,我们来猜谜。” 这回,她出门比上辈子早,准备靠自己赢得彩灯,不让自己有机会伤心。 几人走进彩灯阁,店掌柜说活动是必须两人为一组去猜灯谜,洪鸾自然与洪远一组,而张栋那边是三人,在许安的怂恿下,张栋和许卉组成了一组。许安正打算退出游戏,门外走进一个熟人。 沈沐知道:“许安,我与你一组参加游戏。” 洪远和沈沐知关系够硬,开始游戏前暗暗地说:“沐知哥,你学问好,待会儿帮我们一把。” 沈沐知道:“我进来便是来帮你们的。” 这话让洪鸾暗暗怀疑沈沐知跟踪了他们,或许是他的手下跟踪了他们,但这意义一样。 交了钱,掌柜的给了他们三组人各两张白纸和一支笔。游戏规则:二楼挂着五十盏彩灯,三楼挂着五十盏彩灯,每盏彩灯下有一个号码牌和一副谜面。他们需要在白纸上记录上每个号码和与号码相对应的谜面谜底,号码按从一到一百的顺序记录。一张白纸记录二楼的灯谜,另外一张记录三楼的谜底,唯独一百个谜语都猜对,再回到掌柜处,答对掌柜出的一道终极谜面,胜出者才能够拿到想要的琉璃彩灯。 这游戏难在一百道谜语加一道终极谜语必须全部猜对,错一字都不可以,还得在店铺打烊前完成,明天就没有这个活动了。 参加活动的人就算失败或者中途放弃,最终都能够得到一个普通的彩灯,所以放弃的人有很多。 令他们没料到的,这个游戏的难点还不止上述这些,所有谜语的顺序都是打乱的,他们必须在打乱的灯笼中找到一到五十,错漏了一盏便要重新找起。且听玩过这个游戏的人说,三楼的谜语比二楼的更难。 洪鸾本打算老实地去对谜语猜答案,突然听见张栋道:“不如合作吧!” “擅长猜谜的人猜谜,不擅长的帮忙找号码牌和对应的谜面。沐知兄一组完成一到十五号,洪……远组完成十六至三十号,剩下的二十号由我这组完成,三楼的同理。” 这建议获得了其他人的完全认可。可洪鸾明明记得,上辈子张栋是靠自己完成了这个游戏,或许其中有许安和许卉的帮忙,但是店掌柜说的是张栋赢得了最后一盏彩灯。 洪鸾问:“那我们若都猜对了,最后的奖品怎么分?” 洪远道:“圆圆,你是傻了吗?琉璃彩灯并非一盏,若我们三组快点完成,自然是每组一盏。” 洪鸾深陷前世的记忆里,觉得自己真的是傻了,上辈子张栋是一人猜谜,自然耽误了不少时间,最后只有一盏奖品了,若他们动作快点,或许真能赢三盏,道:“我同意。” 洪远不擅长猜谜,猜谜的任务由洪鸾来做。这便是沈沐知、洪鸾、张栋三人主要负责猜谜,另外三人也能够帮忙猜但主要负责找谜面和号码牌,若自己组猜不出,可以请另外两组的高手帮忙。 其他人是真的参加游戏,哪里像他们目的性这么强,果真省了不少时间,将二楼和三楼的所有谜语都猜出来了,以防有错,三个主要猜谜的人在写谜底前还都听了一遍全部谜面,答案一致方才落笔写下答案。 不仅要省时,还必须保证全对。 两张纸填满交给掌柜,不能够带走。 洪鸾运气好,掌柜给她出的终极谜题为“何人经商出远门,河流奔流不见影。千柯木材火烧尽,百舸争流舟自沉。”答案是“可”。 第52章 琉璃(二) 第49章琉璃(二) 出了彩灯阁,洪鸾手拿期待已久的琉璃彩灯,心情却仍旧不好。 琉璃在当时是比较稀缺的东西,中间用来点灯的做成了桃枝的形状,每根小枝上都可以点燃一朵花形小灯,全部点满,真像一棵鲜花怒放的桃树。 随着灯笼的旋转,琉璃彩灯的每一面的颜色都不同。好看的同时还实用,不用担心会烧坏,被风吹跑,发出的光还比普通纸灯亮。 洪鸾手持木柄,看张栋得来的灯笼在许卉手中把玩着。 沈沐知问:“阿鸾和阿远,之后想去哪里玩?” 她玩心并不重,随口道:“随便逛逛。”挽着哥哥的胳膊连句告辞都没有与张栋说便走了。 京城河畔,偶有一些许愿莲花灯放在河里,随水漂流。沈沐知说找洪远有事离开了,留下洪鸾一人坐在河边看着河里的影子发呆。 身旁有一个同样手执彩灯的人坐下,手里的琉璃灯里是朵朵盛开的莲花,洪鸾瞬间回眸,看见张栋竟然也与她一般席地坐在河边的石头台阶上。 最令她吃惊的是,他的灯竟然没有送给许卉。 张栋看着水中熟悉女子的倒影,能够看见她的眼里有他,道:“许卉和许安已经走了。” “你的灯?” “沈沐知将自己的灯给了许卉,我与他的那盏灯本来就是一样的。” “可是?为什么?” 张栋脸色平静,“没什么为什么,我只是不喜欢送人东西,更不喜欢送女人东西。” 这点洪鸾认同。 “可是……”他之前命邵四去镖行送了她红糖和不倒翁蛋,前世今生唯一的一次赠送。 他没有回头看她,默然地将手中灯递了出去,察觉她没有接,解释:“你两次因我而伤心落泪,上次和这次的算作赔礼。” 仅是赔礼吗?洪鸾心想。突然,她大胆地抓住了他的手,道:“两盏灯这么重,我一个人也不好拿。不如这样,我们交换吧,你的这盏给我,我的这盏给你。” 他从水中倒影看见女子嘴角淡淡的微笑,道:“好。” 交换了灯,两人默默无语,洪鸾打破沉默,道:“我逛完了,准备回家。” “我送你。” 一路上回想前世张栋次日送到她家的琉璃彩灯,那日被伤心缠绕,莫名的不理智。如今再想,张栋并不喜送女人东西,他得来的琉璃灯又是最后一盏,但是隔天还是送了她琉璃灯,这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她已经明白,渐渐从不悦中恢复过来,原来他并不曾将彩灯送给许卉,仅是借许卉把玩。 心事重重,连前方有来车都没有注意,张栋蓦地牵住她的手,喊了一声“小心”,她的脑袋贴上他起伏的胸膛,马车从身旁徐徐驶过。洪鸾抬头见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他喉头一动,她伸手好奇地摸了一下他的喉结。 刹那间,头顶烟花绽放,地面亮如白昼。轰隆的烟花燃放声掩盖了他如鼓的心跳声。 元宵节那夜,夜里再度下起小雪花,张栋亲自送她回家,两盏彩灯在黑夜的小路上发出璀璨柔和的光芒。 那夜后,洪鸾发现张栋竟然会主动来文英斋,说是找几本适合教导裕王和世子的书籍。 但是裕王府会缺书吗?洪鸾想不明白,不过她最近有些忙,首先她有个姓梁的书友,常看她的书籍,听说文英斋有个情书栏目是“牡丹亭”在主要负责的,请她求“牡丹亭”帮他写几封情书。 汤玲比她更忙,因家里人催婚,最近连写书的心思都没了,张栋放了她一段时间的假,所以繁重的活几乎都压在了洪鸾身上。 汤玲的作品比她的名气大,洪鸾向汤玲请求她来为自己的这名书友写情书,但属“牡丹亭”的作者名。这属于代笔写文,汤玲同意了。 代笔这事实属无奈,她的这名书友要得急,指定要“牡丹亭”帮他写情书,她与书友的联系主要通过解忧栏目的信件。这位书友买过她的好几本书,她就算不收他的钱也该帮他写情书追人。 这位姓梁的书友是位二十岁生员,喜欢上了一个大门大户的小姐。 洪鸾拿着刚写好的情书,跑到张清办公的房间,对着张清和张栋念道:“我望着天空,你便如那天空,浩瀚无垠。我望着流水,你便如那流水,捉摸不定。我望着深渊,你便如那深渊,深不见底。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把整颗心交给你,只为你而跳动,扑通扑通……若神明要将我对你的爱丢进凡尘,我会义无反顾将那爱呈到你面前,跪在你面前,做你专属的神奴。啊,我可爱的人儿,我可爱的仙女……” 洪鸾还嫌不够,又念了几首。因她念情书的朗朗语调,张家两兄弟都憋红了脸。洪鸾发现张栋脸色虽平淡,但耳根子红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张清道:“以后你再写这种东西,无需拿来到我们面前念。” 洪鸾道:“张清哥,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说我写的内容,你都要看一遍,修改一番后方才能够出书。” “情书不需要。” 张栋道:“阿鸾,你为何不写这种?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1]。” “唉,这个太文绉绉了,你们别看大家闺秀就一定喜欢文诗,说不定内心就喜欢露骨直接的。找我写情诗的梁兄要求这种风格。” 梁书友这个科举过了院试的人并非没有文采,但他写不来这种露骨的情诗,只能由洪鸾代笔。 洪鸾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写情书帮人只是一时,最后还是得靠梁书友自己了。 张清叫退了洪鸾,洪鸾离开,兴高采烈地准备去回信。 张栋捧了两本经史子集正准备离开,张清突然道:“阿栋,这几日你有些不一样,你来书肆就只是为了找书,而不是其他原因?” 张栋道:“仅是为了这。”说着,淡然地走到大门边。 张清清冷的声音:“阿栋,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已经对阿鸾动了心?你是为了来看她?” 张栋放在门把手上的手突然静止不动。 张清会说出这番话,是元宵节那夜张栋与洪鸾在一起的一幕,他全都看见了。 元宵夜,张清正走在一条小桥上,身旁是清丽美人韩玉絮。韩玉絮道:“张清,那是你弟弟?他怎么与一个小姑娘处得这么近?他们俩该不会是情侣吧?” 当时路上马车驶过,张栋被洪鸾碰了喉结,不禁垂目与洪鸾四目相对。洪鸾还紧贴着他的身子,似乎只有拿紧手中的彩灯木柄,才能克制心底的那份悸动。 不一会儿,头顶烟火燃放。 烟火声掩盖了韩玉絮的声音,天地中仿佛只剩桥下那一白一红的少男少女的身影。 …… 张栋放下手,转身对张清道:“哥,这问题你上次已经问过。” 就怕上次是那个答案,如今却未必。“你能看着我,再说一遍吗?” 上次他都是避开张清的眼神说的,如今怕是更说不出来,正准备艰难启唇,突然大门推开,洪鸾探着脑袋进入,道:“我没打扰你们吧,我来拿纸。”刚才她写在纸上的情书忘记拿了。 为了不影响作者写文,文英斋后院的隔音效果好,洪鸾并没有听见两人的谈话,但见两人严肃的神情,想来在谈重要的事情,她赶紧溜了。 张栋道:“哥,我也告辞了。” 张清没再逼问他,之前沈沐知与他说过的话不禁浮现耳边。过年的那夜,一群人在张家小院燃放烟花爆竹,沈沐知与待在角落的张清道:“张清,你应该看得出来,洪鸾喜欢读书写文,她喜欢的人一直是书生,却非我们这种,我这人是个纨绔,有时顽劣,而你虽然之前是书生,但如今市场气息太重。只有张栋,至今未变。” 他一直都知道洪鸾喜欢的人是自己的弟弟,只要不是张栋,谁人去洪家提亲,都必然会被洪鸾打。像王世贞这般的大文豪大才子,洪鸾都宁可痛打一通避婚,可见洪鸾不光喜欢书生,她仅是喜欢张栋而已。就算他去求亲,估计也会被打一顿。 他可以放手,但自己的这个弟弟心里有诸多顾忌,当真能够像他这般明白自己的心迹,追寻自己的内心吗? 不会。 只有他说出自己喜欢洪鸾,要去洪家提亲,他这个弟弟心里才会产生压力,从而大大方方地坦诚心迹。 实际他根本不会去洪家提亲,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洪鸾这段时日忙晕了,却并未忘记与梁文耀的约定。从文英斋旁边的小巷子出来,她大大方方地约见了自己的第一位书友。 “要不是看你买了我这么多的书,我才不会主动和你见面,好了,这是我向‘牡丹亭’求来的情书,祝你早日追到意中人,情书里还写了约会时间和地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祝你马到功成。” 自从文英斋成立,梁文耀便开始追她写的书了,这么忠实的读者,她当然得给他开点后门。帮他写情书,祝他成功追妻,也算小菜一碟。 “回去后,可别告诉别人我是‘红鸾星’。” 梁文耀长得还不错,家世也还可,二十岁作为生员,能力也有点,只要那个大家闺秀愿意出门约见他,他应该算是有希望的。 梁文耀道:“放心,保证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真实身份。打死我都不说。” [1]摘自唐·李益。 第53章 攻男手册 第50章攻男手册 其实,梁文耀就算将她的身份暴露,她也不怎么担心,首先她的笔名并没有像牡丹亭、兰陵笑笑生……这么著名,梁文耀当初看她的文,还是没开书肆前,她在市井里推销自己的书,强迫他买的。 所谓的强迫自然是先忽悠,忽悠不过便拿出拳头恐吓。梁文耀家不算没钱的,老老实实地将她的书都买了。那时的梁文耀并不知道她是这堆书的作者,只当她是个卖书的,今日才真正知道她就是作者“红鸾星”。 当初张清答应帮她找到了买家,可她家里还堆着一堆没卖出去的,出去卖了一圈,才发现书竟然这么难卖,何况是她这种没名气的新手。不过王世贞一开始也是新人,作品却比她出名。 要不是傍上张清、张栋,有他们帮自己改文,她估计还混迹在三流作家中,虽然现在仍旧是个三流的。 梁文耀开心地走了,能让他人开心令洪鸾也感觉开心。 忙完文英斋的事就该忙镖行的事情了,训练工人练武。 休息时分,罗汉和关长神秘兮兮地拿了一本书过来。关长道:“二当家,我们俩著作了一本书,拿来孝敬您。” “你们还能写书呢?”洪鸾知道她的两个心腹会写字,大明因为考的是八股文,很多人有才都考不中,在当时能文能武的人有很多。 洪鸾拿过书,看见封面上写着“攻男手册”,惊讶得说不出话。 关长道:“您不需要?” 洪鸾闭上太过讶异的嘴巴,道:“太需要了。” 攻男手册第一步:想尽一切办法贴近。对方不排斥,有戏。 现在张栋正式当了翰林院编修兼裕王讲师,朝廷给他专门备了马车,配了车夫,以供他往来驱使。 身边一直跟着个侍卫皆书童的邵四。 洪鸾准备做的就是代替邵四,做邵四的事情。至于怎么做,她已经有了办法。江湖人士就要用江湖的办法——比武。 洪鸾夜里来到张家,与张栋和丽娘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去找邵四。 “小四,过来,我们比试比试。” 邵四还在干粗活,丢下手里的粗布道:“我的大小姐啊,你怎么又找我比试?” “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喽!” 洪鸾这些年完美地找出了邵四练武中的弱点,可惜邵四这个粗人始终没发现,也与他来京后疏于练武有关。 比试讲究点到为止,几个回合下来,洪鸾持棍对着被她打倒的邵四道:“小四,你看,你又输给了我,你这样怎么保护你家主子呢?所以从明天起,你的保护任务全由我来做。” 邵四技不如人,不能不同意,由洪鸾保护张栋的确会比他做得更好,但这事又不是他同意就行。 张栋在一旁看着,走过来道:“我的书童一直都是小四,阿鸾,你别胡闹。” 《攻男手册》第二步:软磨硬泡。 跟用尽各种手段贴近有些相近,不过更细节,就是用柔软的手段打动对方。 洪鸾决定使出杀手锏“撒娇”,这招只对亲近如她爹有效,其他人暂且没用过。以免被张栋嫌弃,她攻略的对象并非张栋,而是邵四的母亲邵丽。 她这个大小姐又是给邵丽端茶递水,又是给她按摩捶腿,甚至端来清澈热水来给邵丽洗脚,邵丽这个干惯粗活且一直将自己认作下人的人受不住了,道:“洪小姐,不就是想当书童陪在二少爷身边吗?你武功高,长得又比小四秀气,陪在少爷身边更有面子,打明儿起,我就叫小四待在家里,你就去做你想做的,我一定将小四管住。” “邵丽娘最好啦!”洪鸾一边蹲着给她洗脚,起来后拿毛巾将手擦擦,给了邵丽一个大大的拥抱。如此一来,邵丽这边搞定了,明天没有人帮张栋拿书箱,只能带她走了。 次日,她早早地等在马车边等待张栋出门,张栋出门看见洪鸾呆了一瞬,他上了马车,邵四将手中书箱给了洪鸾。 看见洪鸾上马车,张栋并没有吃惊。邵丽昨夜交代了邵四一些事,邵四都与他说了,他总不能让邵四违背母亲的意思。 到了翰林院,洪鸾准备背上书箱,书箱却被张栋取走,他只需单挎在肩头。洪鸾抓着绳子没放手,道:“你这样背,到时肩膀一高一低,就没人追你了。”说完抢了过来。 绳带对她来说长了,她只能够斜挎。书箱看起来很大,将她的身子衬托得娇小。张栋看着她,无奈地皱眉。 在翰林院中行走,一群张栋的同僚翰林官们都发现张栋换了个书童,且换了个这么可爱秀气像瓷娃娃般精致的男娃,都忍不住来掐她的脸。 今日,洪鸾是做书童打扮。 一个叫做李纯元的翰林官当年也是庶吉士,掐着她的脸说:“张栋,这小娃娃的脸可真嫩,摸起来真舒服,好像可以掐出水来。” 当年她在翰林院门口随机拉了一个人帮忙,那人就是李纯元。她请李纯元帮她送张栋鸭蛋和蛋套,她甚至给沈沐知送了,却没给李纯元送,洪鸾觉得他应该就是故意报复,将她的脸掐得这么疼。 在男人间,她才十四岁多不算成年,但女人里却算成年。他们都将她当小娃娃,让她感觉生气。 一波翰林官离开后,张栋看她的脸蛋都被掐红了,一双手不禁抚摸上她的脸蛋,洪鸾吃了一惊,突然觉得被掐也不算坏事。 张栋略心疼地问:“疼吗?” 她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他们再掐你。” 他的手放开,洪鸾揉着刚才被他摸过的地方,觉得自己的脸估计更红了。 在翰林当官,职务可并不轻松,一天要写好多文章,洪鸾觉得若自己写这么多估计头都疼了。她一天最多写一章,还是写自己爱写的,但再多她身体吃不消,且不能做其他事了。而张栋每天的任务就是这些。 从中可见,张栋的身体可比她好多了。没有好的身子,哪里能够扛下这么多的任务,也难怪当翰林要经过科举考试,这一般人也写不了那么多。 一天的任务结束,洪鸾不过也就帮忙研磨,清洗毛笔,整理写好的文章拿出去晾晒,待纸上墨迹干了再收回来。中午吃饱饭她在他桌旁打瞌睡。 不是所有的翰林官都像他这么忙,他是因为作为徐升的门生兼幕僚,还需要帮徐升写文章,还有当裕王讲师,要至少提前一天将该上的课备好。对着书照着念照着讲谁不会,普通学子自学就行,但要脱离书本讲好却很难。 洪鸾下午睡了一觉,睡醒后差不多到点了。张栋放下笔,道:“阿鸾,将桌子收拾一下,可以走了。” 收东西她最积极,不一会儿收拾干净了,正准备拿书箱。张栋道:“放着吧,从今个儿起都不拿了。” “为什么?” “拿的书是给别人看的。” “哦。”洪鸾想起这一天好几个人来问张栋借书,写文章难免要参考,以真实例子佐证,例子可以从文章中查找。 “那你做讲师时也不需要用书?” “内容已经记在脑子里。他们需要就让他们自己找。” 这意思估摸就是她从今天起不需要背书箱了,她还乐得轻松。 作为裕王讲师,并非天天要去,两天去一次或者几天去一次,裕王府并非只有张栋一位讲师。 只要是去裕王府,张栋发现洪鸾就死活不肯进去,就好像裕王府内有吃人的怪物,她虽然生性大胆,但到了裕王府就只肯在府外等候,直到他自己出来。 张栋不强求她。 这日,她坐在裕王府外不远的早餐店等。她吃着油条豆腐脑,看见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出了裕王府,与几个男人交头接耳,那些男人收了钱走人。 太监似乎注意到了小吃摊上的她,突然转头看了过来,洪鸾刚好被他看了个正着,同样,洪鸾也看清楚了他。 这个太监竟然就是失踪了几年的魏忠贤。魏忠贤仅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走进了王府。 洪鸾本想去追那些与魏忠贤交谈收了魏忠贤银子的男人。但那群男人现在早跑没影了。 坏人只会做坏事,也不知道魏忠贤这回又准备做什么。 自己之前千算万算竟然没算着让手下人来裕王府盯着,主要是自己对裕王府有种莫名的恐惧,哪里都派人盯过,唯独漏过裕王府。 想来也正常,魏忠贤未来是朱熠身边大奸佞,要来肯定来裕王府当值,或许现在就是朱熠身边服侍的太监。 裕王府。世子宫。 张栋正对着朱熠讲课。今日天气好,他们露天讲学。裕王实际并不乐衷于学习,做出爱学习的表象,让人觉得他将是未来百年难遇的贤君。 如今有严肃的暗中扶持,裕王连学习的假象都不做了,张栋一直以来教导的都是朱熠。 课间休息时分,朱熠道:“先生,您之前讲了隋文帝废太子而立隋炀帝的故事,是不是想说嘉靖也应该如此?” “史料而已,世子多想了。”张栋知道其实朱熠世子很聪明,说起来他愿意辅佐裕王,不如说他更愿意辅佐朱熠。朱熠才是他心目中优秀到能作为帝王的人选。 “祖父在我父王与景王之间摇摆不定,之前更看好景王,这事我很清楚,先生不必隐瞒。”朱熠淡笑,“但就算景王如今不病重,我也相信以他之能无法胜任皇帝之位。” “世子,立长是长期以来的传统。如今一切既定,只需坐收果实。” “先生,您觉得严首辅这人如何?” 以免府上有严肃的内应,张栋没有乱说,道:“严首辅尽忠尽职,对朝堂有功,是位功臣,就算日后新皇登基,严首辅完全有能力能够辅佐新帝。” 朱熠想说严肃都年纪这么大了,而且他从孟浩那听说过严肃与他儿子这些年做过的坏事,听见张栋这般说有些失望,道:“原来先生您也是严首辅的人啊!” 张栋沉默。 魏忠贤趁两人安静下来后,悄悄上前呈上一封信。 第54章 被抓(一) 第51章被抓(一) 朱熠抽出信来看,念着上面的内容:“我望着天空,你便如那天空,浩瀚无垠。我望着流水,你便如那流水,捉摸不定。我望着深渊,你便如那深渊,深不见底。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把……这都什么!” 朱熠念到一半完全念不下去。 魏忠贤道:“这是从王妃娘娘那里拿来的信,娘娘这些天都在看,甚至对着信茶饭不思,连王爷都避而不见,不肯与王爷同房……” 朱熠明白这是情书,谁人这么大胆,竟敢勾引他娘!看见信上署名“梁文耀”,朱熠吩咐孟浩:“务必将梁文耀抓回来,本世子要亲自审。” 魏忠贤突然道:“孟侍卫不必去了,梁文耀此人已经被奴婢抓回来了。” 张栋看向魏忠贤,此人能在短时间将人捉住,可见能力不凡,而心里更多的是对某人的担心。 朱熠很欣赏魏忠贤的能力,更欣赏他办事的效率,道:“人呢?” 一群男人将浑身颤抖的梁文耀带到朱熠面前。 这群男人正是魏忠贤之前出府给他们钱,让他们办事,他们按照魏忠贤的指令,将梁文耀从后门给带进府。如此,在王府正门外等候的洪鸾并不清楚府里的动静,更不知道梁文耀已经被抓。 魏忠贤道:“奴婢知道世子殿下若知晓此事必然会抓此人来,所以提前派人将人抓来,殿下可会责怪奴婢擅作主张?” “办的好。”朱熠此时哪里还有学习的心思,对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的梁文耀道,“说,这信可是你写的?” 梁文耀支支吾吾:“这……这……” “信上署名是你,你总归逃不掉,拿棍棒来,杖责伺候——” 梁文耀一听要受刑,吓得磕头道:“殿下,这信不是我写的,是文英斋的‘牡丹亭’帮忙写的。” 朱熠从信纸便判断出这纸是出自文英斋,只有文英斋会用这种特殊美观的纸,“牡丹亭?” 朱熠吩咐:“去文英斋将牡丹亭给我一并抓来,我要一起审。” 朱熠的朋友罗宇刚才一直站在孟浩旁边,道:“我带兵随孟浩一同去。” 张栋道:“世子,信是梁文耀给的,文英斋只不过收钱写信,并非有意,能否放过牡丹亭?” 朱熠道:“先生,我差点儿忘记了您是文英斋斋主张清的弟弟,不是我不肯给你面子。而是我与这个作者牡丹亭还有一些私事待解决,今天发生这种事,还是逮捕了说清楚才好。” 罗宇,左军都督府都督的嫡子,由于两家父亲的关系,打小便与朱熠结识,带着世子宫里的兵和孟浩一同出门前往文英斋抓人。 梁文耀跪在地上,不住哀求:“我已经把写信之人告知,可否不要大型伺候?可否量刑……” “你说呢?”朱熠神色一动,手下护卫拿着棍子上前,将梁文耀绑在两把长凳子上。护卫棍子挥下,梁文耀的屁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一棍接着一棍…… 凄厉惨叫声蔓延整个世子宫。 朱熠于凄惨的叫声中对张栋道:“先生,这次实在对不住,由于您与文英斋的关系,只能够委屈你继续待在这里了。” 他们说的是去抓“牡丹亭”,张栋神色一动,只希望洪鸾知晓此事不要乱来,不要冒名顶替。 洪鸾在裕王府外等候,只见一群士兵匆忙从裕王府中出来,带头的正是罗宇和孟浩。 她大胆地上前,趁领头的两人看不见她,拉住队尾的一个士兵,问:“这位小哥,敢问你们这么声势浩大地出门,想问下你们现在是去哪里?” 她说得谦卑又有礼貌。 被问及的士兵刚好是个新兵蛋子,热心肠道:“我们是去抓文英斋的作者牡丹亭。” “抓她做什么?” “不知道她哪里得罪了世子,好像是因为什么情书,她写的情书是寄给王妃娘娘的,你说这人怎么敢帮着其他人给王妃娘娘寄情书!” “她帮谁了?” “好像叫什么梁文耀的……”士兵说完追上队伍。 洪鸾脑袋嗡的一声,她帮梁文耀写的情书竟然是寄给裕王妃的,也就是朱熠的亲娘李氏。梁文耀不是说送给某个大家闺秀的吗? 她心道,糟糕,情书是她写的,但是这群人却是要去抓汤玲。再怪自己当时没问清楚梁文耀情书赠给谁已经于事无补,看来只能回去告诉汤玲,让汤玲快跑。 希望汤玲现在不在文英斋,但今日不知是倒了什么霉运,汤玲竟然请了一段时间假后于今日来了文英斋。 虽然其他人不知道汤玲就是牡丹亭。但是牡丹亭在哪间房办公,书肆的小工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从未真正进入而已。 汤玲看见心急火燎,因为跑得急而脸蛋红扑扑的洪鸾,细心地问:“洪鸾,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洪鸾道:“快跑。汤玲快跑。” 刚才洪鸾快跑进书肆的举动被张清撞见,张清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否则洪鸾不会如此心急,也走进了房间,问:“洪鸾,发生了什么事?” 洪鸾干脆道:“张清哥,快带汤玲跑,从后门跑。” 张清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洪鸾走出房间,从栏杆处看见一队士兵已经冲进后院,道:“张清哥,没时间与你们解释了,总之你现在快带着汤玲离开。”将汤玲交给张清。 张清一样看见了闯进来的士兵,问:“那你?” “你们快跑。我没事,张清哥,你别忘记我有武功,可以与他们周旋,可以帮你们拖延逃跑的时间。而且他们是裕王府的兵,有张栋在。我绝对不会有事。”推着张清和汤玲离开。 张清了然局势,看洪鸾只要汤玲跑,看来这群人是来抓汤玲的,或许洪鸾会没事。他了解后院的所有路,带着汤玲从一道隐秘的后门离开。 在士兵要冲进后院的楼房时,洪鸾将手搭在栏杆上,纵身一跃,轻松地从二楼跳到地面。 罗宇看见她,道:“是你。” 洪鸾前几年与罗宇积怨颇深,罗宇至今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洪鸾对着罗宇和孟浩道:“听说你们是来抓牡丹亭的?” 罗宇道:“刚才看你在裕王府门口,现在竟然敢回来这里,怎么,你知道牡丹亭是谁?” 洪鸾道:“呵,听说你们是来抓我的,我当然要回来。”情书是她写的,她不会让汤玲担责任。他们不抓到人,估计会将文英斋砸个稀巴烂,她不觉得朱熠、孟浩和罗宇这三人能够这么好心,抓人的同时还能保护文英斋的书籍,或许一把火将文英斋烧了都有可能。 权势大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况且授意这次行动的幕后之人是世子。一家书肆对他来说算什么! 罗宇道:“这么说,你就是牡丹亭?” “正是。” 洪鸾承认了,他们也就不与她废话了。孟浩知道朱熠说要带人回去审,自然是带活人回去,但活人受点伤却是无伤大雅的。 洪鸾取了士兵的刀与罗宇打在了一起,罗宇这人这几年武功有长进,但几年前他是手下败将,今日依旧是。拿刀柄将罗宇打退,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孟浩突然上前,拿剑砍在洪鸾手臂上,洪鸾吃痛之下没拿稳刀。 哐当一声,刀落在地上。 洪鸾被一群士兵抓住。 “你耍赖,搞偷袭。”洪鸾对着孟浩道。 孟浩道:“我这叫兵不厌诈。而且,就你这武功水平,我不使这招也能够打败你。” “你干脆堂堂正正打败我。我不服。” 孟浩道:“世子殿下正等着。” 罗宇得意:“管你服不服。”从手下士兵的手中取过一块粗麻布,塞进洪鸾的嘴巴里。 士兵们将洪鸾的双手绑了。 被带到世子宫,这群人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直接将洪鸾往两个长凳子一推。现在她是男子打扮,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够怜香惜玉。 洪鸾整个人趴在凳子上,与旁边的梁文耀呈同一个姿势。但旁边的梁文耀一脸痛苦,屁股鲜血直流,嘴里不停嘶鸣哀嚎,可见已经受过刑了。 洪鸾看见他受到的刑罚,心道,不愧是朱熠,这么小就已经会打人了,还打得这么狠。这屁股受伤,怕是一个月都坐不了,站立都成问题。 她愿意来承担责任,但受这么重的刑却绝对不干。 她不敢看朱熠,只敢看旁边的梁文耀,拼命想说话却没法子。朱熠授意,下人们取走了塞在洪鸾嘴巴里的布条。 朱熠道:“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洪鸾能说话了,便质问梁文耀:“你不要命了。竟然给王妃娘娘写情书!” 梁文耀想解释,但是疼得说不出话,他们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便打他。他是冤枉的啊! 洪鸾为了不受罚,委屈地看向不远处端坐冷着脸的朱熠,打招呼地说:“嗨,又见面了。殿下,梁文耀要给谁写情书,我之前并不知晓。要是我知道他是给王妃娘娘写,那么是借给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给他写。之前你说是奕钧的朋友,能否看在奕钧的面子上放过我一马?” 洪鸾一早注意到张栋在旁边,方才敢与朱熠讨价还价,张栋会忍心看她挨板子吗?这是她最关心的。 朱熠道:“奕钧是奕钧,我是我。原来你就是牡丹亭啊!”心想,若他是牡丹亭,会知道自己给红鸾星写的信也就不奇怪了。牡丹亭和红鸾星同在文英斋办公,是文英斋专属作者,两人是朋友,会知道对方的事或者读过对方的书或者信件很正常。 朱熠又道:“牡丹亭,你可知道你犯的可不只是写情书这一个错。” 第55章 被抓(二) 第52章被抓(二) 洪鸾趴在凳子上,歪着脑袋想,汤玲平时这么机智,还会犯什么错?是不是搞错了? 朱熠命魏忠贤道:“小李子,去把那本《世子妃升职记》拿过来。” 朱熠手拿汤玲最新出版的一本读物道:“牡丹亭,你敢说这书与你无关,本书中的男主叫做朱奕,就差将这个奕改成我的熠。拿我的原型去写书,你好大的胆子!” 若说情书是她写的没错,但这种言情话本却非她所写,这背锅背的……洪鸾想,要是两罪并罚,到时她估计会被打得比梁文耀更难看,立马道:“殿下,这书你既然不喜,我回去之后必定将其全部焚毁。” 她既然承担了罪名,自然不会再让汤玲来受罚。 张栋之前光顾着看洪鸾写的,洪鸾写的书鲜有情爱,也不涉及政治,按理说是不会出问题,但汤玲的……他却从未看过,道:“殿下,回去后,我一定会督促牡丹亭不再写这种内容的文字。” 朱熠抚着言情话本:“原本写这类书籍也不算什么,唯独你借鉴我的事,拿我作为原型可曾问过我,征得我的同意?” 洪鸾老实地点头:“我明白了,是我错了。”朱熠这话到底是想让人写他还是不想被写,洪鸾有些糊涂了。 “错了?可惜来不及了。不与你废话了,动刑。” 张栋神色一动。 危急时分,脑子也变得好用了。想起当时由于解放思想解放个性之风盛行,未来万厉时期,禁书屡禁不止,在大明流行,正是因为朱熠本人爱看。 连皇帝都带头看小黄本,当时的话本子有很多,出了许多文学大家。 洪鸾道:“慢着——殿下,我知道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写,在下笔前一定好好地与您商量一番,经过你的同意再动笔。” “哦?”朱熠做出手势,原本正要对洪鸾动刑的护卫退后。 张栋发现朱熠的态度突然变了。 洪鸾呼了口气,心道,好在自己猜对了,朱熠若不爱看那话本子,又如何会知道这话本子!原来是想让牡丹亭写他爱看的文字,您早说啊! 看尚有转圜的余地,张栋趁机上前道:“殿下,情书之事或许另有隐情,不妨问清楚梁文耀,他的情书当真是送给王妃娘娘的吗?” 梁文耀好歹是通过院试的读书人,并非一个没脑子的人。裕王妃的年纪都快可以当他娘了,裕王妃再美艳,胆小的梁文耀根本不敢跟王爷抢女人。 朱熠一开始过于生气,冷静下来问:“梁文耀,说说看,你这信是不是写给我母亲的?说实话。” 梁文耀敢不说实话么,忍着痛苦道:“不瞒殿下,我的信是寄给燕宁郡主的。” 话音刚落,听闻世子宫里一番大动静的裕王妃携着燕宁郡主赶至。 裕王之前为了保护朱熠,派了一些士兵供朱熠使唤,一群士兵从世子宫内进出,裕王妃想不知道也难。 燕宁郡主的眉目与朱熠极像,不过多了温婉可爱,让人觉得好相与,看着受伤的梁文耀突然怔住。这让洪鸾怀疑,郡主与梁文耀一早就相识。 裕王妃赶来之前从下人那了解了事情,道:“误会啊!熠儿,那情书并非寄给你母妃的,而是寄给你妹妹的。我担心你妹妹误入歧途,会有不法之徒钻你妹妹的空子,但凡府外寄来给你妹妹的东西,我都会仔细检查,检查后筛选一部分给你妹妹看。” 燕宁郡主朱燕还蒙在鼓里,问:“母妃,您说的是什么东西?” 裕王妃李氏道:“是情书。估摸就是这小子写的。”指着洪鸾和梁文耀,并不清楚是他们中的哪个。 洪鸾用被绑住的手指着梁文耀,朱燕道:“原来是你,你给我写了情书。情书在哪?” 朱熠道:“现在在我这里。回头你要再给你。” 朱燕顿时羞红了脸,看梁文耀已经受伤,忙道:“快将人给放了。” 下人正要放人,朱熠道:“且慢,虽然梁文耀并非写情书给我母亲,但是他敢对我妹妹动非分之想,我也必然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梁文耀一听还要受刑,差点吓昏过去,只感觉鼻间一热,一道热血从鼻间流出,竟然是流鼻血了。 洪鸾瞥见身边人脸上一道血红,好意提醒,“你流鼻血了。” 梁文耀一摸鼻子,一看是血,他从小怕血,这回真的吓晕了过去。朱燕跑过来阻止道:“哥,你别打了。这个人我认识,我很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朱燕要么不说要么语出惊人。虽然梁文耀此人如此文弱,还这么不禁打不禁吓,却不妨碍郡主喜欢人家。 朱熠似乎想到了什么,“之前你寻死觅活要取消父王准备给你定下的亲事,就是因为此人?” 朱燕肯定地说:“正是。” 洪鸾从中听出了关键点,道:“殿下,现在水落石出,人家那是郎才女貌,两情相悦,您现在所做就是在棒打鸳鸯,请不要一错再错。我之前帮忙写情书也是好人好事做到底。求您网开一面。” 郎才女貌?朱熠肯定自己妹妹的容貌,却非肯定梁文耀的才华,虽然二十岁的生员少见,但以他或者他妹妹的才华不该超越梁文耀吗?他一点儿都不想妹妹未来嫁给比自己弱的人。 但见妹妹心有所属,他无可奈何地说:“把人放了。” 看洪鸾兴高采烈地从长凳子上被放下来,他一番大动作将人抓来,如今又轻易放走,难免心中不悦,冷哼一声道:“牡丹亭洪远,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洪鸾道:“一定,我出一本书之前,一定先将大纲呈给您看,您满意了再动笔。” 一场乌龙竟然惹出这么多的事,还平白将自己妹妹的心上人给打晕了,朱熠吩咐:“传御医给他好好治疗。” 朱燕在看见梁文耀又是受伤又是流血还昏迷,担心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听见哥哥传御医,方才把眼泪擦干。 至于梁文耀与燕宁郡主如何相见相识,也得等梁文耀醒来才能够问。张栋教完了书,领着洪鸾走了,也没问她为何既冒充牡丹亭,又在什么时候向朱熠冒充了洪远。 出了王府,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张栋问:“朱熠这人你怎么看?” 洪鸾道:“心狠手辣,不是一个好人啊!” 张栋在这几年里看见了朱熠优秀的一面,道:“古来能当帝王的人都不会是好人!不是好人却未必不是一个好皇帝。” “那你说权臣呢?像严肃那样,或者徐升那样。” “你希望我当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像徐次辅那样为民的好官啦!严肃贪污腐败,人尽皆知,就是因为当今皇上器重他,他才会这么嚣张。” 张栋明白洪鸾喜欢一个好官,但时至今日要当好官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近日,张栋随徐升进宫面圣的次数有所增加,他进宫她便不跟着了。她从阿爹那听说,嘉靖皇帝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时常会出现幻觉,说话没有以往清楚了,整日缠绵龙榻。拟写御旨的事完全交给各位大学士和内阁成员。 上辈子她对官场的事情只听自己内心的判断,论才能,四王爷景王明显要比裕王出色,但不如朱熠。 裕王这个人有一些毛病,比如爱珠宝,爱美人,爱办宴会……这些在他当皇帝后更加明显,日子过得奢靡。 洪鸾上辈子曾以为支持裕王的张栋是叛乱,该当皇帝的人应该是景王,如今知道景王病重,想来裕王日后登基是顺应天命。 她曾经以为景王重病来得蹊跷,因为景王病重,嘉靖亦重病,唯独裕王能够继位,太过巧合,她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如今再看,未来景王称帝和裕王称帝又有什么区别? 张栋还是张栋,支持谁是他的选择。 在皇宫大门口目送张栋离开,洪鸾刚好转身,却见一个熟人迎面走了过来。 杨旭文! 上次见面还是两个礼拜前的事。才两个礼拜,他们竟然又见面了。从南京回到京城至少要走一个月,这表明杨旭文这段时日根本没有离京。 “洪鸾,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杨旭文身穿正六品官员的官服。 洪鸾一眼从他的官服变化判断出他升职了,看来京城有人想让他从应天回到京城任职。洪鸾知道想拉拢他的人正是内阁首辅严肃。 严肃想拉拢张栋,还想拉拢沈沐知和杨旭文,一切能够为他办事的青年才俊。 洪鸾问:“旭文哥是回京任职了吗?”虽然心知肚明,但是她仍旧当了一回傻人,她竟莫名希望他还留任南京。 杨旭文道:“没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朝堂里竟然有人推荐我成为兵部武选司主事,我回来后便没有回去,这段时间在忙升职的事,没及时告知你。阿鸾,刚才我一路走来,看见路上有在卖这个,这个全都给你。” 洪鸾见他手里拿着麦芽糖做成的小人,有孙悟空,有嫦娥奔月,有大老虎形状的,她爱吃这个,也爱麦芽糖做成的精致小人。 “谢谢旭文哥!” 杨旭文将手中的麦芽糖小人都送给了洪鸾,道:“我之前在南京,没事常常做这种小人玩,之后有空去张家,一定给你们做,会比这个更好些。用蔗糖或者麦芽糖,吃多了也不上火。” 洪鸾问:“旭文哥,你是一早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吗?”若不知道,怎么会刚好买了她爱吃的糖? “是的,张栋说的。” 原来他来京城任职,张栋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她。 第56章 错过 第53章错过 张栋的很多事都不必告诉她,她并不怨张栋。 拿着麦芽糖回到张家,洪鸾准备向邵丽娘学习如何做菜。她是知道张栋吃菜的习惯,但知道不如自己会做。她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菜。 《攻男手册》第三步: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男人的胃。 自从她上次被抓到裕王府,张清了解了事情的前因经过,强制性地暂停了情书栏目,也暂停了洪鸾写文,暂停是放她假。 而汤玲却不轻松,得写下部话本的大纲给朱熠过目,只有朱熠同意,她方才能够继续写。写文是她的乐趣,不写是要她的命。 夜里,洪鸾手持亲手煎的安神汤进入张栋的房间,看他还在忙,将汤放在旁边,贴心地说:“可能还有点儿烫,凉凉再喝。” 张栋暂时放下笔,问:“阿鸾,夜里不回家吗?” “哦,这个嘛,没关系的啦。”夜里她偷跑回家也没关系,像夜行者那样,她爹娘向来睡得早,又不会来查房。 “最近你父亲在做什么?” 洪鸾想了想,道:“好像在查一个刑部的官员,那个官员判了好几个冤假错案,冤死的家人天天在刑部门口喊冤,要公道。那个官员好像姓郑。” 说完,她想他突然问她爹的事情做什么。 张栋沉思道:“姓郑?” “怎么了?” “没什么。” “张栋,长夜漫漫,不如来玩个游戏吧!”洪鸾搬了把凳子坐他书桌前,正对着他说。 “你想玩什么?” “你决定。” “不如来对诗。” “对诗?好啊,由你先来出。” 《功男手册》第四步:尽可能多地接触。她觉得现在做什么都好。 “输的人要被赢的人画脸。输一次画一道。” “没关系。” 张栋莫名想起记忆中,洪鸾对不出他的诗那满脸气鼓鼓的表情。他道:“朗朗乾坤明月中,浩浩潘阳与舟重。你接后面两句。” 洪鸾做了一天的菜,现在看着他,哪里有作诗的心思,瞎说:“淙淙深山流水间,淼淼烟波……与雨同……” 张栋突然拍了她脑门一下,“乱接。” 洪鸾捂着脑门,觉得自己还接得不错,不甘地说:“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彭蠡与潘阳相对,这回总对了吧。 张栋道:“乱入。” 她的那句话引用了唐代名家王勃的原句,出自《滕王阁序》。 她认输,错对你说了算。 张栋执笔在她的脸前转了一圈,最后画在她的鼻头,不轻不重的一点。 与他对诗,她输了好几回,最终脸蛋被画成了花猫,她能够感受到毛笔在她脸上左右画了三道。输了太多回,她赶紧转移注意力,道:“张栋,汤盅该凉了,快喝。” 看见他喝完,她端着碗道:“我再给你去盛一碗。”说完匆匆离去,准备去厨房将脸洗洗。顶着一张花脸,她才不要。 来到厨房,对着厨房外的水缸,看清水中倒影的人脸,张栋将她画得尤为可爱,但她知道自己顶着这张脸在路上走,肯定会被人笑话,赶紧沾了一点水,将脸洗干净。 捧着一碗汤,洪鸾再次来到张栋的房间,发现他竟然单手撑着脑袋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前几年皇宫大火差点将明成祖命人编纂的《永乐大典》给焚毁,嘉靖皇帝当时意识清楚,派了诸多名臣重录《永乐大典》。张栋因字写得好,也在其中。如今《永乐大典》的副本即将完成,快完本前才最辛苦。 因他日日熬夜,她方才煮了这安神汤。他果然因她的汤而入睡了。 洪鸾坐在原位看他安详的睡容。 睡梦并不安稳。 梦里,他回到了那年洪鸾入宫选妃的场景。他刚好下朝,洪鸾穿着清新的粉装从轿子上下来。 他们目光一瞥便当即错开。 两人一个出宫,一个进宫,仿若不识,没有看对方一眼。当时,他便知道她一定能够被选上的,但五年未被宠幸是他不曾料到的。 眉头因为痛苦而微微皱起。洪鸾发现他呼吸微有变化,替他揉着眉心,心想,自己竟然还能够这么近地看着他。 上辈子选秀当日,她曾在宫门口最后见了他一眼,她曾回头看,可他未曾。 揉平了眉心,洪鸾温暖的小手正要抽离,张栋突然惊醒,好似想在梦中抓住什么,抓住了洪鸾的手。 记忆里,自己虽然离宫,但最后仍旧回头看,看见那抹魂牵梦萦的粉衣淹没在朱红色的午门。 待看清自己实际抓紧了洪鸾的手,他如烫了手,当即松开,道:“我……我不知道是你。” 洪鸾微红了脸,“那你觉得是谁?” 梦里的人也是洪鸾,这次换张栋红了脸。 洪鸾追问:“你刚才梦见谁了?” 张栋握拳放于唇边,违心道:“孔……孔夫子。” 洪鸾差点儿晕倒,人家做梦都是梦金银梦官位梦美人,他竟然梦一个老头儿。 历来孔夫子的画像都是小老头形象。老头都比她好看? 张栋第一次紧张了,“阿鸾,你该回家了。” “唉,就知道赶人走,不过我明天还会来的。”她明早要来给他做早饭,今天给他做的晚饭她并不满意。 送走了洪鸾,张栋明显感受得到自己刚才过于紧张了,面对官僚都不曾这样,唯独在洪鸾面前才会如此失控。 他悄悄捂上自己的心,明白自己已经对某人动了心思,不光是洪鸾自己紧追着他,而他自己也…… 由于刚才的梦,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坚定,明白有些话,他得当面和哥哥说清楚了。 二月下旬,栀子飘香,桃花纷飞。 当年同样的情景,他曾跟哥哥张清说自己永远不会对洪鸾对心思,但如今他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意了。 院子里,桃花暗暗飘着幽香。 张栋没有出门送洪鸾离开,张清出门送了洪鸾一路,刚好回到院里。 张清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见张栋。张栋道:“哥,有一事我必须告诉你,也想让你知道。”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张清微笑:“哦~让着我什么?” “一切我想得到的,包括阿鸾。感情之事,我会与你公平竞争。” “好,我等着,看阿鸾最终是选你还是选我。” 洪鸾现在会缠着张栋,在张栋看来,这是洪鸾不成熟的举动,洪鸾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 就像记忆里,她能够意气用事入宫为妃一样,这都是一种不成熟的举动。 次日,洪鸾一早便来了张家,在张家厨房忙活做早点。邵丽娘建议她煮蛋,煮蛋她最拿手,什么煎蛋、蒸蛋、水煮蛋、各种形状的荷包蛋,她都做了一遍。 清粥加蛋,再加一些咸菜,一顿简单的早餐完成。张栋饮食清淡,清粥是他最喜欢的早餐。 坐在餐桌边,张栋看着各种鸭蛋煮成的菜,不禁迟疑了片刻。 邵四第一次吃这么丰盛的早餐,吃得欢快,对张栋道:“少爷,您还不快点吃,吃完好去办事。” 张清进门,拿起一只水煮蛋开始剥壳。张栋也拿起一只蛋开始吃。 张清坐下,邵丽娘道:“大少爷,洪小姐说每天一个蛋,营养又健康,这不,太热情,就煮了这么多。” 洪鸾自己爱吃蛋。 张清微笑:“阿鸾,你可知道阿栋小时候最讨厌吃鸡蛋?” “知道,赵春姨说过。” “那时,阿栋可是看见蛋就要呕吐的。他爱吃清粥,不爱吃其他,是他从小挑食。” 洪鸾自认为这辈子已经很了解张栋,却发现根本没有张清了解。 张栋皱着眉头道:“陈年往事,说这些做什么呢!” 张清道:“是啊,至少你现在根本不讨厌吃蛋了。” 在张栋的记忆里,自己曾将洪鸾亲手所赠的生鸭蛋在哥哥和母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丢掉,但那事也就干了两回,后来他默默地接受了,女子的礼物里唯独接受了洪鸾。这辈子自然是一次都没丢。 出于生理本能,他其实很讨厌吃蛋,但洪鸾根本不知。 他默默喝完清粥和一只水煮蛋,吃完后,他放下筷子,道:“阿鸾,你得随我去一趟裕王府了。” 一提裕王府,她就怕得要死。上次敢在朱熠面前替自己争辩,那是她不想死。上辈子是因为自己心灰意冷,看不见希望,而人若是突然看见了希望,便不想死了。 洪鸾就是这样的普通人。因为这辈子看见了希望,她有了要保护的人,便舍不得去送死了。 张清道:“汤玲也让我催促你将话本大纲拿给世子审对。” 洪鸾问张栋:“你也是为了这事?” “并非。” “那是?” “朱熠世子于今日准备办一场夜宴,邀请了在京所有懂武功的官家之子,准备以比试选出武功最高的人。可以简单理解为‘煮酒论英雄’。” 洪鸾知道自己要替汤玲交大纲不得不去,她怕朱熠,汤玲听说梁文耀被打晕也一样害怕。虽然梁文耀最后是被吓晕的,但如果朱熠不命人打他,他平时身体健康根本不会晕,所以罪魁祸首就是朱熠。 洪鸾带着主观感受描述朱熠,汤玲也受了一些影响。在朱熠面前,洪鸾才是牡丹亭,汤玲是死活都不愿在朱熠面前暴露身份,聪慧如她明白一旦说穿,她们俩估计都要挨罚,不如洪鸾继续扮演牡丹亭。 第57章 煮酒 第54章煮酒 洪鸾仍旧不愿地说:“裕王府办宴会与我何干呢?” 张栋道:“今夜你哥洪远会到。” 洪鸾方才想起哥哥这段时日在家用功练武,原来是想在裕王府一展拳脚,大显身手。她在朱熠面前冒充洪远,若被发现……她改口说:“我去。” 夜里,裕王府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悬挂彩灯,张灯结彩的。世子办宴,举办人是朱熠,但裕王妃与裕王都前来观看,张栋是朱熠请来担任评判。 一场宴会声色巨大,排场赶不上皇宫宴会,却也不小。 张栋告诉她某人是世子宫里的下人,洪鸾为避免正面见朱熠,直接将汤玲写好的话本大纲交给那位下人,嘱咐一定要交到朱熠本人手上。 她这是为汤玲办事,自然要交代清楚。 第一轮比试——比武。直接上擂台,一对一赤手空拳对打,被打倒或者被打出擂台者输。 裕王和裕王妃命人煮酒,谁人赢了比武便能够喝上裕王亲自斟的一杯暖酒。 张栋担任判官自然不会在靠后位置,是坐在第一排观看,洪鸾不得已地坐在他旁边。能够与他亲近,她必然不会往后躲。 台上正在激战,洪鸾看得跃跃欲试,都伸出了小拳头也想去比赛。张栋道:“若你想去比,在场的人不认识你,你也可以参加。” “真的吗?”洪鸾想参加,但怀疑他故意这么说,“真可以,我就去了。” 就在她将他的话信以为真时,这局擂台有一人被打了下来,下一场即将开始,洪鸾听见有人在叫“这场洪远对战罗素”。罗素是罗宇大两岁的哥哥。 “我不去了。”洪鸾说完,用手里的东西挡住自己的脑袋。她今天带了一个封口的袋子,也不知道放了什么,暗暗有股清香飘散。 朱熠、裕王妃和裕王坐在对岸的水榭上观看,其余人都在擂台边观看。 在听见“洪远”这个名字时,河对岸的朱熠神色一动,看向坐在张栋旁边用东西挡住脑袋的洪鸾。 罗素武功不及哥哥,很快被打出擂台,可惜这精彩的一幕洪鸾并未看见,而台上的洪远已经看见了她。不管她做何种打扮,洪远都不会将她认错。 下台后,洪远还要准备下场比试,并未去找她,洪鸾用眼角余光看哥哥走了,方才松了口气。 张栋在面前的纸上写下获胜者名字,每比试一场都要记录,且要看他们中是否有人作弊。 第一场,从比武胜出者中选出十名。洪鸾发现哥哥正好在其中,凑脑袋到张栋面前,指着名单道:“呀,哥哥竟然长进了,能在官家之子中排名前十。” 前十名并未有第一第二第三名的次序,仅是这十人是与别人作战后的胜出者。 洪鸾想,哥哥上次打败了她,果然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也不知道她的笔友“奕钧”是否在其中。 这十名里,她认识的仅有孟浩、罗宇和他哥。沈沐知虽然也是官家之子,但现在主攻军事兵法,看不上此等比试,比试中的人都是没有过会试准备考武举的。大概率明年武举考试通过的人就在其中。 第二局比射箭,朱熠道:“骑马射箭想必各位都学过,今日比个不一样的。”话音刚落,河上驶来两艘轻舟。 舟上各有一个持杆划桨头戴笠帽的人。 一叶舟上架着一串铃铃作响的铃铛,另外一叶舟上挂着一块中空的龙吟玉佩。 朱熠介绍比试规则:“谁能将弓箭射穿中空的玉佩则胜出。别高兴得太早,此次射箭必须蒙住双眼。” 若是单纯的射箭,这对从小练武的十人来说简直轻而易举,然而蒙住双眼……且有铃铛之音干扰,洪鸾觉得就算是自己也没有多大把握。 不仅如此,轻舟离观看者们很近,便于他们观察,却离射箭水榭很远,射程少说一百米,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十名中,由于罗宇、洪远和孟浩年岁最小,其余七人说让着他们,由年岁长的先上,嚣张的语气显然是看不上他们。 三人中只有罗宇有些愤恨,咽不下这口气,洪远和孟浩都气定神闲,不在意这种小事。 看不起他们三人的七名最终仅有两个人完美射中中空的玉佩。轮到三人时,孟浩道:“我先来。” 每根蒙眼布都提前做过测试,绝对不透光,孟浩蒙黑布,一箭射中,几乎没有迟疑,若说他没有作弊,洪鸾都有些不信,但在这种情况下,若没有朱熠授意,谁敢作弊。 十名比试者都在水榭,朱熠就在旁边看着。张栋和洪鸾仍旧在河对岸,位置不动。 洪鸾想,上次孟浩只弄伤她的手臂,没与她真打,实在是她侥幸。 轮到洪远了,洪远身穿红色劲服,以黑缎束发,蒙上红色锻布,一派青春年少,恣意飞扬。洪鸾突然想,哥哥竟然已经这般大了。 她想象自己拉弓射箭,应该是与哥哥很像的。 此时风起,舟上铃铛作响。若无风,则舟不动,玉佩不动,按照蒙眼之前看见的方向容易射。 但起风了对射箭者特别不利,就算没有划桨的人,舟都会轻轻变换位置。且因为铃铛声干扰,很难听见玉佩之音。但又由于起风,玉佩才能发出细微声音,若能够听见其中微弱的声音,也能够射中。 洪鸾闭目倾听,想象自己在射箭。突然她听见了玉佩之音,咻的一声,箭射穿玉佩。观看者纷纷拍手叫好。 洪远摘下蒙眼红布,将东西交给宫女,退出了水榭。 第二局成功晋级者仅有五名。 看着手下败将罗宇也在其中,洪鸾不悦地说:“若我是男子,我肯定也在其中。” 张栋道:“怎么,你想当第二个洪远?” 洪鸾挥手,“唉,说说而已。”当男子便不好追张栋了。 在别人看来,她哥武功高超很优秀,但她哥的幼稚只有她和亲近之人知道。她觉得自己比哥哥成熟。 第三局,比策论。 若是上辈子,洪鸾可以肯定哥哥会栽倒在这一轮上,但是这辈子有张栋、沈沐知和前兵部尚书王治仁等人的教导,洪远也能够写出完整的兵法,以及敌兵来犯对抗的合适策略。 由朱熠出题,剩下五人写文章。 哥哥的字由张栋亲自所教,差不了。 写完后,裕王和朱熠亲自检查,纷纷夸了洪远的字。 朱熠让魏忠贤去请张栋,魏忠贤到了张栋面前道:“先生,世子请您过去审阅。” 张栋推辞,“我只是一介文人,如何能够看这种。望殿下再请他人。” 魏忠贤道:“殿下说了,您未为官前,前兵部尚书都曾在圣上面前夸奖过您,可见先生早就熟读兵法,且您是探花郎,庶吉士考核是第一名,若不是当年皇帝看你年岁小,否则您就是状元。您便莫要推辞,以免我等为难。” 洪鸾想让魏忠贤为难难堪,然而这人特会讲话特会鼓动人,张栋随他过去,洪鸾在原地等待,在岸边看张栋等人在水榭评阅。 最终,朱熠公布,第一名孟浩,第二名洪远,第三名罗宇。 洪鸾吃了一惊,想若是自己上场,岂不是至少得个第三。 结果一公布,洪鸾听见身边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 内阁首辅严肃与他儿子严世宗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拍手的是严世宗。两人向水榭走去,一群人都随他们过去,包括洪鸾。 这两人想必是来拉拢未来很有望通过武举的青年才俊。拉拢完旧臣,现在来拉拢新臣,文官、武官都需要。两人想广结党羽,控制朝臣,扩充势力,这是洪鸾自己的想法。 严世宗来到水榭,向裕王行礼道:“真精彩,可惜没能看见比试的全过程,这三人真是年轻有为。” 洪鸾想,他们俩能够来得这么巧,朱熠刚公布完比试结果便到达,想必裕王府也有他们的人。如今嘉靖皇帝重病,他们俩的权力绝对是只手摭天。 三人是在储君面前比试,实质与殿试差不多。 裕王道:“严卿,你们来得太巧了,今日本王特意命人煮了青梅酒,想赐给此三人喝,既然首辅来了,不如也来赐一杯。” 严肃抚着长髯道:“客气客气!” 三杯酒由太监魏忠贤呈上来,裕王执一杯赐给第一名孟浩,朱熠赐第二名洪远,严肃赐罗宇。 严肃道:“喝下此酒,不管未来是否做官,切记要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人皆道:“是。” 罗宇还补充道:“我必不负严首辅,裕王和世子的厚爱。” 裕王还有事与几人谈,对参与宴会的人道:“诸位,今日的比试已经结束。诸位若家中有事可以先告退,若还觉得不够,对岸准备了美食珍馐,诸位大可用完饭菜再回去。” 大多官家子弟都是用过饭来的,但是吃饭可以增进感情,联络关系,走了一部分,但大多数都留在了河对岸。 随大流回到河对岸,洪鸾坐在一张放满美食的矮几前,看张栋走了过来,问:“你怎么出来了?” 水榭里,武试前三名、严肃、严世宗等都还留在那里。张栋道:“此次夜宴本就是为了比武前三名准备,我的任务已经结束。”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洪鸾和张栋在来之前已经用过菜。这些菜,洪鸾还看不上,她觉得杨旭文的菜煮得天下第一,简简单单却美味可口。 宫廷里的菜寡淡冷清,便如人一般,失了人间烟火味,美则美矣,却徒有华丽外观,实际内里没有灵魂。 第58章 簪花 第55章簪花 “还不能。”张栋考虑到刚才朱熠与他说的,待水榭里的宴会结束,朱熠说找他有事。 他不能回去,她当然不能回去。之前她跟冯叔说过要当张栋的护卫,德兴镖行的冯铭翰很支持她,她现在就是保护他的人。 “那你现在总有空吧?” 张栋点头。 “跟我来。”说着拉住他的手腕,发现他没有拒绝,干脆完全拉住他,带他远离了宴会。 裕王府毕竟是王爷府,连花园都比普通人家的园子大,此时园子里种植了当季开放的花朵,一阵飘香,暗香流动。 洪鸾道:“张栋,你闭上眼睛。” “做什么?”他说着已经闭眼。 《攻男手册》第五步:小心机——制造各种浪漫。 洪鸾从一直拿着的袋子中取出一束东西,丢掉袋子。张栋发现鼻间的香味更浓了。 “可以睁眼了。” 彩灯彩带下,花园中百花争艳,洪鸾手持一束花放在张栋面前,笑得若花一般灿烂,“怎么样,漂亮吗?” 这一束花是她今日跑了城郊的几个花圃特意采摘来的,夜里仍旧鲜艳欲滴。 “宋朝时期盛行男子簪花的习俗,朝臣簪花都很是平常。你也戴戴看。”洪鸾摘了一束花往他头顶戴。 张栋平素不爱华丽奢靡,今日却特别由着她。洪鸾道:“张栋,你长得比花还好看呢!” 男子簪花的习俗在宋朝盛行,在大明却已经不流行,张栋转手从脑袋上取下花朵插进洪鸾的发间道:“你说反了。” 男子要有阳刚之气,虽然张栋是个文弱书生,但骨子里是刚强的,不喜欢人家将他比作花。 “唉,你就是比花更好看!” 洪鸾话音刚落,魏忠贤再次走了过来。洪鸾冷眼看着他,心想,他怎么哪里都在,怎么都甩不掉? 魏忠贤之前派人监视两人,所以他们俩的动静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张栋发现他能够这么快找到他们,心里也意识到这点,这个魏忠贤在跟踪他们,就算不是魏忠贤本人跟踪,也一定是他派了其他人跟踪。 张栋问:“可是世子殿下找我?” 魏忠贤道:“先生,并非,是裕王让我请您过去。” 裕王相邀必然是谈论国家大事,张栋不得不去。如今朝堂上,嘉靖重病,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 看张栋转头看向她,洪鸾道:“我去宴会上待着,吃吃喝喝地等你聊完回来。到时一起回去。” 张栋点头,与魏忠贤一同离开。 洪鸾拿起地上袋子,将花束装回去,准备夜里回张家再拿出来。 蹦蹦跳跳才走了没多久,看见几人走了过来,刚走过来的是她哥洪远。 洪远看见她便叫:“洪鸾。” 她看见她哥旁边站着孟浩、罗宇和朱熠,心道,糟糕,没被别人坑,被自家哥哥给坑了,也怪她自己事先没跟哥哥把事情交代清楚。 朱熠听清楚了,道:“洪鸾?洪远,此人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洪远看洪鸾受惊吓般地一愣,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洪鸾知道哥哥不善于说谎,要是被朱熠发现自己欺骗他,估计会被打一顿,像梁文耀那般。 上次孟浩抓她,在她手臂上留的疤现在都没有退。她不敢造次,更不敢动手了。 洪鸾急中生智道:“哈哈,洪远大哥是我义哥。”她上前想对自家哥哥勾肩搭背,奈何哥哥比她高不好勾,赶紧使眼色,洪远赶紧站在低处,她站在高处任她勾肩。他们刚好站在一条有坡度的小路上。 孟浩执剑道:“那你当时为何诓骗我们说你叫洪远?” 洪鸾赶紧看哥哥一眼,示意完全不知情的哥哥别说话,哥哥一说话估计就露馅,道:“当时谁知道你们是谁?还向我打听我们文英斋的大作家,我能随随便便跟你们说吗?” 孟浩拿剑指着洪鸾,道:“你……” 朱熠不喜被人骗,与朱熠一同长大的孟浩亦如此。 洪远道:“孟兄,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我……义弟一回?” 孟浩看向朱熠,朱熠道:“罢了。孟浩,收剑。” 孟浩只听朱熠的,方才收剑。朱熠向洪远解释:“是这样的,之前此人诓骗我们说他叫洪远,我们与他尚且留有一些恩怨,不过不会害他性命,这点你放心。” 洪鸾想解释:“尚有恩怨?恩怨不都上回在府上解开了吗?” “是吗?今日你呈上来的大纲还有些问题待解决。你且随我来。” 洪鸾头疼,心口也疼。 朱熠命孟浩送一送罗宇和洪远,洪远临别前只能够担心地看了一眼洪鸾,洪鸾想和哥哥一起走,却被朱熠叫住。 朱熠道:“洪鸾,过来。” 世子宫内。 矮桌上,放着几张白纸,笔架上挂着几支上好的毛笔和一本汤玲写的新书大纲。 洪鸾站着不敢坐。 朱熠随意坐下道:“坐我旁边来。” 洪鸾胆战心惊地坐下。 朱熠给了她一张白纸和一支蘸墨毛笔,道:“写,写你的名字。” 洪鸾深知自己要是写字估计就露馅了,但还是左手接过来,拿左手写下“洪鸾”二字,她说的谎话够多了,明明可以换个字编造一个假名,如洪峦……但担心再编下去,自己圆不回来。 朱熠问:“你用左手写字?” 其实她是右撇子,但左手练过会写字,点头继续扯谎。 “你这字怎么与牡丹亭的字完全不同?”朱熠翻阅眼前大纲道。 洪鸾心道,怪自己不考虑周到,应该自己誊抄一遍,但自己左右手写出的字并不同,就算提前誊抄也无用。命中注定,她要随机应变。 她低下脑袋。 朱熠继续追问:“牡丹亭的大纲并非你所写,你又冒充洪远,又冒充牡丹亭,说你到底是谁?你叫洪鸾,与文英斋的红鸾星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他的连续逼问下,洪鸾更加心慌,却蓦地抬头,刚好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脸蛋儿近在咫尺。 洪鸾的一张小脸如瓷娃娃般精致,朱熠此前不曾与这般长相秀丽的人近距离接触,一颗心跳个不停。 洪鸾往后退,张嘴:“不瞒世子,其实我就是红鸾星。” 孟浩推门进来时,正好听见洪鸾说自己就是红鸾星,不光朱熠震惊,连他一样震惊。之前朱熠示意孟浩进他房间,孟浩不必敲门,他方才旁若无人地进门。 朱熠虽然震惊,但在知晓她名字时猜到一二。文英斋的解忧栏目向来保密,至今未有泄密之说,洪鸾能够知道与奕钧的来信内容,他必然就是红鸾星本人。 红鸾星知道奕钧太多秘密,便是知道朱熠太多秘密,孟浩一想到若是洪鸾得知朱熠就是奕钧,会不会拿以前的来信威胁朱熠,还有洪鸾三番五次说谎,是否图谋不轨。 孟浩看见洪鸾身边的纸袋子,上前二话不说便抢过纸袋子,道:“世子面前,不可带任何见不得光的东西。” 洪鸾想抢回来已经来不及,孟浩将纸袋子里的鲜花丢了一地。 孟浩没想到是花,而这花如此香,道:“世子,以防此花香有毒。” 孟浩上前捂住朱熠的口鼻,想带他离开,洪鸾觉得可笑,更加觉得难过,对着地上刚才孟浩走过甚至踩了几脚的花黯然伤神。 朱熠并未跟孟浩走,推开了他,看向地上为花伤心的洪鸾道:“若花真有毒,刚才我一直与他共处一室。要中毒早就中毒了。” 孟浩深深记着裕王交代给他“誓死保护朱熠”的使命,活着就是为了保护殿下,道:“就算无毒,这花估摸是从王府花园里采摘的,随意采摘花园鲜花必然也不安什么好心。” 朱熠道:“采了便采了。” 当季盛开的鲜花就那么几种,她手里的鲜花的确与王府花园的鲜花很像,她虽然伤心,却有理智,声嘶力竭地说:“这是我买的,哪里是从花园里摘的。我虽然说过几次谎,但你们也不能这么冤枉人!” 这是她跑了几个花圃,亲自在老花农的指导下采摘的鲜花,还付了花农钱的,是她要送给张栋的,却就这么被毁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明白她的心意? 洪鸾觉得很委屈,很难过,本来她还想回家后将花插在张栋的房间,好叫他看见她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一滴滴悬着的泪落下。 朱熠吩咐:“孟浩,你先出去。等下,将花收拾了再出去。” 地上的花束刚才被孟浩重重地踩过两脚,花瓣儿都掉了,不能够用了。洪鸾觉得他刚才说什么有毒要保护朱熠,就是故意要破坏她的东西,他就是故意的。 看着孟浩出门,洪鸾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听着朱熠在说大纲里的一些问题,她机械地用右手记下。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除了她是女子他并不知晓,其余他都知道了,她干脆换回右手写字。 朱熠看着眼前的人,头发上簪着一小束鲜花,一个男人竟然比花更好看。而她眼睫毛轻颤,鼻尖有些红,明显是想落泪却努力忍着。忍不住,一滴泪落下打湿了纸张,模糊了字迹。 朱熠竟突然不忍心起来,只说了几点问题便放她回去。 第59章 世子妃(一) 第56章世子妃(一) 深夜,京城一处私宅中。 一个太监会见一个身穿劲服的军官之子。 魏忠贤道:“与你合作真是称心。你我的敌人相同,一个洪鸾,只要我们继续合作,我保证让你亲自手刃仇家。” 罗宇是一个自认为年轻有为的男人,之前被身为女子的洪鸾狠狠揍过,还被洪鸾打倒当马骑,自然面子搁不下,道:“这次多谢你提前告知了我比武的项目和策论题目,让我进入前三名。” “好说、好说,也是罗公子年轻有为,机智非凡,武功超绝。若过不了第一局,后面两局我就算告知试题也没用。” 罗宇问:“我是讨厌洪鸾,不知道李内官为何也怨恨洪鸾这个女子?” “这你便无需知晓。只需知道我们的目的相同,且洪鸾那小子是女子的事。她既然要隐瞒,我们便不必揭穿。” 罗宇心道,或许是李尽忠想拿洪鸾的身份做什么绸缪,与聪明人合作就是靠谱,比如上回他去文英斋捉洪鸾,若不是魏忠贤背地里说起,他都不知道曾经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文英斋的红鸾星作者,和德兴镖行的二当家,是个少年郎打扮。难怪这几年他没有看见她,便没有与她正面交锋。 本想在那次将洪鸾打残,可惜计划失败。 送走了罗宇,私宅里,一间厢房门轻轻打开。 他这些年当太监并未赚多少钱,但是赌博赢了不少,给王慧敏买下这处私宅。私宅位于裕王府和左军都督府之间,来往很方便。宅子是他买的,但名字是王慧敏的,而王慧敏日后要入宫,这处私宅日后也用不太到。 这是他们两人暗地里约会的地方。 王慧敏从房间走出来,道:“阿贤,还要多久那京城里的老不死才能够驾崩呢?还有若日后裕王登基,我不想嫁给裕王。” 魏忠贤牵起女子的手道:“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不会让你嫁给裕王那个老色鬼。只有世子殿下,他才是最好的人选。” 王慧敏点头,表面一副天真模样,只因她知道魏忠贤希望她继续保持这副模样,而也只有伪装出这副模样,未来才能够得皇上的欢心,道:“嗯,我信你。” 两人相拥在月光下。 洪鸾从世子宫出来已经很晚,但张栋比她更晚,她等在夜宴上,神情恹恹,没有心情吃东西,张栋回来时她便是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张栋问:“阿鸾,发生了什么事?” 洪鸾撑着脑袋站起身说:“回去后再说。” 从裕王府出来,他们走了几条街。知道洪鸾心里有事,张栋特意遣退了车夫,散步有助于身心。 待路上几乎无人,张栋判断她应该要说了,果然听见她说:“张栋。” 他刚转身,一个温暖的身子撞入他怀里,他心想,洪鸾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现在是深夜,他毕竟是一个男人。 很快他的衣服湿了,是洪鸾哭了。 洪鸾道:“张栋,我想送你的花没有了。” 张栋两手悬着,并未乱动,只拿右手抚了她一下肩膀。洪鸾擦着眼睛看他。 他道:“没关系。” 洪鸾想,他是不在乎所以没关系还是…… “不是还有这个吗?”张栋从她发间取下小小一束鲜花。 洪鸾捧着这一束鲜花转瞬破涕为笑,“是啊,还有这个。”她都快忘记自己头上还有他亲手插的花。手执这捧小花,洪鸾道:“我会将这束花制作成书签送给你。” “好。” 洪鸾悄悄执上他的衣袖,从衣袖挽上他的手腕,发现他没拒绝,她更为大胆地牵住他的手。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她有一瞬的怀疑,张栋是否已经有些喜欢上她了?但那次他明明拒绝了她…… 说好这辈子不放弃,她道:“张栋,这回拿我挡桃花吧!别再去青楼了,这是你去年答应过我的。” “阿鸾,不后悔吗?” “我绝不后悔。” 张栋之前所说,她未来会遇上比他更优秀的人,那人就是在他记忆里未来会称帝的朱熠。 “那朱……” 洪鸾慌忙捂住他的嘴巴,“谁人都不可能。”判断他要说比他更好的人是朱熠,但她喜欢的人一直都只有他,是打小便喜欢,喜欢了两辈子的人。 在宫里的五年血泪过往中,她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回家吧。”张栋牵住了她温暖如玉的小手。 便如洪鸾在自己的话本中所说,在写满对或错的田野,你说要带我回家。爱情没有对与错,那是世俗的偏见,凡事要争个对错的偏见。 也如上辈子他位高权重后,以一己之力守住了大明百年,回顾往事曾经还有一件憾事就是要带她回家。绝非回家安葬,而是真正给她一世长安。 洪鸾绝对伤心得快,高兴得也快。 次日,洪鸾在文英斋细心告知汤玲有关朱熠对大纲提出的某些意见。这位有权势的世子说要这么改,令汤玲感觉痛苦,快将汤玲整得没有写书的兴趣了。 汤玲抱怨:“这是给他写书,还是给我自己写书啊?” 洪鸾为了给她动力,指着这些天身体康复一些的梁文耀,道:“汤玲,大佬已经说了要这么改,若你不这么写,小心下场如他。” 汤玲一咬牙:“我写。”再艰难也得写。 梁文耀今日在文英斋绝非他自己要来,是洪鸾在来书肆的路上刚好遇上了他,逼迫他来的。他之前不说清情书写给谁,害她差点挨打,她怎么能不出口恶气。 “梁……” 梁文耀知道她拉他要做什么,她被抓到裕王府这事都怪他要求写什么情书,他想送死本不该拉上她。 梁文耀道:“洪少侠,不如我请你吃饭?” 梁文耀现在算是“有妇之夫”,燕宁郡主八成喜欢他,要他请客吃饭,她自己吃还好,要是变成两人一起吃,岂不是讨骂。 她道:“不必请客,你买下三百本书即可。” “三百本?可你也没写够三百啊!” “这回不用买我的,只要多光顾文英斋生意,今日买够三百本书,那么你啊,怎么来的就能够怎么回。” “若不买呢?” “你是身子又要吃棍子了?” 梁文耀吓得身子颤抖,“一日三百本,我这一年都看不完啊!” “不用当年看完,你买回去想看就看,不看无所谓。而且我啊,全是为你打算,你想啊。你突然抱这么多书回去,你父母看你如此好学,必然会好好表扬你。你好学的人设立住了,你父母还会愁你的学习吗?”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哦!” “欸。”洪鸾不停忽悠。 最终,梁文耀至少运着两辆马车的书籍回去。洪鸾向张清双手一摊,眼神里说着“这不是帮你把书卖出去了,这个月的营销超额完成”。 没有听见张栋夸她,反而听见张清冷冷地说:“强盗。” 洪鸾觉得无所谓,这段时间张清不让她写书,她总不能够什么都不做。买书是最不亏的投资,你不看,后人也能够看,而好书绝对增长见闻。 昨日夜宴上,洪鸾伤心地从世子宫出来,郡主宫与世子宫离得不远,她刚好在郡主宫外看见了梁文耀。 梁文耀一定是所有官家之子中的漏网之鱼,蒙混进来的,他根本不会武功。 梁文耀站在郡主宫外与宫内的人合声相唱。两人一个唱“我心如磐石,磐石无转移”,一个唱“我身如藤蔓,藤蔓相依依。” 宫里的人一边弹琴一边唱。 …… 歌曲虽然好听,但内容差点没将洪鸾恶心坏,她心情坏,听不得情歌,没打招呼便走了。 不管梁文耀与燕宁郡主是如何相识的,这不是洪鸾想关心的。但洪鸾隐隐判断是从京城中的香叶观认识的,嘉靖时期,信道的百姓也多,梁文耀常常上香叶观,燕宁郡主与朱熠的生母更加信道,每周必带朱燕去道观上香。 今夜,洪鸾留在文英斋制作书签,材料之一就是昨夜的一小束花。文英斋里有汤玲,汤玲是女子好给她意见,两人一起制作。 张家小院。 知道今夜洪鸾不会来,卧房内,张栋叫来邵四:“小四,刑部大门外有几个每日喊冤的人,你替我去把那几起案子查一查。切记我让你了解案情的事情,不得告诉任何人。” “连洪小姐也不能够说吗?” “没错,特别是她,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我在调查此事,刑部不能够问,你直接问那些家属,他们一定会说清楚的。” “是。” 看着邵四离开,张栋皱眉,喃喃道:“郑畅。”郑畅,刑部尚书,在其位五载,在刑部至少十年。当时贪污成风,能当这种大官的不贪污绝对不可能,既然人人贪污,贪污便不是大罪,但若是故意判错案致良民家破人亡,便是大案子了。就是不知这冤案是最近才出现还是陈年旧案,证人近日被他人怂恿才肯站出来指认郑畅,这两者区别很大。 而张栋更加清楚,郑畅是严肃与严世宗的走狗,正是傍着首辅,才能够坐到如今尚书的位置。 谁若想动郑畅,便是要动严肃。 第60章 世子妃(二) 第57章世子妃(二) 如今,汤玲每写一章话本,洪鸾都要亲自将它送到朱熠面前,这是朱熠的特殊要求。洪鸾想,这不如干脆他自己来写便得了,害她两边跑当个传声筒。 世子宫内。 她一边记着他说的点,一边看他今日的脸色,察言观色是她擅长的。看他拿着汤玲的纸看得仔细,脸色愉悦,她记下要点道:“殿下,您已经知道我并非作者牡丹亭,不如请牡丹亭亲自来与你对接,我回去传话,多少有些要点遗漏,说不定理解也有问题。” 不知道与他谈这个会不会惹怒他,但她要把握住这个好时机,不想继续陪着他玩。 “理解有问题?但凡正常人都能够理解,你绝对没问题。” “绝对有问题,比如我现在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听不懂,孟浩,进来……” 看见孟浩凶神恶煞地带剑进来,洪鸾赶紧改口:“我没问题了。” “孟浩,没事,你先退下,稍后让小李子进来。” 知道自己并非孟浩的对手,孟浩破坏了她的宝贝花,能毫不怜惜地伤她手臂,她同样怕此人。 孟浩退出房间后,朱熠嘴唇微扬,道:“之前不胆子很大,又是跷脚又是吐痰的,怎么现在看见个活人就怕了?” 这哪里是普通的活人?绝对是未来的阎王爷。洪鸾嗫嚅:“我那是当时不知道你们俩身份,要是知道我当时早跑了,还跟你废话!” “你说什么?” 她刚才说话声音小,自认为他听不见道:“我夸您英俊又潇洒,文韬有武略,我现在哪敢在您面前暴露本性啊!” “没事,本世子不怕你暴露本性!在这里,做你自己就好。” 洪鸾总觉得自己怕什么来什么。这大活人朱熠怎么总与自己过不去呢?万一今生又被冤死,她岂不是白白比人家多活一世?现在的朱熠,在她看来应该仅是一个小毛孩罢了! 她保持沉默,保持乖巧。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朱熠道:“进来。” 看着魏忠贤手捧一束鲜花进来,她看的不是花,而是魏忠贤。魏忠贤此人已经到了朱熠身边,若真正成了朱熠的心腹,便难以对付了。 朱熠道:“上次你带到王府里的鲜花,我问过王府里的花匠,有两种花只有城郊的花圃里才有种植,鲜花之事,我代孟浩向你道歉。” 他始终记得洪鸾那夜对着一地狼藉的花瓣哭泣的可怜模样,在知道她就是作者红鸾星,是与他书信来往一年多的人,他不禁对她改观了。 洪鸾没料到他竟然还会对她这种“平民子弟”道歉,看来未来的帝王身上还是有些仁心的,看着魏忠贤放在桌上的花道,“多谢殿下还记得这事,能够还我一个清白。” 还她没有采摘王府鲜花的清白。 “知道我的好,便好好去传话。下次再来!” 这事洪鸾不能够答应,看着魏忠贤,突然心上一计,道:“唉,这位内官看起来好眼熟,哦,对了,是长弘戏班,我记得你曾经演过一出京剧《贵妃醉酒》,演得真精彩!就是我记得你不是姓李,而是姓魏吧!” 她之前说谎,假冒身份,惹朱熠不悦,惹怒了孟浩,被怀疑图谋不轨。如今魏忠贤一样换了名字跟在朱熠身边,应该也要被怀疑是否图谋不轨,不安好心。 没有她想象的慌张,魏忠贤坦坦荡荡地说:“回殿下,奴婢以前在府外唱戏的确叫魏忠贤,但后来不准备再唱戏了,来了王府,只想对裕王与殿下尽忠,便改名李尽忠,其实奴婢原名是叫魏忠贤。” 他的坦然反倒没令朱熠生厌。 朱熠道:“既然你以前叫魏忠贤,自今日起便改回以往的原名。” “是。” 魏忠贤比她想象得更了解朱熠的性子。改名之事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郁闷地看着魏忠贤安然无事地退出房门,洪鸾明显将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你是想知道我为何没有责怪他?改名这种小事,我不是一样没怪罪你!”他又仔细地将汤玲写的一章看了一遍。 洪鸾撇撇嘴巴,当时她被发现身份可是吓了个半死,他现在却说得这么好听。要怪罪是你,要打人是你,要放过也是你,这些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朱熠道:“不服气?” “我想离开,你放不放?” 朱熠放下手中纸道:“让牡丹亭来与我对接话本一事也不是不可以,你只需完成一桩事。” “什么事?”洪鸾扑到他面前,激动地说。 朱熠望着她一双亮晶晶有光彩的眼睛,与刚才有怨气不情愿的样子完全不同,心想,洪鸾怎么总是想着要远离他?他是什么会吃人的大老虎吗? 他缓缓道:“想办法令我开心。” “唉,你身为世子会不开心吗?哈哈……身为世子,你未来想要什么都会有,或许整个天……”想到他现在还没有当皇帝,她措辞尽量严谨道,“总之,一切尽在你手,你还能不开心,要是我,我多想与你互换身份。” 洪鸾觉得朱熠的想法与笔友“奕钧”一样可笑,或许他们这种贵公子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养尊处优的人不知普通百姓的苦难。 上回朱熠听见这种话,心里只有怒气,但现在知道这话就是红鸾星的心里话,不禁喜欢起洪鸾的率真,喜欢洪鸾的本性,王府里从没有人跟他说过像洪鸾这样的话。他们对他仅有恭顺。 朱熠道:“那么今日,我就让你与我身份对调。” “什么?” 洪鸾从中认定朱熠这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让你往东你绝不能往西。 所谓的给她机会扮演世子,是让她陪伴他做一日世子要做的事情。首先是白天的课程。 裕王的讲师实际是教导朱熠,并非只有张栋一人,其他讲师或许学问很高,但与张栋的学以致用,有趣讲法不同。大多讲师的课都放在室内,内容十分枯燥,总让你背书,念书,自己念或者跟着他念。不停地背,死记硬背。之乎者也,孔子曰……学室内,洪鸾坐在朱熠旁边,虽然她自认为自己是个一般好学的人,但念久了如打坐修禅,不禁在旁边打起了瞌睡。 太无聊了…… 突然,咚的一声戒尺重重地打在桌上的响声将她从瞌睡中惊醒。 讲师道:“念书时要专心,你若要打瞌睡别影响世子学习。” 她倒希望离开,别影响了朱熠学习。 这个讲师连讲了两个时辰还没完,中间只给他们如厕的休息时间,竟然还不让她睡觉,她平时老熬夜,现在绝对忍无可忍,朱熠能忍,她却不能。 她道:“敢问讲师可觉得连讲两时辰是否合适?你讲得再多,却连一个简单的道理都讲不清楚,让人一次性学这么多记这么多的内容,你讲课可否脱离书本?而且你自己不觉得你讲得太枯燥乏味了吗?世子是人,不是你的玩偶,任由你摆布!” 讲师是一个老夫子或许是个学士,指着洪鸾道:“你你你——你算什么,殿下都未发话,你就敢对我指手画脚。儒家传统美德——尊师重道,你可知否?” “我承认先生或许有水平,但是讲课还是再多去备备课。待让人听得下去再来。” …… 洪鸾曾经与德兴镖行的男人们处过,将有学问的老夫子气跑了。老夫子看世子朱熠也不帮他,干脆心一横,离开前道:“我稍后去向裕王提出辞呈,老夫当不了殿下的讲师了。” 洪鸾想反正朱熠的讲师又不差你一人。 吵完架,洪鸾特别想睡觉,刚困得闭眼,朱熠道:“去吃中饭。” 学了一个上午,她现在只想睡觉,吃什么中饭。 谁让她说了要与他身份对调,即要体验一遍他的一日生活。 餐桌前,美食珍馐放满桌,但就像那日夜宴一样,她几乎一道都下不去嘴。随便扒拉两口,听见朱熠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能够吃满桌的美食,睡着都能够乐醒?” 自己有没有说这个话已经不记得,但她之前心里的想法的确是这个。如今真看见,却只有反胃。 “殿下,您多吃一些。”洪鸾纷纷夹给他,看来说别人嘲笑别人容易,自己若真成了他,一点快乐都没有。 中饭结束才过去半日。 洪鸾想吃饱饭后睡个午觉,这也对得起她每日熬夜,但是孟浩却拿剑戳她,让她快起。原来朱熠下午还有课,是武学课。 洪鸾之前只跟徐农系统地学过,后来都是想怎么打就怎么练。打赢他人都靠自己琢磨,但现在又重新系统地学习,一招一式都要标准要有其用意。 洪鸾自由散漫,被武学老师打惨了,后来再与孟浩对打,更是被这个武功高超的孟浩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打个半死。 打得手酸腿疼,武学老师离开后,朱熠同样穿着练武的黑色劲服,问累倒坐在地上的洪鸾,“怎么样,还想成为我吗?” 洪鸾摇头,原本很羡慕他拥有了一切,未来能够当皇帝,现在再看,日子过得比百姓还苦,还半点没有自由。在民间,她想怎样就怎样,可以写自己喜欢的话本,可以结交一大帮朋友,自己喜欢的就结交,可以和江湖人士恣意对打,而不是这样刻板地练习。 洪鸾累得浑身是汗,满脸红光。朱熠发现她身上没有普通男人的那种汗臭味,反而有一种像今早王府花园采摘来的鲜花香气。 朱熠道:“只要你能令我开心,我就真正放你离开,日后不再派人找你烦你。” 洪鸾一抹脸上的汗水,起身与他击掌立誓,“成交。” 第61章 世子妃(三) 第58章世子妃(三) 朱熠非要送她一束鲜花,洪鸾觉得那本就是他欠她的,最终便收下了,将花枝修剪一二,插入花瓶置于张栋的卧房。 张栋问:“阿鸾今日都在裕王府?” 朱熠的一位姓高的讲师今日被洪鸾气跑一事,他有所耳闻。也就洪鸾,谁都敢骂。 “对。”看他走了过来,看他清冷的脸上有一抹不悦,“你是要怪我气跑了讲师一事吗?那讲师讲课没法跟你比。” “并非。” “那是?”她不知道他不悦什么。 “世子有没有继续为难你?” 原来是为了这事,她道:“没有。不过这段时间我要常常去裕王府,我不想隐瞒你。” “只要你平安,一切都好说。” “对了,你之前说的比你更优秀的人是朱熠吗?” “额……”他握拳放于唇,一时没话说。 “现在我已经看过更优秀的人了。我觉得他……才不过如此。” “阿鸾。” “我呀,只喜欢你。”她故意突然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跳跃起来对着他的脸颊就是一个吻,有些害羞地说,“明天再见!”说完,快速跑了。 待他完全适应黑暗,发现她已经跑了。脸颊仍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湿意,洪鸾总爱搅弄了他人一池春水后又偷偷跑掉。 要让朱熠开心,才能够彻底摆脱朱熠,洪鸾想了一些计策。 这日,世子宫。 她道:“今天别学了,就当给自己放一个假,我带你去做能够开心的事。” 刚出了房间,看见像凶神般抱剑守在房门外的孟浩,洪鸾道:“今日这人能不能不跟着?”跟着不就是被人监视吗? 孟浩想跟随,道:“殿下?” 朱熠道:“我答应了他,今日一切都随他,孟浩你还在房门外守着,别跟任何人说我出门一事,就说我累了今日不想学。” 原来他也并非每日都要学习,也可以稍微偷懒。 洪鸾拉住他,“我们不从大门走。玩点有意思的。” 朱熠本就是装累,心里也不打算正面出门,跟着她来到一个隐秘墙角。 洪鸾手指角落里的一个狗洞,这是她准备逃跑时发现的,从地上爬出去比从高处跳出去隐蔽。她拿了根粗树枝将狗洞挖大了点,保证一个成人能够爬出去,满意道:“世子,请吧!” 朱熠知道了她的意图,在她扩大狗洞时,神色嫌弃到了极致,“你就让我爬这个?” “这不是不容易被人发现吗?” “我明日便找人封了狗洞。” 洪鸾发现他掉不下面子,道:“不爬就不爬,那么爬这个。”三下五除二爬到墙边的一棵树顶,对着树下的朱熠,小声道:“上来。” “你说的有意思就是爬树和爬洞?”刚才看她爬树像只猴子,他心里可丢不起那个人。 “你还要不要出门?” “你先出去。” 洪鸾从大树上往下一跳便跳到不远处的墙头。朱熠看明白了,向上一跳跳到了墙头,洪鸾像看高手一般地看着他。 她不会轻功,原来真正的轻功是存在的,他会轻功,亏她刚才想得那么复杂。 两人从墙头跳落。 “先去买两匹马,你有钱吗?” 朱熠手执腰间成色均匀透亮的玉佩,丢给她道:“这够不够?” “太够了。” 从马贩那买了两匹骏马,两人骑马奔向城郊,随着人流越来越少,骑马也变得越来越随意、畅快。 骑到一片空旷的田野,洪鸾道:“开心吧?” 想说“开心”,但想到这小子故意想以此甩掉他,朱熠脸色一板,冷着脸漫步往前骑,“骑马场常常练习骑射,有什么好开心的!” 洪鸾小声呢喃:“明明刚才脸上开心得很。” 她骑上去道:“哎呀,骑马场那是练习,地方就这么大,但这里的天地,所有地方都可以骑马去,骑马场哪里有广阔天空下的自由。” 她当然不是单纯地来骑马。 下马后,两人沿着稻田走,看见农民们有的在抛洒稻谷,有的在种菜,有的农民赤着脚在耕地。 洪鸾随意对其中一个农民挥了挥手,道:“叔,您过来一下。我们家公子有话要想问你。” “公子?”朱熠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言语对他很受用。 老农走过来,肤色古铜,身上到处是泥巴,因为常年弯腰有些直不起身子。 洪鸾示意朱熠快问。 朱熠对百姓的生活很感兴趣,问:“老农,你们为何要这么辛勤地劳作?” 洪鸾没料到他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老农随手擦了擦汗,道:“没办法啊,老婆孩子要养,春天要耕种,夏天要耕耘,秋天收稻子,冬天啊还要交赋税,交田租,哪一天都不能够偷懒的,不然很可能庄稼会颗粒无收的,必须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 “老人家,您辛苦了。”洪鸾向这位老农民鞠了一躬,对朱熠道,“农民啊,寅时就要起来干活,有时候是丑时,然后戌时或者亥时睡觉,一天基本都在田里。一天不干活就没饭吃,殿下,您如今再看,是否觉得自己的生活超过众多人。” 岂止超越众多人,明显是超越全天下人。 “你要不要帮忙种?” 朱熠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崭新的衣服,哼了一声,他认为洪鸾是市井中人,会种地很正常,但他可是…… “今天不了。” “唉,隔日不如撞日。”洪鸾丢了他一套农服。农服不知道是问谁借的,竟然还有一股不知名的臭味。 “你不想要命了?敢拿这种衣服给我?” “这衣服怎么了?” “臭。” “这上面是青草和泥土的混合香味,是香的。”洪鸾嗅了嗅说,“快穿快穿,机不再来。”说着动手假装帮他脱衣服。 “别过来。我自己来。” 洪鸾立马退后,扭头不看他,眼神直视正前方,哪里愿意真正亲手帮他脱衣服,知道他会受不了的。 朱熠脱了一件外衣,这在王府里他有下人服侍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过,也就今天这一回,心想自己竟然疯了会听她的。 朱熠套上了农民的衣服,差点呕吐却尽力忍住,她道:“唉,忍住别吐,今日带你来就是特意让你体验生活的,这些人都是大明的子民,你难道想区别对待吗?” “并不会。” 洪鸾想,朱熠竟然比自己想的要更大度,虽然她上辈子与他没有交集不了解他,但是不了解不代表没听说过,至少他前期是个明君,后来可能嗑药磕过头了。所谓的嗑药,估计就是后来他太过放纵自己,酒色财气,醉生梦死。 未来的事她现在很难顾及。 “老农,我们家公子想体验生活,您教教他怎么种,他肯定好好干。” 她做这个事,自然是之前就做好了部署,认识干活的老农。 老农道:“好。” 朱熠赤脚下田地,问:“你不下来吗?” “唉,我要帮你拿衣服,看着就好了。” “衣服丢了,你给我下来。”朱熠一把拉过她,他力气大,洪鸾一下子被拉进稻田,水和泥土溅到身上脸上。 “你——” 朱熠微笑,“害人终害己。” “好,你把我衣服弄脏,你的衣服也别要了。”洪鸾随手往后一丢,将他的衣服丢地上,“看你等下怎么回去。” 反正在他看来,那衣服早就脏了。 老农给他们安排的任务不难,就是洒稻子秧苗,毕竟有这么多的地要种,洒是最快的,但是洒是要有技巧的,得根朝下,秧苗之间要留存生长距离。 洪鸾想快点干完走人,便不停地撒秧苗。朱熠做事细致,是一棵棵种秧苗。水稻田里都是淤泥和埋过膝盖的泥水。泥水里有水蛭,但好在他们都穿了完整的衣服和袜子。 不小心离朱熠近了,洪鸾丢了几棵稻秧,扬起的水溅到他脸上,她忙解释:“并非有意。” 朱熠觉得她就是故意的,也学着其他农民的样子开始丢稻谷,往洪鸾面前丢。这下洪鸾不干了,便是相互对丢,都丢在对方面前不远。谁都不让谁,谁都不让对方好过。 干了一天,中午就吃两个饼,洪鸾都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够坚持干一天,竟没有将农民的苗扔死,至少老农们都夸奖了他们能干,年轻人能够吃苦。 看天黑了,洪鸾从田里出来,道:“现在回去,正好别人看不见你身上的泥。” 朱熠比她好多了,脱掉干活的农服,至少还能够穿上地上略干净的原先自己的衣服,洪鸾身上都是水和泥巴。她坚持要回家换衣服。 穿好鞋子,洪鸾骑上马,道:“等下回家洗了热水澡,再吃好喝好,这次再吃肯定会觉得饭超香,睡眠也会特别的好。” “你这话的意思是不陪我回府了?” “额。”洪鸾这才想起来他是世子,作为世子是需要人的陪同的,真是比她这个女人还麻烦,“那就送你回去。” “是本该如此。” 洪鸾小声嘀咕:“歧视对待。” 这一次去田间干活,洪鸾并没有把握一定能让朱熠开心,但至少能让朱熠发现世子有世子的苦,百姓也有百姓的苦,也不会再抱怨府上的饭菜难吃,有得吃就不错了。 真正累的人自然觉得睡觉特别舒服。人躺久了也会不舒服。 体验生活当然不仅仅是干农活,还可以有很多事情可做。在世子宫也能够体验生活,人要在苦中作乐。 次日,天气和昨日一般好。 下人们持阳伞打在世子头顶。 洪鸾没这么娇气,这才三月天打什么阳伞。朱熠看她不与他一起打伞,干脆命人把伞拿走,遣退了一干随从。 朱熠道:“我发现你这人就是与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晒了一天太阳,这小脸还能比女人更白皙。” “哦,你说这个啊!适当的晒太阳有助于身体健康,但皮肤当然也要保养,你以为我一直晒着,其实时常会保养皮肤的。好看不分男女。” 两人在鲜嫩的草地上坐下。 洪鸾指着一旁的花花草草道:“殿下,有的时候你觉得太忙了,可以偶尔停下来看看,其实身边处处都是风景,比如这花,这树,这草,哪个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今年,来年……我觉得人只要活着,就能够看见更美好的东西,可能我是个普通人,还处在为了生存这一阶段,反倒没有其他的担忧。”洪鸾苦笑,自己都看不穿人生,怎么好意思去教导其他人。 朱熠转头看着她,突然眼神完全定在了她身上,若说身边处处是风景,应该是因为身边陪自己看风景的人,有这样令自己感觉美好的人,方才身边都是美景。 第62章 世子妃(四) 第59章世子妃(四) 洪鸾发现他愣神,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朱熠回眸,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对一个男人……似乎对男人动了心思…… 他身边不乏雌雄莫辨的男人,几乎所有太监都如此,但他却觉得自己对洪鸾似乎有所不同,略慌张地说:“洪鸾,今日你不用再陪我了。” “唉,真的吗?好的,殿下。”洪鸾起身弯腰抱拳,兴奋地说道。 看到她这番表现,他莫名不悦:“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谁喜欢天天呆在世子宫,她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但不能够这么说,道:“殿下,您贵人多事,我这小人事情是微不足道,也就回家洗洗碗,晒晒衣服,但总归不能够不回去,昨夜回去的晚,腰酸背疼,家务活一点未做。” “家务?” “唉。您看世子宫里有这么多下人干活,但我自己家就我一人干活,当然琐事累活多。” “那你先去忙吧!” “您真是明智,体谅下人,有仁心,是个好人呐!”洪鸾不停忽悠,心道,我走了,不陪殿下你玩了。 也就今天回去得比较早,洪鸾后来还是天天往裕王府跑,能够看见张栋的机会几乎就只有张栋来裕王府给朱熠讲学或者她主动去他家。 洪鸾觉得朱熠竟然像苍耳一般黏人,一旦粘上掉不下来,当然她绝没有这个胆子敢当面说朱熠是野草,苍耳是一种野草。 每天离开世子宫前,她都会问一遍朱熠,“你今天开心了吗?” 朱熠原本嘴角含笑,可一旦听见这句话便板起脸,故作深沉。洪鸾天性乐观,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让他亲口说出“我开心了”这四个字。 毕竟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而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孩。 三月中旬,朱熠今日总算没派人来文英斋请她去裕王府“喝茶”,差点儿文英斋变成她最讨厌去的地方。至傍晚,她跑去了张栋家。 这才发现张家小院今日好热闹。 洪鸾发现杨旭文在用麦芽糖做糖画,已经做了一只展翅的蝴蝶,啼叫中的鸟…… 洪鸾道:“好啊,你们在这里吃好吃的,也不叫上我。” 沈沐知道:“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必定来张家小院吗?还需要我们去请吗?” “那万一我今夜刚好错过呢!” 杨旭文将已经做好的“雀鸟”递给洪鸾,道:“阿鸾,这个给你。” “谢谢旭文哥。”洪鸾觉得杨旭文很好,有空就会来给他们做好吃的。嘴里含糖,心里喜滋滋的。 沈沐知嘲笑道:“圆圆这么爱吃糖,小心掉牙。” 洪鸾道:“沐知哥哥就不会说一句好听话!我可是有每天用海盐水或者草药制成的水洗牙齿哦!” 韩玉絮教过她怎么保护牙齿。 几人都吃着糖,沈沐知道:“仲芳的糖画如此栩栩如生,真是不忍下嘴。” 洪鸾笑道:“吼吼,不忍下嘴就别吃。” 沈沐知吃了两口道:“我是勉为其难,帮你把多余的糖吃了,以免你真年纪轻轻掉光了牙齿!” “吼,我真是谢谢你哦,不停咒我掉牙,我咒你只能当芝麻小的官。”洪鸾伸出小拇指一截。 “你怕是要失望了,我刚好升官了,仲芳兄,这事你最了解。” 见杨旭文点头,洪鸾才知沈沐知早已经不是兵部的观政。而是真正的官员,与杨旭文刚好在同一个部门。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朱熠道:“这里好热闹!先生,我不请自来,你是否会不欢迎?” 张清与张栋刚才几乎保持沉默,张栋道了一声“世子殿下”,院子里的人都对朱熠行礼,现在谁人不知裕王即将被立为太子,一旦裕王登基,朱熠将是未来的太子爷。 朱熠道:“有个自称‘小人’的人说我应该出来体验生活,至少应该体验一次平民的生活,我特意想来这里吃一顿你们普通人的饭菜,不知道可不可以?” 自从看了红鸾星的来信,听从红鸾星所说偷跑出府,朱熠渐渐开始不板着自己世子的身份了。他自己未必发现这点,但身边的孟浩注意到了。 洪鸾本以为今天朱熠真放过了她,他口里的“小人”不就是指她吗?她常常在朱熠面前自称“小人”。 张清道:“绝对没有问题,我这便去跟后厨吩咐一声。”杨旭文放下手中制作到一半的糖画,道:“张清,我随你去后厨。” 后厨现在只有邵四和邵丽两人,杨旭文怕两人忙不过来。 朱熠看见放在一边的生动糖画,好奇地问:“这是?” 洪鸾吃糖吃得正开心,看没人回答朱熠,朱熠又看向她,明白这是特意在等她解答,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这是由麦芽糖所制作的糖画,麦芽糖是由小麦和糯米所制,香甜可口,营养丰富,具有排毒养颜、补脾益气、润肺止咳等功效,是一种老少皆宜的食品。” 朱熠取了一支准备吃,孟浩着急:“殿下,不可,小心有毒。” 洪鸾不悦地看着孟浩,心道,一天到晚有毒有毒,他们自己都在吃,难道还会下毒毒害自己吗? 朱熠道:“他们还会下毒毒害自己吗?” 洪鸾一时震惊,这人竟然说出了她的心里话。看来这个未来皇帝也不是那么冷血不通人情,估计是对陌生人冷血。 晚上这顿饭,洪鸾吃得颇不痛快,或许是因为刚才吃多了糖有些饱腹,也因为有陌生人在,吃不习惯,更多是因为朱熠这棵“苍耳”黏人精,今夜不粘着她了,一直黏着张栋,让她没有机会。 都说男人更了解男人! 这是“情敌”! 她几乎数着米粒吃饭。 吃完饭,朱熠道:“先生,我能否去你的卧房看看?” 张栋看了一眼洪鸾,洪鸾想说“不可以”,听见张栋说“好”。洪鸾瞪大了眼睛,男人卧房可以随便看吗? 可惜这事由不得她。 张栋的卧房,与江陵县的老宅子一样都叫松竹苑。松竹苑里有小石桌,几张小圆凳子。洪鸾抱着双臂坐在房外等,孟浩是侍卫,守在门外。沈沐知是唯恐天下不乱,在洪鸾身边道:“唉,今天你估计缠不了某人了!” 洪鸾郁闷地说:“沐知哥哥,你说这孤男寡男同处一室能够做什么?” 孟浩耳尖,她的话几乎是诋毁他们世子清誉,寒剑锋芒一现,洪鸾当即吓得捂住嘴巴。 朱熠不喜被打扰,由孟浩在门外合上门。他站在卧房内,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先生的卧房,竟然也这般有书卷气,室内的布置比世子宫要来得温馨。” 张栋时常要办公,卧房布置得犹如书房,书架上不仅有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却也有不少杂书,如兵法典籍,古来案件。 张栋知道他突然提出来要看他的卧房绝对不仅是要看布置。 正如张栋所想,朱熠是想多了解张栋,而多了解的起因是—— 每次只要是张栋来裕王府讲学,坐在朱熠旁边陪读的洪鸾都会精神饱满,听得津津有味,一改在其他讲师面前的无精打采。 其实朱熠有些误解,洪鸾在某些素质较高的讲师面前也会认真听,不仅只对张栋认真。 朱熠想知道能让洪鸾这小子对张栋露出痴汉的表情,是张栋还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 洪鸾是张栋护卫兼书童,他很早就知道了。 看见一个矮柜子上放着一盏美丽的桃花琉璃灯,灯放得很显眼,朱熠道:“先生,在裕王府我从来没有向你讨要一样东西,不知道今日你能否送我一样东西?这盏灯如何?” 朱熠觉得这样的灯,洪鸾一定会喜欢,洪鸾虽然是一个臭小子,却很喜欢花朵。 张栋淡淡地看着被洪鸾放到房间最显眼位置的琉璃灯,道:“不瞒世子,这盏灯是友人之妹所送,意义非凡,恐不能送。” “如果我非要呢?” 张栋目光变得坚定起来,道:“我答应过一个人,即便是世子要,我也不会违背诺言,除非琉璃碎。” “若非琉璃碎,否则不破诺言。这是哪个奇女子,竟然能让先生您一心一意要守诺?” “守诺是礼德。” “哈哈,先生,您先忙,我不打扰了。”知道张栋性已经有喜欢的女人,朱熠突然有些开怀起来,“祝先生未来与该女子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出了门,朱熠对门外的洪鸾道:“明日记得按时来裕王府。” 唉,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看着朱熠和孟浩离开,沈沐知问:“圆圆是哪里得罪殿下了吗?为何他点名要你去?” 洪鸾郁闷:“别说了。” 沈沐知去送朱熠离开,洪鸾跑进张栋的房间,问:“世子与你在房里做什么?什么事可以待这么久?” “世子只是好奇我房间的布置。” “就这样?”洪鸾看他没什么反应,甚至不在意,道,“随便让人看卧房是不守男德的事,以后莫要做这种事!” “不守男德?” “对啊,世道有礼德,女人要守女德,男人当然也要守男德。” 礼教之事,他熟读诗书比她更了解,道:“以后只给你一人看。” 洪鸾略羞涩地点头。 第63章 世子妃(五) 第60章世子妃(五) 裕王府,王妃宫。 裕王妃李氏特意命人叫来魏忠贤问话,“小贤子,这些天世子都在做什么?” 朱熠自得知魏忠贤真名当天,便让他改回了原名。 裕王妃李氏听闻自己儿子近日常常出门。裕王近日已经解了朱熠的禁足。裕王真正禁足世子也就近几年——景王势力如日中天的几年。 魏忠贤道:“回王妃,依奴婢所见,世子近日很宠幸一位少年郎。” 宠男侍之事古往今来皆有,可现在这人是自己的儿子,他是世子,是嫡长子,未来是要继任裕王位置的人。 李氏道:“其他下人可有闲言碎语?”若是单纯的宠少年郎,是兄弟情,正常的举动,或许别人不会说什么。 魏忠贤道:“下人们私下里说……说世子恐有断袖之嫌。之前世子与孟侍卫亲密,下人中已经有所闲言碎语,如今世子对待这个少年郎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像还是一市井之徒,有些功夫,平日在书肆里写书卖书。” “就是上次写那情书的?” “没错,情书是她所写,但是情书是梁文耀所寄。世子自从开始宠这位少年后,便常常单独与少年出去,连孟侍卫都不带,谁都不知道出府去做什么。而奴婢曾……” “曾什么?” “也不光是奴婢,其他下人一样听见或者看见世子从府外回来后常常对着一些书信傻笑。” “书信?” “书信也是那个少年所写,该少年名洪鸾,笔名红鸾星。王妃娘娘,奴婢也曾想尽办法设计赶走这个少年,然而娘娘您也知道世子的性格,下人们都害怕,劝说也无用。” 自己儿子什么性格她这个做娘的会不知道吗?“好了。你退下吧!若能够设法将那少年赶走最好,若赶不走,只能够另想对策。你只需按时将世子的动静汇报于我。” “是。” 魏忠贤出门时,心道,是时候让王慧敏出现在王妃或者世子面前了。 德兴镖行。 闷在世子宫里不快活,洪鸾带朱熠来到了镖行,让他见识一番什么才是真汉子,什么才叫做男人间的打架。 男人间的打架比的是真拳脚,什么武器都不拿,拳头到肉。镖行的男人虽然武功不是绝顶,但却是能够玩命的,曾经被洪鸾打得极惨,这回绝对把怨气都撒在了朱熠身上。 洪鸾并没有告诉他们朱熠的真实身份,只说这个人,你们切记要往死里打。 洪鸾在一旁观望,完全不担心朱熠会被这帮人打死,人家的武功并不比她弱,她的人不下狠手,绝对是坐着被人打。 打到激情处,男人们甚至脱下了外衣,甚至赤身肉搏。洪鸾看多了,但没看见过身材这么棒的,绝对是该长肉的地方长,不该长的地方不长。 林月娥走过来,也看着一群赤着上半身的男人激战,道:“阿鸾今天带来的男人很优秀!武功或许比你高,做人又有礼貌,讲礼德,有文化,不比张翰林差。” 林月娥说得没错,朱熠本人很优秀,想起张栋觉得朱熠比他更优秀,从中可见张栋看人很准。 洪鸾道:“优秀又如何?” 林月娥道:“阿鸾是不懂我的意思吗?有这么优秀的人在面前,你不动心吗?” 可惜林月娥说错了,她的确一点都不动心。想起自己上辈子上吊而死的痛苦,现在仍旧心悸,对要她命的人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林姨,这世间优秀者千千万万难道要一一动心吗?林姨,你为何最终会选择冯叔,而不是其他人?” 林月娥道:“我是给你一个提醒,你啊是不撞南墙势不回头了。” 肉搏了一天,朱熠在镖行食堂用饭,在镖行澡堂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行头,头发还带着些许湿气。洪鸾拿了条毛巾给他,听见他说:“你过来帮我擦干。” 依洪鸾的性子,一句“你有手不会自己擦吗”正要说出口。 朱熠道:“别忘记我的身份。若是你不干,我随时可以带兵将镖行的人都抓回去,随便找个理由打一顿。” 大明各个王爷手头或多或少都有兵。 “你……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栽赃陷害……”洪鸾将每个不好的一般用来骂官员的词都说了一遍。 朱熠冷笑:“几乎所有的王爷都有这些问题。” 洪鸾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擦头发。朱熠看着她生气的小表情。 擦到一半突然想起正事,洪鸾方才抬头正眼看他,问:“今天你开心吗?” 他板起脸来:“你觉得呢?” “你明明……”洪鸾刚才抬头的瞬间看见他在笑,但现在笑容没有了。 “明明什么?” “没了。”洪鸾有些气馁,原本乐观,但是伺候他大半个月了,他就是不肯说出他已经快乐了这句话,深刻怀疑自己是又在哪里得罪了他。明明这些天自己什么事都干了。 听见裕王和裕王妃准备要给朱熠选世子妃是在三日后。魏忠贤进入世子宫,道:“殿下,裕王妃准备三日后准备一场采花宴,宴请京城的所有官家之女,您可以从中选择一个看得顺眼的,立为世子妃……” 京城的所有官家之女,世子妃……洪鸾刚好在给朱熠沏茶,茶壶里的水是刚烧开的,突然茶壶落地。她心慌地去捡,热水烫伤了手,瓷片甚至划破了手指,一时鲜血流了出来。 朱熠抓起洪鸾受伤的手,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拿出一张白帕子准备给她。 洪鸾道:“一点小伤而已,不打紧,不需要。”将手指含在嘴里。 朱熠手里的白帕子放在桌上。 她想,是否是因为自己提前认识了朱熠,所以选妃之事都提早了,但是她有这么大的能耐还能够影响选妃的时间?总之,有些事情的发展与上辈子有所区别,但本质不变。 朱熠问:“母妃为何突然会想为我立妃?” 魏忠贤扯谎:“或许是燕宁郡主已经名花有主,希望世子您也早点成家立业。” “我去与母妃说。我不想这么早立妃。”朱熠起身。 魏忠贤忙拦住道:“殿下,您就算去了也改变不了结果。” “为何?”当初妹妹朱燕能够寻死觅活劝父王退掉自己与张栋的定亲之事,如今他应该也可以。 “首先裕王已经同意,其次请帖都已经发出去,没有取消之理,您那日必须选一人。”魏忠贤怎么能够放过让王慧敏成功成为世子妃的机会。 他与王慧敏等人的谋划都为了采花宴那天。 “如果我不参加呢?”朱熠动怒。 魏忠贤看向洪鸾,道:“裕王妃说了,如果您不同意,您身边的男侍都得处死,不想被处死便净身为太监。” 朱熠明白了什么,对洪鸾道:“今天你先回去。” 洪鸾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此事或许与她有关,因为裕王妃特意说的是“男侍必须死或者净身”,难不成裕王妃与男人有仇,想让朱熠身边一个男人都没有,皇家真没个正常人,真可怕! 她更担心的是怎么逃过三日后的采花宴,对朱熠道:“殿下,我先告辞了。” 洪鸾走后,朱熠也明白了自己母妃会突然这么急地要给他立妃,或许与他这些天与洪鸾相处有关。 “母妃到底为何突然会想给我立妃?” 如今皇帝病重,父母亲应该更关心皇位才对,魏忠贤不打算隐瞒了,道:“殿下,您这些天与少年红鸾星腻在一起,府里上下已经有些疯言疯语,说您是断袖,有龙阳之好。” 朱熠想说他有什么爱好与其他人何干,然而他是世子,他不能这么说,他得有正常的性取向,或许有一天他会当太子,再有一天成为皇上,这谁又说得准。 洪鸾可以不管不顾地这么说,但他的地位让他无法说出口。他难得有一个喜欢的人,或者说是一样喜欢的小东西,但其他人都不同意。 魏忠贤又道:“现在这番话都埋在府里,并未传到府外,但是殿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您若继续与洪鸾处得这么近,这风声迟早传到外面,满京城疯传,这对您名声不好,对裕王不好,况且裕王被立为太子在即,不能出一点差子。皇帝是只有裕王和景王两位皇子,但全天下藩王这么多,谁都会有机会的。” 这话告诉朱熠,他必须以大局为重。朱熠闭眼,神情痛苦地说:“三日后我参加。” 不过是立一世子妃,不过是参加一场普通宴会,不过是要一位世子妃来阻止他断袖名声的传播,没有动他的人就没什么。他想。 洪鸾出了裕王府,先回家,什么采花宴她之前怎么没听说呢! 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她听进门后遇到的下人说张栋刚好在她家,便向花厅走去。 没听见厅里的人谈话,她直接走进去道:“爹,张栋。” 两人连官服都未脱。 洪喻道:“阿鸾,你来得正好,你娘前两天给我看了一张请帖,请帖里邀请你三天后去参加裕王府的一场采花宴,据说裕王府的花如今开得极好,请你去采花看花。” 采花宴有“愿君多采撷”之意。 表面为女子采花,但是各位官家都不傻,这是一场裕王特意举办给世子选妃的夜宴,若各位官家有野心想成为皇亲国戚,自己的女儿就得好好准备一门才艺,到时去裕王府的夜宴上表演,若能博得头筹,成为世子妃的可能性便会增加。 第64章 世子妃(六) 第61章世子妃(六) 洪喻是一位民主的父亲,问:“阿鸾若想去便去,若不想去……” 洪鸾果断地说:“我不想去。” 洪喻道:“那么那天你就装病,我们府上的人都替你隐瞒。” “谢谢父亲。” “父女之间何言谢!” 张栋听见这话,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明明朱熠很优秀,若嫁给他,或许就是未来的太子妃、皇妃,还有可能是皇后……这次采花宴不是一般的选秀可比的。一旦被选中,便很可能是正妃。 洪鸾却自动放弃了这个机会。 洪鸾问:“爹,刚才你们在聊什么呢?” 洪喻道:“在谈官场之事,刚好谈完。为父先去忙了。” 看着父亲离开,花厅里只剩下两人。洪鸾想等他先开口,他已经很少来她家,这次过来,她差点儿以为他是来提亲的,可惜不是。 她可以向他走近很多步,她多走几步也无所谓,但至关重要的一步必须他来做。至关重要的一步不是她主动就行的。 张栋道:“阿鸾,我也要走了。” 洪鸾急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吗?”难得他主动来她家,然而谈论的事与她无关。 “暂时没有。” 洪鸾很失望,他还是与以往一样,就算是烫水都捂不热那颗心。 从花厅出来,张栋并未回头,并未看见洪鸾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但能够猜到,心道,阿鸾,我不会让你家陷入危难。 采花宴在三日后如期举办。 汤玲也去,她哥为官,她哥让她去一趟。 采花宴当日,虽然世子朱熠身边的下人还是来文英斋请她,但是她跟张清打过招呼,说她今天病得特别厉害,发烧咳嗽感冒。为了装得像,她前两日在朱熠面前特别装出感冒症状,甚至故意往朱熠准备喝的茶水里咳嗽,朱熠对此很是嫌弃,但看她生病,提出要给她找大夫。 她果断拒绝,理由是自己已经配了药吃。孟浩提出要她回家去治治,治好了再来,她疯狂点头,非常认同。 朱熠却道:“治什么治,生龙活虎得像头猪,药吃几帖就好了。” 洪鸾道:“那不行,我吃几帖药是没有什么关系,但传染给您就不好了。” 看穿她想回去的心思,朱熠道:“本世子三百六十五天从来不得病,就区区感冒而已,你几服药下去就好,我就算被传染,也肯定好的比你快。” 洪鸾没辙了。唯独采花宴当天,她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就算世子宫的下人找来也找不着她。 优哉游哉地至戌时。 戌时初,采花宴已经开始举行,朱熠坐在最显眼的中央位置,裕王妃和裕王坐在另外一边。所有官家女子在酉时随王府下人先去后花园采花,相互交流感情。 待戌时初回到菱花阁等待。裕王妃提出想看官家女子表演一项才艺,才艺表演后,裕王妃自然会让朱熠选出满意的人选。再安排两人私下约会。 魏忠贤捧上一叠名单道:“世子殿下,这是今日来府参加宴会的众闺秀名单,按照亲戚辈的官品来排,一品大官的女眷在第一页,然后是二品官、三品、四品……一直到七品。” 连七品官员的女儿都请了。可见自己母妃想招媳妇的决心,这些女子都是现在在京的,在外地的不算入其中。 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裕王妃急需一个媳妇来堵住大众的悠悠之口,世子朱熠并非喜欢男人的断袖。 名单第一页,王慧敏的名字赫然在上。 朱熠仅暼了一眼,说:“拿下去。孟浩,你过来。” 魏忠贤退下,孟浩走上前。 朱熠问:“今日洪鸾这小子怎么没有来?” 孟浩道:“世子,您今日已经问了三遍了。据手下说,洪鸾生病很严重来不了。” “你现在派人去他家看看,若真病重给他找个大夫再治治,毕竟他家就他一个人。” “属下这就去派人。”虽然他们一直不知道洪鸾家的住处,但文英斋的张清肯定知道。 孟浩转身去执行任务,刚在暗处与暗卫交代完任务,走出黑暗的小树林,太监小韦子没有看见人,与孟浩相撞,手中纸落地。 孟浩帮忙捡,发现这是参加宴会的闺秀名单,捡到其中一张,他突然顿住,只见上面有个名字,四品官洪喻之女洪鸾。 孟浩将纸交给小韦子,好心安慰道:“拿好,别这么着急。” 小韦子道:“多谢孟侍卫,魏内官嘱咐我快去菱花阁传唤名单上的闺秀前来表演才艺,闺秀多,时间紧迫。” “那你快去。” 表演才艺基本是一对一的。即闺秀按次序在世子、王妃和王爷面前单独表演。否则一群花团锦簇的闺秀围绕在世子身边,不光世子会不舒服,王爷和王妃也会不自然。 才艺表演开始,刚开始的是一品大官的女儿。 孟浩回到朱熠旁边,明显看得出朱熠没在认真看表演,表现得心不在焉的。 前面的中央舞台,一个妙龄女子正在弹琴。朱熠悄声问:“派人去文英斋打听了吗?” 孟浩道:“已经派人去了。应该很快能够问出洪少侠家的住址。”在看见名单上“洪鸾”的名字,他重新吩咐了暗卫去查一些事情,或许这个红鸾星从一开始就没有说一句实话。 朱熠想打瞌睡,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洪鸾想睡就睡,一躺下就睡着的特质,睡着时那张小脸甜糯可爱,与其他男子都不同。 孟浩犹豫了许久,在想说与不说的内心挣扎之下,终于决定自己不能够欺骗朱熠,这时手下暗卫突然前来凑到他耳朵说了两句。他更加坚定了内心,方才对朱熠道:“殿下,洪鸾的住所查到了。” 朱熠问:“在哪?” “洪御史洪喻家,洪远是她亲哥,洪远与她是兄妹。” 当时,有些官家或者有权势者就是喜欢收义子,朱熠不曾怀疑洪鸾是洪远义弟的身份,但是兄妹…… “洪鸾是女子?” 孟浩不得不道:“很有可能。” “走,去洪喻家。” 朱熠与孟浩突然要走,惊动了裕王妃和裕王。父母派人来拦住他们,朱熠淡定地说:“父王、王妃,我有要事要出门确认,若确认完了,一定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两人非要走,寻常手下拦不住,裕王妃也不想下人伤了自己儿子。 此时才仅有两位女眷表演完。空气中唯留太监的“下一位左军都督府都督义女王慧敏”一句。 王慧敏仅看见世子离开的一道背影。 裕王妃如今已经不知所措了,想找人拦住世子却又不能够伤了人。魏忠贤走上前道:“王妃娘娘,世子殿下或许真有事要出门,但是今天采花宴已经举办,断不能让各位女眷就这么回去,让她们继续表演才是。既然世子没时间看,您与王爷看也一样,自古以来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 若各位女眷白白来一场,很可能会得罪背后的所有官家。 裕王妃刚才已然慌乱,如今镇静下来,拉住裕王,道:“我们继续看,我们来给儿子选妃。”裕王妃和裕王坐到世子刚才坐着的位置。 王慧敏开始表演。 洪宅。 洪鸾就悠哉到戌时,趴在床上看杂书,这时听见梁怡跑进来道:“小姐,不好了,世子……殿下来了,指名要见你。” 洪鸾心慌,难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镇定得很快,她道:“世子有没有看见你?” 梁怡摇头。 “那么你来当我。”洪鸾让梁怡坐下,准备与她互换衣服。梁怡道:“小姐,这样不行。这是欺君。” 朱熠现在还不是皇帝,这不叫欺君,朱熠现在治不了她欺君之罪。若被朱熠发现她实际是女儿身,她才真叫欺君。 只要自己一日是男儿身,她就与朱熠永远没有关系,未来就不用入宫。 “可是……” “小怡,你现在做的事就是拯救你家小姐的命,我一定会非常感谢你。切记在世子面前绝不可以慌,我会陪着你。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洪家的小姐。” 洪鸾会这么大胆,还是父亲的那句“只要你不想去参加,我们全府上下都会替你隐瞒”。 两人互换了身份,洪鸾特意给自己剪了个齐刘海,换了个发型和衣服,身上气质大变。 来到会客的花厅,洪喻在与朱熠交谈,看着梁怡穿着洪鸾的衣服进来,洪喻指着梁怡道:“这就是小女洪鸾。” 花厅内,洪远和其他下人全都没有说话,默认了洪喻的话。 朱熠看见,心内失望,果然只是巧合,重名了而已。他之前看见的洪鸾并非眼前这位。 洪鸾为了给梁怡加油打气,低头站在梁怡身后。 朱熠失望起身道:“既然我找的人并非我认识的那位,洪御史,很抱歉,打扰了。”刚走了两步,突然顿足,指着扮成丫鬟的洪鸾道:“洪大人,我要离开,希望这位丫鬟送一送我。” 世子殿下都指名要人了,洪喻没法拒绝,无法因为一个丫鬟拒绝当今世子。 洪鸾也知道这层道理,跟在孟浩和朱熠身后送他们离开。走到门口,洪鸾方才松口气,正准备转身回府。 朱熠突然道:“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这么久,我们连你的正脸都没有看见,将脑袋抬起来给我看一眼。” 洪鸾背对着两人,若自己被看见,岂不是之前所做都白费了,便捏着嗓子道:“殿下,我……我脸不好看,怕吓到你。” “本世子不怕鬼。” 洪鸾肺腑,敢骂我是鬼! 在她还在想怎么办时,孟浩直接一把拉住她,把剑抵在她脖子上,她不得不抬头。 洪鸾问:“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借着月光、大门的灯笼光,她的脸清晰可辨。 朱熠道:“太多了。” 洪鸾觉得自己伪装得挺好。 “首先,你没有耳洞。” 洪鸾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在朱熠看来,她的耳朵长得很有特点,很圆润,很好看。 “其次,你一直低头,不说话。” 洪鸾想摸自己的喉咙,却摸到一把冰冷无情的剑。 第65章 世子妃(七) 第62章世子妃(七) “反正太多了。” 朱熠不说放下剑,孟浩就不会放剑,等于她的命就悬在此刻。她的确欺骗了朱熠很多,她自己都觉得朱熠不会原谅她。 洪鸾担惊受怕,怕自己就命葬于此。 洪远大步跑出门,道:“世子殿下,孟兄,请饶了我妹妹,我妹妹日常贪玩,且女子身份在外行走不方便,才会日日扮成男子,并非有意欺骗你们。” 洪鸾觉得自己就是有意欺骗他们,但是现在被识穿了,只能够这么说,由此可见,自己说谎的能力真是和哥哥一样破烂。 破烂归破烂,只管有用就行。 当即“泪如雨下”,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殿下,您身为世子,不知道我们平民百姓赚钱的不容易,为了生存混口饭当真困难,我一个柔弱女子连书院也不能够去,只能在家洗手作羹汤,刺绣做花,但是这双手真不是绣花的料,手指都被戳出了无数洞,而我的心里还有个梦想,想出人头地,想成为一代文豪……殿下,您可怜可怜我这个弱女子吧,女扮男装不过是为了自保……” 看见朱熠脸色有所缓和,洪鸾觉得自己的计策奏效了,朱熠似乎就喜欢不一样的,单纯的求饶效果没这个好。 朱熠道:“孟浩,收剑。” 洪鸾心内欣喜。 朱熠道:“别高兴得太早,死罪可免,但……” 再来一个活罪她也不用活了,当即扑通跪下,她道:“殿下,我上……上有老,上有父兄,下有一干手下,现在还未及笄,可否免了杖责?” “谁说要杖责你了?” 他不是最爱杖责他人吗?日后当皇帝后不是杖责这个人就是赐他人死罪的。 朱熠道:“起来吧。我不打你,而是要你恢复女儿身,每日继续来裕王府。” 洪鸾想,这不是和要她命一样吗?连忙摇手,看见孟浩又抽出剑,只能改口:“我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身体健康,活着才最重要。总有一天她能够摆脱朱熠,希望这一天不要太远。 次日,世子宫。 昨日的采花宴如何,洪鸾是不得而知的,她一来裕王府便被传唤至世子宫,此时天才刚亮,她打着哈欠研墨。 房门推开,朱熠看见她,眼神不由得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穿了件清新淡雅的粉装,长发垂落,仅绑了几根玉锻,缀了几朵花样饰品。打扮越普通越好。 殊不知与她平时的男子装扮亮眼太多。 朱熠落座,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一篇文章。此前,他写文章她都在旁边不是打瞌睡就是不用心。此时,朱熠将纸拿给她,道:“帮我看看,有何问题?” “找错别字吗?”洪鸾拿着纸盯着上面的字,蓦地呆了,这字怎么这么像…… 她问:“你的字怎么与‘奕钧’的一模一样,难道你是?” “没错,是与你通了一年多书信的笔友。” 洪鸾大喜,既然是长期通信的笔友便应该好说话,即便对方是朱熠,道:“那么,你能否通融让我离开?” 听见她半句不离“离开”二字,朱熠皱眉,“为何你一定想要离开?” 笔友她有很多,奕钧只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她差点儿要放弃从奕钧这个人身上找寻逃离的办法,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朱熠便是奕钧,这真是她没有料到的。 但细想在情理之中,奕与熠同音,钧与君同音,熠君不就是指朱熠吗? 想到朱熠也欺骗了她,隐瞒了自己就是奕钧,她欺骗了他也就不算事儿,正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比如自己喜欢张栋,想陪在张栋身边,世子日后绝不会缺女人等类似的话,房门突然敲响。 孟浩推门,魏忠贤走了进来。洪鸾不得不将到嘴的话咽回去。 魏忠贤弯腰屈膝道:“殿下,王妃娘娘还在气头上,您昨夜又归来得晚,还望世子去娘娘那里走一趟。” “我随你过去。”朱熠说完,转头盯着洪鸾道:“你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离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万一母子娘一时心血来潮,要一起吃饭一起谈心谈个一天,她岂不是要在这里浪费一天时间? 她又等了一会儿,认定他估计不会再回来,刚打开房间门,看见持剑站在门外的孟浩,诧异道:“你——” 孟浩手不离剑,冷言道:“世子吩咐我看着你,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要出恭。” 孟浩吩咐一边的太监:“上恭桶。” “算你狠。” 洪鸾关上门,明白自己是被朱熠锁在世子宫里了。中午,孟浩亲自来给她送了一次饭,道:“昨日,你与你家人联合起来一同诓骗世子,世子都没有怪罪你和你家人,你用什么眼神看我和世子!” 洪鸾磕着专门给朱熠吃的瓜子,瞪着他,打不过他瞪他总可以吧!“可我也不是你们的囚犯,我一开始就跟你们世子说过我想走,若你们放过我,还能够有后面的事情吗?我还会骗你们世子吗?” 孟浩丢下饭菜,冷冷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唉,知道我多么不好,就快点放我走。我不怕你去殿下面前告状!”洪鸾对着孟浩的背影说。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关上,将她吓一跳,这人的火气比她还大呢!被关在一个地方,简直生不如死,洪鸾丢下手头的瓜子,躺在干净柔软的垫子上。 她前世被关在静宁宫五年半难道还不够吗?虽然知道关住自己的是自己的心,而不是四方的天地,她想,张栋现在在做什么呢? 下午,朱熠终于回来了,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份名单。看他的表情没有快乐也没有郁色,她问:“殿下,娘娘与您说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朱熠已经从孟浩那里得知洪鸾有想逃走的举动。只是现在看见他,知道没办法逃,她才老实了。 “唉,太无聊了,说说嘛!”洪鸾谄媚地笑。 “母妃替我选了几个世子妃人选。”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子女的心事操碎了心。” “如果我说,我向母妃提起,要选你做世子妃。” 笑容僵在脸上,洪鸾苦笑:“你一定在开玩笑!”昨夜参加宴会的佳丽那么多,她都没有参加怎么会被选上呢? “你觉得我会开玩笑吗?” 他未来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当然不爱开玩笑,但洪鸾害怕,担心的事难道逃不掉吗?她继续假装不知道地说:“我们是笔友唉,朋友别开这种玩笑!” 朱熠将一张纸放在案桌上,“那你来看看,这份名单上,我该选谁?” 洪鸾假装欢笑地去看,看见名单上有“王慧敏”的名字,还有“汤玲”的名字,原先总共是五个名字,但在五个名字下面又添了一个——她的名字。 两者字迹完全不同,洪鸾可以看出自己的名字是朱熠亲手所写。 “你觉得我应该选谁?”朱熠又问了一遍。 洪鸾觉得有些头晕,紧张得有些窒息,自己绝不能选,那么汤玲就可以了吗?是否要成为世子妃,得过问汤玲自己的意见。 但她知道未来的皇后既不是汤玲,也不是王慧敏。但王慧敏在魏忠贤在世时已经享受了一世荣宠。 “除了自己,选谁都可以”这样的话,正要说出口,却听见朱熠说:“我给你时间考虑,最晚在四月初,你必须要告诉我答案。” “我现在就可以。” “着急什么,这上面还有个名字,汤玲,文英斋的作者牡丹亭,就是以我为原型创作的作者,你不该先去问问她的意思吗?好了,今日的事情已经结束,你现在可以走了。” 洪鸾还在发怔,听见他说“可以走了”四字才好像活了过来。她踉跄起身,今日看朱熠的言辞举动,方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之前并不是将她当兄弟当朋友,就算她扮成男子也一样,否则昨夜她缺席了宴会,名单上绝对不会有她的名字。 他要听她的答案。 怎么办?自己好不容易逃过上辈子的后宫,难道这辈子还是要回皇宫吗? 她可以像兄弟一样跟他人嬉戏打闹,只因玩乐会让人开心,但她绝对不想再成为什么世子妃或者皇妃。 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她差点儿绊倒在门槛。洪鸾,你要坚强,你要振作,你要知道自己是不可打败的。 在洪鸾离开后,一旁的孟浩上前道:“殿下,洪姑娘她眼含泪水,明显不愿。” 朱熠深深地看着名单上,自己亲手写下的“洪鸾”二字。 决定振作的洪鸾离开裕王府便去往文英斋,汤玲每日在文英斋忙到很晚,比她更热爱文学,洪鸾想知道汤玲是否想成为世子妃。 文英斋后院的房间里。 “什么?我被选上了?”汤玲诧异。 “是裕王妃选的,是入了名单内,很有可能。” “我随便讲了个故事就被选上了?” “优秀的人怕是不用讲都会被选上,这个应该看眼缘。汤玲,我想知道你想不想成为世子妃?” “当然不想。” “为何?” “我去参加宴会是为了找寻写作灵感,看看裕王府究竟什么样子。现在谁人不知道裕王很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帝,嫁给世子未来很可能是太子妃。入了皇宫还如何出来写文?若我未来要选,要选择一个支持我继续写书,像张清,或者张栋那样,更要像我哥那样……” 总之,汤玲并不想成为世子妃。洪鸾心安了,之前真担心汤玲想成为世子妃,这样未来岂不是会被魏忠贤和王慧敏害,王慧敏的目的是成为皇后,怎么可能会放过任何嫁给朱熠的女子?好欺负的绝对死得最惨! 若叫她选,她只会在另外三个官家女子中选,这三人她一个都不认识。总之,她不会入宫,也不会让王慧敏入宫,还有汤玲…… 第66章 得罪 第63章得罪 三月二十四,晴天,世子宫。 洪鸾陪同朱熠一起学文,讲师是张栋。她不曾忘记关长与罗汉写的《攻男手册》,中间有一步:得制造危机感。 朱熠问她:“你之前说女子不能够入学,但是你陪着我便可以日日学习,你的想法都可以实现,难道你不要吗?” 她看似与朱熠说话,但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张栋身上。不像其他讲师喜欢室内讲学,张栋的教学方式不同,一旦天气好,他们会露天讲学,坐在草地上听课。若是雨天,他们也可能坐在廊芜,伴着雨声上课,总之处处皆可学习,而亲近自然是非常好的教育方式。 洪鸾悄声说:“不需要。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我要学,不入学院也可以。”跟着张栋也能够学习,她回头看见空中飞舞的桃花刚好落在张栋的肩头。 花美,白衣的讲师看起来超凡脱俗,令心动的人为之痴迷。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朱熠眼里。 朱熠突然打断了张栋的教学,道:“先生,之前您与我说严首辅是国之功臣,但是他明明害死了不少功臣,民间风评很差,您在民间长大,难道没听说过?究竟你真是那么想,还是说您是个两面派呢?你的主子究竟是严首辅还是皇帝?” 话音落下,一旁的下人们窃窃私语。其中有一人偷偷离开。 朱熠道:“三国时期,刘烨在主子面前投其所好,见风使舵。但在一众官僚面前人云亦云,绝不标新立异。君前一套,背后一套,虽然是三朝元老,但是最终下场极惨,贬谪后发狂而亡,难道你想当这样的朝臣?” 张栋冷静地看着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洪鸾道:“两面派君王也多了去了,比如明成祖明明造反称帝,却以靖难为由篡位,害死所有拥护建文帝的朝臣,在百姓面前亲和,在官员面前残忍,但后人仍旧会称他为一个好皇帝。当一回两面派又如何?” 张栋道:“阿鸾,不可胡说,不可妄议政事!” “我没有。” 朱熠道:“至少我绝不会如此,在我看来严肃便是一个奸臣。我与先生您不同,有自己的立场,而你却没有。今日没心思学了。洪鸾,你过来。”说完转身离开。 洪鸾对张栋道:“他就是这样,脾气时好时坏的,你别放心里去。”她并不懂张栋的政治立场,但是她会支持他。总之,最后严肃和严世宗是他拉下水的。 “洪鸾,还不过来。” 朱熠一声吩咐,就算她想继续留下来也必须跟着朱熠走。洪鸾跟上他后,他走得很慢,在王府内闲逛,估计是没打算现在回房。 朱熠问:“你与张栋究竟是什么关系?” “同乡。”不仅同乡还是邻居,洪鸾并不想说得太清楚。 “所以,你……” 他的话未说完,前方走来一个独眼的男人。严世宗道:“殿下,真巧,正打算来拜访王爷便遇见了殿下。” 他语气有礼,但举止却不曾,看起来有些摆架子。 朱熠冷哼一声。 严世宗道:“殿下,你父亲若能够未来称帝,且别忘了这究竟是谁的功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父亲,先想想你现在还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景王突染恶疾,皇位轮得到你们吗?” 严世宗几乎凑着朱熠的耳朵说话,但站得近的洪鸾听得一清二楚。 “你父亲顺利登基,若你学不乖,就算你是长子,皇位日后也轮不到你来坐。”严世宗说完,向裕王所在的方向走去。 朱熠回眸,狠狠地盯着严世宗的背影。他回到世子宫自己的房间,坐下道:“总有一天,我会想到办法制衡内阁的权利。” 当年开皇帝取消宰相制,建立内阁,估计从来没有想到内阁的权力会变得像现在这么大,甚至可以号令群臣。皇帝不过签字按印。 现在皇帝病重,内阁代使圣上的权利。 “阿鸾,你会站在我这一边支持我吗?” 洪鸾知道张栋未来会进入内阁,还会成为内阁最大的官,朱熠要制约内阁的权力,估计就是将内阁的部分权力拿走,所以他依赖于内官,以司礼监对付内阁。总之对他没影响。 对付内阁就是对付张栋,她肯定不会做,只是道:“我认为严肃不好,若是对付他,我同意,但是整个内阁,我觉得没必要。” “妇人之见!” 洪鸾安静地待在一边。 渐渐地,朱熠冷静了下来,道:“我刚才不是要骂你。” 洪鸾很乐观,道:“我知道,你是正在气头上。严世宗能够这么快赶到,对你说那一番话。是他放了内应在你身边,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而且他的言语举止都很无礼,殿下您才是皇家血脉,但是严世宗却对您无礼,这是对皇室的一种蔑视。” “阿鸾,有你在身边真好。”朱熠将手伸过来,正要碰到她的手,她看清了他的意图,将手放到桌子下。 朱熠如此生气,不光是因为严肃严世宗,更不是张栋的立场,而是洪鸾对他与张栋的态度。 他多么想问“你一直想离开我是否是因为张栋”,但他没有说,就怕说了便到不了四月初了。至少还有一些时间,能够让她改观。 他只是问:“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洪鸾想,若自己不站在他一边,看他现在难过的样子,或许会从魏忠贤身上找安慰。魏忠贤和孟浩常伴他左右,他就算日后要信也是信他们两个。 她道:“我只是一个女子,只能够在心里默默支持你,站在你这一边。”要她日后对付张栋,她肯定打死不干。 “不管,只要有你这句话就好。” 洪鸾有些心虚,终于明白做人许下承诺真简单,实际她那句话就是一句谎言,而看他现在这样模样酸楚,她竟然有些不忍心。 就在她心虚之时,朱熠抓住了她的手,而这时,大门推开,孟浩走进来,朱熠松手。 孟浩道:“殿下,裕王让您过去一趟。而裕王说,让洪姑娘自行回去。” “父王为何会这么说?”他母妃和父王是支持他选妃的,就算未来世子妃是洪鸾还是另外五名女子,他们俩都同意。所以现在洪鸾待在他身边,他父母都没再说什么。 孟浩道:“我听说严大人就在府上,是严大人提议让洪姑娘回去。” 朱熠问她:“严世宗认识你?” 洪鸾摇头。 朱熠道:“没事了,我去见我父王,你也应该回去。” 洪鸾从裕王府出来时,刚好撞见张栋的马车。 “张栋——”她跑到他面前。 “你怎么……”白日未过,朱熠不可能会突然放她走,张栋的话未问完。严世宗正巧走了出来,张栋握住洪鸾的手,洪鸾将身子往张栋身后躲藏。 据说,严世宗是个中年色鬼,洪鸾现在做女子打扮有点儿害怕。 严世宗看见她这个反应,哈哈大笑起来:“我严世宗要喜欢的也肯定是个女人,这么小的女娃我可不感兴趣。不过张栋,你们两倒看起来真般配真合适。我上次对你说过,我把你当朋友当兄弟,若你有麻烦,有事求我,或者是男女之事上,我会尽可能地成全你们。这次我帮了你们,你们准备如何感谢我?” 打从今日第一眼看见洪鸾,严世宗便认出她是那日在张家小院出现的小少年。 感谢一个大奸佞!洪鸾不做。 “张栋,今日我看世子对我与父亲心存芥蒂,这事我倒是头一回才知道,世子性格虎,你作为他的讲师,可要多费点功夫。” 张栋行揖道:“我会的。” 世子朱熠的立场很明确,洪鸾知道自己父亲的立场也很明确,她父亲已经弹劾好几个为严肃父子俩效命的小官,但只是处死小官们并动摇不了严肃父子的根本。 马车上,洪鸾问:“张栋,你当真决定要为严肃父子卖命?”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如今皇上病情愈加严重,权力已经集中在内阁首辅严肃一人手上,你说呢?” 她就知道他并非真正的两面派,他心里有良知,只是因为现在官小无有作为,抓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若说在朱熠面前是心虚,如今却是实心的,就算天下人都误解你,日后说你是大奸臣,但是她不会。 “阿鸾,日后官场之事,你绝对不要乱说话,别瞎掺和有关时局之事。” “唉,我一个女子如何参与官场之事!” “我说的是你女扮男装之时。你老爱多管闲事!” “我那是仗义。” “仗义也不行。到时别把命丢了。” “哼,你看不起人。” “答应我。” “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你——” 难得有一次可以跟他提条件。怕他不答应,她甚至紧抓他的手,紧张到手心有汗,听见他温柔地说:“亲哪?” 洪鸾指了指脸颊,当然嘴唇最好,但是他们还未确定关系,不敢提太过分的要求以防他突然反悔。 “你过来。” 洪鸾一颗心都要快乐地飞出来,将整个人都凑了过去,看见他也凑了过来,一颗心紧张地提到嗓子眼,却是兴奋过头的紧张。 他的唇正要碰到她的脸颊,她突然想换另外一边脸颊了,刚转过脸,凸起的嘴唇整个擦到他的唇,然后紧张过头地停住。 正要触电般逃离,马车颠了一下,张栋身子靠了过来。她被压在马车壁上,原本的蜻蜓点水不小心突然变成一个深吻。 第67章 落幕 第64章落幕 洪鸾怀着惴惴的心回到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到家的,只觉脸颊发烫,只记得马车上的一幕。 她用了些小手段换来了心心念念的,虽然只有小一会儿。她紧张,之前在马车上的张栋似乎比她更紧张。 刚至走廊,洪远碰巧撞见她,道:“笑得这么开心,是做了什么好事了?” “不告诉你。” “我去告诉母亲,你在犯花痴。” “不行。”洪鸾抓住他。 “那你告诉我,你对谁犯花痴了。我猜猜看,世子?” “当然不是。” “那就是张家两兄弟。张清哥?张栋!” “……不是不是的。” 洪远从她的迟疑和紧张中判断出了,道:“我去告诉母亲,你这小妮子对张栋动心了。” “等下,哥哥,你的功课我来给你做。” “早做完了。” “我请你吃饭,我给你洗臭袜子……” “你讨好我是没用的。我出门去找沐知哥,不去娘亲那里。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别被人骗了感情,别被人骗了身心,否则你到时哭都没人同情你。” “……” 三月三十一,夜,京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长街入夜后还是人流不息。 看见各大店铺,店铺的人在招徕客人,声音高亢地喊人进去看看。朱熠问:“珠宝首饰要吗?衣服要去看看吗?胭脂呢?” 洪鸾纷纷摇头。 “麦芽糖呢?老少皆宜。” “可以尝尝。”洪鸾选了一只小鸟形状的糖画,正准备付钱,朱熠替她付了。 “还喜欢什么?书吗?” 洪鸾在书肆里挑了本《搜神记》。 说实话,这段时日世子朱熠待她挺好的,但是她心道,不能因为他人对你一段时日的好就被骗,她把哥哥的话用在对朱熠身上。 走到小河边,河对岸的拐角处有家卖彩灯的店,朱熠吩咐:“阿鸾,去对岸帮我买盏河灯可以吗?” 这里是京城的角落,除了他们几乎没有路人。 “好。”洪鸾向灯铺走去。 待她手持莲花灯从灯铺走出来,看见对岸不远的朱熠和孟浩两人。而不远处的河面上放着一盏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莲花灯。 因为现在并非放灯的节日,河上只这么一盏,格外显眼。洪鸾走到桥上,好奇地低头望,只见灯的一面写着:“心念花开花满园,悦一人兮撞我怀。” 突然来了一阵风,河灯旋转,洪鸾看见另外一面写着:“红光满面春色妍,鸾星临照情线牵。” 她仅瞥了一眼,假装未看见朝两人走去。 朱熠看她过来,问:“看见河中的灯了吗?” 她问:“你放的?你有灯为何还要我去买?”说着,将手里的灯给他。想必他的灯是孟浩提前给他备好的。 莲花灯上竖着四面布帛,布帛上可以写字,要写几面字由自己决定。 “这盏是给你的。”朱熠没有接河灯,反而递给她一支笔。 她想了想,想定后果断地在一面布帛上写上:“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自带了火折子,将莲花灯放进河里,自行点燃了河灯。放了河灯后,她闭眼许愿,希望自己能够与张栋一生一世一双人。 朱熠站在河边,苦笑:“好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三人走到刚才洪鸾走过的桥梁上,或许是上次元宵节桥上的彩灯还没有收走,一边桥上支着木架子,架子上悬挂各个如莲花般的彩灯,孟浩将其一一点燃,随后退下。 此时,月光正好。 伴着夜晚习习的凉风,两人站在没有挂彩灯的那面桥,看着两只河灯在倒映月光的河里往尽头流淌。 洪鸾靠着桥栏,先开口道:“殿下,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为什么?洪鸾。”朱熠觉得自己能够做的都做了,但是仍旧没有打动对方的心。 “你看,我是流于市井的写手,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小人物,常爱女扮男装,怎么能够当世子妃呢?”洪鸾知道刚才的那盏彩灯上的诗是首藏头诗,藏着“心悦红鸾”四字。他告白了,她却不能。这并非她心硬,是她的确不能,也不情愿。 “可你也是官员的女儿,明明可以是大家闺秀的。” “是啊!可是我想明白了,我其实不喜欢当闺秀,我更喜欢出来做些事,做一番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不认为洪鸾说的是实话,她能够夜里陪他出来,不就代表她心里有他吗? “好,我告诉你原因,你是当朝世子,未来或许会当皇帝,你能够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当你母妃逼你,群臣逼你娶,为了皇室的子嗣问题,你还能够继续守一双人的承诺吗?若有一天我犯了错,也许我没有错,但是有人,你身边的人或者母妃污蔑我,毁我清白,要我的命,你还会继续守着我,相信我吗?” “洪鸾,这就是真正的原因,而没有其他了吗?” 其实她这么说对朱熠不公平,就算对方是张栋也不可能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她的要求有些过分了,完美得有些不切实际。 “你说过未来要制约内阁的权力,可若不为皇,又如何有资本做这件事?朱熠,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真正要的是一个皇位,而非女人!” 孟浩在桥下听着,若这话被他人听见会很麻烦,但是有他在,桥边不会有其他人。 “如果我非要呢?洪鸾,你和皇位,我都要。”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个人,一样东西。 “你可以什么都不缺的,你想要自然会有。但是殿下,我若真入了宫,你可能只会得到一具木偶。”就像上辈子那样,她入宫后从此无喜无悲,甚至以不孕为理由来躲避临幸。 “你是说你若嫁给我只会个木头美人?” “是。我更喜欢民间,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能够任我翱翔。” “洪鸾,你真的与别人不一样。人人都想入宫,想成为皇妃或者皇后,争着想嫁给我,但是你却想遨游天地间。人人寒窗苦读想考取功名入仕,争权夺势,你却想着要逃离。” 朱熠是个少年世子,智勇双全,德才兼备,在京城比他老爹还出名,否则采花宴那夜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闺秀自愿前来竞选。 “你说的是未来,你怎么就能够确定未来之事呢?” “是,殿下要的是现下,我要的是未来,我们要的东西从始至终都不一样。”洪鸾尽量不看他的说。她刚刚似乎看见他眼里有泪。 她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加起来的年纪都快三十五了,现在的朱熠才十六岁。她的话真的有些打击人。 但洪鸾觉得他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失败过,从来没有自己得不到的方才落泪。 看他当年对王慧敏的态度,奢求皇帝的爱才更叫不切实际。 洪鸾道:“殿下,您曾说让我在名单中选,我现在告诉你,首先,我和汤玲一样都不愿意入宫,其次,王慧敏这名字,聪慧敏捷,太过聪慧若得不到就会心生悲伤,此人得失心过重,我自认为不能够选,我建议您从另外三名里面选。” “够了。”朱熠闭目,强忍悲伤,他约她出来不是想听她说让自己选其他女人的。 朱熠背过身去:“洪鸾,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永远都不会。” 不会是朋友?难道是敌人?这好像也不行。 她立马安慰道:“殿下,话别说得这么绝嘛!万一日后你看见更好的女人,更漂亮更聪明还能够帮上你的,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了。或许还会感谢我现在的决定。” “感谢你什么?感谢你拒绝我。” 洪鸾故意想去逗他笑,跑到他面前,笑道:“你就继续把我当成那个不正经的臭小子,别把我当女人就得了。” 他转头一笑:“那我就只想命人打你。” “打了我,你会不会好受些?” “我现在只想把你打残。” “你不会的。”洪鸾在知道他就是“奕钧”本人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别看他表面不是喊打就是喊死罪的,其实内心还是个脆弱的男孩子,希望有人鼓励安慰陪他玩耍。她道:“因为你需要朋友啊!朋友间应该相互扶持,相互帮助。” 朱熠道:“洪鸾,我今夜开心了,是真的很开心。你可以走了。” 开心?以前她日日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问他是否开心,他却说“不曾”,如今他眼角悬泪,却说自己开心了。 拿她寻开心吗? “你这个世子也跟别人不一样。虽然我不会答应你当世子妃的事,但是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是永远。”洪鸾看他破涕而笑方才放心地走了。 洪鸾走后,朱熠悄悄道:“以后我不会再烦你了,不会再绑你在身边了,阿鸾。” 早在那日他让她从选妃名单上选出一个人来,她果断地说道她现在就能够告诉他,他便懂了她内心的真实意思,那夜他悄悄含泪划去了“洪鸾”的名字。 在看见洪鸾河灯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时,他就知道她所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他与她。洪鸾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第68章 波诡云谲 第65章波谲云诡 四月初,太医院医正常阶在长寿宫外告知严肃等一众皇帝的亲信——皇帝病危。 严肃立马召集内阁成员,召开内阁会议,但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一个人。张栋并非内阁成员,严肃让他在旁边聆听。 徐升道:“之前皇帝让张栋做裕王讲师,这已经是太子宫的规格,严首辅,立储之事迫在眉睫,您还在等什么呢?” 历来亲王的讲官只有检讨,位低于编修,皇帝让翰林院编修做裕王讲官,的确是有意让裕王当他的接班人的。 而张栋也明白严肃在等什么,他还在希望景王能够康复,但看如今的态势,皇帝不可能再上朝,虽然以前也没上过几次朝,可一旦病危的消息传出,群臣都会拥立裕王为太子的,毕竟景王如今也快不行了,让一个病人当皇帝是绝无可能的,且景王如今不在京。 严肃下达命令:“拟旨。” 由内阁成员写好御旨,呈到御前盖上皇帝玺印。御旨发放,当天,裕王成为太子。皇帝病危,由太子监国。 四月中旬,皇帝驾崩,太子朱献称帝。如今还是嘉靖三十九年,国号是在皇帝去世第二年更改。 历来皇帝更换,免不了更换一批朝臣,提拔拥立自己的,更换反对自己称帝的。虽然朱献称帝是大势所趋,民之所向,但总还有人暗中支持景王。 有些官员早已看出朱献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老实像是百年难遇的贤帝,但他称帝以后原形毕露,玩女人玩珠宝首饰办奢靡宴会,朝堂之事几乎交给严肃等内阁成员,如此他才好有玩乐的时间。 洪鸾的父亲内心是支持景王的,但是奈何景王没那个天命。 朱献讨厌他那个弟弟,在他当王爷时,便与景王暗斗不休。同年四月底,景王在封地薨逝。 上辈子,洪鸾总觉得是朱献暗暗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张栋竟然支持这样的人为帝有些讨厌他,但真正讨厌张栋,是因为他对她不为所动。 经历了两辈子反而看开了,不过是朝堂上的皇帝更换而已,你不做皇帝也会有他做皇帝,只要不影响老百姓正常生活,谁做皇帝都一样。 朱献只有朱熠一个儿子,称帝后立朱熠为太子,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不过朱熠并没有立什么世子妃,更没有什么太子妃。或许会和上辈子一样,他称帝后,他才会召开选秀。 左军都督府都督将养女王慧敏送到了如今的皇后李氏身边。 这是属于王慧敏与朱熠的爱恨情仇了,洪鸾并不想多管。自从朱熠肯放过她,洪鸾又回到了张栋的身边,这次真正成了他的护卫,每日穿红装,梳着高马尾做男子打扮。除了他上朝不陪,其余时间都贴身守护。 张栋在景王薨逝后向新皇表示,将景王的封地还给百姓,新皇乐意做这一桩有利于自己名声的好事。 时值国子监司业之职空缺,在祭酒徐升的推荐下,朱献提拔了张栋。国子监司业,从四品下,虽然张栋官职提升,但在洪鸾看来,是又给他找了一份活干,他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项。 今日,张栋连公服都未换下便来找她父亲。两人商谈要事,洪鸾本不该听着,但听张栋道:“洪鸾听着并不打紧。” 张栋道:“近日,新皇提拔了一些官员,更换了一些官员的职务。洪御史,我向新皇提议您去巡按江西,皇帝应允了。” 洪鸾诧异:“巡按?那不是与父亲之前在老家做的事情差不多?” 虽然她知道她爹后来被贬谪了,但并不知晓是何原因,但太过正直本就会被人挤兑的。 洪喻对此事看得很开,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道:“这倒是个很好的安排。” 洪鸾问:“怎么会这么突然呢?那爹,您去江西,我们呢?” 张栋知道一旦发放御旨,洪鸾必然会知晓,便没打算对她隐瞒。 洪喻道:“我一人去江西,你们仍旧在京城。” “为何是江西?还有爹您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洪喻道:“张栋,你确定要让洪鸾都知道?” “洪鸾迟早会知道。” 洪鸾性格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想知道的事情掘地三尺都会挖出来。洪喻想,还是张栋了解他女儿,道:“你爹我弹劾过很多人,但是这次弹劾了刑部尚书郑畅。” 正四品去弹劾正二品的大官,她爹也真是做得出来。 “您拿以前的旧案去弹劾郑尚书必然是行不通的,要拿便拿最新的几桩案子,而动郑畅关键的还并非案件本身。”张栋之前命邵四问了在刑部外哭诉状告的家属,那些家属说背后有官员在帮助他们,让他们不要怕,只管说出真相。他能够查到背后是洪喻主使,郑畅一样能够查到。郑畅犹如严肃的左右手,洪喻及其手下的小小言官是扳不倒他的。 洪喻道:“明明三法司之中,都察院是有权监督案子的。可惜啊,整个都察院仅有我站出来。以为立了新皇,形势会有所改变。呵!还不如先帝,你爹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新皇是严首辅支持拥立的,为了稳固皇位,必然不会动严肃。至少暂时如此。” 郑畅在被言官弹劾后,虽然言官手头有证据,但是使了一招推卸责任,把过错推给了手下人,手下人遭殃,自己却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若张栋不提议洪喻去巡按江西,以郑畅及其背后势力,洪鸾一家都会有危险。 张栋知道就算严肃能够放过洪喻,但是以郑畅的为人,他绝对不会放过洪喻。待洪喻去江西以后,郑畅的事情将由他来真正解决,如此才能够保护洪鸾一家。 张栋再道:“我今日来还是想请洪叔将自己已经查到的证据交给我。” 洪喻明白自己去了江西,他查到的罪证便没用了,道:“你稍等一下,我去拿资料。” 洪鸾不久后便回,将手头的一堆文书资料交给张栋。张栋拿着资料有用,证据不是要给皇帝看,而是给郑畅的靠山严肃看。他不打算做伪证,要拿真实的证据说服严肃。郑畅行犯法之事,严肃不会管,但是贪污多少,严肃的儿子严世宗一定很感兴趣。 洪鸾问:“为何一定是去江西?是因为新皇必须要父亲去那边?” 张栋道:“严肃的老家在江西。” 洪喻笑道:“真是后生可畏,能够想得比我久远,我离开以后一定好好查。不过张栋,我的家人可能要交给你帮忙照顾了。特别是圆圆,希望你能够答应。” 洪鸾听明白了,张栋希望他爹去严肃老家查严肃的产业和其他贪污等的罪证,不是单纯地当巡按御史。 张栋并非严肃的人。 一个在京城查,一个在严肃老家查,双管齐下,势必找到严肃的把柄。 张栋道:“只要我还在京城,便会照顾洪家,这点您放心。况且,洪鸾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洪远也很有长进。” 哥哥有长进她认同,但另外一点,她可不能同意,忙摇头道:“我这人照顾自己不行,你老说我傻,不能没有人照顾,有你照顾才行。” 洪喻认同道:“我女儿什么品行,我会不知道吗?张栋,希望你管住她,别让她在京胡作非为。” 张栋回眸深深地看了洪鸾一眼,竟突然保持了沉默,在他的记忆里,他上辈子有三年的贬谪经历,虽然是在洪鸾入宫后他意志消沉之时,年轻气盛根本不怕得罪人。他日后势必与严肃反目。难道要让她将最美好的青春浪费在他贬谪的时候吗? 出了花厅,张栋仍旧保持沉默。洪鸾已经明白他的立场,明白他骨子里想做个与严肃不同的清官,道:“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阿鸾,要不适可为止吧?你当你的大家闺秀,可以在文英斋写写书,在镖行练练武,冯铭翰也不会让你做运镖这种危险的事情,你不想出门也可以在家刺绣看书,若觉得累还可以去玉容坊转转,不如别再跟着我了。” 洪鸾自然不会同意,道:“可是你上次都亲了我,难道你不准备负责吗?而且是亲了这里……” 洪鸾摸了摸自己的唇,那是她的初吻。 张栋无言以对。虽然那次是意外,但他的确亲了,且就算亲脸颊也不对。他是对她动了心的。 刚才的对话被走来的洪远全都听见了,洪远道:“张栋,你敢不对我妹妹负责!” 洪鸾看哥哥都撸起了袖子,看这架势怕是要打架,哥哥会武功,张栋却不会,这岂不是平白挨打,忙站出来制止道:“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让张栋亲的,唉,不对,没有的事。” 洪远道:“还没有的事,都被骗吻了,还没事,圆圆,我上次就说了让你小心别被人骗,你就这样!张栋哥,你曾是教我学文的小师父,但是你比我妹妹大,怎么能够欺负我妹妹,随便占我妹妹的便宜。今天,我不得不教训你一顿。” 张栋因为年少逛青楼,男女之事上在京的名声不好,洪远怕也和其他人一样误会了他。 洪鸾紧抓哥哥的手不让他动手。 张栋道:“洪远,我是亲了你妹妹,若你怨气难消,我愿站着被你打。” “张栋哥,不是我说,这可是你说的。其实你若能够对我妹妹负责,或者上门提亲,那么一切好说。” 可惜现在还不行。 眼下,他为官要面对的障碍有很多,他怎么能够让洪鸾陪着他受苦,若自己一着不慎,或许会掉命,这也是他绝对不想让洪鸾一家遇到的。 他仅能如实道:“请恕我无法在男女之事上对你妹妹负责。” 洪远怒道:“我看你是欠揍。” 洪鸾一看有些拦不住了,大叫道:“唉,别这样。你们都没有问过的意见,我都说了没有关系。不需要负责,不要负责了。” 洪远道:“张栋哥,我仍旧称你一声哥,就问你我妹妹哪点不好?” “她,哪里都好。” 洪鸾脑袋嗡了一声,像突然吃了蜜糖,心里开心极了,听见他说她哪里都好。 “那么,你为何还不肯上门来……” “我说过,暂时还不行。且,我会对你妹妹负责,是哥哥对妹妹的负责,绝不会有下次。” 洪远是个男人,虽然不知道男女事,但也知道人若真动了心,两人近距离接触,又如何能够真正做到克制。能够做到,要么心智特别坚定,比别人更能隐忍,要么是完全不动心。 正直若他这样的男人,若是遇上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怕是连碰都不愿碰一下,不仅浪费自己时间,也会让自己恶心。 洪远问洪鸾:“圆圆,你都听见了,还愿意跟着他?” 洪鸾点头。 第69章 暗流涌动(一) 第66章暗流涌动(一) 洪远道:“我看你不仅傻了,还疯了。”教训完洪鸾,他又道:“张栋哥,我劝不住妹妹,但是你一旦有中意的女子一定要与我妹妹说清,别让她傻傻地等你。” 张栋的为人,他会不了解吗?怕是所谓的亲吻,也是洪鸾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作为哥哥,他不能看着自己妹妹被人欺负,还乖乖地送到别人面前被欺负。 洪喻走到游廊,对着几人道:“洪远,过来,我有事情要交代。” 她父亲要交代他准备去江西的事情,但是去了江西不代表不回来,洪喻认定他有回来的一天,洪鸾亦相信。 因为自己与张栋亲近的关系,洪鸾发现有些事情改变了,比如她父亲的官职变迁,还有新皇朱献原本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但看现在的局势,朱献身强体壮,怎么会突然暴毙?此事怕是有蹊跷。 “爹,我去送送张栋。” 当夜,他们去了地下赌坊再次看了一场地下打斗,也是为了去看望修竹。张栋只下注赌修竹赢。 张栋原本就是朱熠的讲师,如今是太子的讲师,没有太傅的虚名,但做着太傅的事情。他去东宫讲学,洪鸾也跟着。 现在她已经发现朱熠此人只是表面上喊打喊杀的,实际内心柔软,已经通了一年多的书信不能不了解。她为了活命,要当他的朋友,以张栋的护卫兼书童跟着去东宫。 因为新皇登基即将满一个月,担心新皇会突然暴毙,也是因为自己好奇心重,张栋说她爱多管闲事真是不虚。 下学时,洪鸾叫住朱熠,“太子,我有事想与你说。” 朱熠理都没理她,只与张栋说了一声“先生,告辞”便离开了,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洪鸾想,这人还挺记仇的,上次说永远不与她当朋友,似乎就干脆假装不认识她了,她主动找他,他干脆不理了。 可是她要说的内容事关他父亲的生命。 不能当朋友,也绝不能当敌人。除了当妃子,她觉得还有其他路子可走,若她能够拯救他父亲的命,他会不会对她改观?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切能够保命的人,她都不能够得罪,其中就包括朱熠。不是她想回头,是未来的皇帝她的确不能够得罪,现在他们的关系太恶劣,除非她是真不要命了,才会不去想办法改善。 几次叫他,他都没有理她。洪鸾不准备放弃,打算用其他办法。 穿上夜行衣,她站在京城房屋的屋顶,夜风习习,一个孤独的倩影背着弓箭携带一支箭,稳健站立远望,突然打定主意,她开始快跑。此前她从未使用轻功,如今明白所谓轻功就是先助跑,越快身子落地越轻,越快越看不见她落地借力。 从屋顶一路飞跃至皇宫,一个纵身她翻进了宫城。站在宫城的一个高处,确定没人发现,她对着东宫的方向,手中箭嗖地一声飞出直插入廊芜的一根立柱上。 做完这件事,她立马逃跑了。 “有刺客。”东宫的守卫发现箭,道。 守在门外的孟浩并未惊慌,取下箭上绑着的布帛,看了眼布帛上的内容,吩咐:“不用追了,并非刺客。”说完,推门进入太子的房间。 “殿下,如你所料,洪鸾采取行动了,不过是为了寄这个。您需要看一眼吗?” 朱熠冷眼瞥了一眼孟浩手中的布帛和长箭,放下手中书道:“放下。” 孟浩放下,退出了房间。布帛上只写着:有要事相商,还是朋友明日早上我再来当面告知——红鸾星。 其实他大可以拿这支箭判定洪鸾想刺杀他,可以派人去抓捕洪鸾,然后将洪鸾锁在自己身边,要杀要剐都随他,但是正如洪鸾所希望的,洪鸾所说的,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确给不了。 若选择天下,他就给不了她想要的。 “朋友,呵!”朱熠苦笑。洪鸾几次在张栋讲学完找他,他都没有理会,便是等着洪鸾再用其他办法找他,他只是没料到洪鸾会夜闯皇宫。 能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恐怕也只有她了,全天下只有这样的一个她。 洪鸾第二天在张栋上早朝后,等在皇宫门口,不仅等张栋下朝,也想知道朱熠有没有派人来找她见面。若朱熠没有派人来请她,她自然不能够自行前往东宫。 就在她等得有些气馁时,一个转身,叹了口气,背后传来太监的声音。 魏忠贤道:“洪少侠,太子请你去东宫一趟。” 洪鸾在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就已经转身了,魏忠贤的声音几乎与脚步声同时出现,由此可见,魏忠贤有武功,但是现在的洪鸾并未想到这点。她想,当年她派人暗杀魏忠贤的事,魏忠贤不可能会知道,遂放心地跟他到了东宫。 到了一个六角凉亭,洪鸾见朱熠正对着一个棋盘独自下棋。果然无聊,当世子辛苦,当太子看起来悠哉一些,却没人陪自己玩。 她道:“当了太子就是不一样,还有时间玩耍。”就是一个人玩。 他抬头道:“陪我下棋。若赢了我,便再说那要紧事,或许并不那么要紧。” “绝对要紧。”事关他父亲的生命,怎么不要紧,“不过下就下,输了可不要哭鼻子哦!” “还没比,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输。” 想上辈子的自己在宫里无聊,五年半都在研究棋局,自己实际快三十五岁高龄,会输给他一个少年,笑话! 下棋时,朱熠问:“你就这么喜欢女扮男装?” 洪鸾假不正经道:“女扮男装多好,今天身边这个男人,明天再换一个男人,都没人会说的。” 她说的男人是如镖行的那群汉子,是能与她肆意干架的人。 朱熠已经发现她穿回女装多少有些故作矜持,但女扮男装却不会,流露的是自然的本性。他点头,“是很好,身边的人都处成朋友。” 三局定胜负,洪鸾两局便定了胜负,即她两局都赢了,或许是对方的心思并不在棋局。她才赢得这般利落。 朱熠道:“说吧,什么事?” 洪鸾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探头过来,她准备说的是“有人可能要加害他父亲”,这种话她只能够悄悄说。 朱熠听完,诧异了会儿,问:“我如何信你?” “信不信由你,不过机会就这一次,万一我说对了,你可以救人。若我说错了,你也不亏。” “兹事体大,你想从哪里查?” “御膳房。”洪鸾是知道上辈子的事情,大概判断出新皇暴毙就在这两日,方才加紧动作主动找朱熠。 “走。” “好嘞。”她虽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信任她,但觉得自己仍有别的办法说服他,现在连用其他说服的办法都不需要,让她觉得朱熠这人值得交朋友。 他们准备去御膳房查看新皇所用膳食。 御厨恭顺地向朱熠行礼,朱熠对着一干行礼的御厨道:“我父皇中午所用膳食在哪?” 御厨长带着朱熠去看。 看见一桌子御用膳食,朱熠叫退了所有人。待室内只剩下她,朱熠和孟浩,洪鸾拿出银针对着每道菜一一试探。 朱熠道:“宫里的每道菜都有专门管膳食的太监和宫女试毒,你这么做岂不是毫无用处?” “闭嘴。”洪鸾心急,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新皇暴毙就在今日,今日出事,第二日传出消息,所以是这两日。 就在孟浩觉得她无礼,在她背后拔剑时,朱熠制止了他。洪鸾手里的银针从一碗汤里拿出来,只见银针变得全黑,转身对着两人兴奋道:“你看我说什么了,我没骗你们。” 银针变黑,确定汤里绝对有毒,有人要加害他父亲,朱熠勃然大怒,却先忍住:“你觉得是谁要害我父皇?” 洪鸾道:“想想看,你父皇驾崩对谁最有利?”说话时手指对方,突然落在朱熠身上。她突然想到,若新皇驾崩,朱熠为太子,太子顺利继位,最得利的人是太子,莫不是朱熠自己要害他父皇? “你觉得是本宫?” 洪鸾摇头,“若我真认为是你,也不会主动来告知,不过现在你的嫌疑很大。” “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真的要查谁在御膳中下毒其实并不难,问御厨谁在之前动过御膳就可以。问题是,一番逼问下来,所有御厨和管膳食安全的太监和宫女都说不是他们。 在朱熠的逼问下,一个太监道:“太子殿下,您身边的小韦子太监之前来过。” 这一查竟又查到了朱熠身边,洪鸾觉得应该不是朱熠,在她说出有人要加害他父亲时,他担心的表情应该不是伪装。 若他真要害死他父亲,刚才知道此事的外人就只有她,他大可杀了她,根本无需这番大动作,自己查自己。 东宫内,孟浩抓捕了小韦子到朱熠面前。 在魏忠贤还没有到朱熠身边服侍时,小韦子一直都在服侍朱熠。按理说,小韦子对朱熠应该很忠心,干不出背主的事情。 但是背主之念只在一瞬,一旦做出便没有回头路。朱熠逼问:“说,是不是你去御膳房在我父皇饭菜里动了手脚,不说,打。” 如之前梁文耀一般,小韦子被用了刑,但显然比梁文耀要打得更惨。朱熠并未让小韦子去御膳房,他是私自去的,动机非常可疑。 洪鸾发现小韦子受刑之时看向一旁站着的魏忠贤,便问:“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干的,是谁?快说。” 第70章 暗流涌动(二) 第67章暗流涌动(二) 小韦子低头,似乎在做心理挣扎。 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东宫外传来——皇帝驾到。 新皇朱献与严世宗一并走了进来。朱献道:“今日,朝堂上热闹,东宫内也真热闹。” 朱熠审问了所有御厨和专管御膳的太监宫女之事,朱献在下朝来的路上便听说了,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朱献不会不知道,道:“听说有人在朕的御膳里动手脚,要谋害朕?小韦子,是他吗?” 朱熠恭敬道:“父皇,还在审。” 小韦子看这么多人都来了,突然放弃了挣扎,冷笑道:“哈哈哈……是我要杀了你,要杀害你们朱家。” 朱献怒问:“为何这么做?” “呵呵,当年我也是官宦之家,但因战败被当成俘虏入皇家净身成太监,成了裕王府伺候世子的太监。我对害死我家人的朱家皇室只有恨。好不容易获得你们的信任有这次机会,可惜!” “混账东西!”朱献怒道。 洪鸾和朱熠都保持了冷静,明明小韦子刚才看向魏忠贤,她判断小韦子做这事,魏忠贤或许知晓,也有可能就是魏忠贤说服或者支持的。但是他为什么没有托出魏忠贤?难道真是小韦子一人所为?小韦子恨朱家这事或许是真的。 当时,民间有很多起义军,或者少数民族发生叛乱,被皇帝的军队镇压后,一群造反战败者妻离子散被当成俘虏,其中优秀的男孩会被强制宫刑送入宫中,如以前的郑和、汪直都是这样成为太监。 可魏忠贤想杀害朱献又是为何?难不成是为了王慧敏,为了让王慧敏当皇后?可是王慧敏就算未来不嫁给朱熠,嫁给朱献不行吗? 同样保持冷静的还有严世宗,严世宗道:“皇上,此事背后或许没那么简单,不能光听小韦子一人之言。我记得,小韦子应该是太子殿下你的人吧?” 朱熠对严世宗没有好感,道:“是又如何?” 严世宗道:“那便对了,小韦子是太子殿下的人,一旦皇帝陛下驾崩,最得利的人是谁还用下官说吗?” 小韦子急道:“不是的,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殿下对此毫不知情!” “闭嘴。”朱熠是真的动怒了,小韦子七岁开始跟着他,应该是对他最为忠心的,他曾经也完全信任过小韦子。但是小韦子却将仇恨埋得这么深,要他和父皇的命,现在却还替他求情自相矛盾。他绝不会要一个叛徒的解释和求情。 严世宗想将脏水泼到朱熠身上,让他身上不干净,道:“瞧瞧,这忠心护主的,皇上,若说不是太子殿下指使的,真的让人不敢相信。” 小韦子看了一眼魏忠贤,看见魏忠贤摇头,他想害死朱献却并不想害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朱熠,他若成功毒杀皇帝,只会对朱熠有利,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殿下毫无关系。”想起身,却被侍卫扣押。 朱献道:“谋逆之子应当处死,将小韦子凌迟处死,至于太子,从今日起禁足东宫。” 种种迹象都对朱熠不利,严世宗的挑拨,小韦子对朱熠的忠心,魏忠贤的背后作乱,皇帝对太子的怀疑。洪鸾快理不清其中的关系,若非她要来查这桩事,朱熠或许会在他父皇驾崩之后顺利登基,但现在…… 连登基的可能性都少了很多。 古来多少太子都是因为皇帝的不信任而被废,就算朱熠是朱献唯一的儿子也一样,一旦朱献顺利活下来,活个几年再生个儿子,局势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谁都不能够保证几年后是怎样光景。 皇帝带着怒气走了。 严世宗还未走,凑到朱熠的耳朵旁道:“殿下,我之前就说过若殿下不能够学乖,未来是否能够顺利称帝都是个问题。若你在禁足期间能够学乖,派人来找我,重新告知立场,或许禁足便能解了。” 朱熠冷冷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严世宗或许是觉得事情还不够乱,走到洪鸾身边,道:“张栋身边的丫头,若你能够说服太子殿下看清现在的局势,你想要的都会有。我严世宗说一不二。” 我的乖乖。 洪鸾觉得自己要解释不清楚了,因为严世宗的这番话,好似主导这一切的人就是她,让朱熠查此事的人的确是她,她与严世宗有关系。 魏忠贤和小韦子想朱献死,朱献死,朱熠或许会难过但能够顺利登基,皆大欢喜。 但她知道上辈子的历史,提前告知朱熠保护他父亲,他父亲现在没有事情。但嫌疑最大的人是朱熠,严世宗趁机给朱熠泼了一身脏水。 严世宗走后,洪鸾道:“此人真够阴险,我保证自己与他不熟,他故意挑拨你我关系。” 朱熠没理会她,怕是真的怀疑她与严世宗有关,走向自己房间。洪鸾跟上,再解释:“我与他真的没有关系。” 朱熠把玩大拇指上的玉戒道:“你与严世宗有没有关系,本宫不想知道。你会提前得知我父亲会被人毒杀,本宫也不想了解。” 洪鸾觉得他定是认为,朱献会被人毒杀这事是严世宗告诉她的。严氏父子现在独揽大权,表面朱献是皇帝,但朱献当皇帝后只图享受,有严氏父子在,谁当皇帝都是傀儡。 严氏父子背后人脉错综复杂,提前知道他父亲会遇害或许不难,这是朱熠的想法。 朱熠自然不会让他们父子得逞,但是他除非表明自己愿意成为他们的傀儡,他的形势才能够有所改变。 东宫主房内,朱熠神情郁郁。 洪鸾死皮赖脸地跟着,心里明白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保护了新帝改变了上辈子的历史,但是却也改变了朱熠的历史,神情也是郁闷的。 朱熠道:“我没有关系,你不用陪着。身正不怕影子斜。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父皇会明白我从来不曾想谋害他。” “你真不怪我?” 洪鸾至今没弄明白他真正不高兴的是什么,是因为小韦子,从小陪伴他的人的背叛,连身边与他一同长大的人都能够背叛他。那么还有谁能够信任呢? 他信任洪鸾,但是洪鸾才与他接触多久,洪鸾会信任他吗?以后会不会背叛他?洪鸾一心想走,他如何能够继续信任她? 俄而,洪鸾明白了朱熠真正在想什么,朱熠是真命天子这毋庸置疑,只要他能够去向严氏父子服个软,被皇帝怀疑的局势都可以改变,所以并不担心他的生命和地位。 朱熠身边现在可信任的人只有孟浩,或许以后会加一个魏忠贤,其他可信任的人都没有了,经历过背叛的他还会再信任他人吗?难怪他日后会杀很多人,他人对他不忠,他会留他人过年吗? 洪鸾道:“这次事件是我惹出来的,你有难我一定会想办法。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我。哦,不对,是我可以来找你。” “你不打算走了吗?” “唉,别像以前那样逼迫我来,逼着我在你身边待在,你真有需要我再来。”朋友就应该是他真正需要她的时候再来帮忙的。 朱熠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却是一笑。他如今不奢求其他,只要她还愿意陪他,在他窘迫之时还能够愿意陪他。 若她能够继续陪着他,似乎禁足都是快乐的。 洪鸾对他多了几分同情。 这时,主房的门开了,洪鸾看见了一个似乎自己曾经见过的太监。小太监道:“太子殿下,我叫郭邈,皇上命我从今日起与魏内官一起服侍殿下。” 郭邈,上辈子给她拿来赐死用的白绫的太监,看见他不禁回想起上辈子自己死前的一幕,洪鸾对朱熠的同情消了大半。 皇帝散了早朝后,刑部尚书郑畅从金銮殿出来,身边一群以往与他相好的官员都不见了。 树倒猢狲散,这是人之常情。 原本洪喻及其手下人拿所谓的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断错案子等罪名往他身上扣,他都不怕,但是今日他又被弹劾了,这次弹劾他的却不再是洪喻,洪喻已经被皇帝朱献派往江西不可能再与他作对,这次弹劾他的是六部的给事中,这怕是徐升和严肃背后的言官一起弹劾他,再来几次不仅官位不保或许连命都要没有了。 能够让徐升和严肃一同动用言官弹劾他,他郑畅又不傻,这世间只有一人能够做到。表面新皇的讲师,实际是太子的讲师,徐升的门生,新皇当年的王府幕僚,严肃拉拢的翰林院人才,未来极有可能进入内阁的——张栋。 郑畅从张栋身边走过,大喊一声“张栋小人”便急匆匆地离开。 张栋很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或许会对自己不利,但是如此一来,洪鸾一家人不会再有危险。若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无法保护,为官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郑畅离开皇宫,便向严肃家赶去。不知道张栋是如何说服严肃,明明他对严肃不可谓不忠心,一直以严肃的左膀右臂自居,严肃怎么会派人弹劾他呢? 今日,皇帝在朝堂上说他要看过证据,核查完事后再议,说明他还有一次机会。若这次机会没有把握住,他便死翘翘了,心里也明白傀儡皇帝会说出这种话,实际是严肃在等他的一个解释。 毕竟他对严肃效忠多年。 来到严府,他由严府的老管家穆伯带到花厅。严肃喝着茶已经在等他了。 郑畅扑通一声跪在严肃面前,准备打感情牌,涕泗横流道:“严首辅,请您救救我,我一生都对您尽忠职守,万没有半分违心。” “没有违心?”严肃冷笑,“可我为何听说你这些年滥用职权逮捕了许多人到刑狱大牢,只要他们给钱,你就可以放人。若不给,便将其冤死。你收来的钱呢?” 郑畅明白原来是他利用职权受贿的事情被严肃发现了,他大部分的钱都拿来孝敬严肃,唯独这部分钱从没有告诉严肃。 严肃道:“郑畅,你判什么案子,是清案也好,冤案也罢,我不管,唯独你收受的贿赂应该第一时间交给谁?告诉谁呢?你还记得是谁让你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 “当然是严首辅您。” “本来洪喻状告你,我还真想替你说好话。”严肃都准备为了保护郑畅而找机会办掉洪喻,然而张栋却找上了他,告知了洪喻找到的真相,郑畅有大笔收入没有告知他,甚至没有上交给他半分。此举为不忠。 张栋说,是郑畅对他不忠,张栋和洪喻是为了他考虑,不想他被郑畅欺骗。 严肃叹了一口气,对着跪在地上,把头埋在地底的郑畅,道:“你就说吧,你是不是想私通那笔钱?” 第71章 暗流涌动(三) 第68章暗流涌动(三) 郑畅身子颤抖,一般人原本不敢动他,他仗着背后有严肃撑腰,多敲诈一笔又如何,却不知道会跑出来一个认死理的洪喻。洪喻好解决,然而一个张栋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 他知道自己错了,严肃要他的命很简单,为了保命,只能把做孙子的态度都拿出来,道:“首辅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虽然勒索来了那笔银子,没有告知您,却是想更好地孝敬您老人家,我年年给严府送来的银子可曾比其他人少。怕是只多不少,首辅大人,我对您的忠心苍天可鉴。是我太过贪婪,这笔钱我一定稍后都给您送来。” 郑畅效忠他多少年,给他卖命多少年。严肃很清楚,他年岁大了,原本贪得够用就够了,但是自己儿子严世宗不同意,一定要让郑畅把那把私藏的钱吐出来。 要不是念在多年的感情,他如何愿意再给郑畅一个机会。他也并非完全相信张栋的话,然而张栋说的是事实,向他提供的是实证。 郑畅跟着他与严世宗是越发贪婪,方才会霸占一笔收入不告知,贪婪的人好利用,清正的人却不行。 他道:“行了,别给我哭装孙子。将那笔钱老实地送来,你的命只能够说保住了,但是你做的事都已经暴露,都有实证,且闹到了皇帝那里,若无任何惩罚便过不去。你之后便去工部吧,刚好给我儿子打下手。” 郑畅明白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却也被贬谪了,不甘心地问:“那刑部那边?” “自然会有其他人接替你的位置。” 虽然不在刑部,但他明白严肃让他去工部的意义,去工部做有关工程的事情更好贪污。他在严世宗手下,他贪的每一笔钱自然都逃不过严世宗的眼睛。 从花厅出来,中年男人郑畅只觉双腿发软无力,眼前发黑,差点儿没站稳。好在管家穆伯好心地扶住他。 他多年效忠严肃父子,好不容易坐上尚书的位置,如今很可能因为一人的话被打回原形,从底层干起,他绝对不甘心。 郑畅像亲儿子一样的效忠严肃,穆伯都看在眼里,郑畅有了报复对象,站稳后,道:“穆伯,实话告诉我,我贪钱私藏钱的事情是谁告诉首辅大人的。” 穆伯道:“我看见前两天有个身穿翰林官服,模样雅俊非凡的少年带了一份资料来过,与大人和少爷谈了一番话,其中谈到了您。” 果然是张栋。 张栋,你等着,老子干不掉洪喻,因为他离开了,但只要你在京城,老子便不会放过你。有首辅和严世宗的厚爱又如何,他也曾获得过严氏父子的厚爱,但如今还不是说废就废,你也一样。 坤宁宫,皇后寝宫。 王慧敏在采花宴后不久被送到李氏身边服侍。如今的皇后李氏握着王慧敏的手道:“那次采花宴上,熠儿有事离开没有看见你婀娜的舞姿,你千万别放到心里去,熠儿总有一日能够发现你的好。” 王慧敏乖巧地说:“娘娘,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地服侍娘娘。” …… 两人聊着天,魏忠贤进来道:“皇后娘娘,您上次说王姑娘服侍您辛苦,让姑娘挑选一个宫女服侍。王姑娘已经选好了。” 李皇后问:“是谁?让她进来。” 一个模样普通的小宫女被传唤进入,魏忠贤道:“这位宫女是刚入宫的,可能还不懂得规矩,但是人是守本分的。来自孤幼院,不会说话。” 皇后惊诧:“孤儿,还不会说话。这如何照顾人呢?” 王慧敏道:“无妨的。人老实本分就好,而且我是真心怜惜她。就算是孤幼院的孩子,也是大明的子民。” 李皇后一心向佛,喜欢心地善良的人,道:“慧敏啊,你真是既聪慧又善良。等过一阵子,皇帝的气消一些,太子那边的禁足令解了,本宫便让你住到东宫去。皇帝虽然禁足了太子,但是你啊若想去也可以常常去陪伴太子。” 皇后有意撮合王慧敏和朱熠,那次采花宴上皇后最中意的就是王慧敏,况且她背后有左军都督府,虽然现在的左军都督府都督没有实权,但好歹还是正一品。 左军都督府都督膝下其他女儿都已经出嫁,收养了王慧敏,收王慧敏为义女。 王慧敏道:“娘娘,我明白,我之后一定会去多看望太子陪伴太子,还会继续陪伴皇后娘娘。” “也就你啊,在太子禁足期间还能够不离不弃。” 王慧敏微笑。 小宫女先离开前往王慧敏在皇宫的住处。 之后,魏忠贤在皇后的命令下送王慧敏去居处。魏忠贤不仅服侍太子朱熠,也服务于皇后和皇上。 皇宫大内,一无人处。 王慧敏一改刚才柔顺的模样,微斥道:“你为何要选一个不会说话且毫无优势的小宫女给我?” 刚才的小宫女其实并非王慧敏所选,而是魏忠贤选好硬塞给她的。若非她与魏忠贤的关系,早就在皇后面前揭穿了他。 魏忠贤道:“她是小韦子韦光收养的义妹,名为韦小艺。” 韦光欲谋杀皇帝朱献的事情已经暴露,被下令凌迟处死,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要不是他的亲人早亡,死的就不是他一个人。 “这样的人,你怎么能够选到我身边?” “没事的,除了我,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人知道韦小艺与韦光的关系,况且她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她从小吃苦,你只要待她好,她会誓死效忠你的。” “阿贤,我不是不信你。你和韦光的事……” “韦光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韦光至死都没有说出他俩合谋要杀朱献之事,况且也是韦光自己的决定。 “我明白了。” “太子被禁足之事,我会尽力去帮助太子脱困,再度获得皇帝的信任。” “阿贤,辛苦你了。”王慧敏不敢告诉他,就在采花宴那夜看见朱熠转身离去的背影,她似乎就对这个少年太子动了心。 从小,她在台上唱戏,台下都是满座叫好,很少有人会突然离席,而朱熠那晚却在她表演前便离开了。 她戏唱得好,才艺更是绝伦,但朱熠却一眼未看。 “我不辛苦,做这些为了我们未来的千秋大业。”魏忠贤微笑。 五月底,新皇朱献已经多活了半个月,洪鸾发现自己已经改变了上辈子的历史。 今日,上早朝前,张栋心里暗暗有些不安。他已经得罪了原来的刑部尚书,郑畅贬官至工部,没有离开京城,说明严肃还肯给郑畅一个机会。 没有一举扳倒郑畅,危险的是留在京城的他。 作为原来刑部的大官,郑畅有着一群会动武逼问行刑的手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安全起见,张栋这次命邵四跟着。马车里坐着张栋和洪鸾,邵四觉得自己坐在车里尴尬,和车夫一起坐车外。 洪鸾手里捧着张栋亲手递过来的暖炉。她今日老是捂着腹部,洪鸾猜他知道她来了月事,她来了月事总是疼,喝药也不管用。 “阿鸾,今日便不要与我一同去上朝了。” “我都来张家了,你好意思赶我走!再说,如今太子被禁足,孟浩点名让我入宫去陪太子解闷。” 朱熠与洪鸾的事情,想选择洪鸾为妃的事情,张栋虽然不清楚,但朱熠会将洪鸾留在身边,他大概能够猜到自己学生朱熠的想法。 张栋没了让洪鸾留下的理由。 马车开始前进。 在刚驶过一条街转入另外一条街,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是马车骤停。 张栋坐稳后问:“小四,发生了什么?” 邵四道:“少爷,您坐在马车里千万别出来。” 洪鸾已经放下暖炉,钻了出去。看清马车旁围着一群白日蒙面的男子,手里都拿着刀剑,洪鸾持棍,心想,原来是来行刺的。 行刺的人挥刀而来,洪鸾和邵四持棍子与他们斗在一起。车夫从没看见过砍人这般的大仗势,吓得瑟瑟发抖,却秉着忠义之心,并未弃马逃走。 张栋从马车中出来,安慰:“老伯,别担心,他们的目标是我。” 如张栋所料,他下了马车后,这群杀手便不围绕马车,而是围着他。 洪鸾发现他下车,和邵四一起一前一后地保护张栋。洪鸾道:“不是都说了让你在车里待着吗?你放心,这群人就是仗着人多。” 这并非洪鸾说大话,而是这群人的武功的确不如她和邵四,邵四师出江湖高手,洪鸾几乎天天练武,这群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因为对方人多,要解决他们需要花点时间。 她今日气力有些不济,在四人对付她一人时,她动作一时迟缓,一人差点砍中她,张栋拉了她一把,她方才没中招。她腹部虽然疼,但看他关心自己,微笑道:“多谢!” 张栋虽然不会武功,但平时书看得多,看邵四练武也是常事,早已经发现洪鸾的弱点是腰部和腹部,而且她太过自信,说得难听是自负,在打斗中自负过头也是一项弱点。 洪鸾自认为能够以一当十,看眼前形势,也的确如此。突然,张栋余光注意街道角落里躲着一个黑衣人。 街上混战,普通百姓早就跑光了。这个黑衣人蒙着面,手里拉弓搭箭正对洪鸾的后背。 手一松,长箭射出。 张栋上前拉住正专心对敌的洪鸾,拿自己的身子保护住了她。洪鸾发现张栋抱住自己,心里一阵暖流流过,打退了眼前的敌人,转头带着笑容看他,却发现他神色痛苦,皱着眉头。 张栋一时失力,只能趴在她的肩头。 第72章 中毒 第69章中毒 洪鸾连忙扶住他,以手掌扶住他后背,却发现入手黏稠湿润,抬手发现手里沾满鲜血,鲜血中混着黑血。 是她太自信了,以为这群人只拿刀剑,却没有料到他们会使用暗箭,还在箭上淬了毒。 “张栋,你撑住。”眼见他要闭眼,洪鸾立马道。不知道此毒会不会瞬间要人性命,她一时有些慌了,余光瞥见一个黑衣人持弓箭从角落里掠过。 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追射暗箭的人。 邵四道:“洪小姐,你快带少爷走。” 张栋现在最需要的是医治,洪鸾提起地上掉落的刀,砍断了马与车连接的绳子,扶着张栋上马。 “抱紧我。” 张栋尚未昏迷,听话地抱紧了她。一路上,整条街都没有一家医馆,洪鸾想杀手估计就是特意设计在此地做好埋伏,让他们一旦受伤来不及得到救治。 “阿鸾,放我到香叶观。” 这条街上跑了很久都没有一家医馆,但是的确有一家道观,是京城有名的香叶观。想必道观中有人会医治,他才会这么说,洪鸾想。 不久,他们便到了香叶观。 洪鸾奔进去就道:“我家公子是朝廷命官,途中中了埋伏,危在旦夕……” 道观观主是见过世面的人,看见张栋身上的官服便知道他是什么官员了,也没有让洪鸾继续说,赶紧命人去安排客房和治伤之物。 张栋不仅中毒还失血,洪鸾明白自己本就不该带着张栋不停骑马。马上颠簸,一不小心会再次撕扯伤口,加重流血。或许张栋自己也了解情况,或许他没被毒死,而会在途中流血过多而亡,方才中途选择香叶观停下。 香叶观有很齐全的治伤止血之物。 有止血之物,但是没有医师。张栋需要赶紧止血,还需要赶紧解毒。 观主蓝巾道:“少侠,吾已经派人去请医师了。” “多谢。” “至于其他,恕吾等不是大夫,爱莫能助。” 洪鸾明白他们这群道士担心担责任,他们或许会简单地包扎止血,可一旦张栋被毒死,她诬告他们害死朝廷命官,香叶观就会很麻烦。观主这类人最明白要将责任推给别人,现在也不再是嘉靖时期,道观没以前吃香了。 张栋虽然闭眼,但是意识尚存,嘱咐:“阿鸾,由你来,我教你。” 洪鸾犹豫,但现在是争分夺秒救人的时候,只能快速吩咐:“麻烦观主看住前院,万不要让杀手进入,若是一个叫邵四的前来,可以让他进来。现在快点去请大夫,要能力强的大夫。” 洪鸾担心能力弱的大夫来了也无法解毒。 观主一一应允,退出了客房。 对着一堆治伤之物,洪鸾无从下手,也从未给他人包扎过伤口。张栋勉强睁眼,却只觉视野模糊,在意识蒙眬时看见一些刀具和一些纱布、药瓶,吩咐:“拿刀先将箭头取出,不过务必小心,别伤了自己。” 洪鸾在来的路上已经砍断了他背后的长箭,如今只剩下短短一截,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中毒才叫她动手,真正原因她猜不透。若面对其他人,她可以大胆地做,唯独面对他,她不敢,手指都是颤抖的,她不想亲手害死他。 张栋忍着蚀骨的痛,安慰:“阿鸾,别怕,将带毒的部分全部取出。” 他在看见有人对洪鸾射暗箭时,已经注意到箭头是黑色的,与普通箭头不同,绝对淬了毒。由于当时情急,做出保护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 洪鸾撕开了他后背的衣物,发现变黑的部分只有中箭的部分。 她犹豫地用火将专用切割伤口的小刀烤了烤,刀刺入他的伤口时,明显感受到他身子颤抖。箭头入体很深,不容易取。 “给我一块布。”张栋道。 洪鸾递过去早已经准备好的干净布条。张栋含在嘴里,以防自己在痛苦之时误咬到自己舌头。 “张栋,没有麻药。” “你尽管动手。”他抓着手中布条,强忍着说。 由于洪鸾犹豫,下手不果断,张栋受的罪就更多了。即便他咬着布条,她仍旧听见他轻声颤抖地发出细碎呻吟,“呃……” 他们并非圣人,剧痛之下不可能毫无声息。 洪鸾不想他再受苦,全程戴着干净手套,这次下手果断,按照他给出的步骤先取出了箭头和其他带毒的部分。但毒已经进入体内,她去除表面估计也没用。 兵器取出,接下来就是止血。洪鸾还来不及撒上止血药,张栋已经坚持到临界点,半昏迷在她怀里。洪鸾抱着他,差点儿紧张过度,不久想起来应该要止血了。 她洒完止血药,不敢再动他,抱着他的身子,期望大夫快点赶来。香叶观离医馆极远,大夫赶来时至少过了半盏茶。 大夫先看过张栋的伤势,又把过脉道:“脉象虚寒,这位官人身子很弱,好在止血及时还取出了箭头算保住了一条命。” 张栋的身子一向不虚,现在虚弱是因为重伤,洪鸾问:“大夫,他中毒了。你可知是什么毒?” “中毒?”大夫又检查了一遍,却道:“身上并未有中毒迹象。” 洪鸾指着箭头道:“不信的话,大夫可以看看,那箭头上还沾染黑血。” 大夫研究了半天,道:“恕小人才疏学浅,医术浅薄,还看不出这小相公中的是何毒。” 洪鸾觉得香叶观的观主请的是一位庸医,来了估计也没什么用,兵器已经取出,血也止了,大夫来了就说这些废话吗?生气归生气,她问:“敢问大夫您能做什么?” 观主蓝巾道:“小公子,你别气,这已经是京城医馆里最好的大夫了。” 最好的大夫却连张栋身中的毒都不知道,这叫最好? 年老的大夫道:“小公子,我虽然看不出这位官人所中之毒,但是探了脉,这位官人夜里应该会起高烧,我能写些退烧的药方和增强体质的方子给你。” 发烧可能是因为伤重,更有可能是因为中毒。洪鸾打算先收下老大夫的药方,再去请更厉害的大夫来给张栋医治。 折腾了一天,洪鸾方才与邵四将张栋“安全”地送到家,所谓的安全只是尽量没动到他的伤口,没让伤口继续流血。邵四是之后香叶观观主找来的,他后来找不到他们便去报官。现在朝中人也知道张栋被暗杀的事情。 皇帝朱献怜惜他,派了御医来张家小院给张栋医治。 张栋夜里的确发起了高烧。太医院医正常阶说,张栋应该是中毒,具体是什么毒,他要与其他御医商量过,现在还不好说。 有一帮御医在房间里,邵四和洪鸾退出了房间。她本想陪在旁边,但邵四估计有话要对她说。 邵四对着张清和洪鸾道:“洪小姐,今早我本抓到一个活的,问了一番。首先,雇佣他们的人并未叫他们射暗箭,更没有下毒之说,但问及背后之人,他未说便自尽了。” 张清道:“暗杀张栋的人估计还请了一个杀手。”他神色明显紧张,没有以往镇静。 不镇静很容易误判。 他们都以为杀手是专门被指派来刺杀张栋的,但是洪鸾心里却有疑问,尽量让自己镇定,道:“或许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张栋当时是护住了我。” 当时,她虽然正面对敌,却时刻注意一边的张栋,他原本站着的地方不可能被箭射到,考虑到她后来看见的一抹黑影。她判断张栋当时看见了射箭的黑衣人,他是特意保护她才中箭的。 她几乎快落泪地说:“那暗箭原来并非射向张栋,而是射向我的。那个黑衣人和冲来杀张栋的不是同一拨人。” 张清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洪鸾道:“我就是知道。再说,你们想想,那箭头上有毒,若是同一拨人,可以干脆将毒抹在刀上,为何唯独箭上有毒?若说是全部涂毒担心误伤自己,这是一群能够自尽不说出雇主身份的杀手还会害怕这点吗?” 张清问:“小四,你可知道张栋近日得罪过谁?或者朝堂之上的官员。”他做生意以来已经很少管张栋的事情了。 得罪过谁,邵四并不清楚,但是官员的话,他倒是知道一位,由于少爷特意嘱咐不能够说,他犹豫再三。 洪鸾看出他犹豫,想必知道什么,立马道:“若如你们所想,杀手是同一拨人,找到背后之人或许才能够解毒,小四,你在犹豫什么?” 邵四最终觉得还是张栋的命更重要,道:“我不说是少爷特意交代过不能告诉任何人。少爷曾命我查过刑部尚书的案件。我知道的官员就这一位。” 刑部尚书郑畅?最近刚被贬谪的那位,洪鸾对他有印象,还记得张栋向她父亲要了郑畅所犯的罪证。 她父亲之前一直在查郑畅,而张栋是因为她父亲才去得罪郑畅的吗?是郑畅派人来杀张栋吗? 太医常阶突然推门出来,却是神色黯然,沉默寡言。张清急问:“敢问太医我弟弟病情如何?” 常阶摇头,“病人脉象时阳时浮,不容乐观。等下我派御医再去请一位医女过来,这位医女来自云南,或许会知道此毒。” 太医院来自云南的医女特别喜欢研究疑难杂症和奇毒的,洪鸾只知道一位——吴浣。 第73章 失明 第70章失明 上辈子她入宫后就只有一位真正的朋友,常来给她“治”不孕之症的医女吴浣。 不知道这辈子她们还能不能处成朋友。 张清问:“太医觉得此毒来自云南?” “总之并非出自本地。”常阶神色抑郁,叹了口气,把张清弄得很紧张。 张清道:“太医是觉得我弟弟的伤势还有什么问题?” 常阶道:“伤势严重却非要命,能治。但这毒却难办,乱了人的脉象,若不能完全解毒,只怕张翰林的身子会越来越虚弱。” 毒物伤身,但一点点地把人的身体搞坏却是十分恶毒了。可见下毒之人的阴险。 “我叹气,是因为这位吴浣医女有脾气,只治女人不治男人。想请她来给张翰林解毒有些难办。” 洪鸾因深知吴浣脾性,道:“我有办法请她过来。或许她也不用过来。” 洪鸾将那支带毒的箭头和一封亲笔书信交给太医院的御医们,希望他们带着这两样东西去请吴浣。吴浣在太医院虽然品阶不高,但能力绝对有,每位御医所擅长的东西不一样,现在张栋所中之毒或许就真的只有吴浣能够看穿。 信中写明了吴浣内心最渴望的东西。身为女人就算能力再突出,医术再高超,她也当不了太医院最高的官——医正。 性别歧视是吴浣最厌恶的,但吴浣现在做的事却是她最厌恶的事情,只治女人不治男人,她想告诉吴浣,在医学上医术不问男女,病人也不问男女。 当你不在意性别之差,才是行医的最高境界。 古来扁鹊华佗等名医,虽然为男人,却男女都治。吴浣不该拘泥于性别,忘记了医术之根本是治病救人。 她在信里等于将吴浣骂了一通,但是她明白只有这样做才能够激得吴浣亲自来张家小院替张栋治病。 御医留下药方药材便先走了。 丽娘把煎好的药端来给张清,由邵四扶起张栋,张清想喂昏迷中的人喝药,可惜以失败告终,邵四试了也没成功。 两人看向丽娘,邵丽娘试了根本不行,汤药全流了下来。 洪鸾记得下午自己给张栋喂过一次药,当时他半昏迷可以喂。 她上前道:“我来试试。” 张清算是死马当活马医,自己这个做亲哥的都不行,洪鸾又怎么能行。 洪鸾拿着药汤,道:“张栋,是我,我是阿鸾。” 梦里,后背没有箭伤的疼痛,身子也没有滚烫头晕,但是心脏却是紧紧揪着。张栋面朝一张女子画像,画像中的女子笑颜如花,举止端庄地站着。 一年,两年,三年……他夜里对着这幅画像整整六十年,这一生曾看遍风云变幻,看遍沧海桑田,看遍人世变迁,看遍血雨腥风,当一切都看遍,更加怀念起某人的可贵之处。 她曾笑着说,“张栋哥,我来等你下学。”她揣着一筐子鸭蛋,“张栋哥,这是我家新下的鸭蛋,拿来送你。”她安慰他,“张栋哥,别伤心,我父亲会帮你家渡过难关。”……可那辈子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突然,他再次听见了,她说,“张栋,是我,我是阿鸾。” 邵四和张清惊讶地看见洪鸾将汤药喂给了张栋,张栋顺从地全都喝了,甚至没有滴落半滴。 邵四感叹:“洪小姐,你真是我们家的活菩萨嘞!” 邵四早已经将自己当成张家的人。 洪鸾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喂得这么顺利,这是退烧药也是治伤药。若张栋夜里能够退烧,才算真正摆脱性命之忧。毕竟谁都不知道他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为了能更好地照顾他,洪鸾特意向张清请求让她夜里留下来,她母亲那边由张清去说。洪鸾认定张栋是保护她才中箭,她不能走。 张栋看这里只有洪鸾能够喂得进药,答应她留下。 深夜,洪鸾发现张栋的额头没那么烫了,手指也没那么热了,她累了一天有些犯困,正要打瞌睡,发现他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喊他的名字。 张栋缓缓睁眼,却发现视野全黑,听见洪鸾在旁边说:“张栋,你要不要喝水?” 张栋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现在是夜里,估计是子夜。” 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洪鸾按住。洪鸾问:“你别动,你需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动到伤口,他微喘了一口气,问:“阿鸾,你点灯了吗?” 刚想说“点了”,却想到他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问这个,她明明点了灯,但是他却看不见。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眼神失焦,突然明白了这毒的作用是什么。 他看不见了。 洪鸾勉强镇定下来,安慰道:“我没有点蜡烛,现在是夜里休息时间,你刚退烧,再休息一会儿。” “是吗?”张栋闭眼,细微察觉到她似乎在骗他,就算是深夜,他也不应该完全看不见。他从未有过什么夜盲症。 洪鸾看他呼吸平稳了下来,想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失明,希望他好好地过了这一晚上再说,等吴浣来了,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次日清早,洪鸾在睡意蒙眬中听见院子里一阵骂骂咧咧的叫声。 洪鸾夜里没睡好,张栋更加没睡好。 洪鸾出门。 张栋睁眼,入目还是一片漆黑,心里已经一片清明。 骂骂咧咧的是一个身穿御医服的女子,女子长得浓眉大眼,却不施粉黛,问:“哪位是洪鸾?” “是我。”洪鸾站出来道。 “你有什么资格敢批评我?” “我没资格,但我代病人批评你。你明明有着超凡的医术,却拘泥于男女不肯救人,是你自己的观念局限了自己,若你这次能把这位病人医好,也算开了先河,打破自己的局限,治病救人才是根本。” “病人在哪?” 洪鸾知道自己真正说服她的并非言语,人的观念是没法这么快转变的,但是她肯定对这种医正都看不穿的毒感兴趣。 她需要给吴浣一个台阶,顺水推舟让吴浣心甘情愿为张栋解毒。 洪鸾领着吴浣过去,转头变脸夸她:“若你能够将这毒解了,你可是比医正大人更厉害的人物啊!” 没人不爱被夸,特别是女人。 吴浣问:“你这人究竟是男是女?”见洪鸾长得秀丽,却穿男装,方才这么问。 “你又是男是女?你是治病救人,这点重要吗?我是护卫,当然这么穿。” “这么说,你是女人了。”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松竹苑。吴浣替张栋把脉,洪鸾看张栋醒着,想他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看不见。 吴浣很快把完了脉,其实在昨夜收到洪鸾命御医送来的毒箭,她已经判断出是何毒了,今日过来无非验证自己心里所想。 她道:“此毒其实名瞳芒之毒,典籍里并未有记载,但是我出生于云南,我爷爷曾经向我提起过这个毒。它出自云南,产自云南,但此毒很难拿到,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 “你觉得原本的刑部尚书郑畅可会知道此毒?” “郑畅,是京城人氏,从小在京城长大的人怕是连这个毒的存在都不知道。” 吴浣家世代行医,但父母早亡,是随行医的爷爷来京城入职太医院的,爷爷亡故时,她才只有十几岁,因为医术高超便一直留在太医院,常给官员皇亲国戚治病,朝堂上的官员几乎都认识。 洪鸾想,果然射毒箭的人并非郑畅指派,郑畅要张栋的命,但是张栋所中之毒却没有立马要他的命。 张栋缓缓道:“望医女将此毒的事情全盘告知于我,无需让其他无关的人听见。阿鸾,你出去。” 他竟然说她是无关人员? 她道:“你上次还说卧房只有我一人能进,现在医女都在这里,你却赶我走。” “你走。”他突然挣扎起身。 洪鸾想,算了,张栋想独自听吴浣说他的病情,但凭她对吴浣的了解,她可以私下再问吴浣,不让他知道倒也好。 她离开,合上了大门。 张栋挣扎之下,背后受伤处又有鲜血渗出,眼睛无光,客气地问:“敢问医女,此毒可有办法可解?” 吴浣道:“现在尚无解药。” 他握紧拳头,强忍痛苦。 “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能对你的情况很糟糕,你确定不想让你身边人知晓?” “你且说。” …… 吴浣从房间出来,看见坐在门口等候的洪鸾,道:“这次的病人果然与其他病人不同,算是不虚此行。” 洪鸾问她的问题与张栋问的几乎一模一样。 吴浣听完莞尔一笑,先不告诉她,而是道:“你可知道你长得跟一个我认识的人很像?” “该不是你那早逝的妹妹?” “还真是。” “……”对话与上辈子的很像。洪鸾趁机道:“作为你妹妹的我,想知道中了瞳芒之毒究竟会怎样?会要人的性命吗?” 吴浣想起刚才张栋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的一幕,若是寻常人知道自己永远都看不见,身体会变差,寿命会变短,估计早就崩溃了,然而张栋没有,他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遭遇。 她道:“我答应了病人,不能够说。除非……” 洪鸾知道该是和她谈条件的时候,听见她说:“除非你告诉我,你与这位病人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的事情。” “……”还是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唯恐房里的张栋听见,洪鸾带她离开松竹苑,寻了一个无人处,将自己与张栋的关系完整地说了一遍,还说自己就算是不惜牺牲性命都要救他。 洪鸾知道自己能够说服她帮助自己和张栋,就像上辈子那样。 吴浣听完她与张栋的故事,最终决定帮她。 在张家小院里,张清、邵四、丽娘、洪鸾和吴浣都在。想来看望张栋的人都被张清以张栋需要静养为由挡在门外,让他们在张栋康复一些后再来。其他人还不知道张栋的病情。 吴浣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救病人,但你们真要救人,便必须听我说的办。首先,病人不想你们担心,不想你们知道,我现在是瞒着病人告诉你们,你们切记别刺激病人,特别是他后背还有很深的箭伤……” 第74章 表妹 第71章表妹 据吴浣所说,若无法解毒,张栋会永远失明,就算解了毒她也不敢保证张栋一定能够康健。 她虽然知道这个毒,却没有接触过,了解得也不全面。瞳芒之毒虽然不会立马要人性命,但是会使人体质变虚弱,极易生病。特别是病人受箭伤之际绝对不能够受刺激,否则可能加重伤势甚至感染。 她虽然没法当时解毒,却知道一般的解毒方法或者抑制毒素扩散,能够缓解病人的痛苦。洪鸾按她说的把重点一一记下,吴浣道:“按我说的做,平时注意身子,多保养,注重养生之道,那么病人再多活个二三十年绝不成问题。” 当时的人寿命短得多,吴浣这么说已经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可洪鸾知道他上辈子并没有中毒,他这辈子中毒是因为她,因为她的介入,若他没有中毒,岂止能够活二三十年,是谁想要用这么恶毒的毒来折磨她? 晚饭后,洪鸾端着药碗刚准备进张栋卧房,听见张栋在问邵四,“我昏迷之时是谁给我喂药的?” 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喝了药,却不知道是谁喂的,自己发烧难受不吃药估摸不会退烧。 邵四道:“是洪小姐。少爷,我们都试过,全都喂不进,只有洪小姐可以办到。另外,这两天洪小姐几乎不曾休息。” 张栋感觉自己身子既疼且冷,虽然是五月底气温不低,自己却感受不到暖意。不过吃了吴浣配的药,他今日昏迷的时间少了。 洪鸾进入卧房,邵四识趣地离开。 她坐在他身旁,他将脸转向另外一边,洪鸾吹了吹药汤,舀了一勺递到他嘴巴,他正要喝下,突然,门外一声大叫——“表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少女跑进来,便强硬地挤开洪鸾,还猛地撞了洪鸾一下。药碗没拿住,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少女道:“表哥,我是赵艳,这回特意从江陵跑来看你的,你怎么了?怎么会受伤,谁害了你?” 张栋被赵艳一顿猛摇,不禁牵扯伤口,咳嗽两声。洪鸾站起来,看着满地狼藉,小的时候赵艳便与她不对付,如今竟然跑来了京城,根本不知道张栋现在最需用药。 洪鸾道:“你别动他,他背后有箭伤。” 赵艳方才收手,看着洪鸾问:“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洪家丫头,好啊,你劝我放手,自己却一直缠着我表哥。” 洪鸾想不通张清竟然会放赵艳进门,张清走入卧房,道:“赵艳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的,一个人没有地方住,现在只能够住在我家。过一阵子我会传信过去,赵家应该会派人过来接她。” 赵艳嚷嚷道:“我不要回去,我要陪着张栋表哥。” 张栋看不见,索性什么也不看,正视前方道:“阿鸾,如今有赵艳在,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 “可是……”她不想走,想照顾他,不认为赵艳会照顾人。以前在春色深巷酒肆,赵艳也只会添乱。 “你没听见表哥说的吗?我表哥让你走,你滚啊!别再纠缠我表哥。” “我收拾完地面就走。” “地面我会收拾。不就是一些破瓷碗吗?”赵艳随意地用脚踢了踢破碎的瓷片。 张栋闭眼道:“阿鸾,我叫你走。” 赵艳乐道:“我表哥叫你走,你最好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出现在我表哥面前。” 面对两个要逼走自己的人,再看张栋的无动于衷,她只觉心寒,几乎快落泪地从他卧房出去。他曾说过卧房只给她一个人看,是假话,是骗她的,他这个骗子。 赵艳道:“表哥,大表哥,我还有些话要跟她说,好叫她完全断了那个心。” 洪鸾再伤心难过,出门还是叮嘱了邵四和丽娘,“小四,丽娘,张栋没喝药,麻烦你们再去煎一碗,务必让他喝下。” 赵艳跑出来,在院子里,对着洪鸾大叫道:“洪鸾,我告诉你,我其实根本不是张栋的亲表妹,我离家出走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真相,我是我父亲收养的,我与张栋表哥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我是能够与他成婚的,我才不会信你的话放手,从今晚后,由我照顾他。” 洪鸾只觉身处五月和风,却如寒风萧瑟,秋叶寂寥,满天阴郁。 …… 卧房内,张清问:“你真要赶阿鸾走?” 因情绪不稳,张栋忍不住咳嗽两声,“哥,你看我现在这样,还有何资格让阿鸾继续陪着我这样的废物?” “你这是准备放弃你自己了吗?” “大业未成,如今朝堂腐败成风,必然要改变,否则国无宁日。只是眼盲,我自然不会放弃。阿娘也从来都没有教过我们遇到挫折就要放弃。” “你没有放弃你自己就好。之前吴浣医女已经说会替你查瞳芒之毒的来源,它出自云南,却会出现在京城,怕是有人在黑市里贩卖,若可以查到,或许也能够查到解药。” 解药之事,若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是命,他并不担心,却担心另外一件事,道:“哥,阿鸾那边,她现在还小,但若是及笄以后,我知道你从小欢喜她,望你能够去她家提亲。” “待你身体完全康复了再说。现在怕是烧糊涂了,我当你说的都是胡话。”张清说完,退了出去。 他已经完全退烧,只是担心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照顾好洪鸾,有负洪御史离京所托,“咳……” 洪鸾回到家,心里想着赵艳和张栋的事情。 想当年,赵艳的父亲赵一墨要收张栋为童养夫,根本不是他不懂大明律法,而是他知道赵艳不是亲生的。一般会收养其他人的孩子的家庭,多半是自己不会生。 谁能够想到赵家不收养男孩继承家业,却收养一个女孩,当年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一直以为赵艳与张栋是有血缘关系的,怕是其他人都这么认为。 收养女孩有女孩的好,女孩不会争夺家业,但若收养男孩子,要将偌大的家业交给养子,养子优秀还好,但若养个败家子,岂不是家业都被养子败光了,所以收一个优秀的赘婿最好。 赵艳的父亲当年就是打着这个算盘,张栋是有名的神童,赵一墨收他作为赘婿或者养子都对自身有利,张栋的体内一半流着赵家的血。 现在有赵艳陪着,张栋怕是再也不需要她了,就像他自己所说,他不需要她。 当年的赵艳养尊处优不会干活,张栋的母亲赵一春其实很反感她,但是这次赵艳能够独自从江陵跑来京城,想必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应该能够将张栋照顾好。 她抱膝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本关长和罗汉写的那本《攻男手册》,手册最后一页写着:“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费尽心思也无用。” 手册里记载诸多追男人的方法,最后还不是一句该是你的而结束了。感情之事,让人心生欢喜却也令人悲伤。 这时,洪远跑进她卧房,着急地问:“阿鸾,告诉我,张栋哥的病情现在如何?” 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便被追着问,回答:“现在不太好,不过要是箭伤痊愈了,张清哥应该会让你们去看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夜里,她将昨日白天遭遇刺杀的一幕告诉了哥哥,最后补充了一句,“哥,张栋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是我太自负了,连自己背后有暗箭都不知道。要是我当时注意到了,他便不会这样了。” 他便不会中箭,不会失明。 只有面对家人,她才能完全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洪远安慰:“没有什么早知道,只有冥冥注定和事在人为。” 六月中。半个月来,张家不曾派人来找她,她也不再主动往张家跑。只因有赵艳在,她也不好厚着脸皮去。 汤玲常在话本里讲,青梅比不上天降,她和赵艳都应该算张栋的青梅,赵艳倒还有一点天降的意味。 待在家中,她暗自神伤,邵四匆匆跑了进来,见到她便道:“洪小姐,麻烦你现在跟我走一趟,若您这次不去,怕是少爷的命都要没了。” “怎么回事?”看邵四着急,她也一样着急,坐在马车上问。 “您去了就知道了。这半个月来,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对少爷,也是对我们。” “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张家还有一段路程,洪鸾又问了一遍。 “这个赵小姐简直是什么都不会干……” 洪鸾从邵四口中得知赵艳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煎个药差点把厨房给烧了,不会煎药把药都给烧干烧焦了,洗药罐都要花不少时间,处理一下带血的衣物,她把衣服洗破了,还不知道去哪里丢垃圾,不会帮张栋更换衣物,每次大动作就牵扯到张栋的伤处等等。 若单纯地听这段内容,还会觉得有点搞笑,但若是放在病人身上那绝对就是一种折磨。 邵四说,“洪小姐,这段时日,少爷昏迷的时间有所增加,几乎所有药都是他醒来后掺着热水半冷半热地喝下。” 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昏迷了,一旦昏迷,谁喂药都喂不进。 “而昨夜,赵小姐看少爷卧房里的琉璃灯好看,拿出来把玩结果摔碎了,这次少爷发了好大的火。我从来没见过少爷有如此生气的时候,不让任何人动地上的碎琉璃。动怒后,少爷彻底昏迷了,昨天一个晚上和今天一个白天都未醒,别说喝药了,气息都很微弱,请了吴浣医女来,医女指定要你过去帮忙。” 第75章 琉璃碎 第72章琉璃碎 洪鸾本以为赵艳这小姑娘可以自己一个人一路跑到京城来,是有长进了,没想到还和以往一样,尽只会添乱。 她来到张栋卧房时,看见一旁紧张忧心的张清和丽娘,拿着汤碗等候她的吴浣,还有一边一脸气鼓鼓的赵艳,她都来不及看,直接去看昏迷中的张栋。 不过半个月,他明显更清瘦了一些。连药都没好好吃,他自然也没有好好用饭。 吴浣道:“你来了就好,听说只有你能喂得进药。”由邵四扶起张栋,洪鸾喂药,这次连她也喂得不是很顺利,虽然他喝了,但是药苦还是怎么回事,他喝下去一半又流出一半,看他在昏迷中难受地皱眉。 洪鸾喝了一口汤药,嘟囔“怎么这么苦”。要是她煮,中药虽苦却不会这么难喝,这次苦中还带着点烧焦味。她说:“加点蜂蜜吧!” 邵丽娘赶紧去拿了些蜂蜜过来,他们几人心照不宣,这药是赵艳非要煎却没煎好的。别说洪鸾喝不下去,病人更难以下咽。 赵艳一看洪鸾将药都喂完了,冷哼一声跑出门。 洪鸾没空管她,问:“吴浣,张栋怎么会这样?” 吴浣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是你找来的,结果治着治着,你却不见了,还让一个完全不会照顾人的来照顾。我可不想自己的一世英名毁在他身上。这半月来,后背箭伤不仅一点没好,还有加重的迹象,你们究竟是怎么照顾病人的!” 吴浣质问旁边的几人。几人知道自己没做好,都沉默着。吴浣又道:“好了,这回必须按照我说的来做,若是有半分差池,病人估计不被毒死,也要没命了。特别是你,不能再跑掉了。这里就你能够喂药。” 洪鸾不住点头。 在吴浣的指导下,洪鸾重新给张栋背后的伤口上了药,发现伤口溃烂竟真的比她上回所见更严重,他难道这段时间都动到伤口了吗?这段时间,他肯定没有好好地将养身子。 吴浣说她明日再来便离开了。 洪鸾守在病人身旁,问:“小四,如实告诉我,张栋这段时间是不是根本没有好好休息?” 邵四不想隐瞒,“少爷想自己来,一切以前能够自己做的事情。还有中途,皇上过来看望他……我不知道少爷的病情会恶化,少爷面色如常,举止也正常,要不是昨夜昏迷……” “要不是昨夜昏迷,你们都不知道他的伤情!”洪鸾知道将病人交给邵四这样的汉子肯定不可以,问,“难道张清哥,丽娘你们都随他吗?他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难道你们想他死掉吗?” 张清道:“若不能自力更生,毋宁死!” “要自力更生也要等人痊愈。”洪鸾一时情急说多了。 待平静下来,她又问:“小四,他眼睛上的缎子是怎么回事?” 张栋的眼睛上蒙了一截白色缎带。 邵四道:“少爷说他眼睛无光,怕吓到人,干脆用缎带绑缚。” 在她看来,他怎样都好看。 后来,她重新煎了药喂了药,一切能做的都做了,发现一边柜子上的琉璃灯果然已经不见了,那是她与张栋交换的灯笼。 若真是赵艳干的好事,洪鸾觉得自己该好好地与这个小姑娘谈一谈。 请张清叫来赵艳。 洪鸾与赵艳同坐在一张石桌上,赵艳两手交叉放于胸口,神情傲慢,道:“别以为你会照顾我表哥,便可以留下了,我注定会嫁给我表哥,我父亲很看好表哥,他是探花郎,现在是翰林,年纪轻轻就是国子监司业,他是属于我的。” “说完了没有?”洪鸾平静地看着她,“若说完了,我来说。张栋现在中毒,全天下现在找不出解药,没有解药,他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 “等等,你是说我表哥会永远失明?” 看来没人跟她说过张栋的真实情况,看她神色有些迟疑,洪鸾继续说:“我是说很有可能,你很可能要照顾他一辈子,你有这个觉悟吗?” “我……我……”赵艳放下手,不禁捏紧了手指,“你能够照顾,凭什么我不行。” “我会照顾,张栋不仅失明,而且他的身子因为中毒会越来越虚弱,可能生活不能自理,未来能不能继续当官都是未知。你确定要嫁给一个盲人,生活都要你来照顾的人?” 赵艳明显动摇了,她虽然想嫁给张栋,却不想嫁给一个废人。张栋不能够当官,就对她父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她很明白自己这趟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我……” “若你真正吃不了苦,没有照顾一个废人一辈子的决心,不如趁自己现在还年轻快点儿重新找个对象,普天之下哪里没有好男人。” 赵艳生气,“你骗人。就像几年前你劝我放弃一样。” 人长大了就没有那么好骗了。 张清走出来道:“艳艳,阿鸾她没有骗你。阿栋身中剧毒,身子虚弱,而且失明,寿命也会相应缩短,你确定要继续陪着他?” 赵艳差点儿要哭了,“怎么会这样?” 洪鸾从中看穿了赵艳对张栋的感情或许是欢喜,但是她并没有打算与张栋同甘共苦的念头。她更在乎的是张栋现在所拥有的,却接受不了他所失去的,即赵艳并非真的喜欢张栋。 但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年恩爱的夫妻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一个小姑娘。洪鸾知道自己不该以圣人的标准评判她。然而,洪鸾知道赵艳一定隐瞒了什么。 否则她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单独从江陵跑到京城?洪鸾想起赵艳来时所穿干净整洁,若她真是私自跑出来的,怎么可能这么快准确地找到张家…… 张清道:“艳艳,你别哭了,我已经传信将你和阿栋的情况告知了你远在江陵的父亲,你父亲如今已经派人来接你了。” 赵艳看见从门外进来的自己的奶娘和其他赵家的下人,这回真的哭了,道:“不瞒大表哥,其实我不是离家出走。” 张清道:“我知道。”他早就做了打听,赵家她的奶娘和赵家的下人就在京城,赵艳是在家里人的护送下顺利来京的。 “我父亲看张栋表哥现在当了官,官途稳顺,方才让我过来投奔他。”赵艳准备说实话。 赵家奶娘道:“小姐在说胡话,张家大少爷莫听她胡说八道。” 赵艳一边抽泣一边说:“奶娘,你们别自欺欺人了,现在表哥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话不能够当面说清。当年,你们想打压春色深巷酒肆,想以此让张家二子投奔我们赵家,如今,看张栋表哥当了官,便让我来陪伴他,让我缠着他们。现在你们知道表哥已经废了,便要我早日摆脱他们。做亲戚做到这份上,我都觉得寒心,又有何脸面出现在他们面前。张清哥,实在对不起!” 张清对几人视若无睹,赵艳虽然对他们道歉,但道歉已经晚了。这半月来,赵艳虽然无心,却将张栋害得很惨,他就是想看赵家到底还能多厚脸皮继续留在这里。 先留不住的也是赵艳,赵艳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半点苦,自己尚且不能照顾自己,何况照顾他人。 洪鸾想,他们若知道张清是玉容坊和文英书肆背后大老板,或许会转换攻略对象,可惜他们并不知道。 赵艳这回彻底走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她上次也这么自信地觉得赵艳不是她的对手,然而,一旦张栋的眼睛能够复明,后面的事又如何能够说得准。 张清道:“阿鸾,接下来的日子要辛苦你了。” 她道:“张清哥,你放心,只要张栋一天不痊愈,我就不会离开他。”她不是赵艳,赵艳或许想以照顾张栋为由感动张栋,陪伴张栋,说实话她心里也有点这个念头,但更多的是,张栋现在会这样全拜她所赐,她没有理由离开。 洪鸾看张栋没醒,便在厨房准备晚饭和煎药。一贴中药煮两次,每一次刚好煎一碗为佳。 夜里,她看张栋有醒来的迹象,便赶忙去厨房将还热着的粥拿来。刚回到房间,发现他的确醒了,可一醒便挣扎着想下床。 听见脚步声,张栋沉声道:“小四,琉璃灯呢?” 洪鸾的脚步声与邵四的有点儿像。 摔碎的琉璃灯,她没有问过邵四,不知道去哪里了,故而沉默。张栋没听见任何回答,急问:“你把碎片扔了?扔哪里了……咳……我不是吩咐了绝对不能扔吗?”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后背剧疼,差点儿摔在地面。 洪鸾上前扶住他,道:“张栋,我们的琉璃灯还在。”还有一盏在她家。 “阿鸾?你怎么在这?” 洪鸾想,之前邵四所说他只要清醒就想离床,果然一点儿都没有骗她,道:“你先别激动,躺下。你的伤口溃烂了,现在绝对不能动,不然就好不了了。” 他渐渐平静下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无用的一面还是都被她看见了。 “先吃点粥。”她给他喂吃的,“再喝点儿水。” 他发现喝的水与寻常水不同,“这是?” “这是柠檬水,我加了蜜糖还加了点盐。你需要补充营养。” 看他喝了半碗粥,她剥了鸭蛋蛋白给他吃,他刚吃一口便作呕。她道:“怎么了?” 他强咽下去,道:“我吃饱了。” “哦。”剩下的估计只能她来吃了,他爱挑食,但是她不喜欢剩菜,只能她来包剩下的饭菜了。她吃了剩下的半碗粥,道:“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出门吩咐邵四去她家把她房间的琉璃灯拿来,梁怡知道琉璃灯放在哪,又问了摔碎的琉璃灯碎片去哪了。 邵四没有丢,给了她一袋琉璃碎片。这是少爷视若生命的东西,他怎么敢丢。 她把碎片放在原先的柜子上。 张栋问:“阿鸾,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吩咐小四一些事。” “我刚好也找他有事,你帮我把他叫进来。” 第76章 系红绳 第73章系红绳 “我叫他去拿东西,等一下吧,他马上就回来了。”她把碎片放好,又回到他身边。 张栋往后坐了坐,刚好靠着床背。突然,感受到一只温暖的小手牵住了他的左手。 洪鸾在他的手腕上戴了条红绳。 张栋问:“是什么?” “是我这段日子去迦叶寺求来的红绳,保平安的。城郊的迦叶寺香火鼎盛,求什么都很灵验。”她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迦叶寺求张栋这三年里都离不开她,若是指这件事,她多么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求过,现在只希望他快点儿痊愈。 张栋伸手摸索着手腕上的红绳。 过了会儿,邵四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拿着一盏莲花琉璃灯,灯里的蜡烛已经全部点燃,可惜张栋看不见。 洪鸾拿着灯,让他去感受灯的温度,道:“张栋,我们的琉璃灯还在,你感受到了吗?” 他感受到了灯里火光的温度,知道这并非碎的那一盏,道:“我还是更喜欢你送我的那盏,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破镜重圆。” 担心他难过会加重伤势,她道,“我试试能不能修复。” “不用了。” 看他神色难过,洪鸾想他知道破碎的琉璃是无法修复的,就算能够修复,那灯估计也不能够用了。 俄而,他问:“赵艳她回家了?” “嗯。”因为赵艳回家了,所以她留下来了。 “我想起来。” 洪鸾想起吴浣说的久躺和久坐都不利于病人康复,张栋是应该起来走走,但起来走要注意分寸,尽量别动到伤口,她道:“只能够走一会儿。”她扶他起身,牵着他的手缓步走。 床边有根盲杖,但洪鸾没给他用,她在便无需那个了。现在是六月中,站在门外,洪鸾道:“今夜的月亮很圆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松竹苑内有一排竹树,一株月季长势喜人,她道:“你等等我。”她摘了一朵艳红的月季放在他手里,道:“这是月季花,现在已经长得很好了。不要担心自己看不见,你可以用触觉去感知,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世间万象,你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世间的美好。” 张栋仔细摸索着手里的鲜花,微笑道:“我并没有担心自己看不见。阿鸾,我没你想象得这么脆弱。” 洪鸾还担心他会因为失明受伤而一蹶不振。 世间之所以美好,是因为陪伴的人,让他感觉美好。 夜。红木柜子上摆着一袋桃花琉璃灯碎片,一盏明亮的莲花琉璃灯和一朵鲜艳的红色月季花。 半个月后,张栋的身体有所康复,洪鸾发现他持盲杖可以自己随意出入,摸索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比她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他有所康复,他的朋友也是洪鸾的朋友都来看望他。他们都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 张家小院。 杨旭文问:“是不是严肃的走狗郑畅派杀手杀你?” 张栋淡定地坐着,道:“杀手恐怕是郑畅派的,但是射暗箭的人并不是他。仲芳,你别乱来,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有证据或许能够动郑畅,却动不了严肃。郑畅只是一个小人物,已经贬谪,现在不会有什么大作为,要不是有那个射暗箭的人,他根本不会受伤。 沈沐知问:“你的眼睛可还有复明的可能?” 张栋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看起来与以往差不多,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他身体的真正情况。 洪鸾道:“除非找到解药。你们若是可以,请帮忙查找谁在黑市贩卖瞳芒之毒,若能追查到此人,或许会有解药的下落。” 沈沐知看着洪远道:“追查黑市贩毒之人,便交给我和洪远吧!” “太医院的医女吴浣也在查,要知道更具体的你们可以去问她。” 张栋和张清道:“多谢。” 洪远道:“我们是朋友,谢什么。要是张栋哥能早点把情况告知,说不定我们已经抓到贩毒之人,连下毒之人都揪出来了。” “下毒之人的目标是我,是我没有跟你们说。”洪鸾说。 沈沐知问:“阿鸾,你平时得罪谁了?” 洪鸾摇头,“就是曾跟罗宇打过几次架罢了,这次应该不是他。” 罗宇好歹出身于正经世家,应该干不出这种阴险卑鄙之事。 洪鸾自己都不清楚,其他人更加不清楚,洪远明白自己应该好好查,事关自己妹妹的性命。 沈沐知道:“只怕下毒之人这次没得手,还会有下一次。阿鸾,你可要小心。” “要不是他这么阴险,我才不怕他。” 汤祖问:“张栋,如今你眼睛失明,可会影响你的仕途?” 张栋道:“有洪鸾和邵四念给我听,基本不碍事。我已经向皇上上书,明日真正回去任职。” 汤祖竖起大拇指,脸上大写着一个“服”字。他现在和王世贞一样都在礼部为官。 张栋回去任职,洪鸾还有些儿担心,因为吴浣说过他现在不能够操劳,只能自己多看着他了。 去了国子监几日,洪鸾围在正在房间办公的张栋身旁,不满地说:“那些国子监监丞(老师)都什么人啊,看见你就对你颐指气使的,一副长辈模样!” 洪鸾刚才给他念国子监弟子的作业,现在停下来,张栋也不得不停下来。 “监丞们的确都是我的长辈,有的还曾教过我,现在我位高于他们,他们不服气很正常。他们这样,我们却不能,要宽以待人,以德服人。” “这些老学究们不好好带弟子,不好好钻研学问,盯着你做什么?” “就算是学究们也要生活,人要往上爬,天经地义。若不是徐祭酒在这个月帮我很多,我现在的位置能不能保住也未可知。阿鸾,开始吧,不然夜里无法完工。” 张栋如今看不见,只能洪鸾念给他听,她不念有邵四念,她愿意做这件事。 至戌时末,张栋有些撑不住,他如今身子差,再熬夜会身子疼。她说:“这些作业就我来批改,你去休息吧!” 张栋想说你不行,但是他的确熬不住,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弟子们的作业简单,难的如奏疏他白日便写好了。 洪鸾扶着他去休息,然后坐回座位开始批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柜子,柜子上的桃花琉璃灯已经修复,怕是他在她不知道的夜里又起来过。 他都能够把鸭蛋壳打碎修复,怕是一盏琉璃灯也简单。嘴里说着不用修复,实际还是做了一桩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洪鸾却像吃了蜜糖一般。 他将她送的东西看得很重要,她批改作业都有了精气神。批改完,她准备看一下他写的奏折,第一封竟然是有关太子的,他竟然准备在皇帝面前替太子说情。 洪鸾想,太子朱熠如今还在禁足,是挺惨的,但是这事应该是严世宗在背后捣鬼,张栋这么做不怕得罪严世宗吗? 将第一封奏疏放好,她打开看第二封,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仇渊。上辈子,张栋曾在她的墓前说过,她哥哥洪远真正会战死与这个仇渊大有关系,张栋上书反对仇渊成为戍守大同的总兵,强烈建议换成其他人。 实际,仇渊能够成为大同的总兵,也是严肃推荐的,张栋这么做是与严肃对着干,他现在难道要正面对付严肃父子了吗? 大明有两个重镇,一个宣府,一个就是大同,守住了这两个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围防线。这表明大同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现在张栋在做的事情很危险。 洪鸾默默将奏疏放好,不准备再看,她应该相信他的能力,且答应过他不参与政事。 次日上朝,洪鸾准备扶着张栋进皇宫。张栋道:“送到这里就好。”持盲杖往前走。 在承天门,独眼的胖子严世宗走过来,看见张栋道:“郑畅对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已经惩罚了他,日后他不会再派人对你动手。其实眼盲并不可怕,心盲了才可怕,你可知道我的这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张栋沉默,心里很清楚他的那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的这只眼睛,和你一样,有当朝官员看我不顺眼,特意派人暗杀我,然而没要了我命,夺去了我的一只眼睛。我活了下来,但要我命的人被诛全族,一个活口都不留。张栋,我教你一招,做人要狠,真要对付人就要一招制敌,若不能将要你命的人完全解决,日后终成隐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意思是,仁慈在官场上没用。 张栋苦笑:“严首辅想留着郑大人,我也没有办法啊!” “你可以有办法。”严世宗拍了拍张栋的肩膀,“别让我失望,张栋,还有太子那边,博取太子的信任之事就靠你了。” 人家上早朝,严世宗却退朝,洪鸾看他官威很大。他们的谈话,洪鸾在一边都听清楚了,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待严世宗走远,问:“张栋,他是什么意思?” 张栋道:“他的意思是要我处理了郑畅,接替郑畅的位置,成为他们的左膀右臂。”若他没法办到,估计就获得不了严氏父子的信任。他若连一个暗杀自己的人都解决不了,严世宗怕是更愿意留着郑畅这个半废的人。 他这一次干,就要给郑畅定下一个几乎诛全族的大罪,郑畅必须要死。 做人要狠,呵,他嘴角微扬,透着一丝冷笑。 第77章 见修竹 第74章见修竹 如何解决郑畅,洪鸾没看见张栋有任何动静,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 又过了几日,一天夜里,她哥洪远和沈沐知两人抓着一个男人来到张家。男人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商人。 洪鸾问:“哥,你抓他做什么?” 洪远从男人的行囊里翻出瓶瓶罐罐,“这人就是在黑市贩毒的,其中就有瞳芒之毒。”拿起一瓶黄色瓷瓶,质问:“说,这瓶子里的解药到底在哪里?” 男人跪地磕头,恐惧道:“两位官家,我虽然卖毒,但是这瞳芒之毒,我真的没有解药。” 洪远道:“没有,那好,你自己将它喝下。我们才会信你。” 男人磕头磕得更响亮,“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没有解药,这毒是我那云南的朋友在病死前送我的。他说就两瓶,没人研究出解药,还有一瓶之前卖给别人了。” “卖给谁了?”张栋问。 男人抬头看着一脸平静、气度非凡的白衣少年,少年眼睛缚着一条白缎子,他很清楚中了这毒,人虽然还能够活着,却绝对废了,眼瞎身体弱寿命短不就是废了吗?绝对是比毒死人更恶毒。 他回答:“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少年,有点儿阴柔,明明是男人,但说话间带了一点儿女气。” 洪鸾问:“还有什么特点?” “听口音好像带了点肃宁那边地方的发音。” “你怎么确定?”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多少能够听出来一些,但这个少年的地方发音不是很明显,应该是多年生活在京城的肃宁人。” “好。”洪鸾觉得贩毒之人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接过哥哥手里的那瓶瞳芒之毒便捏着男人的嘴巴给他强行灌了下去,“现在你也中了毒,快说,解药在哪里,若你不说,这些瓶瓶罐罐我全部给你喂下去。” 但凡毒药入体没有不疼的,男人疼得哭爹喊娘道:“你们这样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就算你喂了我,我也没有解药啊……啊——” 男人身子疼地趴在地上。 洪鸾想起张栋当时又中毒又中箭也没有他那样,吴浣说过中了这个毒会身子阵阵发疼的,若保养得当还好,若不注意很容易生重病。 没有解药,洪鸾很想当时便解决了他,好好地做生意不好吗?非要贩毒,直接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张栋道:“够了。这些毒全部收起来,他如今也瞎了便放过他。阿远,沈兄,今日之事还是很感谢你们,恕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说完,他持着竹子制成的盲杖向自己卧房走。 洪鸾道:“算他命大。” 实际中了瞳芒之毒已经生不如死了,她说完去追张栋。 她追上道:“张栋,你别难过,千万别灰心,肯定还有其他办法。” 现在唯一能够找到解药的线索都断了。 张栋道:“我并不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今我这般已经不在意了。” “你骗人。你的神色告诉我你很难过。” 谁不想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如今自己这样,只怕自己与她再无可能,他毕竟不是圣贤,就算是圣贤如王治仁,也知道天理就是人欲。人都是有欲望的。 “你为什么要放过他?” “就算逼死他,也没有解药何必呢?就算今日他不卖这个毒,也会卖其他毒给别人。阿鸾,你不觉得他今日的描述有点像某个人吗?” “你说谁?” “没事。”那日向洪鸾射暗箭的黑衣人蒙着面,他看清楚了,除了一张脸不曾看见。洪鸾只模糊看见一个背影,当时着急,并不记得黑衣人的样子。 卧房里,洪鸾最后一次给张栋的后背换药,这次换完药,他才算真的快好了,如今他受的伤也比寻常人好得慢。 本来他还有些羞涩地只脱半边衣服,但半个多月以来,他已经习以为常,裸着上身随她弄。他腰杆子挺得笔直,能够感受到女子手指触到肌肤上的酥麻,女子温暖好闻的气息就围绕在自己身边。 缠完纱布,洪鸾给他穿好衣服。这般细致的活,邵四这样的汉子可做不来。 “明日夜,我需去一趟地下赌坊。” “去看修竹吗?” 他默默点头。 收修竹在自己身边的想法,他从未动摇过。但修竹是奴隶,地下赌坊有规定,只有赢百场的奴隶才能够获得自由,张栋还没有办法改变地下赌坊规定的奴隶制度。 除了看望修竹,他这次还有其他打算。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夜里,修竹几乎半个月就有一场生死决斗。之前张栋生病,缺席了好几回,这次再来,擂台上的修竹惊讶地发现张栋不仅消瘦了很多,连眼睛也…… 张栋还像往常一般赌修竹赢,赌注时多时少,赌注多少已经不再重要,自张栋第一次看望修竹,修竹之后的每场几乎都没有输过,渐渐地赌他胜出的人多了。 修竹站在台上对着两人道:“公子你的眼睛?” 张栋微笑道:“身残志坚。” 一开始与张栋博弈要修竹命的黑衣少年走过来道:“好个身残志坚。”这次他也赌修竹赢。魏忠贤净身以后也算身残志坚者。 修竹想,眼盲之人尚且乐观,而他呢?他要赢,赢百场后获得自由。 奴隶对决要赢其实很不容易,时常打到四肢缺失,丢掉性命都是常事。 决战还未开始,戴着狗头面具的魏忠贤突然攻击张栋,拳头使出的气流吹动他的发和一袭白衣。 洪鸾将魏忠贤打退,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修竹差点儿跳下擂台阻止,一位戴着羽毛面具的美女袅娜地走了出来,手下人称她为风二娘。 风二娘是严世宗的其中一个女人,说道:“地下赌坊严禁打架,你们要打请出去打,否则别怪我的人出手。” 魏忠贤住手,给风二娘一个面子,也是自己并非他们的对手,道:“我不打了。” 张栋突然道:“你说不打就不打吗?” 魏忠贤问:“你什么意思?你想挨打?” 洪鸾觉得张栋并非故意挑衅之人。 “我不打,你想打我,我便让身边人动手。” “擂台对决后,我再找你们。” “只怕你没有机会。” 自从眼睛看不见,张栋的其他感觉都敏锐了许多,魏忠贤有着北直肃宁口音,虽然口音不是很明显,但显然与京城本地的有所不同。 阴柔的黑衣少年,张栋几乎断定要暗杀洪鸾的就是这位黑衣少年。黑衣少年能够知道郑畅的具体动向,想必与郑畅关系不错,至于他与洪鸾结下的梁子,他还不清楚。 刚才说多了话,张栋不禁咳嗽两声。洪鸾和修竹同时紧张地看向他,张栋问:“阿鸾,若你真与那人对打,你可有办法打赢?” “他别使阴谋诡计,正面较量,肯定打得过。” 张栋知道洪鸾自负,道:“那便等下避着他一些。若他再来找事,你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魏忠贤看向两人,在看见一个眼盲的公子和擅武的少年,他基本认出了张栋和洪鸾,现在全京城突然眼盲的公子只有张栋一人。 坐在观看席上,张栋有些犯困,坐太久他的身子会吃不消,她道:“要不你趴在我肩膀上睡一觉?” 张栋尽量振作精神,问:“那黑衣少年现在在做什么?” 在张栋的暗示下,洪鸾不住地观察魏忠贤道:“没什么,现在正全神贯注地看决斗。你别担心了,现在你的身子才最重要。” 在张栋看来,洪鸾的性命才重要。 决斗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魏忠贤开心地拿着赢来的钱走了。洪鸾对张栋道:“你再坐一会儿,或者与修竹再聊会儿也可以,我去去就来。” “阿鸾,你想做什么?” 洪鸾已经快速跑了,跟在魏忠贤身后,特意没被他发现。张栋会不停让她注意魏忠贤,肯定不是毫无缘由,她跟上,出了地下室,在大宅子里的院子爬上了树。 夜里她穿了黑衣,旁人注意不到树上的她。 所有赌完的人都在门口将狗头面具交给管家就直接上了马车,基本上只有管家可以看见赌者的尊容。洪鸾寻了个可以看见门外情况的角度,看见黑衣少年将面具丢给管家,他转身的刹那,她看清了少年的右半张脸,那竟然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是朱熠身边的人,看见她和张栋好多回,怕是早已认出了他们。而他们现在才认出了他。 她带着忐忑的心情返回,她与魏忠贤的暗斗绝对不能牵扯上张栋。她不能让张栋未来受伤。 回到地下室,她看见张栋站在修竹面前,估计刚才在与修竹对话。地下赌坊禁止打斗,有暗卫,她方才跑掉,不担心张栋的安危。 修竹虽然在这场决斗中赢了,但满头大汗,身上也全是伤,每一次对决都是拼命的,对要离开的张栋道:“恩公,保重。” 张栋将每次赢来的钱都交给风二娘,希望风二娘找大夫替修竹医治。 张栋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身在地狱,要有身处桃林的心。” 恩公……修竹第一次见到这么积极乐观的人。要不是有某种向前看的信念,他如何能够在血海中活下来。他们这种奴隶平时不在台上决斗,就是在训练场上决斗,每日都处于极其昏暗凶险的环境。 出了地下室,张栋问:“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洪鸾道:“没干什么。张栋,你以后一定要谨防小人。”像魏忠贤那样的小人。 “小人?”很多好官也可能是小人,不过好官办实事,扮演小人是为了更好地做事除奸佞。 “我害怕,害怕……你会被人害。” 张栋淡淡道:“怕什么,不过一具残命而已,不拖累他人就好。” “你才不是残命!”洪鸾拥住了他的身子。她看见过他人生的结局,明明他可以是高高在上的,不该是现在这样只有半条命。 第78章 求情 第75章求情 如今她再缠着他,他几乎没有推开她的力气,仅能淡淡道:“阿鸾,夜里起风了,快回吧!” “哦。”洪鸾反而抱他更紧,知道他现在的身子容易怕冷。 “旁边有人。” “我不管。” …… 洪鸾死皮赖脸惯了,知道他现在根本拿她没办法。平日邵四已经彻底摆烂,知道自己照顾不来,且文采不及洪鸾,邵丽娘是几乎不识字。现在就只有她能够陪在他身边。 隔天早朝,皇帝朱献突然宣布解了太子的禁足,相信太子没有谋害自己之心,是太监韦光居心叵测故意破坏父子关系。 身为太子党的朝臣都松了一口气。 严肃突然报了个喜讯,仇渊在戍守大同之时成功击退了俺达那带领的鞑靼兵团。皇帝大悦,驳回了之前所有反对仇渊成为大同总兵的奏疏。 散朝后,张栋虽然心里怀疑仇渊击退鞑靼一事或许很有蹊跷,却没有办法证明而让皇帝信服。仇渊之前唯一的带兵政绩就是除地方土匪时,一千人马对付五十个土匪,杀了五个土匪。这就是他最大的带兵政绩,原本皇帝在听了严肃的推荐,让仇渊担任大同总兵还有些动摇,但现在深信仇渊有能力。 出了大殿,严世宗避开一干闲杂人等,直接走到张栋身边,干脆地问:“为什么这么做?” 张栋身为翰林编修兼任国子监司业,其实大可不用来上早朝。他有事上奏才会来早朝,这是皇帝特许的。当年他是皇帝当王爷时的王府幕僚,皇帝朱献有时下了早朝会想听他的意见,特意传唤他,或者让他在早朝时候旁听。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在翰林院或者国子监。 他很清楚严世宗问的是什么,他在几日前下朝后特意与皇帝聊了会儿,还像在裕王府那般,谈要事时身边没有其他人,问朱献:“皇上,您难道想继续被严氏父子摆弄?” 皇帝问:“如今严肃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朕能够怎么做?” “可您别忘了,您才是皇帝。这大明的天下不属于严氏。” 有严氏父子帮他管理朝政,朱献可以不用动脑子,可以一个劲地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办各种大型宴会,他不是不能动严氏父子,而是根本不想动他们父子,当个好皇帝是非常辛苦的。严氏父子帮他把事情办了,他给他们贪污的机会也属于正常。 他道:“严氏父子之事,日后再说。张卿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的?” “可若是严氏父子的目的不在于朝政,而是天下呢?” “张栋,你究竟想说什么?虽然此地无人,但是若被他人听见,你不想活命了吗?” “皇上,太子之事或许有蹊跷,一个太监纵然有本事下毒,但太子朱熠并非蠢才,您应该知道您儿子很聪明,怎么会干这种下毒的蠢事,还自己揭发自己,等着被您怀疑,被您怪罪。而这些禁足的日子里,太子可曾违逆过您。严氏终究不是姓朱,说太子要谋杀您,您就信了,可太子才是您的亲骨肉。您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这些年太子对您一直孝顺有加,难道您还不肯信任他吗?” 张栋打了一张父子情深的感情牌,外人的话不可信,终究是血脉联系最可靠。太子朱熠的为人,朱献不会不知道,朱熠干不出弑父的事情,他很可能是被严世宗陷害的。 朱献已经有所动摇。张栋一鼓作气:“若皇上再纵容严氏,他们得了天下,皇上您该身处何地?也许您不在乎,但太子怎么办?太子若死了,谁来继承您的位置。” 朱献身为裕王时,曾经禁足太子是为了保护朱熠,现在禁足朱熠,却是让人误认为他想废了太子,但是他从来不曾真正想害自己儿子,况且他现在仅有这么一个儿子,道:“张卿,朕念你是关心自己学生,关心则乱。今日这番话,朕不会告诉任何人。还有严氏父子的事情,你别再说了,至于太子,可以酌情考虑。朕已经查明太子对下毒一事完全不知情。” “臣在这先谢过皇上。”张栋知道自己动不了严肃,根本问题是朱献不想动严氏父子,朱献不是少年皇帝,他年事已高,处理政事已经力不从心,他当皇帝是为了能够多享乐,而非来受苦受难的。 严氏父子可以帮他处理很多不能解决的事情。 在金銮殿外听见严世宗的声音,张栋不慌不忙地说道:“严大人之前说过想获得太子的信任,劝说皇帝饶恕太子就是其中一个动作,能够让太子感谢您,欠你一个人情。” 严世宗知道张栋曾与皇帝私下密谈过,不是没怀疑过张栋的用心,而是皇帝告诉他,张栋、皇上和严氏父子是一条心的,是为了大明的天下为先,皇帝都夸了他,他想或许是张栋私底下在皇上面前说了他的好话。 他道:“原来如此。” “太子的性格不宜逼得太紧,若是逼他,他反而与你对着干。若让他知道,他能够解禁是因为大人您在皇帝面前劝说,自然会感激你。” “是吗?”严世宗倒不认为太子会感谢他,但是他的话能够影响皇上的判断,太子多多少少会忌怕他,便不会再与他对着干。 威胁放在很多人身上都管用,况且太子现在还是少年,最容易被恐吓,现在不怕是年轻气盛,不知道他严世宗的手段。 严世宗微笑着离开。 他离开后,张栋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杨旭文、沈沐知、王世贞和汤祖。杨旭文道:“张栋,一起走。” 五人一起往宫外走。 洪鸾在家听自己哥哥洪远说,那日被她硬逼喝下瞳芒之毒的商人死在了城郊的田野。 这两日,洪远和沈沐知都在关注贩毒商人的行踪,期冀他在离开后会去找寻解药。可惜,真如商人所说,他没有解药。 无人料理,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一般人中了那种毒,怕也是活不下去的,洪鸾不禁更加担忧张栋的处境,特意告诫哥哥不可以把这事告诉张栋,以免影响他的心绪。 张栋现在不能够受刺激,连普通人的各种锻炼方式都不能够做,一旦剧烈运动都会吃不消。 洪鸾以为这样他就不会知道,却遗漏了沈沐知那边。同天夜里,沈沐知将此事告知了张栋。 如今找解药的唯一路子彻底断了。 沈沐知和张栋都知道,这世上是真的没有瞳芒之毒的解药。 松竹苑,两人坐在卧房外的石桌上。 沈沐知问:“张栋,你想今后怎么办?你应该知道圆圆她心系于你。” 想起洪鸾,张栋心痛难忍,强自忍住,“我对圆圆不过是兄妹之情,朋友之谊。” “是吗?那你的神色为何会这样难过,你骗得过圆圆,却骗不过我。” “沈……咳……咳……”他突然开始剧烈咳嗽。 “你怎么了?瞳芒之毒不是只会令人眼瞎吗?”看张栋痛苦的样子,沈沐知方才知道有些事吴浣等人都没有与他说清楚,“这毒会毁人身子?” 张栋嘴角咳出一丝血迹,艰难地说:“它不仅伤人身体,还会缩短人的寿命。我与圆圆她再无可能。” 沈沐知看他一路走来,好不容易仕途才有起色,道:“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 他想好在自己从来没有答应过洪鸾什么承诺,就算自己死了,对洪鸾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不会想以你现在这样的情况去对付严氏父子的势力?你不会想去送死吧?” “对付他们以我现在的情况是办不到的,我不会做这种事,你放心。我尚有家人,不会伤害他们。” 沈沐知道:“你若想做什么,尽管告知,我能帮的会帮你。” “不需要。”他同样不想害沈沐知他们。 沈沐知走后不久,洪鸾便来了张家,张栋说想要些私密空间,她便没有时时缠着他,且她家里时常也有事。 但是他就寝前的事,需要她亲自来做。 听见她的一声“张栋”,他从石桌上起身,背对她淡淡地说:“不是跟你说了,今天夜里不用来了吗?” “那可不行。你入睡前必须要泡脚,要点安神香,官服要提前放好……邵四他一定会忘记的。” 张栋奈何不了她。 在就寝前,洪鸾给他更换衣服,却突然发现白衣的衣袖上竟然有一丝血迹,担忧地问:“你的衣袖上怎么会有血?” 怕是刚才咯血沾染的,他道:“可能是之前进厨房沾染的鸡血。” 洪鸾想,可能是邵丽娘今晚给张栋炖了鸡汤,没有再多想。 服侍他坐下,洪鸾道:“张栋,过阵子就是乞巧节,那日长街一定很好玩,到时你把事情提前办好,我带你出去玩。” “乞巧节?” 乞巧节就是七夕,洪鸾这么说是故意的,那夜结伴出门的男女基本都是情侣。 “我不能够保证。” “我这不是提前跟你说了吗?” 张栋低头,不准备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洪鸾道:“吴浣医女之前说了你要去感受美好的事物,一切能够让你心情愉悦的事情,这样才对你的身子有好处。你难道想之后日日生病?若真的得病了,你怕是什么都做不了了。病人就应该遵医嘱。” “好,我答应你。” 第79章 乞巧节 第76章乞巧节 乞巧节当夜,洪鸾陪张栋忙完事情,欢天喜地地牵着他的手出门。他向来是一个守诺的人。刚出门,洪远和沈沐知走了过来,沈沐知道:“我说什么了,我说今夜圆圆必定带张栋出门。” 今天傍晚,洪鸾带了一袋东西出家门,洪远全部看见了。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带了什么,但很肯定她准备搞事情。 知道他们俩准备取笑她,她不甘示弱道:“人家乞巧节都是男女搭对,你们倒好,两男人凑在一起。” 沈沐知道:“唉,圆圆你可别乱想,我若把你哥拐走了,你可不得哭喽。” “我巴不得呢!” 洪远蹙眉:“圆圆,你别闹。”说完对着张栋抱拳道,“张栋哥,圆圆她爱闹爱玩,若她今夜胡来,还请张栋哥你见谅。” 张栋道:“我们只是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阿远也不要多想。你若担心,可以跟来。” 洪鸾不打算这么早回来。 洪远道:“那便不了,我相信张栋哥你的为人。”之前他对张栋与洪鸾关系不清不楚有些恼怒,如今知晓张栋替洪鸾挨了一箭方才失明中毒,心里已经不再怨张栋。 拜别两人,洪鸾确定他俩没跟着,便开始向张栋介绍乞巧节街上的物件。如今他看不见,只能她带着他去触摸感知,这一介绍、感知便费了不少时间。 看见一个首饰摊子,摊子上有女子首饰,也有卖男子饰物,洪鸾挑了个银冠拿给张栋道:“张栋,我喜欢这个,你帮我带起来好吗?” 张栋摸索到她的头发,只有一个高马尾,闻到女子发丝上好闻的桂花香,用银簪子帮她束好发冠,她看起来更为英气。 首饰摊老板道:“这位小公子看起来真俊,你们两兄弟要不要买一对?”又推荐了一款银制发冠。 洪鸾不高兴地说:“大爷,你真是没有眼力见儿,我们怎么是兄弟了?这个发冠我不要了。”说完,准备取下发冠还回去。 老板忙道:“那么你们是朋友?” “不买了。” 老板想了想,道:“哦,你是一位女公子?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 “唉,这才会说话嘛。这个发冠我买了。”正准备取钱,却摸遍口袋没有发现钱袋,突然想起来钱袋随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行囊一同放在玉容坊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栋递了一锭银子给饰品老板,对她道:“今日你陪我出来,所有费用由我来出。” 一路上,洪鸾拎着一盏刚买的兔儿灯,快乐地与他谈天说地。走在桥梁上,她的眼她的心都在他身上。 与此同时,河边,朱熠和孟浩向大桥走来,抬头正好看见洪鸾眉眼欣悦地对着张栋,整个人都是欢快且放松的。 孟浩问:“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他们刚从洪鸾家出来,还在洪家待了一段时间,可惜洪家的人都说洪家两兄妹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发现朱熠没有回答,随着他的目光,孟浩同样看见了桥上的张栋和洪鸾。 原以为她是随她哥哥洪远出来逛街,原来她一直都在这,朱熠想,她喜欢的人果然是张栋,就算张栋现在已经这样了,她还是选择陪伴他。 孟浩道:“洪鸾,张栋?” 张栋如今听力超过一般人,听见了不远处孟浩的声音,孟浩是朱熠的贴身侍卫,想必太子也在附近。他向声源望去。 洪鸾讲到一半,发现他似乎没在听,也随他一样看向桥下,惊讶道:“孟侍卫,太子?” 几人一个往桥下走,一个往桥边走,最终在桥的拐角处碰头。 刚才洪鸾一直勾着张栋的手臂,此时,张栋抽出手来,与洪鸾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而两人亲密的举止,朱熠已经看得很清楚。 洪鸾恭敬道:“朱公子,孟侍卫。”知道朱熠是微服私访,不想被别人发现他是太子,他今夜穿着便服,洪鸾想不注意到也难。 朱熠道:“张栋,你现在竟然还有这个闲工夫出来逛街,看来是父皇给你布置的任务还不够重。” 洪鸾心想,任务再重,是想累死他吗?朱熠这次没称张栋为“先生”,言语里的敌意是显然的。 张栋道:“只是出来走走,很快便回去。” 洪鸾想怼回去,孟浩道:“张先生,我家公子想跟洪鸾单独聊聊。” 朱熠道:“不用了。” 孟浩不理解,明明朱熠这趟微服私访几乎就是为了来找她。 朱熠道:“先生,我知道这次父亲能够原谅我,是你在我父亲面前劝说,但是我绝不会因为这事而感激你。只要你与我立场不同,那么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说完,他离开了。 他不想带走洪鸾,是因为他看见了洪鸾最开心灿烂的一面,在他身边,洪鸾从来都不会完全放开自己,做出在张栋身边那样开心的举动,就像洪鸾自己所说,他若强行留下她,得到的只会是一具没有情感的木头。 洪鸾紧张坏了,差点儿以为朱熠要强行带她走,若她走了,今夜她的计划就难以实施了。看他离开,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张栋道:“阿鸾,今夜逛得差不多。回去吧!” “再等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买盏河灯,等放完河灯许完心愿再走。” 他答应她这最后一个请求,知道她要买河灯许愿是为了自己的身子能够康复。 洪鸾并未去买什么河灯,此地刚好距离玉容坊很近,她当即跑进玉容坊,对柜台前的女子道:“我傍晚放在这里的行囊呢?还有,韩姐姐在吗?” 一个长相清丽,肤色白皙的女子从二楼走下台阶,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女子的妆容很是精致。 洪鸾所带之物是她提前准备的朱钗、衣裙等,她知道韩玉絮精于打理女子妆容,道:“还请韩姐姐帮我化一个妆。请快一些。” 韩玉絮道:“绝对又快又好看。”将她按在镜子前面。 洪鸾原本做男子打扮,而化完妆换身行头,她变成了一个娇俏动人的美女,故意给自己身上喷洒了浓厚的香水,如此就算嗅觉再敏锐的人估计都嗅不出她原本的气味。 头发上环配锒铛,她长发垂落,看起来有股子明媚,有股子温柔。一条淡粉色披帛自然垂落。 就算是认识她的人都差点儿认不出她,更何况是如今看不见的张栋。洪鸾做这番打扮特意准备去看张栋,不被他认出来才最好。 就在张栋安静地等在河边时,突然有人拉住了他,他转身以为是洪鸾,刚说了一句“阿鸾”,却闻到身旁人浓厚的胭脂味,颇像青楼里的那股子气味。 他难受地皱眉。 女子头发上的步摇朱钗铃铛作响,扰乱了他的听觉。 “你是谁,要做什么?”张栋发现身旁的女人一路拉着他,他想甩开却甩不开对方的臂力。女子似乎拉着他到了一个暗巷,一个用力将他按在墙壁。 他在抗拒中闻到对方发丝中淡淡的好闻桂花香。 女子凑近他,娇嗔道:“小相公长得这般俊朗,此等良辰美景,一个人待在河边岂不是可惜?”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像……张栋不再拼命抗拒,知道无法抵抗,干脆保持沉默。 洪鸾将粉红色披帛甩在张栋肩头,学着青楼女子的动作,之前他常去青楼,她在青楼外转悠,耳濡目染了一些,且她是故意不想让他发现她的身份,说话都是矫揉造作,不似平常声音。 关长和罗汉说过,真正拿下一个人,就是拿下他这个人的身心,生米煮成熟饭。虽然他们的主意是用来收服女人的,但洪鸾觉得用在男人身上也适用。 张栋靠墙,腰杆子挺得笔直。 洪鸾道:“小相公别怕,我也就这里这里,那里……”抚摸他耳后,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张栋感觉耳后酥麻,继而是脖子,随着少女的亲近,她发丝上的桂花香愈加浓烈,抵过了她身上其他胭脂香。 洪鸾吃干抹净,看见他脖子上的红印子,还有他唇上被自己咬开的一点朱红血色,感觉心满意足。让他天天说不喜欢她,让其他人都看见他身上的印记才好。 事后他去找今夜对他做坏事的女子,他肯定找不着,到时她已经换好装束了。 就在她心满意足要退后时,听见了身旁一声嗑瓜子的声音,如今各类瓜果上市,还有吃瓜的声音,她听见声音,一转头,下意识地“啊——”的一声惊讶出声。 竟然有一群人围绕在他们两人身边,难不成刚才她做的事情都被人看见了? 她刚才做的坏事都被人看见了?她颇觉尴尬,红着脸逃走,听见身边的一群围观群众啧啧道:“真是郎才女貌啊!配,绝配!” “小相公,要不要买条丝巾遮一遮呀?”卖丝巾的摊铺老板,像看好戏般道。 这群围观群众在洪鸾拉着张栋过来时便一路跟随。 张栋感觉脖子有些地方疼,道:“给我一条白色的。” 待他重新等在河边时,洪鸾才急急忙忙跑来,嘴里气喘吁吁,身上已经换成一开始的男装,绑了个高马尾。 她道:“买来了。”盯着他脖子上的丝巾,知道他在遮挡自己干下的好事。 “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手捧莲花河灯,道:“这边的河灯不好看,我特意跑远了一些。” 随着少女凑近,张栋不禁伸手抚摸洪鸾的头发,与刚才轻薄她的女子装束完全不同,却在这时闻到一股如刚才般淡淡的胭脂香,不禁扬起一抹微笑。 第80章 试探 第77章试探 洪鸾不明所以,觉得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刚才的香水全洒在衣服上,换了衣服便没有香味了。 她握着张栋的手在河灯上写下心愿,分别在三面写着“望解毒”“望康复”“望复明”,四面布帛的最后一面由她来写,写着“望成亲”。 张栋问:“阿鸾在最后一面上写了什么心愿?”听见她又写了几字。 她放完河灯道:“是人生大事。” 张栋猜到她写了什么,刚想问及刚才的女人是不是她,天空中传来一阵砰砰砰的声响,洪鸾抓着他的手开心地绕圈道:“张栋,是烟花,灿烂夺目的烟火。” 想必她的神情俨然如绚烂的烟花。她开心的情绪影响了他。 洪鸾没想到自己在乞巧节那夜做得太过火,被围观群众看见后,事情传得满城风雨,也怪张栋在京城太出名。 世人疯传,太子师张栋在乞巧那夜被一个红衣的小美人轻薄。小美人打扮靓丽,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 洪鸾羞愧难当。 好在韩玉絮答应过她绝对不说换装之事,就算是哥哥来问她,是不是她做的,她都打死不认。 这日傍晚,洪鸾带张栋去山上泡温泉。京城小汤山的温泉特别出名,吴浣说泡温泉对他身子有益。 男人泡温泉,女子自然要回避。 洪鸾在小汤山脚下听着他人谈论那夜她做的好事,有人说对张栋做了那事的是个风尘少女,还很有可能是青楼名妓,却也有人反对,一个长相那般清纯靓丽的少女怎么会出自风尘,必然是哪家的闺秀。接着又有人出来反对说,能够做出这种出阁的事想必不是正经人家出身,或许是没受过良好教育。 事实如何随他人去说,随他人去评判,她虽然气愤,却觉得没必要计较。看时间差不多,又跑回了小汤山山顶。 也顾不得张栋之前所说的,让她回避的话。 山顶温泉特别暖和,如今又是盛夏,特别热,洪鸾这一跑来跑去,热得满头大汗,在温泉池旁的岩石上小憩了会儿。 温泉水中的张栋,也许是因为池子过于暖和,不禁回想起那夜女子对他所做下的事,如食髓知味,觉得脖子酥痒。 洪鸾醒来时,看见张栋已经在穿外衣了,跑上前道:“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张栋微咳,担心她又做出什么出阁的事情,不如自己先穿好。 “我来,我来。”洪鸾开始给他穿外衣系腰带,发现他的手不似之前冰冷,果然泡温泉是有用的,怪自己今日睡着了,想看的没看见,不过之后还有机会。 发现他脸颊比平日红润,应该是泡温泉后的效果。 穿好外衣,张栋道:“阿鸾,七夕那夜你说去买莲花灯,可知期间有一个女子拉住了我?” “我……这事我怎么会知道?”她故作镇定。 这事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不可能不知道。张栋道:“确定不是……你吗?” 洪鸾心虚地说:“不是,不是,当然不可能是我。我怎么敢呢?” “我知道了。”张栋突然抚摸上她的脸,便如那夜她所做的,轻抚她的嘴唇,将她弄得一时战栗。 是不是,再做一遍便能真相大白,他低头吻上她娇嫩的唇。或许是泡过温泉水,恢复了一些力气,这次可由不得她了。 唇齿间的甜蜜香味让张栋完全认定了那晚轻薄他的人就是洪鸾。洪鸾表明了自己心系于他,而他如今这样,却根本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张栋温柔地抽身,洪鸾轻抚自己的唇,虽然这个唇轻轻浅浅的,却是他主动索取的。 “你知道那夜做那个事的女子是谁了吗?” 张栋摇头,“阿鸾,我并不喜欢我们现下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 “刚好我也不喜欢,不如……” “我想说的是我喜欢的是成熟的女性,而非不懂事,爱胡闹的小女孩。从今日起,你别再跟着我了。”说完,他走得急,连盲杖都未拿,差点儿被石块绊倒。 洪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道:“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谁说我现在还喜欢你了。你不是说要我喜欢一个比你更优秀的人吗?我以后会找这样的一个人,比你优秀老多的人。但是现在你身上的毒没有解,我不会离开的。” 她知道那番话并非他的心里话,若他真喜欢什么成熟的女性,全天下美人这么多,他上辈子当了首辅后怎么会终身不娶。 若他身子健全,他们或许还有可能,但他如今这样,怕是与她更无可能,他才想出这番绝情的话。可洪鸾的死缠烂打,让他难以拒绝。而继续纠缠,只会令两人更加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 他道:“阿鸾,我是真心要与你断绝关系,你难道还不懂吗?” 洪鸾故意捂住耳朵,“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之前张清哥也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我若不做,甚至有负张清哥的委托。” “哥哥那,好说。” “我不管。”见他的双手抚上她的肩,想他又要说出什么绝情的话,她道,“你至少应该给我一段考虑的时间。” “你要多久?” 她想要一辈子,嘴里却道:“半年?” “好,半年为限。这段时间你也给我适应的时间,尽量少来张家找我。”适应未来没有她的日子。 “张栋,你会后悔吗?” 张栋沉默。 夜里,张栋独自坐在松竹苑,心里想着洪鸾的那句他可会后悔,也许他会后悔,却绝不会让她知晓。 洪鸾从未忘记要为张栋找解药,只要有空便时常去太医院找医女吴浣,几乎每天都给她买水果吃。 吴浣被她的殷勤搞得有些受不了,道:“你快别再给我送好吃的来了,瞳芒之毒我虽然一直有在研究,但如今实在解不了毒。也不是我不想帮,你那夜托人带来的箭头,我将毒刮了下来,日夜寻思毒的成分,可惜现在才知道其中两种毒草成分。” “已经知道两种,已经很了不起了。” 吴浣自信地说:“那可不,若是其他人,估计是一种都发现不了。之前你哥哥亲自送来的那具尸体,我还藏着做研究。你要不要去看看?” “哦,那不了。”现在天气热,尸体腐烂快,那味道想想看便别提多难闻,怕是腐坏的鸭蛋气味都难及。 “怎么,你还害怕看见尸体?你作为护卫,每天打来打去不曾打死过人?” 洪鸾道:“不曾。”她拿棍子就是不想杀人,但是师父徐农说过若是行军打仗就不能害怕杀人。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吴浣是太医院的怪人,她一直都知道,会在夏天收藏尸体也算是太医院的独一人。 “那具尸体就是你之前喂了他瞳芒之毒的人,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想。” “他啊,是被活活痛死的,中瞳芒之毒后活活痛死。你想不到吧,若是中毒之人心绪起伏过大,大悲大喜、太难过太愤怒等都会导致身子剧疼,若能保持平和心态,不熬夜不伤身,平日就是隐隐发疼。之前跟你说让病人泡温泉,不仅能够缓和病人体寒的症状,也能够缓解病人的疼痛。” 洪鸾的注意力全在“活活痛死”几字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张栋,一般人中毒怕是都会非常难过,心里会大悲,这竟然会致人死亡。 她虽然知道他身子有时疼痛,但他从来都没有吭一声。 “阿鸾,现在是夏天,日子好熬,但若是冬天,只怕病人的病情会更严重,若我研制不出解药,你就要做好照顾他一辈子的准备,你当真?” “我愿意。”能够陪在他身边就是她所希望的,不管他是否健康。 吴浣小声嘀咕:“这世间怎么有你这样死心眼的姑娘。”看她眉眼仍然充满希望,不想打击她,对她说:“我尽力去研究解药。” 自张栋说给他适应的时间,洪鸾夜里不再时常找他,但白日天未亮还是过去。近日他又开始上早朝,似乎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要事。 “咳咳……”马车上,他咳嗽不止。 “怎么了?先喝口暖茶。”她随身携带水壶。 邵四探头进来道:“洪小姐,近日少爷时常熬夜。” 张栋微斥:“小四,多嘴。” 洪鸾知道邵四故意在她面前说这句话,是让她劝着他。 她问:“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刚说完,她突然想起是鞑虏的那件事要发生了,俺答那悄悄避开宣府和大同等几个重地,直接逼到上京,时间似乎就是这几日。 这几日再出门会比较危险。 他道:“我们今日并非去上朝,而是去徐府。” 徐府,徐升家。 此时还未到上朝的时间。 厅堂内,徐升已经叫了一群自己的门生,张栋也在其中。徐升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俺答那已经率军攻到京城,就在京城外扎营,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皇帝朱献之前开了内阁会议,让他们这些个内阁阁老必须想出一个应对的策略,今天必须做出答复。打铁定是打不起来的,京城现在的兵防不及俺答那的那群鞑靼。 有些门生不知道情况,直接说开打,堂堂的大明朝还会怕几万鞑靼。徐升听完愁眉不展。 若能够打,徐升也不会这么为难。 他的门生中不乏聪明的,同为翰林的李纯元道:“徐阁老为难,想必是京城的兵防不足,只能够等勤王,看来如今的办法只有拖延。” 这办法,徐升不是没想过,“我们也知道要拖时间,可是怎么拖呢?” 张栋清楚如今朱献不想换掉严肃,是徐升的势力还不及严肃,若严肃倒了,下面的事情有的忙了,估计又要换一大批朝臣,朱献不爱干这种累活,朝臣更换,若是完全不知根知底也不行,毕竟严肃当首辅那么多年,也没办太出格的事情。皇上没有理由换掉严首辅。 张栋现在要帮着徐升,让皇帝更加信任他,道:“俺答那来此必是有所图,是否向皇上呈交了某种协议,让皇上答应他?” “没错,俺答那想我们为他开放马市,让皇帝在协议上签字。” 第81章 死伤(一) 第78章死伤(一) 所谓马市,就是用马交换诸如茶叶瓷器铁器丝绸手工类等价物品。说是等价,但在市场上,从未有真正的等价。 大明的马几乎都是外来引进的,自己的马场少得可怜。开放马市后,鞑靼可以用劣质的马匹来换取他们所需的贵重物品,有时甚至直接动手抢。这份协议绝对只对鞑靼有利,大明或许会亏得血本无归。 “那么这份协议是由汉文所写还是蒙文呢?” “自然是汉文。”徐升突然明白了张栋的意思,“原来拖延的契机在这。” 在大明,所有的外交协议需同时由两个国家的文字书写,这样在两份协议上签字,各国各留一份,此协议方能够真正生效,只要大明存在,协议的效力一直存在。用这种借口去拖延时间,想必俺答那不会多想。 趁俺答那的蒙文协议书写完,各地的勤王也已经赶到京城,那么到时俺答那也就做不了什么了。 徐升高兴地离开,准备去上朝复命。 其他门生本是来提意见,如今却是学到了一门,都敬佩地看着张栋,然后跟他告辞。只有李纯元还陪着张栋。 李纯元问:“张栋,你不觉得俺答那带兵上京很可疑吗?若戍守大同的总兵之前真的打退了鞑虏,他们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攻至京城吗?” 只有未伤对方一兵一卒,俺答那才会这么气势汹汹地前来。严肃上一次给朱献传达的喜讯是,仇渊守住了大同,击退了鞑虏,并未提杀敌多少。 俺答那选择避开大同,直接攻京城,仇渊倒也是真的守住了大同,只是让他感觉讽刺。 张栋道:“只要皇帝相信,就没有什么事是可疑的。” 李纯元淡笑:“张栋,你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你那小书童若受伤了,怕是你更要心疼了。” 之前他想捏洪鸾的脸蛋,张栋几番阻止。连捏脸都不肯,若受伤岂不是心疼。 李纯元可是看见过洪鸾每天中午给张栋送白煮蛋和张栋的欲拒还迎,觉得这对“小情侣”很有趣。 “你担心我们,不如担心自己,若勤王未如期而至,鞑虏必定攻城掠夺,到时死伤无法估计。” 如张栋所料,徐升在内阁会议中提出写两国文字的协议书以此拖延,皇帝当即命人去回复城外的俺答那。俺答那相信了,为了大明朝能够答应他开放马市,他命人去写蒙文的协议书。 俺答那深知就算自己真的夺下京城,但大明朝那么大,他就算杀了现在的皇帝,还有各地的藩王可以当皇帝,并不想与现在兵力强盛的大明朝死拼。更关键的是,他并不知道现在京城兵力不足。他单纯地想要开放马市,获取长久以往的财富。 这也很好理解,鞑虏属于蒙古,蒙古除了草原就是大漠,畜牧业很发达,其他物资却很匮乏,要获取其他物资,只能用马牛羊去交换。 俺答那和他的手下都是一群武夫,自然不会写正经的两国文书,托人将蒙文协议书写好,准备上交大明,却发现京城正在聚集兵力。 连之前与他谈判,用财物阻止他侵占大同的大同总兵仇渊都赶到了京城。在大同,仇渊以财物阻止他攻城,他们是盟友,仇渊认为这次他还可以靠谈判阻止俺答那。 但这次俺答那要的是开放马市,皇帝不同意,仇渊给不了,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寻求推荐他当总兵的严肃的帮助。 九月十二日,一大早,洪鸾陪着张栋去翰林院,途中突然听见一群人大喊:“鞑靼进城了——” 张栋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按理说,京城的兵力已经集齐完毕,可以抗战了,若京城的军队对鞑靼发动攻击,战争也只会在京城外围爆发,而俺答那如今竟公然进京了。 若是他,必然不会让俺答那这么轻易地进来,但是能够做决定的人不是他。他到底还是高看了严肃父子。 连百姓的命和京城的财富都可以抛弃。他大概猜到京城按兵不动的背后主导者是严肃。这是严肃干的好事! 不禁怒从心中来。 “严肃!”他手掌握拳,因近日熬夜身体吃不消,不禁吐出一口血。 “张栋。”洪鸾担心道,“现在我们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又能够躲到哪里去?”他终于完全看清严肃的真面目,这个国家若继续落在严氏父子手中,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又何谈强盛,若国家支离破碎,最终苦的是百姓,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人。 “快去香叶观。”洪鸾吩咐车夫。 来到香叶观,观主蓝巾道:“怎么又是你们?” 上次他们来,张栋受伤快昏迷,这次张栋因疼痛差点儿昏迷,情形很像。洪鸾道:“来给你带点生意。” 蓝巾道:“生意谈不上,过来充点人气也好。”安排他们在客房先住下。 俺答那攻进城的事情,蓝巾不可能不知道,在他们进入后,虽然命道童紧闭观门,仍旧能够听见门外的喊打喊杀声。 鞑靼进城最先掠夺各大商铺,接着是闯进百姓家掠夺美女,道观一般不会来,但是不能够放松警惕。洪鸾知道道士一般都会武功,能够自保,方才安排张栋在这里躲藏。 “蓝观主,我家公子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张栋挣扎地从床上下来,问:“阿鸾,你要去哪里?” 洪鸾微笑道:“尽我的微薄之力。”她不能够看见他伤心难过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他立志为官的真正心愿,他想为平民百姓做些实事,不光为了自己。她喜欢他,与他的心愿相同。 “阿鸾,你疯了!” 洪鸾不顾张栋在背后的训斥。 张栋说洪鸾发疯,是俺答那所带的几万铁骑是蒙古最强的兵力。铁骑也叫骑兵,就是人在马上骑,几乎所有的步兵还没攻击到人就会被铁骑的武器刺穿。 京城本来十万左右的兵力是有的,但十万都不敢与俺答那的五万铁骑作战,拖延时间争取更多兵力,方才能够有可能打退俺答那,而洪鸾竟然一人冲出去迎敌,这不是发疯吗? 这不是尽绵薄之力,不是去救人,而是去送死,张栋挣扎着走到房门,差点儿被门槛绊倒,蓝巾及时扶住了他,安慰道:“刚才的小公子不像是会胡来的人,他身手敏捷,想脱困肯定有办法。” 张栋担心她固执地一意孤行,不愿意回来,方才更加担心,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蓝巾知道张栋中毒,道:“别等刚才的小公子回来,你人却没了。张翰林,还请你回床上休息,别叫吾等为难。” 洪鸾冲出去,几乎看见了这一生最残忍的一幕,看见穿着蒙古族服装的男人冲进商铺杀死反抗的商铺老板,拖走了一箱又一箱的珠宝、服装和茶叶,看见他们杀死男人夺取女人,看见他们连幼童都不放过,只要遇到反抗就一路砍杀。 他们抢完了还纵火,根本不打算真正放过京城的百姓们。 一路小跑过去,都是已经被踩踏的商铺,满眼火光,一路横躺尸体,死伤无数,哀叫声不绝于耳。吴浣上次问她是否杀过人,这次她特别想杀人,为了她那些死去的同胞们。 突然明白了哥哥一心想去北境抗战的心境,想为国抗争的大义,敌不犯我,我不犯人,敌若犯我,我必犯人。 上辈子她那次躲在家里当大家闺秀,没有出来,但知道哥哥出来,为他家挡住了鞑靼对她家的攻击,这次她要自己保护自己,更要尽自己的力量,做个真正像父亲所说的对国家有用的人。 她将短棍别在腰间,拾起了地上的刀。 看见冲向她的鞑靼,洪鸾飞身先将他们踢下马,他们在马上的确很难打到他们,砍死两人,她飞身上马,一路向敌人奔去。 飞溅的鲜血洒在她身上。她红衣猎猎,如地狱来的女阎罗。 不知道是什么运气,她冲到了俺答那面前,她虽然不曾看见俺答那,不认识他,但是谁是头领完全看得出来。 俺答那,一个十分魁梧健硕的四十岁男人,看见年纪尚轻的她,道:“真有趣,你们的皇帝和百官都躲在皇城当了个缩头乌龟,倒是你们这种散兵出来制止我。” 俺答那有很重的蒙古口音,但他完全会汉语。 “既然你想过来送死,本将成全你。” 洪鸾深知擒贼先擒王,若她能够打败对方的头领,这次洗劫自然停止了。 可她想得太简单,能够当蒙古大将军的人怎么会是她打得过的。她先接住了对方的一刀,但是对方将刀一个反转便砍伤了她的手臂,害她差点儿拿不住刀。 对方人多,待她知道不是对方对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四面被包围,无法突破重围。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她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圆圆!” 洪远带着一群人砍死她背后的鞑靼,替她找到一条逃生出路。几人纵马离去。 手下问俺答那要不要追。 俺答那道:“不追,我们今日的目的是洗劫京城,抢完就离开。” 若大明的皇帝到时后悔,他们就要大战一场,能够抢到多少就不好说了。现在所有的兵力都在守卫宫城,大明的兵力的确超出他们许多。迟迟不出兵的原因,他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骑到暂时安全的地方,洪鸾手臂还在流血,洪远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按住伤口止血:“那你怎么又在那里?” 原来他们是出于同一个目的。 洪鸾又问:“这些人是?” “我们都是准备考武举的人。” 他们是同个学院的,看见鞑靼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劫,都实在看不下去,方才联合起来跑出来迎敌,这一打便发现双方实力悬殊。 “等下我要回去保护阿娘等人。” “我跟你回去。” “张栋哥呢?” “他现在至少比我们安全。” 第82章 死伤(二) 第79章死伤(二) 其余人也都先回去保护自己要保护之人,洪远和洪鸾跑回家后,当即将家里人都藏起来。 洪鸾倒不担心张清他们,张清之前就担心玉容坊会出事,提前造了密室,想必鞑靼发现不了他安排的密室,他们能够做的也只有保护自己的亲人。 待听说俺答那完全退出了京城,洪鸾才从家里出来,骑马去香叶观接张栋。 “张栋——” 一听见她的声音,张栋便起身,在她扶住自己的时候,不禁多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臂。 “嘶——”被碰触伤口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轻轻一摸,摸到她手臂上缠了纱布,“受伤了,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没了,就只是小伤而已,我已经处理了。”洪鸾想,他这是不是在关心她? “怎么逃出来的?” “我这么机智,怎么可能逃不出来。我还保护了家里人。” “是洪远帮你脱困的。” “哥哥只是帮我一点小忙。” 张栋想,好在还有洪远,好在这次洪鸾运气好。人在冲动之下多少会有一点鲁莽,洪鸾若使小性子,怕是今日命都要丢了。 “张栋,俺答那已经退出了京城,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知道。”蓝巾跟他说了京城现在的状况。 现在已经是傍晚,估计不用去翰林院了。她道:“我送你回家。” 虽然邵丽娘那边有邵四在,哥哥那边的生意不吸引俺答那,但他仍旧担心亲人,道:“这次走回去吧!” “哦。”洪鸾其实更希望他乘坐马车,一旦走在城里,怕是会接触到更多悲惨的事情。这次,俺答那几乎抢劫了一天,百姓死伤无数,大火烧毁许多商铺和家宅,大明有兵却没有做出任何抵抗。 街道上一片狼藉,走在其间,不停有人的哭喊声,洪鸾不停地提醒张栋脚下有碎木或者石块,提醒他提前避开,她发现张栋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怕是他动了情绪,身子开始疼痛。他紧抿唇,一声不吭。 她心里也是极度悲愤,不知道如何安慰。 回到张家小院,张清已经等在院外,看见他俩安全回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张清问:“阿鸾,你家怎么样?” 洪鸾道:“好在家里人没事,不过我马上要走了。”虽然家人没事,但是她家也被抢了,还有她的一干邻里都挺惨的,她需要回家帮忙。 “你去吧!” 洪鸾走后,张清问:“阿栋,你打算怎么做?” “拟奏疏。” “阿栋,官场之事我虽然不懂,但是我希望你一定要当个好官,阿娘一定也会支持你。” 张栋明白张清现在说这个,是告诉他不管他要与官场上的谁为敌,他都会支持他,就算最终他们家会被奸佞陷害,但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忠义,对得起百姓。 不能够因为怕死就同流合污。 今日,大明朝不仅损失惨重,颜面也算尽失,绝对是奇耻大辱。 张清继续道:“若丢了心中的道义,你这官还不如不做,我养你一个还算养得起。” 张栋道:“我知道怎么做。” 次日早朝,知道京城被洗劫的皇帝震怒。他们泱泱大国,竟然就这样被人抢劫,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杀害自己的子民。 第一个被问责的是兵部尚书丁汝愧。 皇帝诘问:“手持兵符,为何不发兵?” 丁汝愧持笏牌跪地磕头,颤抖不敢说,如今严肃一手遮天,若是说严肃告诫他不可出兵,他若说出严肃所为,他要死,他太了解严肃的手段。但他不说,怕是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说话!” 丁汝愧不敢说。 “臣有一事启奏。”张栋站出来说。 “说。” “臣的书童看见工部郎中郑畅曾多次出入丁府,就在俺答那侵犯京城前的几日。” 郑畅站出来道:“张栋,你胡说。” “我胡说?要不要找丁府的人或者附近的人来对峙。” 郑畅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对于郑畅,张栋一直派邵四在暗中盯梢。原本知道郑畅会去丁尚书家,想是严肃的意思,是为了对付城外的俺答那,但是张栋高看了严肃,严肃根本不准备作战,只想对方抢完能够息事宁人。 相比俺答那洗劫京城,严肃更害怕战败。 皇帝问:“张栋,你的书童怎么会看见郑郎中?”郑畅原来是刑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丁汝愧交好是有可能的,若张栋所说是真的,他俩就是一丘之貉。 张栋道:“此事还是因为严首辅,是严首辅提醒臣平时多注意郑郎中,之前郑郎中的那些罪证都是严大人命我等去查,然后呈交皇上您的。” 严肃微笑,郑畅是他的人不假,但是张栋欲陷害郑畅,还夸了他一把,他想继续保郑畅也不可能了。再说,张栋这次并没有冤枉郑畅。 郑畅从正二品降到正五品早就算废了,总之不能够因为他而影响自己的地位,上次他故意撤走了郑畅的不少罪证,所以郑畅之前罪不至死,仅仅是贬官。 严肃站出来道:“郑畅有罪啊!” 此话一出,皇帝身边的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放凑到皇帝耳边道:“手下今早来报,郑郎中曾在丁府劝说丁尚书不可出兵。” 严肃这话一出,朝臣一呼百应,言官们纷纷怒骂郑畅和丁尚书两人,其实有心之人明白俺答那的这次抢劫要负主要责任的是两人,一是严肃,二是皇帝,若皇帝明确要出兵,丁汝愧或许会出兵,但是皇帝没说,严肃说了不要战,丁汝愧当然选择听从严肃。 但是严肃和皇帝都是骂不得的。 现在朝堂上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严肃的人,若说新帝登基,朝臣更换,更换成的是皇帝的人,不如说是严氏父子的人,严氏父子拿了多少贿赂,按照贿赂收入来分配官职,而非按照官员的实际能力。 皇帝更加愤怒:“一丘之貉,不肯出兵,还勾结朝臣。郑畅你竟然还劝说丁汝愧不要出兵,你俩是当朕死了吗?给朕将两人关入诏狱。” 诏狱就是锦衣卫大牢,绝对比天牢更加恐怖,几乎进去的人半只脚已经在地府了。 郑畅去丁府劝说丁汝愧不可出兵,的确是严肃的意思,作战之事一旦出事皇帝必定问责,严肃自然不可能亲自去,便派自己的亲信郑畅去。 郑畅这些年以严肃的干儿子自居,但是严肃根本不曾将他当干儿子,郑畅还自认为自己帮严肃做成了这桩事就能够加官,未来还能够官复原职,做着他的春秋大梦,方才这段时日日日去丁府,终于劝住了丁汝愧。 上次严肃替郑畅压下了郑畅那些年所犯的过错,但这次他根本不想继续保郑畅的命了。 “还有谁曾劝说丁汝愧不得出兵,还有谁与丁汝愧一丘之貉?” 百官几乎都无言。 郑畅和丁汝愧被锦衣卫抓走时,还期盼地望了严肃一眼,严肃虽然心里不准备保他们,但是仍旧用眼神安抚了两人。 俺答那抢了东西,还没有这么快撤军,皇帝想作战,不光想将被抢的东西夺回来,还希望彻底打退俺答那。 严肃道:“这次俺答那侵犯京城,臣听闻戍守大同的总兵仇渊返回京城,曾抗击俺答那,阻止俺答那洗劫京城,仇渊有功啊!” 皇帝道:“那就封他为平虏大将军,命他率兵追击鞑靼,势必将鞑靼给朕赶回去。” 张栋听闻,心中情绪起伏,身子阵阵疼痛却务必忍住,不肯将自己的情绪透露半分,特别是自己愤怒的情绪,表面是不动声色的。 严世宗正微笑地看着张栋。 仇渊被封为大将军,被安排打退俺答那,却一点儿都不慌张,因为他早就派手下打听了俺答那的动静,俺答那已经准备要离开了。 九月十四日,俺答那撤离,仇渊才装模作样准备追击。严肃已经派人告诉他,不用来真的,不用真打,俺答那抢完了自然会撤退。 “追击”俺答那的过程中,仇渊的确追上了对方,俺答那嘲笑仇渊,“如今我们也算盟友了。”很清楚仇渊在他洗劫京城的时候,仇渊扮成蒙古人也特意抢劫了一通,算是自己人抢自己人。 俺答那不至于连自己的手下都认不出来,知道还有一群人扮成了他们的人,但是他不准备戳穿仇渊。 仇渊并听不出来对方的嘲讽,表面是追击,实际是特意相迎送走了鞑靼。 张栋那天上朝回到家后便坚持不住晕了过去,洪鸾听闻便在他身边守着。直到九月十四日,张栋才醒来,洪鸾道:“张栋,你别想了,鞑靼已经撤离了京城,回蒙古去了。这桩事,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你得先养好身子,不然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洪鸾说得没错,若他继续这样,怕是什么都做不了,不得不强自振作,但是刚吃下一口她端来的食物便差点儿呕吐,原来是水煮蛋伴着清粥。 她至今还不知道他并不喜欢吃蛋,愿意吃是因为她爱吃,爱屋及乌。他强忍着咽下。 “丁汝愧的案子怎么判的?” 过了两天,丁汝愧的案子应该判了,皇帝和百姓都不会放过他。 洪鸾道:“被判斩首,和郑畅一起。” 丁汝愧和郑畅都是严肃的人,死了就死了,但最该死的没死。 第83章 死劾 第80章死劾 郑畅被关入诏狱的当天,私底下有锦衣卫告诉他,要劝说丁汝愧坚持,不可说出严首辅,严首辅会替他俩想办法。 他们俩觉得自己是在为严肃办事,严肃应该会在皇帝面前替自己求情,直到九月十四日,锦衣卫过来带他们走,说要带他们斩首上路,他们俩才都知道自己被骗了。 之前跟郑畅说坚持的锦衣卫小哥又暗暗地说,“严首辅说了,你们的家人他会替你们照顾,你们安心上路吧!” 好歹现在被判斩首的人就只有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族人都还活着,可他们都知道,就算皇帝愿意放过他们的家人,但是全天下的百姓都不会放过他们,会受尽世人的唾弃和怒骂的,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区别。 两人被送上广场的斩首台,所有京城的百姓都过来围观。百姓纷纷朝他们身上丢臭鸡蛋烂叶片,有的甚至直接拿石子招呼。 断头台上,丁汝愧抬头仰望天空,说出一声长叹“严肃误我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严肃狗贼”,接着人声开始鼎沸,纷纷应声喊起来。严肃坐在马车内观看,听见这句话忙吩咐手下人调转车头打道回府。 “严肃狗贼”一声声不绝如缕,差点儿没将车里的人气死。 丁汝愧说完那句话便被刽子手按在断头桩上,郑畅同样喊了一声,却是对着台下的张栋喊,“张栋小人,不得好死!” 洪鸾扶着张栋,道:“坏人才会不得好死呢!” 刽子手的刀即将挥落,张栋及时地捂住了洪鸾的眼睛。这次是他想来看,洪鸾纯属来陪他,在他捂住自己的时候,洪鸾抓着他的手觉得好笑,其实她已经不怕死人了。 掰开他的手,她笑道:“我是一个像哥哥一般顶天立地的女人,才不怕呢!” “是吗?” “咔嚓”两声,两颗人头滚落在地,人群中发出几声尖叫声,连洪鸾也差点儿喊出声。洪鸾觉得自己说大话了,特别是一想起那两颗血淋淋的脑袋滚在自己面前,就算对方该死,但这一幕太血腥。 待官府清理了现场,人群渐渐散去,洪鸾还捂着嘴巴作呕。杨旭文和沈沐知走过来道:“圆圆,这是今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洪鸾道:“还没吃中饭。” 杨旭文道:“走,我给你煮一顿。” 洪鸾摇头:“吃不下。” 几人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是怎么了,故意想打趣她。几人看似欢声笑语,实则各怀心事。张栋很清楚第一句“严肃狗贼”是杨旭文带头喊的。 郑畅只是一个小人物,说服丁汝愧不出兵的可能性不大,真正说服丁汝愧的肯定是丁汝愧的上层领导,如严肃。百姓或许不知,但是他们想想都知道。 “你们兵部今天不忙吗?”洪鸾看两人穿着私服,问。 沈沐知道:“偷溜出来的。” “额。”洪鸾不说话了。 杨旭文夜里来张家小院还是给他们煮了一次菜,一群人再一次聚首却没有任何喜悦,虽然两个狗贼死了,但是两人都是替罪羔羊。他们抱着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不需要说开,不需要多说,心中的目的是一样的。 用完饭,在厨房,洪鸾看见了目光哀戚,在想心事的杨旭文。她没有做菜,便准备洗碗了,放下空盘子道:“旭文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上辈子他俩没交集,这辈子因为张栋的关系,她认识了好多人。 杨旭文道:“阿鸾,这估计是最后一次给你们做饭了。” 洪鸾猜到了他准备要做什么,问:“你就不能不那么做吗?你还有我们,我们可以相互帮助。” “阿鸾,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因为严氏父子,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我准备弹劾他们。”就是因为有朋友,希望他们的未来更加美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暗无天日。 洪鸾不知道怎么去劝说他,却知道他是一个关键人物,扳倒严氏父子的关键人物,张栋需要他,所有人都需要他。 最后她说,“旭文哥,你去做这桩事吧,我支持你。” “认识你们,是我的幸事。” 洪鸾根本不敢告诉张栋有关杨旭文想做的事,他最近身体才好一些,还上不得早朝,上早朝是非常累人的,他并不需要日日上朝,且他一劳累还容易头晕。 在翰林院拟文章,李纯元走了过来问:“张栋,你可知道最近有人弹劾了严首辅?说之前鞑靼洗劫京城是严肃命丁汝愧别出兵迎战。” 张栋摇头,最近他都在搞教育方面的事情。 “唉,你家书童怎么老是瞪着我?”李纯元从一开始就知道洪鸾是个女子。 张栋想,洪鸾或许知道什么,唯独他不知道,便问:“你可知是谁在弹劾?”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一个跟你一样的编修,不管这事的,也是听其他同僚说起。” 张栋很明白弹劾严肃这桩事,皇帝是不会给严肃判罪的,毕竟两个替罪羔羊已经死了,若推翻重查,就是在说皇帝自己判断有误,皇帝自己不会说自己有错。 但弹劾比不弹要好,至少皇帝心里会怀疑严肃。 “咳咳……”他想,究竟是谁在弹劾严肃,是他身边的人吗?沈沐知?王世贞?汤祖?还是……他身边最有可能的人就是杨旭文了,他是贫寒子弟,最能体会平民百姓的疾苦。 傍晚,张栋回到家,正准备命车夫送洪鸾回府,洪鸾连忙拿出一本哥哥洪远正在编写的兵法书,道:“张栋,待会儿你不忙了,帮我哥哥把这本《抗俺答那册》看一下吧!” 洪鸾留在了张家小院,待他忙完公务,将那本《抗俺答那册》念给他听。 张栋隐隐察觉她似乎是想以此让自己抽不开身,而洪鸾真的很了解他,这本《抗俺答那册》写得很好,很吸引他,但其中不乏小小的错误需要去纠正。 洪鸾故意不一次性讲完,准备每天念一部分,也知道一次性讲完,他身子吃不消。 洪鸾看他睡下,方才离开。 而待洪鸾离开,张栋又起身叫来了邵四,吩咐:“小四,去杨旭文家一趟,看他是否还安好,看他每天都在做什么,每日都要向我汇报。” 邵四领命,刚从张家出来,便被站在树下根本不曾离开的洪鸾拦住。 洪鸾问:“小四,去做什么?” 邵四不想隐瞒她,现在他的主子是只有张栋一人,但知道了洪鸾在他主子心目中的地位。 “少爷命我去杨家一趟。” “你去也没关系,不过回来要跟张栋说旭文哥很好,每日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有在写弹劾书,知道了吗?” “你知道我这人不会跟少爷说谎。” “不是说谎,反正你过去看了也知道,旭文哥很好,算是如实汇报。只要张栋不问,你便别多说话。” 邵四将信将疑,“若少爷问起?” “话说一半呀。” 杨旭文现在刚开始弹劾严肃,严肃还没这么快对他动手,所以邵四这些天去看杨旭文,杨旭文的确还好好的,她不是教邵四说谎,是有些事不想让张栋知道,能隐瞒多久就多久。 若张栋知道杨旭文要出事,不知道会怎样阻止,也或许会引发身子的疼痛。 杨旭文要保护天下百姓,她要保护一个人。 每日夜晚,邵四回来向他汇报都是杨旭文很好。他白日碰巧遇到沈沐知,连沈沐知都告诉他,杨旭文和他现在都一切如常,没什么特别的事,什么弹劾严首辅的事情听都没听过。 这自然是洪鸾提前跟沈沐知打过招呼,沈沐知才会这么说。 张栋渐渐信了,有空便开始好好研究洪鸾带来的那本《抗俺答那册》。大明现在的一大问题就是军事问题,京城所有的兵力看起来人数多,其实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根本无法投入作战。否则严肃也不会有兵后还害怕抗战,若是指导抗战失败,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兵是一大块问题,策略更是一大块问题,整个朝堂几乎找不出能够行兵作战的头领,这从皇帝将仇渊封为平虏大将军便能够窥得一二,能人或许有,但在严氏这种拿钱安排职位的方式下,能人也没法出头。 张栋在洪远的《抗俺答那册》中每章都做了点睛之笔,还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加入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也出了一份力,但是在署名上只署了“洪远”之名。 半个月后,洪远的那本《抗俺答那册》真正编纂成册,张栋拿着编好的《抗俺答那册》来到文英斋交给张清。张清准备将其印刷出售,或者放在文英斋供人阅读。 文英斋内,张清道:“阿栋,今夜,阿鸾躲在后面的小房间里,似乎心情不大好。你要不过去劝劝?” 现在是十月初,今日是洪鸾的十五岁生辰。 张栋奇怪:“今日她过生辰,还心情不好?” “及笄了呗。她哥洪远今日给她行了及笄之礼。” 洪鸾一直都期盼着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更好地与他在一起。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思,却无法对她做出回应。 他向后院的房间走去。 张栋敲响了洪鸾的房间门,洪鸾道:“不要进来,我不想见人。” “阿鸾,是我。”张栋发现房门没锁,但她没说进便遵守礼节站在门外。 “你进来吧!”她没锁门就是准备给他留门的,好在他真的来了。“呜呜呜——”她还在哭泣。 “为什么哭?” 第84章 圆满 第81章圆满 按理说,今日她过生辰应该高兴,但就是因为自己的哥哥,他竟然给自己举办了一个及笄礼。 “我哥在给我行及笄礼时给我取了一个表字,超级难听。” 表字一般都是由最亲的人给自己取的,本来应该她父亲给她取,但她父亲不在京,便由亲哥代劳。 “洪远他给你取什么了?” “圆满。” “这不是挺好听的吗?” “一点儿都不。圆满,你不觉得很像和尚的法号吗?什么功德圆满,就是佛教的。还有迦叶寺的那群和尚,法号不是圆真、圆念就是圆悟、圆净……全是以圆字开头,连和尚离世都叫圆寂,我不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张栋不禁莞尔,“阿鸾这么漂亮,怎么会是和尚?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人太聪明就会活得不痛快,人太执着就会活得不舒坦。能努力的事,坚持到底就是圆满。善始善终,终得圆满。” 原来有些事情,努力地去完成就是圆满。洪鸾不禁擦干眼泪,就要破涕而笑,但因为想到一件事,心里又只充满了悲伤。 表字难听没什么,然而杨旭文出事了,才令她最为伤心,但是她又不能将此事告诉他,还得继续隐瞒。为了他身子好。 她转头扑进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沈沐知今天说是来给她庆生,但她问起了旭文哥,从沈沐知那知道旭文哥已经被抓进了诏狱,那个据说比地狱更恐怖的地方。 杨旭文不像普通人弹劾严肃几句就完了,像次辅徐升就弹劾过严肃,但也不敢继续往下弹劾,但是杨旭文是不停地弹劾,列数严肃“五奸十大罪”。今天弹完明天弹,不准备放过严肃父子,还提供了不少证据。 严肃父子自然将他视作眼中钉,随便找了个理由,将杨旭文关进了诏狱,更过分的是在严肃的哭诉下,皇帝说杨旭文故意要挑拨君臣关系,引得皇帝对杨旭文很恼怒。 洪鸾不知道自己能隐瞒张栋多久,也怕张栋知道真相后会怪她。张栋见她伤心不已,只能安慰着问:“阿鸾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洪鸾擦着眼泪,想趁自己生辰向他讨一份礼物,但也不知道可不可行,道:“我不想要实物,我想要一份承诺,就是日后你发现我欺骗你或者隐瞒你,希望你原谅我一次。” “好。”张栋没有多想,回答得干脆。 洪鸾这下彻底放心,也不哭了。 过了两日,沈沐知一大早去洪家找到她,说他已经找到了去诏狱看望杨旭文的办法,但只能够去两个人,刚好就他们两人。 洪鸾命梁怡去张家说她今日有事,无法陪伴张栋去往翰林院。她自己则和沈沐知去往北镇抚司的诏狱。 也不知道沈沐知是想了什么办法才使得他们有办法进入诏狱看人,但她在诏狱外看见了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放,想来是沈沐知说服了他。 陆放也有很多手下死于弹劾严肃,但他本人却是不会与严肃反目的,或许是忌惮严肃的势力。 两人进入诏狱,一股子臭味酸味扑鼻而来,若说现在的世道暗无天日,洪鸾觉得这里才叫暗无天日,根本没法子生存。 陆放亲自带他们到了关押杨旭文的牢房。 “旭文哥。”“仲芳。”两人无不担心地看着牢房内的人。才被关进诏狱短短几日,杨旭文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不成人样,身上满是血污,连身上的囚服都透着被鞭笞的痕迹。 杨旭文向他们爬过来。 洪鸾惊诧:“旭文哥,你的腿!” 杨旭文仍保持在狱外的一贯乐观,“受了些小伤,走不了路了。” 这哪里是受小伤,无法动,岂不是连骨头都给打断了。洪鸾想看得更仔细,若说她以前害怕看见血腥的东西,但现在她不得不去看,只见杨旭文的整条右腿都是血肉模糊。 严肃若想污蔑一个人,随便找个罪证就可以。但是杨旭文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 沈沐知道:“仲芳,你一定要撑下去,我们都会替你想办法。” 杨旭文微笑,仿若浑身的痛苦都不算什么,道:“严肃一定很想我死,我偏要好好活着,还没有看见狗贼严肃倒下,怎么可能会先倒下?行不义者,天必讨之。” 两人都知道他不是会轻生的人,他的命是留给天下人的,只有皇帝说他不得不死,他才会没有办法,但是活在诏狱简直生不如死,就算皇帝一时间不要他的命,严肃也不会让杨旭文好过,肯定会找办法各种折磨他,让他自己坚持不下去。 杨旭文突然问:“张栋呢?” 洪鸾道:“他还不知道你被抓,是我们隐瞒了他,你知道他现在的身子,绝受不得刺激。” “好。” 锦衣卫指挥使陆放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走过来道:“够了,可以走了。” “旭文哥——”洪鸾紧紧抓着牢门,想再多看他一眼,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面。她会想念他的,想着他的一切。 看着洪鸾被沈沐知拉走,杨旭文道:“保重,我的朋友们。阿鸾,就是再也不能够给你做糖吃了,再也不能聚在一起给你们做你们爱吃的了。” 他的叹息声在幽静的诏狱听起来清晰。 进入诏狱绝对是九死无生,活着出来的人几乎是绝无仅有,之前关进去的两人才关了两天就被拉出去斩首了,还有很多没出来就在狱中暗暗被解决了。 连杨旭文自己都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下场。死劾严肃的人都是全家被诛杀,好在现在的他已经了无牵挂,唯独放心不下正身处水深火热的黎民。 与此同时,翰林院。 张栋将手中的文章写好,停笔问:“小四,我昨夜忘了问你,杨旭文在做什么?” 这些日子,洪鸾夜里缠着他紧,每日拿不同的兵书来与他探讨,他已经很久不曾问及杨旭文的事情。 这一问,邵四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去杨家跑过,听杨家附近的人说杨旭文得罪了严肃被关进了诏狱。他道:“杨……杨旭文……他昨夜在家……” “在家做什么?” “练字。”邵四瞎说,“您也知道我看不懂。”他每天都这么说,这也是洪鸾教他说的。 杨旭文不可能在家一直练字,他又问:“还做了什么?” “还……做……”这两天夜里,他实际没有看见杨旭文,这叫他怎么说,突然觉得隐瞒不下去了。 张栋听他说不出来,已经发现有问题,邵四不擅在他面前说谎,“你昨夜根本没有看见杨旭文,对吗?” 邵四顿时跪地,倒不是害怕,而是愧疚,惭愧于自己在欺瞒主子。亏张栋平日待他那么好。 “走,去兵部。”张栋放下完成一半的任务,让邵四陪自己过去。邵四将这当作将功补过。 张栋平日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去东宫教导太子,或者去国子监,所以翰林院的同僚们见他出门根本不会过问。 但李纯元这次发现他走得着急,一看不寻常,问:“张栋,你今日要去哪里?” 张栋没回复他便离开了。 马车上,张栋嘱咐车夫快点行驶。其实邵四很清楚,马车再快都没用,杨旭文早已经被抓进去了。 赶至兵部,张栋对门外的守兵道:“我是国子监司业张栋,有事前来寻沈沐知和杨旭文。” 一位守兵见多识广,道:“回张司业,今天沈官人告了病假,而杨员外郎,难道张司业这几天没听说他已经被抓入诏狱了吗?现在这事满京城都在传。他弹劾了严首辅大半个月……” 满京城都在传,唯独他不知道。 杨旭文终究还是做出了这种事!一口血差点压制不住,他靠着兵部外的立柱才勉强站住。 守兵道:“张司业,你这脸色似乎不大好。” 脸色苍白,但唇色鲜艳。后背早已忍得满是虚汗。 邵四忙上前扶住自家主子,道:“少爷,您别生气,洪小姐就是担心您会这样,担心您受刺激,方才让我等隐瞒你。” 他咽下涌上来的血腥味,道:“回去。” 这些天,他早该发现洪鸾的不同寻常之处,夜里总找他探讨兵书,让他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洪鸾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他好,但若他及早知道,或许能够再劝劝杨旭文。 傍晚,洪鸾一双眼睛都已经哭肿,一想起杨旭文的惨状,她心道,自己不该说什么支持他去弹劾严肃的话,杨旭文是她朋友,别人怎样她不知道,但是朋友就这样受奸人陷害,越发觉得严肃父子的可恶了。 拿着一本从文英斋借来的兵书,她来到了张家,擦干眼睛上的泪,才敢进松竹苑,好在张栋现在看不见,看不见她那双已经哭红哭肿的大眼睛。 她要振作,还需要继续隐瞒他。 进入他卧房,她强忍哽咽声,道:“张栋,我来了。” 张栋放下手头的东西。他在离开兵部后,便又回了翰林院,下午还去了国子监,根本没给自己休息的时间。而去国子监是去见次辅徐升,托徐升在杨旭文一事上想想办法,现在能够与严肃抗衡的人就只有徐升,虽然徐升也真正拿严肃没办法。 一旁的邵四道:“洪小姐,少爷,我先出去了。” 洪鸾觉得今日的邵四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像往常那般在张栋身边坐下。 第85章 告别(一) 第82章告别(一) 张栋摸索到她手中的书,知道她又想做什么,发现她手指轻颤,不禁抚上她的脸,她的脸尚且湿润,抚摸上她的眼睛,刚一触碰,洪鸾往后躲,唯恐被他察觉自己哭了。 而她轻轻的啜泣声早已经出卖了她。 今日沈沐知不在兵部,她哭了,看来他们俩一起结伴去看过杨旭文了,想必杨旭文情况很糟糕。 知道她隐瞒是为了自己好,他根本不忍苛责她,刚想劝说她回去,却突然发现肺腑一阵疼痛,疼痛一阵疼过一阵,好像胸腔有什么拥堵却无法冲破。 “呃……” “张栋,你怎么了?”洪鸾发现他突然紧咬嘴唇,似乎要痛晕过去。 邵四听见动静,跑进来道:“洪小姐,杨相公的事情,少爷已经全部知晓了。” “快去太医院请吴浣过来。”洪鸾想自己真是粗心,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邵四的古怪,原来他之前在房内看她的眼神就在暗示她,张栋知道了,他因为心绪不宁方才身子疼痛。但这一次似乎比之前更加严重。 张栋呈半昏迷状态,即身子疼到想真正昏迷都做不到,但又疼得无法醒来。 吴浣过了不久便赶到了,是跑过来的,邵四等不及差点儿要抱她飞奔过来。 她把过张栋的脉搏便道:“他是不是压抑了一日的痛苦?如今一口瘀血堵在胸腔方才如此,得把这口瘀血逼出来。阿鸾,你帮我。” 洪鸾帮忙解开衣物,看见吴浣将细长的银针交给她。吴浣道:“你来。犹豫什么,你想病人疼死过去吗?” 张栋的额头全是冷汗,因为胸腔忍了一天的瘀血无处排放,已经疼得意识不清。 在吴浣的指导下,洪鸾将银针插入他的胸口,在插第十针时,那口瘀血总算被逼了出来,疼痛才真正过去。 吴浣舒了口气,道:“以后不可以再忍着了,特别是要吐血的时候,你再憋回去,那血也已经变成了无用的废血,到时你再想吐出来就难了。” 洪鸾发现他吐出来的那口血是暗黑色的,只有那种废弃的死血才是这种颜色。 张栋意识渐渐清醒。 “除了痛苦和血不可忍着,切忌自身欲望也不能忍。”吴浣看着两人道,“你们俩要不就原地成婚算了。” “好啊!”“绝对不可以。”洪鸾和张栋几乎同声。 吴浣对着张栋道:“唉,我刚说什么了,绝不可忍。不遵医嘱可是有苦头吃的哦。”再对洪鸾道,“阿鸾,你家相公这样了,以后免不了要叫我,跑多了我嫌累,不如我传授你医术,你以后可以替他治病,就这样。我先回去了,明日你来太医院找我。” 吴浣收好银针离开,张栋捂着胸口,问:“你今日和沈沐知去过诏狱了?” “嗯。”知道他已经知道不再隐瞒。 “以后有事不可再隐瞒。” “嗯。”不管自己做什么,最终他还是会发现,她想。 深夜,诏狱。 “哐当”一声,一只喝水的空碗摔在地上,暗黑的牢房里,杨旭文手持一块陶瓷碎片,对不远处的锦衣卫道:“麻烦你过来一下。” 陆放之前交代过要尽量待牢里的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好一点,很多锦衣卫都被杨旭文的高风亮节所打动。命令他们对杨旭文行刑的是严肃,而非他们真心想这么做。 锦衣卫小哥持手中的灯到杨旭文面前。 杨旭文就着这微弱的光芒对着腿上的腐肉就割了下去,没有专用的工具,没有任何药物,没有任何纱布,他就这样对着自己的伤腿动手了。 拿灯的小哥虽然也曾对犯人行刑,但这样一幕却是从来不曾见过,心里害怕,手指不禁颤抖,微弱的灯光开始摇摇晃晃。 杨旭文道:“别抖,再将灯拿近一些。” 小哥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要活,活下去。”杨旭文一点点地将腐肉刮掉。若腐肉不刮掉,受到感染,他才叫做不用活了。他好歹从兵部出来,简单的治伤还是会的。 小哥已经完全看不下去,直接将手中的灯挂在了牢门上,然后跑开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能这么对自己下狠手的人。 刮完腐肉,杨旭文丢掉瓷片,又累又痛,无力地躺在石头床边,看着牢房内并不明亮的月光。朗朗乾坤之下,难道就只有他一人保持着清正的心吗? 他相信不会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勇于站出来,后面才会有人前赴后继。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这是南宋状元文天祥的诗句。用在这里一样可行。作为大明子民,他流血不流泪,头可断血可流,却不可以忘记忠义。 次日,张栋进宫面圣。 趁寝宫没外人,张栋恳求:“望圣上饶恕杨旭文。” 朱献很恼怒:“张卿,你竟然也是来求朕放过杨旭文。他是朕命人关进去的,不受到一些教训,朕不可能放过他。严首辅矜矜业业为了本朝奉献了一生,杨旭文倒好,弹劾了人家大半个月。还有上次你说的事情,也不要再说了,人家严首辅劳苦功高,这事就这样吧!” 有口无心地说着,朱献对着宫城的地图看着,正愁思着今日在哪个殿举办晚宴,似乎每个殿都办过,他有些烦躁,还想着从哪里再搜刮一些珠宝来,之前严肃命人送来的珠宝和美人都很称他的心。 严氏父子虽然给皇帝送了珠宝,看似下了血本,但他们可以继续向下属官员捞钱,下属官员则从更低级的如百姓中搜刮钱财,这便是恶性循环。 张栋再道:“求皇上放过杨旭文,至少杨旭文没有其他过错,他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从未想过自己……” 针对严首辅就是杨旭文最大的错。 朱献打断了张栋,道:“张栋,你现在怎么也这么死心眼。朕让你管教育的事情。你就去和徐升办好教育之事,你看人家徐升也不曾过来劝朕,好好再跟徐升学。好了,还有,杨旭文之事,也不是毫无转机,只要他在牢里反省好了,不再跟严首辅对着干,朕自然也会放过他。日后,不要再让朕听你说杨旭文的事情!” 张栋仍旧跪在地面,心里明白劝说杨旭文估计比劝说皇帝更加困难。 朱献气消了一些,想到张栋是年轻气盛,道:“张栋,既然你替杨旭文求情,朕给你个机会去诏狱看他,把握住这次机会说服他。否则,他死定了。” 身旁的太监上前道:“皇上,谢贵妃等不及了,还有柳贵人、董才人……” 美人等不及了,他又何尝不是,说:“张栋,你回去吧!”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原本朱献身为王爷时,身边只有几个妃子,现在当了皇帝,身边是一群美人,这些美人都是严世宗派人送的。 严氏父子特别会拿捏朱献的兴趣,对嘉靖皇帝这样,现在仍旧这样。 张栋还跪在地上,刚才说话的太监道:“张司业,皇上都走了,你再这么跪着也无济于事啊!” 张栋很明白,自己这次替杨旭文求情意味着什么,严肃父子会将所有替杨旭文求情的人视作眼中钉。 他好不容易除掉郑畅,获得严世宗的信任怕是白做了,或许还会引得两人怀疑他除掉郑畅的动机。但他已经顾不得了。迟早都要决裂,不如趁早,还有自己与洪鸾。 他不能再让洪鸾跟着他了。 当天下午,东宫。 张栋给太子教完今日的功课,留下一本《资治通鉴》,这是今日的作业,正准备收拾书箧离开。 太子朱熠突然问:“先生,本宫想知道现在阿鸾过得可好,她现在在做什么?” 张栋之前就知道朱熠或许喜欢洪鸾,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洪鸾,道:“她现在很好,正在太医院跟着医女学习医术。” “学习医术好啊!”虽然他知道洪鸾去学习医术很大可能是为了张栋,但知道洪鸾现在过得好,他就满足了。他知道洪鸾的父亲现在不在京城,洪鸾一个人在京城怕是会孤苦无依!但是他想多了,离开他,洪鸾照样能够过得很好,她有哥哥和母亲,有张栋,不需要他。 他又问:“这段时间,她可曾提起过我?”他是真的很想她,皇宫中没有一个像她那样有趣的灵魂会让他惦记。 张栋想起,洪鸾曾在张家小院说:“太子朱熠看起来不像一个好人,每天都锁着我,但是他现在肯放过我,看来他是一个好人啊!” 张栋回答:“她说殿下是一个好人!” “好人?她肯定是想着我放过她,原谅她,她才这么说。”朱熠苦笑。 “若无事,臣先告辞了。”张栋行揖告退。朱熠道:“先生,以前是本宫错怪了你。本宫向你道歉。还有,请你回去告诉阿鸾,她说的话,本宫会好好考虑的。” 张栋中午在皇帝寝宫向皇帝替杨旭文求情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原来张栋与杨旭文是朋友,与杨旭文是朋友,就是与他朱熠是朋友。 洪鸾的话,曾经洪鸾说过当个两面派皇上未尝不可。如今他父亲听信严氏父子,他这个太子也做不了什么,若不想废,估计也要妥协,但是妥协是一时的,并非一辈子。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求父皇放过杨旭文,但是他现在没有这个权力。 与此同时,太医院。 洪鸾正跟着吴浣学习医术,太医院的氛围就不像皇宫里这么压抑,是轻松的。 御医们突然看见来了一个小姑娘,纷纷过来跟她打招呼。虽然洪鸾穿着红衣男装,但是他们都知道她是个女子,就像吴浣一样爱女扮男装。 她们俩是一见如故,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是关系却亲密,好到像是一个人。 吴浣带她认识各种药材。 第86章 告别(二) 第83章告别(二) 说是来学习医术,但是洪鸾发现事情怎么可能会这么好,事情的发展越走越偏。御医们看她身体素质好,纷纷将要晒的药材拿给她。 一个个笸箩叠放在洪鸾双手上,看起来比她人都要高了。当然,一开始做这事的是吴浣,吴浣带头,其他太医渐渐都不客气了。洪鸾在太医院算是一个免费的劳动力。 等于她将吴浣在太医院的活都干了,顺带还帮其他人的活也干了。这点活对身手敏捷的她来说,太简单一会儿都干完了,不像太医院的那些文弱御医,晒个药都要晒半天,晾晒和搬运几百种药材对她不难。 吴浣躺在榻椅上,吃着她送来的水果,惬意地享受日光浴。 洪鸾忙完走过去就看见她这副惬意模样,问:“吴浣,你都不需要出诊的吗?” “出诊?那群后宫的女人要的都是助孕药,还有壮阳药。派人送过去就行了。” 洪鸾听见,有些红脸。 吴浣问:“这种药,你要不要?我可以教你制作。” 洪鸾忙摆手,她过来是学习若张栋身子疼痛,受伤或者生病,她可以怎么做,不是来学这个的。吴浣觉得没趣,道:“也对,若张司业欲望过剩无处发泄,那也不行,得找人解决。” “等等,我学。” 吴浣觉得洪鸾开窍了,接下来就是真正学习医术、认识草药的环节。傍晚,自然也是洪鸾去收药材,吴浣说是给洪鸾锻炼的机会,自己继续吃吃喝喝,还不忘打个饱嗝。 有人帮忙干活就是好啊!吴浣看着勤奋的洪鸾心想,今日可以早早洗洗睡觉了。 半个月后,吴浣发现自己胖了,被洪鸾给喂胖了,但胖了归胖了。她抓起一块油腻鸡爪继续啃,吃完油腻的食物再吃水果,嘴巴一刻都不闲,对还在干活苦记药材的洪鸾道:“阿鸾,你怎么就这么能干呢!谁娶了你,真是幸福,不如你别嫁给别人了。跟着我吧!” “吴浣,你别说胡话。你吃的鸡爪不是我做的,是我家小怡腌制的。你该找她去。”洪鸾已经发现吴浣特别喜欢吃油腻的和腌制的食物。 “有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在这里。我找其他人做什么。” 洪鸾发现吴浣爱调戏她。 其实吴浣很清楚洪鸾留在这里还为了瞳芒之毒的解药,但洪鸾没催促她,她心里觉得挺过意不去,要弄清楚瞳芒之毒的成分估计留在京城没用,她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事,正准备告诉她…… “洪姑娘,能过来帮个忙吗?”一个管药材的太医道。“哦,来了。”洪鸾过去。吴浣暂时未表。 朝房内,严世宗向手下官员交代完怎么对付杨旭文的党羽。杨旭文出身贫寒,原本没有什么党羽,但是他为官清廉,总有支持他的人,且整个朝堂也有与严氏父子不对付的,这些人都属于杨旭文党羽。 官员们走后,张栋走了进来,他是严世宗特别叫来的。 近日早朝,皇帝原本想将修建行宫、大殿,还有治理黄河水患,修建水利工程的事情交给严世宗,这两个都是可以大捞一笔的肥差。但是徐升先站出来阻止,说:“上次重建永寿宫时还多出了一部分材料,正好可以再利用,国库紧张便不需要再破费了。” 上次永寿宫大火,的确经过重建,其中的材料,严氏父子都不清楚,徐升竟然记住了,摆明了就是早已设计好要讨好皇帝。 皇帝果然很满意,他要修建行宫修改大殿,无非是让自己办宴会更舒服,环境更好,纯属为了玩。 至于水利工程,张栋上书,他本人没有上早朝。文书言辞犀利优美,皇上被说服了,黄河水患泛滥已久,拨款万余两都不能真正解决,劳民伤财不说,或许水利工程没办好,农民反抗起义了。古来要修建大工程,国库没那么多的资金,真正是从平民百姓那里拿钱,这就容易造成反叛。当下的情形,赈灾比建水利工程更可行,百姓还会感念皇上。 隋朝隋炀帝修建大运河就曾把国家给修没了,但凡要修大型水利工程都特别费钱,没有强有力的资金是办不起来了,要有强有力的资金就得国富民康。要视自身国情而办,显然现在民间农民起义兵崛起之时自然不会国富民强。 农民起义兵在当时也叫做土匪。 徐升趁此机会推荐了一个叫做季川的自己人去治理泛滥的黄河水。季川说不需要修建大坝便能够治理黄河水,建议用分洪和收窄河道的办法。皇帝听完很满意。 两个工程说没就没了,严世宗能不气吗?严世宗之前已经知道张栋曾向皇上替杨旭文求情,还曾去诏狱看望杨旭文,他很清楚这事,这些天都不找他,无非还在犹豫,想看看张栋究竟站在哪一边。可惜时至今日,张栋让他失望了。 严世宗质问:“为何连你也要背叛我?” 杨旭文之前从南京调回京城在兵部办事,这职位是严氏父子给的,他们以为能够以此收买杨旭文,可惜他们失败了,杨旭文并非能被他们收买之人。 张栋不卑不亢道:“背叛的前提是依附,我不曾依附过大人,又何来的背叛。之前大人拥立景王,而后倒戈结识裕王,其中又是谁在出力?” 这话的意思是张栋没有主动依附他们,是他们主动找上他,请求他帮他们办事。说起来是他们依附于他。 “张栋,你要反了我?就你现在的身份,你怎么敢啊!” 张栋没听他继续说,行礼,走人。 严世宗在背后叫道:“张栋,你别忘记你如今失明,我要毁了你很简单。张栋——” 愤怒使得严世宗丧失了理智,他一定要彻底毁了张栋,让张栋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不仅准备攻击杨旭文的党羽,连同张栋,他都要连根除掉。 夜里,洪鸾走进松竹苑,发现邵四正在收张栋卧房里的东西。她问:“你收东西做什么,搬家吗?” 张栋淡淡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收拾出来而已。” 洪鸾看那些衣服都新得很,不像是废弃的,隐隐察觉他要做什么。她手里端着药汤,道:“张栋,该喝药了。”这是她特意学习制作帮他调理身子的药。 之前在太医院,吴浣调戏般地问她有没有给张栋用壮阳药,他现在身子不好,她怎么敢呢?万一他去找青楼女子解决生理需求,她就亏大发了,这次的药真的只是调理身子。 次日傍晚,沈沐知请他们几人去长弘戏班看戏。张家两兄弟因为事务繁忙没有去。 看戏时,洪鸾提起了张栋在命邵四收拾衣物的事情。沈沐知轻摇折扇道:“看来,我也要命人收拾行囊了。” “为何?”“沐知哥要去哪里?”洪家兄妹同时问起。 隔间内,沈沐知微笑,道:“上次与阿鸾你去诏狱的事情被朝堂上的某人知道了,他们怎么可能还会让我留在上京?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再怎么糟糕,应该会比张栋好一些。” 洪鸾更加担心起张栋来。 照沈沐知之后所说,张栋年少中探花,年少成翰林成司业,早已被官场不少人嫉妒。太多人是三十多岁才能高中当官,有的甚至五六十岁才中进士才有官当,但是张栋才几岁,在其他人眼里张栋不过一个愣头青。要不是他是皇帝的人,很多官家早就对张栋动手了。 现在有严氏父子在背后支持,张栋处境很坏。有人骂他眼盲,骂他早年逛青楼不检点……连穿着服装都能够拿出来骂。原本人长得俊是优势,但是在张栋这,严氏父子背后的言官甚至骂他长得太好看,引得京城女眷春心荡漾,这就是招蜂引蝶,不利于京城治安…… 这些都是沈沐知告诉她的,张栋对此一句话都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洪鸾担心地问:“他会被贬官吗?”知道他上辈子的结局,不担心他会像杨旭文一样被关进诏狱。她知道有些事早已经与上辈子不同了,比如皇帝朱垕现在还活着,张栋中毒失明……也许还有什么事会与上辈子不同。 沈沐知道:“你不担心他会死吗?” “应该不会,张栋在收拾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既然知道,你难道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做吗?” 洪鸾恍然大悟。张栋骗她说是在丢废弃之物,不告诉她可能会贬官,他是准备到时领完旨偷偷走,连她都不告知。 宫城,皇帝朱垕收到多份官员对张栋的弹劾书,其中有一则是说张栋“发表邪论”,所谓邪论就是会影响百姓主导舆论的不好的言论。 朱垕心知这是欲加之罪,他心里还看好张栋这个年轻人,想当年自己在当王爷时,是这个年轻人无条件地替他想办法,但是现在他也没奈何啊,他还想继续当这个皇帝,还要继续玩下去,要继续享乐就还得靠严氏父子。严氏父子估计是想弄死张栋,但是皇帝真不想他死。 将所有奏疏放下,他准备去往后宫先放松。张栋之事能晚则晚。 在东宫,张栋教完了太子最后一堂课。张栋深知自己的下场,这事在他的记忆里也曾出现,是上辈子洪鸾入宫为妃后的事情,但是这次他主动将此事提前了罢了。他准备在皇帝发布诏书后偷偷走,可能洪鸾在知道后,他早已经离开上京了。 洪鸾想找他已经找不到人了。他不能再耽误她的大好光阴。说好的半年之期,只能够他先食言了。 张栋对太子行礼:“太子,这估计是我最后一次教你。” 太子回礼,明白张栋若之后出事,怕是严氏父子所为,朝堂上骂张栋的言论他不是没听说。张栋或许有性命之忧,然而他竟然还这般坦然,太子佩服他这点。 “若这次有幸活下来,先生,请记住一定要再回京城。本宫在京城等你。” 实际得罪了严氏父子,被贬官到异地要再回来是很困难的。严氏父子不会给他一个好地方去立功,而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绝对山高皇帝远,或许还会在途中埋伏杀手。 张栋无言,不想害朱熠,朱熠身边绝对也有严氏的人,行完礼便走了。 第87章 告别(三) 第84章告别(三) 张栋这次得罪严氏父子,实际是有性命之忧的,都察院的一些御史甚至受了严氏父子的指使给张栋定了死罪,但是他平时人缘好,徐升愿意力保他,还有其他与深处过的同僚们愿意帮他,关键皇帝并不想他死,所以最终判决下来,他并没有丢掉性命。 皇帝派他去福建延平府担任推官一职。当时的福建是个很穷的地方,延平府自然也差不多,绝对穷乡僻壤。在那个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去山沟沟里扶贫,代表了前途尽毁。 严世宗要他生不如死,在那个荒凉之地了此残生。本以为会看见张栋伤心欲绝的表情,但从传旨的太监那里听说,张栋不仅没有伤心欲绝,反而是神色淡然地领旨谢恩,甚至没有一句怨言,没有骂过严氏父子一句,没有表现出一丝反抗。 原以为张栋会仗着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反抗一二,但是张栋没有,这让生来聪明的严世宗有些慌。若张栋不能成为自己的同党,这样的敌人太可怕,趁他没崛起前,他准备派杀手在张栋去福建任职的途中刺杀他。 严世宗当然不会采用郑畅的那种小打小闹的刺杀,绝对会让张栋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背黑锅的人都找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也不会影响他分毫。 太医院,洪鸾干着活,还不知道张栋被皇帝贬官。 吴浣终于放下手中的食物,“阿鸾,我准备离开太医院了。我想回云南老家,好久没回去了。”靠着廊下的柱子慵懒地说。 “怎么会这么突然?” “不突然了。已经跟常老头请辞过了,他听说后当即就答应了,巴不得我早点离开。我在想要不要收回这个想法。不过呢,若我不回去,瞳芒之毒的解药恐怕就制不出来了。我已经发现这个□□成分恐怕不在典籍内,很可能会在云南的深山老林中。既然你之前说贩这个毒的人是从云南的朋友手中取得,我爷爷也曾提及,那么这个毒所需要的材料多半在云南才能够找到,我去那里做研究。” 洪鸾感激地看着她。这个世上有很多毒草都不在典籍中,需要等人发现,而一种毒草的附近一般都长有解这种毒的草药,正所谓万物相生相克。等吴浣真的研究出了瞳芒之毒的药物成分,再研究出解药就不会是难事。 看洪鸾这么感动,吴浣心里还有点小得意,“唉,你别这样,我明确与你说,我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小相公才离开待遇这般好的太医院的。我可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是准备回家乡做贡献去。” 一旁的御医听不下去了,道:“洪姑娘,你别听吴浣说得这般高尚,她在太医院混不下去了才准备回老家。” 吴浣追着打他。 洪鸾知道什么混不下去的话都是御医们取笑吴浣的说辞,其实无父无母的吴浣在太医院是御医们的宠儿,医正常阶像对待干女儿一般待吴浣。上辈子,吴浣在她生前不曾离开太医院,她知道吴浣嘴上不承认,但实际吴浣就是为了她和张栋才选择回老家的,心里不禁更为感激她。 至少张栋又有解毒的一丝希望。 收到贬官御旨的张栋,夜里确认了要带走的物件,特意嘱咐了邵四和丽娘,刻意对照常来他家的洪鸾做了隐瞒。 张清对弟弟彻底与严氏父子决裂的事情没说什么,在他看来,张栋这才算做了桩人事,尽管结局很惨烈。 次日,张栋准备在严世宗还来不及在途中埋伏杀手便启程,也代表他领了御旨忠于皇帝严格照办,以免又被人趁机弹劾说他领了旨意却还不离京上任。 站在通州码头,冬季凉风刺骨,他心里感慨万千。上次站在这里,还是他、沈沐知与洪鸾一起送别杨旭文,如今却是自己送别自己。 杨旭文那边,他特别嘱托了徐次辅帮忙照顾,连锦衣卫指挥使陆放都承诺会照顾杨旭文,不至于在诏狱里再吃苦,只要严肃不派人再针对杨旭文,杨旭文的命算是先保下来了。 邵丽和邵四拎着行李陪在他左右。 张清说自己有手有脚不需要人陪伴,就算他想要人,大可买几个奴婢,但张栋不一样,如今他身子孱弱又看不见,免不得旁人的照顾。福建离京城山迢水遥,若无身边人照料,只怕他还未至任职地,便要病死在途中。张栋知道哥哥说得有理,只能带上两人,心里明白去了福建是要吃苦的。 不过邵四一心要跟着张栋,他们两人算是心甘情愿。 耳畔传来船家划桨而来的声音。 真正坐上这条船,他估计将再也看不见她,也很可能再见她时,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只要她愿意,她未来嫁给谁都会比嫁给他要强得多。 心里正矛盾着,既纠结于自己主动放弃她,又心中不舍,想再见她一面,一面不够,多想她能时刻在自己身边。 邵四看见船只迎来,兴奋地招手。他还不知道少爷去福建任职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当那是一次出外游玩,按照少爷的本事,他们迟早会再回京,他一直都想得这般乐观。 “张栋——” 那一刻,他再次听见了她的声音,却觉得自己在幻听,身子却下意识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张栋,你为何不等我?要离京也不与我说一声。还好我机智,早就发现了你们的古怪。” 洪鸾背着行李蹿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女子手心的温度,鼻尖处特有的女子桂花香,他清醒地明白并非自己幻听,她就在自己面前,始终不曾真正离开。 他仓皇地松开洪鸾的手,红着脸,语调却是生冷的,问:“你怎么来了?” “你昨日接了皇帝的御旨,贬官至福建延平府,还想瞒着我。我这么聪明,你们这群人怎么可能瞒得住我。” 张栋背过去的脸不禁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冷淡的脸上似乎有了生机,“你不是自己发现的,是沈沐知告诉你的。” 洪鸾的机智被戳穿,有些不悦,“不过我就是自己发现的。”昨日傍晚,她先去陪沈沐知看戏,看戏的时候沈沐知总对所看的戏曲发出一番感慨,如戏曲中正演到书生与官家小姐要苦苦分离,他就说书生贬官了不得不与官家小姐分离真是惨啊,不过戏曲里是书生要进京赶考才不得不与情人分开,并没有贬官这一出。她怀疑沈沐知是特意这么说,说明张栋已经被贬了。然后她才去往张家小院,发现张家的那群人都很古怪。 她来了以后,张家的几人一个个都说有事,都不准备与她说话,反倒是张栋,她觉得昨夜的张栋特别温柔,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她说什么他都答应,这与他平日的抗拒和希望她离开形成鲜明对比。 平时她恨不得粘他身上,昨夜他愿意被她粘,被她纠缠,这让她感觉出有些事不对。果然今早天未亮,她跳进张家,没经过主人允许便是跳而非入,她发现张栋不在,邵四邵丽都不在,还有他前段时间收拾的衣物也不在,明白自己被甩了,便快马加鞭赶至码头。 他如今身子不好,坐水路会舒服一些。 差点儿她就没赶上,好在她赶上了他们。 她拉了拉背上的行囊道:“我要跟着你。” 张栋立马甩开了她,“你疯了吗?你是官家之女,陪我一个贬官的人去异乡任职!你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吗?” 她在做出这个决定前,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比如与镖行的所有人告别,与沈沐知还有其他朋友告别,加上母亲、哥哥和梁怡,她都已经留了离别的书信。若母亲知晓怕是不会同意,但是她必须随他走。 她道:“吃多少苦头我是不知道,你不是曾说过就算身处地狱,也要心怀一片桃林吗?且,你是因我才会中毒失明,我怎么可能会抛下你?若是父亲在,也必定不会让我自己一人独善其身。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康复。” “不必。” 船家已经靠岸,问:“你们还要不要上船?” 张栋撇开洪鸾道:“我上。”洪鸾也急着道:“我也上。”自己已经上了船。 听见她上船,张栋想等其他的船,不准备与她上船。洪鸾道:“我父亲只教过我要知恩图报,没有说过能够忘恩负义。今日我若不随你去,我就是忘恩负义之徒,日后如何再见父母哥哥?且我们还有半年之约,如今半年之期未满,难道你要失信于我吗?” “阿鸾,半年之期不过还差几月,你若随我去。就是几年大好时光浪费……” “谁说是浪费时间,我待在京城是种活法,与你同去福建又是另外一种活法,我乐在其中,便不是浪费光阴。我听说福建的山水养人且美不胜收,正好从来没去过,正好能够过去看看。” 邵四抱着与洪鸾一样的想法,赞同道:“洪小姐说得真好!” 张栋差点儿要被邵四给气死,听得出来洪鸾这丫头在强词夺理、胡搅蛮缠。要看风景,她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让她家人陪伴,没必要陪他去穷山恶水吃苦。 洪鸾又道:“张栋,去了那边,我当你的眼睛,代你去看福建的美丽风光。”看他仍旧无动于衷,洪鸾没辙地说:“要不这样,我陪你们过去,到时你若真不让我在那里待了,我随时可以返回京城。” 邵四和丽娘道:“洪小姐她说得有理。”他们知道,若没有洪鸾,他们两人或许照顾不好张栋,难得洪鸾自己愿意去,他们自然要说服张栋。 “好了,别犹豫了,再犹豫船家都要走了。”她发现张栋神色里的动容,赶紧拉他上船。张栋这次没有拒绝,邵四和邵丽也一同上船。 张栋道:“若你待不住了,我会立马派邵四送你回京,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洪鸾想,等她跟着到了福建,或许事情就由不得他做主了。什么返回,到时邵四还有空送她回京吗?况且她就是不走,他能够拿她如何呢? 第88章 不离不弃 第85章不离不弃 几人上了船后,船只徐徐向前行驶。客舱里,洪鸾面朝他坐,拉住他的手,他差点儿又要甩开,她却拉得很牢不让他松开。 洪鸾在他的手心里写下几个字,“你若不弃我便不离。”张栋故意看向一边的窗户,实际什么都看不见,仅是为了躲避紧张。 洪鸾总会使他紧张。他甩开她,她却不时地碰触,他恼怒:“你——”实际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 邵丽笑道:“洪小姐,你都将少爷搞得紧张了。” “他手冰冷,我给他暖手,他还不要。这样是不是舒服一些?”洪鸾握紧了他的双手。 一股暖意从双手似乎暖上心头。 船首头戴斗笠的撑竿老翁道:“客官,不如由老夫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老翁讲的是一条修炼千年的白蛇和书生大夫的故事,这个故事起源于南宋,名叫《白蛇传》。老翁讲完还给他们唱了一首歌。她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对张栋道:“不如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唉,不能是典故。”用食指捂住他的嘴巴。 他原本想讲“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典故,听完道:“那就讲个官家小姐和穷书生的故事,这个官家小姐是个大家闺秀,穷书生与她是邻里,虽然他们很早就结识,但是一直都没有定下关系。直到这个穷书生高中当了翰林官,他准备去往官家小姐家提亲,但是却得知这个小姐准备去参加选秀,后来她成了皇帝的妃子,再后来这个书生一辈子效忠于皇上,也算将一颗心都给了女子……” 这个故事怎么这么像他们的上辈子,洪鸾道:“这位小姐哪里知道这个书生要去她家提亲,这个书生又没说他喜欢她,女方以为男方没有意思要迎娶其他人,当然决定要放手成全对方。” “原来是这样。” “如果这个男的早点说清,便不会有误会,他们就能够在一起。” 可惜他现在中毒眼盲,没法再给她幸福。张栋道:“故事是我瞎编的,你听过就行,别当真。” “张栋,你觉得故事里的书生后悔过吗?如果他真心在意那个小姐的话,为何不早点告诉她呢?” 记忆里的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寸骨相思令他在六十年后的女主祭日当天饮下毒酒。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记忆里的自己贬官的三年并没有她的陪伴,虽然上辈子的自己没有中毒眼睛安好,但心里的凄然无法言语。但,现在虽然自己看不见,身边有她,竟然心里有不可控的温暖。他更希望挽留这样的幸福。 洪鸾记得上辈子的自己及笄后是入宫了,但是今生的自己陪着他去往福建,虽然是一个贬官之地,据说是个穷山恶水之所,但是她更愿意这样,能够继续看见他。 这一年,她十五岁,他十八岁。 张栋道:“书生后悔过,每一日每一刻。” “那为何他没有表白?” “因为他对感情木讷,认为她看不上他这样的穷书生。还有,书生在准备提亲的前一天恰巧得知哥哥也喜欢那个女子。他犹豫了。希望女子过得更好,他放弃了。” 张清喜欢她?洪鸾觉得他讲的这个故事一定仅是巧合,只是太过巧合,问:“可是女子或许给他写过情书。他不知道吗?” “情书?”上辈子的自己一旦收到那种东西都当成废纸,不曾看过,根本不知道她曾写过这类东西,收到的礼物也都交给张清,拜托他帮自己解决。 “他没有看见女子写的情书。” “没错。” 洪鸾真的释然了,对上辈子的自己,执着了一辈子的事情在这一刻真正放下。是自己执念过深,死后成鬼魂都放不下,方才变成鬼魂飘了整整六十年,不讲理的怨了他整整六十年。这辈子,她不会再离开他了,就算他再赶她走,知道这并非他的本心,她会跟他在一起。 邵四和丽娘看两人聊得投机,不曾打扰。水路至少要行个几天。夜里,几人就睡在客舱里,客舱有两楼还有一个地下仓,丽娘和洪鸾睡二楼,邵四说要睡地下仓,张栋和船夫一同睡一楼。放下客舱草帘,外头风声大作,朔风凛冽。 就这样在船上行了几天,船夫到了另外一个码头,必须将他们放下,接下来他们只能够走陆路。走陆路前必须要去买一辆马车,路途尚远,像他们这样走路过去肯定不行。看天色已晚,他们先去最近的县住在县里的驿站,顺便把要买的东西备好齐。 住驿站,有县衙的介绍信就不收费,他们如今能省一笔是一笔。 之前在船上发生过戏剧性的一幕,他们几人除了洪鸾坐船全都吐了,你吐完他吐,他吐完又接着吐。后来等于洪鸾一人照顾他们三人,在洪鸾的指导下,几人坐在船尾吹风方才止住了呕吐。 邵四道:“少爷,洪小姐真的是我们的福星啊!” 因为这几日的辛苦,洪鸾一沾上驿站的床上便睡着了。夜深,张栋替洪鸾掖好被子。这时听见她在梦呓。 为了能够听清楚,他探脑袋去听,只听见她说:“谁要敢欺负你,我就打他。” 他温柔地问:“你想打谁?” “所有欺负你的坏蛋。”如果可以,洪鸾很想将害张栋贬官害杨旭文被关诏狱的严氏父子打一顿,或者放一把火将他们的宅子烧了,做回土匪头子也未尝不可。但是严氏父子特别狡诈,身边有很多高手,她打不过。 张栋微微一笑,因这几天坐船接连呕吐,不禁咳嗽了两声,似乎有些感染了风寒。自己的这副身体实在不是自己的意志可以坚持的,以免传染给她,他走出了房间。 水路辛苦,路陆颠簸。若是身体好,自然一点事儿都没有,就像洪鸾一路都在游玩。但张栋却不一样。 马车上,张栋看起来闭目养神。洪鸾看他不说话,怪无聊地找他说话,却发现他竟然毫无所觉,不曾应她。她便叫了几声“张栋”,还是没有得到回响,她抓住他的手,这一抓不得了,“好烫。” 她急忙去捂他的额头,连触摸都能够感知他发烧了。她抱住他,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紧张道:“停车、停车。” 邵四闻言停车,探头进来问:“怎么了?” 同坐一辆马车的邵丽道:“少爷发烧了。” 洪鸾道:“邵四,我之前备了好些药,帮我拿一下。” “不用了,少爷自己也备了好些药。”邵四先从袖间取出一罐药,罐子里是一些丹药,“这是少爷这几天一直在服用的,少爷说赶路时吃这种方便。”洪鸾接过来,嗅了嗅,闻出了丹药里的某些药材,之前跟着吴浣,她学到了很多,道:“这药是治疗风寒的,丹药吃多了并不好,没有草药的效果好。他现在需要的是退烧药。” 邵四将之前张栋叫他备的药材都拿了出来,看着药材不知所措,现在张栋烧到昏迷,谁来区分药材。洪鸾一看,对手足无措的邵四,道:“你家少爷不是已经在草药包上写了功效吗?” 只见一提草药包上写着“退烧”字样,邵四转焦急为欣喜,是他刚才太着急竟然没看见张栋一早写好的字,忙道:“我去煎药。” 因为张栋发烧,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邵丽下了马车,不久端了盆凉水过来,递给洪鸾一块沾水的毛巾,途中没有热水,只能用凉水代替了。 洪鸾听见张栋呢喃着“热”,替他敞开了衣领,拿湿水毛巾捂着额头。她现在才知道他一早就感染了风寒,这些天熬着终于还是吃不消了。 夜里,张栋醒过来一次,看见是洪鸾守着自己,但是浑身乏力又昏了过去。途中,张栋情况很坏,反复发烧,即退烧了,过两日又会发高烧。直到福建境内,洪鸾高兴地说:“张栋,我们到福建了。”只要能够找到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他的病便能够好转。 他睁眼,想自己撑起身子却宣告失败,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洪鸾发现马车停下,听见车外有男人的声音。男人粗犷的声音传来,“停下,留下买路钱才能够走。” 邵四跳下马车,持棍与对方的一群人对峙,道:“我们少爷是来此地任职的,是官府的人,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张栋想告诉洪鸾福建这个地方穷山恶水,最易出刁民,也有很多闹事的土匪。洪鸾对张栋道:“你再休息一下。”于是也跳下了马车。 张栋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土匪头子道:“原来是官府的人,正好与官府们不对付,就拿你们涮刀。”说完,对着手中大刀吐了一口口水。 洪鸾想糟糕了,他们竟然不怕官府,似乎还与官府结仇,对方人多,她想智取,既然已经说了自己是官府,她便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我家公子是奉皇帝之命巡查福建这个地方,手下兵很快就会都赶来,你们还不速速让开。” 土匪头子马涛听说过京城将要派人过来到福建延平府任职,据说来任职的人曾是皇帝的讲师,还当过翰林,来头很大,寻求手下人的意见,“还抢不抢?” 手下人当然没主意。 马涛最终决定要抢,“我都被官府贴出的榜文判了死刑,还会怕了你们。大伙给我上,务必将他们统统给我带回去,或许还可以手里有筹码,跟官府谈判,所抢来的钱财全部归大家。” 第89章 剿匪(一) 第86章剿匪(一) 眼见两队人马就要打起来,真打起来,洪鸾这边人少未必就能够占优势,对方一样,肯定是两败俱伤。 “住手。”张栋强撑着病体,在丽娘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土匪头子马涛看见一介书生意气、气宇轩昂的白衣公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白衣公子虽然面色红润额头有汗,似乎有什么疾病,但是眉宇、举止之间透露官员的硬气。 正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当时,读书好的人就是上等人,是受众人的尊敬的。 马涛虽然不会读书,但是受到自己母亲的教养,心里是很敬重这样的读书人的,制止了手下人,问:“你凭什么阻止我们?” “你难道不想要官府撤销对你的通缉令吗?” “你能够办到?” “先告诉我你犯了何事?” 洪鸾想,他都被官府判了死刑,不就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吗? “我能够帮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可以动我身边人,分毫。”说完,他将咳嗽忍了下来。 马涛想了想,道:“这些人先带走,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够动这几个人。” 就这样几人上了马涛的“梁山”,梁山是马涛的自称,实际是座马头山,山形与马头很像,故而得名。 山上,一根带着马头图案的旌旗随风飘展。 马涛大大的通缉画像贴在房间门口的木制画架上。通缉令上写着:悬赏,马帮头领马涛杀人越货,抢劫纵火,害死延平府六十余户良民,悬赏百金砍他的项上人头。延平官府。 马头山位于福建延平府境内。马涛的出生日期和籍贯都清晰地写在那张通缉画像上。 洪鸾将所见都告诉了张栋。邵四一样看见,读给邵丽听,道:“我的娘啊,竟然真的是个杀人犯,我们是上了贼山了吗?” 几人说得很轻,没被领头的听见。张栋道:“看一下山上其他人的反应。” 邵四道:“没什么反应,不对,磨刀霍霍的,一脸愤怒的表情,是对着告示,不是对着我们。” 张栋淡淡道:“这就对了。” 马涛突然转头,洪鸾本来觉得这人长得算老实类型,但他现在一转头,莫名有杀过人的感觉,不禁一骇。却与她想得不同,马涛表现出喜剧一幕,大骂:“这写的是啥玩意,说老子砍死个人,你们说说老子可曾砍死过一个良民啊!” 帮派里的所有人都说:“不曾。” 马涛听完,笑着问:“这位公子,你是来这里任什么职位啊?” 洪鸾道:“推官。延平府的推官。” 除了顺天府和应天府的推官是从六品,其他府的推官都是正七品,专管司法和各类刑事案件。不管马涛是否真的杀人,这事按理说也是由推官管的,不过若查明真的杀人,就要将案子提交京城,由京城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进行进一步审核。 马涛义正词严地说:“推官,正好,总之也是一个当官的。老子今天把话撂在这里。老子虽然是强盗,却不曾砍死过人,做的是信义的买卖,你看这通缉令如何解决?” “请容、容我写一封、信递交延平知府衙门。”张栋撑着到山上已经很不容易,说话都有些喘息。 “老子如何信你啊!”马涛刚说完,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突然持着拐杖走出来,捏住他的耳朵就喊,“你是怎么和当官的人这么讲话的?” 听见马涛喊对方为“娘”,洪鸾确认了这个老妇人是三十几岁的土匪头子的生母,而看老妇人的表现,老妇人似乎很喜欢读书人。 老妇人教训完儿子,对张栋道:“看这位小官人似乎身体有些不适,先进屋子里面休息,其他事情虽然要紧,但是请稍后再说,先休息休息。” 张栋也实在已经撑到极限,脑袋都是混沌的,但是理智让他判断出马头山的这群人并不准备要他们的命,遂放心了一些,由洪鸾搀扶进里屋休息。 他们几人待在客房里,邵四和丽娘与老妇人聊了聊,在老妇人的同意下去厨房煎药。洪鸾留在房间里陪伴张栋,马涛在门口警告:“老子告诉你们,别想耍什么花样。”虽然心里敬重当官的人,但也知道聪明人最容易搞花样,且他有通缉令在身,担心官府真会上门要他的命。要他的命还不算什么,就怕官府会不分青红皂白,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他娘和一帮手下。真到那时,他估计也只有与官府的人拼命了。 张栋虽然半坐在床上休息,实际怎么可能好好休息,看马涛只敢在门外喊并未进来,大门关着,叮嘱洪鸾,“到时我写一封信,由你送到延平府衙门。” 洪鸾答应:“好。” “其实这个马涛应该没有杀人。” “咦,你怎么这么确定?” “由他那帮手下的表现可以看出,若马涛真的是个被官府通缉的杀人犯,这帮人怎么还会对马涛这么忠心。真相应该是马涛对这帮人有恩,活命之恩,否则这群人怎么可能对悬赏的百金不动心?咳咳……” 会选择当土匪的人家基本上都穷。因为穷苦才被逼当土匪,当然也有些是犯了法不得不当土匪,平常就是无恶不作,有利可图不可能不做。 洪鸾端着温水给他喝,待他缓过来一些。他继续说:“看他的母亲应该也是懂道理的人,儿子马涛应该……咳咳……是守孝悌之人。不过还有些事,我并没有搞明白,为何官府的人会认为马涛杀人?还有马涛究竟是被谁陷害的?延平府这个地方是否除了马帮,还有其他的帮派?” 穷苦地方的土匪基本是好几个帮派,不止一个,但基于一个道理,一山不容二虎,几个帮派之间肯定是相互争斗不休,你砍我我杀你,没有能够和平共处的。 “我等下去打听。打听完,再去送书信。” 张栋点头,只有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才能够写好这封信由洪鸾送去。 因为没有继续待在马车上,洪鸾给张栋房间点了安神香,在退烧药中也放了点安睡的药,药性并不冲突,夜里张栋清醒,状态要比白天好许多。 在老妇人的阻止和劝说下,洪鸾几人有了这安宁的半日和夜晚。张栋在洪鸾的搀扶下穿好衣服起身,不知道官府的人何时会冲上马头山抓人,张栋知道事不宜迟,他需要了解详情。 老妇人进来看见他神色好了许多,道:“小官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身子骨似乎差了些。” 张栋已经不在意其他人说他身子差了,反正只要不能够解毒,他的身子只会越来越差,问:“老人家,我想知道你儿子为何会被定为杀人犯。” 要不是为了儿子的命,老妇人并不想在张栋带病的情况下告知求他相助,但是现在事不宜迟,道:“事情是怎样的,老身也不是很清楚,还是让老身的儿子跟你详说吧!” 这回马涛进门,不再一口一个“老子”,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张栋面前,洪鸾都受了一惊,堂堂七尺男儿跪父母可以理解,但跪张栋就有些让人吃惊,想必一个白天,他母亲一定对他做了什么思想教育,看得出来这人真的很孝顺。 在马涛看来他跪的是父母官,更因为母亲在前,他跪的是母亲,道:“大人,草民并未杀人放火啊!” 张栋问:“那延平府的六十余户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前两天我们马帮并没有人出去,绝对不会杀人。至于官府为什么赖上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在现场捡到了我们马帮的标志物。就是画在布条上的马头图案,我觉得挺酷的,就曾命城中画匠绘制。官府的人由此判断是我带人纵火杀人……” “就是门外旌旗上的图案?” “没错。” 张栋明白所谓的标志图,只要随便找个画家就能够画出来,这个很容易临摹绘制。若是有人要冒充马帮行事这太容易。虽然他心里隐隐相信马涛,但是断案讲求证据。他仍以理智去判断。 “既然你们没出去,案发现场又是看见了一群如你们帮派的人,也很可能是其他帮派的人冒充。” “我就说吧。我就觉得是那个斧头帮,总是欺负贫苦老百姓。其实我们马帮的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土匪,我们与土匪是有区别的。”马涛准备讲实话。 马帮,看起来是一个土匪帮,但是实际是由平民自发组建,是出于自保,保护自己不受像斧头帮这样的帮派迫害。 福建的官府不办实事,只知道奴役百姓,他们这些原本是当农民,老实务农做小本买卖的人都被逼着上山。既然受官府迫害还受土匪迫害,他们不如自己组建起来,这样他们还可以保护家里人,想种地的人仍旧能够好好种地。 马涛是这帮人中武功最高的,也是平时带头冲锋陷阵,功劳最大的,自然而然成了帮派老大,张栋理解了为何帮派里的人都愿意听从马涛的,即便马涛已经被官府通缉,因为马涛保护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适合生活的避风港,他们都把马涛当做恩人,自然不愿为了百金而出卖恩人。 只有马涛继续活着,当着帮派首领,手下这群人的家人和自己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一旦马涛死了,这群人也将很快活不下去,不仅官府的人不放过他们,真正的土匪帮派如斧头帮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斧头帮,帮派成员几乎都是地痞流氓,各路泼皮恶霸,与马帮的全员由农民组建的自保帮派是有很大区别的。 邵四道:“少爷,这马帮主说的属实,我之前走进他们帮派中已经都打听清楚了,这马帮主是个好人,常年都在帮助他们帮里的人,比如盖房子、收稻子、卖稻谷……阻止官差淋尖踢斛,这边官差收的田赋很重……” 淋尖踢斛是当时税吏收税时的常用手段,踢出来多的大米为损耗,要充公不属于百姓自己交的税米,百姓常常为了交够税米,只能重新回去搬大米,直到交够了足称的大米。田赋交的是实物,就是各种农产品,表面全国统一,但交没交足,由地方官说了算。 第90章 剿匪(二) 第87章剿匪(二) 张栋问:“你为何不与官府说清,马帮这么多人都能够替你作证!” “他娘的……”马涛发现自己又在官家面前说了脏话,赶紧捂嘴,“要是能够说清,我抓你们上山是为了什么?官府的这帮人完全说不清。看你这位官人为人还正派一些。” 或许不是说不清,而是马涛说不清。 “你可懂得大明律法和本朝的政令?” “我懂这个做什么,我可是良民!” “正是因为是良民,不懂方才要学。” “为何?” “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们要学习,懂得如何与官府打交道。否则日后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都安在你头上,你可愿意?” 马涛摇头,当然不愿。 “你先出去,我知道怎么办了。” 洪鸾将他们送出房,张栋一时咳嗽不止,却仍旧撑起身子,在她早已备好的白纸上写下一段内容,在文字最后附加几条大明律法,让接手的官员不得不理会。土匪之患,向来是朝廷在意的。 也许延平府知府并不真正在乎是谁杀了百姓,只要是土匪干的,他们就能够激发百姓们的愤怒从而真正做到剿匪的目的,却不知若是不讲求真相,不得民心,土匪带动百姓反叛更加恐怖,得不偿失。 张栋将信纸封好,递交给洪鸾道:“明日便由你将信交到延平府府衙。” “好。” “务必小心。” 看他似乎还有话说,洪鸾问:“你还担心什么?”她不傻,清楚马涛虽然愿意对他们说出实情,却并不是完全信任他们一行人,想囚禁张栋迫使张栋帮助他洗清嫌疑。若期间发生帮派相争,官府不肯相信张栋前来剿匪,张栋都会有生命之危。 “若可以,你便别再回来了。”趁此机会,洪鸾可以逃走,不过他和邵四母子比较危险。 “我不回来,是想我回来替你收尸吗?张栋,我爹教过我,对待朋友是一个义字,对待爱人讲求一个情字,情义这个词,我会写。夜深了,好好休息。”洪鸾说完,捏着信走出房门。 张栋替洪鸾想了一个逃生的办法,但是洪鸾却不领情,虽然她说得有理,但她觉得若她不在,他就会死便太小看了他。 他向马涛提出由洪鸾去送信,马涛起初还不同意,说可以派他的人去送,担心洪鸾会趁机逃跑,昨夜他们房里的谈话他偷听到了。但张栋又说:“你的人若无法获得官府的信任,被官府扣押,难道你不担心手下人的性命了吗?” 马涛道:“这不是有你们在我的手上吗?官府敢不放我的人吗?” 洪鸾道:“我去保证能够获得官府的信任,且我保证会回来,我家公子身子不好,若你胆敢对他不好,待我回来,小心我打你。另外,你的人说不清,你的人有我这么机智的吗?” 马涛惊讶地看着她。 张栋道:“若连这点信任也没有,马帮主,恐怕我帮不了你,你直接将我们几人就地解决就好了。” 马涛不再反对洪鸾送信,妥协道:“你去吧!” 洪鸾借了一匹快马,快马加鞭而去。 马涛看洪鸾的表现,心里已经相信洪鸾一定会再回来,就因为洪鸾在乎张栋,举止里的在乎,明眼人看得出来。 张栋在马头山也没有闲着。他准备教马帮众人大明律法,特别是马涛作为帮派首领必须学,就像马涛自己所说,他们的帮派成员都是良民。良民是要争取获得官府的保护,而不是成为敌人。 张栋真正要教化他们。主要也是他们可受教化。 洪鸾是带着张栋来延平府任职的御旨和张栋的亲笔书信走的,好在延平府知府看见东西,表现得很重视,询问洪鸾,张栋想他怎么做。洪鸾将张栋的交代告诉知府,谈妥了才返回马头山。 但等她回到马头山,已经是当天夜里。 “张栋——”她直接冲进他卧房。 知道她能够把事情办妥,张栋不担心她,刚准备躺下,被惊得措手不及,恨不得拿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里衣。 洪鸾看他没事才算放心,刚才上山时,邵四说张栋今日差点儿累晕,她太过担心他的身子方才着急。 张栋想,现在洪鸾跟着自己,自己做任何事都要多加注意,特别是自己在卧房准备休息之时。 “信已经送到,知府说他已经知道真相,之后会撤销对马涛的通缉,但是他必须要给死去的百姓一个交代。你可有把握从斧头帮拿到证据?且知府说,不管你能否拿到证据,知府都会派兵帮我们剿灭斧头帮,但是他要知道你的具体行动。” 斧头帮是一个在当地为祸已久的帮派,知府一早就想铲除他们,奈何斧头帮太强,官府都对斧头帮束手无策。这次,斧头帮竟然动了想让官府替它铲除与它们帮派不对付的马帮,可见他们的心思之歹毒。 若官府真的中计,与良民组成的马帮斗得你死我活,到时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收拾斧头帮,斧头帮一定会继续作恶,危害无穷。 张栋道:“直接放出消息,是斧头帮欲陷害马帮,是斧头帮的人在危害百姓,以此制造民愤。” “我们不查证据了吗?” “对付恶人就不能用寻常的手段。我们要多制造谣言,要是抓到斧头帮的首领,便能够获得真相。还有……”张栋今早已经问过马涛,这个斧头帮的首领是谁,这个首领的性格如何,马涛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心里便想好了对策,让洪鸾靠近,将计划悄声告诉她。 他仅是小小的还未到任的推官,并不完全指望官府,知府表面说相信洪鸾说不定只是打官腔,只是没有其他证据证明就是马帮杀人,官府没法真正对马涛定罪,马帮是个怎样的帮派,或许一直在当地的知府比他更加清楚。马涛不会杀人,但是必须要有一个人来认罪,知府死马当活马医的相信张栋,是斧头帮干的就是一个接盘的。 官府并不能够完全指望,但是马涛为了洗清嫌疑,为了帮派的利益,说不定会完全帮他铲除斧头帮。 要铲除一个为恶已久的帮派,当然要使用一点手段。 他的计划还需要马涛的相助。 次日,张栋暂时不教马涛学习律法,而是与他商量对付斧头帮的办法。马帮的人也已经受斧头帮迫害已久,难得这次有机会对付斧头帮,马涛表现得跃跃欲试,很是激动。 激动和获得百姓的支持是好事,但是据说这个斧头帮的首领李龙文是个厉害角色,但是厉害角色大多有个毛病,就是狂。太狂的人虽然有本事,但是注定要因为自己的狂而吃苦头。 张栋就是想引起对方的狂,让他狂到自己被抓的那刻,让他失败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败的。 谣言一:李龙文陷害马涛,马涛没办法欲投奔官府。 谣言二:官府要联合马帮对斧头帮发动攻击。时间就在一个月之后。 …… 马涛为了这一刻等了太久,决定听从张栋的安排,但还是不确定地问:“张相公,你确定李龙文他会信吗?” 张栋道:“不管他信不信,我在这里,官府肯定会助你。这段时间,你要努力训练手下人。到时与官府来个里应外合,李龙文在龙威山被围困,你洗清嫌疑的证据就有了,还戴罪立功了。” 李龙文带领的斧头帮住在龙威山。 张栋说完,同一个房间听着谈话的一个手下突然离开房间,快速往山下跑去。洪鸾悄声将房间人的动静告诉张栋。张栋一开始便怀疑马帮内有斧头帮的卧底,就像马涛也安排了卧底在斧头帮一样,帮派之间或多或少会有几个背叛者。 张栋就是要让这个人听说这个消息去向李龙文报信。实际官府未必会与马帮合作剿灭斧头帮,但只要李龙文相信就可以,只要李龙文相信官府实际没有他杀害百姓的证据,他就会主动找上马涛,想抓住马涛交给官府,真正将杀人的事推给马涛。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如果李龙文先抓住了马涛,灭了马帮,将所有杀人的事情往马涛身上推,这样斧头帮就是当地的老大,到时除非朝廷派兵来剿灭土匪,否则当地官兵都拿李龙文没办法。 看着李龙文成为最强匪寇,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而且朝廷未必会增派援兵来剿匪,到时苦的不仅当地的官府,还有所有当地的百姓们。 知道斧头帮不日就会先对马帮发动攻击,张栋必然要有对其一击必杀的措施。 他的计划有个优势就是先定下了决战的地点——马头山,所以除了了解马帮的真实实力,他还要知道马头山的具体地势和附近地形,他才能够想出相应的对战策略。 训练马帮的人练武的事情可以交给洪鸾和邵四,两人都是武功高手,临时抱佛脚还是有用的,但是武功再高强,士气再高涨,最重要的还是讲求兵法。就算手下人是老弱残兵,只要作战策略正确,也能够打败强敌。 白天,洪鸾不仅负责训练,更重要的是她得当张栋的眼睛,告诉他马头山的地形,比如马头山四面险峻,山下长满比人还高的杂草,唯有一条路可以上山,山上多巨石。 张栋知道马帮的成员原来都是农民,武力想必不高,但是能够坚持这么多年,与斧头帮齐名,不仅他们获得了百姓的支持,更因为这个马头山的地势,绝对易守难攻,斧头帮方才这么多年没有拿下对方帮派。 既然有地形的优势,就要合理利用地形。天,地,人,他们已经拥有了两项,定下作战策略,真正就等李龙文行动了。 第91章 剿匪(三) 第88章剿匪(三) 李文龙听潜伏在马帮的卧底说马涛要在一个月后联合官府的兵力对付他,当即决定先对马帮发动攻击。 他几年前也曾伏击过马帮,但是没成功,这次会这么轻易地下决定,不仅一旦马帮联合官府,他或许就没法抵抗,也因为他虽然身为斧头帮的首领,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严肃在浙江当官的干儿子的朋友,他与严世宗也有私交。 前段时日,他突然收到严世宗的命令,严世宗要他杀了来福建任职的年轻官员张栋,他现在已经从卧底那里听说张栋就在马头山上,被囚禁在马帮里。 他不是没有在张栋来任职的途中设下埋伏,只是不巧的,他设下埋伏的几日都没有等到张栋一行人,反而是马涛遇到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很快马涛就会变成一具尸体,当然张栋也一样。他可以清除马帮的同时完成严世宗的吩咐,来个完美的一箭双雕。 在狂傲得意的心情下,他终于率先对马头山发动了攻击。 这是一个雾气很重的一天,至少暂时是如此,李龙文希望趁雾气浓,对方看不清自己悄悄上山。然而,山脚下雾气浓,山上却未必,山上的人已经看见了山脚下在雾气中的一群人,乌压压的一群人就算借着雾气掩饰也能够看见一些。 洪鸾站在山头对张栋道:“来了。” “击鼓。” 洪鸾敲响了支在地面上的大鼓,红衣的少年手持鼓槌敲得呼呼作响。 李龙文的一群人上山,第一波遭遇了滚石的袭击,一块块石头都是巨大而无法阻拦的,滚石从哪里滚来都没有看清,一群人就被滚石压住,伤的伤,死的压,一时间斧头帮的人就全乱了。 李文龙大喊:“都给我镇静,尽量都避开。” 首领一声吼,慌张的一群人渐渐镇定下来,没有再乱躲,滚石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死物,只会朝一个方向滚,只要自己避开了那个方向也就没有什么了。 滚石渐渐消失了,估计是对方的滚石都用完了,李龙文正觉得这是重新上山的最佳时机。在雾气缭绕之下,突然一群人骑着马冲下山头,下山的冲击力顿时将山下的人都冲散了。 斧头帮的帮众哪里还管得上什么阵型,瞬间就被对方击溃。李龙文看见带头的马涛头戴红巾布,英勇杀敌,势头和武功都比以前要强悍很多。 而马涛身边有个持长棍的灰衣少年竟然比谁都厉害,他的人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李龙文大叫:“老子跟你拼了。”若单纯论战斗力,他们这种无恶不作的帮派自然要比马帮强悍很多,马帮现在又没有官府的相助,就是因为占了先机,冲下来的时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两队人马冲在一起,随着有人阵亡,渐渐杀红了眼睛,不过相对来说,马涛的人要更英勇一些,因为马帮的人更团结,且占了先机。 邵四喊道:“列阵。” 当即,马帮的人变换队形。最前为队长,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并配有标枪、腰刀,再二人执狼筅,每支狼筅有三米长,其后四名长枪手,两名短刀手殿后,一个阵总计需要十一人。此为著名的鸳鸯阵[1]。 所需的武器,在他们准备作战前便都备齐了。 此时,山下雾气渐消,看来老天爷也不准备站在李龙文那边。洪鸾背着箭筒,手持弓箭,一箭射出,射中李龙文身边的人,再一箭,又一个人倒下。洪鸾出箭,百发百中,每每射中对方要害,将保护李文龙的人一个个射落。 对于恶人,洪鸾明白不需要手软,她已经看见过鞑靼抢劫京城杀害百姓的事,对于相同的人,她不会再心软。 雾气完全消散,在山脚下的李龙文骑在马上,抬头看见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持盲杖的白衣公子,一个拉弓射箭百发百中的红衣少年。 红衣少年又取了一枚箭,此时正对李龙文。 “撤退——”李龙文害怕了,调转马头。 洪鸾发现他准备撤退,可惜现在已经迟了,对方就像围棋的黑子已经完全被白子围困逃不走了。想起张栋之前说过对付恶人不必手软皆可杀之,只余几个活口给马涛做证人即可。 李龙文可以活捉亦可杀之,洪鸾不准备这么轻易地放过他,起了玩心,想让他吃尽苦头再死。 她一箭射中李龙文所骑战马的屁股。马吃痛受惊将背上的人给甩了下来。李龙文身手敏捷,从马上跳下来,在草地里滚了一圈,没伤到要害。 看他爬起来还要继续逃,洪鸾这次准备一箭结果了他。但这厮狡诈,躲进了山下的草丛藏匿了行迹。 “不见了。”洪鸾抱怨一声,骑上旁边的马,对张栋道,“我去追李龙文。” 张栋点头。 洪鸾一边骑马,一边射箭,一个又一个对方帮派的小喽啰都被她击落。 作战结束时,马涛等人清点人数,除了斧头帮的首领李龙文不在其中,这次斧头帮的所有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活捉了。 就算李龙文一人还在逃还活着,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洪鸾和邵四又在山下寻找了一番,实在没有找到李龙文的踪迹方才返回。洪鸾心想,早知如此,她第一箭就直接射李龙文就好了。哪里想到那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够逃走。 虽然李龙文没抓到,但是张栋以推官的身份审问了一番其他被活捉的斧头帮的帮众,他们都招供了,之前在延平府犯下的抢劫命案就是李龙文带头做的,是李龙文蒙面携带一干同样蒙面的帮众杀人纵火,趁机陷害马涛。 斧头帮的人几乎是地痞流氓,为了自身活命,很快就招供了,不像马帮有情有义。 张栋让洪鸾去请延平府知府。 知府方恒到达马头山上,看见事情都已经被处理好了,夸奖了张栋一番,说一定会上奏中央。但是张栋并不想领功,说是知府的功劳,然后他请求一件事:延平官府放过马帮。 虽然马帮是土匪帮,但是与寻常土匪帮不同。 知府方恒道:“张栋,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放过马涛他们的。” 马帮的存在让官府少了一笔隐性收入,不利于官府集中权力,但是实际知府也拿马帮没有办法,派兵剿灭马帮会引得百姓不满。 既然相互对付不了,只能选择相互合作了,但是必要的客套话不能够少。知府方恒放过马帮,是因为马帮戴罪立功,替官府剿灭了斧头帮,方恒道:“马涛,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办事,绝不能与官府为敌。” 马涛道:“是是是。” 知府命手下人将斧头帮的人带走了。马涛本来想留知府吃饭,但是知府毕竟属于官府,马帮毕竟还是土匪帮,被人知道一起吃过饭就是同伙了,知府当然不同意,走了,走之前让张栋赶紧去延平府任职。 张栋请求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他准备教化马帮的一干人。知府同意了。 马涛看着知府一行人离开,摸着脑袋,道:“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的命都要丢了,山上的这群人都要变得居无定所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和知府合作,还能够剿灭斧头帮!张相公,你也太厉害了!” 洪鸾道:“难道我就不厉害了?” “你也厉害,邵四那小子也厉害。” 洪鸾听见夸奖很开心。 张栋明白,现在斧头帮没了,延平府内最厉害的帮派就是马帮了,一旦成了老大,地位变了,人心是会变的,现在马帮没有完全与官府敌对,做太过火的事情,但是未来就说不准。 马涛道:“张相公,我能够不学你那个政令和大明律法了吗?我大字都不识几个,学不了。” “身为大明子民,你当然要学。”若马涛能够受教化,始终保持为民做主的初心,那么马帮的存在还有利于当地的治安,官府也会被迫往好的方向发展,真正为百姓做实事。 “我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呢?” “若未来官府要再次派人抓你,你就有能力自保了。” “我明白了,我学。” 张栋看马涛是个可受教化的人,实际是个好人,方才决定帮他。是不是好人,不是他说的,是所有的百姓说了算的。 整整三日,张栋仍旧待在马头山上,不仅教他大明律法,还教他认字。短短三日,他恐怕无法全部掌握,但是张栋不能够继续留在山上,必须去任职了。 马涛早已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在母亲面前向张栋表示,一定会继续做好人好事,一定会去理刑馆找他继续学习。 推官所在的衙门名为“理刑馆。” 延平府的府治在南平县,理刑馆和南平县县衙都在县城南部,知府衙门在城中央。 旅途中,张栋虽然高烧反复,但是在马头山,不知道是不是山上的环境好,也可能是马涛的母亲太热情,常烧有营养的食物给他们吃。 张栋虽然辛劳,但是没有再犯病。 三日后,他们正式到达理刑馆。 原本洪鸾对理刑馆里张栋的同僚们抱有兴趣,但一进入内衙后堂,就见几个大老爷们坐的坐,躺的躺,就一个老汉在辛苦地打扫卫生。 一群青壮年不帮忙也就算了,甚至都不干活,还在背后说人坏话。一个衙差道:“听说啊,我们这个新到任的推官大人一来延平府,那就干了桩大事,他跟土匪帮的首领结成了拜把子兄弟,还帮着土匪帮剿灭其他土匪帮,你们说牛不牛?还是背着知府干的,知府当时知道这事后都气炸了,但是马帮能够剿灭斧头帮,知府也动他们不得。我看我们这个新上任的推官算是完了,一来就得罪了知府。” 这话并非夸奖,而是讽刺。在官府的人看来,土匪就是土匪,马帮和斧头帮没有区别。 另外一个衙差道:“听说这个即将上任的推官是嘉靖皇帝时期的探花郎,当过翰林官,还当了个什么,不记得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混到了我们这边,当个区区七品芝麻官。怕是得罪了上京的某位高官了。所以啊,读书再好又有什么用,不会为人处世,还不是混到这个穷乡僻壤,和我们差不多吗?好像这位推官眼睛瞎了,身子还不好。” 一个躺在椅榻上的衙差道:“想当年田骢是五十几岁考中三甲的末等进士,连个庶吉士都不是,最终还不是照样当上了内阁首辅和少傅,官至从一品。看来机遇比读书要重要。眼睛都瞎了,身子还不好,还想有什么出路。怕是一辈子都要活在这个山沟沟里了。” 这话说的是读书无用论,还说张栋身子差,没有机遇,要老死在这里。 洪鸾完全听不下去了,这群衙差总共六人竟然说张栋跟他们一样,从树后走上前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大人至少当过探花郎,官至国子监司业,只是一时落魄,你们算什么,竟敢背后说大人?你们又有什么,竟拿你们跟大人比?” [1]摘自《明朝那些事儿》第五部,当年明月著,p249,有关鸳鸯阵的介绍。 第92章 处世(一) 第89章处世(一) 六个衙差火气比洪鸾更大,道:“臭小子,你拿什么与我们说话?你又不是大人!” “现在是当值的时候,你们不干活在做什么?”张栋站出来道,“我就是你们口中即将上任的推官,现在来上任了。” 虽然张栋来了,他们几个衙差也不准备干活。他们以前是这样,现在还一如既往。 “开工干活。”张栋下命令。 除了邵四和洪鸾,其他人还是不动。洪鸾火了,挽起袖子,“看来你们想受点教训。” 张栋准备给他们一个机会,道:“拿案宗来。” 一个衙差道:“案宗都在书房架子上,你自己去找呗。明眼人都看得见!” 明眼人就是指张栋眼瞎,他们拿着俸银却不干实事,还敢与大人叫板。 “太过分了,看我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洪鸾上前,抡起拳头就打在刚才说话的衙差脸上,打到鼻梁骨,当即鼻子鼻血迸出。 六个衙差都是习武之人,看洪鸾瘦弱,纷纷对洪鸾动手,但都被洪鸾一一撂倒,直接打到他们哭爹喊娘的求饶。 六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连腿也瘸了,方才老实了一些。随几人进书房,从架子上取下多年都不曾碰过的案宗,一阵灰尘扑面而来,几人都难忍地咳嗽。 张栋从他们手中接过满是灰尘的案宗,想必延平府缺少推官时长,很多案子都不曾真正处理,问:“现在理刑馆有几人?可有捕头、师爷?” 一名衙差捂着肿痛的脸,懒洋洋道:“就我们六个衙差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老郑,不曾有师爷和捕头……” 没有师爷就基本没人能够告知案情,得他自己一个个重新来审查了,又问:“现在牢里关押了多少人?” 衙差道:“那多了去了,三年间的犯人都在牢里,不曾释放,都关满了。” 原来延平府已经有三年没有推官,三年的案子都堆积着无人理。 张栋打开案宗,因为看不见,只能洪鸾念给他听。 六个衙差见一时没有自己的事,问:“大人,我们能不能退下?” 张栋道:“留着,我有事要问你们。” 遇到案宗中有问题的点,张栋都会询问这六人,这里只有这六人最了解案件,最清楚关押者的情况。一盏茶不到,张栋将第一本卷宗的案子都理了一遍,道:“按照这本案宗上的顺序,把犯人一个一个叫到衙堂上来。” 若他眼睛无碍,完全可以拿着案宗到衙堂一边看一边审,然而眼睛看不见,只能多走一步,费了一点时间。 几人往衙堂走,两名衙差往关押犯人的牢房走。 衙差六人三年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干活,连到午饭饭点都没法去,大人都没有发话,他们怎么能去吃饭。直到中午,张栋将一本案宗的案子全部审完,该关的继续关,该打的打,该放的也放了。有些犯人本就关三年,今日一审时间到了便当场释放。 一本本地理案宗,审犯人,除了六个衙差不是特别配合,第一天倒再没遇到什么波折。夜里,张栋和邵四还在书房办公,洪鸾和丽娘在整理几人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几人现在干脆住在理刑馆的后堂宿舍,能够省不少银子。张栋私下特意吩咐了丽娘将最好的被子和房间留给洪鸾,洪鸾对此并不知情。 一间朝南的卧房,能够晒到阳光,洪鸾觉得这个房间特别的好,有利于张栋的身体康复。正准备将他的衣服往柜子放,邵丽道:“洪小姐,这个房间是你的,大人的房间在后面。” “可是,这个房间最容易晒到阳光。” “大人说了,这就是你的房间。洪小姐,衙门的房间大多小且不干净,您怎么能住后面的房间。” “这是张栋的意思?” “没错。” “那我去后面的房间看看。” 后面的房间虽然没有前面那么亮堂,但是有一间房前有翠竹,洪鸾觉得他会喜欢,准备先整理他的房间和东西。房内,洪鸾正放着衣物,这时从行李中掉出来一幅画。 她不禁好奇地展开画卷。 一般不重要的或者太重的东西,张栋都没有带,带这幅画做什么呢?他喜欢画,随时可以画,且他现在根本看不见。她打开来,清楚地看见画上是自己的样子,是自己身穿女装矜持端庄的样子,但在端庄之余又多了一丝活泼灵动,即女子的神情是灵动的,嘴唇翘起,正在欢笑。 这画也是上辈子她在自己的灵堂上看见的那幅,原来他是在自己被贬官的这段时间画的。上辈子她入宫了,不曾知道他竟然会有一段艰难无比的日子,在延平府这个地方,受尽冷嘲热讽,看见过人间疾苦,体验了人生最昏暗的时光。她上辈子什么都不知道。 南平县这个地方别看是府治,实际非常贫穷,路面都不好,到处是泥地或者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轿子都不能够多坐,几乎只能步行或者骑马。 被强占土地的流浪者,辛劳的农民,饥寒碌碌的穷人……数不胜数,路有饿死骨。 好在这一次她陪着他。入宫别看起初生活条件不错,实际一样糟糕,不受宠的生病有御医看就不错了,冬天连炭火、热水都没有,完全靠身体素质好死熬。 收拾完东西,她想有空后去给远在京城的亲朋好友送信,告诉他们自己与张栋已经平安到达延平府,让他们不必担心。张栋已经上任,想必之后的日子会渐渐好起来。 她抱着希望,但第二日,她发现昨日还来理刑馆的衙差,今日竟然不来了。 洪鸾进入书房,看见张栋和邵四,问:“这群人是怎么回事,竟然不来干活?占着俸禄不干事!” 邵四拿着一张纸道:“这几人今日让老郑帮忙送信,说病了来不了。” “一时之间都病倒了?”洪鸾问完,便意识到他们这不是病了,是因为昨日被她打了方才在家养病。但是她昨日下手不算特别重,还是上次她打王世贞比较厉害。 她觉得不重,但那六人却不这么认为,知道他们不来是自己的问题,她道:“我不是故意要教训他们,打得其实不算重。是不是我教训得太过火了?” 张栋道:“你教训得很好。” 洪鸾诧异。因为自己将他们打伤了,他们在家养病不来,张栋竟然没有怪她,反而夸她做得好。他维护着她,她心里开心。 张栋明白,这六人昨日可以坚持,休息了一夜,今天肯定也没有问题,至于不来的问题,估计是做给他看,给他压力的。这六人以为他身体有疾,初上任没有他们不行,可惜他们太小看了他。 没有这六人,他就算看不见,也能将理刑馆的事情办好,大不了自己辛苦一点多干一些。他道:“无非人手少了一些,我们一起去牢房带犯人,直接开审吧!” 衙门牢房内的确都是犯人,洪鸾一进牢房,看见乌压压的一群人,都不知道要审到猴年马月,但是必须要审。 一连几日,张栋、邵四和洪鸾将案宗内的犯人审得差不多了。难的案子暂且没理,简单的案子几乎全部处理好了。 半月后,那六位衙差终于在清晨神清气爽地来了,这次不再懒洋洋,甚至脸上都赔着笑来给张栋赔礼。张栋在处理案子的这段时间完全没有催促过他们回来干活,而现在他们自觉地回来,干活比谁都积极,问:“大人,您这边还有什么事情要忙?” 因为有些案子有疑点,抓来关在牢里的未必真正的罪犯,张栋安排他们把可疑人员都抓来,他要重新审。这六人非常积极地去干活了。 洪鸾端着药汤过来,刚好看见这六人神采奕奕地出门抓人,调侃般地说:“这前几日都不肯过来的几人,今天倒像吃了什么药干劲十足。” 邵四道:“这不是他们再不来,饭碗都要丢了吗?” 因为有张栋、邵四和洪鸾在,活都被他们三人包揽了,自然就好像不需要其他人了。但是他们知道自己还是需要人手,这段时间他们都累坏了。作为外来人员,他们也需要本地人的协助,这六个衙差就是本地人,能够当衙差,还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 洪鸾也就今天轻松些,能够亲手替他煎药。 张栋喝下药,擦了一下嘴角,道:“阿鸾,今夜我需要外出吃酒,你别着急,是知府、知县、通判等一干官员特别邀请,我初次到任,理该拜访他们,你要同去吗?” 洪鸾摇头:“我便不去了,那种场合,我不会适应的。” 张栋知道她不喜欢和陌生人共餐,不喜欢此等聚会,就是想征求她的意见,点头道:“那我就带小四过去。” “好。”洪鸾提醒,“记得少饮酒。既然你夜里要喝酒,我这服药夜里就不煎了,明早再煎。” 她大概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张栋不靠衙差们基本把案件和牢里的犯人安置妥当,算是政绩非凡,知府、知县以及布政使等人才会邀请张栋见面,否则早不见面聚餐,非得等到现在。幸好她不管官场的事情,否则今天聚餐,明天聚餐的,她肯定受不了。 直到深夜,邵丽娘敲响了洪鸾的房门,对她道:“洪小姐,大人回来了,不过在书房,我看应该是喝醉了。” 洪鸾才知道他回来,赶紧跑向书房,只见原本昏暗的书房已经灯火通明。她缓步走进房,没有打扰在房中小憩的男子。 张栋以手支额,没有完全醉,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悠悠醒转。若不是一双眼睛用白缎子遮住,洪鸾定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没有以往清澈。 他脸颊通红,唇色不涂朱红却是艳丽的。 第93章 处世(二) 第90章处世(二) 洪鸾看他神情恹恹,郁闷地说:“不是跟你说了要少饮酒吗?你瞧,都喝醉了。”喝醉了第一时间想着来书房办公也就只有张栋一人了。 她已经洗了澡,是准备睡觉却还没睡,穿着睡衣,坐在他身旁,因为人娇小,椅子宽大,干脆整个人都坐在椅子上。 张栋道:“才喝了三杯罢了。” “哦。”洪鸾捂嘴。 原本他并非不会喝酒,但因为中毒,喝一杯酒相当于普通人喝几碗,喝多了身子受不住容易醉。 有些酒烈,别说三杯就算一杯也容易醉人。她凑近脑袋准备仔细偷看他醉酒后的脸,心想,他看不见是好机会。他嗅到熟悉的气味贴近,当即转头。 一个凑过去,一个凑过来,唇擦过对方的唇,两人当即愣住,却仍保持着亲吻的动作。 门外,邵四端着汤碗激动地走进来,道:“大人,您吩咐的醒酒汤已经煮好了,你要不……”看见少儿不宜的画面当场也愣住。 三人都尴尬地待在原地。 洪鸾先反应过来,将身子抽回来。张栋捂着胸口,想到之前吴浣说过不可控制欲望,但是他刚才竟然非常想……想要…… 怕是自己醉酒所致,张栋道:“小四,将汤拿来。” 邵四方才回神,将醒汤放在书桌上,当即跑了出去,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破坏了大人的好事?如今张栋在一地当官,邵四便不喊他为“少爷”而是“大人”了。 “张栋,喝汤。”洪鸾紧张地喂汤,看他捂着胸口,以为他是身子又疼了。 张栋已经清醒了许多,想起洪鸾这段时日的辛苦,道:“阿鸾,你以前曾说过想当教书先生,还想写书,之前在镖行也做得挺好的,冯大当家很看好你,你跟着我来这里,实际你想做的事情一件都做不了了。” 帮着他,她自己的事情几乎都做不了,道:“这些天在这里,我觉得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帮你断案审犯人,就是在帮助他人,助人为乐,不是全为了你。这就好像当教书先生一样有意义。现在陪着你断案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阿鸾……” “这么晚了,别忙活了,今夜早些睡吧!”洪鸾拿着空碗准备去厨房。 “你也早些睡。” “嗯。”洪鸾走了出去。 衙门里,容易处理的案子已经全部处理,接下来就是处理有问题的悬案,比如城西郑屠户的案子,郑屠户不是死者,而是可疑的凶手,是在张栋上任的前几日被抓进来,这半个多月来,他日日喊冤,说自己不曾杀人。 死者有三人,全部是城西经商的商人,三十几岁年纪,家有妻妾。经仵作验尸证明,凶器乃是屠户手中杀猪砍骨的大刀。 因为死者死相惨不忍睹,乃是用大刀像杀猪般剁成了几块,此案轰动一时,甚至盖过了马涛的那个案子。马涛也算是侥幸地因为这个案子,方才通缉令下来后还未被真正缉拿。 郑屠户被怀疑是凶手,是因为死者三人的家属都只去过郑屠户家买肉,张栋认为这并不能够作为郑成杀人的证据。被抓的郑屠户姓郑名成。 估计是当地的县令想早早地立功结案,草率地就将郑成定为杀人凶手。 但郑成仍旧是最大嫌疑人,仵作的验尸报告明确写了砍人手法娴熟,杀人凶手必然是擅长用杀猪刀的人。与死者三人有关系的会使用杀猪刀的就只有郑成一人。 案宗上写着,郑成的杀人动机是谋财,正所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死者都是在单独运送商货的途中被谋杀,且货物全部都消失了。 若说郑成是谋财,但张栋又发现了一个疑点,郑成说不出财物的下落。之前县令给他定罪,是认定郑成偷藏了财物在说谎隐瞒。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张栋觉得要完全查明真相,估计需要暗访这三个死者之家。 这日,洪鸾早早地去驿站收信。 她在张栋到任的第二日就给远在京城的亲朋好友送了信,日日期盼对方的来信,虽然知道信件不可能这么快送来,但她还是期盼着,原以为这次又要失望而归,但这次驿站的人告诉她,“洪鸾,有你的来信。” 她一看信封,竟然是太医院送来的信,信的署名是“吴浣”。吴浣告诉她,她知道洪鸾随张栋去往贬官之地福建,现在她已经只身前往云南,将去白苗族乡,山高水长,或许她们之间很难再通信,但是她知道与洪鸾的约定,会尽力将瞳芒之毒的解药研制出来。吴浣说待她平安到了云南老家,会再寄信给她。 吴浣是白苗人,医术好,还会使毒,洪鸾想她应该能够平安回家,信上的时间是大半个月前,看来他们到福建,吴浣才刚离开京城。 洪鸾对驿站的吏使道:“若还有我的来信,请帮忙送到理刑馆,届时会有赏银。” 她高兴地拿着信骑马回理刑馆,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张栋,至少他解毒有望了。 将马牵回衙门后槽,她将整个衙门都找了一遍就是没有找到张栋,一般他都在衙门办公,就算出外聚会也会与她说,这次他竟然什么也没有交代。 她先逮着邵四问:“小四,看见张栋了吗?” “大人没与你一起出门吗?”邵四心里也奇怪,洪鸾在衙门,张栋竟然不在,“我也找过大人,没有找着,还以为与你一同出去了。” 洪鸾又问了衙门里的其他人,其他人都说没看见张栋。这时,一向沉默寡言,只埋头清扫的五十几岁的老郑突然抬头,道:“老奴倒是看见了,看见大人今早穿了件常服出门去了。” 张栋出门竟然没有找她陪伴,洪鸾心中失望,心情绝对像骑马一般一起一落。 “你们觉得他会去哪里?” 一群人围在衙门后堂的院中,洪鸾问他们。他们都摇头,没一个知道张栋的下落。洪鸾难过失望,心里还充满了担忧。 他看不见,身子又孱弱,南平县这个地方,他算是人生地不熟的,他一个人能够去哪里呢?去了外面,会不会遇到歹人呢?关键是他能否平安回来? 一个叫蒋岚的衙差道:“大人会不会是去查郑屠户的案子去了?” 洪鸾想这些天张栋似乎就在查郑成的案子,还去牢房审问了郑成几次,知道他会去查,但是没想到他会一个人去查。 叫鲁能的衙差道:“郑成的那桩案子虽然死者和嫌犯都是城西的,却在城西的不同地方,案发现场也是在三个不同地方,难道洪姑娘打算为了找大人而把城西翻一遍吗?” 张栋向他们交代过洪鸾是女子,要对洪鸾多加照顾。其实是不想出现像德兴镖行的那种关系,心里不愿看见她与其他男人过分亲密。 陈三道:“大人这么大的人了,会选择单独出去,必然是有信心平安回来的,我们在这里担心也没有意义,不如按照大人之前的吩咐去干活?” 王五道:“大人这些天一日都不曾休息,南平县这个地方都不曾逛过,万一今日就是出去散心,说不定等下就回来了。” 陈三和王五都是衙差。为了保住饭碗,他们现在做事很积极。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洪鸾更加心烦。是张栋自己要出门,她不可能为了找他就翻遍整个城西,万一他根本不在城西,岂不是还闹了笑话。 她道:“不要吵了,大家都各忙各的吧,他肯定会回来的。” 话虽然这么说,她吩咐得挺轻松,但等忙完自己的事,她仍旧等在书房内,眼睛始终盯着大门的方向。待晚饭都吃完,洪鸾坐在书房的台阶上,担心他是否遭遇了不测,想着他有没有用过晚饭。 这时,看见一人持盲杖缓缓地走了进来,她想跑上去问,但是忍住了,这次不肯再做这种掉面子的事情了。 看他直接往自己这边走,好像已经知道她在这里。 张栋在台阶前停下,对着她,道:“刚才进衙堂,小四就告诉我你在这里,你是不是在气我没告诉你去了哪里?” 洪鸾本没打算理他,却忍不住地冷“哼”一声。张栋今日穿的不是白衣,而是一件灰色的寻常衣服,像是故意伪装身份,穿白衣太亮眼,在人群里很醒目。 衣摆沾了许多泥渍,想必他今日走了很多路。 “你知道的,我出去只是为了查案子。” 她当然知道这点,但是查案子要跑好几个地方,他不曾说自己具体要去哪里。她就算跑过去找很大可能会跑空,想要他亲自告诉她,他会去哪里,如此她能够稍微放心。 “阿鸾,我不想一辈子都依赖你。” 她想他能够继续依赖她,道:“你应该知道我这么辛苦地待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出去也没什么,但是你一句不说,可知道有的人会怎么想,怎样担心?你可曾替我想过?你只想到自己不依赖我,却不知道我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天都不能够好好做事,怕你遇到歹人。如果你告诉我,我又不是不会让你出门!”说着,泪珠子直往下坠。 听见她的啜泣声,他道:“阿鸾,我当然知道你的辛苦,今日是我做得不对,我日后一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 “那你说,今日你去了哪里?” “我去暗访了三位死者之家。还给你带了这个来,就是走得太慢,终究还是凉了。”张栋从袖中取出整整一包松子米糕。 她爱吃米糕,看见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对他的怨气顿时荡然无存,本不想这么快原谅他,但是美食在前,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擦干眼泪,接过米糕,问:“你吃饭了没?” “没……没。” 第94章 处世(三) 第91章处世(三) 知道他办起正事来就会废寝忘食,洪鸾道:“快去食堂吃饭,丽娘还给你热着饭菜。” 张栋心想,洪鸾果然还是心疼他的,虽然他今日不说一声就出门害她担心了,但是他的确不想被她一直当成一个病人,没她不行的废人。 今日他出门,不是直接去询问三位死者的家属,而是藏在人群里旁敲侧击死者的邻居和附近的人,看死者死前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平时都和什么人打交道。今日出门后,他发现自己现在虽然眼睛瞎了,是一个盲人,但是正因为自己是盲人,他人对他不设防,更愿意说实话,听见很多在审问时候听不到的事情。 他今日有所收获,或许嫌犯郑屠户的这桩案子根本不是为了谋财,而是凶手故意诱导。凶手用了什么方法,让货物暂时消失了而已。 要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明日还需要跑一趟案发现场,这次将明日要去的地方告诉了洪鸾,不过叮嘱了洪鸾,他要自己单独前去,想给自己和洪鸾各自私人的时间。这样,洪鸾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他还是不想继续耽误她。 洪鸾虽然有些闷闷不乐,但是只能够答应。她真正拿他没有办法。张栋太了解她,知道她就是嘴巴硬,实际心很软。 次早五更,天色未明,张栋便出门了。 中午,洪鸾在给院里刚开辟出来的菜地施肥,如今来了异地,收入全靠张栋的俸禄,她能省则省。这时听见衙差们大喊,“听说刚才城西祥缘桥有人想不开跳河了,是一位长相俊朗的白衣公子,因为年纪轻轻得了某种疾病方才想不开跳河寻死……” 洪鸾听见,手中的水勺掉落,丢下水桶等一干物件,跑过去问陈三:“你说的城西祥缘桥,可是郑屠户案其中一个案发现场?” 陈三和王五点头。 今早是她给张栋换的衣服,正好换了一件绸制的带绒白衣。他注定是要成为人上人的,洪鸾不想他穿普通人的衣服。 张栋会不会说自己去查案,实际是想寻死?因为无法解毒,又贬官到这个穷乡僻壤方才想不开…… 昨日她是收到了吴浣的来信,原本想告诉他的,但是后来细细一想,吴浣在信中并未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解毒,若提前告知他,他心情大喜,后来再告诉他毒解不了。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最终她没有说。 她想告诉他,他的未来是光明的,是充满希望的,并非黑暗无边,在过分担心之下,她从后槽牵了马,骑马往城西祥缘桥赶。 张栋,你千万不要出事。 心里想着这事,这事就越有可能发生。在快到祥缘桥时,她低头看见地上一根熟悉的红色物体。她当即下马,捡起地上的东西,只见是自己之前送给张栋的红绳,系在他左手上的。红绳寓意平安,如今掉落,岂非暗示张栋出事了。 她快马加鞭地往祥缘桥赶,心里担心极了。到了桥上,下马在桥上一遍遍地喊“张栋”的名字,没有看见他,急得眼泪都快落下。旁边的路人看见她这个样子,说道:“真可怜,这姑娘估计是来找那个跳河的相公的,这小相公竟然年纪轻轻得了不治之症,方才想不开就跳河了。” 自从安定在理刑馆,洪鸾开始穿回女装。 洪鸾拉住说话的路人,急问:“那个跳河的男子呢?”她寻遍了只看见河里的涟漪,没有看见掉进河里的人。 路人道:“已经被人捞上来了,不过好像已经没有气了……” 没有气了……张栋他怎么会死的呢?不该是这样的啊?是不是因为自己逼得他太紧了,是不是她不够好,没做好?是她害他中毒的…… 洪鸾眼泪一颗一颗往下坠,梨花带雨的,不管怎么抹,眼泪总是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嘴里不停地喊着“张栋”。 一旁的路人纷纷叹息,这郎才女貌的,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得了不治之症自尽而去,留下女子一人……实在是可怜啊! 桥下,人群之中,张栋在听说祥缘桥有人跳河便走转回来,之前他站在祥缘桥上的确想跳河来着,不过并非想不开自尽,而是三起命案的现场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河边,所以他在想,货物丢失是不是并非被凶手盗走了,而是被丢进了水底,方才消失不见的呢? 他走到桥下,便听见熟悉的女子声音,听见她在哭,诧异道:“阿鸾……” 洪鸾转身,看见站在桥下的人,当即破涕而笑,他没有事,他没有跳河,他没有自尽,他没有抛下她…… 原来跳河的另有其人,是她弄错了。 张栋向桥上走,问:“阿鸾,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哭?”他伸手过来,摸到她湿润的脸,她几乎每一次哭泣都是因为他,这一次该不是她以为…… 洪鸾随意擦了擦哭红的小脸,道:“昨夜你说要来案发现场,所以我也跟过来看看,但是因为风大,都把眼泪水给吹出来了。” 抓着红绳,她道:“张栋,你的红绳还在吗?” 张栋伸出左手给她看,每日他会不时地检查红绳,确定在才放心,但这点洪鸾并不清楚。 原来她地上捡到的是其他人的,刚好一模一样罢了,便欣喜地将捡到的那根给丢了。 “对了,你在这里查什么?” 祥缘桥上发生的命案,死者当时在运送皮草,案子发生在夜半无人时。 张栋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洪鸾。 “这么说,你觉得死者运送的皮草就在这河底?” 三起命案的货物都是比较重,若掉进河底,不下水检查绝对找不到。 张栋点头,便听见“扑通”一声。 洪鸾二话不说直接往水下跳,连张栋都没有料到。他原本也想下水检查,但听过往的人说这河非常深,淹死过不少的人。他虽然水性好,但是如今身子差,直接往水里跳,会掉半条命的,他不想洪鸾担心。 但这次竟然是阿鸾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张栋赶紧往桥下走,走到河岸边。 洪鸾在水下看见了一大批皮草,取了一块上岸拿给张栋,道:“和你猜想的一样,货物没有被盗,都在河底。看来这个案子的凶手并不是谋财,而是害命。凶手与这三人有仇。” 在当时,皮草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县令之前断案认定郑屠户谋财算是大众的正常思路。 张栋一开始就觉得这起案子并非谋财,如果仅为谋财,凶手大可将商人砍死就行了,何必要碎尸,绝对是有很大的仇恨,方才会将死后的人都剁成块。 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张栋将衣服盖在正在颤抖的洪鸾身上。 “张栋,我不冷。”现在是十二月天,她下水的那一瞬其实就觉得水底寒得刺骨,离了水站在岸上,被冷风一吹更是冻得瑟瑟发抖。 张栋道:“别逞强了,赶紧先回去。” “张栋,那另外两个案发现场?”她记得那两个案发现场似乎也是河边。 “我会让衙差去检查,你快回理刑馆。我与你一同回去。” “好。”洪鸾觉得自己冷得都不会说话了。 傍晚,洪鸾穿得很厚实,手里捧着暖手炉感觉自己缓过来一些。衙差蒋岚和鲁能是下午下河,一人一个检查了另外两个案发现场的水底,现在就算围着暖炉烘烤,穿得严严实实,还是觉得冷得彻骨。 洪鸾心想,好在张栋没有下水,否则按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会丢命。 蒋岚和鲁能家里就他们一个,张栋留两人在衙门吃饭,其他几人家里有人,放衙就走了。丽娘今天特意烧了好酒好菜。 现在衙差们都特别佩服张栋,短短半月,张栋便将这三年牢房里的犯人都审得差不多了。在郑成的案子上,果然如张栋所料,货物都在水里头待着,不曾被取走。 鲁能道:“大人,既然凶手与死者有仇,那我们明日就去查那些与死者平时有仇的人?” 这是一般人的思路。张栋颔首,反正现在这群衙差在理刑馆没有其他事,多了解一些案件的其他线索也好。 吃完饭,鲁能和蒋岚觉得身体恢复了一些,为了明日能更好地查案,早早地告辞准备回家休息。 洪鸾看张栋待在书房似乎有什么心事,问:“你觉得案子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张栋有些愁眉不展:“我前日打听到死者三人生前都与正妻不合,喜欢去城西百花楼里寻花问柳,夜夜笙歌,喜欢找同一个姑娘。虽然如此,但是我问过这三人的正妻和妾室,她们却都告诉我,就算他们喜欢百花楼里的妓女董青,却也绝对不会为了董青而休妻。” “为何?” “因为正妻都是家室良好,能够帮助男人的,而董青不过一个妓女。我现在与你说这个,你会不会生气?” “没有。”原来他前日不说明去哪里,是知道自己可能会去女人堆里询问。这三个死去的商人都是妻妾很多。这些女人没了丈夫,看见年轻俊朗的官员,不知道会有多饥渴。 洪鸾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有些妒忌了。衙差们说她凶悍,她觉得自己日后若嫁人想必是个悍妇或者妒妇,只因自己太喜欢他。 “你当真不生气?” “好吧,实话与你说,我生气,你去见其他女人不告诉我。我生气这个。” “所以……我准备与你说。我明日要去百花楼见那位董青姑娘。” “张栋!”洪鸾真的生气了。他是不是喜欢逛青楼了?京城逛完还不够,还准备去这里的! 张栋微微一笑,“明日带你一起去。什么都让你知道。” 第95章 处世(四) 第92章处世(四) 按张栋的判断,三个命案之前被并案处理很好理解,凶器和死者死状一致,且死者都是夜半单独运货时被杀,案发现场都在河边。现在查明,货物消失,是凶手将货物丢进了河底,企图误导县衙断案。 能够知道死者何时会去运货,凶手想必与死者关系亲密,若不是家属,若不是与死者一同经商的人,张栋想不出凶手还能够有谁。 家属,他已经见过了,都聊了一番,要那些妾室拿一把杀猪刀去砍死自己的夫君,剁成一块块,张栋觉得不像。已经确定死者不会与正妻离异,正妻砍死死者……砍死自己丈夫对这些女人没有任何好处。 张栋本准备夜里再去找这个叫做董青的百花楼姑娘谈谈,无非想通过对方知道三位死者生前有没有什么仇家。 经过衙差们一天的打听,倒打听到死者生前都有生意上的仇家,其中一个共同的仇家就是成衣坊掌柜薛洋。其他两名死者所卖货物一个是绸缎,一个是棉花,棉花可以做棉袄。 薛洋原本是三名死者卖货最大的雇主,但是因为三名死者同时要涨价,薛洋便不与三名死者合作了,死者生前都非常气愤。 张栋听完衙差的禀告,喃喃道:“错了,不对。” 洪鸾问:“哪里不对?” “总之就是不对。”若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杀人后为何不取走货物,货物于他们有用。若只为害命,就有些说不通。 洪鸾问:“我们还去百花楼找董青姑娘吗?” “去。” 两人准备出门,才刚走到门口,便遇到来找他们的知府方恒。方恒夜里身穿常服,道:“张推官,本官是为了郑成的案子来的。这桩命案已经拖得够久的了,弄得整个南平县都人心惶惶,你准备什么时候给郑成定罪啊?” 张栋道:“此案尚有疑点,郑成很可能不是凶手。下官正在查,应该不日就能够结案。” 方恒抚摸髯须道:“好啊,后生可畏啊!不过本官还有一事要说,先进房间说。” 书房内,方恒道:“张栋,之前你向本官申请缉拿逃匪李文龙,这个海捕文书实在批不下来了。” “为何?” 李龙文作为土匪,害死了这么多的良民,现在斧头帮已经全盘瓦解,李龙文独自一人,正是捉拿他的最佳时机。 方恒为难道:“你是不知道他背后有人。他是严肃的干儿子赵元质的好友。” 赵元质,浙江慈溪人,现在在浙江任工部侍郎,并巡视浙江防倭事宜。平时喜好与地痞流氓打交道,李龙文是赵元质的年少好友,原来在浙江,但是浙江倭寇多,土匪难混,赵元质推荐他来福建,李龙文才逃到延平府建立斧头帮。 “难道方大人就因为李文龙背后的关系就要放弃缉拿他?难不成这延平府的知府衙门是严氏父子开的不成!” “张栋!你能够得罪严氏父子,然后被贬到这里,难道你想本官也陪着你吗?不是谁都与皇帝有关系,你是被贬官,本官若做这事,就是人头不保。” “若大人不肯发下海捕文书,下官便将申请递交巡抚。” “张栋,你真是死心眼。这事啊,就算你找福建巡抚都没得商量。”方恒在最近的某个深夜见到了一个人,吓得他几个夜晚都没有睡好,那人自然是赵元质派来的杀手,警告他若他要缉拿李龙文,他这个知府的位置,甚至他的命和全家人的命都要没了。 当今朝堂哪个不是严氏父子的势力,他这个正五品的知府,严氏父子是看不上眼的,但是福建巡抚也是严氏父子的人。若赵元质调回京城,在严肃面前哭一哭,李龙文的命铁定是动不得的,至少他这个知府不敢动。 “这事,张栋,我希望就到此为止,斧头帮已经瓦解,李文龙也掀不起风浪,就以失踪人口上报。你啊,这段时间专心查案,赶紧把那三起并案的真凶查出来。” “你若是再继续盯着李文龙的事情,小心本官治你不好好办公之责……” 方恒离开,张栋紧握拳头,靠着书桌方才没倒下。这段时日他已经渐渐练得喜怒不惊,不至于吐血。 刚才房内就张栋和知府两人,洪鸾见知府出门,赶忙跑进书房,看见他身子颤抖怕是动了情绪,扶住他,问:“知府说了什么?” “他不准备抓捕头号罪犯李文龙。” “啊,怎么会这样?可他害死过那么多的人。” “因为他是严氏干儿子的朋友,也是严肃的人。”他隐隐猜到自己上任的路上没有遇到杀手,想必杀手就是李文龙,严世宗想李龙文杀了他,但这点他并不打算告诉洪鸾,这只是他的猜测,并不想让洪鸾瞎担心。 “怎么哪里都逃不开这两人呢?” 张栋稳了稳心绪,道:“继续去查案。” “那李龙文的事呢?” “只能够另想办法。”若他私下缉拿李龙文,不过他的命难保,但是他要保护洪鸾和邵四母子。 洪鸾陪张栋去往百花楼,是以查案为理由进楼里。既然去查案,花见姑娘的冤枉钱做什么? 起初进来查案遭遇了抵抗,但是洪鸾端出了棍子,对着百花楼里的小厮,将两个小厮打趴下,整个百花楼里的人就都老实了。 老鸨赔笑地说:“大人要查案就查案,动手做什么。您要找哪位姑娘?” 不是她想动手,是百花楼的奴才先动的手。 张栋道:“本官来找董青。” 老鸨问:“找董青也不是不可以,我想知道大人您在查哪个案子。” “城西郑屠户的案子。” “那桩案子不是县衙已经判了凶手就是郑成吗?” “是不是,本官要亲自见过董青姑娘才知道。麻烦带路。” 老鸨不得不带路,嘴巴却啐道:“官不大,官威倒挺大。”洪鸾拿棍子抵在老鸨脖子上,警告:“若敢乱说话,小心我的棍子不长眼。” 董青并非百花楼的花魁,只是其中一个普通姑娘,刚才张栋进楼便出门来看。洪鸾打人的动静,她就算待在自己房间也听得见。在听张栋说来查郑屠户的案子,便冷着脸回了房间,静静地等着几人上门找她。 洪鸾进了房门,看见一张妆容艳俗的脸。董青的五官长得还不错,但脸蛋不像她是一张鹅蛋脸,而是一张方脸,便不显得柔和,有些尖酸刻薄之相。 老鸨对董青道:“青青啊,这二位是理刑馆来的,说要找你查案,你可要好好配合,我就恕不奉陪了。”说完,退了出去。 董青起身,冷静地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道:“大人,请坐。这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茶,却是清火的菊花茶,要不先喝口去了火气再谈。” 洪鸾白了她一眼,“我没有火气。” 董青拿丝巾捂住合不拢的嘴巴,笑着说:“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没火气?” 洪鸾是气张栋又来青楼,就算是以查案之名。 张栋问:“董青姑娘,本官听闻你与城西死去的这三人有过交往,可知道他们有何仇家?” 董青突然不笑了,知道理刑馆的官员是推官,是负责查案的,道:“我和他们是交往过,但是他们有我这个女人,却不是只有我一个。我知道的也有限。不过我好像知道有一个。就是成衣坊的薛洋,他们三人常说薛洋压价太厉害,他们想提高价格,或许是因为提价的事而闹了矛盾。要知道三名死者会在夜半具体哪个地方运货的,不是家属就肯定是曾经的生意伙伴。” 张栋微笑,桌上的菊花茶是一点没碰,问:“姑娘可知道这三起命案所使用的凶器?” “当然知道,这案子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哪户人家不晓得啊!听说是一把杀猪刀,所以之前知县将凶手定在城西的郑屠户身上。不过你们现在来找我,想来是觉得郑屠户不是凶手。” “董青姑娘很聪明,那依照姑娘看来,觉得谁会是凶手?” “大人,您这话就严重了,我不过一介女流,什么聪明不聪明,聪明点也就是为了活命,为了哄男人开心罢了!”伸手悄悄地去触碰张栋。 张栋察觉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被碰到一点,当即将手抽回,洪鸾注意到,拿出棍子对着董青,愤怒地说:“拿开你的脏手,大人岂是你能够碰的。” 董青轻佻地笑:“来青楼的男人不都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的吗?查什么案子呢?若大人能够在我这里留宿一夜,大人您想知道什么,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张栋淡淡地说:“可以,本官愿意留宿在这里,就怕姑娘不愿待下去。董青姑娘,可是觉得审问你一晚上如何?” 洪鸾应景地捏着手指关节,活动手腕。 这次换董青怒了,董青道:“你这推官怎么这么不知趣。” 张栋道:“难道姑娘没听说‘那理刑馆推馆,最是心性惨刻的,喜的是简尸,好的是入罪,是个拆人家的祖师’?” 洪鸾觉得这人啊,就是得给点颜色,方才会老实,比如说董青。 董青道:“大人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也不多,之前也已经告诉南平县知县。这郑屠户其实也不算无辜,平时碎言碎语,看城西就他一家卖猪肉的,看着人卖肉。郑屠户有个绰号叫郑城西,是指城西只他一家卖猪肉的,和三家死者的家属都有矛盾,看他们三家是有钱的商户,常常多收这三户人家的钱。死者生前都骂过他。” 第96章 处世(五) 第93章处世(五) 死者三人虽然相识,但是关系并不紧密。这案子本来是南平县令杜宁在处理,但杜宁看张栋上任了,便将案子完整地交给张栋。 张栋听着她说,心中自有判断,比如死者生前虽然都骂过郑屠户,但是最后还是因为方便只在郑屠户那里买肉。郑屠户也曾跟张栋解释过,“要是我老郑知道多收了他们一点钱,就被判为凶手。早知这样,我一定将钱都还回去。现在还也行啊……”郑屠户一边说一边在大牢里涕泗横流。 “你刚才说起薛洋,是觉得薛洋也有可能杀人?” 董青道:“您问我有仇的,我只能这么说。薛洋知道死者生前的动向,毕竟他们曾是生意上的伙伴,要□□,应该也不是不行吧!” 洪鸾注意着董青的举止,也注意着房内的摆设,在董青回话时,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是张栋在来之前吩咐的。看见一个柜子上的包袱,她问:“敢问董青姑娘可是夜里要出门?” 董青转头,见到行囊,流露出一抹迥异神色,随即神色如常,道:“不瞒二位大人,我虽然是百花楼买来的姑娘,但夜里并不在百花楼过夜,这行囊是我准备带回去给我母亲的。” 张栋问:“你住在哪里?” “城西初禾巷。” “今夜,本官问完了。” “大人,你下次还会再来吗?” “若董青姑娘想起什么与案子有关的,可以来理刑馆找我。但这百花楼,本官不会再来。阿鸾,回家了。” “唉。”洪鸾开心地跟上。 董青目送两人离开。 张栋下了楼,遇到迎过来的老鸨,问:“敢问鸨母,这董青姑娘为何与其他姑娘不同,夜里不在百花楼过夜?” 老鸨道:“她母亲在世,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万一死在我这百花楼多晦气,我便同意若没有客人,董青夜里可以回家孝顺母亲。” “你不怕她趁夜逃跑吗?” “跑?她跑得了吗?她的卖身契可在老娘的手里,且她那重病的母亲需有人照顾,家里请了佣人,她不做这行,哪里有钱养佣人。想当年,她还不是楼里的姑娘,不过是一个给姑娘们端茶递水的丫鬟,要不是脂粉涂得厚,这原本的样子哪有那么好看。二位大人,我这楼里比董青好看的姑娘可是有很多啊,你们要不要找几个?”老鸨说完,方才想起张栋是个盲人看不见,什么模样的女人在张栋这里都一样。还是性子对人更重要。 张栋又问:“董青是被谁卖到这里的?” 老鸨突然发现张栋问了这么多都是关于董青的,道:“大人怕是问得太多了。这属于姑娘们的私密事,请恕老娘说不得。” “好。”张栋没再多问。 两人走后,鸨母看着走下来的董青,兴高采烈地说:“青青啊,你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人点名要见你,知府见了你夸你懂事,县令见了你夸你明艳,这推官大人见了你,还一直追问你的事情。” 董青冷笑,心里清楚,这刚才来的推官哪里是对她感兴趣,分明是为了查案方才多番打听。 洪鸾收起棍子,陪着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问:“张栋,你是不是在怀疑董青?但董青只是一个女人,如何能够杀害那几个成年男人。且那三人给她银子花,跟她无仇吧。” “你怎么知道那三人给她银子花?” “董青房间里的摆设,不是金器就是银器,虽然她模样一般,但是能够有这么多的金银,想必也是客人给的。” 张栋点头,延平府不是京城,穷山恶水的地方,一个人要有那么多的金银也是不容易的,这才是张栋说董青很聪明的缘故,董青很懂得如何抓住目标男人的心。 “她在故意将案子的嫌犯往薛洋和郑成身上引。”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现在还不清楚。” 张栋回去后,次日交代了陈三、王五、蒋岚、鲁能、吴吉和胡缰六名衙差应做的。洪鸾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什么都与她说了。 衙差们有事要做,这日,她陪他去了城西初禾巷。挨门挨户问了个遍,终于找到了一家有个常年生病的老妇人之家,再一问那就是董青的家。 张栋向照顾老妇人的佣人表明来意,佣人带他去看老妇人。洪鸾又是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将整个家都看了个遍。 打听完要问了,两人走出董青的家。 洪鸾伸手过去想扶着他,张栋下意识地握住洪鸾的手,道:“我已经知道了。” 三日后,夜半,张栋单独站在城西祥缘桥上吹风。这已经是他第三个晚上在桥上。 自那日从百花楼出来后,他就安排衙差在城西传出消息:他自从开始查商户的命案后,喜欢上了祥缘桥这个地方,夜半无人时总喜欢在桥上站一小会儿方才回衙休息。 在南平县,张栋这个推官的名声也是很大的,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瞎眼的相公,有能力的同时,处理的办法估计也与他人不同,人们怀疑他夜半在祥缘桥是为了查案。 张栋在桥上站着,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他已经知道了这三起案子的凶手,原本可以直接抓人,但是他想与这个案子的凶手好好谈谈。 “你终于还是来了。”张栋转向脚步声,对着来人说。 来人却没有说话,直接挥着一把杀猪刀对着他当头砍来。突然,一根棍子从桥边的树上飞来,打落了凶手手里的杀猪刀。 董青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从不远处树上跳落下来的人,洪鸾穿得一身黑,一个侧踢将她踢开,对张栋道:“是董青。” 董青摔在地上,问:“你是早就知道是我,还是现在才真正知道?” 张栋道:“在百花楼里,我就怀疑你了。不过真正怀疑你,是去了你家以后。” 董青苦笑:“果然……我就猜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是我?我一个青楼女子罢了,哪里有能力杀害三个成年男人呢?” “因为我从未小看过女子,女子未必没有能力杀人。我去过你家,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就是因为你去了我家,我才起了想杀了你的心思,原来这是一场计。” 洪鸾道:“我在你家厨房看见了这把凶器,你倒真大胆敢将凶器放在自家厨房。”洪鸾想,拿凶器砍的肉,她敢吃吗? 董青道:“反正砍的肉又不是我吃。” “你——”洪鸾无语,心想,她都敢杀人,又怎么会怕用凶器砍肉吃,更加觉得董青这个女人的可怕。 张栋道:“你母亲跟我说,你是被自己的父亲卖到了百花楼,一开始做的是粗使丫鬟。你父亲从小就家暴你……” 话未说完,董青怒道:“别跟我提那个无良的男人,他何止家暴我,他还家暴母亲,我母亲现在重病就是被我父亲打的,肺打坏了,现在也活不了多久了。” “因为你受不了了,所以十年前,你和母亲两人合谋杀了你父亲,一天他在村坊的亲戚家喝醉酒,在回家的途中,你们联手将他推下了山,造成醉酒跌落的假象?” “这是我母亲跟你们说的?”杀害父亲的时候,她才仅有十三岁,是父亲在她十三岁将她卖到青楼供人做丫鬟。就因为父亲一直想要母亲生个儿子,却因为生了女儿,就一直发脾气,看母亲多年无所出,火气越来越大。 在董青家,张栋故意在董青母亲面前提起当年董青父亲的那桩案子,董青母亲自己承认了这事是她一人所为,当年董青才只有十三岁,董青母亲自知自己命不久矣,承认了董青父亲是她杀的。 张栋摇头:“你母亲说是她杀了你父亲,没有提及你。这是本官猜测。”现在能够杀害三个成年男人,想必董青的心理早就在幼年时就扭曲了,她惨遭被父亲毒打,还看着母亲被父亲打,叛逆的她终于受不了,也许是失手,突然生了想杀害父亲的心,但张栋更加怀疑董青杀害父亲绝对不是失手,而是刻意而为。 董青道:“那个男人常爱喝酒,还爱去其他人家里蹭酒喝,爱说大话,常常夜里带着我们过去,几乎每次都会经过那个山头,所以我想,要是他就这么摔下去该有多好,该有多好。所以有一天……趁他喝醉走不动路,我推了他一把,但是他抓住了树枝,我吓坏了,知道他不能够活着,他若活着,他一定会打死我和母亲。我叫住了吓坏了的母亲,叫她一起帮忙。母亲怯懦,做不出这个事,这事是我做的……” “你母亲最终还是帮着你。当时你已经被卖,你杀害父亲,其实是放心不下母亲。”张栋真正是因为这点,方才不去百花楼直接抓捕董青,要董青自己暴露自己。 “又有什么用,我娘还不是已经被他打坏了身体。大夫说,我娘后来不会生,就是因为常年被打。” “但这不能当做你杀人的理由。你父亲当年就是一个杀猪的屠户,他常常使唤你干活,所以你虽然年纪小,当年就已经会娴熟地杀猪砍肉。十年前,郑屠户的猪肉生意越做越好,而你们董家的猪肉无人问津。” “其实郑屠户该死,要不是他和那个薛洋合作,使用了什么阴谋诡计,赶走了城西所有的屠户,我父亲后来没有经济来源,便更加对我和我娘拳打脚踢。” 郑屠户的出现,加速了董青想杀掉自己父亲的心思。 “其实你现在能够做到百花楼的接客姑娘,这说明你很有野心。你一心期盼着有人能够赎你,然后做当家夫人。三个死者家里有钱,是绝佳的目标。虽然他们肯给你钱花,也许与你承诺过终有一日会娶你为妻,休掉自己的正妻,你相信了,不对,你没有完全相信。” “为了获得那三人的心,我一早就打听了这三人的喜好。只要能够拿捏男人的喜好,想要什么都能够有,这是我在楼里学会的。” “事情的转折,你想杀掉他们,是因为有一天你知道了他们根本不可能休了自己的正妻,更不可能会赎你。” “你知道他们在背后说的有多难听吗?我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他们,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说不过是拿我来玩玩的,而家里的女人能够为他们创造利益。我听见没理会,假装没听见。” “你从那时开始设计,怂恿他们向成衣坊的掌柜去提出涨价。” “涨价多好啊,我的计划也能够让给他们创造利益,我哪里不如他们的正妻。” 第97章 处世(六) 第94章处世(六) “其实真正开始怀疑凶手是一个女人,是因为三名死者都是一人单独运货。这三人家里都不乏小厮,却不叫小厮帮忙,单独出来在夜半无人时运货,我猜测他们是在拿运货做遮掩,实际是在约会,有一个女人约他们夜里见面。男人想在没人时与女人……咳咳……”因为说到敏感的话题,他以咳嗽做掩饰。 “我约他们夜里见面,他们就不需要去百花楼给老鸨银子,他们别提有多开心。其实我并不是每夜都回家,只要没有客人留我过夜,我便能回家照顾母亲。”趁张栋和洪鸾没注意,她悄悄拿起了旁边掉落的刀,只要张栋和洪鸾死了,便没人知道她夜里杀人了,说不定还能够把杀人的方向引到薛洋身上。 就在董青又拿着刀砍向张栋时,洪鸾当即跑到张栋面前,拿棍子阻隔刀,但董青这个女人力气很大,她被逼退了好几步,总算挡住了。 洪鸾完全将凶器打落,将棍子抵在董青胸前,虽然董青被制服,但洪鸾还是觉得好险,幸好自己的棍子是铁制的,不然可能都被董青砍断了。 董青摔在地上,这次彻底放弃了抵抗,仰天大笑道:“终于明白你为何从未小看过女子。” 洪鸾想,张栋是因为她,才没有小看过女人吗?在张栋心里,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吗? 防止董青再生事,洪鸾拿出一根绳子彻底将她绑了起来。 董青被绑后,被洪鸾拎了起来,对着张栋道:“为何我不能早点认识你。” 洪鸾道:“你早点认识大人没用,难道认识你等着被你砍吗?”她虽然没看见过死者三人的惨状,但听他人说起过,听着便觉得恶心。 张栋听见洪鸾说话底气十足,知道她并未受伤,道:“既然你图这三个男人的钱,就不该再奢望男人的情。” 董青撕心裂肺地喊:“难道钱和情就不能够两全吗?” “如果男人一月只赚一两银子,能够将一两全部给你,你可以图他的情,但如果男人一月可以赚千两,只给你百两,你只能够图他的钱。” 董青彻底无话。 张栋后来出外暗访查案都一个人去。又半个月,洪鸾终于收齐了亲朋的来信。亲人除了哥哥的,还有父亲的。 哥哥洪远的信是从京城寄过来,对她说,母亲对她留书信就走的举动很生气,但还是担心她远在福建是否穿暖吃饱,张栋有没有好好待她,若觉得过不下去可以回来,她还有哥哥和母亲。 洪鸾觉得很暖心,但回去是不可能的。 父亲的来信意思是他也知道了她跟着张栋去了福建,很支持她的做法,说做人就应该知恩图报,告诫她绝不能因吃不了苦就跑回京,因为张栋对她和她家有恩。 沈沐知的来信是说,他一样被贬官,但贬到了浙江。如今浙江地区,倭寇肆虐,他被指派去处理倭寇之乱,他现在属于军事文官,还调侃他们在福建延平府那个穷地方,他至少在浙江有数百商铺,仅年租一年就有几百万的进款,另外有三百多艘商船。虽然这些产业之前都是他家老人在掌管,但现在他也开始慢慢接管了,实在当不了官他还可以下海经商,若他们日子过不下去,大可以来找他。 连德兴镖行都给她寄信了,是关长和罗汉写的,他们代表所有镖行的工人说想念她,希望她快点回来。冯叔给她寄了银票,算是工钱,她想这钱来得正是时候,如今她要给张栋买药,手头非常紧张。 傍晚时分,洪鸾坐在自己屋子前的台阶,拿着信埋头想心事,突然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看见一件青色官服,官服上有鸂鶒祥纹补子。 她道:“张栋,家里人来信了,这里还有你哥和你娘的来信,我读给你听。” “读信不急,阿鸾,今日发了月俸,这些银子给你。” 洪鸾看着他放在自己手心的几两银子,知道推官的月俸很低,这等于他将所有的月俸都给她了,他花什么呢? 她想,自己母亲当年在江陵能够陪阿爹过下去,自己当然也可以,问:“你把银子都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我知道你花了很多钱给我买药材,从今天起,把药材停了吧。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没你想得这般孱弱。” 洪鸾是想着吴浣说的冬天对病人来说难熬,所以买了很多药材替他调养身子,买的都是极好的药材。 “还有对自己好点,可以的话,少花一点在我身上,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张栋知道她爱吃,“其实阿鸾你挺爱吃肉的,如酱肘子、猪蹄肉,是不是?” 洪鸾脸一红,她不吃肉是因为有人说她胖,她想要好看,并非她不爱吃,实际他上辈子放在她墓碑前的食物都是她爱吃的。 “你看,这段日子,你的脸都瘦了。还有……”张栋的手正要碰到她的手,洪鸾当即把手缩回。 原本以为他看不见,她就很少打理自己的脸蛋儿了,还有自己的手,原本是圆润白皙的,现在却因干多了农活也或许自己常常打斗,开始长褶子了。 她道:“你放心,我会对自己好一些的。”万一有一天他看得见了,希望他看见的还是那个在他心中明艳动人的她,就像那幅画像上的一样。 “还有,这一两银子还你。你是大人,难免要交际打点,一点银子都没有可不行。” 张栋拿着那一两银子,心想,这一两银子哪里能够作为打理人际关系的,跟着自己的六个衙差或许都看不上,但是可以给她买些零嘴,便收下了,“丽娘那里,我的那些东西,她都交给你了吗?” “早在到理刑馆的时候,她都给我了,我给你保管着,没花你一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可以用,无论你要做什么,就是别用在给我买药上。” “哦。”他的东西里不仅有他的画、衣服,还有他这些年当讲师和翰林的俸银。 “阿鸾。” “还有什么事吗?” “也就你这个傻丫头肯陪我这个瞎子来延平府这个地方。” 洪鸾起身叉腰地说:“也就你这个傻小子将所有的银子都给我这个傻丫头,万一我拿着钱跑了呢?你就一无所有了。” “所以你跑不得。” “我就跑,你有本事追上我。”洪鸾灵动的身子从他眼前一晃,“你来追我啊,追上我,我就是你的了。” 张栋一转身,便抓住了她的手,原来她根本没跑远,从声音判断出她的位置,“我抓住了。” “那么我就是你的了。” “傻丫头。” “傻小子。小瞎子。” 张栋想,若有一天他的毒可以解,她若还未嫁人,他一定会娶她。一定……不会再放手…… 张栋虽然说不要再花钱给他买药,但是一点都不花是不行的,他劳累后很容易病倒。 洪鸾还照常去药店选药材,便宜的没什么她还买得起,但是昂贵的她就得想想了。 她虽然现在手头有钱,但是很快要过年了,需要置备鸡鸭鱼肉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必须省着点花。 药店里,药店掌柜给她介绍着各种药材,比如这药是清热解毒的,这药是治风寒的,这药是壮阳补肾的…… 她认识药材,就是功效还不是特别了解。突然掌柜介绍到板蓝根,是一种预防风寒的药,还有忍冬藤,具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可以治疗外感风热和喉痹等,张栋话说多了容易喉咙痛,他还时常咳嗽,很需要这些。 当时药材少,很多药材的价格炒得很高。 洪鸾只买了其他的一些药材,像板蓝根、忍冬藤、车前草(利尿祛痰)和枇杷叶,她在附近的山上看见过,决定自己去采。 现在衙门里的事情,张栋能够自己搞定。她有时间做其他事情。 将买来的药材交给邵丽,交代了几句,洪鸾背着一个竹篓,拿着一根小锄头上山去了。 起初都很顺利,洪鸾在山上找到了好几种有用的药材,竟然还有葛根,葛根研磨成粉可是好东西。很多药店掌柜提到的药材她也看见了。她采些需要的。 附近的山头有很多竹林,她想过段时间来竹林挖些竹笋,完全埋在土里的她或许找不到,但是冒尖的肯定找得到,冬笋烤肉非常香,心里正得意自己真是一个省钱小能手,脚一滑,她滚下了山。 幸好在不远处的一处就停下了,洪鸾望着山头,又望了望山脚,自己正待在山头下的一个凸起处,离山下还很远。 竹篓里的东西一点没丢,但是她刚才摔得身子疼,微微一动,发现最疼的是右脚踝,她扭伤了,刚才努力用手支撑,手也擦伤似乎要起淤青了。 大白天摔伤,估计也只有她了。 山上一个人都没有。她想只能靠自己了,休息了会儿,她努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好几次差点儿又摔了。 傍晚,理刑馆放衙,张栋回到后院,发现洪鸾不在,问了邵丽。邵四一直跟他在一起,他不知道,邵四一样不知。 邵丽道:“洪丫头之前说去山上挖草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难道还没有回来吗?” “她出门前说去哪座山了吗?” “她只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第98章 处世(七) 第95章处世(七) 洪鸾将自己的短棍伸展成长棍子,持棍子从山上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来。冬天日短,到了山脚已经天黑。 在走到市井四鹤街的时候,她遇到了两个地痞无赖,这两个无赖见她年轻貌美对她言语轻佻,还想动手脚,洪鸾拿着锄头警告他们:“你们小心些,敢做什么,小心你们的脑袋!” 无赖道:“哎呀,小娘子还这么嘴硬,我们就喜欢这种烈性的。”说着就要对她动手,洪鸾正准备反击。 同时,张栋和邵四走到了四鹤街。 邵四道:“是洪小姐,不过有两个市井之徒正围着她。” “帮忙。”张栋吩咐一声,邵四跑过去,一个旋风侧踢将两个无赖从洪鸾身边踢开,再一个下劈将其中一个欲起身反抗的无赖踩在脚下。 另外一个无赖起身正对洪鸾,洪鸾左手持棍,一棍挥下去,无赖都倒在地上,只顾求饶。 邵四道:“滚,若再敢动我们理刑馆的人,小心再吃我一棍。”洪鸾道:“还有我的。”刚才她在山上伤的是右手,左手没事。 张栋走到两人面前。 洪鸾正想走一步,不承想刚才动棍子亦动到伤脚,“嘶”了一声。张栋问:“你怎么了?” 洪鸾如实说:“刚才在山上摔了一跤,可能扭到脚了。” 张栋心想,难怪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将盲杖递给邵四,背朝洪鸾,道:“既如此,我背你。” “啊,我能够跳回去,而且你身子也不怎么好。” “你是想说你自己胖吗?” “我才不胖。” “那还不上来。”洪鸾将装草药的竹篓,手里的东西一并交给邵四,方才跳上他的背。她不重也不轻,实际刚刚好,以前他身子好抱她很轻松,如今不过较从前吃力了一点。 张栋不小心碰到她的右手,又听见她小小地哀鸣一声,“怎么,你连手都弄伤了。这里到底不是京城和江陵,路不平坦,治安也不好,多是地痞流氓,街头恶霸,日后出来可得小心一些。” 她道:“我这一次就是太久没爬山了,方才不小心,下次绝不会了。你是不是又觉得我这次挺傻的。” “不,这次不是你傻,而是我。我本不该叫你别买药,你需要药材就去药铺,何苦累着自己?在山上摔伤,伤的是你。” “没事的,到时用你娘的药酒抹个几天肯定全好了。又不是没受伤过。” “你倒是想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哪里有这么快好。” “就算这么久,我另一脚完好,蹦跳着也能够做事。” “你若再逞强,我把你从这丢下去。”张栋听见了流水声,想必旁边有河。 “啊?我不逞强了,张栋,前面有土坑……张栋,前面是桥,有台阶……”因张栋手上没盲杖,她不停地提醒他走路,看邵四竟不在旁边,四下寻他不着,道,“小四竟然不见了。” 张栋脚步一顿:“想必他抄其他小路走了。”心想,邵四是不是看他俩这般亲近,不好意思看方才离开。 洪鸾觉得没有其他人在,是二人相处的好时机,忙勾住他脖子,问:“你还记得京城乞巧节对你做那事的女子吗?你觉得她是谁呢?” 不就是你吗?张栋道:“若你再乱动,我就把你从桥上丢下去。” 洪鸾刚才又想做乞巧节做过的事情了,这下不再乱动,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总之那个女子应该很美,很美……”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洪鸾欢喜。 “我眼盲,却未心盲。” “张栋,我要在这里与你破案,在这里帮你,帮助有需要的人,你以后一定会重返京城,然后打倒严氏父子,然后打倒一干贪官污吏,还要再整治一下混乱朝纲的宦官们,你一定会成为很优秀、很优秀的大官,官至次辅,首辅,太傅,太师……你还这么年轻,一定可以的。”这话她憋了好久,在他被贬官的路上就想与他说了,虽然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轻生的人,但心里害怕他因为中毒而丧失了斗志。 上辈子的她,就是喜欢他一心成进士然后当官为民的样子,在知道他要迎娶他人时,果断地成全他,能够让他一心一意地做官做自己的事,但最后她才明白,他一直想娶的人原来是她自己。看来她是真的很傻,竟在不该放手之时想着成全他、们。 洪鸾的声音在空旷的寒夜里尤为清晰。 张栋当她是童言稚语,不置可否地一笑。当三公又是内阁首辅岂是这么容易的。 四鹤街上一个算命铺子上,一八字须男人正手拿龟壳、铜钱盯着从汉天桥上走过的一对璧人。 理刑馆里一直都没有师爷,倒是因为没有捕头,邵四当了捕头,虽然年轻,但武功比六个衙差高,衙差们都很是服他。 邵四因当了捕头,有俸禄拿,每日的气势都是虎虎生威。在被张栋安排当捕头的头一天,邵四向他娘炫耀,别提有多得意。 衙门人事调动的事情,理该向上头申请,但这种小事,张栋在与当地官员们聚餐喝酒时便谈妥了,知府对招人一事让他自己看着办,毕竟是他需要用人,招的人只要身家清白符合条件就行。 至于师爷,张栋一直没有好的人选,故而一直空缺。招个读书识字的容易,但要招个能与自己思想契合的很难,如今身边有洪鸾在,张栋并不着急。 他也曾想过张贴榜文招人,但若来应聘的人都不是自己需要的,何苦浪费大家时间。他更喜欢自己找,找一个合适的,不合适的宁可没有。 张栋和洪鸾几次一同走在四鹤街上,遇到了一个八字胡须的算命先生,先生每每高喊:“算命,算命,算前世之命,算今生之途,道不可泄之天机,不准不要钱,不准不要钱……” 洪鸾知道那人是对他们俩喊的,道:“我们不相信命。还有你泄露天机不怕减寿吗?” 算命先生手拿玳瑁(古代眼镜)看着两人,道:“怎么能够不相信呢?这位姑娘和公子一表人才的,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吗?” 洪鸾说:“我就是不信。张栋,我们走吧!” 说不相信的洪鸾在撇下张栋后,又偷偷地从理刑馆跑出来,找到那位算命先生,道:“帮我算算我的前世今生。” “姑娘,请让我看看你的手。” 洪鸾伸手过去,发现他竟然不看手掌纹路,却看她的手指关节。 “姑娘,你的食指关节用力后有小痘,这说明你有前世情债,今生是要还的。” 洪鸾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食指关节用力后竟然有一个像痘痘的小凸起。 “你的今生命途我已经替你算过了,给你三字箴言,万忘记住,今生才能处处是坦途。”算命先生吴渭递给她一张纸。 洪鸾递给他铜钱,他不肯收,道:“就当老夫送你了。” “你就收吧,少说些神神叨叨的,不是说不准不收钱吗?难不成这纸上的内容不准?” 吴渭无语。 洪鸾往理刑馆走,一边走一边将小纸拆开,只见上面写着三字“勿矜持”。难道是说她这一生注定不能够当个端着的大家闺秀?似乎这个算命先生有点本身。 在洪鸾走后不久,算命摊子前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衣便服眼睛上蒙着白缎子的男子,男子生得俊朗,道:“请先生算命。” “你想算什么命?” “前世今生。” “除了前世今生,你不想知道自己在这里会做出什么政绩吗?” “先生不是已经在告知了吗?” “若是前世今生,老夫只有三字箴言可送你,你且记住,勿内敛。” 张栋每次出门几乎都穿便服,在衙门才穿公服,算命先生直接说“政绩”二字便是知晓他身份,问:“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老夫姓吴,名渭,绰号智慧星。” “不知吴老先生可愿意去本官的理刑馆当师爷。” 吴渭今年四十有四,表面沉稳客气地说:“好说、好说。” “何时到任?” “明日。” “好。” 张栋走后,智慧星吴渭当即收拾铺子走人,他当算命先生神神叨叨了一个月就是为了等这句话。看他要走,旁边的摊贩主道:“吴学究,你走了啊!” 吴渭道:“找到其他营生了,不走欲待何时啊!” 张栋回到衙门,想的是吴渭这个人,这个人之前想告诉他在延平府会做出什么政绩,实际这个地方的治安非常不好,每日大案要案频发,至于政绩根本不用吴渭说,若他做得好,自然政绩不错,但若做得不好,便会被上京的几位抓住把柄。 遇到邵四,张栋道:“替我去查一个人。南平县的智慧星吴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陈三道:“不用查,我们就知道,他是我后谷村老乡,在南平县很出名的,之前是南平县教谕,理刑馆没有捕头就是因为他。遇到知府、知县等人,从来都不下跪,说什么为师者就是不能给任何人下跪。然后就丢了饭碗。” 教谕,县学的教书先生,是管教育的官员。吴渭是举人,由举人当教谕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在吴渭当教谕时,还干了几桩大事,比如不允许学生逃课。想当年,张栋在县学从不逃课,就算听懂了仍旧坐在原位,很支持吴渭的做法,然而当时只要是考中举人的学子在县学是可以想上就上,不上就可以回家的,而吴渭全部一视同仁,不管什么能力的学子既然进了县学就必须每日来上课。 至于理刑馆原本的捕头之事,吴渭向知府状告,原来的捕头闻先贪污受贿,收受牢犯的银子,给银子就放人,不给银子就打人,一番状告下,捕头闻先的职位就没了。 闻先丢了职位,后来带头恶整吴渭,让吴渭也丢了官职。 第99章 处世(八) 第96章处世(八) 洪鸾因脚未全好,几乎都是持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走路或者单脚跳,方才最近出门都与张栋一起,张栋不肯她一人出门。 中午,她准备去看望在办公的张栋,看见邵四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邵四道:“饿死了,去吃饭。” 衙差们聊起今日新到任的师爷。 王五道:“吴师爷刚上任就与大人一起配合默契,一个记录案情,一个审案,有时还可以给大人出出主意,以前只是听说他的名号,没想到还真有一手,大人真会看人。” 洪鸾问:“你们说的师爷是谁?”以前他审案,旁边记录案情和语录的都是她和邵四,今日张栋没叫她,还以为是邵四在帮忙。 邵四道:“是当地人称智慧星的吴渭,举人出身,大人昨日刚招来的师爷。” 几人向后院食堂走,却在厨房听见一阵邵丽的叫声。邵丽拿着一柄大铁勺,跑出来大喊:“贼人,竟然敢来厨房偷吃。” 四十几岁的男人垂头道歉:“没有的事,误会啊!刚才你出来舀水,我看见你,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邵丽有些脸红,喃喃道:“好看?”突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又怒道:“我好看,你就可以站在我身后偷看我了?你究竟是谁,来我们衙门有啥居心啊?” 男人道:“又是误会,我刚走近,不承想你煮菜尤为认真,吓到了你,不是我的真心。” 洪鸾诧异:“算命先生?” 邵四跑到他娘身边,道:“娘,他是大人新招的师爷,不是盗贼,而且他是夸您好看。” 南平县盗贼有点多,邵丽听街坊邻居说有人走在街上都能被抢,还有好多人家里被偷东西,邵丽不认识吴渭,故而判定他是盗贼。 张栋姗姗来迟,听见厨房这边的响动,问:“发生什么了?” 洪鸾道:“已经没事了,邵丽娘以为新师爷是盗贼,来衙门偷东西的,一场误会而已。好了,大家都去食堂准备开饭吧!” 几人散去,吴渭仍旧盯着邵丽看,邵丽老脸一红。张栋对吴渭道:“吴师爷,你今日刚上任,便让你做了这么多,实在是辛苦了。” “哪有,为大人办事,是应尽之责,哪敢言辛苦二字,就怕大人不肯用在下。大人还想知道什么本地的事,吾肯定知无不言。” 吴渭自此在理刑馆安顿下来,倒显得洪鸾有些多余了,记录案情出主意有吴渭,抓捕犯人有邵四和六个衙差,她脚受伤顶多在邵丽旁边打下手或者煎药,有的时候也会写一些文字。张栋走向洪鸾,问:“你脚好些了吗?” 洪鸾想起自己脚受伤的第一夜是张栋亲自给她来治脚伤和涂药,心底便是喜不自禁。 张栋知道她脚伤只要这段时间不乱动,按时记得敷药,过段时间就能好。 话音刚落,洪鸾便“哎呦哎呦”地“疼”出声来,“委屈”道:“刚才走多了路,脚又疼了,怎么办呢?”贴近旁边的张栋。 她的“需要你背”四字未说出口。 张栋将她打横抱起。 是他说的不让她逞强,她方才扮演几回“弱女子”。食堂门口,听见里面几人在讨论她的事情。 陈三问:“这洪姑娘与我们家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邵四道:“这洪小姐最喜欢我家大人,也只喜欢我家大人,从上京追到了这儿,注定未来会是我们大人的女人。” 话音刚落,张栋进门,冷声道:“小四,去盛饭。” 邵四“哎”了一声,自去盛饭。他将她放下,接过邵四手里的饭碗递给洪鸾,道:“阿鸾是我义妹,从今日起不得妄议她的事情,她想待在这里就待,不想待了也可以离开,不是谁的人,她有自己的自由,也有她的权利,她说的话就是本官的话。” 几人连连点头。 洪鸾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是喜是悲。 时间荏苒,很快到了正月里,过年时节。挨家挨户,只要是还过得去的家都要杀鸡宰羊,洪鸾他们也一样。洪鸾和邵丽一起去市集买了几只鸡鸭准备当做年夜饭。 大年夜的前一天,天下大雪,马涛拎了几条鲫鱼,一只熟鹅特意来拜访他们。邵丽接过马涛的赠礼自去做菜,马涛、吴渭和张栋三人围着房间的圆桌坐着。 马涛道:“自大人离开后,我就开始改过自新,带领全帮上下将田赋给交齐了。但不是我不给大人面子,若明年官府还收这么重的田赋,我交不交便另说了。” 朝廷收的税,有田税(田赋)、人头税和徭役(苦力税,劳力),按理说最多十成里收一成。田税和人头税是实物,种苹果的交苹果,种棉花的交棉花……这三种税都是地方官说了算,他若说你的劳力没完成就得继续干,说你的苹果不够好就需要再拿好的苹果来,以此类推。若遇上不安好心的地方官,真是玩死你没话说。 收税时,每年的黄册(官方户口名册)都是人数不对的,以至于有钱的乡绅逃税,最后强征平民的税,贫苦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 “我自想当良民,但是大人,如今不管是本地的知县、知府还是巡抚……但凡当官的有你这样照顾我们的,我们何苦落草为寇。” 张栋明白现在的朝堂在税收方面也有很大的问题。 洪鸾撑着棍子给他们上了两壶热酒,和邵四一起放了几叠菜与他们吃。 张栋不动声色地听着马涛抱怨他们平民日子的不好过。 放完菜,洪鸾退了出去,知道他们要谈事情。马涛看着洪鸾离开,道:“这姑娘懂事。大人,你年岁正好,难道不准备成家吗?你看,这姑娘多好啊!”吃一口花生喝口酒。 吴渭开口:“是啊,大人难道是还有什么顾虑吗?正好大过年的,喜庆日子,不如将人生大事也办了。” 本来在谈民生,没料到这两人会调侃他,尴尬地咳嗽两声:“阿鸾她是很好,就是我配不上她。” 吴渭大笑,马涛狂笑。 吴渭道:“大人,你是十四岁就考中了探花郎,是少年神童,而我四十四岁都没考中进士,您怕是太低看自己了。姑娘是好,但您如何配不上。” “你们只知我的这一双眼睛失明,却不知我的身体异常。三年后上京的人要考核地方官,若有疾怕是政绩再好也不顶用。” 吴渭叹了口气。 洪鸾捧着托盘站在门外偷听,看着面前的一地风雪,心想,原来他还有这般担忧。 两人随即不再讨论他的亲事问题,自己本就是孤家寡人,没好意思再谈。吴渭娶过妻,不过妻子早亡未曾续弦。马涛在刀口上舔血,不知道何时就会朝不保夕,若日子过不下去成了真正的强盗,便是官府的头号犯人,何苦害了清白的好姑娘。 马涛道:“吴学究,我记得你以前是得罪了捕头闻先,这闻先的父亲不就是当街的恶霸,儿子竟然能够做捕头,真是想不明白。” 张栋想起之前与知府喝酒,知府方恒千万叮嘱他一定要招个身家清白的捕头和师爷,原来曾经他上头指派的捕头就是恶霸出身。官员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看得多了。 吴渭道:“只听说过官官相护,以前不知还有官霸相护,如今见了,大人您这种官匪合作的真是不算什么了。” 马涛并不曾杀人放火,不过是如今官府太黑,不得已上山搭寨,保护的是一干穷苦被官霸欺负的平民。 张栋道:“这么说这闻先倒是可恶至极的人?”他到任才两月,并不算太了解。 “这延平府一半的打架斗殴都是他引发的,还有夜晚宵禁,就敢夜里带刀砍人,若有个杀人案,或许就是他的人干的。夜里带刀,这个风气啊就是他带头的。” 每个地方都有夜里巡逻的官兵,但是有人带刀都不管,那么这个地方的治安就会非常坏,打架斗殴不停,案件也就频发。 他倒是想啊,理刑馆怎么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案件,原来不处理好这个治安问题,怕是理刑馆的牢房又要关满人了。 要真正处理这桩事,就需要将带头的人先处理了,他准备日后去会一会这个前捕头闻先。 马涛劝他喝酒,张栋摇头:“家里有人管得紧,不让喝。” 马涛笑道:“怕是刚才离开的小娘子吧!” 张栋不得已拿洪鸾的名义出来挡酒。 酒过五巡,马涛虽然喝醉了酒,但不准备在理刑馆过夜,以免他这个土匪的身份影响了张栋,毕竟官匪不两立。 张栋命邵四护送马涛,吩咐他可以在马头山上过夜。风雪夜,路不好走,且喝醉的人一旦瘫倒爬都爬不起来。 吴渭也喝醉了,留宿理刑馆后面宿舍。张栋麻烦丽娘代为照顾。 大年夜。 一群人吃完饭,聊天的聊天,看烟花的看烟花,由于手头紧张,今年洪鸾没有买烟花,以脚伤为由,留张栋在自己房里,央求他给自己治疗脚伤和手伤。 两人坐在椅子上,洪鸾只点了一根蜡烛,室内显得昏暗。洪鸾提议来玩手影游戏,喜欢什么就用手做出那种东西的形状。 洪鸾先做了一只兔子,张栋做了一只老鹰,老鹰爱吃兔子,她赶紧换成一只老虎,说:“我是老虎,是山中大王,你快点叫我大王。” 张栋道:“我是天空中翱翔的鹰,许多野兽都怕我,我可不怕你,我是天空中的大王……” 两人一边扮演影子呈现的动作一边创编故事,玩得很开心。 玩了游戏,洪鸾问:“张栋,做官你快乐吗?” 第100章 处世(九) 第97章处世(九) “当然。” “努力考上进士就是为了当官,为了功名。但是我至今不能够理解你们,你、哥哥和旭文哥。你与旭文哥既然是为了功名,为何都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有我哥也是,一心想去前线作战,虽然有出头的可能,可一旦死掉怎么办?失败了怕是史册都无法记载。” “年轻时觉得功名很重要,但等你长大了,会明白功名为虚名。不是所有的功绩都会名留史册,但求无愧于心。” “你们当官是不是就像我写文那样,起初都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大文豪,然后名扬天下,但是现在我觉得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所以无愧于心就好。张栋,许愿吧,据说过年许愿甚灵。”洪鸾闭眼,心想,希望张栋早日康复,早日复明。 张栋心道,洪鸾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隆庆初年,四月初。朱垕称帝时,国号为隆庆。 “快让让……让——”洪鸾高举一袋五十斤的大米一路搬到四鹤街巷口的一家米铺,对掌柜的道,“大米送到了,是乔老太公的,五十斤大米。” 掌柜的唤一个粗使下人搬去称,刚好五十斤,一斤不多一斤不少,掌柜的将米的银子递给洪鸾。 洪鸾在米铺外等了等,才等到张栋和一对老人慢悠悠地来了。洪鸾对老人道:“乔老太公,乔老夫人,这个银子是你们卖米的钱。”将银子交给两位老人。 张栋道:“手脚才刚好便这般使劲。” 洪鸾看着走在前面两位头发花白相互扶持的老人道:“我这是在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她趁自己这段时间脚伤,将理刑馆周边的老人都认识了一遍,很乐意帮助这些孤寡老人,老人们也很喜欢她这时而乖巧时而爽朗的性子,她从不跟老人们犟嘴,就算听不太懂他们本地的方言,也是一个劲地听着,努力去听懂。 “有意义的事情?”之前洪鸾最喜欢照顾他,但这段时日她时常不待在理刑馆,反而跑去帮助什么孤寡老人,他忙完事情总见不到她人,心里微微生了醋意,自己却不知,言语却骗不了人,是冷淡又带了点酸味。 这时,听见不远处有马车疾驶的声音,他当即拉住洪鸾,像几年前一般护住了她,洪鸾见马车驶过,差点儿就撞到老头老太。洪鸾第一时间从张栋怀里出来,去看乔家两口子,关心地问:“乔老太公,乔老夫人,你们还好吗?” 见两位老人并未受伤,她才松了口气。老人在前面走,他们两个小年轻在后面走,洪鸾想说“瞧,他们俩多幸福啊,能够活到这个岁数,白头偕老不就是这样么”,这时听见旁边酒馆传来阵阵吵闹声,声音一阵大过一阵,好像还掺杂着几句“报官”。 他们向酒馆走去,酒馆外围着一群人,其中有人认出了张栋,大喊:“刚好,理刑馆的推官来了,让他来断案,究竟是不是你们家下毒毒死了人。” 酒馆李小二和其妻杜十娘只喊“冤枉”。 张栋和洪鸾进人群中,洪鸾看见小酒馆里有个粗衣老汉倒在酒桌上,唇色发紫,神色狰狞,过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回复张栋:“一个老汉死了,看起来像毒死的。” “验。” 洪鸾拿出随身的银针验了死者的脖颈,也验了死者吃的酒菜,结果银针丝毫未变。李小二道:“我们不会下毒毒死客人,这些菜是我妻子亲手煮的,绝不会有毒,不信我给大人试吃。”说完,李小二大口朵颐起来,还喝了死者喝过的酒,结果他还好端端地站着。 张栋问:“死者死前可有什么动作?” 李小二想了想,回答:“我好像看见他死前捂着心口。” “心口?若是患有心梗的病人,心梗发作得不到急救就会造成捂着心口,眉头紧蹙,神色狰狞的死状,且心脏不好的人容易唇色发紫,甚至紫黑,这并不能够当做中毒的迹象。” 突然,人群中有人道:“死者我认识,是本县的流浪汉,这段时间可能受到了他人的接济,方才来买酒喝,我前几日见他,他的脸色就是这样。” 张栋道:“患有心梗的病人要戒酒,估计是喝酒后心绪起伏引发突发心梗而死,这个案子应该与酒馆无关。” 酒馆夫妇真相大白,分外感谢张栋。 张栋道了声“不客气”。因死者是流浪汉,尸体之后便会由衙门送往义庄。 洪鸾道:“孤寡老人多惨啊,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的老人更惨!”她这话是故意说给张栋听的,证明自己现在做的就是有意义的事情。延平府的官员时常邀请张栋去喝酒,知道他有文采便让他做文章,有钱人吃酒穷奢极侈,日子过得奢靡,与穷人的日子形成鲜明对比。 延平府这个地方虽然穷山恶水,但是官员们竟然都不穷,竟然有花不完的银子,张栋知道他们肯定还有其他的收入来源。 在李小二和杜十娘的千恩万谢中,两人出了酒馆。 “阿鸾,我等下还有些事,你先自己回去。” “你忙去吧。”洪鸾说完,向理刑馆走去。 张栋走在街上,不久走进了一家银饰店。 洪鸾忙完了活,坐在自己房外的台阶地面上思忖写文章,这段时日她在街上无意间逛书肆,看见了汤玲的新书,知道汤玲最近挺好的,她自然也不能够落后。 待天渐渐暗淡,房门口只余房檐上两盏纱灯的光亮,洪鸾停下了手中笔,亦因看见向她走来的人,她完全将手中笔放在身边地上的砚台上。 “阿鸾,我有一物想给你。”张栋虽然看不见,但听得见她的一举一动,从袖中拿出一支银簪,“簪子上有鹊鸟纹,寓意吉祥,衬你正好。” 洪鸾受宠若惊,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会突然送我东西?” “我去打听了一些事情,顺便买了。”张栋将簪子递给她。 他所说的“打听一些事情”必然与案子有关,洪鸾看这根簪子做工精细,想必价格不低,至少得四五两银子,而张栋他至今身上最多就只有四五两的银子,他出去暗访有时还会给她带点零嘴。 这么一来,等于他身上的银子又都给她了。 “你……” 洪鸾想说什么,张栋道:“买了东西方才好打听消息,这簪子于我无用,亦不太适合丽娘。”自己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越解释越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 “我是想说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张栋转身便要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今夜吴师爷还在理刑馆吗?” 洪鸾今日晚饭吃得贼快,正是因为吴渭与邵丽两人在饭桌上眉来眼去,含情脉脉,这两个岁数加起来都八十的人,竟然比她和张栋发展得更快。才不过四个月,两人从初相识到如今的就差干柴烈火。 她和邵四受不了这两人,干脆吃饱了就离开,不便打扰两人。 “是的,他现在天天就喜欢待在理刑馆,夜里都很晚归家。” “正好,我找他有事。” “张栋,我劝你若不急,最好明日办公再去。” “身居官位,有公务在身,自该以公务为重,为何要拖到明日?” “你看不出来吴师爷最近与邵丽娘之间有什么……什么……” “他们有什么?” 洪鸾捂额,“你当真看不出来吗?你自己身边师爷的心思都看不出来吗?吴师爷自己有家,却天天晚归家,你真就以为他纯粹为了公务?不是人人都与你这般励精图治。” “你是说吴师爷与邵丽娘之间有暧昧关系?” “正是。” “这也算是件好事,吴渭为人忠厚,不畏强权,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小四若认吴渭为父,他与母亲算是未来有了依靠。但,就算他俩现在有关系,我为何不能找他办公?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张栋,你真是一块木头。”然而,她就是喜欢这块木头,“你若与人谈情时,难道会希望被打断吗?” “这……”张栋想,自己与洪鸾独处时,似乎也不大希望被人打扰。这段时日,他忙于公事,回来也只关注洪鸾的事,便不晓得吴渭与邵丽发生了什么,这种八卦之事,还是洪鸾更了解。 “这事我现在才知道,不如我们便过去看看。” 洪鸾是躲避都来不及,张栋竟然要去看两个中年人谈情。当时的女子若丈夫去世已久,是可以再嫁的。吴渭是妻子去世已久,邵丽是丈夫去世已久,两人都是清清白白,再续不算什么。 “等他们谈完,我再找吴师爷谈事,自然就不冲突。” 洪鸾:“……”差点儿没晕倒。 到了邵丽的房间门口,两人借着一棵大树做隐蔽,洪鸾看着对面坐在门前望着满天繁星的男女,有种比做贼更像做贼的感觉,反倒张栋一脸平静,似乎不当自己在偷听别人说情话。 吴渭这个老学究,别看干正事积极主动正经,谋略很多,在遇到喜欢的人时,谋略一样很多,就是换了一副模样。 吴渭对邵丽道:“丽娘,你的眼睛就像这天上的星星,璀璨无比,颗颗落到了我心上,在我心上,你是最美最亮的一颗星。”邵丽红脸。 他问:“你累吗?” 邵丽拘谨道:“实话说,是累的。” “当然累,你都在我心里蹦跶了一天,能不累吗?” …… 洪鸾听得面红耳赤,张栋表面不为所动,淡定自持。 第101章 除恶霸(一) 第98章除恶霸(一) 洪鸾小声道:“张栋,不如我们走吧。” “你不喜欢这番话?” 若是你说的,自然欢喜,她道:“不喜欢。” 张栋当夜没与吴渭谈成,次日,他穿便装出外暗访。 延平府虽是一个穷地方,却盛产银矿,是银子便能够花出去,有多少能够花多少。银矿虽多,却只掌握在个别几人手中。 张栋了解到,掌握银矿的人竟然就是现在的恶霸闻先。之前是闻先的父亲闻鹿,闻先接管了父亲的事业,做了当地的地头蛇。 张栋去了打听出来的几个开采银矿的小银窑,小银窑在山里。可他还没接近银窑内部,就被几个莾汉给赶了出来。声音雄厚的男人推了他一把,差点儿将他推倒,唾了一口沫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道:“我来找你们的闻头领?” “一个穷瞎子,有什么资格见我们头领。你知道我们头领见的都是什么人吗?” 张栋假笑:“实在不知。” “说了你也不认识,那都是当地的大人物。岂是你这个穷瞎子能够知道的。快走,别耽误我们干活。” 张栋退后,今天他穿的是极简的秀才服,心想,与打听到的几乎不差,闻先跟官府勾结,闻先是恶霸,之前能够当捕头就是倚仗背后的势力。 从干活者的声音来听,对方人数众多,且都是有力气粗壮的莾汉,都应该有功夫在身,他竟然连接近都没办法。 看来还是要找吴渭商量,自己一个人无法对付这群当地的恶霸们。 刚从一个小银窑出来,张栋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坐驴车的嘞,三钱银子一趟,不管你去哪里。小秀才,是不是要回理刑馆,刚好顺路,一起回呗。” 张栋一开始从理刑馆出来,急着赶到山上的小银窑巡察,便坐了一回驴车,回去则打算靠走的。当时没有仔细听赶驴车的车夫说话声,如今再听竟然带了点熟悉。 他走过去,礼貌地说:“敢问老汉,怎么还未走?” “老汉”戴着笠帽,抬头看了眼烈阳,道:“这不是天热嘛,休息会儿,想若有人还要赶车的话,便可顺路回南平县了。” 张栋在递三个铜板给车夫时,特意触摸到对方的手指,对方的手指皮肤柔滑,不像一个常年干苦力的手,而像女子的……他道:“阿鸾,是你。” 洪鸾扮成车夫的样子,甚至给自己贴了两撇胡子,诧异:“你怎么认出我的?”明明她都压低了声音说话。 “倒是我问你,你为何扮作车夫?” “你每次暗访都要走好多路,我这是为你着想。之前不是来延平府买了一辆马车吗?我看那马车没用,还是驴车管用,便将马车卖了换了这个,搬货出行都非常方便。对了,你来这座矿山做什么,听说这里盛产银矿,那可就是明晃晃的银子啊!好几座银山在这里。” “你眼馋了?” “谁能不眼馋?要是我厉害点,就把这里的掌管者干掉,我岂不是想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 洪鸾的想法估计是很多人的想法。就是有人敢吗? “你干得掉吗?” “你想抢这堆矿银吗?若你要,我试试。” 张栋以拳捂嘴,道:“我刚才进去打探过了,人很多,且都是壮汉。你不是对手。” 洪鸾:“……”谁不知道掌管这个矿山的人手下能人很多,常常惹事,官府都不管他们的。每次他们惹出一些事情来,最后还都能够被摆平。这是张栋任职之前的事情,但他来上任了,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真正有罪的人。 张栋听说过他们是一群恶霸,有花不完的银子后什么都敢做,但他暂时还没有对方的把柄,只有过往案宗记载,但过往案宗最终将这群犯事的罪犯都洗白了。张栋觉得这估计是前捕头闻先改动的,闻先之前在衙门当捕头,背后有靠山,要改结果很简单。 罪犯抓罪犯,这抓捕个鬼?真有罪都变成无罪释放了。 洪鸾驾车,两人回了理刑馆。 张栋找吴渭商量抓捕闻先的事情,前提要知道闻先做过哪些犯法的事情,他觉得问吴渭,吴渭最是了解。 衙门里,吴渭道:“大人是想抓捕闻先?但是我劝大人,不可。此人我很了解,是个非常记仇的人,一旦你动他,他绝对不给你活路。” 张栋道:“我记得吴师爷你以前就告过他,还将他告离职了,最终你不是还好好在这里吗?” “我告他不假,但是他离开理刑馆不当捕头,是他父亲刚好离世,必须要回去接管他父亲的事业,等于自动离开,而我却被他整得,丢了官职,家不成家,一穷二白,空有一间茅草屋罢了。” “吴师爷是怕了他吗?” 吴渭摇头:“我心向明月,热忱壮山河,不畏强权,只想将闻先这群人都赶出延平府,不,闻先及他手下这群恶霸全都该死。我看过理刑馆的过往案宗,里面对于闻先手下的这些人记录的案子其实都不假,就是闻家的人买通了官府,还逼迫证人改口供,方才都变成了无罪释放。” “吴师爷,可觉得那些案子还有翻案的可能?” “除非——闻先不再有靠山。” 闻先是当地恶霸,霸占了山里属于老百姓的银矿,官府也奈何不了他,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够办成。要想掰倒闻先,从犯案本身行不通,估计要让他丢失所有的银子,没有银子他就办不了事,但有银矿他就有用不完的银子,这应该怎么做呢? 为了对付闻先及其手下人,张栋与吴渭商量了整整一个月。首先,这群恶霸人数多,整整一千人,手头有钱,还有强有力的武器,这是吴师爷打听出来的。张栋他们才几个人,要靠打去对付对方,绝对行不通;马涛这个土匪头领都不敢与闻先作对,可见闻先手下的战斗力比马帮更强;其次,靠官府,官府除了张栋就是支持闻先犯罪的,此方案完全可以放弃。第三,闻先及其手下人这段时间比较安分守己,无罪可查。吴渭觉得应该是闻先知道他在理刑馆当师爷,准备先消停一阵。 最后他们决定了一个方案。 方案刚定。 五月初,洪鸾心急慌忙地跑进衙门,对两人大喊:“张栋,出事了,是乔太公出事了,我请求抓捕黄琼和汪轮两人。” 乔太公就是洪鸾一直在照顾的老人,无子女,与老伴相依为命,平时以务农为生。洪鸾常帮他们搬动重东西,帮忙卖大米蔬菜,乔老太公和乔老夫人都对洪鸾很好,洪鸾将他们当做自己的祖父祖母。 张栋问:“怎么回事?” “我听乔老夫人说,他们在路上走,因为行动不便,碍着了这个黄琼和汪轮骑马,这两人发起怒来,将乔太公拿鞭子抽了。乔太公至今昏迷,你知道乔太公心脏原本就不太好。” 洪鸾之前看药店给乔大公配的心痛方子不够好,乔太公吃了还时常喊心痛,便将这事告诉张栋,张栋看过不少医书,重新给配了一贴心痛方子,乔太公吃过后果真好了不少。眼见乔家老夫妇身体好了,日子越来越好,洪鸾是打心底里欢喜,却不想今日竟发生了这事。 张栋道:“抓捕黄琼和汪轮。” 洪鸾亲自出马,和邵四等人一起将在半路玩骑马的两人逮捕进理刑馆。 张栋审问黄琼和汪轮两人是否当街鞭打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致使老人昏迷,两人却都不承认,即便有证人出来作证。事发在四鹤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张栋觉得这两人这次铁定跑不了。 他抓捕这两人还有另外一个用意,这两人是闻先的手下,还不是一般的手下,若称闻先是恶霸头领,坐第一把交椅,黄琼就是坐第二把交椅,汪轮坐第三把交椅。闻先是老大,黄琼是老二,汪轮排行老三,都是当地有名的恶霸。 既然有证人,这两人就逃不掉,先打一顿再说。打完,关进监牢收押。 即便看见两人受了打,洪鸾仍旧不解气。乔太公没有错,就是因为行动不便,走得慢,他们就因为自己要玩马便当街打老人,洪鸾知道乔太公的情况很不好。 大夫说乔太公被他们两个打到伤了肺腑。 两人在监牢关着,洪鸾在第二天去乔家看望,却听附近的人说:“乔太公逝世了!” 乔太公一生与其妻非常恩爱,虽然一直没有子女却不影响两人的感情,两人三十六十五天总是相敬如宾的,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赠送给了街坊有需要的人,乔太公一直是四坊里倍受尊敬的人,乐善好施,远近闻名,他和妻子晚年贫苦,却将大爱留给了其他人。 这样的人竟然最后是被人打死的。 洪鸾知道乔太公的死与黄琼和汪轮大有关系,乔太公之前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大夫都说过他再多活十年都没有问题。可是他死了! 洪鸾跑进乔老庄院,看见了乔太公还不曾盖棺入殓的尸体,悲伤着,但看见守在旁边比她更伤心的乔氏,只能安慰:“老夫人,您别太难过,乔太公一定不想看见你现在这样。” 乔老夫人一直紧紧抓着棺材,将手指都抓白了,才吐出一番话,“洪丫头,老身现在还不会倒下,老身要送他盖棺入土才行。以前老头子总说要与老身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是老身却不要,老身说要比他活得久,只有这样悲伤的就只有老身一个人,老身能够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他这个傻瓜,以为老身真的想要活得更久,甚至非常支持老身的想法。” “洪丫头,老身只能最后留几句话给你,你是要选择细水长流,还是如昙花般的热烈呢?” “再热烈的爱情,不管是年少时的憧憬与美好,还是年长后的一见钟情,最终都会变成生活的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只有细水长流的感情才最长久。昙花一现终究不过一刹那。” 第102章 除恶霸(二) 第99章除恶霸(二) 洪鸾从乔老庄出来,便直奔理刑馆而去,随手从厨房抄了把菜刀,冲进理刑馆的大牢。牢头拦不住她。 张栋早已听说了乔老逝世的消息,知道她要做傻事,站在大牢里等着她。 洪鸾看见阻挡在自己面前的张栋,道:“张栋,你让开,我要杀了他们给乔老太公偿命。” “阿鸾,你先随我出来,听我说。” 洪鸾完全不想听他说任何道理,这两人将无辜者打死就应该被判死刑。可她不想伤害张栋,手中的刀无眼。 张栋的手握住她手腕的那瞬,手中刀落地,张栋当即暗示邵四将刀具收起来。 随他站在大牢外,洪鸾心绪起伏,听见他说,“阿鸾,你现在必须冷静,这两人要被判死刑必须要有仵作的报告书,证明乔太公是被他们打死的,没有其他死因。” “乔太公被打到昏迷吐血,屎尿失禁,两天后撒手人寰,这不就是证据吗?” “但是你忘记了乔老太公生前心脏不好,若不拿到强有力的罪证,有人就能拿乔太公的其他隐性疾病说事,到时就没法给这两人定罪了。我已经找好了可信的仵作,你随我一同去验尸,前提是说服乔老夫人,务必拿到我们所需的罪证。” 在当时,仵作验尸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若家属不同意验尸,是不能随便开棺验尸的。 洪鸾知道自己是愤怒过了头,她一定要给乔老太公一个公道,将黄琼和汪轮两人绳之以法。 说服乔老夫人不难,洪鸾跟她说清来由,她便同意了,乔老夫人也要两个凶手血债血偿。 验尸就在乔老庄的灵堂。 洪鸾护着伤心过度,脸色苍白的老夫人,闭眼不敢看,不敢看生前常做好事的乔老太公死后还要被剖尸才能给自己一个公道。 仵作验尸,吴师爷知道一些验尸知识在一旁看着。邵四在旁守着。 验尸很顺利,宋仵作正要说出验尸报告。 灵堂外突然闯入二三十人,带头的人身高七尺,生得一张豹子脸,身材粗壮,手上布满青筋,除了他,手下一干人等都是壮汉。 闻先道:“我听说你们在这里验尸,都是理刑馆的人,若是做了伪证这可如何是好,我也要来听一听结果。” 宋仵作看见闻先,知道他是当地最厉害的恶霸,手指不禁开始颤抖。 张栋道:“宋仵作,别担心,我们都在这里。请不要忘记大宋宋慈就是南平县人,别忘记宋慈的生前理念,毕生追求。” 继大宋宋慈以后,验尸解剖已经成了常规化。 他找的仵作将宋慈当做榜样,敢说真话。宋仵作道:“乔老太公肺腑重伤,有出血迹象,显然是生前受了重伤所致,暨前两日被打,这乔太公就是被人打到重伤方才无法救治致其死亡。” 张栋说了一句“好”。 闻先大骂:“你这仵作放个鸟屁,竟然敢做伪证,这乔太公生前明明心脏不好,真正的死因,你为何不再查查。” 直接打死和打到引发身体隐性疾病,由隐性疾病而致人死亡,在判定罪案上,最终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后者的惩罚更轻一些。 直接打死是故意杀人,后者是不知者无罪。 闻先道:“给我再验。” 洪鸾本来以为剖胸腹已经够了,但闻先竟然还要求剖心。 张栋转向洪鸾这边,也就是看向乔老夫人。现在被恶势力逼着,必须要拿到一个完整的强有力的验尸报告,只能继续验了。 乔老夫人打着哆嗦,咬着牙齿道:“验。” 仵作验完了心,道:“心脏完好,可见死者在生前已经将心痛病调理好了,不至于发作。” 闻先道:“不是心脏的问题,也很可能是脑袋的问题。给我开颅。” 洪鸾觉得这闻先欺人太甚,张栋道:“闻先,这是本官查案断案,并不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说验就验。” 闻先道:“哈哈,心虚了吗?要是乔老太公生前有什么为人不知的疾病就在大脑里,长了个瘤子或者虫子方才致其死亡,你可别冤枉了大牢里的黄琼和汪轮。判冤案,你可小心自己的乌纱帽不保。” 洪鸾已经默默地将手指握紧腰间别着的铁棍,正要迈步,身边的乔老夫人唇色已经惨白,却仍旧坚定地说:“验。老身请求大人验尸,务必找出我家老头子的死亡真相。” 家属都发话了,这验尸自然可以继续下去。要不是借着棺材板的阻挡,洪鸾早已待不住了,看见仵作戴了手套的手指沾染鲜血。 闻先这群恶霸打死乔太公,却让他死后都不安生。乔太公生前恩济许多人,这地位低下的宋仵作正是其中一个,仵作只刮去了死者的头发,检查了头部,道:“闻头领,乔老太公颅骨内都没有问题,死因就是肺腑重伤,就是被打成重伤才死的。恕小人不能够再验了,再验也是这个结果。” 闻先道:“好啊,好啊,你们这群人联合起来玩我是吧,你们等着。张推官,若你按照这个验尸结果去判案,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张栋冷冷道:“闻先,你现在在威胁本官,还影响本官断案,公然恐吓,本官有权捉你进大牢。” “好啊,你来捉啊!”闻先冷笑。 洪鸾上前就对着他的胸腔来了一脚,将他踢出灵堂,道:“你当我真不敢吗?” 闻先爬将起来,吩咐:“敢打我,给我上。” 闻先刚才是不注意才被洪鸾踢了一脚,若是真的打起来至少能打个平手,闻先的手下武功一个个都不弱,洪鸾能够打败一个两个,却不见得是一群人的对手。 一时间灵堂内一团乌烟瘴气,将灵堂的花都打散了。张栋喊:“住手,闻头领,这里到底是他人的灵堂,要动手也不该在这里。若你再敢与官府的人动手,我就要给你治罪了。” 闻先听见“治罪”一词,心想,现在有谁敢对他治罪,但这个词让他想到了一种更好的结果,能够让黄琼和汪轮无罪释放的结果。 他不怕张栋,但是公然动了七品推官,毁了乐善好施之家乔太公的灵堂,他到底是理亏的,道了句“是你们的人先动手的,张推官,可不是我要动手。今日到此为止,先放过你们。”心道,张栋,你会知道我的厉害的。 闻先领着手下人走了。 张栋当场让仵作写了一份验尸报告,按下仵作手印。有了这份报告,黄琼和汪轮应该就逃不掉了。 宋仵作离开乔老庄院前,对乔老夫人行礼。对乔太公多番解剖验尸非他所愿,他也是被逼的。 洪鸾想继续陪着乔老夫人。张栋先回理刑馆,知道自己难以安慰,只能对洪鸾道:“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洪鸾差点儿落泪,张栋从来就没让她失望过。就算被贬官在这里,张栋都坚守着心底的正义,是她上辈子误解了他。 出了乔老庄,天色尚未晚,张栋决定事不宜迟,当日就将乔老太公的案子审了,以免之后生出其他事端。但刚回到理刑馆,便听几名衙差说,延平府的知府就在后院等他。 张栋和吴师爷走向后院,在后院看见了身着便服的知府方恒,吴渭嘟囔:“这延平府的知府倒真是闲啊,动不动就来约你吃饭,甚至来找你,还身穿便服出来。” 方恒夜里闲,约张栋让张栋做文章,但张栋不像方恒那么闲,本不愿意去,但对方到底是当地的知府,官位比他大,以免被人落下话柄,张栋不得不去。 知府身穿便服来,估计是不想让人看见他来过理刑馆。 方恒在后院转了转,看见身穿公服的张栋回来,便亟道:“张栋,本官来找你是为了黄琼和汪轮案。你抓了这两人,本官劝你放人。” 张栋早料到他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想必闻先早就找过他了,对他所说不为所动。 “张栋,你找个理由放了他们,本官许你百金。” 张栋冷笑,道:“吴师爷,记录下来,知府方恒公然贿赂本官。” 方恒道:“张栋,你怎么就要跟钱过不去呢,你一个月的俸禄才只有几个银子,本官许你百金,你这些年都不需要那么辛苦了。本官之前请你吃酒,花的就是这些银子,你难道不是与本官一道的吗?” 不去吃酒,会被当地的所有官员排挤,他和洪鸾等人在南平县的日子就会很艰难。去喝酒,就被判定他与其他官员一样,这可不是这么算的。 张栋道:“我去喝酒也不是免费的,给你写了多少文章,你心里没点数吗?”曾经他的文章是写给皇帝的,知府不过五品,能获得他写的,还不够付那些酒钱吗? “张栋,你啊,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你要何时断案,本官要旁观。” “本官等下就要断案。” “你准备判他们什么惩罚?” “死刑。”若是杖罪,推官有权利执行,像死刑,推官说了不算,需要上报中央(京城三法司)复审。 “张栋,你啊!不过是打了一个没用的老头子,至于要两个年轻人的命吗?” 张栋道:“话已至此,乔太公死了,已经不单纯是当街打人案。知府要旁听,我也只会这么判。黄琼和汪伦有罪,绝不可能放。” 乔老太公生前在老百姓间有威信,并非没用的老头子,他乐善好施,勤恳务农,广施善缘,努力帮助平民致富,洪鸾会结交的只会是与自己相同的人,而黄琼和汪轮虽然正当壮年,却做了什么,只会奴役百姓,杖打平民,欺负老幼之人是张栋绝不能够容忍的。 第103章 除恶霸(三) 第100章除恶霸(三) 事发突然,知府方恒只能够身着私服旁听案件,坐在衙堂内受百姓的审视,怎么都觉得坐得不舒坦,但闻先之前对他有所交代,只要他能够说服张栋放了黄琼和汪轮两人,便许他千金,已经提前给了他五百金。 黄琼和汪轮跪在堂上,他们一开始被抓到堂上还不肯下跪,是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二十个大板,在牢里日夜吃馊菜,这次方才老实跪下。 张栋先请之前在街上看见两名罪犯当街打人的证人,但这次这些证人全部都改了口供,说是乔老太公自己往人家马前撞,受伤死亡是意外。 方恒得意地看着张栋。 看来这些人都被收买了。张栋命吴渭念仵作的验尸报告,其中记录死者生前遭鞭子抽打,导致身体内部重伤。 张栋道:“乔太公身上有鞭子抽打的痕迹,痕迹与你们的马鞭一模一样,如何抵赖?” 吴渭拿出凶器马鞭和仵作验尸报告给门口围观的老百姓看。 张栋道:“再传证人。”他早料到证人会临时改口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一点不假,但能买大部分人改口供却买不了全部。这起案件发生在四鹤街上,刚好被小二酒馆的掌柜李小二和杜十娘看见。 这两个证人之前也受过乔家两口子的恩惠,走进堂内,将当天所见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将黄琼和汪轮惨无人道的一面诉说在人前。 黄琼和汪轮两人一边鞭笞无反抗之力的老人,还一边打一边骂,骂:“你这动都不会动的老头子,早该死了,你们两夫妻就该一块儿死了,黄泉路上好做伴,哈哈……” 杜十娘描述,“这两人一边鞭打老人还一边大笑,就是故意要置人于死地。” 原本乔老夫人也难以幸免,是乔老太公一直用身子护着乔老夫人,乔老夫人才不至于受伤。 黄琼大叫:“你说的不对,是他们挡在我们的马前,是他们自己非要撞过来,冲撞了我们的爱马……” 张栋敲响惊堂木,怒斥:“公堂之上岂容你大呼小叫。给本官掌嘴。”由捕头邵四动掌刑,怎么可能会让黄琼好受。 杜十娘又道:“大人,其实当时四鹤街上很宽敞,这两人并驾齐驱都还有余位,其实他们俩完全可以避开靠边行走的两位老人。” 这话说的是老人是正常走路,但是黄琼和汪轮两人却占用公用街道。 “四鹤街乃是市集街道,谁允许你们两个并驾齐驱?” 早在宋朝就有规定,不管是在街道上还是马路上,都不允许在三个人以上的街道上骑马,更严禁超速,违者打五十大板,除了官吏的紧急处理事务。 李小二道:“没错,这两人骑马还骑得飞快,踩坏了不少农民卖的农作物。” 黄琼被掌掴,汪轮无从抵赖。 张栋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你们两个等于当街打死无辜老人,按照大明律法,理该被判死刑。本官会将此案上报中央,由中央复审。” 虽然推官只有断案的权利,没有定罪的权力,但一般这种人证物证俱在的案子,中央复审后结果也差不多。 “先将两人收押。” 案子审完,张栋往后堂走。方恒跟过来道:“张栋,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可知道你这么判案,会带来什么后果吗?你不怕闻先带人害你吗?丢了官职害了命你就高兴了吗?” 张栋道:“闻先,其父原是本地的一个大财主,一天巧合地发现了一座矿山,没有告知官府,开始私下非法盗矿,开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小银窑,雇了许多百姓做苦力挖矿。你身为延平府知府却不去管管,反而纵容这种事情的发生,纵容闻鹿壮大势力。” 方恒惊恐,这年轻人似乎骨子里就与他们这种人不同。大多数官员都是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够高中当官,当了官后何苦与银子过不去。方恒道:“我当知府时,盗矿的事情已经很严重了。” “虽然严重,但你一点未管。反而收受盗矿者的贿赂。” “张栋,你是当真不怕?” “对,我不怕。方知府若不肯收拾这种盗贼恶霸,便由我来收拾。吴师爷,刚才方知府的话都记下来了吗?” 吴渭拿着纸笔道:“都记下来了。” 方知府这才惊觉张栋这小子并不是在吓唬他,也不是不知轻重,是玩真的。张栋微笑:“方知府,你不用怕,我是想对付闻先,而非你。若你配合,我会许你更大的利益,铲除闻先,将矿山银窑变成真正的官窑,将利益带给百姓,你觉得如何?” “闻先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方恒有些动摇。 “这你便不需要知道,坐等好戏便行。” 若银窑变成真正的官窑,岂不是矿山都属于他了,方恒想,张栋到底官位比他低,是由他管的,若张栋真能够顺利铲除闻先带领的恶霸组织,他也就不用再与这种恶霸合作,做各种散尽天良的事情。 张栋顺利地将方恒劝说回去,知道闻先一定会在近日对他动手。好在他虽然刚定处理闻先组织的方案,实际早在一个月前与吴渭商量,两人便开始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原来四月初,两人在理刑馆后堂商量事宜。 吴渭道:“大人想对付闻先,先听我说个故事,当大雨来临时,蚂蚁巢穴被大雨冲倒,无数蚂蚁被大雨冲走,但过了不久,这些蚂蚁会跑到蚂蚁巢的底部,当大雨结束,蚂蚁巢又重新建好了。” 底部才是万事万物的根基,就像地基打得好,房子才不容易倾覆。 “吴师爷所说的底部就是老百姓。” “对,要对付闻先,光靠我们几个人肯定不行,我们可以找老百姓合作。” 这个他并非没想过,老百姓是有很多人,但是要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却不是这么容易,要找一些有信服力的人。他却对当地的人都不熟。 吴渭道:“大人是苦于不认识这个地方的人吧。虽然您不认识,我也肯定是组织不起来这些人的,但有人却可以,那就是乡官里正。” 里正又叫里长,就是一里之长,管理户口和纳税的。记录户口的册子叫做黄册。黄册记录的人数几乎都不准,一般都是偏少,便给了当地豪绅逃税的机会。 里正一般都是一里内有威望的人。 吴渭道:“要联合这些里正,我们得需要银子。” 虽然他们手上没有钱,但他们可以创造财富。 钱也就是利益,闻先有钱方才能够拉拢官府,命百姓为自己办事,方才可以无恶不作。 张栋苦笑。 吴渭叹气。 两人心里都很明白要对付闻先不能够用清官的那种手段,清官穷,很难让人跟着一起办事,要对付闻先要成为闻先这样的人,用闻先用过的手段。 “大人,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请您记住,只有利益才能够让人心甘情愿替您办事。没有永远的合作伙伴,却有永久的利益。” “其实我们也未必会成为方知府那样的人。” 良知在他心里,他现在是必须要铲除闻先,还延平府一个太平。他抓捕了黄琼和汪轮,已经得罪了闻先,对付闻先的硬仗已经不得不打。 四月初的商议结束后便是两人一同去联络延平府银窑附近的里正,张栋没空时,就吴渭去。 五月十日,他们将所有里正约到同一个里正衙门。 张栋告诉他们,他现在知道一个新的矿山,可以告诉他们,但前提需要他们将闻先的人赶出矿山,他知道里正之下有许多老百姓在给闻先当苦力。 他可以给这些里正矿山,也可以向朝廷告他们贪污银矿,接受恶霸的贿赂,让他们自己选择,是要明晃晃的钱还是要他的状纸。 里正当然选钱,但也记怕闻先和其手下的凶狠。张栋道:“黄琼和汪轮都被我的人抓了,只要你们肯合作,他们不足为惧,本官有办法对付。” 在闻先要对付张栋前,张栋先对闻先的几个大银窑动手了。闻先的人看起来多,但很多是充当苦力的老百姓,这些老百姓都反了,闻先的人自然无暇顾及张栋他们。张栋让马涛和马帮的人混在其中。 底层人民反抗了,闻先的很多手下也是有家的人,家人都不支持他们跟着闻先混了,很快闻先和完全忠于闻先的手下都被抓了,被绑得严严实实地送到张栋面前。 洪鸾和邵四合力将闻先给抓了。 张栋道:“这些人,全部带回理刑馆。” 被抓的是闻先带头犯罪最多的几十个人,平时跟着挖矿没犯过其他罪的,张栋未抓,毕竟他许了里正利益,不能够将事情做绝了。 闻先都被抓了,之前他手下犯的案子都记录在理刑馆里积灰的案宗上,全部可以重新翻案了。那些案子是闻先找人改的案宗和证人口供,此人罪大恶极。 案子全都有记录和证人,这群人逃不掉,全部都先给予杖刑。张栋断完案子,累得舒了口气。 待罪犯被邵四等衙差带进监牢关押,衙堂里就只剩下张栋还坐着,张栋捂额,实际是不得不再休息一会儿。他费了一上午抓人,一下午都在审案,身子又疼了,突然他感受到有一只小手拿着块丝巾替他擦汗,他抬头道:“阿鸾。” 洪鸾一直在旁看着,看着他断案,听着他说某某人□□妇人在何年何月何日,证人是谁,如何犯案……一个又一个,一个下午至少断了有三十多桩他未任职前的旧案。那都是有疑点的案子,最终的结果竟然都是嫌犯无罪释放。她曾经就给他念了一遍案宗,他竟然全部记下来了。或许早在接触这些案宗时,知道这些人都是闻先的手下,他便开始准备对付闻先的组织了。 张栋身子发疼,却不想被洪鸾知,强撑着告诉自己绝不可倒下,之后他还有事情要做。知府方恒应该快来找他了。 第104章 除恶霸(四) 第101章除恶霸(四) 洪鸾说:“张栋,吃晚饭了。” “好。”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张栋匆匆吃完,与洪鸾走向书房。洪鸾看见知府走来,停下了脚步。 知府方恒自然是为了银矿的事而来,怒气冲冲地问:“张栋,你什么意思?” 张栋冷笑:“什么、什么意思?” “你对本官装傻是吗?不是你说收拾了闻先后,便会将银窑变成官窑的吗?可为什么本官带人过去,那马帮的人竟然霸占着各个银窑?” “我是说过会变成官窑,却非你个人的,是属于百姓的银窑。既然官府守不住这偌大的矿山,便全部还归于民,免得又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闻先。” “张栋,你给本官玩文字游戏,是吧?这马帮是土匪帮,算什么老百姓,你竟然和土匪合作,霸占银矿,本官一定将你的事上奏中央,本官要参你一本。” “你可知我来这里当官,中央的都察院都没有告倒我,就凭你!你可以上奏中央,难道我不会吗?闻先犯罪证据确凿,而你,需要说这么明白吗?” 闻先在理刑馆大牢,若说出什么他与方恒合作,贿赂了方恒,给了方恒多少好处,即方恒贪污了多少银子,方恒的乌纱帽不保或许还有性命之忧。 “张栋,本官不告你,望你也别弹劾本官,我们算扯平了,我们算是同种人。” 方恒的意思是他之前和闻先合作,而现在张栋和马涛合作,所以他们是同一种人。 方恒愤愤不平地离开。 张栋心里冷冷地想,我与你可不同。 早在今日上午他联合各方里正带动老百姓和马帮夺回了各个银窑的掌控权,他对马涛道:“从今天起,延平府的这些银矿都归你管了,不过你要记住,这是属于百姓们的银矿,不是你一个人的。” 马涛了解他的担忧,与他握手道:“你放心,我不是闻先,我也不是土财主。” “务必记住,真正能够使自己变富裕的,不是这堆银矿。银矿总有挖完的一天,真正使自己变富的是自己的双手。会劳作的不至于饿死。” “我明白。” “还有,别称自己为土匪帮了,你们这应该算作民兵,也叫作义军。” “原来我不是土匪啊!放心,我与手下们都只是想当良民,有了这些银矿,我们一定按时缴纳田赋,不再做土匪了。”马涛见张栋要离开,道,“恩相,请接受这个,算作我们之间的信物,见之便知是你。” 马涛给了张栋一个小匣子,匣内放着一把刻着马头图纹的响箭(会响的箭)。张栋说“好”收下了。 书房外,洪鸾看方恒已经走了,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还温热的蛋,道:“张栋,你做得真好,奖赏你一个大鸭蛋。” 张栋握着她递给来的水煮蛋,心想,他这辈子只会喜欢洪鸾的大鸭蛋了(只喜欢洪鸾)。 闻先及其手下被抓进大牢,被判罪的次日,乔老太公的尸身真正盖棺入土,乔老太公生前做了许多好事,来给他出殡的人很多。 经幡白纸彩花摆在乔老太公的坟墓前。 乔老夫人对着坟墓垂泪,撒完冥钱,转头对着张栋和洪鸾等人表达感激,是这些人给了她丈夫一个公道,将罪犯绳之以法。 乔老太太欣慰地微笑。 两天后,乔老太公的墓碑上多了一个人的名字,以朱砂刷写,准确的是两人合葬在了一起。张栋亲手给两人写了墓志铭,记录两人生前之功德。 洪鸾身穿素缟给乔家老夫妇上了香,烧了纸,哀戚地说:“乔老太公,乔老夫人,一路走好!”眼泪颗颗泣落。 乔老夫人在乔老太公去世后便生了病,仅多活了几日,然后撒手人寰。洪鸾在这个异乡将这些老人当作自己的亲人。 张栋陪她一同烧纸,道:“阿鸾,以后由我与你一起守护延平府。” “嗯。”不再让悲剧发生,她想起乔老夫人生前对她说过的话,原来相爱的人,活得久的那个人才最痛苦,道,“张栋,我日后一定会活得比你长久。” 上辈子,她将痛苦留给了他,这辈子不会了,她要活,好好地活。张栋道:“好。”心里却想,傻丫头,我怎么会让你难过? 从乔家老夫妇的坟墓边回到理刑馆,洪鸾震惊地听说闻先从大牢里跑了。 “怎么会这样?”洪鸾与张栋赶紧往大牢走。 闻先受了特殊待遇,是单独关在一个牢房内。他理该被定死刑,但中央的判决还没有下来,且死刑犯一般都是秋后处斩。 之前为防闻先逃跑,张栋给他的牢房换了锁,没有钥匙绝打不开。洪鸾看着木制栅栏都被砍断了,砍出一个能容人逃跑的大洞,道:“他把牢房的木栅栏砍断了。” 她想,这牢房竟然不是像诏狱那般以铁作为材料做牢门,难怪会发生逃狱的事情。可是闻先手中没有武器,哪里有能耐砍出这么大的洞? 牢卒过来禀告:“牢头被一个蒙面人砍伤了,现在正在医馆医治,所有牢卒里就只有我没有受伤。” 张栋问:“可知道是谁劫狱?” 牢卒摇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其他监牢是一群人关在一起,其中一个牢房里有人喊:“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不知如果我说了,大人是否能够量刑?” “你说,本官可以考虑。” “是李龙文那厮,我听声音像是他。” 李龙文逃跑后,竟然是跑到了闻先的队伍里,他倒跑得快,竟然还将闻先给劫走了。 那罪囚问:“大人,能够给我量刑吗?” 张栋道:“不行,本官没有量刑的权利。” 罪囚哀求:“大人……大人……” 罪囚都希望他给他们缓刑和量刑,但既然怕刑罚,之前就不该犯罪。世人多只看见眼前的利益,只贪图享受一时,却不知自己的一辈子就是这么被毁的。 从牢房里出来,洪鸾道:“李龙文还活着,闻先跑了。张栋,是你抓了闻先,闻先恐怕会报复你,为了你的安全起见,从今日起,我要与你形影不离。” 张栋道:“胡闹,我有小四陪伴,应该不会有事。”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很确定这逃亡在外的两人应该都想杀了他。 抓捕闻先不难,他是判了案的罪犯,可以贴出文书抓捕。但是李龙文,他却不能够抓。 平静地过了一个月…… 抓捕闻先的文书都贴出去一个月了,却一点儿都没有这个人的消息。洪鸾觉得他若没有跑出延平府,应该是在哪个僻静地方,甚至乔装打扮了。 一个月无事,张栋和洪鸾都有些放松了,但是放松只是表面,心里都清楚这两人要么要对付马涛,要么就是对付她或者张栋。 洪鸾觉得自己没有事,若他们想对付她,这倒称了她的意,正好能把他们两人抓住。这段时间,她勤奋练武就是要保护他。 理刑馆门口,洪鸾看见了几个小吃摊,想起张栋每次会给她带好吃的,他自己却不曾吃,且他为了多些时间办公,吃饭很快,连水都很少喝。 她想给他买点,道:“你在这里等我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刚将热腾腾的食物买来,却发现理该在理刑馆门口的张栋竟然不见了,跑回衙门一问。邵四和六个衙差都说不见张栋回,只见她与张栋一起出去,洪鸾一惊,手里的牛肉汤拿不住掉落在地。 邵四问她发生什么,她也不说,只管往门口跑。她在买吃的时,还曾回头看他,看他安好才放心,哪知就那么一会儿不注意…… 他们一定还未走远。洪鸾想,跑出去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瞎眼的相公,长得很好看,白净书生,文文静静,是延平府的推官…… 邵四看她着急,知道张栋人丢了,陪她一起找。两人跑了几条街问,跑得气喘吁吁,就是没有见到张栋身影,连周边的人都说没有见到。 邵四道:“若是我们这般问都没有,会不会是大人自己要走,做了掩饰?” 洪鸾道:“应该不会,我与他约定让他等。他怎么会走?”想当年在京城的乞巧节,洪鸾暗骂自己在这个节骨眼还想那夜的事情。 两人没找到人,只好返回理刑馆,万一张栋自己出去又回来了呢?回来一问结果还是没有,不过门口卖炊饼的大郎突然道:“洪姑娘,邵捕头,你们刚才问的是推官,推官我们是没见到,不过见到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公子,不曾见他相貌身形,手里倒是有一根盲杖,与一个妇人走了。” 洪鸾道:“你怎么不早说,他们去哪里了?” “想起来时,你们已经走了。”卖炊饼的武大郎指了一个方向。 “大郎,那妇人长啥样?” “普通相貌,似乎穿着件橙色襦裙,系了根蓝色腰带。” “多谢。” 沿途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白衣戴着帷帽的人和一个橙衣妇人,两人越走越偏,出现两条路,一条是小桥流水人家,另一条深山老林。 洪鸾以直觉判定应该在山林。 此时天色仍明,洪鸾记得自己曾担心张栋会遇到危险,便提前给了他一袋红豆,红豆寄相思,让他若遇到危险便在地上撒红豆,若她看见,便能够来救。 山林里的路错综复杂,她不知道该怎么走,一直低头,这时她看见了地上有一颗颗红色的东西,道:“小四,停下。”蹲下捡起地上的红豆。 “是了,张栋来过这里。”她刚有点儿高兴,却又想到若见红豆,便代表张栋有危险。若遇到李龙文和闻先,他命休矣。 她不敢在林里大叫,只能沿着红豆线索一路行走,突然,两人看见前面的地上躺着三个人。 会不会其中一个是张栋?两人都不敢问,心照不宣地上前,将脸朝下的三人翻开来,只见是一家三口,他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认为张栋很危险。 妇人的样子与炊饼大郎的描述基本一致。 三人皆被一刀砍死,死后又被戳了一刀子,地面鲜血直流。只见不远处还有小小的一摊血迹。 第105章 除恶霸(五) 第102章除恶霸(五) 妇人的尸体尚有温度,两人判定对方没走远,又在山上寻找。也许是她给张栋的红豆已经用完,地上再也没有红豆,在山上空寻了一个晚上。 原来李龙文和闻先两人早已将张栋打晕,将人带下了山,洪鸾等人故而在山上寻了一晚上都没搜救到人。 当时张栋待在理刑馆门口不远,突然有人给他头上戴上一顶宽大的帷帽,张栋正要发作,听见妇女悄声道:“恳请大人莫声张,若您声张吾儿和吾夫命便休矣,奴家也不会独活,如今能够救他们的人只有大人你了,请大人随奴家走。” 如今到底在街上,张栋想先随她过去看,或许能够救人一命,若人真因为自己而死,他恐怕将终生难安,心里隐隐觉得这或许是闻先和李龙文的诡计,随着越走越偏,身旁的叫卖声消失,换成落叶的沙沙声,他踩在山上的土地上。 几番想甩开妇人却都甩不开,他知道此行恐怕有危险,在上山时悄悄用另一只手沿路洒下红豆。 妇人跑得很急,一开始说话也急,张栋识得出妇人应该说得不假,她儿子和丈夫有生命危险。 “夫人,你或许是被人骗了。”张栋劝,但是妇人只顾抓着他往前跑,道:“他们说只要奴家带大人来山上,便会放了奴家的丈夫儿子,大人,就快到了。” 果然是李龙文和闻先,张栋猜到了是这两人在害人,心道,这段时日都没有两人的下落,或许自己去见他们会是转机,真正能够抓捕他们的机会,都到了这里,他只能一搏了,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盲杖。 突然,似乎是到了目的地,张栋听见妇人的一声哀嚎:“吾儿……吾儿……夫君……” 妇人松开了张栋的手,奔向倒在血泊里的两人,两个她最亲的人,她的儿子如今才只有四岁啊!哀嚎道:“你们不是说只要奴家照办,将张推官单独带来,便会放过奴家的家人吗?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跟强盗谈条件能信吗?”闻先怒。 “你要的人是我,别杀她。”张栋话音刚落,闻先的刀早已提起,砍在了妇人的脖子上。 跪地的妇人无力倒地。 闻先道:“哼,便让你们三口子在地府里做伴,呸。”恐女子不死,又对女子戳了一刀子。 妇人为了救自己儿子和丈夫,今日不用这个办法找张栋,也会用其他办法,总归会将张栋单独带到闻先和李龙文面前。但这两人却不讲信用。 张栋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险,但是他只有赌一把了,听见刀子砍过来的声音,道:“难道你们不想拿回银窑的掌控权吗?” 闻先的刀子砍在张栋头顶,突然放下,冷冷地看着这个冷静自持的推官。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们已经砍死了三个人,这个推官竟然不怕。 闻先在大牢里受尽了狱卒的欺凌,一朝落魄,竟然连最低等的狱卒都看不起他,给他吃馊饭馊菜,这一切都是拜张栋所赐,他想张栋死,却不想这么容易地让人死,反正张栋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文人,在他手上便只能够任他摆布,他要折磨够再让张栋死。 刀虽然已经放下,他一把拉住张栋的衣领,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另一掌挥在张栋的胸口。 张栋吃痛倒地,捂着胸口,猛地吐出口鲜血。他的身子原本已经被洪鸾调理得好了许多,恢复了不少力气,却也禁不起这么一掌。 李龙文道:“别真把人打死了。” 李龙文之前很狂妄,不觉得有人能够打败他的帮派,就算马帮和官府合作要对付斧头帮,他到底还有能力抵抗,但是那一次,他准备充分地带人杀马帮,就那么一次对抗,斧头帮溃不成军,瞬间分崩离析。 他知道马涛并没有这个能力,想不出那些计谋,什么滚石,列阵,冲击力……这些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规划,除了张栋,他想不出还能够有谁。 特别是张栋带人击败了闻先的组织,李龙文更加认定自己的帮派解体就是因为张栋。一个小小的推官竟然能将他们这种占地多年的地头蛇连根拔起,两人都充满了愤怒。 平时,张栋身边有洪鸾和邵四,他们俩没有机会动手,但是现在张栋孑然一身,他们要他死很容易。 张栋说得没错,他们要拿回银窑的掌控权才能够杀死张栋。现在马帮人数众多,他们两就算是以前的头领,但就他们两人根本拿不回对银窑的掌控权。 他们就算杀了张栋,也拿不回银子,所以只能先拿回银子,再杀张栋。 李龙文道:“他身边的那个小娘子厉害,或许很快就会找来,先将人打晕带走。” 洪鸾觉得闻先是逃犯,想必不敢去城里,只敢在山上隐蔽。却不知现在的闻先早已剃了头发,贴了胡子,挂着条串珠,乔装做花和尚打扮。 李龙文更是在城里出入自由。 闻先扛着张栋与李龙文明目张胆地进了一家客栈。客栈小二迎上来,笑问:“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李龙文道:“我家兄弟喝醉了,给我们一间房住一宿,喝醉酒的人不照顾可不行。” 刚至五更,张栋醒来,听见身旁有人说:“兄弟,你醒了呀,估计是累坏了,我们来给你洗洗脚。”也不管张栋是否同意,李龙文将张栋从床上扶起按住。 闻先在一旁烧水,将水烧得滚烫。 让张栋全身完好就不是他闻先的作风,李龙文知道闻先要折磨人,闻先比他更想杀了张栋,若不在折磨张栋上满足闻先,说不定闻先会先将张栋杀了。 闻先要钱,更要张栋死。李龙文就不同,他要钱胜过杀死张栋。 马头山下逃脱后,躲进银窑,李龙文就是为了能够当掌控银窑的头领,他可对闻先没有什么主仆情谊,救闻先出牢房,就是两人比一人好办事。 其他小喽啰救了也没用还碍事。 虽然严世宗吩咐过要他杀死张栋,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没拿到钱的情况下就杀了张栋,就严世宗那非同一般贪财的性格,自己在严世宗那里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杀死朝廷命官,未来是要受刑的。严世宗将他当作替罪羔羊。 闻先端着一盆烧得滚烫的烫水,放在地上,两人脱了张栋的袜子,将他的脚猛的放进烫水中。 早在接触到烫水前,张栋便感受到了水的温度。 以防他痛地喊出声,两人早已拿着一块净布按在张栋嘴巴中。张栋双脚入烫水,被两人按住动不得,只能生生忍受。 门外巡查的店小二听见两人说要照顾张栋洗脚,没听到其他动静,没有多想便回去歇息了。 天色未明,头顶微微露出一道光,洪鸾站在山头,瞭望山下的人家,很多人家五更天已经点灯做事。她几乎找了一天一夜,急得都快哭了。 与此同时,张栋忍受着烫水的滋味,几乎站不起身,身子都没有力气。看差不多了,两人将他的脚从烫水中提起,看一双脚通红,都非常满意。 估摸不多久这双脚便会长起脓疱。 李龙文道:“张推官,既然睡醒了,便起来赶路吧。别忘了是你说的,要替我们拿回银窑的掌控权。” 闻先在他的鞋子里放了几个刺球。 两人替他穿了鞋袜。 脚沾上袜子便是刺痛,触碰鞋子里的刺球更加痛得他只能紧握拳头咬着唇才未叫出声。 闻先问:“你准备如何替我们拿回银窑?” 张栋深知自己若没有办法说服他们相信,他便不用活了,他必须活下去,道:“你们、要夺回银窑,就要杀了、马涛做头领,以我与、马涛的关系,只有我能够、让他单独来找我。到时、我会写一封信,引他单独下山,你们可、以在那时动手。” “那就在这里写好。” “不可,在这里写好,他下山看不见我,知道有诈、便会逃跑,你们的机会可就、只有一次。” 闻先道:“那就在银矿山下动手。”挖矿的人都在山里,山脚下平时都没人,闻先熟悉矿山附近的环境,知道在哪里动手最容易。 与张栋想的一样,他们到达矿山才会杀他。 李龙文道:“那么就起身走吧。” …… 洪鸾在山上找不到人,邵四劝她回去找。她想,既然山里怎么都找不到,只能去山下找了。 走到山下的市集,有些人已经开始摆摊做生意了。 洪鸾不曾放弃找张栋,沿街仍旧问摆摊的人有没有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男子看不见持着盲杖,她想,李龙文和闻先若在街上带着张栋,必定遮掩了张栋的面容,现在张栋在整个延平府,特别是南平县很出名,有人见了张栋不该认不出来。 就在她不停地问啊问,不远处的一家摆书画的老先生突然道:“你说的那位公子,老夫似乎见过。那公子不仅看不见,似乎腿脚还有疾,路都走不稳,摔在老夫的摊头,还将老夫著作的画册毁了。” 洪鸾诧异,腿脚有疾?张栋的脚明明是好的。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不会放弃,忙上前问:“敢问老先生,您看见的公子是怎么回事?” “那公子摔在老夫的摊头,还掉落了这个在这里,老夫看见这根红绳,想归还,却见那位公子跟两个凶神恶煞的人走了。” 洪鸾看见老先生拿出来的红绳,心里又惊又喜又怕,是张栋,张栋来过这里,要拿回红绳,老头却收起来道:“那位公子毁了老夫的一本书,并未还钱。”问那两个凶神恶煞讨钱,他还没这个胆子。 白衣公子本来要还钱,钱却刚拿出来便被那两个凶神夺去,闻先道:“路上急需用钱,有钱都归老子。”张栋身上仅有的几钱银子被抢走,只能对书画摊老先生道:“日后我一定归还。” 一本书的钱罢了,洪鸾给了钱,拿回了红绳,又问:“你说的两个凶神长什么模样?” “说来奇怪,这一个是和尚,一般和尚都是慈眉善目,但这个和尚却很凶狠,一张豹子脸长有胡须,另一个江湖人士打扮,每人手上都架着把刀。” “你在什么时候撞见他们?他们往哪边走了?” “五更过后不久,当时老夫摆摊没多久。”书画摊老头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五更天,天还暗着,很符合罪犯要趁夜赶路的习惯。但现在已经晨光熹微,是卯时,他们至少已经离开一个时辰了。 洪鸾赶着去追,老先生突然拦住她,道:“这本是那位白衣公子毁坏的书籍,你付了钱便归你了。” 现在她哪里有心思看书,随手抓着。书的封面是“万马奔腾”图。 第106章 除恶霸(六) 第103章除恶霸(六) 洪鸾又寻了半日,在邵四的劝说下只能先回了理刑馆,因为邵四和她都走不动了,需要理刑馆的其他人帮忙找。 理刑馆大堂。 邵四无力地说:“洪小姐,若你倒下了,便没有人能够救大人了。您先歇歇,我也先去歇歇。至少现在没有看见大人的尸体,说明大人应该还活着。” 邵丽陪着洪鸾,知道最担心的人是她,训斥道:“小四,你这说的什么话,大人福星高照,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尸体……肯定能够找到的。洪丫头,你先去休息,还有我和吴师爷,陈三,小五他们,我们一定把大人找到,完完整整地带到你面前。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你放心,先去休息。” 邵四说不动了,也站不动了,自顾自地回后堂的房间休息去了。邵丽安慰着洪鸾走向房间。 大堂的书桌上孤零零地摆着那本留有捏过痕迹的《万马图册》。 山上。 张栋随闻先和李龙文向矿山走去,之前在街上他不张嘴大叫“救命”,心里清楚按照两人的脾气,他很可能当街就丧命了。而且,他要抓捕两人,让两人逃了,便对不起他现在所受的罪了。 “怎么不走快点,按你这样的脚程,这短短的路程,你要走到什么时候去?”闻先恨透了张栋,要不是张栋,他何苦乔装剃发,在山林中吃苦,饿了连酒肉都没得吃。 六月,天已经很热了。 几人在山里走,这滋味可不好受。张栋脚疼,脓疱似乎都被刺球扎破了,哪里还走得动,逼着自己走罢了。 闻先知道他身子孱弱,这看都看得出来,故意要折磨他,看他停下来便用藤条打他。 练武之人的藤条打来,差点儿将他整个人打翻在地。他一个上午已经走过一个山头,实在走不动了,道:“我需要水。” “要水,好。” 看闻先又要折磨人,李龙文劝道:“迟早会让你杀的,你现在这般折磨,估摸过不了多久便要丧命了。闻首领,以大局为重,我们还要拿到银矿。” 张栋这才有了坐下来休息的时间,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口干粮。干粮吃下去差点咳出来,逼着自己去吃。 他一定要活下去,知道有人还在等着他。他若死了,阿鸾会多么难过?他心里希望自己比洪鸾活得更久,不让她有伤心的机会。 今早五更,他于书画摊先生处摔倒,听卖书画的老先生说:“公子,你摔便摔了,小心别毁了老夫这万马奔腾的图册。” 张栋故意将手中的书用力捏紧,将左手红绳扯落丢在书桌边的地上,留下线索给洪鸾,让她看见“马”的图案,便知道闻先他们要找马涛,对付马涛,可以早做计划。 起身赶路前,他早已咬破手指,在蹲着的树干底部留下血手印。 “快走。”闻先不停地督促。 张栋走得慢。夜里,几人只能够在山里过夜。闻先和李龙文有心要折磨他,知道他快不行了,却也适可而止,没有再往死里整。 张栋倒下睡着了,身体疼痛,脑海中却不停地出现洪鸾的身影,想必发现自己不在,洪鸾和邵四等人一定会拼命找他。特别是洪鸾,就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阿鸾……阿鸾……阿鸾……” 闻先和李龙文一个晚上都听着他梦中呓语,喊着同一个名字。 清晨,看他快醒了,闻先一把拎起张栋,粗暴地将他唤醒,冷冷地说:“你那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昨夜就被我杀了。” 听见阿鸾死了,张栋突然有了一股力气,扑向闻先,却被闻先一把甩在地上。 张栋很快镇定下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闻先觉得欺骗伤害他人感情很爽,道:“昨夜那小娘子来找你,可惜功夫不如我们两人,便被我们两个砍杀了,尸体就在旁边,不信,你自己摸摸看。哈哈哈……” 阿鸾不会死的,她说过不会死在他前头,张栋只顾往前摸索,摸到的都是地上的坚硬石子。 闻先一脚踩在他手上,继而用力地踩在他胸口,大笑:“那小娘子死了,我之后也会杀了你,让你俩黄泉路上好相伴,还有你喜欢谁,我就杀谁,理刑馆应该还有你的人,到时我都全杀了,死后烹尸,女的奸杀后再烹。” 张栋心绪起伏过大,身子阵阵疼痛,甚至转为剧痛,根本无力抵抗。 李龙文眼见折磨过了头,道:“闻首领,你若再折辱下去,他真要死在那小娘子前头了。” 其他人本应称洪鸾为“丫头”,但谁都看得出洪鸾与张栋是一对儿,便常常唤她为“小娘子”。 张栋知道了闻先在骗自己,紧握住手中的盲杖,忍住了身体上的疼痛。 就这么被折磨着,两天后,张栋三人总算到了最大的一座矿山下。他们知道马涛现在就在这座山上,李龙文早有准备,拿出纸笔让张栋写。 张栋在纸上写好约见的内容。 两人看罢,觉得这信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说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单独约你在山脚下相见,有要事相商,与你把酒言欢。切记因是要事,只能一人前往。 至于谁去送信,闻先说他去,但他当然不会自己露面,去山上找到一个曾给自己卖命过的小喽啰,威逼那个小喽啰去送,却警告那小喽啰不可说出见过他。 小喽啰拿着信去给马涛看,不曾说出是闻先给他的,按照闻先的吩咐,只说是山脚下遇到的张推官让他交给马涛。 送信的小喽啰一走,银窑内部走出两个人,一个洪鸾,一个邵四。马涛吩咐窑内的手下将刚才给闻先送信的小喽啰给砍了。 这等奸细,留着他过年吗? 马涛道:“他们实在是不知道张推官从不与我喝酒。”理由:洪鸾不让他多喝。 洪鸾和邵四在银窑内,实际是她知道闻先和李龙文绑走张栋却没有当时杀掉他,必定有所图,就算没有看见张栋留下的万马奔腾图线索,她也能够猜到闻先他们会利用张栋诱马涛单独前往。 他们想取马涛的项上人头来掌控马帮,继而掌控银窑。一般帮派都是谁杀了帮派首领,谁继任老大的位置。 马涛告诉他们有两条小路可以下山,不会被人看见,而他单独走正大路。他会吸引闻先和李龙文的注意,好让洪鸾和邵四能够接近人质。 现在他们主要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解救张栋。 洪鸾对马涛拱手,“多谢。” 马涛能够配合单独面见闻先和李龙文,洪鸾感激不尽。对马涛来说,这么做其实很危险,但他却愿意为了救张栋冒这个危险。 而洪鸾和邵四会在这里,还因为…… 洪鸾猜到闻先和李龙文会来矿山,这两天便在矿山附近与邵四分开搜寻,无意间看见张栋留在树上的血手印,沿着血手印在昨夜终于看见了张栋三人。 张栋走得慢,落在后面,洪鸾悄无声息地牵住了他的手,想让他跟她走。张栋却甩开了她,悄声道:“你快走,快去马帮,我自有计划,你快走。” 见闻先回头,洪鸾躲在暗处。 闻先道:“怎么回事,你身边竟然有动静?” 洪鸾躲进了山下面的凹陷处,头顶茂密的杂草遮住了她。她原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她看见了张栋身上有伤,走路很慢,怕他身上有疾。 现在就她一人,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打败两个恶霸,将人质救下,让张栋随她一起跑也不现实,且听张栋的。 她是担心,却非没脑子。她若现在逞强出头,别说救不了人,自己都有性命之危。 闻先走向张栋,走近洪鸾的藏身处。张栋道:“似乎是野兔之类。” 闻先道:“倒是不曾吃些野味,抓点野味解解馋也好。” 李龙文道:“等有了钱,你让山中猎户打多少就有多少,还愁吃不到野味?” 一路行走,两人也没什么打野味的心思。知道张栋已经走不动,几人干脆在原地休息,在赶路这事上,他们折磨鞭笞言语侮辱全做了个遍,但该休息时还是让他休息。 张栋好不容易才能够坐下。 洪鸾就在不远处的小凹陷处,站起身偷看张栋,至少夜里他还能够睡觉。睡觉休息时,张栋离两人近,两人手上有刀,要杀人太容易。 洪鸾盯了半夜,发现这两人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知道张栋暂时没有生命之忧,便偷偷地跑走不曾被发现。 张栋耳力超过他人,听见草丛中的动静,知道她没有乱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马涛说的是让他们俩搭救张栋,但是洪鸾觉得到时还是需要随机应变,就像上山时一样悄悄下山,下山时与邵四商量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矿山山脚下有个茅草蓬小亭,可以坐人,张栋就是在小亭里写的信。马涛走到张栋面前时,并未看见闻先和李龙文。 小亭边长着茂盛的杂草,两人躲在杂草中,见马涛去见张栋,毫无防备,便拿着刀攻向马涛后背。 而两人背后又蹿出两人,是洪鸾和邵四。 听见背后的响动,闻先和李龙文只能选择对付背后的人。 马涛一个躲闪,奔向张栋,为了让那两个绑匪相信,马涛手上并未带武器。这时,邵四对马涛道:“马帮主,接着。”一把他惯用的刀被邵四丢了过来,马涛接住。 张栋身上的衣服一早就被两个绑匪换了,换成了干净的白衣,外人看不出他有伤,但是马涛一动他,他便疼,想走也走不了。 张栋道:“马涛,先别管我。去帮洪鸾和邵四。”听见打斗声已经离他有些距离,他现在安全了。但邵四和洪鸾合力,就怕他们不是闻先和李龙文的对手。 洪鸾就是为了张栋的安全,将两个绑匪引得远远的,手里拿的是刀,而非长棍。这两人这么伤害她心爱之人,她要他们的命。 马涛加入了几人的对战中,李龙文见似乎不敌,开始悄悄往后退。待洪鸾和马涛专心对付闻先,他一脚踢开邵四,往后疾奔。 李龙文跑了,但闻先的字典里就没有逃跑二字。马涛一个甩刀砍伤了闻先,洪鸾趁机将刀刺入闻先的身体,用了十二分的劲从他身体里穿过。 闻先死了,洪鸾道:“请马帮主帮助邵四追赶李龙文。”将刀从闻先身上里拔出,闻先算是完全死透了。 马涛和邵四去追赶逃跑的李龙文,洪鸾转身去看望张栋。 第107章 除恶霸(七) 第104章除恶霸(七) 听见洪鸾的脚步声跑来,张栋勉强自己站起来。 看见他安好,洪鸾积累多日的眼泪不禁落了下来,但实际他并不安好,正面看不出,但白衣背后有血渗出。 听见啜泣声,张栋安抚道:“阿鸾,哭什么,我不是还好好在你面前吗?咳咳……” “闻先已经死了,李龙文还在逃。张栋,你是为了有名目抓捕李龙文,方才故意被抓的吗?不说了,我先带你走。”正扶他走一步,却不知道是不是牵扯他身上的伤口,他痛苦地吟了一声。 他站起身已经很勉强,走了三天多的山路,他实际一步都走不了。 “我忘了你身上有伤,我去牵马。”走过闻先的尸体时,洪鸾故意踢了他一脚,他千死都不解她的恨。 张栋勉强站立,不让她看出他脚上有伤。 洪鸾牵了马来,让他坐在马上。在延平府,还是骑马最便利。 回到理刑馆他的房间,洪鸾给他更换衣服,和治身上的伤,脱下衣服,看见他背后纵横的藤条鞭打的伤,她几乎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落泪。 与来日的痛苦相比,清洗伤口和擦药粉的痛苦已经不算什么,他道:“阿鸾……若你看不下去,便让衙差们来就行。” 洪鸾摇头,默默哭泣。 现在是白天办公之时,吴师爷等人在房外看着,知道闻先和李龙文竟然一路虐待大人,绑架虐待朝廷命官那可是重罪。闻先本就是罪犯不算什么,有抓捕文书,迟早有被抓住的一天,但为了能够抓捕李龙文,张栋也只能险中求胜,委屈中求全。 处理完上身的伤口,洪鸾道:“那书画摊老先生说你腿脚有疾,你是不是连脚都伤了,我来看看。” 张栋赶紧抓住她的手,阻止道:“我只是走多了山路,脚有些疼罢了,没什么。阿鸾,你不用再管我,让吴师爷进来,我有事要和他说。还有,夜里不要再来我房间,我想今夜早点休息。” 他找吴渭无非就是记录李龙文劫狱,闻先逃狱,两人杀害无辜百姓,绑架虐待他的事,他要张贴榜文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闻先和李龙文死有余辜。 说要夜里早睡的人实际并未早睡,让邵四来照顾他。 邵四夜里才返回,向张栋领罚道:“大人,对不起,我……将李龙文给跟丢了。这厮实在太会逃……”知道李龙文会逃走却也是因为他没本事。 张栋没有责怪他,道:“你与马涛一起抓捕,却让他逃走,也只能说他今日命不该绝。不关你事!到时会贴出榜文,全城抓捕李龙文,我不会为了这事责怪你。邵四,我有一事想要你帮忙。前提是不可让洪鸾知道,绝对不能。” 张栋在说这番话时,洪鸾其实就在房间。 邵四道:“哦,好……” “帮我去取盆温水和一条干净毛巾来,还有我记得你娘那还有余下的烫伤药,一并取来。” 邵丽时常烧菜,今年有一次爆溅的热油把手给烫伤了,一次性买了许多烫伤膏药,实际不曾用多少。 邵四心里奇怪为何要烫伤药,受命转身去拿,看见不远的洪鸾,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出去。 待邵四回来,张栋道:“再拿一把剪刀来。” 东西都备齐了,张栋才脱下鞋子,鞋中掉落几颗掉血刺球。上身的伤都不算什么,脚上的伤才叫做触目惊心,他不能让洪鸾看见。 一双满是血污似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脚出现在洪鸾眼前,洪鸾再也忍不住眼泪,捂住嘴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别说洪鸾看见心痛,邵四看见都觉得惊恐,张大嘴巴道:“大人,这也是闻先和李龙文干的!是我错了,不该让李龙文逃走……” 洪鸾没抓住李龙文,邵四和马涛合力也没有抓到这厮,张栋根本不怪任何人,因为动了脚,早已痛得顾不上其他,道:“将剪刀拿过来。” 邵四着急去摸索,却没找到剪刀。 洪鸾将剪刀递给他,对邵四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张栋知道谁看见他的脚都会怕,故自己来做,将被脓水粘住的袜子剪开,并简单地清洗双脚。整盆清水都变成了血水。 邵四道:“大人,要不我给你去找个大夫过来,你伤得这般重,光涂药膏怎么能行呢?” 若去找大夫,洪鸾便知他的脚伤,实际烫伤不过于严重,在家涂涂膏药便行,至于喝的药,这个简单,他几乎每天都喝药,无非换了成分,不易被发现。 他道:“没关系,不用去找,你按我吩咐去做。”他一个人没法涂药,还未吩咐,便感受到有人在清洗了伤口后给他涂药,这轻重…… 他急问:“小四,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吗?” 邵四站在洪鸾身后,回答:“没……您交代过,房间里没别人了。” 他疼得自顾不暇,早已不知道还要问什么了。 服侍张栋睡下,邵四先去处理污水和浊物。张栋让他小心处理,莫要给旁人看见,实际洪鸾已经看见,邵四大胆地出去。 洪鸾坐在张栋身旁,泪水再度模糊了双眼,想触摸他清瘦的脸庞却忍住了。 处理烫伤,每日至少要上两回药,早上一回,晚上一回,若是严重,最好中午再重新上药。先要清创,并非用清水洗。用沾了药液的棉片擦掉污迹,再涂抹烫伤药。 洪鸾一早便去药店重新配了药,涂药的事情全部由她来做,邵四跟在她后面回话,这是他们两人暗中说好的。 因为受伤,张栋都在自己房间办公,没怎么走路。吴渭给他念他这几日不在交到理刑馆的案子。每当中午,邵四都会提醒张栋该上药了。这时,吴渭就会出门避嫌。 他伤势有所好转,早已发现给他涂药时,女子特别的香气,以及洪鸾端给他的药,药物成分有所改变,有鱼腥草(杀菌清热解毒)、薄荷脑(缓解疼痛)等成分,他知道,她也知道,却都未说穿。 喝药时,张栋道:“阿鸾,我在被抓后,发现闻先和李龙文二人有嫌隙,二心不齐,容易击破,便采用了这个计划,留下线索让你们在马涛那里等,并非有意让你担心。” “我知道你有办法脱困。” “如今李龙文在逃,但我已经发动各方里长去寻找他,海捕文书也已经下发,只要他在延平府便终有逮捕归案的一天。” 现在连知府方恒都拦不住这桩事了。 …… 在张栋任延平府推官期间,其他县的一个妇人在理刑馆门口喊冤,说是有人杀了她儿子。 整个延平府有南平县、顺昌县、将乐县、沙县、永安县、尤溪县和大田县共七个县,张栋需要管理这七个县的所有刑事案件。 妇女说,知县和知府都不肯给杀人犯治罪。张栋回去调查案宗,那杀人者是当地的一个富豪。案子疑点重重。 再仔细一查,富豪的确杀了人,还用钱买通了某些官府的人。 张栋搜集证据,给这桩案子判了案,抓捕了那个富豪。对于这些贪污受贿的官员,张栋基本向中央状告一个,革职一个。 中央有他的恩师徐升,始终盼着他有机会返回上京。 他与掌控银窑的马涛是好友,等于身后有数万资产,只是他一般不动用这笔资金,但是对付一些无道义的他的上级,有时需要打点不得不用一些。 延平府的知府方恒革职换人。 整个延平府的土财主不敢再出来害人,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张栋还了延平府一个政治清明。当地的治安变好了,刑事案件不至于频发。 一年后,理刑馆。 放衙时间,随着刑事案件少了以后,老百姓们见张栋为人亲和,甚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找他。他只能很无奈地将这些小事还给当地知县。 他准备去找洪鸾了。公事是公事,家事是家事。 换了一身便服,他与吴渭一同去了小二酒馆。吴渭戴纶巾,挥羽扇,一副诸葛孔明打扮。 已经一年了,时间过得飞快。至今一直都没有抓住李龙文,张栋有理由相信李龙文已经逃出延平府了。毕竟李龙文的头像贴得到处都是,整个延平府无人不识这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 张栋前几个月与洪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让洪鸾相信了李龙文已经离开延平府,已经再也伤害不到他。洪鸾方才不与张栋形影不离,开始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 照顾老人,帮助老人卖菜是一,卖菜赚的是小钱,她都会交还给辛苦种菜的老人。种菜的老人会将山上采摘来的药材当做回报,洪鸾只收取部分药材。 她还有其他爱好,比如写书,比如卖书,比如忽悠…… 杜十娘捧了一碗酒水和一杯茶过来,道:“大人,您来我们酒馆,却根本不喝酒,这两个月都快将我逼成了茶博士。”酒给吴渭,茶给张栋。 李小二走过来笑道:“起初大人过来不喝酒,浑家差点儿以为是大人根本不爱喝我们家的酒。” 张栋干脆道:“我不会喝酒。”身子的方向还是朝着不远处摆摊吆喝不断忽悠路人买书的红鸾星。 夫妻俩早已发现张栋的心思不在酒馆,询问吴渭还需要哪些下酒菜。 洪鸾卖书时做书童打扮,头戴方巾,大声喊:“卖书了,卖书喽,这是京城顺天府人手一本的好书,知道翰林院吗?那里的人可都是科举进士的佼佼者,这本书是翰林官们的心头好,还曾经过翰林编修的修改。知道编修是干什么的,那是给皇帝讲经史,给皇帝写文章的人。想想被这样的人修改过的书籍,那可是给皇帝看的。《大宋张公案》,处天下不平之事,断天下难断之案,清天下贫苦百姓之冤情。买不来吃亏,买不到上当,原价九两银子,恭喜你们今日搞促销,只要一两,一两一本,错过就没有了呦……” 一群人围着洪鸾,争先恐后地想看这本红鸾星写的《大宋张公案》。 第108章 生活 第105章生活 有些买完了书的男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书,一男子念道:“话说大宋宋仁宗时期,南平县有一县令姓张名岳,世人称为张公。” 吴渭听见道:“宋仁宗时期,最出名的是包公,这丫头却写张公。是不是对某人有着特殊的偏爱?” 看书的男子继续说:“张公乃湖广江陵县人,生得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进士及第,出任南平县知县……这怎么像在描述我们延平府的推官呢?知县七品,推官也是七品。这里面的案子也有点儿像……不过真好看,写得可真精彩……”又有人附和,“好看,真好看,情节环环递进,悬念丛生,买了绝对超值。” 洪鸾敢打包票,那两人不是她请的托。她是有责任心的商人,绝不做那“丧尽天良”、欺骗读者的龌龊事。 眼见一本本书被哄抢,洪鸾拿钱拿到手软,心里喜不自禁,根本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哈哈,有钱了……这时,听见人群外有一人说“给我也来一本”。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待她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当然,她现在还没这个意识,将书随手递给那人,一抬头…… “啊——”她受惊地大叫一声。 竟然是张栋!刚才被一群人围着,她没这些人高,没看见对面小二酒馆坐着的张栋和吴渭。 她反应过来问:“你不应该在衙门吗?” “放衙了。” 原来是她今天卖得太兴奋,连放衙的时间都不知道了。前段时间她都在卖菜,今天才出来卖她的宝贝书。她写了一年的书,编写誊抄印刷,费时一年多,今天不卖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张栋问:“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以我为原型开始写书的?” 看见张推官,其余人以为她非法摆摊,先暂避了,包括她花钱请的两个托。 “还拿我的名义,说我编写了你的书?” “我书里的人是张公,不是张栋。” “我也要看。” “你拿回去看不就好了吗?”将书随手塞到他胸口,明知他看不见。 “我要你念给我听。” “不念。”卖书赚钱的好事被打断,她有点儿生气。 “那我就要治你将理刑馆卷宗拿来借鉴写话本,还有非法私自摆摊。” “张栋,你……”洪鸾跟他太熟了,一把揪住他耳朵,实际没用力,“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张栋一样揪住了她耳朵,“你是不是想挨批了?” 两人相互不饶谁,当街吵架不好看,她只能一边揪,一边想,等下回了理刑馆再收拾你。 张栋吩咐:“吴师爷,书摊就交给你了,我今日要教育一番这个丫头,理刑馆的案宗都拿来写。” 案宗是私密案件,就算是自己人,都不能够泄露。更何况还拿案宗的内容来赚钱。这是不对的。 吴渭坐在刚才洪鸾坐过的椅子上,拿起一本《大宋张公案》,道:“刚好让老夫来看看这个丫头写的书。” 如果他看过,发现书里的案子真的与理刑馆整理的案子一模一样,洪鸾是要等着挨批了。 推官走了,买书的人才敢复上前,有一读书人问:“吴师爷,这张推官与这少年是有什么关系?谁敢对大人这么无理?” 现在延平府还有谁不晓得理刑馆有个瞎眼的推官,理刑断案,秉公执法,交给他就没有断不出的案子,没有找不到的真相。 吴渭道:“你们不敢,但总有人敢。你们看不出来那个少年是个女子吗?” 一群人方才恍然大悟。 两人相互揪耳朵,耳朵都揪得通红,方才都松手,先松手的是张栋,他比较讲理。张栋道:“理刑馆的案宗内容绝对不能够泄露,就算是你也一样。”洪鸾只能够答应:“晚上念给你听。” 走到一家书肆,洪鸾兴奋道:“张栋,我要买。”奔进了书肆,买了好多本文英斋出品的书籍,朋友的书不能不支持。 她这卖书赚的钱还不如她买书来得多。 洪鸾吵吵闹闹地说:“这本好,我要这本,那本也好,都要了。”她继续闹,他在微笑,默默地等她挑选完。洪鸾捧着书,通过这些书能够看出张清及文英斋的其他人都挺好的。 看张栋在笑,她问:“你是不是在嘲笑我爱看话本?” “我绝不嘲笑你。” 夜晚,书房里。 洪鸾给他念那本《大宋张公案》,念到初恋篇,张栋问:“这张公的初恋是不是姓洪?乃是官家小姐,小名阿满?” 洪鸾心虚地说:“是的,她叫洪满,也叫洪阿满。张公,张岳,字皓月,也叫张皓月,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 “初恋阿满入宫为妃,后宫便怪事频发,有人无故死亡,有人说是妖精在作怪,更有人说洪阿满是妖妃,因为她入宫才有人陆续死亡。京城无人能查破此案,便指洪阿满身上有妖邪附身,暂且打入监狱。但宋仁宗根本不信鬼神之说,听说南平县张公有惊世的断案之能,派人请张公进京破案……” “圆满。” “啊?” “圆满,我不喜欢这篇。” “为什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篇要改。” “怎么改?” “换个妃子,不可以是初恋。” “可是读者就爱这种狗血,有矛盾冲突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我不喜欢,改成张岳进士及第后衣锦还乡,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娶洪满。” “……”也不见你三书六礼迎娶我,洪鸾郁闷。洪满和张岳映射她与张栋。 “好在你这书里并没有我们理刑馆的案宗内容。” 当然没有,因为有的她已经跳过了剧情。她道:“大宋宋慈还编写了《洗冤录》,记录自己验尸的过程,以此警示世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若你写了,赚来的银子一半充公。” “张栋,哼。”亏大发了,辛苦编写的书,自己卖,还要交一半给他,理由:借鉴费。借鉴了他的原型,借鉴了案宗。“你惩罚我,那……我就把你的银子都花光,花光光。” “这个由你。” “全部充公。” “只要你不后悔。” …… 后来,洪鸾也不跟他怄气了,反正这个家所有的钱都是她说了算,突然停下来有些无聊,道:“张栋,你快至弱冠了吧?” “怎么了?” “你说你哥会给你取什么表字呢?” 她的表字难听,便对他未来的表字感兴趣。一般表字都是长辈给晚辈取。 “阿鸾想给我取个什么?” 她哪里有资格。 “我喜欢你给我取。” “不如就浩岳吧,并非天上的皓月,而是三水浩,三山五岳的岳。水可以治天下,也可以毁天下,与火相对。” 未来朱熠为帝为万历帝。后来的世人有诗称“明月照万历,四方仰皓月”,其中的皓月就是指“浩岳”,指张栋。 “好,我喜欢这个。” “那你哥那边?” “不管他。” “……” 就这样,太平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仅三年耳。 隆庆三年,隆庆帝朱垕重病,因其只有朱熠一个儿子,由刚及弱冠的太子朱熠监国。 同年,一群倭寇闯进福建,在福建各个府占据领地,搭建地盘。延平府一样不得太平。 这群倭寇抢劫杀人,比当年的斧头帮和闻先盗矿组织更过分。平民百姓白天都不敢再出来摆摊,一出来摆摊就被抢,或者被杀。平日都是家门紧闭。 不能出门或者鲜少出门,邵丽娘的囤货习惯,以及洪鸾在理刑馆后院开辟的菜地就显示出了用处。 此时,邵丽和吴渭虽然还未成婚,却有夫妻的关系。邵丽担心邵四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再度改姓,或者接受不了吴渭师爷变成亲爹,就没有与吴渭成婚。 邵四先认吴渭为“干爹”。 几人想让邵四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倭寇闯入延平府,百姓一出门就有被砍杀的危险。几人躲在理刑馆里,张栋问:“存粮还能用多久?” 洪鸾道:“最多三个月。”她按照他们平时吃的量判断。 “够了。” “什么意思?” 他们能够度过三个月,但是三个月后,怎么办?没人敢出来种地,会饿死的。他们能度过三个月,其他百姓怎么办?倭寇自己又不会走。 “我听说浙江地区,抗倭很成功。如今是朱熠监国,他一定会派兵来福建抗倭的。” 洪鸾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坚定,实际现在除了浙江地区的倭寇少了很多,整个大明朝到处都有倭寇,朱熠为何一定会派兵来他们这里? “除了等朝廷的兵,我们必须反抗。” “怎么做?”洪鸾知道延平府的官兵几乎是不能指望的,都不是倭寇的对手。张栋是推官,没有兵权,怎么抗敌?人家又不会借兵给他组织。 “我需要去找马涛,由邵四护送我去。吴师爷,这里就交给你了。” 洪鸾问:“为什么是邵四?” “阿鸾,我过去是为了组织民众抗倭,你在这里保护邵丽娘和吴师爷不是正好吗?这里,除了你,还有谁能保护他们?” 邵四突然道:“大人,我觉得由我护送不妥,还是洪小姐护送你过去比较妥当。”主要他知道他没有洪鸾照顾得好,若过去后,张栋劳累生病,他并没法照顾,这事只能洪鸾来做。 上辈子,他没有中毒没有眼盲,由邵四陪着没什么,自己也能够照顾自己,但是这辈子,他不能没有洪鸾。 吴渭道:“矿山上住着不比这里,风大环境还简陋,小四说得没错。洪丫头,识字又会武,还懂药理,陪大人您去是最合适的。小四与他母亲留在理刑馆才合适。” 第109章 抗倭(一) 第106章抗倭(一) 洪鸾扮作书童出门,脸上涂抹了炭灰,看起来瘦黑。 两人将家里最简朴的衣服拿来穿,洪鸾还觉得不够,之前故意将衣服戳破,打了几个补丁,脚上穿的是麻鞋。 走出理刑馆,街上几乎没有人。 而走了不久,洪鸾看见了两个穿着兽皮装饰鸡尾手中拿着武士刀的浪人,浪人也是倭寇,是在自己国家没有土地在外流浪的亡命之徒。不要命,且武士刀异常锋利,洪鸾听说过倭寇的厉害。 两名浪人抢了一户人家的财物,男主人追出来,跪地求饶:“两位大爷,这是我们家唯一的财物,没有这些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大爷……求你行行好。给我们留一点……” 其中一个浪人道:“滚回去,我们拿这点钱,是看得起你。想死是吧!” 洪鸾看见想出头,身旁的张栋牢牢地抓住了她。他们现在出头暴露了自己,救得了一时却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洪鸾想,张栋看不见自然能够控制愤怒,而她眼睁睁看着两个倭寇欺负平民,还往死了欺负,见倭寇一刀一个将那户人家给杀了,她简直忍无可忍。就在自己往那户人家的尸身看时,倭寇也看了过来。 这条街上除了这两人,便没有别人了。两个倭寇也不是傻子,觉得他们两人形迹可疑,虽然穿着并不可疑,绝对是贫苦百姓的装束,似乎是想抢也没有什么可抢。 两个倭寇看过来,洪鸾低头装作很害怕的样子。 两个倭寇拿着钱袋子走过来。 当时,大明朝在很多国家都被称作□□,倭国的国家文书都是由汉字所写,倭寇们几乎都会说汉语。 两人盯着洪鸾和张栋走过,并未说什么。洪鸾在走过那户人家时,悄声道:“张栋,倭寇杀了那户人家。”声音很轻,除了张栋其他人都听不见。 这时,两个倭寇道:“慢着。你们俩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敢单独走在路上?” 张栋假装咳嗽,轻轻地捏了一下洪鸾的手,示意遇事不要慌。 洪鸾按着之前编好地说:“两位大爷,我家公子病了,必须要去医馆看病。”张栋猛咳。 张栋属于一看就文弱,且身上有疾的样子。 倭寇奇怪:“公子?”看他们的穿着不像有钱人。 洪鸾解释:“是这样的,家道中落,我家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一脉单传,老爷子于小人有恩,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公子患有恶疾,小人身为下人,于理要继续尽心照料。” 张栋继续咳嗽。洪鸾将手伸进旁边的口袋。 其中一个倭寇警觉道:“你伸进口袋拿什么,拿出来。” 洪鸾老实地从口袋拿出两个香囊,道:“我家公子患有哮喘,哮喘发作后闻这个会舒服很多。你们要不要闻闻看,很香很好闻的。”故意将香囊放在两人的鼻子下给两人闻,低头看着两人藏在刀鞘里的武士刀。 倭寇道:“这香囊香味倒是不错,全部拿来,归我们了。”生硬地将洪鸾的腰包都拿走了。 洪鸾身上并未带武器,这是张栋特意叮嘱的。所以当时目睹倭寇杀人,她也不能随便出头。但大明朝地大物博,并非只有拼个你死我活才能够杀对方,在医药方面先进他人很多,有一种东西叫做迷香,迷香混在香囊里,气味好闻却能够将壮汉迷倒。 她与张栋事先服下解药,闻到并不打紧。 洪鸾看见两个倭寇开始发晕头重脚轻,便从张栋腰间取出一把短刀,短刀抹喉,一刀一个,手起刀落,这两个倭寇连手中的武士刀都未出鞘便被她给解决了。 她身上没武器,是武器藏在了张栋身上,不至于倭寇真要杀他们,她却根本无力抵抗。 就在她杀完两个倭寇后,突然身后跑出来一群人,竟然是另外一群倭寇,至少十人。原来这总共十几人是一伙的,就是看这条街的百姓无力抵抗,方才分开抢劫,看两个同伙迟迟未归,便过来寻找。 倭寇们看见洪鸾杀人,当即向他们冲来。 洪鸾大叫道:“张栋,你快跑。”是她没有听从张栋在出门前说的,就算看见倭寇在街上抢劫杀人都不能够鲁莽行事。 张栋并未逃走,从宽大的外衫里取出她惯用的短棍,道:“阿鸾,这个给你,就算今日命丧于此,也只能说我命里该绝,我会与你共进退。” 如今十月天寒,他身上衣服厚重好藏东西。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要带上这把长度可调的短棍,原来他早知她会做糊涂事,糊涂事却也是正义的事,特意将她的武器带上。 “张栋。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十几个倭寇手里拿着武士刀,脸上戴着妖怪面具,看起来狰狞恐怖。妖怪文化是倭国特有的文化。如果洪鸾仔细观察这十几个人,会发现有一个人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大明本土的戒刀。但洪鸾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群人的武器外貌穿着上,心里想着,他们该如何活命。 洪鸾将短棍伸长,伸长至比她人要高一些,心道,有她在,谁敢动他分毫。 就在他们要打起来时,一群官兵突然赶至,杀入了倭寇中。带头杀敌的人是当地的知府海敬。海敬是方恒革职后上任的新知府,已经在延平府待了两年,与张栋和洪鸾都很熟。 海敬虽然是文官,却也有着一身武艺,冲锋陷阵,带着自己亲训的五十个府兵对付倭寇。洪鸾也冲在其中,不过她是站在张栋旁边,保护张栋。 而张栋虽然看不见,但耳力超绝,就在洪鸾打退面前的武士,身边有刀剑挥来,张栋都会提醒“小心左边”或者“小心右边”。很多次洪鸾自己都未注意到,张栋竟然注意到了,而她的注意力在保护张栋上,自然顾不上旁边。 洪鸾打退自己周边的,一个回头,看见张栋后方有武士刀挥来,当即回转抵挡,道:“你自己身边都有敌人,为何不提醒我?” 张栋虽然听见了自己身边有人要杀他,但他怎么能够说出来让她分心。 由于海敬的英勇,官兵比这群倭寇人数上占优势。倭寇群里有一个拿着戒刀的男人提议先撤退。倭寇是为了抢财物占地盘,死在这里不值得,这十个人皆跑了。 回头数了一下,除了洪鸾设计杀死的两个倭寇,逃跑的那群倭寇里也就被杀了两个,而官兵死了十个。 知府虽然有府兵,是平时抗匪用的,兵力并不充足。 在刚才与倭寇对打时,洪鸾发现自己竟然毫不占优势,真正对打一个都没有杀死,反倒自己因为对敌时间长有些酸累。 知府海敬四十几岁,生得两撇好胡须,像关公那般须髯,翻身下马,问:“张推官,你今日出门是想去哪里?” 张栋道:“我需要去矿山寻找一个人,找到他或许能够解延平府一时之危。” “你说的是马涛吧。” 马涛现在不算土匪。 张栋道:“我需要借用他的民兵,然后收拢更多的民众抗敌。我想海大人应该也有这个想法。” 海敬摸着胡须道:“南平县是延平府的府治,若府治都沦陷了,整个延平府就完了。如今本官的府兵越来越少,再次顽强抵抗或许就无法对抗了。张栋,这次得靠你和马涛的了。” 在大明,当地官都是没有办法调动军队的,就算是藩王也没有兵权,兵权在兵部。至于当年辽王之乱,辽王是买通了中央的几位高官,成功向皇上申请恢复了藩王自己收护卫的权力,因为有钱,私下里招兵买马。 知府的府兵不算军队,是知府能够随意调动的。 地方官要用兵,必须要向中央申请。 海敬道:“如今福建巡抚已经向上级调了旗牌过来,应该可解福建的燃眉之急。” 旗牌类似于兵符,持旗牌可以调用官兵,却不是马上就能带兵过来对付倭寇,他们还是需要等。但等到什么时候不好说,若晚了,整个福建估计都沦陷了。光对付倭寇肯定比攻城要容易。他们至少要保护延平府不被倭寇占领。 “你们两个这么走不知道要走到何时,倭寇地盘不定,较为分散,本官带着你们过去。” 张栋道:“多谢。”虽然他们一群人过去比较显眼,但确实比他们两个过去要安全。 海敬借给他们一匹马,洪鸾与张栋共乘。 说起这个知府海敬,洪鸾就有很多话可说了。 自他上任后,因自身过于清廉,自己带头吃糠咽菜馒头,规定下属们都跟着他吃糠咽菜和馒头,绝对是一滴油腥都不沾。 刚上任后,听闻张栋破案的能耐,有空便来找张栋,还与张栋一同吃食。洪鸾跟着他们吃了一月有余的素菜,因为没有肉吃,做事都没有力气,只能平时多吃两碗米饭。 熬了一个月后,张栋提出:“海知府,你我吃糠咽菜馒头没什么,但家里女眷都要做事,有的还在长身体,这段时间都饿瘦了,实在抱歉,我不能遵守你的这个规定了。” 海敬方才意识到自己廉洁到不花一分钱,钱都用来造福于民,日子过得极度贫苦,但并非所有人都有他这般决心,不是谁都能跟他这般不吃油腥。 自那时起,海大人来理刑馆巡视或者找张栋,他们理刑馆的人在食堂就都吃素菜,待海大人离开,他们再照常吃肉吃酒。 海敬知道自己手下人几乎都是这么做的,却不再苛责他们。他自己无愧于心就行了。 第110章 抗倭(二) 第107章抗倭(二) 洪鸾与张栋同乘一马,实因张栋不会骑马,洪鸾借机让他抓稳自己。 张栋坐得不是很稳当,起先松松抓着,洪鸾道:“我要加速了。”他只能紧紧抓牢,发现她骑得飞快,道:“别逞能,但求稳妥。” “怎个稳妥?我六岁学骑马,七岁能够驯服各种烈马,八岁能在马上射箭。张栋,你真是太小瞧我了。” 小时候,他哥和徐农带她去马场挑马,她胆子大得出奇,将每一匹马都骑了一遍,最后却只选了一匹小马驹,因为她喜欢自己养。 张栋知道她又是想在自己面前耍帅了,心想,若自己的身体可以,要换自己保护她。 一路上还算顺当,没有再遇到倭寇。海敬送他们到了一座银矿山脚下,道:“张栋,本官就送你们至此。” 两人拜别了知府,骑马向山上奔。大家都认识,两人顺利地进入银窑内部。银窑附近建造了简易的屋子,这也是吴渭和邵四之前担忧的,山上住宿简陋。 马涛看见张栋,热情道:“兄弟,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你给盼来了,这段日子,随着倭国的倭人涌入,我这地盘估计被他们知晓了,每日夜里便搞个偷袭,银矿被他们盗去不少,我们都实在不胜其扰,但好在有你之前教的那个什么鸳鸯……鸳鸯阵,不至于有什么伤亡。” “就是那倭人平素穿兽皮戴妖怪面具,看起来吓人,帮中百姓多数信鬼神,颇有些民心不稳,不敢直接对付倭人。” 他们已经认识三年,马涛近年来仗义疏财,颇有好名,自认为粗人一个,将张栋认作兄弟。 张栋道:“今日来便是来帮你的。” 他们所在的银矿山为岚山,只是延平府中一座最大的矿山,其他地方还有其他矿山,那些矿山平时是马涛的手下在打理,离远了马涛很难管到。 “兄弟有什么办法?” 他在来的路上便想了计划,道:“倭寇看似强大,但只要我们准备充分,不足为惧。首先要稳住民心,倭寇也是人,一样会流血死亡,并没有妖怪之说;其次武功要练,阵队要训;再次,我记得你的民兵只有一千人,我们还要招更多的民兵,除此以外,我们要大量的武器以及火药……” 知道两人聊起要事要聊好久,洪鸾走了出去。去问管食材物资的人,山上可有什么吃食和药材。好在马涛这个粗人,在食物和药材上倒准备充分,准确说来这是马涛的母亲马大娘在管理,帮中琐事全由马大娘管。洪鸾与马大娘在厨房忙活。 次日,马帮竖起两个旗帜,一为招安,二为抗倭。 现在急需民兵,就算是地痞流氓也只能先收进来,马帮现在有银子,招人还是容易的,至于武器和火药,他们也能够买到。 在打退了几次上山盗矿的倭寇,马帮一群人拿着“招安”的旗帜在南平县招摇过市,很多人都加入了进来,山上的民兵渐渐多起来,山上空出两间简易的屋子,一做兵器库,二做火药库。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张栋道:“阿鸾,随我去两大仓库看看。”他虽然曾在书里见过各种武器,实际并未见过,要知根知底地了解。 “好。” 这半个月来,马帮收集了各种武器,将两个仓库都堆满了,他们先去兵器库,洪鸾进入,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齐全的兵器,不禁“哇”了一声。 只见弓、弩、枪、棍、刀、剑、矛、盾、斧、钺、戟、殳、鞭、锏、锤、叉、钯、戈,十八种武器俱全。洪鸾数着数,发现还有几种自己不认识的。 张栋摸了摸本朝制造的兵器,几乎与他想象中差不多。这时,他摸到了几把不同的,从刀鞘的外形轮廓来判断这应该是倭国的兵器,拿手将刀鞘打开,刚摸了一下刀身,左手食指流出鲜血。 洪鸾刚才正仔细看兵器,这时注意到不远的张栋,看见他食指上的伤和右手抓着武士刀的刀柄,道:“这是前几次打败倭寇得来的兵器,他们的兵器锋利得很,只要被砍到一下就必死无疑。” 一边说一边走近,洪鸾抓起他带血的手指便吮起来。 手指莫名被含住,张栋只觉自己的心都被俘虏了,不承想她会做出这种事来,但是她每次做针线活若被针头刺破手指也是这般吸吮,这是一种习惯。 洪鸾将血吮完,发现他的手指冒出来的血少了,道:“口水有杀菌的作用。” “这是谁教你的?” “吴浣啊!” “傻丫头,若有毒,也被你吮了。” 洪鸾笑笑不说话了。 张栋道:“若论兵器做工之精细以及锋利程度,我们自制的刀几乎没有一把能够与倭国的相比。” “我听说武士刀的打造过程是极其复杂的,刀身尤为锋利,空中的一根发丝都能削断,杀人后不沾血,削铁如泥。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这点,作战时难以与倭寇近身,方才准备火药、火铳之类。”这半个月来,她与倭寇对敌过许多次,要不是她棍子长,武士刀才没能近她身,她看见了几个只要靠近倭寇的民兵,不拿长武器几乎都要死。 “既然知道,就去看看火药库。”张栋将武士刀放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火药库里并非只有火药,还有大炮、火铳、三眼神铳这类杀伤性武器,炮弹、铅子、铁砂等类似火药的其他发射类填充物。 洪鸾看着,知道这些都是不需要近倭寇身就能够杀敌的武器,道:“以前只听说朝廷的神机营有这些东西,没想到我们民兵也可以买到。” 张栋摸着各类火铳火炮,如三眼神铳,的确如书中描述的那样,一个成年人就能够扛起,而且是能够连续多次发射。现在这些武器都未上膛,不需要担心有危险。 有了这些实质性的武器,再加上他这几日教导的阵列,将倭寇赶出南平县将不是问题。 “曾听闻朝廷中有人私自贩卖兵器火药给倭国,我们当然也能够买过来。” 洪鸾想,他说得这般风轻云淡,估计也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俗语,京城中坐在高位的贪官污吏一个个都比他们有钱。 贪官污吏私卖武器赚钱,他们却要花自己的钱再从别的地方买回武器抗敌。 在张栋和马涛的带领下,神铳、火药、弹药的发射下,南平县的倭寇死伤惨重,望风而逃。一个月后,南平县的倭寇几乎都逃到其他府其他县,南平县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生机,开店的继续开店,种菜的继续种菜。 看似平静了,但张栋心里清楚,火药弹药终有用完的一天,民兵不过总共几千人,很多都是不会打仗的人临时组成,打退的倭寇终有一天会返回,倭寇的实际武力胜出他们许多,他们胜在倭寇如今分散,主力不在南平县。 而就在他的担忧之中,朝廷派的军队赶来,驻扎在了延平府的南平县。 南平县的各位官员都要去面见这位带兵而来的参将俞逑。俞逑也被封为昭麾将军,正三品。 就在张栋回到理刑馆,穿好官服准备去驻扎地面见这位参将。一位身穿盔甲手提银枪的壮士骑马到了理刑馆门口,在门口高喊:“你们的推官是哪位,本将要见他。” 声音洪亮,在理刑馆后堂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洪鸾陪张栋出门,看见了这个一脸傲气二十七八岁的将士。将士粗声粗气,拿银枪指着张栋道:“你就是延平府的推官张栋?” 他说话的气势像张栋与他有仇,但洪鸾却根本不记得他们见过这位青年将士。洪鸾问:“敢问您是?” 披着白斗篷内穿白袍的将士这次拿银枪对着洪鸾,“那么你就是张推官的小青梅洪鸾了?” 洪鸾仔细回想,就是想不出自己哪里见过他,想了半晌,很肯定自己不认识他。 将士见理刑馆的一群人都不说话,怕是被他的气势所吓。 这时,张栋道:“您就是皇帝任命从浙江过来抗倭的昭麾将军俞逑?” “不错,看不见还能猜出本将的名字、身份。哈哈。”武将俞逑翻身下马,“本将认识你们,不用去营地了,我们就在这里谈。” 理刑馆的后堂。 邵四牵着那匹高头大马去后槽。 俞逑参将放下银枪,脱下盔甲,一身白衣坐在张栋对面,而张栋一样脱下了官服,穿着一身白衣。 洪鸾在心里将他们俩当成“二白”,只是一个从文,一个从武。 俞逑在要说话前不停地给一旁的洪鸾使眼色,洪鸾故意当看不懂,不明白。俞逑道:“你这丫头,不知道我们谈话时要喝酒吗?” 洪鸾故意道:“我家大人不饮酒。” “他不喝,我得喝啊!”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我们的?”洪鸾不是被吓大的,刚才在理刑馆外,俞逑气势很足,差点吓她一跳,结果竟然是熟人,她却不知,还想她出门捞酒给他喝,故意撇开自己。他们两谈得高兴,倒是把她丢下。 俞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个烈性的,与沈沐知所说的一样。” “你认识沐知哥哥?”洪鸾想起来了,俞逑来自浙江,沈沐知现在就在浙江任职,这真是太巧了。 “沈兄现在已经贵为浙江巡抚,你现在可以给我捞点酒喝了吗?” “你要早说自己是沐知哥哥的朋友,我早就去给你拿了。”洪鸾出门。 酒桌上,张栋不喝酒,洪鸾与俞逑喝酒,谈的却是与沈沐知有关的话题,张栋默默握紧拳头,神色如常,心内却是醋意翻滚。 第111章 抗倭(三) 第108章抗倭(三) 张栋几番假装咳嗽,两个说话的人当作没听见。 洪鸾知道张栋时常咳嗽,分辨得出真咳还是假咳,继续听俞逑说起,知道了这三年间,沈沐知与俞逑都做了什么,两人几乎是合作抗倭,一个上战场真刀实枪地打,一个在幕后派奸细到倭寇中做一系列的心理战术,两人合作无间,不仅能打退海盗,还能打退倭寇。 俞裘道:“因为浙江地区抗倭成功,被打退的倭寇便逃往福建,也就是这里,方才造成福建地区的倭寇之患。皇帝任命我前来帮助此地的官兵一同抗倭。” 洪鸾方才明白了为何突然之间这里冒出这么多的倭寇,“可是你来了以后,沐知哥哥那边不就又危险了吗?倭寇会不会又逃回浙江?” “所以我必须速战速决。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我在那边抗倭正好,他却突然派我来此,还特意强调延平府这个地区。我出兵时,沈兄说他有个朋友或许能够帮我的忙,正在延平府当推官,沈兄推荐我来找你们。对了,你们这边的情况怎样?我看我来的一路,其他府似乎没人敢出来做生意,反倒你们南平县没怎么受影响。” 福建共有八个府,分别是漳州府,汀州府,泉州府,兴化府,延平府,福州府,邵武府,建宁府。延平府只是其中之一。 洪鸾将这个月来,张栋和马帮首领如何招兵对付倭寇将倭寇赶出南平县的事情告诉了俞逑。 俞逑知道张栋是少年神童,虽然张栋年纪轻,却从未轻视过他,沈沐知与他说了许多有关张栋的事情。 “抗倭之事,我自有计划,今日来只谈私事。特意来结识你们。” 张栋冷冷地说:“结识?” 洪鸾激动:“能跟将军结识,是我的福气。” 张栋问:“俞参将,敢问沈兄有没有娶亲?” “似乎交往了一个,不过至今未婚。” 洪鸾想,自己根本不关心这个。 “我在家排行第三,你们不必喊我参将或者将军,便喊我俞三郎,或者三郎即可。” “三郎哥,你年纪轻轻,就有战功,想必武功很强,不如今日我们来比比,你指点我一二。”洪鸾想变强,在跟倭寇作战时,她发现自己武艺不如他们。 “指点谈不上,沈兄说你是一个女将星,你要比,我倒能看看你武艺如何,是不是与沈兄所说的那般。” 两人一边说一边出门,就站在食堂门外的场地。俞逑道:“为了不害你性命,我们便以棍子较量。” 两人持棍,打在一起。 邵四站在张栋身边,道:“洪小姐这是遇上对手了,能与她一较高下的对手。” 张栋听着“邦邦邦”的激烈打斗声,道:“阿鸾不是遇上对手,是在逞强。”对方是将军,岂是她这个丫头打得过的。 就在洪鸾一棍击出,俞逑无声避开,本意打她肚子,却只轻点她的肩膀,然后一棍猛力打来。洪鸾奋力去挡,奈何不是对手,被击倒,差点儿摔在地上,俞逑上前扶住她,她站稳道:“好功夫,多谢,我输得心服口服。” 张栋听见洪鸾被对方扶住的声音,表面不动声色。邵四道:“俞参将还揽着洪小姐的腰,两人四目相对,该不是看上洪小姐了吧……” 张栋道:“俞兄,丫头至今是个小女孩,我记得你是有家室的人,该松手了。” 洪鸾想,俞三郎有没有家室跟她有什么关系,不悦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不是一个小女孩了。”人家俞三郎有了家室,沈沐知有了对象,倒是张栋始终不动,还好意思说别人娶没娶。 俞逑松开了扶着洪鸾的手,道:“我虽已娶亲,但多年不见,是父母之命,非我所求。洪丫头,在浙江,沈沐知倒时常提起你及张栋,还有你哥哥。” 俞逑,山东人氏,成婚后便被派往浙江抗倭。 洪鸾道:“果然多交个哥哥就是好,到哪里都能得到照顾。沈沐知是哥哥,我哥是亲哥,三郎哥不如收我做妹妹吧,然后还有……张栋……张栋不算。” “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我很愿意。之后你若想提升自己,可以来营地,来营地看我训兵,你在旁边学,一定比现在有长进。” “多谢三郎哥。” 送走俞逑,洪鸾心满意足,想着明天自己就要去营地。张栋道:“人家俞逑只是在打官话罢了,你竟然也当真。你去营地,俞将军可没有时间管你。” 洪鸾一早发现今日的张栋有些奇怪,道:“人家是抗倭的名将,能让我去营地跟着学,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在意是不是他亲自教导。倒是你啊,今天总觉得怪怪的。” 张栋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尽量掩饰:“作为抗倭的名将,不去抗倭,却来这里浪费时间。” “什么叫浪费时间,人家不是说了吗?他自有计划。能够打退浙江的倭寇,也能打退这里的,虽然要抗战,但是也要生活,结交个朋友、收个妹妹罢了,能耽误多久。” “若是他真能打退这边的倭寇再说。” “我看你啊就是在酸,因为俞三郎来了,你与民兵就无用武之地了。你是在酸这个。” “没错。” 洪鸾次日开始便天天去俞逑的营地看他训兵,自己扮作将士在一边跟着学,脸上沾了泥土便看起来没那么白皙。他们打倭寇,她也跟着打倭寇,几乎他们还没开始打,倭寇便开始逃了。但是她渐渐发现一个问题,也是俞逑一早就发现的问题,这边的倭寇很分散,很多时候都是他们一群人出去打,打的却只有几个倭寇,最多也就能遇到十几个人的倭寇。这多来几次,将士真叫疲于奔命。 但俞逑是将军,是出主意做决定的人,她最多建议,而她能够一眼发现的问题,俞逑一样早已发现。 十日后,他们虽然没有打退倭寇,但是倭寇见到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一走,还安好的倭寇又重新回来,他们像在打游击战。 小二酒馆。 俞逑、张栋、吴渭和洪鸾坐在一桌。张栋很清楚俞逑在愁什么,他一早就发现了福建倭寇的问题,这边的情况与浙江的完全不同,所以俞逑暂时没想到对策。 张栋道:“俞兄,我借你一人,或许在抗倭时会有帮助,是我的师爷,在本地人称智慧星。” 俞逑结识了吴渭。 杜十娘给四人上酒,目光却落在年轻的将军身上,道:“你们慢喝,还要什么尽管吩咐。” 俞逑看着张栋,道:“张栋,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抗倭的办法?” 能够以几千没有作战经验的民兵打退南平县的所有倭寇,俞逑觉得张栋在对抗福建的倭寇有独特的办法,而他一直自傲,没采用沈沐知告诉他的办法,找张栋合作。 张栋道:“我已经推荐了吴师爷给你,吴师爷会将我的办法告诉你。” “你在避开我?为什么不能你自己过来?” “我是一府的推官,没有作战领兵的权力。” “我是负责作战的将军,本将说你有就有。” 洪鸾和吴师爷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两人是怎么了,好像空气中有无形的硝烟。作为武将就喜欢真刀实枪地打,哪里喜欢这种心理战术,洪鸾忍不了了,正欲说话,小二酒馆有女子声音传来。 一张桌上围着四五个民女,其中一个民女嗓门最大,道:“来我们这里抗倭的俞将军,身材别提多赞,走路都是虎虎生威,提百斤的银枪都不在话下,打得退倭寇,对付得了强敌,雄姿英发,有万夫莫开之勇……” 这个民女的说话声与洪鸾的声音格外像,当然这是巧合,洪鸾解释:“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在吃菜,没说话。” 民女一边偷瞄不远处穿便装的俞逑,一边说:“这些天我混进营地里,打听出这俞将军是武进士,父亲是鲁南侯,世代荫功。” 大明要获得爵位,一是皇帝的亲戚,二就是立了战马功劳,有盖世之功。被封爵后,后代可以继任爵位。 俞逑才二十八岁,就有这些功绩,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朝堂上都找不到第二个。 洪鸾再解释:“我不曾说这个话。” 张栋放下茶水,起身道:“俞三郎,理刑馆里还有事,有吴师爷和阿鸾陪你,恕我失陪。” 俞逑道:“张栋,本将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坐下。” 正三品的命令,正七品不得不听。俞逑说这话的时候偷看洪鸾的反应。洪鸾回看他,不知道他看自己什么。 沈沐知身后至少有百万资产,俞逑身为将门之后,又有战功在身,这两人都被她认作了哥哥,真是好处被她占了,未来的自己有救了。 张栋不得不坐下。 这些天,洪鸾都在俞逑的营地,与俞逑混熟了,听得出来俞裘说这话出来是生气了。 张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惹怒大将军。吴渭和洪鸾两人一同劝,洪鸾私下向杜十娘要了最烈的酒还加了点蒙汗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海量的将军给灌醉,吴渭送俞逑回去。 洪鸾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根本没多喝,加了蒙汗药的酒都是悄悄倒了,对连菜都没碰一口的张栋道:“你怎么搞的,为何要对俞裘耍性子?” “我没有耍性子。”张栋不承认。 “要不是我和吴师爷在,将俞将军灌醉了,他也许砍了你都说不定。”洪鸾在营地看见过俞逑砍杀违反军规的士兵,根本没有情理可讲。 张栋不说话。 “现在是同胞危难之时,我们应该团结一致,共同抗敌。张栋,你不是一个不顾百姓的人,既然你想出了办法,便与俞将军合作,早点打退倭寇。这俞三郎不就很快就能够离开福建了吗?” 早点打退倭寇,俞逑就会走了。张栋未曾忘记正事,所以派了吴渭给俞裘,但是洪鸾说得一点没错,是他自己没控制住心头的醋意。 说什么让她看见更优秀的人,选择更优秀的人,不过嘴巴说出口容易,实际看见遇到,他根本不愿意,只恨自己现在的身体。 第112章 抗倭(四) 第109章抗倭(四) 洪鸾见到俞逑,便想起自己的亲哥洪远,去营地接受训练,也是想体会哥哥在北境的遭遇。 上辈子的哥哥最终也位至参将,像他这么一个没有高中武进士的人要坐到这个位置,除了立功和背景,就是中央有人推荐,洪鸾怀疑是张栋举荐,这仅是她的一种猜测。 两年前,哥哥来信告知他已经顺利通过院试,而考完试他便准备去参军,与她一样留下书信便走,是瞒着母亲去的。 这之后大约半年,她又收到了在江西任职的父亲的来信,父亲在信里告知他同意洪远去参军,同意洪鸾陪伴张栋报恩,就是他们的母亲还不同意,实则担心他们,但是他会试图说服母亲。另外,由于他们都不在京城,阿娘卖掉了京城的宅子,去往江西陪伴父亲了。 她母亲担心去江西的路上不安全,正好找了德兴镖行的人护送,已经知道她以前在德兴镖行当二当家的事。 洪鸾没事时便会将亲朋的信拿出来反复看,看多了几乎会背了,唯一的遗憾是再也没有收到吴浣的来信,不知道吴浣具体在哪里,她寄出去的信都是有去无回。 吴浣曾说过安全到白苗族乡便会给她寄信,想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又不能离开延平府去找吴浣。寻找解药的事就这么一再耽搁。 这时,她抬头看见张栋走了过来。 张栋走到房门口,道:“阿鸾,我决定了,我准备去俞逑的营地给他出谋划策。” 她收好信,道:“好啊!” 营地。 他们俩来到时,俞逑正在操练士兵,看见他们,将操练的事交给手下副将。很清楚昨日洪鸾下了蒙汗药将他灌醉的事情,却不准备处罚洪鸾。 俞逑道:“进帐营再说。” 将军帐篷里。 张栋道:“俞将军,福建的倭寇问题在于过于分散,与浙江的集群作战不同。但凡作战,擒贼先擒王,目标在于主将,打退倭寇也如此,哪里最强打哪里。” 打败最强的那支,小喽啰就不足为惧。 俞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道:“几个大的倭寇群体我已经灭了。” “现状没有改变,是因为还有最强的一处,就在永安县的蟠龙岛。这是蟠龙岛的岛图和外围地形。”张栋说着将提前找到的地图交给俞逑。 永安县也属于延平府,距离南平县不算太远。 “这地图是从哪里来的?” “问地方里长要来的,虽然是十几年前的,但是永安县这些年都没有什么发展,地形应该变化不大。” 两人商量作战计划,俞逑甚至派手下将士去蟠龙岛巡逻,观察蟠龙岛的敌情,查验地形图与实际有没有不同。 岛上的敌情不明。 俞逑之前大打特大的都是上岸的,虽然知道倭寇最喜欢躲岛上,但是福建全省岛屿众多,他不可能每个岛屿打下去。 之前延平知府倒与他提起过蟠龙岛,然而福建巡抚却告诉他其他地方的倭寇更多,形势更严重,由于对本地形势不了解,他信了巡抚的话,却搞得将士疲于奔命,渐渐失去了对本地长官的信任,寻找沈沐知推荐过的张栋的帮助。 两人商量作战计划至夜里,俞逑听说张栋之前组织那些几乎没有作战经验的民兵对抗倭寇使用的是火药和火铳,听完后哈哈大笑。 俞逑自己也常常使用那些,倒是觉得张栋有先见之明,武器强大,对敌就会容易很多。除了使用的武器,作战计划也很重要。(土木堡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据,大明派出最精锐的二十万士兵,有着最好的武器,结果因为领兵的人不会作战,结果全军覆没。) 夜里,吴渭和邵四赶到营地。 帐篷里,张栋与俞逑正商量到要紧处,讨论得格外投入。 邵四顽皮地拉动帐帘,洪鸾出帐篷看见邵四和吴渭,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邵四道:“我娘听说大人要随军出征,让我也过来帮忙。” “邵丽娘怎么会知道?”洪鸾说完,想了想,想必是吴渭告知。吴渭一早就在营地里,看见了张栋和洪鸾的到来。 吴渭道:“大人来了,想必战事将起,我回去与丽娘说了一番话,丽娘便派小四来了。” “你们都来了,那么邵丽娘呢?” “我娘说衙门还有事情要做,先留在衙门里,衙门里不能一个人都没有。” 洪鸾想,这两人真是粗心,虽然现在南平县已经太平许多,几乎看不见一个倭寇,但是让一个毫无武功的妇女一个人待在衙门这多危险。或许两人也不叫粗心,若是邵丽娘特意吩咐两人来帮助张栋,帮忙抗敌,他们俩肯定都不会违背邵丽娘的意思。 她道:“你们来了,就你们陪着大人。我就回去陪着邵丽娘。” 邵四摸了摸脑袋,若他回去,他娘看见肯定将他骂一顿,或许会说他贪生怕死,他其实并非不担心娘亲的安危。论战术之事,吴渭也帮得上忙。两人来得很适合。 洪鸾道:“大人正聊得认真,或许会彻夜不休,你们劝着他一些。”听了帐篷里的两人谈战事谈了一天,洪鸾可以想见张栋今夜要在营地过夜了,或许他会一直在营地待到打退倭寇为止。 洪鸾担心邵丽娘的安全,骑了一匹快马便下山往理刑馆赶。南平县最多的就是山,俞逑的军队驻扎在山里。 回到理刑馆,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她将马牵至后槽。看只有厨房的灯亮着,进入厨房果然看见邵丽在厨房做事。 邵丽戴着手套在擦厨房,看见她,道:“洪丫头,你怎么不陪着大人了?” “我看小四和吴师爷在那里,我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来陪邵丽娘你了。” “哎哟,丫头你武功比小四高强,什么叫你没用场,若知道你要来陪我这个没用的妇道人家,我就让小四别走了。” 洪鸾微笑:“邵丽娘是因为正月过年方才将厨房都打扫一遍吗?我也来帮忙。”她拿了一条抹布,用热水打湿,开始擦拭厨房。 两人合力将厨房的犄角旮旯都打扫了一遍,深夜,夜深人静,洪鸾听见院中似乎有动静。这么晚了,能有什么动静呢? 出于习武之人的警觉,她出门看,刚至院中,远远瞧见墙头的几个人,一共六人。皎洁的月光中,她看清了六个人脸上的妖怪面具,虽然这一回这六人穿的是大明的服饰,但是她知道他们是倭寇。 竟然真如她所料,倭寇又返回了南平县,这次直接来了理刑馆,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对付张栋,还是抢劫…… 洪鸾来不及多想,向厨房奔去,直接对在收拾准备回去休息的邵丽道:“邵丽娘,快跟我过来。” 邵丽手里的抹布跌回水盆。 洪鸾快速地将干柴挪开,让邵丽躲在里面。厨房的干柴很多,正好躲人,她道:“邵丽娘,倭寇来了,情况紧急,切记不管听到任何响动都不可以出来,绝对不能出来。” 邵丽听见倭寇来了,身子发抖,担忧:“那丫头?” 洪鸾微笑:“我这么机智,会躲开的,倒是您,绝对不能有事。”安排好邵丽,她吹熄了厨房的蜡烛。 可是吹灭已经迟了,她听见门外的倭寇说:“厨房有亮光,他们一定在那里。” 洪鸾知道他们从正门进来,她没往正门走,故意破窗而出,将响声弄得很大。 刚进厨房的六人听见声音,道:“从窗口逃了。快追。” 洪鸾故意在院中制造响动,看见六个人都追过来,方才松了口气。 六个人最终追上了她。 她被围在六人中间,看见六个人都拔出了武士刀。知道自己逃不掉,她拿着一根银杆枪,站得笔直,神情坚毅,心中没有惧怕。将士习武是为了保家卫国,她习武也差不多,至少要先保住自己想保之人。 几人战了至少有几百回合,洪鸾终究力亏于他们。他们在作战时看清了她的弱点,四个倭寇引她出手无暇顾及其他,另外两个倭寇一个砍她腹部,一个砍她腰部。 两人一人一刀。 “呃……”洪鸾力竭吃痛跪地,用力抓着银枪方才没倒下。 那夜,她笑着在兵器库对张栋说的那句“被武士刀砍中必死无疑”的话浮现脑海,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倒下,绝对不能死,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刚努力站起来。背后一个倭寇又举起武士刀,对着她的后背砍了一刀。 “呃……”好痛,她终于站不起来,倒在地上,全身也不知道怎么,没有力气。她告诉自己不可以睡,不可以,但眼帘还是违背了意志,意志渐渐模糊。 手抚摸至腹部,手掌湿润,想必已经全是鲜血。流血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要快。 深冬夜半,墨黑色的天空落下凋零的雪花,片片洁白的雪落在她的如血红衣上。 她在闭眼的最后一刻,看见身边的倭寇向她逼近。他们手腕一动,提起了武器,雪花落在锋利的武士刀上都变成了两截。 她想,张栋,我们是不是又错过了这一世? 可她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风雪中,地面鲜血淋漓。 死神寸寸逼近,她好似幻听了,听见了邵丽担忧的叫声:“丫头、洪丫头……” 好在邵丽娘没有事…… 至少自己已经活了两辈子…… 第113章 抗倭(五) 第110章抗倭(五) 在倭寇六人都举起武士刀,唯恐洪鸾不死正欲再补刀子,他们听见众多士兵涌入理刑馆的声音。 “快逃。”一个脸上戴着妖怪面具,但声音听起来是大明本土口音的男人提醒,“应该是俞逑带的兵。” 六个倭寇全都撤退,从墙头逃走。 在厨房躲藏的邵丽听见院中的激烈打斗声,也听见了洪鸾受伤的呻吟,心知若洪丫头有什么好歹,她躲在这里苟且活命这算什么人呢? 门外,雪势渐大。 她从厨房跑出来时,倭寇已经逃跑。 她跑到院中,惊恐地看着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小丫头。血水沿着开始累积起来的白雪中继续流淌。 一把银杆枪丢在雪地里。 邵丽奔至洪鸾身边,却根本不敢触碰血泊中的身子,担心加重她的伤势,伤心绝望自责地喊:“丫头……洪丫头……洪丫头……” 张栋走进院中,听见的是邵丽的凄厉叫声,赶紧吩咐:“小四,赶紧去找大夫,赶紧去……” 邵四一样看见了血泊中惨绝人寰的一幕,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唯恐深夜大夫不开门,在俞裘的授意下带着一群士兵离开。 张栋听着邵丽的哭声摸索过去,吴渭和俞裘要来扶他,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撇下,渐渐离邵丽近了,他丢下了盲杖,在冰冷的白雪中摸索,摸索到了她微温的身体,温热的是她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 她原本温热的小手冰凉,连小脸都是冰凉的。他悄悄地抱住了她瘦弱的身体,希望听见她的声音,希望她像以往那般,笑着跟他说“张栋,我没有事”,希望她在自己面前逞强耍帅,就算不是笑着,也可以是哭着惨兮兮地说“张栋,我痛,要你抱”,她这个小哭包最爱在他面前哭博取同情。 可是今夜的她悄无声息。 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身子,让她的脑袋抵着自己的下颌。他深知她对自己的心意,可自己却未把真实心意告诉她。 她的瘦弱是因为在衙门做事太多。 想当初海敬知府刚上任那段时间,肃清奢靡,主张廉洁,下令全府上下管住嘴巴,全延平府的人都不敢吃肉,不敢买肉吃,特别不敢当着海敬知府的面吃。 洪鸾偷偷煮了一罐鸡汤,偷偷地喂他吃,说:“这只鸡是廖大娘送的,不是出去买的,海大人肯定不会知道。”廖大娘是她在帮忙卖菜的其中一个老妇人。 “傻丫头,你怎么不吃?” 她说:“我啊,身体比你好,吃饱就好了。你若饿瘦了,晕倒了,谁挣钱。” 他轻拭嘴角油腻:“说得有道理。傻丫头不傻了,算盘打得真精明。” 洪鸾嘻嘻一笑。 突然,衙差大喊:“海大人来了。”洪鸾当即将一罐鸡肉鸡汤藏起来,好像没煮过,没吃过。但是厨房的油味浓重,张栋闻得出来,想必海大人来巡查也闻得出。 他干脆地对她说:“从今天起,我不会让你继续啃素馒头了,我去跟海大人说。”洪鸾已经吃素一个月。 海大人是个好人,就是规定得有些死,洪鸾不想跟他犟。她撅起小嘴:“你有办法?” “我是你的大人,必须要有办法。” …… 雪地里,他抱紧她无声息的身体,泪水打湿了眼上的白缎子。 张栋等人会突然带兵赶至,原来是小二酒馆的夫妻俩去营地通风报信。 大约亥时中(晚上10点),小二酒馆正欲打烊,突然有六个人闯了进来,要求必须有一个僻静隔间喝酒,六个男人样子不像好惹的,他们客气地说:“六位大爷,我们小酒馆正要打烊了,您看看现在街面都没有店开门做生意的了……” 话犹未了,六个男人粗鲁地说:“又不是不付你们酒钱,若不备酒,老子将你们店面给砸了,只管将好酒好菜拿来。”做生意的人不想得罪客户,只能够由着他们。 夫妻俩发现六人中有一人做银灰色长须长髯年长者打扮,明明眼睛面皮看起来年轻,两人回头一细想,去掉那长须长髯不就是李龙文的样子吗? 这两年多来,李龙文的通缉画像特别在南平县贴得到处都是,李龙文就算烧成灰,他们夫妻俩都识得。李龙文竟然敢回南平县! 他们商量后,先去给隔间内的六人送酒菜,本欲在隔间外偷听,然而这六人恐怕隔墙有耳,说得甚轻,他们没偷听到什么。想用个蒙汗药活捉李龙文,但因他们是正经生意人,没备那个,洪鸾之前买的给俞逑用了大剂量,买的都用光了,想去买,这么晚也没处买。故只能看着办。 当时的蒙汗药是一种叫做曼陀罗的草药,晒干后研磨成粉,具有麻醉效果,可以在药店买到。 六人快喝了一个时辰的酒,李小二去收酒壶,由于门开得快,房内的人可能喝过头了,一人似乎没看见李小二,道:“理刑馆那厮,正好趁夜深解决个……”话未说完,另外五人暗示房内有别人。 李小二收拾了酒碗,趁手中抹布掉在地上,低头看见六人携带放在桌子底下的两个包裹,有一人踢了一下,包裹有些散开。李小二看见了与本朝不同的刀和妖怪面具,惊得他差点儿站不起身。 六人刚好喝得差不多,在桌上放了酒钱,提起包裹就走,也不与李小二废话,而李小二也没有心情收拾碗盘,下楼与杜十娘商议,他虽然刚才紧张没看清楚包裹里的刀是不是武士刀,但是属于倭寇的妖怪面具看清楚了,自认为不会认错这六人都是倭寇,李龙文与倭寇为伍,早就不算本朝的人了。 杜十娘让李小二去山上营地找俞逑,只有俞逑能够救理刑馆的人。他们知道俞逑与张栋是朋友。 杜十娘看店,李小二骑马上山,奔至营地,告知来意,他被请进将军帐篷,看见张栋邵四吴渭在,舒了口气,将六个倭寇于小二酒馆说的话告知几人。 邵四道:“糟了,我娘就在理刑馆。大人,李龙文那群倭寇应该是冲您而去的。” 吴渭道:“快走,救人。” 不用张栋与俞逑说,俞逑都知道该怎么做,道:“我带一千兵马与你同去救人。” 这时,张栋发现身边没有洪鸾的声音,问:“阿鸾呢?” 邵四道:“洪……洪小姐说她要去陪我娘,一早就走了。” 邵四和与吴渭同乘一骑,俞逑和张栋同乘。俞逑看得出张栋着急,道:“这里只有我的马最快,抓稳了。” 如此众人方才在夜半赶至理刑馆,阻止了六个倭寇对洪鸾补刀子。 房间内,洪鸾因失血过多,唇色惨白,手也冰凉,张栋拿暖手炉不停地给她暖手,就像她曾经为他做过的,听着大夫说着洪鸾的伤情。 年老的大夫道:“姑娘身上的血只能够说勉强止住了。这些天绝对不能多动她的身子。只能够说侥幸,老夫还从未看见一个被武士刀砍中还能不死的。” 听到这个“死”字,张栋明显皱起眉头。 “好在这姑娘身子硬,又懂得避开身子要害,虽然流血很多,却未伤到关键,而且背后的伤可以看出不是惯用武士刀的人砍的,应该是个新手。这位姑娘的命暂时保住了,但会不会恶化得看后续治疗情况,就算日后康复,或许也恢复不到原来的体格。” 俞逑听罢,“大夫,这丫头是我义妹,你若不能救她的命,将她的身子恢复至原来那般,本将第一个将你砍了,还包括你的全族。” 大夫跪地,瑟瑟发抖地说:“老夫尽量,老夫尽量。” 其他人都退出房间,让洪鸾安静休息。张栋抚着她的额头,道:“阿鸾,我一定会为你报仇,那些倭寇一个都逃不掉。” 洪鸾刚有些意识,听见了他的声音,觉得自己在幻听,她全身都疼醒不过来,担心自己事情没做完,再次离开人世,一滴泪从眼眶落下。 安排邵四和一干士兵留在理刑馆,张栋与俞逑前往营地。 蟠龙岛上的倭寇头领名叫羽柴家吉。 岛上的倭寇一般都躲在岛上,羽柴家吉平时只派出一部分手下骚扰周边民众,与官兵打游击战,并不是全部倭寇发动攻击。 俞逑待在南平县这段日子方才不知蟠龙岛上的倭寇众多。而张栋许了各方里长利益,里长每月都有银矿可拿,告知了张栋蟠龙岛的情况。 至于李龙文,两年多前在延平府销声匿迹,原来是又跑回了浙江,成了倭寇的一员,帮助倭寇做事。 俞逑的兵就驻扎在南平县,没料到倭寇会这么大胆返回南平县进理刑馆杀人,可见这群人没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羽柴家吉带领的倭寇在永安县,目的应该就是拿下延平府的府治南平县,但之前被民兵打得如丧家之犬。 若他们在岸上,以俞逑的战力拿下他们不成问题,但问题就是他们在海岛上,平素也就派小支队伍上岸。 海水白天退潮,夜晚涨潮。白天退潮后要打到海岛上必须要走过淤泥地,士兵陷在淤泥里动不了,倭寇拿箭对着他们,他们就是活靶子。 夜晚涨潮时浪急,海浪往岸上冲,船只根本开不到岛屿边上,说不定还有翻船的危险。 白天黑夜竟然都打不得。 俞逑道:“这就是我们要打倭寇,现在所遇到的难关,张栋,你可想出了办法?” 张栋将办法告知俞逑。 第114章 抗倭(六) 第111章抗倭(六) 张栋的办法不难,通过当地人掌握蟠龙岛附近涨潮退潮的具体时间,他认为一定有一个时间段,既是天黑又是退潮,现在是冬天,天短夜长。 俞逑派出人去打听。不久,果然打听出潮水会在五更天退完。而五更天,天色未明,他们必须在天色明亮前上岛屿,大概就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张栋道:“吴师爷会看天象,替你选一个日子出战,我们的胜算会大很多。” “张栋,本将不光为了阿鸾,也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势必杀光倭奴,扰我大明疆土者死。” 吴师爷选定了日子,大军便开始在五更天向岛屿进发。俞逑鼓舞士兵道:“杀尽倭奴,只在今日。” 虽然铠甲厚重,脚陷在淤泥里,士兵走得格外吃力,但是他们士气足,他们是来自浙江的兵,多少将士和百姓死在倭寇们的手里。倭寇是侵占我朝疆土,杀死我朝百姓,掠夺我朝财物的强盗和侵略者。 吴渭选择的日子,雨将落未落,海上雾气浓重,但是能够让他们看见蟠龙岛。而蟠龙岛的人却看不清他们。 大明将士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蟠龙岛上的倭寇看见他们,要去通风报信做准备早已来不及,想对浓雾里的大军射箭也不现实,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登岛。(雾气重,射不到要害,射了也白射) 俞逑带着士兵杀上了海岛,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岛上倭寇,一个不留。”俞逑说完,全军攻击。为了此战,他还备了三眼神铳这类杀伤性武器。 吴渭、张栋及一些当地人在海岸边。待军队登岛,张栋让吴渭击鼓,鼓声被奏得震天响,但凡读书人身上都有一股豪气,会在适当之时爆发,吴渭就是这样的人。勇敢无畏,是为吴渭。 虽然士兵疲惫,但有鼓声激励,作战策略成功。此战,蟠龙岛上的倭寇无处可逃,全部被歼灭,俞逑将岛上的李龙文的项上人头送给张栋。李龙文不仅是奸细,还是朝廷通缉的罪犯。 俞逑道:“此人组织倭寇去理刑馆杀你们,罪大恶极,谁若做奸细,为倭寇卖命,下场便如此人。”拿银枪将李龙文的脑袋戳了一个大窟窿。 只有我们强大,敌人才不敢来犯,我们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俞逑下了站马,走到张栋面前,伸手过来道:“希望还有下次合作的机会。” 张栋身子不动,语气生硬道:“希望没有下次。” 希望未来天下太平,再没有此类战事。 俞逑道:“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此战顺利替阿鸾报仇,难道不该庆贺我们合作无间吗?” 张栋方才伸手勉强与俞逑握掌。 俞逑又道:“现在可以回去好好看望阿鸾了。” 张栋与俞逑松手,语气冷然,“蟠龙岛上的倭寇是除尽了,但是整个福建还有其他的倭寇群,你不该乘胜追击吗?” 俞逑看得出来张栋为何态度不好,他们好歹是战略伙伴,张栋会如此是因为某人,因为某人最近与他亲近,道:“我是阿鸾的义兄。” “口头上的不算。” 两人一同回去,俞逑也不多说洪鸾的事了,皇上派他来此是为了抗倭,孰轻孰重他拎得清。 十日后,洪鸾方醒,醒来看着身边的男子,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张栋,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说呢?”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好疼。”不仅伤口疼,竟然是全身痛,根本不能动。 “那就不是做梦。” “我记得自己在对付倭寇时,已经尽量避开了,但是他们的武器太锋利,被砍中便没力了。” “嗯。”他想,洪鸾在应敌时已经很机智了,就是敌人太恶毒,道,“阿鸾,你看看谁来了。” “谁?” 张栋从床边起身,站到一边。吴浣捧着药汤进来,兴奋道:“阿鸾,你终于醒了。” 吴浣穿着云南白苗族特有的服饰,银饰铃铛作响,看起来青春靓丽。“吴浣!”洪鸾激动,想起来,刚动一下便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张栋差点儿要上前制止毛躁的她。 吴浣按住她,道:“你身子伤势太严重,绝对不能动,不然很难康复。” 洪鸾方才不动。 吴浣将她安置好,一边喂药一边道:“你是不是想知道瞳芒之毒的解药?我来了,就说明我已经研制出来了。” 洪鸾差点儿又要激动起来。 在吴浣的叙述中,她明白了为何自己之后再也没有收到吴浣的来信。 吴浣到了云南后,也不知道当地的五毒教怎么知道她的事,知道她爷爷是名医,知道她是太医院的女医师,医术高超,用毒也高超,抓了她逼迫她研制毒药和治病。 她虽然被抓了,没有自由,但是在五毒教里她有使用各种药材的权力,很快研制出了瞳芒之毒的解药,但被专门的人看管,她一时脱不开身,直到一天,她找到机会毒倒了看管的人,逃脱出来,记着与洪鸾的约定,第一时间来了福建。 来到延平府,也不需问。原来张栋在延平府很出名,她很快找到了理刑馆,时值洪鸾重伤,她来得很是时候,延平府的大夫医术没一个能够赶超她。 她道:“虽然我研制出了解药,但是张推官身上的毒已经在体内三年多,估计要多吃一段时间的解药,毒素才能全解,依我判断,眼睛应该能够复明,身体也有望复原。” 洪鸾真心为张栋高兴。 张栋站在一边,表面镇静,心内却局促,三年多了,他竟然还有望复明,能够康复。 夜里,张栋给洪鸾喂粥,洪鸾嚷着:“张栋,好淡,一点味道也没有。”最近不是吃粥就是药,粥里没盐没油。 她说:“我想吃肉。” “好,再过一段时间,待你身子好一些,便做给你吃。”张栋开始剥水煮鸭蛋。 “我吃不完。” “你我一人一半。” “嗯。” 一个月后,洪鸾可以下地了,持棍走下了床,吴浣教导她不能够一直都待在床上,就算是身子疼痛都必须要下地走一走。 她刚走到桌边,靠着桌子和棍子方才没有摔倒,往门外看,只见一身白衣的俊逸青年向她走来,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上不再戴白帘,一双眼睛明亮如许,带着期待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清澈笑意。 他两步并作一步,低沉的声音道:“阿鸾。”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看得见了。 本应该祝福,洪鸾突然想起来自己一个月来都没有捯饬自己,因为虚弱想必脸色都是憔悴的,自己竟然以最难看的一面出现在他面前,立马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刚说完一句“别看。” 支撑自己的棍子倒地,她有点儿身子疼,一个没站稳,跌进他怀里。 “阿鸾,别躲。”复明的第一瞬,他最想看见的人是她,不管她现在怎样,都是他心目中明艳动人的样子。 她只能面对,余光发现门户边左右各躲着一群看戏的人。 “阿鸾,嫁给我。”他毫不犹豫地说。 洪鸾惊了一下:“啊?” 原本在走来的路上,他还有些犹豫不知道如何说,但最终决定由心说,他就是要娶她,不能再失去她。 “三书已备,我的所有都在你那里,六礼定会准备。你还担心吗?” 洪鸾呆了,竟然这么突然,“你改性了?” “你不同意?” “不是。是……同意。” “我的俸禄都在你那里,正好这段时间你的朋友吴浣也在,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挑些自己喜欢的首饰。” “啊?” “不懂吗?” 她懂,买的首饰是成婚用的,她可以和吴浣一起去街上挑喜欢的款式。 “你怎么会这么突然?” “先成婚,我要给你一个名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至于你父母那里,还有我哥和娘那里,我早已在一个月前寄了书信,想必他们已经知晓,若你觉得在这里办婚事简陋,来日我们还可以再补办婚礼。一切,你说了算。” 自己一个女孩子家跟着他,随着年岁渐长,南平县的人都在议论她与张栋的关系。表面不说,背后会说。好多老人都问过她,她与张栋关系亲密,又不是兄妹,为何还不成婚? “张栋,我答应你。”她等这一刻也已经等了好久。 话毕,他开心地笑起来。洪鸾从来没看见他笑得这般灿烂的时候,原来他也能够笑得像个大男孩。 “阿鸾,我绝不辜负你。” “若你敢负我,我就拿棍子打你。” “好。夫人说了算。”张栋抚着她的脸,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好久,看起来是半生,但他感觉自己很早就对她动了心,“我知道乞巧节那夜对我做那事的人是你。” 这一次不再克制自己,他闭眼,对着她娇嫩的唇吻了下去,甚至轻咬她的唇。 门户一边的人是三个衙差、吴渭和邵四,另一边是三个衙差、吴浣和邵丽,看戏的众人都忍不住心里的激动,眉目传达心意。吴浣动动眼皮,心道:“没料到你们大人看起来挺内敛成熟的人,面对洪鸾竟然会这么主动,还会主动告白,这换了谁,谁能不沦陷,竟然还挺会的。” 邵四用手势表达,心道:“我们大人现在是情之所至,无师自通,打小就欢喜,控制不住了。” 洪鸾知道门口有人在看戏,想告诉他来着,却发现他闭着眼睛,显然已经动情,她干脆也闭眼,当那群人不存在。 第115章 成婚 第112章成婚 办婚事,几乎不需要洪鸾劳心费神,婚礼就办在理刑馆里。 媒人是小二酒馆的夫妇俩,他们是市井做生意的人,亦会给人做媒,吴渭和邵丽暂代高堂。 他们的父母兄长,有的在江西,有的在北境大同,有的在湖广江陵,有的在京城,太过分散,要一时间全部请到南平县来根本不现实,只能先把婚事办了。 俞逑说过要做洪鸾的兄长,暂代两人的兄长,也就是以洪远和张清的身份,按照嫁娶习俗背着一身喜装的洪鸾踏过火盆交给新郎官,然后坐在一侧观礼。 邵四作为司仪,喊“夫妻交拜,一拜高堂,二拜天地,三拜夫妻,四……送入洞房。” 婚礼上有人欢笑,也有人高兴至落泪,邵丽几乎看着他们长大,好不容易才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好像看见自己亲儿子迎娶喜欢的姑娘,欢喜地落泪。 喜宴上,海敬知府第一次吃了肉,所有人比看见张栋成婚还惊喜。这不是他爱上了奢靡的生活,而是他肯给张栋面子。 身穿红衣喜服的俊逸新郎官走到海敬面前,对他敬酒,洪鸾一直很尊敬海知府,张栋一样尊敬。海敬起身道:“张栋,今日你大喜之日,本官没什么能够送你,仅能送你一首诗。一朝实现凌云志,勿忘曾经贫苦时。一世夫妻结连理,恩爱应当两不疑。” 张栋行揖,道:“下官谨记。”海知府的意思是糟糠之妻不可忘,且不能忘记曾对妻子许下的誓言,对感情应当从一而终。 喜房里,洪鸾怀着紧张焦躁的心情等待着。比她想象的时间要短,她头戴红盖头听见门口有动静。 张栋进门,拿起桌上的喜秤掀开了那块绣着龙凤呈祥的红头盖,看见了自己娇艳的媳妇。 洪鸾之前与吴浣上金店买了不少金器,但头上最终戴的是那支刻有鹊鸟纹的银簪,那时他几乎一无所有,还花掉身上最后的银子给她买簪子。这支簪子对她意义非凡,对张栋来说也是如此。 她娇羞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想你了。”张栋坐下说,“你饿了吗?” 洪鸾点头,之前杜十娘送她入洞房时交代夜晚她要与张栋将床上洒着的花生枣子吃光,寓意早生贵子,所以中午晚上都不能够吃东西。 张栋从兜里取出一些酒桌上的拿的糕点,“给你。” 洪鸾指着床上的花生红枣,张栋道:“我来。”拿了个托盘将床上的东西都收拾了,他也知道婚事的习俗,与洪鸾一起吃。 洪鸾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却没想象中那般浓,看他眼神清明,问:“他们没有为难你喝酒吗?” “以我身子未曾康复为由,所以不曾多喝。” “你身子?” 张栋微笑:“毒已经解了,但未完全恢复,还喝不得过量的酒。怎么?你想夫君喝醉?就不怕我情之所至,酒后乱性?” “啊?”洪鸾紧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婚,她害羞。 吃饱了肚子,两人开始喝合卺酒。洪鸾虽然身子还处在康复期,但只喝一点酒并不碍事。 脱下身上的一干物件,张栋不想洪鸾太过操劳,所以需要早睡。她还有刀伤在身,他体内的毒才刚清,两人行房都太过勉强,放下红帐,两人相拥而眠。 室内静谧,房外再喧闹也与他们无关。 本该一夜好眠,但张栋的头又疼了,竟然比曾经更甚,模模糊糊中看见一张美丽的纸笺。仅能看见纸笺上部分文字: “……谨书尺素,上告苍穹:吾生憾事,难诉衷肠,放手伊人,未至白首。上求旧缘重续,下求破镜重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摇曳昼亮的花光中,纸笺在火盆里烧成灰烬。 他一身官服站在观星台烧青词、太和殿上议政、内阁里商谈拟票、家宅里树军规、乾清宫面圣……一个个场景不停交换,身上的官服更换,他想起了更多上辈子的事情,好像一场梦,但是他知道这很可能会发生。 不光洪鸾在二十一岁被皇帝朱熠赐死。不光洪远在二十五岁被仇渊送人头给鞑靼。 首先,杨旭文在诏狱关押三年最终被严肃安排的锦衣卫折磨致死; 其次,他重返京城后,以帝师身份加入内阁,为了再度博取严肃的信任,也是严肃的人诬陷他的恩师徐次辅,皇帝不再信任徐升,徐升自知自己难逃一死,私下对他说他是自己的门生,是自己的底牌,让他接受严肃硬塞给他的诬陷徐升谋反的证据,诬陷徐升要立藩王为帝,诬陷徐升说万历帝不会治国。 徐升告诉他一定要保住自己,才有一天能够抓住严肃的把柄。 张栋还记得自己不得已走到严肃的队伍诬陷了自己的恩师,恩师被抓走对围观抄家的百姓道:“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1]。” 张栋穿私服待在围观群众中,一眼看见徐升对着人群里的他,知道恩师的这段话是对他说的,希望他谨记。 他害死了恩师,只为未来抓住严氏父子,然而有人不知真相。后来同在内阁的李纯元虽然也是徐升的门生,关系却没有他与徐升亲近,不知道徐升被斩头全家被抄儿子充军前,徐升交代张栋的内容。 李纯元开始与张栋、严氏父子作对,用资产开了各大书院,书院不仅读书,更是讨论政治的场所。他私下找李纯元说清真相,李纯元根本不相信,徐升被害,看起来受益最大的人是张栋,张栋当了内阁次辅。以防李纯元碍事,碍着他捉拿严氏父子,他不得已以李纯元开书院造谣搬弄是非议论政治为由,请旨派出锦衣卫捉拿李纯元。 但凡被锦衣卫抓捕,不论有罪无罪,先打一顿杀威棒,李纯元受不住,打了几棍子撒手人寰。 李纯元为他的同僚,与他一样是徐升门生,他们几乎一起加入内阁,他们本可以成为同盟,然而猜忌让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信任。 李纯元生前说过等不当官了还乡后就想开家书院当山长,或者当官时开书院也不错。 他害死了一心想离开官场开书院的朋友兼同僚。 而这时,本该已经获得严氏父子的信任,然而张栋曾经“背叛”过一次,严氏父子根本没打算信任他。 在张栋日渐获得万厉帝的信任,严肃的儿子严世宗派出自己开地下赌坊培养的奴隶杀手组织暗杀张栋,其中邵四为保护他战死。 与此同时,浙江巡抚沈沐知被严肃的干儿子赵元质诬陷勾结倭寇,被抓到诏狱,沈沐知不堪受辱,知道杨旭文被折磨而死的下场,于诏狱自尽。 他身边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但是…… 严肃赢不了他,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他不会再让他们得逞,他不会让他们再死一遍。 从噩梦般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外头晨光熹微,光照在地面上,他看着身边酣眠的美丽女子,心底有了要保护自己的人。 上辈子,洪鸾没有在他身边,她死后,他只求与她再续前缘。这辈子,他不能重蹈覆辙。否则,邵四会死,她也会死。 洪鸾缓缓睁开双眼,看见张栋无比认真地撑起身子望着她。她原本都是早睡早起,但最近休养身子,很多时候都躺在床上,白天大亮都有些醒不来。 看见他醒了,她也清醒过来,但发现了一些不同的地方——他的眼神。不再是故作成熟,不再纯澈如皓月,仿佛暗含了某种老谋深算,某种深谋远虑,某种工于心计,就好似上辈子在她坟墓边他位极人臣后运筹帷幄,眼眸还是一样的明亮,却有一抹说不出的狠厉。 发现他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问:“张栋,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好像要吃掉我一样。” 他微笑,感谢上苍让她回来,道:“没错,就是想吃掉你,怎么都看不够。”说着凑脑袋过来。 “阿鸾,我余生想共度的人一直是你。” 洪鸾害羞地拿被子掩盖自己的嘴巴鼻子,总觉得张栋似乎有些不同了,却说不出哪里不同。总之自己被他拿捏住了。 张栋在获得解药的第一天,便传信于两方父母,两方父母都已经来信同意他们成亲,只是路途遥远,父母现在皆赶不过来,允许他们可以先办婚事。洪鸾不需要早起拜公婆,还是按照自己的生理规律起床。 中午吃饭,洪鸾看着满桌丰盛饭菜开心坏了。这些菜蔬食材都是小二酒馆的夫妇俩提供,酒都是小二酒馆里最好的。 张栋却告诉她这些她都吃不得。 她问:“为什么?” “这些都是昨夜的隔夜菜,你休养身子,要吃干净有营养的新鲜饭菜。” 洪鸾委屈,觉得昨夜婚宴留下来的大鱼大肉也是有营养的,却不得不吃他递到她嘴巴的淡粥菜蛋。 武将俞逑走进来,知道他们昨夜剩有好菜好酒,故而来吃,看见两人亲密,道:“肉麻,真受不了你们两人。大白天洒狗粮。” 张栋一边喂夫人一边冷冷道:“看不来,便不该过来。” 突然,他咳嗽两声,洪鸾紧张:“你怎么了?” 见洪鸾关心自己,张栋微笑道:“余毒刚消,正在康复期,正常。夫人要吃油腻,过两日,为夫再给你做,吴医女说过两日,你可以正常饮食。” 洪鸾方才知道这些天她吃的饭菜都是他做的,诧异:“你什么时候会做菜了?” “以往都是夫人辛苦给为夫做菜,这段时日由为夫来做就是。” 房内,吴浣和俞逑听着,只觉无语,尴尬至极。 俞逑道:“张栋,你身体刚好,便每日奔厨房,不怕身子吃不消吗?” 张栋道:“以前不可剧烈运动,自解毒后,我就要开始做康复训练了,本就要多动身子。且需要夫人来监督。” [1]明朝徐阶挂在自己办公房内的一块匾上内容。 第116章 休养(一) 第113章休养(一) 俞逑身为抗倭将军,这段时日连续作战,特别是蟠龙岛之战大捷,福建几乎没有什么倭寇,已经发捷报给皇帝,还特意夸奖了张栋提供作战策略有功。对有功之臣,他一点都不吝啬褒奖之词。 由于皇帝迟迟没有再任命他做什么,他及几万兵仍旧驻扎南平县。 如今隆庆帝朱垕病重,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实际是监国的太子朱熠。 俞逑喝着烈酒,道:“张栋,我陪你做康复训练。” “我有夫人,我夫人武力高强,教导我正好。” “……三年已过,京师官员应该核查了地方官的政绩,张栋,你身体已经康复,没有疾病,理该获得皇帝的嘉赏,但迟迟没有,难道你不担心再等三年?” “不担心。我肯定会重返京城。” 好狂,竟然比他还狂。俞逑自上场作战以来从来没打过败仗,狂妄很正常,眼前的小小推官一无人脉,二无背景,怎么比他还狂? 洪鸾看着张栋看她时眼中满溢的温柔,心想,自己觉得张栋变得老谋深算了,应该是自己的错觉,他的改变是对她超级温柔,还老爱在夜里偷偷欺负她。 她坐在门口看他与邵四练武。吴浣是说过张栋中毒的这几年身子太虚,解了毒后可以运动便该进行康复训练。 但凡中毒,身子必有损伤。 他至少要恢复到中毒前的体格。但洪鸾觉得他似乎并非只打算练到原来的体格,准确地说,他在提升自己体力体格的基础上还准备练武。 张栋握紧手中剑,想到自己上辈子根本不会武功,方才眼睁睁看着邵四被杀手杀害。这一次他要习武,不至于我方被动。 习武前要先训练体格,但凡衙门里的体力活都他来干。只要衙门不忙,他就开始做训练,由洪鸾监督。 洪鸾身子未全好,不能大运动,只是如今饮食用度都恢复如常,坐在门口的椅榻上,每日看两个人激烈训练,只说了一句“张栋,你什么时候能够伤到小四了,再来叫我啊”,然后拿起一旁的话本看起来。 她的位置阳光温和,旁边放了桌子,桌上放了水果,是张栋担心她看他练武无聊特意准备。 阳光正好,话本看一半就犯困了。她将书籍盖在脸上遮太阳,随着自己酣睡,双手从书籍上垂落,书本缓缓地挪下来,刚好盖住自己的嘴巴。 傍晚,天边一轮红日。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洪鸾略略有了睡醒的意识,感觉眼帘上的阳光暗了,她嘤咛一声,嘴上的书突然“砰”的一声落地,将她惊醒,同时,男子湿润的唇离开书皮落在她唇上。 看见张栋正吻着她,她想动,双手却被控制住了。她猜测,张栋肯定趁她睡着后欺负她。 一吻别。 张栋俯身微笑:“娘子受惊了。”柔顺的发垂在肩颈。 发现双手可以动了,她指着他道:“你知道,还这么欺负我。” “夫妻,欺负。不就是拿来欺负的吗?” “那是相互欺负。” “好,夫君任你欺负。” 洪鸾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而这么一来,她完全清醒了,他用这种方式唤醒了她。 深夜,许是下午睡多了,她夜半醒来,伸手朝旁边一摸,发现旁边竟然没有人。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她熟睡的时候,今日有些特殊。 听见门外有练剑的声音,她披了外衣出门,看见月光下练剑的清癯背影。 她开门的动静,他听见了,收起剑向她走来。 她问:“你每天晚上都趁我熟睡就出门练习?” 如此,他每天只睡多长时间? 张栋如实道:“嗯。”他时间紧迫,练武如念书一样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日后在他身边的洪鸾为他战死,他怎么能让这种可能性存在? 洪鸾担心他睡眠不足,有些不快:“张栋,你大晚上还练武,身子还没好透,会不会导致身体不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 “……” 他练武还有一个目的,洪鸾太厉害,现在由着被他欺负,是因为受伤。他想保护她,欺负她,看着她娇羞,就只有自己变强。 他轻抚她的脸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看他这般努力,洪鸾白日不再躺着,次日让邵四去做别的事情,自己开始训练他。她训练过镖行的工人,现在仅是被训的人是夫君罢了,拿了一根长细木棍,只要他有一个动作做错,便用木棍敲打。 因对方是他,她没有下重手,仅是轻敲提醒这个动作不对,然后亲自上手指导,抓着他的手或者勾着他的脚一步步缓缓做动作。 然而她身子没全好,多做一些动作就伤口疼,张栋看她露出疼痛的表情,便开始关心她随她的步调慢慢来。 往往一个白天仅指点了一套招式。白天教拳法,下午教射箭。 教射箭,用的是初学者的弓箭,弓箭轻便,洪鸾怎么样都能够轻松拽满弓,抓住张栋的手,教他如何握弓,如何拿箭,如何闭起一只眼睛对准靶子上的红心。 因为初学,靶子离得不远。 射箭时要考虑风向风速,还要考虑距离,箭射出去难免有下落的弧度,所以出箭时要偏高于红心,眼睛对准的是红心的上面几环。 张栋想好好学,但握着她的柔软小手,看着她认真讲解,一颗心早已完全落在她身上,心和眼睛骗不了人。 终于明白以前教谕担心县学弟子年纪小会春心萌动,告诫他们读书时必须远离女子,年纪小时不当回事,如今再看真是一点不假,让洪鸾教他,他根本没法好好练习。 心念一动,对着她认真讲解的嘴巴吻了下去。 在月洞门边偷看两人亲密的吴浣注意到走过来的邵四和吴渭,赶忙阻拦可能碍事的两人,道:“正所谓同姓一家亲,有什么事情我们去讨论就好。” 邵四的生父姓吴,是后来跟着母亲改了姓。 邵丽与吴浣一起在偷看,霸占了月洞门一边,道:“姑娘说得不错,两人现在是新婚燕尔,情意正浓时,小事你们自己解决,大事你们合作解决。” 邵四和吴渭站在月洞门另外一边,这才注意到院中一个教射箭,一个学射箭的两人,看见两人的亲密动作。吴渭道:“女子误国啊!” 吴浣和邵丽白了他一眼。 邵四悄声道:“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要找大人,是要过去。” 洪鸾的房间在院子的最前面,要去后面宿舍、厨房和食堂,必须经过他俩的婚房。 吴浣和邵丽出门后回来,已经偷看很久。四人一合计,刚好都要过去,便在张栋和洪鸾两人如胶似漆之时悄悄过去。 洪鸾越发情动,觉得腿有点软,手有些握不住箭,手一松,红羽箭正中靶心。 吴渭眼见一支箭从自己眼前掠过,差点儿穿过自己的鼻子,感觉好险,拍拍胸口。四人从红羽箭下方半蹲着过去。 不知道这么过了几日,张栋已经明白不能再让洪鸾教下去,她再教下去,自己又不知道要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什么旖旎的事情来。 或许自己能够接受,看戏的人却未必受得了。(吴浣等人内心:我们就爱看。) 而且,让洪鸾教自己,张栋发现学习效率很低,再这样下去,就算一年两年的学下去,他在武功上的造诣也不可能超过洪鸾。 就在他想该怎么办时,邵四跑进房间道:“大人,有一个奇怪的人来了衙门,说来找您。” 张栋一开始奇怪这怪人是谁,突然想起来,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遇到他了。 来到理刑馆的公堂。 张栋看见了修竹。上辈子修竹来理刑馆找他,是因为陪伴他去地下赌场的人是邵四,邵四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这辈子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道:“修竹?” 三年多过去,修竹已经在京城的地下赌坊赢够了一百场比试,获得了自由身。因为在来福建的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原本光亮的头顶长出了黑碴。 修竹全身气质冰冷,这是他在生死斗争中经过了多年,已经不会笑了。 “推官张栋,当年就是你救下了我。若不是你,三年前我的命便被人买下活不了了。你是我的恩公。”修竹说着就要下跪,张栋扶住他。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我获得自由,从地下赌坊出来打听过当年在京城突然眼盲的人只有你一人,稍微一打听,便猜到是你。他们说你因为得罪严大人而被贬福建延平府,方知三年间你为何再也没来。我想追随你,不知大人愿不愿意收留我。”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正愁自己在练武上没有长进,有修竹在,自己应该能够提升。 修竹不像洪鸾那般不敢或者不忍心下重手。 经历过数不胜数的生死决斗和非人般残酷的训练场,在修竹的概念就没有“不忍心”这三字,只要不是要命的,当然就算要命,也要拼尽全力战斗下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张栋在学武上拜修竹为师。 自修竹来了理刑馆,洪鸾虽然早就知道修竹会成为张栋的贴身护卫,日后应对要杀害他的人,修竹能够帮他,未来他身边武功最高的人就是修竹,但知道和接受是两码事,洪鸾发现自己受了冷待,怀疑自己这些天是不是教得不好。 张栋不再找她练武,反而故意避开她,关起门来在后院,原本他自己的房间门口练武。那房间俨然一个小院,四面高墙,唯独通过一扇木门能入。 她和吴浣只能够爬上墙头偷看两人在做什么。之所以找吴浣,是有一个能给自己出主意的人。 洪鸾发现,修竹下手特别狠。 第117章 休养(二) 第114章休养(二) 早在洪鸾和吴浣开始爬墙头偷看时,修竹便注意到了,却未抬头,以竹竿为剑,看着张栋道:“有人爬墙偷看,两人。” 馆里爱爬墙的人就只有洪鸾,估计她找了吴浣,张栋猜到了洪鸾的打算,却与修竹一般未抬头,手中拿着竹竿,起身道:“请再指教。” 他之所以关起门来,就是不想让洪鸾看见自己被打得有多惨而担心。修竹觉得张栋很弱,有心要教导他变强,自然是下了重手。 往往一场场打斗下来,张栋身上就是遍体鳞伤了。洪鸾在墙头看着揪心,想制止两人的练武,吴浣拉住她道:“或许就是张推官担心你看见这幕,怕你担心才关起门来。不管张推官受了多重的伤,这不是还有我吗?” 洪鸾明白是自己之前的教法太温和了。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自己太仁慈,反倒徒弟学不到什么东西。 在修竹苛刻的指导下,张栋发现自己进步很快。 深夜,洪鸾知道他要练习,自然醒来,披上衣服出门看。张栋原本赤着上身做训练,夜里天凉,如此可以增强自己抗寒的能力,看见她,立马披了件外衫,向她走去。 洪鸾看见他胸膛上的淤青和擦伤,眼泪水又不禁颗颗往下坠。张栋知道她肯定会发现,没有完全遮掩,这时按住胸口,道:“阿鸾,你应该很清楚,这些都只是皮外伤。” 他练武,竟然比她以前还要刻苦。 轻柔地将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胸膛,他安慰道:“夫人是有天赋,不需要过于刻苦。为夫是笨鸟,必须这么做,才能学有所成。” “张栋,我真的很喜欢你,未来你还有我保护你。” “为夫知道。但为夫与你还有白首之约,万望夫人谨记。” 我们要一起走向白头。 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俞逑收到来自皇城的指令,皇帝令他带兵返回浙江继续抗倭,如今福建地区暂时已经安全。倭寇今日打退,明日又来,杀烧抢劫,无恶不作。浙江地区物产丰富,又离倭国最近,最易被抢。 俞逑与他们告别,特意对张洪夫妇俩道:“这些天看你们俩腻歪,我真是巴不得快点儿走。” 张栋还是那句话“你不想看便不需要来,我没有要求你看”。俞逑只要有空就来理刑馆蹭饭。 俞逑哈哈大笑起来。 但凡行军打仗的人总是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洪鸾道:“三郎哥,待战事没那么紧张,你可以找你夫人做这种事,毕竟有经验了嘛!” 俞逑道:“还是阿鸾会说话。” 除了俞逑要离开,张栋派了一个人到俞逑身边,道:“俞三郎,吴师爷与你一同去往浙江。” 这也是他之前与吴渭说好的。上辈子,吴渭是待在自己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但是这辈子他已经摸清了严氏父子的手段,派吴渭去沈沐知身边,替沈沐知出谋划策保护沈沐知更好。 张栋之前对吴渭说:“吴师爷,我有一个至交,现今在浙江当巡抚,希望你能够前去帮助他。” 特意交代要他们小心严肃的干儿子赵元质。 吴渭答应了张栋,只要他这条命还在,他就不会让奸佞小人伤害沈沐知。 吴渭曾经当教谕时说“为师者不跪任何人”,是面对知府方恒说的,吴渭是不跪奸佞。有他陪着沈沐知,张栋方才能够放心。 知道吴渭要跟着俞逑去浙江,邵丽请求跟从。虽然邵四不忍心自己母亲离开,但这些日子,他在心里认可了吴渭。 如此说定,俞逑、吴渭和邵丽随军离开。 邵四因不舍而落泪,张栋安慰:“你娘和干爹并非不回来,以后我们会团聚的。” 上辈子,邵四在之后几年死了,他不会再让此事发生。俞逑离开后不久,当地知府通知他一件事,皇帝有令,让推官张栋即刻进京。 知府海敬当面来找张栋,告知了张栋这件事。在上京官员核查地方官的政绩时,不仅要看当地官自己的评价,还需要同时向当地官员身边的人做调查,几方核查完毕,政绩斐然的地方官员就能够高升。 海敬道:“张推官,恭喜。” 与他料想差不多,他并没有过度开心,微笑地回复海敬。随后他们开始收拾行李,张栋安排了理刑馆的后续事情,比如升任衙差陈三当捕头,告别了在当地的朋友。 领完旨,他们必须动身前往京城。南平县楼牌外,延平府众人都知道他们要离开,很多人都来相送。洪鸾含泪与他们告别。 张栋、洪鸾、邵四、修竹和吴浣五人一同上京。 路途遥远,洪鸾原本体质不错,但或许之前受重伤导致身体变虚,马车坐久了有些不舒服,几乎躺在张栋怀里到了京城。 她很清楚这并非害喜,而是有些事情非她意志所能够改变。吴浣安慰过她,有吴浣在,她的身子日后一定能够完全复原。 回到京城已是四五月份。 马车上,张栋道:“阿鸾,肚子饿了吧,我们下车吃些东西再回家。” 几人一同下车在一家小饭店吃饭。 洪鸾不舒服,几乎吃不下,张栋挑了一些易下饭的菜蔬放她碗里。其他几人是大快朵颐,吃得很欢。 这时,不远处隔了一个屏风的饭桌上有声音传来,有男子说:“太可惜了,杨旭文在诏狱终究还是被害,房子都被抄了,不过据抄家的官兵说,杨旭文家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抄出来。唯独有一间上锁的房间。官兵拆了房门,发现里面就两样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银两财宝,一样是官服,一样是于谦的画像……” 洪鸾记得杨旭文曾把清官于谦当作榜样,而如今是隆庆三年,正是杨旭文出事的时候。她听清楚了,完全没了吃东西的欲望。 张栋一样听见了,道:“我去旁边打听一下,你先吃。”说着往屏风那边走,实际他心里明白如今正是杨旭文出事的时候。 严氏父子以防夜长梦多,在朱熠未称帝前先解决了杨旭文。而上辈子虽然是朱熠称帝,朱垕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但朱熠年幼,且他被贬,真正掌权的还是严首辅,要处理一个诏狱里的“罪犯”,对严氏来说还是容易的。 他有礼地向屏风内的几人打听了一番杨旭文的事情,他在打听的时候,洪鸾听得很清楚。 杨旭文死了,全家被抄,一贫如洗。 她尽全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没能改变某些人的命运。 张栋从屏风后出来,明白有些事情他或许能够改变,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比如杨旭文的死,比如他父亲的死,这说明上辈子的事情还很可能会再次发生。 上辈子他是破釜沉舟,最后找到了对付严氏的终极办法,而这辈子自己掌握先机,知道要顺利铲除严氏,不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他需要获取权势,还需要金钱。 沈沐知虽然有钱,但权势不及严氏,且浙江山高皇帝远,没有获得皇帝的信任,最终还是被害,这就是最好证明。 金钱和权利,他缺一不可。 金钱方面,他与哥哥一直都不是敌人,而是同盟。虽然严氏父子已经不信任他,但是还需要靠他做一些事,比如铲除次辅徐升。严氏父子暂时没有动他哥哥,他们很清楚有弱点的人好对付,没有弱点的人就是拼命三郎,他们要是动了他哥哥,他铁定与他们拼命。 除了依靠会赚钱的哥哥,他必须要有其他赚钱的门路。没有钱,在现在满是贪官污吏的官场上很难办事。 在记起上辈子记忆以后,张栋认出了吴浣未来的身份。上辈子洪鸾死后,他听说一个常年给洪静妃治病的女医师被皇帝逐出了太医院。 那位女医师离开太医院后,京城便出现了一个妙手神医“浣溪沙”,“浣溪沙”医术高超,给人治病必须收取千金,后期非常有钱。 但名声大了以后,被皇帝知晓。严世宗为讨好皇帝,说“浣溪沙”能够制作长生不老药,浣溪沙被抓入皇宫不仅为皇帝治病,也为皇帝制作长生不老药。 首先声明一点,朱熠称帝后为万历帝,与嘉靖帝一样,也每日服食丹药,前期勤政后期却根本不上朝了,估计就是服食丹药所致。 真正的长生不老药根本不存在,浣溪沙或许发现了皇帝服食的丹药有异常,想从皇宫逃走被发现。严氏父子状告浣溪沙不想为皇帝制作长生不老药,皇上震怒,差点要杀了女医浣溪沙。 浣溪沙被锦衣卫抓捕,差点动刑,皇帝监刑。 张栋当时正好看见,出手替女医“浣溪沙”求情,浣溪沙才逃过一命。后来浣溪沙离开皇宫,远离京城,游走天下成了一位游医。 张栋已经认出来了,吴浣就是未来的妙手神医浣溪沙。 如今的世道不管是未来几十年,还是现在,最赚钱的不是房产,而是医药。只要有人就会得病,有病就必须看病,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谁不想多活几年。 掌控了医药,就掌控了财富,而且只有医药不是资本和官员可以掌控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患重病要活命就必须找医师,医师需要多少钱才肯治都是医师说了算。 官场黑,他对这些黑的人只能黑吃黑了。 他会与哥哥商量,如何合作,将吴浣打造成未来的妙手神医,继而掌控整个京城的医药。他很确定未来,太医院的御医在医术造诣上不会有人能够超过吴浣。 第118章 休养(三) 第115章休养(三) 有了金钱,他还可以暗中招兵买马,这是他从以前的辽王身上学来的。严氏父子有地下赌坊的杀手组织,他也可以培养一群只为自己卖命的死士。 只有自己做好前期准备,未来才能打好这场硬仗,不至于身边人伤亡惨重。 回到洪鸾身边,张栋发现她碗里的饭菜一点未动,道:“夫人,你常说如果自己倒下,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这话对你也适用。” 洪鸾勉强吃了一些,心里还不敢相信杨旭文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她是很久没见到他,但是觉得离开京城还在前日,还记得杨旭文给她做过的菜,给她做过的糖,她看见过杨旭文在诏狱里满身血污。 可惜当时,张栋自身难保,她空有一身打仗的本事,都救不了杨旭文。 饭后,张栋给了邵四几人一个地址,说那是他们在京城的住址。邵四看见地址,便知道那里是哪里了。 他陪洪鸾先沿街行走。 张栋看见一些枣糕给她买了一些,待买回来,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卖麦芽糖的摊子,知道她是怎么了。 他道:“阿鸾若是喜欢那些糖画,我们便去买一些。” 洪鸾点头,走到卖糖画的摊子,请糖画师傅给她做一个雀鸟糖画。拿着糖画,她却未吃,一路拿着,直到走到一个熟悉的宅子外面。 就算三年未回来,她都知道这里是哪里,是当初的洪宅,宅子外现在没有匾额。她道:“这宅子,我娘说已经卖了,如今已经不是我家了。” 张栋淡笑:“是吗?”随后推门而入。 听见大门开了的声音,吴浣迎出来道:“阿鸾,听说这里以前是你家啊,但是现在张大人将它买了下来,现在是你们俩的家了。” 洪鸾诧异:“张栋,你买下了这里?你什么时候买的?” “我们成婚的次日,我便写信请我哥把这里买下来,留作我们俩未来的新房。” 吴浣激动:“阿鸾,你看,张大人对你多好,连与你的未来都想好了。你怎么眼光这么好,能够挑到这么好的夫君?” 洪鸾心想,当然要眼光好,她都已经用了上辈子的时间,花了血的代价,方才认清自己喜欢的人原来也喜欢自己。 张栋将原本的洪宅改名为“春晖堂”。 她回到自己原先的房间,便开始做清扫、铺被的事情,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或许是张清知道他们不日就会回来,已经请了人提前清扫,不是特别的脏,但真正有人住进来,还需要准备很多东西,很多东西没有得去买。 张栋让她列出所需清单,由他们一起去置备。 忙了一天,方才真正能够住人。 张栋回房,一眼便看见了架在柜子上的糖画。而洪鸾正双膝环抱坐在床上。他坐在床边,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说过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杨旭文之死与你无关,你无需太过自责。真正害死杨旭文的人是严氏。若想为杨旭文报仇,夫人该振作了。” 要找严氏报仇谈何容易,她父亲和张栋现在应该都还动不了他。 “为夫答应夫人一定会为仲芳报仇。” 她含泪微笑。 插在柜子上方的雀鸟糖画栩栩如生。 张栋回京后,次日便需进京面圣。 承天门外,他正好看见了严肃和王世贞。 王世贞跪在地上,不停地对着严肃磕头,抽自己耳光。堂堂一个大才子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抽自己。 王世贞被称作大才子,是因为他的文学作品造诣很高,是京城公认的才子,且他家三代为官,背景可谓深厚,而如今也只能对着严肃低头。 王世贞恳求:“请严大人放过我父亲一命。求您……”将头埋在地底。 张栋明白王世贞这么做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 他父亲是守卫宣府的军官。 宣府和洪远跑去参军的大同都是重镇,时常被鞑靼侵扰。就在刚不久,宣府作战不力,让鞑靼给抢了,严肃抓住了王世贞父亲的把柄,准备整死他父亲。 在当时,作战胜利未必被奖赏,但作战失败,作为作战头领必须受罚,杀一儆百,以树军威。能活命都是皇帝开恩了。 严肃要王世贞父亲的命。而原因是王世贞替杨旭文收尸。 杨旭文在京城没有亲人,若朋友都不为他收尸,便只能尸骨无存,丢进乱葬岗了。杨旭文得罪严氏父子而死,王世贞替他收尸算是有情有义的了。 严肃像看戏一般看大才子王世贞掌掴自己,戏看得差不多便大笑着入皇宫。 其他官员跟在严肃后面,根本没人搭理跪地的王世贞。 待大部分官员都走了,张栋走了过去,扶起他道:“你这么求严肃也是于事无补。” 王世贞当然明白,可是他已经被逼上绝路,听说他父亲已经在宣府被抓,不日便要被斩头。是严肃说他父亲有罪,能够为父亲求情免死罪的人就只有严肃了。 王世贞很清楚张栋刚回京,就算升官也不可能帮到他。现在的朝堂是严肃说了算。 王世贞道:“现在,隆庆帝病重,太子不仅监国,还要照顾病重的父亲。隆庆帝在病中总教导太子要听从严首辅的话,太子定下什么决策都要经过严首辅。连让你回京,还是太子在皇帝病榻替你求来的。张兄,我不这么做还能如何?那是我父亲啊!” 张栋点头,没法再阻拦。 杨旭文是他在延平府便遇害了,王世贞的父亲不日便会被砍头。这都是拜严肃所赐。 春晖堂。 洪鸾出门,看见坐在院子中的吴浣,问:“吴浣,你不准备回到太医院了吗?” 吴浣仍旧穿云南服装,手里拿着小算盘算个不停:“这不是昨日,你夫君跟我谈了一桩事吗?” “什么事?” “回太医院,有我干爹常老头在,自然能够回去,但是每日都是那些琐事。你夫君跟我说准备替我开家医馆,让我去坐镇,你看啊,在医馆我就是女掌柜,在太医院,我是末等医女,工钱还是固定的低。但当女掌柜,就是我说了算。我准备啊,治疗女子之疾,收取普通医药费,但男人嘛,必须收取千金。” “这样真能赚到钱?” “赚不赚那是由我的医术说了算。” 在当时,真正有钱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女人要想成功只能依附于男人。当年赵一春做生意是因为有两个儿子。在官场上也一样,女人要成为诰命夫人,必须夫君是高官,然后自己也有所成就才行。女子的荣耀真正是夫君替她挣来的。 “可是张栋的钱都在我这里,他哪来的钱给你开医馆?” “哦,那不是他还有他哥吗?他哥会挣钱。” 洪鸾觉得有道理。吴浣打着算盘,有些心虚,没有告诉她,一旦吴家医馆建立,背后真正的老板不是张清而是张栋。 洪鸾除了发现吴浣这边有变化,还发现邵四和修竹两人开始招仆人。这些张栋都没有交给她,也没有吩咐过她,她是后知后觉,自己发现的。 春晖堂门口张贴了要招仆人的告示。 真正筛选人的是修竹。 修竹每天板着一张脸,冷得像要杀人,洪鸾很怀疑他这样怎么能够招到仆人。 邵四和修竹坐在春晖堂门口,面试来应聘的人。洪鸾悄悄拉过邵四道:“小四,让修竹面试,其他人看见他就怕了,谁还敢来呀?” 邵四摸了摸脑袋:“这是大人的意思,就是要招那种不怕修竹的人。哦,对了,大人还说了要给夫人你招一个丫鬟。” 洪鸾看着贴在门口,张栋亲手写的“招工”文,里面写了招仆人若干,而丫鬟仅招一个,要求聪慧能干,必须讨女主人喜欢。 她原本的丫鬟梁怡早就已经随她娘去往江西陪她父亲了。 她心想,他上辈子身边的婢女就少得可怜,不,不是可怜来形容,她记得自己为鬼魂跟着他到张府,除了见到像士兵般齐整的奴才,就没有看见一个女子。 既然张栋没有将这些事交给她,想必有他的用意,她只能去厨房忙活了。这几年,她完全摸透了他的胃口,没有邵丽娘,她也能够做好。 张栋吃东西,喜欢的才吃,不喜欢的几乎不碰。好在她了解他的口味。 伺候完一群人吃完晚饭,洪鸾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正挽袖准备洗碗,看见张栋走了进来。她知道今天皇帝命他先在礼部,当了正五品的官。 她说:“小四他们似乎都有事情要找你,你来厨房这种油污之地做什么?”手指放进了洗碗的水里。 突然,张栋挽袖后,将手也放进了满是油污的水里,却握紧了她的手指,与她五指相扣。 张栋记得上辈子的洪鸾是个大家闺秀,十指是用来写字绣花的,是不沾阳春水的,而这辈子,她为了他牺牲了很多。 经历过生死,越发要珍惜。 他道:“我陪你一起洗。” 两人洗完了碗,走在廊中,张栋道:“日后,春晖堂的人会多起来,这个家,只能完全仰仗夫人了。” 张栋说得这么客气,她也行礼客气道:“夫君说的这什么话,这个家是我们的,理该相互合作相互帮忙,我会当好你的贤内助。” 相敬如宾,不过如此。 第119章 踏雪乌骓 第116章踏雪乌骓 张栋白天办公,夜里练武。 考虑到辛苦的人最需要补充能量,夜里,洪鸾坐在房间门口,拿着锤子敲纸皮核桃,剥核桃肉在盘子里。 张栋最近学有所成,喜欢在洪鸾面前卖弄,一套招式完整练完,他走过来,洪鸾递给他吃水果或者核桃肉,若是渴了便递上温水。 他咬住食物的时候总会轻含她的手指,洪鸾假装不知道。 这时,修竹走了过来,道:“大人,人已经招了差不多,还请您过目。” 这个时候,洪鸾会看见他眼里的锋芒,但他转头看她时,又是温暖含笑,好似刚才的锋芒不存在。 张栋治家严谨,以军规作为家规,即所有的仆人只有“服从”二字。除了洪鸾以外,谁都要守军规,这是她从邵四口中得知。 见张栋走了,吴浣跑了过来,对着她剥好的核桃肉和削好切好的苹果肉吃起来,简直叫做一个心满意足,一边吃一边道:“娘子如此贤惠,难怪张大人看见你便走不动道了。” “你别胡说。”洪鸾要不是在上辈子的结局中知道张栋喜欢过她,不然她可没发现。 “张大人自看见你以后,一双眼睛就盯在你身上了,还胡说。不过你倒别说,阿鸾好像最近越来越漂亮了。” “有吗?” “嫁给幸福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婚后会越长越漂亮。” 洪鸾羞得脸红,“你医馆那边不忙吗?” 吴家医馆已经开业,洪鸾出门置办物件时进去坐过。吴浣在吴家医馆改名为“浣溪沙”,穿白衣,脸上蒙着白纱,显得神秘。 “你应该知道我做的并非悬壶济世分文不取的买卖,我救人也收钱。夜里就算着急,也得我的事情忙完了才能够去救人。” “为何?” “唉,这里面的门道你就不懂了,你若当时就把人救了,人们就觉得你不那么重要,只有他命悬一线之时,你却能够救人便显得你能够起死回生、医术高超。” “其中,受罪的不是病人吗?” “阿鸾,这就是人性啊!就算是团狗屎,你把它捧成千金来,总有人趋之若鹜,追着这团狗屎跑。而免费的东西,人们是记不住的,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当然,我说的狗屎并非指我。” “你这种人适合经商,不适合行医。” “然,我这种人刚好会行医。” 时值隆庆三年六月,朱垕驾崩,太子朱熠登基。新皇登基后,下旨令张栋入内阁。 张栋在一个月前就告知洪鸾,他约了他母亲来京城,即赵一春将来京城看望他们。 洪鸾的父亲在江西办公,不能够随便离任,她母亲还恼怒于她与哥哥的叛逆,不听阿娘说就跑了,一个为了追求所谓的爱情,一个为了所谓的家国忠义。 虽然她父母亲都支持她嫁给张栋,但人并过不来,张栋道:“阿鸾,我要给你一个证明,证明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新房里,她勾着他的脖子道:“三书六礼,我都收到了,怎么不叫明媒正娶呢?” “高堂未至,还不算。我想让母亲再看看你。” “好。” 张栋的娘还未至京城。一天刚入夜,张栋道:“阿鸾,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都身穿束腕劲服出门。 共骑一匹马至郊外马场。 张栋这段时日学了拳法枪法剑法……射击,唯独还没学会如何骑马,至马场道:“今夜来选合适的马。” 进了马场,洪鸾走了没多久,一眼就相中了两匹油光发亮的黑马,黑马精神烁烁,四只马蹄子却是雪白,道:“这两匹马倒是不错。” 马奴夸洪鸾眼光好,道:“这两匹马名为踏雪乌骓,与西楚霸王项羽的爱马是同一个品种,一般只御赐才有。不过我们家马场的踏雪乌骓特别有性格,这两匹马儿是一对儿,至今没人能够收走。若有人把它们拆开了,它们准跟你急,而且特别难以驯服,但是一旦你把一匹马驯服了,这另外一匹也就自然而然被驯服了。” 洪鸾问:“你不是说没有人驯服过吗?你怎么这么清楚?” 马奴道:“我们是喂养的人,了解马儿的性格,它们吃东西也这样,挑得很,若是一匹马不喜欢,另一匹也不会吃。这对马儿是对恩爱夫妻,就算看不见对方,但千里之内必有感应。” 洪鸾惊喜:“这么神奇,那我就一定要将她驯服。” “姑娘小心,被这踏雪乌骓甩下来的人可是不计其数。摔伤了,我们马场是概不负责的。” “了解。”洪鸾从马奴手中接过驯马的鞭子,马奴将母马牵到外围空地。 洪鸾纵身上马,对张栋道:“你看着,我怎么把她驯服了。”乌骓发现身上有人,便开始在空地上奋力疾奔,想方设法要将洪鸾给甩下马身。 马儿不停嘶鸣,突然疾停,跳起上半身,扬起两只前蹄,若长江推后浪,海上浪花滔天。洪鸾紧紧勒住马缰绳,两只脚扣住马肚子。 这场面看得人揪心,马奴心惊胆战,生怕洪鸾一个不小心摔下来,张栋却一点儿都不慌张。大约半个时辰后,这估计是特别考验体力和耐力的一场驯服赛,洪鸾稳稳骑着踏雪乌骓到两人面前,得意地挑了挑秀眉,“我怎么说的,就算是最烈的马儿,我也一定将她给驯服了。” 马奴擦拭满头大汗。 张栋抑制不住嘴角笑意。 一匹马被驯服,马奴将另外一匹公马牵出来,张栋上了几次才上去,尴尬道:“让夫人见笑了。” 洪鸾才没有笑话他,不会骑马的人不太会很正常,眼见自己的马已经很安静乖巧,张栋身下那匹公马竟然四平八稳,一点儿都没有反抗。越好的马,野性越足,那匹公马竟然真的已经驯服,洪鸾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道:“张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两匹马,故意让我来驯服,而你可以坐收渔利。” “夫人,如今你得一匹好马,我也得一匹好马,你不开心吗?” 今日洪鸾能驯服烈马,可见身子基本已经恢复,否则张栋也不敢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张栋,虽然好马平稳,但是你这样还是不够的,我来教你,你抓稳了。” …… 在场地上跑到夜深,两人买下两匹马后不得不回去,回去前,洪鸾给自己的马儿取了名字,她的那匹母马叫阿满,张栋道:“那我的这匹马就叫做阿岳。” 骑着新得的马儿,回家后过了两天。 张栋的母亲赵一春来了。 白天到时,张栋还在礼部办公,洪鸾在门口接应,她没料到张栋的母亲真的会来,还是来见她。 赵一春坐在厅上,梅婆子站在一边,洪鸾从丫鬟锦儿手里取了茶,敬给自己的婆婆喝,道:“赵春姨……哦,不对,是娘……”多年不见,她有些儿紧张。 锦儿是张栋最近刚给她招的伺候她的丫鬟。 赵一春别提多开心,扶起洪鸾,道:“我看府上人还挺多的,丫头要照顾这么多人,这么一个大家子肯定很辛苦。” 虽然辛苦,但是张栋疼她。现在家里至少有仆人三十个。她道:“张栋在外也辛苦。” “阿鸾,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指望你能够成为我张家的媳妇,所以早在你小的时候就将三书备好。我想,栋儿他就算日后长大也只会喜欢你。” 成婚的三书指聘书、礼书和迎亲书,都是男方准备,内里的字是手工刺绣上去,她当时就在想张栋怎么这么快就拿到了三书来迎娶她,原来是赵一春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备好了。 赵一春爱抚洪鸾的手,“我心里认可的媳妇,栋儿日后要娶的人必须是你。”说着落下了激动的眼泪。 上辈子,赵一春只张清成婚来过京城一次,张栋几番请她来京城她都不肯。如今赵一春来看望她和张栋,难不成上辈子赵一春就是希望她成为儿媳的……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因为张栋的含蓄不说,自己就这么放弃,实在是亏大发了…… 几人闲话家常,等待张栋归来,而张栋归来前,洪鸾命邵四去张家小院告知张清他母亲来京城的事情。 夜里,两兄弟同时向母亲跪下。 赵一春道:“清儿,你看,栋儿已经成家,你作为哥哥,我现在就在京城,想知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 张清道:“这事,我正想与娘您说,我想让您见一个人。她叫韩玉絮,是我中意的女子。” 从门口走进来一个温婉大方美丽的女子。 女子就是韩玉絮,像雪般冰清玉洁的美女。 张栋已经起身,与洪鸾一同站在旁边。韩玉絮和张清跪在赵一春面前。 赵一春满意道:“好啊,真不错,如今你们两兄弟都有喜欢的人了,不如就趁我还在京城,便将婚事给办了吧。” 张清问:“娘,如今我们兄弟都在京城打拼,不如您也留在京城?” “这事日后再说,娘现在就想看你们办婚事。” 洪鸾给张栋使了一个眼色,张栋道:“娘,这次是大哥办婚事,我与阿鸾已经在延平府成了婚的,乡间邻里都是见证,便不再铺张浪费再补办婚礼,还是只给大哥办婚礼。”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阿鸾的意思?” 洪鸾不好意思地说:“娘,是我。”办婚事太累人,特别当新娘,她觉得有一次就够了,她还没给别人办过婚事。 “好,那就给清儿和玉絮办婚事。” 第120章 敬酒 第117章敬酒 张清成婚特意避开了先帝驾崩的月份,选择在八月办婚事。 当天清晨,张栋亲自给洪鸾画眉,就算是自己大哥的婚事,他也要自己的妻子是那天最美的。 洪鸾稳稳地坐着,偷偷瞄着他认真描眉的脸庞,道:“我若是婚礼上最美丽的那个,韩姐姐可不得恨死我。” “你韩姐姐她看不见。且夫人本来就是最美的,未施粉黛已是人间绝色。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洪鸾羞得垂下脑袋。 酒宴办在夜里,是因为张栋仅夜里有空。 洪鸾邀请了德兴镖行的人来喝酒。 张家小院,一片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罗汉和关长看见她,激动坏了,平时她有空也会去德兴走一遭。 罗汉道:“二当家,你为何不来我们镖行办事了?你不来啊,镖行走了好些人。” “你别骗我回去了,我都听说了在林姨的打理下,镖行生意越来越好,哪里有你说的这么糟糕。”她现在管家,没有空再去镖行。 如今,王世贞父亲故去,实际被严肃所害,王世贞来文英斋写书,写的是暗讽严氏父子的内容,不道真名,汤玲的哥哥汤祖也加入进来,两人同在礼部,闲暇时在文英斋既写书又编戏曲,洪鸾也找到了为杨旭文报仇的办法,她不是官场的人,无法在官场上动严氏,便只能靠写书了,目的让老百姓知道严氏的罪大恶极。 如此,她自然抽不出身来。 正当新郎官和宾客都酒过一巡,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走了进来,前面的男子身穿玄衣,贵气逼人,身后的男子一身黑衣劲服,手持宝剑,气势冷然。 朱熠的第一眼就是投向在座的洪鸾以及张栋,三年多不见,洪鸾从原来的天真活泼又增添了几分女人味,比三年前更加美艳了。 朱熠前来,新郎官正要相迎。他却径直走到张洪夫妻俩前,洪鸾、张栋知道他是皇帝,不得不起身迎接。 朱熠道:“恭喜你们,三年多了,喜结良缘。”随手从桌子上取了个空杯,斟了满满一杯酒对着两人。 洪鸾和张栋也都倒了一杯,三人一起饮尽杯中酒。 朱熠看着眼前的两人动作尤为一致,不禁苦从心中来,心道,自己当年在张栋的卧房讨要琉璃灯,竟然会祝张栋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百年好合,他已经知道洪鸾就是张栋嘴里的“友人之女”。 一杯苦酒饮尽,他掷杯道:“告辞。” 关长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这不是熠公子吗?怎么过来不向新郎官讨喜酒喝,反倒向你们二人讨酒喝,喝完就走真干脆,但不打招呼太没礼貌了……” 当年,洪鸾带朱熠去结识镖行的人,未告知他们朱熠的真实身份,只称呼他为“熠公子”。 洪鸾心想,想要求朱熠礼貌就是在找死,现在自己已经嫁人,应该以后会远离朱熠了。 张栋心想,朱熠肯定知道他们俩已经成婚,但听说张家有人成婚,估摸是认为他们在补办婚事。朱熠是他学生,他猜得到朱熠的心事。 赵一春在春晖堂住了一个月,有些待不住了,叫来了张栋、张清及洪鸾、韩玉絮,道:“孩子们,为娘考虑再三仍旧觉得回江陵更为妥当。” 春晖堂的大厅里,张清问:“娘,为何?” 洪鸾自认为没有对婆婆照顾不周,反倒婆婆这段时日都对她笑逐颜开,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赵一春道:“你们几个都不要胡思乱想。娘只是想回江陵做自己的老本行。你们现在,一个能够帮夫君做生意,一个能够成为夫君的贤内助,我的两个儿啊,一定要待媳妇好,为娘心里就满足了。” 张栋道:“娘若想做生意,在京城也可以。” 赵一春微笑:“江陵还有我的老主顾们在,我不能一走了之,这样对不起那些老主顾们。还有,孩子,我留在这里若是闲来无事,必定指手画脚,以免影响你们几人的夫妻感情。待你们以后的孩子都出生了,为娘再来看望你们。或许那个时候,我会考虑在这里常住。” “说实话,在京城没有在江陵自由。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和梅婆子一起返回江陵,你们也都别劝了,我已经决定了。” 几人觉得劝不住,方才真的不劝。 过了几日,赵一春便和梅婆子一起返回老家,张栋请了镖行的人护送。 世人皆说什么婆媳矛盾,妯娌之争,韩玉絮做生意忙,他们不住在一起,各管各家,想有什么争吵也不会有。洪鸾竟是一点没遇上。 张栋以军规治家,家仆被修竹这个冷面杀手管着,家里的消息都被锁得死死的,外人都不可能清楚他们家的状况。 吴浣曾经用笑药、点笑穴的方法去诱使修竹笑,全部宣告失败,修竹似乎因为多年的厮杀,痛觉等感觉都比他人迟钝,对得起他冷面杀手的称号。 一年后,万历初年,张栋升任吏部左侍郎,同时还是帝王的讲师,正三品。吏部是主管官吏任职的部门,除了吏部尚书官位最大,其次就是吏部左侍郎,这活比他在礼部任职要忙一些,因为每天要接待许多需要任职的官吏。 张栋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哪些人能够用,哪些人会与自己作对。这个职位给了他削弱严氏势力的机会,他准备一点点地将严氏的人换成自己的人。等严氏反应过来,朝堂上或许都不是严氏的人了。 又两年,也就是万历三年。 洪鸾三年间分外忧虑,这只是她心里忧虑,不曾为外人道也,倒是有问过吴浣,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已经完全康复,若已经康复,为何自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倒是韩玉絮和张清那边,女娃都可以走路了。 这时她收到了来自英国府的邀请函,英国公家的女眷们邀请她两天后去参加宴会。一般这种官宦之家女眷之间的宴会,她是不参加的,又累又没意思,每天都是聊些闲来无事的八卦。除了能知道一些时新的消息,便没有什么长进。 这些女眷们因为在家闲来无事,但生活条件好,最喜欢闲言碎语了。张栋说了,她不想参加可以不去。她宁可在家与仆人练武,也不想去参加这种宴会。 然而,这次是英国公家的邀请,官宦仕途之家到底不比世代功勋的公侯之家,虽然说现在英国公也没有什么功勋,但祖上积累的功勋总能够让后世继续享用。她竟然没法推辞。 宴会当天,英国公家租用了郊外的一个马场。 张栋知道这天她要去参加宴会,特意告知宴会可能会做什么。而他今日必须进宫面圣,不能够陪伴她去,让她小心点,甚至建议让她多带点仆人给她撑场面。 她摇头道:“不用,我与锦儿过去就行,你夫人我可是巾帼不让须眉,怎么可能会有事呢?谁敢欺负我,我肯定报复回去。” 他勾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头,道:“没错,我家夫人最厉害了。”穿着打着孔雀补子朝服,放心地走了出去。 郊外马场。 今日到场的不仅只有官宦之家,也有宋国公贾家,荣国公史家,宁国公齐家……到的人数可谓众多,不过主持宴会的是英国公罗家。 除了官家的女眷,还有公侯家未及仕的男丁。伺候的丫鬟仆人不计其数。 英国公家罗宇的嫡亲姐姐罗楠,也就是宁国公家的大娘子,如今已经三十几岁的人,正在宴会上炫耀自己的手镯等是皇帝御赐,她嫡亲弟弟罗宇年纪轻轻就是武进士,如今还是御林军的统帅。 洪鸾与丫鬟锦儿站在一边,暂时没有座位,默默听着罗楠炫耀。人都是缺什么才会炫耀什么,罗楠会这么说,想必在宁国公家过得不好,才会炫耀物件和弟弟。 洪鸾知道罗宇的下场,后来他考武进士贿赂考官的事情东窗事发,不仅他不受皇帝重用,连带当年的考官都一应被革职。 当然这是几年后的事情,现在罗宇正处于高位,是御林军统帅,烜赫一时,不是谁都能够动的。 突然,罗楠注意到一边的洪鸾,问:“这丫头是谁,这么年轻?哪个官员的女儿吗?” 洪鸾看起来人小,长得年轻,实际已经二十一周岁了。因鲜少参加宴会,所以在场的很多人都不认识她。 丫鬟告诉罗楠,洪鸾进马场时上交了名帖,是吏部左侍郎的夫人,吏部左侍郎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妻子。 罗楠平时无事最喜欢打听各个官员的事情,她丈夫早已经三妻四妾,听到吏部左侍郎至今只有一个夫人,就像听见了什么大新闻,如今的官场上还有哪个官员只娶一个的。 她看洪鸾穿的并不如她这般鲜艳,身边仅一个丫鬟伺候,想必在夫家不受待见,道:“要是我啊,嫁给夫君三年多都怀不上,早就给夫君推荐几房妾室,让夫君雨露均沾了。” 罗楠的意思是她霸占张栋,怀不上还不让张栋纳妾,是为善妒。 洪鸾今日穿得不如主人家鲜艳,却是得体的装束,是想给主人家面子,不想夺了主人家的风头,不能丢夫君的脸面,尽量得体地说:“我家郎君说了,妻妾成群不如家里一个好。我现在没怀上,但还年轻,并非未来怀不了。我记得罗大娘子您至今也没有孩子吧!您年长我许多,不该比我更着急吗?”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你——” 洪鸾再道:“大娘子愿意将丈夫让给其他女人,是为大度,可是我并非大娘子您。您可以让,但是我家郎君只要我一个。” 罗楠在嫁给宁国府齐家大公子时,大公子就已经在外面找女人了。妾室都有孩子,唯独她没有,她只能担一个大度的好名声,其中的苦只有她自己尝。 第121章 一世夫妻(一) 第118章一世夫妻(一) “张家娘子真是牙尖嘴利,就戴这么一根三四两银子买的簪子也敢出门。” 洪鸾头上的鹊鸟纹簪子是她最喜欢的一件首饰,“这是夫君当年娶我前花了身上仅剩的银子给我买的,是为定情信物。” 很多女子嫁人前都会有定情信物,但很多人都不珍惜,说不定戴个几年就被其他新鲜玩意吸引,早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就比如说罗楠。以前齐家大公子娶她前送过她很多东西,但她看不上眼,看丈夫娶小妾宠妾室,一气之下将那些廉价簪子丢在某个犄角旮旯。 终日拿皇上赏赐,或者弟弟赠送的炫耀一番。 丫鬟突然想起罗家公子之前的交代,凑着罗楠耳朵边说了一通话。罗楠这才想起来自己弟弟罗宇在知道他们家要准备宴会时,特意告诉她必须邀请吏部左侍郎的夫人洪鸾。 洪鸾知道自己多年前与罗宇有过节,如今是罗家举办宴会,罗宇身为御林军统帅,当然没空参会,但是他可能会特意交代,他的亲戚应该会特意在宴会上针对她。 习武之人大多是睚眦必报的。 方才有了在张栋上早朝前,她说自己绝对不会被人欺负的一幕。 罗宇特意向罗楠交代洪鸾会武功,但是希望姐姐罗楠能够让洪鸾当众出糗。他要张洪夫妇俩在今日同时当众丢人现眼。 罗楠知道洪鸾是个小县城出来的丫头,想必什么名贵珠宝、马球赛等都没有见过。 罗家老太君给每个来参会的女眷、公子赐座。罗楠眼神示意手下丫鬟,洪鸾刚想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便见一个官家妇人坐下,那妇人道:“你这丫头好不长眼,不知道这是我的座位吗?” 座位不曾写着是谁的。 洪鸾有礼地问:“敢问姐姐是谁家夫人?” 妇人不客气道:“我丈夫是太仆寺少卿。” 太仆寺少卿管车马的,正四品。 洪鸾道:“我夫君是吏部左侍郎,敢问各位姐姐,我该坐哪里呢?” 几位刚才与洪鸾抢座位的女子慌了,她们与罗楠交好,罗楠仅告诉她们不可给洪鸾座位,她们看洪鸾面相年幼娇丽,穿着不似高官夫人般艳丽,必定是什么小官的小女儿或者小妾。 但凡正四品官员以上哪个不是至少三十几岁,正妻年岁都不小,故而觉得洪鸾是小妾。 吏部左侍郎管官位,日后自己家里人要在官场上任职,免不了通过吏部。吏部左侍郎张栋又是皇帝的讲师,与皇帝距离这么近。官家妇人开始给洪鸾让座。 洪鸾笑说:“各位姐姐,不必了,你们既然已经坐下,我再去寻找一个座位。”这次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个空位。当时的女人要想有地位必须通过丈夫,但洪鸾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不让别人看轻。 座位前摆放菜蔬果肴,果酒佳酿。 英国公家举办此次宴会怕是想让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英国府家大业大,炫耀的同时,又告诉他们英国公家是可以结交的。通过官家女眷回去后在自己当官的丈夫面前说一说,英国公能够招徕不少官员与他家交好。 当年她父亲曾弹劾过英国公,但是这种开国功臣之家世勋公侯是很难弹劾成功的。 列座在高处,中央是一个用栅栏围绕的大场地。场地是平时驯马骑马奔驰之地。今日英国公家要举办一场马球赛,参赛者男女不限,英国公家派出四人出战,各位女眷或者公子中再出四人。 得球最多者可以获得罗家老太君的一双御赐红玛瑙耳环,据传是开国皇帝所赐,年代久远,至今仍旧光艳如新。 马球赛是四对四,两人打前锋,两人当后卫。规则是得球最多者才有奖品,这不是促使四人一队里产生矛盾、相互争抢吗? 男子皆是跃跃欲试,自动报名组队。但罗家派出的四人非等闲之辈,不仅马骑得好,球打得更加好,无人能够进罗家一球。 官家的女眷们渐渐生出怯意,唯独男子仍旧不服输,正值一位前锋见赢不了退出比赛,罗楠道:“听闻吏部左侍郎家的夫人擅长武艺,便请她来参赛。” 洪鸾会武功的事情,家里消息封锁得严,其他人并不知道,罗楠是罗宇告诉她的。就像张栋已经会武功,但是所有人都还只当他是一个文弱的文官。 罗楠知道洪鸾不会打马球,且她还有后招。 洪鸾没接触过马球,这比赛是高官子弟才会玩的娱乐项目,但是她学得快,看了两遍已经学会,坦然地说:“我去换一身衣服。”人往后面更衣室走,吩咐锦儿去把“阿满”牵来。 更衣室里有专门打马球的服装,女子为红衣束腰束腕,头顶一根白色抹额。男子着天蓝色衣装,头顶一根黑色抹额。 四对四的比赛里,唯独洪鸾一个女子。 罗楠看见洪鸾端正地坐在踏雪乌骓上,怒问:“不是命令你们将她的马匹给解决了吗?” 如在马蹄下扎一根铁钉,或者喂下藏了巴豆的草料……罗楠知道洪鸾带了马来,洪鸾也早就知道宴会是要观赏马球赛,以防万一便带了阿满。 丫鬟奴才悄声在罗楠身边说话,跪地:“大娘子,她那匹马成精了,能够避开所有的铁钉子,本来我们想上马身控制住它,但是它能把人甩下来,小蔡已经摔下来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爬起来。我们喂的草料,它根本就不吃。我们还没成功,张家娘子的丫鬟就过来了,看见了我们,我们不敢再继续了。” 小蔡是罗楠身边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 罗楠愤怒地说:“你们连一匹马都搞不定。”因为罗家老太君在旁边坐着,他们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 洪鸾猜到了对方可能会使用的手段,阿满是踏雪乌骓,不是普通的马,非常有灵性。她驯服阿满尚且花了半个时辰,更何况其他人。 洪鸾为前锋。 罗家四人嘲笑道:“小娘子,要不要我们让一让你?” 洪鸾拿着球杖,微笑:“不必,我怕你们让了我以后会后悔。” 罗家四人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之后,对手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洪鸾的马跑得比他们的快,还反应灵活,洪鸾可以在马上做各种动作,甚至可以双手不牵马缰绳。 一个个马球被洪鸾击打进对方球门。 就算对方两个前锋同时将洪鸾围住,洪鸾总能够以一个假动作,如看起来人马向右,实际一个晃身,人马已经在他人没看清时往左边带球跑了。 没有任何人阻挡,她视两个后卫不存在,果断击球,球进。 四对四的比赛,硬是被她打成了四比一。比赛奖品只有一个,很明显队友是靠不住的。这是这场比赛要赢的关键,她只要队员不要碍事就行。 对方四人的马跑不动了,但是洪鸾的马还可以跑,耐力和力量都超过其他马匹。比赛规则中有一条不得中途换马,中途换马代表比赛结束。罗家四人的马都跑不动了,只能够弃权。 罗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鸾获胜。 洪鸾拍了拍阿满的脊背,道:“阿满,我们赢了,回去带你吃好吃的。”手举球杖,宣布胜利。 她算是为在座的所有女子争光了。她是唯一一个打败罗家邀请来的专门打马球四人男子组的女人。 与此同时,下了早朝后。皇帝不曾让各位官家回去,而是带领他们去往皇家操练场。 操练场也叫训练场,是御林军们练武的地方。 皇帝朱熠想让百官看看他们大明朝现在的兵力,让他们看看本朝的国防还有什么问题,顺便提一些意见。 训练场上有石制高台阶,朱熠给文武百官赐了座位,让他们在高处更好地观赏训练。 罗宇身为御林军统帅,站在高阶上统领几千人的御林军,练武给皇帝和百官看。御林军后方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草靶,是他故意准备。 罗宇手里拿着弓和箭壶故意站在张栋面前。 在所有人眼中,张栋是不会武功的文官,且因为前几年中毒身子肉眼可见的虚弱,张栋曾经中毒失明的事情,文武百官皆知,想必张栋的身子至今不曾好。 且张栋看起来精瘦,与武官的粗壮完全不同。 罗宇最擅长的就是射箭,知道张栋不会武,故意要在张栋面前卖弄,还要张栋当众出糗。 罗宇一箭射中靶心后,对着身后的文官道:“在我们大明朝,大多文官都会武,抗战的将领不少由文官担任,这让大明在军事上无人可挡,不知道哪位官员要来试试。”看在座中没人动,当然不敢动,因为他刚才的一箭入靶心已经绝了这些人要站出来试箭的念头。 他故意在张栋面前道:“张侍郎,要不要你试试?” 张栋应景的故意咳嗽一声,其他人担心地看着张栋,甚至有人劝:“张侍郎,若你身子不好,便不要逞能了。” 张栋低头轻蔑一笑,抬头时已经换成自信目光,道:“试一试,又有何难。”说着接过罗宇手中弓,从壶中取出一箭,拉弓搭箭,拽满弓,一箭笔直飞出,正中靶心,甚至将罗宇的那一箭射穿。 第二箭,仍如此。 第三箭…… 文武百官都看呆了。 他们的位置距离靶心少说百米,罗宇之前射中靶心还是往偏向上方射,因为落下有弧度方才中靶心,而张栋是笔直射出,这臂力都是张栋要超过罗宇了。 张栋道:“且看我第三箭。” 箭射出,将前几箭全部射穿,全部正中靶心。箭射多了,多少会手臂疲软,张栋是个文官,竟然像个没事人,气不喘,汗水也无一滴。 “罗宇,就你训练时候用的这些花拳绣腿,我这一箭都能够射穿你的脑袋。” 罗宇没料到张栋竟然会武功,这次是他失策了,但他堂堂的武进士,不该斗不过张栋,不服:“何以说什么花拳绣腿,不如我们堂堂正正打一架,方才知道孰强孰弱。” “好,比什么?” “比枪法。” “好。” 第122章 一世夫妻(二) 第119章一世夫妻(二) 罗宇不仅擅长射箭,还擅长使枪棒。 两人皆持银枪走到训练场中央,所有御林军停止训练,将两人围绕在中间,连皇帝朱熠都兴致满满地观看。 朱熠同样没料到张栋竟然会武功。他知道洪鸾会武功,这个时候,他还是会不时地想起洪鸾,那个曾经扮成少年郎欺骗他,却也给过他欢笑的女人。当年她是少女,如今的洪鸾已经是女人了。 张栋在皇帝的授意下脱了官服,披了件简单的练武劲服,手持银杆枪冷静地看着对面已经渐渐起了杀心的罗宇。 张栋毕竟练武才三年,并未小看常年练武的罗宇。洪鸾可以全凭武力拼搏,但他不能用这种方式,也很难用这种方式取胜,他冷静地舞枪,往往对方使十枪,他可能才使一枪,他在躲闪罗宇的攻击,看似在躲闪,实际在观察罗宇招式里的弱点。 就在使了几个回合后,罗宇怒道:“有本事就别躲。” 他差不多看完了对方的招式,开始见招拆招。不多久,找到罗宇的破绽,本欲要戳对方心窝,却不想当着众人面杀人,故将枪向上一提,只划破对方的肩衣。 罗宇看清了他的意图,早已知道自己实际已经落败,却不肯承认,就在张栋轻轻钩破他的衣衫,没来得及收枪,他干脆拿□□张栋心窝,张栋赶紧侧身避开,却还是迟了一步,同样被钩破了肩衣。 公平起见,两人都穿布衣,罗宇没有穿铠甲。 皇帝看到这里,拍手赞叹:“不用比了,张侍郎是文官,罗宇你是武官,都是本朝需要的国之栋梁。你们俩都很优秀,谁伤了都不好看。”实际他已经看出这场比试是张栋赢了,若不是张栋心软的话,罗宇已经死了。 他这么说是让文官和武官都有可下的台阶,看似是张栋和罗宇在比试,但在官场上,处理不好,就可能引发文官与武官间的矛盾。 张栋把银杆枪交给一个御林军,鞠躬道:“想必皇上您已经看清楚了,比武、打仗,靠的永远不是花拳绣腿和蛮力,还要靠这里。”指了指脑袋。 文官用谋略,武官用蛮力,当然并非所有武官都使用蛮力,武官若要赢也需要谋略。若是谋略得当,有时不打仗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皇上,您觉得如今以这样的兵力,能够打退鞑靼、各方蛮族、各方叛军和倭寇吗?” 他们的军事和国防有问题,并不是像罗宇所说的锐不可当。张栋亲自上场,让朱熠明白,罗宇这样的将士是不足够的。他一个文官说不定都能够打败。 皇上看罗宇脸色不好,并不想让英国公家的嫡子下不了台阶,在他看来,罗宇年纪轻轻成为武进士已经是在万人之上了,不过还需要提升,道:“罗宇,张侍郎的建议挺好的,平时多动些脑子放在训练兵士上,少想些其他事情。否则一个文官都能与你不相上下了。” 说实话,罗宇是输了,但除了他与皇帝,其他人以为他们打成了平手,心里再不甘,但皇帝发话了,只能鞠躬道:“臣明白了。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不让皇上您失望。” 训练场上留下罗宇继续练兵,皇帝离开了,文武百官也都离开了。 郊外马场上,洪鸾胜出,顺利地拿到了罗家老太君的赏赐,是一双有年代的玛瑙耳环。 她拿着战利品走向自己座位时,看见罗楠白了她一眼。 待宴会结束,众女眷和公子都各回各家。 洪鸾没随大流跟着众人走,选了一条没人小路,安静清幽风景独好,自觉手中的红玛瑙耳环没什么用,她要什么首饰完全可以自己买,随手将耳环送给了正牵着阿满的锦儿。 锦儿看到递过来的耳环受宠若惊,有点不敢接:“夫人,这东西太贵重了。” “锦儿,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理该得到一些赏赐,这耳环很适合你,你就拿着吧!” 锦儿与她年岁相当,绑着两个小辫子,身穿红色布衣,腰束彩色宫绦,红起脸来就像一颗红樱桃,可爱至极。洪鸾很喜欢她,当年在应聘的丫鬟里一眼相中她。 “别推辞了,收下吧!”洪鸾将开国皇帝赠予的红玛瑙耳环给送了。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大叫。 罗楠单独一个人走来,道:“洪鸾,你竟然将这么珍贵的耳环送给一个丫鬟!” 珍贵吗?这耳环虽然是开国皇帝赠送给英国公家女眷的,但是开国皇帝素来节俭,肃清贪污,所赠之物自然不是什么高档物品。 洪鸾一点都不觉得这副耳环贵重,自己想要什么款式不能购买,还差这区区一副玛瑙耳环。什么绿玛瑙、白玛瑙、紫玛瑙……各种颜色,她若想要,完全可以将所有颜色凑齐了。 罗楠道:“果然是小县城出来的女儿,如此不识货!”料想洪鸾并不在乎被说穿戴普通,她又道:“我咒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眼睁睁看着丈夫纳妾……” 洪鸾觉得她说自己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够说她不会生,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枚飞镖,“你会后悔的。”说完,飞镖飞出,滑遍罗楠的全身。 罗楠见是刀,她分不清小刀和飞镖的区别,心想洪鸾竟然拿刀射她,觉得洪鸾是要她的命,立马大叫道:“啊……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有人拿刀要杀我……快来……快来给我杀了这个贱人……”因内心恐惧,叫得太大声,声音都嘶哑了,哑着嗓子喊。 飞镖滑过罗楠全身,又飞回洪鸾手上,洪鸾看着手里的飞镖,心想,修竹不愧是从地下奴隶场里出来的高手,连飞镖都能够设计得这么得心应手,飞出去还能够飞回来,想着回去要找修竹讨要制作图,多制作些以备不时之需。 她根本不在乎罗楠大叫,罗楠叫得越大声,罗楠之后就越倒霉。都三十几岁的妇人了,若是暴露身子在人前,这想必太好笑了。 罗楠又大叫了几声。 洪鸾算算时间,打了一个响指,刷的一声,罗楠的衣服四分五裂,从身上掉落下来,变成了片片碎布。她给罗楠留了件肚兜和亵裤已经很给罗楠面子了。她冷冷地说:“齐家大娘子,我当年曾把你弟弟打得满地找牙,你弟弟对我跪地求饶,我把他当马儿骑。你弟弟尚且不是我对手,你觉得你行吗?好好当你的齐家大娘子,别再掺和你弟弟与我的事情。”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罗家的人先犯她的。 罗楠说出了她这三年来最担心的事情。 罗楠紧紧捂住肚兜,不再高声喊“来人”,而是喊“茗香”,茗香是她的贴身丫鬟。她急需一件完整的衣服。 知道英国公家和宁国公家的人很快就要赶来,以免惹上麻烦,她干脆地骑上马,拉住丫鬟的手,两人一同上马,骑着踏雪乌骓往京城的春晖堂去。 洪鸾回到家,干脆地与锦儿道:“以后这种宴会都不去了。”去了反倒惹自己心烦。 锦儿很佩服洪鸾,觉得洪鸾英姿飒爽,做事雷厉风行,点头道:“嗯。” 在春晖堂,所有的下人都只有服从,服从张栋以及洪鸾两人。 洪鸾心情不好,便在房外的中央地上月下舞剑。 她的剑法柔和中又带着刚烈,能变得柔和,又能变得果决。细薄剑身映射月光的寒芒,所有招式都是随心而动,心情好时,剑是用来接花的,心情郁闷时,剑气便直指水缸,将缸中水溅得到处都是,心情平和时,她一手合并二指,一手握剑,以剑身接皎洁月光。 张栋忙完公事,换了一身白色便服,回到两人房间门口,正好看见洪鸾在一株开了石榴花的石榴树下舞剑,一身粉衣,随着动作衣袂翻飞,好似回风流雪、霁月风光。剑气入水,她又在水花四溅中好似清冷美人,待剑气越发凌厉,石榴花被斩断,落下纷纷红花瓣,她于花雨中又若艳丽的仙子。 走廊里,他拦住端着点心走来的锦儿,吩咐:“你随我过来。” 锦儿随张栋来到一般用来会客的花厅。 锦儿还端着点心盆跪在地上,从小胆子小,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大人,她看得出张栋脸色很坏。 张栋做了一个手势,她心领神会,先将手中食盘放在一边。张栋这才问及正事:“今日,你与夫人同去参加宴会,都发生了什么事?” 锦儿不敢欺瞒,将宴会上的所有事都说了,说了洪鸾在马球赛上获胜,将战利品送给她,还说了好多官家妇人觉得洪鸾年纪小戴普通簪子穿着不似她们那般艳俗便不给洪鸾座位,更说了罗楠怎么针对洪鸾,还咒洪鸾一辈子不会生,还说要看着大人纳小妾。 锦儿担心地问:“大人,夫人她割裂了宁国公家大娘子的衣服,若是宁国公或者英国公问责,夫人会不会有事?公侯家会不会找您的麻烦?” 张栋想着心事,其他人的事根本无关紧要,道:“罗楠那是自作自受。我们不必理会。锦儿,没你的事了,将点心拿给夫人吃。然后将修竹和邵四叫来。” 锦儿端着点心离开,每次夫人心情不好都需要吃甜腻的糕点。 邵四和修竹来到花厅,先对张栋鞠躬。邵四问:“大人,您有什么事要吩咐?” “我需要你们在城里散布一则消息。” 修竹道:“是为了夫人?” 第123章 好事成全(一) 第120章好事成双(一) “散布说吏部左侍郎家至今未有儿女,是因我几年前中毒伤身,难以令女子生育。” “这……”邵四与修竹面面相觑,这么散布谣言不是有损大人的颜面吗?但是他深知大人说什么都必须执行,话说一半不说了。 修竹很干脆地领命,邵四不再问缘由,就算问也知道张栋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洪鸾的声誉。 自古以来,夫妻间长久不孕都是说女子不会生,很少有男人会说是自己不行。 几日后,张栋白日告了病假,来房中找洪鸾,道:“阿鸾,我今日带你去一个地方,能够让你开心一些。” 洪鸾笑说:“我每日都很开心。” 她是张栋的开心果,却不能使自己完全开心。开心带给他人,悲伤便留给了自己。 “你今日告病假,就是为了想让我开心?” “告病假是真,我们需要去一趟医馆。” 因为有吴浣在身边,她已经三年多都未曾往医馆跑。坐在马车上,她闲来无事,掀开车帘,看着繁华街道,这时莫名听见摊头上的议论声。 她探出脑袋想听得更仔细,听见路边聊天的人说:“听说吏部左侍郎家没有孩子,是因为侍郎大人前几年中毒伤了身子,所以难以令女子怀有身孕……” 洪鸾听清楚了,放下车帘,转头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栋牵住她的手,道:“这不是我做的。” “若不是你自己传播,就我们府上那群人谁敢说出去。” “为夫几年前中毒失明并不是什么大秘密,京城几乎人人皆知。想必是世人胡说八道。” 可洪鸾还是觉得很可疑,因为现在他贵为正三品的官员,又是管理官员任职,吏部是六部之首,谁敢私下议论他,还是在大街小巷里谈论。 “若是被我发现这事是你做的,想让我开心,我就不搭理你了。” “遵命,夫人。”他做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被她发现,“今日我们去见的大夫,比吴浣更出名,是真正的名医。我们一起去看,想必能够真正减消夫人心里的忧虑。” 她心里想给他生孩子。 到了时珍医馆,两人下马车,张栋在车下接应。 “这个大夫最近刚返回京城,否则我早就带夫人来找他了。” 时珍大夫,大明朝最著名的大夫,被称为医圣,早年浪迹民间,在大江南北尝遍百草,有著名医学典籍流传于世,记录药物将近两千种,收集药方一万多种。他不仅医术高超,是如今最出名的大夫,也是在大夫里最有威望的人。 这些年,在他的暗中相助下,吴浣在京城已经打出名声,得名“千金救命浣溪沙”,吴浣医术虽高,更适合经商,擅长经营医药方面的生意,但在医术上根本不能跟医圣时珍大夫比。 在一片破落的小医馆里,洪鸾与张栋一同走进茅草屋。时珍大夫半生几乎都在流浪治病编书,如今返回京城,自然是落魄情状。老大夫不慕虚名。 他们告知小童姓名,道诉的是假名,张栋说自己叫“张岳”,洪鸾叫“洪满”,是过来寻时珍大夫看病的。小童问他们谁要先看病,张栋说自己要看病,让洪鸾先在外室等,他先进内室。 看着张栋从一间吱呀木门进去后,洪鸾看着整个茅庐,发现茅庐不仅破落,还沾染许多灰尘和蜘蛛网。她现在打理大家族,看见这么脏,心里恨不得拿布将那些灰尘擦了,问小童:“这房子这么脏,你看见不打扫的吗?” 小童大概十三四岁,道:“师父说没空打扫,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整个茅庐就我和师父两人,忙不过来。想必夫人是出身富贵人家,接受不了。我家师父平时只治贫苦百姓。没人在意过。” 擦灰尘和蜘蛛网,不是应该的吗?怎么爱干净就是出于富贵人家了呢?看小童不干这事,她要来了一块全黑抹布,实在是这里没有干净的布,自己打了一桶水来,挽起袖子来开始替主人家打扫。 她知道张栋来这里,可不光来看病,肯定有事要说。谈事可不得谈很久吗?他在吏部很忙,不是要事想必不会特意告假前来。 内室。 张栋尊敬地向时珍大夫作揖。 时珍让他坐下伸出手腕给他把脉,把完脉,时珍询问了一些他平时细小的习惯,如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夜里可有宿尿等。 张栋一一如实道来。 时珍大夫道:“吾知瞳芒之毒伤身,却没料到毒解后还会留有影响,不过公子近年来身子调养得不错,继续服食老夫配的药物一两年,身子能够完全康复,绝不会留有后患。” “多谢大夫。只是晚辈今日来此,除了想请您给我与夫人看病,还有一事。望时珍大夫出山。” 时珍返回京城,原本只是想给平民治病,不慕名利,不好金银。 张栋因为有上辈子的记忆,且他向来过目不忘,未来严肃给了一张京城名医的名单给万历帝看,他刚巧看见了上面的人名。 严肃这么做,还是一样,想推荐名医给万历帝讨好皇帝。除了道士能够制作长生不老药,大夫也可以,至少颐养百年不成问题。 这三年间,他已经将未来会成为名医的人拉拢在自己麾下,都在吴家医馆,由吴浣管理,但背后的掌柜是他。 未来会成为名医的人拉拢完,就该拉拢这些已经小有名气或者有能力但心高气傲的医者。这些人就不是他和吴浣及其他大夫可以拉拢得来的。 在延平府他依靠里正拉拢了老百姓反抗闻先恶霸组织,如今他学会了,拉拢有名望有信服力的人在自己麾下,由那人去说,事情便能够事半功倍。 时珍大夫是医圣,不管是怎样有性格的大夫,都最为钦佩时珍,能够让他人追随。 “老夫已年近古稀,半身子踏入阎罗殿的人,出山又能做什么呢?不如在茅草庐中治病救人了此残生。” “时珍大夫难道还想看着严氏父子作恶吗?” “如今的皇帝是万历,并非嘉靖,不一样了。” “医圣您觉得不一样,但是您别忘了李太后如今仍旧信道求佛,皇帝尊重母亲难道不会继续服用丹药吗?晚辈张岳不才,听闻医圣您离开京城浪迹天涯编典籍治病救人前,严肃曾将您推荐给嘉靖帝,您差点死在皇宫,因为您已经发现那些所谓的丹药都是有害的,并不能延年益寿,反而会缩短人的寿命,你发现后想逃离皇宫,若不是朝堂里有人为你说情,嘉靖帝最终放过你,不然您早已经死在皇宫了。那么医圣想让此事再发生?发生在其他大夫身上吗?” “您是知道现在的皇帝是万历,所以才安心返回京城,却不知道朝堂尽皆严肃党羽,要想彻底铲除没有几年显然不能够,就算严肃年老致仕,却还有他儿子后继有人。他们做事小心,要抓住他的把柄没这么容易。现在我们有办法对付他,就是需要医圣您出手相助。” 严氏父子是贪污很严重,但能当到首辅那个位置的,根本不可能让人有机会去他家搜罪证,所有贪污款肯定都用另外一种方式处理或者藏起来了。 老大夫时珍看着他,问:“你究竟是谁?你并非叫张岳,若不能将真名告知老夫,恐老夫无法帮忙。” 张栋再行一揖,道:“晚辈实名张栋,表字浩岳,并非有意欺瞒医圣。” “你是官场的人?” “时任吏部左侍郎。” 时珍上下打量了张栋一番,仪表堂堂,有浩然正气,对得起他的表字,人如皓月。他问:“只要我出山,就能够保证严肃不再推荐名医给皇帝做丹药制作长生不老药?保证其他大夫不受害?” 医圣一生行医,已经知道医术可以让人延年益寿,但是世人痴妄的长生不老根本不存在。 “晚辈应该有把握。”张栋需要许多金钱,才能与比他金钱更多的严氏父子作对,其中的钱不是固定的,而是源源不断。医药方面,每日都有人治病,便有源源不断的金钱收入。 “晚辈这么做,绝对不会有损医圣您的治病初心。” …… 张栋告诉老大夫之后要他做什么,从内室出来,看见站在高木梯上擦拭房梁的“小花猫”,不禁莞尔。洪鸾已经披了医者的罩衣,但这个茅草屋实在太脏了,将她白净的脸都弄脏了,还有一身锦衣都沾上了污渍。 用鸡毛掸子掸去灰尘和蜘蛛网,洪鸾就用擦的。擦完高处,从梯子上爬下来开始擦桌子,看见他道:“你别笑,你进去这么久,我难免无聊。” 他抑制不了嘴角笑意,道:“好,医圣的医馆的确应该要好好打扫一番。” “我就说吧。”她刚擦完一张桌子,内室转出一位头发花白,长有白须的老大夫。老大夫看见洪鸾,神色一滞,拿出一根红线,交给张栋道:“缠在令夫人的手腕上,你再随老夫进来一趟。” 洪鸾看得出医圣时珍刚才出来时是笑着的,但看见她便冷着脸了,她有些惴惴不安。张栋将红线一头缠在她的右手腕上,道:“无需慌张,医圣很厉害,你安心地坐着就好。”安抚她坐好,轻轻抹了一下她的花脸,才又进内室。 医圣会露出不好的神色,怕是看出她有什么疾病,她不安地坐着,生怕自己患了什么恶疾。 第124章 好事成双(二) 第121章好事成双(二) 内室。 张栋知道时珍将他叫回内室,怕是不想让洪鸾听见之后的谈话。 张栋安静地等待,时珍牵着红线另外一头,认真探脉,道:“令夫人看似面色红润,但是隐隐含有病态,是不是曾经腰部和腹部受过重伤?精力不如曾经旺盛?” “是。” “夫人体寒,湿气重,有很严重的宫寒,又曾经腰腹重伤,你们来看病,其实是为了孩子的事情,是吧?”见张栋沉默,再道,“老夫有一方子,你们夫妻俩一同调理个一两年,你们的心愿保管能够实现。” 张栋暗松一口气,刚才见时珍脸色肃穆,差点儿要以为洪鸾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上辈子,洪鸾在这个时候早已经不在人世。 张栋在拿了方子准备离开时,时珍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刚才大人说的事情,老夫同意了。祝大人好事成双!” 心内欢喜,张栋却故意牵着红线板着脸从内室出来,神色颇为沉重。洪鸾紧张地问:“医圣说什么了?” 会不会说她得了恶疾,将与他天人永隔? 看她紧张到快落泪,他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夫人真就这么想给为夫生孩子?” 洪鸾支支吾吾地说:“韩……韩姐姐的孩子都会走路了。还有……每年春节都往外发红包,一次都没有收过红包,这多亏啊!” “小财迷。你想要红包,为夫给你发。” “其中意义不同。”她就是想给他生孩子,想为人母。孩子最可爱了。怎么能够让他孤零零的呢?他们又不是养不起。 “时珍大夫说了,原来是我们两人身体都有异常,需要一同调理,到时就不会再有问题了。阿鸾,不管何时何地,我只要你。” 听到喜讯,洪鸾惊喜,差点儿高兴地转圈,方才发现自己手上还系着红线,另一端在张栋手里。她不转圈了,改为抓着他的肩膀不停蹦跳,快乐道:“张栋,这是我这段时间里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在胡闹,他在欢笑。 几天后的一日。 张栋花了三年时间打造吴家医馆,让吴浣成名,培养了不少未来会成为名家的医者,如今该是垄断整个京城医药行的时候。 他曾与吴浣几人做过市场调研,知道哪些医馆的大夫是真的有能力的,至于没能力的就是属于要被抛弃的。这也是未来市场的选择。 以医圣时珍的名义约这些具有代表性和有口碑有说服力的医者来一家大酒楼用餐。 这些各大医馆的大夫自进了雅阁,便发现自己没有出去的机会。 张栋已经命死士封锁了出口,此地只能够进不能够出。他们再吵嚷也不理,直到人到得差不多,大夫们嚷着:“医圣呢?不是说是医圣时大夫约我们见面与会的吗?” 医圣方才和蒙白纱的“浣溪沙”从山水屏风后转出来。这些大夫隐隐觉得屏风后可能躲了一个大人物,但是他们并看不见。 大夫们都听说过吴家医馆“浣溪沙”,也知道浣溪沙手下有很多有能力的大夫,现在在京城很出名。 医圣时珍坐下,其他大夫们瞬间就安静了。现今,不管是医术、名声还是人品,他们都没法企及医圣。 时珍道:“各位大夫们,老夫今日约你们见面,是正式宣布,老夫要加入吴家医馆,但不是完全加入。我们制造了一个名牌,我们仍旧可以开着我们的医馆,不过医馆的匾额上会刷上‘协和’二字。” 有人问:“为何呢?” “老夫明白你们都是有能力的大夫,做大夫治病救人是对的,但是何必与功名利益过不去。你们在座的哪个不想成为名医,不想闻名天下,不想坐拥财富?” 大夫们不承想这话竟然会由时珍大夫说出口。 “老夫和浣溪沙医师同时在这里,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刷上这两个字,便能够证明你们是名医,我的时珍医馆和吴家医馆已经这么做了,不知道在座的意下如何?” 两代名医都这么做了,他们何苦不同意。有人问:“我们这么做就能够证明我们是名医,会有更多的患者来我们医馆,这么做,你们想要什么?” 吴浣道:“我们可以打造在座者的名气,我们只收取你们每年二成的收入。想加入的在这里签字,不同意的我们可以让你们走,但以后便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旦打上“协和”二字的才叫名医馆,到时老百姓肯定往那些医馆跑,其他小医馆哪里还有活路呢?他们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与医圣和名医浣溪沙相比,纷纷签字同意。 在契约上写了名字,便是这些大夫都同意了。契约不是随便可以毁约的。只有签字者的医馆可以打上“协和”二字,其他的医馆不行,若有人盗用,他可以再次向那些医馆收取费用。 做这事前,他已经与张清、吴家医馆等人都商量过,应该是行得通的,时大夫虽然不慕名利却肯帮助他积累财富铲除严氏,上辈子时珍大夫虽然有着医圣之名,但因为贪官污吏当道,本来也没有什么收入却被严氏手下的官吏狠狠压榨,最终晚年凄苦,含恨而终。 后续他公事繁忙,医馆有吴浣和张清管着生意,玉容坊是韩玉絮在管,书肆有王世贞、汤祖两大才子,汤玲和洪鸾…… 上辈子,他身边人除了修竹和他哥,几乎全都被严氏父子整死,他、修竹和他哥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这一次他与严氏父子的较量将从今日真正开始。 钱有了,所谓权势,就是比官场上的人脉了。如今,他的许多同乡兼同窗都进官场了。 很快,京城医药行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医馆外刷了两个烫金“协和”二字的都混得风生水起,而其他没有的则再也没有活路,只能够搬离京城。 但凡匾额上有“协和”二字的便是名家医馆,这是京城家家户户人人都知的事情了。他们都怀疑这些医馆背后是同一个东家,但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东家真正是谁,大致怀疑是吴家医馆的“浣溪沙”。 当夜,春晖堂主房内。 洪鸾给张栋选择合适的衣服,大致知道张栋这段时间在做什么。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洪鸾没有过多地管他的事情。 这段时间,张栋给了她一些地契,都是最近刚买的,交由她打理,她是更忙了。 张栋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这些买下的土地不久便能够变成京城的富饶之地,到时他一转卖便能够变现。医馆是让他有源源不断的收入,但倒卖土地可以让他手里快速获得现银。 洪鸾道:“去见时珍大夫可不能穿得花里胡哨的,也不能过于成熟,这件天青色衣服正好,稳重之余又能显得亲和。别看老人都有这那的怪癖,其实一旦交了心,老人会待你像亲儿子一样好。” 张栋突然握住了洪鸾整理衣领的两只小手,小手翻的是衣领,却搅动了他的心,“夫人说的是。” 是洪鸾教会了他如何跟老人相处,他方才能够这么快说服时珍大夫帮他。 独处的老人看似孤僻,实际最是希望他人陪伴。做人、说话、态度都要端正。 张栋穿戴齐整,带了好酒去时珍医馆看望医圣。 他现在在服药,只是将酒带给时珍喝。 老大夫喝口酒,道:“老夫帮你呢,是帮你尽早顺利铲除严氏父子。多少年了,现今的朝堂竟然还被这厮把持着。” 张栋也苦笑,朝堂被这样的人把持也就算了,上辈子自己身边竟然死了那么多人。活着的人才最痛苦,自己只能算作复仇者。而这辈子,他是守护者。 “时大夫,以后你还有我们这么多的医馆帮衬着,若觉得困难,可以来找我们。” “老夫好歹是医圣,还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帮助,真是笑话。”年近古稀的老人笑了起来。 张栋总算明白洪鸾为何喜欢照顾老人了,不管是什么地位的老人,内心都是渴望被关爱的。老年人性子比较倔,说不通但不代表不想要陪伴。 他现在服药要少喝酒,不代表不能够喝,陪医圣共饮一杯。 圆月高悬,明亮如镜。 一日夜,张栋练武结束,向房间走去。洪鸾吩咐了锦儿端了药来,一同走回房间。张栋都是练完武再喝,她每次都算着时辰。 她走到房间门口,刚好看见他走了过来。一身白衣劲服,头戴白色抹额,在北方抹额御寒也是装饰之用。 张栋走到面前,将锦儿手上端的温度正好的药喝完,吩咐锦儿命人去备热水。锦儿一溜烟便去了。 洪鸾还没反应过来,张栋已经一只手抱住了她,将她抱起来,她趴在男子肩头想打他。他笑说:“要是打坏了,就没有夫君了。” “张栋,放我下来。” 张栋不依,两人一同摔在床上。他以一只手抱她,俯身时没抱稳摔在她身上。 “都说了,让你别逞强。” “为夫是故意的,夫人每日在为夫的药汤里加了壮阳药,你当为夫不知道吗?” 洪鸾羞红了脸。 “等下为夫要与你共浴,然后……”盯着她的面容,似乎想入非非。 她也盯着他看。成婚后他就不似从前那般清冷孤傲或者冷静自持,反倒像豺狼虎豹看见到嘴的猎物进行扑食。她是猎物。 他伸手掠过她一丝散乱的秀发。 原本他的手背是青筋隐现,如今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经脉,特别是他用力的时候。 “夫人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张栋,你是喜欢我大家闺秀的样子呢,还是喜欢我舞枪弄棒的样子?” “那夫人是喜欢为夫白衣文人的模样,还是喜欢为夫如今身强体壮的样子呢?” “只要是你,都好。” “只要是你,不管你什么样子。” “张栋,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的傻夫人,如今还问这种问题。为夫每时每刻都在爱着你。” …… 他拥住她的那刻,在洪鸾看不见的背后,眼神流露锋芒,心道,不管是英国府罗家还是宁国府齐家,他如今手里有他们的把柄,他们便不敢动他,只有他有权有势,如此才能更好地保护心爱之人。 第125章 殊死较量(一) 第122章殊死较量(一) 洪鸾因知张栋后来当上内阁次辅,最关键是他拉恩师徐升下水。 她担心这事再次发生,有些焦虑。张栋夜里办公回来,看见她在房里左右徘徊,问:“夫人在想什么?” “虽然妇人不管朝堂之事,为妻想知道若有一天你会不会为了权势而对自己恩师下手。” “夫人觉得我会对恩师下手?” 她知道他不用两年便能够当上内阁次辅,先除掉徐升,再除掉内阁里比自己资历深的,然后排除异己,这对他简直易如反掌。 “恩师对我有提拔知遇教导之恩,我最多会让他年老致仕还乡,绝不动他。” “真的?” 张栋弹了她一记脑袋,“曾经便让夫人别掺和政事,你又来了。现在你最大的任务是什么,忘记了吗?” 两人都在喝药,天大的事情是备孕。这些天她还时常去时珍大夫那边。时珍大夫说她身体越来越好了。她现在精力充沛,道:“我想看看自己哪里可以帮你。” “你父亲已经在帮我了。”张栋手里拿着一封从江西寄来的信,“马上夫人就知道是什么了。” 朱熠称帝后非常爱喝酒,有次喝醉酒将宫中小太监给打了,徐升只是口头劝谏皇帝少饮酒,饮酒误事,而且理该对被打的太监道歉等诸般言论。 朱熠身为皇帝怎么可能对太监道歉,正对徐升的劝谏心怀不满。 严肃将这番话重新整理,变成了徐升觉得朱熠不够好,要支持外地的藩王,要支持藩王上位,甚至私下准备好了徐升写的文书。天下能人异士诸多,古来盛行的字体就那么几种,寻个能人临摹字体花上几年总能够在千万人中找到一个。 为了除掉徐升,严氏也是绸缪已久。 严肃找人陷害徐升,有一项不算诬陷,就是徐升的几个儿子在老家非法占地。徐升是个好官,但他儿子却不算好人。 严肃准备弹劾徐升和徐升儿子。 张栋如今有了洪鸾父亲寄过来的证据,准备反向弹劾,找手下言官弹劾严肃和严世宗。先铲除了严世宗,严肃便不足为惧。 如今他的同乡吴时来任职工部给事中,也就是所谓的言官。 上辈子吴时来弹劾严肃,遭到百官怒骂,皇帝下旨杀了他。但是今世时局不同了,官场已经并非全是严肃的人,他自回京以来绸缪了三年半,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 洪鸾父亲洪喻寄来的证据是严世宗将获得的受贿款在江西老家不停买地,买房。不计其他财物,光是房子就有六千六百多套。这些财产都是在严世宗名下。他抵赖不得。 这天,严世宗在家里宴请了张栋,将自己找人伪造的诬陷徐升的证据交到张栋手里。 严世宗道:“张栋,若你这次能做好这桩事,我们就真的是同僚了。而且我代父亲答应你,未来次辅的位置必然是你的。” 张栋看着严世宗笑起来的丑恶嘴脸,压制心里的厌恶,杨旭文为国为民清贫一生,死后仅有皇帝曾经赐的一套官服和一张于谦画像,而某些人靠剥削杀害他人来获得锦衣荣华。 严世宗暂时不动张栋,无非张栋能从贫困山区任职三年后重返京城,又身为朱熠讲师,还算有点用,比如在除掉徐升这件事情上。若张栋陷害徐升成功,算是真正与他们为伍,类似于上交了投名状(以非法行为做保证而加入非法团体)。 而就算张栋要与他为敌,他自认为能够轻易除掉张栋。诬陷徐升的事并非只有张栋能够做,内阁中人都可以。他想拉拢张栋,就只能用这个方式,让张栋亲手害死自己的恩师。 张栋深知自己不接这桩事,严世宗也会找其他人,拿着手里的污蔑证据,渐渐镇定下来,扬起严世宗同款笑容道:“本官一定完成这桩任务。” 两人开始欢快饮酒,谈天说地。从严府出来,张栋神情瞬间变冷,只希望自己根本没与严世宗喝酒。将自己刚才饮用服食的东西在角落里催吐,他回春晖堂便换了一身衣服。 早朝。太和殿上。 严肃列举徐升所犯之罪。 徐升对自己要立藩王之说拒不承认道,“皇上,臣最多劝你少饮酒,要敢于承担错误,对被打的小太监道歉,却绝没有立藩之意。臣只忠于陛下。” 严肃道:“是吗?本官怎么听说你好像找人寄了信给其他地方的藩王?”看向张栋。 张栋始终不动。 严肃道:“张侍郎同在内阁,应该知道些什么。” 张栋站出来道:“回皇上,徐次辅一心向着皇上,藩王终归是藩王,大明的皇帝就只有您一位。” 严肃道:“就算如此,徐升的儿子在老家非法占地怎么说?” 徐升道:“这事,臣最近才知道,已经派人过去训斥臣那三个不孝的儿子,让他们尽快归还百姓的土地。不信皇上您可以派人去查。” 皇上对徐升还生着气,就是因为上次他在宫里醉酒闹事,谁没喝醉过酒。徐升却几次三番说他不对。 张栋道:“皇上,徐次辅在京城竭尽全力,肝脑涂地辅佐陛下,甚至没有时间回去教导儿子,方才会出现这种事情,也怪不得徐次辅。” 徐升老家在松江府华庭县,距离顺天府很远,教育不到儿子实属正常。 严世宗见张栋处处维护徐升,已知自己被骗,脸色极坏,恨不得当场杀了张栋。 张栋回看严世宗,并无畏惧,他手里的筹码还不止这些,待会儿严世宗的脸色会更难看。 这时,言官吴时来站出来道:“臣向皇上弹劾工部侍郎严世宗四大罪:一、卖官鬻爵;二、不守孝道。严世宗母亲死后,他宴请朋友寻欢作乐。三、贪污受贿,不计其数;四、江西老家房产财富无数,比皇帝您还富有。证据在此。”手里捧着一本奏疏。 比皇帝还有钱,严世宗算是完了。 朱熠道:“把证据拿给朕看。”从太监手里接过吴时来的奏疏,看罢道,“严世宗犯罪证据确凿,革职查办发配雷州。” 严肃慌了,严世宗也慌了。 吴时来再接再厉:“臣还要弹劾严首辅……” 话未了,朱熠道:“严首辅为我朝殚精竭虑,算是几朝元老了,让朕算算……至少干了几十年了,没有哪位臣子能够像严首辅这般殚精竭虑。和徐次辅一样,严首辅只是教育不当,朕会从宽处理。” 张栋心里冷笑,朱熠还是这个样子,爱玩这种把戏,表面看来是夸严肃,实际是先夸后砍。严世宗被革职,下一个就是严肃,严世宗贪污,严肃能够干净到哪里去,先跟他们玩玩,他们总归逃不掉。 先捧后砍,严氏父子才会死得更惨。 上辈子,他在几年后能够赢过这两人的终极秘籍就是皇上。皇上要这两人死,他后来复仇心切,疯狂找证据,暗中加了一把劲,方才从自己身边人全死光的败局中走出来,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辈子,他不会再害自己的恩师,而是要严氏父子尽早地下地狱。 吴时来在弹劾严世宗上成功,但在弹劾严肃上落败,严氏父子知道自己被张栋欺骗,回去将所有罪证销毁藏匿,总之没让人抓到把柄。 吴时来弹劾多天,皇帝受不了了,表面上说严肃这把年纪,儿子都充军了怪可怜的,但言官却不放过他。在其他官员的求情下,朱熠没有将吴时来处死,而是将他贬至大同。 这结局看起来很糟糕,却正是张栋想要的。 吴时来这次没有死,是他这些时间任用的官员派上了用场,替吴时来说情,改变了结局。官场已经不全是严肃的人了。否则吴时来就是下一个杨旭文。 大同,是洪远参军抗战的地方。 张栋不想看见洪鸾未来失望伤心,或许派吴时来过去真能够帮到洪远。 但是他心里明白一个吴时来去大同还不够。 夜里,洪鸾做了一个梦。 原本在张栋身边,她总是入睡安稳的。 在一座城外,她好像看见当年鞑靼首领俺答那带兵侵略京城的一幕,但这一次不是抢劫京城,而是侵略大同。 一片战火纷飞中,一棵梧桐树熊熊燃烧,城里倒着数不清的无辜百姓的尸体,城门外躺着众多士兵的尸体。 一个穿着红衣战袍的青年将士身上插遍枪剑,从身体里穿过,他始终拿着自己的银枪站立,突然,银枪不知怎么被折断,青年跪倒在地,但身子仍旧笔直,只是脖子被砍断只能趿拉着。这身形……这背影…… 洪鸾永远都不会认错。 “哥哥……团团……” 她看清了哥哥那张粘着污血的脸和脸上的一道伤疤。 身上伤口数不可计。 小时候,她和哥哥打闹,拍他掐他或者相互指教,他总说“好疼,好痛”,她在某人面前是个小哭包,他在阿爹阿娘面前也是小哭包,总在阿娘面前说她欺负他。阿娘宠洪远,让她别欺负哥哥。他是她哥哥,所以她当着爹娘的面不与他计较,私底下再教训回去。这次他身上挨了这么多刀子,不知道有没有喊疼。 但是这次他没有哭,脸上只有鲜血没有眼泪。 曾经,她、洪远和张栋三人在老家一起念书,她故意念情书捣乱,洪远在背书,不停地念着什么之乎者也。虽然他读书一般,但是她多想哥哥现在能够继续在她面前磕磕巴巴地念着“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什么来着……” “哥哥,这首《阿房宫赋》我听你念都会背了,是……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洪远摸着脑袋痴痴地笑。 “哥哥……” 第126章 殊死较量(二) 第123章殊死较量(二) “哥哥……哥哥……” 洪鸾从噩梦中惊醒,身上汗水淋漓,发现自己躺在张栋怀里,他不停地安慰自己,“阿鸾,别怕,你还有我,你哥现在没有事。” 哥哥现在没有事,不代表一年半后仍然没事。随着日子过去,离那个日子越近,她越发不安起来,却淡淡地说:“可能是小时候哥哥看的画本多是有关战争的,马革裹尸,所以我做了噩梦。浩岳,我没事的。” 她勉强自己展开笑颜,手指却是轻颤的。她太害怕了。 “夫人是担心大同的总兵是仇渊,方才害怕的吗?我最近会上书,请求皇帝能不能将仇渊调走。” 她害怕的不光是仇渊,还有战争。只要战争一日不停止,按照她哥的性子,宁可战死也不会返乡。说什么当将军保护她,他参军的那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光为了家人了,还有与他一同作战的兄弟。随着身边的人战死,有烈性的人必然要报仇。 鞑靼属于侵略者。 张栋在严世宗发配雷州充军后便命人暗中关注严世宗的动向,按照前世的走向,严世宗肯定会买通押送他去雷州的公人,然后逃回江西南昌老家,而在返回老家前,他会下达一个任务,派自己地下赌坊奴隶场的所有杀手杀死张栋。 严世宗逃脱后,不日他就会有生命之危,前世邵四身死,死的还有其他人。 从皇宫里回来后,张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皇帝的话告诉洪鸾。 洪鸾最近期待着张栋能够说服皇上朱熠将仇渊调出大同,虽然就算仇渊总兵走了,也会有其他人去接任,哥哥不算完全安全,但是这样,哥哥算是多了一份生还的可能。 中秋夜,人团圆。 洪鸾看见他回家,快乐地迎上去,却看他目光漂浮不在她身上,担忧地问:“怎么了,皇上不同意调走仇渊?” 除了调走仇渊,她还希望皇上能够派兵支援大同,因为她知道一年半后的北境之战,驻扎在大同的兵力是不够的,就算仇渊不送礼物给俺答那求和,靠那些兵也抵御不了鞑靼的铁骑。 仇渊不傻,也并非完全卖国求荣,是知道根本打不赢,还未战便生了胆怯,他不战而败甚至将英勇抗战的将士派出去送死才是最可耻的。 张栋想到日后自己要面对杀手,若杀手直接冲到他家,他不在,会不会发生之前在南平县理刑馆倭寇偷袭的事情,他要保证洪鸾的绝对安全,道:“皇上说……要你入宫自己去与他说,他才可能会同意。” “他怎么会……叫我去?”古训“女主内,男主外”,女子不见外男,臣妻去面见皇帝不符合礼法。当然在大庭广众下,为了公务去倒是不碍事的。 六年前,她离开京城并未与朱熠告别,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以前的事也总该忘了。 张栋深知朱熠或许会以此留她在宫中,但是朱熠到底不会害她性命,“夫人要去吗?” “我先考虑考虑。” 说要考虑一番的洪鸾在三日后还是去了皇宫,实在是这三天夜里噩梦频繁,夜不能寐,张栋看她如此还是建议她去一趟皇宫。 要改变洪远必定战死的命运,只有皇帝答应,但要皇帝答应,只有洪鸾去。 虽然知道朱熠不会害她性命,张栋仍然有些不放心,宫内没有杀手,但是宫里的人鱼龙混杂,让她去了以后小心谨慎。 若她想回来了,他会来接她。毕竟他是皇帝的讲师,时常要给朱熠讲学或者督促朱熠,进宫还是容易的。内阁也在皇宫内。 洪鸾一一答应。 去皇宫的一路是张栋陪她去的,在到了午门外让太监进宫城一路通报方才让洪鸾进入。除了一品诰命夫人,就算是官家女眷也不能随便入宫,必须要有皇上或者皇后皇太后等人的许可。 太监魏忠贤在午门外,阻止了要进入的张栋道:“大人,此乃宫城,皇上说了只让张夫人进后宫面圣。”张栋道:“我去内阁。”魏忠贤不再阻拦。 过了午门,走了不久,张栋要往右边走。洪鸾要继续往前,张栋道:“一切小心。”如他所料,皇帝只想单独见洪鸾,后面只能目送洪鸾离开。 洪鸾跟着魏忠贤一步三回头,想告诉他,她不会有事的,以前她能够离开世子宫,现在她已是人妻,想必出宫也不难,但是出宫前必须把要紧事办妥。 乾清宫,朱熠的寝宫。 寝殿内,洪鸾对朱熠施礼。朱熠让她请起后,她正想说出恳求他的话,才刚说了一个字,朱熠道:“先坐。” 洪鸾坐下后,又想说,朱熠道:“先吃东西。” 桌几上放满了新鲜菜肴和珍馐,想必他早就知道她要来。 她还是不喜欢宫里的饭菜,喜欢民间的万家灯火,果品菜蔬,简简单单才是最适合她的。 “皇上,民妇来此有要事相求。” “朕已经说过,你先吃,其他事情待会儿再谈。否则一切免谈。” 洪鸾只能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口,随后放下香箸,道:“民妇已经吃过了。” 朱熠突然起身向殿外走去,“朕已经说过了,你多吃一些,朕才会与你谈要事。”说完走了出去。 皇帝离开寝宫,魏忠贤自然跟着出去。寝宫内只剩下了锦衣卫指挥使孟浩,孟浩原本也要跟着走,却见她没动朱熠精心命人准备的菜肴道:“夫人可知皇上至今只有一个皇后?” 朱熠不应该称帝以后后宫佳丽三千的吗? “当年我一直想告诉夫人,选世子妃的那夜陛下见了夫人后便一直没有回裕王府,直到选妃结束后才回去。在陛下眼里,世子妃的人选只有一个。而如今他背着太后的要求,让他不日择选秀女进宫,但陛下始终没有下诏。夫人,您还记得您当年许下的心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当年的事情,除了世子宫里的几人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她苦笑:“都这么多年过去,民妇已经嫁作人妻,再谈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皇上为您做的不止这些。”孟浩看她无心搭理他,不再说什么,走了出去。 或许当年是朱熠特意命俞逑带兵来南平县,特意来救她和张栋,但是知道真的已经没什么意义。 傍晚,夕阳西下,朱熠回来时,看见的还是桌几上的菜肴一点未动。他心里苦笑,心里还执着放不下的只有他一个罢了。可他终究是皇上啊,是九五之尊,为何比不上张栋? 洪鸾正安静坐着,突然见他走了过来,怒发冲冠,掀翻了桌子,委实吓了她一跳。突然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她正欲抵抗,魏忠贤道:“皇上,息怒啊,这位毕竟是张侍郎的夫人,若是让百官知道您霸占他人妻,怕是百官都有意见。” 朱熠并不想伤害洪鸾,实在是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怒火,这几年他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特别是在看她与张栋一同从延平府回来,竟然已经嫁给了张栋。他每夜都酗酒度日。 洪鸾没料到出手救自己的竟然会是魏忠贤,但是也对,皇上至今只有一个皇后,不管皇后是否王慧敏,魏忠贤应该都不希望朱熠宠幸其他女人。 魏忠贤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像是用来装丹药的,放在龙桌上,道:“这是太后命奴婢拿来的,皇上您发火后务必要按时服用,以免又出现上次醉酒打人的事故。”说完,退了出去。 朱熠早已下令他要与洪鸾独处。 他并不想洪鸾知道自己如今像个瘾君子,不仅靠吃丹药舒缓情绪,还时常酗酒。 洪鸾看着龙桌上的锦盒,隐隐有了自己的想法,道:“皇上,您应该知道我是为了我哥的事情来的,我希望您撤走大同的仇大将军,然后能够增派将士去大同。” “天下人的哥哥不计其数,朕凭什么就一定要派兵去往大同去增援你哥。”他头疼想发作,忍不住,还是走到龙桌前打开锦盒取出了里面的红色丹药。 “且慢。”洪鸾制止了他要吃药丸的动作,道,“这药丸吃多了估计会上瘾,会摧残人的精气神,伤害人的身体,不可每日服食,最好尽快戒掉。若我帮陛下戒药,陛下可不可以答应我的请求?” 她这段时间常去时珍大夫那里,时珍大夫告诉她,宫里道士制作的所谓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丹药就类似于朱熠手上这颗,时珍大夫甚至能准确说出里面的成分,绝对不是延年益寿的药丸,而是能让人上瘾的毒药。 时珍大夫当年在嘉靖帝时期就是知道了真相,告诉嘉靖帝,可嘉靖帝不听,他差点儿死在宫里。 这些年她药配多了,自己都快变成半个大夫,若朱熠上瘾不深,她可以帮他戒除。 “你帮我?”朱熠有些不信,但这是他唯一能够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了,可惜她不知道他上瘾已深,早年就喜欢沉沦在梦境里,甚至被逼娶了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己从未碰过皇后。 “若你真能够帮朕戒除药瘾,朕就帮你支援你哥,至少不会让你哥死在大同。” 洪鸾听见他答应,正所谓君无戏言,相信他会守诺,在烛火上捏碎了红色的药丸,碎末烧光不留痕迹。 只有朱熠知道自己上瘾已深,在自己瘾毒发作前道:“阿鸾,随朕过来。”让他喊她“张夫人”,他仍说不出来。 她除了头发盘起做了妇人的发髻,只留一缕长发在肩颈前,面容身材更加有女人味,实际还是非常年轻的面貌。 朱熠将手按在一侧的装饰品金色头龙上,轻轻一扭动,一间密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室。 第127章 殊死较量(三) 第124章殊死较量(三) 密室的门关上后,她点燃了密室两边的火把,这时听见朱熠痛苦地嘶喊起来,“好痛……”身体如万蚁啃噬,痛不欲生。 在她离京后,如今的太后也就是他母后不知道从哪个方士手中拿到了这种红色丸药,暗暗让他与父皇同食,说什么嘉靖帝就是吃这个才活得久,但他知道父皇实际是吃多了这个药才死的,或许他未来也会如此。 只有自己吃了这个才能够勉强自己不想念。 但不思量自难忘。 他从未忘记她。 他疼得匍匐在地,头上身上都是冷汗,他现在的样子特别像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瘾君子,而非什么帝王。几年前,他也怀疑过自己母后,想背着宫女太监戒了药瘾,让孟浩守着,但是只要不服药,他就没法再见她。 原来有些人只能在梦里相见。 洪鸾跑过去扶住他,不承想瘾毒发作会这么强。 他咬着唇,尽量不让痛苦呻吟出声,眼泪落了下来,好不容易才能够见到自己梦里的人,“阿鸾,你知道吗?朕这些年多想你……整整六年多了,你难道就不曾想过朕吗?” 洪鸾想他是因为瘾毒发作开始说胡话了。 “你认为是朕要这个天下,但是身为皇室,这个身份是朕能够选择的吗?朕知道你喜欢驰骋天下,民间自由,但是你认为朕不想吗?你只知道朕想约束内阁,是在乎地位。但朕也想做那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游侠,放下身份做那普通人家。” “你说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朕也做到了,至今只有王皇后一人,是你与张栋去了延平府后,母后和父皇逼朕娶的,朕只娶了这么一个女子。如果……如果当初你愿意做……” 如果当初她愿意做世子妃,或许她就是皇后,他现在唯一娶的人。 她打断道:“何苦呢?你身为皇上,理该为龙嗣着想,再多娶些妃子才是。” “祖训有云,父皇驾崩,朕要守三年孝,自然可以不必娶妃……呃……” 洪鸾心想,其实守不守祖训,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情。上辈子他没有守。 说着悄悄话,他发现竟然没那么痛了。想当年,他锁她在身边时,上面是讲师,他们俨然像两个坏弟子在上课时说悄悄话。他一生都很听从父皇母后讲师的教导,唯独那段时间叛逆了一回,甚至随她私跑出府。 “呃……朕知道你一直心系张栋,但朕也希望你睁开眼看朕一回,哪怕一眼……阿鸾……你为何跟着他离京便一去不回头了呢……阿鸾……朕真的……” 以防他再说出什么动人心弦的话,她只能将他打晕了。他们曾经通信过一年多,当时谁也不知道对方身份,她知道他心里的悲伤难过烦恼,虽然回了信,其实根本不曾真正了解,是她不曾换位思考。 可朱熠一样没有换位思考,他明明可以得到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女人……她已经用了一世的血的代价做了那宫里人,不会再回头了。 次日清明,朱熠醒得有些晚,醒来时已经过了早朝的时间,发现自己睡在自己的龙床上。 洪鸾端了药汤来给他喝。 朱熠起身,自然有其他宫人伺候,但他却命孟浩让其他所有人都退下,只留洪鸾在殿里,连魏忠贤都被孟浩挡在房外。 朱熠清醒过来,想起了昨夜都说了些什么,这些话埋在他心底六年多了,到底还是被她知道了。他暗恨自己竟然在她面前掉眼泪。 他问:“你昨天睡在哪里?” 他昏迷后,她便带他出了密室睡回了自己的床,她自己在桌几上躺了一夜,自然没睡好,连胳膊都是酸疼的,道:“你先把药汤喝了,能够舒服一些。” “这药是?” “我自己配的,请孟指挥使帮忙找了药材来。” 她会去学习配药是为了张栋,但这次他终于能够喝到她亲手配的药,心里苦涩已极。可他不想放手,他是九五之尊,为何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女人! 他喝了药,道:“朕昨天说过你若能够帮朕戒掉药瘾,朕便能够答应你的请求,但是朕还有一个要求,你留在宫中,要答应朕的任何要求,比如朕让你吃你就必须要吃。” 洪鸾转身去放药碗,没精打采道:“戒瘾是没有问题,至于后面的要求,民妇要先与我家郎君商量过。”她嫁作人妇,怎么能够长时间留在宫里? “朕会与张侍郎说。但是朕告诉你若不答应,不光是你哥哥的命,朕就算想要张侍郎的命,也是轻而易举。” 洪鸾的心咯噔一声。张栋现在仅为侍郎,并非内阁首辅,无法与皇权抗争。 “今日,你来服侍朕穿衣。” “皇上想是忘记了民妇的身份,民妇去找宫中宫女太监来做这事。”她说着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朱熠去上早朝,孟浩一如既往地守在她身边。 乾清宫里,她不说话,旁边人也不说话,孟浩拿了一些书给她打发时间。午餐时分,她就吃了一点东西。 朱熠下早朝后,听见宫人说她没怎么吃,道:“你是准备在朕的宫里饿死吗?” 今天他下早朝有些迟,是已经过了午饭饭点。他单独找张栋谈了一些话,半句不离洪鸾,但是张栋…… “你可知朕向张侍郎提出要留你在宫中,他是什么态度吗?他根本就不在乎,仅说让朕照顾好你,让你吃饱睡暖,其他便没有要求,便没有再提到过你一句。阿鸾,是张栋亲手将你送到朕手上的,他根本就不爱你。” 洪鸾知道了张栋让她在宫里做什么了,他要她好好待自己,不能苦了自己饿了自己,对着桌几上的菜蔬吃了起来。 朱熠握紧了放在身前的手,他想证明给洪鸾看,这天下谁最爱她。朱熠下令要在自己寝宫里用餐,两人一同用餐。 吃完饭后,朱熠道:“阿鸾,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不必了,民妇若单独陪着皇上在御花园走,被更多的人看见,怕是会流言四起。民妇倒是希望能够出宫给您配药,毕竟在宫里戒药瘾要万分保密。” 这恐怕是她唯一能够出宫的理由。 她知道若朱熠找张栋谈话,张栋或许会回答得很平淡,他可能早就知道她会被朱熠留在宫里。 “配药之事,你交给孟浩,他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不会有你我外第二个人知道。至于你,你在乾清宫的事,虽然朕隐瞒了消息,但是照样可能被人知道。” 有魏忠贤等人在,她在皇帝宫中的事很快会传开。 白天,她写好药方子密封好让孟浩送到协和·时珍医馆,吩咐:“时珍大夫看见我的药方,就知道该配什么药了。” 每日夜里,她陪伴朱熠戒瘾,白天便趴在桌上休息。每天夜里将他打晕是不可取的,有时他疼得受不了会咬在她肩头。 虽然他夜里痛苦,但随着戒瘾日渐成功,精神倒是越来越好了。她却是有时觉得身子疲乏,容易犯困,或许是多日不喝时珍大夫给配的药,连月事都不太规律了。 在严氏宗被押送雷州的半个月后,张栋收到手下暗使的汇报。严世宗经过江西时逃跑了。 张栋下令,“将他给我抓回来。” 很快,他与严世宗的真正殊死较量就要开始了。 这时,一个暗使持着一封方子走了过来,跪地道:“大人,这是从时珍大夫那里拿来的。” 洪鸾很聪明,虽然她被朱熠逼迫只能留在宫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孟浩送药方子出来。 药方里有些不是这一贴药的草药已经被时珍大夫圈了出来,分别是半夏、当归、苍耳、红豆。 采采卷耳草,刺球寄相思。指的是苍耳。 用量是半夏两钱,当归两钱,苍耳三钱,红豆三钱,共十钱。十分想念。 待他处理好宫外的事情,他一定去接她回来。 突然,宅子里传来剧烈的打斗声。暗使又来报:“大人,杀手又来了。” 自严世宗被革职后不久,春晖堂夜夜遭遇杀手的袭击,刚开始对手是试探,后来是袭击,每天夜里搞个偷袭,让人防不胜防。 好在他这些年暗中招兵买马,不缺人手,不怕他们。 张栋道:“战。杀无赦。” 真正来偷袭的都是一些小喽啰,严世宗的地下杀手组织真正厉害的角色还未出现。 之前,严氏父子在官场上看谁不爽,先在官场上打压对方,待对方被革职,便派杀手杀了,不留痕迹,不让对手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惜唯独漏过了他。 他手里持茶杯,喝了一口放下道:“修竹,我们来做一个局,将他们一网打尽。” 修竹是从杀手组织出来的,除了对组织里的一个人,他尚且抱有感情外,其他人他根本不在乎。杀手永远是冷漠的,温情只留给个别人。 敌人夜里搞偷袭,不完全出来攻击,双方打下去太浪费时间,就算他能等,但洪鸾还在宫里,等不了。 第128章 殊死较量(四) 第125章殊死较量(四) 朝堂上,张栋推荐浙江巡抚沈沐知返回中央,首先,沈沐知在浙江抗海盗和倭寇有功,当地政绩很好;其次,沈沐知揭发严肃干儿子赵元质通倭寇证据确凿,有吴渭做沈沐知军师,当众看见赵元质私下见倭寇,拿到私通倭寇的证据就可以拿下赵元质。 严肃没有儿子严世宗做主意,皇帝不理会他说的任何话,虽然还是首辅,但内阁已经是次辅徐升说了算。 严肃等于要救两个儿子,搞得焦头烂额,哪里还能够管理朝堂之事。 这日,官员休沐。 张栋仅带了修竹及十个仆人郊外骑射。 他当然知道身边跟着诸多杀手,但这正在他计划之中。 十几个人更加深入郊外山林,突然一群黑衣杀手窜了出来。 出来的杀手至少有二三十人,由美人风二娘为头领,风二娘身材火辣,手持双刀。 张栋下马,拍打了踏雪乌骓“阿岳”的身子,阿岳往回跑,逃离了战场。 两队人冲杀在一起,风二娘几乎一刀解决一个人,就算一刀解决不了,也能砍伤一人,果断地冲到奋力杀人的修竹面前。 原来修竹杀人是使用短刀和飞镖,面对风二娘,抽出腰间比短刀长一半的双刀,和风二娘一样使用双刀,两人的招式几乎是一样的。 风二娘冷笑:“好啊,如今翅膀长硬了,用姐姐教给你的本事对付姐姐了。” 在杀手组织里,风二娘对修竹多有关照,修竹对她虽然有感激,但是他几年前就脱离了组织,他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这场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修竹大叫:“啊——”对风二娘发动了攻击,杀手里是没有真感情的。他若心软,必定死路一条。 天阴,闷雷阵阵。 凉风习习,吹动山林落叶。 马儿嘶吼,刀光剑影,长发缭乱。 张栋持剑与杀手打在一起。寻常杀手并非他的对手,但是对手人数实在太多,身边仆人虽然是精挑细选武艺超凡者,但斗了不久身边就只剩下五人了。他鼓舞道:“再坚持一阵,我们便能够突围了。” 打了十几个回合后,张栋身边除了修竹只剩下最后两人,他自己都负了伤。 这时,山林里又窜出五十个杀手,首领是一个大块头,脸上有叉字形刀疤,手持朴刀,喊:“就只有最后四个人给我杀。” 首领薛藩冲着已经打得狼狈的修竹而去,冷声道:“修竹,几年未见,你脱离组织,竟然就这么背叛组织!” 修竹没空说话,心想,自己在地下赌坊打斗给富豪们表演,给赌坊赚了这么多银子,获得自由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凭什么说他背叛了组织,组织从来没将他当人来看。 就在薛藩的人出来后不久,二三百人马跑来,领头的人是邵四。张栋之前的命令就是他带几个人去森林深处降低杀手们的警惕心,让邵四看见“阿岳”跑来再带人赶来援助。 救兵至,薛藩也不打算退让,毕竟张栋手下虽然人多,但是实际战斗力最强的是修竹,只要杀掉修竹,张栋身边就没有能人了。 薛藩是杀手组织里最强的,风二娘是第二强者,两大强者杀一个修竹会打不过吗? 这是一场看起来势均力敌的厮杀。张栋这边人多,薛藩这边人少但精。 风二娘使双刀,薛藩使朴刀,一起杀修竹,突然,风二娘的双刀原本对着修竹,但其中一刀却突然反转,刺入了毫无防备的薛藩腹部。 薛藩很快反应过来,将朴刀穿入风二娘的身体里。原本修竹的双刀是准备对着风二娘的,但在之前两人的打斗中,风二娘竟然悄悄对他说“薛藩马上就要来了,你们快逃”,他搞不清楚风二娘究竟是敌是友,是想用这话令他心软不忍下手吗? 张栋之前下令死战,修竹不可能当逃兵。 就在风二娘反转刀子刺中薛藩时,修竹欲刺入她肚子的刀停在她肚子前,竟然怎么都没法下手。 看见薛藩的朴刀从风二娘身体内穿过,鲜血四溅,要不是她已经打累了,刚才靠薛藩那么近,用身子挡在修竹前,她根本不会挨刀子。 “呃……”风二娘弃了刀子倒下来,修竹立马将她扶住。薛藩虽然杀了风二娘,却身受重伤,对方人多,修竹又全身安好,立马喊:“撤退。” 随着杀手们跑光,天上的积云终于承受不了重量。 人间暴雨。 风二娘提手抚摸修竹的脸,知道有些话再不讲,她就没有机会说了。 “阿修,你要记住,我是你亲姐姐,你其实不叫修竹。你父亲是抗击鞑虏的英雄,但是苍天无眼,嘉靖帝昏庸,严肃谄媚,诬陷你爹功高盖主,欲夺皇权……” 在风二娘的记忆里,也是她最美好的记忆,她曾是一个无忧无虑,可爱明媚的武官之女。 曾府,樱花树下。 她给她爹和三周岁的弟弟捡气毬(皮革制的球)。 父亲回家总喜欢与他们玩,与他们踢气毬,教他们练武。 突然,一天,一群官兵冲进来,说他们家有罪,全部都杀了,风二娘赶紧抱住弟弟,捂住弟弟的眼睛,看见官兵在她眼前杀了她爹。 她亲眼看见阿爹倒下,“爹——” 官差中有人说了一句“府里上下,一个不留”,当时她人小,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现在她知道了,是那时刚当上首辅的严肃。 严肃带人将她家里的亲戚佣人都杀光了,只留了她和弟弟两人,因为当年,府里仅他们年岁最小,一个只有五周岁,一个三周岁,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大了都记不全小时候的事情。然而那场屠戮,她始终没有忘记。 严肃道貌岸然地告诉她,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抹掉了她原本的身份,改名换姓,带她去地下赌场培养她成为一个杀手,后来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过弟弟。直到一天她看见有户人家将一个六七岁的少年领来。 在给他洗澡时,她看见他身上腰部的胎记,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弟弟,后来她知道了,是严肃将她弟弟藏起来了,待他长大一些再培养他成为杀手。 那个少年就是修竹。 或许是年少的记忆太可怖,或者是他当时只有三岁,他一点都记不住三岁以前的事情了。 为了救弟弟离开杀手组织,她疯狂习武,成了杀手组织里第二强的强者,在地下赌坊里胜出不知道多少场,她甚至将自己的身子给了自己的仇人。每次严世宗拿手抚上她的身体时,她都觉得恶心,都恨不得杀了严世宗。 但是她还不能,她打不过薛藩,她还要救自己的弟弟。她要修竹脱离组织,直到张栋来了,知道机会来了。她不停地给他灌输要逃离杀手组织的思想,让他赶紧打赢百场脱离组织,他最后做到了。 没有辜负她这些年的教导和培养。 谁说杀手没有感情? 谁说杀手只知杀戮? “修竹,你记住,我们家姓曾,你叫曾言秋,我叫曾言夏。我们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全家人都是被严肃害死的。” 突然,风二娘吐出一大口鲜血,人临死前眼神恍惚,伸手去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樱花”,“弟弟,我好像看见府上的樱花开了,终于能够去找爹娘阿姊他们了。” 漫天打落下来的冰冷雨水好像变成了万千温柔的樱花瓣。她看见樱花树下站着自己所有的亲戚,祖父母爹娘叔伯阿姊都还在那里,还有府上的管家袁老伯,厨娘邢嫂,仆人阿思,丫鬟临嫣……太多太多的人…… 在“温柔的樱花”中,她彻底闭上了眼睛。 修竹抱着怀里被雨水打湿冰冷的尸体,终于明白为何她在杀手组织会对自己多有照顾,会保护他,却又无比苛刻地训练他。 他好像看见了一个绑着两个小辫子的粉衣女孩,在家仆的带领下,女孩双手置后,在前面一蹦一跳的,欢乐地不停回头看,喊着:“言秋,你快跟上来,跟上阿姐,阿姐就给你买糖吃。” 以前在他的记忆里,在他梦境中,他始终在找寻自己三岁前的记忆,只看见自己一直在追一个气毬,他现在好像想起来了。 那个气毬是他爹踢给他的。 “啊……”严肃杀了他们全家,他要严氏父子死,他要报仇。 张栋收剑,站在修竹背后。 风二娘之死无可避免,他能够做的估计只有替修竹复仇,对一个复仇心切的人来,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用。 严府。 大块头薛藩捂着腹部的伤口,走到年老的严肃面前,随后对他下跪。 严肃好像又老了几岁,虽然严世宗收买了公人,逃走了,但是赵元质被抓进诏狱,他妻子又早已经过世。 这个家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除了管家似乎就没有一个能够陪同说话的人。曾经的严府宾客满座,所有官家都来阿谀奉承,但今日谁都不会来,来送钱的人更加不会来。 他坐在太师椅上,安慰道:“受伤了啊。”看见薛藩腹部上流血的伤口,最强杀手都干不掉张栋一行人。 薛藩跪地道:“是修竹和风二娘联手,趁属下不备,不过风二娘已经死了。” 修竹和风二娘,他好像记起来了,是曾家的两个孩子。多年前,他陷害了曾家和前首辅夏论意图谋反,然后坐上了首辅之位,曾家和夏家被灭满门,如今曾家的两个孩子长大联手来报复他,果然报应不爽。 想起他们,果然还是自己当年不够狠,应该将当年留有记忆的曾言夏杀死,曾言夏也就是风二娘,初次见面时在他面前装出来的懵懂竟然是装的,对他和儿子的忠心竟然伪装了那么多年。 要不是严世宗后来喜欢上了风二娘,又如何会让风二娘掌管地下赌坊,修竹又如何有机会脱离组织。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严肃突然道:“藩儿,你是几岁跟着我的?” 薛藩道:“大人清楚的,我自会走路便跟着你了。” 如果他当年将修竹像薛藩这般培养,估计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他柔声道:“你下去吧,先把伤治好,然后记得将张栋和修竹一并干掉,风二娘死了,杀手们只会听你一人。” 薛藩捂着伤口,领命退下。 【1】气毬,在《水浒传》出现过,与蹴鞠有区别。 第129章 殊死较量(五) 第126章殊死较量(五) 来宫里将近一个月,洪鸾知道朱熠的药瘾基本已经戒除,该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 她原是盘起发髻做妇女打扮,但是朱熠特意命宫女将她的长发垂下来,做未婚女子装扮。 长发及腰,头上佩戴花蝶装饰和一根鹊鸟纹簪子,她日日看起来都是明艳动人。朱熠原来不见她,只是每日思念,如今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心里对吏部侍郎张栋的妒忌与日俱增,恨不得将喜欢的人彻底锁在身边。 朱熠盯着她看,“今日,朕赐你入住静喜宫,你可以安心地待在宫里,不必担心会有闲言碎语。” 洪鸾停下翻书的手指,抬头道:“皇上是忘记了与民妇的承诺了吗?你身上的药瘾已经基本没有大碍。” 她这些日子身子乏,便待在房中阅书,很少舞刀弄枪。朱熠玩弄手上玉扳指,道:“无大碍却没有全好。阿鸾,你就不想知道张栋的真心吗?你就不曾怀疑过他吗?” “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朕机会,把一颗真心都给了张侍郎,但是你说过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就能确定张栋能够做到吗?” 洪鸾垂首,“你想做什么?”知道他不可能轻易放她出宫,而她还没有得到朱熠亲口答应兑现诺言,她走不得。 “不是朕想做什么。是朕听闻张侍郎这几日借以教朕讲学为由,讲学后去了太后的寝宫。他去朕母后的寝宫,难道你不怀疑吗?” 古来官员不能随意出入后宫。 “或许是讲一些关于皇上您的事情。” 或许张栋是,但是朱熠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阿鸾,张栋还年轻,算是年华正好,纵观整个官场都找不到一个像他这般有才有颜的官员,连朕都佩服他。”他苦笑,“母后现在年岁不算老,保养得好,或许两人同在一室干出什么事来……朕不会定母后的罪,但若朕说张栋私入后宫,你觉得后果会怎样?就算朕不定他的罪,他背叛了你,你怎么办?” 李太后喜欢张栋!洪鸾不知其中关系,但是大概能够理清楚,因为张栋不会自己去太后寝宫,只可能太后邀请,心想,他后期官升的这么快会不会因为这个? 朱熠有心这么说,洪鸾知道自己不该中计,但是这日她走出了寝宫,站在宫里的一处平台临风观赏。皇宫的建筑物基本都建得高,凭栏远眺,迎面吹来阵阵凉风。 算了算时辰,她往回走,后面甩不掉地跟着太监郭邈和两个小宫女。一座长廊连接宫里宫外,几乎是出宫的必经之路,她静静走着,看着身穿官服的张栋走来。 他真的去了太后那里。 洪鸾停下了脚步,张栋径直走来。 洪鸾问:“你去了太后那里?” 张栋道:“嗯。”轻轻牵起娇妻的手,左手上的红绳清晰可见。 洪鸾不再打算质问他去太后那里做什么。 张栋摩挲着娇妻的手,手还是温暖柔软的,可见这段时日朱熠应该待她挺好的,柔声道“夫人,家里没有你,都快乱套了,还等着夫人回去管理资产,分配任务,分发物料。这个家不能够没有夫人。” 她在家卯时二刻开始做事,家里的一草一木,一阶一瓦都需要打扫,有些下人打理花草,有些下人打扫卫生。他在,宾客众多,有些下人专管沏茶端送,月底分发月钱又不同,全部都需要她管理。 她不参加官家女眷的宴会不光自己不喜,也是实在抽不开身,她乐意处理家事。 两人正执着手,一个月不见的相思漫上心头。这时,郭邈道:“张夫人,皇上早已下了早朝,还等着您,请走吧!” 张栋道:“夫人,我还是那句话,若你想归家,我过来接你。” 洪鸾没有说话,抬头间看见朱熠走了过来。她在宫里是没有自由的,朱熠不仅派人盯着她,似乎一旦有空便来找她。 张栋坦然地回身,对朱熠道:“皇上,臣与夫人多日不见,十分想念,需要单独相处,还望皇上成全。” 洪鸾站在张栋身边,没有抬头。 就在刚刚,朱熠的母后还特意派人过来与他说,他若要这个大明继续保持昌盛,有几个人不能动,其中之一就是张栋。 张栋竟然让母后为他说好话。 母后很看好张栋,让他平时听从张栋的教导,人家虽然年轻,但是学问和为政的能力的确出色。 母后近年虽然修佛求道,私下却也会养几个面首,张栋竟然能够在他母后处独善其身。朱熠看着两人紧牵的手,只能够答应。 在洪鸾刚才凭栏吹风的白玉平台,两人相拥在一起。朱熠在一边看着,只觉心痛如绞。 他们是一对,他算什么? 魏忠贤在一旁,道:“皇上,这个天下都是皇上您的,任何东西都如探囊取物,何况一个女人。” 太监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 他含泪的眼里只留下血红丝,张栋到底是臣子,他要做什么,臣子只有服从。 洪鸾与张栋说定,一旦皇上答应兑现对她的承诺,她就会回家去。 次日,早朝。一干无关紧要的事情商量完,朱熠宣布了一件事,要给吏部左侍郎张栋赐婚。 朱熠坐在龙座上,道:“张卿,朕记得你如今只有一个妻子,你妻子在宫中待了将近一个月,你身边现在就只有一个体己的丫鬟。朕查过,这个丫鬟身世清白,与汝妻同岁,性格温顺,长相秀丽,又会服侍你。寻常女子你想必看不上,你既然只收了这么一个丫鬟,既然你妻子已经入宫,朕将给你跟身边的丫鬟锦儿赐婚。于三个月内完婚不得有误。” 有锦衣卫在,他什么打听不出来。除了张栋养有死士,养有暗卫,府上的仆人都有武功。 话毕,太和殿上一片哗然。 张栋既没有领旨,也没有拒绝。让人捉摸不透张栋的想法。朱熠想,朕都当着百官的面赐婚了,张栋还有办法拒绝吗?拒绝就是抗旨,他有权给张栋治罪。 朱熠面对张栋的沉默,道:“张卿还不领旨吗?”张栋面色沉静,作揖道:“臣领旨。” 朱熠暗松一口气,如今张栋不得不再娶,他与张栋就一样了,洪鸾发现张栋背叛了她,没有遵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还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张栋吗? 如此,他才有机会。 下朝后,张栋没有离宫,因为太监魏忠贤私下里对他说,皇帝有话跟他说。 太和殿外,金水桥上,张栋扶着桥身,闭目迎风。他前几年失明,听力超绝,闭眼后周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从太和殿出来的官员,有人说:“原来张侍郎将自己的娘子送入了宫里,送给了皇帝,难怪张侍郎无论提出什么建议,皇帝都答应,仕途走得这般顺。”有人说:“皇帝好人妻,难得重美色,为了仕途,不如方郎中也送个貌美的妾给皇上,讨好皇上。” 一般官员就算送也只会送妾,很少送正妻的。又有官员说:“张侍郎为了仕途,将唯一的妻子送出去,换来官途顺遂,也算值了。” 听见有别于他人的脚步声靠近,张栋睁眼,表面平静地转身,对朱熠恭敬道:“皇上。” 朱熠道:“张卿,你别怪朕将洪鸾的事情说出去,朕不是要破坏她的名声,朕比谁都更想保护她,朕是想给她一个选择。” “如果这样,她还选择你,算朕输了。” 张栋看着朱熠离开的背影,默默地想,洪鸾曾与朱熠说过什么?应该与皇帝不得不给他赐婚有关。如果他真的再娶,他与洪鸾或许就回不去了。 就在他为难时,身边有一个人走近。沈沐知如今已经返回京城,在兵部任侍郎,抚过张栋的肩,抚过肩膀上官衣上的花金细纽,道:“一同回去。有事回去商量后再说。” 看似皇帝赐婚是一个无解的局面,但是张栋认为任何看似无解的局都一定有解开的办法。 夜里,张栋乘坐上马车,从沈沐知在京城的家宅离开。 他如今不能再想洪鸾的事情,还有其他生死攸关的事要考虑。 他故意挑了亥时回府,几乎是街上没人的时候,亥时宵禁。马车在空荡的街道上行驶,车上只有张栋和一个戴着笠帽看不清面容的车夫,马车边有侍卫四人。 突然,街道上传来兵器划过地面的刺耳声音。 大块头薛藩带着一群黑衣杀手走到马车前方,车夫看见却没有一丝慌张,身子坐得笔直,捏着马缰绳的手不禁双手握紧。 半个月过去,修竹等的就是这天,要给自己亲姐报仇。他抛飞笠帽,跳到薛藩面前,从腰间取出双刀武器。 薛藩道:“你姐姐这么多年用双刀都未曾打败我,就凭你!” 修竹并无畏惧,这半个月他日日刻苦练武,就为了这一天,他姐姐打不过薛藩,未必他不可以。自古以来,青出于蓝。 张栋抽出腰间剑,从马车里跳出来,道:“你的对手不是修竹一人,还有我!” 薛藩冷声:“就凭你们两个和四个侍卫?”他身后可是有至少二三十个绝世高手,都是从奴隶杀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第130章 殊死较量(六) 第127章殊死较量(六) 春晖堂里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薛藩不会傻到去张栋家宅里自投罗网,故埋伏在半路,趁他身边没人伏击他。 两人很快被杀手包围。 修竹战薛藩,张栋战杀手。这时,长街上突然又窜出由邵四带领的三十个死士。 原来张栋在准备去沈府前就交代了小四之后该怎么做。 薛藩知道张栋又会玩这招,吩咐:“给我死战,否则你们没一个人能够活。” 不是战死就是被薛藩杀死,奴隶杀手们选择死战。 邵四和死士对付杀手,修竹和张栋一同对战薛藩。张栋有前世记忆,知道此战,邵四一旦对战薛藩一定会被薛藩狠狠打死,活生生被打到吐血而亡,绝对惨不忍睹,他不会再让邵四有事。 他力战薛藩时,修竹道:“不必帮我,大人你先保全自身。” 修竹一个人很难打赢,张栋道:“别废话,攻其腹部。” 从薛藩被风二娘重伤才过去半月,薛藩腹部的伤口没那么容易好。修竹拼尽全力攻其腹部,那是他姐姐用生命给他争取的打败薛藩的机会。 薛藩躲避修竹,主战张栋,朴刀一砍,砍在张栋的手臂上。张栋吃痛,手中剑都拿不稳了。对手好强。 他隐隐用力,却发现右手无力,勉强还能拿剑罢了。不能够再动剑了,左手使剑他又不会。一群死士围绕在张栋身边保护他。 邵四看修竹一人对战薛藩吃力,跑上前去助修竹一臂之力。张栋担心邵四再次战死,喊:“不要。”捂着带血的手臂,看着修竹和邵四与薛藩死战,除了修竹能够与薛藩勉强一战外,邵四和张栋武力差不了多少,都不会是薛藩对手,与其上去白白丢命…… 张栋吩咐死士:“把武器拿来。” 不到万不得已,或者有十分把握,他不想用那样武器,此战在街道,火铳的声音很响,暂时还没有经过消音处理。 他的终极武器不是武功,而是自己手上的火铳。邵四不可以死。 薛藩武力高强,就算他拿了杀伤性武器,对方说不定也能够轻易避开。 如今薛藩身上有伤,被邵四和修竹制约,正是好机会! 由死士守卫,张栋拿着一支轻便火铳,右手勉强扣着扳机,道:“让开——” 邵四和修竹默契地一左一右退开,“砰”的一声张栋一枪射穿薛藩的身体。由于右手受重伤,这一击几乎花光了他的力气。 枪声后,修竹使用双刀同时划过薛藩的喉咙,以免他不死再作孽。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仇人并非薛藩,而是严家人。 张栋放下火铳,松了一口气。上辈子自己在之后才想起来这个武器,现在总算提前用上,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薛藩死了,其他奴隶杀手自然而然投降了。张栋命令手下收尸,务必将现场整理成原来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来有打斗。 修竹和邵四紧张地看着张栋。张栋道:“打道回府。”他手下名医甚多,手臂的伤还没有动到骨头,就是这段时间右手估计会无力。 经历了昨夜的战斗,张栋次日仍旧照常上朝退朝。而退朝后,皇上竟然又将他约进了宫,约他进御花园的一个凉亭。太监魏忠贤道:“还请张大人稍加等候,等下便有惊喜。” 宫女们在他旁边的汉白玉桌子上放了茶点糕点。 不久,他看见丫鬟锦儿走了过来。锦儿在宫女们的精心打扮下,看起来高贵大方,看不出丫鬟的样子。 原来在张栋上早朝后,锦衣卫指挥使孟浩便去了春晖堂,特意将锦儿接入宫中,这便有了两人如此相见之景。 原本张栋是主人,锦儿打扮后模样端秀许多,颇有女主人的样子,两人在一起看起来很登对。 锦儿从桌子上捧起一杯茶,跪在张栋面前,娇声娇气道:“大人,请喝茶。” 张栋心想,锦儿在这里,难道是朱熠想锦儿入宫陪洪鸾吗?是否洪鸾就在附近? 面对自家照顾洪鸾的贴身丫鬟,张栋用左手轻轻地接过了那杯茶,而接过茶的同时,锦儿起身似乎是没站稳,直接摔进张栋怀里,茶杯应声落地。 锦儿两手紧紧抓住张栋手臂,环抱张栋,正好抓到了张栋手臂受重伤的位置,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待他意识到什么,用左手使劲推开锦儿,起身四顾,只见身边不远的一株桃花微微颤动,他看见了那藏在桃花树后一角女子衣裙。女子只留了一个背影,黯然离去。 阿鸾…… 身子刚往前疾走两步,手臂刺痛,他看了下右臂竟然又渗血了。 锦儿跪在身后,磕头哭诉道:“大人,对不起,奴婢并非有意这么做,他们宫里的人说了,如果我不这么做,若我不能对大人做出亲密之举,他们就要打死我……” 今日朱熠下了早朝,特意带洪鸾来御花园,说是约了张栋,让她与张栋夫妻团聚,却在走到桃花树后时,正好看见锦儿和张栋在凉亭。 洪鸾没有再往前走,与朱熠站在桃花树后静静看着。 锦儿将茶杯举在眉心给张栋敬茶,这不正是举案齐眉之举吗? 张栋在接过茶杯后,锦儿便扑进了张栋怀里,从她那个角度,看不清是张栋揽住了锦儿,还是锦儿自己要扑进张栋怀里。 总之,张栋与锦儿做出了相拥之举,张栋竟然没有当场拒绝,仍旧让锦儿靠在他怀里。平素若是其他女子,以免洪鸾多想,他是碰都不会碰的。 张栋曾跟她说过“这一世,有夫人一人足矣。” 锦儿是洪鸾和张栋一起挑选进春晖堂的丫鬟,平时是比较老实巴交的,外貌上与洪鸾有点儿像,是可爱端庄的。 也许张栋就是喜欢这种类型。 洪鸾冷着脸,心中失望至极,往静喜宫走去。 朱熠道:“朕已经给张侍郎赐婚,令他三个月内务必迎娶锦儿,既然是朕赐婚,便请他们两个订婚男女进宫坐坐,聊聊家话。阿鸾,你也看见了,张侍郎不是仅有你一个女人不可,当出现一个模样相当的女子,他也会喜欢的。” 洪鸾勉强自己不让泪水落下。 张栋的确没有拒绝锦儿。当一个替代品出现,张栋也会喜欢的,从一而终的感情从来都不存在。 她以前认为只要自己嫁给他,或许就能够获得幸福,也是朝着这条路子走,但嫁人以后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再紧密的感情都会变淡。 朱熠向她伸出手来,她冷声道:“就算如此,我也会祝他幸福,皇上,我至少还是张栋的妻子。”洪鸾撇下了朱熠。 御花园凉亭一幕给洪鸾留下了难忘痛苦的记忆,证明了张栋并不是非她不可。 朱熠发现洪鸾之后这段时间不再跟他说什么赶紧兑现承诺要出宫的话,再接再厉,没过几日,约张栋进文华殿觐见。 文华殿本来是朱熠学习的地方,朱熠恐他不来,故意约在此地见面。这里被他改造了一番,改造成了中间空地可以表演。 朱熠坐在高位道:“张爱卿,你为了我们大明国劳苦功高,肯定累了,朕今日约了一帮歌舞艺伎来给你缓解疲劳。” 一群美女进殿后,唱歌跳舞搔首弄姿,张栋的心思不在歌舞上,他坐在朱熠的右手位,进门的左边,回头悄悄看了一眼,知道只有自己左后方有个小门可以藏人且不会被他发现。 小门添了柔软的门帘,正如张栋所料,洪鸾站在小门后,当张栋转头目光投来,洪鸾和身边太监郭邈就会将门帘放下,以免被张栋看见。 张栋能够看见的是太监郭邈躲在那里,并看不到洪鸾分毫。 张栋就回头看了一次,在一个美丽伶人向他靠过来时,他右手重伤容易再次出血,知道自己躲不开,且在皇帝面前躲开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伶人的玉手伸过来,正要往张栋身子上贴,张栋抬起了左手抓住了那只玉手,抓得分外牢,伶人便改换了另一只手,身子灵活地投入了张栋怀里,坐在张栋身边举起了酒杯,妩媚动人地说:“大人,喝酒。” 张栋仍旧用左手紧紧控制住女子,令女子没能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在门帘后的人看来和他人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 而是张栋动情,主动抓住了伶人的手。 朱熠高声道:“好。”表面是夸舞蹈表演好。 伶人受了夸奖,更加卖力,特别是已经躺在张栋怀里的那个女子。 朱熠道:“张爱卿,你若真这么喜欢这些伶人,朕就将她们都赐给你了。” 洪鸾躲在门帘后,听见张栋说:“多谢皇上。” 张栋接受了皇帝赐婚,也接受了皇帝赐予的美女,他来者不拒,主动抓住女子手腕,这些她都不想再看,光听殿内声音便能想象那是一场怎样旖旎的场景。 忍了几日的眼泪终究没能够忍住,颗颗如断线之珠泣落。 张栋,你终究还是负了我。 纵然这是朱熠故意设下好让她死心的局,但是张栋的确没有拒绝那些女人。 上辈子,他们没有成婚,得不到自难忘,这辈子成了婚,既然过程能够改成,说不定其他事情都能够改变,还有人心。人心经不过这般考验。 第131章 殊死较量(七) 第128章殊死较量(七) 从文华殿看完表演回来,朱熠直接进了静喜宫,从太监郭邈那知道洪鸾在歌舞艺伎表演至一半便返回。 洪鸾在桌上练字静心。 朱熠觉得时机成熟,命魏忠贤将一张已有内容的纸放到洪鸾面前。 洪鸾看见了纸上内容,这是一张休书。朱熠道:“阿鸾,朕若没有打听错,你与张栋在福建延平府南平县虽然办了婚事,但是身边是没有高堂的,你父母哥哥,张栋的母亲哥哥都没到,这根本不算明媒正娶,这婚事做不得数。” 洪鸾道:“虽然高堂未至,但我们是获得了他们的许可才成婚的。” “阿鸾,我朝对婚事规定甚严,你说高堂同意,那么你们的媒人在哪,成婚前可曾订婚,谁能证明你们已经成婚?” 洪鸾想说南平县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但知道朱熠若要耍赖,她与张栋已经成婚,也可以弄成未婚。 婚书留在家里,朱熠也知道她与张栋的婚事并非完全没有证明,方才写了休书让她签字。 魏忠贤闪烁其词地说:“洪姑娘,签字吧!” 洪鸾道:“自古以来,休书只有男子有权休妻,若张栋肯签字,我当然便也签字了。” 朱熠当然知道休书只有丈夫签的才算生效,妻子签不签不算重要的,道:“你先考虑一番。”走出了静喜宫。 洪鸾望着一纸休书黯然落泪。 朱熠命孟浩去春晖堂找张栋谈休妻一事,毕竟他送了张栋这么多的美人,张栋都接受了,说不定休书一事也好弄。 孟浩很快便返回,告复张栋回话,“张侍郎说,若他夫人肯在休书上签字,他便也签字了。” 张栋和洪鸾两方相互推脱,拖了半个月,两人谁都没有在休书上签一个字。朱熠想,只要他没有承诺要增派士兵去往大同,洪鸾就会留在宫里,时间一长,特别是待张栋与锦儿完婚,洪鸾就会签休书了。 孟浩道:“张侍郎府上已经在准备婚事相关事宜,置备了很多婚礼有关的物件。” 朱熠听完很满意,有时他抽空会微服私访去往春晖堂,亲自视察张栋是否真在准备办婚礼。看到春晖堂的下人都在着手准备方才放心。这场婚事是他下赐的,自己去视察不足为奇,就算被百官知道,百官也只会觉得皇上在乎这场赐婚罢了。 孟浩又道:“不过这段日子,洪姑娘心情欠佳,食欲不振,有些吃不下东西。” 朱熠道:“给她送些喜欢吃的,她喜欢吃什么送什么,务必让她吃。” 夜里。春晖堂。 修竹快步走在走廊上,此时的他,头发已经长了,不再是当初奴隶场时的光头模样,但容颜却越发冷酷,才疾奔了几步,被身后人叫住。 张栋早就在走廊中等着他,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冷喝:“站住。” 如今,本来逃在江西的严世宗已经被他的人抓回了京城,就在刑部大牢关着。 起初,他上朝时向皇帝说了“在充军半路逃走的严世宗被江西当地官员抓回了京城”,朱熠都有些怀疑他。毕竟,严世宗去往雷州充军与张栋是八竿子打不着,张栋不该知道这事。 张栋回复:“是洪鸾的父亲巡按御史洪喻得知了这件事,发现了严世宗在逃,严世宗的老家在江西南昌,故命人抓捕押送回京,听凭皇上定罪。” 皇帝听见洪鸾父亲的名字方才不怀疑张栋。 充军途中跑走并不能定严世宗死罪。 官场上现在还有严氏父子的人。 就算皇帝命三法司同时审严世宗,严世宗也死不了。而严世宗此人特别张狂,在狱中还大言不惭地放话:“任他燎原火,自有倒山海。[1]” 严世宗阴险狡猾到暗地里让自己认识的官员提及杨旭文的案子,说是他陷害杨旭文,杨旭文才会死在诏狱。张栋很明白若他们真以杨旭文的案子去弹劾严世宗,严世宗不光不用死,说不定还能够全身而退。 因为杨旭文是皇上下令抓进诏狱,提及杨旭文就是指皇上判错了,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会主动认错。 他手下言官这段时间不停在弹劾严世宗,如贪污行贿,这事皇帝已知,如通敌倭寇,最直接通倭寇的是严世宗的义弟赵元质,这两个罪都不能够定严世宗死罪。 这样严世宗都不死,修竹心中有恨,恨不得直接奔到刑部大牢暗杀了严世宗。他是杀手就该做杀手之事。 修竹转身,面对张栋,冷冷地说:“我要亲手杀了严世宗。” “我可以向你保证让你亲手杀了严肃,而严世宗,我可以让他绳之以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头。修竹,信我。” 修竹低头,强压心中愤怒,对张栋一揖走了。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唯独最信张栋。 张栋想,如今的家真是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好在吴渭和邵丽已经回来,要事家事都有个可商量的人。 首先,洪鸾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皇帝常常派人来暗示他写休书,皇帝自己还会过来检查他有没有在准备与锦儿的婚事。 今日白天皇帝就来了一次。他如果不做出筹备婚事之举,便会被皇帝怀疑。 皇帝赐的一群歌舞艺伎也不省心,日日在府上扰乱“军心”,仆人们光顾看表演都无心练武做事,他想就让手下的人开心一段时间。 三法司里幸而刑部的尚书、侍郎都是与张栋和徐升关系好的,要让严世宗死,必须将他的罪名往谋反罪上靠。 张栋建议给他定一个罪,严世宗在南昌老家建立豪宅,豪宅建在具有龙气之地,意指严世宗想要当皇帝。 首先,建立豪宅,就已触怒了皇帝,谁的房子能建得比皇帝住得好,严世宗建了类似宫殿;其次,多数豪宅都按照风水学建立,严世宗占据龙气之地,摆明与皇帝争龙气,这还了得! 就这样,皇帝认为严世宗意图谋反,严世宗被判死刑,严肃找人求情也没有用。同时,内阁首辅严肃被撤职,朱熠看他不爽,让他在家养老。没给严家诛九族,但抄了他全家。 刑部大牢。 严世宗要被执行死刑的那天,他被两个牢卒押解着,看见站在不远处过道上的张栋。 严世宗冷笑,心想,自己当年竟然会心生一时之仁放过他,若是在当年张栋被贬官之时,他就派出杀手薛藩,张栋也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他光顾着再利用张栋一番,没料到张栋竟然能够扳倒他和父亲。 张栋道:“当年你就跟我说过‘做人要狠’,我感激你的这句话,才将你的命留到现在。” 原来是他还不够狠,严世宗道:“张栋,你会成为像我这样的人的。” “做什么样的人是自己的选择。” “是吗?”严世宗心想,为官者一旦身居高位,便身不由己,没一个是干净的。时常不是自己想贪,而是身处那种环境不得不贪。 严世宗被处死,严肃的干儿子赵元质一并被处死。 严府。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张栋对车下的修竹道:“你想去报仇,可以现在去。” 修竹冷着脸走进严府。 何谓权势滔天后的门庭冷落,严府就是最好的例子,连门外的落叶积满了都没有人清理,严府里的财产早就被皇帝给抄了,尚且贵重的被逃走的仆人给抢光了。 走进严府,严府几乎空空如也。 修竹到大厅时,看见的就只有一个满头白发,年老垂危,形容憔悴,容颜枯槁的老头。 老头坦然地面对杀手修竹。 严肃张开双手,道:“孩子,来吧。”为求一个解脱。 …… 张栋站在马车旁,看见修竹一脸镇静地走出严府,身上不沾半点血迹,料中他会怎么做。突然,两人面对面,相视一笑,相顾无言。这是修竹做杀手以来第一次笑。 严肃已经八十几岁,活到这个岁数,亲人都死光了,修竹要他带着对亲人的思念痛苦地活到人生最后一刻,在最后几年饥饿潦倒,死后无人送终。 严肃生前怎么待别人,他们就怎么待他。 静喜宫。 洪鸾问孟指挥使要了一份大同周边地图和从京城到大同的路线图,想着若再过一阵子朱熠还不肯答应她的请求,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救自己哥哥。 这时,有一个小宫女走进来,放了一碗参汤在她桌子上,小宫女长得不算白皙,与寻常宫女有点区别,她从未见过,问:“你是?” 小宫女一手拿着托盘,摇头做手势,洪鸾看不懂,竟然是一个哑巴。朱熠竟然找了哑巴宫女来给她送吃的。 静喜宫的宫女三天一换,朱熠说过若这些宫女她不喜欢,他就换到她满意为止,实际她不想留在宫里并非宫女伺候不周。 看了半天都看不懂,洪鸾挥手让她走了。 她将地图牢牢记在脑海,正好有点渴,便将那碗参汤喝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补充营养,想着再过一阵子,朱熠还不肯答应,她就只能从宫里逃走。凭她的武艺,年少时候可以悄无声息地来东宫,如今也能够悄无声息地逃走。 孟浩并非时刻盯着她。 突然,腹部疼痛起来,一阵痛过一阵,手里的地图落地,她疼得趴在桌子上,看见桌上的空碗,明白了那人参汤有问题,味道是参汤,但绝对被人下了药。 “救命……”她声音细碎地喊,实在是因为自己疼得喊不出声音,感受到腹部下似乎渗血了,看见有血随着椅子流到地上。 为什么今天静喜宫一个人都没有? 为什么没人听见她的喊声? 她疼得喊不出声,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砚台、笔架往地上丢,气息微弱地喊:“救命……” 谁能救救我? 救救我的孩子? 她疼得意识模糊,也没有看见有一个人来,彻底昏迷在了桌子上。 [1]明朝大奸佞严世藩原话。 第132章 殊死较量(八) 第129章殊死较量(八) 洪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救的,也可能根本没有被救,她抬头看着床顶,知道自己在静喜宫的床上,腹部及以下仍是剧痛,动都动不得。 朱熠正在一边询问太医。 她听见太医说:“张夫人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微臣从桌上的药碗残留中发现有堕胎药的成分,还是强效堕胎药,服用后连张夫人的生命都有危险。” 是堕胎药! 洪鸾很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有身孕,在自己月事不来的第二个月真正确定,不说是为了保护孩子,最起码要过了三个月再说。 她怀孕已经两个多月,来皇宫才一个半月,孩子是谁的毋庸置疑,且朱熠要她的人更想留住她的心,并不曾动她。 她想知道是谁这么狠毒要她肚子孩子的性命,还要她的命。突然,她想起来了,王慧敏和魏忠贤,她来皇宫一个半月都是尽可能地谨慎小心,一个多月无事竟然掉以轻心了。 那是她与张栋的孩子,她和张栋备孕一年多才有的孩子。 朱熠怒问:“孟浩,郭邈,为何你们没有在静喜宫守着,静喜宫的宫女呢?都死了不成?” 要不是他今日下朝来得早,看见她脸色苍白地躺在桌上,地上下身全都是血,赶紧叫来太医救命,洪鸾估计早就死了。 孟浩和郭邈及一众服侍洪鸾的宫女全都下跪,孟浩道:“是太后来人说叫卑职与郭公公有事。” 孟浩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听命于皇上,但是太后之命不得不听从,郭邈更加是。 其他宫女哆哆嗦嗦地说:“汤……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送来的,我们岂敢阻拦!” 朱熠的皇后也姓王,却并非王慧敏,或许是她当年与朱熠说的话起了作用,王慧敏并没有如愿嫁给朱熠成为妃子,只能算作太后身边的宫女,就是这个宫女的等级比一般宫女高,普通宫女服侍王慧敏,王慧敏服侍太后。 王皇后祖籍浙江,曾经世子妃选秀时家人正在京城当官,这才入选,是曾经世子妃五个人选中的一个,先成为太子妃,后来成为皇后。 洪鸾记得这个王皇后是比较乖谨的一个女子,但是终身都不曾有孕。 是王皇后的宫女对她下药,不是王慧敏,怎么会? 洪鸾听不下去了,她上辈子在宫里被人冤枉而死,如今被人下药流产,真当她是好欺负的吗?她悲痛欲绝,但也恨极了,一定要铲除这个害她的人,试图努力拉开床帘,“咳咳……” 朱熠听见床上传来的声音,奔过去,拉开床帘,看见她并不太好的脸色。但凡是个人在流血过多后都不会好,她这次等于一场大出血,活下来都是万幸。 她努力爬起来,问地上跪着的宫女:“为何……为何我在房里呼救……你们一个都没有来……” 她摔了砚台、笔架,房里动静极响,她们是服侍她的宫女绝对不会不清楚,故意没有摔碎药碗就是想留着证据,汤药里有残留的汤渣。 三个宫女磕头,急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命我们绝对不能够去救。我们都不敢不听从啊!”一边是皇后,一边是皇帝,她们都无法得罪,心里存在侥幸,洪鸾在皇上心里或许没有皇后重要。 “我们不敢了。”她们看着朱熠发怒的龙颜吓得不停磕头认错。 朱熠下令:“全部拖出去砍了。” 洪鸾制止了他,道:“先别,暂时留她们性命,留着与皇后对峙。”说完,她坚持不住再次昏迷。 她千防夜防,之前跟朱熠说过她不喜欢魏忠贤和王慧敏,让他俩离自己远点,却没料到这次要害她的竟然会是皇后和太后。 而她根本不曾说过自己怀孕,她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洪鸾清醒过来时,应该是当天深更半夜,看见房内烛光明亮,听见有女子的抽泣声。 女子细声细气地说:“陛下,臣妾万没有加害过任何人,您留张侍郎的夫人在宫里,宫里头早就已经闲言碎语,流言蜚语满天,臣妾可曾逼过你让张夫人回去……” 表面不说,背后未必不会,她是皇后,却从来没有被临幸过一次,就算是成婚那天夜里,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熠也只是在父母面前装个样子。 “朱……熠……”绣花床帘后传来柔弱的声音。 在洪鸾叫皇上的名字后,满室震惊,除了朱熠本人是惊喜。 朱熠之前就与洪鸾说过要她叫他的名字,而非“陛下”或者“皇上”,洪鸾此前一直不肯改口,但如今洪鸾想要找出要谋害她的人的真相,她想报仇,只能借着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了。 洪鸾看见朱熠上前扶她,碰到她身子时,她颤抖了一瞬,道:“烦请皇上让那个哑巴宫女过来。” 之前她认为宫女是个哑巴,估计是个可怜人,她对可怜人总有种同情心,不曾提防弱者,现在看来弱者并非没有害人的能力。 哑巴宫女此时就跪在寝宫内,跪在王皇后身后,正是她送了堕胎汤药进静喜宫。 洪鸾勉强撑起身子,问:“谁是主谋?” 哑巴宫女韦小艺低头,手指王皇后。 王皇后争辩:“绝没有,臣妾不曾命令小艺做这种事。小艺,为何你要陷害本宫?” 洪鸾看清楚了,宫女韦小艺很果断地指着王皇后。但凡要做个杀人放火的勾当,必然是托付于忠心之人去做,宫女韦小艺却是直接将王皇后推出去。 看来王皇后并非真正的主谋。她或许真的是无辜的,但就算无辜,她的孩子就不无辜吗?才两个多月,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 朱熠道:“这件事朕来处理。” 洪鸾心痛闭眼,心想,皇上还是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只当王皇后妒忌才这么做。 皇后已经在静喜宫跪了两个时辰,看朱熠的脸色越来越差,怕是要废后了,突然想起来什么,道:“皇上,韦小艺实际并非完全算臣妾的宫女,是臣妾之前问王宫女要来的。” 王宫女,就是伺候太后的王慧敏。 不管韦小艺是怎么到王皇后的身边,魏忠贤时常跟着朱熠,看到她饮食有异,怕是早就怀疑她有身孕了。 韦小艺其实是王慧敏的人,而王慧敏是太后的人。洪鸾明白了,害她的还是王慧敏和魏忠贤这两个人,王皇后是被他们陷害的。 要动王慧敏就得先经过太后,这宫里谁人不知李太后喜欢王宫女。现在又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就是王慧敏和魏忠贤干的。 朱熠会为了她与皇后反目,但是会与她亲娘反目吗?这就是她之前死活不肯成为世子妃的原因。 如今竟然真就发生了。 她悲伤地躺在床上,心痛欲死,若她现在还有力气拿刀,她或许会直接找王慧敏和魏忠贤报仇,就算事后皇帝降罪,至少为自己孩子报了仇。 其余事情都没那么重要了。 洪鸾能够看穿韦小艺的把戏,朱熠自然已经看穿,对孟浩道:“将韦小艺打入诏狱,严加拷问。” 王皇后还跪在地上。洪鸾道:“你让王皇后回去吧!”如此好像她一个官家妇女针对皇后一样。说完,她便谁都不想理,转向墙边。 朱熠还想安慰,却看见魏忠贤进来,魏忠贤神色间有话要说却未当着众人的面说,朱熠没好气地命皇后滚回坤宁宫。 洪鸾瑟缩在一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是她要来皇宫找朱熠帮忙,给了王慧敏和魏忠贤害她的机会。 静喜宫外,唯独朱熠、魏忠贤二人。 朱熠问:“什么事?” 魏忠贤道:“张侍郎要进宫来带走他夫人。” 朱熠心想,张栋竟然知道得这么快,这事是在宫里发生,他没保护好想保护的人,若洪鸾如今出宫,怕是再也不会想入宫见他了,道:“你告诉张侍郎,若他敢进午门一步,便以谋反罪论处。” 魏忠贤还想说他打不过张侍郎,之前张侍郎还骂他“滚”来着,他巴不得张栋被以谋反罪论处。 擅自入宫为意图谋反,没有朱熠的允许,张栋当夜没有硬闯。 次日午时左右,一女子进了静喜宫。 女子头上插着金钗步摇,穿着华丽,举止摇曳身姿,眉形硬朗,容貌气质与朱熠有略微相似,正是燕宁公主朱燕,朱熠的亲妹妹。 燕宁公主比洪鸾大了一岁,本该去往封地,却因丈夫头几年去世,太公念她可怜,留她在京城与家人们在一起。 朱熠甚是在意这个亲妹妹,让燕宁来无非想开导洪鸾。洪鸾已经醒了,却不曾吃晚饭早饭,可以说滴米未食滴水未沾。 朱燕之前来宫里找过她皇兄,知道洪鸾,两个这一个多月曾见过几次,还聊得挺投缘。在这里宫女,与洪鸾说得上来话的非这个燕宁公主莫属。 洪鸾伤心,无能为力的那种伤心,更加不知道未来该如何面对张栋,面向墙边,并非面对人。 燕宁公主进来,坐在床边,对着洪鸾的背影,很能够理解亲人离世的痛苦,洪鸾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又何尝不是。 未经他人苦,莫言他人矫情做作。 伤心难过是人之常情。 燕宁公主之前来找洪鸾,是因为她们俩都认识一个人。 第133章 殊死较量(九) 第130章殊死较量(九) 那个人并非朱熠,也不是太后,而是驸马梁文耀。 燕宁道:“六年多了,文耀生前就曾提起过你。说你仗着武力高强就逼他买书,赠情书出事那回硬逼他至少买了三百本,之前几年的书统统加上,他离世那年都没能够读完。” 用苦涩的语气说着轻松的内容。 洪鸾后来是以女子扮相出现在朱熠面前,离京那年,梁文耀才知她是女子。而她离京后不久,梁文耀娶了朱燕成了驸马爷。 没想到这些年去世的人这么多。 梁文耀可能是当年被朱熠打得太狠,也可能是本身素质也不太好,得了一场看似普通的风寒后便走了。 朱燕道:“文耀离世那时,我悲伤过度,造成流产,方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张夫人,你失去孩子,我失去丈夫和孩子,或许就是命中注定我们这个阶段不能够得到我们想要。” 人有生离死别,谁都无法避免。 朱燕是想告诉她,人不能过度悲伤,否则可能会失去更多。她柔声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希望你快点振作起来。否则你的命都会不保的,难道人生还没有让你继续坚持的事情。比如张侍郎、你哥或者你父亲母亲……我差点死了,现在活了,你也能够做到。” 洪鸾装睡,实际听得清清楚楚。 朱燕走后,她开始好好用餐。三日后,不算完全康复,却总能够自己单独下床走路。 夜里,静喜宫外的天空,悬着一颗圆月。 洪鸾坐在窗边。 突然,一棵树上跳下一个人影,来人身形精瘦,面容冷峻。洪鸾看清楚了是修竹。 修竹施礼道:“夫人,大人命我每晚都来这里守着,大人真的特别担心你,你若是身体好些,可以随我走了,大人担心你再留在宫里会有危险。” 洪鸾眼眶中的泪泫而欲坠,嘴唇紧紧抿着,不知道是答复好还是不答复,至今还没想明白。她来了一趟皇宫,却并没有全身而退。 修竹催促:“夫人,再晚就没有时间了,万一……” “谁在那?”孟浩发现洪鸾寝宫外有动静,跑了过来,跑到窗前,窗前没有丝毫人影,连风声都听不到一丝。 洪鸾到底是张栋的夫人,又是皇上的心上人,孟浩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负责保护,从来都没有真的离得太近。 看见窗边静坐的洪鸾,孟浩问:“张夫人,刚才是不是有人在这里?” 洪鸾道:“没有。是我在这自言自语。” 孟浩方才退下。 乾清宫。 一声尖锐的细嗓传来——太后驾到。 朱熠放下笔,走下龙桌,迎接自己母后。 太后在王慧敏的陪伴下进入宫殿,冷声道:“陛下,听闻您要废后?”走上前直接翻阅他刚拟好的诏书,第一份便是废后内容。 朱熠刚拟好诏书,还来不及盖上玺印,太后便来了。 太后拿着诏书问:“这是什么?皇上,皇后何错之有,需要被废?就因为一个宫女的一派胡言,还是你后宫里的张侍郎的夫人?” 朱熠坦然地说:“韦宫女生前已经指出伤害张夫人腹中胎儿的正是皇后。” 洪鸾腹中胎儿不管是张栋的还是皇上的,太后觉得都不重要了,若是皇上的血脉被打掉,无非可惜了一些,但与搞大官家妇人的肚子的名声相比,这个孩子不要也罢。 太后道:“一个宫女的话岂能作数,哀家一向知道锦衣卫们的手段,就不会是屈打成招?哀家知道你只是想用这种方法废后,哀家告诉你,绝对不可以。” “孟浩,你过来,那犯错的小宫女真就在诏狱招了是皇后指使。” 孟浩看着皇上,垂首不说话。 给洪鸾下药的宫女韦小艺一开始还在皇上朱熠面前指认王皇后,但在进入诏狱后,却好像改了性子,就算是王皇后还是其他人,她一概不招,直到承受不住刑罚,死前写就血书“下药之人为吾一人耳,没有主使”。 韦小艺死了,这事或许便要不了了之了。 朱熠问:“母后怎么来得这么快?” 太后道:“哀家若再不来,你就要为了后宫那妇人而做错事了。” 太后命人每日拿红丹来给他服用,想让他上瘾,好控制皇帝,而洪鸾帮他戒了药瘾,洪鸾如今在他宫里出事,朱熠竟然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废后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也是一直以来想做的。 “皇后这些年无所出,谋害朕的孩儿,废后理所应当。” 太后震惊:“那太医不是说,张夫人腹里孩子已经两个多月,她在宫内也不过一个半月,怎么会!” 朱熠觉得这是一个能够让洪鸾真正入宫,与张栋分开的最佳办法,“朕之前微服出访,早就与张栋的夫人结识,洪鸾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朕可有废后的理由了?” 太后心想,竟然是朱熠出宫时就发生的事情,洪鸾作为有夫之妇,竟然就这么勾搭外男!不守妇道!妖女啊! 太后恼羞成怒:“就算那洪姑娘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如今也没了,哀家绝不允许你废后。且皇上压根没有是王皇后主使的证据,哀家看你如何废后!” 太后说的没错,他根本没理由废后,王皇后一直是一个乖谨的女人,除了没有身孕以外,其余做的一切都有身为一国主母之风。且他本就只有王皇后一个妻子,至今没有孩子,就算他真下了诏书,也会被百官驳回,没法执行。 没有王皇后,百官一定会上书让他多娶,为了子嗣的绵延。 太后最终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日一早,洪鸾清醒,能够下地出门走走了,身后跟着两个宫女,她没让她们搀扶。 刚走出宫殿,听见几个宫女正在窃窃私语。这些宫女不是之前那批,朱熠已经将她们都换了。 其中一个宫女说:“原来啊我们伺候的这位贵人之前怀的就是皇上的孩子,难怪皇上会如此紧着她。上次被换掉的那批宫女听说都被……咔嚓了……我们可要好生待着……” 洪鸾听在心里,心想,这些人竟然都以为她怀的是朱熠的孩子,或许除了朱熠和她自己能够确定,其他人也确定不了,毕竟中间只差了半个多月。 宫女们会这么怀疑,其他人呢?张栋呢? 洪鸾身形一晃,差点儿没站稳。 此时,一群宫女太监突然闯入静喜宫。 宫女太监立在一边,太后、王皇后都走了进来。洪鸾甚至看见了一边的王慧敏和魏忠贤。 太后一脸怒容,手指洪鸾,下令:“给哀家将她抓起来。” 一旁的孟浩正要上前阻止,门外又跑进来一群御林军,御林军先将孟浩控制起来。 洪鸾看见一身军装的罗宇走了进来。 太监和宫女抓住洪鸾,洪鸾尚且能够打退几个,但是一群人上来,她很快就没有力气了。如今距离她流产才不过四日,身子异常虚弱。 御林军抓着她和孟浩到了后宫的一处汉白玉平台,平台上已经放置行刑工具。 洪鸾走了这么一路,身子已然受不住,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太后。 太后道:“小□□,已经嫁为人妻,还不守妇道,勾引皇帝。祸国殃民的妖女,哀家和皇后掌管后宫诸事,今日便在此惩处你,以免你又勾引皇上,害皇上做出错误的事情来。” 洪鸾帮着朱熠戒瘾毒的第一个月都在乾清宫,几乎都是两人单独相处,还都在密室之中。外人看来,洪鸾与朱熠关系过分亲密。 御林军将洪鸾架在行刑台上。 孟浩道:“太后娘娘,杖刑都是在午门由锦衣卫执行,您这么做不妥。” “午门杖刑是对官员来说,在后宫哀家说了算。” 此时距离下早朝还早,太后等人早已经想好了,若去午门执行,时间耽误不说,说不定就给了洪鸾搬救兵的机会。直接将洪鸾打死了,朱熠也就没有话说了。 孟浩见行刑已经不可避免,恳求:“太后,请由下官来执行。” 太后道:“不用了,有人会执行。” 锦衣卫处罚犯人都是练过的,要人活就活,要人死就死。太后是要洪鸾必须死。 洪鸾抬头看看一脸冷漠的太后,王皇后低头不看她,王慧敏和魏忠贤都是志在必得的样子,御林军统帅罗宇手中拿着粗大的棍子。 今日,陪在朱熠身边的太监是郭邈。 唯一能够帮助自己的孟浩都被控制了,洪鸾知道自己今日逃不掉了。 如果朱熠在上个月戒了瘾毒后便兑现承诺放她归家,她早就已经全身而退了。 当罗宇的一棍对着她后背重重打来…… “啊——”第一棍她痛得叫出了声。 第二棍,她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分不清楚究竟是后背疼还是全身都疼。罗宇的每一棍都打在人的要害,摆明了要打死她。 她对着孟浩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道:“孟……浩……告诉……朱熠……我不恨他……出尔反尔……只恨……我自己……” 若朱熠能够看在她被活活打死的份上,出于内疚,最终兑现承诺,撤掉大同总兵仇渊,派兵援助大同,至少她还救了哥哥一命。不枉她这么来宫里一趟。 罗宇第三棍打来,洪鸾彻底昏迷,身上布满鲜血。 第134章 殊死较量(十) 第131章殊死较量(十) 太后听见洪鸾直呼皇上姓名,心里更加愤怒。王皇后虽然心中不忍一个人被活生生地打死,但是她那夜被朱熠罚在静喜宫,只当自己给洪鸾跪了几个时辰。她不曾做下药之事,但是朱熠却要废掉她的皇后之位。 嫁入皇宫不受宠,洪鸾身为他人之妻,不过来宫中一个多月,却怀了皇帝的孩子,凭什么,王皇后如此想着,自是不愿帮洪鸾。 太后道:“继续给哀家打。” 罗宇正要打下第四棍,这棍下去已经昏迷的洪鸾肯定就不用活了。 就在这时,皇上、张栋等人直接奔了过来,两人几乎同时说“住手”,罗宇哪能住手眼睁睁看着洪鸾被救,一棍挥下来,修竹手里的暗器统统飞向罗宇,罗宇身中一个飞镖,手里棍子哐当落地。 原来,张栋一直不放心洪鸾单独在宫里,严氏父子的事情处理完,便让修竹飞入皇宫替他暗中守护洪鸾。洪鸾的一举一动他几乎都清楚。 从洪鸾流产到现在被打,都是修竹告知。这次,修竹直接闯入了太和殿(金銮殿),不顾暴露自己的危险,对张栋道:“大人,夫人出事了。” 朱熠听见,自然也知道是什么事,提前散了早朝,几人一同前来。 洪鸾满身血污,张栋轻轻地抱住她,知道不能随便动她的身子,吩咐:“快抬轿子来。” 朱熠道:“快传御医。” 张栋道:“不必了,皇上,阿鸾一直都是我夫人,不劳皇上费心。” 若皇上真能够保护好洪鸾,洪鸾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朱熠看着自己的母后和皇后,不知道说什么,洪鸾曾经在选世子妃前就说过“若他母后或者身边人诬陷她要她的命,他会怎么做?保护她还是他母后?” 洪鸾说得没错,他真要保护洪鸾,便应该先管好自己的身边人,是他将洪鸾给害了。 张栋抱着怀里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子,虽然知道叫来御医直接在那里医治会更好,但是他不能再让她留在宫里。 回到春晖堂,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许是稍微有了点意识,洪鸾睁开尚不清醒的眼睛,看见的几乎都是喜庆的红色,红色的花,红色的绸缎,红色的囍字。 她知道春晖堂上下在布置张栋与锦儿的婚礼,那是皇上的赐婚,必然是不能够怠慢的。张栋会再娶,也许她死后,他不会再一个人了。 是她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原本轻轻搭在张栋肩上的手不禁垂下。 “阿鸾——” 她不想听,也不想知道谁在叫自己,眼里一片漆黑。 身处漆黑的环境,耳边似乎一直有嘈杂之音。她回想起了很多事,年少时和前世的。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年轻时候都是性子比较野的,有时张栋下学回家,她正好与自己哥哥在家旁边干架。为何打架她已经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抓着哥哥只想将他打趴下,他打了我,我也要打他,一个嘴里喊着“圆圆”,她喊着“团团”。他们对骂抢玩具时都喊对方小名。 宜居巷子里,一边是年少的张栋和张清若风卷云舒,一派书生文气,一边是洪鸾和洪远若雄鹰猛虎,谁都不让谁,张清和张栋都是背着书箱,洪鸾和洪远却是拿着木棍噼里啪啦地挥舞。 洪远的书都摊在地上,破烂了,没人捡。 有一次,洪鸾打得狠了,自己不觉得狠,手里结实的棍子一挥,竟然被她给折断了,这一幕正好被下学的张栋看见。 那时她才六七岁,羞耻心没那么重,但是也会害羞。随着年纪长大和娘亲的教导,渐渐知道原来女孩子是要矜持端正的,不然就没有人会喜欢。 后来她再爬家里的那棵梧桐树,看见张栋却立马一溜烟跑了。 不能够去学院学习,她小时候的日子就是这样上蹿下跳,像只野猴子似的,但再后来懂事了,知道女孩子要绣花学棋,也可以读书,就是在家里读罢了。 她日渐文静起来,自学了很多文史。随父亲来到上京后,她俨然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看不出曾经调皮捣蛋的样子。 哥哥洪远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舞刀弄枪,她却已经收敛了心性,只在家里绣花写字,顺便跟着母亲学习家政。 有一天,哥哥洪远跟她说,张栋有喜欢的人了,张栋要娶妻了。 她喜欢张栋,埋在心里,没有跟人说。虽然写了情书,也都石沉大海,被张栋当废纸给丢了。 她掩饰心里的慌张,问:“哥,张栋喜欢谁?” 他们家没有收到他们家的提亲,想必不是他们家,她不死心地问。 洪远说:“沐知哥问过了,好像他喜欢的女孩子性子很野,有点痞痞的,是聪明机灵的,长得是红润健康,让人一看便觉得喜庆……应该是哪个武官的女儿……” 洪鸾发现自己一个都不符合。 “应该是非常喜欢,沐知哥说张栋哥谈起喜欢的女子时,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容。那就是很喜欢了。现在这事啊,全京城都传遍了,张栋哥都毫不掩饰了,肯定是非常喜欢。” 喜欢张栋的女子很多,她不是张栋喜欢的类型。 洪远又道:“对了,圆圆,张栋哥之前问我要了你的八字,你不会生气吧?他应该是想给其他人,你年纪也到了,我想应该没有关系。他若介绍过来的人,想必不会差。” 洪远被洪鸾拿扫帚哄了出来,洪鸾拿着扫帚在自己卧房门口叫道:“再也不欢迎你来我房间了。就算是哥哥你也一样。” 张栋要了她的八字结果是要送给别人。如果他想娶她,大可订婚前问她父母要,问她哥哥要算什么事儿呢! 洪鸾觉得那天自己就将八百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张栋心有所属,是一个武官的女儿。 阿娘说,女孩子只有矜持端庄才会有人喜欢,洪鸾发现实际并不是这样的。 很多喜欢都是从第一眼就认定了。 她心里想一直待在黑暗中,却总是深陷于过去的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像浪潮一般袭来,牢牢地抓住她,想将她拖出黑暗。 次日早朝,太和殿。 朱熠坐在龙椅上很想问张栋有关洪鸾的情况,面对大臣只能够深深忍着。 张栋面容上的疲色是掩饰不住的,朱熠心想,洪鸾的情况应该很糟糕。 虽然人昨日看似救下了,但是回去后能否真的活下去却未可知。按照以往的杖刑,有些人当场被打死,有的人却是回去后不久死亡。 突然,张栋站出来道:“臣状告御林军统帅罗宇科考舞弊,买通当年武举主考官高启瑜。” 各部给事中遥相呼应,纷纷站出来弹劾。 英国公罗伟压力很大,替儿子顶下压力与各部官员对峙。朝堂一时非常混乱。 朱熠道:“事实是否如此,朕会好好看各位大臣的奏疏。英国公也别争了,若情况属实,该怎么办交由内阁处理。” 内阁如今的首辅是徐升,张栋还不是次辅。内阁成员除了皇帝任命就是大臣举荐。内阁制,内阁大臣谁先进阁谁就资历深,不看年纪,但若是同时进阁,谁官位高、年纪长,谁就资历深。 将资历深的人熬走,你就是首辅。张栋前面除了首府徐升,还有两位阁老,不过年纪都已经很大了。 顺天武举主考官高启瑜私下与英国公交好。派锦衣卫稍微一逼问,就能知晓背后黑幕。 黑幕有时未必就是真相,但若是有人真要拿到真相还是容易的,比如张栋,比如皇上……锦衣卫里有人脉,三法司中有人脉,还愁找不到想要的真相。 主考官负责出考题。很多科举主考官就会为了拉拢门生,私下透露考题给自己在这一届中看中的青年才俊。 高启瑜看好罗宇,透露考题给罗宇,罗宇年纪轻轻高中,两人是相互受益。 科举舞弊一事被揭发,皇帝朱熠当即罢了高启瑜和罗宇的官职,让他们哪里来哪里待着去,永不叙用。 一天夜里,洪鸾从被打至昏迷到现在的第一次有清醒意识,也不知道已经过去几日,鼻息处都是药香味。 她睁开眼,看见房间里燃着香,立香星星点点的光忽明忽暗,貔貅香炉里也冒着热烟。或许是为了让她好好休息,房间里没有点灯,她闻出来药香里混杂人参、雪莲等各种名贵药材,心想,何必呢?她自己的身子她会不清楚吗? 这些药无非续命罢了。 既然无法痊愈,浪费这些银子做什么呢?这时,她听见门外有男子声音,不知道是仆人还是其他人。 一个男子说:“如今夫人已归,大人还会再娶吗?”另外一个男子道:“可怜呐,虽然夫人回来,但是能不能活命都不知道。这婚事是皇帝赐婚,尔有不办之理。”先前的男子又道:“该不是大人想冲喜?”另外一个男子又道:“哪里有这般冲喜的。正妻即将入土娶小妾,让我们这般守着,或许是大人不想在办婚事前办白事……” 洪鸾不忍再听,耳朵边一直嘈杂,如今她听明白了,若是自己先死了,或许张栋和锦儿的婚事便办不成了。她再怎样虚弱痛苦,也要撑到他们俩成婚那日。 她想起身拿水,奈何身子没有力气,一个翻身竟然从床上摔了下去。门外吴家医馆的大夫听见响动,进入房中,看见的是洪鸾昏厥在床底下。 一个大夫道:“快去禀告大人。” 第135章 复仇 第132章复仇 洪鸾昏迷至今已一月有余,因药石无法喂入,众位名医商量后选择用药香代替药汤,首先保持房间的密闭,却也要保持通风,每日要保持部分时间通风,随后就都是密闭燃烧药香。其次,以免药香一直燃烧,环境过于干燥,不利于病人身体康复,必定定时给病人喂水。 喂水的事由锦儿、邵丽、吴浣,甚至下朝的张栋来做,能喂多少喂多少。喂不进水,就算拿温水给洪鸾擦拭身子,保持身子湿润也是好的。 张栋原本处理完政务都在房间陪洪鸾,夜深人静,家家户户都在酣睡之时,修竹突然进房道:“大人,有身穿夜形衣者在府外徘徊。” 张栋道:“我去会会他。” 他在朝堂上弹劾了罗宇,罗宇因此丢了官职,仕途路尽毁。罗宇没有在宫里打死洪鸾,必然会来春晖堂寻仇报复。 罗宇若真的进府,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就是昏迷重伤的洪鸾。 张栋出房门时没有看见洪鸾的手指轻微动了几下。张栋出门后吩咐吴家医馆的大夫轮夜守着夫人。 春晖堂灯笼明亮,彻夜不熄。 张栋持一把宝剑单独出门,走在春晖堂的墙边,一条深巷子里。身后突然有利剑袭来,张栋察觉侧身避过,光看见对方那双凌厉的眼眸,便知道对方是罗宇。 罗宇本想趁春晖堂的人都在睡梦中,摸入洪鸾房中先杀洪鸾,再杀张栋。如今张栋一人出门,身边没有任何人,他想在此杀了张栋。 罗宇的算盘打得很好,若张栋不是对手,张栋必死无疑,但上次在皇宫校场,张栋已经摸透了罗宇的招数。 张栋单独一人出门是要亲手替洪鸾报仇,是罗宇动手将洪鸾打得这么惨,如今竟然还敢来杀他们。 若说上次在校场是因为心仁,没有刺罗宇心窝,这次张栋可没有打算心慈手软。 罗宇的面罩先被打落。 张栋一剑刺入他心窝,罗宇握剑以防刺得更深,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英国公嫡子,你敢杀我?” 罗宇知道自己仗着身份,张栋不过一个侍郎必然不敢杀他,且按照大明律法,绝不能随意杀人,杀人者偿命。他仗着自己的身份敢暗杀他们,但是张栋怎么敢呢?张栋是平民做到侍郎的位置,背后根本没有靠山,且就在春晖堂门口动手杀人。 罗宇若死在春晖堂门口,谁都会知道是张栋杀了他。 张栋冷声道:“杀的就是你。”手上使劲,将罗宇逼至墙角,双手握剑,剑身终于刺透罗宇心脏。 他身上汗涔涔,是太过使劲的缘故。 放下剑,他吩咐:“将罗宇的尸体丢于市心,将春晖堂门口收拾干净,一丝血迹都不要留。” 做人要狠,他可以让严世宗绳之以法,但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报复人的方式,那就是先斩后奏。 修竹刚才一直在旁边观战,领命带了几个死士收拾残局。 张栋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白手帕,擦拭干净手里的鲜血。 这时,一名吴家医馆的大夫在春晖堂里寻人不着,慌慌张张地出门找了一番,看见张栋道:“大人,刚才夫人醒了一瞬,但现在……” 不待大夫说完,张栋已经向主卧赶去,顺便吩咐,“去请时珍大夫。” 夜里守卫的邵四想说“这个点,时珍大夫必然已经睡了,且时珍大夫年纪大,深更半夜起来有点强人所难”,邵四正要说,被修竹制止。 修竹道:“夫人是大人的命,你若现在不去找时珍大夫,难不成想大人日后殉情?” 邵四这才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洪鸾重伤不是一般的伤,但凡治疗中有一个闪失便是要命的。 回到卧房,张栋坐到床边,摩挲着洪鸾冰凉的手。原本她红润健康的脸都已经瘦了一圈。 洪鸾性子纯粹,必然不是宫里女人的对手,若是远离皇宫或许能够一世无忧,可是他竟然会放手让她进宫。 “阿鸾,是我不该让你进宫。” 洪鸾蹙眉,其实她醒着,只是不想睁眼,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入宫的决定是她做下的,这事与张栋无关。 子时末,时珍大夫赶到卧房,替洪鸾把脉道:“上次老夫便说过女子流产犹如女子生育,若事后生了抑郁之念,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但今日看这脉象,应该是有活命的念想了。老夫配些药你命人拿去煎,人一醒便让人喂下,一天三次尽量一次都不要少。” 时珍大夫写完药方递给张栋,看着床帘里蹙眉的女子,突然又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煎药。” 张栋原是将药方交给了吴家医馆轮夜的大夫,看时珍大夫摆明要他走,心想或许是有缘由的。 听见张栋走出房间,洪鸾憋了许久的咳嗽才算咳了出来。她嘴唇干燥,口渴得紧。 张栋在房外听见了咳嗽声,心想,原来洪鸾已经醒了,不睁眼是不想看见自己。 洪鸾现在不想面对张栋,原来最喜欢的人是最不想面对的。有好事想面对他分享,坏事便自己独自承受。 时珍大夫早已知道洪鸾醒着,她刚才一直装昏迷,扶起她,递给她一杯温水。 时珍大夫道:“孩子,不要伪装,我们都知道你心里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永远莫轻生。” 洪鸾原只想度过这最后几个月,让张栋和锦儿顺顺利利地把婚事给办了。她全身都疼,就连呼吸都是疼的,人参雪莲只不过吊着命罢了。一滴泪顺着眼眶落下。 洪鸾醒来,看似往好的方向发展。张栋知她不想见他,朝罢便只在门外远远守着,让吴浣、邵丽及其他医师轮流守着,吩咐手下众人绝不能够在洪鸾面前嚼舌根。 他以军规治家,手下自然不会嚼舌根搬是非,但守着的医师却不是,他让手下盯着各位医师。 朝堂之上。 罗宇之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尸体在京城市心被发现,当时身穿夜行衣。 英国公罗伟上诉:“吾儿生前说过要去春晖堂拜见张侍郎。张侍郎,为何我儿子去了你府上便死了?” 张栋不卑不亢道:“皇上,臣千真万确没有看见过罗公子来过臣府邸,倒是这段日子奇怪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臣人还未至府上,总有一些杀手冒出来,不是射暗箭就是明着来杀臣和臣尚在病中的夫人。皇上,您也知道,臣在官场上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谁,但是有些官员却不能够理解。” 朱熠知道了有人夜里要刺杀张栋和洪鸾,或许就是罗宇,罗宇之前是对洪鸾行刑的人。皇上都没有下令,罗宇就敢对洪鸾下手! 朱熠道:“张侍郎府上这么危险,张侍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朕,若是朝中官员有哪个不能够理解张侍郎的,便是不理解朕。张爱卿,朕今日派一百名侍卫给你,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英国公再道:“皇上,那臣儿子的命呢?” 朱熠道:“罗宇尸体在市中心发现,跟张侍郎有什么关系,这种查案的事情交给刑部去审。” 刑部的高官几乎都与张栋熟络。 按理说,大案要案交给三法司审,皇帝将案子交由刑部,可见多不受皇上重视。 刑部不可能给他一个公道,英国公恨恨地想,张栋将他儿子的尸体丢在市心,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他儿子的尸体。人都已经死了,还不让他儿子死得瞑目,张栋太恶毒! 朝罢,张栋忙完吏部政务,乘坐马车回府,身边跟着修竹,还有皇上今日赐给他的一百名侍卫。 马车行驶到市心停住了。 车前挡着两队人马,大约有上千人,一队由左军都督府都督英国公罗伟带领,一队由宁国公带领,宁国公大儿子娶了罗宇的姐姐罗楠,两家人是姻亲关系。 两大公侯家都是因战勋起家,自然都会武。罗伟根本没将张栋身边的一百名侍卫放在眼里,吩咐手下人将围观群众全部清理干净。 傍晚,整个市心就只有他们的人。 罗伟骑在马上,看见张栋竟然不慌不忙地从马车中出来。一眼便能够看出两大公侯的兵马更多,他竟然不慌。 张栋料到人被逼急了,就会做出莫名不理智的事情。 罗宇之死不可能有人能够查明,因为背后有他和皇上。皇上根本不想真查这桩命案。 张栋站在马车上,道:“多谢英国公帮我清理了围观群众。”他拽了拽束腕袖子,早在马车里他便换下了官服。 今日,他有一战,这一战后英国公将再也拿他没有办法。 罗伟不怕他,道:“给我杀。” 就在这时,邵四率众家仆赶了过来,一下子人数的差异就追平了。 张栋亲自对战罗伟。 其他人也几乎都是一对一,但很显然在修竹的带领下,张栋这边的武力更高,皇上赐的侍卫战斗力是不足,但是他真正厉害的是这几年培养的死士。家仆几乎都是死士。 原本这些家仆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但给他卖命有源源不断的钱拿,自然都是拿命效忠。 罗伟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发现张栋虽然会武功,但是武功也不过如此,或许比他儿子高了那么一点,但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 罗伟要张栋的命,每一招都下了狠手。张栋有些不敌。 第136章 振作(一) 第133章振作(一) 张栋不敌,根本不欲亲自与罗伟对战。这种一眼就能够分出胜负的战斗,张栋从来没打算浪费时间,一个纵身退后,修竹默契上前接应。 修竹是第一杀手,就算是罗伟这种老将,也不是修竹的对手。 张栋如今有钱有人有权势,除了地位还未至内阁首辅,真如严世宗所说他会成为严肃那般的人,但是严肃光贪污不干实事,他却是在干着实事。 修竹打败了罗伟、宁国公、宁国公大儿子,一干士兵很快全部被控制住。局势已经逆转,站着手上有武器的都是张栋的人。 张栋冷漠道:“两大公侯突然出现在市心,欲对付我这个小小的侍郎,刚才的百姓全部都是见证。我在逃跑过程中,不幸被英国公砍中手臂。”手中剑划过左手手臂,鲜血滴落下来。 他受伤才好跟皇上交差,这就是他们伤害他的证据。修竹担心道:“大人。” 张栋额上流着冷汗,心道,这看似是重伤,其实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会这么疼。而他才砍这么一下便感觉疼痛,洪鸾却是在宫中流产后又被打得死去活来。 罗伟道:“你诬陷我们?” “陷害的就是你们。”他捂着伤口坐回马车。 宁国公瘫在地上道:“张侍郎,你私自操练武士,可是想要造反?” “造反?我这是自保。”他掀开车帘说,一个眼神示意,所有的死士都退得干净。 市心,马车重新开始行驶,车边还是跟着修竹和一百名的侍卫。 张栋对车外的修竹说:“夜里去跟那些言官们说,从明天起死劾英国公和宁国公,还有他们的党羽。” 修竹领命,张栋闭目养神。 言官们一旦逮着一个人,便会不停地骂,往死了骂。想来这两人回家后也免不了被骂,绝对是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春晖堂。 洪鸾现在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一个月有余,距离张栋与锦儿的婚事也不过一个多月。 她不仅身子疼,似乎还感冒了,喉咙火辣辣地疼,说不出声音。体质弱的时候,寻常的毛病都找上了她。 吴浣手里拿着几十个平安符,道:“阿鸾,这些都是我们从迦叶寺给你求来的平安符,迦叶寺求什么都很灵,这个是我的,这个是邵丽娘的,这个是邵四,这个是吴师爷……” 不厌其烦地一一介绍着手中的平安符,府上的所有人都去过迦叶寺为她祈福了。 迦叶寺求什么都很灵,让她想起张栋中毒初期,她对张栋说过的话,突然指着一个平安符,那个平安符,吴浣没有介绍。 吴浣道:“这个是大人替你求的。你是想见大人了吗?”刚好看见张栋站在门口。 洪鸾醒来可以服药,药香烧得没这么勤,门窗时常敞开通风。 洪鸾摇头。 吴浣道:“阿鸾,我知道你爱看话本,我从文英斋拿了一些时新的念给你听,好吗?” 洪鸾点头。 吴浣拿了两本书来给她念,因为是言情话本,讲到成婚章节,洪鸾艰难地抓住了吴浣,开口不成音。吴浣从口型判断出来,“你问的是婚事?你?大人和锦儿的婚事?” 洪鸾点头。 “哪……哪有什么婚事!” 张栋之前交代过不可在洪鸾面前说皇上赐婚的事,吴浣才会闪烁其词,心道,这感情之事,不该张栋自己来解释吗?眼睛不停向门外张望求救。 洪鸾从她的眼神里看出门外有人,脑袋微微侧过去,余光看见了男子的白衣和黑鞋。 “咳咳……”洪鸾忍不住胸腔的痛苦,一口鲜血吐在地上。她如今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活着的每日都是煎熬。 她曾看见过乔太公被活生生打死的场景,或许未来的自己也是这般。 吴浣擦拭干净洪鸾嘴角血迹,洪鸾再看门口,门口的人已经走了。吴浣道:“阿鸾,你千万别伤心,有我们这么多的名医在,你一定会好起来,你还这么年轻,只要你想活,我们便可以救你。” “谢谢你,吴浣!”洪鸾轻轻地说。吴浣服侍洪鸾重新睡下。 洪鸾想,最多还有一个半月就都结束了。上辈子自己上吊而死已然很痛,这辈子竟然更痛。 一个多月后…… 洪鸾心灰意冷,抱膝坐在,想着今日应该是张栋大婚,自己房间竟然是冷冷清清,她这个将死之人去参加婚礼实在不妥。 这时,房间门推开,走进来两个身穿布衣的男女。灰衣女子一声“夫人”将她从濒死的念头里拉回。 锦儿跪在床边,道:“夫人,从今日开始,您估计就见不到我了。我没有和大人成婚,也不会和大人成婚。我没有背叛夫人。那日在宫中,是锦衣卫抓我进宫,还让宫女给我打扮。他们说若我不与大人做出亲密之举,他们便要打死我。夫人,我实在不想死,想着大人与夫人感情好,肯定会原谅我那一回。夫人,对不起……” “虽然这次是皇上赐婚,但是大人已经在这三个月里给我选了一个良配,这个是董郎,是吴家医馆的郎中。董郎,跪下,这个是我们家夫人。我们家夫人什么都好,最是心善和睦。” 一个模样文雅的灰衣男子在锦儿身边跪下。两人身上都背着行囊。 “大人想了一个办法,皇上的赐婚虽然退不了,可若是我与董郎私奔了,那么皇上便不会再找大人的麻烦,不会过于问责大人。逃婚的人是我。我与董郎离开后,会从此隐姓埋名,不会给大人和夫人惹麻烦。” 洪鸾本想过了今日大婚之后便一走了之,尽量不再让张栋看见自己。喜事后再办白事对新婚燕尔不吉利,却不料他竟然用这种方式挽留自己。 “咳咳……”洪鸾虚弱地问,“盘缠可准备齐全?” 锦儿毕竟照顾她几年,要离开之际,她却没有为锦儿谋划未来。 锦儿道:“大人给我们的盘缠很足。若是赐婚风声没这么紧了,夫人,我到时再来看你。” 这几年,她只收了锦儿这么一个丫鬟,喜欢得紧,没想到她们会以这种方式分开,道:“其实你大可不必离开,我不怪你,就算日后你做当家主母,我觉得也比我适合。” 锦儿有些地方像她,长相性格方面。 “夫人,我只求您快点儿振作,我今生只喜欢董郎,不曾对大人动过心。还有,皇上给大人赐的美人都被大人拿钱打发走了。夫人,我很明白,大人只要你一个。” 锦儿和董郎中对她磕头,又说一些体己话才离开。洪鸾却是眼泪水簌簌落下。 本来以为上辈子就把眼泪流光,原来只要这颗心还在,仍旧会痛会难过。 张栋,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每次自己想就此离开,你总要将我拉回来。不管是当年在自己墓碑时,让她心生后悔,还是现在濒临死亡之时,又觉愧对他什么。 洪鸾想起自己还有未竟之事。 从这日起,她才真的好好喝药,虽然身子还是每日都疼,一阵阵间歇性,但她不再有向死之念。 能下地走路后。一天夜里,她不要任何人陪伴,走到了隔壁耳房。 耳房内还放着婴儿摇篮,婴儿的所有用品。之前备孕时,他们曾商量着这间房作为婴儿房,她快乐地说要亲自给未来的宝宝做鞋子衣服,张栋亲自给孩子准备了玩具,他们说有了孩子一定要亲自教导。 衣服鞋子统统还在,但是他们的孩子没有了。 洪鸾穿着素衣,长发未绑,坐在摇篮边,回想之前她与张栋在这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情。 累了将脑袋枕在摇篮上,她看见了门外站立的人影,人影修长,每日夜里她都能够隔着门户看见他。 房内,洪鸾回想往昔,泪水不禁湿了脸。 房外,张栋屡次伸手想推开门却只能忍着。 洪鸾看见他的人影从门户上消失,才从耳房离开。虽然他们没有了第一个孩子,但日子还是照常要过。 张栋在绿篱边看着她回主卧。 身子好些,她一刀剪了这段时间凌乱的长发,剪到只有齐肩长,算是与过去的自己告一段落。长发高高绑起,她做了年少时候英姿飒爽的打扮。镜子里,一张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了下去,看起来憔悴瘦弱了许多。 阿娘总想让她变瘦,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瘦了下去。少吃多做事,若是思虑多,自然就瘦了。 根本没时间想着吃。 吴浣让她这段时间可以做康复训练,她想自己的未竟之事是救哥哥。 皇帝靠不住,朱熠至今没有兑现自己对她的承诺。她最近听下人说起朱熠竟然宠幸了王宫女,中间宠幸的过程她不愿知道,总之王慧敏又得逞了。 有太后和魏忠贤在,王慧敏想不成功也难。她总不能够让朱熠杀了他母后。现在,宫里的事情现在已经与她无关了。 夫君,她不能再靠,欠张栋太多了。她自己来救。 拿起曾经的铁棍,她找了几个仆人来与她做训练,然而自己的身子实在太虚弱,没有多久便撑不住气喘个不停。 与她训练的仆人纷纷道:“夫人,到此为止吧!” 第137章 振作(二) 第134章振作(二) 哥哥那边最多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若她的身子不能够恢复如初,便谁都救不了。 虽然骨头没被罗宇打断,但是她受了很重的内伤,多动便身子阵阵发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能够好。 说不定吴浣的话只是安慰鼓励她的。 担心伤着她,仆人都不愿意再陪她练习。她就自己来,做人应该自律。一次她累晕在门外的小木亭子里,察觉有人轻柔地抱起她。 她只是累,并非没有意识。 放下她后,那人拿帕子轻拭她的身上汗水,解开头绳,擦了一遍沾满汗水的头发,将每一根发丝擦干。 她不想面对他,想必现在的自己特别的不懂事。身为他夫人,实际什么家事都不理。 想起家事,她倒想起来还有很多事没有交代。这日,张栋离开后,她让人叫来了邵丽、吴浣、吴渭和邵四。 从箱笼里取出房契地契田契,这段时间她没有管理,张栋竟然没拿走。 她将家里资产交到邵丽手里,他们都是张栋的心腹,是能够信任的人。 她道:“春晖堂的仆人越来越多,房间不够用,想必要扩张宅子,可以将附近几家宅子都买下来,只要好生将宅子里的人家安排好,他们会搬走的。既然要扩张,免不了要置办很多东西,该种植的种植,该建房的建房……你们一起安排吧!” 这个家需要靠他们了。 吴浣道:“阿鸾,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像交代后事一般。你身体已经越加好了,会慢慢恢复如初的。” 洪鸾无言以对。 邵丽看洪鸾垂着脑袋,道:“想是夫人现在没有精气神打理,待丫头你身体好一些,这些东西你再拿走。你说这东西都是属于大人的,我们拿着算什么呢!你与大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栋政务繁忙,这种家事不能再劳烦他了,一个人再厉害,总归精力有限。她抬头说:“我这段时间的确没有什么精气神,其中这些房契不知道有没有去收房租。” 房契在手,房子空着自然早就都租出去了。她仔细向邵丽交代这户人家住的是什么人,分别何时入住,有几户人家可能有些脾气,若是遇上胡搅蛮缠的便让他们搬出去,让邵四陪邵丽去,没有收不回的房租,租户她几乎都见过,一般都是会交租的。 说多了便有些咳嗽。 夜深,她才将所有事情交代完全。从桌边起身时,眼前一片漆黑,脚步一踉跄,差点儿摔倒,一人上前揽住了她。 她一看见张栋,便想到伤心事。 张栋道:“我与你是夫妻,分房做什么,还有夫人既然知道府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为何把事情全部交给他人。你放心,难道我就放心吗?” “夫人要做康复训练,为夫来陪你。” 夜深人静,吹熄了蜡烛,洪鸾早已经泪流满面,心想,我便再为你做这一桩子的事情吧! 之后的几个白天,她带着人去和隔壁几家宅子的房东谈买房的事情。按照市场房价,大多数房东听见满意的价格都同意搬走。 与房东签好买房合同,便是让住户们搬出去。有些住户就是房东,在合同规定的时间搬走,但也有几户是租客,房东会安排让他们搬走。 隔壁几家房东都好谈,唯独有一家房子的房东是一对母女。这对母女的房子不大,是丈夫离世时留下的,就算洪鸾将买房的钱给她们,她们也难以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京城再买一套房子。 这对母女死活不肯卖房,更不可能搬走。 从这对母女的屋子里出来,邵四道:“夫人,要不这套房子,我们就不要了。” 洪鸾摇头:“若没有这套房,春晖堂扩建后便会缺个角,并不好看。” 修竹道:“夫人,要不我把这套宅子的钱给她们,赶她们走。” 张栋担心她的安危,将邵四和修竹都留给了她,她道:“这样更不好。” 不能因为他们现在家大业大就欺负平民百姓。这对母女不肯搬,无非是觉得没了这套房子,她们在京城就没有住的地方,去别的地方,她们也不知道找谁。 女人单独带着孩子,日子总是艰苦的,身边没有亲戚扶持更加艰难。 洪鸾道:“我再与她们去说一说。”说完,又走进了这对母女的屋子。 夜里,洪鸾倒不再觉得头昏眼花,身子似乎都有力气了,这是真的有事情做,便有了精力。 一直躺在床上伤春悲秋,除了做训练便没有其他事情做,人就会越发没精神。 张栋回府,洪鸾递了安神茶给他喝。 张栋道:“夫人是有事想与我说?” 她要与他谈事情,便会给他放好各类水果各类茶点,现在桌子上就摆满了张栋爱吃的。他若不吃,可以拿给吴浣他们吃。吴浣现在喜欢待在春晖堂,与她一起规划未来春晖堂的格局。 洪鸾道:“我想在府里再招两个人,这两人是母女,母亲不过二十五岁,女儿七岁。” 张栋抓住洪鸾的手道:“夫人是还有什么担忧?” 不然这种招人的小事根本不必过问他。 “这个女人叫做胡玉娘,丈夫过世不久,我听街坊邻居说她并非安分守己的女人。” 一个七岁小女孩招进府,还需要有人照顾,几乎做不了什么。 胡玉娘与张栋同岁,可能比张栋大了几个月。 张栋道:“她们就是那户不肯搬走的母女?” 他在修竹那已经听说了今天的事情,其实若是他来做,无非给钱赶走就是了。没什么是钱、权解决不了的。 洪鸾太心软了,也可能入了他人的圈套。 洪鸾道:“我还没有跟这对母女说要招她们进府,若是她们进府,我们给她房子住,给她们活干,胡玉娘应该就会卖掉那套丈夫的房子。但是胡玉娘不是锦儿。” 洪鸾知道胡玉娘估计很早就知道隔壁住的人家是谁,知道她和张栋,或许死活不肯搬并不完全就是因为没有地方住。 母女俩不可能没有亲戚,这是她后来问了其他街坊邻居,渐渐领悟过来。 丈夫去世,拿了卖房的钱正好投奔亲戚,这是一般人的想法。 洪鸾想,胡玉娘就是想进春晖堂。 张栋道:“我还是那句话,夫人决定就行。” 洪鸾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没有果断拒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个府上女人很少,洪鸾想收胡玉娘进府,还想就此考验张栋,也许张栋并非非她不可了。 吴浣一心为了医术赚钱,在感情方面没什么心思,可能心里觉得钱比男人好使。 次日,洪鸾与胡玉娘谈了要招她们入府的事情,给她们安排了职务和住的房间。胡玉娘带着女儿刚开始说什么使不得,说她是寡妇,不吉利的人,洪鸾又说了一遍,她便话锋一转,变成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胡玉娘带着女儿小红进了春晖堂。 如此,附近的住宅全部买了下来。洪鸾安排邵四去京城找合适的人装修造房子,到时按时开工,把各个宅子打通,变成一个大宅子。 有些地方造山水池苑,有些地方搭建戏台做娱乐之地,有些地方种绿植还可以养些珍禽。 主人家的房间到时造在东边的春芳园,每个园子都要命名,要改的地方太多。 洪鸾原本觉得交给邵丽,应该能够把事情很快完成,实际自己着手操办,便发现一点儿都不容易,邵丽娘最爱做的还是管膳食类。吴浣不是丫鬟,外面有医馆要打理,哪里有时间管这种事,最多出出主意自己的房间如何布置。 修竹和邵四管家守院倒是做得挺好,但很多精细活就不行。吴渭和张栋在官场,吴渭毕竟是举人,能够给张栋出主意,顺便当着春晖堂的管家。 张栋若给吴渭安排职务,吴渭就要去异地当知县,吴渭还是更喜欢留在春晖堂做事,给张栋出谋划策。 胡玉娘进园子后,洪鸾安排她在厨房给邵丽娘搭把手,这也是邵丽的意思。 在街坊邻居口里,胡玉娘就是一个狐媚子,当年她家大郎还在世时,她就常常趁丈夫白天出外卖炊饼,四下勾搭外男,每日在家却不怎么管女儿。大冬天,有的时候女儿小红还穿着单薄站在门口等父亲。 吕大郎生性软弱,模样丑陋,担心媳妇跟人跑了,每每只能依着胡玉娘。大郎死后,胡玉娘更加放纵了。 邵丽是觉得洪鸾不知道胡玉娘的为人才招她入府,特意要教导胡玉娘,不让胡玉娘再勾搭男人,方才跟洪鸾说,要了胡玉娘在身边打下手。 胡玉娘人如其名,姿色艳丽,现在还正年轻。丈夫卖炊饼,她也能够做各种美食糕点,做出来的东西味道还不错。 在当时,女人很少有出来做事的,她家吕大郎出外卖炊饼,她就在家里带吕小红。 洪鸾并非不知道胡玉娘为人,是故意如此安排。下人哪方面有特长,便安排在哪里做事。 这么安排看似是合理的。 洪鸾真心挺喜欢胡玉娘的女儿吕小红,吕小红长得有她母亲一半的姿色,也有她父亲憨憨的样子。 洪鸾安排完家事,便会在家里指导吕小红读书识字。自己没空时便让家仆带吕小红去玩,或者出府买零嘴吃。 洪鸾知道胡玉娘并不太想管这个女儿,曾经街坊邻居以为她家女儿没衣服穿,给她家送了好几件孩子衣服,胡玉娘都不给女儿好好穿衣服。 洪鸾不想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废了,特别养在自己身边,身边有一个孩子热闹,她心里不好的念头也少了许多。 第138章 振作(三) 第135章振作(三) 吕小红在洪鸾住处,胡玉娘抽空会过来看望读书识字的女儿,夸洪鸾心善人美。 胡玉娘说话,嘴巴倒是很甜。 直到夜里张栋回主卧,胡玉娘都不走,仗着教育女儿的名头,在洪鸾房里待着,装模作样地教着女儿读书。 洪鸾道:“胡玉娘,原来你认得字。” 胡玉娘道:“我原本家境殷实,家里头也有人当官的,从小读书识字,针织绣花,不过后来家里出了事,没落了,被人卖给吕大郎做媳妇,不久便有了小红,不能离开了。”说话间眼神流转,一双桃花眼盯着张栋瞧。 张栋现在是吏部侍郎、帝师,在内阁,还是建极殿大学士,年纪轻轻居于高位,就算是哪个小姑娘都会盯着张栋瞧的。洪鸾看见胡玉娘妆容艳丽,倒是面色淡淡,却不知张栋不说话,只坐着盯着洪鸾瞧。 吕小红乖巧地念着《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与她母亲不同,小红的性格是胆小且懂事的。 七岁才学《三字经》,委实有些晚,吕小红之前几乎什么都没有学,洪鸾不仅教她念,还教她认字,教完便是学写简单的字。 胡玉娘道:“做生意人家,女孩子学文也没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嫁人。自然不像夫人这般出身名门,熟读四书五经,学了还能够帮夫家做事。” 洪鸾道:“我也不算出身什么名家,只是父亲当年考中了进士有个官做,现在也是在湖广老家当个七品言官。年少时,父亲教导了一二。” 她父亲原本在江西当巡按御史,严世宗案子结束后,张栋替他父亲找了回老家的官做。她父亲是张栋的丈人,若是再身居高位,会影响张栋未来的仕途。 洪鸾明白,张栋在官场上是有野心的人,他若是日后再升官,家里亲戚又是高官,难免落人口舌,会被人骂的。 首辅的儿子在父亲当首辅时都不能做官就是这个道理。张栋只能安排她父亲回老家当个小官了。 她母亲回江陵老家,还能够与张栋的母亲做伴,是她母亲爱做的事情。不会再烦心她和哥哥的事情了。 胡玉娘想,原来张栋的夫人年轻时的家境与她差不多,只不过她父亲犯了事,她家出事的早,便只能够委身下嫁。 洪鸾见小红学了够久的了,一个“三”字写了整整一面,坐在小红身边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吕小红愣愣地说:“好。” 洪鸾找了一本全是图画的画册,小红还不太会认字,看图书正好,她选的这本画册都是动物,孩子最好理解。 在洪鸾讲解画册故事时,张栋头也不转道:“胡玉娘,吕家还有其他亲戚,你可有打算带小红去投奔那些亲戚?” 吕大郎有个弟弟叫做吕二郎,在京城衙门里当狱卒。 胡玉娘终于等到张栋问话,娇声道:“回大人,夫人买下我们房子时,给我们签了死契,我和小红便是一生都要在春晖堂里做事的。” 所谓的死契,是下人和主人签订的劳动合同,死契是终身制。 一般契约都是十年一定,除非是日子真过不下去的人家才会签死契,不知是洪鸾有意如此,还是胡玉娘提出的卖房的条件。 张栋这才看向胡玉娘,似笑非笑道:“哦。” 其实死契并非不能够解,若是主家想要你走,无非给钱打发,或者你做得好,讨得主人喜欢,能求主人放你走,下人还了之前主家买下他的钱,或许也不必给钱。解不解契约,权力都在主家手里。 洪鸾细致地讲完故事,知道垂髫小儿需要早点入睡,吩咐胡玉娘该带女儿去睡觉了。 胡玉娘才悻悻地领着女儿走。 洪鸾吩咐家仆将厨房温着的牛奶拿到胡玉娘房里给小红喝。对孩子关怀备至的程度,他人都要以为孩子是洪鸾和张栋的了。 送走了胡玉娘和吕小红,洪鸾刚一回头,身后人便蹭了上来。 张栋道:“为夫知道夫人喜欢孩子,我们大可去孤幼院领养一个。” 也许早年她曾有过这个念头,但如今……她在春晖堂最多再待一年,也许一年都不到,也许半年她就会走。 她不会去领养孩子了,应该也等不到春晖堂扩建完成。 紧紧抿唇,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 正要开口说一句刚编好的话,听见张栋道:“夫人为何不戴那支为夫赠你的簪子了?” 张栋转身,从梳妆台上的香奁里取出那根鹊鸟纹银簪,温柔地插进洪鸾发间。 没想到她的小细节还是被他发现了。 “赠簪乃正妻之物。阿鸾每日记得佩戴。” 洪鸾觉得自己想走的心一时有所动摇,不想被他提前看出端倪道:“我只是觉得这根簪子不配这几日的衣服,故而未戴。” “那为夫明日再挑一箱簪子来,你要换什么衣服就从这箱簪子里挑着搭配,每日换个花样都行。” 张栋记性好得吓人,恐怕他自己挑的簪子每一个款式都记得,他送再多簪子的意义都相同。她只能够戴上他送的,道:“不用了,我每天戴着这根簪子就可以了。” 张栋握紧了她的手。 之后的几日,她夜里都先在邵丽房间待着,吴浣、小红一同在旁。小红吃着米糕,喝着牛奶。 吴浣出门次数最多,邵丽偶尔出门,两人说着京城的趣闻。洪鸾听见觉得很有意思,邵丽织着小女孩毛衣。 突然,吴浣道:“阿鸾,你不觉得我们府上的某人很像《金瓶梅》《水浒传》里的某人吗?” 《金瓶梅》写于《水浒传》之后。 “你说的是世贞哥写的那本?”洪鸾当然知道,吴浣说的是胡玉娘像潘金莲。 胡玉娘嫁给吕大郎,吕大郎有个弟弟叫做吕二郎。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武大郎有个弟弟叫做武松,但是吕二郎没有武松那般本事,不会打虎,胡玉娘未必谋杀亲夫。 洪鸾眼神示意小红在这里,道:“吴浣,你别瞎说。别什么人都对号入座,她们不同。” 吴浣道:“有没有不同,过去看看不就明了了。” 现在是戌时中,小红差不多可以睡觉了。吴浣的意思是,洪鸾可以将小红交给胡玉娘了。 吕小红毕竟是胡玉娘的孩子,她再喜欢小孩子,夜里总要将孩子送到亲生母亲手里。 吴浣道:“走,去你卧房。” 张栋夜里办公再忙,都会在戌时回来看洪鸾。有时事情处理得早,就在戌时后都在卧房,若是事情多,看望了洪鸾或者等洪鸾入睡后再回书房办公。 洪鸾和邵丽一左一右牵着吕小红的手回主卧。吴浣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孩子,就喜欢独立。 三人聊起白日看过的窗帘款式,有的房间用什么颜色图样的窗帘,其他房间则用其他款式的。房间用处不同,住的人不同,配的装饰帘子都不同。聊完帘子,聊衣服款式,洪鸾刚好手上有几段好料子,想去找京城裁缝做衣裳。 除了她们的,张栋几人的,还有小红的衣服,洪鸾都考虑进去。 洪鸾不太会织毛衣,织条围脖还行,织衣服不在行,请邵丽娘帮她织,故邵丽这段时间空了便在给小红织毛衣。 春芳园,蘅芜院。 走在廊芜下,快到主卧,三人加一个孩子都看见了张栋和胡玉娘。“砰”的一声,瓷碗落地,胡玉娘突然摔一跤,正正摔在她们面前,像是给她们磕头拜年了。 洪鸾刚才看清楚了,是胡玉娘本想摔进张栋怀里,估计没料到张栋反应很快,直接避开,胡玉娘便完全摔在地上了。 张栋看向洪鸾,眼里只有洪鸾,她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 吴浣拉了拉洪鸾的衣服,小声道:“我说什么了,就知道胡玉娘会来你的卧房。”小声说是不想被小红听见。 胡玉娘跪在地上,收拾摔碎的瓷碗。 邵丽问:“胡玉娘,你怎么在大人和夫人的卧房外?” 胡玉娘收拾妥当道:“我想着夫人带着小红,一定很劳累,故煮了一份红枣桂圆桃胶羹给夫人喝。见夫人不在,不想羹汤冷了,便想先给大人喝。” 邵丽道:“这么说你还是好意了。好了,收拾妥当后拿回厨房,还有将小红带回去吧。夫人已经帮你带了一天孩子了。” 胡玉娘起身道了一句“是”,领着孩子走了。 吴浣看着母女俩走了,叮嘱道:“阿鸾,你心别这么大,该紧的时候还是要抓紧,别真让人给钻了空子。”凑到洪鸾耳朵边道,“大人毕竟是男人,还是有生理需求的。” 胡玉娘为人处世,对男人的掌控都比洪鸾要老到多了。 其实洪鸾若真不想胡玉娘来蘅芜院,大可与胡玉娘说不能来,或者吩咐家仆不让任何人来主卧。 家仆哪里会放人进她和张栋的住处。可以说,胡玉娘会单独来找张栋,是她平日的纵容。 她这几日夜里都带着小红在邵丽房间,胡玉娘询问家仆“小红在哪里”,胡玉娘肯定会知道洪鸾不在蘅芜院,故意寻找洪鸾不在的时候来此地见张栋。 若不是她们及时前来,或许胡玉娘就得逞了。其实这几日洪鸾不在主卧,胡玉娘就已经事先来过几次,当时都只有张栋一人在。 洪鸾知道,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更喜欢有经验的女人。张栋是男人也不例外。 第139章 振作(四) 第136章振作(四) 吴浣和邵丽不便打扰他们夫妇俩,胡玉娘和吕小红走后便也走了。 蘅芜院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夫人,为夫这段时间时时在想,若我是吴浣或者是小红,是否你就能够时刻陪着为夫。”这几日,他夜里戌时来到蘅芜院,洪鸾都不在,便又回了书房办公。 “我夜夜都会回蘅芜院,你难道还没有看够吗?”她也就是戌时及戌时之前不在,夜里还是与他同房。 “当然不够。” 洪鸾怔在原地,但很快反应过来,没人会没了自己不行,他上辈子可以,这辈子肯定也可以。 一日夜。 她人还在邵丽娘这边,突然,邵四带人过来道:“夫人,大人说请你去一趟书房。” “书房”二字莫名让她想起前段时间自己身体刚好些去过一趟。 张栋的书房不是谁都能够去的。房外如今守卫森严。 那次,她端着养生汤去,在门外刚好听见他吩咐修竹去暗杀几个人。这些人似乎都是最近在朝堂弹劾他的言官,不过最终都被皇帝贬官回乡,她听见张栋让修竹在那些人回乡途中悄无声息地做掉。 官场上是已经有很多他的人,但不代表都是他的人。总有些与他作对的。他处理的是与他为敌的。 她知道他这么做其实不光为了自己,也是保护他们这个家,他们所有人。太过心善会被敌人拿捏。正所谓官场如战场,张栋的处境并不比她哥好多少。 她也知道宁国公和英国公的下场,英国公最惨,不仅左军都督府都督的权力全部归于兵部,他既无兵又无权,连带兵打仗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权力被完全架空后,不知道又被告发了什么事,彻底惹怒了皇帝,被削爵贬为庶民,削爵后得了一场大病莫名其妙就死了。 宁国公虽然没有被削爵,却也是在患病中莫名其妙就死了。宁国公的大儿子齐磊最近似乎也病入膏肓,死没死不清楚,总归是每日都躺在病榻。 整个京城的大夫几乎都掌控在张栋手里,要悄无声息地害死几个人太容易了。有关医药行的事情,是吴浣无意间透露给她的。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能够理解他的作为,但是理解不代表自己喜欢听这些事情。不想知道他为了他们和手里的财势要害死多少人。 从回忆中回神,她道:“哦。”放下手边的事情,随邵四过去。 书房里,洪鸾看见了胡玉娘站在一边,胡玉娘一看见她来了,神色明显慌张了一瞬,洪鸾猜测胡玉娘可能不知道张栋派人叫她过来。 她问:“胡玉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若张栋不想人进来,胡玉娘肯定没有机会,可见人是张栋故意放进来的。 胡玉娘心慌地说:“夫人,您之前说过大人操劳,让我夜里煮些养生汤与大人吃,您忘记了吗?” 洪鸾想自己这真是什么脑子,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忘,没错,人是她放进来的,道:“没事,我忘记这茬了。” 见她来了,胡玉娘是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她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与张栋单独相处。 洪鸾看向桌边神色淡然的张栋,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栋反问:“没事就不能够找你了吗?” “我那里还有事呢!你也忙,正好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阿鸾,你就这么想避开我?” 今夜的他似乎隐隐有了一些脾气,这让她脾气有点上头了。“我没有避开你,是真有事情,你忙你的,不是正好吗?” “阿鸾,我是你丈夫,我让你留下你就应该留下。” “你留得住吗?”洪鸾刚一转身,看见修竹邵四都在门口,只能继续与他打嘴仗,“我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若真没有事情,我便走了。” “阿鸾,你身为我夫人,却不尽夫人之责,不觉得很过分吗?”他已经从桌边起身,向她而来。 “我什么时候不尽夫人之责,你倒是说清楚。” “就比如现在,你这段时间明显在与我冷战。” “那是你想多了。” …… 胡玉娘在一旁看着,进府的这段时间她已经看出洪鸾和张栋之间似乎存在嫌隙,正好她下手,就是这两人吵起架来越看越不对,虽然两人语气都冷,但是架势却是…… 两人吵架,甚至开始动手。 “张栋,你别逼我打你。” “夫人,你现在打得过我吗?” 两人你一招我一招,互不相让。 大明朝,文官会武功的很多,但是武艺有张栋这般好的,却是少见,这对夫妇俩连武功招数都互不相让,见招拆招。 胡玉娘最终看明白了,虽然他们吵架的语气硬,出手的招式狠,但越看越觉得亲密。没错,他们越吵越亲密了。 胡玉娘看明白了,总不至于在夫妻两人吵架时还待着,道:“大人,夫人,奴婢先告退了。” 洪鸾其实是真心想走,想让胡玉娘留下,看到胡玉娘就这么走了,修竹和邵四将门一关,心神一晃,双手便被对方钳制住了。 “张栋,你放开我。” “夫人,故意用胡玉娘来考验为夫,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吗?”故意吹熄了旁边的蜡烛。室内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没有关系,阿鸾,刚才胡玉娘送来的养生汤,我喝了。” 洪鸾还想说“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发现他手掌火热,又想到他突然改了性子对她有脾气,不能再装作单纯了,她活到这个岁数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俯身咬住她温软的耳朵,咬着耳朵道:“阿鸾,你想看着我难受吗?” 她顿时心软了,由着他予取予求。 洪鸾次日从房中醒来特别后悔,一来张栋已知胡玉娘送来的汤有问题却喝掉,显然是故意的,她竟然会对他心软,二来昨夜在书房重地,害她娇喘连连。那书房又是纸糊的窗,隔音效果实在欠佳,想必邵四修竹等各个护卫都听见了。 府里上下已知只有她能够满足张栋的需求。她梳洗完出门,发现家仆都对她越发客气,对她尊敬有加。 昨夜,张栋还与她说了,他去太后寝宫只是上交自己写的青词给太后,另外汇报皇帝的学习情况。 之前她在宫里,他顺便可以进入后宫找机会见她。 市井里流传他与太后关系亲密,方才地位稳固,一直是她的心结。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府上扩建一事忙了一个月,一天夜里,张栋牵着她走过曲桥,走到一处游廊,正好可以看见修竹和邵四在倚梅园训斥家奴。 这府上众人的动静,其实两人都一清二楚。洪鸾是天天在府里没出门,府上耳目众多。 胡玉娘虽然还时不时来蘅芜院,但是已经不敢再近距离接触张栋。 张栋让她没有机会,胡玉娘已经看穿两人看似存在嫌隙,却也只是表象,实际她无法插足。 修竹训斥了两个最近与胡玉娘有染的家仆。 修竹冷酷的脸上带着杀气,道:“你们要女人,大人可以成全你们。你们的命哪一个不是大人给的,如果没有大人,你们哪一个不是难民,得饿死在街头。大人保护了你们,但是你们却抵挡不住诱惑,让女人随意一勾,便跟丢了魂似的。那么下场如此二人。” 修竹当着众多家仆还有张栋洪鸾两人的面处决了两个家仆。洪鸾知道这两个家仆一个姓樊,一个姓李。 胡玉娘平时空了总是亲密地“李哥儿”“樊哥儿”地叫二人,然后将他们拉到自己的房间,其中的私密事,洪鸾很清楚。 原本她想让胡玉娘进府以此考验张栋的真心,若是张栋有一丝对其他女人的动摇,她日后想走,也有一个理由,好叫自己决绝的死心。 她想,张栋只是想借胡玉娘进府,考验手下人的忠心和克制力罢了,并不是为了她。 如今,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她已经浑然不怕了。 张栋若不这么做,今天有个樊哥儿、李哥儿,明天就有赵哥儿,钱哥儿,总之他手底下的人必须先能管住自己。 张栋道:“阿鸾,我已自证我心。” 洪鸾想,她不能证明自己的心,从张栋手里将手抽回,道:“让胡玉娘留下可以考验家仆,你别伤害她。” 张栋可以杀禁不住诱惑的家仆,可以杀官场上与自己不对付的官员,可以暗杀两大公侯和公侯之子,一个胡玉娘算什么呢? 胡玉娘进府才一个多月,说不定时日长了,张栋对她的态度会变。 洪鸾心里有不能言的秘密。 “夫人真就这么想看我碰其他女人?” 洪鸾默然不语。 “好,那明日便让胡玉娘来当我的贴身女婢。另外,你不觉得找个已婚女人给我,很不公平吗?” “我可以……再找个媒人来推荐一些。”她之前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若张栋碰了其他女人,她日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 “不必了。我若喜欢,会自己找。”说完,张栋走了。这一夜,张栋没有回春芳的蘅芜院睡觉。 第140章 振作(五) 第137章振作(五) 日子还是照常过,白日她看似有条不紊地组织匠人扩建春晖堂,设计图纸已经给了工头,工头会组织人建设,有些细节改动全要经过她同意才能够开工。 夜里,她尽量不去书房惹自己伤心,知道胡玉娘这些日子以来都在张栋身边服侍。吴浣特意叮嘱让她心别这么大,她表面不当回事,回到蘅芜院就只能够独自默默哭泣。 这一日,她去书房向张栋提及自己招了二十四个丫鬟,为了方才记忆,以二十四节气命名,其中惊蛰、霜降会武功,全都是模样端秀姣好的姑娘,家境算是小康。 她简单地介绍了这二十四个姑娘,年纪与她相当,有的甚至小两岁。张栋听着面容淡淡,头也不抬地道了句“好”。 洪鸾说完离开,张栋才抬头,眼眸深邃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张栋原本不招婢女,是不想女子影响“军心”。洪鸾觉得一个大家族没有婢女安排不合理。 这日夜里,走在去春芳园必经之路的游廊,洪鸾带着婢女熟悉环境,分配任务,正好看见张栋与惊蛰、霜降两个丫头在一边的桃树下比武指教。 正是桃花盛开时节,桃花纷飞,一粉一红两个婢女却比桃花更艳丽。 难得他挺喜欢这两个丫头。 洪鸾走进桃林,背过身吩咐面前的春分、夏至和雨水,递交香帕给春分,春分负责给大人擦汗。夏至手里红木托盘放了两杯新茶,一杯漱口,一杯饮用。雨水端着食盒,盒里放着削皮洗净的各类水果。她平日爱做水果什锦,张栋爱吃,现在交给雨水负责。 几个丫鬟侍候在侧,洪鸾交代完,头也不回地从游廊回春芳园,这段日子张栋似乎搬到了书房居住,有时有可能在去沈沐知家或者李纯元家后,对方府上曾派人来说张栋喝醉了酒便直接在沈府或者李府睡觉。 春晖堂的山水池苑,赏景之地造好一半后,这日,官员休沐。 阳光温暖,暖风和煦。 一个大大的水池里养着金鱼、白鹤、鸳鸯、黑天鹅,一些珍禽异兽,却不合时宜地走进了六只呆头呆脑的草鸭。草鸭的窝建在池塘附近的芦苇荡里。 池塘边,张栋站立看着水池里的动物。 沈沐知道:“你又在看鸭子呢!这鸭子活灵活现的,肯定是洪丫头养的。” 今日他邀请了沈沐知、李纯元来府上赏景,看他府上的工程造得如何了。几人在外都身穿便装。 洪鸾空闲时每日都要去鸭窝里翻一遍有没有鸭蛋,她还和从前一样,看起来每日都如往常。 既然她的心能够这般硬,他想自己应该也能够做到,放于身前的那只手不禁握紧。 水池边有一座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的亭子,名为沁芳阁,四面槅窗打开,坐在内里便能看见外面的风景。 内里木墙上悬挂各色名家画作,唯独一副六鸭戏水图富有童趣,落款人为张浩岳。 张栋、沈沐知和李纯元围着一张桌子坐,身边是窗户,正对山水池塘最美的景色。 房间内另外一边,洪鸾指导着几个丫鬟烹茶、端茶,教导如端茶时绝不可碰到茶杯边缘等,这些丫头人美,手也灵巧,一教就会。 洪鸾端着几杯刚烧好的茶走过去,以正确的端茶礼仪在几人面前放好茶,道:“这是暹罗最新上供的春茶,你们几位慢用。” 大明有许多附属国,每年都需要朝贡,贡品中有茶叶也有珍禽异兽,府上的这些都是皇上赏赐。 从丫鬟立春手里端过一盘果子,果子有桂花蕊馅、菊花馅、豆沙馅等,做得小巧精致,放在三人桌上。 洪鸾知道沈沐知如今已经是兵部尚书,否则英国公左都督的权力不会这么快被架空。朝堂之事,她虽然不管,但见几人关系亲密,大概猜出一二。李纯元刚入内阁。 沈沐知笑道:“张栋,你是不是欺负阿鸾了?怎么人都瘦了。” 张栋抬头看着洪鸾,似乎在思索什么,道:“我欺负她?” 洪鸾笑说:“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好欺负的。” 张栋喃喃道:“她平日欺负我还差不多。” 洪鸾道:“你们慢慢享用,旁边有丫鬟伺候着,我还有点事儿。”说完,退出了亭子。 沈沐知和李纯元知道张栋是不会主动招婢女的,这肯定是洪鸾的主意。 洪鸾出门,是今日不仅沈沐知他们过来,还有一些家仆的孩子在府上游戏玩耍,她去组织这群孩子玩耍。张栋给这些家仆们的工钱足以让他们的后代不必再为奴为婢。 对待府里为他卖命的下人,他都是恩威并施。有长久的利益,就有长久的关系,这些人方才都忠心耿耿地为他卖命。 张栋的眼神落在池塘边组织孩子们玩游戏的洪鸾身上。这些孩子有的像吕小红这样七岁,有的十一二岁,都处在贪玩的年纪。像他这样年少时就为了功名、复仇考虑的很少见。 沈沐知道:“张栋,你还和从前一样心里只装着一个人。” 张栋无奈地笑,朋友都知道他的心事,他已经向洪鸾证明自己的心意,洪鸾却未接受。他道:“心里只装着一个人其实很幸福的。” 他见洪鸾回头看,故意高声道:“但是像你们这样,身边多几个女人也别有一番滋味。” 洪鸾是组织游戏者,让其中一个大的男孩当老鹰,一个大的女孩当母鸡,其余一些孩子都装作小鸡。孩子们玩的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组织完在旁边看着,离亭子不远,听见了亭子里他们几人的对话。 她故意装作没听见,又回头看向孩子们,心想,张栋认为身边有婢女也不错。 从那日起,丫鬟们做事越发娴熟,完全不需要她的指导便能够伺候好张栋。她每每在府上都能够听见丫鬟之间讨论张栋这段时间又赏赐了她们什么东西。她们都知道洪鸾不是个善妒的女人,洪鸾有时见她们做得好也会赏赐但都不及张栋赏得多,所以她们私下讨论都越发大胆。 张栋赏赐最多的是霜降和惊蛰,这两个丫头都像洪鸾那般可静可动,洪鸾没有招那种只会打斗的蛮丫头,都是聪明伶俐的丫头。但正是她们太过聪明伶俐,洪鸾发现自己已经压不住她们了。 况且她与张栋这些日子都不再同房,家仆是尊敬她,但丫鬟们却背地里说她是不是与张栋有什么矛盾了。人人都说七年之痒,她与张栋又何止七年,感情说不定都变淡了。 每次洪鸾想听得更多时,那些丫鬟便机灵地发现有人不说了。 大雨突然说下就下,平日里她能够隐藏自己的情绪,表面装作没事人一般,但正值雨天,房间就她一人,情绪便上来了。躲在纱床上泪水止不住地流。 夜晚戌时,恐怕自己又要独守空闺。洪鸾想,张栋应该又去找霜降或者惊蛰这两个丫头了吧,这时,听见房门开了。 她低头看见一双黑色牛皮靴。 张栋递上一块绣着六只小黄鸭的白手帕,问:“这平日不是很坚强的吗?当家主母的事儿也管得很到位,为何偏在房里哭?” 洪鸾看见那块自己曾经亲绣的手帕,眼泪水更加止不住,却生硬地擦了擦脸,道:“只是今日突然下了大雨,将晾晒的名贵药材毁去一些,觉得可惜才落泪。” “是吗?”语气带着探究意味。 洪鸾擦干净泪水,点头:“只是这样,那些研磨成粉的一浸水便没用了。哦,你今天来得挺合宜的,正有事与你商量。我看你似乎挺喜欢霜降和惊蛰的,如果你真心喜欢,也别耽误人家,不如纳娶……” 张栋打断道:“阿鸾,我培养她们,她们日后就是邵丽娘身边的女侍卫,保护邵丽娘的安全。” 什么?洪鸾一时没明白。 他们叫邵丽为“邵丽娘”,府上下人称邵丽为“邵嬷嬷”。 洪鸾又说:“若……若你不喜霜降、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哪一个都是模样姣好,家境殷实,你赏赐了她们,想必也喜欢她们。” “赏赐一个必然要赏赐全部,这是为了公平。不代表为夫想要她们。” “如果家里的丫鬟不够好,那吏部孙尚书的女儿……” 张栋还是吏部侍郎,若是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想必对他升职有利,迎娶地位更高的官家之女,都对他前途有利。 张栋道:“夫人胡说,孙尚书的女儿都已经三十而立,早已经出嫁。” “那……”洪鸾发现自己竟然脑中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她是偶然听说孙尚书的女儿容貌好,却不知道对方具体几岁,其他官家女儿,她曾关注过一二,却未用心记,这时要用了一个都说不出。 给自己夫君推荐其他女人这事,她就算有意却不可能完全用心。 张栋冷笑:“夫人,你难道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意吗?你给我推荐女人,难道你开心吗?” 洪鸾想给他推荐女人,是未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若她做这事开心、不在乎,她也不会每日在房中无人时哭泣。 原来以为是自己掌控了全局,她不停地给他找合适漂亮年轻的女人,他一个欲擒故纵让她彻底丢盔弃甲。他两个月来假意冷着她,是想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心,她看见他亲近奴婢,会难受会伤心就是最好的证明。 反而是自己入了他的套。 张栋牵住了她的手道:“我赏赐霜降、惊蛰更多,是只有这两人我尚且能够分辨,她们最有用。而其他女子,夫人一下子给为夫找这么多,为夫就夜里这么点时间有空,你真当我记得住她们全部?” 他在要事上记性好,在某些事上不用心。奴婢一事上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第141章 振作(六) 第138章振作(六) 春晖堂的娱乐场所,曲闻戏院搭成。戏院外有一门联为“通晓古今多少事,半生都付笑谈间”。与外头的戏馆有过之而无不及,戏院里有一个大戏台,戏台下座位无数,一共有两楼,楼上楼下皆有雅座。 洪鸾在春晖堂管理扩建一事已经度过大半年,张栋向她表明心意后便日日宠着她,没给任何女人机会。 丫鬟们都机灵,看两人恩爱有加,不好插足,胡玉娘收敛许多,府里也没个男的肯搭理她,渐渐开始管教起自己的女儿吕小红。 张栋替家仆的女儿和吕小红请了私教,就在春晖堂里的书舍教习,打破了民女不读书的先例。书舍名“太阴阁”,自然又是洪鸾起的名,太阴星为月亮,太阴阁指女子书舍。 正好又逢张栋升官。时任吏部尚书,内阁次辅。好事成双。 洪鸾心里头清楚是张栋将徐首辅以下资历比他深的阁老挤走的。虽然两位阁老年纪大了是事实,但是若政务办得妥当,也不会双双辞官。张栋事情办得比他们好,他们没有留下的理由。 比他资历深的阁老走了,他自然就升任了。 他未来官至首辅,官位为太师。在大明朝,首辅掌权,却非官职,太师为正一品官,却是虚职。除了官场上还有一个魏忠贤,未来,她根本不再需要为他操心。 她年少轻狂,在对付魏忠贤一事上,年轻时没成功,之前在宫里又被害得极惨,想来这事自己只会帮倒忙。 家里有喜事便请了戏班子来春晖堂的曲闻戏馆演戏,白天排练,夜晚排戏。 请了戏班子的这日,洪鸾扮成男子先去了一趟德兴镖行。如今是盛夏,越是离那艰难的凛冬越近,洪鸾越发不安起来。张栋待她越好,她心里越难安。 在万分纠结的心情下,她仍旧去了一趟德兴镖行,曾经她的手下关长和罗汉,也是她的朋友,当年他们俩给她当智囊袋出主意,她想和他们商量一番。 如今的德兴镖行,她认识的好些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包括关长和罗汉,他们的妻子她都见过,果然都是屁股大好生养的女人,大胖儿子都会在地上跑了。 这是戏言,嫂子们都漂亮,心地善良的那种,人心善表现在面目上,都是面颊饱满,慈眉善目。 洪鸾去德兴与冯大当家商量要去增援大同,抗击鞑靼的事情。她说自己判断鞑靼在今年年底会进攻大同,洗劫大同,大同会因此沦陷。 洪鸾才说了一点,冯大当家和镖行的工人全都慷慨激昂起来。他们当年都是鞑靼抢劫京城的见证者和受害者。 京城尚且死伤无数,火光冲天,便不必说大同了。冯铭翰问:“阿鸾,你想怎么做?我们全部人都支持你!” 洪鸾道:“我本是想过来与你们商量一番的,支援大同之事,皇帝并未下令。我丈夫身处吏部,管理官员就职,与边境打仗完全不搭噶,张栋他估计帮不上什么忙,我是擅作主张要去的。” 冯铭翰道:“你之前不是有个姓沈的哥哥,我记得现在就在兵部,不如求他帮帮忙,还有我记得,阿鸾你的哥哥也在大同抗战。” 洪鸾点头:“沐知哥哥那里,我今天约了他,想和他再聊聊看。可他虽然是兵部尚书,但至于发不发兵支援是皇帝才能够决定的。若皇帝不下令,他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管他们帮不帮忙,阿鸾,抗战鞑靼都是保家卫国之事,我们全部人都支持你。” 洪鸾想,自己一个人去估计也不太稳妥,有镖行工人相助成功的可能性更大,道:“既然如此,出于自愿,想去就站在我这一边,我不强求你们。” 工人们知道洪鸾是女子,还是内阁次辅的夫人,她身为女子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这些男儿更加不怕死,果然如冯铭翰所说,所有人都站在她这一边。 她心里很感动,更加激动,有他们支持,她觉得似乎救哥哥,战胜鞑靼有望了。 虽然鞑靼的铁骑很强,她原本还有些犹豫,但看见他们毫不犹豫地支持自己,她心里的念头坚定了许多。 她道:“冯叔,我不能将你镖行的人全部带走。他们很多都有家庭,你也是一样的,要以家庭为重,镖行不能没有人。这样吧,未成家立业的跟我走。” 未成家的有一半人。 罗汉和关长道:“二当家,我们也随你走。” 洪鸾道:“可是你们……” 罗汉道:“两个嫂子你也不是没见过,她们啊若知道我们是去抗战,一定会支持我们的。我们曾经若不是来了镖行,就想去当兵。” 洪鸾道:“我会回府后将你们的家眷安排妥当。” 如今春晖堂不缺钱,要安置他们的家眷是很容易的。也许正是因为她是张栋的妻子,他们义无反顾地支持她,也或许真的是受了鞑靼的欺负,对鞑靼产生了愤恨。 鞑靼看似很远,实际出了居庸关,关外不停可见鞑靼抢劫的身影。很多人都受过他们的迫害。 居庸关离京城非常近。 与镖行的人都商量妥当,下午去了长弘戏班,昨日她便私下约了沈沐知相见。这些事都未告诉张栋。 沈沐知朝罢,作为兵部的尚书,下午可以出来一趟。洪鸾想问他皇帝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可曾说过要派兵去大同之类的话。 戏院内的二楼雅间,沈沐知道:“皇上不曾说过。但是阿鸾你别急,仇渊总兵毕竟年纪大了,换人是迟早的。” “沐知哥哥,你应该知道当年旭文哥还活着时,不光弹劾了严肃,还有仇渊,弹劾仇渊叛逆大罪。旭文哥死了,但是仇渊还活着,你说仇渊老了,迟早会被换掉。那么这个仇就不报了吗?就等着让仇渊安享晚年吗?” 仇渊背景深厚,是咸宁侯之孙,背后不光只有一个严肃,还有自身世袭的爵位,背后的大家族。如今她哥哥在大同,在仇渊手下抗战,鞑靼没能侵略大同,所有的功劳都被仇渊一人占了。 皇帝的确没有换掉仇渊的理由。就算他们这些人都提出要换人,也需要正当的理由。 官场之事,她不懂,她不是官场人,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做,当正当的手法不能获得真正的正义,她只能够用比恶人更恶的方法了。 “阿鸾,我与张栋都知道此事,一定会为旭文兄报仇的。这事你不需要掺和。” “我不需要掺和?如果我说在你们处理仇渊前,我哥若死了呢?沐知哥,我哥洪远他从小那么相信你。” “阿鸾,你什么意思?若你不放心你哥,我试试能不能把你哥调回京城。” 洪鸾咬唇,就算把哥哥调回京城,年底鞑靼洗劫大同,哥哥就会认为这是他的责任,是他提前回到京城,没有抵挡住鞑靼的攻击,会自责会伤心。她了解哥哥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哥哥那样就算活着也会生不如死。 战士要么胜利,要么就死在战场。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能够在年底守好大同,真正打退鞑靼,没有别的退路。 她道:“我哥不会同意你这么做,戍守大同是他从小的心愿。” 沈沐知苦笑:“是啊!”忽然想到洪鸾会突然找他,想必是想要做什么。 他道:“阿鸾,大同守兵抗击鞑靼一事,我会与张栋再商量如何处理,你千万别贸然行动。” 洪鸾咬唇道:“放心,我不会。” 她不行动,哥哥必死无疑。沈沐知和张栋远离战场,怎么能够短短几个月帮她争取到胜利。就算是她与哥哥双双战死,应该也算是父亲口中“她日后会成为对这个国家有意义的人”吧! “阿鸾,留下来看会儿戏再走不迟。”沈沐知将两盘糕点端到她面前。 她看着底下戏台的表演,心想,今夜春晖堂也有戏曲表演。 她说:“不用了沐知哥,你兵部应该还有事情,也要回去的。我也先回去了。” 今夜春晖堂表演戏曲,洪鸾已经想好就在戏曲表演完全结束,众人都在酣睡之时再离开。 戏曲一直表演到夜里子时,届时府里上下的人都累坏了,便没人会注意到她。她今早已经与镖行的五十个小工说过,让他们今天打包好行李,她子时过后再去找他们。 早在之前,她就已经在着手离开的事情,准备了离别书信及其他一些东西。 为了确保子时张栋一定入睡,她去厨房特意准备了鸳鸯酒壶。酒壶里有机关,一边是青梅酒,一边是青稞酒,青稞酒里下了迷药,青梅酒正常。特意在晚饭前叮嘱丫鬟冬至在戏曲表演至最后一个节目,把鸳鸯酒壶端到她与张栋面前。 冬至专门负责端酒。 晚宴很丰富,主家在房内用餐,家仆在房外露天用餐,今日天气好,露天都是芳香阵阵。 为了热闹,家仆的家眷都在春晖堂里。 曲闻戏院座位多,人多也坐得下。张栋和洪鸾自然坐在底下的最前排,孩子们喜欢往楼上跑。 戏曲表演的正是大才子王世贞、汤祖和汤玲等文英斋作者一起编写的戏曲,如《鸣凤记》《一捧雪》《丹心诏》《十五贯》《五女拜寿》《唐知县审诰命》和《牡丹亭》。 她从戏班小厮手里拿过曲目单,都是她之前挑好的几个老少皆宜的表演。王世贞编的戏曲是暗讽严氏父子的,现如今百姓们皆知严肃父子的恶行。 第142章 奔赴(一) 第139章奔赴(一) 表演按照曲目单将表演到子时,实际很多人因夜里喝了酒也坚持不到子时,孩子们更不用说。吴浣明早还需要去医馆,吴渭、邵丽明儿一早都需要办事。好些人在没看到最后一个节目就离开了。 最后一个节目为《牡丹亭》,红色帘幕落下,正是更换节目之时,曲闻戏院里人数寥寥,修竹端了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正放着她提前准备好的鸳鸯酒壶。 她问:“冬至那丫头呢?” 修竹冷若冰霜,脸上十年不变神色,道:“冬至说坚持不住,回房休息去了,托我送酒过来。” 这丫头,白日还是个机灵的,夜里竟然会犯懒,不过酒壶还是照样送来了。 她接过酒壶,开启机关,倒了一杯青梅酒,一杯青稞酒。青稞酒更加烈,她递给张栋,道:“一起喝一杯。” “好。” 洪鸾想,好在张栋没有起疑,看着他喝光杯中酒,她才眼眶含泪喝下了那杯青梅酒。 这杯酒相当于告别之酒。 他们没机会一起度过下一年的春节了。 借着夜色,想必张栋没有察觉她眼里的泪水。就最后一个表演,看完她就要离开。未来,未必会再相见。 不管能否打退鞑靼,她和他应该都不会再相见了。战败,她与哥哥双双战死;战胜,她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台上咿咿呀呀,花旦正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洪鸾突然感觉疲乏,疲乏感上来后,很快就坚持不住。她撑着脑袋想,明明迷药下在青稞酒里,为何自己会感觉疲乏,而张栋怎么像没事人似的?难道是她下错了? 她想再坚持一会儿,却坚持不住,柔声道:“张栋,我好困。” “那便睡一觉。”张栋握紧了她的手。 洪鸾再坚持不住,趴在他的肩头人事不知。 这一觉,她睡得很熟。 主卧里燃着立香,一日不休,在最后一根立香完全烧完,最后的一点光亮熄灭。过了一会儿,洪鸾醒来,发现自己在蘅芜院的主卧,天竟然还暗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起身注意到身边不远的香炉,闻香味似乎是迷香,如今迷香味已经淡了。脑袋还有些昏沉,心想,难道她想离开的心思早已被张栋察觉?明明她做得够小心谨慎的了。 不管张栋知不知道,不管现在什么时辰,张栋不在,她就应该要走了。她赶走脑海的瞌睡虫,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行囊,里面有两张休书,一双她亲自做针线制作的靴子,两只靴子边缘各缝了两只小巧可爱的黄鸭。 这靴子就当是给张栋玩的,他若爱穿便穿,不穿别人也会为他做,他现在想要什么没有。当年他们在延平府省吃俭用,几乎他穿的每一双鞋子都是她亲手缝制。 这大半年来,她管理府上诸多事务,身体亦不算全好,只够时间绣这一双靴了。府上晾晒的药几乎不是吴浣要的,而是她每日都需要服用。草药、药散、丸药不间断,身子才渐渐康复。 表面每天戌时后入睡,实际她操心太多,每每夜里都不能够好好入睡。 这回算是睡得最熟的一次。 她在桌上放好东西,那根鹊鸟纹银簪从发间取下收进香奁,将头发用绳带一绑,做侠士打扮,腰间别着当年的短棍,背起行囊便走,没有半点耽搁。 从春芳园出门,并未有人阻拦,也未看见有家仆,就算有零星的几个家仆,她也能够避开。 现在是深夜,家仆很少。以防遇到张栋,她想直接去后槽牵马离开。 可就是越不想见到他,他就这么从前面的小路拐进游廊,似乎就是从后槽过来。她想转身从游廊外的小路走,估计来不及了,他已经向她走来。 张栋……她不知道如何与他说。他待她好,向她证明过心意,她知道,却不能不离开。 也许上辈子,他身边没有她,他能够做到,这辈子也没那么需要她。 张栋走过来,眼神未落在她身上。她心理压力减了不少,却难掩伤心,道:“张栋,昨夜忘记恭喜你,恭喜你当上吏部尚书,内阁次辅,祝你未来仕途路顺。” 未来会更顺,吏部尚书又称作天官,他想成为首辅未来能够实现。他要的是权势,并非她,她想。 她知道自己应该昏睡了一天一夜,今夜从夜色看都绝不是看戏的那夜,昨夜月亮圆,今夜月隐星疏。 “之前在宫里朱熠就曾说过,若是我在休书上签字,你也会签的。我已经在房里写好了休书,是我先违背了诺言。”她离开要去大同,第一件事就是绑了大将军仇渊,也可能会杀了仇渊。这事是大逆不道之举,若是皇上降罪,怕是会牵连张栋。她干脆把休书都写好了,张栋这么爱权势的一个人,她祝他成功,不会让自己影响他的仕途路。 “你就当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府外的人说我与皇上朱熠关系亲密,这话没有错,当年朱熠还想让我当世子妃来着,还有……入宫之后,我与他夜里单独在密室待了长达一个月……我……”洪鸾有些说不下去,眼泪水在眼眶打转,被她生硬地擦干。 “你说过会自己找喜欢的女人,我祝你再找到更好的女人。当年喜欢你的人就很多,如今应该更容易。” 一直都是她在说话,张栋垂下眼睑不说话,神色隐忍克制。 “还有……”洪鸾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的,从腰间取出早已一截为二的金钗,一手各拿金钗的一半,一半递到他面前,道,“一干首饰我都已经放回香奁,唯独这个,留下做个念想。” 张栋抬头看向那一半的金钗。 不思量自难忘,若是有思量之物,便能够忘却了吧。这无非是她自己想留作念想,他的东西她几乎一样都没有带。 “若你不想要……”洪鸾见他迟迟没有行动,拿着金钗的手正欲收回,突然,张栋抬手,取金钗的同时握住她的右手。 洪鸾莫名有些后悔赠送金钗,恋人、夫妻分别之前,女子将头上的金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己留,寓意期待早日再相聚。这是她的私心,实际他们应该很难再相聚。 她私自去大同抗战,他留在京城处理政务,他们怎么可能还有机会相聚呢? 张栋取走了金钗,洪鸾提了提行囊,从他身边走过,心想,若他有一句话挽留,她或许都会心有不忍,幸好他始终保持沉默。 她一生爱吃甜食,甜食吃多了会腻,吃多了会发现甜到极致便是苦了。 也许她应该早点与他说清,她要去做什么,好过现在分离痛苦。有缘无分,必然一生难忘。而我们已经做过夫妻,也算圆了遗憾。 来到后槽,她看见“阿满”“阿岳”,要带走“阿满”,必须先安抚好“阿岳”。她抚摸着“阿岳”的脑袋,道:“阿岳,我就是借走阿满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必定让阿满回来,让你们夫妻团聚……” 两匹乌骓似乎听得懂人话,洪鸾顺利将阿满牵出了马槽,纵马从后门离开。 她这大半年一直在喝药,如今身子算是完全恢复,没有太大隐患,除了雨雪天,伤处会隐隐作痛。 先来到德兴镖行,不免被冯铭翰和一干等她一天一夜的工人说了一顿。冯铭翰问:“洪丫头,昨夜你说要来,我们啊可还都等着你,料想你不是会食言的人,我们这群人今夜还在镖行等你。” 洪鸾抱拳道:“多谢!昨夜实在抱歉,有事耽搁,今夜才能出门。” 冯铭翰笑道:“想必是你那身为吏部尚书的夫君不让你出门。” 洪鸾以笑容掩饰尴尬,若是她昨夜没有下错迷药,便是提前被张栋发现,他对自己下了迷药、迷香,她的确算是因为张栋才没能够准时,但这话不全对,她已经写好休书,与张栋不算夫妻了。 冯铭翰又道:“阿鸾,稍等,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你戴上,必定用得上。”从林月娥手里接过一副甲子。 他道:“这叫做雁翎锁子甲,刀枪不入,你穿上可以抵挡攻击,保命用。” 洪鸾郑重接过,没想到冯叔还有这等好东西,她的确很需要,再次抱拳,“冯叔,太感谢!” 冯铭翰笑说:“我们都这么熟了,还谈什么谢不谢的,你夫君……” “跟我夫君有什么关系?” “哦,是你夫君当官后,认识的人多,给我们介绍过好些生意,你真的不需要感谢我们。我们要感谢你们夫妻俩才是。” 洪鸾明白,他们是相互关照。 冯铭翰见她行囊轻,问:“阿鸾,你深夜就走,东西可都备全了?如果没有,我这里可以再带。” “不用,我已经准备妥当。” 告别了冯铭翰和林月娥,她带着五十个小工和罗汉、关长一起骑马往大同赶。早点赶到,便能够早点做准备,与洪远接应。 他们从京城的德胜门走。 京城有九门,德胜门在北面。过了德胜门是居庸关,关内有守关大将,他们一行人要夜里出关,必须有朝廷的文书。 洪鸾曾在府上寻了张栋很多亲笔文书,每个字暗暗临摹模仿,模仿至少有八分真。她以张栋的名义写了这份出关文书,交给守关大将孙文义。 孙文义一看文书上落款人为内阁次辅张栋,有尚书印信,对洪鸾道:“你们先等等,本部将先去核实一番。” 洪鸾想,核实?他怎么核实?张栋又不在这里,她原本以为有这份文书应该就能够顺利出关,难道她今夜无法出关了吗? 第143章 奔赴(二) 第140章奔赴(二) 洪鸾算是虚惊一场,孙文义很快便返回,恭敬地对她说:“你们可以走了。” 一行人顺利地出了居庸关。 张栋的确不在居庸关。 孙文义私下见的是张栋手下暗使。暗使告诉孙文义,“张次辅有命,放这群人出关。” 这才有了孙文义回去告诉洪鸾,他们可以走了。 春晖堂,春芳园,蘅芜院。 张栋缓步到了主卧,已不知过去多久,推开房门,便看见桌上的一应物件。 他上前拿起洪鸾亲制的靴子,摩挲着边缘的小黄鸭刺绣。可爱中又透着点调皮。 桌上的休书,他看也未看,直接放在烛台上烧个干净。 手下暗使突然敲门汇报:“回大人,夫人已过居庸关,向关外去了。” 张栋吩咐:“继续跟着。” 他手下虽然都是死士,不过职责不同,有的负责守卫,有的负责传信,有的负责跟踪…… 修竹进门,垂首抱拳道:“大人,既然您不想夫人走,为何不直接追回来?” 张栋道:“追回她的人,追不回她的心又有何用!” “我实在搞不懂大人您对夫人这般好,夫人为何一定要离去?难道大同之劫真的是一个死结?皇上不下令就没法解了吗?” “若我告知你真相,想必你也会去的,修竹。” “什么?” “当年,你父亲身为武将,战功赫赫,想收复被蒙古人占领抢劫的河套失地,前首辅夏论大力支持。而边疆将士结交近臣意味着图谋不轨。严肃抓住你父亲与夏论结交这个点,向嘉靖帝弹劾。最终,夏家满门被杀。曾家,当时嘉靖帝是下旨杀了你父亲,妻儿流放……严肃主谋,仇渊带兵屠了你全家……” 修竹的父亲曾与仇渊结过仇,仇渊人品极差,在甘肃老家做了不少坏事。修竹的父亲曾向嘉靖帝告状,仇渊被关监狱接受改造。 曾父被严肃弹劾判罪,仇渊刚好出狱。 曾父死时,廉洁,家无余财,遗言:“一心报国。” 修竹听完,默默握紧双拳。 洪鸾一行人离了居庸关,爬过鸡鸣山,经过宣府,最终总算来到大同。 虽然中途有些蒙古人来抢劫,但他们一群人尚且能够应付。 到达之时是夜里亥时。 她嗓门高亮,直接在大同城外对守兵大喊:“吾乃洪远参将之妹,还望禀告,允吾等进城。” 守兵们想,一个女人来此做什么?会不会有诈?她真的是洪远的妹妹吗? 今夜守夜的人里有洪远的亲信闫冰。闫冰问:“你说你是洪远之妹?叫什么名字?家里老小如何?可有什么物件证明?” “我叫洪鸾,你叫我哥过来见我便能证明。我家就我和哥哥两个小的,生于湖广江陵,若说什么物件,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株百年梧桐古木,我与哥哥二人从小爱攀爬。”洪鸾曾在对哥哥的梦里看见一株燃烧着的梧桐古木,判断大同应该也有一棵类似的古木。 闫冰道:“是了,放他们入城。” 守兵们还想说什么过于草率的话,却考虑到闫冰是洪远的亲信。 洪鸾想,这人就这么简单地相信她了,能命令放他们入城,想必是个人物,或许是她哥身边的人。 闫冰道:“不过五十几人,有何惧怕!” 仇渊的手下都是贪生怕死之徒,而洪家军不是,区区五十几人,洪家军随便应付。 洪鸾进城后,问:“将士,敢问可否带我等去见我哥?” 闫冰毫不含糊:“走,洪参将现在还在练兵,你去还能够看见。” 军营里。 洪鸾一进营地,便认出了那个领头将军正是自己的哥哥洪远,这几年他果然本事渐长,有领军作战的本事,训练将士都井井有条。 闫冰上前跟洪远汇报洪鸾的事情,洪远看向军队后方身穿男装的洪鸾。虽然洪鸾穿男装,但是她随着年岁长大,女人特征明显,她没有特意掩饰自己女子的特征。 是个人都看得出她是女人。 洪远命队伍里一名叫做周宏的男人出来继续带兵,他与闫冰走向洪鸾一行人。 军队后方一片无人之地。 洪鸾笑道:“团团,看不出来你这几年本事大了,还能够当上参将。” 参将在副将和总兵之下,但在众多士兵之上。 闫冰诧异:“团团?” 洪远尴尬:“那是小名。” 洪鸾假装看不见洪远的尴尬,这里又没有外人,道:“我跟你说啊,我哥小时候特别胖,是个小白胖子,所以我娘就给他起了个团团的小名。你可以想象汤圆的样子。” 闫冰心道,洪鸾是洪远的妹妹,这点已经毋庸置疑,洪远没有反驳就代表承认,洪远现在是身材健硕,健康肤色,想不到小时候是汤圆。 洪远看她这么不给他面子,反唇相讥,像小时候那般互相取笑,“你自己还叫圆圆呢,闫冰,她小时候就是一个虎妞。特别喜欢吃肉,什么酱肘子,人家不要吃的她统统吃。” 他们俩多年不见,不是互道相思,洪鸾道:“来啊,互相伤害啊!要不要再打一架?” “好男不跟女斗。” “唉,打不过我就找这种理由,莫不是怕了?” 洪远道:“果然是张栋哥将你保护得太好了,这性子怎么还是这般,一点都没有改。” “说得你好像改了。不如跟我回家去?”提起张栋,她心里有淡淡的哀伤,以此掩饰过去。若她性子真改了,或许之前也不会在宫里再被王慧敏他们伤一次。她可以接受明刀,却很难防暗箭。若不是张栋,当年中毒遇害的就是她,是张栋替她挡了部分伤害。 “为将者,壮志未酬,只有战死,没有逃兵,别乱说话。”洪远有些动怒。 “我也来参军。” “你一个女孩子参什么军,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女人也可以当战士。” “谁说的?” “我说的,你别小瞧我。” “你好好的尚书夫人不做,来这里参军,张栋哥他同意?” “已经跟他没有关系。我与他已经和离。” “什么情况?” “总之就是和离了,别问为什么?我就是要来参军,你能我也能。还有我带的这些人全是来参军助你的。” “你想参军,先过我这一关。”洪远想,若洪鸾不能吃练兵的苦头,便会自动回去,真正作为一名士兵,与他们小时候的训练完全不同,洪远自己都吃了很多苦。 首先每天只能够睡最多两三个时辰,将军一声“起床”,必须立马以最快的速度出营集合,没有按时出营的必须接受处罚。 在部队,功与罚都非常明显。 洪鸾道:“我今晚就能跟你训练。” “好,那今晚就开始。”洪远希望她打退堂鼓自动回家,洪鸾想,自己一定要留下,打败鞑靼军团,拯救她亲哥。 她哥要是死了,她永远都不会再开心了。 从小嬉笑怒骂,玩归玩,他们的感情永远都在那。 她以女子身份直接进了洪家军中。 现在军队急缺人手,洪远向众士兵们介绍了身份,虽然是他妹妹,但是洪鸾和他们一样都是来当兵的。 训练到三更天结束,洪鸾已经满头大汗,军队里的生活要比她想象得累多了,也许是这些年在张栋的陪伴下养尊处优惯了,一时没能适应这种生活。 满身汗臭却没法洗澡,她一开始走进军队便闻到男人身上的汗臭味,若不是小时候在德兴镖行体验过,她怕是要当场呕吐。 没法洗澡,满身大汗不可能睡得着,洪鸾先坐在帐篷外吹风去汗。 一静下来,抬头看着天上玉盘,竟又涌上对某人的思念。想必从今天开始,他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古来内阁官员,特别是首辅都十分富裕,除了表面的正当营生,首辅都有隐性收入,这便不好明说了。 张栋位高权重,手握财富,不再需要她了。 她却对自己的命途有些看不穿,能不能拯救她哥?能不能打退鞑靼?自己究竟能不能够活命?会不会她上辈子死在宫里,这辈子死在战场? 望月时,她发现自己带来的两名德兴镖行的镖师正在盯着她看。这两名镖师应该是后来冯铭翰招聘来的,她并不完全认识。这两人似乎无事时便盯着她看。 她问:“你们俩都不去睡觉吗?也在外头吹风。” 这两人一个叫做杨昀,一个叫做陶喆,都是高高瘦瘦,武功非常不错。原来她后来不在镖行,冯叔都这么会招人了,这两人估计武功比冯叔还高。 陶喆道:“很快就去睡了。”说罢,两人完全离开。 洪鸾坐得差不多,进了哥哥的帐篷。士兵们都是合住,但将领有单独的营帐。她哥将自己的营帐让给她住,自己则去和士兵们一起住。 不久,闫冰端来热水。 营帐条件有限,洗脸水有,却没有多的热水足够洗澡。 闫冰一身戎装,早已习惯军队生活,夜里精神还很好,道:“你哥让我来给你送水。听你哥说你之前嫁给了当今的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既如此,何必亲自跑一趟营地?” 张栋手下有人,不必她亲自跑一趟,但有人归有人,张栋的死士最多就几百人,或许有一千人,总归不能够与几万的鞑靼军团相比。 否则鞑靼之祸不会持续这么多年。 第144章 奔赴(三) 第141章奔赴(三) “已经跟我哥说了,我与他和离了。至于原因,我不想说。” 闫冰正是被洪远授意,来打探洪鸾和离背后的真相,感慨道:“怕是遇人不淑。” “不,他很好,是我不够好。” “嗯?” “有些男人会背信弃义,有些男人会富裕后抛弃糟糠妻,有些男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但他不是这样的男人。我与他人生追求不同罢了。” 他要权势地位,她只想家人安好,自己活命,果然还是自己浅薄了一些。保护好家人方能保护国家。她选择抗战,他选择权势。如此而已。 “若真分了,便不要再想。” 闫冰希望洪鸾作为洪远的妹妹,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女人,与洪远追求相同的女人,而非来了大同事事要洪远照顾的女孩。 洪鸾微笑起来:“其实你也是一个女人,对不对?好嫂子!” “什么?什……”闫冰震惊。她的女儿身从来不曾暴露。 洪鸾早在闫冰看自己亲哥的表情中窥得一二,她也曾女扮男装多年,可以分清闫冰看她哥的眼神里有崇敬还有其他感情。 闫冰会脸红。 “你弄错了。” “是吗?”洪鸾脱下一件外衫,随后一件一件地脱,道,“看,我没有说错,我脱衣服,你为何不回避?你与我一样都是女人。” 闫冰慌了,“这话别说出去。” “那你就与我哥说我与前夫是感情不和而离,不必说太多。”她断定闫冰是她哥派来打听消息的。 闫冰目光不禁落在她里衣外套的甲子,道:“这莫不是雁翎锁子甲,据传刀枪不入,天下就此一件,你如何得之?” 原来这副金丝织的锁子甲,竟比她想象得更加贵重,不知道冯叔究竟是如何得到的。不过这不需要再关心,她想了解也问不到人了。 洪鸾简单地说:“一个叔叔送的。” 闫冰没有再说什么,洪鸾夜里还没有睡多久,便听见帐外一阵号角声,是召集他们起床的。她快速叠了被子穿了衣服,结果到场地还是最慢的几个,免不了被训斥责骂。 洪远单独训斥她:“就你这样还想行军作战?” “回将军,没有下次。” “还有下次?竟敢顶撞!” 洪鸾闭嘴,心道,自己哥哥应该是故意的。其他几个士兵被训斥都是默不作声。洪鸾和他们几个一起做了一百个深蹲。 做完深蹲,差点站不起来。 洪远过来道:“若不行,尽早走人。” 洪鸾坚持站立,眼神坚毅,没有说话,她立志在一个月内将自己培养成完全合格的战士。女子也能够带兵打仗,前提她需要变得更加出色,在军队里比男人更出色。 昨夜的训练是对打,洪鸾感觉没什么。一大早起来就是先练站,再练跑,继续练武,再对打。 大同山多。 每日早上都要拎着水桶从远处的山上打水,再打回营地,中间要经历好几座山头,从山下跑到山上,再从山上跑到山脚。 第一天她几乎做什么都垫底。 打水最迟,从立桩上掉下次数最多……她被罚了好几次深蹲和俯卧撑。 洪远每次看她失败,都会说:“丫头,你死了。”若她是在打仗她的确死了。 但这一天,让她摸到了很多门道,她知道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做,回去是绝不可能的。 军营里伙食好,但是她趁士兵们都去吃饭,随意食用一些就开始偷偷自己做训练。夜里人家在睡觉,她跑出营地继续运水。 洪远说她擅长用枪,可以先将银枪学透。 每天几乎不眠不休。 终于,一个月后…… 早上号角刚响起时,她已经叠好被子,第一个在场地里集合等待。 她再打水已经完全能够超越所有男人,第一名跑到营地把水送到。每次第一名站在山头,总有会当凌绝顶之感。 在立柱上站着跑,她一次都不曾再掉落。 在场地里围圈跑,她几乎每次都是头一名。不管是用银枪,还是其他武器,她使用起来都是游刃有余。每个与她对打的士兵,全部败在她手里。 洪远原本是想苛刻要求她,让她知难而退,实际却成全了她。每次他罚得越狠,竟是让自己妹妹变得更加优秀。 听见士兵们喊“洪将军,你妹妹好厉害”时,他都不自觉地扬起笑容,心里竟有些小得意。 那是他的妹妹,能够不优秀吗? 日子渐渐过去,他不再想着赶她回去。或许他们俩原本就属于军营。 洪鸾在这个月晒黑了不少,但是浑不在意,现在的她是呈现健康的肤色,不是在家主持家务虚弱的白。 曾经的她跟着俞逑练过兵,到底有些用处,她了解军营生活。 令她想不到的是,这个月她从未看见仇渊总兵来过军营一次,倒是他手下副将来此监督。 洪远不仅训练一千名自己麾下的洪家军,也要帮忙训练仇渊总兵手下的士兵。仇渊的营帐和洪远的营帐不在一处,洪远要抽空去仇将军的营帐。 仇渊在大同里有一处府邸,名为“大将军府”。 洪鸾抽空了解到,仇渊很少出来练兵,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将军府里。 他倒好,士兵不练,竟然是在大同享福。事情交给副将丁忧和参将洪远,打算坐享其成。 仇渊毕竟是大将军,手下侍卫众多,将军府里守卫森严,她虽然想对仇渊动手,却暂时没找到办法。 这日夜里,洪远在自己营地当着众士兵的面表扬洪鸾进步,说着什么在营地谁最厉害,谁银钱越多,在军队当兵有俸禄拿,洪鸾却不全为了俸禄。 有钱拿没命花,有俸银对她意义不大,但是有俸银能够使自己开心。 洪远表扬洪鸾的目的是鼓励士兵们要更加努力,为了俸禄也该努力,嘴里的话既幽默又现实。 “要美人,要好酒,有权有钱有地位,走上人生巅峰就从做士兵开始。……” 话至一半,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带着手下部将走了过来,夸奖道:“说得真不错,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你们要多向洪家兄妹学习。” 夜里,一行人从暗处走出来,洪鸾看清了这说话的人应该就是仇渊。 她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仇渊,但见他贼眉鼠眼的样子,说话的口气,都像是仇渊。 仇渊一眼看向洪鸾,转头与洪远道:“洪远,这位就是你妹子,京城里吏部尚书的夫人?” 洪鸾想说自己已经和离。 洪远先她一步道:“没错。我妹妹从小爱舞刀弄枪,来此是想来帮我们。” “内阁次辅是一个聪明人,夫人都是这么美丽,的确眼光独到。” 洪鸾看见他对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既淫邪又猥琐,心想,哥哥这么说,是想保护她,至少仇渊身为大将军不会动大臣之妻。 “听闻令妹来了军营已有一个月,怎么之前都不曾来将军府拜见,这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洪远解释:“令妹来此看兄长,我原以为待几天就走,没料到她会选择留下来,这些天都在参加训练,所以不曾……” “嗳,解释就是掩饰,洪远你无需紧张,本将军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况且令妹是次辅之妻,本将和部下都是有分寸的人。既然令妹已经小有成就,不如这样,明夜来我府上拜谒,我自要款待,而洪远你带兵忙碌,下次再约。” 哪里有约妹妹不约哥哥的?他竟然明目张胆地约她去将军府吃席,怕是鸿门宴了。 看仇渊这个老色鬼色眯眯的样子,洪鸾都能够看出对方不怀好意。不过这倒给了她接近仇渊的机会。 明夜鸿门宴上,她已有计划。 洪远想替洪鸾拒绝,洪鸾道:“既然仇将军邀请,洪鸾自然会去。之前未去,已经犯错,这次将功补过。” “功?” “何功?” “届时战功补过。” “战功?这话,洪远,你妹妹可真像你,当兵都这么自信。” 洪鸾的话已经说出去,不能再收回。洪远无奈,没说话。 洪鸾知道之前哥哥没给她机会认识仇渊,想来仇渊可能有某些特殊的爱好,比如爱美女,洪鸾姿色容貌都是上等。 “既然说定,那么明夜,张夫人,将军府,不见不散。” 仇渊前脚刚走,洪远将洪鸾拉进营帐劈头痛骂。 帐中就他们两人,即便帐篷厚实,帐外守着的闫冰、洪鸾的亲信关长和罗汉都能够听见洪远溢于言表的训斥声。 “古来女子不见外男,你去见什么将军。” “不见外男是对那些大宅子里贵女的要求,我已经见了你们,去见将军又有何不可?” “臭丫头,你知道仇渊是什么样的将军吗?竟然敢答应他的赴约单独去将军府?要是他强留你过夜呢?” 仇渊在将军府里几乎每夜都有美女相陪,有权有势有地位,几乎将大同的所有美女都睡了一遍,这在军营里都不是什么秘密。 男人喜欢女人这无可厚非,但像他这样的年越半百却还好女色的却是少见,估计是这些年属下敬献的补品功不可没。 “我之前尽量在仇渊将军面前隐瞒了你来大同的事情,你倒好直接答应羊入虎口。” 仇渊很少管军营中事,洪家军没有洪远授意不会说出洪鸾的事情,就是督军的副将偶尔会来,就算看见了洪鸾,但只要洪远不说,也只当她是新兵罢了。 洪远只当洪鸾去将军府危险,但洪鸾来此目的一就是对付仇渊,就算大逆不道,这事也需要干。 唯独担心大同总兵出事,大同兵防很可能会乱,但是她相信只要哥哥在此,年前哥哥都不会败,能够稳住局势。 第145章 奔赴(四) 第142章奔赴(四) 洪鸾没有多加解释,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担心更加惹怒了哥哥。 洪远训完人走了。 洪鸾待在帐里,心里不觉得做错,她做这些,实际是为了哥哥,他不理解是不知道未来自己惨死,大同沦陷是仇渊一手造成的。 就算日后张栋身为首辅可以解决大同之祸,鞑靼之患,却是在哥哥死了以后。 已至三更,军营都没有人在练兵了,今夜收兵得比较早。洪鸾提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臂,一股汗臭味,她都快忘记自己之前是有体香的,如今却只剩汗臭。 若这样的自己明日去将军府见仇渊,又如何能够令仇渊入套呢? 她这段时间跑了这么多路,知道哪里有清水。她今天急需去洗一个澡,趁深夜无人正好。 她出门时小心谨慎,殊不知有两人看见她骑马离开。 一座山间有一个清水池,水清甚至可以直接掬起来喝。洪鸾在池边脱光了衣物,下了水池,仔细清洗。 池水冷,令她曾经受伤的部位有些隐隐发疼。山间生活艰苦,她只能熬着,哆嗦着洗干净后穿回之前带过来的女装回了营地。 头发未干,尚且披散着。 走到帐篷外不远,看见一个人在她帐篷外鬼鬼祟祟的,放了什么东西便走。那人感受到身后来人,仓皇逃走。 她看见了他逃跑时的侧脸,竟然是陶喆,来到帐篷外,看见地上有一罐膏药,是专门用来治疗棒疮的。 她之前被罗宇拿棒子打,罗宇不挑其他地方,只管往她后背打,她伤势调养了大半年,几乎是好了,但碰到冷水或者天气冷时仍会疼。 这药是止疼的。 想必陶喆等人知道她之前后背有伤,特意为她考虑,提前备了药。而她离开春晖堂匆忙,心想军队里有药材,几乎没带药,带的东西很少。 药膏很有效,她涂抹以后便不再疼了。 次日,她未去参加练兵,否则夜里便白洗了。 白日,一身军装的洪远走进帐中,看见她穿的是女装,容颜精致,可见精心打扮了一番,令人惊艳。 他不悦地说:“你就准备这么去见仇将军?” 洪鸾手里捧着一本《三国演义》点头,其实这还只是她之前在春晖堂的普通打扮,去赴宴前她还会重新装扮一番。 洪远道:“糊涂!” 在他看来,洪鸾来参军就是一桩糊涂事,夜里去将军府里赴宴更加糊涂。 “也亏得张栋哥好脾气可以容你,若是我,真想与你干一架。若你是男子,直接打残送回家。” “也就团团你还会骂我。” “我是你哥,我不管你谁管你。”他派人打听了一番京城的事情,特别是洪鸾与张栋和离的事情,一个月后传信的人告诉他并无此事。只怕和离之事子虚乌有,是洪鸾离家出走,擅作主张。 洪鸾想,好一个“我不管你谁管你”,他是自己亲哥,若自己不管,谁会在乎,更加坚定了决心。 “哥,我是成年人了,知道该怎么办。若你真不放心,可以给我几个兵陪我去。” “你需要谁?” “几个我从京城带来的兵,今夜借我用用。” 他们自进了军营便归洪远管,洪远没有同意就算洪鸾也没有调兵的权力。 洪远答应,无奈地退出帐篷。 傍晚,天还微亮,将军府的人来请洪鸾。 洪鸾带了几个人前往。 走进将军府前,几个士兵上前搜了洪鸾身后几个人的身,检查有没有随身携带武器。 洪鸾是女子,检查的士兵不敢轻举妄动,就在府外等候通报。仇渊这个大将军能耐不大,警惕心却很强,说到底就是怕死。 将军府里很快走出来一个丫鬟,由丫鬟搜了洪鸾的身子。几人身上都没有武器,方才都可以进入。 房间里,仇渊设了酒宴,却只要求洪鸾进房间。其他人在房外等候。 洪鸾进入房间,见仇渊大将军身边还有一群侍卫,如此估计很难下手。她需要想办法将这群人都弄走。 侍卫关了门,仇渊色眯眯地说:“张夫人,坐得近一些。” 仇渊旁边有一张矮桌,桌上放置美食珍馐。 洪鸾坐下,仇渊道:“夫人远道而来,张大人可曾说过何时会来接你回去?” “我来此至少会待个大半年再回去。我夫君没有说过何时来接我,他素日政务繁忙,恐怕没有时间过来。” 仇渊转了转眼珠子,提起了桌上的酒樽,向她走来道:“夫人,我敬你一杯酒。” 洪鸾推拒:“实在抱歉,我不会喝酒。” “嗳,别忙着拒绝。”说着,坐到她身边,仇渊暧昧地说,“夫人这般年轻,来前线参军岂不是很辛苦。且单独在军营里,身边都是男人,多有不便还危险,不如夫人来我的军营,由本将保护你?” 仇渊叙叙地说:“本将部下士兵更多,能够更好地保护夫人。万一夫人在军营里有个闪失,岂不是便宜了军营里的士兵们?军营生活条件差,十几个糙汉子睡在一起,哪里适合夫人这样的美人生活?不如夫人考虑一下住到我的将军府里。” “将军府里条件更好,又有专人伺候。正适合夫人你这样的美人。” 仇渊笑得淫邪,一双手不老实地抚摸上洪鸾的腿。 洪鸾见机行事道:“是啊,您是大将军,又是侯爷,武功盖世,一点都不输我夫君。说实话,我在小的时候就特别地敬佩你。” “真的?”仇渊的手越发放肆起来,他对洪鸾完全是见色起意,心知文官几乎都文弱,想必尚书夫人可能真的崇拜他。 武官的盖世豪气,文官可比不了。 他将洪鸾当成小姑娘,小姑娘最容易骗了。既然洪鸾崇拜他,他可以说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以此打动洪鸾。女人若是真心诚意,他好下手。 “洪姑娘,你来参军是为了帮助我的吗?你放心,有本将在,就凭鞑靼那群莽夫的手段,绝对没有机会攻城。本将守在大同这么多年,至今还没让他们抢劫成功。” 是啊,仇渊抢劫百姓,再主动送礼给鞑靼,与鞑靼抢劫有多大区别,鞑靼因此转为攻打宣府等关外之地,当年王世贞父亲戍守宣府未成有罪,被严肃找到把柄杀害,仇渊算是暗暗帮了忙的。 仇渊继续说着自己年少的丰功伟绩,洪鸾听着只觉可笑,他说自己曾在剿匪时立下功劳,几千明军对战两百土匪,他最终斩杀土匪五名。 明军死了两百人,他没有提。 这都能够当作功绩吹嘘,张栋在延平府不费一兵一卒剿灭了斧头帮怕是能够吹嘘一辈子了。 看他的手不老实地在她腿上摸索,洪鸾道:“将军,能不能让这些侍卫出去?” 仇渊好色地抚摸上洪鸾的手。今夜她的脸像胭脂般,仇渊觉得她的美不是大同的美人可比的,大同的女人多数是彪悍的,洪鸾可动可静,他从来没遇到过。尚书夫人的滋味,他还从没尝过。 仇渊起了淫心,道:“都出去,没有本将的命令不准进来。” 侍卫们领了军命走出房间。 待房间里只有两人,仇渊更加放肆起来,不是抚摸她的手,就是放在她腿上。 要是洪鸾是胡玉娘那样的女人,两人现在早已经是干柴烈火。 仇渊心知不能心急,不停地怂恿洪鸾喝酒。洪鸾在宫里吃过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当,只怕酒里下了药。 她假意哄骗仇渊喝酒,仇渊喝一杯,她趁对方不注意悄悄倒掉。 仇渊借着酒性,说着大话,说什么未来怎么打败鞑靼,等到事成,一定替她哥向皇上请功,问:“洪姑娘,你觉得我与张大人相比如何?” 他与张栋根本没得比。 洪鸾却含羞笑道:“自然是将军更威武。” “洪姑娘好眼光,本将军想着区区文官,又没有带兵打仗的战绩,如何能够与我比。夫人这么美丽,吊在一棵树上岂不可惜?其实夫人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满身酒气,一脸粗糙的男人脸突然凑过来时,洪鸾一把取下发上金簪,金簪有机关,内空置有药物。 她取出药物,对着仇渊张开的嘴给他灌了下去。药性发作快,一把簪子还未抵着他的脖子,人就已经晕倒在案桌上。 她既然决定要对仇渊动手,早就在京城时向吴浣要了绝对能够使人昏迷的药物。她刚才给他喂了这么多,保管他昏迷一整夜都不醒。 现在就只待人将门外的守卫引开。 她故意在房间做出声音,不叫守卫起疑。 待夜深,门外守卫喊“有刺客”。大部分守卫都冲着刺客而去,门外只余一两个亲厚侍卫,洪鸾当即开门,拿金簪在两人脖颈上一划,两人死得悄无声息。 几个镖行的小工上前,其中两人是陶喆和杨昀。昨夜陶喆给她送药,她知道这两人绝对靠得住,将昏迷的仇渊交给两人道:“找个地方藏好,别让人发现,暂时留他性命。” 绑架仇渊已经是重罪,杀死大将军,她怕是此生都与张栋没有可能再续,还可能连累家人。 绑架的事情是她一人所为,届时皇帝怪罪起来,她可以找理由保她家人。 第146章 奔赴(五) 第143章奔赴(五) 原来罗汉、关长蒙了面,穿了夜行衣,带领一群人扮演刺客,向南边跑,一场声东击西骗走了将军府的众多守卫。 洪鸾将仇渊交给陶喆、杨昀两人,两人带着仇渊往北面的后门走。两人后来也蒙了面,就算中途遇到将军府的家仆,家仆也认不出两人。 实际有洪鸾带来的人马,陶喆和杨昀遇不上家仆,连士兵都遇不上一个,从后槽牵走了将军府的马,纵马离开。 她白天向哥哥要了几个人,实际是一群人,都是她从镖行带来的镖师,纵然已经是洪家军的一员,但只要洪鸾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行动,她询问哥哥就是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也好叫哥哥放心。 将军府的众人虽然是士兵,却绝不能与洪家军和德兴镖行的工人相比,自然没有抓到刺客。 洪鸾判断陶喆和杨昀已经将仇渊带走,就算他们追也来不及,方才在众多士兵赶回来时凄惨大喊:“救命……救命……刺客……杀人……” 这是她设计的一场好戏。 会客房外躺着侍卫的尸体,洪鸾躲在房间瑟瑟发抖,衣衫凌乱,长发亦披散,看起来凄惨极了。 衣衫、发髻凌乱未必是刺客做的,侍卫入房间看见这幕,猜想仇大将军在消失前可能在宠幸这个女人。 他们知道洪鸾的身份,看见一眼便都退了出去。 洪鸾喊着:“仇大将军被刺客绑了,消失了……” 将军府里顿时大乱,群龙无首,考虑洪鸾是洪远的妹妹,他们决定请洪远和副将来坐镇。 副将在仇渊的营帐,洪远在带领洪家军的营帐,不在一处。但两人几乎同时赶到大将军府。 洪远一进房间,看见洪鸾的凄惨模样,心中愤愤不平,心道,好在仇渊失踪了,否则自己亲妹子不知道要怎样被玷污,洪鸾仍然是尚书夫人,仇渊竟然真敢动他妹妹。 他上前将自己的红色斗篷披在洪鸾身上,才扶着洪鸾出来。副将丁忧上前问:“敢问夫人,仇大将军是如何会失踪的?” 洪鸾摇头,眼泪水不禁往下流,她爱哭是针对人的,故意装柔弱受害者模样,道:“府上突然涌出了一群刺客,刺客冲入了房间,对着仇大将军便打,然后……拖走了……我不知道……不清楚……”情绪越发激动起来。 丁忧眼见自己问不成了,道:“洪远,你还是将令妹先带回去,待情绪平复后再问。” 不管怎么问,其他人能够了解到的就是刺客分成了两批,一批引开守卫,另外一批进房间攻击仇渊,仇渊生死不知,大概是当地仇家所做,他们都了解仇渊平日德行,在当地得罪的人不少。洪鸾与他们无仇,自然就放过了。 将军府很乱,守卫们保护不力,担心被问责,压根没有注意到洪鸾带来的人里少了陶喆和杨昀二人。 丁忧体贴地命人给洪鸾等人牵了马车。 洪鸾到底是尚书夫人,他们不敢怠慢。 马车里,洪鸾揉着红红的眼睛。行至半路,洪远道:“你别装了,说,仇大将军消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做的?” 马车上,只有闫冰与他们两人,闫冰听见这话吃了一惊,心道,洪鸾看起来明显是受害者,怎么成了加害者? 洪鸾知道自己骗不了哥哥,她了解洪远,洪远也了解她。当时就仇渊与洪鸾在房间,别人或许看不穿,但她亲哥如何看不穿,不是她做的还能有谁? 放下揉眼睛的手,不再哭泣,她镇定了起来,道:“哥,他在酒里下了药,想对我做那种事,难道你可以忍吗?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真的能够忍心吗?” “就算如此,他是大将军,是大同的总兵,没有总兵,大同会乱的。” “有你在,大同不会乱。” 洪鸾的话也是闫冰的心里话。 仇渊好美色,相中了洪鸾,今夜没有得逞,只要洪鸾还在军营,他还会想办法再次邀请她,洪远不是愚忠,他忠皇帝,而非对仇渊尽忠。 洪远还想继续问,比如她将人弄到了哪里,快将大将军送回来,突然,马车下的士兵跑来奔告:“报——洪参将,鞑靼大队人马突然赶来,快兵临城下了。” 大同,亦叫平城。 洪远再顾不上洪鸾,命令闫冰送洪鸾回去,自己则下了马车,骑上自己的爱马,随一干士兵往城楼方向赶去。 对洪远来说,守城还是能够做到的,唯独做不到的就是出城与鞑靼抗争,他们兵力不足,且蒙古铁骑真的很强。 马车上只剩下洪鸾和闫冰。 洪鸾盯着这个始终女扮男装的人,与她穿男装不同,闫冰将自己的女子特征都特意包裹起来,洪鸾有同感,因为这是一件难受且伤身的事情,但是闫冰做了好多年。 闫冰没有问洪鸾为什么这么做,与洪鸾想法一样,她早就看仇渊不顺眼了。 洪鸾打破寂静道:“闫冰,你难道不想恢复自己的女儿身吗?” “什么?” 洪鸾微笑:“古有妇好、穆桂英、花木兰等,哪一个不是女子上战场,我们不是效仿,而是还女子本真。我们是女子,也能够上场杀敌,保家卫国。” 闫冰犹豫:“如何可以?” 几乎所有的战士都是男人。 “你是武艺差吗?能力弱吗?若都不是,为何我们要仰男人鼻息?” “可是政策?” “本朝政策没有女子不可当兵这一条。只要我们能够成功,皇帝那边我自有话说。” 只要能够有战功,朱熠不是昏君会同意女子出战的。百官像张栋等人也能够同意,他们的年代不是完全迂腐的年代。女子也能够当兵。 洪鸾来大同并非毫无准备。 鞑靼来犯,士兵们来不及再找仇渊,全部先听从副将丁忧和参将洪远的赶去守城。 洪鸾也没闲着,回到军营,将女装脱下,换上红色戎装,金冠束发,看起来健康的肤色下英气十足。 待天色明亮,洪鸾道:“闫冰,你随我走。” 市心街上,人来人往,为平城人数最多之地。 一身红戎装的洪鸾骑在乌骓马上,呐喊:“大同的所有人,且听我说,我是洪将军之妹洪鸾。如今鞑靼赶来,已经兵临城下,欲将毁我们的城墙,抢我们的东西,杀害我们的家人。若不想妻离子散,不想家里财物受损,不想房子毁坏,不想平白丢掉性命。我们要守护城池,保护我们的家,现在必须联合你们所有人。你们没有听错,是你们所有的人,只有我们万众一心抗敌才能够打退鞑靼。” “大同的所有女子能战想战的全部归至我部下,不能战的如老幼残疾都可以把武器拿起来,有什么拿什么,能拿什么拿什么,不能拿的给我大声吼出来。有砖头拿砖头,有锄头的拿锄头,有铁锅的也可以将铁锅拿起来。我们必须要将侵犯我们城池的鞑靼给打回去。” “你们放心,我们不是孤军奋战,而是整个大明朝的军队都在后方,皇上已经派兵来援助我们。他……一定会来的。现在请你们愿战的都拿起武器,随我走。” 闫冰给洪鸾助阵,市心死一般的寂静。原以为自己没能够说服他们。突然,人群中爆发一阵喊声,“我们随你去。”“我们拿起武器去帮助洪将军。”“早就看鞑靼们不顺眼了。”…… 人群喊声四起。 洪鸾和闫冰一样很受鼓舞。 城楼上,洪远带领将士第一轮先发动箭攻。 俺答那率兵在城楼下叫嚣,待洪远箭攻完,命令下属准备沙袋和云梯。两样东西都是用来爬城墙的。 洪远接下来准备了大炮,明军有大炮,鞑靼一样有大炮。 两军正准备相互用炮攻。 突然城楼上,一阵鼓声响起,俺答在楼下看见明军准备了大炮,人数突然增多,气势震天。据他们的情报所说,大同现在的兵力不如他们,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有死守城门,如今怎么突然声势震天? 鞑靼兵问首领下一步怎么办。 俺答那决定:“先撤退,弄清局势再说。”他们是来抢劫,不是来送死的。 明军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将鞑靼军团吓退,原来洪鸾带着大同的所有人,选择了部分看起来身强体壮的穿上军服,让这些人站在明军之中,看起来明军人数就多了。 老弱妇孺站在后方敲着锅铲,大声呼喊。喊什么无所谓,就是必须把声音喊出来。城外的敌人一听声音,猜想人特别多,不清楚状况,先撤退了。 待鞑靼退后,洪远多半猜到了这事是洪鸾和闫冰共同所为,假扮明军的百姓所穿的军服没有他的允许没人能够拿到,是闫冰帮助了洪鸾。 呐喊声停止,洪鸾走到洪远面前,“哥,这之后我要带兵。不需要你的兵,你借我武器和场地就行。” 洪远想说“不行”,但现在鞑靼虽然暂时撤退,等弄清楚城内真正的情况,会卷土重来的。仇渊不在,就是他和副将丁忧说了算。 就算将仇渊失踪的事情上报皇帝,皇帝新派一个总兵过来也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他必须和副将丁忧一起守卫好大同。 洪远思索再三,“暂时同意你。” 第147章 奔赴(六) 第144章奔赴(六) 洪鸾决定建立女子兵,大同女子多数彪悍,其实很适合当士兵,和训练洪家军一样,只是洪家军是男人组成,洪鸾选择了女子。 征集女子当兵的事情不算太顺利,有些人有心参军可家里人不同意,且她时间有限,半个月内只招了一百名女子。 人数不在多在于精。 半个月后快马加鞭送至京城的文书也有了回复,首先,对于仇渊失踪一事,皇帝说先继续找,若再没有音信,两个月后他会亲派新的总兵来大同接任。这两个月要洪远和丁忧必须守好大同;其次,洪鸾参军建立女子兵,皇帝给予了支持,即不管男女,当兵的人待遇相同。 大同和宣府都是鞑靼重点抢劫的地区,又容易因待遇问题引发军乱,朝堂武将几乎都不愿意来大同当总兵,仇渊当年是没办法才接手。这也是当年张栋向皇帝上书更换大同总兵仇渊,皇帝不同意的原因之一,后来就有了鞑靼洗劫京城的事情。 在她征兵的半个月后,鞑靼再度来袭。在敌人堆沙包、架云梯爬上来时,很快都被洪鸾的人招呼,老百姓们直接拿砖块往他们头顶招呼。 俺答那已知明军变多不是有增援,而是洪鸾借助于老百姓。他不准备浪费大炮等武器,洪鸾等人一样不愿浪费。他们作战的物资武器很有限。 皇帝表面支持,实际他们拿到手的武器物资俸禄都被上面层层剥削。待遇并没有多好,全靠自觉奋战。 这一次,鞑靼仍旧选择撤退,这次撤退在洪鸾看来较为可疑。既然他们已知她是借助了普通老百姓的力量,鞑靼不可能害怕普通百姓,这次怎么没有继续爬城墙而攻城。 这或许与他们抢完就走的性格有关。也或许是与这些年洪远守城成功有关。 他们不可能一直不开城门,为了接应粮草也需要开城门,鞑靼不可能会放弃。 总之,鞑靼这次选择撤退。 洪鸾开始真正训练自己的女子兵,女子兵有短刀手、长剑手、长枪手,暗器组、盾牌组……盾牌不是普通盾牌,是由铁伞制成,伞边缘都是钩子,钩到人即伤,又能做防御用。使用暗器是她向修竹学来的,现在教给女子兵们。 所需的武器都是近日在当地的铁匠铺里打造。由她绘图,铁匠按要求锻造,有的重有的轻。按照女子兵里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安排任务。 一天都由她来训兵,她有些吃不消,培养亲信也没有那么快,特意找了一个晚饭时间找到洪远。 果然,洪远正准备和闫冰一起去吃饭。 洪鸾走过去,道:“哥、闫冰,有话与你们说。” 寻了一无人之处,洪鸾开门见山:“哥,我要问你借一人。” “谁?”洪远见洪鸾盯着闫冰看,“你要借的人是闫冰?这不可能。” 洪鸾看得出自己哥哥对闫冰与待其他士兵不同,他信任洪家军,但似乎更信任闫冰。 “哥,我想告诉你,闫冰她其实并非男子,而是女子。难道你还要拒绝吗?你要闫冰她继续女扮男装与你们这群男人一起同吃同喝?” 洪远震惊,理解过来后诧异地询问:“闫冰,你当真如阿鸾所说的是名女子?” 闫冰先沉默,随后点了点头。 洪鸾从自家哥哥眼里看出了某种情愫,洪远镇定下来道:“既然是女子,闫冰你自今日起恢复女儿身,归洪鸾帐下。” 将命不可违。 闫冰道:“是。” 洪远冷着脸,独自去食堂。闫冰道:“你哥该不是责怪我没告诉他真相?” 洪鸾道:“绝对不是。你自己看着就好。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女子兵们在一处吃饭,一处住宿。 洪远一晚上没再跟闫冰说话,这在洪鸾看来并非生气,是她哥暂时还没接受与自己同吃同住一同作战几年的兄弟竟然有朝一日变成了女人。 她哥在感情上和她一样迟钝。她上辈子是闺秀,处在深闺闲来无事容易乱想,她哥在作战,从没心思想那种事情。 夜里,睡觉的帐篷里,一块帷幔挡住所有。洪鸾道:“就你我,无需紧张。”替闫冰扯掉了胸前的遮羞布,裹得太紧伤害身子。闫冰更换了衣物,能够清晰看出女子身体特征,道:“其实我原名闫雪琦,但这名字已经多年不用,你还是唤我闫冰好了。” 洪鸾从闫冰接下来的话里了解到,闫冰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全拜鞑靼人所赐。在洪远未来大同前,蒙古人时常来大同抢劫甚至杀人,她父母死在鞑靼人手里,财产被抢光,房子也被他们烧了,成了断壁残垣,她从小就痛恨鞑靼人。 洪远招她入军营,她对洪远充满感激。 “洪鸾,你果然与你哥说的那样,是个敢作敢为的美丽女子,你哥说你在京城端庄大气,我倒觉得你的气质是分场合的。” 明面上,她和哥哥吵吵闹闹,背后,他们相互支持,相互夸奖对方。 原来她哥跟闫冰说了好些自己家的事情。 “若有一天战事平息,我一定带你去我们老家看看,哦,不对,到时让我哥亲自带你去,去看看我们湖广老家。” 他们都希望有那么一天,但是上辈子没有。 “大丈夫愿临阵斗死,岂可入墙而望活乎?我有一天去你营帐翻看了你的书,上面有这么一句,原来这话是出于这本书。我不识字,但是这句话,你哥和我说过,教我写了。” 《三国演义》写于明初洪武年间,早在民间广泛流传。 “我哥说得没错。” 普通人可以苟且偷生,但是为将为兵者绝不可以,为君作战、精忠报国就是士兵的使命,哪怕战死也绝不可偷生。 闫冰帮着自己,洪鸾可以有时间安排其他。闫冰在军营的时间比她多,很多事情比她还熟练。 这日,鞑靼再度来犯,他们当即关紧城门。俺答那带领的铁骑来得越发频繁了。原本打算像上两回那样用最少的军器不费一兵一卒打退鞑靼,但这次洪鸾刚准备号令弓箭手准备,身后一名百姓突然拿钢刀刺向她腹部。 她没有料到局势突变,被砍中。但行刺的老百姓发现自己砍中的不是皮肉,而像碰到什么钢铁,钢刀没能顺利刺入洪鸾腹部。 洪鸾反手,拿银枪搠穿行刺的百姓。 原来洪鸾身穿锁子甲,身上刀枪不入,没受伤,但有这样一个人行刺后,突然部分百姓竟然叛变了,在城楼上对着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就砍。 俺答那骑在马上,冷眼看着城楼上叛变的一幕,洪鸾借助老百姓的力量固然讨巧,殊不知隐患也来自于此。 叛变的百姓只有部分,若再多一些或许便无法抵挡。 那些人想去开城门,然而洪家军英勇,最终叛变的百姓全部被诛杀。 在他们处理叛变时,城外的鞑靼开始爬城墙,洪远看局势不妙,干脆命令下属点燃大炮,用炮轰对方。俺答那以为可以用叛乱对付他们,但实际鞑靼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眼见城楼叛乱渐渐平息,俺答那第三次下令撤退。虽然鞑靼没占到便宜,明军一样死伤惨重,最惨的是无辜的民众。 洪鸾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自责,心道,城中怎么会突然之间出现这么多叛变的百姓,其中一定有蹊跷。 副将丁忧认识其中一些死去的叛乱之人,道:“这些人看似是我们大同的百姓,其实是蒙古人。之前有些流亡的蒙古人在大同外流连,仇渊总兵看他们可怜收留他们进城,成了城中百姓。” 原来始作俑者是仇渊,她是不知道他们是蒙古人,才用了他们。 上辈子,洪远他们从来没有组织百姓一同抗战,自然没有遇到这种事,但实际这一直都是城里的隐患。一旦城里的蒙古人积累到一定数量,说不定隐患就会从这群蒙古人中爆发。 仇渊能力不强,竟然会有这般怜悯心收留蒙古人在大同。虽然不是所有蒙古人都是鞑靼,但是鞑靼很容易在这群蒙古人里安插自己人。 仇渊心中是想卖国求荣,自然会善待蒙古人。 夜里,副将营中,洪鸾进帐,自动请罪。 虽然鞑靼这次是被打退了,但是洪鸾用了百姓,给了百姓抗战的武器,使得蒙古人有机可乘,明军部分伤亡,老百姓也死了部分。 洪鸾正要跪下,副将丁忧扶起她道:“不必跪,任用百姓之事,你做了,本将看着,自然是本将同意的。现在出事,本将也有责任。如今,抗战最重要,本将若处置了你,还有谁来作战?” 洪鸾点头,她来请罪也是想看清副将真正为人,看来丁忧与仇渊不同,这些年他与洪远一同做练兵的事,干实事的是他和洪远,但功劳只属于仇渊。 万众一心,而后方能百战百胜。洪鸾看清楚了丁忧,对之后的作战也有了把握。 “丁将军,我来请罪,也想请您下令除掉大同内的所有蒙古人。” “这……”丁忧犹豫。 “若其中还有叛徒,他们活下来壮大,成为鞑靼人的内应,来日就是我们死,全城的百姓都会遭殃。宁可杀错,绝不可留后患。” 丁忧思考了一番,最终答应了洪鸾。 第148章 奔赴(七) 第145章奔赴(七) 杀死这些蒙古人,也可以暂时平息城中百姓的怒意。明朝与蒙古人的关系很微妙,有时利用蒙古人对付鞑靼。 鞑靼只是负责抢劫的蒙古人,现在的鞑靼就是俺答那率领的部落,蒙古还有其他部落,明朝支持其他部落,打压俺答那部落就能做到打击鞑靼的作用。这是政治层面。 仇渊收留蒙古人之举看似没有问题,实际俺答那看清楚中间有机可乘,夹带奸细。这次是俺答那利用蒙古人对付明军。 敌人可以变成朋友,朋友也会变成敌人。 或许是得知大同现在无总兵,之后鞑靼进犯频繁。 大同士兵不足以迎战,只能坚守城门不出,即守城,这一点,洪远做得尤为出色,这几年里加固了城池。 不出城迎战是由当时双方的兵力决定的。 两个月后的这日,洪鸾、洪远和丁忧如往常般守城。这次城墙上没有老百姓的身影,全都是清一色的明军。 鞑靼军在城楼下进行骂战,说一看见他们就紧闭城门,不出来是想当缩头乌龟吗?诸如此类。 洪鸾悉数不理。 这时,突然从另外一方杀出一群明军,军队足足有十万数之多。洪鸾看清领军之人一人是俞逑,另外一人竟然是…… 洪远当即下令:“出城迎战。” 洪鸾、洪远两兄妹开城门,策马持枪。 俺答那一早就认出洪鸾是当初那个在京城想杀他的小姑娘,道:“若知如今还有一战,当初在京城就该完全了结你的性命。”洪鸾冷笑:“从今日起,你没有机会了。” 这一次他们人数众多,且趁敌方不注意,将俺答那所属军队悉数打退。鞑靼死伤惨重,落荒而逃。 洪鸾欲追,俞逑道:“穷寇莫追。” 再往他们方向追去,就深入敌营了,大草原和沙漠戈壁毕竟是敌人的地盘,要深入必须要有计策。 所有明军全部退回大同。 洪鸾在军队里已经待了将近三月,从没想过朝廷竟真的会增派援兵。 将军帐中。 洪鸾、洪远、丁忧和俞逑全都站立下方,正中央站着的竟然是皇帝朱熠。此次皇帝亲征,他们一点儿都没有收到消息,或许是皇帝和俞逑故意为之。 朱熠道:“仇渊失踪将近三月,朕派了俞将军来大同暂代大同总兵。你们之后全听俞逑调遣。” 俞逑之前不管在浙江还是福建都抗倭有功,毫无败绩,洪鸾很是服他,让他担任总兵,洪鸾心服口服。 洪鸾几人都有疑问,朱熠派新任总兵前来支援可以理解,为何皇帝会亲征?朝堂上的大臣会同意吗?几人都有疑问,却没有当面问。 “如没有其他事情,俞总兵,你带洪远和丁忧去商议后续战术。洪鸾,你留下。” 将士不问缘由,只领皇命。 待帐篷里只有两人。 这是朱熠在宫中一别后第一次见到洪鸾,那日洪鸾身上鲜血淋漓的一幕还浮现眼前,如今洪鸾看起来很健康,小麦肤色却比其他军人要白皙,身体可见已经好了。 洪鸾垂首沉默。 这三个月守城的日子其实很艰难,可她什么也不想说。 朱熠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朕为何选择亲征?”看她不理睬的表情。 朱熠微笑道:“放心,不是为了你。是朕突然想明白,要效仿明成祖,彻底打败鞑靼,蒙古人再也不敢来犯。” 洪鸾想要增援,却没有想过要皇帝亲征。在她经过最艰难的三个月后,日思夜想的人在吏部不可能前来,来的人是朱熠。 她道:“皇上,既然您真是这种想法,就应该把其他事情和个人感情都放下,与我们探讨一番后续的战况。” 鞑靼经过这次类似明军偷袭的一战,暂时应该不会前来,他们要想好怎么出城迎战。否则十万将士来到这里,每日的粮草都需要许多。 能够速战就该速战速决。绝不该浪费时间在儿女情长上。 果然,与洪鸾所料,朱熠要说的不是战事。 朱熠道:“朕曾在宫里答应你要增援大同,如今也已经做到了,你可否原谅朕之前的所作所为?” 有些话,当尽早说明,有些事,当断则断。 洪鸾道:“那日,我被太后无辜降罪惩罚,我已经与孟指挥使说了我不怨你不恨你,入宫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这些人伤我,我若回京,不可能会善罢甘休。皇上,就算其中有你的母后,我能够原谅你,但是有些人无法原谅。我与你,绝无半点可能。” 太后、王慧敏、魏忠贤害了她两辈子。朱熠一样害过她,她仅把他当朋友。 “皇上,战事为先,若您还想对我说原谅不原谅的话,我觉得毫无意义。过去就当它过去。您别忘记,我已是民妇。”洪鸾想走,但皇上没说话,她还不能走。 “阿鸾,张栋身为内阁次辅和吏部尚书,吏部事务全部都由他管,他不可能再前来。你选择参军,能够帮助你的只有朕。你与他回不去了。” 朱熠的话句句戳她心窝。 她与张栋回不去,与朱熠更无半点可能,无非做好一世参军的准备,这也未尝不可。 “皇上,我感谢你能够增援大同,能够支持女子参军,这点我服你,您既然来了军营,我也想带你看看女子兵的能耐。我们不输男子。” “阿鸾……” “皇上,军务没你想得那么空闲,若您没有其他事情,恕我还有其他事情。”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是。” 朱熠放她走了,她潇洒转身。 深夜,洪鸾其实不想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但是俞逑却约她在帐外坐下,告知她,仇渊消失初,皇帝就下令让他担任大同总兵,并且有意增援大同。 要从各地集齐十万精锐兵马花了两个月。 他们这才现在赶到,皇帝亲征之事是内阁加兵部众位大臣力排众议才做出的举动。 皇帝微服私访消失之事在历来都有,何况仇大将军失踪,皇帝根本没那么在意仇渊失踪,在意的就算是死了都该找到尸首。 俞逑道:“丫头,你与我有缘,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再次在一个军营里。” “你说,仇大将军失踪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你来大同不久,仇大将军就失踪了,这事不是你干的还会有谁?” 她瞒不过聪明人,却也不能当面承认,摇头:“三郎哥,你们都说是我做的这桩事,都怀疑是我,我很无辜,是受害者,你们竟然都这么污蔑我。” “你觉得皇上没有怀疑过?” 洪鸾记得自己当初入宫与朱熠谈的条件之一就是她治好他的药瘾,他撤掉仇渊总兵的职务并派兵支援大同。 她神情一滞,俞逑便知她心事,“可皇上没有揭穿你。” 她饮一口浓酒,看向一边,看见朱熠站得不远,朱熠待她可谓仁至义尽。他亲征,她作为将士,他们是共同抗敌的关系。 洪鸾明白自己不应该拒朱熠于千里之外。 皇帝出征不是长久之事,他们如今能够在一起也就只有一小段时间,她或许会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兵,万历年却还很长。 朱熠走到俞逑和洪鸾的两人小桌边,刚走近,俞逑道:“阿鸾,我还有事,你们聊。” 朱熠一入营帐便留下洪鸾单独说话,俞逑这个聪明人一看两人关系匪浅。 洪鸾决定好好与朱熠谈谈。既然他们日后要一同作战,双方关系冷着也不是回事。 洪鸾请朱熠坐下,道:“皇上,我听说在我出宫后,你宠幸了一个姓王的宫女。” “阿鸾,朕……”朱熠难以启齿,原本以为他们的关系能够缓和,洪鸾却问了这种问题。 “没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喜欢王宫女吗?” “朕与太后聊过,只要朕宠幸了王宫女,母后答应日后不会再针对你。阿鸾,朕与她只温存了一夜,实际是想保护你。” 有些事情她知道得太晚。 她心里一直对他有误会,只当他“只知戏子笑,不知边疆将士泪”。王慧敏是戏子,皇上应该更容易被戏子打动。 “你以保护之名囚我于宫中,实际却给了那些人针对我的机会。你曾看着我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落泪,可你后来娶了王皇后,又宠幸了王宫女。皇上,我也知道你的为难,我与你只是不适合。” “可是阿鸾,你扪心自问,可曾给过朕机会?” “不曾。我心系张栋,但我与他也不再有可能,望皇上日后不必针对他。” “你终于说了实话。” 她日日表现出了真心,但是朱熠不肯死心罢了。 “从今日起,我与你只是战友。” “好。” 两人终于把话说明白,各执一碗酒,相互一击,各自饮尽。皇上许她日后在边境作战,战事不休,她与哥哥二人再也不返京城,仅此而已。 明军突袭首捷。 俞逑决定再接再厉,在战事方面,他的感觉敏锐又准确。丁忧和俞逑为前锋,皇上带领士兵为中军,洪远和洪鸾两兄妹作为后方援助。前锋开路,中军是主力军,洪家军为后军,洪鸾负责粮草。 俞逑再一次指挥深入敌方,前中后三支军队分批上阵逼得俺答那的一支小军队全盘皆输。俞逑没有杀死所有俘虏。 第149章 奔赴(八) 第146章奔赴(八) 留着一些俘虏的命,是需要靠他们找到俺答那。杀敌当杀将领。 其中一个叫做希吉尔的俘虏说能够带明军深入沙漠找到他们的俺答可汗。明军已经深入草原找鞑靼兵一个月无果,怀疑鞑靼兵很可能如希吉尔所说躲在沙漠里。 是日夜,洪鸾按照军令喂马匹粮草,身边都是女子兵成员,女子兵抱怨:“他们这群男人就是瞧不起我们女人,什么时候也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其实洪鸾之前派女子兵在朱熠面前与其他男子比试过,一场都没有输,朱熠还当众表扬了她们英勇无畏,结果还是安排她们做负责粮草的事情,没允许她们上阵杀敌。 连闫冰都被安排做这些事情。厨房管粮食,马房管草料,总之负责所有人和牲畜的饮食。 其中一个女子问:“鸾将军,难道这口气你可以出吗?我们受训却不能够上阵杀敌,又不比男子弱,却只能在这里喂草料。” 闫冰冷声道:“听从军令。” 在军营,除了哥哥和其他亲近之人,普通士兵都称她为“鸾将军”。 洪鸾道:“总会有机会。”心里清楚,这样的安排很可能不仅是俞逑等人的一致决定,更应该是皇上的决定,只有皇帝有真正的决定权,朱熠不想她上战场。 突然,马棚里“阿满”变得暴躁起来,不肯好好吃东西,四只蹄子不停蹬地,甚至跳跃起来,要挣脱马缰绳。普通士兵根本拉不住阿满。 一女士兵道:“鸾将军,你这马怎么突然疯了?” 洪鸾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能上前先安抚住阿满,阿满到底还是听她的,在她轻柔的安抚声中渐渐安稳下来。 她抚摸阿满的脑袋,心想,或许是阿满与阿岳分别了太长时间,毕竟四五个月过去,它们之前从未分开那么长时间。 阿满想阿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日日夜里都会将当初离别的金钗拿出来看,以解相思。 “阿满,这个冬天过去,我便让人带你回京城与阿岳团聚。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吗?” 阿满虽然安定下来,却不吃不喝,跪坐下来,直直地盯着营外的天地,果然是想阿岳了。 洪鸾哄了许久,它最终才开始喝水吃草料。 一日如往常般过去。 次日五更,几名女子兵突然来向洪鸾汇报:“报——有一批人马突然从军营里跑出去了。” 谁会不听军令就跑出军营?俞逑总兵吗? “谁?多少人马?” 女子兵道:“是皇上,估计只有一千人马。” 朱熠怎么会突然这么莽撞呢?洪鸾道:“所有女子兵出列,全部出征,留闫冰一人告知俞逑总兵还有我哥。” 一百女子兵以最快的速度整装待发,关长和罗汉一直关注洪鸾动向,发现一群女子兵准备这样冲出去,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出动,不应该先汇报俞总兵吗?” 洪鸾道:“来不及了。” 皇上只带了一批人马就冲了出去,若她们不赶去营救,一旦遇到埋伏或者鞑靼兵,就是全军覆没,她们死不足惜,但是皇上不能有事。 罗汉和关长毫不犹豫:“我们与你们同去。” “好。”她们需要人马,如今毫无战术,只求救回皇上。希望他们赶去后,俞逑能够带兵及时来救。 他们离皇帝的军队还不算太远,能够隐隐看见对方人马的身影,但是皇上的一支军队是有路线规划的,一样跑得很快,他们之间一直保持那段距离。 直到踏入沙漠,对方人马的速度降下来一些。 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此时无风,视野开阔。 对方人马突然跑进两边沙丘的峡谷中,从后方沙漠中突然蹿出来一群掩藏在沙子里的蒙古士兵截住皇上率领的明军退路。 洪鸾带兵赶至,皇上朱熠的军队已经跟鞑靼兵杀在了一起,原来就在朱熠跑进峡谷后,峡谷后方又跑出来两支队伍。 蒙古骑兵共计有几千人数之多,可见一早就埋伏于此,只怕再耽搁下去,俺答那手下的部将都将赶来。到时就算朱熠和她手底下的都是精兵,几万铁骑对他们一千一百人马只怕他们肯定有去无回。 那时才真是后无退路,前有敌军。 洪鸾喊道:“杀。”以最快的速度杀开面前的蒙古人,跑到了皇上朱熠身边,她有雁翎锁子甲,寻常士兵伤不到她,就是被刺中有些疼。 洪鸾一眼看见地上希吉尔的尸体,尸体上插着明军的长枪,恐怕诱朱熠深入腹地的就是这个希吉尔。 朱熠身上已中一箭,洪鸾担心他伤势严重,在他身边护着。罗汉和关长一样跑到两人身边,道:“由我们掩护你们,你们快走。” 现在皇帝的命最重要,洪鸾毫无耽误,脱下自己与朱熠身上斗篷交给罗汉、关长。 为将者的两条红色斗篷实在太过明显,不利于逃跑。 罗汉、关长道:“纵死不负。” 洪鸾带着朱熠在士兵的掩护下逃出重围,但在逃跑的过程中,乌骓阿满一样受了一箭。 洪鸾说了一声“抱紧我”,朱熠果然照做。 沙漠道路曲折,但乌骓马有灵性识路。就在他们快要跑出沙漠时,洪鸾发现有追兵赶来,没有往来时的方向跑,故意拐进一边进了树林,追兵紧追不舍,身下乌骓身上鲜血汩汩,就算良马再熬得了痛,只怕继续载着两人跑下去,阿满也会不堪重负而死。 乌骓一身漆黑,一路鲜血,在逃亡时一样扎眼。为了能够活下去,洪鸾不得已先弃了阿满,拍了拍阿满道:“跑,一路逃回去,千万别回头。” 与朱熠躲在树林的暗处,借由树枝草木遮挡。她想之后若鞑靼兵退去,说不定能够救朱熠回去。 银枪拴在阿满身上,她捡起了朱熠的宝剑。 暗处,洪鸾紧张地看见追兵过来追着阿满而去。看见追兵离开,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回头差点儿被突然凑近的脸庞吓一跳。 朱熠的五官无疑是冷峻的,此时正盯着她细瞧。她真想问问他突然发了什么神经,竟然会想独闯虎穴,就算是俞逑也是做好作战计划后,带领几路军马迎敌。 铁骑的武力明显比步兵更强,他何以认为自己的一千精兵就可以战胜几万骑兵? 她想问,但追兵尚去不远,若阿满被追上,不光阿满会死,追兵返回找他们,他们一样危险。 若俞逑等人无法及时赶来,罗汉、关长等一众千人便将死无葬身地,就连他们若被追兵发现都难逃一死。 她对皇上充满了怨恨,却不好说什么,轻声道:“我先带你离开。” 他问:“你是不是在怨朕为何鲁莽?” 朱熠竟然知道自己鲁莽,她还以为他不知道,没说什么,知道他身上有伤,正准备扶起他,他却甩开她道:“朕有脚,自己会走。” “可你的伤?” 朱熠早前已将左边胸口所中之箭拔出,如今只能看见上面有暗红的伤口,伤口似乎还在流血,但是他内里是红衣,鲜血并不明显。 “朕没事。” 朱熠起身往前走,洪鸾走在旁边,突然感觉身上似乎少了什么,急忙摸索腰间口袋。 朱熠发现她神情着急,在身上翻找什么,问:“怎么了?你掉东西了?” 是掉了东西。是她的金钗掉了。 那是她身上唯一与张栋有联系的东西,如今却不见了,回想起来应该是刚才在激烈对打中,她忙着救朱熠,被敌人打落了,而她现在才发现。 如今再回去找绝对不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心道,原来自己与他没有可能,就算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看她神情有一丝哀伤,他问:“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她坚定地说,“上天注定那件东西不再属于我。” 或许是老天爷都认定她与张栋没可能,不如早点断了念想。 纵然洪鸾没说掉了什么,朱熠大概能够判断出她是因为要救他才掉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两人一路往前,默默无语。 洪鸾一直担心他伤重,走了一段路,道:“您的伤口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不必。” 他虽然嘴上说不必,但是很快就开始脚步踉跄。洪鸾扶住他道:“你别逞强了,一路上都流着你的血,你是想要我们都被鞑靼们追上。” “别逞强”三字就像洪鸾在说他“任性”一般,他因缺血,嘴唇失色,苦笑般问:“若今日是张栋他带兵出征,是他受伤,你也会说他在逞强吗?” “会。” “但他不会这么做。” “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是啊,他是十四岁就成探花郎,不费一兵一卒剿灭了福建的土匪,是帝师,连母后都崇敬他……” 他一直说着张栋,她道:“你是君,他是臣,有什么可比性。我们做再多又是为了谁?你别说了,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有一处洞穴,或许既能躲藏,也可以查看您的伤势。” 两人步入洪鸾所说的洞穴。 现在是冬季,根本没必要担心洞穴里有熊之类的猛兽。 第150章 奔赴(九) 第147章奔赴(九) 他想在洪鸾面前掩饰伤口,却无奈伤重,没能奈何得了她。 山洞中,洪鸾道了句“冒犯了”,脱下了他的铠甲,撕开了他红色的里衣。他想躲避,但渐渐感觉到女子轻柔的动作。洪鸾不是那种蛮汉,动作是温柔的,碰触都让人感觉舒服。 他的一双明眸掩映在流汗的碎发中,掩藏了自己痛苦的神色。 洪鸾发现他的箭伤要比她想象得更严重,但也在情理之中,蒙古兵向来擅骑射,还特意设计了各种厉害弓箭,几百米远都能够轻松射中猎物。 朱熠中的这一箭离心脏很近,就差一点儿他就会没命,洪鸾随身携带了药物,但是洞穴条件有限,她需要先找到干净的水清洗伤口。 她道:“还望皇上稍等我。待在这里哪里都别去。”实际知他如今伤成这样也走不了,刚才负伤行了一个时辰,他完全在逞强。 洪鸾同样暂时脱去铠甲,要躲避鞑靼兵还是扮成普通人比较好,遇不上鞑靼兵更好。 树林里有小水池,洪鸾撕下衣角作为布条,将布条打湿,嘴里含了一口清水。 她返回山洞时,朱熠已然靠着一块石头呈昏迷状态。他昏迷倒是方便她处理伤口,也不至于尴尬,先用湿布条完整擦拭伤口,血迹基本清除,她突然…… 朱熠感受到身上清晰的触感,睁眼看见眼前的女子正用嘴里的清水洗涤他伤口处的余血,那触感过于清晰,令他神魂颠倒。 洪鸾知他已醒,实在是山洞里条件太差,没有水囊储水,她只能想到这么做,她早已不是少女,觉得这般碰触与拯救皇帝的命相比,自然是皇命更重要。 最后用干的布条擦干,她才开始上药,以金疮药傅之。 女子近距离接触,体香就在鼻息处,一如当年将她困在世子宫中,逼她选择做世子妃,她在一旁打瞌睡,他曾悄悄贴近嗅少女身上特有的香味。 “阿鸾,你曾教训朕不知道上阵杀敌是会死人的,不如待在王府做世子,可朕就是想体验一回。如今一语成谶。”朱熠苦笑。 洪鸾差点忘了自己何时说过这种话,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她说过的每句话,那话是她女扮男装时对奕钧的劝诫。 “都过去了,皇上。” “阿鸾,朕与你真就只能生疏,如今你连朕的名字都不肯叫了吗?哪怕你是叫朕‘奕钧’也好。” “好,奕钧,我只有一个要求,求您活下去。” 若皇上死了,她再度改变历史,只怕自己完全就是千古罪人。 “你怎么看出来是朕想求死?” “我不知道,若您死了,我们这些戍守边疆的将士怕是没一个人能活,还指望你永远都别有这种念头。” 他这个皇帝一生都不快活,不论是当世子,还是现在当皇帝,全部人都希望他当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没有自由,连命都不属于自己。 “但是皇上您想怎么做,是由您自己决定的,无非你求死,我们舍命陪君罢了。” 若是他死了,即便洪鸾不是他的女人,也只能为他赴死。他怔了一会儿,洪鸾突然拿出一张饼,道:“皇上,你饿了吗?” 看见那张饼,曾经她带他下地种稻秧的场景历历在目。 洪鸾随身携带了一些食物,但是朱熠是皇帝,从来不会带这种身外物。她将饼撕成小块塞进他嘴里道:“别再逞强了,你现在是病人,病人听医嘱。” “这么说你是大夫?”他勉强吃了一些。 “谈不上,但是治病多少了解一些。再休息一会儿,若你觉得好点,我们再走。”她身上的药不多,他们必须得回军营,军营里有医术更加精湛的军医。她略懂医,却不是大夫。 朱熠睡了一觉,洪鸾已经出去转了一圈。虽然鞑靼没有追来,但她已经发现他们的情况很不妙。 他们其实并没有真的离开沙漠,这片树林长的多是枣椰树和胡杨树,其实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他们真要离开,还需要再进沙漠找出路。 在朱熠醒来前,洪鸾采摘了两只绿洲中生长的野葫芦,将葫芦制作成了简易的水囊。 在葫芦里装满清水。 朱熠醒来,洪鸾道:“皇上,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朱熠看见她凑上来的一张小脸,感觉自己在做梦一般。在皇宫穿的是金戴的不是银就是玉,住的地方都是暖阁宫殿,吃得金贵,却从未有现在这种切身的体会,让他倍感亲切。 他点头。 洪鸾道:“那我们去找回去的路。”扶起了朱熠。 一路扶持着,两人出了绿洲,洪鸾还记得之前阿满想带她离开的路和方向,决定往那个方向走。 朱熠没问话,让洪鸾陷入现在这种局面的人是他,他无话可说,任由洪鸾带他走。 沙漠的路非常不好走,每次看见有沙棘时,以为快到草原,实际还是一片荒漠。 蒙古沙漠在冬季是寒冷的,他们走了两天,几乎完全失去了力气,水已经全部喝完。 身边的朱熠突然摔倒下来,洪鸾知道他状况非常不好,伤势似乎有加重趋向。 “朱熠,活着,撑下去。”洪鸾急切地唤他的名字,他却紧闭双目,似乎毫无所觉。 再这样下去,他就算不因伤重而亡,也会渴死的。洪鸾用随身的小刀割开手指,将血液滴进他的嘴巴里。 或许是人的本能求生欲,朱熠吮住了她的手指,待有了一丝力气,他睁眼,模模糊糊地看见阳光下洪鸾近在眼前的小脸,“阿鸾……” “别说话了,我带你走。朱熠,我们会走出去的,你信我。” 他再度趴在她的肩头,她的肩膀并不宽,却给他信心和温暖,突然注意到她手指头的伤,问:“你怎么受伤了?” “没事,摔了一跤。” 朱熠唇齿间残留血腥味,“你……拿血救朕?” “我说过您不能死。” 背负着这样的决心,洪鸾又扶了朱熠走了一天,直到这天,她看见了大草原,知道他们终于走出了沙漠。 迈上草原时,她欣喜道:“朱熠,我们走出沙漠了。” 朱熠睁开朦胧的双眼,却笑不出来,草原一样茫茫无际,似乎与在沙漠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洪鸾开朗,想鼓励他。 朱熠走不动了,洪鸾这些天没有水干脆拿自己的血救他,三天几乎不吃不喝,她同样坚持不了多久。 在草原上又走了一段路,她模模糊糊看见有一个蒙古女人骑在马上向他们而来,而她再也坚持不住,与朱熠一起摔倒下来,昏迷了过去。 以为会就这么死去。 夜里,洪鸾感受到了温暖,在橙黄的烛光中她清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蒙古包里有一个女人,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 女人应该就是她在昏迷前看见的。 女人看见她醒来,咧嘴笑道:“你醒了呀?” 洪鸾问:“你是?” “我叫普鲁希格。” 洪鸾知道她是蒙古女人,他们被蒙古人给救了。她和朱熠身上都还穿着铠甲,铠甲可以御寒,不知道这个蒙古女人究竟知不知道他们是明军。 她知道不是所有蒙古人都听鞑靼的,但是她不能保证眼前的蒙古人不会将他们的出现告诉鞑靼。 但他们的确被眼前的蒙古女人给救了,她看着这个纯朴的一家,决定信任这户人家一回。 橙黄的灯光下,普鲁希格给了她水和食物。 她渐渐了解到这户人家的情况,普鲁希格今年三十二岁,名字在蒙语中意为“周四的天之骄女”,六十二岁的老人叫作苏伦,是普鲁希格的母亲,两个孩子是她的小孩,六周岁的女孩叫作扎西雅,二周岁的孩子是弟弟叫作扎西玛。 扎西雅小小年纪却跟个小大人一样已经会照顾弟弟。平时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出去放牛羊,这让洪鸾想起了自己六岁那年的所有事情。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扎西雅看起来已经很成熟。 普鲁希格说自己是出外寻找丢失的马匹正好遇到了他们,刚好离自己的蒙古包不远,便顺路将他们救了。 洪鸾吃了一些她们递过来的牛奶和馍,看见身边床上仍旧昏迷的朱熠,问:“普鲁希格,你家有治疗箭伤的药吗?” 普鲁希格点头,洪鸾身上还有一些金叶子,拿金叶子换伤药,也算报答了对方的救命之恩。 普鲁希格将药拿给她,问:“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你丈夫吗?” 洪鸾摇头,“他是我兄长。” 普鲁希格道:“你们不像。” 洪鸾脱下他的衣物,给他涂抹药膏。普鲁希格住的蒙古包就这么一个,他们只能够挤一挤。朱熠若是清醒,估计无法接受,但是洪鸾觉得自己能够让他接受。 谁让他受了伤,只能任她摆布了。 洪鸾一边涂药,一边说:“他是我义兄,不是亲兄长。” 普鲁希格理解地点头。和大多数蒙古女人一样,普鲁希格的肤色是小麦色,脸颊红润,笑起来非常纯朴。 原本洪鸾给的金叶子,普鲁希格不准备收,救他们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是洪鸾觉得自己理该要给,有了这些金叶子普鲁希格就不用再在大冬天出外寻找马匹,冬天可以好好地跟家人一起度过。 洪鸾吃了东西有了力气,明白普鲁希格应该还不知道他们是明军,更加不可能是鞑靼的人。他们一家只是最普通也是身处最底层的蒙古人。 第151章 奔赴(十) 第148章奔赴(十) 其实洪鸾在给朱熠涂药时,朱熠醒着,但是听见了几个女人的说话声,为避免尴尬干脆仍旧闭眼。 听见了洪鸾说他是兄长,而非丈夫这一类的关系,果然,一切都是他多想了,洪鸾会救他是出于忠义,是出于朋友之间的感情。 他的伤原本就重,经过这三天的赶路又加重了,不躺个十天半个月的绝好不了,连动一下都成问题。 普鲁希格一家白天就在附近放牛羊,夜里回蒙古包,其中干活的都是女人,是她丈夫和父亲都已经过世。普鲁希格要养活一家,每天起早贪黑。 洪鸾见周边没有其他人,干脆决定让朱熠在这里好好养伤,待伤势好一些再走,这样之后也能走快点。 她能够判断出他们离大同应该还挺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赶到,问普鲁希格买了两匹马,以备不时之需。 夜里,普鲁希格道:“在不远的明朝,几十斤茶叶就能够换我的一匹马儿了。” 洪鸾隐隐察觉普鲁希格应该已经知道他们是明朝人,不过也对,他们的名字都不同,说话风格亦不同。 起初普鲁希格问他们叫什么。 洪鸾说自己叫作洪满,朱熠叫作洪奕。自然是改名换姓过的。 虽然普鲁希格与鞑靼没有关系,但是她觉得谨慎点总是好事。 朱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不能再假装昏迷,半坐在床上,在洪鸾向普鲁希格买了马匹后,道:“我们那茶叶多,但马儿少。” 普鲁希格道:“这不是正好可以做生意吗?” 朱熠沉默。 洪鸾回答:“可我们那要的是上等马,只怕你们用劣等马滥竽充数。” 说到底是大明朝不相信蒙古国,蒙古国亦不相信大明朝,生意便没法做下去。 洪鸾又说:“没有信誉做不了生意。” 安稳地在蒙古包里住了几天,突然一天,洪鸾听见有兵马前来的声音。她走出蒙古包,看见有好多蒙古士兵往他们的方向骑来。 普鲁希格的蒙古包在他们放养的一百多匹马的围绕下,马匹都圈在栅栏里。蒙古包自然也在栅栏里。 六岁的扎西雅从她娘身边骑马过来,阳光下头发上的辫子都看起来充满朝气,一条条的辫子是洪鸾今早给她编的。 洪鸾远远看见蒙古兵遇见普鲁希格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盘问普鲁希格什么事情。 扎西雅赶到洪鸾面前,快速地说:“额吉(母亲)说,让你们快走。” 这段时间,洪鸾和朱熠都身穿蒙古服装,她的衣服是普鲁希格的,朱熠的衣服是普鲁希格的丈夫穿过的。即使扎西雅不说,洪鸾都知道他们应该要逃了,这群赶来的蒙古兵正是鞑靼。 若被鞑靼发现他们是明军,想必她和朱熠都不用活了。 原本她的计划是待朱熠身体好一些,两人一同骑马回去,但是今日事发突然,他们必须要走。她赶紧扶着朱熠共乘一匹马,偷偷地从栅栏中离开。 一开始他们的身子藏在众多马匹后,没人发现他们。但是这次经过的鞑靼兵至少有几千人,眼尖的人看见有两个身穿蒙古服装的男女逃跑,道:“王子,有两人偷偷逃跑。” 带领这支鞑靼兵的人正是俺答汗的儿子辛爱,辛爱是个中年魁梧男子。 辛爱和俺答汗一样都见过她和朱熠,一旦被追上,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辛爱之前在询问普鲁希格可曾看见可疑的明军经过,看见逃跑的两人,当即撇下普鲁希格一家,率领众兵追着洪鸾而去。鞑靼部落一早就收到消息,这段时间明军一直在找某个人的下落,那个人是谁他们不知,但想必那人对明军来说非常重要,他父亲俺答汗特意下令兵分几路查找那人的下落。 能够先明军一步找到那人,他们鞑靼部落就能够扭转败局。 洪朱二人纵马扬鞭,一点儿都不敢耽误,一路还要躲避鞑靼的箭,直跑到身下的马儿都不堪重负,马儿摔将下来,两人差点儿一同摔倒,洪鸾一把抱住朱熠,从马上跳了下来。 敌军的一支箭射中马儿的屁股,马儿顿时完全瘫倒,抽搐吐白沫。 三百米远的射程,鞑靼的一箭再次射来。洪鸾刚扶朱熠站稳,根本来不及反应,朱熠反搂住她,替她挡下那一箭。 “朱熠——” 朱熠对洪鸾心有愧疚,心里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她,她至今还不知道,张栋已经带着十万兵马来了大同。 他来大同亲征前,将要事的权力都交给了内阁,兵权都在兵部手上,特意嘱咐了张栋、徐升和沈沐知等人,他出征时京城就靠他们了。 内阁里徐首辅是张栋的恩师,兵部尚书沈沐知是张栋的好友兼亲信,内阁拟了御旨,张栋从兵部借了兵权,率领十万精兵来帮助他。 张栋能够做到上述的事情自然是他给的权力。 就在他鲁莽出征的前一天夜里,他从手下将士那里收到了张栋已经赶到大同附近,带领士兵在大同附近扎营的消息,张栋来了,想必战事可休。 虽然张栋不是武官,但是朱熠明白,一旦张栋来了,洪鸾能够看见的只有张栋,张栋指挥作战的能力想必比他强。 当年能够不费一兵一卒组织民众抗匪抗倭的人不可能不会打仗。 他生了妒意,当天只率领一千精英出战。若是他死了,张栋就算再能干,再有勇有谋,都注定了败局。 是他故意拆开了洪鸾和张栋的再一次相见。 朱熠口里吐出一口鲜血,身上并未中箭,是洪鸾之前担心他的安危,将自己身上的雁翎锁子甲拿给他穿了。 但蒙古兵的这一箭力道很强,震得他不由得伤重吐血。 洪鸾纵然慌张,却急中生智,从腰间取出一小管讯烟,讯烟向上一射,天上一道黄光闪现,是用来给明军发送讯号用。 之前在沙漠中不用是就算用了讯烟,明军就算看见,在沙漠里也未必能够找到他们。沙漠中最容易迷失方向。 明军能够看见讯烟,敌军也可以。若讯烟引来敌军,他们也危矣。 现在是不得不用。 用可能有活路,不用绝对只有死路。 鞑靼的箭越射越多,洪鸾拿剑抵挡,身后护着朱熠,直到被鞑靼逼到所处的高山上。 辛爱靠近两人后,认出了他们俩,一个是女子兵的首领,另外一个竟然是大明的皇帝。 辛爱笑道:“没想到大明的皇帝竟然在这里。” 再怎么样,洪鸾都不能让朱熠有事,更不必说让朱熠落在鞑靼人手里。 朱熠道:“阿鸾,你别再管朕了。”心知是因为自己一时的私心,让洪鸾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皇上,我说过你必须要活着。” 朱熠没理会洪鸾的话,无畏地往后退一步,身后是数尺高的山坡。一脚踏空即将滚落下去,洪鸾一把揽住他,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当肉垫。 两人一路滚了下去。 青青草地上留下两人相交的身影。 洪鸾现在已经管不上那么多,只知道自己遇到朱熠后,一路都在倒霉,可他是君,她只能够保护他周全。 也许上辈子的经历是想告诉她,她这辈子应该要远离朱熠,如此才能远离灾厄,如此此生才能够无病无灾,可惜现在说一切都已迟。 她今生已经避免再见,却还是逃不了这一劫。 从山坡顶一路滚落下去,中间都会撞到或大或小的石子,洪鸾全身疼,头也晕,到达山坡底下,人已经晕了过去。 朱熠伤重,一样晕了。 山坡上的鞑靼正欲骑马往下冲,不远处几万身穿明军铠甲的人马突然冲了过来,箭如雨般射向鞑靼。辛爱只能勒紧马缰绳,喊道:“撤。” 洪鸾清醒过来已经不知过去多少日。 醒来时,人已经在明军帐中。 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幕,还是自己和朱熠两人被辛爱的人马追赶,朱熠放弃般的滚落山坡,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想必昏迷之时,自己都没有松手。 她看见闫冰走进她休息的帐中,急问:“朱熠呢?” 闫冰道:“还在昏迷中,不过好在之前上药及时,并未有性命之忧。” 洪鸾暗松一口气。 闫冰道:“阿鸾,你要不要先看看你自己。” “什么?”洪鸾挣扎起身,方才发现自己全身都疼,不过不是不能够忍受。 “你受的伤可不比皇上轻。” 她知道自己全身都有擦伤,抬手,手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是滚落山坡时,山坡上的石子割的。 竟然连脸都有些疼。 闫冰拿了一面镜子来给她瞧,她看了看镜子中的人,只有“憔悴”二字可以形容,嘴唇是干裂的。脸上有擦伤。 “你哥看见你这样,真是心疼坏了。” “我哥他人呢?” “俞总兵在带领他们开会。稍后我将你醒来的消息告诉他,他肯定会很开心。” 憔悴什么都不是重点,总之她将大明的皇帝给救回来了,当然功劳不能归她一人,之后她一定要好好和朱熠本人谈谈,她当他是想不开一心求死。 皇帝一心求死,遭殃的是他们。 “你们是如何赶来救我们的?” 闫冰迟疑了一会子,随后道:“你们那日随希吉尔深入沙漠中埋伏,俞逑总兵带领我们也出兵救援你们,还有从京城来的另外十万人马……” “什么另外十万人马?” 第152章 和平(一) 第149章和平(一) “据说是俞总兵先前部将袁术率领而来,来大同支援皇上的。” 洪鸾能够理解,皇帝亲征不是小事,大同原先的兵力满打满算最多五万,皇帝带了十万,现在又来了十万,共计二十五万精兵。 她突然想到一件要事,问:“当日随我出征的所有女子兵还有关长……” 话未说完,闫冰眼眸哀伤,回答道:“洪鸾,我们已经尽了全力,等我们的人马赶到你们中埋伏之地,女子兵和皇上带的亲兵全军覆没。” 洪鸾一开始就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然而听见,仍旧难掩哀伤,恐怕她并不适合当兵,因为自己太容易伤情。 他们都为了救皇帝而死。 闫冰说,他们一行中有人点燃了讯烟,救援的明军方才找到埋伏之地,但是到达时已经迟了,地上遍地明军尸体。 “不过阿满回来了。” 洪鸾猜想,应该是罗宇和关长点燃了讯烟。那日她把自己和朱熠的斗篷交给两人,两人披上,只怕鞑靼部落将他俩当成领军的统领。 洪鸾身体好些,走出营帐,坐在营帐外看茫茫夜色,今年的冬天似乎比来年更冷一些,身上披着斗篷都不足以御寒。 关长、罗汉还有女子兵们竟然就这样……她还记得那群女子告诉她,要证明给男人看,她们不输给男人。她们的确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巾帼不让须眉。 眼泪偷偷坠落,这时,她听见有一群士兵在不远处聊天,聊天的内容与这些天的事情有关。 她凝神聆听,士兵们道:“之前俞总兵带领我们三胜鞑靼,排兵布阵真是神了……” 原来她与朱熠逃命、昏迷的这些天,俞逑已经带兵打了鞑靼至少三次。 第一次,也就是朱熠鲁莽出征的当天,鞑靼铁骑刚打完胜仗主动来袭,但是明军先以神机营的火铳攻击,火器更换炮弹有时间,神机部队攻击完退后换炮弹时,左右马军先攻,后面是步兵。待火器的炮弹更换好,马军和步兵退下,明军继续炮火攻击,几轮下来,鞑靼兵溃不成军。 第二次,一支鞑靼铁骑夜间来复仇,明军将领早已下令在途中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设伏,其中三个方向人马不多,主要负责声东击西,故意制造响动,让蒙古铁骑往另外三个方向乱扑,疲于奔命。在铁骑疲惫之时,主力军再上前冲锋,打败鞑靼。其中,炮火攻击附近冰雪山,引发雪崩,鞑靼军在逃跑途中尽数歼灭。 第三次,一小支明军佯装落败,引敌人于峡谷之中,后方埋伏的明军再跑出来截断敌人退路,佯装落败的明军再调转马头迎战,敌人围困峡谷之中,受矢石攻击。 要不是俺答可汗将自己的部分兵力交给自己的几个儿子,将兵力分成几股分头行动,明军暂时未找到俺答可汗带领的主力军,否则鞑靼之患已破。但这三次作战也让鞑靼元气大伤。 还因为这段时间,明军要找失踪的皇上和她,没有多余精力再去找鞑靼作战。 洪鸾已经走到士兵们交谈的不远处,由一个营帐挡住了她的身影,她看见说话的人是陶喆、杨昀和其他士兵们,一边听着,一边心想,俞逑在作战方面比她想象得更加厉害。 这时,有人走到她身边,道:“帐外寒冷,你身子未好,出来做什么?” 营帐内有炭火非常暖和。 她转头道:“三郎哥,吴大哥,你们又出来做什么?看我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俞逑,身边还站着吴时来,吴时来是当初在京城弹劾严肃被皇帝贬到大同的,是她同乡,之前都在洪远身边,为洪远出谋划策。 自闫冰被洪鸾带走,几乎就是吴时来与他哥同进同出。她之前不是自己受训练就是练兵,很少与他们说话。 俞逑皱眉没说话,吴时来道:“阿鸾,那日你们中埋伏,我们在埋伏之地并未找到关长和罗汉的尸体。” 没有找到尸体意味着或许两人还活着。但是她记得两人曾对她说过“纵死不负”的话,两人不会当逃兵,这么看来成为俘虏的可能性很大。 难道鞑靼真将两人当成明军部将的统领,暂时留了他们一命? 吴时来从袖子中取出一样东西,拿到洪鸾面前,道:“这是当日在翻看明军尸体时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东西?” 是她那一截为二的金钗。 她收下道:“多谢。” 金钗为女子用品,不是她的就是女子兵的,战场上没有其他女人。 俞逑看她对着金钗发怔,突然,她抬头,将金钗藏起,问:“皇上醒了吗?” 俞逑点头:“你醒后不久,皇上也醒了。” “我有事需要求见。” “你是想鼓励皇上振作,先不用去,有人已经去了。我先带你去见两人。” 她想,谁去见皇上了?或许是自己哥哥。 俞逑带着她来到练兵处,洪鸾一眼看见是邵四和吴浣。吴浣看见她道:“阿鸾,大人他让我跟着军队暂时来当军医。” 邵四神情犹豫,心中纠结再三,道:“夫……哦,不,姑娘,大人让我来带走阿满。” 洪鸾愣愣地说:“哦,好。”该来的还是要来,该走的还是要走。 他们口里的“大人”自然是张栋,手下或许可以前来,但是张栋不可能会来。 邵四道:“阿满不在京城,阿岳就不肯好好吃东西,整日茶饭不思。姑娘,请见谅!” 洪鸾佯装笑道:“带走便带走,本来就是张大人他出资买的,又不属于我。小四,既然你过来,将这个也带给大人。他看见就清楚了。”将刚找到的金钗递给邵四。 张栋看见一定会明白,她是不准备与他再相见了。永远戍守大同对她来说也不错。 邵四看着金钗犹豫不肯收,吴浣道:“哎呀,阿鸾,这个东西呢,现在已经是你的了,还人也没用。你嫁给大人这些年,稍微留些东西做念想也好。”忙将金钗塞回洪鸾腰间。 洪鸾问:“吴浣,皇上的病情如何?” “皇上的病不是我看的,我看的是你的病。你整整昏迷三天三夜,差点儿没将我吓死,差点儿我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你手上了。” 她之前滚落山坡是受皮外伤,但是逃亡的路上每日几乎不曾休息,没吃没喝还要赶路,被普鲁希格救了以后也没休息好,是精疲力尽才昏迷那么久。 “你们应该会很快离开吧?” 邵四要带走阿满,想必不会久留,吴浣随邵四一起来,应该会随邵四一起走。 吴浣道:“我不管,我不急,我在这里陪你。” 邵四默默不说话。 “你是吴家医馆的女掌柜,如何不急?” “那也没你的事情急。” 邵四去马棚牵阿满,吴浣与洪鸾回营帐细说。次日,洪鸾去求见朱熠,却被朱熠身边一同出征的宦官郭邈打发回来。 郭邈道:“皇上说了,今日不论是谁,一概不见。” 洪鸾只能先回去,回去似乎也只能先回营帐。如今大同有二十五万精兵,俞逑、袁术、丁忧、洪远、闫冰等人全都是比她更能干的能将。带兵打仗的人里有他们。 她骑马出营帐散心。 曾经女子兵走过的路,她都走一遍,似乎她们还活着一样。 一路上,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一轮红日还在天边。 她骑到闫冰之前告诉她的梧桐古木下,古木边有一条清澈河流,河流边长着高大的芦苇秆子。 洪鸾下马后道:“不用跟着了,出来。” 起初没人出来,但是她眼睛往芦苇丛里望。两人走了出来,正是杨昀和陶喆二人。 洪鸾问:“为什么跟踪我?” 杨昀恭敬行礼后道:“不知道鸾将军之后准备如何处置仇总兵?” 仇渊还被她下令关在大同某座山的山洞里当野人,蒙了眼睛,过得凄惨,负责照料的就是杨昀和陶喆二人。 “待皇帝伤势好了,大同局势稳定,再放他回来。” “回来?”二人诧异。 杨昀道:“仇总兵虽然不曾见到我和兄弟二人的脸,但是记得鸾将军你,一旦事发,皇帝怪罪下来,鸾将军你可如何是好?” “皇帝那,我自有话说。” 陶喆和杨昀领命。 她关押仇渊的事情总得有一个交代。仇渊继任了咸宁侯之位,又是先帝亲封的平虏大将军,不能随便杀害。 三人从梧桐古木边离开,洪鸾总觉芦苇丛中似乎还有人,却觉得应该是自己多心了。 深夜。 大同内部城墙下,人迹稀少。 俞逑道:“既然来了,为何至今不肯出现在阿鸾面前?” 城楼角落走出来一白衣的青年,青年面容俊朗如皓月,身形挺拔如嵩岳。 张栋清清淡淡道:“我会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想见我。” “你来大同的事,我让手下部将都还暂时隐瞒着,但是阿鸾心细,迟早会发现你来了。” “我知道。” “到那时,她会想见我的。” “张栋,你做事我放心。阿鸾,我就像亲妹妹待之。我也希望你们感情和好,但是我这两日看皇上的态度,或许皇上心系阿鸾,我告诫你小心一些。” 张栋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