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婢》 1、1 作者有话要说:
《星河落入你的眼眸》,破镜重圆现言文正在连载,求关注,不太长。下一本开《综神话我真的不想做万人迷》或者是《从太平天国开始做女皇》,《夺后》先不开,不想写狗男人了,求预收,求关注,谢谢大家。 建安七年,东都洛京,正值冬至,洛京下了第一场雪,冬至这日,远在西京的陛下罢了朝,给朝臣们放了冬假,洛京的这些世家们也遵循着这个传统,各部的大人们均回家歇冬。 洛京也延续这个传统,各部都放了假,要冬歇,荣彰大街乃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地价在洛京最是昂贵,冬至这日,家家朱红大门前挂起了红灯笼,有些仁善的家族,还会包些饺子设个粥棚,给穷人发些吃食。 武安侯裴家今日施舍的却很是大方,除了有一碗饺子,来领接济的穷人,只要说一声‘恭喜六公子高中’,每人还能领两三个铜板,若有那舌灿莲花能说更好听的吉祥话的,领的铜板则更多一些。 这武安侯府为何会这般大手笔,皆因二房嫡出的六公子中了秀才。 只是这不知道的路过了,见到如此庆祝的场面,还以为六公子中状元了呢。 裴家乃是侯府,家中子弟中了秀才,的确应该高兴,可也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这其中是有个缘故的。 裴家被封武安侯,从这封号中便能瞧出,裴家祖先乃是以武得爵,如今传到现在,家中子弟成了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没一个能上马立弓,为朝廷建功立业。 而且也不知是祖上没这个根儿的缘故,裴家也有族学,自太侯爷去后,嫡出子弟却没一个科考得了功名的。 裴家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个爵位撑场面,在洛京背地里不知被多少达官贵人家笑话。 裴家六公子考中了秀才,这在裴家嫡系子弟里还是头一个。 大房的二公子高兴极了,便想出这么一出为弟弟庆祝。 他亲自监工,大开着腿坐在太师椅上,若听谁说的好听,他还额外给赏银子。 这么半柱香的时间,就撒出去了二十多两银子。 裴二公子玩的正高兴,一个小厮从府里跑出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裴二公子顿时萎顿下去,撇撇嘴,叫人将说吉祥话赏银钱的停了,回了府里。 善慈厅内,裴家老夫人黑着脸正等着他。 老夫人下首处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白面少年,少年年纪虽轻,却端坐如松,相貌丰神俊秀,星眉剑目,眉眼舒朗,皎如玉树,宛如画中出来的仙童。 这仙童虽长得实在好看,脸色却端肃不快,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这少年正是刚中了秀才的裴家六公子裴境。 裴二公子可不怕老太太,他是大房嫡子,老太太的嫡孙,将来是要袭爵位的,老太太最是疼他了,做了什么错事,只要撒个娇说几句好话哄哄,老太太保准高兴放过他。 他怕的是裴境。 在别人家,只有哥哥管束弟弟,弟弟惧怕哥哥的,在他们家却反了过来,裴境年纪虽不大,行事进退有度,极重规矩,本应是怒马鲜衣的少年郎,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夫子。 他素来瞧不上他这个哥哥整日在脂粉堆里打转,见了便要说几句,搞得裴二公子见了堂弟,比见了老父亲都怕。 裴二公子这副装的乖乖的样子,溺爱孙子的老夫人顿时便心软了三分。 只是说还是要说的。 “埕儿,你又出去搞什么,漫天的撒银子,生怕旁人不知咱们家没出个读书人?你弟弟不过中了个秀才,这么大张旗鼓的,做什么。” 裴埕嘿嘿笑了,凑上前去到老夫人面前给她捶腿:“祖母,我这不是为六弟开心吗,中秀才怎么了,难道不值得开心不值得庆祝?咱家又不是没那个钱,我自掏腰包,也是为了博个喜庆嘛。” 老太太看到乖孙,气早就消了几分,听他这般辩解,也忘了要寻他的不是。 “好孩子,你的心意家里人都知道。” “咳!” 裴境咳嗽了一声,顿时老太太和裴埕面色都是一僵。 果然,下一刻,少年老成的裴境抖了抖袖子,便开始长篇大论教训哥哥起来。 “圣人曾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哥哥将来要继承爵位,更要行不扬,谦为人,需知满招损谦受益,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况我侯府虽远在洛京,离天子甚远,却得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二哥为未来的武安侯,更应行事谨慎,敬守定心,如此张扬,与纨绔何异?” 裴埕果然低下头来,宛如一株被阳光暴晒打蔫了的草。 老太太心疼极了,恨不得将孙子抱到怀里摩楞脑袋,急忙救场:“好了,六郎,你哥哥知道错了,他也是好心办了错事,你说一说便罢了,二郎,还不跟你弟弟好生认个错。” 裴埕欲哭无泪,刚要拱手给弟弟赔礼,便见裴境继续道:“哥哥不用给我道歉,听大伯母说哥哥一直上家学,你的《论语》读的如何了,我且考校考校你,明年哥哥也下场一试,博个功名回来。” 裴埕打了个寒颤,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被六郎逮住了吧。 他就是怕六郎逮住他读书,还要考校他,他一瞧那些圣人之语,便头大如斗,他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他。 偏六郎还不愿放过他。 “六郎,莫要逮着你哥哥磋磨,今儿是冬至,连陛下都歇了冬假呢,你也好生玩一玩休息休息。” 裴六郎冷着一张俊脸,拿眼刺那个都缩到老太太怀里的二哥,恨铁不成钢。 可老太太有心护着,他也不能违逆祖母,只得作罢,对老太太拱手行礼,退出了善慈厅。 裴六郎一走,裴二郎和老太太都松了一口气。 裴二郎喜不自胜,喜的是终于逃脱了弟弟要考校学问的魔掌。 老太太为何却松了一口气,是因这个孙子性子端方的实在是像她去了的公爹,她年轻时进了裴家门,她那公爹嫌弃她身子柔弱不似武家女儿能执剑提枪,没少给她立规矩。 她这一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便是大儿子现在的武安侯,一个便是裴境的亲爹。 故而裴境虽也是老太太的嫡孙,却因性子像她公爹,她总是亲近不起来。 好生安慰了裴二郎一番,答应将她私藏的那个西洋钟给他玩,才将这孙子哄的喜笑颜开。 待裴二郎走后,老太太忽然想到:“我记得,六郎身边那个紫毫要嫁人了是吧。”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黄鹂给她捶着腿,回话道:“正是呢,紫毫姐姐今年都快二十了,她爹娘可着急呢,她又是家生子,配的是前院王怀家的二儿子。” 老太太数了数手里的念珠,摇头:“六郎这孩子是懂事,只是也太规矩了些,给屋里的丫头都取得什么名字,什么紫毫羊毫生宣熟宣的,听着都没意思。既然那个紫毫配了人,便给他屋里再放个丫头服侍,我这孙子将来是有大出息的,需选个既守礼又伶俐的,不能带坏了我的好孙儿,还得服侍叫他安心。” “咱们府的管家前些日子采买了一批人,不如老太太瞧一瞧,给六公子选个可心的。” “刚采买进来,且得□□一番,不然粗手笨脚反倒招六郎的嫌。”老太太摇摇头:“还是从我院里挑一个吧,人要端正,手脚还得麻利。” 老太太在心里盘算着她院子里的丫头,陷入了沉思。 黄鹂心里浮现了一个人选,她大着胆子道:“咱们院里有个三等丫头叫鹦哥儿的,每日给您采荷露,做的很是认真,您还赞过她打的络子好,这孩子端茶倒水做的也不错。” 老太太想了想,拍手道:“我记得鹦哥儿今年有十一了吧,年纪倒是合适,去将她叫来,我瞧瞧她。” 黄鹂心中一喜,急忙应了,差人去叫鹦哥儿。 这个鹦哥儿并非家生子,自打入了裴府为婢,因她生的有几分玉雪可爱,便被三夫人调入老太太房里伺候,老太太房里并不缺丫鬟,她服侍了好几年,才熬上了个三等丫鬟,每月只有一百枚铜钱的月钱。 鹦哥儿进了善慈厅,便给老太太请安。 叫起的时候,老太太好生瞧了这丫头,见她恭敬行礼,并不像那些粗使的丫鬟一般瑟缩,长得细眉大眼,倒是颇有几分清秀,一张巴掌脸小的有些可怜,肌肤倒是挺白,只是身上穿着浅褐的偏襟小衫,穿着的鸭蛋青素色褶裙,生生压住了这几分的清秀。 问话时,声朗清脆,眼神也不乱瞟,一板一眼的极有规矩。 六郎一向不喜那些有旁的心思的婢女,这样的丫头去服侍,他应当满意了。 “就这丫头吧,明日叫六郎房里的大丫鬟领她去,既到了六郎身边服侍,月钱便提到二等丫鬟的例,去跟老三家的说一声。” 鹦哥儿知道她这是能去六公子房里伺候了,松了一口气。 去哪房伺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了六公子房里,能涨月钱,二等丫鬟一个月有三百文钱呢。 等晚间黄鹂服侍了老太太歇下,鹦哥儿早已等了多时。 “好姐姐,多谢你,要不是你荐了我,我还没这么大的造化呢。”说着,鹦哥儿便要对黄鹂行礼。 黄鹂笑了:“你别拜了,你若真要谢我,给我绣一床被面,我姐姐要嫁人了,家里得准备嫁妆,你的绣活好,我就厚着脸求求你。” 鹦哥儿忙应下来,绣被面是个大工程,可不是绣个帕子荷包能比的,但是黄鹂姐姐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自然义不容辞。 “姐姐放心,我定竭尽全力。” 2、2 老太太发了话,第二日吩咐下去,就有六公子房里的大丫鬟前来领人,鹦哥儿也没很多行礼,不过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两件换洗的衣裳,都是府里发的,并非什么好料子,剩下的便是一个木盒子,是她攒下的月钱,约莫有三吊钱,换成银子便有三两。 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来领人的大丫鬟叫徽墨,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桃红掐腰小袄和淡绿褶裙,衣裳也是中等的云缎料子做的,头上两只金子的小葫芦八宝簪,耳边坠着一对红玉髓的耳环,这一身打扮都能比得上九品官家的小姐了。 “鹦哥儿是哪个?跟我走吧。” 鹦哥儿背着小包袱,从丫鬟们住的耳房中出来,对着徽墨盈盈一拜:“给姐姐请安,我便是鹦哥儿。” 徽墨瞧着她年岁虽小,一团孩子气,可脸上带着明媚笑意,进退倒很规矩,说话声音也是清脆的,想来应不是蠢钝的。 “好丫头,以后便是我们流风阁的人了,这便随我去吧。” 鹦哥儿在老太太院子里侍奉了一年多,倒是与老太太院子中这些姐姐妹妹关系混的很好,她年纪小,身量纤瘦,干活却不躲懒,见人三分笑,将一众丫鬟哄得开心。 黄鹂跟老太太荐了她,也是怜惜她,给她寻个好差事。她得了这份肥差,一众丫鬟倒也没有嫉妒的。 谁都知道裴府二公子和六公子那里是最有前途的,可在六公子跟前当差,却也不是美差,六公子太守规矩,错了一点动辄便要按府中规矩责罚,实在算不得恩主。 昨夜她已经与众姐妹告别,这便跟着徽墨去了。 六公子的流风阁在裴府的东南角,与老太太院子还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水榭花园,实在不算近。 鹦哥儿瞧着徽墨的穿戴,心中有些羡慕,她倒并非羡慕人家能穿金戴银,徽墨是大丫鬟,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寻常年节,主家对于这些体面的大丫鬟还有额外的赏赐。 什么时候她也能当上大丫鬟,有这么多的月钱就好了。多攒一些,能攒够赎身的银子,再有余钱购置几块地,弟弟也能有钱去书院读书。 不过她去服侍六公子,便是二等丫鬟,月钱比从前也高了许多,摸摸包袱里的木头盒子,鹦哥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 老太太虽对裴境不亲近,毕竟是自己亲孙,哪有不疼爱的,流风阁在府里精致奢华仅次于未来的小侯爷裴埕。 提名叫流风阁,却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旁边便是个临水的角楼,风景甚好。 徽墨领着鹦哥儿进了流风阁大门,先将她带到丫鬟们住的耳房安置了个床位。 六公子还未成家,身边人口简单,流风阁又大,故而丫鬟们也能分到两人一间厢房。 “公子身边服侍的人不多,一等丫鬟便是我与羊豪,二等丫鬟除了你,就是生宣、镇纸、纹枰,你跟纹枰住一间。公子身边有两个小厮,空青和杜若,不过他俩不在阁里住。” 鹦哥儿意外倒是能有个单人的铺子,她在老太太房里的时候,三等丫鬟们都是住通铺的。 “东西放好了,便跟我去等公子召见,你能不能留在咱们这,还得公子发话呢。” 这话一出,鹦哥儿明显紧张起来。 她幼年卖身入府为婢,早被磋磨的乖顺老成,她实在怕,若是六公子觉得她不合意,会不会打发她回去,这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可就挣不着了。 小丫头脸皱成了一团,那张脸本就巴掌大,下颌尖尖,这么着更加显得可怜兮兮。 徽墨不欲吓她,温言安慰道:“别担心,你是老太太指过来的人,公子不会不留下你,咱们公子就是爱板着脸些,人却大方,你以后服侍的机灵点,赏赐是少不了的。” 鹦哥儿不住的点头。 “这个时辰,公子应歇在角楼,你需得记着,咱们公子每日晨起都要在园里练上一个时辰的五禽戏,用过早膳后便去角楼读书,现在是冬日,公子煮茶爱用梅露和无根雪,这些都得提前准备好,晌午过后公子要用糕点,只吃刘善家的做的,所以得提前去膳房取。” 徽墨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鹦哥儿便努力记下,将六公子的日常习惯一字不差记在心里。 “公子,老太太送的小丫头到了。” 裴境的书桌就在窗边,他素喜这里轩朗开阔光线好,看到徽墨领着一个小姑娘进了来,微微皱眉。 紫毫是他身边的大丫头,年纪到了他也不好拦着不让人家嫁人,欢欢喜喜给了嫁妆也算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他并没要求再送个丫头来,如今他身边有徽墨羊豪,二等的也有三个,其实是足够的。 像二哥那般,房里放着十几个美貌丫鬟,弄得一屋子莺莺燕燕,再看给丫鬟取的名字,什么兰麝、茜玉、可人、媚人的,听着便不正经。 好歹他也是府里的嫡公子,老太太也是一番好意,他拒绝便是不识好歹。 将手里的《淮南子》放到一旁,裴境抬头,瞧了瞧徽墨身边新来的小丫鬟。 这么一瞧,倒是微愣。 小姑娘身量不高,只到徽墨胸口处,身子还很纤细,巴掌大的小脸,瞧着很是堪怜,眼睛倒是很大,黑漆漆的像是小鹿一样。 “这孩子多大了,看着年纪也实在小。” “鹦哥儿她十岁了,是前年府里采买进来的,不是咱们府的家生子。” 裴境心中有点复杂,他以前总觉得采买年纪小不懂事的奴仆并非什么善事,但富贵人家除了买妾,并不愿意买年纪太大的奴仆,年纪大不好□□,心眼子多爱偷奸耍滑,不如年纪小的忠心。 赶上灾年,普通百姓总有吃不上饭甚至易子而食的,卖儿女给人做奴仆,总是一条生路。 可这孩子,瞧着也实在太小太单薄了些。 又见她怯生生的站在那,黑漆漆的眼里有着些许期待,身上穿的衣服比徽墨身上的料子都大为不如,洗的都发白了。 裴境心中叹息一声,将那句怎的指过来的丫鬟年纪这么小的话咽了回去,道:“既然进了流风阁,鹦哥儿这个名字就改了吧,叫……” 他余光瞥见手边新买的一方砚台。 “就叫端砚。” 徽墨忙推了推她的肩膀,鹦哥儿也就是端砚,心中大石头落了地,忙行礼:“谢公子赐名。” 年纪虽小,看着倒是个伶俐的,不是那等蠢钝如猪笨手笨脚的就罢了。 在他们家,裴埕才是那个真正的宝贝凤凰蛋,屋里头服侍的丫鬟小厮,都是老太太亲自挑的伶俐姑娘,亲自□□好才送去裴埕身边。 与裴埕相比,他的待遇要略略差一些。可比之裴家其他同辈庶出兄弟,他住的用的,也是人家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个,爵位本就是二哥的,他身为男子,自应施展拳脚在外闯出一番事业,为母亲挣个诰命回来,封妻荫子,庇佑家族。 “对了,给她拿一匹尺头做两件新衣裳,寻些小姑娘适宜的花色,既在流风阁服侍,便将这一身糟衣裳换了吧。” 徽墨笑道:“现拿尺头做,也得等几天呢,我去年做了一件,才穿了一回,今年便小了也穿不了,不如先给端砚。” “你看着办便是。” 裴境拿起手边那本《淮南子》,又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徽墨带着端砚退出去,去自己房里开了衣服箱子给她寻衣裳。 “如何,我就说,咱们公子虽爱板着脸,可实在是个心善的人吧,我们到公子身边服侍的时候,也都得了新料子做衣裳。如今公子也给你赐了名,你便是咱们流风阁的人了,以后要好生服侍公子才是。” 徽墨絮絮叨叨,给她说了许多要忠心要伶俐,要服侍公子满意。 端砚暗暗的听着,乖乖的听徽墨教导,她赚着月银便要对主家忠心,干的活叫主家满意,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她就一心一意服侍老太太,到了六公子房里,便一心一意服侍六公子。 至于改名字的事,她心里倒并无很大不舒服。 富贵人家给服侍的奴婢改名,本就是常事,她本名也不叫鹦哥儿,她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沈妙贞,可对于她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有个好听的名字又如何,也换不来一口粮米,不管是叫鹦哥儿还是叫端砚,都不妨碍她好好的干活赚银钱。 有了银钱,哥哥才能娶媳妇,弟弟也能读私塾。 她慢慢攒够赎身出府的银子,日子总会好起来。 在老太太院子里服侍的时候,她便听小姐妹们说,六公子相貌如何如何的好看,如何如何的俊俏,如今拜见了六公子,她连头都没敢抬起来直视,只在余光中瞧见了六公子的下巴,倒是挺光滑挺白。 这念头转瞬即逝,哪怕六公子长得如李鬼钟馗,是个黑面神又怎样,只要不磋磨人。不打骂奴婢,她也会好生的服侍人家。 徽墨将那件衣裳从箱底翻了出来,是一件直襟旦领襦裙,上为鹅黄色下为浅桃色,里头充了一层绒绒的棉,洛京的冬季也并非北方那般寒冷刺骨,这薄薄的一层,已经足够御寒。 3、3 “快去换上。” 沈妙贞摸摸那身衣裳,是丝缎的,布料柔软光滑,是她在老太太院里服侍时,轮都轮不上她的好料子。 拿了衣裳进了内室,换上了这件新的,徽墨说是做的小了只穿了一回,在她身上仍有点宽松。 “你这太瘦了些,这身旧的就别要了。” 徽墨嫌弃的捡起那件衣服,瞧见裙角里头,用粗布补了几块,欲要丢。 沈妙贞却抢了回来:“太劳烦姐姐,我自己处理就好。” 徽墨努努嘴,不过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她还不舍得扔,算了,不扔就不扔吧,由着她。 捏了捏沈妙贞的脸:“你这孩子也忒瘦了,你可会自己做针线?得空了改一改,腰处得收一收,穿着才合身呢。” 这么一捏,徽墨只觉得手指处滑腻幼嫩,除了没什么肉,是个手感十分好捏的脸蛋。 “今日是生宣羊豪当值,公子白日读书的时候最不喜吵闹,你今儿是初来,便先做些杂活,等熟悉了,再给公子侍奉笔墨。” 沈妙贞点点头,一切都听从徽墨的吩咐。 徽墨满意极了。 一个年约十三四的丫头打了帘子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瓷罐。 她将瓷罐放到矮几上,搓着有点冻得红的手:“徽墨姐姐,梅露采回来了,水月庵那边红梅开的正好,就是这天还是有些冷,冻手的很。” “汤婆子准备好了,你自己捂一捂,对了这是今儿新来的端砚,我安排着跟你住一屋,你年纪比她大,好好带一带她。” “诶,我晓得了。” 徽墨瞧着外头时辰,将那瓶梅露送去角楼那边。 是与自己同住一屋的丫头,沈妙贞便知道这是纹枰,与自己一样也是流风阁的二等丫鬟。 “纹枰姐姐。” 她很是乖觉,将汤婆子拎了过来,放到纹枰跟前,叫她捂手。 纹枰笑嘻嘻的打量她:“你刚来,徽墨姐姐可给你安排了什么活计?” “徽墨姐姐说,我还不大熟练,怕服侍不好公子,先叫我做些洒扫的活计。” 纹枰搓搓手里的汤婆子,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你今儿拜见公子了,咱们公子生的俊俏吧。我听空青说,公子一去外头,好多小娘子都往咱们公子的车架里丢花和水果呢,还说咱们公子貌若卫郎,风姿若温郎,是洛京第一的美男子。” 沈妙贞一头雾水,她很想说她都没瞧见六公子的脸,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什么卫郎温郎,这又是谁。 “嗨,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显是不知跟在公子身边多有前途。咱们公子年不过十五就中了秀才,还是第一名案首。咱们公子虽不能袭爵,可公子可还考呢,将来也是为官做宰的人,与别的裴姓子可不一样。” 纹枰说的有点口干了,冲着沈妙贞抬抬下巴:“诶,我口渴了,你去给我倒一杯茶来,跟在公子身边伺候,怎能如此没眼力见。我这可是为你好,先叫你练练。到时候你服侍的不好,惹了公子嫌弃怎么办。” 沈妙贞低下头,应了一声,按照纹枰的吩咐,从柜子里取了茶叶烧了水,拎起小壶对着杯子里头的茶直接冲了下去。 “诶呀,你这笨蛋,这上好的峨山紫芽都被你冲老了。你不会冲茶,难道没张嘴,不会问?” “……” 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时候,沈妙贞哪里喝过什么峨山紫芽峨山绿芽的,她们这些不在跟前服侍的三等丫鬟,不过能得些茶叶沫子,能在厨房要一些热水,直接冲泡喝了总比白水强些。 “对不起,纹枰姐姐,我手笨,您教我别生气。” 在裴府为奴,沈妙贞早就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处事原则。 纹枰心疼坏了,她就这么一点峨山紫芽,可不能再叫她糟蹋了:“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是笨手笨脚做不好事,你做杂事也没别的活做,明日同我去采梅露,这要是也做不好,你呀,就别在我们流风阁呆着了,迟早得被撵出去。” 沈妙贞不作声,只默默听她数落,也不还口。 纹枰说了半天,却发觉这个新来的端砚是个锯嘴的葫芦,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顿觉没趣。 晚膳的时候,徽墨带着沈妙贞去替班,与生宣镇纸几个丫头也见了一面。 等另一个大丫鬟羊豪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摆好,几个丫鬟便如隐形人一样侍立在旁。 裴境用膳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碗筷之间碰撞都不能发出声响,勺子喝汤的时候更是无撞击之声。 室内安安静静的,连点声响也无。 沈妙贞随着徽墨侍立在旁,这时才敢偷偷瞧上一眼裴境。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颜,六公子只有十五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鼻梁高挺嘴唇微薄,拥有一双星般明亮的双眸。 他吃饭的时候也很好看,嚼东西的时候也没有露出牙齿,斯文优雅。 沈妙贞认得的字不多,也没念过什么书,脑子中没那么多词去形容,只觉得好看,就像画上的人似的。 怪不得纹枰说什么,六公子是洛京第一美男子,她在裴府没怎么见过外头的男人,她是不知道外头有没有比六公子更好看的人,不过在裴府,六公子肯定是第一。 裴境用晚膳讲究只用六分饱,便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用了些小菜再一碗汤,便不吃了。 羊豪将碗盘收拾进食盒里,拿去给膳房清洗。 炉子上烧好了水,徽墨便给公子泡起茶来,沈妙贞秉持这少说多做多看的原则,给徽墨打着下手,瞧她是如何泡茶的。 她用木勺从瓷罐里拨出半勺茶叶,那茶叶一个一个像是小螺丝一样卷曲着,叫沈妙贞瞧的一阵好奇,不知是什么茶。 烧好的水放的略凉了凉,先倒进杯中,那茶水却不喝,滤过一遍茶,方才又冲泡,带那茶每个都舒展开成碧绿色一朵朵宛如小花,再滤出茶叶,将碧色的茶水倒入另外的杯中。 沈妙贞暗暗记下这些步骤。 外头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徽墨便给屋里点了烛火,烛火金贵,裴境却要读书,故而这室内也点了六只蜡烛,用白纱的纱罩拢着,将内室照的亮堂堂的。 值夜便不用沈妙贞了,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徽墨怕她服侍不好公子,就让她回去休息。 她与纹枰那间小耳房里头也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这便是主家的恩惠了,因着裴府是紧要的供着六公子使唤烛火灯油,旁的庶出子,可没这个待遇。 徽墨早前惦记着公子的吩咐,从库里拿了一匹婢女用的尺头,放到沈妙贞住的耳房里。 裴家的小姐们自然有专门的裁缝来量体裁衣,婢女们就得靠自己了,刺绣难一些不过少数婢女会,可做衣裳几乎是贫家女儿必须会的技能。 尺头给她放了那,自然是要她自己做的。 沈妙贞将那匹布展开,本想量一量大小,这料子淡青色,摸着顺滑柔软好是好,却好似比正常的一匹短了一大截。 一匹布应是二十尺,她手里这匹却好似只有十六尺。 沈妙贞不动声色,瞧了一眼在一旁已经躺到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的纹枰,并没有咋咋呼呼跑去问徽墨。 将那匹布放了起来,她开始描花样子,答应黄鹂要给她做一副被面,六公子大方下人都能用油灯,她需在闲着的时候赶紧做完。 要不是黄鹂姐姐荐了她,她还到不了六公子这里,一个月能有一贯钱的月钱呢。 她这一手刺绣的手艺,是进了裴府后下大力气学的,是觉得若将来有一天离了裴府,没准还要靠这个过活,在裴家找绣娘教府里的小姐时,她与杜鹃姐姐换了差事,去绣院给裴家的姑娘们做端茶倒水的活计偷偷旁听,倒是学了不少,后来那绣娘见她勤奋刻苦,又瞧她小小一个很是可怜,也愿意将手艺教她,她这才练就一手不错的刺绣。 闲暇的时候,她总是给这些丫鬟姐妹们绣个手帕荷包什么的,结下一些善缘。 因着黄鹂还没给她送来布料,她便准备做补子绣,也就是现在布上绣出图案,再缝合到被面上。 描完花样子,她又劈了线,劈成八股,将布用绷子绷住,刚绣了一个花瓣,耳边便传来一个声音:“你这是绣的什么?” “……” 沈妙贞吓了一跳,差点将针刺到手指上。 纹枰凑了过来,正盯着她描花样子。 “是牡丹。” 纹枰上手摸了摸那片花瓣,花芯处为深粉色,沿着花瓣逐渐变浅,针脚细密平滑。 “端砚,你这绣工不错啊,这是乱针吧,用的这样好,我就总也刺不好乱针。你这是给谁做的。” 沈妙贞不着痕迹的将绣绷从她手里移开:“这是给黄鹂姐姐绣的被面补子,她姐姐要嫁人,家里头准备嫁妆需要做被。” “黄鹂姐姐?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吧,老太太最倚重她了。” 沈妙贞嗯了一声,继续专心致志的绣花。 “你跟黄鹂姐姐关系好,可是抱上了个大腿,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素日是离不了黄鹂姐姐的。”纹枰眼珠子转了一圈凑过来,笑嘻嘻的:“好端砚,你绣活这么好,也给我绣个荷包好不好,明日我可还教你采梅露呢,就算你酬谢我如何?” 4、4 采梅露又何需用教,不过是得早早起来,趁着阳光没出来的时候,将梅花上的露水一滴一滴收集到瓶子里,她原来虽是三等丫鬟,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说教教她采梅露,便要她绣个荷包酬谢,这个纹枰实在很会占小便宜,徽墨拿的那匹尺头,给她做新衣裳的,尺头分明是新的,怎会平白少了几尺,难道是徽墨瞧着她新来的好欺负,故意给她短缺的? 她瞧着不像是这样,徽墨可是六公子身边的大丫鬟,侯府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吃穿用度比一般的小官之女还好,出去了周身的气派同副小姐也没什么区别。她会贪那几尺的尺头? 沈妙贞不爱多说话见人三分笑,可她并不是个傻子。 “姐姐若喜欢,等我做完被面,有了闲暇时候就绣个荷包送给姐姐。黄鹂姐姐到底同我先说的,她家长姐又要准备嫁妆,是着急的活儿呢。” 纹枰努了努嘴,对沈妙贞的回答有点不满意,可她也没说不给她绣,黄鹂先跟她说好的,这番话确实也合情理,倒不好用瞧不上她这个二等丫鬟,巴着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这个理由做筏子治她。 算了,反正她人也跑不了,这个荷包总得给她绣的,以后她就是流风阁的人了,她又是新来的,总有靠她提点的时候,还怕拿捏不住她? “那可说好了。” 沈妙贞嗯了一声,低头认认真真绣起牡丹,纹枰半羡半妒的看了一会,心里不住赞她绣的怎针脚这样细密好看,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沈妙贞绣完半朵,将针线和绷子放起来,熄了灯也睡下,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日一早沈妙贞早早便醒了,纹枰还睡着,她洗漱好不知该不该叫醒纹枰,想了一会,才推了推她。 “纹枰姐姐,醒一醒,你不是说今日得去采梅露吗?” 若是等太阳都升起来,那梅露可就都被蒸发了个干净,也采不成了。 纹枰咕哝一声,翻了个身,指着桌子上的双耳长颈瓶:“你自去采,你昨晚做刺绣吵到我了,我得睡一会子,记得要采够一瓶,不然公子煮茶没得喝,我可担待不了。” 她将被子拉上去,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显然是不想再听沈妙贞叫她。 沈妙贞呆了呆,饶是她早就做好被为难支使的准备,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纹枰了。轻声一叹,她抱起双耳瓷瓶,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头白茫茫一片,竟是下起了细雪。 因为下雪,天气寒冷,她穿着带薄棉的衣裳倒也能抵御一二,只是下了雪,这梅露还能在吗? 沈妙贞满腹愁思,却仍是抱着那瓷瓶往梅林走去。 裴家的梅林在洛京也是闻名的一绝,其中不仅有明艳动人的红梅,还有香气扑鼻的腊梅,色比海棠形比芍药的重瓣宫粉梅,据说裴境的父亲,府里的二爷曾从西京移植了一株价值万金的绿梅,可惜没能成活。 雪开始下的有些大了,沈妙贞头上肩上已经落了些轻微的雪。 果然天气一冷又下雪,这梅露全冻成了霜,梅林中各色梅花开的倒是妍丽,那些雪花悄然落到梅花的花瓣上,像是给花儿们裹了一层雪裘。 这白雪红梅夹杂着腊梅的阵阵香寒的奇景,沈妙贞一时看的有些呆了。 不过眼下,还是为六公子寻些烹茶的水更好些。 她眉头紧锁,瞧了好几遍,忽然灵机一动,像六公子这般采集露水和无根雪煮茶,是好风雅之故,那用梅花上的雪如何,这雪并未落地也是无根的,又因落到梅花花瓣上,沾染了梅香,能不能用呢? 沈妙贞思忖再三决定试一试。 她将瓷瓶上的木塞拔出,用手指小心的固定住花萼,将上面的雪抖落至瓶中,一朵朵耐心的采集着。 雪进入瓷瓶,瓷瓶被她抱在怀中,慢慢化成水,要集满这一瓶,需费好些时候。 慢慢地,她的手都冻得有些红通通,鼻尖和脸蛋也红红的。 总算将一瓶集满,她瞧见一株红梅树下因落雪的重压,好些红梅都从枝头飘落。 明明还在盛开的好时候,却因为这一场雪提前结束了花期,以最美的姿态死去倒也不失为另一种活法。 并未读过什么书的沈妙贞心里有种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感,她并不知道这是那些爱诗词的小姐们才会有的悲秋伤春的多愁善感,她只觉得好可惜。 在树根下拾了好些完整的红梅,仿着压襟用自己身上的软绳将梅花串联起来,编了个挂坠,本想挂到自己手腕上,可天寒地冻,她实在不想伸出手,便挂在双耳瓶的其中一只耳朵上,手缩到袖口里,将瓷瓶抱在怀里。 看瓶中已集满一瓶雪水,天边也有了一丝太阳的光亮,她怕耽误差事,急忙往回赶。 流风阁的下人们果然陆陆续续都起了,一等丫鬟羊豪捧着一个铜盆出来,正看见沈妙贞双手缩到袖口里怀中还抱着个瓷瓶子的样子。 “端砚,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公子不是每日要用梅露烹茶,我去给公子采梅露去了。” “……”羊豪脸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看向沈妙贞的眼神似是怜爱,推了推她的手:“公子刚洗漱完,要用早膳了,你既采了快些送进去,公子用完早膳温书总要吃茶的。”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怎么有点难以形容,沈妙贞没有去多想,抱着瓶子进了内室。 一进里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徽墨正收拾着公子的一些卷宗,一本本摊开来,放到炉火旁边,慢慢的烤。生宣正给公子布着菜,侍立在一旁。 见沈妙贞进来,还是双手缩在袖子里,怀抱着瓷瓶的形象,均是一呆。 裴境也是瞧她觉得有趣,小小的人,这么一缩着,更显得小的可怜,有种滑稽的可爱。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裴境发了话问她。 沈妙贞急忙回道:“公子煮茶不是要用梅露,只是今日下了雪没有梅露,奴婢便采了一瓶梅花上的雪,想着都是无根雪,可否用来给公子煮茶用?” 裴境微不可见的蹙眉,心中有了一丝疑虑,底下服侍的丫鬟们聪明伶俐争抢活计做是好事,多揣摩他的心思,琢磨着怎么将他服侍好,他过得也更舒坦。 可他又不喜欢太过聪明伶俐,伶俐到起了歪心思的丫鬟,不老实本分做自己的事,天天想些旁的有的没的,他因何会将丫鬟们取这些文房四宝的名,连老太太都说他,好生生的姑娘家叫什么羊豪、生宣、镇纸的,一点情趣也无。 他就是为了断了这些丫鬟们的暧昧念想。 外头都说他是洛京第一美男子,裴境当然知道他生的不仅仅只是俊俏,好些小娘子一瞧见他这张脸,便满脸通红春心萌动。 外头的世家女子有礼法规矩,他身边服侍的这些姑娘,也会长大会有开窍的一天,那么提前将这些丫鬟们情思斩断,不叫她们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是他这个做主子的应该做的。 若是这个端砚刚一到他身边服侍,便整日想着如何讨好媚上,保不齐将来大了有别的心思,早早打发了,才是正经。 徽墨瞧见了公子的蹙眉,忙道:“采梅露这个事素日是纹枰做的,而且公子也不是每日都要喝梅露,怎的今日你去了?” 沈妙贞回道:“纹枰姐姐昨日问我有什么活计,我因着刚来不过先做些洒扫的杂事,纹枰姐姐便说可以教我采梅露,许是昨儿累了,纹枰姐姐叫我自己去采,我瞧着今儿下雪,便自作主张采了些梅上雪,也不知能不能用。” 她一说,徽墨便明白了。 平日里纹枰爱躲个懒,因着她年纪最小,大家也不愿同她一般见识,谁知端砚来了,她支使起端砚也就罢了,自己的活计不自己做反教旁人替她做,就是瞧端砚是新来的要欺负欺负。 裴境心下了然,再瞧眼前这小姑娘,鼻尖红红,回话声音都有些囔囔,十根手指也冻得通红,还抱着白瓷瓶子不放,小心翼翼的很是可怜。 裴境暗暗唾弃自己一番,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旁门左道的心思,刚来流风阁无依无靠的,将纹枰的话记在心里好生干活,哪能算什么谄媚讨好。 “给她寻个手炉,让她呆在这暖和一会,风雪天还去采摘梅上雪,为难你了。” 裴境也并不是那心狠手辣要磋磨小姑娘的人,只要小姑娘没别的歪心思,他还是愿意体恤下人的。 徽墨心中一惊,公子虽不是喜爱磋磨下人的主子,办事办的好也会有赏赐,可何时如此体贴细致过。 再瞧端砚,她鼻子红红,脸冻得却白,那么小小的一个人穿的如此单薄去采梅上雪,铁人也瞧着她可怜,难免也会心软。 她寻了个手炉里头放了炭火,叫沈妙贞抱着暖手,又按照公子说的给她放了个小兀子,叫她坐着歇会。 流风阁里公子住的主屋有地龙,烧的旺旺的,他们这些丫鬟屋里倒也可以烧炭,可例却少,也就是六公子不愿苛待下人,才允她们这些奴婢们屋里也能烧炭,别人的奴婢屋里没炭可烤,只能硬生生扛着冷。 徽墨将沈妙贞怀里那个瓷瓶子端过去,放到煮茶用的小盘子中。 裴境余光瞥过,便瞧见了瓷瓶侧面那一挂红。 5、5 裴境用完早膳,剩下的便轮到他们这些丫鬟们吃,说是剩饭菜听着不大好,可裴境用的都是单独从大罐盘中特意拿出来的,单独放一个小碗小碟中,剩下的许多也都是干干净净。 况且在裴家,裴境每月的份例足足的,他中了案首后,老太太又从自己私库中每月补流风阁二十两的月银并各色米面鱼肉,夏日的冰冬日的火炭量也提升了一等,虽裴境并不缺这点东西,到底体现了老太太的态度。 老太太还发了话,其他几房庶出的公子们,也去科举,不管文举武举,哪怕只是中了童生也依照流风阁办理,都提升份例还有赏赐。 故而虽是裴境用的剩饭菜,却都是用的好材料,粥是碧粳米,蒸饺用的面是雪玉麦,更不用说其他鸡蛋小菜腌肉,也都是新鲜上好的。 沈妙贞并非今日在裴境跟前伺候的丫头,却因采梅雪这一缘故,也得了这个恩典。 用完早膳,徽墨便叫沈妙贞一起帮着烤书,洛京的冬日很潮,书放在柜子里久了容易烂也容易生虫。本来今日是打算拿到院子里头去晒,可下了雪,这些书若是被雪淋到更潮,这里头可还有些孤本。 裴境便叫人一本一本拿出来在炭火边烘,烘干些再一本本放好。 沈妙贞认真听徽墨讲怎么将书摊开,怎么放到炉边烘烤。 徽墨只示范了一遍,又瞧她做,看她做的像模像样的,心里点头,不是个手脚笨的,若是不伶俐,在流风阁干活可干不下去。 因今日下雪,裴境便不去角楼读书,而是在书房里头。 他住的主屋,卧室跟书房是连着的,因他喜欢轩朗开阔,卧室与书房之间也没打隔断,只用一扇黄梨木的大屏风隔开,外头便是书房。 裴境虽中了案首,现在又是冬假,他却并不肯放松,每日都要温书练字。 他从小心性坚忍,又始终觉得读书科举没有捷径可走,天道酬勤,唯有更加用功才行,需早早为乡试做准备。 他坐到书桌前,生宣已经在给他磨墨,也不知这丫头在看什么,磨的墨也稀稀的。 裴境有点苦恼,他的这几个丫头已经算是裴府出挑的,这个出挑并不是说容貌,他对那些有几分姿色变想飞上枝头攀龙附凤的狐媚子并不感兴趣。这指的是干活手脚麻利,凡事说一遍便做的很好,不用每次都耳提面命的提醒。 可哪怕流风阁的丫鬟都已经算是不错,却仍无法做到让裴境完全满意,就比如现在,这磨的稀稀拉拉的墨汁。 待她将墨条放好,裴境看了一眼,墨条面变得不平,一角缺了一块。 裴境板起脸,本想说她几句,看见她满脸向往的看着窗外的雪跃跃欲试,现在是冬假,别人都歇在家里,他自己勤奋不说,还要拘着丫鬟又研墨又烘书的。 心中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二等丫鬟,不伶挑,年纪又小,罢了。 他便打算将那稀稀的墨汁到了,再重新自己磨,一眼瞧见那只白瓷耳瓶,上头挂着一串红。 拿过来一瞧,是五朵红梅被软绳串成一个结,下面还编了个络子,五朵红梅被串成了个圆形,虽简陋,倒别有一意趣,可见编的人心里有些巧思。 将耳瓶的木塞打开,一股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梅雪在温暖的房里已经化成水,雪水清澈,不见一点杂质。 果然是一点点采集花瓣上的雪,不是用树枝上地上的雪混杂的。 白瓷瓶,混合着梅花香气的雪水,还有挂在瓷瓶耳朵上那络子,他没去梅园,脑海中却有了梅园的盛景,白雪红梅,一定极美。 他看向那个给他带来这雪中梅信的丫头。 瞧见她低着头,手里头捧着一本书,正是他的那本中庸,她拎起一页烘烤,等这页没那么潮了便再翻下一页。 她一直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做的认真极了,不过是烘书,她却干的好似他在研读考卷似的那么专注。 她身上虽换了夹棉的衣裳,这身鹅黄嫩绿将她瘦弱的小脸衬出几分白来。 不过这身衣裳明显不合身,宽松不少。 对于认真的人,裴境总有几分欣赏在,这孩子是个可教的。 “端砚。”他开口叫她。 沈妙贞茫然抬头,有点没反应过来。 徽墨急忙推了推她:“公子叫你呢,快过去!” 沈妙贞放下手里那本书,过去行了一礼:“公子。” 裴境指着砚台和墨条:“可会磨墨?” 沈妙贞摇了摇头:“回公子的话,奴婢在老太太院子里干的都是杂活,没有磨过墨。” 想来也是,她原本一个三等丫鬟,也接触不到近身伺候的活儿。 裴境点点头:“无妨,你来试试,我教你。” “砚台里先放一滴清水,墨条持平,莫要伤了角,划着圈磨几十下。” 沈妙贞小心翼翼的按照他说的做。 “你瞧瞧墨头可软一些了?这时候便得用些力,划大一些的圈儿,慢慢的来。” 虽只是个磨墨的活计,磨完后沈妙贞却差点出了一身的汗,因为这是头一回公子吩咐她做事,还亲自教亲自监督,她生怕出什么差错,惹了公子生气再丢了这一个月三百文的好差事,焉能有个不紧张? 裴境看了看砚台里的墨汁,用毛笔沾了沾写了一个字,不稀不稠正正好。 裴境满意了,见沈妙贞鼻头都沁出几滴小小的汗珠。 “以后你就在书房侍候笔墨吧。” 沈妙贞眨了眨眼睛,低头应了。 徽墨心里头惊讶,这个端砚实在好本事,得了公子的青眼,以后在公子身边伺候笔墨,还愁没有出头的时候。 她有点怀疑端砚是个心机重得,又瞧她那副长相实在不像。 今日若不是纹枰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要拿捏端砚,让她自己去采梅露,她又怎会得了这样的机会呢。 又看生宣,不仅不在意还满脸的高兴,高兴终于不用在裴境边上伺候,一个伺候的不好就要被公子训斥一通,她这些日子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好好的冬假,公子也不歇着,还要读书,她们这些丫鬟便也不得休息,陪着公子熬。 现在有了端砚这个倒霉蛋顶上,她可太高兴了。她不仅不生气还要好好谢谢她呢。 生宣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徽墨摇摇头。 裴境闷头写了一篇述论,写完已经过了两时辰还有。 见裴境没别的吩咐,沈妙贞便跟徽墨一起去烘书。 他的述论写完,她们也将书烘完了,正一本本放回原来的位置去。 徽墨瞧了瞧时辰,便见生宣去膳房拿饭。 “公子看书的时候最喜安静,咱们在旁边伺候着不要说话,不过做些自己的事倒是可以,你可以拿些针线活来做,这个公子是允了的。” 沈妙贞点点头,想些正好可以将黄鹂姐姐那被面给做了。 生宣拿了饭回来,蒸的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一盘胭脂鸭脯,两只炸野鸡子,一大碗燕皮馄饨汤,还有一盘黄黄的白灼白菜心。 裴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脯入口,微微一顿,继续吃了下去。 “公子,今儿刘善家的嫂子告了假,没在厨上,是柳家婶子做的饭食。” 裴境点点头,并没有责怪生宣。 刘善家的不在,没能做饭,难道因为这怪罪取饭食的人? 柳家婶子做的饭一惯爱多用油,因老太太和裴二都爱吃香的。 裴境却爱吃素淡些的苏杭菜,今儿这午膳,的确不合口味。 平日他是要吃两碗饭的,今日却只用了一碗,菜也剩了不少。 徽墨很是担忧,叫生宣取了一盘子糕点放着,以防公子下午饿了没嚼的东西。 待裴境午休,沈妙贞不解:“徽墨姐姐,我看咱们流风阁不是有个小厨房吗?公子若是吃的不合口,可以自己开灶做一些。” “唉,你不懂,咱们公子最是重规矩,连二公子那边都不曾自己单独请厨子另开灶,公子怎么肯叫人说他特殊呢。公子也总说用膳也要有时有刻,不到时辰是绝不用膳的,我也只能备些糕点。” “……” 沈妙贞不太懂,有这个条件不利用,难道不是大傻子? 怎么会有六公子这样的人,还亏待自己? 可能这就是大家公子,跟她们这些伺候人的奴婢想法是不一样的。 用过了晚膳,紫毫红着眼睛进了来,低头便拜,跟公子求情请几天的假,她娘病了,家里没人伺候。她哥嫂不孝顺,不给老娘拿钱买药,要将她娘扔出去。 候门也有候门的规矩,丫鬟告假回家,得由管家的夫人批准,另给丫鬟拿府里的铺盖。 怕的便是丫鬟回家了带了什么病,回府里再传染给主子。 现在管家的娘子是三房的夫人,三老爷是庶出,三太太怕压不住这些下人,管的严厉。好些丫鬟家里头人病了,除非是病死了,否则是不给假的。 紫毫没奈何只能来求公子。 裴境果然同意了,叫紫毫拿自己的对牌去跟三太太说,另叫徽墨取了二两银子给紫毫,叫她去给自己娘亲抓药。 紫毫千恩万谢的去了。 徽墨一拍脑门,紫毫走了,今晚谁值夜呢?她已经连着三晚值夜,困倦的很。 她将目光落在沈妙贞身上,心道,既然公子对这丫头青眼有加,都让她伺候了笔墨,不如晚上值夜也叫她试试。 6、6 “值夜?我可以吗?” 徽墨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你今日还给公子伺候笔墨了呢。值夜并不难,公子卧室外头有个小阁间,我们就睡那。说是值夜,不过就是防备着公子晚上起来要个水什么的,需不要睡得那么沉,稍微警醒一些。不过咱们公子晚上一般不起夜。” “那……那我试试。” “好丫头,我就知道你行。” 得了徽墨的允许,沈妙贞便打算把绣活拿过去做一做,免得晚上绣,纹枰要睡觉,又要嘟嘟囔囔的抱怨。 她才刚来,是个新人,能不得罪别人便不得罪。 公子午休她们便也能歇息,沈妙贞回屋那绣活,迎面便是一个方形绣绷子砸过来,她吓了一跳,忙用双手抱住头。 绣绷子尖尖的角在她手背上擦开一个口子,钻心的疼,血顺着手背往手臂上流。 “诶哟,这不是那谁,公子前头的大红人端砚姑娘嘛。” “……纹枰姐姐……” 纹枰斜着瞧她,当着她的面啐了一口:“可别叫我姐姐,我可当不得你姐姐,端砚姑娘这高枝儿都攀到公子那里去了,我是哪个面上的人?好意思做你端砚姑娘的姐姐?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呢!” 沈妙贞用手帕捂着手背,强笑道:“纹枰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初来乍到的,凡事都得靠姐姐的提点,您年纪又比我大,自然得叫一声姐姐。” 纹枰瞧着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只觉得都是装出来的,恨不得将她那一张乖巧样子的脸活撕下来。 “端砚,你也不必装成这样子,你踩着我上位,可觉得很好?” 沈妙贞一愣:“踩着你上位?姐姐何出此言?” “哈,你还装!你装的真行!”纹枰差点被气哭:“明明是你抢了我的活计,非要去采梅雪,这下好了,你在公子面前出风头,我倒成了逼迫你去的恶人,你真能装啊,抢了我的机会不说,还将我衬成了个躲懒得!” “可……可是不是姐姐早上起不来,说要多睡会,叫我自己去,今天下雪了也没有梅露,我只能采些梅雪,也不知公子能不能用来煮茶,我……” 沈妙贞委屈极了,她是想好好伺候公子好好表现,她想在流风阁站稳脚跟,将来要是能成大丫鬟,每个月就八百文的月钱。 可她没想得罪谁啊,纹枰自己躲懒不去,她刚来又不知道公子是不是得日日用梅露煮茶的,怕耽误公子喝茶,再牵连纹枰姐姐被骂,只能硬着头皮做。 因此而得了公子青眼,叫她伺候笔墨,就是意外之喜了。 因为这,她也能生气? 纹枰便是气这个,若是今日她也起来,没准在公子面前露脸,就是她了,还能轮到这个端砚? 她并没有想,裴境用梅露煮茶,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并没叫她每日都去采,她干这个活计也并不上心,不过是拿来为了跟端砚这个刚来的显摆显摆自己罢了。 谁知她便就上了心,还这么巧就得了公子青眼了呢,虽只是个伺候笔墨的活计,在流风阁也是轮不到她纹枰做的。 这个端砚怎么这么好命?她焉能不气? “纹枰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故意抢你露脸的机会……我……” 见纹枰唬着脸不说话,沈妙贞叹了一口气,将昨晚做的绣活拿出来。 她又想了想,她包袱里头除了装着有三贯铜钱的箱子值钱些,便是一个玉锁头的项圈瞧着金贵。 那箱子大,没法随身带在身上,只能将玉锁头带到脖子上,放衣服里头好生藏好。 不是她小人之心,觉得旁人能瞧上这点小钱,可防备些总不是坏事。 将箱子锁好,她这才拿着绣绷出去,一出门,不与纹枰对峙,精神放松了些,才感觉到手背疼得要命。 她自己包袱里又没有金疮药,又不敢与徽墨说,更不敢叫公子知道。 候府对下人算不错的,可就这,也不会随随便便给丫鬟请大夫。 若有那病了的丫鬟,管家的三夫人也是叫人将人挪出去养病,怕病气过给了主子。若是好运养好了病也能再回来伺候,若是运气不好,病死了,候府给她家里人几两银子,就算是尽到心意了。 她们为人奴婢的,命就是这么贱! 她不敢说,初来乍到的,她就跟别的丫鬟打架,伤了手还要用药。 公子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惹事精,要将她轰出去,可怎么办。 她心里头没主意,手又疼,心里又委屈,好好干活也要被排挤,遭受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在屋角处,她偷偷坐在屋檐下头,默默哭了一场,也不敢出声,生怕被谁瞧见,眼泪簌簌的,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流出来。 哭了不过一会儿,她也不敢哭的太久,更不敢叫别人看出来。 生生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心里头的酸和控制不住的难受,硬生生憋了回去。 奴婢的命贱,眼泪更是不值钱。 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哭解决不了问题,哭不能换来铜钱,也换不来白面馍馍。 她擦擦眼泪,把脸上的泪痕擦拭的干干净净。 手上的伤却是个大问题,她忽然瞧见屋檐下角落里头有一株紫粉色的小花随风摇曳。 小花花形很小,茸茸的,好像没有花瓣只有花蕊似的,因为被雪打过,显得很是蔫蔫。 这是刺儿菜,为什么夏天才长的刺儿菜,居然到冬天还活着。 它很顽强,哪怕季节不对,被风雪吹打过,变得奄奄一息,也在顽强的活着。 沈妙贞对着它拜了拜:“对不住,虽然你挺过了秋天活到现在,可我也没办法了,对不起,根给你留下,希望你明年还能长出来。” 她将刺菜的小花和茎叶子摘了下来,用嘴嚼碎敷在手背上,再用手帕包好,不一会,手背的血便止住了,伤口传来一阵阵清凉。 这种刺儿菜在饥荒的年头可以拿来吃,小时候她家养兔子,便有时采来给兔子吃。这东西也是一味药材,可以用来止血。 可怜的刺儿菜被她摘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根和一点茎。 她又对着它手掌合十拜了拜,确保自己脸上瞧不出哭过的痕迹,这才回了公子的主屋。 沈妙贞将绑着手帕的左手手背缩到宽大袖口里,只露出几个完好的指头。 徽墨正守在外屋,做着针线,生宣不在,回屋休息去了。 见她回来了,徽墨便招手,叫她一起做针线,烤烤火。 瞧见沈妙贞的做的补子绣,已经绣了一只牡丹花,徽墨见了也是好一顿赞,直说她绣活做的针脚细密精致,却没像纹枰似的,开口便同她要荷包。 裴境午间只睡半个时辰,醒来后便要练字。 徽墨服侍着他,将睡得有些杂乱的头发重新束了,又见沈妙贞打水去给他擦脸擦手,再用润面脂擦了脸和手。 沈妙贞瞧的新奇,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过的比小门户的小姐都精致。 这润面脂据说是花颜阁的生意,他们家可是御庭供奉,宫里的贵人们都用。 沈妙贞也曾在花颜阁外头瞧过,听了那一块花皂就得二两银子,顶得上殷实人家一个多月的嚼用,暗暗咋舌,再也不敢想。 那都是有钱人家才能用的,她这样的人物可不敢肖想。她七岁卖身入裴家为奴,做了三年的三等丫鬟,省吃俭用,才攒下三两银子,还有别的大用处,她可舍不得去花二两银买一块花皂。 裴境练字,用毛笔沾了水,在书房空着的一面墙上写,手腕悬空,很是练习腕力。 他自读书便如此练字,日日不落,有毅力的很。 本朝书法大家王瀚之还曾品评过他的字,说他人虽小,字却有风骨,外圆内有筋骨内涵,形体短秀而骨架劲挺,若是此后二十年心无旁骛专心练字,必成一代大家。 对于王瀚之的评价,裴境内心自得,可却并不想在书法上有什么大造诣。 他苦练字,是为了科考,考官瞧见他字好,也会有个好印象给个卷面的分数。 他旨在仕途,不想无声都用来练字成为什么书法大家。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王瀚之这位大师说,王瀚之出身琅琊王家,却不屑权势,最是厌恶贪图功名利禄,醉心仕途之人。 裴境自己用功的时候,除了偶尔会叫个茶,叫个擦手的手巾,并不喜别人打扰,算很好伺候,沈妙贞与徽墨便自己做着针线活,这么一下午就过去了。 这一下午,沈妙贞左手虽止住血,却还疼着,绣活做的也慢许多,可好歹也将两朵牡丹花都绣好,只差几片叶子。 晚膳仍是柳家婶子做的,裴境只用了一碗粥并两块豆沙饼,用的并不和口。 晚上点好火烛用纱罩罩着,屋内一片灯火通明。 小隔间里头,徽墨给沈妙贞弄了新铺盖,便退了下去。 晚上,裴境又开始温书。 沈妙贞看呆,公子也太勤奋了,这么努力不愧能中解元,等她有了假回家瞧见弟弟,得同他说说。 连裴公子这样的候门公子都得勤奋,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呢。 夜深了,服侍着裴境睡下,沈妙贞便也在隔间里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有响动。 沈妙贞听了一会,好像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翻来覆去床吱呀呀的响动。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的?”沈妙贞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隔壁传来裴境低低的声音。 “没什么事,你睡吧。” “……” 沈妙贞没继续睡,又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可是饿了?” 7、7 “……”裴境有点不好意思,他年纪不大,作息却像是古板的老头子,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日三餐均有时序,过了时辰哪怕饿着也不吃。 午膳和晚膳用的都不和口,他吃的也不多,可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日又要打拳练剑,也确实容易饿。 沈妙贞起了身,披上外衣,点了火烛又用纱罩罩上,拿了灯,便往内室去。 裴境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睡意。 被昏黄的烛火一照,披散着头发的裴境便与沈妙贞打了个照面。 他一头青丝散着,唇红齿白,点漆如墨的眸子,乍一看好看的像个林子里的山精鬼魅。 沈妙贞瞧的一愣,随即便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公子,可是饿了?” 裴境有点羞赧,好似平日里建立起来的冷酷莫测的形象有点崩塌。 “不,我不饿,只是有点睡不着,你自去睡。”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几声,这下否认也不行了。 沈妙贞瞧着他的肚子,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裴境抿抿唇,暗恨肚子不争气。他心里叹气,垂下头去:“白日那点心盒子可还有剩的?” 沈妙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点心盒子还是徽墨瞧着公子用的饭少,怕他饿,放在那的。 她把灯放裴境屋里,出去将开柜子将点心盒子拿出来,拿到公子屋里,打开盖子,里头却只剩一点子酥皮,那点心白日就给吃光了。 裴境有些气又无奈的很,旁人都没吃,都是他吃的,他却不记得吃了多少,两三口一个,就吃光了。 裴境瞧着点心盒子上头的描金边,上面三个烫金的“桂祥斋”三个大字,简直要将盒子盯出个大窟窿。 他也学他老师那般的养气功夫,可到底才十五,日日压抑着少年人跳脱的本性,也难免露出一丝半毫。 都怪“桂祥斋”的糕点做的太小,一个只有那么一点大,他几乎一口一个,这礼盒也做的华而不实,盒子挺大,里头糕点只有六块。 因为饿导致的心情不好,裴境无端端对着“桂祥斋”的点心生了闷气。 裴境也不去瞧那惹人心烦的空点心盒子,往床上一倒,拽着被子盖到头上,也不说话。 沈妙贞麻了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点心盒子里头只剩下了酥皮,也不能叫公子把酥皮捞了吃吃,或者叫公子饿着肚子睡。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问着:“要不奴婢去做一碗面来,奴婢瞧着咱们院子里的小厨房里头米面油都有,柴火也是现成的,点了灶做一碗面,不消一刻钟的事。” 好一会,才听裴境闷闷的嗯了一声。 沈妙贞笑了:“那公子且等等,奴婢很快就回来。” “你穿上棉袄出去,别冻着。” 沈妙贞顿了顿,低低答应了,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关心,她心里也有些暖和了起来。就像徽墨姐姐说的,公子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支使奴婢干活对主子们来说再正常不过,若是主子想,哪怕只是一时兴起,叫你冬日跳水里去捉鱼,也得去。 六公子不折磨下人,她初来乍到服侍,便赏了一匹尺头,还能嘱咐她出去多穿些衣裳,遇见这样的主人,她已经无比知足。 流风阁里的小厨房没怎么开过火,里头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也什么都不缺。 柴火在角落里头,摞的十分整齐,柜子里头有米有面有猪油,甚至还有一筐新鲜的鸡蛋,大缸里头是干净的清水。 沈妙贞撸起袖子,用绳子从背后穿过,再从袖口延伸出来,绕到背后系紧,便将袖口固定住。 灶台的大锅里头倒了清水,将底下柴火点上丢进灶堂,等着水开的时候,她便开始揉面,反复揉光滑,松弛了一会,就用擀面杖擀开,反复对折,拿刀切成细细的丝。 大锅里头的水开了,她将面丢下去,又准备了个大海碗,里头放上盐,酱油,再放一小勺猪油,兑上锅里烧开的水。等面翻滚起来,她又放了一点凉水,面煮熟后,用漏子捞起,放到海碗里。 裴境还在屋里懊悔,他果然不应如此放纵自己,白日的饭哪怕再不和口,也得多吃些,总比半夜被饿醒的强。 沈妙贞端着托盘进来,盘中一个硕大海碗,带着微褐的清汤,白白的面条在里头整整齐齐,上头还卧着一个圆圆胖胖的鸡蛋,鸡蛋旁边有两片绿生生的菘菜叶。 热气腾腾的,泛着一股香。 裴境本就饿的不行,此时瞧见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顿时更饿了。 托盘上,沈妙贞还给他拿了一副碗筷和汤勺。 不等沈妙贞给他布菜,裴境迫不及待的用筷子挑了面条,放了一些汤,用汤勺盛了一勺热汤,喝了一口。 人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这么一碗阳春面,用的都不是高汤,不过是水兑了酱油弄出来的,若放在平日,他瞧都不会瞧一眼。 现在,这碗平平无奇的阳春面,却在深夜,抚慰了他饥肠辘辘的肠胃。 世家公子哪怕饿极了,吃面的姿势也是很文雅好看的。 用了一小碗,裴境抬头,却瞧见沈妙贞正站在一边,有些局促不安,双眼盯着这碗面出神。 裴境对她招手:“你也来吃。” 沈妙贞一愣,局促的有点不敢:“公……公子,这于理不合吧……奴婢怎么能上桌。” 实在是个胆小的丫头,裴境难得温和了几分:“无妨,这半夜只有你我,旁人也瞧不见,你也用一些,用完就去睡。” 得了裴境的首肯,沈妙贞欢天喜地又拿了一副碗筷,只是她却不敢坐到裴境旁边,跟他平起平坐,只拿了个小兀子,坐到一边,从海碗里盛了一些,慢慢的吃了起来。 沈妙贞没有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只是略略束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肩膀处。烛火昏黄,将她发顶照的毛茸茸的,像个什么小动物。 裴境用了一碗,肚腹已经有了底,再用的时候就细嚼慢咽,吃的慢了。 他的目光自然落到斜对面的沈妙贞身上。 她的手腕实在是细,细的都有些枯瘦,裴境都有些怀疑,她这么瘦弱,怎么能承担的起一些需要力气的杂活的。 那张小脸也小的可怜,巴掌大,睫毛倒是长长的,眼睛也大,一双瞳仁像是两颗水灵的葡萄。因为眼睛大,则显得那脸越发的小。她脸虽白,却泛着一股不健康的面色,明显是因为吃不到什么油水,身体才没长起来。 视线又瞧到她端着碗的手上,她左手被手帕包着,明显是受了伤。 “你的手怎么了?” 沈妙贞愣了愣,抬起头来,见到裴境望着她,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左手。 “奴……奴婢手笨,今日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 “可用药了?” “用,用了。” “用的什么药?你自己带的药?我怎么没见徽墨从开柜子找药?” 裴境想知道什么的时候,问话简直就是咄咄逼人,哪是沈妙贞一个小女孩应付的来的。 她很快就说了出来:“奴婢寻了一颗刺菜,敷上了,已经止了血。” 裴境眉头皱巴的更深:“受伤了也不跟徽墨说,叫她给你找金疮药,什么刺儿菜的,随便敷在手上,你也不怕烂掉?” 裴境其实是在关心,可这如同质问一样的语气,让沈妙贞吓的以为公子对她不满意呢,鼻子一酸,眼里盈满泪水,好容易强忍着没哭出来,可说话已然带了哭音。 “刺儿菜能止血,奴婢老家庄户人家,受伤了没钱买药,都用这个。公……公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没给徽墨姐姐添麻烦,求您,别赶奴婢走。” 裴境愣住了。 沈妙贞眼睛红红的,身子也小小的一个,还瑟缩着打着颤,不知道的若是瞧见了,还以为他做了什么恶事,欺负小丫头呢。 她这么瑟瑟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他幼年时养的一只红眼小兔。 将她和小兔子联系到一起,不自觉的,裴境的语气便更加温和了些。 “我何时说过赶你走了,问问你的伤势罢了。你在流风阁当差受的伤,我这个做主子的总得过问一二才是。” 沈妙贞咬着嘴唇,抬起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公子真的不赶奴婢走?” “不赶你走,先把面吃了吧。” 沈妙贞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头,这才欢欢喜喜的又开始吃面。 还是个小孩子呢。 家里的妹妹们在这个岁数,还在亲娘跟前为了多要一个珠钗,多要个玩具撒娇卖痴。 这孩子却就干起了伺候人的活计,像个大人似的,早早承受了生活的重担。 瞧着这细弱的小胳膊小腿,实在可怜。她吃着一碗没什么油水的素面,便眉眼都舒展开,显然是不常吃,幸福的不得了。 再瞧着自己碗里,两颗翠绿的菘菜叶,一颗过分圆满白中带黄的荷包蛋,裴境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沈妙贞吃着面,忽的碗里头出现一个荷包蛋。 她抬起头,满脸惊讶,那个荷包蛋正是裴境夹给她的。 “公……公子。” 裴境沉下脸:“快吃!” 沈妙贞还害怕他呢,哪敢有意见,那个小小的荷包蛋,被她小口小口的咬着,她很久没吃过鸡蛋了,吃的非常珍惜,这颗蛋暖暖的,香香的,竟是如此美味。 8、8 “金疮药在外头书柜的左边抽屉里,拿出来用。” 吃完这一碗面,裴境饥饿的肚子被抚慰,说话也比平时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温情。 沈妙贞只觉得公子是个大好人,连那一个荷包蛋都让给她吃,听见他吩咐,便出去寻了那瓶金疮药。 “手帕解开,我瞧瞧。” 沈妙贞却有些犹豫,伤口不洁,怕污了公子的眼。 裴境没想到这唯唯诺诺,可怜兮兮像跟瘦竹子一样的小丫头倒有些主意,就是不愿叫他瞧伤口。 她以为他愿意看是怎的,不过是觉得她都伤了手,半夜还起来给他煮面,他虽是做主子的,却不是什么恶人,难免心里瞧她顺眼几分。 这小丫头干活手脚麻利,却怯生生的,什么都不敢用什么都不敢伸手。像个小老鼠似的,一对杏眼倒是黑漆漆,滴溜溜转的很有神。 他立马严肃着脸,将她吓了个够呛,瞧着她咬着嘴唇,吓的都要哭出来一般,解开手帕。 手帕一解开,便瞧见她手背上草绿的一团污糟,看的裴境不住的皱眉。 沈妙贞欲哭无泪,用手帕包着那团看不清的刺菜,这才露出里面被被染绿了的手背。 伤口约有半个手指那么长,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虽然血止住,里头的红肉却露了出来,被草汁子一染,显得可怖极了。 她人小小的一个,手也瘦瘦小小的,几根手指太过纤细,加上这么一个伤口,实在有些可怜。 裴境叫她已经用清水洗干净,亲自打开那盒金疮药,放到她面前,叫她用。 沈妙贞不敢有意义,当她发现,公子并不是厌恶她,要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终于放下心来,指尖挖了一勺白色的药膏,涂在伤口处。 这一天她也没做什么粗活,怎么会伤成这样。 裴境不大关心小丫头们做什么,只要干好活计,不作妖,便是有些惫懒他也看的管。 想了想,她这一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除了给他研磨外,便是做绣活。 他也没支使她干什么粗重活计,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他也没问,便是问了,这丫头一脸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样子,定也不会说实话。 “对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今晚的事别跟别人说。” 沈妙贞懵懵懂懂,晚上吃个夜宵,为什么不能同旁人说? 她不太懂裴境的想法,可她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看她乖巧应承,虽然有点傻呆呆,不过心思纯粹,傻呆呆也有傻呆呆的好处。 裴境满意了。 看着她自己涂完药膏,用白布包扎起来,裴境有了睡意,也赶沈妙贞回去睡觉。 裴境不饿了,这一晚自也睡的踏实。 他是每日五更便要起床,用过早膳便要连骑射,沈妙贞记着,晚上也不敢睡得沉,早早便醒了,等着服侍裴境。 徽墨也带着纹枰,生宣,镇纸几人进了内室,纹枰端着铜盆,生宣捧着手巾花皂,镇纸则在柜子中按照裴境的吩咐,将那身高领的天青色胡服寻了出来。 沈妙贞其实没睡好,她年纪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半夜又醒了一次,做了顿夜宵,也并不敢睡沉。 早起服侍公子她却也不能躲懒。 纹枰瞧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嫉妒极了。 都是二等丫鬟,端砚这个小贱蹄子刚来便得了主子青眼,就能上夜服侍,怕是没等几天就得升成大丫鬟。 凭什么一个新来的就能这样。 纹枰心里头生气,昨晚便恨不得趁着她不在,将她的刺绣绞了,看她拿什么去巴结黄鹂姐姐。 却没想到她将刺绣随身带着,没能得逞。 今日瞧见了她,纹枰心里越发有气,毫不客气将她挤到一旁,手肘暗暗怼了她手背一下子。 沈妙贞本偷偷捂着嘴打个哈欠,被纹枰故意怼这么一下子,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裴境正被徽墨束着发,他忽然道:“端砚去休息吧,就在隔间里头睡,睡醒了再回去。” 屋里头的丫鬟均是一愣,徽墨更是惊讶的不得了,觑着眼睛偷偷看了裴境好一会。 他们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一个丫鬟了,还亲自吩咐让她去休息。 再看沈妙贞,也是一脸的茫然惊讶。 徽墨稍微放下心来,端砚才多大,那么瘦小的黄毛丫头,麻杆似的,定然不可能偷偷与公子有什么首尾。 等得了空,趁着纹枰去膳房给公子取早膳的空,徽墨偷偷进了隔间。 沈妙贞其实已经睡不着了,可公子又非得让她再睡一会儿,她将被子叠好,床角都整平,换了衣裳也梳好了发髻,抱着膝盖对着那罐金疮药发呆。 公子将这药赏给了她,这药膏连瓶子都是青瓷的,泛着玉一般的色泽,里头的药膏通体白润,有股草药的清香,一瞧便是上好的金疮药。 她手背上的伤其实不碍事,在外头,这么一贯上好的金疮药得半贯钱,她不舍得用,她想留着,留给家里人用。 大哥下地打猎,身上总有些伤,小弟要读书,身上却没个棉花衣裳,那么一点钱还要买笔墨纸砚,一到冬天,手上全是冻伤。她少用一点,多省下一些,家里用的就能有点富余。 徽墨进来了,正瞧见这小丫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呆。 徽墨想起方才公子对她说的话。 “端砚伤了手,你去问问她是怎么伤的,可有人欺负她?” “若是与旁人有了什么争执,你是大丫鬟,需调解一二。” 公子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若是有谁狗仗人势,做什么龌龊事,欺负小姑娘,咱们院里,是容不下这样的人的。” 当时听了,徽墨心中一凛,公子重规矩,阁中的丫鬟,只需好生伺候,做好自己的活计,是不许作妖的。 可为一个小丫鬟出头,亲自指派她过问这件事,还是头一回。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沈妙贞,这丫头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眉毛有些淡,是因为吃用的不好导致的不丰茂,秀发挺长,却有一点点枯黄色。 现在倒是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可也太小了,距离将来可见其秀致容貌还很有些年头,一团孩子气的。 徽墨再次将心放到肚子里头去,暗道自己太过狐疑,公子只是可怜这个丫头,绝不会对这么干巴巴的一个小女孩儿有什么想法。 她服侍公子多年,最是了解公子的脾气秉性。 她们公子胸怀大志,自小便刻苦读书,五岁开始便悬腕练字,很有毅力,因着这份毅力,公子十五便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她们这些奴才,出去了脸上也与有荣焉。 在内宅里头,也不似二公子那般,弄了一堆莺莺燕燕在房里。 他对丫鬟从来都是不假辞色,除了吩咐干活绝不多说一句旁的暧昧话。 她们公子将来是要娶个高门贵女做大妇,在此之前,连个通房丫头都不会纳的。 如今公子不过对端砚稍微关心了一些,她便开始疑神疑鬼,真是不像话。 莫说是公子,其实就算是她,瞧见端砚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也会怜惜的,这孩子不多说话干活又认真又麻利,她这个大丫鬟,也愿意多疼疼她。 “你昨儿伤了手?” 徽墨摆摆手,叫她继续坐着。 沈妙贞一愣:“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得,劳烦姐姐记挂在心上,公子已经赏了金疮药,我也涂上了,不打紧的。” 徽墨点点头,语气温和:“你刚才,年纪又最小,若是有谁欺负你了,你便尽皆来跟我说,姐姐会禀明公子,为你做主。” 想到公子方才上心的样子,徽墨心里也涌出一点的酸:“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流风阁人口简单,几个丫鬟们也都是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便是有些口角又能有什么大事,互相谦让些一团和气,才是正经事呢,端砚,你说对不对?” 沈妙贞神色茫然,抬头见徽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里突突的一跳,难道公子觉得她事多,便叫徽墨姐姐来警告她? 可是昨晚,公子明明不是许诺,不会赶她出去吗?难道公子还是生气了? 沈妙贞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又有点委屈,她脸上却不敢表露,怕被徽墨瞧见怨怼,公子更厌烦自己了,丢了这二等丫鬟的差事,她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低下头,乖乖听训:“姐姐说的是,能在公子身边服侍,是奴婢的福气,咱们阁里姐妹都很和气,哪个会欺负我呢。” 徽墨满意的点点头,自己也觉有点微妙,公子明明是叫她来关心关心端砚,给端砚做主,她却敲打了一番,若是公子知道了……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她的确关心了,只是端砚伤了手,谁知道是别人跟她有了口角,还是她跟别人起的争执呢。 她先警告一番,叫这小丫头乖乖听话,总不是坏事。她来流风阁,统共没几天,也就跟自己和纹枰相处的最多。 敲打了一番端砚,她还需问问纹枰去,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一碗水端平的徽墨,心里也有个小计较。 她与紫豪都是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她虽不嫉妒,也给了端砚这小丫头服侍公子的机会,可总得叫她知道哪怕得了公子青眼,她徽墨也是排在她前头的。 9、9 徽墨自以为是一碗水端平,做的天衣无缝,端砚是刚来的,这么怯生生的模样,难道还敢对公子直接告状去? 她定然是不敢的。 公子用完早膳后,一个丫鬟也没留,只叫小厮在旁边伺候笔墨,纹枰几人也都被打发回去了。 裴境抬起眼皮问了问:“可问出来了?” 徽墨忙道:“问出来了,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确实是她自己不小心,公子放心,咱们院子里头人口少,纵有些小口角,也不过是年轻女孩子们有点意气之争,哪会下那么狠的手呢。” 裴境默然片刻。 徽墨还以为公子对她的处置不满意,忙道:“请公子宽心,我再劝和劝和,以后定不会再出这种小口角。” 裴境淡淡看了她一眼:“但愿如此。” 随即他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会此事。 徽墨松了一口气,放下心中忐忑,打定主意,也要去说说纹枰。 若是这事处置不好,叫公子怀疑她的能力,可就不是她想看见的了,想到这,徽墨心里难免有些埋怨沈妙贞。 素日都好好的,偏她来了,就惹起这么多的事端。 一个干巴巴的黄毛丫头,公子偏还注意了她。 徽墨心里有点酸溜溜,却还惦记着差事,去寻纹枰。 一进纹枰屋子,便见她偷偷在沈妙贞的床铺那扒拉着什么东西,徽墨面色顿时一变,她反手关上房门,不叫外头人瞧见。 听到门吱呀一声响起,纹枰吓了一跳,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往外看,一件是徽墨,顿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是徽墨姐姐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谁?端砚?还是别人?”徽墨疾声厉色,却怕旁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纹枰一点也不紧张也不在意,笑嘻嘻道:“若是旁人,我自是十分害怕,可是姐姐你,我怕什么。” 徽墨气坏了:“你别同我嬉皮笑脸,我且问你,你偷偷的在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纹枰撅嘴:“我就是瞧瞧,端砚那小蹄子,都带了什么东西,她那样精乖,能搭上老太太房里的黄鹂姐姐,肯定是用什么好东西贿赂了。” “所以你就偷偷翻人家东西?要是人家真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怎的,难道你还想据为己有?” 徽墨正色道:“平日你的那些小动作无伤大雅,反正也闹不到公子面前去,我便不管你,可咱们院里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是有这心思,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纹枰撇撇嘴,凑上来,拉着徽墨坐下:“好姐姐,你消消气,我哪是那种眼皮子浅的,我是查查端砚这个小蹄子。” 纹枰掏出珍藏了许久的六安瓜片,给徽墨沏了一杯茶,还亲自端到她手边。 见纹枰这副机灵做派,徽墨心里头那点气也消了一些,哪怕有公子的吩咐,人也是有个远近亲疏的。 端砚刚来,哪里比得上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纹枰与她俱是裴家的家生子,纹枰的阿娘跟她阿娘,可是未出五服的表姐妹,她们是亲戚。当初纹枰进流风阁服侍,还是徽墨使的法子,将这个小表妹弄进来的。她自然向着纹枰。 而且,因为公子不知何原因叫她关心端砚,徽墨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嫉妒。 “你别同我卖乖,你好好回答我,你是不是欺负端砚了?” 纹枰撅嘴:“好姐姐,你这是要为端砚出头,来罚我了?” 她本嬉皮笑脸,却见徽墨满脸严肃,立刻收了脸上的嬉笑:“我是欺负她了,谁叫她钻营,明明我为公子采梅露,公子却从没夸过我,偏她来了,就得了公子的赞,入了公子的眼?” “她夺了我露脸的机会,我心里憋气,便用绣绷子砸了她。” “怎的,她这便急吼吼的跟姐姐告状了?” 徽墨叹了一口气:“你这个脾气,我说了你好几回了,你都不改,你用绣绷子砸她,给她手上砸那么大一个伤口,被公子瞧见了。” 纹枰一下子慌张起来,脸都白了:“这……这……难道是她去跟公子告状了?我就是气不过,顺手便砸了她一下,她怎的如此小气,这么点小伤就跟公子告状?再说她才来多久,公子就相信她了?” 徽墨无奈:“那能是小伤?我都瞧了,她手背被你砸的,皮开肉绽,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你竟说是小伤?” 眼看纹枰越来越慌张,急的都要哭出来,徽墨安慰道:“端砚这孩子还算实诚,没跟公子告什么状,是公子瞧见了她手上的伤,问她,她只说是自己伤的。咱们公子何等细心,她刚来没干什么粗活,那种伤口怎么可能是自己不小心伤的呢。” “公子派我来问一问,我已经敲打过端砚,她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怨怼,这才私下来问你,果然是你欺负了她。” 纹枰松了一口气,见徽墨责备,满心的委屈:“公子不知何故向着端砚那小贱蹄子,表姐难道也向着她?她才刚来,就得了公子青眼,抢了我的风头,表姐还为她说话,我看她就是表面老实,心里钻营的很,为了给她讨回公道,表姐就来责备我。此人若没心计,怎会搭上老太太院里的黄鹂姐姐呢,表姐现在为她责备我,小心哪天她将表姐排挤的,都在公子面前没了位置!” 纹枰一喊表姐,徽墨便先心软了几分。 待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徽墨心底不禁触动,她咬了咬下唇,强笑道:“我看端砚是个老实孩子,应不会那么做。” 她嘴上虽这么说,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击中她的七寸。 她服侍公子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公子为哪个丫鬟出头过,这回虽只是略问了问,却足引起她的警惕。 徽墨心里头七上八下难受死了,脸上却不显露出来。 “我私下来问你,便是已经将此事压住,端砚也不打算追究,我得提醒你,端砚现在在公子面前挂上了名号,你以后需对她和蔼一些,莫要生事端。公子的为人你也清楚,最是厌恶底下的服侍的人心眼子多互相倾轧。你需的小心谨慎才是。再说以后一个院子住着,都是一起伺候公子的,你们相处和气些,难道不好?” 纹枰越想越难受,直接哭出声:“我,我就是不服。” 徽墨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说人家抢了你出头的机会,那日不是你非要带人家去采梅露?下着雪你又懒惰不去了,叫人家自己去采?” “是,我是偷了懒,可表姐,我每每给公子采梅露,公子也没赞过我,偏她来了,下了雪,她去采梅雪,就得了公子青眼,我怎么能服,便不说我,表姐跟羊豪姐姐哪个不比她资历深,难道服侍公子就不用心了?偏她就如此好运?” 徽墨烦得要命:“好了,你别再哭闹了,在我跟前也就罢了,若是闹到公子面前去,这件事你就有理?公子每日读书累的很,端砚也没揪着不放,这事就过去了。” 纹枰抽抽噎噎,仍是不服不忿。 徽墨只能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出了来,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头觉得堵得很。 这是个小事,的确没必要闹得不依不饶,但是纹枰有句话说对了,端砚,她凭什么。 徽墨服侍公子这么多年,素日赏赐也是有的,却也没得过公子如此细心询问,因着端砚伤了手,便差遣她来调解。 徽墨在外头坐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往回走。 虽公子发了话,她可以再睡一会儿,但沈妙贞都已经醒了,她素来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而且徽墨她们都在外面伺候,她却在里间歇着,总觉得不自在的很。 公子没对她不满意,可她却觉得初来乍到的,心里头不踏实,生怕被赶走。 在里间做了一会儿,沈妙贞便拿起自己的东西,往外间去。 外间,裴境正执笔做一篇论。 听纹枰说,她们公子裴境裴六郎,乃是洛京第一美男,前几天沈妙贞提心吊胆的,根本不敢打量这位六公子。 现在,也不知是因着那瓶金疮药,还是昨晚让给她吃的荷包蛋。 沈妙贞敢抬头好生瞧瞧她要服侍的这位公子了。 裴境喜欢轩朗开阔,所以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到角楼上的书房里头呆着。卧室内也有书桌,就放在窗边,微光从窗缝中照射进来,打在他的侧颜。 将他白皙如玉的脸照的宛如通透的琉璃,薄而有形的唇显得嫣红粉嫩,他垂着眼眸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有种奇异的魅力,让人移不开视线。 沈妙贞看的有些呆了。 她只认识自己的名字,没读过什么书,并不知道什么郎艳独绝公子如玉那些华丽辞藻。 她只是觉得裴境长得确实很好看,好看的像是画上的人。 他们村里有个木匠,平日里除了做些木头家具,偶尔也会雕些美人像去集上卖。 她觉得现在的裴境,就像是雕刻出来的美人像,好看的不像真人似的。 这么胡思乱想,裴境好像问了她什么话,她便顺嘴秃噜出来。 “公子长得好看,好像我们村里木匠雕的那些小像。” 这话一出,裴境身边的小厮空青立马瞪大双眼,吓得够呛,盯着仍然有点呆呆的沈妙贞不住的打眼色。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勇的丫鬟,当着公子的面夸公子好看? 10、10 裴境知道自己长的出色,他出色的相貌来源于他英俊的父亲绝色的母亲。 像他们这种世家大族,哪怕祖宗相貌不好,可有了权势,成了世袭罔替的武安候,选妇的时候不仅要看女方家世,也要看女方相貌品性。 若是纳妾则更简单,只看美不美,主家喜不喜欢就够了。 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漂亮。 这就是为何,有底蕴的世家大族,子弟很少有相貌丑陋的。 裴境的脸是从小被夸到大的,幼年时就长的像个小仙童,年画上的福娃,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越来越英俊。 这种赞叹的眼神,他见过很多,男人瞧他,赞叹中夹杂着丑陋的欲望,女人瞧他,赞叹中混合着让他不适的爱慕。 他在书院读书,也曾遇到过好男风,想要跟他相好之人,他均拒绝,若是想设计他,想霸王硬上弓,也得问问武安候家的权势和他手里的拳头同不同意。 而那些少女的爱慕,一开始他也曾沾沾自喜,因为可笑的虚荣心,暗搓搓享受着那些世家女子的追捧。 但后来,他却觉得厌烦,只凭着一张脸,就喜欢上了他,她们了解他什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的志向吗,看见男人长的俊,就喜欢,这种喜欢也太过肤浅。 大概是物极必反,自中案首,他便更加厌恶,别人拿他的相貌说事。 然而,当这个瘦弱的姑娘抬着头看着他,说他长的好看的时候。 奇异的,裴境心里并没有往常那些人用各种华丽辞藻赞美他姿容时的愤怒。 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纯澈的双眼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清清的溪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那里面没有赞赏,没有惊叹,更没有欲望和爱慕。 她只是陈述着这个事实。 因为那双眼眸太过平静和清澈,裴境竟丝毫不生气。 “我是男子,乃丈夫,夸赞容貌岂不与妇人降于同等?” 面前的沈妙贞神色懵然,显是没听懂他的话。 裴境微微叹气,摇了摇头:“听不懂就算了,只是以后不要夸赞男人容貌好看,知道了吗?” 沈妙贞点点头。 一边服侍的小厮空青,看的目瞪口呆,这就完了?只是嘱咐一句就完了? 他还以为公子定要罚这个小丫头呢。 原来有一个新来的丫鬟,只是痴痴的看着公子看呆了,便被不悦的公子打发了出去,那丫头没能留在流风阁服侍。 这个端砚,明明触碰到了公子的逆鳞,却只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打发了? 空青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因为愣神,手下磨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裴境瞥了一眼空青,见他满脸放空,墨条都斜歪了,不禁皱眉。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句话问的是沈妙贞。 “是给黄鹂姐姐做的补子绣的被面,她家姐姐要出阁,得准备几套被面做嫁妆。” “黄鹂?” 裴境想了想,才从脑海中想起这么一个人来,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 沈妙贞道:“多亏黄鹂姐姐荐了奴婢,奴婢才能来流风阁服侍,成了二等丫鬟,所以奴婢要帮黄鹂姐姐做两个被面,好谢谢她。” 裴境点点头,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丫头。 见她那张小脸不再惴惴,罕见的露出笑容,一双大眼笑得像是两轮弯月。 裴境也不知怎的,鬼事神差问了一句。 “能到流风阁服侍,你就这么高兴?” 沈妙贞点点头,掰着指头算了算:“原来奴婢是三等丫鬟,现在服侍公子成了二等丫鬟,月银比原来多二百多个铜钱,当然高兴。” 裴境默然,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拍马屁的话。 这么坦坦荡荡,是因为涨了月钱高兴,不过二百个铜板,这么值得开心? 二百多个铜板,连半两银子都没有。 他素来喝的雪顶含翠茶,便得几十银子一两,出去与同窗们聚一聚,一顿酒席就要几十两。府里大夫人做一场法事便几百银子撒了出去。 这小姑娘为了每月多两百多个铜板,就开心的不得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小仓鼠。 裴境觉得好笑,罢了,为了涨月钱,到底比那些抱着不纯目的进来服侍的要好的多。 这丫头心思纯然,坦坦荡荡,没那么多心眼。 裴境点点头:“过来磨墨,磨完了再去绣你的被面。” 沈妙贞点点头,接替了空青磨墨的活计。 空青还难以置信,满脸的放空表情。 裴境冷冷瞥了他一眼:“傻呆呆的愣着做什么,把我批过的卷子都整理起来。” “哦,哦。” 沈妙贞磨完墨,将墨条放下,好奇的看了一眼裴境写写画画。 六公子真是勤奋,快过年了,明明是休冬假,却雷打不动不是练字就是做一篇论。 今日却不是在摹字或是做论,而是在一叠纸张,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叫沈妙贞看的晕晕乎乎,纯澈的双眸就差转圈圈。 裴境一边用笔批,时不时圈出几个字或一段话,眉头也紧紧的皱着。 裴家也有家学,主要是给族中子弟开蒙,从论语开始讲起。 他上过一段时间家学,嫌那里乌烟瘴气,去的族中子弟也不是为了读书而去。 尤其是裴二进了家学后,带头领着子弟们胡玩,家贫的族中子弟,相貌略好些,便沾着裴二捧臭脚,不连身子都不珍惜,跟着裴二胡混,就为了得几两赏钱。 还没端砚一个黄毛小丫头有自尊,至少人家想多赚这两百铜钱,是堂堂正正的。 他厌恶至极,家学上了没几天,就不再去,让自家爹请了西席。 原他也有心说一说整顿一番家风,只大家族的便利他得了,规矩却也多的很。 除了年纪小,裴家外头的当家人乃是他的大伯,裴二的亲爹,他爹虽也是嫡出,却是次子,将来袭爵的是他的二哥。 如今老太太还在,没分府,他那时年纪又小,虽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但府里大事,轮不到他发话。 如今却不同,男子不管年纪多大,只要有了功名,便算是大人,在府里也就有了话语权。 尤其是他还中了案首。 如今他提了家学的事,他那仙风道骨整日追求炼丹长生的大伯完全没二话,同意让他负责此事。 裴境自己整日坚持不懈用功,他一接手,连带着家学里的子弟们也没法再游手好闲。 今日这一叠纸卷,便是他给家学子弟布置的作业。 他努力上进,就也逼着家学中的子弟努力上进,这个冬假,那些个纨绔子弟都过不好,鬼哭狼嚎绞尽脑汁做了篇论交上来。 裴境却越看火气就越大,往日知道他们只是一群混子,却没想到,水平竟如此低,作篇文章颠三倒四堪称狗屁不通。 裴境气的将拍了一下桌子。 咚的一声,把沈妙贞和空青都吓了一跳。 沈妙贞浑身一哆嗦,茫然害怕的望着气上头的裴境,吓的不知所措起来。 沈妙贞人虽黄瘦,可眼睛却生的大,杏核般,瞳仁黑漆漆的就像是两颗葡萄。 被他的怒气吓住,她直接打了个哆嗦,眼睛中便蒙上一层水雾。 黑色的瞳仁就像是泡在水中的两丸黑珍珠。 对上这么一双眼眸,裴境的怒气也实在发不出来。 他抽抽嘴角:“吓着你了?” 沈妙贞傻傻点头,偷偷瞄一眼裴境又低下头去。 “你别怕,我没生你的气。” 她这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样子,乖巧的像是一只小兔子。 裴境指着手上的纸卷,问她:“可识字?” 沈妙贞老老实实回答:“奴婢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裴境摇摇头,不大满意。 以后她长期在他身边伺候,不识字怎么能行。 “你既在流风阁服侍,学一学认字。” 他虽作风正经老派,总是约束自己像个老学究,可终究是装出来的老成。 裴境年纪十五,到底还有些约束也藏不住不起来的少年气。 好为人师就是其中之一。 裴境这个人好伺候也不好伺候,只要不表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老老实实做事,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作为主子,给下人的赏赐也丰厚。 他并非只对沈妙贞提出教她认字,但他身边的丫鬟们,羊毫倒是肯学,只是干活的聪明麻利劲儿半点都没在读书上,这么久,也只读会了三字经的半篇。 而徽墨,学的勉勉强强,要她背首诗都磕磕绊绊应付敷衍,反对管着他的私库,理账务的事更感兴趣。久而久之,裴境也就不想教她了。 沈妙贞瞪大眼睛,因为惊喜说话变得有些结巴:“奴婢……奴婢可以学认字?公子,奴婢真的可以?” 她眼睛本来就大,如今这么一睁,更显得像只猫似的眼睛。 裴境不知为何,因为批改那些作业而堵塞的内心,忽然就慢慢消散了。 “自然可以。” 沈妙贞高兴极了,家里头只有弟弟可以上私塾读书,她在裴府为奴婢,赚来的银子也是为了供弟弟读书。 她知道,只有弟弟将来有了出息,她这个做姐姐的,才能嫁的好,有更好的生活,所以供着弟弟她没怨言。读书认字在她心里是一件神圣的事。 可瞧着裴府的小姐们都能读书认字,心里难说不羡慕。 小姐们身边的丫鬟,自然可以在先生教小姐们时跟着学。 她没想到,六公子竟然这么大方,愿意教她认字。 沈妙贞开心的拜了拜:“谢谢公子,公子教奴婢认字,就是奴婢的老师,公子老师。” 她学着士子们行礼的样子对裴境行了个礼。 不像拜师父,倒像三妹妹养的那只招财猫双爪合十,在讨小鱼干。 裴境扯了扯嘴角,努力将笑容压下去,故作严肃的点点头:“嗯,你可得努力,我要定期考校你。” 等徽墨回来,便见到裴境拿着一本开蒙的三字经,一字一字指着,让端砚认。 裴境脸上神色温和极了,她从没见过六公子有过这样的神情。 徽墨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11、11 裴境拿来给沈妙贞用来学认字的,便是一本千字文,认全了这上头的字,日常读一些杂文话本也就能读懂了。 沈妙贞一个农家女,虽说是开蒙,裴境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指望她能学的如何好。 徽墨和紫豪这两个大丫鬟还是家生子呢,在读书认字上,不也没什么天赋,愚笨的很。 却没想到,带着她读了几遍千字文,她竟能自己顺着读了下来,虽说有些磕巴,但不识字的情况下,这种记忆能力,实在算是不错。 他坐在桌案前,小姑娘坐在下面的小兀子上,仰头巴巴的的望着他,听他讲解,一丝不苟的学着笔画。 态度也很认真,至少比家学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们,要好学的多。 裴境喜欢好学不倦的孩子,哪怕这孩子只是个服侍他的丫鬟,他也愿意对她温和一些。 徽墨在旁边看了半晌,看的心里头五味杂陈,他们公子什么时候对这么一个小丫鬟上心过,教识字可是服侍公子久了的一等丫鬟,因有时要伺候公子笔墨,公子才会指点指点,只求不做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罢了,贴身丫鬟才有的待遇。 现在,一个入流风阁不到几天的二等丫鬟,便破了院里的许多例。 怪不得纹枰瞧她不顺眼,果然是个心机深,挤破头想要往上爬,这才刚几天呢,就如此叫公子破例,以后再得了主子脸,他们这些一等大丫鬟,岂不是都没了立足之地了。 徽墨瞧的生气,却不能当着公子的面发。 待裴境给沈妙贞布置完了功课,又去批那些卷宗,沈妙贞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徽墨对着她招了招手,叫她过去,偷偷低声问她:“你今儿的活计可干完了没?” 沈妙贞满头雾水:“今儿不是叫我修沐?” 徽墨被噎住,很想劈头盖脸的教育她一顿,可这是在公子的屋子,她强自忍耐着:“公子宽厚,允了你休沐,可你也不能因此便恃宠而骄,你既闲着,便去浇浇花,喂喂雀儿,再闲着些便去拢拢茶炉子,你一个丫头,主子教你认字是恩典,你却没有闲着霸占主子的道理。” “咱们公子中了案首,那可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这一日一日的,难道还都空出来教你一个小丫头读书认字不成。” 沈妙贞咬了咬下唇,攥紧手里的毛笔:“我,我知道了,徽墨姐姐,我这便去浇花喂雀儿。” 徽墨点点头,语气也严厉了些:“我这是为你好,你得听话才是,咱们公子虽说宽厚,可流风阁也是不养闲人的。” 沈妙贞吓了一跳,又委屈的不行,明明是公子叫她学写字,可怎么到了徽墨的嘴里,就成了她纠缠着公子,占着公子的时间了。 但徽墨是大丫鬟,她却是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脚跟。 这么些年在裴府,她学到的第一点便是阎王好送小鬼难缠的道理,尤其是管制着她的人,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能违背,不然准没有好果子吃的。 裴境批完了卷宗,已经出去练剑,不在屋内。 虽然是一时兴起叫她学一学习字,给她用的湖笔和宣纸却都是上好的,她手里的这只是一只狼毫笔,入水有锋颖,笔锋有韧劲,她阿弟上学堂都用不上这么好的笔。 他们家有一只上好的紫毫湖笔,是阿娘的嫁妆,那么些年一直都舍不得用,在阿弟病着的时候当掉了。 不舍的摸了摸那只笔还有触感细腻素白如雪的纸张,公子没发话说要给她,沈妙贞也不敢私自拿。 见沈妙贞乖乖的出去浇花喂雀去了,徽墨被油糕堵了的心终于松快许多。 这个流风阁,她还是能做得了主的,岂能叫一个刚来几天的黄毛丫头,压在她头上,徽墨颇有些志得意满。 按例,六公子身边本应和二公子一样,一等丫鬟就得有六个服侍的,二等丫鬟和杂役丫鬟更不必说。 但他们公子不喜欢屋里这么多莺莺燕燕,要是在二公子房里,她也出不了头,饶是如此,做到一等丫鬟的位置上也用了好几年,她从小就服侍公子了。 他们公子生的那么俊俏,又有功名,虽只是秀才,却是头一命案首,未来前途无量。 公子过了年便十六了,按理说也该放房里人,跟她同为一等丫鬟的紫豪虽是老人,可相貌平平,年纪又大了,而且她早就禀了公子,喜欢空青,等年纪到了便会指给空青。 她徽墨却也有两分姿色,又是家生子,若是……若是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服侍,便一直是丫鬟,她也甘愿。 想到裴境那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徽墨羞的低下头,整张脸都埋进手心里。 只是她得小心谨慎才行,公子最是不喜他们这些丫鬟表露什么不正经的心思,她需更殷勤服侍,叫公子欢喜,还得防备这个黄毛丫头端砚。 沈妙贞在外头舀水浇花,双眼却无焦距,心里头一直在背诵着千字文,对第一句的字在心里头来回描画。 “端砚姑娘?” 沈妙贞吓得一抖,回头一看,是空青。 “空青大哥,您不是跟着公子,怎么回来了?” 空青对于得了主子青眼的沈妙贞态度倒是很好,毕竟可不是谁夸公子好看,都没受罚的。 “遇上了三姑娘,公子叫我回来拿那副空山玉的棋,端砚姑娘,公子不是叫你习字,你怎的出来浇花了,公子说不定回来要考校你的,到时候答不上来可不好看。” 空青并无恶意,不过是好心提醒。 “端砚,你花浇完了没,公子练剑回来要用糕饼,你去膳房那里找孙娘子,把今日的糕点取回来。” 徽墨有些不耐,踱步出来喊她做事。 空青又不是傻子,他跟着公子时间太久了,内宅外宅早就混了个熟稔,怎会不清楚。 沈妙贞对空青无奈的笑了笑,放下舀子,去膳房取糕饼。 徽墨也是瞧见空青,微微一愣,两人说起话来,偷偷瞥了一眼匆匆跑走去膳房的端砚,空青压住心底那一丝别扭,一口一个徽墨姐姐叫了起来。 端砚姑娘,这是被欺负了吧,明明公子离开前,嘱咐她好生练字,而且早上的时候,公子还准了端砚姑娘休沐,今儿是不必做活的。 徽墨是院里的老人,还是家生子,爹娘在裴府管着几个庄子,素日在主子面前也算有几分脸面,可公子待端砚姑娘也很有些不同。 他一时间犯了难。 去膳房催糕点的时候,竟遇见了黄鹂,遇见了熟人,沈妙贞高兴的直摆手。 “黄鹂姐姐,怎么亲自来膳房了?” 因为催膳本就不需一等丫鬟亲自来,都是各房的三等丫鬟杂役丫鬟来做的。 黄鹂见是沈妙贞,露出惊喜笑意:“鹦哥,不是,你现在叫端砚了,老太太这几日口味不爽利,我亲自盯着厨房做些爽口的小菜,你现在是二等丫鬟了,怎么也来亲自取膳?” 沈妙贞笑笑,并未说是徽墨支使:“我们院里姐妹们都忙着,我闲的很,便来取一趟。” 黄鹂微微皱眉:“流风阁没有杂役的小丫头子,非要你来催膳?” 沈妙贞实在不欲说这些,有意引开话题:“黄鹂姐姐,我做的那两个被面快好了,等我休沐了给你送过去。” “实在多谢你,我服侍老夫人实在没时间,阿姐的嫁妆又不能不上心,多亏你帮忙。” “姐姐别客气,姐姐荐了我,我才能做了二等丫鬟,月钱得了这么多,不过做两个被面,姐姐有事吩咐我便是。” 黄鹂笑了笑,眉宇间却露出几分愁绪。 沈妙贞低声问:“姐姐可是身子不适,怎的看着不大精神?索性在膳房,那些大娘子支使不动,可跟膳房那些做下手的娘子们,要一碗醒神汤喝喝,还是使得的。” 黄鹂勉强笑了笑:“不是因为我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你休沐来寻我,我再同你细说。老太太的膳,要的急,我先回去,你休沐定来寻我,可别忘了。” 沈妙贞点点头。 拿了食盒回去,院内裴境不仅在,还多了一个面容稚嫩却贵气秀美的姑娘,约莫比她大两三岁,梳着少女的双环髻,上镯鹅黄对襟小袄,下着月白褶裙,料子是南边来的蜀锦,颈间带着一直金嵌红蓝刚玉的项圈,因是少女,头上并未簪太多簪钗步摇,只一只花丝小凤钗合着几朵绒花点缀与发间,腕上带着一对通体水润的叮当镯。 这一身并不扎眼,对于世家小姐来说有些素淡,却处处透露出低调的贵气。 “这是府里的三姑娘,还不行礼。” 端砚福了福身:“三姑娘安好。” 紧接着,她便将食盒中的糕点都摆出来,放在裴境和三姑娘桌子中间,便想退下去。 谁知裴境叫住了她:“怎的你去取了膳食,我布置的字你可写完了,可识全了?” 端砚下意识抖了抖,拎着食盒不知所措,低下头不敢去看裴境。 她要怎么说,不是她想要去的,是徽墨叫她去的,这么说不成了告黑状了吗?徽墨的爹娘是府里的管事,就算她如实说了,公子还真能为了她,去罚徽墨? 徽墨可是一直服侍在公子身边的老人,不仅在主子面前有脸面,在府里有根基,她便是说了又能怎样,扳不倒徽墨反而叫她找到机会报复,她可就惨了。 裴境皱眉,刚要开口,三姑娘笑出声来:“好哥哥,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是又犯了?” 12、12 面对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妹妹,裴境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轻松。 然他仍是努力维持着严肃模样:“不管是学什么,只要是学习,便要刻苦,学海无涯,唯有坚持才能成功,三妹你莫要打乱我说话。” 三姑娘笑眯眯的捂了捂嘴,颇为歉意的看了一眼沈妙贞,六哥为人实在严肃,她有心给这小丫头开脱一二,也是不能的了。 “公子,奴……奴写了字,今日学的都记下了,千字文也会背了。” 裴境挑眉,虽然只是考校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功课,可一涉及读书这种事,他就会变得十分正经且较真。 三姑娘摊了摊手,实在是对六哥没办法。 “你莫唬我,若是说假话,可要扣你的月钱的。” 沈妙贞急了,眼圈都有点红了,急忙道:“任凭公子考,奴真的都记下来了。” 裴境点了点头,叫徽墨去拿纸笔,搬个小兀子和小矮桌给她,又叫徽墨去给沈妙贞伺候笔墨,只管叫她写。 徽墨已然麻木的面无表情,上午刚整治一番端砚这小蹄子,竟然此时便伺候她笔墨,可这是公子的令,她又不得不从。 沈妙贞先背了千字文,通篇下来背诵的极为通畅并无卡壳,又默写了今日他所教的字。 写完呈上去,三姑娘裴玉瑶也凑到裴境身边看。 “咦?” 裴玉瑶拿了纸张过来看了看,笑道:“今日刚学的千字文便能背诵顺利,这丫头有点小聪慧,六哥瞧瞧,她写的这几个字虽然稚嫩,下笔却有一两分卫夫人簪花小楷的意思,你是照着卫夫人帖摹的?” 后面这句话是问的沈妙贞,沈妙贞却一脸雾水:“姑娘说的什么,什么楷,奴婢不知道。” 裴境仔细瞧了瞧忐忑的站在下头的沈妙贞,对上她那双清澈无辜的杏眼,微微一顿,这孩子倒是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他很满意,不紧满意居然还有意外惊喜,这丫头很聪慧,虽然只是开蒙,但如此短暂的时间便能做到背诵,字也写的分毫不差,比起他三妹妹,天资聪颖,比起他三妹妹也不差什么了。 “嗯,是不错,不过即便你记得快,可学习仍要摆正态度,本要你好好写字,你却偷偷跑出去玩耍,看在你都记住的份上,今日便不罚你了。” 沈妙贞眼前一亮:“那,公子,是不是不罚奴的月钱了?” 裴境点点头,沈妙贞一下子高兴起来,开心的一双杏眼,都眯成了月牙形。 像是一只偷了油吃的小耗子,裴境也开心起来,只是那张脸却还是肃着,手倒是痒的很,很想揉一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 裴玉瑶偷偷瞧了瞧面无表情,气息却肉眼可见的变得愉悦的自家六哥,又看了看沈妙贞,压下心底那股奇怪感觉。 她对沈妙贞招手:“好丫头,你过来,叫我瞧瞧。” 沈妙贞依言上前,低眉顺眼的被这位三姑娘打量。 裴玉瑶好生将这丫头瞧了瞧,这丫头五官长得及其精致,尤其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瞧着人的时候,看的她一个女子心都化了,生了怜惜。 鼻子小巧高挺,菱形的嘴巴如樱桃,就是色泽浅了些,面色黄瘦,身量也纤弱的很。 这姑娘将来必定是个美人,只是现在营养不良加上还未长开,生生消减了艳色。 裴玉瑶喜欢生的好看的女婢,也喜欢聪慧的,见了沈妙贞,也觉有几分喜爱,倒是拉着她说了好几句话。 站在一边的徽墨,又尴尬又气闷。 三姑娘为人和善,却也不是什么丫鬟都搭理的,她徽墨可是公子身边的大丫鬟,要是将来交了好运,没准会成为公子身边的枕边人。 要不满府的人,除了正经的主子,便是府中的姑娘,都对公子们身边的大丫鬟,也让一分呢。 府里的姑娘们是早晚都得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姑娘们在外头过得好不好,还不是要看娘家给不给力,娘家哥哥弟弟们,能不能成为倚仗,可丫鬟们若是成了姨娘,却是裴家的人。 可三姑娘,却从没主动搭理过她。 徽墨原没将这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当一回事,现在却视她为眼中钉了。 三姑娘只呆了一会儿便走了,也没在流风阁一起用膳。 裴境用了午膳都要小睡一会儿,除了晚上值夜,他午睡的时候不叫丫头们在身边伺候,免得传出闲话去。 不过今日中午,他却没什么睡意。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睁眼,便见空青,像个刺挠的猴子,在那里左顾右盼的。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我可不记得将你教导成这般犹犹豫豫的样子,不像个男人。” 空青挠了挠头,猴一样的凑上来:“公子,我这可不是告状啊,我今儿回来给您取东西的时候,看见端砚姑娘在浇花,徽墨姐姐在里面问她浇花好了没,又叫她去膳房取糕饼。”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自家公子的表情,从那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裴境手指点了点椅子背:“你是说,我明明吩咐,叫端砚好好写字,徽墨却私下吩咐她干活?” 空青急忙摆手:“奴可不是告徽墨姐姐的状,就是觉得端砚姑娘,被冤枉,有点可怜。” “端砚姑娘,来咱们阁时日不多,又只是二等丫鬟,哪能不听徽墨姐姐的话呢。” “公子要罚她,她也没将徽墨姐姐的不是,说出来,还得担着公子说她贪玩的责。” 裴境瞪了他一眼:“猴一样的精,你既瞧见了她被支使干活,当时怎么不报给我。” “这……这,让小的怎么说啊,跟小的背地里说徽墨姐姐坏话似的。” “我看你是不想得罪她吧,你个猴精。” 空青不好意思的笑:“这,谁不知道,她姐姐是三公子的姨娘,家里爹娘又是府里的大管事,跟着侯爷管一大家子的事的,我也是家生子,爹娘可是受着她爹管的,谁愿意得罪她啊。” 裴境不再说话,端砚,记得她是外头买进来的,不是家生子,在府里没依没靠的。 又那么瘦瘦小小的模样,说要考校她功课,要罚她月钱的时候,那小姑娘吓得,都要哭出来。 分明不是她的错,大冬天的去采梅雪,手都冻红肿了,也不知留没留下疤。 不知为何,裴境心里头,对这个努力做活认认真真的小姑娘,生了几丝怜意。 因为这不知何时升起的怜意,再瞧见她的时候,忍不住就多盯了一会儿,裴境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脸也太黄瘦了,还有小细胳膊,像个麻杆似的。 这么瘦巴巴的可怜小姑娘,徽墨还支使她去取膳食? 想到这,裴境心里就有股郁气。 “端砚。” 公子在叫她,沈妙贞乖乖在他眼前站着,听他吩咐。 太营养不良了,连头发都有点干枯细黄,裴家就缺这点钱,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是不是都不给她吃的? 裴境舒了一口气,语气也下意识的温和了一些。 “你在阁里这几天,待的如何。” 沈妙贞觉得奇怪,怎么公子会亲自问她这些事,公子人也太好了吧。 “奴婢挺好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这傻丫头,给了她机会,都不知道上眼药吗? 裴境抽抽嘴角:“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为你做主。” 沈妙贞更是觉得奇怪,纳罕的看着这位虽仍有稚气,却出落得英俊出色,宛如仙童一般的主子。 “奴婢没受什么委屈啊。” “……” 裴境揉了揉额角,叹道:“好吧,只是你需记得,本公子说的话,是一直有效的,记住了吗?” “嗯,奴婢记住了。” 这丫头倒是乖乖点头,可裴境无比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傻乎乎的,像一只蠢兔子,焉能不吃亏。 沈妙贞回来寝房,便从她的柜子里把那补子绣掏出来,黄鹂给了她做被面的绸缎,今日只需将绣好的补子缝在被面上就行。 寝室没人,纹枰不在,不知道去哪里耍,不过这正好便宜了她。 在裴家给人家为奴为婢,做着服侍人的日子,不就是为了这些月钱银子吗,沈妙贞倒没觉得服侍人有什么不好,这裴家世袭侯爵,主子身边的大丫鬟们,穿的带的都比寻常小富人家的小姐,用的好。 要不说,这些大丫鬟们,养的一个个像副小姐似的,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出去呢,谁不知道裴家是个富贵窝。 可她却是不同的,沈妙贞也有些贪恋这富贵,可她不过是个二等丫鬟,丫鬟里头勾心斗角的事更是不少,这纹枰欺负她,她却因为是新来的,没根没基,只能忍耐下来。 今日徽墨教训她,非指使她去拿膳食,不也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吗,她以后得小心再小心。 弟弟也在读书,等弟弟读出来,她也不能总给人家做使唤女婢,等攒够了钱,够赎身还能够出去做个小买卖,她就出去。 裴家给家里小姐们请的西席都是顶尖的,不然她也不能见缝插针的,奉承好了那位来府上教小姐们绣活的娘子,这手刺绣手艺还是跟人家学的呢。 等她学好了本事,就是出去也能养活自己,做些绣活补贴家用。 因着这个缘由,她爱银子,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把自己那个小箱子里头的银钱数一数。 索性屋里没人,她便拿出箱子,如仓鼠囤东西一般,数一数自己的银钱。 木箱子拿出来,她却发现,外面的锁头,被撬开来…… 13、13 她的三贯钱呢?为了方便放,她特意托了人拿到外头换成了三个银角子,每每存了更多的铜钱,就拿出来数一数,像过冬的松鼠存粮食一般,摸一摸看一看自己的银钱,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 而现在,小木箱子里,除了二十几枚铜钱,就剩下几个还没绣完的香囊,空空如也。 沈妙贞顿时如遭雷击,在看到锁头松动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不好,可是当真的看到银子没了的时候,就算被纹枰欺负被徽墨敲打警告,她也没流泪,现在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的银子没了,她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省吃俭用赚的三两银子,全没了。 沈妙贞只觉得如遭雷击,她自入裴府卖身为婢,一个杂役丫头吃的用的都是最差的,发了月银她一枚铜板都舍不得花,全都攒起来,逢年过节连使银吃些好些的吃食她都舍不得,一枚铜板一枚铜板的攒下,才攒了这么点积蓄。 她想嚎啕大哭,却只是委屈的抱着小木盒默默流泪,哭了一场,眼睛都哭肿了,稍微平复了情绪,沈妙贞擦擦眼泪,心知肚明,有人偷了她的银子。 而且这个人除了同屋的纹枰没有别人。 她自己偷懒不去采梅露,沈妙贞没奈何,只能自己的去,恰逢那天大雪,她只能以梅雪代替梅露,竟然歪打正着,得了公子的青眼。 如此冒头的事,纹枰却觉得她是钻营,抢了她的机会,怀恨在心。 沈妙贞虽然表现得不声不响,不愿跟别人起冲突,可不代表她当真是个傻子,能在老太太房里与黄鹂这么一位大丫鬟交好,除了勤勤恳恳干活,对朋友胎心挖肺,还有便是有眼色。 纹枰用绣绷子砸了她的手,只要她能出气,她并不在乎,能拿到每月二百多个大钱的月银,受些委屈她也甘愿。 这些丫鬟的勾心斗角也并不少,她初来乍到没站稳脚跟并不想起冲突,叫公子觉得她是个惹事的祸头子,但这并不代表,她万事都要忍气吞声。 千不该万不该,纹枰不该动她的银钱,她抠抠搜搜省吃俭用存下的银钱! 纹枰为什么那么有底气,因为她是家生子,她跟徽墨是沾亲带故的表姐妹,徽墨的双亲是府里很有脸面的二管家,纹枰的爹娘也是管着郊外庄子的管家。 她明目张胆偷她的钱,不就是欺负她没根基,料定身为大丫鬟的徽墨不会帮她,公子也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可惜,公子对她说过,要是有谁欺负她,可以同他说的。 虽然她并没有把这种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但现在她也没有办法,没人能给她做主,没人能帮她,她只能求公子,能发发善心管一管。 赌一赌,公子能给她讨回公道。 沈妙贞打定了主意,擦擦眼角的泪珠,抱着小木箱,就去寻公子。 这个时间段,公子已经用完了午膳,小睡过后,应该在看书,而今日当值的应该是徽墨,大丫鬟羊毫爹娘病了,告了假。 沈妙贞抱着小木箱进了正院,公子并未在房中,而是在小院的木桌前品茗,不仅徽墨在一旁服侍,就连纹枰也在。 纹枰一瞧她怀里的小木箱,顿时慌乱起来,不过她瞅了瞅徽墨,心里却有了些底气,不管如何,徽墨总会向着她,况且她有没证据,难不成公子还会为了这么个二等丫鬟,叫她这个阁中老人没脸。 她才不信。 因前几日下了雪,如今雪还没化完,庭中也有一颗价值万金的绿梅树,如今开的正好,雪落在上头,边品茶边赏梅,裴境虽并不喜欢故意附庸风雅,却也爱这种闲适惬意,若不是因为有冬假,他也没有这种闲功夫坐在这里吃茶赏花。 见沈妙贞进来,一抬头,正瞧见她哭得像是两颗桃子似的眼睛。 这姑娘面黄肌瘦的,唯有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称的上明眸善睐,如今哭肿了,显得好不可怜,好不憔悴。 裴境便先有了一些可怜,当即问:“你这是怎的了,谁把你惹的哭成这个样子。” 沈妙贞眼睛一酸,又欲掉眼泪,生生忍住,跪下道:“请公子为奴婢做主,奴婢的银子被人偷了。” 偷了? 裴境还以为是谁给了这孩子脸色瞧,才把她惹的这样委屈,不过想来她也不会因为这个哭,毕竟手被砸伤,被徽墨给了下马威,都不曾主动对他告状,一个默默将委屈往肚子里咽的好孩子,又怎会因为受了一些委屈,就主动要他做主呢。 裴境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他连丫鬟小厮之间互相倾轧都不愿容忍,更何况是偷盗之事。 “你先起来,细细说来。” 裴境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院子里的人,尤其在徽墨纹枰两人身上,顿了一顿,徽墨满脸茫然,纹枰缩着头。 沈妙贞不再跪着,起来后整理一番思绪便说了起来。 “奴婢今儿得了公子的话,便回去休息,想起来答应给老太太房里的黄鹂姐姐做的被面还没绣完,便从柜中取出来,却发现我放银子的小箱子,上面的锁头被人动过了,奴婢心慌还以为是自己没锁好,便拿出来点了点里头的东西,里头的三两银子,不翼而飞……” 说着,沈妙贞又难过起来:“那是奴婢整整攒了快三年的钱,好不容易攒了三贯,因铜钱拿,特意托人换成的银子,放在箱子里头,是奴婢的辛苦钱啊,就这么没了。” 裴境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这木箱上的锁头一直锁住的,而如今被撬开,只能是被偷,你们住在内院,闲杂人等等闲不能进流风阁,丫鬟们之间有来往,也有嫌疑,不过我怕是院子里出了内贼。” 徽墨想要说话,一对上裴境严肃的脸,身子抖了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银子丢了多久,可还记得?” “昨夜上值前,奴婢把绣品放里面去,还看过,不曾丢弃。” 裴境对她招了招手,叫她把小木箱放在他面前,细细打量,这小小的箱子通体暗红,没有上漆油便呈现一种缎子般的色泽,居然是紫檀木制成的。 箱面很旧了,是有些年头的旧物,却仍能看出箱面用的是犀皮漆工艺,中间一副花鸟却是螺钿,紫檀木木材名贵,哪怕只是这么个小小的木箱,便比三两银子贵重不少,更别说花鸟螺钿与犀皮漆,更不是寻常百姓家能买的起的工艺。 犀皮漆如今是不实行,不过在二十多年前曾在西京很是风靡过一阵。 端砚卖身为奴,想来家中过得艰难,她为何会有这种贵重妆盒,还是多年前的旧物。 裴境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很快便被抛到脑后。 她这箱子里,除了几个绣的精致的荷包和十几个铜板,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就算那三两银子找回来了,也没有她这小箱子值钱。 她这小箱子虽贵重,可侯府的小姐们谁没见过好东西,这种妆盒也从来没当过心头宝的。 做出如此买椟还珠的事,必然是眼皮子浅的丫鬟小厮所为。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偷盗之事,事关品行,流风阁居然也有这般手脚不干净的人,就先从内院查起吧。” “空青,封了院门禁止出入,再去将咱们院的下人都叫来,且问问他们,是谁敢伸脏手做出这种事。” 空青得了令,马上就去办,不一会儿,整个流风阁的丫鬟小厮们,便都在此处站了一排。 流风阁的大丫鬟是徽墨和羊毫,二等丫鬟除了沈妙贞,便是纹枰、侍书、宣纸三人,剩下的还有四个外院做粗活的小丫鬟,裴境都没给改名。 他身边的四个小厮,除了空青,便是南烛,忍冬,白蔹四个。 空青问出生,便是问谁偷了沈妙贞的银子,叫他自己站出来,可以从轻发落,然而却没人应声,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承认。 偷盗可是大罪,这要是承认了,还不直接被打发出去。 裴境见无人应声,敲了敲手指:“既然没人主动承认,那没办法,搜房吧,空青,你去我阿娘房里找玉离,跟她借几个嬷嬷来,一间一间的搜,将她们私产拿出来,摆出来,叫端砚来认。”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徽墨直接愣住,她们姑娘家总有些私物,这般被直接摆出来,这不是,打人的脸吗? 徽墨直接出声阻止,跪下劝道:“公子,这内院丫鬟,都是小姑娘家的,直接搜房,岂不是太羞辱了。” 裴境挑眉:“所以我不是叫空青跟玉离借人去了,怎么,你这样着急,难道是你拿了端砚的银子?” 徽墨没想到,公子竟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直接给她没脸,顿时热泪就流出来。 “公子,奴婢在您身边服侍多年,自小就跟着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三两银子罢了,奴婢岂是那么眼皮子浅的,公子这样说奴婢,岂不是羞辱奴婢,奴婢可怎么活啊吗,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她嘤嘤哭着,涕泪横流好不委屈,说着便要寻个柱子撞过去。 端砚吓得呆住,没想到引起这般大的风波,徽墨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寻死觅活,急忙去拦她。 纹枰早就将徽墨扶住,见她过来伸手,气的打开她的手:“你还敢来,谁要你假惺惺,为了你这么点小事,叫徽墨姐姐受委屈。” 端砚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14、14 徽墨哭的梨花带雨,辛酸非常,好不可怜,纹枰气的够呛,不仅推开沈妙贞,还想扬手便打。 裴境还带着温润笑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空青是跟着自家公子时间最长的小厮,公子一个眼神,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大步上前,捏住纹枰的手,皮笑肉不笑:“纹枰姐姐这架势真是大的很,公子还在这,你就敢随意打骂别人?” 纹枰瑟缩了一番,她脾气暴,因是家中幼女,爹娘在侯府原是老侯爷身边服侍的人,裴家的规矩,长辈身边服侍的奴仆甚至是猫狗,都得给一分颜面。 纹枰爹娘后来又成了侯府的管事,庶出的不得宠的子弟,还要尊称一声王管事,一家子把这个幼女,纵的不知天高地厚。 进了流风阁后,因为裴境规矩严,才收敛了些许性子,以往在侯府,那些主子根本记不住的小丫头,外头粗使的丫鬟们,没少受她欺负。 不过是徽墨也护着她,这丫头作威作福的才一直没被裴境知道,谁知遇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沈妙贞,直接跟公子告状,公子是何等人物,往常焉会处理这种小丫头的委屈。 可今日公子这态度,却是摆明了要给端砚出头。 徽墨拉了拉纹枰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话,又偷偷拿眼去看裴境,却见心爱的公子,连个余光都没给她,顿时心中委屈更甚。 不一会儿,一个容貌端正的方脸丫鬟带着几个婆子走了进来,进门便行礼。 “事情,下头的人可告诉姑娘了?” 这丫鬟就是玉离,因是自己娘亲身边的大丫鬟,所以裴境也是称呼一声姑娘的。 玉离急忙谦逊低头,表示不敢当六公子一声姑娘的称呼:“奴婢已经知道了原委,召集了人手。” 她身后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婆子,而且没寻那些粗使婆子,都是在主子面前有些头脸的。 裴境点点头:“有劳。” 玉离福了福身,带着婆子们就进了丫鬟的屋子开始搜起来。 不一会儿,玉离便捧着一个手绢出来:“公子,这发现的几块碎银,像是您说的,是从纹枰的箱子里头搜出来的。” 她放在裴境桌案前头,手绢上,三块正正方方的小银角子,银光锃亮,显然是被主人经常擦拭,爱惜的不得了。 纹枰脸色一白,紧紧掐住了手心,可脸上仍是满脸倔强。 “纹枰,东西是从你的箱子里发现的,你怎么解释?” 纹枰咬着牙齿:“公子,这银子是我自己的私房钱,您叫人抄房已是叫奴婢们难堪,如何能污蔑是奴婢偷了端砚的银钱。” 她说着说着就掉下泪珠来:“难道就因为她得您的喜欢,您就偏心她吗?” 裴境的面色越发不耐,心中冷笑更甚。 一个小小奴婢,裴家的家生子,竟然敢拿捏起他来了。 空青暗自嘬牙花,这个纹枰是不想活了,公子最恨这种互相倾轧的行为,更恨被拿捏,这丫头也忒的胆大,下场怕是好不了了。 “你这话,倒是说我偏私端砚?”裴境冷哼:“一个小小丫鬟,年纪不大满肚子坏水,若非本公子行的正做的端,岂不是要被你这个贱婢,败坏了名声,好,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空青,你来说。” 空青口齿伶俐极了:“咱们府上丫鬟们的月银不足一两的,都会用铜钱发放,纹枰姐姐,你的月银也不足一两,可你的月银都是你娘王仁家的代领,你焉能有这三两的银角子?” “我……我……这是我娘给我的零花,叫我在阁中服侍公子,好用来打点的。” 见她仍旧嘴硬,空青啧啧几声摇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爹娘是家生的奴仆,不会不知道,侯府有自己的钱庄,给自家奴仆铜钱换银子,比外头的钱庄要多一些,而咱们侯府的钱庄一两的银角子也会铸成元宝形,这种方形的银角子一看就不是侯府钱庄出来的。端砚姐姐在侯府服侍的时间短,不知侯府有钱庄的是也就罢了,你是家生子,也不知道?” “也……也许是我爹寻了别的钱庄换钱,也是可能的。” 空青呵呵笑了两声:“放着多换钱的府内钱庄不换,非要去外头给的少的钱庄还钱,纹枰姐姐,难不成王大管事有私铜钱,不能叫主家知道?他管着主家两处庄子,手里没少有油水吧,那便是私下贪了银钱,怕被府里知道,偷偷出去换的钱,还被你堂而皇之的拿进来用?” “这……这……”纹枰满脸通红,急的直哭:“你别胡说八道,我爹娘是老侯爷身边的人,对候府忠心耿耿……”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沈妙贞咬了咬下唇:“空青大哥,奴婢能证明这银角子,是奴婢的。银子的底下,被我用凿子印出一个竹节纹,非常浅,不细摸是摸不到的,您一验便知。” 空青看了一眼垂着头的沈妙贞,将银角子检查一番:“公子,的确有浅浅的竹节纹。” 裴境点头:“此事证据确凿,不需再审。” 纹枰还想解释,便见白术在裴境身边耳语了几句,两个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男女便匆匆进了来,扑通一声就给裴境跪下了。 “六公子,纹枰这丫头不懂事,老奴给您磕头认错,求您大人大量,饶恕她这一回。” 这一对中年男女自然便是王仁和他婆娘。 她婆娘拉着不情不愿的纹枰也跪了下来,一副老实状,听候主家发落的样子。 裴境面色缓和了一些:“王管事先起来吧,你是服侍过祖父的,在我面前这样跪着,总不合适。” 王仁唯唯起身,裴境还叫人给他搬了个墩子。 “你也看到了,你家姑娘手脚不干净,证据确凿,按照候府的规矩,这等家仆,是该被砍去手,赶出府外的,她是家生子,你们也是府中有点脸面的家仆,因她是你们的亲女,本公子到底该给你几分薄面,却想问问,你们想如何处置?” 纹枰已经傻了,砍掉她的手,怎么会这么严重呢,她不要被砍掉手,吓坏了的纹枰呜呜呜的哭个不停。 王仁一直擦着汗珠,急忙又跪下道:“公子,这丫头是做错了事,求求您,宽恕她一回,我这就把她带回家去好生管教,求您饶她一命。” “家贼难防,偷梁换柱,可现在发现,却亡羊补牢犹时未晚,今儿本公子若不管,焉知她明日会不会偷主子的东西。” “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求您看在老奴,半生为老侯爷鞍前马后的伺候,您饶了她这一回吧。” 若不是王仁鞍前马后的伺候老侯爷,焉能成为侯府的大管事,在外头没少打着侯府的旗号作威作福。 裴境心里头冷笑好几声,脸上却温和了一些:“是该顾忌些你们的脸面……这样吧,这手便步砍了,也不必送官。” 王仁松了一口气,刚要谢恩。 却又听到裴境道:“只是她犯了大忌,空青,着人告诉大伯母身边服侍的人这丫头的事,以后不得进内府各主子身边服侍。” “是。” 王仁傻在当场,心里发苦,却不得不谢裴境仁慈大度,饶恕了纹枰的性命,带着哭哭啼啼的她,灰头土脸的退了下去。 “今日多谢姑娘来帮忙了。”裴境吩咐空青:“去我库房,抓一把大钱,请几位嬷嬷吃酒。” 空青诶了一声,碰了个盒子出来,一人给那些婆子们一个巴掌大的荷包,几个婆子虽说在主人家算有些脸面,可月银连主子身边的大丫鬟都是不如的。这荷包里的铜钱,少说也有半两,一个个都是眉开眼笑。 六公子不愧是案首,就是懂得人情世故,赏赐也这么大方。 玉离也接了赏赐,并没拒绝,再次行礼谢了恩。 “母亲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玉离回话道:“二太太一切仍如从前。” 裴境微微叹息:“等母亲出了斋日,烦请姑娘着人通知我一声,我去给母亲请安。” 徽墨苍白着一张脸,自裴境叫空青拿着钥匙去取钱赏人,没叫她去,她自觉闹了一个好大的没脸,又不敢嚎啕大哭,只是眼睛都红的不行,眼泪看着马上又要落下来。 “我记得,你们家跟王仁家有亲戚关系。” 裴境抿了一口茶水,淡淡说了一句:“纹枰还是你的表妹吧?” 徽墨身子摇摇欲坠,直接跪下认错:“奴婢,奴婢有罪,请公子责罚。” 徽墨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儿,却也有些清秀,穿着一身粉红小袄,眼圈红红哭的梨花带雨,若是别的男人尤其是二公子那种性格的看了,此时也会下意识怜惜起来了。 可惜裴境并不是什么别的男人,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玉茶宠:“你是有罪,流风阁的规矩你都知道,可纹枰却能偷偷做出这种事来,少不了你这个当表姐的纵容。” 他顿了顿:“你下去自去领罚吧,这些日子,先不用你来当差。” 徽墨脸色越发白的渗人,她抿着唇,还想讨饶,却对上公子冷冰冰的表情,顿时什么也不敢说,磕了头自去领罚。 在老太太房里时,老太太只对身边几个得宠的丫鬟宽和慈爱,底下的这些小丫头被欺负,何曾得到过公平。 然而裴境虽然为她伸张了正义,此时如此雷霆手腕的他,却叫沈妙贞有些害怕。 “过来,这是你的银子,收好了。” 她蹭过去,伸手拿过那三个银角子,好生摸了摸,怯生生问:“公子,奴婢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15、15 她问是不是给他添了麻烦?裴境有点想笑,这么一点麻烦算得上是什么麻烦,不过随手为之,家里这些年,下面那些刁奴恶仆,很不像话,都要爬到主子身上作威作福。 裴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可实际上一直在走下坡路的。 可他很明白,若要裴家延续百年荣耀,继续好好的传承下去,靠的是他们这些男人。 这些年他着手整顿家学,带了几个堂兄弟一起读书考功名,虽然微小却也算起了一点效果。 可内宅的事,乃是妇人主持中馈的事,他一个男人,难免不方便说些什么,也算是借着这回,敲打一番下面的刁奴。 可现在她的样子,低着头很不安,咬着嘴唇,手都要把那三个银角子,抠出个洞出来。 这种局促又坐立不安的模样,他一向不太喜欢这种小家子气的人,尤其是打着各种目的被送来他院子的女人,矫情又做作。 裴境此时的脸却温和了许多,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趣味。 可这个干巴巴的小丫头,现在这般坐立不安抠着手指,却有些像他年幼时养的那只狸奴。 那只狸奴刚被他捡回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一进屋里就钻进床底下去,害怕的不敢出来,只等人睡熟了半夜偷偷跑出来吃喝。 那只狸奴蠢得要命,以为没人发现它在偷吃,扒拉了几口鱼,恍然对上他的视线,整个猫炸成一个毛栗子。 此时她这圆圆大大的杏眼,就跟那只狸奴莫名的有点像。 他年幼的时候,养过小兔也养过狸奴,可惜都…… “哦,我若说你给本公子添了麻烦,你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能报答的?” 他就是想要逗逗她,看她越发不安的模样,心情莫名觉得有些愉悦。 “我……我……” 沈妙贞哪里知道他还真的问她要报答,她这么穷,有什么能报答公子的:“奴婢,奴婢肝脑涂地,以后更尽心尽力的侍奉公子!” “本公子身边尽心尽力侍奉的多了去。”裴境神神在在的喝茶。 沈妙贞都要哭了,鼻头都沁出了透明的汗珠子。 裴境觉得有趣,这小丫头,怎么长的那么像小猫,可怜巴巴的。 “你要报答本公子,不若把你那三两银子分本公子一半好了。”不知为何,他今日心情不错,就是很想逗逗她。 一旁的空青等人,都看得呆愣住。 他们这位年纪轻轻就总是很正经,很严肃,从没跟谁玩笑过,更没跟屋内的侍女们玩笑过,侍女们办好了差事,得一句淡淡的辛苦了,便是公子对她们最温柔的时候。 没看今日,他瞧都不瞧徽墨,一点面子也不给,徽墨可是自小便服侍公子的丫鬟,跟在公子身边也好几年了。 可现在,却很有闲心,跟这个端砚,这么和风细雨的说话,还在逗弄她。 这还是他们的公子吗? 沈妙贞如同遭雷击,诶,难道要把银子交给公子吗,她嘴唇都咬的紧紧的,握着银子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这丫头圆溜溜的大眼睛,都沁满泪珠了,雾蒙蒙的,怪可怜巴巴。 她因为瘦弱,短短几天也是补不上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有神,懵懵的望着他的样子,着实让裴境有些心痒。 他平日不论在外面还是家里,都很克制自己,但面前这个小丫头,只是他的侍女。 所以他很想,就去做了。 大手伸出去,捏上了她一边的脸颊,很瘦,并没有想象中的手感,裴境不自觉的皱了皱眉,这小丫头下颌尖尖,实在像一跟细弱的豆芽菜。 手里的半边脸蛋也没什么肉,顿时,裴境逗弄她的兴致都没了。 “公子?” 因为被他掐着半边脸,沈妙贞吐出的话都是不清晰的。 公子身材很高大,虽然是有十六岁,过年才十七,却已经像成年男子一样高,只是身材没成年男人那么健硕。 本就年纪小,还瘦弱的沈妙贞,只到他胃部朝上一点。 “瞧瞧你这小气样儿,不要你的银子。” 他招手示意空青,低头说了几句话,便见他掏出一个荷包来,打开荷包,倒出一个银锭子,放到沈妙贞手上。 “不过三两银子,还能贪了你的,这个你拿去玩。” 这是一锭五两的银元宝,是裴计的钱庄统一铸的银锭子,银光锃亮沉甸甸的,比她那银角子不知要光鲜多少。 “公子为何要给奴婢银子?” 这可是五两银子啊,她攒了好长时间才有三两,这五两银子,让她看的双眼发直。 “赏你的,你的手不是被纹枰砸伤了吗。” 裴境收回来自己的手,没有捏到想象中丰润的触感,叫他好不容易起的那点兴致都没了。 赏人,用的着五两银子吗?玉离姐姐还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呢,来帮忙,也不过得了一个小荷包,她见到一个嬷嬷解了开,那里头,装的不过一粒碎银和一把铜钱。 她是喜欢钱,也需要钱,可是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拿公子的赏赐。 “……” 裴境挑眉,看着她将那锭银元宝放在桌案上:“你不要?” 他分明都看到她瞅着银子,都要流口水了。 这丫头分明那么爱钱,一瞧见银子,眼睛都冒出精光了。 “奴婢……奴婢没做什么出挑的事,服侍公子虽然尽心,可初来乍到,一直都是得徽墨姐姐提点,公子的照顾,奴婢怎么能拿公子的赏赐呢。” 她的回答倒是老实。 罢了,不管她是故意作秀,还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能拿,反正裴境挺喜欢这种知进退的丫头。 原本是想让她拿这五两银子去买点药膏,涂一涂手,免得留疤,既然她不领情,就算了。 “罢了……” 裴境摇摇头,也不勉强她。 拒绝了五两银子的赏赐,沈妙贞的心,都在滴血,那可是五两银子,她攒多少年才能攒这么多。 可是她并不后悔,因为娘亲教过她的,就算是赚钱,也不能赚昧着良心的钱,要堂堂正正的做人做事。 公子能帮她拿回她这三两银子,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并不再奢求其他。 倒是徽墨,自觉这桩事发生后闹了个好大的没脸,回去便病了。 侯府的规矩,但凡病了的丫鬟,都不能留在主子屋里养病,是要挪出去的,这是怕病气过给了主家,不吉利。 徽墨本是矫情觉得脸面都没了,纹枰是她举荐来的,却做出偷盗的事,她自觉没脸见人,才装装病,也是想要公子怜惜她一番。 谁知,裴境得知她病了,直接叫人回禀了管家太太,就是大夫人,大夫人当即就叫人来把徽墨挪出去。 这下子,她就是不想走也得走了,而徽墨期期艾艾的跑到裴境屋里,说自己病好了,裴境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好好养病,就让大夫人的人把她拉了出去。 不过是出去养病,又不是把她赶出去,做这种样子,实在是叫人厌烦。 徽墨挪出去养病,裴境身边只剩下一个紫毫是一等大丫鬟,裴境便让沈妙贞先顶了缺,月银也提到一两银子一个月,虽然没名义上说是一等丫鬟,但月银已经是一等大丫鬟的例。 沈妙贞自然更加精心服侍,以求好好报答公子。 将她举荐来流风阁的黄鹂,她也没忘,在休沐的一日,她拿着绣好了的被面,去老太太院子寻黄鹂。 赶巧黄鹂今儿也要休沐,不必贴身服侍老太太的,因为老太太今日有贵客。 自她成了流风阁的丫鬟,这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对她也比从前热情好多,知道她要找黄鹂,便有个粗使的三等丫鬟,自告奋勇领着她进了院。 到了黄鹂的小小耳房,里头并不仅仅是黄鹂在,还有个盘起头发头上簪着两根金簪,手腕上也带着金镯的女子。 瞧她身上的锦缎衣裳,这番穿金戴银的打扮,然而那盘起来的发却不是哪一房的姑娘小姐,倒像是姨娘的样子,因为她身上的衣裳比起真正的主子,还是要差着一些。 而看她年纪不大,也不知是侯府几个老爷的姨娘,还是几个成年少爷的。 黄鹂脸色有些阴沉,那个姑娘也是黑着脸,沉默不语。 “是端砚来了,过来做。” “我来给姐姐送被面,是不是打扰姐姐了?” “没有,没有,你来的正是时候,快给我瞧瞧。” 她将包袱解开,被面摊在床上,顿时便亮了所有人的眼,这布匹和绣线都是黄鹂给的,因是用来给她大姐做嫁妆,所以买的都是上等布。 为了取喜庆的吉祥意头,她绣的不是鸳鸯交颈就是鸾凤和鸣,还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芍药在上头。 “这绣活儿,便是找外头的绣娘做,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好妹妹,亏你费心,这些天真是劳累你。” 沈妙贞忙摇头:“不费心的,姐姐一直都照顾我,帮我,要不是姐姐,我哪能去流风阁服侍六公子,这样的好差事,姐姐却给了我,我谢姐姐还来不及,不过做两个被面,姐姐有什么需要做的,尽管吩咐我。” 这孩子倒是知恩图报的,也不枉她荐了她,黄鹂心里很满意。 那个姨娘打扮的女子忽的幽幽望着黄鹂:“你对外人都这么好,却待我这么疏远,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现在在这,你连话都不跟我说了。” 16、16 沈妙贞讪讪的缩在一旁装鹌鹑,满脸尴尬低着头绞着手指,只觉得这间小小的耳房,气氛实在尴尬。 她可能来的不是时候,可是这个当口,仓皇离开,反倒显得是故意的了,她只能假装自己是个鹌鹑。 黄鹂面色冷然:“奴婢只是个服侍老太太的,您是二公子身边的姨娘,奴婢哪里能跟您攀附交情。” “你果然是恨上了我,黄鹂,我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做丫鬟的,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奴仆,咱们这种家生子,惹主子一个不开心,便是被打死了,也不过赔几两银子。鹂儿,我不想一辈子做奴婢,一辈子伺候人,将来最大的出息,也只是配小厮,生的孩子还是奴才秧子。” 那姑娘说到情动处,眼角湿润,落下泪来:“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却没想到你也瞧不起我……” 黄鹂终究是刀子嘴豆腐心,冷然的表情再也绷不住:“就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才不赞同你做二公子的通房。画眉,你以为怡红居是什么好地方吗?二公子可还没娶妻,你现在连姨娘的名分都没有,二公子快要议亲了,也不知将来的二少夫人是个什么脾性,若是个不能容人的,把你说发卖出去就发卖出去,你到时候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名叫画眉的女子,神情有些激动:“不会的,不会的,二公子对我说过,会对我好,留下我,就算将来主母进了府,二公子也不会忘了我,二公子还说要让我给他生孩子。” 黄鹂一惊:“傻丫头,你可别生出旁的心思来,咱们侯府的规矩,正室夫人进门前是不兴庶出子女出生的,你别犯这个忌讳。” 画眉神情有些奇异,低下头讷讷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你放心吧。” 黄鹂心头的气还在堵着,可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有话是咽不下去的:“我总跟你说,二公子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他是个花心的,身边服侍的姑娘有多少跟他有首尾,你难道不知?过了明路的通房就有五六个了,这么多莺莺燕燕,你非要一头扎进去,就是不听人劝。” 画眉抿着唇,打断她的话:“力争上游有什么错,若是我将来有了孩子,也算是半个主子了,总跟伺候人的奴婢是不一样的。” 黄鹂气极:“是,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以后咱们也别说话了。” 一直热脸贴着冷屁股的画眉,终于也绷不住,站起身来:“好,好,今日算我白来,我想跟你和好,你却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我们就是爬主子床的下贱货,不配跟你这位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交好!” 她气呼呼的,打了帘子便跑了出去。 黄鹂忽的怔住,红了眼眶。 “黄鹂姐姐……”沈妙贞看到这这一幕好戏,尴尬的无以复加,只能弱弱出声。 黄鹂摇摇头,惨然一笑:“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因为嫉妒画眉,才会对她恶声恶气?” 沈妙贞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能下意识摇头。 黄鹂叹了一口气:“我才不嫉妒呢,她被这侯府的富贵迷了眼睛,不知道天高地厚,二公子房里固然是个富贵窝,能穿金戴银,通房的吃穿用度都比平头老百姓的正房娘子富贵,可通房,姨娘,岂是那么好当的,若遇到大度些的主母,不过是日常服侍,若遇到不大度的,能磋磨死人的。” 沈妙贞静静的听着,并不答话,她明白,黄鹂是堵着气心里头不舒坦,想找个人说说,而她是正好撞上了。 “画眉虽也是家生子,可爹娘乃是外头庄子的奴仆,她比我晚些进侯府,没见过柳姨娘的事,就知道这里面富贵,不知道里头的腌臜。那年我方十二岁,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已有一年,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给大夫人送东西的时候,便见到身怀六甲的柳姨娘,冰天雪地跪在院子里头。” “等我送完东西出来的时候,柳姨娘晕倒在地,鲜血流了一地,好生怀着一个哥儿,就这么白白的没了,可大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乃是西京安国公家的嫡女,侯爷又怎么会为了一个通房跟自己的正头夫人闹僵,这件事不了了之。你可知那柳姨娘最后如何了?” 并不等她问,黄鹂自顾自的说下去:“柳姨娘遭了大难,连孩子都没啦,结果小产过后身子还虚弱着,就被大夫人发卖了去了花楼,流掉的那孩子,可还是侯爷的血脉呢……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地的血,红了一片。” “这通房,姨娘,岂是那么好做的,画眉她不懂,只以为我要阻她的青云路。配小厮有什么不好,就算是奴,到底也是正头娘子,在自己的小家,能自己做主,命捏在主母手里,保不齐哪天就没了性命了。” 黄鹂回过神,只觉得自己说的过了,见眼前这孩子如此懵懵懂懂,不由得自嘲:“好丫头,你还小呢,我同你说这个作甚,六公子跟二公子不同,是最正经守礼的人,你只要好好干活便是,总有放出去的那一天。” 捏了捏沈妙贞不太丰润的小脸,黄鹂换了个话题,问了问她这些日子可有遇到难处。 沈妙贞不是太懂,虽然阿娘和弟弟都说过,早晚要赎她回家,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去,可做姨娘有这么不堪和危险吗? 的确那些姨娘们穿金戴银,也有人服侍,有时候还怪让人羡慕的,不过这些也不干她的事。 她将纹枰偷她银子,六公子给她做主的事说了出来。 “我现在也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了,这多亏了黄鹂姐姐,要不是黄鹂姐姐荐了我,我也闹不到这么好的差事。” 其实跟她关系不大,是这孩子自己得了六公子的青眼。 “纹枰的事,我也听说了,她一向仗着自己爹妈是管事,不大把别的丫鬟放在眼里,今日也算是得了教训,就是她爹妈想要给她寻个好亲事,怕是难了。” 沈妙贞疑惑,不知此话从何来讲。 黄鹂点了点她的脑门,笑着给她解释。 原来侯府的家生奴仆,也不是想配谁就配谁的,都是爹娘报到管事娘子那里,再报给大夫人,一般大夫人都会同意,只要两家愿意,两个孩子两情相悦,侯府也并不是那么严苛的容不得感情。 不过,这小厮们也分个三六九等,跟在公子们身边贴身伺候的自然是第一等,这些都是公子们的自己人。 公子们大了,不论是考取了功名做了官,还是经营自己的产业,都需要亲信人手,而得到提拔的便是这些小厮,有上进小厮,将来未必不能成材。 这种第一等的小厮,自然也眼高于顶,若是得主子成全,放了奴籍自然也可以娶外头的平民女子,在侯府里寻,也是眼高于顶,自然想娶主子身边得宠的,有些脸面能说的上话的大丫头。 “纹枰手脚不干净,以后是没法到内宅里伺候了,这青云路断了,侯府里头的,谁还能瞧得上她啊。” “可我听说,外头有个说话,是叫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纹枰她应该也不会那么惨。” “你懂什么呀,这说的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丫鬟,能放了奴籍,才可以自行嫁娶,而且还有主家的赏赐,嫁妆可比农家女丰厚的多,所谓良贱不婚,若不是得了放奴书,谁会娶一个婢女为妻。” 沈妙贞仍是似懂非懂。 又跟黄鹂说了一会儿的话,她便要回流风阁,黄鹂非要送她出去,两人正穿过一个月亮门,便见对面走来一个盛装少女。 上身一件粉红斜襟小袄,滚着猞猁的毛边,下身一件银红色褶裙,绣着隐隐流金萱草纹,外面一件红色靥鸟毛的厚实大氅,兜帽没带,鬓发梳的是没出阁的姑娘常梳的双环髻,然头上玉簪,珊瑚坠,脖上项圈,腰间璎珞禁步,一一俱全,虽因为是没出阁的姑娘家,用的都并非是太华丽的款式,然那玉水头极好,宝石也清透,这么一身便得百两金子的行头。 黄鹂忙拉着沈妙贞欠身行礼,那姑娘连个哼声都没应,眼神都没给,径自走了过去。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也像是斗赢的小公鸡,趾高气昂的很。 等那姑娘过去了,沈妙贞不由得仍探着脖子去看:“那是谁呀,咱们府上的姑娘吗?” 虽然在老太太院子里服侍过,但侯府的这些姑娘,她见得并不全。虽然年节各院的姑娘们都会来陪老太太过年,但她只是做杂役的小丫鬟,没法进屋里伺候,自然也没全认过。 “那不是咱们府上的,是姜家的姑娘。” 姜家的姑娘,她也不认识,沈妙贞满脸的懵懂。 “姜家可是洛京本地的世家呢,他们家也有爵位,叫什么……永安伯,这位姜姑娘便是伯爵府的嫡女,是老太太接过来玩的,其实玩到是其次,老太太有意给府上的几位公子相看。” 她压低了声音,怕被别人听见。 “相看,给谁啊?” “谁知道给谁呢,咱们府上,除了大公子成了婚,其他几位公子可都没有正室呢,姜家姑娘家大业大,又有爵位,定然不能配咱们府的庶子啊。我看不是二公子就是六公子。” 沈妙贞眨眨眼,哦了一声,听过也就忘了。 “要不我劝画眉,莫攀二公子的高枝,这姜家姑娘眼高于顶脾性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17、17 “二公子和六公子?二公子倒也罢了,可是六公子上头还有几个堂兄呢,堂兄们都没娶妻,能轮的上六公子?” “虽然六公子上头兄弟不少,可你也不想想,那些不都是庶出,咱们侯府,也就二公子将来袭爵,六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这么年轻就中了头一名的案首,前程是大大的敞亮,伯爵府的嫡女,怎么可能嫁给庶出的公子。” 沈妙贞默然,这伯爵府姜家的贵女,是给谁相看的,将来是会嫁给二公子还是六公子都跟她没关系。 她只想好好侍奉六公子,报答他的恩德,好多赚些银子补贴家用。 六公子能把她的银子找回来,她已经感恩不尽了,当日公子虽然是逗她,要她把银子分她一点,但她也想好好感谢公子。 可公子那么富贵,什么都有,用的笔砚纸张,都是最好的,无一不精美讲究,她也没什么钱,就算是三两银子都花光,买的东西也如不了公子的眼。 她便偷偷去问了空青。 “你问公子喜欢什么,公子喜欢喝茶,必要喝夷陵产的碧涧明月茶,还得是明前的,用汝窑天青瓷杯,熏香则偏爱沉水香,不过去岁西京的玉安先生为咱们公子制了一款蟾宫折桂香,公子便一直用着。” 眼见沈妙贞的脸越来越失望,简直像一只没偷到鱼吃的狸奴,空青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公子有些偏爱这个端砚,还喜欢逗她,为了三两银子弄这么大的阵仗,把纹枰都赶了出去。 这姑娘有一双太过灵动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像是白贝中缀这两丸黑珍珠,这么眼巴巴的望着人的时候,实在不忍拒绝。 “端砚姐姐,你想感谢公子,从外头买的东西,公子是瞧不上的,公子还喜欢名家字画,那王大家的一幅行书真迹,便的几百黄金,姐姐也买不起啊。不过姐姐也不用难过……” 空青不愧会做人,嘴甜的很,是个万金油谁也不愿得罪,哪怕沈妙贞比他小四五岁,他也嘴甜的叫姐姐。 “公子其实爱吃苏和溪卢师傅的糕点,不过卢师傅不担任大厨后,新上任的厨子做的总是差着点味道,公子就不大爱吃了。” 沈妙贞知道苏和溪的糕点,只那么四块牛乳糕,便得一百个大钱,送公子也不能忒寒酸,怎么也得买个锦盒,锦盒点心分为四层,量没多少包装却精致,这么一盒就要一贯钱。 这简直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只吃过一回苏和溪的糕点,那是个冬天,她阿娘病的厉害,瘫在床上起不来,小弟高烧,她的阿爹独独带着她与大哥进了城,狠下心给她买了一块苏和溪最便宜的桃酥。 那桃酥真好吃啊,入口酥脆满口生香,里面夹杂着芝麻和核桃,香甜的恨不得叫她吃掉了舌头,只是小小一枚就花了阿爹十个大钱。 几口便吃掉了,她还舔着手心,把渣滓也舔肚子里去。 她大哥那时只是个十六的少年,蜷缩在一边不说话,还是个孩子双手就布满老茧,她知道,那是做从早到晚做农活,做出来的。他的肩膀上有着散不掉的血痕,都已经肿了半个多月了,她知道那是在码头给人扛活累的。 他的阿爹身上的棉衣破了好几个洞,棉絮都飞了,衣裳一点也不暖和,此时却只能满脸哀伤,看着她吃那一块桃酥。 他的阿爹搂住了她,背对着她无声的哭了出来,她当时却并不知晓,只是懵懂的唆着手指,觉得桃酥好好吃,好像再来一块。 “妙儿,爹没法子,你娘跟弟弟都病的起不来了,爹没有钱啊,你阿哥赚的那点铜板,都买了药了,还是不够,爹也不想卖你,爹不想卖你。” 一个穷苦老实的庄稼汉子,只想好好种地,叫自己的妻儿都能吃饱穿暖,要是能卖他,他把自己卖了也行啊。 谁会要他这么一个年迈的庄稼汉,他抚摸着沈妙贞的头,不叫女儿看见自己的老泪纵横。 “你大哥想卖身去做工,没人买他啊,爹实在没法子,再没银子买药,你娘和弟弟,可就活不了了。妙儿,你别恨阿爹,等阿爹攒了银子,就把你赎回来,一定把你赎回来。” 阿爹最后的表情,她没能看到,她只记得,是一个穿的齐整衣裳的嬷嬷把她领走。 自此她便在侯府做了丫鬟。 “端砚姐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沈妙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知道该怎么感谢公子了,多谢你,空青大哥。” 她嫣然一笑,福了福身。 这一笑,倒是叫口齿伶俐,为人油滑的空青,瞪大了眼睛,失去了往日的伶俐,他微微有些耳根发红。 跟着公子,他可见识过不少美人,别的不必说,这侯府各院的姑娘,一个个都跟鲜花似的,如春兰秋菊各有擅长。 这个端砚,分明瘦瘦小小,身量都未曾丰满,脸色也黄瘦,可五官却生的很好,这样嫣然一笑,倒是有点好看的。 空青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便直接拍了自己一巴掌,他怎么能对公子的丫鬟有这种想法,公子最是讨厌私相授受,他想也是不行的。 沈妙贞心里头有了主意,买是不可能买的,她可没钱,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银子,不仅要留给弟弟念书,还要攒她赎身的银子,将来还有她的嫁妆。 她这么一个抠门精,谁想碰她的银子让她花钱都是坏人,就算是公子也不行。 她买不起,可是她会做啊。 沈妙贞的阿娘,不仅会读书,写得一手的好字,曾经短暂的教过她一阵,还做得一手好膳食点心。 要是她做一些精致糕点送给公子,也算是诚心诚意了吧。 她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 过了几日,裴境埋头苦读,别人的冬假还有好多天,他的冬假却早早结束,这是他给自己限定的期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读书上虽然有些天资,但天道酬勤,再聪明的人不苦学,也是没办法取得成就的。 他这个年纪,又是出身侯府这种朱门高户,在府中都是纨绔子弟,未来的继承人小侯爷裴邺带头不敢正事的时候,有此心性实在十分难得。 他读书的时候,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小厮们,都得十分的小心,要静悄悄的不能发出声音来。 沈妙贞拎着食盒的动作虽然轻,可摆盘子的时候,盘子底到底还是能跟桌子磕碰到发出细小的声响。 裴境皱着眉看过去,却看到她像个受惊的兔子,吓了一跳,圆溜溜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公子……奴婢打扰您了吗?” 她的手还端着瓷盘子,盘子上几个造型精致好看的糕点,他已经嗅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本来是想好好说说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不知道他读书的时候不能出声响吗? 可也许是已经全神贯注的做了半篇文章,他的确觉得肚子有点饿,所以斥责这件事也就忘了。 等她摆完盘儿,裴境已经做了过来。 桌上摆着四个瓷盘子,一盘造型像是小苹果的面果,一盘海棠酥,一盘软酪,还有一盘果体通透宛如水晶般的琉璃果子,每盘里有六枚,像是一朵朵小花点缀在白瓷盘子里,不说好不好吃,反正十分好看。 看的裴境食指大动。 不过这些点心,看着倒是不像府里刘嫂子常做的,也不像是苏合溪买来的点心。 他捻起一枚海棠酥,十分栩栩如生,浑身都是粉色,中间用红丝点缀着一点花蕊,很是可爱。 一口咬进去,吃了满嘴的香甜,酥皮十分脆且不干,分了很多层,内陷不是普通的豆沙馅,带着一点点的奶味,非常香软,脆脆的外皮和软和的内陷,口感层次分明,再咬一口,最中间居然沙沙的,是流动性的。 裴境特意瞧了一眼,陷心里流出的是黄色的流体性,入鼻喷香。 他吃的胃口大开,接连干掉了两枚海棠酥。 酥皮点心吃多了总是会叫人觉得有些发干,裴境指了指茶壶,示意沈妙贞泡茶。 泡茶的水还是那日她采集的梅雪,因为裴境在自家喝茶,不爱喝时下流行的煎茶和点茶,更爱喝泡的清茶。 沈妙贞麻利的烧好了水,倒入茶壶中,茶叶取了两勺,然倒出来的茶汤,却有些微沉黄。 裴境皱眉,揭开茶盖一瞧,果然上好的明前茶,泡开的时候应呈碧绿状,根根浮在水中央,可现在茶叶却有些焦黄,冲老了。 罢了,她到底来的时间短,茶泡的不熟练,以后再好好教她吧。 他没说什么,抿了一口口感不甚圆融的茶水,又捻起一枚琉璃果子,琉璃果子外头是透明色,里面偷着微微的橘,瞧着到很是漂亮,有种琥珀的润泽感,一口下去,酸甜可口,里面的橘色部分正是橘子味的馅心,夹杂着一些果肉,很有嚼头,口感清香。 虽然不是苏合溪卢师傅做的糕点,但他这么挑剔的嘴巴,吃着仍旧很合心意。 “府里做糕点的厨子换了新的?味道做的不错,我吃着倒有些西京白篷楼里做的味道。” “……不是府里厨子做的。”沈妙贞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做的。” 18、18 “你做的?”裴境一愣,他是侯府的少爷,自家阿爹乃是嫡次子,他作为嫡次子唯一的儿子,自小便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洛京市面上酒楼,手艺不一定比得上自家的大厨。 幼年随母亲去西京外祖家时,把西京酒楼的菜吃了个遍,他这舌头,很是挑剔,分的清什么是好东西。 这些糕点,只说外表便精致非常,送人也是拿得出手的,更不用说,他亲口尝了,味道也是出奇的好。 这如同小苹果一般的面果,端的是做的栩栩如生,一个不过三分之一个手掌大小,上头的纹理都做的如同真正的苹果一般,他掰开一个吃了,是蒸的面果,外头的面实在绵软,里面也不是豆沙馅,入口带沙,还有颗粒感。 他嗅了嗅,不由得赞叹这孩子的巧思,只是看着,就觉得身心愉悦,吃进去更是饱了胃腹,做文章的疲累也消减了不少。 “你这孩子竟有这种手艺,都可以去开店了。”裴境赞了一句。 沈妙贞有点脸红,公子夸她了,让她觉得很高兴,毕竟是自己要好好报答的公子,若是让公子高兴了,以后是不是还能涨点月钱呢。 她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不过夸了一句,高兴的溢于言表了,没什么心机,心思浅的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性格的孩子,甚至是很喜欢,心思单纯总比满腹心机,一门心思的往上爬要得到什么的人,总是好得多。 沈妙贞的确想过开店赚钱,可洛京要盘个铺子价格实在太高,好一些的地段租金也得一个月三两银子,他们根本就付不起。 最关键的是,这些点心想要好吃,这用料必须的新鲜,得上等,买的起这些精致点心的可都是有钱人,穷人一碗大米饭都吃不上,只能吃杂粮饭、黍米饭,哪有余钱买这些精致糕点。 他们家没银子,有手艺也卖不出去,况且那些酒楼里的大厨们,可不是她这么一个小丫头能比的过的,这心思也便歇了下来。 这四样点心,味道都不错,那盘软酪也绵软无比,外壳弹牙,充斥着糯米的香甜。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做点心给我吃。” “这个……”沈妙贞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奴婢,想谢谢公子,帮奴婢找回了银子,听空青大哥说,公子喜欢吃苏合溪卢师傅做的糕点,只是苏合溪实在太贵了,奴婢买不起,就想着自己做,材料也是用的院子的份例。” 她为难的搓搓手,要让她去买,她还真舍不得,也没钱,她做的这些糕点,软酪要用牛乳,面果里面的馅没用红豆沙,用的新鲜苹果,琉璃果子里头要用橘子,海棠酥里的奶黄馅也得用鸡蛋。 这大冬天的,鸡蛋的价格也高,却也高不过新鲜的苹果和橘子,冬日的新鲜果蔬可比米面都贵,她如何买得起。 说到这,沈妙贞不好意思起来,说是感谢公子,结果用的食材还是侯府的,只能叫公子尝尝鲜,实在算不得感谢。 裴境一眼便看穿,这丫头微微涨红的脸,并不是被夸赞的激动,而是不好意思,有些羞囧。 手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因为这种小事而不好意思,这丫头实在是个心思纯善的丫鬟,也十分好懂。 四盘糕点每种他只用了两枚,这糕点做的小小一个精致的很,以他的食量,其实是没吃饱的,还想用一些,不过他忍住了。 “公子是不爱吃吗?奴婢的手艺不合公子的口味?” 裴境摇摇头,吩咐紫毫把剩下的装起来:“去香兰苑拿给太太尝一尝。” 紫毫暗暗瞧了沈妙贞一眼,这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意味,老老实实的亲自将糕点送去了。 “不是不爱吃,你做的这些口味不错,颇有本公子幼年在西京白篷楼吃的糕点的味道,我母亲是西京人,远离家乡太多年,所以留些给母亲尝尝,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我阿娘。”沈妙贞老老实实的回到。 裴境神色温和:“你阿娘是西京人,不然做的糕点如何有西京那边的风味儿,他们那边食肆糕点铺子,最是食不厌精,又精致又好看,叫许多贵女都喜欢。” 他说这些,自然是他的阿娘也曾喜欢,年幼时回西京,是他看到为数不多,娘亲高兴的时候。 “你娘亲是西京人吗?我瞧你认字虽然不太多,可写字却有些许卫夫人簪花小楷的气韵,这是跟谁学的?” 沈妙贞眨眨眼睛,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不知道娘亲是不是西京人,自奴婢记事起就一直在洛京,字是娘亲教的,不过娘亲只教了几个月,后来就病倒了,娘亲从没说过从哪来是哪里的人,可娘亲一直说的是洛京话。” 裴境点点头,不再问。 不过他心里有些计较,能教女儿写卫夫人簪花小楷,还能有那个精致的小箱子,可不是普通平民老百姓用得起的,虽然是许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不过他娘亲也有一个,比她那只要大上不少,也更精致。 想来她娘亲,应该是个落难的小户女,曾经家境殷实过,说不准还祖父还曾做过小官,可惜家道中落,若非如此,如何会把女儿卖身为婢呢。 想到这,他不禁对沈妙贞多了一分怜惜,若不是家道中落,这孩子原也应该是个小家碧玉,就算没有侯府小姐们过得阔绰,至少也会不愁吃穿。 这孩子分明十多岁了,身量却还这样瘦小,着实可怜。 不一会儿,紫毫便回来,裴境问她:“娘亲可用了糕点,如何说的?” “玉离姐姐收了糕点,不过太太正在理佛抄经,还没用,玉离姐姐先叫奴婢回来了。” 裴境面上温和的神色顿时冷了许多,变得没什么表情起来。 沈妙贞有些摸不着头脑,本能的觉得公子可能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一些糕点罢了,太太没吃,用得着这么不高兴? 她不能理解,不过公子是主子,他说了算,所以沈妙贞聪慧的什么都没说。 公子没有明显的表露不高兴,又拿起书看了起来,他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也开始缄口不说话。 公子不用服侍的时候,她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出声不打搅公子就好。 沈妙贞带了针线盒子,开始绣起荷包来,她最近寻了个好活儿,黄鹂的哥哥在外头当差,可以自由出入侯府,她可以绣一些荷包帕子拿出去卖,也能多赚些银钱。 黄鹂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久了,见识也多瞧她绣活出色,便建议她可以绣一些小玩意,卖多卖少也算增些银钱。 沈妙贞可高兴坏了,她早就做绣活赚银钱的心思,奈何身为奴婢,不得随意出入侯府,黄鹂姐姐愿意帮忙,她实在是正中下怀,高兴不已。 因是冬假,还有些日子便要过年,她便绣一些吉祥的纹路,例如花开富贵,童子抱鲤等等。 绣东西自然要慢工出细活,她都已经描了样子,便开始将线劈成细细的丝,抿进了细如牛毛的针中,便开始绣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朵牡丹花的轮廓便已经慢慢地成型。 抬头揉了揉酸疼的脖子,不知何时,紫毫做到了她旁边,差点把她吓了一跳,好歹没叫出声让公子厌烦。 紫毫凑过来,满脸的羡慕,压低了声音:“端砚妹子,你这一手绣活忒出色,给我瞧瞧可好。” 这也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端砚大方的递给了她,紫毫接过来,好生摸了一番,更加羡慕:“妹妹,你这绣的好生精致呀,我就不行,做的活计糙,你这是跟谁学的。” “咱们侯府以前不是来了个极有名气的绣娘,教各院的小姐们刺绣,我在窗户外头听了听,那娘子见我肯学,便传授了我几招。” “那绣娘可是郑娘子?” 沈妙贞点点头。 紫毫更是羡慕:“那可是洛京有名的绣娘,自立了女户,也只有咱们侯府财大气粗,请得起那么有名的绣娘子。” 虽然请了有如此手艺的绣娘子来教小姐们,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小姐们学些皮毛,会一手过得去的女工就算了,这些侯府的姑娘们谁也不指望真的靠做绣活为生,她们还得学焚香,插花,抚琴,管家,都要分去不少的精力。 “我听说郑娘子在的时候,不少丫鬟都去求教,可惜郑娘子傲气的很,没有天分的不要说传授个一招半式,还会被骂呢。妹妹这天分,看来是入了郑娘子的眼了。咱们院里以往都是徽墨的绣活最好,我看妹妹来了之后可要给她比下去了。” 这朵牡丹花只是轮廓初成,却十分灵动,给紫毫喜欢的不行,她手粗,干不了这种细致的,总被爹娘说笨手笨脚,自然十分羡慕。 “咳!” 她们两人在这里蛐蛐咕咕,裴境咳嗽了一声,眼神看过来,吓得两人缩了缩脖子,宛如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19、19 “你们两个做贼一样,蛐蛐咕咕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裴境斜着眼睛看过来,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算是服侍多年的紫毫也害怕的不行。 沈妙贞实在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总感觉公子像六月的天,小娃娃的性子似的,高兴起来了还愿意逗逗她,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变脸快的很。 好像紫毫回来说太太没吃那些糕点,他心情就不太好。 可是做人奴婢,也不能跟主子分辨,就算成了主子的出气筒,还得谢恩呢,只能老老实实的回话:“奴婢跟紫毫姐姐在看绣活。” 裴境心里有郁气,他知道从何而来,也没想对两个丫头发,可人心情不好就容易没个好脸。 “你有空做绣活,昨日教你写的字,念的几首毛诗,可学会了?” 紫毫大感不好,低下头来,手搓着衣裳,不安极了。 裴境一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学会:“你们在流风阁服侍,作为本公子的丫头,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文盲一样,说出去本公子脸上也无光。” 他不过是随手教,难道还要身边的丫鬟去考秀才吗,只是裴境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要求也严格,他不仅教身边的丫鬟读书写字,小厮也是一样。 这些小厮的卖身契都在自己手里,裴境有大心计,知道朝堂之上为官不能单打独斗,这些小厮若是哪个能读出来,便是自己的嫡系,将来也能给自己做个臂助。 而教丫鬟认字,一来是他年纪轻确实有些好为人师的毛病,而来他所推崇的当世文坛大家王易之,其身边服侍的丫鬟俱都写的一手好字,有个名为玄机的奴婢琴棋书画无一不同,作的一首楼登赋也十分出色,虽然是闺怨诗,但一个婢女都能有如此素养,可见王大家的厉害。 因推崇王大家,他自然对身边的丫鬟也有些要求,虽不至于如王大家的婢女那般,确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粗俗无比,不然他叫丫鬟们给他找本书都不认识,如何能服侍的他舒心。 沈妙贞却点头:“公子昨日教的采蘩和式微,奴婢都已经会背了,也记住了字该怎么写。” 裴境可不是闹着玩,当即就要她背,谁知她居然很顺畅的就背了下来。 风雅颂本就为歌,配合乐曲吟唱更有乐律,裴府并不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女孩家不说博论古今,但读些毛诗,也很陶冶情操。 这也是为何裴境闲暇时,会叫身边的丫鬟背一背毛诗。 她声音清丽婉转,背咏叹之律的毛诗,却像唱曲似的,叫人听得也很身心舒畅,裴境的眉头渐渐松开。 知道她有些小聪慧,却没想到学点什么也不费劲,好为人师的裴六公子喜欢聪明的学生。 瞥了一眼安静如鸡,拽着衣角的紫毫,心中有些恨铁不成钢,紫毫可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叫她认认字读读诗,就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他略微满意的点头:“会背了也要解其意,还要会默写。” 她丢给沈妙贞半本毛诗:“你自己去看,哪里不会不懂的可以在我空闲的时候来问我,多读些书不比你做那些绣活要来的有意义。” 沈妙贞欲哭无泪,能读书写字当然好,这些自阿娘病后就再也没人教她的东西,只有家里上学弟弟才有资格学。 她不是不想学,只是现在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事,是多赚点银钱。 她面有难色。 裴境看出来了,还以为她是想偷懒不学:“你不想?” 裴境心里有些不高兴,裴家的子弟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也就算了,他身边的丫鬟们被他教导,居然也这么不求上进。 到底还年轻,就算故做成熟,有时也难免破功,这一回脸上就带出一些明显的不高兴。 “公子,奴婢想学,只是奴婢手里头活多,学的慢一些,公子别嫌弃奴婢笨。” “活多?我没派给你什么活啊,谁又支使你做别的了?” 裴境的眼神,淡淡扫了一眼紫毫。 “没有,没有……”沈妙贞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是奴婢,奴婢想做些针线,黄鹂姐姐说,可以帮我拿出去卖钱,这样能多攒些银子补贴家用。” “你绣的什么,拿给我看看。” 裴境皱着眉头,这丫头有这么缺钱?不过看她把三两银子都看得那么重,丢了这三两银子就像天都塌下来似的,又联想到,她母亲一个小官之女,却家道中落,不得已卖女为婢,或许是家里真的很需要这些银子吧。 沈妙贞忐忑不安的将自己的针线交给裴境,任由他打量。 裴境挑挑眉,这一朵初成型的牡丹花很是灵动,刺绣也要画花样子,有花样子才能绣形状,他们家的姑娘作画好的都是自己画,不必描。 她这手艺竟是比家里年岁大的姑娘还要好上许多。 “你这是要做荷包的,这一个荷包两面都上了绣,纵然你绣法出色,一个荷包能卖上三十钱,就算高价,却也不见得有人买,你可知是为何?” 沈妙贞傻了眼:“为什么没人买啊?” 裴境嗤笑:“中等人家和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绣娘,女红可是世家规格女子必备的技能,谁家有些家资的会在外头买荷包手绢?” “平头老百姓,倒是喜欢你这荷包,毕竟做的精致,然而三十文钱足够一家三口一天的口粮,除了年节,平头老百姓可有余钱买你这东西?” “本公子再给你算算经济账,你用的这些料子,都是上好的,丝绸蚕丝线,这些东西就算是边角料,本钱也要五到十文,你托老太太屋里的黄鹂去卖,若是长期的买卖,总得给人家一些分红,满打满算,到你手里的,一个荷包赚十几纹,一两银子是一贯钱,一贯钱是一千文,你要绣上多少个荷包才能赚到这一贯钱?” 沈妙贞脑袋有些晕,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以十文一个荷包的赚头,她得绣一百个才能赚一两银子。 可她又不能一天的时间全拿来绣荷包,不过空闲时间做一做绣活,公子叫她读书,时不时还要考校,就更得挤。 “看来你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裴境见她不做声,知道这姑娘并不蠢,只是一时没有算过来。 “奴婢竟不知,公子还懂得经济账……” 还以为公子年纪轻轻就做了案首,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呢,她们村子里头那个教书先生也是个秀才,弱不禁风整天的之乎者也。 裴境自然是懂的,他们二房掌管的钱庄,布庄和胭脂铺子,虽然也向公中交着钱,却是他们二房自己的营生,若是什么都不懂,岂不是要被下面的掌柜蒙蔽,赚的银子都流进了别人的口袋,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沈妙贞还以为寻了个好活,没想到这么薄利多销,她得做到哪辈子才能攒够十两银子啊,这么一想,就泄了气。 裴境心中觉得好笑,这孩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真像一只斗败的小公鸡。 不过是少赚了几文钱,就这么难受。 裴六公子没受过穷,自然也不知道穷人的烦恼,不过她的针线的确做得出色:“好啦,你给本公子做针线,做的好了,给你涨月钱。” “我记得冬日那件翻毛的月白袍子,还缺一条鞓带,你来做吧。” 涨月钱,沈妙贞像个机警的猫咪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公子说的涨月钱,可是真的?” 这幅眼睛发光的模样,要冒出铜板的样子,若是别人做起来,怕是只会叫他觉得厌恶,可眼前这小姑娘,却十分可爱,至少裴境并不讨厌。 “本公子说的话,自然算数,以后这些衣裳都交给你管着了。”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紫毫看的愕然,以前公子的衣裳可是徽墨在管,一些用的络子荷包什么的,也是徽墨制的。 现在被交给端砚,算是分了权了,还不知徽墨回来要如何,估计又是一场风雨。 紫毫算是知道,空青跟她说的,公子对端砚这个小丫头有一些不同,是从何而来,的确很有些不同。 公子何时跟她们这些丫鬟说过这么多的话。 不过端砚也确实讨人喜欢,他们公子喜欢用心读书写字的姑娘,可惜她蠢笨,念书念的磕磕绊绊,徽墨则是不感兴趣,只想争权夺势。 公子在外头的私房自然不归他们这些丫鬟管,但是从小到大的月银和逢年过节老太太太太二老爷的赏赐,都收到一个小库房里,这把钥匙是交给丫鬟保管的。 一直都是她紫毫管着这个,她回家这几天,便交给了徽墨,谁知她回来了,找徽墨要钥匙,这人却推三阻四的不想还,若不是出了纹枰这件事,徽墨装病被打发出去养病,怕是钥匙还不还她呢。 如今徽墨被夺了权,她只有幸灾乐祸的份儿。 这时,二太太院的人打发小丫鬟来传话,进来后行了礼,那小丫鬟口齿也十分清晰:“公子,太太方才吃了糕点,用着十分顺口,请您过去叙话呢,太太还想见见做这糕点的厨子。” 20、20 “太太性子有些淡,她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必紧张。” 裴境心中也是愁思很多,但还是忍耐住安慰了沈妙贞一句。 沈妙贞却很有些莫名,太太不过是看看谁做了那些糕点,又不会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奴婢,她紧张什么,她看着,倒是觉得公子紧张的很。 可不过是见太太,也没听说太太是续娶的继妻,公子也是太太生的嫡出,二房老爷作为侯府的嫡次子,身边也有几个姨娘服侍,可娶了太太后,便一心一意只爱重太太一个,就算她在老太太房里,也听那些小婢女们说过,二老爷重情重义,是个大大的痴情人。 二老爷跟二太太也只有一子,便是裴境,作为二房唯一一个孩子,又是嫡出,可谓众星捧月,虽然还比不上大房的二公子,未来的小侯爷,但是二房疼宠裴境。 他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袖口里的手都微微攥起来了。 沈妙贞百思不得其解。 太太的正院是二房最好最宽敞的,太太院里服侍的小丫鬟们倒是殷勤,不过裴境丝毫不在意,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瞧了。 来打帘子的是个中年妇人,盘着头发,带着两只金钗,虽穿的暗沉,可衣服也是上好的丝绸锦缎。 看着不像哪位管事妈妈,倒像是二老爷身边的姨娘。 “拜见母亲,母亲的身子可好了些。” 沈妙贞也如鹌鹑一般在裴境身后老老实实的站着,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二太太,就看的有点呆愣。 无他,这位二太太,生的实在是美貌非常,虽然已是而立之年,与她差不多年纪,二老爷的姨娘,看着都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妪,可二太太却瞧着只像二十多岁。 一张皎洁如月的芙蓉面,两道似蹙非蹙远山眉,一身耦色袄裙外罩月白色褙子,头上并没有簪金饰,两只白的润泽的莲花玉簪,斜插一只步摇,步摇垂到脸颊侧,上有一枚拇指大的珍珠作为簪头,垂下的步摇穗子也是一粒粒细小圆润的珍珠,光泽极好,左边发髻上是一朵新鲜的粉白芍药。 她并没有带璎珞禁步那些首饰,唯有手腕上一只白的透光的镯子,整个人便如月宫仙子。 二太太身边除了那个刚才打帘子的,还有两个比起丫鬟,装扮光鲜的女人。 没见到二太太之前,她还觉得这几个做姨娘打扮的女人,到底有些风韵犹存,结果跟这个仙女一样的二太太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要她是二老爷,也会爱这样美貌的夫人,别的女子都入不得眼了。 对着这唯一的儿子,二太太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难为你有心,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也能想着我。” 裴境正襟危坐,一向成熟稳重的六公子,脸上竟然透出一点慕孺的期盼。 可二太太却待他,不是很亲昵的样子。 “你大了,有孝心是好事,不过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总是想着我。” 裴境唇角向下抿着,似乎不太高兴的模样。 “做哪些糕点的,是哪个?” 沈妙贞抖了抖,抬头看向裴境,他点了点头,这才敢上前一步行礼:“回太太,是奴婢做的。” 二太太对着她招手:“你上前一步来,我瞧瞧。” 沈妙贞只得上前抬头任由她看。 二太太皱了皱眉:“孩子,你多大了?” “奴婢十一岁。” 二太太摇摇头:“十一了,怎的这样瘦弱,境儿,你可不能太过苛待她们,虽然身为仆婢,却也是爹生娘养,还是要把人当人看。” 裴境从没有苛待过奴婢,只是要求甚高规矩很严,但母亲这样唠叨他两句,裴境并没有不耐烦,反而很是欣喜。 “儿子受教。” “太太,公子他待奴婢们很好,并没有苛待,奴婢原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才来流风阁还不到半个月呢。” 二太太瞧着这小丫头,口齿清晰,人虽瘦弱,但看其五官,杏眼琼鼻菱形唇,只是还没有张开,是个美人胚子。 且不知为何,她瞧着这小丫头,总有些许眼熟。 二太太总是清淡到面无表情,下一刻仿佛就要羽化登仙的脸,浮现几丝慈和:“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西京人,如何会做的这西京口味的糕点。” “奴婢得公子赐名端砚,这些食谱是娘亲传授的,奴婢也不知娘亲是不是西京人,自奴婢懂事起,便在洛京京郊外的沈家村生活。” 二太太脸上有些失望,却也点点头,她手边的盘子中正是沈妙贞做的那些糕点,海棠酥还剩一块,二太太瞧着垂下眼睫。 “玉离,拿两个银锞子,赏这小姑娘。” 玉离拿着一个小荷包过来,塞到沈妙贞手里,她却不敢接,就做了些糕点就得赏赐,这种大方叫她无法心安理得,总觉得有诈似的。 见这小丫头看裴境,二太太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转瞬而逝。 “好孩子,收下吧,这不是白赏的,以后每隔两三日,你便做些糕点送来。” 沈妙贞踌躇,看裴境,看他点了头,才敢收下谢赏。 二太太神色比方才要温和了许多:“你读书读的怎么样了?” “回母亲的话,儿子一直夙夜苦读不敢懈怠。” 二太太叹气:“你的性子能吃苦本是好事,可是乡试还有半年,倒也不必把自己逼的这么着急,就算考不中,也能给你在洛京府捐个官,你若想去西京,你外祖家也能给你活动一番。” “捐钱得来的官,能有什么出息,儿子也不稀罕,儿子能读书,定能考取功名,给母亲挣个诰命回来。” 若是别的做娘的,听到儿子这话,定会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太太却只是淡淡。 “你自己有分寸便好。” 旁的话竟是一句也不愿多说。 倒是那几个姨娘打扮的女人,那个给他们打过帘子的,凑着趣道:“咱们公子得了案首,外头可都在传,说咱们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这乡试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太太放宽心,咱们二房的哥儿,可是侯府第一有出息的人,太太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这一番奉承话,二太太并没有眉开眼笑,手里的茶杯放在桌案上,发出咯噔一声,她的眼睛微微一扫过去,便见这位姨娘打了个哆嗦,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这话咱我们院里说也就罢了,你出去这般大肆宣扬,叫大房听见了,还以为我是故意要压他们一头。” “是……是,妾身知错了。” “你的确错了,这些日子便在你屋子好生呆着,若是无事,多抄些佛经吧。” “是,妾知道了。” 这老姨娘在二太太面前,宛如一只安静的鹌鹑,大气都不敢出。 沈妙贞看的有些呆,没想到二太太瞧着如此清淡出尘,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在姨娘们面前,也是这样有威严。 二太太咳嗽几声,脸色有些发白,此时另外一个年轻些的,也是姨娘打扮的女子,便亲自端着痰盂上前,让二太太漱口吐水。 沈妙贞暗暗看在心里,这一番服侍下来,竟然都没用丫鬟们,几个姨娘就担了丫鬟的责。 她垂下头去,暗暗想起黄鹂劝画眉的话,等二公子的正室夫人过了门,画眉也会这样服侍主母吗? 不过也是,主母的意思便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既然都是主人,自然需要服侍,而通房姨娘又是什么,画眉还是家生奴婢,家里的女主人若要她伺候,也是天经地义。 “母亲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没请大夫看一看?” 裴境关心母亲,二太太自己却不大上心:“老毛病了,不打紧,闺阁时一到冬日,我便是如此,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裴境还想说点什么,门口的帘子打开,两只绣着金云纹的皂靴踏入内室,其主人是个很是英俊的中年男子,与裴境有三分想象,下巴上的胡子,也遮掩不住男子身上成熟韵味。 这边是侯府的嫡次子二老爷裴迎,他一进来,除了二太太,那几个侍候在一旁的姨娘,立刻来了精神,有年轻一点的,偷偷拿眼钩子去勾二老爷。 谁知他看也不看,眼里只有二太太一个,连自家儿子都没给一个眼色。 “今儿天气更凉了,怎的不在屋里多加个暖炉,受了寒可怎么办?” 二老爷去握二太太的手,这种焦急模样,实在是个关心妻子的好相公。 二太太咳嗽一声,缩回手不让他握住:“孩子还在这,你也注意一些。” 沈妙贞看着觉得古怪,总觉得二太太拿裴境做理由,不让二老爷握她的手似的,脸上也没有打情骂俏,恩爱夫妻的羞涩,就是淡淡的,面无表情。 二老爷凤眼中闪过暗芒,却也不恼,像是此时才发现裴境也在场,问了几句他的学问,就打发他出来。 裴境出了二太太的院子,脸上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沈妙贞跟在他身后,一时陷入了沉默。 “随我去梅园那边走走吧。” 21、21 “公子把大氅披上吧,现在天凉了,梅园那里也冷。” 裴境点点头,由着她把皮毛的大氅给他披上。 沈妙贞踮起脚给系上脖子前的带子时,手不经意的蹭到了他的脖子,非常轻的触感,裴境却皱起了眉。 并不是因为她碰到了他,而是因为他感觉到,这丫头的手指,很冰冷。 低下头瞧着她身上的衣裳,一身镶着兔毛边的鹅黄小棉袄,同色的裙子,还是来了他院子里,新做的衣裳,刚来的时候,她穿的更加单薄。 虽然别的院子的丫鬟是这样,甚至他身边的徽墨,紫毫也是如此,可裴境就是忽然心一软。 “手炉你拿着。” 沈妙贞接过手炉,里头的炭火的热力顿时隔着铜盆传递了过来,从手上传导到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公子,不用手炉取暖,会冷啊,而且奴婢还要给公子打灯照着路。” “那手炉我嫌麻烦,你给我拿着,灯给我就行了,你个子这么小,看不清路把灯摔了,十个你也不够赔这盏绣球琉璃灯。” 沈妙贞哦了一声,把灯交给裴境,心里头有点委屈,她才不是那么笨手笨脚的人。 不过手里有暖炉,叫她暖和了许多。 这些年,裴境如此努力,考秀才中了个案首,其中辛苦只有自己知晓,除了自己真有抱负,不愿躺在祖先的遗泽上混吃等死,此外便是想让自己更加优秀,给母亲争光,好让母亲多看自己一眼。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对他不像别人对自己的儿子那样的亲昵。 大伯母对待二哥,就像对待心肝宝贝一般疼宠,他的娘亲虽然不曾苛待他,却从不亲近,自他懂事起,一直都是奶嬷嬷和婢女们照顾,他的娘亲从没有抱过他。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明白,他明明是她的亲生儿子。 这些年他看的也很分明,娘亲不仅是对自己不亲近,对待父亲更加疏远,就好像嫁到这个家,嫁给阿爹,根本不是她本来的意愿似的。 他刚懂事的时候,还以为是那些姨娘的存在,让母亲变成这样,可根本就不是。 那些姨娘,是老太太安排的,父亲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把那些姨娘当回事,自从娶了母亲,就只与母亲亲近。 若不是如此,母亲身子弱,父亲也早该庶子成群。 然而这些年只他一个子嗣,母亲也该明白,父亲对她的一心一意。 可为什么母亲会这样? 裴境不懂,心里的难受又不知该跟谁去说,只能在梅园走一走,孤独的消化一下。 有淅淅沥沥的小雪落下来,轻的像是柳絮。 沈妙贞问,需不需要回去拿把伞,裴境摇了摇头,雪天赏梅,也颇有些趣味。 “你那日怎么想起来采梅雪?用梅雪代替梅露,也不怕我罚你。” 沈妙贞很老实:“纹枰说要带奴婢去采梅露,可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却没起,叫我自己去,谁知那天却下了雪,奴婢以为公子每日都要以梅露煮茶,雪化成了水不就是露,奴婢以为差不多,就只能硬着头皮用梅雪相替。” “玉碗閒挥拨玉尘,梅花烹就腊前春。梅雪竹露烹茶,本就是最为风雅之事,你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裴境赏了梅花,心头的郁气消散了许多。 晚上光线不大好,梅园里虽然也挂着灯笼,却也昏昏暗暗影影绰绰的。 沈妙贞也看着那些梅花发呆,她既没有诗兴大发也没有什么文思泉涌,就是单纯的觉得好看,这么大一个园子,光打理园子的仆婢便十几人,侯府是真的财大气粗。 裴境偏过头,就看到沈妙贞也在瞧着那些花发呆,她的眼睛很大,亮闪闪的,好像有璀璨的星辰藏在其中。 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上的肤色,遮掩了她脸色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发黄。 这么一看,她五官没有一处不精致,不可爱,站在梅花树底下,简直像个小梅精。 裴境为自己想的笑了起来,他摘下一朵绿梅,递给她:“簪上吧,绿梅俏皮,最是适合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带。” 他方才直视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想直接给她簪上这朵绿梅,还是忍住了。 就算她还是个小丫头,亲自给她簪花,这种行为也太过暧昧了。 沈妙贞接过,欢欢喜喜的带在头上,哪个姑娘能不爱带花呢,只是梅园的花他们这些奴婢,是不能随意摘的。 若是随意摘被别人发现了,保不准就是一顿罚。 可现在不一样了,这是公子允了的。 这小丫头,高兴起来的时候,两只大眼睛都眯成新月一样的月牙。 裴境也笑了,他折了两只红梅,准备回去养在瓶子里,也得些意趣。 “呀,谁在这里折花,好好地花,摘了作甚,真是牛嚼牡丹不懂风雅!” 一个姑娘的声音,气急败坏从花丛后传来。 她冒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上来就扯住裴境手里的梅花枝。 裴境皱眉,放开另一头,他可不想跟个陌生的姑娘纠缠,不仅放开,他还后退了一步,离那姑娘远一些。 刚听声音,他就确定这不是自家的那些姐姐妹妹,而是不认识的。 那姑娘还不依不饶:“喂,你知不知道这是乌羽玉梅,很珍贵的品种,怎能随意攀折?” 她一抬头,便见到冷着脸的裴境,如此一张神仙玉颜,顿时失了声,红霞飞上脸颊,一幅少女怀春的样子。 “是伯爵府的姜姑娘,黄鹂姐姐告诉我的。” 沈妙贞一看这姑娘抬头,就看到了她的脸,认出这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姑娘,于是凑到裴境身边提醒着他。 裴境皱眉,姜家姑娘是老太太请来,暂住几天的。 因为裴家和姜家是有姻亲关系的,老太太的亲女儿就是嫁到了工部侍郎姜家,而工部侍郎姜家家主与伯爵府姜伯爵,是堂兄弟,算起来,这位姜姑娘也是可以叫他一声表哥的。 此女排行行三,乃是伯爵府的嫡女,洛京的大族之女。 老太太接她来,一是为了亲近,二是为了考验一番她的品性,没准这姑娘会是未来的侯府主人。 裴境并没有不给面子,直接离开。 果然,姜三娘羞的低下了头:“是六表哥吗?我,我是姜家三娘子,不知是六表哥的花,惊扰了表哥。” 裴境没否认,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方才还不依不饶要对他怎样,直接上来就要夺他的梅枝,现在一瞧见是他,便转变了态度,做出这副娇羞样子给谁看呢。 “哦,三娘子既然在这里赏梅,在下就不打扰了。” 他抱了抱拳,直接便要离开。 姜三娘面色一变,竟然追上来,递上那截梅枝:“六表哥,你的梅枝……” “不必了,三娘子既然喜欢,拿走便是。” 姜三娘被家里宠坏了,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莲花六郎,居然对她如此不假辞色,可想起那副仙童一样的玉颜,她的脑子就像坏了一样,追上去,还给他梅枝,还想去拉裴境的衣裳。 裴境眉头拧的宛如麻花,对着沈妙贞看了一眼,她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 上前拦住了姜三娘。 “姑娘,您留步,我们公子这就回去,就不用您送了。” “诶,可是表哥……” 沈妙贞截住她的话头:“这里是侯府,公子知道怎么走,倒是姑娘是客人,雪天路滑,姑娘回去时也要多加小心。” 就这么一会,裴境走的步步生风,都走到了桥头。 “端砚,还说什么呢,回去了。” “诶,公子,奴婢这就来。” 沈妙贞福了福身,转身就跑,姜三娘气的呆愣在当地,跺跺脚,直想把手里的梅枝扔了,可想到这是裴境方才折的,就又舍不得起来。 沈妙贞跟在裴境身后,两人回流风阁,裴境难得笑了:“方才反应倒是挺快,不错,值得一赏。” “嘿嘿。”沈妙贞傻笑,还以为公子要赏赐银钱,还有点不好意思:“今儿已经得了太太的赏了,公子也要赏,奴婢怪不好意思的。” 裴境气笑,这丫头是钻进钱眼里了吗,脑子里就只有银子。 “那个姜姑娘,也忒可怕了,直接就往公子身上扑。” 裴境不动声色,他早就习惯了,不过像姜三娘这样的,也算是头一回见:“你记住了,以后看见她这样,你就挡在前面,莫要叫她碰瓷。” 这要是被她沾上,在碰巧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了,污了人家姑娘清白,让他负责怎么办。 沈妙贞点头:“放心公子,有奴婢在,一定不让她沾到公子的袍角。” 进了流风阁内室,紫毫上来替裴境宽衣,裴境却直接将绣球琉璃灯和手炉递给她,让她把灯放起来,把手炉里的炭换了。 他招手叫沈妙贞来给他解大氅。 沈妙贞有些矮,才堪堪到她胸腹,给他解衣裳都要微微垫着脚。 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少女毛茸茸的发顶上,簪着的那支绿梅,接下来便是红红的鼻头。 可见方才在梅园,她虽然有手炉暖着手,但小脸还是冻的厉害。 裴境心里微微一动,召来紫毫:“明日你跟端砚一起开库房,找出几匹尺头,我叫人买了一批皮毛,院子里的丫鬟们,每人做一件小披风。” 22、22 紫毫一愣,欢喜涌到脸上,急忙谢恩,公子虽然比起别院的主子大方,可也没随随便便给全院的丫鬟做斗篷。 因为是丫鬟们穿,所以只能做短身的小披肩,只有侯府的小姐们才能穿长身的大氅和斗篷。 做这么一身小斗篷,也得用不少棉花和皮毛。 裴境并不像他二哥,虽然受宠,但只有月例和家中长辈赏赐的东西,二房的不少生意他爹都带着他亲自打理,每年的分红也很多,所以私房钱不少。 裴迎年轻的时候在西京大理寺曾经做到过大理寺正,也是从五品的官职,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二太太郑氏,他对二太太一见倾心,非要娶其为妻,郑家也是西京的世家大族,二太太的亲姑母是先帝的贤妃,老太太便派人去提亲。 娶回了心心念念的娇妻后,不知什么缘由,裴迎便辞了官,带着郑氏回了老家,从此开始经商。没想到他经商也算是天才,短短几年就盘活了侯府的经济事。 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裴迎也是有意锻炼,在他幼年时就带着他跟那些掌柜谈话,让他看账本,不过裴境却对读书做学问更感兴趣,他也不强求儿子将来要做什么,不过因为孩子大了,要考取功名,总得在外头交际,所以裴迎就把二房营生的分红一部分给了儿子。 侯府这些堂兄弟们,从大公子到下头的十三公子,没一个比裴境更有钱。 “我记得库房里是有一批兔子毛来着,就拿那个做吧。端砚,你把钥匙给紫毫,叫她去拿。今日你跟我一起去见了太太,我看太太咳嗽,嗓子应是不好受,你可会做秋梨膏,做好了叫人给太太送去。” 端砚点点头,将钥匙给了紫毫,自去了院里的小厨房。 紫毫欢天喜地的开库房,去点兔毛的数量。 做个小披风,镶边一件便是一件兔毛,她点了六条,正要搬出来,冷不防回头看见裴境在她身后站着,给她下了一跳。 裴境从那六条兔毛最上头拿出一条,扔进库房里,反抽出一条狐狸毛,搭在上头。 “这条狐狸毛的给端砚做。” 紫毫瞪大了眼睛,这条白狐狸毛,价格可实在不便宜,兔毛可远远比不上,公子单给端砚,紫毫心里还是暗暗猜测。 裴境咳嗽了一声:“端砚那丫头手艺不错,做的糕点太太吃的适口,以后少不得她还得做些,她讨了太太欢心,我这个做主子的,自然得赏她。” 紫毫还是满脸懵然,她又没问公子为什么单独给端砚用这么贵重的狐狸毛,公子也不必跟她解释啊。 这些东西都是公子的,公子想赏谁就赏谁,她又不是徽墨,天天抱着那些妄想,以为能上青云呢,也不瞧瞧他们公子是什么人物,怎么能瞧得上她那样的。 “知道了公子,狐狸毛的给端砚。” 裴境点点头:“这件事,你暗中去办便是了,不必大肆宣扬,更不用叫别的丫鬟们知道。” 紫毫又愣了愣,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公子想的也忒细致,无非就是怕独独赏赐端砚,别的丫鬟们会不服,嫉妒,然后生出事端来。 她觉得公子实在有些多虑,流风阁规矩何其之严,哪有丫鬟敢生这种幺蛾子。 不过想想,她回去那几日是徽墨领着这些小丫鬟,纹枰便手脚不干净,偷端砚的钱,也不敢再小觑这些丫鬟。 点点头:“公子放心,绝不会叫别人知道此事,没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紫毫办事,他一直是放心的,比徽墨做事叫人放心。 沈妙贞做好了秋梨膏端回来,手里还端了个青色小炖盅。 “做好了,怎么叫人给太太送去?” 沈妙贞笑道:“已经派人给太太送去了,奴婢看秋梨还有得剩,顺手做了些银耳雪梨,天气又冷有干,公子也该吃些润润肺。” 她倒是乖觉,知道该讨好他。 裴境也不拆穿她的这点小心机,笑纳了这番好意。 刚炖好的银耳软糯,雪梨并没有煮的特别烂,里头还带着一点沙心,脆脆的很有嚼头。 这丫头做吃食倒很有一手。 紫毫此时再看沈妙贞,倒觉得这丫头貌不惊人,手段却实在很高,要知道,公子可从没对哪个丫鬟这么特别过。 大家都是兔毛,单她是狐狸毛。 紫毫盯着沈妙贞的眼神中很有深意,不过在她却不敢表现的这么直白,只敢在自己心里暗暗嘀咕。 裴境每日起的都很早,不仅要早读,还要练剑练拳。上考场几日几夜都在那个小号子里,他听说过,有的身子骨弱的书生,甚至有死在里面的,没个好身体怎么行。 虽然侯府传到这一代,子弟们大多是混吃等死只知玩乐的纨绔,但裴境崇尚君子六艺,对自己要求颇高,虽不至于文武双全,也考个武状元回来,但总不能马不会骑,剑不会舞,手无缚鸡之力。 今日天气好,裴境醒来兴致颇高,便想去梅林中放上一只茶案,喝喝茶练练剑。 然而想到昨夜那个姜三娘如狼似虎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不去梅林,去竹林。” 那里一直是由二房在管,算是二房的园子,他想图个清静,很是不想遇上昨晚的事了。 那竹林里有个小小的亭子,里头桌案椅子都是现成的。 裴境万事讲究,空青紫毫几人便拿着小炉子,公子爱喝的茶叶,公子的书还有剑,和昨日做好的糕点,去了竹林。 一进入竹林,裴境嗅了嗅这满园竹香,顿觉得肺腑清爽。 紫毫把石墩子上放了个软垫,免得公子坐的着凉,空青白术把公子的琴和书摆在上头,而端砚则把食盒放在一边。 看着白术等人熟练的在炉子里放上炭,开始煮起水来。 裴境拿起剑,先练了一会,舞了一套剑法,紫毫推了推沈妙贞,让她拿着布巾去给他擦汗。 端砚给他擦汗,还得踮着脚,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紫毫姐姐非要让她去,但她不是个会推卸活计的人。 “今日教你采薇,先念一遍给我听听,认一认里面的字。” 沈妙贞摊开书,一板一眼朗声念了起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猃……” “猃狁之故,猃狁乃是汉朝时的匈奴,在我朝,便是那些北边的蛮人。”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他早已吩咐空青几人去竹林口守着,莫要让无关的人进来,他可不想再重复一遍昨晚的经历。 现在这个小亭子中,只有他跟沈妙贞,还有一个听了诗就想睡觉,偷偷打哈欠的紫毫。 裴境喝着茶,转着手里的茶杯,这丫头倒是很肯学,也很聪慧,读过几遍的诗都能背下来,他的那些堂姐妹们,也就只有一个三妹妹玉瑶能这般聪慧,有如此悟性。 可惜了是个女子,不能科举走仕途,不然好生培养她,将来定然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今天沈妙贞也做了点心,因为只是日常打零嘴,只做了一样,但是做了一盘二十多枚,裴境分了一半给太太送去,剩下的一半,就是他的了。 今天做的,不是甜口的糕点,是咸口的,酥皮一层一层却不是脆皮,柔软的面皮里面是鲜肉的馅料,跟肉包又有所不同,反而像是江南那边的月饼。 他吃了半个,喝了一口茶,听着沈妙贞的声音,婉转如同出谷的黄鹂。 她有一副好嗓子。 裴境也不是不出去交际,但年前这几日,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一同科考的朋友,都不会出来聚会,年前谁家的事都多。 过完年后,怕是应酬就多了。 有些同为洛京世家大族的弟子,他不得不相交,就算不交好也不能交恶,有些纨绔的酒宴诗会也曾去过。 与他洁身自好不同,好些跟他同岁的子弟,身边已经好几个通房,早就知了人事,裴境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好二哥也是这样。 而至少他的二哥还不去妓院那种地方呢,他去过的酒宴,有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已经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这种酒宴,一般都会请官伎来吹拉弹唱,请不来官伎也会请私伎,有的家族还会豢养家伎,就是为了招待客人。 名满洛京的陈小小,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嗓子也算是一绝。 现在裴境却觉得,若是端砚好生练一练,这般婉转的嗓音,唱出来未必就输给陈小小。 想到这,他面上微微一晒,他怎么能把端砚跟陈小小做类比,陈小小再名满洛京,也是个罪籍,比奴籍还要低贱,再说哪个正经人家,会让女娃做卖唱的营生。 裴境是知道的,虽然大梁禁止官员嫖妓,更禁止在籍的官伎与官员有私,可私下里,那些脏事可不少。 念完了采薇的沈妙贞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又写了一遍。 裴境就像是检查功课似的看了一遍,她笔力虽是照着卫夫人簪花小楷描的,但笔力稚嫩,还需要多多的练。 但看她已经写完了,他也不再强压着她学,只是练练字认认字,又不叫她去考功名。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坐不住。 裴境交给她一个竹筒:“你呆的烦了,去收集些竹露,竹露煮茶不比梅雪差。” 现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露水没消,正是收集的好时候。 沈妙贞一听乐了,忙拿起竹筒跑了出去。 裴境教训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人影就不见了,他也只能无奈的笑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23、23 沈妙贞年级还不大,玩心也重,虽然采着竹子上的露水,东张西望的,还发现了一些笋,这种笋是冬笋,炒起来好吃的很,她也没想那么多,便挖了几块。 她越走越远,几乎都跑到竹林的边缘来,此时她已经挖了五根笋,还收集半个竹筒的露水。 她怕走的太远,公子若有事寻她找不见人,到时候就不好了,便准备往回走。 此时,竹林外的鹅卵石小路上,走来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沈妙贞的眼神非常好使,一眼便瞧见那是姜三娘。 她打扮成这样,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沈妙贞转身就想跑,却想到刚刚公子说了,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了他。 她若是跑了,把这女人放进来,惹的公子不高兴,这差事不就是没办好吗。 想到这,她鼓起了勇气,就在姜三娘想要踏入竹林的时候,她冲了出去,挡在姜三娘面前,行了一礼:“姜家姑娘,请您留步。” 姜三娘被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一看是沈妙贞,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 “姜姑娘,您不能进竹林里面去。” “不能?我可是老太太接过来做客的,老太太说了,这府里本小姐哪里都能去,怎的这竹林就不能去。” “我们公子在里面。” 姜三娘眼睛一亮,果然六公子在这里,她可就是为了六公子来的。 根本也不顾沈妙贞说了什么,又要往里面闯。 沈妙贞没想到这姑娘居然如此骄纵任性,急忙张开手臂就挡了上去:“姑娘,我们公子吩咐了,不能叫人随意进出,扰了公子的清净。” 姜三娘一看这小丫鬟,居然如此不知变通,她是旁的什么人吗,她是侯府的客人,老太太请来的。 纵然她是六公子身边的丫鬟,如此阻拦她,也该罚。 “老太太发了话,叫我在这府里好好的逛逛,看看,如今我就想看这竹林,你一个奴婢,还想阻拦侯府客人,是不想活了吗?” 沈妙贞自然有点怕,可想起公子的手段,还是更怕一些。 而且公子对她不错,二太太只吃了她的糕点,就给了五两银子,两个小银锞子的赏赐,她的更加尽心尽力为公子办差。 沈妙贞鼓足了勇气:“可是这竹林是二房的,我们公子说不让别人进去,姜姑娘,您别为难奴婢,若是让您进去,公子罚奴婢怎么办?” 姜三娘在家里骄纵惯了,到了侯府,老太太也喜欢她宠爱她。 她知道,这一回来,是来相看侯府这些公子的,凭她洛京世家女、伯爵府嫡女的身份,爹娘绝不可能让她嫁给侯府的庶子。 而老太太只有两个亲生子,便是现在的侯爷和二爷,二爷只有一位嫡出公子,侯爷倒是有三位,便是侯府的二公子,五公子和十二公子。 十二公子年纪还小,剩下这三位公子里,她一眼便瞧上了这位莲花六郎。 他生的那样好看,像是天上的仙童,而且还做的一手好文章,腹有锦绣,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秀才,还是案首,洛京多少世家女儿都倾慕这位六郎。 也只有这位莲花六郎,才配得上她姜三娘。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跟六表哥独处,最好叫表哥对她也生出些喜欢来,这样婚事便水到渠成,她与表哥正好做一对恩爱鸳鸯,岂不美哉。 可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一个丫鬟,这丫鬟昨夜便阻拦她跟表哥说话亲近,今日还在这里拦她。 若是她房里的丫鬟,早就被她鞭子打一顿或是一顿窝心脚,撵出去了。 姜三娘恨得牙痒痒,她可能会嫁进侯府,早晚都是侯府的主子,区区一个丫头,奴才秧子不知道上赶着来巴结,居然还敢拦着她。 姜三娘从鼻子中喷出一声鼻息,身后她的两个丫鬟立刻会意,上来便推沈妙贞。 “下贱东西,也不看看你拦的是谁,我们家姑娘是侯府的客人!” 那两个丫鬟上来便推搡她,沈妙贞人如此瘦弱,来了流风阁,吃的才好一些,尚没养出一些丰润来,哪里是两个丫鬟的对手,直接被推的摔倒地上。 还没等她喊,空青白术两个飞快从另一头跑过来,空青见沈妙贞还被一个丫鬟压着,脸都贴到了地上,想到自家公子对这姑娘有些不同寻常,顿时头皮发麻。 又害怕,又气愤,这是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人,居然敢欺负他们流风阁的人! 他跟着公子,可是学了不少拳脚功夫,上去一个抡臂,吓得那丫鬟花容失色,急忙躲开。 “端砚,你没事吧。” 空青急忙扶她起来,这一看差点更加气炸肺,沈妙贞脸上沾着土,双手因为摔倒地上,都破皮流血了。 空青生气也并不是因为公子待她有几分不同,他自觉端砚是他们流风阁的人,都是服侍公子的,他们自然是一伙。 现在自己人被欺负成这样,空青的拳头都痒了,要不是看对面是两个丫鬟,女人,他早就上手便打。 白术冷眼瞧着,默不作声挡在空青和沈妙贞面前,先长揖一礼:“这位小姐,看您应不是侯府的姑娘,许是不知道我们二房的规矩,公子发了话,不许人打扰他的清净,便是二老爷二太太来了,也不会强闯进去。” “我……我是姜家的姑娘,姜家你知道吧,是老太太接我来做客的,老太太说这园子我哪里都去得。” 姜三娘一见两个高大小厮,心里就有些害怕,然而不过两个奴仆,还能对她这个主子怎么样嘛。 “我听说这里有个竹林,想来采些竹露烹茶,我又不会去打搅六表哥,再说,你们怎么知道,本小姐进去,六表哥会不高兴,没准他还愿意我来呢。” 空青在心里吐槽,这姜家的姑娘真是跟他们侯府的不一样,侯府哪有这么脸皮厚的姑娘。 这脸上就写着,要贴上他们家公子发生点什么,世家女子的这点小手段怎么跟外头的女人比,外头的女人更加如狼似虎,想粘上他们公子,进门做姨太太做外室,他都不知给公子挡了多少这种女人了。 呸,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实则内里浪荡。 他都瞧不上这种女人。 白术面色不变,只是阻拦着不肯离开:“姜姑娘既然是世家贵女,也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公子也是为了避嫌,为了姑娘的名声,您在侯府做客,却伤了我们院的丫鬟,便是到老太太那里到底也说不过去,姑娘还是请回吧,公子吩咐了,我们不能不遵从,还请姑娘莫要为难小的们。” 姜三娘咬紧牙关,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她实在不甘心,这个莲花六郎身边的丫鬟小厮,怎么都是一个样,如此死脑筋。 等她嫁给六表哥,全都把他们打发出去。 “叫你采些竹露,这么久都不回来,这边还吵吵嚷嚷,这是做什么呢。” 裴境身后跟着紫毫,他面色冷冷满脸不悦,配上那副凤目高鼻薄蠢的英俊样子,这般清清淡淡的,却更加英俊叫人看的移不开眼睛。 姜三娘顿时羞红了脸,莲花六郎果然是莲花六郎,不愧他的名头,生的实在太好看。 “六表哥,我不过是想进去采些竹露,他们就在这里阻拦我,不让我进去。” 姜三娘的脸上顿时挂上了委屈模样,嘴也嘟了起来。 “……” 裴境一眼便瞧见此时沈妙贞的样子,脸上脏了,裙子也脏了,手心里破了皮流了血,用来盛着竹露的竹筒跌在地上,盖子外在一边,那点竹露都洒了出来,旁边还滚落几颗笋,一定是她贪玩挖出来的。 沈妙贞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看到了她现在惨兮兮的模样,心里好似被谁用牛毛针,扎了一下,不太舒服。 “白术,你带端砚下去,给她处理好伤口。” “是。” 等白术和沈妙贞离开,裴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都已经这个时候,竹露早就蒸发,姜三姑娘这个时辰来采竹露,倒真是很有兴致。” 这番话讽刺的意思实在浓厚,就算是厚脸皮如姜三娘也涨红了脸。 “六表哥,我们好歹是姻亲关系,我只是想进竹林逛逛,你的奴婢非要阻我,我的奴婢护主心切,这才起了冲突,六表哥,我先给你道个不是。” 她福了福身,垂头低眉,现在倒是有了些世家贵女的样子。 裴境厌烦透了,这女子昨夜便纠缠不休,今日为何忽然要来竹林,必然是得到了风声,他躲到这里来都躲不开。 “三娘子到别人家做客,客人虽然尊贵,可三娘子是不知客随主便这个词?是我叫奴婢们在此处拦着来人,只要不是侯府的姑娘,一律拦住,姑娘却非要硬闯,看来是把侯府当成了自己家。” “也罢,既然姑娘要逛竹林,那就逛吧,我让给姑娘便是,空青,我们回去收拾收拾,把地方让给三娘子。” “六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境根本不搭理她,转身就走,留下姜三娘在原地扯着帕子,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她非要进竹林是为了莲花六郎,他走了,理都不理她,她逛这竹林有什么意义。 24、24 白术和空青两人中,空青武功更好,日常除了做小厮应做的事,还负责保护裴境的安全。白术读书读得不错,公子也一直指导他,等过几年也可以下场试一试,公子曾断言以他的聪慧,三十之前是能考中举人的。 不过白术读书在行,也并不意味着他武功就不行,因为要保护公子,他也得学些拳脚功夫,可他学功夫的天分实在比不上读书,有时候磕着碰着容易受伤,随身带着药膏,已经是习惯了。 沈妙贞拿布巾擦了脸,想要自己上药。 白术却道:“你双手都伤了,我来给你上吧。” 沈妙贞略一愣,也就伸出手来,她现在只有十一岁,白术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他们这种年纪,便是说不同席都有点早呢。 这丫头的手,好瘦,也好小,十根手指瘦的像是鸡爪,着实可怜。 白术打开药膏,清香的药草香扑鼻而来,是上好的金疮药,他用棉卷挑了一些涂在她的手心,慢慢的打着转抹匀,看着已经不再渗血,才放下心来。 “可有别处也伤了?” 其实是有的,被推倒的时候,膝盖那里磕到地上,应该是青了,现在一直在疼。 但是白术是个少年,她再怎么无知,也知道,不该在男人面前,说膝盖这种比较私密的部位。 白术摇摇头,把药膏塞到她怀里:“你拿着吧,若是有别的地方伤到了,便涂一涂。” 沈妙贞没想到,这人心还挺细的,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从前她在老太太房里时,因为刚进府的时候,还因为生的精致可爱被针对过,后来她学会了不去出风头。 从前都是垂着头宛若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可自进了流风阁,公子不喜欢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她便也慢慢昂首挺胸,精神气也有了。 她本来五官长得就十分精致,眼睛大大,琼鼻菱唇,天然一个小美人儿,哪怕此时年级尚小,那张下颌尖尖,脸色也有些蜡黄的面容,却依然比院子里大多数的丫鬟都生的好看。 不说二公子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们,流风阁的丫鬟们并不多,可徽墨为何自视甚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除了她是家生子,爹娘都是府里的管家,还不是她自觉自己生的好,能给公子做通房。 然而此刻沈妙贞身量不足,年纪尚小,面色有些黄瘦,只凭这一双灵动的黑白分明的大眼,就将徽墨精心装扮的样子,压了下去。 白术的年纪,也是慕少艾的时候,跟着公子也见识过不少美人,其中就包括好多风格各色的世家贵女,他这种身份哪里能肖想那些贵女,所以他从来不看那些人生的什么样子。 而院子里的丫鬟们,眼中只有一个公子。 她这么一笑,明亮的杏眼宛如新月,鼻头小巧,薄唇粉红,像一颗小小的樱桃。 白术顿时有些红了耳根,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裴境心情不好,好好的在竹林看会书,就这么被打搅,偏他也只能说些酸话刺一刺那姜三娘,这若是他们侯府的姑娘,他早就告之其爹娘,叫他们爹娘好生管教一番了,还能叫她在这里又吵又闹? 可姜家到底是伯爵府,盘踞洛京的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说起来底子还比他们裴家要厚一些,在前朝就早已发迹,他们裴家百年前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祖上跟这□□打江山,才封的侯爵。 他也只能软刀子怼一怼,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老太太为什么单请了姜家小姐来做客,打的便是两家联姻的主意,而且还是在他们这些嫡子里选一选。 裴境自有青云之志,他不愿像二哥那样,纳那么多的妾,搅合的内宅不得安宁,他未来的妻子,不仅要贤淑,还要熟读诗书,知情识趣,跟他有共同的喜好,在家世上也要帮得上他走仕途,能跟他匹配,样貌也得是顶级的美人儿。 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才能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过完一生,他要寻这么一位美貌且贤淑的名门淑女,能回报她的,便是若无子四十方才纳妾。 他绝不会在房里纳那么多的姨娘通房,叫未来的妻子心里不痛快。 而因为要求甚高,裴境自然不会看得上姜三娘那样的姑娘。 他所期望的名门淑女,最好是清流人家的女儿,有爵位的贵族,倒是其次的考虑。 现在看着这样子,姜三娘怕是瞧上他了,虽然姜三娘嫁给他的可能性很低,但他还是得跟自家爹爹打个招呼,免得这婚事真落到自己头上。 裴境满腹心思,回来取他的剑和书,要是姜三娘不死心,再进来拿了他的东西,他可就有嘴也说不清了。 而一回来,便瞧见眼前这一幕。 沈妙贞坐在石台上,垂着头,低眉浅笑,白术在她面前蹲下,耳根发红。 他一个没看见,这两人就发生了什么? 裴境心思缜密,想的也多,白术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此刻耳根发红,眼神躲躲闪闪,分明就是他所想的那般。 难不成白术喜欢上了端砚? 这端砚才多大啊,今年才十一吧,裴境满脸的难以置信,而且生的也并不是多么美貌。 他仔细瞧了一眼沈妙贞,好吧,这点他说错了,这小丫头算是个美人儿胚子,可是现在也太小了一些。 不知怎的,裴境心里就是有些别扭,明明别的丫鬟小厮若是看对了眼,他也没有这么觉得不合适。 就比如他身边的空青和紫毫,早就互相认定了对方,他这个做主子的,并没有阻拦,反而乐见其成,打算等紫毫到了年纪,就让她嫁给空青,他还要备一笔丰厚的嫁妆聘礼,也算全了这一份主仆情谊。 沈妙贞也是他的丫鬟,跟别的丫鬟有什么不一样,若是跟他的小厮看对了眼,难道不是好事,他又不是那种很严苛的主人。 可裴境就是觉得没由来的心里不舒坦,应该是被姜三娘气到了。 他气不顺,有心说端砚和白术两句,然而看到她脏了的裙子,还有手心仍旧红肿的破皮,叫人不舒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罢了,这丫头到底是因为拦着姜三娘受的伤。 一时间,裴境心绪也有些复杂,这孩子这么瘦弱,只有自己一个,却因为他的命令,敢去拦姜三娘,她可是带了两个奴婢,都是膀大腰圆的。 这孩子也不害怕,可见是个实心眼的。 “收拾东西,我们回去,这茶不喝也罢。” 白术点点头,手脚麻利的跟空青紫毫一起收拾起来。 唯有沈妙贞因为受了伤,什么都不用做。 “还有别处伤了吗?” 裴境看着这丫头毛茸茸的发顶,此时倒是温和了些。 她摇摇头,对白术不能说自己膝盖受了伤,对公子自然也不能说。 “这几日不必做点心了,好好养养。” 裴境不高兴,心里又有事,收拾了东西回了流风阁也没坐住,便去了太太院里,原本侯府很大,府里的老爷,尤其是侯爷和裴二爷,都是有自己单独的院子的。 但裴二爷爱妻如命,几乎一刻也不愿跟自家夫人分开,所以总是住在二太太的院子里,自己的院子反而成了个书房。 他想寻父亲,就得去母亲的院子里去,一准能寻到自家老爹。 果然,进了内室,母亲斜歪着躺在榻上,而父亲咋在一旁的小桌案上看账本,二太太见儿子来了,这样躺着总不大好,在孩子面前还是得坐有个坐相,也起了身,正襟危坐起来。 裴境行了礼,便与二老爷说了此事。 二老爷早就听到了风声,嗤笑一声:“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姜家是洛京的大族,这桩婚事想强强联合,利益最大化,便是许给你二哥,还轮不到你,怎么,你若是喜欢那姜家姑娘,为父也可以给你争取一二。” 果然,话音一落,他便看到自家儿子满脸嫌恶的否认:“儿子不喜欢那姜氏女,娇纵任性,今日还打了我院里的丫鬟。” 儿子的样貌大部分随了妻子,不然也不会生的如此英俊,好看的有些雌雄莫辩。 这性子,却像了自己十成十,眼高于顶,挑剔非常。 他当初不也是,相看了许多家闺秀也不满意,直到看到了爱妻郑氏,那惊鸿一瞥就叫他魂牵梦萦。 不过儿子也到了年纪了,自己妻子身子不好,也一向对儿子的事不是事事上心,少不得要他这个当爹的多多关注。 “你也大了,按照咱们侯府的规矩,也该放一两个房里人,你自己院子里的,可有喜欢的?” 不知怎的,裴境脑海中竟然闪过沈妙贞的脸,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他的样子。 裴境抿抿唇,将这丫头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摇摇头:“孩儿立志要娶一个身份学识样貌,都跟儿子匹配的名门淑女,不想在婚前纳妾,叫未来的妻子不好受。” 二老爷挑眉,倒是惊讶儿子的忠贞,他这一点,倒是又像了他母亲。 神色复杂的瞧了一眼二太太,他自己都是个痴情种,当初也没僵持着不纳妾,不过是纳了待她们淡淡的,因为是老太太安排的不好拒绝,直到遇见郑氏才直到真正情爱的滋味。 儿子可倒好,竟是比他这做父亲的更甚。 罢了,他便是从那时候过来的,怎么会在这种事上为难自己儿子。 “也好,你心里有数便好,姜家的事你放心,便是那姜三娘喜欢你,此事也成不了,自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姜三娘的意思,并不重要。” 此刻,这个一直像个好夫君好父亲,好好先生一样的二老爷,才露出了世家子弟的些许冷酷来。 25、25 徽墨本就是装病,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挪了出去。 她心里焦急的很,怕装的太过,过几日回来,这院里没了她的地位可就不美了,因为纹枰的事,公子已经对她不满意。 没过几天她就回禀门房,说自己已经大好了,想要回来服侍,门房使小厮来报给裴境,他却对徽墨很不满意,打算晾她一晾,于是遣人回话,叫她好生养着,不必着急回来服侍。 徽墨听了更是心里着急,怕公子一直生气,怕这么挪着在外头养病就再也回不去了,更怕回去了这院子就没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就这样一直到了过年,纹枰家跟她家是表亲的关系,两家的母亲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是亲表姐妹。 当初便是徽墨仗着自己是流风阁的大丫鬟,把纹枰也弄进去的,大丫鬟总在主子那有些脸面。 现在因为纹枰的事,她自己也惹得一身腥,还装病被挪了出来。 大年初一,纹枰的爹妈就带着纹枰来了他们家,现在纹枰已经被赶了出去,自然没资格再用主家给起的名字,用回了自己的本名翠娟。 一见自己的表姐,翠娟就开始哭,她爹妈也开始抹眼泪。 “徽墨,你可不能见你表妹被赶出来不管啊。” 徽墨烦的要命:“要不是她手脚不干净,偷人家的钱,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能容忍这种行为。” “徽墨,你可是六公子面前如此有脸面的大丫鬟,你去球球公子,让我们翠娟再回去服侍,她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你们求我也没用。”徽墨想说她现在也是想回回不去,可想到这些势利眼的亲戚,若是听了风声,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呢。 咬着牙道:“那天你们也见到公子的处置了,没给她发卖了,就是看在你们也算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份上,她自己作死,可别怪上旁人。” 翠娟越发哭天抹泪,嚎啕起来:“我被撵出来了,脸都丢尽了,我没法做人了!” 王仁家的也擦擦眼角的泪珠子,又哀求:“徽墨,算是表姨求求你,跟公子求求情,你表妹这回被撵出来,要是回不去,以后可就找不着好婆家了,那些在主子面前得力的小厮,将来都能升个管事什么的,人家求的不是外头的良民女子,便是主子面前得力的丫头,以后你表妹可怎么找婆家啊。” “表姐,你得帮我啊,都怪那个端砚,要不是她抢了我的差事,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的好像是别人指使她偷人家的钱似的,徽墨厌恶极了,可她更厌恶端砚,这个小丫头片子,一来院子里头,爬的就如此之快,谁能信她没有心机。 不管翠娟是怎么活该,她得赶紧回去,把端砚斗倒,这小丫头片子,迟早会爬到自己头上。 徽墨哪怕此刻自己的处境也并不乐观,也不愿意叫别人看出来,仍在强撑:“我知道了,等过完年,我去跟公子说一说。” 王仁和他婆娘脸上的笑意还没落下,徽墨又道:“不过公子能不能让她回来,那就不是我能做主得了。” 王仁赔笑:“徽墨,谁不知道你是六公子身边第一的大丫鬟,六公子前途无量,他也到了年纪,总要放房里人,这公子身边,谁能比得上你呢,将来你成了六公子身边的姨娘,你表妹在内院服侍你,也算是个助力。” 他这一番拍马,拍的徽墨心情大悦,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放心吧,我会跟公子求求情。” 王仁带着翠娟走了,她脸上的笑容便垮了下来,根本支撑不住,刚才的喜笑颜开变成了愁云惨淡,她得赶紧想法子回去。 跟徽墨的胶着不同,流风阁的仆婢们,这个年过的格外开心,丫鬟们不仅额外得了一件小披风穿,用的都是新尺头新棉花,还有上好的兔毛,过年,六公子还会发利是封,里头乃是辛苦了一年,六公子的赏银。 不仅是六公子单独给了赏银,侯府也有利是封,里头的碎银子铜钱加在一起,足足有一两之多,大概是一个大丫鬟的月银。 沈妙贞开心极了,她攒了不少的钱,算上二太太赏赐的,现在手里足足有九两银子。 她留了四两银子傍身,剩下的五两叫大哥拿回去,可以给娘亲治病,也能给弟弟交束脩,村里有个秀才开了馆,弟弟过了年也有十岁,正好可以去上学,娘亲虽然撑着病体教他认识了几个字,可正经的四书五经,还是得老师去教的。 “端砚,我们跟别院的鸳鸯他们去赌钱去,你去不去?” 紫毫推门,叫她一起去玩耍。 沈妙贞摇摇头:“姐姐自去吧,我也不会,在一旁好没意思的,怕扰了你们的兴致。” 因为是过年,老太太格外开恩,也不妨碍底下的丫鬟婆子吃酒赌钱,老太太也要府里的太太姑娘们陪着打叶子牌,整个侯府上下一团欢乐。 下头的丫鬟婆子们自然也玩闹起来,打不了叶子牌那么高端的东西,掷掷骰子还是允许的。 不过沈妙贞没有余钱去赌着玩,也不爱做那些事,怕扫她们的兴致。 紫毫也不强求,现在流风阁也不剩几个人了:“那你好好看着家里头,我们去玩了。” 沈妙贞点点头,看着他们走了,穿上披风,在廊下坐了一会儿,小雪还在下着,不一会她的睫毛上就沾满了晶莹的雪,看着像是个小玉人儿。 寒风还是有些冷的,她搓了搓手,流风阁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此时她想起了娘亲爹爹大哥和小弟。 娘亲常年卧床不起,病一直没好,爹爹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大哥也像爹爹一样的老实巴交,话都不怎么爱说,弟弟相貌像娘亲,很是清秀,只有她长得既不像娘亲,也不像爹爹。 过完今年,她十二了,年岁一年比一年长,却也不知弟弟变成了什么模样,家里来的信是小弟写的,小弟的字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可现在认识的字也不少。 今年家里的收成不错,交了租子,还剩下三石粮食,大哥有时候上山打猎能打些野味,不打猎的时候就去城里找些零散的帮工活儿来做,日子也算是过得去。只是大哥今年二十了,也该说媳妇儿,可村里的丫头阿娘又有些瞧不上,还要五粮银子加上一头猪一头羊的聘礼,他们家拿不出来,若是给小弟交了束脩,大哥便娶不上媳妇。 一家子商量后,还是决定先让小弟上学,大哥是个老实人,却也知道轻重,若是将来小弟有出息,也能考中,当上了举人老爷,他作为举人老爷的哥哥,还怕娶不上媳妇吗。 末了,小弟还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念。 做了人家奴婢,万事都不由人,她好几年都没能回家,跟家里人一起过年了。 梁园虽好,却非久居之乡,侯府这个富贵窝,终究不是她的容身之所,比起这里,她宁愿回那个徒有四壁的家,跟亲人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呢。 她幼年的时候,依稀记得,家里没有现在这么穷,她的阿娘是有些首饰的,后来阿娘病了,那些首饰当了银子,买了药吊着命,家里才渐渐入不敷出,变得越来越贫困,以至于到最后,不得不卖了她,换些银子。 对于侯府,不过是买个丫鬟的钱,可对他们家来说,却是给娘亲买药的救命钱。 那时候,家里还有一点富余时,过年的时候,阿娘会给她煮一碗桂花汤圆,细白的糯米香甜的内馅,别人都没有份,阿娘只叫她吃。 这个热闹的年,流风阁静悄悄的,她揉了揉眼睛,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叫。 方才看见小厨房倒是有糯米,也许她可以去煮一碗汤圆来吃,这么想着,就更觉得饿了。 因为她要给二太太和六公子做糕点,有时候还要偷偷给六公子做夜宵吃,这小厨房基本成了她的地盘,她煮一碗汤圆自己吃,公子大度也不会说什么的。 揉捏圆乎乎,白胖胖的汤圆,在滚水中浮了上来,她刚盛出一碗,想要品尝,门外就传来响声。 沈妙贞忙去开门,白术扶着脚步有些踉跄的公子走了进来,裴境脸上带了一丝红晕,双眸也好似蒙上一层水汽,他生的雌雄莫辩,此时正如书上说的那般,色若春晓之花面若中秋之月,把沈妙贞看的呆了呆。 “公子在外头应酬,喝了一些酒,可否煮些醒酒汤来。” 裴境并没有完全醉,他只是微熏,可不装成醉了的样子,他那些纨绔同窗们便不让他开溜。 酒宴中途,兴昌侯家的那个小侯爷,叫了好些个穿着暴露的舞女上来,他实在厌烦,便装醉回来。 沈妙贞煮完醒酒汤回来,便看到裴境拿着她已经盛好的那碗汤圆吃了起来,鉴于公子是她的主子,吃也就吃了,她把话咽了下去。 还好她捏的时候,多捏了一些,不然自己想吃这口汤圆,就吃不到了。 “公子喝点醒酒汤吧。” 裴境摇摇头,叫她把醒酒汤放在一边,这碗汤圆非常对他的胃口,是桂花味的里面是奶黄馅的,放了一点花生碎,非常香甜度也不是很高,他喜欢不太甜的甜点。 默默的等他吃完,见他神色疲惫,靠在床榻上休息,沈妙贞给他脱了靴,解了外衣服侍他休息,这才掩了门,离了主屋。 外面,白术还在兢兢业业的守着。 “大过年的,白术大哥不回家过年吗?” 白术摇摇头,他不算侯府的家生子,只是个幸运的被公子留在身边的小乞儿,一个孤儿哪里有家呢,公子身边就是他的家。 “我煮了些汤圆,白术大哥也来吃一点暖暖身子吧。” 26、26 白术竟没想到自己也有。 沈妙贞笑眯眯的,盛了两碗,两人就在外头的屋檐下,就着雪景吃了起来。 白瓷碗里五个胖乎乎的糯米汤圆,滚卧在一处,热气蒸腾上来,糯米的香气钻进人的鼻子里,叫人食指大动。 白术拨拉着那些软软的胖汤圆,吃进嘴里一个,顿时满嘴的奶香,这样的寒冬吃上这么一碗汤圆,实在叫人无比满足。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给公子做夜宵糕点吃,只是公子嘴刁,流风阁的奴婢们虽然也是服侍人的,但侯府这些丫鬟,除了做杂活的,一个个都养的像是副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做的口味并不好,不如侯府大厨房做的或是用点银子去外头买。 那个徽墨,为了体现自己贤惠,从前也整治过膳食,可惜公子瞧不上她的手艺,她若是做,只有公子的份,旁人是没有的。 公子并不小气,不舍得那点吃食,不过是徽墨眼里只有公子一个,旁的紫毫空青,不过都是奴才秧子,不值得她上心罢了。 而沈妙贞却不同,开一回火,做一回吃食,有时候总有剩余的,放着又会坏,她请示了公子,只要有剩的,便做了分给院里的人吃。 他有口福,这一回赶上了。 “很好吃。” 做的比鼎福轩的汤圆还要香甜许多。 沈妙贞笑眯眯的,有人欣赏她的手艺,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帕子来:“上回你把药膏送了我,我用了,很好用,几天就消了肿,可我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个送你。” 那手帕上还带着她身上的香气,白术嗅到了,仿佛是一股兰香,味道非常的淡,似有若无的。 打开帕子,那里面是一锭墨,墨本身制作的就很精致,上头雕刻着松鹤纹路,散发着上好松烟墨的香气,而这墨中间还用丝带系着蝴蝶结,粉色的丝跟黑漆漆的墨着实有些不搭。 “听说你已经跟着公子读书,我也没有旁的能谢你,囊中羞涩只能买一锭墨送你,是市面货,跟府里头的墨肯定比不了,你别嫌弃。” 帕子包裹着墨锭是从她袖口中逃出来的,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带着她身上的香气。 白术的耳根红的几乎能滴血,但他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墨锭,低低说了一声多谢。 这已经很好了,侯府的墨锭是好,可都是公子小姐们用,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厮用。 用了这一碗汤圆,白术得出院子,他虽是小厮,却也是外男,不能留在内院休息的,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 而紫毫等丫鬟还没回来,沈妙贞收拾了碗筷,就往公子屋里去。 公子喝醉了,一会要叫水什么的,屋里若是没人服侍,就是她的失职。 内室里,公子还在睡着,沈妙贞放下心来,拿着自己的绣活在旁边的软塌上坐着绣起来。 “你送白术什么了?” 沈妙贞吓了一跳,急忙去床榻上看。 裴境此时已经坐起身,眼睛亮亮的,哪有喝醉酒睡沉的模样,他将两人在外头廊下说的话都听见了。 “公子没睡沉啊,可是吃醉酒不舒坦,要喝水吗?” 裴境揉了揉额角:“你送白术什么了?” “一锭墨,上回奴婢摔了,白术大哥把他的伤药都给了奴婢,奴婢就想着回礼,托黄鹂姐姐的哥哥在外头买的。” 她目光坦荡,倒是不像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裴境喝了酒,并非完全不难受,他是个不太能喝酒的体质,醒酒的时候总会头疼欲裂。 “公子头疼吗?要不奴婢给您捏捏。” 裴境点点头,示意她试试。 沈妙贞坐到床边,双手按上了他头,解开发髻,缓缓揉捏起来。 别看她的手瘦小,揉捏的力道却很是适中,裴境觉得舒缓了许多:“你这手引导术是跟谁学的?” 沈妙贞愣住:“什么是引导术?” “就是按摩头上的穴位,你按的很好。” “没有跟谁学的,奴婢的娘亲常年卧病在床,晚上总是睡不好,奴婢给她按一按头,娘亲就会缓解一些,若说是谁教的,应该是娘亲教的。” 裴境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离得很近,他可以嗅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非常淡,淡到不仔细嗅根本就嗅不出来。 “你喜欢白术吗?” 他不知为何要问出这话,不过他作为流风阁的主人,问一问倒也没什么,毕竟就算是仆婢互生情愫,也得过了明路,叫他这个主人知道,不然不就成了私相授受了。 他以为自己的理由很正当,所以问的也很理直气壮。 “白术大哥?喜欢啊。” 裴境心里咯噔一声,睁开眼。 “咱们院里的人奴婢都喜欢,除了纹枰不好,偷过奴婢的钱,紫毫姐姐空青大哥白术大哥他们,对奴婢都很好。” 裴境也不知为何,好似忽然松了一口气,可他也不知松了的这口气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也并没有深究。 原来是那种对所有人的喜欢,也是,她年纪还小呢,怎么可能懂这些男欢女爱。 但他还是警告了她。 “端砚,你将来大了,若是瞧上了谁,不论是外头的人还是咱们院里的人,都要如实的禀告我。” “你是我的丫鬟,要懂规矩,我教你念了圣贤书,你便得知道,咱们院里最是容不得私相授受,败坏声誉的人,你如实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懂吗?” 沈妙贞懵懵懂懂,并不能太明白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公子是给她发月银的人,他说了,她就会听。 “公子说的,奴婢晓得了。” 是个很乖的丫头,裴境很满意。 他教她读书,她就会乖乖的念乖乖的背,人也聪慧,让她写字她也刻苦,比起别的丫鬟都叫他觉得满意,心里也多了几分怜惜。 只要她一直这样乖巧聪慧,不会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将来她大了,有了意中人,他这个做主子的,会给她置办一份嫁妆,叫她嫁的风光。 心情莫名的好了,裴境眉头舒展,也不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严肃脸,甚至有情趣打趣她。 “白术给了你伤药,你便回礼人家一块墨锭,你家公子我,待你这样好,你要怎么回报呢?” 沈妙贞张了张嘴:“啊……奴婢,奴婢不是有给公子做糕点……” “你做糕点,自己没吃,还是太太没给你赏赐?这怎么能算回报。” 沈妙贞的脸皱成了一只橘子。 他就很喜欢看她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的样子,心里莫名愉悦。 沈妙贞期期艾艾的,举起手里的绣活:“奴婢,奴婢给公子绣的腰带……算吗?” 她不是个躲懒的,自从知道她的绣活好,她又掌管了他的衣裳,便很自觉的,把衣裳缝补,做荷包绣帕子打络子这种事,揽了下来。 因她服侍的周到小心,又主动干活,待人也和气,别的小丫鬟求她给绣个什么,只要她有时间都不拒绝,即便短短时间就领了一等丫鬟的月例,因为她人好流风阁规矩也严格的缘故,没人敢使绊子,也没人说闲话。 若不是她勤勤恳恳,又怎么可能得了裴境的青眼。 他不过是打趣,故意逗弄逗弄她罢了,难不成还真让她回报他吗。 “好了,我随便说说。” 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这丫头的发丝入手甚是顺滑,手感比狸奴的毛还要好,他忍不住多揉了一会儿。 这些日子在流风阁吃得好吃的饱,这丫头的脸肉眼可见的丰润了,头发也不再枯黄,开始显出一点本身天然的漂亮出来。 可裴境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那些世家贵女,见了他都会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显露出来,他早就被美人儿们惯坏了。 又怎么可能会对这么一点漂亮上心,再说沈妙贞如今还是个孩子呢。 姜三娘害了相思病,回家便大闹了一场,姜裴两家联姻已成定局,无非是嫁给谁的问题。 裴境虽然生的好,有个名号叫莲花六郎,可姜家伯爷哪里会看中女婿的相貌,裴境虽然有才华,是秀才又是案首,可将来还得考,就算走仕途也得打拼了几十年,哪里比二公子板上钉钉的小侯爷,来的叫人放心。 姜三娘魔怔了一样非说要嫁裴六郎,姜伯爷气的把女儿关起来几日没给饭吃,又让派了几个嬷嬷好好教她规矩,才让她消停了下来。 而裴埕那边也是百般不愿,跟裴境大吐苦水,说那姜三娘娇纵任性,脾气还坏,而且又不喜欢他。 裴境听着,直摇头,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是造就一对怨偶,奈何他纵算有出息,这种事也轮不上他来管。 就算百般不愿,裴二郎娶姜三娘的事也已经定下来,世家贵女定了婚事便一直在闺阁中备嫁,不能随意出去走动了 不过这些跟流风阁没什么关系,裴境要准备八月的秋闱,不是闷头读书便是去书院的老师家,做一做试题,得些指点。 其实他中举是十拿九稳,只是他对自己要求甚高,一定要博个好名次。 徽墨又一次递了话进来,裴境终于松口,叫她回来服侍。 徽墨回了院子,过了这些日子忐忑日子,实在叫她心慌,到了自己跟紫毫那间小屋子,看到床上的那件兔毛粉色小披风,徽墨喜极而泣,公子到底是念着她的。 而她珍重的穿上,一出来便看到穿着同款天青色披风的沈妙贞,笑容凝在脸上。 27、27 在裴家这个富贵窝里呆久了,又怎么可能不认得好东西,端砚身上穿的披风,布料分明更好,那镶的毛却不是跟她一样都是兔毛,明明就是更加名贵的狐狸毛。 徽墨恨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自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进了院子,就到处惹事,爬的这叫个快,把她都要踩在脚底下了。 现在公子赏赐东西,都要给她好的,以后若真让她得意了,还不知有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她恨恨的看着一眼沈妙贞,便去给公子谢恩,沈妙贞又不知哪里惹了她不高兴,得这么个白眼,实在是觉得莫名其妙。 紫毫看的分明,摇摇头,徽墨若是再瞧不清形势,这么作下去,早晚公子得打发了她。 拍了拍沈妙贞的肩膀,两人一同进去。 便见徽墨盈盈下拜,声音柔柔:“公子,奴婢已经大好了,奴婢在外头养病,一日都不曾忘了差事,病了这么些日子,实在躲了懒了。” 裴境皱眉,放下手里的杯子:“既然回来了,就一心一意干活,莫要再生出别的什么心思。” 徽墨脸色一白,没想到公子居然如此不念旧情,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她咬着牙低下了头,道了一声是。 见裴境杯子里的茶没了,她便想去给公子续茶。 裴境直接把那被挪到另一边:“端砚,续茶。” 徽墨尴尬的缩回手,双眼通红眼看着憋不住就要哭出来。 沈妙贞却完全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只能去给公子续茶,徽墨暗暗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叫她心里毛毛的。 一天服侍下来,裴境并不怎么理会徽墨,把她衬成了一个尴尬人儿。 在得知自己管着公子衣裳的职,也转给了沈妙贞,徽墨强忍着,回到自己的小屋,立时就痛哭出声来。 她越发的恨沈妙贞,若不是这个小贱人,何至于她的立足之地都要没了。 紫毫跟她住一个厢房,进来换衣裳,便看到她在那里哭。 “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哭什么,叫公子瞧见了,岂不是更厌恶。” 徽墨气的爬起来,瞪着红肿的眼睛:“我才没有被公子厌恶,你胡说什么呢,要不是端砚那个小蹄子,我何至于到这个份上,都是她,满腹心机只想往上爬,现在她得意了,霸占了我的地位,我在这院子还怎么活!” 紫毫无奈:“公子晾着你,跟端砚有什么关系,你素日纵着纹枰做下的那些事,真当公子不知道吗?这回回来了,别再起逆,好好服侍公子才是咱们做丫鬟的本分。” 徽墨更是生气,双目赤红,脸都扭曲了,好像要吃人一般:“不是端砚那个小贱人,又能是谁,我素日兢兢业业的服侍公子,她一来就夺了我的差事,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就想骑在我头上了,也不知用了什么下流手段蛊惑公子,哪里来的下流胚子,一个外头买来的丫鬟,也敢欺负我!” “你够了!” 紫毫低喝一声,污言秽语听得入不了耳了。 “你这样大声吵嚷,是想公子听见吗?不管公子喜欢谁,倚重谁,都不是我们能置喙的。徽墨,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只提醒你一次,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做通房当姨娘,你以为真能轮得到你?你这回办了错事,公子罚你,望你能改过,你既然顺利回了院子,便别再想七想八的,也别跟端砚起争执。不然到时候,惹怒了公子,谁也保不住你。” 紫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得去服侍公子用膳,撂下这些话,头也不回的离开厢房。 徽墨却恍若不觉,死死的攥着身下的单子,咬着牙齿,分明丝毫没把紫毫的话听进去。 端砚,端砚,都是因为端砚,不把她弄出去,她徽墨誓不为人! 徽墨虽然恨上了沈妙贞,却也知道大哭大闹是行不通的,只能先暗暗忍耐住,等她寻到机会着,暂时也没什么行动。 然而公子对她不冷不热,她也不敢再为纹枰求情。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秋闱,这是侯府的大事,除了裴境秋闱便是秋闱过后要操持裴二公子的婚事。 洛京本就是省城,所以这乡试不必跋山涉水去别处考。 入了秋,天气已经凉了,科举查的严,秀才们入了考试院,连身上带纹的衣裳都是不能穿的,还只能是单层,沈妙贞针线最好,这做衣裳的活自然成了她的。 她几乎是用尽了心思,才做了这么一身又和软又保暖又只能是单层的衣裳。 裴境要考试,徽墨更是不敢作妖,便是蠢钝如她也知道,公子的前程关系着她的前程,她早有雄心壮志,想要攀龙附凤,做公子的房里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作妖。 乡试要考三场,一场便是三天,连着八九天都要蹲在那个坐牢一样的小号子里头,着实磋磨人。 因为侯府在洛京的势力,裴境不会被分到靠着茅房的号子,但更多的照顾也是没有了,原本有些家资的公子哥,还能使银子,叫考场给送饭。 但前些年出了一宗考场舞弊案,有个考生贿赂了考官,把答案夹带在考场送的吃食里,从此考生们就只能自己做饭吃,不再有银子叫送饭。 这便苦了裴境,他一个公子哥,还信奉君子远庖厨,哪里会做饭。 研究了半天,只能给他带一些半成品的食物,热一热就能吃,也要好克化不油腻的。 除了侯府的膳房做的一些吃食,沈妙贞还做了些糕点,例如面果卷苏之类的,只要上锅略蒸一蒸就能吃。 可准备的如此充足,白术空青几人,把他接出来的时候,仍旧被磋磨的疲惫又憔悴。 往年,也不是没有死在号子里考生。 就算裴境这种年画上下来的俊秀公子,这么一折腾,也全然没了整洁出尘。 胡子拉碴,身上还有股隐隐的酸臭味儿,然而实在顾不上洗,回了流风阁,更顾不得向老太太等人回报考的如何,他便先扑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待起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内灯火昏暗,显然是怕搅了他休息,考场号子里的床又小又硬,他实在睡得不舒坦,这几日都睡得不好。 寻常有爵位家的子弟,哪怕捞不到爵位,也有朝廷的荫封,可以先从小官做起,慢慢熬资历,像裴境这般非要受一受科举的苦的,确实是少数。 他挣扎着起身,随手往床边一摸,便摸到水杯,是温热的,进了嗓子一尝,有淡淡的蜂蜜的甜味儿。 应该是端砚那个丫头调的蜂蜜水,也就只有她这样细心,知道他若睡得久,嗓子必然干疼。 灯火虽然昏暗,他却能看到在烛火下读着书的沈妙贞,她手里拿的,正是他给的另外半本毛诗。 没想到这孩子倒是很聪慧,上半本不到半年就倒背如流,开始看起了下半本。 这半年多在流风阁,裴境没有亏待她,她吃的很好,也不会挨饿受冻,就像是把过去都填补回来一样,她这半年身量拔高不少,脸也因为丰润,恢复了肌肤本来白皙如雪的颜色。 虽然仍旧年幼,那张脸却像是画中的小仙女儿,已经初现倾城之姿,现在侯府都知道,流风阁有个模样很是齐整的小丫头。 裴境悄悄的打量沈妙贞,心中有种莫名的宁静。 他的动静惊动了沈妙贞。 “公子醒了?” 她拿起剪子,把烛芯剪了剪,让灯光能更亮一些,又把别的灯一一点上,向外头低喊了一句:“公子醒了。” 在外头躲懒的紫毫等人鱼贯而入,服侍裴境擦手,又拿了温着的饭食摆在上头。 裴境睡了一天,就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然而一下筷,只吃了小半碗碧粳米粥,筷子便有些吃不下去。 “公子不想用了?可是饭菜不合口?” 裴境严于律己,纵然口味上有偏好,平日并不会特意表现出来,也不会因为不爱吃就不吃,但在号子房里呆了九天,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就是想吃一些味道重的东西。 “公子,奴婢去回了刘婶子,让她再做一些,公子有什么想用的?”紫毫问道。 裴境叹了一口气,看向沈妙贞:“有一回,你做的那个酸辣汤,这阵子很是想。” 沈妙贞笑了:“公子想用,这便去做,公子可还有别的想吃的,要不奴婢再就着酸辣汤做些云片汤,可以和着吃。” 裴境点点头,低下头喝茶,耳朵有些发红,这还是他头一回非要吃些什么,吃不到就不想吃别的饭。 素日他只觉得非常孩子气,又显得很任性,所以一直克制自己。一朝破功,难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刚才侯爷,老太太和二老爷都打发人来瞧您,见您睡着就没打扰,只是送来了东西就走了。” 裴境点头:“我用完膳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大伯父大概是想问问他考得如何,二老爷是他亲爹自然只担心他的身体,老太太则是两方面都有。 可裴境隔日挨着去请了安,也并没有说考的如何。 到放榜那日,侯府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欢天喜地的回来,侯府的人才知,原来裴境中了第一名解元。 28、28 中举对裴境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事,不过居然是第一名,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意外之余便有些志得意满。 侯府也是欢天喜地,举人老爷说出去本就高兴,而这第一名解元,更是镶了金边,好不光荣。 裴境高兴过后,也就冷静下来,三年后还有会试和殿试,只有成了进士,才是真正一只脚踏进了官场仕途。所以高兴了那么几天,也就一切如常。 倒是侯爷和老太太,把裴境好一顿夸,他俨然成了侯府的未来希望,待遇也跟二公子,未来的侯爷还要好一些,不过裴境在意的不是这个。 成了举人,就可以直接做官,只是要有缺才能补,而且要下放到各州府的县里,先从九品做起。有些举人因为连年考不中进士,只能在下头的县衙做个小吏。 不过本朝科举对于举人很是宽和,就算担着朝廷的职位,也可以在职考进士,除了举人的补贴还能多拿一份朝廷俸禄,有许多举人都是如此。 二老爷也问过裴境的意思,他们二房有钱,给他使银子,在洛京活动个肥差是没问题的,洛京城不同于一般的县,乃是大梁陪都,哪怕只是主簿也是从七品。 但裴境却并不想现在便开始做官,在他看来,只有一直考不中进士没出息的才会去补缺。 他年纪还小呢,不需要现在就考虑出路,说到底他更看重的是名,举人的补贴一年才不过二十两银子外加两石米面,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大收入,能叫一个赤贫之家两年变成一个小地主。 可侯府是什么人家,他裴境喝一碗雪顶含翠茶便几两银子没了,岂会看中这点朝廷补贴和一点小官俸禄。 他不愿意现在便做官,二老爷也由着他。 会试乃是三年后,虽然他不敢懈怠,但总归可以略松了一口气,能歇息几天。 如此又过了半年,年底过完年,沈妙贞的哥哥来递了话,求六公子放她家去几天,原因是他们的娘病重。 裴境早就习惯了沈妙贞在身边服侍,这些年她被□□的实在和他的心意,一个眼神她便知道只要磨墨还是要上茶,但她娘病重,于情于理也不能强留。 裴境便给她放了假,让她先回家侍奉母亲,还特意让景天驾车拉她回家去。 沈妙贞好几年没能回家,心中未免有些近乡情却,而这一回回去是因为母亲病重,心里更加难受。 沈家村在京郊三十里外的地方,坐着车也要走上两个时辰,逐渐的地上也有些坑坑洼洼,快到沈家村了。 她掀开车帘子,往外一看,道上走来几个年龄不一的年轻小伙子,身上都背着布包,一看便是上学的学子们。 她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弟弟,急忙叫景天停车,她下车对着弟弟招手。 “小天儿,过来。” 那群书生中,一个肌肤白皙相貌英俊的少年一愣,不敢置信的瞧了好半天,一晃好几年了,他都有些不敢认。 “天儿,是我啊,我是妙贞,你姐姐。” “阿姐?当真是阿姐?” 小少年飞奔一般过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阿姐,当真是你?” 眼前的小少年比自己都高了一些,脸却仍旧稚嫩无比,带着孩子的稚气。 “好几年不见,我都不敢认阿姐了。” 那些少年郎应该是弟弟的同窗,什么年岁的都有,她还见到里面有个十八九的,却仍在上村里的私塾,他们公子都是举人老爷了。 那些学生里头,走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身素色绸缎衣裳,脸倒是生的端正,很有些文弱书生的样子。 “沈天,这是……” 见他问,沈天也不能不介绍:“这是我阿姐,阿姐,这是私塾的孙先生,弟弟的恩师。” 沈妙贞不敢怠慢,急忙福了福身:“先生安好,我家弟弟,劳烦先生上心了。” 在流风阁这一年多,沈妙贞从没做过什么粗活,吃的好睡得好,生活的舒心,身量也长了上来,没了那股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她天然的美貌便渐渐显露出来。 孙秀才拱了拱手,暗暗打量面前这少女,看着年岁还不到十五,的确有些小,可这种精致的美貌可是那些村姑怎么都比不上的。 她穿着一袭月白的小袄陪着同色的裙子,裙角坠着蝴蝶的刺绣,头发输成朝仙双环髻,带了一只素色的银簪子,一张芙蓉面白皙如同皎月,鼻头小巧唇若樱桃,最叫人移不开眼睛的,是这少女眉宇间似有若无的愁绪,仿佛笼罩着袅袅烟雾,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若远山秋水,清澈见底。 孙秀才喉头耸动,他知道沈天的姐姐,在大户人家做婢女,却没想到,是如此一位小美人儿。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他这回才明白,杜大家所说豆蔻年华的少女之美,原来真是他见识短浅了,他看过村里那些姑娘,一个个又土又黑,村的出奇,哪里能叫娉娉袅袅。 沈妙贞下意识觉得这秀才的眼神有些肆意,但他是弟弟的老师,实在不好说什么,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景天大哥,要不你就送我到这里吧,我跟阿弟一起走回去。” 景天早就得了公子的命令,让他把她安全送到家,又怎么敢躲懒呢:“端砚姑娘,你的行李还在车上,自己一个人怎么背回去,既然是姑娘的弟弟,一起上车,我送你们回去好了。” “这……合适吗?”沈妙贞有些迟疑。 “这有什么不合适。” 景天眼睛转了一圈,又道:“孙先生既然是姑娘弟弟的老师,便也一起上来吧,我顺路送你们,不打紧。” 景天盛情难却,沈妙贞也只得遵从。 她还以为孙秀才会推脱一二,没想到也真的跟着上了马车。 侯府的马车宽敞,这一辆又是公子的车,整架车两头大马拉车,里面又宽敞又舒服,下面铺着的都是厚实的软垫,车头的小柜上摆着香薰,柜子里还有零食。 然而坐上三个人,也显得有些窄。 孙秀才就坐在她对面,他年纪大已经是个成熟男人,沈妙贞只与自家公子坐的这么近过,从没跟别的男子如此近,而且还是个陌生男人。 她有点不自在,把自己的行李包袱抱在怀里,企图阻挡几分他灼热的视线。 孙秀才看了一眼马车内部的装饰,心里头暗暗羡慕,不知这姑娘在谁家做使女,居然如此富贵。 又看着对面的姑娘,垂着头的模样,只能瞧见她黑亮的发丝和一点白皙的额头与鼻子,再看她的手,纤长白皙宛如玉雕刻而成,他实在恨不得直接握住,看看是否如书中所说,那般柔弱无骨。 有这个孙秀才在车里,沈妙贞着实觉得不大自在。 沈天已经十二岁,不小了,似乎是察觉到自家姐姐的不自在,往她身边坐了坐。 因为离家已经不远,很快便到了沈家村,孙秀才只能下车,沈天跟老师告了别,回来一瞧沈妙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阿姐在侯府呆的久了,也跟那些千金大小姐一般,不能见外男了?” 他在打趣,沈妙贞却笑不出来:“你那个老师,我总觉得有些眼神不正,他怎么总盯着我瞧。” “他盯着姐姐瞧,自然是因为姐姐生的好看,老师家的那个师母,是他们家的童养媳,如今都快五十了,哪里比得上姐姐美貌……” 眼见沈妙贞脸色越来越黑,沈天急忙住了嘴:“我是夸姐姐好看,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说到这,他潜意识中也警觉了一些,安慰道:“姐姐放心,就见着这么一回,以后又见不到,有我这,他又能对姐姐做什么吗?” “不是做什么,他能对我做什么……” 沈妙贞叹了一声:“这一年好几两银子的束脩,你在学堂要好好读书,可别跟着那些男孩子一起贪顽,染上一些不好的毛病。” 她是听六公子说裴家族学的坏风气的,不知村里的私塾是个什么情况。 “姐姐放心,咱们家什么情况,我哪里敢呢。” 到了沈家大门口,景天叮嘱了一句:“十五日后,我再过来接姑娘,没要忘了时间。” “接我就不必了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这哪行,公子吩咐接您,小的就得接您。” 景天嘱咐完,方才离去。 两人回了沈家这个小院,沈妙贞有些酸酸的,再看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病的张不开眼的娘亲时,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娘,不孝女回来看您了。” 沈妙贞的大哥,一直亲自服侍他们的娘亲,放下了手里的药,推了推又在她耳边说话,好容易把床榻上的老妇推醒。 “是妙儿吗?” 徐氏的嗓音好像破锣一般,双眼无神,双手乱摸,怎么也瞧不见沈妙贞人在哪里。 沈妙贞握着娘亲的手,失声痛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阿娘的眼睛,两年前就看不见了。”沈妙贞的大哥回答。 29、29 “怎么会这样,我拿回家里头的银子,不是给阿娘抓药吃了吗?” 沈家大哥老实巴交的,缩在墙角蹲下,不敢看沈妙贞的眼睛:“把你卖了那一年,阿娘就病的下不来炕了,若是没有你拿回来的银子抓药,阿娘早就去了,也拖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夫说了,这些年,一直都是熬日子,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徐氏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沈妙贞顾不上悲痛,急忙去抚她后背。 然而她咳嗽的越发剧烈,直直咳出一口血来,沈大哥急忙上前,喂了一口药,总算咽下去,才压住了那咳嗽。 徐氏指了指沈大哥,沈大哥抱出来一个小木箱子。 徐氏又指着沈妙贞。 “这是阿娘留给你的,让你收着。” 沈妙贞强忍泪水,知道这是阿娘的体己,现在留给她,便是安排后事了。 “妙儿,你……你得好好的,这里面……重要,别给别人……” 徐氏身子实在虚弱,强撑着说了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沈家老爹背着一捆柴,手里还拎着一只野鸡,进了屋:“妮儿回来了,大牛,你去把这鸡收拾收拾,晚上给妮儿熬鸡汤喝。” 沈大哥诶了一声,就要出去杀鸡。 沈妙贞阻拦了大哥:“家里头也不富裕,这鸡就别杀了,我在侯府能吃着好东西。” 沈老爹抽着手里的旱烟卷:“你在家里多待些日子吧,陪陪你娘,这一走,怕是以后见不着了。” 沈妙贞沉默了下来,她想哭,却只能强忍,阿娘昏睡着,她不能扰了阿娘休息。 她强忍泪水,去了堂屋,打开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是四身棉衣裳,都是新的布料,虽然外头只是粗布的,里面却是今年的新棉花,做的很厚实。 “爹,我给你们都做了新衣裳,你们来试试。” 沈老爹和沈大哥的都比较合身,就是小弟沈天的,她没想到这孩子窜的这么高,做的裤子稍微短了一些,好在还能改,她做的时候里面是卷了布的,给放下来就好。 她又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这已经是她全部的钱。 沈老爹愣住:“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我现在已经是侯府六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拿的月例也多了些,年节的府里的主子们都有赏赐,这才攒下这么多的银子,我想着,有了这些钱,也能给大哥说媳妇儿了。” 沈老爹吐出一口烟圈:“老大说媳妇儿的事倒是不急,我们爷三总不能一直靠你一个姑娘家养,不仅得给老大娶媳妇儿,也得给你攒点嫁妆,这些银子不若买几亩田,也不用去租地主家的田,一年到头收成那么一点粮食,主家的租子就要五成,剩下的只够自家吃。咱们做农户的,还是得有自己的地。老大,你说呢。” 沈大哥低下头:“都听爹的。” “可大哥今年也二十了吧,这么等着……”沈妙贞有些犹豫。 “他等几年无妨,等你阿弟考中了秀才,也得了朝廷补贴,他是秀才的大哥,还怕娶不到媳妇儿?买几亩田地慢慢攒钱,也得把你赎出来,再过几年你也得嫁人,总不能一直叫你给人家做丫鬟。” 沈妙贞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这事就这么定了。”沈老爹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陶罐子,里头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铜钱,数了数,里面也有八贯。 既然说买地,沈天也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 “你在私塾读书,这钱是哪里来的?” 沈天笑嘻嘻道:“我除了完成功课外,替他们抄书,抄一本能赚十几文,便是这些年攒下来的。” “叫你好好读书,你得专心学习,你去替人抄书,影响你的功课怎么办?” 沈天可是怕沈老爹揍他,急忙抱头:“姐姐,我功课都有好好完成,绝没有本末倒置,我也是想给家里减轻些负担。” 沈妙贞就怕这个,全家供他念书,他却只知玩乐,不好好学,岂不是白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待会我就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这一下子,便有了三十三两银子,沈老爹算了算,已经够买五亩上等水田,若是再讲一讲价格,还能再多一些。 只要家里有了田地,就算是有了奔头。 沈家只有两间房,还不是砖瓦房,好在还有火炕,因为她回来了,才开始烧炕,倒也不算太冷,但屋里想像流风阁那样,放火盆烧炭,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房间只有两间,沈家大哥晚上还要贴身照顾娘亲,本来这件事沈妙贞一直想要做,但被沈老爹拒绝了。 徐氏晚上若犯病,怕沈妙贞照顾不好,而且徐氏现在的病情实在太重,随时都有可能睡过去再也起不来,她一个女孩儿家,若面对这种事,也实在太残酷了。 沈老爹叫她跟沈天住一间房,沈天在地上打地铺。 他们这样的人家是用不起蜡烛的,只有一盏煤油灯,要供着沈天使,因为他晚上是要读书的。 沈妙贞说考校,就是真考,沈天他们现在学的乃是四书五经中的论语,论语算是开蒙的书,可不论是考秀才还是靠举人,甚至靠进士,都要考,所以不论什么学堂,论语都要翻来覆去的钻研,吃透。 沈妙贞可不会按照论语考他什么意思,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公子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熟练的背她会考。 这样考了一遍,整本论语,沈天的确背的滚瓜烂熟。 他晚上还要抄书,这十几文的银子是要赚的,现在除了束脩,他日常用的笔和纸的钱,都能自己负担。 沈妙贞摸了他用来练字的纸,又黄又糙,在侯府这样的纸即便用来做手纸都不够格,她们公子练字都是用的白如绸布的尺素宣纸,哪里会像她弟弟这样,用这些又黄又粗的纸都舍不得用。 “你用这些纸怎么能写的好字,你要读书,现在却不着急赚钱养家,还是要做好学问,中了秀才,咱们家才算多个指望。” 沈天笑笑,虽然稚嫩却如年画娃娃一般白皙俊俏的脸,露出不属于他这种年纪的成熟。 “没事的姐姐,能省一些是一些,我用毛笔蘸着谁,在墙上写字,又能练腕力又省钱。” 沈妙贞一阵心酸,这人跟人,真是天生便不一样,她们公子生在富贵窝,想要读书,二老爷便重金请名师作为西席。 可她弟弟,求爷爷告奶奶,交着那么贵的束脩,才只能到一个秀才开的私塾里读书。 “姐姐,给了家里那么多的银子,你……” 沈天有些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话不好意思直接说。 “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有这种心眼,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阿姐,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身边都有好几个通房什么的,你现在也成了贴身丫鬟,不会,不会……” 沈天再也说不下去。 沈妙贞倒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从哪里知道通房丫鬟这个词的,谁把你教唆坏了。” “没有,阿姐,没人教唆我,是私塾里李地主家的那个李旺财说的,他就有个通房丫头,说洛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身边,都有,阿姐,你不会也。” 他不敢再问下去。 沈妙贞松了一口气:“别听那些胡说的,阿姐我不是那种人,阿姐因为当差当的好,得了赏赐,才能攒下这么多的钱。” 不过这一回回来,那二十两里面的确有十两是公子给的,说留着给她娘治病的钱。 瞧他这种别别扭扭的样子,沈妙贞笑道:“你阿姐我若是做了大户人家的姨娘,能得的银子可就多了,到时候咱们家也就不必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苦日子,你却不愿意?” 她不过是说笑,六公子那样的人物,岂是她能攀附的上的。 沈天急了:“阿姐,你别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做妾,那是以色侍人。我会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到时候寻个正经人家,把姐姐风风光光嫁出去,叫姐姐过上好日子。” “你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叫以色侍人了?” “我们私塾,那个李旺财的通房,其实是他们家给他寻的童养媳,可李旺财说了,他若考了功名,才不娶她,成日跟我们说,她只是个通房的妾,不值钱的玩意,我们时常看见他打她,把她打的在地上打滚,嗷嗷叫唤。阿姐,我不愿意你也做那种人的妾,忒不把人当人看。” 沈妙贞心里暖融融的:“傻孩子,阿姐不是那种人,睡吧,你明日还得早起去私塾。” 孙秀才回了家,瞧见自家卧病在床,满脸蜡黄眼角满是皱纹的媳妇儿,便心生厌恶,他这个媳妇儿比他大十五岁,以前穷的时候全是靠她种地操持家务,才把他供出来。 可现在,他怎么也算是秀才老爷,现在经营者私塾不愁吃穿,吃皇粮,虽没有官职,但他可是还要再继续考举人的,一见到家中老妻,就心烦意乱。 老妻有恩于他,现在病着也一直喝着汤药供养,可他也不能一直守着老妻过一辈子,这阿姐也没给他生下儿子,成亲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养住了。 问过大夫,得知老妻如今不过是在熬日子,只等着蹬腿咽气,孙秀才松了一口气,生出些许窃喜来,晚上如梦,不知怎的,就梦到了白日里瞧见的那沈姑娘。 30、30 第二日早晨醒来,孙秀才觉得裤中粘腻,用布擦了擦,换了件新的亵裤,他特意照了照镜子,还用头油抹了抹头发,把头弄得油光蹭亮,还拿出舍不得带的玉冠带上,换了件新的鸭蛋青袍子,脸上也铺了些香粉,想要自己看起来更白皙一些。 又去瞧了瞧卧病在床的老妻,一看到她那张蜡黄的长满了皱纹和斑的脸,他皱着眉几欲作呕。 厨房里头,他八岁的小女儿正在给老妻熬药。 “桂娘真是侍母至孝,你还小呢,做好女红,读好女德女戒才最重要,知道吗?” 孙秀才摸了摸女儿的头,神情很是慈爱。 他那女儿才八岁,得到爹爹的夸奖,高兴地不得了。 “你去吧,把女戒好生读一读,爹爹下了学回来要考考你。” “可是阿娘的药……” 孙秀才笑道:“有丫鬟呢,再说爹爹亲自给你娘熬药端过去,你对爹爹也不放心吗?” 桂娘急忙摇头,匆忙跑了出去。 孙秀才的脸阴沉了下来,一个药罐子,日日吃药一个月光药钱便要一两银子,他是秀才,又开了私塾,家里过的也富裕,去年还买了两个丫鬟服侍老娘和老妻。 结果这女人,怕他有别的打算,买的都是丑陋蠢笨,长得实在上不得台面的粗苯丫头,那婆娘以为他是谁,那么饥不择食的吗? 他满眼厌烦,把药塞到袖口里,抓了把草木灰进去熬,吃吃吃,怎么不吃死那婆娘。 孙秀才心里头郁闷极了,又老又丑,又不能给他生儿子,还占着他正妻的位子,哪个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肯嫁给他呢。 不一会儿,丫鬟来端药,他将那碗草木灰熬煮的药递给了丫鬟,这才稍微舒心了一些,去了书院。 白日里,徐氏又醒过来一回,沈妙贞想要服侍着她吃药,然而她已经虚弱的吃不进去,沈妙贞又偷偷的哭了一回。 沈老爹虽然也哀痛,可日子还得接着过,他拿了那三十三两的银子,出去找了介人买了五亩上好的水田,拿了地契才算安心下来,只等开了春把田种上。 临到晌午做了饭,想起书院的沈天没拿饭食,沈大哥就让沈妙贞去送饭。 主要是想让她出去转一圈,免得一直看到母亲每况愈下的身体,心中憋屈难受。 沈妙贞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便去了。 学堂距离家里头并不远,就在村子的最南边,原本这学堂是孙秀才在家里弄的私塾,后来因为来上课的人多了,村里族老便商量扩大一些,专门盖了几间房子做书塾,仍旧由孙秀才教课,不过这收入要跟村里对半分。 孙秀才一开始不愿意,但修房子的钱不用自己出,学堂扩大了还招了邻村的好些孩子来上课,他又拗不过村里的族老,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晌午,私塾里的学子们都要歇息,吃午食。 他们这些学子们,除了身为地主的李旺财吃的最丰盛,旁人不过都是普通农户子弟,能有几个粗馍馍吃,就不错了。 就算是李旺财,吃的也不过是白米饭和有肉的菜,比起侯府的那些公子们,实在差的太多。 孙秀才有心跟沈天套套近乎,外头传来一声喊声:“沈天,外头有个好漂亮的小娘子寻你呢。” 沈天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跟孙秀才告罪,跑了出去。 果然见到自家姐姐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那里,私塾里都是半大小子,哪里见识过模样如此齐整的小娘子,都靠在墙头上看。 沈妙贞站在桥边一颗梅树下,乡野村子里的梅花也不是什么金贵品种,但耐寒开的也早,粉白的花瓣飘下来,她穿着一袭月白的袄裙,披着天青色的斗篷,白绒绒的狐狸毛,衬托的那一张小脸越发白皙娇俏。 殊不知,此刻她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阿姐,你怎么来了?” “今儿我给你送饭,我照看阿娘一上午,大哥有心让我出来走走。” “咱们去那边。” 沈天可不愿意自己的阿姐被那些半大小子们围观,拉着她去了后山僻静的地方。 打开食盒,里头乃是一碗黍米饭和一碟小菜。 沈天嗅了嗅:“今日的饭怎的这样香,我嗅到了鸡肉味儿、” “就你鼻子尖,我看见厨房有剩余的鸡油,用鸡油蒸的饭,剩下的一点鸡杂,合着咸菜一起炒了,咱们家虽然不富裕,可是你读书是要用脑子的,得多补补。” “还是阿姐做饭好吃。”沈天叹了一口气:“大哥跟阿爹做的,也就是做熟了罢了。” 沈妙贞沉默了下去,娘亲久卧病榻,从她入侯府为奴婢的那一年,就已经下不了床了,这个家是没个女人操持,三个男人过日子,又要照顾娘亲,确实过得粗糙。 “真香!” 沈天吃了一大口,鸡油的香味已经渗透进了每一粒米中,黍米粗糙,日常吃着会割嗓子,但她如此妙手烹煮,那股割嗓子的糙竟然消失了。 他舀了一勺喂到沈妙贞的嘴边:“阿姐也吃。” “我在家吃过了。”她摇摇头。 此时,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诶哟哟,沈天,你这个穷逼剋又躲在没人的地方吃饭,是不是不敢叫人看你吃的都是猪食啊,要是跪下来叫几声爷爷,我就赏你两块肉吃如何?” 声音及其聒噪而且没有善意,沈妙贞和沈天一起抬头,看向来人,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公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子,就站在他们跟前,这几个学子应该是公子的狗腿子。 沈妙贞皱着眉头。 李旺财还想嘲笑,可下一刻便看到沈妙贞那张莹如白玉的脸,顿时脸一红,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 这少年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沈天因为长得好看,又不肯做他的狗腿子,总是被他针对。 “你……你……沈天,你从何处寻来这么个美貌的小娘子,没瞧出来,你这穷逼剋还有此等艳福,莫不是醉红楼里的小花娘?可你也没钱寻花娘啊。” 沈天气的够呛,放下食盒,跳起来,拳头攥的非常紧:“李旺财,你又想挨揍了是吧!这是我阿姐,容不得你在这里嘴巴喷粪。” 他扬了扬手里的拳头,沈天年纪虽然小,可个子长得却高,力气也实在不小,李旺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的打手是多,可沈天打架是不要命啊! 然而他嘴上还是不服输的:“沈天,你自己瞧瞧我们的人手,你以为还能赢不成,你们都上,把他打得屁股开花,把那小娘子抢过来,爷爷我今晚就要做新郎!” 沈天更是气的够呛,不要命了一样,就想冲上去。 “你们,在做什么呢?” 孙秀才从拐角处出现,看着这些人,倒是很有夫子的威严,他今日特意打扮了,还带了玉冠,乍一看倒是模样有几分齐整。 “夫……夫子……” 李旺财和他的几个狗腿子顿时蔫了,还想恶人先告状。 孙秀才摇摇头:“李学子,你读书一直心性不定,若再这般下去,我就得跟李老爷好好说一说了。” 学生大抵都是怕找家长的,私塾一霸李旺财也是如此,孙秀才不咸不淡的训了他们几句,就让他们离开。 这回只剩下沈妙贞沈天和他,他抱拳赔礼:“沈姑娘,没被惊吓到吧。” 沈妙贞福身道谢,孙秀才看似帮她们解围,可是除了不咸不淡说了闹事的人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可这人是弟弟的夫子,又不能不应付,敷衍的陪着说了几句,她匆忙赶了回去。 沈妙贞下意识觉得,应该离这个孙秀才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徐氏的病依然没有起色,哪怕请了洛京的名医花了重金诊断,也是熬日子,她一天之中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少。 少数有时候醒过来,只会拽着沈妙贞的手呜呜直哭,说一些对不起姑娘,没脸见姑娘的疯癫话,最后竟是连沈妙贞是谁都认不出。 一家子心如刀绞,沈老爹不擅长说话,心里头的难受无法排解,一根旱烟接着一根旱烟的抽。 而就在一家人如此愁云惨淡之时,村里头的王婆子却穿红着绿的上了门。 “沈老汉,大喜事啊,我来给你道喜了!” 王婆子在村里可很是有名,除了家里那点地,日常也会做些保媒拉纤的媒婆活计,接些谢媒钱。 沈家大哥沈大牛的婚事,就是托王婆子给说和。 沈老爹以为她说的大喜,是给大牛说了亲事,急忙把王婆子迎了进来,还倒了茶给她吃,放了一盘果子给她吃,这都是沈妙贞从洛京买来的,比村里的可好上太多。 “沈老爹,听说你们家姑娘回来了?” 沈老爹一愣,不是说大牛的婚事,怎么开始问起妙儿,可他为人老实巴交,只以为是寒暄,便把沈妙贞叫出来。 王婆子顿时眼露精光,上来便拉住她的手,不住的上下打量:“不错,不错,瞧瞧这齐整的小模样,咱们村里保长家的闺女,都没有你这女儿这么俊儿。” 王婆子不仅看她腰身,还想掀开她的裙子看她的脚,沈妙贞厌恶的不住往回缩,躲开她的胖手。 王婆子嘿嘿笑了几声:“这丫头,还羞涩呢,沈老爹,你这闺女,今年十三了吧,也该到年纪了。” 沈老爹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听着,此时越听越不对劲。 “沈老爹啊,你实在是交好运了,咱们村的教书先生,孙秀才瞧中了你家姑娘,这不是叫我上门来提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