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师父让我修身养性》 1、001 烈日,风沙。 这本不该是个出行的气候,可在大漠里是管不了这么多的。 而好在此地是西北最繁华的兰州,纵然此时沙漠看起来狰狞而无垠,前方总归不算太远就是有城镇的。 骆驼拉着的马车在沙漠里缓慢行进,发出清脆的驼铃声。 不过这或许并不能称为一辆马车,车厢黑沉而厚重,看上去像极了一座棺材。 车轮轧过沙土留下清晰的印痕,昭示着车厢里的重量不轻。 在沙漠里能这样安逸出行的不多。 在马车上挂着的姓氏图腾更不多见。 那是一个“姬”字。 自打几年前姬冰雁与故友一场大醉之后告别就来到了兰州,大漠艰险却也是险中求富的地方,不出五年他就已经成了这沙漠上最精明强干的商人。 坐在“黑棺材”里的姬冰雁却没有从外面看起来的闲适。 沉重的车厢隔绝开了日头的暴晒,难以隔绝他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下,无端升起来的烦躁感。 他握紧了袖中的判官笔。 有过在沙漠绝境之下蝎子攀附上腿的经历,有过黄沙掀翻坐骑将他整个儿埋进去的处境,更有过沙漠无风的闷热里断水断食的绝望,他对危机的觉察要比常人敏锐得多。 和沙暴将起时候的躁动不太一样,他总有种被锋锐的尖刀悬在头颅上的错觉。 这会儿他有点后悔今天没带着石驼出门了,那虽然是个瞎子,却是个比一百个耳聪目明的人还要顶用的瞎子。 “小……”他刚想叫一声赶车的小潘,却突然听见了——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在沙漠里寻常马匹多半不出三天就会被累死,深有经验的商人也多半不用马,但架不住真有这么奢侈的。 姬冰雁挑开厚重的帘幕往外看去,蒸腾着的热气与沙浪干扰着人的视线,不影响他看到六匹马从远处奔来,马上各坐着一名白纱覆面的女子。 来者不善! 姬冰雁养着迎雁、伴冰这样的美妾在身边,却绝非为美色所迷惑之人,那几名女子人还未到,杀气却已经先至了,总不能是来同他谈生意的。 “闪开!” 小潘人生的机灵,在大漠里摸爬滚打久了遇事也机灵。 姬冰雁这么一说他就地滚了下去,预备在这架重金打造的马车之下躲藏一番。 可他才准备躲进去,先对上了一张倒垂下来的脸。 他险些忍不住惊声呼叫出来。 被长发掩盖了大半的面容他也看不出这人的长相,只能看出这是个姑娘,还是个皮相甚嫩的姑娘,嘴角上扬起来的弧度怎么看都有种恶趣味。 不……分明是恶劣才对。 他猛地惊觉,那六个不速之客的目标可能不是他家主人,而是这个藏在车底的少女。 姬冰雁也意识到了。 他破开车门而出。 这位眉目之间冷意沉重,从长相到目光都透着一股子鹰隼的精明锐利的兰州首富,掌中判官笔一转,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然而迎向他的却只有两人,另外的四人拔剑出鞘,目标正是他那辆马车。 他绝不用剑却不代表不懂剑,他曾经的倾慕的华山高徒就使得一手好剑。 这几名白衣女子剑招轻盈而如出一辙的制式,分明就是杀人的剑招。 但她们的剑虽快,却还比不上那道从车底窜出的流光快。 足尖在车底一点,贴地滑出的青衣少女,在这身形极快地移动之中,指尖的飞刀毫无迟疑地掷出,腰身扭转连带着飞刀的轨迹也擦出了一道弧线。 姬冰雁分神去注意那边的动向,竟然没能发觉,她这一动间,足下是以何等发力的动作让她直起的腰身。 在沙地之上甚至没留下分毫的痕迹。 他自忖见过的那人轻功已经能称得上独步天下,这年岁不大的少女却也是身法的高手。 姬冰雁想着事情,两只判官笔却没停下动作。 双笔一分以毒蛇出穴的技法,点中了那两名朝他而来的女子的肩井穴,又一左一右击断了那两柄长剑。 现在他可以围观那边的战况了。 这青衣少女着实长了张过分漂亮的面容。 积翠流墨的长发在沙漠中被风吹乱,露出那张秀致纯然的脸,偏偏她眉似薄刀又透着股说不出的锐气,而唇角的笑容漫不经心得风流写意。 但她的招式更漂亮。 姬冰雁一眼就看出她的内功造诣绝不算高。 可她足底步伐交错,从那四人之中穿过,袖间一柄飞刀惊鸿而出,直穿一人咽喉的动作却老辣得让人避无可避。 下一刻,她指尖接住了一开始飞出的那两道弧光。 转手又在后仰斜行中,一把飞刀连环撞开了两把长剑,又是一把飞刀穿过了第三人的心脏。 现在只剩两个对手了。 这两人明显不像是刚才的那两个送命跟送菜一样的好对付。 她足尖一点,只在沙地上留下了极浅的一道印痕,人却已经凌空而起,青色的衣袖间又是两道飞刀疾出。 飞刀与长剑撞出了一声清越的鸣啼。 从那两名白衣女子的角度看不见,从姬冰雁的角度,却足以从烈日之下的闪光判断出这两柄飞刀的末端系着金丝银线。 而他更是发现,扎在那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身上的飞刀,和她此时打出的大不相同。 虽然都是弧状的刀柄,抛出去的不过是寻常铁制的,但系在丝线末端的那两柄飞刀,是与她衣袍一样的青色。 尖端的雪色寒光之后便是苍翠欲滴之色,连缀着一段段的竹节柄。 几乎在飞刀与长剑撞上的瞬间,她掌心的发力与她轻若游絮的前行让丝线骤然松弛又拉紧,在长剑上绕出了一环。 不对,这不是金丝。 看起来细到只有日光反射才能看出端倪的细丝,毫不留情地拦腰斩断了那两把长剑。 而她本人,已然在这瞬息之间穿过了两柄短剑的缝隙,一手一把握住了飞刀。 好快! 这一次姬冰雁不会看错,她的身法几乎快出了残影。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轻功绝佳的人路数都会有点相似的缘故,他总觉得从她的轻功招式里看出了点故友的影子,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六人中哪怕是修为最高的两个,也绝快不过她的这个速度。 她只想快而稳地拿下对手! 两柄飞刀之上骤然浮现出了一层外放的真气。 与她灵动飘逸的轻功极其矛盾的是,这道真气刚猛如烈火惊雷,在与那两人擦身之际,以比此时沙漠之上日光炙烤的黄沙还要炽烈的温度,迫使对方在断剑之后的出掌收回。 而她指尖微动,飞刀已然掉了个方向。 飞刀刀刃依然附着着刚猛雄劲到让人觉得不该出自她之手的内劲,看起来无害的刀柄却因为她从夹缝中快到奇诡的动作,点在了那两名白衣女子的肩头。 正是姬冰雁方才点中迎向他的两人的位置。 他是点穴的一把好手,如何看不出这少女点穴截脉的动作纯熟至极,唯独命中的位置是现学现卖。 还没有分毫差别! 太古怪了。 但他已经被另一件事干扰了心神,姑且将这番技法里的奇怪之处记下,延后再说。 此时的青衣少女,已经收回了那两柄看起来造价不菲的飞刀,朝他看了过来。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久闻姬冰雁姬大侠声名,迫不得已借贵车一躲,可惜还是没能躲过。失策失策。” 她说“失策”的时候可完全不让人觉得她有失望的意思。 就像她说久闻声名的时候,跟说“您吃了没”大概也是一个语气。 姬冰雁冷哼了声。“嫁衣神功?”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出自铁血大旗门的镇教神功,自夜帝夫人将这秘籍练就的功力传给铁血大旗门铁中棠后,江湖上便不乏有人提及这门禅宗神功心法,铁中棠击败独孤残于雁荡山,让这门功法越发被神化了起来。 刚猛、韧性、烈火、真气外放,这正是嫁衣神功的特点。 收敛了飞刀之上的真气与杀意的少女,看起来格外的无害,可见识了她出招的果断决绝,更见到了她这罕见的心法,姬冰雁可不敢小瞧她。 她看起来内劲微薄,偏偏藏匿在车下这么久都没让他察觉。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他这一路觉得要被一刀割喉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姬大侠好见识。”她拱了拱手,没有否认的意思。 姬冰雁懒得招惹这种麻烦人物,他能在极短时间内发家,靠的正是趋利避害的眼力和在有必要一拼的时候绝不留手。 这六名女子来历不明,但让他有种格外不妙的预感。 “我记得出别院前称过载重?”他看向了危机解除后冒出了头的小潘。 他是个惜命的人,当然要防着刺杀。 马车载重不对,他当场就能终止行程。 “你不必问他了。”青衣少女挑了挑眉,“早闻姬大侠是个活命一流人物,马车里一共十个酒瓶,每个三斤十二两的好酒,酒都被我清空了,再拆两块底板外加丢掉底层的食物储备,自然也够我的重量了。” “至于上层的,足够姬大侠抵达兰州。” 姬冰雁用冷得足以冻死人的眼光看着她。 良久,他才吐出了两个字,“赔钱。” 看面前的少女方才从容的表情都僵住了,他依然没有改口的意思。 “茅台、大曲、关外羊乳酒……和上好的竹叶青,这是你倒掉的酒,海宁海臭虫,福州糟鱼,长白山梅花熊掌,这是你倒掉的食物。”(1) “合计的价格……” 他报出了个让青衣少女想掉头就跑的数字。 2、002 这个赔偿要是三个月前倒也不是出不起。 “所以你是离家出走。”姬冰雁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大漠的夜晚寒气如冰,越重的夜色里就连姬冰雁的那架黑棺材马车也挡不住入侵的冷意。 在日落之前他们是抵达不了兰州的。 他只能先找了个避风的沙丘,用驾车的骆驼和马车一并围成了一个圈,而后升起了篝火,炭火炙烤出的花椒胡椒辣椒的辛呛气味混杂着肉味飘散出来。 赶车的小潘搓了搓手,觉得自家主人真是有够奇怪的。 先前摆出了个让她赔了钱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架势,听她说了那六名白衣女子的来历后又改了主意。 明知道这姑娘怕是惹上了大沙漠里最不能招惹的那位,居然还是决定带她一程。 姬冰雁可没他想的那么好心。 这个自称名叫时年的姑娘无论是神态还是武功招式都像极了他的故友,何况她是个聪明人—— 一个料理干净了追兵的人总归不那么惹人讨厌。 “是出山。”时年认真辩驳。 离家出走和出山当然区别很大,不过姬冰雁觉得,以她这种内力修为,称为出山恐怕不太合适,就算她确实有自保的本事。 “正常人的出山可不会出到大沙漠里来。”姬冰雁开口道。 “我出山的时候正遇上万福万寿园金老太太最小的那个孙女,目标一致就一起行动了。” “目标一致?”这听上去多少有点滑稽。 金灵芝是个任性的家伙,就算他远离中原都有所耳闻,面前的这位能跟她说上话,恐怕还真有点不容易。 但事情其实没姬冰雁想的那么复杂。 三个月前的时年还是鲜衣怒马的富贵人家打扮,她那位惜花风流的师父怎么说都是夜帝的继承人,打小以王侯待遇养大的,钱不钱的不是问题,留书出门闯荡江湖的时年也没忘记带够盘缠。 就算是金灵芝也挑不出错处来。 另一个原因也就是那个共同目标,是美人。 “我听闻了华山清风女剑客的声名,就想上门看看,清风十三式搁枯梅大师那里用出来总归……” 大约觉得她这话说出来不太妥当,她又改了口。“我想见一见清风女剑客用出来的清风十三式是何等模样,金姑娘也正打算登门拜访,自然是同路。”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在提到华山高亚男的时候,姬冰雁的表情有一瞬的怔愣,在他那张从来找不到精明锐利之外的脸上很少见到另外的情绪。 不过她还是选择继续说了下去。 “我同高姐姐一见如故,把酒共饮,她醉后说了个被她吓跑的负心薄幸的男人的故事,这个主角姬大侠应该不会不认识。” “胡铁花。”从姬冰雁的嘴里吐出了这个名字。 “正是。”时年从小潘手里接过了炙烤好的肉食,继续说道,“要找到胡铁花不算太难,但找到之后要说服他去见高姐姐一面就不容易了。” “他窝在马连河畔一个小镇的酒铺里,南来北往路过黄土高原,要从中原往大沙漠的人也好,要从大沙漠往中原回去的人也好,总归会对经过那里,也会对他有点印象的。” “等我找到那里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正在追求酒铺的老板娘,如果他跟着我去见高姐姐,就会让另一个姑娘不开心。” 听到这里姬冰雁冷哼了声,“他也有今天?” 对一个老朋友摆出这样的态度多少显得不够友好,可时年倒没有从他这个话里听出多少恶意,更像是句损友的感慨。 当然他也确实有点意外。 一向不喜欢为女人所束缚,跟高亚男躲了三年捉迷藏的胡铁花也会被情给束缚住,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可我从老板娘那里听到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这是一个酒铺老板娘爱上了一个酒鬼,却深知这人只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于是拒绝了他将近四年的故事。” 她一点儿没有形象包袱地啃了口牛肉,小心地灌了两口水下去,在沙漠的夜晚能吃上点热的再喝上两口确实是难得的享受。 “她很清楚如果她同意了胡铁花的追求,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 “事实上我不建议她以这样的方式留人,就跟我不理解高姐姐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人一样,但这是她们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做点能做的。” “我听说大漠里有一种黑玫瑰,可以让形容枯槁的人恢复生机,让貌若无盐的女子面目鲜妍,我想看看如果她不那么患得患失的时候,她会做出个什么选择。” 此时托着下巴漫不经心拨弄着火堆的青衣姑娘看起来更像是他那位故友了,这种风流而淡然的气度放她身上还真没什么违和感。 “你还挺怜香惜玉的。”姬冰雁下了结论。 小潘险些被呛到。 这姑娘方才对着那来袭的六位动手,原本交战之中死了的两位不算,被点穴截脉的四位,也同样被她一飞刀毙命,直接掩埋在了黄沙之下,其中一位的衣服此时还在她的行囊之中。 这可一点儿都算不上怜香惜玉。 时年抬眸看了眼动静不小的小潘,从他的动静里也够听出潜台词了。 “对那六位姐姐而言,死了比活着更是一种恩赐。” “不错。”姬冰雁应和了句。 他能在短时间内混到兰州首富的位置,当然不全是靠着不要命,在大沙漠这样的地方,眼力要比胆魄重要的多。 跟什么样的人能打交道,什么样的生意能做,什么样的东西不可碰,都得靠眼力。 他一眼便能看出那朝他袭来的两名女子毒已入骨。 “离开小镇之后,我就往大漠的深处去,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误入了一片沙山石林之中,在石林的封锁内藏着的是一片罂粟花海。赶车的这位大哥,你觉得看守花海的人,会被她们的主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制约?” 还不等小潘说话,她就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然也是罂粟之毒。” “我粗通医术但这只是为了行走江湖的便利,却不懂如何解这罂粟毒,石观音是这大沙漠里最可怕的女人,她当然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给人,就算有解救之法,在这一片地带里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所以,放她们生路实际上也并没给她们解脱,依然处在石观音的掌控之下,那放了她们反而是对我们几人的残忍了。” 小潘听明白了。 这样说起来她们确实是死了比活着痛快。 而以沙漠作为埋骨之地,总比去给罂粟花当花肥要好得多。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姬冰雁突然问道。“从兰州过境返回中原?” 他本不该是这样热心肠的人,但大约是这姑娘除了倒了他的酒和丢了一部分吃食之外,行事作风是混不吝了点却还是个能打交道的,如果只是需要兰州过境时候提供个坐骑干粮,倒没什么大问题。 “不,不能走兰州。”时年摇了摇头。 此时距离兰州已经只有两天的路程,要不然她也没这底气把姬冰雁的食物给丢了一半。 “我初到大漠不久,只听闻过石观音的名头,却不知道她的势力盘踞,姬大侠是兰州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不假,可不能算是地头蛇,我还不想到了兰州却莫名其妙在睡梦中丢了性命。” 她从袖口摸出了一卷羊皮卷,正是方才她在扒了尸体的衣服之后从对方身上翻到的。 在上面描绘勾勒的大漠地图上,她指向了其中的一片绿洲。 “兰州不过是个误导,我打算去龟兹。”这是条重入沙漠之中的路,听起来并不是个多高明的选择,“龟兹的国王仰慕中原武学,有一条联通中原武林的商路,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多。” “看起来是绕了个远路,但总比走兰州安全。” 时年语气坚决,显然很有自己的成算。 她年岁不大,姬冰雁看她眉目之间的稚气,猜出她充其量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光景,但行事果断,是个可造之材。 于是他也难免多提醒了一句,“大漠中可不是由着你来去的。” 从此地往龟兹所需的时间不短,中间会经过一两个小镇,以她估算给自己留的干粮是够了,但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姬大侠多虑了,这世上难有比我修炼的功法更合适在大沙漠中生存的了。” 这倒确实是她说的道理。 如果说沙漠之中是洪炉,嫁衣神功的真气也是烈火,修炼这门心法的人确实是无所谓寒暑的,虽然此时她看起来围炉烤火露出了点孩子气的轻松,却不代表没有火堆供暖的夜间她活不下去。 沙漠之中的沙蝎虫蚁,以她玩飞刀的眼力,也不至于躲避不过去。 看她此时更是在熟练地将死尸身上扒的衣服编织成个遮蔽风沙的帽子,就知道她对自己所要面对的处境有所准备。 但其实这会儿别看她说的轻松,她还是很怀念家里的日子的。 她那位好师父唱的什么“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是稍微洗脑了点,但不喝酒的时候,拿宝库奇珍给她打弹珠玩,用文墨名篇当开蒙读物,更是打造出了数把价值连城的飞刀供她驱使,怎么都说的上是个好师父。 所以说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家出山呢? 毕竟家里的漂亮姐姐们可不跟大漠里的一样,提剑冲着她的脑袋来。 3、003 她坐在骆驼上把玩着飞刀的时候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骆驼不是从姬冰雁那顺来的。 这奸商肯用两把飞刀抵掉倒掉的食物和酒的债务,都已经算是难得大方了,哪有可能再把马车上的骆驼卸一匹给她。 这是她用所剩不多的盘缠在前头路过的小镇换来的。 经费不足的后果就是这骆驼看起来瘦弱了点,在黄沙中走得有那么点不够平稳。 不过对她来说也够用了。 指间灵活转动,被弯曲的竹节柄牵动出惯性的飞刀,薄如蝉翼却又在日光之下闪动着覆雪寒光。 这倒并非是她师门绝学,毕竟她师父不是用飞刀的好手。 大约她骨子里就是个叛逆的性子。 比如说,明明她可以继承碧落赋中声名于天下的夜帝武学,又或者是她师父身为朱家后人手中掌握的部分常春岛典籍,可她偏偏要学嫁衣神功。 这门夺去了夜帝夫人,也即是她师父朱藻的亲生母亲性命的绝学,其练功法门却直到铁中棠铁大侠重整大旗门之时才被得知。 云、铁两位先人刻意遗失这门功法的意图深有远虑。 好在也成全了她这位后来者,总不至于练得过分煎熬。 姬冰雁觉得她内劲薄弱确实不假。 然她此时正处于十年心法初成,废功重修的第二轮,体内经脉已成坦途,缺的正是第二轮修炼积累而已,内劲以远胜于第一轮的速度积蓄,不出两年她便能以内功深厚见长。 内功如此,武器亦如此。 夜帝一脉并无专精飞刀之人。 连她师父都说,哪怕触类旁通,她在飞刀上要想有所进境,也只能靠她自己去江湖上找找经验。 这便是她离家的理由了。 大不了等她飞刀大成之后给姐姐们一人带一份礼物赔礼道歉好了。 她思忖着这些的时候倒没忘记留意周围的动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往兰州虚晃一枪的战术奏了效,这一路行来顺遂得让她觉得有点不安,可此时龟兹王城的城墙已经远远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目的地已到,再多的不安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念及临别之时姬冰雁说的,“在这大漠里无处不是石观音的眼线,就算是一只骆驼前后的易主里有什么可疑之处,恐怕都会传到她的耳中”,她毫不犹豫地一刀扎在骆驼的身上。 冲着皮糙肉厚的位置下的刀,只是让这只同类中的体弱者撂挑子就跑,朝着来时的方向奔了出去。 大漠里劫匪横行,骆驼的买主遇害实在是正常不过,骆驼却是有可能跑的掉的。 目送着它离开后,时年挎着还装着仅剩不多的干粮的背包,窝去了距离城墙还有段距离的沙丘背风面。 临近龟兹王国建城的绿洲,依然燥热的空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 但卷挟着尘土,再有几分水汽都已经被风干得差不多了。 她看了眼几乎见底的水囊,再一次感慨姬冰雁能混到今天这个地位绝对跟他的抠门是分不开的。 胡铁花说他是个铁公鸡还真是一点不错。 虽然从胡铁花本人那张在黄土高原上混了四年,越发显得胡子拉碴风霜憔悴的脸上,她是半点都看不出“花蝴蝶”这个称号到底哪里对的上。 时年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还是选择等到夜幕降临。 她朝着那头远望。 虽说是王城,龟兹这样的弹丸之地却是远远无法与中原相比。 黄土浇筑的最外层城墙最高的位置也不过两丈多高,间隔足有12丈的墙垛上来回巡视的卫兵给人留下的可趁之机不少。 趁着日光尚明,她将城墙上的布防纳入了眼中。 等到夜色袭来,她才慢条斯理地将身边还带着的东西一并埋进了沙堆深处,朝着那个方向行去。 行动之间她的指尖夹住了一枚飞刀,尾端系着的银色丝线连缀在她腕间并不分明的手镯上。 在她足尖轻点踏空而行的时候,那一枚飞刀猝然脱手,丝线在夜色中几乎完全藏匿了起来。 一抹快到瞬息之间寒光一线的刀光,精准地撞在了城墙上一处八成是攻城战时候留下了铁器残骸的位置。 这一声虽然清脆却并不算太响的叩击声,吸引住了此时在城墙上距离此处最近的卫兵的注意力。 而这个原本应该在这一刻掉头的卫兵,选择探出脖子往斜前方发出动静的方向看过去。 但她已经指尖拨动腕间机关收回了丝线,将飞刀重新按在了手中。 即便那人探出头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还是没能看到这收回来的动静。 与此同时,她从那名卫兵的身后有如一道青烟掠了过去。 流云飘雪的步法之中全然没有带起半点风声,即便有也已经混入了大漠之中的夜半寒风里。 那卫兵没看出端倪,转身折返的时候时年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城墙的视野中。 “还真挺冷的,估计是幻听了。”他搓了搓手继续往前走。 在跟前方的卫兵错身之际他顺口问了句,确定对方并没有听见那声异动,这才放下心来。 时年承袭自师门的绝顶轻功,却已经将她送入了内城之中。 第一步顺利。 她落在了一处屋檐上。 夜晚的森寒完全没影响到她的行动,不过多少是有点影响她找人的。 她毕竟不是本地人,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远道而来的江湖游侠的住所,尤其是在夜间活动的人少的时候,更难以确认。 得亏朱藻博学,迫使她也学了几句番邦话,她在房顶上攀附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听出了那伙“外来者”的方位。 在屋顶上辗转腾挪的身影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直到她抵达“外来者”的住所。 这里是王城的东北角,倒确实看起来比起其他位置,算的上是王宫之中难得的宽敞地方。 可惜只有房里有烛火亮着,门外鲜少有人,她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分辨下手的对象。 好在不过等了半刻钟,便有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推门走了出来,他对着负责招待的小童招了招手,跟他比划示意了一下,用蹩脚的番邦话混杂着中土话,连带着动作表达他的诉求。 看小童离开后,这人没立刻进入房中,而是在廊下等着。 时年的眼神亮了起来,好机会! 他的房里可没有第二人的呼吸,这人的身形也不难装。 趁着对方背对房门,她悄无声息地滑下了房檐,像是飞鸟一般在空中灵活地转向飘入了室内。 于是等这瘦弱男人从小童手中接过了盛有热水的洗漱面盆,返身走回室内,正放下盆把门重新关上的时候,他的眼尾忽然瞥见了一抹黑影。 但他已经来不及做出应对了。 一只手快如疾电地覆住了他的口鼻,他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发出就已经倒了下去,不过在他的身体砸在地面上之前,已经被人先一步托住了。 第二步顺利! 时年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人的长相后把人塞进了墙边的大箱子里。 下药剂量不轻,这家伙起码得要个两天才能醒,而这两天里,也足够她靠着这位的身份摸清楚离开大沙漠的车队的位置。 “这龟兹王也真挺不挑剔的。”她在心里嘀咕了句。 这位没怎么折腾就中招了的男人确实是中原武林人士的长相,可他的内功别说是不是名家心法了—— 根基虚浮内劲不纯是摆在明面上的,充其量也就是个会一两套掌法拳法行走江湖防身的货色。 放在武林豪杰中可绝对排不上名号。 但龟兹国王喜欢结交中原武林英雄这条消息,是她师父的情报机关呈递上来的,时年在出门之前专门去把重要的都记了一遍,应当不会出错才对。 这种违和感让她下意识地提了提神。 从抵达王城时候就感觉到的不安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会儿屋中除了那个已经被迷晕了的家伙也没别人了,她选择尽快将室内翻找一圈排查掉潜在的危险。 可屋内显得过分齐整了点,更像是只提供了个入睡的地方。 除了在衣橱外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唯一看起来有些醒目的也就是那个红色绒布盖着的桌子,绒布之下有个明显的盒状物体。 本着就算这东西在屋内也得提防着点的念头,她用镯子里的银丝挑开的绒布,又用同样的技法掀开了盒子。 但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在盒子里装的并非是什么秘宝或是兵刃,而是一把曲颈琵琶。 琵琶…… 时年狐疑地扫视着这把乐器。 曲颈琵琶在西域不少,可谨而慎之地放在盒中的琵琶看起来深得这位住客的重视。 难道她一不小心下手的居然是个乐师而不是龟兹国王的客人? 她的琵琶可弹得不怎么样,更别说还是这种异域曲颈四相,比中土四相之下增设十三品简陋得多的琵琶。 等等…… 如果这人不是乐师,是还有另一种可能的。 她脑中电光火石地过了一遍龟兹国的信息,意识到了一个糟糕的问题—— 她可能选错了下手的对象! 时年能记得龟兹国王的一点爱好,自然也能记得这位国王有个酷爱琵琶,更是以此为名号的女儿。 这把显露在烛光之下的曲颈琵琶的通身都是精铁打造,即便没有拎起来掂量也知道重量不轻,这绝不是拿来当乐器的琵琶会采用的打造方式。 她对飞刀的研究多半基于暗器,更是不难发现这曲颈之中藏着一蓬毒针,而看起来连接得毫无瑕疵的曲颈与琵琶琴身之间,实则是有缝隙的,不是内藏短刀就是机关。 这分明是一把武器! 放在龟兹王城之中,这把琵琶是给谁的更不必说了。 麻烦大了…… 她得尽快离开,更换一个下手对象。 可此时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这个脚步声响起的是一声朝着廊下童子的问询。“余先生睡了吗?” 她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紧跟着便听见才和人打过交道的童子回答道,“还未,刚叫了水。” 来人的语气轻松了许多,“那便好。” 他转而叩响了房门继续说道,“听闻余先生为琵琶公主制作的新琵琶完工,大王夜宴来了兴致想请先生提前至今日进献,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余先生本人可没法跟你们走一趟…… 时年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但她决断分明地在此时压低了声线开口说出的却是,“稍待片刻。” 如果时年知道有个词叫水逆的话她应该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她打从误入石观音的地盘,跟那个保养得宜的毒妇打了个照面之后,便诸事不顺的情况。 又或者是她和大漠相性不宜。 但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她袖笼间飞快摸出的人/皮/面具被她指尖灵活的按压,在上脸的顷刻间已然成了方才那被她迷晕打包的男人的模样。 刚才对衣柜的探查,也让她足以在短短一瞬之间分辨出哪套是这位乐器制作者去参拜龟兹国王的衣服。 学的杂一点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比如现在,被迷晕的那位她是短时间想不出法子给人弄醒的,为了确保那家伙不会干扰她的行动,她用的是连她自己都没带解药出来的玩意。 但她打开门的时候,门外的人并未等多久,看到的却是已经装扮得体、托举着装有精铁琵琶盒子的瘦削男人。 “请领路吧。” 从“他”喉咙里发出的是与方才和小童交流过的余先生别无二致的声音。 4、004 时年的易容伪装功夫是跟师父身边的一个姐姐学的。 她虽此前不出山,可江湖险恶,如她师父这种受了情伤懒得再像此前一样美人在怀,却又对女孩子天然多几分怜悯的人,隐居之地总归是会有人投奔求个庇护的。 即便夜帝日后并称江湖的时代,已被铁中棠水母阴姬并驾齐驱所取代,现今又更已经是新一辈年轻人的天下,江湖人士却还总归是要卖他几分情面的。 人多的地方便是江湖,谷中的人多了于她而言便是个学堂。 朱藻看她这么学,笑骂她年纪不大胃口不小,但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也不能算白学。 “余先生请。”领路的仆从恭敬地躬身相迎,看起来这制作琵琶武器的先生地位不低。 她手中的精铁琵琶重量不轻,再加上个为图卖相好看的壳子就更重了。 时年估摸着自己若是猜的不错,这琵琶要用来当抡起来砸人的武器,是真能让人措手不及的。 但这种重物若没有匹配的臂力,天然便处在防守之态,是以才需要琵琶曲颈之中暗藏刀剑再来一记更加吊诡的攻击。 也不知道这武器的打造全然是那位现在还躺在箱子里的余先生的功劳,还是有这位龟兹国王宠爱的女儿自己的想法。 若是后者,这位琵琶公主着实是个妙人。 当然,她也是个绝顶的美人。 她托着盛有琵琶的盒子走进王宫主殿的时候,丝竹奏乐之声里一声声清越欢快的鼓声在其中为主调,掌控着鼓点旋律与节奏起伏。 为了不显得自己特殊,她微微垂下了眼睛,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一个红衣少女赤足踩于鼓上起舞。 在螺旋易步之间,红衣少女的脸显得有些看不太真切,但她流转的盈盈眼波,却随着飘动的裙摆一并,极其清晰地被目光所捕捉。 跟中原的舞蹈不是一个风格。 可惜伴舞有些跟不上节奏,她比较了下,大约还是不如她师父整出来的那七仙女阵好看。 不过作为视觉中心的琵琶公主,纵然她此时操纵的是鼓点而不是琵琶,异域的冶艳风姿,诚然很对得起她在外的声名。 一曲终了,她径直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子一样落到了她父王的桌前,坦然地讨起了赏,全然没有中原女子的矜持,可这红衣烈火的脾性确实招人喜欢。 “我的好女儿,不如先去看看你的新琵琶。“龟兹国王开口道。 这下时年能感觉到一道道投过来的目光了,准确的说是聚焦在她手中的盒子上。 琵琶公主又像是一道风一样飘了过来,腕间的金铃发出两声俏皮的响动。 面对面的状态下她怎么都能看清这位公主,方才的胡旋鼓上舞让她鬓角多了些潮意,香腮薄红,最漂亮的还数那双眼睛,在动态的旋转中就已经能让人窥得其中波澜韵致,现在沉静下来更是沙漠之中的绿洲星湖,浸润着水光潋滟。 但时年关注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步法。 她看起来像是个不会武功的漂亮小姑娘,可与其说她是不会武功,不如说她是下意识地不用内力,就跟她此时拿到手里的琵琶一样,看起来精致奢华,实则暗藏杀机。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看起来热情善舞的公主,实则是个身法一流,招式毒辣且有效,随时能把手中的乐器化为武器的高手。 这就有意思了。 琵琶公主没多在这个垂眸木然的乐器制作师身上多费神。 她从盒中取出了琵琶,足下一转便斜坐在了那面方才被她用于起舞的大鼓上,曲颈四相琵琶并不是被她斜抱着,而是横放在膝上。 这种独特的演奏手法并不影响她拨弄琴弦之间,碎珠溅玉之声从她指尖发作,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演奏也别有一番大漠风味。 “好琴!”琵琶公主的手指不经意地拂过了曲颈交接之处,用听起来生涩的汉话对着时年说了句,“余先生费心了。” 时年微微颔首权当是作答。 费心不费心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多亏她到的稍微晚了点,否则这把琵琶恐怕就完工不了了。 女儿对琵琶满意,当父亲的自然也对制作乐器的师傅满意,龟兹国王的赏赐取代那把琵琶塞进了时年手中的盒子里。 她纠结了一下要不要装出个没见识的样子,对这些金银珠宝千恩万谢,但她发现好像没有人在意她的反应。 而琵琶的送到不过是宴会之中的一个插曲。 原本热烈的饮酒作乐戏份,又已经重新回到了正轨,方才给她引路的那名仆从将她引到了末席的空位上,并小声告诉她最近便有商队返回中原,不必在宴会上询问打扰国王宴饮的兴致。 这么看起来这位制作琵琶的师傅还是被从中原打劫过来的,她表现得呆一点反而是对的。 时年稍微放下了点忧虑。 满堂华彩的酒席上,取代了原本琵琶公主的鼓上之舞位置的,是一队新登场的彩衣舞姬,摇曳的裙摆在灯火通明之下翻飞出令人心荡神驰的弧度,鼓点愈快,烈酒愈烧,这宴会上的气氛也就越发被推向了高潮。 于是她也不太意外地看到,这位龟兹的大王已经喝了个半醉,本来穿的就是件红色的衣袍,现在连脸也是通红的,在烛火映照之下看起来更像是红色的一片。 喝高了的龟兹国王不仅没有国主的气度,看起来还挺不让人省心的。 他扯了扯衣襟,看众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 琵琶公主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可她还来不及想到个打断的由头,便已经听见自己的父亲大着舌头吹嘘道,“请诸位看看这块宝石,这便是龟兹的极乐之星了。” 那确实一颗又大又火彩斐然的金刚石。 时年听得他继续说道,“极致的完美让这颗宝石成了龟兹的王族传承之宝,它可关系着一个大……大宝藏。” “父亲,您喝多了。”琵琶公主试图阻止他的酒后泄密。 可惜这位酒劲越发上头的国王只是对着女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自己卖弄炫耀的雅兴,“那可是一笔不菲的宝藏,西域诸国里哪个有我们龟兹有这样的底气说,自己在沙漠里藏了一笔足以兴邦建国的财宝。” “就算有什么乱臣贼子——”他突然提高了音量,看起来像极了在耍酒疯,这乍听起来意有所指的话也就变得不伦不类了起来。 不过这一瞬间众人的表情变化,从时年这个最末席的位置正好尽收眼底,不得不说还挺有意思的。 但还不等这位龟兹国王继续说下去,在场早已因为他这酒后胡言安静下来的环境里,一声轻柔却坚定的声音阻止了他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大王,您确实喝多了。” 这一声柔和动人的嗓音也像是一剂醒酒药,让龟兹国王顷刻之间如梦初醒。 他猛地将高举的酒杯按回了桌上,飞快地将那块极乐之星揣了回去,摆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正经人模样。 几乎在同时,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正殿的门帘。 缓步而来的宫装丽人,满头珠翠周身罗绮都压不住她身上的倦怠病容,但这病容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三分而已,全然无损这个看起来已经并不算年轻的妇人盛极的美貌。 逶迤的长裙在她行动之间,克制又自然的摇曳让她恍然之间有种足底生花之态。 她的五官同琵琶公主极像,都是那种收敛了笑意便看起来仪态端方的大气长相,在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容上,最为浓墨重彩勾勒的也是那双眼睛。 但这位妇人的眼睛可要比琵琶公主的还要漂亮太多。 她举手投足之间,眼波里藏着几分欲说还休的忧伤,盈盈脉脉分明是千种风情,几乎让窥见她这神态的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美人,还是个病美人,是合该要被呵护的。 于是刚才还是酒醉冲昏头脑的龟兹国王,现在俨然是一个体贴妻子的好丈夫。 他高声喊道,“还不来人搀扶王妃坐下!这些人都是怎么服侍的,竟然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屁股下面的坐垫像是着了火一样让他左右挪了挪,要不是还有这么多外来者在场,众人毫不怀疑他会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亲自将他这位天姿国色的王妃迎接到身边。 “大王慎言。”王妃眼中秋水含烟,拢袖一拜。 龟兹国王哪还说的出什么话来,只能连声应道,“自然,自然,方才是我思虑不当,口无遮拦了。” 王妃这才展颜嫣然一笑落了座。 坐在上首位子上的美人像极了雾中芍药,时年都听到她的座位附近有人在小声说国王当真是好福气,能有这样一位貌美贤惠的王妃。 可再一次看向王妃的脸,她却突然感觉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泛了起来。 易容之术能改头换面,却大多改不了眼睛,尤其是这种极具辨识度的神采。 龟兹王妃的这双眼睛她见过。 在大漠深处的石林之内,隔着罂粟花海她远远地见过,即便当时的距离不够近,可一个风姿超绝的美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给人的感觉也是绝不会与他人重复的。 那是石观音的眼睛,石观音的背影。 所以这也不是龟兹王妃,而是石观音! 一般来说她绝不跟那些走江湖卖弄武艺的人一样说脏话,除非忍不住。 时年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保持镇定从容,但心绪翻涌总是免不了的。 她明明是奔着摆脱这位大漠中令人闻风丧胆,只手遮天的女魔头的心思,才选的避开兰州远走龟兹,绕个远路重返中原的策略的,怎么倒是撞上了在这儿玩取而代之戏码的石观音—— 让她看起来活像是自己送上门的一样。 5、005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她是决不能有什么异动的。 她此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乐器制作者,在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那位“龟兹王妃”身上的时候,她反倒是能让自己保持低调。 然而一旦她做出了什么反常的举动—— 时年能透过石观音的伪装探知到她的身份,以石观音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她这绝对算不得精妙的易容,更何况对武道入臻化境的高手而言,筋骨是最不容易伪装的。 她行动得太过匆忙,并没来得及往衣服里塞什么东西,让自己的体型发生点宽窄胖瘦的变化。 在龟兹国王不再炫耀他那极乐之星,正常的推杯换盏间,时年随同着周围的人一道举起了酒杯,冷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准确的说是倒进了衣袖里。 借着前方侍从将她遮住了点,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动向。 即便知道那位是龟兹王妃,更是国王的心头所爱,石观音浸透在骨子里的风情魅力,岂是一个不如她本来外表漂亮、健康,看起来也要年岁更大一些的躯壳所能阻挡的。 她左边的那位游侠,此时便已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将箸伸向面前的菜肴,用难以克制的恋慕眼光朝着上首的宫装丽人看去,像是在忘记自己原本在做什么的同时,也忘记了他所看之人的身份。 只小口抿了抿杯中酒,便放下了酒杯,看起来有种不胜酒力羸弱姿态的王妃,眼神掠过了下方的众人,一时之间让人无法分清有没有焦距着落。 那缕含在眼眸中的烟波越发显得飘然神秘,而她分明是坐着的,却有种垂坐云端随时飘然离去的轻盈。 时年不得不努力模仿了一下旁边人的表情,让自己显得合群一点。 但这确实有点难为她。 打小生长的环境就是美人如云的,她只学会了用欣赏的眼光看别的女孩子表达肯定,却当真难模仿出那种隐晦的觊觎。 她倒是顺势注意到了此时场中除了她之外最不受石观音影响的那位。 琵琶公主并没有端起酒杯,而是依然用那种古怪的横放姿势抱着曲颈琵琶。纤细葱白的手指在曲颈连接的缝隙处摩挲,不像是在抚摸自己心爱的乐器,倒像是一名在擦拭自己佩剑的剑客。 偏偏这有些怪异的举动并不影响她此时看向王妃时候孺慕的眼神。 好在,这种演戏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 王妃的抱病之体毕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就算装扮成了王妃的石观音撑得住,对王妃关怀备至的国王却决计不会让她这样久坐,更不会让她多饮。 这倒未尝不是对她的制约了。 在侍女的搀扶下,苍白而妍丽的王妃袅娜地站起来,在国王与宾客的目送之下,依然像是一朵足不沾尘的鲜花一样离开了主殿。 不只是克制住不能太过放肆的倾慕者松了口气,时年也松了口气。 只要石观音没有察觉到她的身份有异,在离开龟兹之前,她与这位“王妃”的见面机会应该有且只有这么一次。 到时候别管她潜伏在龟兹国中到底是要改弦易辙,谋求国王醉后说出的由极乐之星引出的巨大宝藏,还是单纯就想扮演龟兹王妃这个角色过一过瘾头,都不关她的事。 至于琵琶公主到底有没有认出她的母亲已经变了人—— 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敏锐的,她能让自己的武学根基都隐藏在善舞带来的体态灵动之下,更能拿上这样一把随时可以暴起杀人的武器,应当不是那种冲动行事的人。 起码在石观音达成目的之前,她的安危应该都能得到保证。 时年再一次跟着众人一起举起了酒杯。 这一杯是宴饮结束的信号。 不知道是不是王妃的体弱牵动着龟兹国王的心思,又或者是他刚才耍酒疯被打断之后现在也兴致缺缺了起来。 总之这场热闹的酒会结束,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好事。 她混迹在喝的醉醺醺的人群之中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有个八成是就住在她隔壁的兄弟跟她打了声招呼,看她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也只是嘀咕了句“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古怪”而已。 而等回到了王城东北角的落脚处,她见到的就只有方才来给“余先生”送水的小童了。 他依然守在门口,看她不像是那些醉醺醺回来,一副要舞刀弄枪泄泄火气的江湖人士一样,粗糙的小脸上也泛起了点笑容。 龟兹国王的客人打骂这些服侍的小童,绝没有人给他们找回场子来,像余先生这样的好人不多见,可惜他只是来制作琵琶的,而现在琵琶已经完工,也该返回中土了,下次能遇到这样的客人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小童有点遗憾地看着她踏入了室内,合上的房门阻断了视线。 时年不知道就这一个照面之间,这番邦僮仆脑子里闪过了这么多想法。 回到室内没有任何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的环境,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吐完,她的手甚至还没从正在合上的房门门扇上撤下来,她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 这房间里少了一道呼吸。 原本的余先生是被她药倒了不假。 但被塞进箱子里也有微弱的呼吸声传出来,绝不至于一片死寂,更让她觉得后背发凉的是,原本隔着房门也能听到的门外小童的呼吸声,也在同时消失无踪。 替代在那个位置出现的,是一道属于内家高手的绵长清浅的呼吸。 飞刀被她顶到了指缝之间。 对方没有立刻发难并不代表她是安全的。 在她回身的时候,桌边已经多了个人。 房内只有一盏油灯亮着远不如方才的主殿之中明亮,可浑身珠翠琳琅的“龟兹王妃”纵然身处暗室之中也是明珠美玉、光华璀璨。 影影绰绰的光线只是让她的半张脸藏匿在阴影中,更有种契合她此刻冷淡神情的神秘,所谓灯下看美人也不过如是了。 但这美人一出场便已经要了两个人的小命,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就算她只是在悠闲地拨弄灯花…… “逃的方向不错。”她抬眸朝着时年的方向看过来。 连杀她十数名弟子,深入石林之后还能仗着自己轻功绝顶逃出生天,她原本以为交托给弟子的追杀能很快顺利完成,却万万没想到,柳无眉被她忽悠到了兰州,她却自己出现在了龟兹的王城内。 要不是正好撞上了她,岂不是要被这小姑娘来去自如,平白惹人笑话。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把悬丝飞刀已经迎面而来。 时年懒得跟她废话。 门外的那个内家高手也不是善茬,她唯一可能的逃生路径便是那扇窗户,明知修习天武神经的石观音论起招式奇诡,她拍马也赶不上,更何况石观音也已经过了要靠招式来取胜的时候了,但不试一试就放弃,多少有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的嫌疑。 她可没有认命的爱好,更没有跟这位美则美矣的毒妇交流逃生路径废话的意思。 这一飞刀精准地劈开了油灯的灯花,连带着飞溅的火星一并绽放。 石观音依然含着那道冷而嘲讽的笑意。 飞刀尚且能被看清一线寒光,她指尖的动作却让人几乎没法捕捉到,但这拈花一指的拂动却已经挑开了火星,指腹稳稳地捏住了飞刀的刀尖。 几乎在同时,时年手腕之间的手镯机关收回,紧绷成一线的银丝和对方指力做出的拉锯,令原本锋锐坚韧的飞刀猝然在石观音的指尖断裂成了数截,而三把飞刀凌空而出,一左一右一居中而来。 刀刃上幽蓝的一抹暗色昭示着上面涂抹了剧毒。 飞刀的主人足尖轻点身若飞絮,却不是朝着那个唯一可能的出口,而是不退反进地朝着那宫装丽人而来。 “好胆识。”石观音得承认这小姑娘的胆魄惊人,她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不知道她名号的愣头青,但依然选择的是进攻。 破空而来的掌风只比飞刀慢了一步而已。 华服衣袖轻抬之间,流云出岫已在眨眼间变幻了数种姿势,恍若舞蹈一般的动作里却轻描淡写地击碎了三把飞刀,更是拢袖挥出,与时年的掌势相对。 对方薄弱的内劲让她甚至提不起应对的兴趣。 柳无眉到底在干什么,素来比别人多的心眼这会儿倒是不顶用了。 但下一刻,烈火灼灼的外放内劲拍出的霸道掌法,一掌震碎了她这段衣袖更是将衣袖都烧了起来,这一记来不及收招的对掌中石观音并未尽全力,反倒是成全了时年,将她给推了出去。 凌空后翻的身影直奔后窗而去。 嫁衣神功! 霸绝人间掌法! 这是铁血大旗门铁中棠的秘技! “你找死!” 石观音的声音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她振袖截断了衣袖,一时失察让她居然从对面这个小姑娘身上吃了暗亏,更是让她怒火中烧,时年的速度已然够快了,却还是快不过背后那惊雷乍起,在瞬息之间出了一招有若出了七招,将她周身都封锁住的掌风。 逃不掉! 时年立马做出了判断。 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石观音眼见得这还带着易容伪装的姑娘折腰错开第一击,宁可错失逃命的可能,干脆拧身而回。 她的身形恍若流波从两道掌力之间穿过,一掌拍出劈波斩浪之态,又阻断了两道,却还是被最后一道避无可避的气劲击中,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后跌落下来。 宫装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衣袖在下一瞬缠上了她的脖子。 纤细的脖颈被柔软的布料裹挟,因为内劲的注入,谁更脆弱在此时没有第二个答案。 可这绞紧的衣袖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鲜血从受制于人的少女唇畔溢了出来,让她唇角上扬的弧度也格外明显,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笃定自得。 “动手吧。” 她掌心此刻内劲四散。 可石观音是何等眼力,如何不能分辨出,她方才拍出的正是神水宫水母阴姬的澎湃如潮掌法。 这掌法—— 太有辨识度了。 世上武功最强的两个人是谁。 如果是让江湖人士来回答这个问题,倘若完全隐居避世的不算,给出的答案一定是铁血大旗门铁中棠,神水宫水母阴姬。 “所以石观音最怕的也是这两个人吗?”当时还年纪尚小的时年问道。 朱藻摇了摇头,“她或许对义弟有所顾忌,却称不上怕他,至多就是在天地双灵并称的时候,不敢对灵妹下手,遭了她毒手的就只有秋灵素一个。但很奇怪的是,她怕水母阴姬。” “那我懂了。”她那会儿是这么回答的,“如果让我遇到了石观音我又打不过,反正二十年内是没什么打得过的希望的,倘若逃也逃不掉,我一定先用铁叔叔的成名招式会会她,能吓得住最好,吓不住我就用神水宫的招式。” 现在她也是这么做的。 石观音停在了原地,狐疑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女。 对方简陋粗糙的易容伪装在这样的交锋之中已经被震裂了开来,露出易容之下的本来面目。 时年说灯下看美人,即便还套着龟兹王妃的壳子,石观音也是有种更添一分的朦胧美的,反之也是一样。 石观音派出弟子截杀她,不全是因为她误入了石林禁地,更是因为那惊鸿一瞥之间看清的长相。 她无比嫉妒憎恨比她生的美丽的人,此刻在她衣袖裹挟的脖颈上生的那张脸,便是张灵秀天成,神姿高彻的脸。 这张脸有几分像秋灵素,也有几分像水灵光,但更多的还是像她自己,此刻的容色苍白重伤之下,眉眼间的倔劲和韧性依然缠绕在那儿,给这张本有些纯然脱尘的脸赋予了野性灵动。 她确实一时之间不敢动她。 嫁衣神功出自大旗门,却流传在外,霸绝人间是铁中棠所用,却为夜帝所创,那个老不死的家伙行走江湖传别人一招半式也大有可能。 就算真跟这两人有什么干系,云游海外的人或是塞外不管闲事的人是没这个把手伸到她的地盘的可能的。 可越是濒临绝境,人越会拿出自己最拿手的功夫。 更何况,水母阴姬从来不让弟子旁观她的交手,能学到这一招,除非—— “阴姬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时年慢吞吞地含下了口中残存的血腥味,开口说道。 6、006 问好?问什么好? 石观音的眉头都要皱起来了。 难不成还是问她什么时候重回中原,再被那个武功天下独步的女人折辱一顿?她可没有让自己受罪的癖好。 在时年那张见到她出现也没露出什么慌乱的脸上,压根看不出她到底是在抬出一个虚假的后台来压她,还是真是水母阴姬的徒弟。 可石观音这一犹豫,时年便很清楚,她赌对了。 起码现在她的小命保住了,而只要让她蒙混过关这么一次,她自然有办法让石观音除非亲自见到水母阴姬,不然一定拆不穿她的谎言。 但石观音怎么会去见水母阴姬呢? 没看她听到问好两个字,掩饰得再好都跟老鼠见到了猫一样。 事实上她不过初出江湖,先去了华山便来了大漠,哪有可能同水母阴姬打过交道。 她比寻常人多的优势正在于师门底蕴。 朱藻同水母阴姬交过手,他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要给徒弟一些行走江湖自保的本事,模仿出两三招对方的掌法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时年用的也压根不是什么水母阴姬的澎湃如潮掌法,不过是门被师父称为划船备用掌法的武功而已。 不错,朱藻的恶趣味,划船备用…… “笑话,神水宫的人去修炼铁血大旗门的武学?”石观音掌心微动便将一旁的座椅拖了过来。 虽然一半的衣袖被她自己振断,一长一短的袖子多少有点滑稽,可她慵懒而坐,皓白的手臂搭在身前,垂下的手指柔得让人完全无法与方才打出锁死去路掌法的那只手联系在一起,更像是垂露新开的兰花。 听到水母阴姬名字时候她那片刻的慌乱仿佛只是时年的错觉而已。 “您这就错了,夜帝被囚常春岛数年,风雨雷电只活其一,如今的江湖谈及天下第一却有两位,您觉得阴姬希望继续维持并称于世的地位,还是……” 还是彻底坐实天下第一的位置。 她话中的潜台词很明显了。 时年支着胳臂坐起身来,石观音盛怒之下也没道理对一个内息薄弱的人动用全力,饶是如此,她被击中的那一掌也让她现在五脏六腑疼得厉害,恐怕肋骨也断了一根。 好在经脉平顺,这股闯入进来的真气,被嫁衣神功运转之间越发强势的浩荡真气裹挟着流转,恐怕不需要两天就能消化殆尽不留后患。 石观音消化着她话中的意思,更是自发产生了点联想,一时之间也没注意到她转换了姿势。 她得承认这小姑娘话说的有理。 她自己便是个野心家,于是在她看来,耽于享乐且无能的的龟兹国王根本不配与她同处沙漠为尊,龟兹国的宝藏也不应该掌握在这样的人手中,而应该为她所用。 她自然也觉得,水母阴姬这样一个看起来宝相庄严,实则也争强好胜的人,既然有法子获知嫁衣神功转注的法门,更有法子获得霸绝人间的掌法枢密,是不会错过这个找到对手漏洞,让自己更进一步的机会的。 在石观音看来,时年的内功修炼是要用来成全水母阴姬的。 “可你为何要来大沙漠?” 她依然没有打消对时年话中真实性的怀疑。 “练嫁衣神功还有比大沙漠更合适的地方吗?”她语气坦荡,“阴姬她老人家修炼天水神功和澎湃如潮在深水之下,我修炼嫁衣神功自然也得寻个炽烈如火的地方。” 当然,这也是个假话。 “阴姬既然让我向您问好,我自然口风严实,没有暴露您的根基所在的意思,但人还是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想一点的不是吗?” 如果有一方先行喊打喊杀了,她为求自保,没立刻搬出这个靠山,而是先选择跑路完全合情合理。 来大沙漠之前做足了功课,知道先往兰州拐一道后往龟兹避难,也同样是完全说的通。 从这位此刻端坐的丽人脸上的表情来看,她被这临时编造的借口说服了。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面轻叩。 但放人是不可能轻易放人的,石观音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毕竟她还有最后一个确认的法子,不是万分确信,她没这么好心任由这个生了张让她手痒的脸的小姑娘,就这么从她手里全身而退。 “先把她给我捆起来。”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石观音抬高了声调的话自然是对着门外的内家高手说的。 时年朝门外看去,原本守在门口的小童果真已经被扭断了脖子丢在那里,而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人白衣之上是覆面的白巾白袍,看不见脸,甚至不像是绝大多数覆面之人一样,她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只是在眼睛位置裹的纱看起来稍微轻薄一些,让她足以视物。 虽然白袍多少容易显得臃肿,可这进来的姑娘不太一样。 她的内功造诣不低,让她在行动之间步履轻盈,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随行侍奉石观音左右,加上武学传承的缘故,她的身形与移步的动作间有那么两三分石观音的影子,显得格外风姿绰约,可她周身都被雪色笼罩,只有—— 朝着时年伸过来手的时候,十指纤纤从衣袍的遮掩之下露出,在灯火映照之下宛若透明。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打扮。 “看住她。” “是,师父。” 石观音不愿让弟子继续看到自己半截袖子长半截袖子短的狼狈模样,她一拂袖便起身离开,时年压根没看清她的动作,她便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天武神经果然诡谲。”时年感慨了句。 “慎言。”白衣女子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和时年所想的差不太多,有些冷清的意味,方才说“师父”二字的时候,有种让她觉得毛骨悚然的尊崇,在说慎言两字的时候,又有几分本不应该出现的柔和,但不管是哪种都是好听的。 让人觉得,她应该没有这个将脸挡住的必要。 而除了声音动人,石观音说了要她看住人,自然是相信这白衣女子的实力。 比起被她忽悠走了的柳无眉,以及那些已经送了命的,她的内功修为可要高出太多了,时年毫不怀疑石观音的嫉妒之心在教授徒弟武学的时候也会存在那么几分,即便忽略这个影响因素,她也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了。 “点穴都点了,好姐姐,可以不用捆得这么牢固吧?”时年忍不住出声。 “你安分点。”听到“好姐姐”这个称呼,曲无容在白纱之下的眉头动了动。 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身上还穿着乔装改扮时候的男装,被师父的掌力所伤,头发都披散了下来,身上动不了她便将脑袋朝着她的方向歪过来,可她那个眼神怎么看都没有阶下囚的自觉,更是与这身装束一结合,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活脱脱的一个纨绔子弟之态。 “好姐姐,那位只是说把我困起来,让你看着我,可我到底是敌是友尚未有定论,你把绳子捆得不那么紧,我虽受制于你,你却行了个方便,咱们也算是各退一步互不得罪。”时年一本正经地辩解。 就她歪理多。 曲无容本能地觉得这姑娘嘴里没两句真话。偏偏她又总有自己的道理,就连她师父也没能从她的话中抓出漏洞来。 她服侍师父多年,自然能猜到师父下一步的想法。 师父的大儿子此时正在神水宫中做客。 神水宫不欢迎男人,却并不抗拒一个有妙僧之名,看起来六根清净且声名远播的少林高僧。 她并不知道师父和无花之间特殊的传信渠道,石观音对任何人都是有所保留的信任。 但她知道,要么她会让无花直接尝试从水母阴姬口中问询得到消息,要么她会让那个心眼比谁都多的儿子来审问面前的小姑娘。 一旦她过不了下一关,等待她的就不会只是此时的阶下囚禁锢,而会是先被毁掉这张得天独厚的脸蛋,而后曝尸大漠。 她下意识地将绳索稍微松开了些。 对方重伤在身,她的点穴技法绝不那么容易解开,而她此时扣在对面肩头暂时没有发力的手,已经足够限制住她还可能发出的还击。 时年感觉到身后绳结的变化,嘴角往上抬了抬。 这个浑身上下只有手指从衣袍之下伸出来的姑娘,在她第一声打招呼的时候,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像是个刺猬,可她又着实心软的厉害。 起码作为石观音的徒弟,会对她产生怜悯,已经足够说明心软了。 一比起来,她的另一个徒弟就不那么可爱了。 被曲无容押送到石林洞府,关在地底囚牢之中的时年听见了一阵完全压制不住怒气的脚步声,来人的武功不低,可脾气着实不太好。 不,也不能说不好。 等她站在像是一座巨大的鸟笼的囚牢跟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时年透过囚笼缝隙看出来,明明秀气得不带烟火气,三分病容的病态美又让她本应该显得文静宁和,可她纵然脸上的怒意消下去的不少,极淡的双眉之下一双点漆美目里的怨气却没那么容易藏匿个干净。 绕路回来的倒挺快。 “兰州不够繁华吗?”时年语气从容,“原以为你可以买两盒眉粉把你那眉毛再补补,你怎么就不体谅一下我的良苦用心呢?” 7、007 她还有脸说…… 柳无眉脸上愠怒之色更甚。 石观音最宠幸的女徒弟里,曲无容算一个,她算一个,可曲无容性情刚硬孤僻,虽然尊奉师父的命令,却不能称为一个合格的徒弟。 师父名为石观音倒并非真就是个石头心肠,她也有弱点,会饮酒大醉一场,发泄自己心中积蓄的情绪,而这个酒醉之后倾诉的对象就是她。 尽管在师父酒醉后说出的秘密中,她意外得知曲无容的父母实则是被她杀害的,她也疑心上了自己父母的死因,更觉得石观音可怖,却不代表柳无眉不希望自己依然是她最得力的女徒弟。 她也是一向自认为聪明的。 在处理沙漠之中的争锋里,柳无眉做得素来很好,偏偏在面前这个小姑娘身上折了戟。 从石林领命追出后,柳无眉一路穷追不舍。 中间甚至还交过一次手,明明对方内功底子不深,却招式百家混杂,愣是让她吃了第一个亏,让对方从她手里逃掉了。 柳无眉没敢把这次交手结果汇报上去,没想到她居然趁着脱逃的时机,藏身到了姬冰雁的马车之下。 知晓这位兰州大商人的警惕,柳无眉也忽略了她确实有可能钻这个空子,自己追去了另一个方向,只是让另一队人往姬冰雁那个方向继续追捕。 于是她吃到了第二个亏,追击的六位师妹全部死于飞刀之下。 她紧跟着追到兰州,又发现时年并不在此地。 绝不是藏起来了。 就算姬冰雁想藏人,也是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瞒过师父的眼线的,不在兰州就是不在兰州。 而她在那儿打转的时候却接到了传唤,师父在龟兹王城地界抓到了这个脱逃的姑娘,让她即刻赶回石林赴命。 绕路绕到这个地步还一无所获,真可以说是奇耻大辱了。 柳无眉气得想拔剑杀人,偏偏她折了不少同门,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这命令里的潜台词够明显了。 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把人放跑了,居然让对方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走,还是安然无恙地抵达了龟兹。 以及,领罚。 石观音记仇得很。 时年打着水母阴姬的幌子她暂时动不了,把这个祸害没看牢让她跑到了龟兹,来了一出霸绝人间和澎湃如潮的双重威胁,这个锅自然是要柳无眉来背的。 柳无眉习惯了石观音的反复无常,但在领罚之前,她怎么都要来见一见这个家伙。 时年跟她有过近距离的交手,她怎么会看不出面前这个病美人脸上淡扫的蛾眉是剃掉了眉毛之后画上去的,也就有了调侃的那句话。 “你可真是让我好找。”柳无眉握住了囚笼的铁槛。 她指尖的力道看起来像是要把这铁栏杆当做时年的脖子一样拧,让一个素来觉得自己智珠在握的人失态,大约是这半个月来的大漠溜弯把她溜得有点狠了。 但时年是不会有什么负罪感的。 从柳无眉的角度看去,手脚都被末端固定在铁笼上的铁链捆缚住的少女,披散着长发,在地牢中也没多再给一件衣服抵御夜间的寒冷,可她看起来未免太过于悠然自得了。 她挺有闲情逸致地将指尖交叠成了手笛的动作,柳无眉甚至怀疑,要不是她走来发出的动静不小,对方是不是能干脆给她表演一出在牢笼里悠闲自得吹小曲。 师父会不会被气疯她不知道。 柳无眉觉得她这一路来的奔波劳苦,在看到对方无比安逸的一瞬间,一惯都能隐藏忍耐的情绪必须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好,好得很。 她突然松开了握住栏杆的手。 黑暗之中四道银光一闪而过。 叮—— 第一道银光与铁链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下一刻,铁链震荡扭转的声响,传入了原本还距离囚笼有一段距离的曲无容的耳中,让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就知道不能放任柳无眉过来…… 但在她赶到之前—— 原本是盘坐状态的少女似乎对柳无眉的偷袭早有准备,她轻描淡写地足尖点地而起,将身法之轻盈发挥到了极致。 锁链确实影响到了她的行动,不过她被曲无容点中的穴道早已经在手脚禁锢的时候就解开了,此时限制了一部分,却绝不是一动不能动的状态。 更何况,她纵然在暗器飞刀一道上是自行摸索成材,不代表柳无眉这几道冲着她手脚而来,杀气腾腾的飞镖有这个命中的可能。 铁链的扭曲绞动,将她拉扯腾空,从她身下紧贴着擦过的流光上,在错身的一刹那,她凭借着绝佳的动态视力,捕捉到了其上淬毒的痕迹。 她眉心一跳,但依然毫无停滞地任凭铁链拉拽回去的力道将她扯过去。 胸膛肺腑被震伤的残存疼痛,并不影响她行动果断。 处在紧绷状态的铁链恰到好处地与最后的一只飞镖撞在一处。 曲无容到场的时候,正好看见时年拢着衣袖,在飞镖迟滞的转瞬之间,擒住了那一道流光。 不触及皮肉的触碰,自然让飞镖之上的剧毒没能生效。 “当心!” 曲无容下意识喊出了声。 这句当心可不是对着时年说的,是对着柳无眉。 石观音当时走的急,她在门外也见不到具体情况,但师父在时年的招式下吃了个暗亏是毋庸置疑的,柳无眉贸然出手的这点小心思她不是不理解,却不应当在这个还没摸清对方底细的时候。 她看起来再怎么无害悠闲,都不能改变她是个不好相与的货色的事实! 袖口在时年身形回转落地之中,有那么一瞬被同样翻飞起来的衣袍所掩盖。 内伤折损了她打出暗器的杀伤力,可手腕多年如一日的发力,让这枚落在她手中的飞镖,依然以格外刁钻且迅疾的速度打了出去。 柳无眉意识到时年即便身处监牢还被偷袭的情况下,依然在反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闪躲了。 飞镖回旋扑面而来,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幽光。 作为飞镖经手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上面的毒到底有多厉害。 尖锐的棱刺眨眼便至。 但在她点地后撤的动作中,飞镖是比人快的,以至于她恍惚觉得,自己的脸上都能感觉到飞镖掠来的劲风。 柳无眉当场变了脸色。 不过在这道曲线轨迹的寒芒穿过她的眼睛之前—— 陡然而至的一把剑鞘几乎贴着她的脸飞过,将那枚飞镖狠狠地撞了出去。 她长舒了口气。 朝着剑鞘砸过来的方向看去,曲无容依然是一身上下的白,蒙住的脸和眼睛,让人完全看不出她这及时的出手里到底带着什么情绪。 她只是走到剑鞘掉落的位置,扯下了身上的一块白布,将带毒的飞镖用白布包了起来。 “你不该对她出手。” “何况你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曲无容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清冷,“把你装暗器的袋子给我。” 柳无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那个此时站在囚笼之中的姑娘先一步开了口,“曲姑娘,贵地在给人定罪之前,起码也得保障一下安全吧?我带着诚意而来,你们这上来就是喊打喊杀的可不合适。” 柳无眉咬紧了牙关。 她是不会觉得是自己先出手的缘故的,她只觉得自己才更像一个受害者一点,可她那公事公办的师姐说的是,“知道了。” 这是个绝对称职的看守者。 曲无容心里清楚,就算她不跟师父汇报这番情况,在石林洞府中就像是无所不能一样的师父绝不可能不知道此地发生过什么,柳无眉不会再被允许靠近这里。 所以她说不说这句都没有影响。 她又径直走到了囚牢外的另一头,将被闪避开的两枚飞镖捡了起来。 柳无眉一共发出了四枚飞镖,现在三枚在她手里,已经放入了原本装盛的袋子里,那现在还差一枚。 “烦劳时姑娘把接飞镖的袖子裁了给我,一会儿我会送件更换的衣服过来,还有你脚下的那枚飞镖也一并给我。” 曲无容远比时年想象得要谨慎得多。 柳无眉再怎么在旁边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摆出一副冷嘲热讽的姿态,也没让她收拾残局的举动有分毫迟疑。 “我的名字是时年可不代表我姓时。”她一边解释一边将沾染了飞镖剧毒的袖子扯了下来,包裹着脚下的飞镖,整个儿一团丢了过去。 现在不是脱身的好时机,她也暂时没有和曲无容翻脸的意思。 曲无容要处处提防,绝不给她身上留一点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那随她好了。 至于姓氏—— 按照师父收养她,把她养到这个年纪,从情理上的角度,她好像应该跟着师父姓朱? 不不不,这连起来多少听上去有点难听,所以朱藻也没强求。 “走。”清理完了隐患的曲无容语气果断,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向了柳无眉。 柳无眉这会儿又突然不像是刚进地牢的时候那样怒火中烧,也不像是刚才被曲无容救下的时候有种生怕对方挟恩图报的纠结了,更不像是曲无容找她拿暗器袋的时候带着隐晦的不满和暗恨。 此时她敛着眉目,谁也看不出这个安静下来的病美人垂眸沉思着什么。 这可不是个好信号。 不过这不是她该管的范畴。 而等到这对师姐妹离开了地牢,这里也就只剩下时年一个人了。 毕竟得罪了石观音被关到这里,却还活蹦乱跳浑身齐全地待着她也属实算是第一人了。 地牢里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但很快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个声音打破了平静。 “那姑娘没安好心。”这个声音说道,“而且你看我早说了,那个白衣服的不会给你机会的。” 时年已经又坐回到了地上,用支在膝盖上的手托着下巴。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她也没流露出什么惊讶的情绪。 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个“哦”字。 8、008 这个敷衍的态度让发出声音的来源卡壳了片刻。 一个“哦”字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吗? 声音的主人能听到她的回复也能看到她的神态,他现在突然觉得柳无眉的待遇算不错了,起码她面对的是直截了当的语言攻击和飞镖的反击,时年对她的态度还是摆在明面上的。 他就不一样了,他面对的是冷暴力。 时年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前一天晚上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就被这个声音吵醒过一次,刚开始还以为是同为囚牢之中的狱友,看起来这人内功不错,让她一时之间还没法分辨出对方所在的方位。 但从曲无容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她又确认了一个消息。 男囚徒在这石林洞府中当然有,可他们不是已经变成了花田里的花肥,就是成了黄沙之中麻木清扫白骨的傀儡,断然是不会有这等有活力的。 而女囚徒—— 除了石观音的徒弟,这里哪有什么女囚徒。 所以她本不该听到这个声音才对。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打小跟着朱藻,没少听到这位江湖经验丰富的师父跟她说起什么怪谈,以至于当她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确认上一次并非自己的幻听的时候,居然真没什么觉得见了鬼的震惊。 她现在的处境,人可要比鬼可怕一点。 “你就这反应?”那个声音抬高了点音调,怎么听怎么像是不可置信。 “那个没有眉毛的姑娘……” “她叫柳无眉。”对方给她补充道。 “好吧,柳无眉,你说她不怀好心,但这里是石观音做主的地方,只要她不敢直接趁着我睡着一剑捅过来一了百了,那就还有应对的办法。至于曲无容……” 对方是敌是友她还分不清,自然不能什么都摆在明面上说,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谨守看守的本分对我来说又不算是坏事。” “你就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这个说话的人一时也分辨不出这姑娘到底是因为确实有水母阴姬这样的后台而底气十足,还是因为觉得他在此时试探开口不怀好意,但她这个不带立场的答话无疑是让他觉得有点郁闷的。 一提到“鬼地方”他实在没忍住又打开了话匣子,“你说大沙漠里有什么好的,要风景没风景,连想洗个澡都做不到,瞧我身上这一身落灰真够难受的。” “我瞧不见。”时年一句话又把他堵了个正着。 这个依然飘渺得让人听不出从何而来的声音,让时年只能感觉到来自上方,可隔着厚厚的岩层,又是需要提防在这石林洞府中的人,着实是件让她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这又不算是在说什么扎心的话,她确实看不见对方。 那个声音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说话的人,可—— 算了,噎人就噎人一点,起码看起来还有点战斗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听到对方又继续说道,“你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他的语气听起来依然很固执,不过明显能感觉到淡定了几分,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 “你难道就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这是他的上一个问题。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那个说话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玩意听得她这模棱两可的答复,回答道,“如果想的话自然是联手了,当然,我也总归是要拿出一点诚意来才能证明我跟那个疯女人不是一路的。” “至于诚意……你等我两天。”时年尚且没有来得及开口,那个声音自说自话了一番后又消失无踪了。 要不是她很确信自己诚然是清醒的状态,她都要怀疑自己在这个幽闭的环境下产生幻觉了。 这个声音的主人让她觉得有点不靠谱。 虽然这种不靠谱和突然就停止的对话,让她意识到石观音大概是不会派这么个傻子来试探她的底细的,说不定还真如此人所言,有联手的可能。 不过不能完全希冀于这个说着要联手的家伙在两天后给她的答复,所谓的诚意之流的,还不如自己再动点脑子。 而更重要的是,先把伤养好。 石观音的那一掌放在别人身上恐怕早已经爬都爬不起来了,她不过断了根肋骨,甚至在从龟兹返回石林洞府以及在地牢中过了两晚的时间里,就已经愈合得差不离了,还能在柳无眉暗器偷袭之中找到反击的机会,着实是托她修炼的武功的鸿福。 嫁衣神功被称为武道禅宗,一方面大约是因为这门内功心法确实很考验修炼者的悟性,是对内劲收放自如的取舍,另一方面,时年猜测与这门心法修炼有成之后的筋骨表皮状态有关,因为大成之后有如不破明王得此称呼。 铁叔叔修炼的是嫁衣神功的转注版本,师父的母亲修炼这门功法不得当,姑且称之为煎熬版本,其实都没法给她提供什么完全遵奉的建议。 但铁叔叔和师父他们一个是武林的泰山北斗人物,一个是家学渊博的武道奇才,又有铁血大旗门的前辈遗留下来的关于嫁衣神功的说明在,怎么都能提出些见解来。 他们两个都见过饱受折磨状态下的嫁衣神功修炼者,那种状态下那人也足以靠着内劲本身的长处,凝烟穿纱破空而出,对比转注之后其实只在一个内劲的圆润自如上。 因此他们推测大旗门长辈遗留下来的修炼要诀之中,内功修炼到六七成便废功重修的理论根据正在“欲用其利,必挫其锋”这八个字上。 时年此时经脉之中流转的内息薄弱,但其实在重新填满经络的过程中还是要遵循这条铁律。 “这么说起来还得感谢石观音。”她扯了扯嘴角。 对方的那一掌打散了最后淤结的一团真气,此时四散入全身脉络,某种意义上是帮了她的大忙。 再一次挫锋让这第二轮修炼的内息越发精纯强韧。 这门发功之时有天雷地火之威的内功,与表象有些区别的是,其本质实则是向内收敛,内力的精进并不在外表上呈现。 这算是不太妙的消息之中的一个好消息。 若无这一层看上去内劲倒退伤势难愈合的假象掩护在,曲无容绝没这么放心地解开她的穴道。 足够安静且封闭的地下囚牢让她也有了个绝好的循环内息的环境,不过等她结束了封闭五感的内功修炼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没看清昏暗室内的情况就已经先闻到了鼻息之间的血腥味。 有人受伤了,还是不轻的伤。 她本以为是负责看守她的曲无容,然而借着微光看过去,此时靠在角落里的居然是柳无眉。 她原本就因为病弱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肤色,在顶上透下来的一线日光里,更是带着一种恍惚能看见底下脉络的脆弱。 看到时年从打坐调息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她伸手握了握身侧的铁槛,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这里可没有金疮药给你拿。”时年实在想不通这家伙到底对她是有什么执念,受了重伤去哪儿不好非要一大早来她这里。 她下意识地对面前这个容貌无害的女人有种天然的防备,大约是接触的姑娘太多,让她本能地觉得跟她只隔了一层铁栏的柳无眉不是一般的心机深沉,且是个在心态上绝对的利己主义。 但凡是人都会有脾气的。 一个受伤的人绝不应该第一反应是到险些取了她性命的人边上,除非另有所图。 柳无眉的指缝之间都带着点血色,对时年传递出的嫌弃信号置若罔闻。 她唇角的弧度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在她愈发用力地握紧栏杆的动作里,因为凑得足够近,让人足以看清她眼底的偏执。 而她身上,鞭伤留下的痕迹将她的衣服都沁染出了血色。 “我问你,神水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她跳过了时年说的此地没有金疮药的话,顾自问道。 “怎么?你要弃暗投明了?”时年又认真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她看起来介于清醒和疯狂之间的状态,让人很难不怀疑她是不是因为这一顿惩罚而出现了什么叛逃的心思。 但猜是这么猜,时年却没有这个与虎谋皮的打算,除非确认杀虎还是放虎的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扯到了伤口,她眉峰动了动,额角的冷汗即便在一个并不光线充裕的地方也能看得分明,这不是伪造出来的伤势。 石观音对自己的徒弟下手得也挺狠。 “我不知道。”时年摇了摇头。 “你——” 柳无眉一瞬间变了脸色,但她紧跟着就听到时年说道,“如果你去过神水宫就一定不会忘记那里的瀑布,飞珠溅玉,鸣琴奏曲,白天的时候还夹杂着千百种飞鸟的鸣啼,在瀑布那里的山林间的竹藤茅舍,就是神水宫弟子的住所,但是我只在入门的时候待过。” “我不住在那儿。” “我住在更深处的神湖附近的庵堂里,修炼嫁衣神功和修炼神水宫武学的自然不能待在一起,若非为了内功进境,我是断然不会离开庵堂跑到大沙漠里来的。” “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她神情坦荡,“若你当真要弃暗投明……神水宫虽然只收女弟子却不是真的什么人都收的,你需要一个领路人。” “而我会比任何人都合适。” 柳无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犹豫,“你让我想想。” 她一边说一边松开了握着栏杆的手,她手上的血色甚至在栏杆上也留下了斑驳的痕迹,看起来着实有点惨。 但在她转身的时候,刚才还有些许笑容的时年冷下了脸色。 而有着同样表情表情的是走出地牢的柳无眉。 她一出地牢就看到了外面站着的两个人,以这两位的内功修为绝不可能没有听见地牢内的谈话,她也不必再多复述了。 “师父。”柳无眉强撑着重伤之体跪了下去。 “做的不错。”石观音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站起来,话音未落便已经朝着另一人看去。 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人朗润清肃、唇红齿白,在大漠风沙中依然有种九天垂云的清透飘渺之感,只除了他虽然身着大漠里常见的服侍,却是个没有头发的和尚。 有石观音在场柳无眉不敢放肆,却也难免不受控地朝着对方看了一眼。 “能确认是神水宫之人吗?”石观音问道。 “那座庵堂我远远瞧见过,但即便是我也不允许进入。”无花摇了摇头,“司徒静只告诉我庵堂中有人住,但到底是谁……恕儿无能。” 9、009 无花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自称来自神水宫的姑娘说的可能确实是真话。 若非神水宫之人,又或者是水母阴姬的座上宾客,能不能得知有庵堂的存在尚且两说,恐怕都无法活着离开神水宫所在的山谷。 “水母阴姬虽然邀请我去神水宫讲经,但她并不亲自现身,”男人继续说道。 素来在江湖上有妙僧之称的男人,在此时神情泰然,便是一派清风朗月之相,“正如地牢中的那位姑娘所说,来到神水宫的人便不会忘记那处瀑布。” “瀑布从天而坠,却因为山石之间的人力雕琢形成了一处处的阶梯,阻挡了瀑布的下落,这才让瀑布雄伟却无落涧雷鸣之声。讲经的位置正在瀑布前的巨石之上。” “发现那处庵堂正是因为她的声音是从那个方向而来,而后才声彻山谷,但看守庵堂的三姑功力不在我之下,身法更是奇诡,儿子为免打草惊蛇不敢一试。” “那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就该对这小姑娘以礼相待,再送她出大漠?”石观音冷哼了声拂袖而去,无花也跟了上去。 柳无眉留在原地,只听到无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或许是还有另一种可能的,但既然她确实出自神水宫的可能性已有七成,我便不太方便以真面目见她,以防天一神水尚未到手已出差错……” 柳无眉敛着眉目看起来依然恭顺。 哪怕石观音此时回头去看,也绝找不出一点错处来。 可大约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刚才说出问询神水宫情况的时候,她表现出的状态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演戏。 她确实是有脱离石观音掌控的心思的。 身上受罚的疼痛只在其次。 在石观音身边时刻提心吊胆,纵然她不必担心像是曲无容一样,因为样貌过分出挑而惨遭毁容之苦。 可她始终觉得受制于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石观音最开始给她和曲无容的名字,一个叫无忆,一个叫无思,可人又不是提线傀儡,如何能够真正做到无思无忆。 或许她可以尝试利用一下此时地牢之中被囚禁的那个家伙。 巧得很,时年也是这么想的。 神水宫之中的情况她只大略知道,却并非当真身处其中地走过一遭,第一回合有人问起的时候,她自然要先挑最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比如那个就算是铁叔叔亲自登门也不能进的庵堂。 说话中几分真几分假的学问她学的一向不错,起码要先把人给唬住了,才有后面发挥的余地。 但要是再有人反复确认一些细节的东西,就不太妙了。 如果她所料不差,柳无眉的到来确实有石观音的授意,那她刚才的一番话应当已经传入了对方耳中,怎么都该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 又如果这是柳无眉在自作主张,那她的心态就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了,也说不好就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其实说白了还是实力不足,才需要玩这些个装神弄鬼的伎俩。”时年托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地上的灰尘。 她倒不是后悔自己出门闯荡的时间早了点,就算是再晚上那么两年三年,打不过的人还不是打不过,但现在在面对石观音带来的重压之下,她觉得自己内劲运转都少了几分滞涩。 说不准这两天就能把嫁衣神功再往上练一层。 人在为求自保的时候是能拿出比平日里更高得多的潜力的。 想通了这些她重新看向地面,在她无意识的动作中,指尖给地上薄薄的一层灰尘中涂抹出了一片图案,正是她重新规划的从石林洞府通往中原的逃生之路,只可惜首先需要做的是从这个地牢里脱身。 而要想脱身…… 她看了眼手脚上的枷锁,觉得再有忽悠的机会,她还得改换一下思路,说不准就能从地下囚牢改为地上的就近监视。 不过在她找到这个机会之前—— 她多了个邻居。 人是曲无容提下来的。 这人的手脚关节处的衣服都有血渍渗出,被拎着也看不出是不是真就是四肢断折的状态,但横亘在后腰位置一道刀口外翻的血痕却清晰得很,看的出来是新伤。 被打乱的头发间露出了一张看起来没什么特色,却大抵能够算的上干净温和的脸,只不过这张脸上不仅没有血色,更像是将近生机断绝的模样。 就算是曲无容把他直接丢到了隔壁的囚牢里,用上了活像是在丢垃圾的力道,也没能把这个看上去重伤得只剩一口气的家伙给震醒。 当然也没把这口气给直接震没了就是了。 “曲姑娘,这位是?” “长孙红抓回来的。”曲无容回答道,但再要她多解释什么想来是没有的。 事实上曲无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位同门突然闲着无聊抓了个人回来,还是个看起来没什么功夫底子在身的人,要不是这人的背后一刀明摆着就是长孙红那把小银刀的手笔,她都险些以为这是被她从沙漠里捡回来的遇上劫匪的人。 曲无容丢了人就走,时年更是顾不上隔壁铁笼里那位半死不活的状态。 她又不是同情心多到在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时候还没处发的人,他不出声,她也乐得清净继续她临时抱佛脚的内功修行大业。 等到她结束了调息的时候,一天都过了大半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在此时正好听到边上的人传来的沉闷的咳嗽声。 “还活着呢?”她总算有闲心问了句。 这问话的语气,无花有点不想回答。 为了探听她的身份,顺势想着探听点神水宫机密,他不惜往自己身上来了一刀,伪装成被长孙红重伤的囚徒,然而这位简直不按常理出牌。 同处危难之间,有个跟自己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的人在,怎么都应该是能算站在临时同盟阵线上的,偏偏她就真拿他是个死人看待。 这种过分有底气且不屑于找人联手的高傲,让他无端地想到了神水宫中那位担任乐声示警执法的九姑娘,水母阴姬身边的大弟子宫南燕,都是这种冷傲的性情。 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对方又说道,“未老先衰不容易吧,你这假发还挺逼真的。” “……”无花更不想回答了。 看对方只是动了动又突然没了动静,时年权当没看见继续说道,“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气馁,能发现头发真假的人不多,要不是平日里要给人梳理头发,专门研究了一番,也没这么容易发现。大不了就是出家当和尚去,没几根头发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比起假发,现在还是活命要紧一点。” 她口中“和尚”两个字让无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身份已经被看透了,可隔着蓬乱的头发作掩护,他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她甚至没有多将几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更像是因为关在地牢之中一时无聊,于是找这么个姑且能算是活人的聊上两句。 身处囚笼依然显得仙露明珠、光风霁月的少女,就算出口的话让人觉得怪难受的,也好像只是添了几分鲜活而已,更让他格外清晰地意识到,母亲为什么着急将他召回来确认她的身份。 人果然是不能随意脑补的,无花暗暗想着。 她说着什么给人梳理头发,再加上先前所说的庵堂,让他又难免想到这说不准就是随侍在水母阴姬身边的关门弟子。 神水宫中的重要人物,他从司徒静的口中基本探听清楚了,为的正是确保盗取天一神水的过程万无一失,但他不被允许接近的庵堂着实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头,谁知道会不会给他的盗宝行动带来什么变数。 在他恍神之间,只听得时年又说了句。 “你这半死不活的要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可真是惨的很,刚才听你那两声咳嗽,声音底子应该不差,就是总觉得有点耳熟……” 她状似无意地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这句话却无异于是一记重锤砸了下来。 时年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学了点模仿声音的技法,顺口找了个话题,她总不能违心夸赞一个易容之后确实平平无奇的脸。 可无花不敢用她对声音的敏感度来打赌。 在神水宫中的讲经,倘若她真是水母阴姬门下,自然也听得到。 到时候被她窥探到自己与石观音之间的关系,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时年依然没有得到这位重伤者的答复,甚至在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隔壁的铁笼里已经没有了那个满身血痕的家伙。 等曲无容来给她送饭菜的时候,时年便问了句。 “死了。”她冷静地回答道,“已经被长孙红拖走了。” 时年不知道自己随口唠嗑的几句话,让一个心中有鬼的家伙出师不利,干脆选择了谎报军情连带着结束试探。 她支着下巴看着曲无容那双漂亮得惊人的手,将托盘从铁笼的开口位置递进来,感慨道,“你们这儿的囚徒更替还挺频繁的,要我我可舍不得走。”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一句简单的感慨,曲无容却从中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而曲无容刚离开地牢,她就迎来了另一个来访者。 不,准确的说,是一个声音。 这个说着两天之后拿出诚意来,现在又一次出现的声音,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发问,“你这是对无花做了什么啊?” “无花?”时年蹙起了眉头,“你说的是少林天峰大师的高徒,素有七绝妙僧之称的无花?这又关他什么事?” 10、010 时年当然不会没听过这个名字。 即便少林掌门在同辈之中选择了无相作为接班人,也不能改变无花在江湖之中被称为少林第一奇才的美誉。 诗词画书样样妙绝听起来不是个容易办到的事情,可无花做到了,甚至是以一种让人觉得他并非求名的方式宣扬了出去,也就显得更加有本事。 得亏她师父觉得她不必文武精通,甚至混吃等死问题也不大,不然无花恐怕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我忘了你不知道,无花是石观音的儿子。” “我在这石林洞府都待了好几年了,除了在石观音面前还没见过他吃亏。这小子人长得好看又聪明得很,这次倒真是奇了,我这就睡了一会儿他就已经受了刀伤还匆忙离开的样子。” 这要不是眼前的姑娘干的,还能是谁。 总不能是他那个相好的长孙红,更不可能是自己都还在养伤的柳无眉。 自然也不可能是石观音了—— 她打人一向不打那么轻。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纵然早知道这姑娘的脑回路怕是有些异于常人,但现在听他说到“无花是石观音”的儿子的时候,她的反应多少显得平淡了点,让他少了几分成就感。 没有常人该有的讶异,又或者是八卦一番,如今江湖上看起来正派人士里是不是还有什么邪/教遗珠。 她反倒是露出了个沉思的表情后开口发问道,“无花是不是去过神水宫?” “对。” 行啊,看起来还是个脑力派。 声音的主人正想感慨一句自己也没算选错合作的对象,就看到这姑娘以拳击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就说他那是假发,有给谷里的漂亮姐姐梳头,我的眼力果然不会出错!” 要是信息给到这个份上,时年还猜不出来昨天那个重伤的家伙就是无花,她也趁早不要行走江湖了,不然还不定哪天就被人骗得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柳无眉的卖惨战术试探之后,则轮到了这个她从来没想过会跟石观音扯上关系的妙僧无花。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运气能算烂的出奇了,不走兰州而走龟兹,正是为了避开石观音,却来了一出自投罗网,但现在看起来这位无花大师的运气也挺堪忧的。 弄伤了自己才名正言顺地下了囚牢,却因为聪明人反而容易想得太多这种原因,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恐怕此时他连脑补水母阴姬为了这个徒弟出山来大漠这种场景都想到了。 “……这应该不是你该关注的重点。”那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回复了一句。 他原本以为会听到这姑娘的什么分析,结果来了句关于无花果然是个光头的感慨。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接着解释道,“我没想到我睡过去的时间里出了这么多事情,无花正好在从神水宫返回的路上,恐怕一接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路了,这才这么快抵达石林洞府。” “也幸好你不没有轻易合作。我以前有个来历奇怪的朋友,他跟我说,在危境之中最容易产生吊桥效应,到时候把战友情变成你对他单方面的依赖,自然什么情报都套出来了,倘若你真是水母阴姬的亲传弟子,恐怕有一天还能帮他把天一神水盗出来。” 他要天一神水做什么? 时年抓住了话中的重点。 天一神水是武林中出了名的重水,只需要一滴便足以使人致命,可杀人的手法却从来多得很。 无花明明慑于水母阴姬的实力,却还是要去偷盗天一神水,这其中是有些问题的。 这位少林高僧门下有个异于常人的来历倒也算了,怎么做的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该做的事情。 但她问出口的是另一件从对方口中透露出来的要紧信息。 “你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在这石林洞府中的事情好像全逃不过你的眼睛,更奇怪的是,你说你睡过去的时间,将近两天都睡过去并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举动。” 对方显然是做好了准备而来的,此时回答得也相当冷静。“我说过会给你看到我的诚意的,你往上看。” 时年按他所说往上抬头看去,地牢之中依然只有那一线的日光光晕。 但在此时,原本那点微弱的光线在空中形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镜一样的东西,而后那张水镜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再有心理准备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个如同鬼神操控的画面。 不过画面之中已然显示出了东西,她便暂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心别的问题。 画面中先出现的是石观音。 依然一身华服珠翠的女人正在对着面前的镜子梳妆,从水镜中呈现的角度正好看见她半张侧脸,若不是知道她的行事作风,那诚然是张让人无法抗拒的脸。 有个无花那么大的儿子更让人惊叹她保养得宜。 甚至因为入骨的风情与几乎冻结的年龄,形成一种矛盾反差又想让人一探究竟的美感。 她望着镜子的眼神柔软缱绻,带着三分恋慕痴迷的情绪,但在转头过来的时候,又好像是陡然泼了一层寒冰。 在她望向的方向站着的白衣女子,不像是此前任何一次时年看到的那样白纱白袍将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她解下了脸上的面纱。 她的身形有多灵秀婀娜,她的那张脸便有多与之相反的狰狞可怖。 在那上面斑驳狼藉的血痕早已经结痂脱落,但恐怕当时外翻的皮肉并没得到过处理,此时便剩下了一处处的凸起凹陷。 一边是貌若天仙的师父,一边则是颜如魔鬼的徒弟,美与丑的对比在略显模糊的水镜之中也分毫不差地显现了出来。 “需要我换个方向吗?”那人问道。 “不必。”时年摇了摇头,“容貌美丑取决于风骨自在,她不丑。” 她语气诚恳,即便此时曲无容是听不到她的这句评判的,可听得到她回复的这位却觉得她并非是在客套,而诚然说的是句真话。 画面里的石观音开了口。“我记得你应该不是那么同情心作祟的人。” 曲无容那张被彻底毁掉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只有那一双深潭一样乍看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尊敬,“不是同情,只是担心师父惹来麻烦,既然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还不如……” “行了此事容后再说,”石观音抬了抬手,“现在我没这个闲工夫,龟兹那边的事情我需要去亲自坐镇。” 她眉目间的戾气一闪而过,让她这样一个什么都已经几乎拥有的女人失态,无非是能让天下动容的财富还不属于她,或者是泼天的权势无法掌控。 “王妃的位置都不足以让那个老东西说出极乐之星的秘密,看来非得让他吃点苦头才行。” “如果一无所有了,他那笔宝藏不想动也得给我从地下挖出来。” 曲无容没有应答。 准确的说,是此时的水镜画面突然变成了静止,然后是一道道白色的模糊纹路将画面打乱成了一片片。 在出现第一道裂痕之后,便飞速地陷入了崩塌的进程中,几个呼吸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时年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听到那个声音重新响起。 “我还以为我已经睡够了……”他语气懊恼。“能量还是不太够。” 像是生怕遭到质疑一样他又连忙开口补充道,“我可不是什么残次品,充其量就是不够稳定,石观音没这个欣赏能力而已。” “至于我是谁……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一面镜子。” 这一点时年倒是相信的。 他暴露的不足之处已经足够多了。 如果再加上一条他并不能主动逃跑,而是个没长腿的镜子,在合作之中已经天然处在了绝对下风的位置,这其实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处。 一想到他之前说过自己全身都是尘土颇为不忿的样子,时年完全可以想象到一只在角落里堆灰的镜子是个什么样子。 更何况……他好像还不太聪明。 “我的诚意应该已经够足了,你是怎么想的?石观音说是说着容后再说,谁知道她会不会哪天一个不开心又把你先放了再悄无声息解决了,大漠里危险重重,只要做好扫尾……” 就算她有靠山,但太远的靠山未必顶用。 “你在什么位置?那个水镜的画面能用几次?”时年问道。 这就是决定了要合作了。 于是等到柳无眉又一次下到地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个,即便已经在地牢中待了数天,依然显得气定神闲容光未减的姑娘。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时年看向了她,“不如让我猜猜看,你那位好师父是否此时并不在石林洞府中。” “你是怎么知道的?”柳无眉对于自己在交谈中直接失去了主导权,略有几分不满。 可时年表现得越是自信,她觉得自己可以借助她的力量离开的倾向也就越明确。 “很好猜啊,如果你擅自来地牢两次,石观音还发现不了,那我当真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别人口中那么可怕了。”时年抬了抬下巴,神态笃定。 “所以既然都是聪明人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不是吗?” 11、011 水母阴姬未必就是个好人,可石观音一定不是。 柳无眉要逃离的理由,当然也不会是石观音让她做的事情太过于有违天理,毕竟在她这里从来都没什么是非善恶。 所以时年越是表现出—— 不是救了她就有什么好处,而是江湖中素来不变的强者为尊的真理的时候,柳无眉反而更容易下定决心。 不过是叛出师门而已。 不过是…… “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的手指从之前演戏时候在囚笼上留下的血痕上一扫而过,指腹略重的力道被时年的眼尾余光所捕捉,她便清楚自己恐怕还得再下一剂药。 “给我一柄我之前用的飞刀,绿色那个。“她脸上的神情明白写着你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而且你不能亲自再来地牢了,其他的我会处理。” 即便柳无眉没有明说,时年也能猜的到。 像是石观音这样多疑且掌控欲强烈的女人,柳无眉纵然深得她的信任,也绝不可能在没有特殊条件的情况下,在这石林洞府中只手遮天,寄希望于她能直接把她捞出去,还不如寄希望于石观音会大发善心。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柳无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我必须提醒你,即便是我也不可能有随意外出的权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装扮成她的徒弟外出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尤其是,曾经有人觉得曲无容这样的打扮最容易蒙混过关,也失败了。” “我当然没有这么蠢。”时年略微上抬了嘴角。 “好,我会给你拿到你想要的。”柳无眉留下这句承诺转身离开。 她确实没有亲自下到地牢来。 第二天的中午,原本该由曲无容送来饭食,来的是个陌生的少女。 时年摩挲了一下托盘便知道这下面有夹层。 倘若来的是曲无容,她有什么小动作是瞒不过去的,但来的是这个姑娘—— 她指尖微动便已经借着衣袖的掩藏,从夹层中将自己熟悉的飞刀抽了出来,藏进了袖口之中。 从遇上石观音到现在,手中有利器在手,她这才算是真正有了底气。 那送饭的姑娘一走,镜子就开了口,“光拿到飞刀你不是还在监牢中?” 他着实有点看不懂这个家伙。 在柳无眉来地牢之前,距离他们达成合作协议其实已经过了两天,得知他还可以重现一个画面的时候,她选择的居然是看无花和长孙红的相处模式。 要不是知道她是在办正事,也绝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镜子都要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了。 然而看完之后她只是感慨了句,“你的能量储备真的好少。” 不过也够了。 时年在心中有成算。 她从袖中将方才藏起来的飞刀摸了出来,飞刀的竹节柄看起来晶莹剔透,不像是武器反而更像是艺术品。 在刀柄上几番看起来寻常的按压后,刀柄从中间断成了两截,藏在刀柄之中的,是一根看起来有些古怪的细丝。 将这根细丝藏在了囚笼尘土之下,她这才将飞刀揣回了袖子里。 以防万一。 防的自然是行事谨慎的曲无容。 不过大约是因为已经有将近一周没什么波澜,曲无容按照惯例送来晚餐后并没有再多加一道搜身的步骤,时年看着她依然沉默地收回托盘,像是个藏匿在阴影里的白衣幽灵一样走了上去。 该行动了。 重新回到她手里的细丝被她插入了腕上枷锁的锁眼之中,来回调试了一番后,几下拨弄就已经打开了铁锁。 镜子简直要惊呆了。 “你为什么能这么熟练?“ 他不过是在石林洞府的杂物堆里待了几年,现在外面行走江湖的小姑娘已经得又能打架,又会忽悠,还得会开门撬锁吗? 倒也不必卷成这样。 “我师父有个外甥。”时年把两只手从镣铐中释放出来,转而去对着脚上的下手,一回生二回熟,她花费的时间更少了些,手脚上少了沉重的制约让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是个……大概算是侠盗吧。” 毕竟也不是谁都能把劫来一批货倒手的数十万两雪花银都用在别人身上的,虽然他总是令各地的为富不仁者和被赶鸭子上架的捕快十分头疼。 “我就见过他两次,第一次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记得师父夸他举止风流,学武天赋高,第二次的时候是我生辰,这便是生日贺礼了。” “哪有人把这种东西当做生日贺礼的……”镜子忍不住吐槽。 时年却摇了摇头,在打开了囚笼的那把锁之后慎重地将细丝又塞回了飞刀刀柄里,“行走江湖足以用来活命脱身的东西如何不是生日贺礼,甚至比起金银珠宝更加有心得多。” 比如现在,这不就是派上用场了。 “我先去找你,你安静会儿吧。” 虽然时年不太清楚为什么镜子可以隔着这样的距离出声,就跟她不理解为什么镜子可以捕捉到所在某个范围内的画面,但就镜子所说,除了贴身状态下可以让对话不被别人听见,其他状态下,她还是得开口说话的。 她得多想不开才会在选择夜间从地牢中脱身的时候发出动静…… 除非她想找死。 石林洞府之中回廊错综,她一直待在地下自然没有走过地面上的路,好在镜子只是呈现出从地牢抵达他所在的杂物间的路径,还不算是个太难的事情,不至于需要再睡个两天,而她也记得下来这条路线。 嫁衣神功的恢复能力,或者说是第二轮几乎时刻在增长的内力,让她此时的身形比之大漠上逃离之时还要飘渺,像是夜间的一道摇曳灯影,在悄然无声的长廊上穿行几乎难以捕捉到真切的动静。 听到前方小声的谈话声,她便向上一翻,倒挂在了顶上,就连衣摆都收拢得没有露出丁点端倪。 走过去的是两个石观音的女弟子。 年纪小一些的手里执着宫灯,年纪大一些的那个则催促着她走快一点。 这两人的谈话声随着靠近一点点清晰起来。 时年听到小的那个此时说的是,“其实师父不在洞府中,我们总可以自在一些了。” ——作为对另一人催促的回应。 大的那个便忿忿不平了起来。 “哪里就能自在,师父不在,上面还有几位师姐压着,也不知道这两天长孙师姐是怎么了,脾气实在暴躁得厉害。” “她若非靠着训鹰技法在师父面前出头哪有今天,在沙漠之上行舟靠着鹰群拖动,说白了还不是在炫技,师父却着实不公平,连带着看管外出坐骑的差事也给了她。” “她倒还挺会挣钱的,但凡我们师姐妹需要什么都得求着她……算了,不说了。” 等到这两人一前一后走远了,时年才从顶上落了下来。 她没错过这两个姑娘口中泄露出的消息,她原本就有意借长孙红一用,现在看起来又多了一个理由。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赶到了镜子所在的杂物间,故技重施地用细丝撬开了此处的门锁。 合上房门后,借着刚才从走廊上顺走的灯照亮了这个房间,也算是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镜子说他身上满是尘土真是不假。 这里与其说是杂物堆,不如说更像是个废弃垃圾的堆放点。 尽管有门的遮挡,可因为鲜少有人来打扫,大漠的风沙又终究有那么点无孔不入的本事的,一两天看不出来,镜子在此地待了数年,确实是积累了一层沙土。 时年按照他发出声音的方向把他挖了出来,紧跟着就听见他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 “别那么做作。”她戳了戳这个看起来着实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的镜子,成功引来了对方抗议的颤动。 【你不懂!我好歹是一面不寻常的镜子吧。】因为镜子此时在时年的手里,她也算是体会了一把镜子所说的并不需要开口的交流是什么感觉。 但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更进一步的脱逃希望,显得过分话唠。 【可石观音这女人不一样,只有大得能将她整个儿映照出来的镜子才能入她的法眼。 我才不跟第一眼不识货的家伙求饶,然后我就跟同一批被她买回来的镜子一起丢到了这里。】 时年看了眼满地其他样式的镜子,觉得石观音倘若又是自恋又是个挑剔外表的人,不选这位会说话的镜子先生,实在不足为奇,但为免他又一次跳脚,她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至于自己是不是这镜子实在不想待这里了才找到的救命稻草,有些话可以不用说的那么直白。 “对对对她眼力太差。”她含糊地应了声,继续持着烛灯在这个杂物间里翻找,试图再找到点能用的东西。 【我明明还有别的本事……等等,你别用那破布把我裹起来!】他又叫嚷了起来。 “沙土都吃了这么多年了,只是块布就不要这么挑剔了。还有你有什么本事暂时用不上的都先别提了,等我们离开此地了再说。” 镜子被按了回去,他的抗议因为他本身没有移动能力、还有赖于时年的行动而失效。 确实找到了点能用的东西后时年吹灭了蜡烛。 “带路吧。” 【去哪儿?】 “无花的房间。” 12、012 已经折返神水宫的无花的房间里自然是不会有人的。 时年的潜入就跟方才和镜子接头一样顺利。 “我原以为,佛门中人的房间该简洁一些。” 壁角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让她不至于需要再点个蜡烛,光线太亮到底是有暴露的风险的,现在便恰到好处。 “所以说倘若研读佛经的悟性和人本身的看开与否,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就连风清月白的无花大师都耽于权势富贵,那……”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大约踏月留香的风流盗帅要更有人生觉悟得多。” 时年一边说一边从无花的衣橱里翻出了一套衣服,之前的见面他完全是伤重躺卧的样子,让她有点难估计他的身量。 现在根据占衣来估计应该也差不了太多。 镜子就算前面在杂物间里的时候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无花的房间,现在总也明白了,更是知道了她为什么要将唯一的一次画面呈现机会,留给看无花与长孙红的互动。 在石林洞府之中,除了石观音,最了解无花的恐怕就是这位了。既然冒名顶替那个毒妇的徒弟,就算是曲无容也恐怕出不去此地,那还不如去装那个最特殊的人。 这个人正是无花。 而要装无花她也必须能够骗得过长孙红。 【你也太冒险了】镜子不由感慨。 “只是不想以后有人谈起来我的时候说的是,啊,这就是那个一出山就被石观音解决了的蠢蛋。”时年自嘲了句。 镜子刚想再说什么,就看到时年解下了原本的外袍。 但她的动作还没停下,她把里衣往上推了一截露出了后腰位置,还不等人反应过来,便已经抽出袖里的飞刀—— 【你!】镜子惊呼了一声。 她陡然反手,刀尖在后腰划出了一道横亘的伤口。 虽然不及无花给自己上的伪装重,却也足够让镜子觉得,这姑娘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一点。 她咬了咬下唇,飞刀收手的片刻间,她的指尖飞快地点过了几个穴位,暂时止住了伤口处的流血。 而后她打开了这房间里的药柜,确认了一番在最近有开口的痕迹的是哪个瓶子后,将它翻了出来。 还不止如此,她用派不上用场的衣服塞上了门缝以后,轻车熟路地在室内点上了熏香。 血腥味,药味和熏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足以冲淡掉她本身的气息,也足以伪装出无花该有的状态。 “倘若之前伪装成那个乐师的时候有这个准备时间,怎么都不该被石观音发现。”因为药粉倒在新伤上,刺痛感让她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但已经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她也没有再为自己的失策多抱怨第二句的意思。 “你也别闲着,没有你说的那个启动影象播放的能量,毕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说点更多你知道的无花的习惯总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镜子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他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可能找了个了不得的合作伙伴,一个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是没什么做不成的。 而好在,她目前看起来还挺正派。 在镜子的絮絮叨叨关于细节的补充中,时年那双操纵暗器灵活的双手,利用方才从杂物间货架上翻出来的材料,与无花房中原本就有的易容道具,将面具一点点贴在自己的脸上。 对方用易容面貌来试探她,却也让时年觉得那张面具做的不错,也正是那张易容后的脸的质量,让她越发有把握在这里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虽然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无花的备用易容之中还有那么丑的一张脸,也不知道是要派什么用场的。 “就是可惜了头发没法改装,只能当无花直接是为了乔装入龟兹的打扮好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分辨得出是真发还是假发,这一点问题不大。 学习易容之道,让她对五官的把握得敏锐程度高得惊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镜子里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映照出的那张脸稳定了下来,清俊脱尘的五官因为长发在脑后束起,少了几分原本的谪仙气度,反倒有些乍一看的阴沉。 时年也不可能做到只凭借着从镜子里的一段影象,就将无花的脸模仿到一分不差,但—— 现在是夜晚。 灯光模糊的投影也好,夜色原本的暗调也好,都会将这些缺陷掩盖掉。 靴子里的增高和身上多加上的几层衣物,让她的身形拔高,身材也结实起来。 当然她由衷地希望长孙红不要见到情郎就直接抱上来,那她可能没法解释为什么穿这么多。 镜子看她振了振衣袖。 即便后腰有伤在身,身上更是平白多了一层负累,她依然显得仪态风姿都有种天然的风流俊逸。 【你还挺适应的?】 “你羡慕不来的,”时年唇角微扬,努力让自己身上那种年少恣意的感觉收敛几分,免得让人看出区别来,“这大概叫家学渊源。” 【……】镜子很想说自己并不想有这种家学继承。 甚至他怀疑对方这易容、轻功、撬锁和坑蒙拐骗的伎俩也很有那么点家学的意思。 但她已经将镜子塞到了怀中,充当进一步装扮胸膛轮廓的道具,让镜子继续吐槽也不是,为了不耽误她的计划保持安静也不是。 “走了,去找——先找柳无眉。” 柳无眉在石林洞府中住得距离无花所在的房间不算太远,都是接近石观音住所的核心地带。 时年小声扣响了房门。 她易容换颜花费的时间不少,此时已然是半夜时分。 但大约是在等着时年行动,柳无眉打开房门的时候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个信号,衣着齐整,还握着一把翡翠色的小剑。 “无……” “是我。”时年声音一出柳无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易容成无花是要点本事的,但这位“出自神水宫的水母阴姬亲传弟子”掌握的本事多一些想来不那么奇怪,到底是被派到神水宫外来提升实力的,有几门生存的学问才更有大派弟子的作风。 更何况她此时的风仪气度,也完全不像是个寻常人。 “我长话短说。”时年小声开口,“一会儿我去找长孙红,你尽管装作巡视正好到能从她的房间到出口的路线上巧遇的样子。” “好。”柳无眉展颜一笑,“我会见机行事的。” 柳无眉再怎么看起来有过沉不住气的时候,能在石观音手下讨生活的人,观察力绝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她都没在原本就可以说的上是心存防备的情况下,看出眼前的无花并不是本人,时年又多了一分骗过长孙红的信心。 长孙红确实没有怀疑这个在深夜敲响她房门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无花。 石观音几位倚重的徒弟之中,曲无容冷硬,柳无眉病态,长孙红则看起来有种本不应该有的烂漫。 她梳着两条辫子,一身红衣,腰上缠着一把鞭子,在看清门外的人是谁的时候,眉目间漾起了抑制不住的欢喜。 如果不是她红衣上的血渍让她显得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的话,她看起来真像是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 “你怎么回来了?”她鼻尖微动,夜风里的熏香和伤药的气息传了过来,又让她卸下了几分戒备。 她果然是想太多了。 能进入石林洞府已经是难上加难,能伪装成无花的样子还找到她这里就更难了。 “别多问了。”时年模仿着无花的声音开口。 镜子转播出来的只有廖廖几句话,势必是与真正的有些区别的,但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语气急促,俨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就算听起来和平日里有些区别,也并没引起已经自己说服自己的长孙红的怀疑。 “走,用你的鹰船,我们去龟兹。” “好。”长孙红应声道。“师父那边出了问题?” “这不是你该问的。”时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涉及石观音,长孙红不敢多问。 长期在石观音的阴影之下,她本能先往坏处想了想,也不知道师父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才让无花在此时骤然折返,万一龟兹那边极乐之星的秘密没能到手出岔子了……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脚下带路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不,不能这么想。 无花从来聪明,他既然紧急赶回要借用鹰船的行进速度,便已经有解决的法子。 她这么一瞎想,也顾不上在出门的时候,柳无眉以要为师父分忧为借口跟上来了。 时年也终于见到了出地牢之后遇到的那两人口中的,依靠鹰来驱动的船。 这是一艘极其狭长的船。 船底用光滑而坚韧的巨竹搭建了两条细长的滑板,为了减轻船身的重量,船的甲板和船舱,但凡是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大半都是用竹子做成的。 沙漠里哪有竹子,要建造这样的一艘竹船并不容易。 更难的还属驾驭此时伏在甲板上的一群鹰。 随着长孙红解开腰间的长鞭横扫出去,被惊醒的鹰群被她接二连三的落鞭精准地再一次打中,驱赶向了应当飞往的方向。 鹰的爪力足以抓起一只羊,现在数十只鹰一同飞起,爪子的末端用带子连接在竹船的前方,这力道让船滑动起来绰绰有余了。 下一刻,竹船在平滑的沙地上滑了出去。 但还没出两步,便有一道白影破空而来,落在了船尾,为求站稳的足下发力让船身都发出了一阵轻晃。 时年朝后看去,正看见来不及裹足白纱,一双眼睛星辉璨然的曲无容。 “我也去。” 13、013 一艘狭窄的竹船上,同时出现了石观音的三位份量不轻的徒弟。 曲无容,柳无眉,长孙红—— 时年觉得纵然是无花亲自在这里,能凑的这么齐整怕也是少有了。 毕竟这三个人之间怎么看都有种相看两相厌的气场。 在曲无容落下的时候,时年敏锐地察觉到甲板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石观音的压迫居然没能让这些女弟子出现抱团,反而彼此猜疑打压,归根结底还是有些性格因素在,但这不是现在她需要考虑的事情。 星月之下的大漠夜晚,只有朔风吹动沙丘的声音是主旋律。 此时的竹船正好是顺风而行,若不是曲无容登船足够快,恐怕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这些半夜被唤醒的飞鹰,在长鞭驱策和鲜肉投喂这一棒子一甜枣的组合下,也得了疾飞的动力,径直从风中穿行而过。 翅膀拍动的声音,竹船底下的两根滑板与沙地之间发出的摩擦之声,拴在飞鹰身上的绳索绷紧又松开发出的声响,以及船上装饰用的摇铃拨动的声响混杂在了一处。 若不是有这些声音的存在,在沙漠里以起码两倍于奔马的速度在行进的竹船,便会如同沙漠之中的一条幽灵船一样。 无怪乎时年经过的大漠小镇里有鬼船的传言。 长孙红吹了声口哨。 空中飞行的鹰群便训练有素地微微调整了个方向,避开了前方枯木丛生的地带。 石观音的其他徒弟嫉妒长孙红有此等傍身且晋升的技巧,但想到在沙漠之中以竹船和鹰群结合在一起,也是要点本事的。 既要眼力,也需要点胆魄。 时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看向长孙红的目光,顺势留意到曲无容看向她的眼神透露着几分打量。 不过曲无容倒应该不是认出了她的身份,而更像是在思考无花这个莫名的举动中,到底是真在为了自己的母亲着想,还是另有图谋。 免得她看久了有什么其他的发现,时年干脆掀开了竹船的帘子走了进去,在进去之前,又借着袖口的遮掩,对柳无眉做出了个示意她跟上的手势。 和她猜想的一样,船外不过是竹制的船身配合上飘飞的白纱,船内却很符合石观音在石林洞府之中的奢华装扮。 船舱两侧的窗口悬挂着的宝石珠帘,随着船身被带的时而不太稳定的起伏 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是白天的时候,大约便是日光穿过白纱,又被各色的宝石折射出多彩光辉的模样。 和无花的房间很像的是,此地的夜间照明靠的也是夜明珠,不过不止一颗,层层交叠的辉光将船舱内在竹上作画雕镂的纹样映照清楚,也照亮了船舱之中的卧榻桌椅。 【你打算怎么脱身?】镜子憋了半天怕打断她的演戏,现在总算是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就算镜子不问,柳无眉也要问。 为了让这出戏看起来更真一些,柳无眉晚了一步才进船舱,在进来之前还对着长孙红投了个八成算得上挑衅的眼神。 长孙红可不是个太沉得住气的人。 偏偏“无花”催的着急,平日里她带在身边跟着一起驾驭飞鹰的小童并没来得及跟着,让她就算气得要命也只能原地跳脚。 她很快便听得进了船舱的柳无眉说,“前阵子红姊开着这船经过了半天风的沙漠客栈,拿刀又砍了几个人的手,后来那地方的人便说,纵然是烟雨西湖上的画舫,又或者是月影笼纱的秦淮轻舟,也比不得红姊的这艘鹰舟。” 说到这里,她发出了声轻笑,“瞧他们说的,被红姊砍了手说违心话倒也罢了,怎么还用这些个比喻,师父听到了必然不开心。” 这话里又是添油加醋又是拱火的意味可不要太重。 长孙红咬紧了牙关,暗骂了一声。 可她看不到的是,船舱里的柳无眉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木桌上写着—— “何时跳舟,两人监视,不利。” 她说到半天风的沙漠客栈自然也不是白说的。 那地方倚靠石山而建,沙漠里最容易迷失方向,这处正在石林洞府和龟兹之间的地方自然是个好用来定位的坐标。 长孙红驯养的飞鹰也定点了那处坐标。 人多的地方便能搅浑水了。 时年也是这么想的。 她学着柳无眉的样子在桌上写,“石山,断舟,抢马。” 而她在口中依然模仿着无花的声音,用着足以让长孙红听清的声音说道,“与其这样比,不如与楚留香的那艘海上船相比,瀚海也是海,能行舟如平地,便是第一流的好船。” 长孙红听无花说起过—— 他与楚留香喝过三天三夜的酒,下过五天五夜的棋,也论过七天七夜的佛理。 在无花看来,这世上能称得上是他看中的对手的人不多,显然楚留香就得算一个。 楚留香的船既是船更是他休养生息的家,这一句话里将她这艘竹船与楚留香视为“家”的船相比,从长孙红的角度,是带着几分温存安抚意味的。 曲无容眼见得这位方才还有拔刀冲动的同门师姐妹,直接变成了柔情似水的样子,虽然她冲着空中的飞鹰挥鞭的动作依然果断而狠辣。 她这条鞭子上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曾经驯服不得的飞禽的血,对这些已然被她驯化的鹰群是有绝对威慑作用的。 挥舞鞭子与美人含笑之间的反差不可谓不大。 于是在船舱之中,镜子又一次惊呆了。 她装扮像也就算了,怎么连解决情感矛盾也这么在行。 时年却暂时没有这个关心镜子心路历程的时间。 后背的伤口即便上了药也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在她此时蹲下来观察着船舱底板竹子的拼接的时候,那道伤口更是被紧绷着像是要撕裂开。 柳无眉对她的举动心领神会,为了掩盖她摸索时候难免发出的细微动静,她在此时持着杯盏斟茶,发出杯盘碰撞之声,也确实成功模糊掉了时年用锋锐的飞刀挑开了竹子间捆缚的一道绳索的声响。 竹船在此时沙漠行船因为轻便得到了多少益处,也就有多容易遭到破坏。 柳无眉是个聪明人。 尽管时年在跟她不算多的相处中总觉得她把聪明用错了地方,但在此时她无疑是个好帮手。 时年坐回位置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在方才的举动缝隙间,用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了简单的地图。 论起对大漠的熟悉,时年再怎么对地图倒背如流,也不如石观音的弟子来的清楚。 鹰舟很快行驶过柳无眉指尖指向的位置,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行进中的鹰舟,速度突然减慢了下来,与柳无眉所估计的位置没有太大区别。 而她从飘飞的帘子看出去,石山已经影影绰绰在眼前了。 山上犬牙交错的嶙峋怪石,在夜晚的月光薄雾下,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诡气氛。仗着眼力不错,时年也跟着看清了山上一颗颗打入桩的合抱巨木,和巨木之间以铁水浇灌成的壁垒。 简直像是沙漠之中一座堡垒。 可这诚然是一间客栈,还是柳无眉透露出,才被长孙红找茬过的客栈。 这才好!越乱越好! 时年的眼神一亮。 从受制于石观音到现在距离彻底逃离不过一步之遥,镜子倒是觉得他比时年还要显得激动得多,她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年轻,起码完全没从她的脸上看出,除了眼神变化之外任何的波澜。 只有她垂下的手,掌心悄然对准了方才被她做了手脚的地方。 时年和柳无眉交换了个眼神。 柳无眉从座位上站起来移动到了窗边。 在鹰舟与石山擦肩而过的下一刻,时年的内劲蓄势拍出,掌风之下竹木摧折,断裂破碎之声不绝于耳。 长孙红起初以为是撞上了什么她都没发现的沙中暗石,可在她回身之际便发现—— 这分明是人为! 被连绵而强横的一道道掌力拍裂的竹船,顷刻之间原本的内部装饰散落一地,要命的是高速移动状态下的一分两半。 那一半是有备而来—— 柳无眉身量不重,时年更是以接续的掌力将破开的船板从主体上推开。 可另一半的骤然重心不稳,却险些被依然在疾飞、甚至被炸裂的响声激起以至于飞得更快的鹰群直接带翻过去。 长孙红才站稳了身体,就看到曲无容腾空跃起,朝着沙漠客栈的方向掠去。 往那个方向一看她更是脸色骤改。 在这一番惊变里,比曲无容的应对更快一步的无疑便是那始作俑者。 那片脱离了主体的竹板借着依然移动中的势头,改换了方向,顺着石山之间的沙地缓坡快速滑了下去。 与此同时,原本在竹板上的两道身影,全然不需像曲无容一样动作稍有滞涩,足下发力踏空而行,即便此时是一个带着一个,都有种清风托身的轻盈飘逸。 无花!柳无眉! 不对,那不是无花! 长孙红见过那么多次他施展轻功的样子,如何看不出来这人轻功绝顶,甚至带着个人都要比曲无容的速度快,但绝不是无花的轻功路数! 她一刀划开了捆缚飞鹰的绳索,也追了上去。 14、014 飞鹰在空中发出了一声嘶鸣。 可这群空中的巡猎者,要被长孙红驱使明白、不继续往前飞,而是朝着沙漠客栈的方向,本身便已经要点时间,更何况是空中变向重新加速。 在它们锁定目标俯冲而下之前,时年已经拎着柳无眉一起,从沙漠里建筑为了防风开得格外窄小的窗里跃了进去。 铁水浇灌的外墙上用白垩写的“馍馍清水,乾床热炕”八个大字也跃入了时年的眼里。 这几个字可要比任何美味佳肴的招牌在沙漠中都来得诱人,在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行走的旅人游侠镖客,最想要的无疑就是一份安稳,可惜今夜的平静似乎是注定要被打破了。 “你的内功恢复得不错。”柳无眉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含糊。 何止是恢复的不错。 柳无眉甚至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偷藏了什么灵丹妙药,这应该不是她感觉有误,在方才时年拍出的掌风中蕴含的力道,与两人初次交手的时候所感知到的内力修为,明显大有不同。 虽然还不那么与她的招式水平有这匹配的习武年限,但光是看她此时用出的内力作用下的轻功速度,便已可见一斑了。 要是当时她有这样的速度,柳无眉就更没有追上去的把握。 “还行。”落地后她松开了手。“趁乱换身衣服,别伤人。” 夜色之中,一身白色跟当个靶子没什么区别。 客栈内,同那窗子相比也没宽到哪里去的走道一侧便是房间,比起用铁水浇筑得让人望而生畏,与石山诡异契合的外墙,房间的墙就显得破落得多。 时年听过此处客栈的主人半天风的做派。 这人滴水便要百两银子,是个出了名的敲诈勒索成性的,在房间布置上抠门一些实在正常。 但这也正好方便了她们。 柳无眉不过稍一迟疑便已经慢了时年一步,眼看着她在足不沾尘的从走廊上经过间,一掌掌拍向了那些紧闭的房门,被击破的门扇又被倒灌进来的夜风吹开,里面的人还来不及骂骂咧咧出声,已经先听到了天上捕猎者的声音。 而时年轻描淡写地从窗口一跃而出,全然像是一缕清风跳进了下一层故技重施。 有两层客栈住客被惊动造成的连锁反应,足够让整间客栈都混乱起来了。 可等半天风穿好衣服,带上武器,喊上自家看家护院那位有一身蛮力的老颜一起去看情况的时候,这一通乱象的制造者却已经一时之间找不到在哪儿了。 沙漠里敢往这地方住的大多是有点本事在的,否则恐怕早就被半天风掏空了积蓄丢出门去了,哪里还能睡得踏实,现下找不到搞事的那个人,自然要先找老板。 眼见得这群住客离他近的,已经是一副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架势,半天风哆嗦着走到了窗口,却看到了他更不想看到的一幕。 空中明月、寒星、盘旋的飞鹰之下,一个红衣少女踩着石山翻了过来,吹出的哨声口令与飞禽的振翅之声交相呼应。 另一个同行的白衣少女,握着尚未出鞘的长剑,已经翻进了客栈之中。 红衣服的那个……半天风见过。 白衣服的那个能跟对方走在一起,是什么身份也已经不必说了。 天老爷的,他怎么就招惹上这两个明摆着同石观音有莫大联系的人了…… 而时年此时已经同柳无眉在马厩里会合到了一处。 慌乱的住客里也有直接冲着此地而来的,要是命都没有了找半天风退回来高额的住宿费用还有什么意义。 上一次那红衣小姑娘来的时候,一把银色小刀嫌人手脏便剁了别人的手腕,现在还带着那一堆之前被她栓在船上的鹰,更有个看起来身姿曼妙,却白纱覆面,看起来也不是善茬的帮凶。 趁着她们还没注意到此地,早跑为上。 时年往柳无眉的方向看了眼。 她跟自己一样已经抢了不知道哪位住客的深色衣物与斗篷,一半的脸藏匿在月色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用眉粉勾勒出的眉毛之下,一双柔波含情的眼睛里无端显露出几分阴鸷,唇色依然是一贯的苍白。 不过都是习武之人,这种身体上的柔弱完全不影响她此时翻身上马的利落。 “走!”时年扯了扯缰绳。 混乱之中马匹也是受惊的状态,压根没人关心她们到底有没有骑了别人的马,为防止商队不好管控,队伍里的马大多是些温顺的,以至于让这两个陌生人坐到背上也只是随着其他人一起朝外。 柳无眉却没跟上来。 时年回头望去,却看见她转头正在看石山之上的长孙红。 现在可不是耽搁的时候。 长孙红和曲无容又不是傻子,骑马奔逃的多了闹出动静,自然会从客栈转向这边。 她还没来得及再催促一句,便听到柳无眉突然说道,“杀了石观音洞府内的那么多弟子有什么用,又没有个凭证。” “既然要背叛那就背叛得彻底一点好了,我去取个投名状来。” “……”时年有点懵圈。 向来只有她不按常理出牌让别人无语的份,可柳无眉这话里的信息量着实有点大。 什么叫做“杀了石观音洞府内的那么多弟子”? 她乔装成无花之后从柳无眉的房间转道去找长孙红,而后去石林洞府出口的时间压根没有多久,柳无眉若之前没有此等准备,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做多少事情。 但看起来她下了不少黑手。 镜子也傻眼了。 他借着传音问道。【你真的要选择跟她一起离开吗?】 【如果她知道你从头到尾都在骗她利用她,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样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带着她只会给你自己添麻烦。】 【更何况,就算石观音的弟子受控于罂粟之毒,死了和活着没有太大区别,可柳无眉视人命如草芥已成习性……】 时年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原本是打算离开此地之后就跟柳无眉分道扬镳的。 只是丢了个原本就下不去手、让石观音纠结得很的囚犯,就算是要怪责下来,多几个分摊罪责的人石观音总没有这个重罚的必要。 柳无眉想走便走,想回也大可以把罪名都推给她之后回去。 毕竟易容成无花的样子,就连长孙红都不曾分辨出真伪,柳无眉受骗完全说的过去。 时年在逃离鹰舟的时候选择的不是让两人各走各的,而是拎着她一并走也正是为了给她留下一点转圜的余地—— 大可以说成是被胁迫的。 但柳无眉已经完全将局面打乱了。 她斩断了自己的全部退路,所以此时也并不在意时年对她这抛出来的消息给出什么回复。 火折子照亮了她病态的脸,同样对暗器颇有研究的她指尖轻点,火星便已经溅落在了草棚之中,客栈修建的避风港反倒是让这火星没在风中直接被吹灭,而是烧着马匹的尾巴,将这群躁动不安的生灵更进一步地往外驱赶。 而后,她摸了摸手腕上的袖箭,骤然打出了三枚长钉。 长钉狠狠地扎在了三匹马的身上。 马厩本来就已经打开的门现下是被直接撞开了。 那些为了躲火躲箭的奔马涌向的方向正是此时长孙红所在的方向。 时年尚在从完全失控的马群之中将躲难的人从马蹄之下救出来,一个个丢出马厩,摔骨折也比被踩踏身亡要好得多—— 柳无眉已经一鞭抽在了自己的坐骑上,混入了奔腾的马群之中。 她完全没有丝毫犹豫地仗着自己长居大漠骑术高超,抓着马鞍便斜挂了下来,将自己的身影淹没在了沙地上随着马蹄飞踏扬起的尘土之中。 时年想不到柳无眉会这么决绝,更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胆。 长孙红也同样想不到。 她的视线在客栈的窗洞口之间逡巡,马群的异动让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了马厩的方向,远远地便与已经换掉了无花的衣服,却依然顶着那张脸的时年来了个对视。 那确实不是无花。 无花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长孙红越发确认这一点,也就少了三分像是被人挖墙脚的情绪。 但她必须把人抓回去,这人到底是谁她也隐约有了点猜测。 她在思考的时候注意不到,此时正好搜寻了一圈没找到人,从窗口看出来的曲无容却看到,奔马之中一个黑影突然从马匹的侧面翻了上来。 混杂在飞沙之中,一点幽光快如疾电! 那是一道碧绿色的剑光。 时年在今晚一开始见到柳无眉的时候,她的手里就握着那把翡翠小剑,这武器和时年的碧绿色飞刀长得有几分相似,剑尖却明显要更尖锐得多。 形似翡翠的小剑实际上却并不是翡翠,就像时年的飞刀用的也是一种特殊的金属。 曲无容的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这把无声息从近处发难的暗器,以柳无眉的腕力和内功发动,还是长孙红全然没有防备的状态下,绝无打偏的可能,它直直地穿过了长孙红的前额。 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过去,额前的小剑周围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一圈青紫的剧毒之色。 下一刻,长孙红倒了下去。 但在最后一口气吞咽下去之前—— 她用残存的一点力气吹响了口哨。 15、015 时年猛地抬头看去。 天上飞鹰,地下奔马。 马群在空旷的沙漠上,再怎么冲撞总归也是已经散开大半了,更何况这些马匹跑了就是跑了,柳无眉的飞钉和火烧会让它们畏惧,显然没有反击人类的意思。 可天上的那群不一样。 长孙红一死,那群飞鹰再无制约的力量。 长孙红死前的口哨到底是什么信号,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了,或许不是让这些平日里被她制约的鹰替她报仇,倘若时年处在她这个位置上,这最后一道指令必定是对方一定会听从的—— 比如说,这或许是个捕猎的信号。 大漠的沙地在月光之下映照出一片银色,奔马继续往前之后,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柳无眉和她骑着的那匹马,不管鹰群捕猎的目标是柳无眉也好,是她此时的坐骑也好,她都是那个被针对的第一目标。 【走还是救?】镜子觉得自己如果是有头的话,得说一句自己头疼了。 “不走,但不是救她。” 时年从开始的茫然到现在语气笃定,明显是已经想通了并且下了决定,她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柳无眉不值得救,她杀同门杀长孙红的功利心都太明确了,其实她完全没有做出这样举动的必要,只能说这就是这位石观音高徒的处事手段。”时年摇了摇头,此人绝无成为同道的可能,“但我必须把鹰群赶走。” “这是我思虑不周的结果。” 江湖之中没必要有这么高的道德观,可打小接受的三观教育除了来自朱藻,还有一部分来自铁中棠,让她清楚自己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江湖经验不足并不是她给自己能找的借口。 是她试图逃离的时候利用了柳无眉长孙红,更是将她们引到了此地。 飞鹰失控,首当其冲的是对长孙红下手的柳无眉,可这背后的沙漠客栈里还有不少本不该遭受这无妄之灾的人。 倘若不是她来了一出祸水东引,这群人该享受一个夜晚的好眠的。 “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有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的意思。”时年给镜子做了保证,“真到了危及生命的时候我跑的一定够快。” 她的轻功水平还是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希望如此吧……】 镜子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应该庆幸,他这个合作对象的脾性看起来越发对他的胃口了——或许等这件事完毕,真可以跟她说说他的其他用法——还是应该担心,要是出点意外,自己可能这次不是被埋在石观音的杂物堆里,而是要被埋在大漠黄沙中。 吃沙子的感觉真的挺难熬的。 鹰群飞扑而下。 这些方才可以拖拽着四人乘坐的竹船在沙地上行驶的生物,力量到底有多强劲已经不需要怀疑了,更何况捕猎状态下露出了尖锐锋利的爪牙。 柳无眉跳下了马,她仰头之间面色里更添了三分苍白,也不知道是这个堪称肆无忌惮的家伙终于有些慌乱了,还是不过是月光投在那张脸上。 她的手中又握住了一把翡翠小剑,另一只手则藏在衣袖中,时年毫不怀疑她袖中会不会藏匿着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 但比柳无眉的动作更快的是一道清光。 曲无容在柳无眉发出那枚小剑命中的时候,便已经从客栈窗口一跃而出,飞鹰的速度快,她的速度也不慢。 空中白影掠过,她手中长剑已抢先与第一只落下的鹰爪撞上,发出了一声有如金属相碰的铿然之声。 有她这么一拦,柳无眉手中的小剑依然以不弱的腕力击出,便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标。 这把小剑能洞穿长孙红前额的骨头,自然也能穿透飞鹰的咽喉。 这只飞扑而来最快的鹰,只继续扑棱了两下翅膀,已经合上了眼睛摔落在地,可同伴的死亡显然并没有让伺机而动的飞禽望而却步。 它们迟疑了片刻便又一次争相而下。 而空中不知道何时已然多了一片毒雾。 曲无容早防着柳无眉对鹰群动手的时候还顺便对她下手,长孙红的死无疑是给她敲响了警钟, 在收剑的动作里,她翻身后撤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正好与那片毒云擦身而过。 但有只陷入毒雾缠绕之中的鹰就没那么好运了,它像是突然喝醉了酒,在空中迷迷瞪瞪地找不到方向,而后一头栽了下来。 不过大约是柳无眉自己也怕发生误伤,她用的并不是致命剧毒。 时年朝着那边惊鸿一瞥间也看到那只被毒雾所伤的鹰胸腔还在起伏。 第二个同伴着了道,多少还是让这鹰群多了几分顾忌。 于是当她继续朝着那两人的方向,更准确的说是躺着长孙红尸体的位置疾掠而去的时候,正好听见曲无容在此时的喘息之机喝问—— “你为何要背叛师父?” “背叛就是背叛,还需要有理由?你想继续做石观音手下的一条走狗,你大可以继续跟着她。”柳无眉冷笑了声。 她话中的潜台词很明显了,她就是想走,没有再多什么杀人的隐情。 长孙红会为她所杀,也只是这出正大光明的叛逃下的牺牲品而已。 “可……”可我们毕竟是师父养大的。 曲无容还想再说,空中的捕猎者不甘心到手的食物跑了,已经再度袭来。 她明知道自己此时最应该做的是让开此地,任由这些曾经听命于长孙红的猛禽,将眼前这个叛徒撕碎—— 但不管是出于曾经的同门情谊也好,还是出于她必须把这个罪人亲自送到师父面前领罚的责任感,她最后的选择都是剑光如虹,一击挡住了对手,一击游龙而回。 剑身被月光映出的冷冽颜色却猝然折来。 这作势要砍断这对爪牙的动作实则是个虚招,真正的雷霆一剑,则在那只鹰来不及高飞而起之前穿心而过。 血液飞溅。 曲无容的白纱上都被溅了一大片。 但她没蒙上的那双眼睛里无论是质疑还是失望都显得格外清明,不带一点血腥气。 只有面纱之下隐约能见到的牙关紧咬带动轮廓变幻,让人能看出她远不如平日里冷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柳无眉一掌拍出,掌风中夹杂着一蓬毒针。 有些落在了面前的鹰身上,坚硬的羽毛和毒针之间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但总归是有那么两根扎了进去。 毒针中的毒素扩散,让它翅膀拍击的动作有片刻的迟缓,下一刻,又一把小剑横飞而来夺走了它的性命。 “我不是你,我不能生就一张美貌的面孔还容忍有人将它毁去,不能容忍明明早已成年却还被困大漠不得见江南风光,不能容忍随侍左右还得时刻想些恭维的词。” “更不能容忍——” “更不能容忍她将酒后的说心里话都当做是恩赐。” 柳无眉干脆把被压制许久,已然将她心性扭曲的心里话全吐露了个干净,头顶振落下来的黑灰色翎羽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也让她眼神中的偏执愈发明显。 事态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她好像突然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又一次抬起长剑,即将迎接下一轮飞扑的曲无容忽然听到,柳无眉这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控诉之后,是她突然转轻,却字字惊雷的话—— “我怎么会像你呢,你的父母死在石观音的手里,却还在此时当你的好徒儿。” “你说什么?”曲无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远处半天风客栈里,从窗口探出来的人里有不少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自然也听得见柳无眉此时说的话。 这怎么还从石观音的徒弟来找茬,变成了石观音背叛的徒弟来揭露另一个徒弟的血海深仇了? 可那群人可以短暂来一出吃瓜看戏,身处鹰爪威胁之下的曲无容却没有这个分神的权利。 秋水白练的剑光向上挥出,还没有与对手相触已经收了一半的去势。 这些飞鹰纵然被长孙红半驯化,发现猎物呈现出的破绽后的捕猎本能却不会减少半分。 一只居高临下的捕食者便在此时朝着她抓来。 柳无眉眸光冷淡地看着面前失态的曲无容。 对方乐意救她这是对方的选择,她却并不在意连带着曲无容一并解决了,最好还有那客栈里的一堆人,到时候水母阴姬面前她怎么都该是个排的上号的人物。 但一道腥风先一步卷住了这只空中偷袭者的爪子。 那是长孙红的鞭子! ——只不过此时握在时年手中。 一击得手且是何等熟悉的感觉,让这骤然被捆缚住的飞禽突然乱了方寸,时年的鞭子用的不太好,可她用悬丝吊着飞刀也姑且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鞭子,并不是不能触类旁通的。 从掌心传递到长鞭末梢的力道将这只还尝试挣脱的畜牲牢牢地锁住,狠狠地将它甩到了地上。 “现在是你该分心的时候吗?”时年皱眉朝曲无容看去。 曲无容如梦初醒一般将方才迟滞的一剑重新扫出,这道横亘在空中的匹练将空中的另外两只飞鹰惊走,而后她反手落剑,扎进了时年鞭子末端捆着的那只的头颅。 又是一蓬在沙地上溅起的鲜血。 这一道比之前要显得更加凶戾得多的剑光,成功惊得最后的几只往高处飞了飞,时年握着的曾经被长孙红的鞭子或许也有一部分的威慑作用。 这毕竟是曾经挥在它们身上过的武器,哪怕换了个握着的人,也总还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这群飞鹰到底不是真正的野性难驯天生天长的鹰。 它们在空中一番盘旋,确认这些硬骨头确实难以得手后,只能悻悻相继离去,而没有选择继续拼到底。 鹰群一走,空中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危机解除,镜子松了口气,眼见柳无眉的表情也放松了几分。 只是她那似笑非笑且倨傲的神情依然让曲无容觉得扎眼得厉害,也让明明与此事没什么关系的时年看着怪难受的。 “怎么,时姑娘要把她也带回神水宫?”柳无眉理了理袖口,开口道,“你可得想好了,她父母双亡一事只出自我口,她信不信尚且两说……” “就她这种沉闷的性格,不被当成石观音派去神水宫的卧底才怪。” “倒不如……” 倒不如杀了为好。 柳无眉话还没说完便停在了那里。 她突然闷哼了一声,呛出了一口血沫。 深色的衣物也挡不住从她的胸前探出的那一片爪尖,在月光下一层鲜血一层寒光。 她以为自己突然听见的是风声,可那又好像是贴地而起拍打翅膀的声音。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背心一阵剧痛,一只尖锐的爪子从背后掏入,像是整个五脏六腑都被五把利刃扎入其中,搅和成了一团。 “……”柳无眉努力张了张嘴,却只感觉到更多的血腥味在疯狂往外涌。 在她残存的一点清醒中,视线里披着无花伪装的少女,在意识到发生什么、脸色骤然一变后,毫不犹豫地一鞭扫了过来,将她终于明白是什么东西——那只明明中毒倒地却突然暴动的飞鹰——跟她捆在了一起,而后…… 曲无容的长剑像是大漠夜间沙上那一点霜白,模糊成一线,穿透了她的身体。 16、016 这一番惊变任是谁也想不到。 柳无眉那双总让人觉得绵里藏针的眼睛里,神采逐渐暗淡了下去。 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毒雾会失效,或者说为什么会持续的时间这样短,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又好像能猜到,师出同门,长孙红饲养的飞鹰也多少会沾染到一些毒素,自然也对她这种只是导致昏迷的药物有些抗性。 因果报应…… 如果说这就是她野心勃勃击杀长孙红的报应的话,那她也认了,只不过来的太快了些。 曲无容拔剑动手的时候靠的是本能反应,剑刃在穿过柳无眉的身体的同时也穿过了后面那只死里逃生,又陡然发动袭击的鹰的身体。 有时年的长鞭牵制,对方在濒死之时的挣扎被束缚又紧跟着被长剑钉死,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啼。 等不再有动静传出,曲无容慢慢地将长剑抽了出来。 眼看着柳无眉的尸体倒在沙地上,曲无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感慨同门师姐妹出来,最后变成了眼前这个局面,还是应该去探寻柳无眉口中所说的,关于她的父母之死和石观音联系的真相。 “先把她们埋了吧,离这里远一点。” 看她有点愣神,时年又往沙漠客栈的方向看了眼,刚才窝在窗口看戏的人,显然不再像是有生命威胁的样子,越发来了当看客的兴致。 虽然说不定眼前的这一幕场景被传到石观音的耳中,就会是她那个好儿子领着一个徒弟私奔,另外两个徒弟追上来,其中一个被私奔的所杀,杀人的又被飞鹰所杀,最后剩下的一个徒弟和她儿子却没打起来。 再添油加醋一番还不知道被说成什么奇怪的样子。 倘若无花不回来做出个解释的话,可能连他挑唆三位反目,最后跟曲无容远走高飞的传闻都得有了。 至于地牢里少了个人什么的,客栈里的吃瓜群众又没看到“时年”的本来面目,难保是不是趁乱逃走了,也是说得过去的。 石观音是铁定要头疼了—— 时年却没有继续被人围观的心情。 曲无容没有回答她,但她脚下一动,折回去从石山上抱起了长孙红的尸身,又朝着正在将柳无眉的尸体放到马背上的时年过来,便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紧跟着又牵来了一匹马。 “走吧。”她淡淡开口。 比起时年,她对大漠里的环境要清楚得多,比如说此时,要找到一条规避开商路的路线显然就不是什么难事。 从找地方到挖坑,再到将两人下葬,立上一块简陋的墓碑,曲无容都显得有些平静过头,但在墓碑上她刻下时间而没有留下这两人的名字之后,她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茫然。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时年问道。 掘墓下葬的地方正是沙丘背风面,在曲无容放下代表墓碑的石头之前,她已经找了点枯枝石块把火升了起来,此时她坐在火堆边上看向对方。 或者说是曲无容唯一裸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回石林洞府去。”曲无容回答道。 她也跟着在火堆边上坐下。 在沙漠里能有什么吃的都能将就,时年懒得从客栈里找吃的,在离开之前割下来一块鹰身上的肉,架在火堆上炙烤。 没有调料,鹰肉显得腥而柴,时年算是打小没吃几顿差的,但一番缠斗之后能有顿吃的补充消耗,口味实在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她一边把熟肉分了一半递过去,一边摇了摇头。“你不会回去。” 时年这话说的很笃定,曲无容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如果你打算回去的话,着实没有必要把柳无眉和长孙红埋在这里。以你的本事,要把这两人的尸身送回石林洞府并非是件难事,有长孙红身上的小剑和柳无眉的伤口作证,再有半天风的客栈那么多双眼睛作证,你要撇清干系并不难,可你孤身一人回去,却要难解释得多了。” 曲无容神情怔怔。 时年说的确实不错。 如果她还想着回去的话,她早该跟这个引发一切的姑娘分道扬镳,而不是在此时围着火堆和平共处。 柳无眉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不提,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话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倘若此事是真,这也说不准是石观音心里的一根刺,一根她可能随时会反水的刺。 “而且不瞒你说,”时年又开口说道,“就算你想回去,恐怕也回去不了了。” 曲无容依然沉默,在石观音身边听命多年,以她的脾性自然是能少说则少说,总归不会出错。 于是此时她明明想问的是为何这么说,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拨弄了一下火堆,让这簇驱寒的火烧的更旺了些。 “柳无眉说,她杀了不少洞府中的弟子。” 时年说到这句话的着重又注意了下曲无容,看她虽然不言却无声透露出毫不知情的眼神,时年盘算了下时间差,有了些别的想法。“我原本以为她是直接动手的,但是你当时追了出来,应该只是留意到我们出来的动静,而不是洞府中出了什么状况。” “不错。”曲无容回答道。 “柳无眉要在你在外面的情况下,杀人却无一丝动静的可能性太小了,或许她所说的杀人,不是毒就是火,而且发生在我们离开之后。”时年继续说道,“你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去,且不提她留下的陷阱会不会还在生效,石观音在盛怒之中,是否会给你这个解释的机会。” 是毒的话,时年不知道曲无容的水平,或许能解决。 是火的话,只是烧的洞府之中也同样不足为惧。 但如果是石林洞府之中的那一片罂粟花海被点燃,时年虽然此前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毒物,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妙。 而只是死了一两个人,以石观音那种唯我独尊的性格,也不过是少了个打手而已,可死了一屋子,那就是明摆着在打她的脸了,曲无容有看护不力的罪责在,只有她一个回去覆命,恐怕得不到好下场。 她确实感念石观音的教养之恩,却并非是个不懂得变通的愚忠之人。 还不等时年说出她早想说的“你跟我走吧”,曲无容就已经先一步问了出来。“你要我跟你回神水宫?” “不是神水宫。”时年回答的时候脸色镇定,毫无此刻揭穿自己身份的歉疚感和原本其实该有的危机意识,“神水宫是用来保命的幌子,我现下明明白白地同你说清楚——” “你若跟着我离开,并没有神水宫这样的保护伞来庇护我们不被石观音发现行踪,更没有一个强如水母阴姬的人能够让石观音心存忌惮,但我手里有些势力的根基,重新发展起来,在所在的地方总归是能与石观音伸过来的爪子相抗衡的,而我还能保证的一点是……” “我会尽力帮你查清楚你父母的死因,到底是柳无眉的杜撰还是诚然出自石观音之手。” “如果……” 如果是前者我可以放你自由。 时年话都在嘴边了又收了回去,因为她很难得地听到曲无容发出了一声轻笑。 打从在龟兹王城遇到她开始,时年就几乎没有听到她笑过。 简直没有比白色更加适合她的颜色了,就好像冰封雪覆,又好像是永远透着几分寒意的月光,但她突然笑起来,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柔和。 “你都这么说了,也不怕我一剑刺过来……” 曲无容此时心绪繁杂得很,柳无眉与她一起长大,就这么殒命,她一点也不心痛是不可能的,来路去路都有种被斩断的感觉同样不好受。 眼前这个姑娘明明没有给出什么有力的承诺和乐观的前景,她却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好,我跟你走。” 曲无容的眉峰动了动,“不过,既然要走,我也不想瞒着你。” “我这张脸,都说师父的弟子里美人多,可我……” 她的指腹在脸侧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慢慢揭下了面纱。 这张被完全毁掉的脸,时年之前借着镜子的投影画面已经见过一次了。 但现在的阴影与火光和越发冷寂的月光,都让它显得越发可怖了起来。 时年却认认真真地端详过去了她脸上的每一寸沟壑和破败,直到停留在她始终漂亮的一双眼睛上。 “你看我像是以貌取人的样子吗?” 柳无眉和长孙红各有各的漂亮,却都已经埋尸大漠,也迟早变成一抔黄土,她们的师父石观音堪称是人间极致的风情与绝色了,但时年就算不是在小命遭到威胁的情况下,也未必有这个欣赏的心思。 “美丑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评判,何必当做是自我贬低的一条依据呢。” “我请你同我一起走,欣赏的是你的心性与实力,我若只是想要面前坐着个美人,让自己多吃两碗饭,大可以在你我之间竖一面镜子,岂不更好?”有了曲无容的应允,时年放下了大半的心,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不过看了眼手上还没吃完的鹰肉,她又装模作样苦了下脸,“可惜呀,就算现在有镜子在手,吃的是这没滋没味还腥苦的鹰肉,让我多吃我也吃不下。” “曲姑娘,等回了中原,我一定请你吃顿好的,你说好不好?” 17、017 曲无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教出时年这种人。 她此时已经摘下了易容伪装,露出那张明明看起来和秋灵素是一个风格的脸,却硬生生歪出了风流浪子的架势。 对她说的等到了中原请她吃顿好的,话中语气居然恍惚被她听出了三分讨姑娘欢心的意味。 “不必叫我曲姑娘。“ “也对,既然是同路人是朋友了,”时年直接下了定论,“那就叫阿容好啦。” 她拍了拍手,将手上倒腾火堆留下的黑灰痕迹拍落,从客栈里顺出来的衣服被她铺在了沙地上。 纵然是以衣为席以天为被,有嫁衣神功的内功运转也不至于感觉到冷,那身宽大不合身的衣服在这么个躺倒姿势里还有点写意风流的味道。 至于原本塞在衣服里填充身形的,已经被她递给了曲无容。 “你身上有伤。”曲无容没错过她后腰位置垫着的衣物上,带着的血腥味,虽然看起来包扎得不错,也没在淌血。 “小事。”时年歪过头来看她,“过两天就能好。” 说的挺轻松,不过曲无容猜测,她之前肋骨断折的伤势好的也不慢,是有这个资本这么说的。 回答完这句,时年又转回去用手指在空中没什么目的地比划着头顶上的星斗。 曲无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对自己格外放心,这种放心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的那纯熟糊弄人的“好姐姐”称呼完全不是一个感觉。 沙漠的夜风中只听见时年继续说道,“等出了沙漠之后我们不能在小镇停留,最好是找行路的商人买点食物和水的补给,其实我原本进大漠是因为给人找个东西。” 已经跟曲无容说了她并非是出自神水宫,当然也不可能是跟石观音扯谎时候的理由。 “不过现在看起来东西是找不了了,只能再找机会了,为免给他们惹麻烦,最好也暂时不必再见。” 马连河畔的那个小镇遭不起石观音的打击报复,所以装作不认识是最好的选择,若是有机会下次还能再见。 “兰州最好也不要进,阿容你该比我熟悉那一块,你说我们该从哪里走?” 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依然没有回头,所以也看不到曲无容此时正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已经重新戴起了面纱,并不是时年说了不在意她就可以继续坦然地呈现在对方面前的,曲无容有自己思考的一套逻辑,她觉得不能当个碍眼的。 曲无容斟酌了一番后回答道,“走定西。” 定西安全。 石观音在那里的人手最少,归根到底还是没什么油水可捞。 曲无容原本很想说,她只会听命和杀人,可她也从和时年的相处之中意识到了一件事,这是个乍一看很好相处,甚至光看外表会让人觉得她很柔和的姑娘,但她认准了的道理,倒不会直接给你辩驳回来,却会用一些歪理邪说来插科打诨,总能把人给带到自己的方向上去。 她甚至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了,会不会得到的是什么“杀人也是一种学问,所以大可以触类旁通到别的思考上”之类的回答。 那她还不如不扯这话。 她也决定好好观察自己的这个新上司。 虽然没有神水宫的背景在,但正如她的脾性让人觉得与一般的江湖侠女不太一样,她看起来也着实不像是普通环境下长大的,在她背后的江湖势力,或许在大漠中无法与石观音相提并论,但在中原绝不是她所说的“有些势力”而已。 用曲无容带着的一点银子,她们乔装改扮在定西的一间破落客栈里住了下来。 晚上的时候曲无容听见对方出门了一趟,回来得很快也不知道是去做了些什么,但两天后的夜晚她又出去了一趟,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却看见她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可以走了?”曲无容得带着面纱,在特征上委实是鲜明了一点,现在能走,还没遇上石观音的人,她也安心了不少。 “可以了,”时年颠了颠手中多出来的钱袋,“得亏我进大漠之前,就把这玩意给寄存起来了,现在让人送过来,不然还真有些麻烦。”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盒飞刀。 “我家倒也不是什么大门派,但我师父的祖上累世财富,也不容小觑,离家出走之前我按规矩破了八门一阵,也能按规则带走师祖的几支令牌。这令牌落在别人手里不打紧,落在石观音的手里她却一定能看出来历端倪,到时候不光是我会不会遭责罚的问题了……” 她忽然又笑了笑,“不提这个了,阿容,咱们回中原去。” 时年的师门位居鲁东,正在崂山之中,这一点她没有避讳跟曲无容说了。 反正一来曲无容不太通晓中原武林势力的分布,饶是她勉强有记过一些中原大族大势力,也着实没想起来身居崂山的是谁,二来—— 崂山那地方,虽然在时年还没出生的时候,按照她师父所说的被风九幽那帮人闯进去过,但他后来为图避世,又将外面的阵法和障碍物重新修葺了一番,能闯进去的恐怕是想拦也拦不住的,回去住还是不回去住都没什么所谓。 但时年不打算回家。 按照她的说法就是,她这一趟出门虽然认识了值得认识的人,比如金灵芝高亚男,比如胡铁花姬冰雁,再比如此时已经跟着她一起行动的曲无容,但她到底是还没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号的,挨了打就回家哭诉实在不成,怎么也得找点武功精进的路子。 所以,她得再晃悠晃悠。 “我现在有些好奇你的师父了。”大约是因为时年真没什么架子可言,曲无容按照她说的换了身装束后也自在了不少,总不能一直让她唱独角戏,便也开口说道。 时年穿回了自己惯常喜欢的青色,曲无容则选了一身黑衣斗篷,行走江湖这个打扮的不算少见,尤其是在离开大漠之后。 “那你可能会很失望的。”时年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有些人年岁长了还是年轻的皮囊,美艳的美艳俊朗的俊朗,有些人就是人到中年发福,只求穿着舒坦游戏人间。若不是要教我这个徒弟,他得做出个示范来,恐怕现在还得带着那身肉。” “但怎么说呢,三十岁之前和三十岁之后他的享受境界大不相同,五十岁之前和五十岁之后他的人生志趣又不相同,倘若是想听些有意思的东西,那他倒着实是个人物。” 但曲无容觉得她说的恐怕还不止。 过了凤翔府便已经不复大漠气象,她们在一个小城的客栈里歇脚,还不等曲无容拿出时年从上一个歇脚地的钱庄里取的银两,就看到她将令牌拢在袖中在柜台上敲了敲。 掌柜的权当做没看到,在递给她们房间钥匙的时候,顺手却又将银两塞了回来。 这个身形跟个球一样的掌柜,一出手便能看出是个内家高手,只不过他这跑上跑下气喘如牛,居然也没让南来北往的客人看出来。 等把饭菜送到房里,合上了门他才一脸正色地弯下腰来,“东家。” 时年指了指边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顺势又给曲无容解释道,“你不必奇怪他为什么管我叫东家而不是少东家,我上面的长辈云游的、出塞的、不问世事的应有尽有,再去说什么少东家反倒是个桎梏了,还不如直接当老大。” 对她这个给人解释的行为,掌柜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诧异,而是问:“不知道东家有什么吩咐?” “近来江湖上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她打从进了大漠地界就是与世隔绝的状态,距离上一次来这家客栈已经快有两个月了,既然是奔着先在江湖上扬名,再将手里的势力看看如何发挥出作用,时年得先了解了解情况。 “东家是想先知道近的还是先知道远的?” “近的如何,远的又如何?”时年托着下巴,露出了几分兴味。 “若说近的,两日前龟兹大将安得山谋上叛逆,龟兹国王与王妃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离国逃亡,目前已经不知去向。不过我想,东家近期应该没有重返大漠的打算。”掌柜淡定地汇报道。 “自然。”她又不是脑子想不开,想想都知道这估计就是石观音搞出来的事情,为了知道龟兹宝藏来了个迂回作战。 “那便说说远的。”掌柜转了话题,“听闻盗帅楚留香已达京师,给邱小侯爷递了纸条,说要取侯爷家传的九龙杯,铁掌金镖万无敌与白衣神耳英万里也到了,不知这算不算东家所说的有意思的事。” “算倒是算,”时年嘴角微扬,“不过我若是他,一定不只取一个九龙杯,京城四宝里的白玉美人正在豪富金伴花家中,单从审美情趣上就比九龙杯来得妙多了,更不用说,也挺符合他下手的背景。可别只偷了个九龙杯卖不了几个钱,回去发现李红袖已把他的家底都给散光了。” 时年说是这么说,掌柜却听出她语气里没有去京城搅和的意思。 “那便得往南边去了,丐帮帮主任慈过世,由他的养子南宫灵接任帮主之位,不日内将举办接任大典……” “行了,就去那里吧。”时年拍了板,“烦劳给我们再准备两身衣服,整理个行囊。” 掌柜的应声退下了,曲无容用完了晚膳也出门回自己的房间。 时年原本打算在自己人的地盘睡个好觉,然而她刚合上门就听见一个几天不见的声音,声音来自她怀中的镜子。 【呦,你这跑的够远的。】 她一听这话便毫不犹豫回道,“我还以为你是只有在沙漠里才能说话,正准备找人给你送回去呢,反正不差这两个钱。” 【……】镜子被噎了个正着。 等等,她这个突然豪横起来的状态又是怎么回事? 18、018 为什么豪横实在不难解释。 时年原本就是被朱藻养歪了的性格,在石观音面前就算收着点了,也没忘记仗着自己编造的后台“为非作歹”,更不用说此时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有钱又有人,当然是有底气的。 沉默了片刻后,自觉自己还是占理的镜子蹦哒了起来,【混蛋!我是在积蓄能量好吗?你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可是我现在应该不需要看什么水镜场景。“时年回他。 “在石林洞府中确实需要,无论是知道了石观音要离开洞府,还是知道了无花的长相与习惯,都有赖于你,但现在周围也没什么可看的,就算你能远距离看人了,我总不至于有这个必要看看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否安好吧?” 不太合适。 要尊重师父的隐私。 当然,隐私这个词还是镜子教给她的。 【谁跟你说是那个作用了?】 镜子被时年摆在了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就算镜子显露出了什么异常的本领,石观音也是要思考一下到底要不要用它的,比如现在它就像是个闹腾的小孩—— 若非此时的桌上没有别的东西,恐怕是要被这个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家伙给碰落一地的。 时年可没忘记当时看到石观音和曲无容的画面里,石观音面前放着为数不少的瓶瓶罐罐。 “那你想说什么作用?”毕竟是一起冒险过来的,时年决定给他留个面子,便接下话茬问道。 【其实,我还有个别的本事……等等,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镜子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时年其实听过他说起自己还有别的用处。 但当时急于离开石林洞府,她直接让他先别说了,现在他要说又先卖个关子,时年只能成全一下他的表现欲,装出了一副求知旺盛的样子。 镜子满意了。 要不是看她确实性格合胃口,他才不在她偷偷嘀咕着说什么上哪儿找飞刀提升法门的时候,转头就去调动自己的储备能量, 【你有没有兴趣去一些特别的地方?】 还不等时年回答他就已经又继续说了起来,【这些地方跟你现在可能不在一个时期,也未必就是历史上有前后关系接得上的,那里或许危险也或许只是个寻常地方……】 “听起来有些意思。”时年回答道。 她正好没什么事可做,前面选择去丐帮接任大会也只是因为着实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她不在江湖中走动,自然与丐帮没什么相熟可言,除了从师父口中在听到石观音的八卦的时候,还听到了点关于任慈和秋灵素的消息之外,再多便也不知道了。 还在中原地带活跃的姑且算是认识的,看起来也不像是有这个闲暇去赴会,此时正在京里逗英万里老前辈玩呢。 说是说着要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头,加之要找人切磋武学,可南宫灵毕竟资历浅,丐帮多少也有些威名不继,那里到底是不是个好去处还两说。 不如听听镜子怎么说。 【不过我得先说好,一旦你启用这个功能,我们就算彻底绑定在一起了,如果你身处别的世界而我被损坏了,你就永远回不来了,至于你会受到什么反噬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什么好结果。】 她点了点头。 互相制约,应该的。 【而且来回不易,开启需要的能量不多,只需要几天休养而已,但回来的话起码需要一年,如果那里很危险,这一年的时间里,你得自求多福。】 倘若能毫无顾忌地穿梭于不同的,按照镜子所说甚至未必与此时朝代有前后关联的地方,时年就得怀疑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有这一层限制在,反倒听起来靠谱得多,不过—— “慢着,我听典籍上有记载,有人仗剑凭虚,修习成仙,你如果把我送到这样的世界去了,这也不是我想活就能活的吧?” 时年觉得得问个清楚。 她是有那么点活命的小技巧,但也仅限于靠自己这张嘴瞎扯淡了,“还有,万一语言完全不通,又该怎么说?” “到时候一句话说不对惹来杀身之祸,不能是我的问题。” 【那你可以放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镜子回答道,【就算你想去那样的地方,我也没这个本事。】 【如果这些都能接受的话,我还得在讲用法之前提醒你一句。】 【一年这个时间,既是上限也是下限,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所以……】 镜子的语气突然慎重了起来—— 【不要对去的地方的人动真感情。】 【我以前有个伙伴,他的来历还挺奇怪的,一开始得知我这个作用的时候,他说这还挺好,一个小世界谈一场恋爱,隔着时空绝不翻车,可是——】 “可是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时年问道。 【反正你看到我成了个杂物堆里的玩意,险些长埋地底,就拜他这所谓的恋爱达人所赐,他人没了,我也差点没了。】 时年没忍住,被他这个苦大深仇的语气给逗乐了。 要是镜子上能呈现出一张脸的话,估计能皱得比这店里打工的老伙计还要厉害。 “知道了知道了。”时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介意我再问一个问题吗?如果我去了你说的别的地方,那这里怎么办。” 时年指指面前。 【回来时间不会变的。】说这话的时候,镜子方才语气里的郁闷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骄傲,【之所以去的时候容易回来的时候难,就是因为回来需要找好落点,而不是简单地回到原本的世界。】 【只要不出意外,你现下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连蜡烛燃烧的长度都不会变。】 【怎么样,走不走?】 时年实在不觉得自己有拒绝的理由。 一年的时间对别人来说或许不能改变什么,可她不一样,师父说过她是武道奇才之中也能堪称翘楚的,内功的修炼上嫁衣神功的第一轮要在十年间完毕绝非易事,但更难得的是她对他人招式过目不忘。 镜子说去的地方危险,她反而更觉意动。 只要不是遇上石观音这种对别人长得比她好都得下手的理由,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学到点东西的……吧? 迟早要武功长进到能给石观音一刀。 “走。”时年回答得斩钉截铁的,“不过不是现在。” 还没等镜子发问她就已经主动解释道,“你说的是如无意外的情况,可万一有意外,我和你都没法保证安全回来,准确的说是回到这个时间点。我无父无母,除了师父之外孑然一身,师父也不缺人养老倒也没事,可——” “阿容被我从大沙漠里带出来了,我就得对她负责,倘若我在这里无缘无故失踪了,夜帝门下找不找她的茬另说,却必然不会再给她提供庇护。” “石观音此时已经跟随龟兹国王出逃,但既然这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她的手下必然能联系得上她,若还没得到消息,那她也称不上是沙漠之中最可怕也最不能招惹的女人了。” “你等我一会儿吧。” 镜子被她塞到了枕头下面。 他现在可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去“看”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只能听到她推门出去很快没了动静,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镜子都快被满室的安静给带出困意了,才听到她回来。 除了安排些万一出了意外的事项之外,她还带上了个包袱。“银票是肯定用不了的,我带了些金条。” ……你这取金条是不是太容易了一点,这里很荒僻的。 镜子委实想吐槽,但想想她手里有通用货币怎么都不至于吃亏。 “走吧。” 【行。】镜子应了声。 被她握在手里后,呈现在她面前的镜面,出现了一道道的波澜,最后变成了一个她指腹轻触可以旋转的界面。 时年其实还是想选择有利于她一点的去处的,可惜每一个旋转出来的新画面并没有更多相关信息,她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漆黑的剪影。 【你可以试试选一个一看就很有江湖气息的……我曾经还有过一个伙伴直接选了块和氏璧投影的,想着是个玉石总没问题了,结果……算了不说了】 “你能不能在我做选择的时候说点好听的?你这一个个伙伴都听起来是不得善终的样子,真不怕我现在就跟你划清界限啊?”时年一边说一边将旋转的剪影停在了一刀一箭的画面上。“ 一刀一箭,刀是短刀,箭是短箭。 “就这个吧。” 她做出了选择。 ———————————————————— 南方的冬季不太落雪,可今年要尤其冷些,于是风雪也很盛。 掌柜的坐在前台烤火。 这只是个小客栈,不过是仰仗距离神针门不远,上门拜访的江湖侠客或者下山来采办的姑娘,往返路上总归是要在这里住一宿的。 但现在已经是寒冬时节,拜访的不至于没有这个眼色,山上更是早已经囤积好了过冬的食物,恐怕三五十天也不会见着人影。 所以现在的客栈里也只有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一边喝着烧刀子一边在数花生米。 这个年纪本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可大雪的天气驱驱寒气,掌柜的便也不拦他了。 为防冒犯,掌柜只是小心地打量着那个年轻人。 他见过的江湖人士不少,却一时也猜不透这年轻人用白布包裹着的武器到底是一把刀还是一把剑。 倘若说这是剑,剑柄显得弯曲了些,倘若说是刀,从刀柄到刀身的走势上来说又有些不像。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了客栈的正门被人敲响的声音。 “真是有够奇怪的,没有马蹄声,外面风雪这么大,难道还是走来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居然能有这么奇怪的客人。 经过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掌柜听到他小声说了句,“走路声也没有。” “去去去你可别吓我。”掌柜径直走向了正门,搬开抗住北风的门栓,外面的寒气顿时涌了进来,给他冻的一个激灵,不过他也看清了此时站在门外的人。 那是个披着斗篷的姑娘。 天青色的斗篷似乎买的大了些,将她整个头脸身子都包裹在了里面,在这样的天气突然出现,确实是有种鬼魅既视感的。 好在她走进屋内后,里面的灯光将她映照出了投影,让掌柜放下了心。 自己吓自己做什么,只是个客人…… 客人而已。 那个姑娘将斗篷解了下来挂在了臂弯里的时候,老板突然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她实在生了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让人不自觉地以为是什么雪中精怪化作了人形。 老板自认为见过的神针门的女弟子里有不少美貌过人的,可都不如眼前的少女眉目灵秀。 尚残留在面容上的三分霜色,挂在长睫上的一抹白烟,让她在此时略微冷淡的神情中像是寒天孤月,可等老板送上来暖身的姜茶,她又露出了个还有几分稚气且洒脱的笑容,从淡月成了朗月。 她捧着茶盏,眼神明静里透着些许好心情,唇角上扬的弧度显得她原本带着点锐气的薄刀柳眉也柔和了下来。 不止老板在看她,原本就在客栈里的少年侠士也在看她。 王小石,今年十五岁,从七岁开始恋爱,至今失恋七次。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开始第八次恋爱了。 19、019 恋爱与失恋,在王小石看来可以是两个人的事情,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 毕竟他自认为从七岁开始开窍,能谈谈感情了,却并不是每一年的恋爱都有人配合他的。 希望这第八次恋爱能维持时间久一点。 虽然他和这个姑娘萍水相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纯然是个被对方美色震慑到的毛头小子,不,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一来长得帅气,二来只能算是个有素质的欣赏者。 王小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往对方那里看了眼。 在屋内的温度下,她脸上的霜色化开,但增添的几分暖色无损于那张脸上的清灵气度。 他很少用“灵”这个字来形容人,可她从五官到神态里都格外契合这个字,尤其是此时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杯身轻叩,显得有些懒散不羁,有种异样的鲜活。 他之前跟掌柜的说她行来客栈这里没什么声音并不是一句假话。 以他的耳力都听不到对方的步履声,要么对方是个内家高手,要么是个轻功高手。 现在看她呼吸有章法却并没有到敛气凝神的地步,那么长处就应该在轻功上了。 有一门轻功技艺傍身行走江湖起码会安全许多,总归是真理。 打不过也得跑得过。 这么看起来,她敢孤身上路也说得过去了。 时年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在看她,但现在在她怀中的镜子实在是吵闹得厉害,满脑子都是这家伙的抱怨,实在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我错了,我应该更谨慎一点的,才从大漠那个火炉出来又进雪地,会热胀冷缩的,大漠的早晚温差也大,但为什么这明明是南方,今年会这么冷。】 “知足吧,好歹是持续的低温,你都是个功能特别的镜子了,怎么还会怕冷,真是有够离谱的。”时年在心里回复他。 【怕冷怎么了,又没把你的东西传送丢,完完整整过来了。】 “是是是,您最厉害了。” 时年安抚好了镜子,这才朝着那年轻人的方向看去。 隔着掌柜送上来的饭菜蒸腾起来的热气,她这个打量显得没这么明显。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开朗俊秀的少年凭脸也能让人注意到了,她出于直觉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武器。 镜子是已经说过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把人传送到了什么地界的,只能她自己摸索,显然也靠不上他。 于是,王小石就看到这姑娘托腮侧头看过来,目光里是坦然的好奇,“你那酒味道如何?” 他也不扭捏,举起了酒瓶子,“雪天适合一醉。” “掌柜,来两瓶。”时年对掌柜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这天气这地方相遇就是缘分,不如一起喝上一杯?” 她眉峰微挑,摆明了是不怕被这烈酒灌醉的样子,王小石觉得自己恐怕还是看错了她几分,她何止是不羁,应当说是旷达才对。 但行走江湖哪来这么多不可同桌不可共饮的规矩,他自觉自己是个好人,如何不敢。 “乐意奉陪。” 掌柜端着新烫好的酒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原本先来店里的少年,已经坐到了那新来的少女的对面,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神态飞扬恣意,让这大雪天气都显得没那么冷了。 他放下两壶酒,正听见那少年口中在说,“在下王小石,石头的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少女回道,“时年,时日的时。” 掌柜觉得这两个人可能报的都是假名。 这少年身上不怎么起眼,却眉眼清朗,看起来有些嬉皮笑脸,但此时武器不离身,纵然美色在前也没露出分毫失礼,倘若不是名师教出的高徒,掌柜的看遍南来北往的客人这双眼睛也可以趁早不要了。 这人怎么都该配个少年轻狂一点的名字,而不是宛如在村口下棋的“王小石”。 那少女也是一样的,她的斗篷之下还有一件与外衫肩膀连缀着的披风,这有些奇怪的布料虽非绸缎却绝不是凡品,这样的品貌气度也绝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叫个音同“十年”的名字,实在听起来潦草了点。 然而两人报出的其实都是真名。 双方都是不拘礼数的性子,相视一笑便清楚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了。 王小石觉得再没有比遇见这样一个人物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这趟偷偷出来,从白须园一路行到神针门的地界,为的正是师父在酒醉之时透露出的一点八卦往事,也让他明白,师父养着的那只“乖乖”有时候喊的织女并不是什么喊错的无意义的词。 做人徒弟的其实和当人儿子没什么区别,天/衣居士也确实是拿他当儿子看待的,所以他怎么也不能还不如一只鸟了解师父的心事。 趁着师父和多指头陀又去了乐鱼斋,给师父养活的一群鱼抓出来治病,王小石带了些许盘缠就朝着神针门进发了。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出门,却是他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好在他并不路痴,此时距离他的目的地已经不过剩下大半日的脚程。 所以也并不需要在意在客栈里喝口酒暖暖身子的一点时间。 “你说的那个织女到底是大名还是小名你弄清了吗?” 酒喝到一半,话茬子也就打开了。 时年听说他来此是为了找他的“师娘”便也多问了句,“神针门以飞针伤人,神针乱绣法闻名江湖,你说若织女不过是其中一名弟子的代称,也说得通,却实在不太好找了。” 王小石愣住了。 这些信息他这个初来此地的打听得到,时年当然也打听得到,若不然在发现自己被镜子传送到了附近后,不会当机立断选择朝着此地而来。 好像还真是有她说的这种可能。 听她又继续说道,“何况神针门只招收女弟子,你上门递了拜帖又该如何说,替你师父找师娘这个理由并不合适直接在对方面前说出来,倘若你师娘并不想见你师父,你还得更小心些措辞和打扮才行。” “比如说你的师门武学就得藏着点,你的武器也得藏着点。”她抬了抬下巴,示意的正是他那捆得不够严实特征鲜明的武器。 “而假若你师父是个负心薄幸的人,那就连他的名字也一个字都不能提。” 王小石才想说他师父不是个那样的人,不然也不至于孤身一人不出白须园,但时年这时露出了个有些歉意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她不过是举个例子而已,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师娘应该是个很漂亮而且很厉害的女子。”王小石努力回忆着师父混乱的说辞,“他们初见面的时候,师娘就用急针穿乱线的飞针技法打伤了他,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样明媚又锐利,把自己武装起来的女孩子。” “他说是他对不住师娘在先,但我想着师父的鹦鹉都学会叫织女这个名字了,有些事总是要试一试才知道。”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身上还带着旗帜鲜明的纯然,笑起来的时候更有种赤诚坦荡的意味,不过时年还是得给他泼一泼冷水的。 “其实,如果你师父不亲自上门的话,还是少了诚意的,”时年尝了口热酒,感觉寒意已经快驱跑了。 可惜镜子没法喝,得亏室内阻断了风雪让镜子估计是觉得暖和了些,才让他没再闹腾。 “要我说,这种你我都非当事人的事情,还是得旁敲侧击着来,不管怎么样,主动权都该握在你师娘手里的。” “是这个道理。”王小石点了点头,“我没资格替师父道歉,也没资格说些我猜师父想说的话,但如果不尝试就放弃,总有些遗憾吧。” “起码,我得先找到织女前辈。” 时年咽下了那口烧刀子,眼神依然清明,“酒都一起喝了,那也只能帮你一帮了对不对?” 掌柜的觉得这两个人真是怪人。 按说都喝了不少酒,是应该在这客栈里住一晚的,外头风雪又急,并不是什么出行的好天气,可这两人清完了桌上的酒菜,便各自披上了自己的斗篷,推门而去了。 他倒不是心疼少了有人住宿的钱,这青衣少女是个阔气的,丢下的银两何止够这一桌饭钱,就算再住上几天都绰绰有余了。 他只是觉得,这十来岁的少年也不稍微劝着点雪夜行路的决定,是个迟早要找不到媳妇的性格。 王小石并不知道出了门还遭到了老板的腹诽。 青山覆雪,山林失色之间,只有一青一灰的两道身影,是这除了漫天落白在动之外的静景中唯二生动的东西。 而这两人踏雪而行,居然没在雪地里留下一个脚印。 “好轻功!”王小石忍不住感慨。 他练的是刀,十年如一日的持刀让他就算是一根头发被刀刮断,都能判断出是刀还是剑下的手,但他的轻功造诣绝没因为练刀便放下,即便他师父时常说他练仁剑与刀术有些走极端,却从来没否定过他的武学天资。 时年看起来顶多比他大一岁光景,轻功却看起来远在他之上,明明长风卷袭,她穿行其中依然有如闲庭散步。 “你也是。”时年一边说,一边觉得得再将这个地方的武学评价往上提一提。 她内功造诣此时跟不上她的招式,即便如此,她的轻功也堪称独步武林的水平了,却也只是快了对方一线而已。 她在山脚下止住脚步,看着前方覆盖了一层薄雪的山道,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凝重。 既然如此,神针门能在此地声名不小,也不能小觑。 20、020 神针门实在选了个开宗立派的好地方。 已经行到山脚下,本着登门拜访的礼数问题,时年和王小石都放慢了脚步。 山道被薄冰覆上了一层通透的颜色,一夜踏雪行路,至此时恰好是晨光熹微,北风吹雪也减弱了几分,只有一片片的雪粒砸落下来。 山中的雾气不盛,两侧的林木像是被人刻意抖落过积雪,露出一蓬浓艳的淬了一层水光的深绿色。 时年拢了下斗篷,伸手摸了摸轻功行来被吹得有些发冷的脸。 “要休息会儿吗?”王小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让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跟他一起行动,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太妥当。 “不必,登山上去说不定还能赶上门派早课。” 习武一道从来都是用进废退。 时年并不知道王小石师从的自在门正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顶尖的门派,天/衣居士即便任督二脉受损,到底也是韦祖师爷门下弟子,更是精通奇门八卦,教出来的王小石更应该称得上是这年纪数一数二的武道天才。 她还以为她这客栈偶然遇上的少年是此地的平均水平,想着神针门总应该是得更有些派头才对。 毕竟他的名字实在看不出什么大来头。 得收敛一点,不能太浪,时年暗暗告诉自己。 起码在摸清楚这里的顶尖战力到底能打几个她之前,她得稍微谨慎一点,不然这一年还真不那么好活下来。 然而等他们两个叩响神针门驻地的大门的时候,隔着围墙并没听到多少里面的动静。 只有个满脸褶皱的老妇人听到敲门声,慢吞吞地挪着步子给他们开了门。 她穿着齐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针门的传统,她那件朴素的衣衫上在袖口和衣摆都绣着精致的花纹,身上还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特殊的针线包。 时年看得出来,倘若时间再往前推那么四十年,这位老妇人应当也是个美人。 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却也让她身上保持着一份雅致端庄宛若冷玉的气质。 只在抬眼的时候,那双眼睛看起来又要比她的面容年轻几分,尚有一点明丽而锐利的气场。 “你们找谁?”她平静地问道。 王小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时年已经抢先一步说道,“我同弟弟游历此地,夜半赏雪,正好行到山脚下,想起来此前行过的城镇中有人说起,此地神针门神针婆婆的飞针是一绝,大折枝手与小挑花指的技法更是出招游刃有余—— 既是习武好武之人,怎能不亲眼一睹,冒昧上门已经是我们的不是,倘若有所叨扰,我们这就下山。” 王小石感觉自己后腰被人戳了一下,意识到时年在又一次提醒他不能暴露身份,便立马附和了她一句。 “对,是这样,婆婆,我们来这儿会打扰吗?” 他很识趣地挤出了个微笑。 老妇人打量了他们一眼。 这一对少年少女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那个少年笑得尴尬僵硬了一点,不如那个小姑娘自然爽朗,可也看得出来不是个有心眼的孩子。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背后背着个被捆得仿佛是个棒槌的玩意。 那正是王小石听了时年的建议之后包得更加严实的武器。 她迟疑了片刻后还是选择往后退了退,让他们两个进了门。 “等等,还没到时辰。”她指了指天色,示意两人委实出现得有点早。 但夜间踏雪赏雪,又确实是年轻人干的出来的事情。 老妇人没管他们两个,走到了一旁的屋檐下。 这里坐着个没什么存在感一身灰扑扑的小女孩,看到光线被挡住,她有些好奇地朝着时年的方向看过来了一瞬,对上婆婆的眼神她又将头转了回去,重新对着面前那块绷紧的白布。 时年没什么别的可看的,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动作。 尾端还连着细丝的飞针,被这小女孩手指状似拈花,看起来柔软却劲气十足的动作推了出去,方寸之间骤然来回的针线在面前的白布上留下了一道道穿梭的痕迹。 王小石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臂。 上山的路上他不觉得冷,但现在看到这来回走势的飞针却真觉得有点冷了。 她面前的只是一块用来验证飞针落点的白布,等到真在对战迎敌的时候,便会是人的衣服皮肤。 就算此时指法针法在一个修习算不上入门的小孩手里,都有种以柔克刚,匠心独运的观感,更不说是神针门弟子手里的时候了。 师父说织女前辈有个别号是“一针见血,名动天河”当真是很有道理的。 被针扎的感觉想必不会太好受。 因为距离很近,王小石听到时年的口中小声嘀咕了四个字,但实在太小声了以至于他也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小挑花指。”时年回答道。 她其实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这门技法,并没亲眼见过,但她付了银两打听,自然有路过的江湖侠士肯给她解惑。 小挑花指实则是一门剑气学问,而非是名字含义里的绣针挑花,兼具了点穴截脉的用途,也不难将这个武学招式同她面前看到的场面联系在一起。 飞针来回毫无拖泥带水,靠的正是剑气注入。 不过看这个小女孩的动作,她稍微有点手痒,不是想切磋的那种手痒,她还没有到欺负小孩子的地步,而是—— 飞针比飞刀小了不知多少,但她为了防止造价不菲的飞刀丢失,在尾端系上了细丝,操控飞刀的同时也难免对丝线的控制有了些研究,眼前这小女孩的动作放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算的上是颇有天赋了,但还是有些问题。 “你觉得她的技法如何?”老妇人没错过时年眼中一闪而过的纠结。 “暗器悬丝,倘若是走的疾掠往复为先,应当遵循的是密不容针,疏可跑马,令人防不胜防的路数,但她走针求密,倘若在应敌之中速度不够快,便很容易给人窥破法门。” 觉得自己在别人的地盘说这些不太合适,时年又加了一句,“不过以她尚小的年纪,能做到飞针不绝,点星追命已经不容易了,大可不必这样苛求。” 她说完又朝着这灰衣小姑娘露出了个鼓励的笑容。 时年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起来更有种山花初绽的灵秀,那小女孩倒没觉得这个上来指点的大姐姐是个坏人,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还没到听懂时年口中所说的“密不容针,疏可跑马”是什么意思的年纪,神针门的飞针要领这一招叫“临行密密缝”,她正在努力让自己的连环排针打出的针孔彼此更加接近一些。 感觉到师父拍拍她的肩膀,她连忙歪过头去看向了老妇人的方向。 “去把你几个师姐叫出来。” 小姑娘跳下了凳子,也没问为什么就跑了个没影。 时年愣了一下。 她若这样还看不出来这老妇人的身份那她也可以趁早不要玩飞刀了,起码的眼力还是得有的。 “晚辈打扰神针婆婆教导弟子实属不该,还请……” “不必这么客套,”老妇人抬了抬手,脸上依然带着股温和从容的劲,说出来的话却有种雷厉风行的意味,“不是找你的麻烦,我看你应该对此道也有些研究,有没有兴趣跟我的弟子切磋切磋。” “乐意奉陪。”时年躬身行了一礼。 “等……”王小石真的很想说一句等等。 他们明明是来找人的,为什么已经快进到了切磋。 但他抗议是没什么用的,被时年叫破身份的神针婆婆已经和她一起朝着第二道门内走去,这一老一少之间有种说不上来的交谈默契,让王小石觉得,他可能还是站在一边当个木桩比较好。 他倒是注意了一下被那个小女孩喊出来的弟子。 在门廊后面影影绰绰还能看得到几个想探头出来看的,却大约是慑于师父威严不敢冒头的,而走出来的几个少女约莫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他无端有了点过关打怪的想法。 第一个小女孩七岁上下,这第二轮的加了十岁,按照师父所描述的织女前辈的年纪,第四轮总应该出来了,倘若有必要的话—— 他也是可以打上一打的! 反正也没说非要是暗器较量。 第二重门进来便是个类似于校场的宽敞地方。 时年就不跟人多客套了。 神针婆婆摆明了不是拘泥于小节的性格,也无怪乎门下会有被王小石的师父形容成那样心性的弟子,她将身上厚重的斗篷搁在了一边,理了理手腕上的机关和衣袖之间的飞刀。 下一刻,在她说了声“得罪了”的瞬间,将她围作一圈的少女手中的飞针走线已经出手。 雪地湿滑。 身居中间的少女却仿佛足下是清风浮云,脚尖在雪地上划开一道游移的轨迹。 她振袖旋身看起来轻如飞絮的动作中,已经从四五支飞针之间穿过。 王小石又想夸她一句好轻功了。 轻功身法奇绝的人他见过一些,如她这般自如散漫,却实则暗藏玄机的不多。 他师父精通五行八卦,但王小石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将奇门遁甲化入步法之中,现下看她这般身法,又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回去之后好好补课。 在他思忖着这些的时候,时年一个后仰,借着足跟发力并未躺倒,飞针恰到好处地从她面前穿过。 一两点寒芒掠过眼前,也让她看清了飞针穿梭的走势。 她反手一指,用的正是曲无容擅长的反手穿身转折自如的法门,嫁衣神功外露的内劲击地,已将她推作了浮空。 两道飞针穿线正从她身下避开。 “漂亮!”王小石忍不住出声赞叹,然后他就迎来了神针婆婆有些不愉的一眼打量,像是在谴责他干扰了切磋的进行。 时年连番成功的躲避让这些操纵飞针的神针门弟子也不得不拿出了点真本领。 大折枝手与小挑花手之下,飞针不再直来直往,一边的骤然加速,一边的缓和里暗藏杀机,这一来一往中,银针在飞雪之中几乎隐没,却已然在悄无声息中形成了一道天罗地网。 时年身处罗网之中只是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头,被客栈老板说成是分不清材质的连肩披风被她随手扯下。 不知道到底是她依然让人觉得飘渺的脚步,还是此时的风让她的披风在手中铺开,宛如一面随丝线而行的盾牌,但恰恰于真气灌注中一起一折,成了阻挡飞针的盾牌。 正在这片刻的阻滞中,青衣少女与披风反向而行—— 袖笼中碧光一现。 她这终于出手的飞刀,一刀斩断了三根丝线。 21、021 王小石其实也是第一次看见时年的武器。 毕竟来神针门的路上又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冬天还活动的野兽让她的飞刀见见血。 现下见着了,他便觉得恐怕再没有比飞刀更合适她的武器。 青翠的飞刀从青色衣袖间甩出—— 用“甩”是因为这记出招,很有同她的步法一样随性且猝不及防的意味,打出的弧线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谁也无法忽略这雷霆一击的威力。 尖锐的锋芒切开那三道丝线的同时,也直接将此前让人觉得已然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撕扯开了一个口子。 她指尖微动,飞刀被丝线拉扯回去之间又猝然转向。 有那么一瞬间看上去像是旋转而行的飞刀,将另外的两根丝线也给切了开来。 青衫影过,她已经如游鱼一般从彻底让出一条出口的闯了出去。 那一袭深色的披风,也随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被拉拽了回来,在她凌空拧身间回到了她的肩上。 但也正在此时,神针门那几名弟子变了招式。 这一轮的飞针牵出的丝线显然并不那么容易被截断,时年收回到手中的飞刀形同短刀出手,手握刀柄送出的刀尖直直抵住了几道飞线交汇之处,丝线却无分毫断裂的迹象。 她脸色未改,人却已经借着刀尖压迫丝线之力而起。 下一刻,一道道在晨光中明灭的寒光径直射来。 “用不着担心你姐姐。”神针婆婆急忙按住了意图上前帮忙的王小石。 肩膀上重逾千斤的力道,让王小石顿觉不妙。 虽然他很想说,自己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心,还不如说是因为初见时年这一手飞刀,又不能明白表现出自己也是第一次见的复杂情绪。 在神针婆婆说“姐姐”两个字的时候,王小石更是嘴角一抽。 这层姐弟关系感觉真就要被坐实了。 但他确实是想上去帮忙的,神针门的那些女弟子以多打少,纵然摆明了是留了一手,否则时年不会应付得如此舒服,可刀剑无眼,飞针更是无眼。 这一方是神针乱绣法的结阵,一方是飞刀,要如何分出胜负来? 还不如让他上小相思刀小销魂剑得了,保管一边一下就给分开了。 “说起来,你们家是没人使飞刀吗?”神针婆婆又继续说道,“光看她的轻功和步法,已经是成体系的一套了,创建这套身法的人定然是个游戏人间的不受拘束的人,看起来她跟这套功法的性格尤为契合,倘若再有个几年内力累积,恐怕身法一道上无人能及,但她的飞刀,无论是指法,还是打法,都太野路子了。” 这话王小石回答不上来,当然下一句他也回答不上来。 因为神针婆婆问的是,“你这用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背了个棒槌在背后,怎么,你们这是姐弟两一个用巧力,一个用蛮劲?” 这是挽留神剑……王小石在内心欲哭无泪。 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 如果师父知道有一天从他手里传过来的挽留神剑被人喊作棒槌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把他丢进哪个奇门阵法里面打一顿,王小石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 但此时的场中又发生了变化,让他无暇再想自己的武器问题,就连神针婆婆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在空中交织的丝线,方才的阵仗尚有余地让她可以钻,此时却是如时年此前同那小姑娘说的八字要诀一般,看起来有一线疏漏的地方,背后实则暗藏杀机。 “密不容针,疏可走马”其实正是神针门弟子在第一步的急针穿乱线之后的要诀。 神针婆婆想试一试这小姑娘的深浅便是因为她意外的一语道破。 叫出来的这一批弟子正到了第二重密针飞云的境界,既有穿线如织的细密,又有意恐迟迟的缠绵,在配合上,疏密又各有分寸,这才是神针婆婆觉得能摆出来见客的水平。 然而最让人意外的不是时年在原本寸步难行的包围中,依然犹有余地,而是—— 那只从衣袖之下因为手臂弯折的动作往外探出一截的手,在她足下几见残影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中,宛如分花拂柳而来,柔波微动,却是飞刀一现。 而指尖拨弄尾端丝线让这一次出手的寒光显得更为奇诡,分明是冲着第一位弟子而来的,但乱线搅动里,已是骤然变幻了方向。 她用出的正是这些围堵而来的神针门弟子用出的招式! 折枝、挑花! 只是显然当从飞针变为飞刀的时候,无论是使用起来的力道还是用出来的效果都与原版的大有不同。 飞刀更沉,可她的内劲也比神针门的内功更烈,一时间竟然分不出是否作用抵消了。 “她这是过目不忘?”就连神针婆婆都忍不住赞叹一声这姑娘好高的天赋和悟性。 这第三个问题王小石依然回答不上来。 他抓了抓头发讪笑了下。 虽然他已经把时年当朋友了,甚至还想着自己的第八次恋爱,但他与对方诚然是萍水相逢,这种本事又不是闲聊的时候就能透露得出来的,何况她似乎并没有以此为傲的意思。 飞刀乱线! 变向后被锁定为突破口的神针门弟子,已经自己乱了阵脚。 而操纵着那一抹翠色的时年本人,脸上却不见分毫自满。 她眉目间的凛然霜色,让她这一飞刀的刀啸风吟中,杀机毕露,被刀尖迫近的一方感觉心跳险些停跳了半拍。 而这一瞬就已经足够了。 时年出师门之时破的八门一阵,也是围攻,对于此时的危境,已经经历过一次更加难挡的混战,眼前的局面反倒容易应对得多了。 尤其是当她用出对方引以为傲的技法的时候,她看起来凶戾的刀光,带来的威胁性也就翻了个倍。 即便再仔细着点看,便能知道这充其量就是仿造其形却无其神的模仿。 但在临战应敌,还是对这些尚未出过远门的姑娘来说或许是第一次对外人出针的情况下,是很难第一时间发现的。 抢攻! 风雪好像已经停下了又好像没有。 那一道青影便像是重新卷起的飞雪。 雪中又有一道刚烈激进的火,直追上那柄悬丝飞刀。 那个陡然忘记自己应该干什么的姑娘只感觉到一阵冷热交叠的气浪掠过自己的侧脸。 而后便看见这被师父带来让她们切磋的姑娘已经站在了包围圈之外—— 还挺有闲情地对着她扬起了个有些俏皮的笑容。 这可怎么让人生气。 时年拢着衣袍和披风,像是个教养得体的公子哥一般拱手作礼,又来了句同开始比斗之前一样的“得罪了”。 躲在院墙后边偷偷围观的姑娘里面,零星地冒出了三两声轻笑。 这个外来的姑娘可太有意思了。 “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还是她们技不如人了。”神针婆婆颇感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这群姑娘可以散开去自己练自己的去。 这小姑娘的举止虽然怪异得很,但给人的印象分奇高。 她惯来喜欢收女弟子,为的便是给这群生存不易的姑娘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于是也自然喜欢自己有本事的姑娘,因为这样的姑娘会更像她。 不过眼前的这位天资纵横的姑娘,可要比她年轻时候厉害得多,也处事圆滑得多了。 “是我取了点巧。”时年回答道。 她将飞刀收起来塞回了袖口,这才朝着神针婆婆和王小石的方向看过去,却意外地在两人身后看到了一个原本并没有在那儿的人。 他看起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 飞雪在他的发间染了一层薄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针婆婆客串的守门人离了岗位,于是这位登门拜访的来客,看久无人应答,只能亲自走进来,正巧看到了里面这一番飞针与飞刀的对垒,便也干脆保持了缄默。 以她的感知本事,这人出现得这样不被察觉,只能说明此人的内功造诣远在她之上。 可这样的一个人,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让人用来形容他的却绝不是任何一个应该用来形容内功高深的习武之人的词—— 瘦骨嶙峋,面有病容。 就连脸上的青筋和血丝都像是在抑制着身上像是随时要爆发出来的咳嗽。 比起年少俊秀的王小石,这个年纪恐怕未过双十,身着黑色大氅的年轻人,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阴冷寒傲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两道不太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几分鬼气的眉毛,或许是因为瘦削下去的脸颊。 但从时年此时的角度看过去,在场除了她的三个人当中,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那个人。 出于某种直觉,她觉得这个一只手藏在袖中,一只手作拳掩着唇,像是为免打扰而极力克制着什么的家伙,应当也是用刀的。 在他病容纠葛的脸上,那双眼睛格外惹人瞩目,满地积雪之中愈发像是两簇寒焰,火不像火,冰不像冰的,但总归让人哪怕移开了视线也忘记不了那样的眼睛。 看到时年朝他看过来,他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这位是?”时年问道。 神针婆婆也愣住了一下。 这人她还真不认识。 但这位第一眼看来冷傲异常的年轻人,却显然很懂长辈晚辈之间的礼数。 他行了个登门的礼节,用同他的眼睛和脸一样冷得出奇,偏偏又让人觉得理当如此的声音说道,“晚辈苏梦枕,奉家师红袖神尼之命,上京前特来拜访织女前辈。” 第22章 022(三合一) 这一番问好, 在场三人听到的全然不是一个重点。 时年大约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她甚至还在想着这位新出现的年轻人,起码从名字上来说比王小石听起来有品位一点。 但另外两人—— 神针婆婆叹了口气。 小寒山, 报地狱寺, 红袖神尼, 这便是苏梦枕报上来的家门。 红袖神尼出身蜀中唐门,出家之前的闺名该叫做唐见青, 就社交的圈子而言,她结交的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岭南老字号温家温晚,江南霹雳堂雷门雷满堂,妙手班家班搬办,神针婆婆则结交的则是自在门那几位,其实圈子是不重合的。 可江湖上能闯出名头的女豪杰本就不多,彼此相互钦佩从而结识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再递个拜贴便也相熟了。 然而好景不长, 唐见青当年与六分半堂堂主雷震雷一场恋爱告终,失意之下遁入空门,织女她自己与天/衣居士的一番纠葛最后也没得到个好下场,便也没了联系。 两人一个于小寒山,一个于神针门开宗立派,倒也算是意外发展, 不枉此生。 眼前这位病气过重的年轻人自称姓苏,若还猜不出他的来头,神针婆婆就白在江湖上混这些年了,这恐怕正是苏遮幕的独子。 王小石也忍不住想叹气了。 “拜访织女前辈”这六个字说的明明白白, 神针婆婆显然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也就意味着他的称呼并没有出错。 可按照师父的描述, 织女前辈至多也不过四十出头而已,但现在在面前的神针婆婆,却俨然是个六七十岁的样貌。 王小石江湖经验不足,并不代表他分不出别人有没有易容。 这种明明找到了人,却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开口的情况,实在让他这个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的人感觉相当难办。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两句俏皮话让气氛活跃点,然而打破僵局的却是苏梦枕—— 他突然掩唇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时年的医术至多让她在行走江湖的时候分辨分辨毒药伤药,算是杂学里摸了个底,却也听得出来,他这骤然发作的咳疾绝不可能只是因为这冬雪天气受寒而已。 他咳得很重,恐怕是经年累月的痼疾。 原本就因病气显得瘦削的脸,因为这剧烈的咳嗽,那层单薄的肌肉仿佛是在抽搐,太阳穴位置的起伏牵动着脸上的青筋跳动,连带着握着手中白帕的手指也在痉挛,让人几乎怀疑他会不会直接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但在咳嗽止息的时候,黑衣大氅沉重,也能看出他把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也依旧孤傲清明。 只是脸色看起来又苍白了些。 “进来坐吧。”神针婆婆看他这个样子都不敢让他再在雪地上站。 虽然听闻当年苏家受“天下第六手”所害,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被十五上人抢了出来,仍旧是中了一掌,但没想到人是活了下来,却是个这样的状态。 “叨扰了。” 进了神针门的会客厅,苏梦枕也没把那件外披脱下来,落座后他不动声色地朝着王小石那造型奇怪的武器看了眼。 这两个年纪比他小的访客,一个已经展现出了精妙绝伦的身法和罕见的模仿天分悟性,另一个内功造诣尚在那个女孩子之上,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不知道是不是惦记着京里的情况,遇到这样的少年俊才,他不自觉地先注意了起来。 “我跟你师父也有十几二十年未见了,她身体可好?”神针婆婆问道。 苏梦枕的表情柔和下来了两分,“师父身体尚好,我出山后有小师妹跟在师父身边修习,也不至于寂寞。师叔近来也登门了一趟,陪师父手谈了几局。” 像是怕自己这话中有缺漏,他又解释道,“师父收的小师妹是……” “我知道。洛阳王温晚的女儿。”神针婆婆打断了他的话。 她如何不知道。 她和天/衣居士的儿子许天/衣此时正在温晚温嵩阳的手下,既是温晚看好当做未来的得力干将培养的,又算是他的亲传弟子。 温晚将小女儿送到交好的红袖神尼那儿学艺,在许天/衣寄回来的信中有所提及,其实不需要苏梦枕多加解释。 但时年不一样,她对此地江湖局势的了解,仅限于临时打听的关于神针门的一点消息。 此时神针婆婆自觉跟苏梦枕的谈话不过是闲谈两句,没避讳着他们,正好让她竖着耳朵,将他们话中的信息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假若她只是想安全度过这一年,那她大可以装成个没什么本事的书生樵夫小贩,一边游历山水一边记录风土人情,以她带来的财富甚至可以找个僻静的角落添置一座宅院,但她一落地便先奔着神针门来了,显然不是那样的打算。 或许她骨子里的冒险精神便是一团引而不发的炽火,否则她当时也大可不必为了高亚男一句话远赴大漠。 “正是。”苏梦枕颔首应道,“此番入京前,师父让我先去洛阳一趟拜谒洛阳王,念及织女前辈,便让我顺路走一趟,看看有无口信需要捎带。京城近来有乱象,好在洛阳局势稳定,前辈倒不必有所忧虑。” 神针婆婆的表情变了变,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小儿天/衣学艺未精,倘若遇上只叫他少掺和些事便也罢了,前些日子该送去洛阳的都已经托人带去了,恐怕你这算是白跑一趟了。” 怎么会是白跑呢。 苏梦枕心细如尘,自然注意到了被神针婆婆说是一对姐弟,实则在他看来未必如此的两人在此时的反应。 王小石在听到“小儿天/衣”这四个字的时候,说不上来是纠结还是头疼的表情,仿佛神针婆婆有个儿子是一件让他觉得难以接受的事情,他年纪尚小还没学会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便让他看出了端倪。 什么样的人会在意这一点,实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而又是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那小姑娘这样的性格。 她看起来坐姿闲散,更是一只手托着侧脸,乍看之下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不感兴趣,眼神里却还有几分兴味。而这样的一个姿势本该让人觉得稍显放旷,却未改她身上的贵气,明显出身不低。 在听到他说京城有乱象之时却眼神微动,偶有些许茫然。 她这可不像是与京中势力有关的样子,简直像是个求知好学之人。 存了点拉拢之心的苏梦枕顺水推舟又补了一句,“师父还说,此番京城势力洗牌之中,按她收到的消息,自在门元限也已有所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之间的矛盾,倘若加上自在门内斗恐怕牵扯极多,不管织女前辈是否有心关注,都请小心。” “替我多谢你师父。”神针婆婆只是怔愣了一下便恢复了常态。 要说小心,恐怕眼前这位年轻人才是最该小心的。 按照天/衣寄回来的信中所说,金风细雨楼现任楼主苏遮幕的身体越发不太好了。 在时局混乱中,原本就建立时间比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晚的金风细雨楼,在这种江湖与朝堂勾连的环境下,是保全自己还是在两虎相斗中瓜分一杯羹,掌权者的决策无疑相当重要。 父业子继,由年轻人在此时局面上打拼,原本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苏遮幕的继承人看起来并没有一具足够健康的身体。 “另外还有一事师父请在下麻烦前辈。”苏梦枕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神针婆婆对他投过来的隐晦的同情目光,又调转了话题。 “你说吧。” “师父想请前辈指点晚辈两招。” 这话放在别人这里出口便是失礼,但放在神针婆婆这里却没这么难开口。 她的怒剑狂花针法本就是有些源自刀剑的灵感,小挑花指更是剑诀,二十余年前与红袖神尼交好之时,曾有得到对方的指点吸取灵感,现下她的弟子上门请教,不过是江湖中惯常有的还个人情而已。 “不知你的武器是?”神针婆婆话还未说完,便已看到眼前的青年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 那正是红袖神尼成名之时所用的武器红袖刀。 能出山出师,想必苏梦枕所学的,也便是红袖刀法。 为什么请她指教两招也不必问了,神针婆婆有与红袖刀交手过的经验,自然不会对红袖刀法一无所知。 “红袖刀……”王小石小声念了句。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血河神剑在方巨侠手中,红袖刀曾是红袖神尼的佩刀,不应魔刀在六分半堂的雷损手里,挽留神剑正是昔日天/衣居士的兵刃。 这四把武器到底是如何传出的并称齐名已经不得而知了,甚至这四人当中有在京城名利圈里沉浮的,有隐居山林的,而现在也已经有两把武器有了新的主人,另外两把武器,一把眼见也快被方巨侠传给自己的义子了,另一把倒是有在雷堂主手里愈发发扬光大的架势。 时年不如王小石知道得多,但飞刀是刀,短刀也是刀,用刀之人见到了一把好武器总归是会见猎心喜的。 这青年的长相算不上出彩,唯独一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这把刀却诚然可以算得上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把刀。 绯红色的刀身颜色过渡到刀锋的位置,只剩下一抹几近于透明的颜色,刀背那一抹在刀锋琉璃色的对比下,愈发显得绯红的脊骨,于刀弯处收束成纤腰。 这一抹剔血之色,甚至比踏雪寻梅所见更有种动人心魄的烈艳,完全可以想象,倘若刀身染血,会是何等的风情。 她摸了摸袖笼里的飞刀,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说起来这把刀的轮廓委实眼熟,她在选择来此地之前看到的那刀箭剪影中的刀,正是眼前的这把红袖刀。 能被此方世界认定为一个特征的,想来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她想着事情却忽然被神针婆婆拍了拍肩膀,“有没有兴趣一观?” 时年也不矫情,仰头应道,“婆婆和苏公子若不介意,自然有兴趣。” 织女实在很喜欢这小姑娘的性格。 聪敏机智,不扭捏。 若不是看出她已有师承,定然是要想想办法将人收到门下的。谁不想有个悟性极佳,性情大方,此时眸光璨然,俨然精诚于武道的徒弟呢? 可惜她只是顺路经过,顶多是此时观战之后随口指教一番。 苏梦枕也并不在意这次交战被外人所见,即便这两个观战的一个是直到此时也还没露出过师门底蕴的少年,另一个则是飞刀天资绝高只是暂时未成章法的少女。 他自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傲气,自信红袖刀法在他手中使出来,与他阴寒体质阴柔内劲恰恰是相得益彰。 倘若当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人学去,天下有过目不忘的人不知有几人,等进了京城还得时刻提防不敢出手,他又如何有这样的信心从父亲手中接管下重任。 首脑的武器可以不常出鞘,却定然不能畏首畏尾。 于是等苏梦枕与神针婆婆在此前时年与神针门弟子交手的院落站定的时候,他身上那种看起来病入膏肓,本该是带着几分弱势的模样已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刀在手便已有气势迫人之态。 时年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他手中的刀在发出轻鸣。 极薄的刀身像是还映照着一层雪地上的萤光,红色被冲淡了三分,可在他动起来的时候,红袖刀随人而动,她居然一时不知道除了凄艳之外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雪粒子依然在从空中落下,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儿飘过来的枯叶。 想来应该是山中枯枝上残存的那么一两片在北风的卷挟下落到了交战的场地之中。 刀锋划过艳红如电的弧度,明明是极其婉约极其轻盈的来势,却一刀劈开了碎雪黄叶,一刀乱红宛如黄昏细雨飞溅,刀未离手,已有迷踪似梦之感。 而神针婆婆,在这样的刀光袭来之时,不紧不慢地抖出了她的飞针。 别人的针是进攻的武器,她的针却是一张网。 一张一层层阻断飞刀的天罗地网。 一方凌厉另一方便先拿出了守势。 可织女的神针乱绣法比之她的弟子精妙了不知道多少倍。 时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外貌上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婆婆,她的指尖柔得像是拈着一朵、但凡稍用一点力便会破碎的花,她的手臂灵巧折曲得像是个妙龄少女的手。 有那么一个瞬间,时年觉得自己可能分辨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神针婆婆还是她的针。 “原来这就是怒剑狂花针法……”王小石感慨道。 他从师父的口中听到的是这套针法的进攻性,可神针婆婆此时怒剑的剑气交织,像是一张无懈可击的屏障将人一步步卷入其中,可并非没有利器在其中的,雪落在针尖上便被灌注其中的真气融化,那分明又是一把剑。 红袖刀很美,穿云飞针也很美。 这两种像是在比较谁更柔中带煞的武器终究还是相碰在了一起。 时年在观战的位置都忍不住为这两人所感染,握紧了飞刀刀柄。 眼前两人的武功都胜过她,刀光轻红针芒翻雪,在这样的交锋中她其实是来不及去记住对方的一招一式的,她能记住的,只有在红袖短刀意图破开对面的禁锢时候的决然,和飞针细线缠绵悱恻锁死了最后的余地。 比起这两人,她现下还差了点火候。 “你觉得谁会赢?”王小石问了句。 “胜负已分了。”她小声回答道。 确实是已经分了。 其实还没到一方的武器抵住另一方要害的程度,但神针婆婆率先收了针。 再打下去没有这个必要,在跟这位老朋友的徒弟交手的时候,她很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苏梦枕确实是个在用刀上不折不扣的天才。 可惜一则他还差了点积累,二则他的内功进境纵然在同辈中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奈何他的病也是够拔群的,内功有一部分用来压制病体,又是在请教而非可以放手一搏的场面下,他天然就少了几分胜算。 好在切磋虽短,从苏梦枕的眼神来看,他在这一战中并非是没有收获的。 然而在他收刀之后,他又一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怀疑他的肺有点问题。】自从来了这里之后八成是为了恢复能量的镜子,在此时才终于又开了一次尊口。 他胸腔里在咳嗽的时候发出的杂音,简直能让人联想到运转得已经快报废的风箱,时年着实无法将在发作咳疾时候的青年同刀出惊梦时候的他联系在一起。 人生病得久了形容消瘦总是很难保持好看的,现下他咳得更重,在苍白的脸上都带上了一层病气森森的潮红,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可他的刀着实漂亮,无论是刀本身还是出刀之时的千般风情,万般烈艳。 这次止住咳嗽的时候,他手中的白帕,还未与面颊完全分离就已经被他收拢了起来。 甚至让人觉得帕上说不准还有咳血,只是生性要强并不希望别人看到。 但病得到底如何,也只有苏梦枕自己知道了。 “我其实在想一个问题,”时年在心里回镜子,“你说他那病其实是让他本身的体质越发阴寒的,也正因为如此和刀法要诀契合了,倘若内功足够刚烈强盛,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克星,或者说是他的病体的克星。” 【你在说嫁衣神功?交浅言深这个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明白,你若是想去尝试一下自己考虑后果,你才来了这个世界不到三天。】 “不,我在很单纯地表达对红袖刀的觊觎而已。” 时年的眼神在苏梦枕方才持刀的手上掠过,但她玩性重却不是个会夺人所好的性子,这话充其量也只是个戏言而已,倒是倘若有机会的话,她很想知道,这把红袖刀的打造者到底是谁。 而她并没有等多久就知道了。 时年和王小石坐在屋顶上,原本是对织女前辈和天/衣居士的问题得来个会师决策,话题还没开始她先随口问了句,却没想到得到的是王小石想都不想的回答。 “你问别的我不清楚,可你问武器打造是问对了人。” 他拍了拍自己依然包得像是个棒槌的武器,“唐门出暗器,老字号温家出毒药,班家出机关,雷门产火器,而兵器,出自蔡家。蔡家同我师父有些交情,为报兵刃打造之恩,师父便指点了蔡家的一名弟子一点武功。我此前在想,为何江湖上会是对武器这样的提名并称,现在想来,说不定是有同出蔡家打造的缘故的。” 说到自己手里的兵器的时候,他压低了点声音,毕竟这地方有两个比他强的,得收敛点。 他侧过头朝着时年看去,她把飞刀搁在膝盖上,月光下刀光泛着一股子冷意。 “你如果真要想打造一把当世数一数二的武器,恐怕还是得找黑面蔡家,但做兵器做到他们那个程度,又有人传闻说他们敢接下黑白两道的武器买卖正是因为朝中也有个姓蔡的,不管具体情况是什么,他们已经过了有钱就接单的阶段了,倘若有这个想法,得有些更能打动他们的东西。” “比如说?”时年暗暗记下了王小石口中说的那几家势力,别管派不派的上用场,多记住一点东西总没坏处。 “比如说,你得让他们看到你有名扬天下的潜质。”王小石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之前的跳脱。 他毕竟是天/衣居士唯一的入室弟子,眼界远比常人要高得多,“这江湖上,江湖势力一家家崛起,京城里最大的那两个,迷天七圣盟与六分半堂且不提,金风细雨楼看着有那个苏公子带着说不定真能走上坡路的,再到小一些的,太平门桃花社七大冦之类的,从来只有人先成名,才有武器得名号的。还没见过哪个人是身怀宝器连带着人也有了些名气。” “古时候的十大名剑之流的,到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你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明明应该压下一点音调的,却还是难免听起来有信誓旦旦的意味,“所以我得自己先成名,才能对得起师父传给我的这武器。” “它叫什么?”时年问出这话就意识到自己问错了。 王小石说了这把剑不像剑,刀不像刀的武器也出自蔡家,这句话就已经足够说明这武器身价不凡了。 她原本以为王小石可能代表的是这地方随手一抓的少年人平均状态,但显然只是她运气着实离谱产生的错觉。 这把武器应当很有名头。 “你当我没问。”她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收回这个问题。 苏梦枕从窗口看出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王小石用有些无奈的语气回答道“它叫挽留。” 挽留神剑。 他也没问时年到底是从哪个旮旯里头蹦跶出来的,这话要是说出来,王小石自认为自己很有恋爱经验也得宣告自己的第八次恋爱还未开始就要结束,所以他说的只是,“你对江湖上的势力实在是知道的太少了,也不知道你家里人是怎么放心让你出来的。” 月光之下积雪之上,眉目越发显得轻灵的少女笑了笑,并没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你这话就错了,我不知道别人却也意味着别人一定也不知道我,倘若有个慧眼识才的人就该知道,任何有名的人,曾经也是个无名之辈,而无名正是最好的掩护。” “你说了京城的势力频起,那位苏公子也说了京城中混乱异常,在这样的局面下,从无名到扬名,大约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为了一把趁手兵刃,稍微拼一拼还是值得的。 “你想去京城?”王小石问道。 “去,但不是现在。君子千金一诺,我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君子,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要跟你一道问清楚织女前辈和你师父之间的事情,现在当然要履行这个承诺才行。” 现在人是见到了,但问题好像变得更加复杂了。 王小石有些懊恼。 一方面是因为,他师父和织女前辈好像不只是普通恋爱分手这么简单,织女前辈的儿子名字就叫天/衣,倘若还姓许那就更加明显了,天/衣居士名唤许笑一,这个孩子叫许天/衣,简直就差没把他是许笑一和织女的儿子这几个字镶嵌在名字里面,可惜他此时在洛阳王帐下学武兼效力,否则还能当场问一问。 另一方面是因为,解决完了这件事,时年眼神坚定,恐怕是真打定了主意要去京城碰碰运气了,他却还尚未出师,得返回师门,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自在门有个相当奇怪的规定。 大凡是师父将一门功夫传给了徒弟,身为师父的就不能再用。 这是自在门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但王小石偏不按套路出牌,他觉得师父便是师父,师父传给徒弟的招式倘若徒弟从中做出了改动,已不能算是原版的,那么做师父的就应该还能用才对,这样对师父也仁义,对徒弟也有要求。 他如今正琢磨着如何将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练成隔空小相思刀,凌空小销魂剑,在练成之前绝不真正意义上的出山,否则万一师父的白须园被敌人闯入,纵然有破气神功和园中阵法在,怎么都听起来不太稳妥。 他脸上的纠结跟他这张天然带着三分乐观的脸实在不搭调,时年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你说,我师父若是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他从来不提及,又会和织女前辈分开呢?”王小石着实想不通。 “那只能说明,他可能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在时年见到织女之前她尚且不敢下定论。 可织女显然不是个悲秋伤春的性格,她在对待来客的态度上足以说明,这是个典型的爱恨都很分明的江湖侠女。 要让她远走、产子、建立宗派,甚至是在外貌上都衰老成这样,所受到的打击绝不小。 时年在崂山山中师父门下的时候,见过不少因为情伤而选择避世的姑娘,都没有一个在外表上出现织女前辈这样的情况的。 即便她不是个姑娘家,她恐怕也得站在织女的立场上。 “所以,我们就算要探听,也得更加小心一点,不能接受着人家的好意,却是来上门揭别人的疮疤。”她也有些犯难。 不过王小石大概要更难一点,他已经做好了在离开之前,神针门的弟子都觉得他是个用棒槌的憨货的准备,再念及他已经自报了家门,还不知道王小石这个名字会不会被传成什么王大棒槌之类的,王小石就感觉眼前一黑。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也没个结果,便都各自回房了。 时年有些认床。 明明前一天的夜里踏雪寻路并没有个休息的时间,她还是直到四更天,才听着好像又加剧了的风雪拍打在窗纸上的声音睡过去,但她醒得却又很早,大约还不到昨日他们登门拜访的时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此地的短短几日间便有此等见闻,更是隐约找到了长进的方向和打造武器的可能,她入睡的时间不长,精神头却不差,此时推开门,果然看到院落里已经复积了一层落雪。 甚至看起来比昨日还要厚实得多。 神针门地处荒僻,更值隆冬时间,四下里悄然无声的,唯一让画面显得稍有几分生气的,大约是客房的院子里已经有一排脚印通往了神针门后门那里的梅园。 这个脚印延伸的起点正是苏梦枕的房间。 她一时没什么地方可去,干脆也往后园走了过去,果然不太意外地看到依然是一身黑色大氅,只在领口露出点里面杏色衣衫的青年。 其实时年觉得他看起来是比实际年龄大几岁的,脸上少了肉容易看起来憔悴,更何况是这样复杂缠绵的病情。 当然时年并不那么清楚他的病情,但她觉得自己那点微末医术看不出来的,统一可以被她丢到疑难杂症的行列里去。 借着雪中寒梅的映照,他的脸上多了三两分血气,就连略微上扬的唇角都看着少了点冷意,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偏过头来,露出了个收敛了些却还礼貌的神情。 “昨天你和那位王少侠的谈话我听见了。” 这话开门见山而来,也不含糊。 苏梦枕显然也不太在意这样直截了当的表达会不会惹人不快,他脸上自有种坦然,“如果是天/衣居士和织女前辈的事情,我大约知道一点,但我觉得这事不是小辈能掺和的,与其去探寻,不如直接让她心情好一些。” 他说完这句掩了掩唇,却没咳出来,抬手示意她跟上,起码也得离开神针门稍微远一点。 小寒山派的轻功名为瞬息千里,此时在雪上林间行走,毋庸置疑的快,也正是这种步法的快,才能让他手中的红袖刀诡谲凄艳,捉摸不定。 不过只是为了走远一些,还不到要比拼轻功的程度,大约走到了梅林尽头,两人便也停了下来。 苏梦枕扶住了一旁的梅树。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瓶药,吞了两颗下去,将原本撕心裂肺的咳嗽也给压了下去。 他此时倒不全是个师门与神针婆婆有旧的病弱公子,而有几分年轻领袖的样子。 “你好像不是因为要谈及长辈的私事才走远的。”时年在情绪方面的捕捉何其敏锐,尤其是此时苏梦枕做了一件最特殊的事情—— 昨天在神针婆婆面前,既是长辈又是师父故交,还是有所托的情形,他都并没有忍耐自己的恶疾,此刻却硬生生靠着药物作用维持着一份体面。 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总是没什么问题的,对他这种病痨缠身的人来说更应该是如此。 这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份体面…… “你听到的并不只是后半段,你想招揽我?”时年说着是个问句,实则是在陈述,从苏梦枕那张平静的脸上她得到了答复。 “你很聪明。”他随手折了根梅枝,漫不经心地在地上画了三个圈,两个大的,一个小的。“正如你昨天晚上所说的,但凡是个有慧眼的人都知道,该做出这个决定的。” “你的内功修为不高,可学习能力极强,我不会去探寻你的来历,就像假若我想跟人交朋友,没必要查清楚你的家世、族谱、六亲、门户,而同样的,我查不到的东西,也不会让别人查到。” 苏梦枕眉目疏淡,眼中的点漆寒火却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你或许会问,京城里的三个势力中金风细雨楼最为风雨飘摇,以你的资质为何不能选择另外两个。” “不,我不会问。”时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苏梦枕上来的一番说辞并没从她这里抢走主导权,她打小享受的富贵堪比王侯,这几句话还不到让她动容的程度。 “我可以接受你的招揽,但不选其他两个是因为我没有见到过另外两方的人,先入为主是一种很可怕的习惯,你看起来不是个会让自己长期处在夹缝中生存的人。” “而且你有一条或许比另外两方都有利的条件。” 她指了指对方的衣袖,因为红袖刀。 这可真是个太过于直白的理由。 苏梦枕简直想笑出来,于是他也这么做了,他冷傲却不是个不会笑的冰山,在随性这方面,他自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因为刀不奇怪吧?既然选择了刀,那看见一个在此道上行得比自己远一些的人,想要赶上他的脚步好像没什么问题。”时年一脸正色。 “对,没什么问题。”苏梦枕收起了笑容,“但你并非小寒山派门人,所以我不会因为你选择接受招揽,就将刀法传给你。” “我可以自己看。”时年耸了耸肩,表示没什么所谓。 苏梦枕没有拒绝的道理。 至于光凭借着看能学会多少,那是时年自己的事情。 他入京人手太少,能得到一个助力便是意外之喜,此前对于是否要递出橄榄枝他还有些犹豫,在听到她说君子一诺先于寻找名扬天下的途径的时候,才下定了决心。 只是没想到他想了一夜的理由最后都没有派上用场而已。 金风细雨楼在三家中处在末流,可六分半堂之中,雷震雷是总堂主不假,雷损和雷阵雨却在二把手的争夺上各有优势,或许还有些人觊觎的并不只是二把手的位置。 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相争也已经只差一个引子就可以点燃。 再加上他尚未说出口的,关于雷震雷的女儿雷媚、关木旦的胞妹关昭弟,还有雷损之间的关系,同样是这局面中随时可能爆发的火—— 不,用火来形容不合适,既然雷门以火器闻名,那便是一道惊雷好了。 但这些都没抵得上一把刀。 一把他当然可以引以为豪,也自认为可以人比刀出名的刀。 他又朝面前的这个姑娘看去。 决定了效力的去处,按理来说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当是有些几近于决定归宿的意思的,可她神态自然得让苏梦枕有片刻觉得她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神情和做派都在昭示着她并没有那么无聊。 苏梦枕也乐意相信她,他从来不是个会怀疑下属的人,“那么,欢迎加入金风细雨楼。” 时年伸手,在他同样清瘦,还因为握刀生有一层薄茧的手上握了一下。 她没有问她应该干什么,就像她刚才已经不按常理出牌了一次一样,她又一次问出了一个跑偏了的话题。“现在,苏公子应该可以告诉我,织女前辈和天/衣居士之间的事情了吧?” “当然。”他心思百转间一闪而过的挫败感,在他看来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件事,得从夏侯四十一这个人说起……” () 。 第23章 023 王小石想不通, 为什么他只是稍微,确实只是稍微而已,晚起了那么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到了神针门用早膳的地方, 听到的却是时年漫不经心说起, 自己已经决定加入金风细雨楼。 等她解决完织女前辈的事情后,便会去汴京与苏梦枕会合。 而苏梦枕该带的口信已经带到了, 与神针婆婆之间的切磋也已经结束,于他这种武学奇才而言,只要一次切磋就已经足够他从中找到窍门。 在王小石起来之前,他同神针婆婆道过了别,下一步便是从神针门启程前往洛阳,再由洛阳王的地界去往京城。 “你不觉得这个决定还需要谨慎考虑吗?”王小石眉头微皱。 对任何一个势力而言继承人的身体是这个状态都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是头顶还压着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金风细雨楼。 迷天七圣盟强势在首领关七的武力上, 虽然近来听说他受了点刺激, 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盘踞已久。 六分半堂又已与官府、商界、绿林关系深厚。 苏梦枕纵然是英雄,就王小石看来,他这对疾病的耐受,一手红袖刀刀出惊艳,再到能当机立断邀请人才,都堪称英雄, 可他此时,其实也是在自身难保的境地。 “你昨天还在说有苏公子带领,金风细雨楼说不准能走上坡路。”时年挑了挑眉,“何况, 什么是草率?” 苏梦枕正打算启程, 隔着门扇便听见时年, 用依旧让他觉得这姑娘是不是天然少了几分包袱的声音在说,“难道还要说什么与苏公子一番交谈之后觉得相交莫逆,志趣相投吗?他一个尚未安定下来的人,若是先说什么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反而要低看他一眼。” “所以他招揽的理由就已经够说服我了,能力人品合得来便共事一堂,合不来便一拍两散,江湖上每天有多少人投效有多少人离开,倘若个个都要讲究个仪式感,那我不如去卖香烛祭品,说不定还能开创一番专为结拜和拜老大服务的新行业发家致富。” 她这一番歪理邪说下来,不仅门外偶然听到的那个掩唇失笑,坐在她对面的被这套组合拳给打懵了。 “……”王小石承认自己说不过她。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她说的这个道理。 她年轻有魄力,更有绝顶的天赋,如今的江湖早不是什么逞一人之勇的江湖,纵然是早已经退隐山林,名头在外依然很响亮的,譬如说他那位名号懒残大师的师伯,在退隐之前也是老一辈的四大名捕。 那是正儿八经的官方营生。 假若有一天他也出了山门,他恐怕也无法独行于天下,而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能当得起领头人位置的人,也是要找个势力投效的。 他是会在意老大的身体好不好的人吗?好像也不是,只要这个人能折服他就足够了。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嘀咕着,“你这口才不去当个说客都可惜了,我看死的都能给你说成活的。” 看时年脸上居然还真浮现出几分意动之色,他赶紧改了口,“我可没有真让你去做游说的活,两国相争有不斩来使的规则,江湖纷争却没有。尤其是京城里的帮会首脑里还有那种练功练出了问题的,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暴起杀人。” “我还没有这么想不开。”时年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你说口才不错,把死的说成活的,有没有可能能把神针婆婆的心说活了?” 不过她没打算帮天/衣居士说好话。 从苏梦枕这里她听到了一个更加完整的故事,尽管整个故事里的偏重还是自在门的内斗—— 毕竟金风细雨楼虽然搜罗对他们有用的消息,却还没这么神通广大到把江湖前辈秘而不宣的感情纠葛,从头到尾的细节都搬到台面上来。 假如真这样,时年还得怀疑怀疑他们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末了。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的神针婆婆,昔日的神针仙子,先是因为天/衣居士在小镜姑娘和织女之间徘徊伤心,后又因天/衣居士处理元十三限和诸葛小花之间的相斗,选了个最不合时宜的方式以致远走。 织女纵然事后反应过来许笑一与智小镜之间并无私情,却也已经无力再继续这段让她心力交瘁又饱受伤害的感情了。 “我师父说她这是得了一种病。”苏梦枕在说完那一段故事之后又说道,“一种不应该说是相思病,原因要更加复杂,内里元气大伤让人无从下手的病症。” “你答应了王小石插手此事出于情义这很好,但京中随时可能有骤变,我最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我需要在汴京见到你。” 他没有说如果到了时间见不到人会是什么后果,时年也没有问。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需要说的这么直白。 她只是说了句,“三个月后见。” 这是她给出的承诺。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王小石听完转述的内情之后,感觉这事他越发不占理。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听从了时年的建议,无论是他的招式还是他带在身边的挽留神剑,都没有在神针婆婆面前显露出来。 否则万一让她触景伤情,他的罪过就大了。 时年摸了摸下巴,“你,现在回你师父那儿去,不管在跟织女前辈这件事情上他做错了什么,他都是你的授业恩师,最好也别说你来了神针门,就当你只是跑出来见识见识散了个心。” “这是自然。”王小石分的清两件事上的立场。 “你一个男人留在神针门不太方便,我下山买点东西之后倒是可以在神针门住两个月,希望能有点用处,但神针婆婆的心态有所转变之后到底要做何选择,我不能给你个保证。” 王小石沉默了片刻后没有反驳她的意思,而是说道,“那等我们下次见面,就应该是在京城了。” “当然——”不一定。 等王小石真正学成出山,恐怕已经到了她在这个世界待足一年的期限。 就像苏梦枕不知道他这充其量是个一年之后就作废的老大,时年看了看眼前少年略带几分期待的眼神,也选择把后面那三个字给吞了回去。 “说起来,”时年指了下他的佩剑,“可以让我看看挽留长什么样子吗?不然哪天同人说到我见到过这把神兵,却并不知道它的庐山真面目,有点掉面子。” 她这么一说,王小石再有什么感慨自己的第八次恋爱还一句话没沾边,就得被迫体会几年分别的情绪,都得先抛到脑后了。 两人此时已经抵达了山下,不必担心被神针婆婆发现,他也没什么顾忌地解开了包裹着武器的白布,露出来的就是那把挽留神剑。 弯曲的刀柄和笔直的剑身让它在被包裹着的时候看起来尤为怪异,等去掉了掩饰伪装,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个“怪”字。 和红袖刀相比它当然不那么美,刀柄连接的是一把短刀,而在其之下,还有一把并没有剑柄的剑,但倘若天/衣居士门下正是走的刀剑合一的路子,这又应该称得上是一把完全契合的武器了。 美不美的实在只是其次。 想到王小石昨日说过的,江湖上的武器大多因为其使用者而成名。 武器的打造,是顺应着需要这柄神兵的使用者的功法和习惯来完成的,也就在情理之中。 从王小石的角度看过去,时年看向这把武器的眼神显得尤其专注明亮,她开口道,“我迟早也会有这样一把武器的,也许还没等你出山,你就会先听到我的武器的名号。” “我以为你会说想再见识一下这把没有剑柄的剑是怎么用的。”这也是王小石在接手这把剑的时候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不。”时年回答得很坚决,“你说过你还没到出山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并不希望我会见到一个尚未完全的刀剑招式,并且一直会记到,你有这个正式出山的本事为止。” “那你就得在京城里小心了。”王小石扬起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少年意气的笑容,“你得等着我也上京城碰碰运气,来告诉你天/衣居士的弟子到底有什么本事。” “错了,是让我看看,王小石有什么本事。”她也回了个笑容。 时年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们来的时候在客栈相遇,现在自然也该在客栈分开。 王小石没多说什么陪她走到附近的镇上这样的话,反正都是要分别的,早一些和晚一些也没什么分别,在他的视线里,披着斗篷在雪中行走也没留下脚印的少女没有再回头,只是用手向后摆了摆,便算是个再见的意思了。 客栈的老板听到动静,从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看出来,正好看见那天店里仅有的两个古怪客人分别的场面,他还没来得及把头缩回去,就被王小石逮了个正着。 “老板,我那匹马呢?”少年朗声问道。 “你不是用你那匹马换两壶好酒,一桌热菜和一晚住宿了吗?”老板听出了他的画外音,立马板起了脸。 可惜窗户都被人堵住了,就算想闭门谢客都做不到。 只听得王小石继续趴在窗口同他据理力争道,“大冬天的,你留着那马还得多准备不少口粮,天寒地冻的能有个买走的想必也不容易,还不如重新还给我算了。” 老板看了眼他背后的武器,又看了看这少年人还挺爽朗的笑容,但笑容背后,谁知道有没有江湖人按照江湖规矩解决问题的威胁,暗暗腹诽了句人不可貌相。 “行了行了你牵走吧,那天那个小姑娘给的银子给多了,就当是你那天的酒菜费用和这几天寄养的价钱了。” “那要不,您再给我准备点干粮?”王小石厚着脸皮来了个得寸进尺。 如果是几年之后的他,还会因为武士卖马这种行为消沉一下,但现在的他显然没有那种悲秋伤春的情怀。 反正时年给了多的钱他是见着的,两边谁也不算吃亏,等到他上京城的时候把这卖马的钱换成两壶好酒,也有了个叙旧的由头,岂不是一举两得了。 老板觉得他是在威胁实在是冤枉他了。 这趟出门他认识了新的朋友,见到了一个或许会在京城崛起的势力未来的接班人,更是听着自己颇有好感的姑娘说将来要见识的是“王小石”的本事,而不是“天/衣居士的徒弟”的本事。 他现在的心情相当不错,只盘算着自己若是脚程快一些,便能赶得上几日之后白须园里的晚饭。 在这里节省一点时间,他出山就能早两日。 到底是时年先在京城里闯荡出名头,连带着或许会去找黑面蔡家打造的兵刃一起扬名,还是他先完成对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的改造,功力精进到师父都觉得可以把他丢出去给那些老朋友看看,还得等时间来见个分晓呢! 王小石背着装有干粮的背包快马疾驰往师门赶,时年也已经架着满载着东西的板车往回了。 她之前见到过的那个在屋檐下练习小挑花指的小女孩,觉得今天师父有些心不在焉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同师姐们比试了一场,让师父很想收做徒弟的大姐姐,只在门中住了一个晚上便告辞离去了,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见了最外面院落的大门又被人敲响了。 最近的访客好多…… 小女孩一边想着一边从凳子上跳下来去开门,但拉开院门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走了一天的大姐姐。 时年探出了个头,同听到动静也看过来的神针婆婆对上了视线,她身上这大包小包的没逃过对方的视线,同样让人一眼看到的是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卖乖的表情。 “婆婆介意我再在这里借住几天吗?我弟弟那个臭小子被我赶回家了。” 她眨了下眼睛,已经变得很细碎的落雪缀在她的睫毛上,将它往下压了压,也让她这个神态显得说不出的无辜和讨人喜欢,“我保证不随便偷学神针门的本事,食宿我都可以付钱的。” 神针婆婆尚未开口,她像是生怕对方不乐意一样,从门边又往里探了探,竖着手指一副赌咒作证的样子,先把那个小女孩给逗乐了。 “不瞒婆婆,我师父也跟婆婆你一样是个好人,收容了好多需要帮助的姐姐在家里,让她们彼此教学相长,自得其乐,所以我到了婆婆这里,就跟回到了自己家里一般,想着多帮这里的姐姐做些事情。” “你进来说吧,你就是都学去也不打紧。”神针婆婆才因为别人有得意弟子,自己却得放一个好苗子离开产生的怅然情绪,现在都被她这表现给整没了。“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我给各位姐姐都带了点礼物。”她眉眼一弯,脸上的笑意和灵气怎么都藏不住。 “前日同我切磋的那几位姐姐实在多有得罪,我也不知道送点什么礼物好,总算还长了对一眼便能看出几位姐姐适合什么颜色款式的衣服,什么样的首饰的眼睛,至于其他的姐姐妹妹,我也都带了点小礼物。” 神针婆婆忽然有点语塞。 时年怀中的镜子替她把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你可真是跟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前面的那通乱七八糟的理由里,就这句最实在。】 时年才不管他说什么,成功混进来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了,至于她想做的,当然是让神针婆婆多点人生乐趣,首先就得让她的生活更有情调一点。 当然她是不会这么直白表达的,只会在婆婆忍不住纠正她的发刀习惯的时候,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将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件件办到而已。 比如说,将神针门后园的梅花剪枝插瓶摆在神针婆婆,不,应该说是织女前辈的窗前。 比如说让她试着换下那身没什么鲜亮颜色的衣服,衣着依旧从简,但款式上却可以往三四十岁的年纪靠靠。 比如说—— “前辈,您觉得这个发型怎么样?” 织女看着镜中自己远比实际年龄苍老的脸。 她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打量自己了,或许是在她把天/衣送去温嵩阳那里开始,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这个被身后一双巧手的小姑娘梳起来的发髻并没有很俏皮跳脱,还是端庄镇得住气场的风格,但只是在发髻上使了点巧妙的小心机,就显得有些不同了。 以前她琢磨着女为悦己者容,可这一个多月来,神针门内的姑娘欢声笑语都多了不少,一个个眉目飞扬的姑娘让初春的料峭寒意都消退了不少。 她又觉得自己可能之前想错了一点东西。 织女抚了抚发髻,没回答时年的问题,但她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她转而问道,“你这内功是什么情况?长进得一个月有别人两三年的功夫了。” 她原本以为,这个小姑娘是经脉受损,内劲难以长进,就像是许笑一那个家伙一样的情况,靠着自己的脑子也不是不能在江湖上闯荡行走,可她住得久了,织女便察觉出不对劲了。 她的内功增长太快了。 织女从未见过江湖上谁的内功是这种劲气外放,刚烈如火的,这一点不是不能理解,江湖上有名有姓之辈不少,全然不图声名,隐居山林的也未必就少,更何况还是在时局纷乱之下。 但她第一天住下和此时相比,内功完全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 这个两三年的衡量标准,还得是那种修炼内功一片坦途的天才。 织女没拿她当外人,这些日子里将神针乱绣法都快倾囊传授了,还没跟她讲究什么师徒名分,时年也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 她放下了手中的木梳,回答道,“这门内功讲求的是破而后立,所以废功重修之后一年可抵旁人十几二十年的威力,但到后期又看悟性突破了,也不是真的毫无限制。” “既然如此的话……”织女沉吟了片刻,拍了板,“你跟我来,你现在的练习还是少了。” 时年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说这句话的。 于是神针门中的姐妹,看到这位上下一致欢迎的小客人,被织女直接飞针追着跑,要求衣服上不中一针,还得用飞刀尝试做出还击。 倘若动手的是别人,她们便上前去维护了,可动手的是师父本人,还说的是要开发出她的潜力,为了到外面不被人欺负,她们也只能用爱莫能助的表情来回应她求救的眼神。 但等到预留出上京城的时间,得离开神针门了,时年又必须承认,这种追杀训练法确实很有成效。 不知道什么时候鬓边生出了两缕乌发的织女也舍不得她走。 可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时年同她促膝长谈,说到她已经决定了协助苏梦枕发展金风细雨楼,三个月之期正是她给自己留的准备时间。 这个离开显然是势在必行。 “记住我跟你说的,倘若京中局势又有变化,以自保为上,我虽给了你神侯府的信物,但诸葛小花树敌不少,到底要不要用这个东西需要你自己评判。”织女理了理她的衣襟。 “还有,生得太好在汴京这样的地方未必就是个好事,好在你这一路过去还有时间让内功再提一提,不妨让自己先找个立威的人打出点名气来,把人震慑住不敢对你动手。至于这个人选,问问苏梦枕也行,你自己机灵聪明得很,想来也不会选错的。” “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放手去做吧。” “您还年轻呢,别说这种丧气话。”时年对她招了招手道别,这才跨上了自己此前从镇上买的那匹马,朝着汴京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了春,她换了件轻薄的布衫,又乔装成了个面貌普通,出门游历的书生,身下的马匹普通,人也普通,居然一路平顺地行到了距离京师不过几十里地的名为楚河镇的地方。 说是说的镇,实则却繁华热闹得像是一座城了。 她到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满街的游丝细雨轻得像一层雾,她自得其乐地牵着马,也懒得撑开伞,享受着点雨中漫步的乐趣。 但越是靠近京师的地方越是难有平静。 听到后方的马蹄声,她眼疾手快地拉着马站到了一边,下一刻,横冲直撞的七匹骏马便从她身边飞快掠过,在长街尽头的客栈勒住了缰绳停下来。 惊鸿一瞥之间,时年能感觉到,当先的那人身上,有着一股子格外可怕,如野兽蛰伏,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的惊人气势。 她没来得及一个个看清几人的长相,却看清了那气势最盛的—— 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伤旧疮。 () 。 第24章 024 脸有刀伤! 时年脑中拉响了警铃。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时间进京的顶尖高手! 结合苏梦枕此前对织女前辈的提醒, 以及在她临行前,与织女前辈夜谈中得到的一些关于各方势力中人物特征的恶补,这豪横奔马而过的七人到底是谁已经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 领头那人正是自在门中与天/衣居士以及诸葛先生同辈的四师弟元十三限。 他脸上的刀伤便是他击杀智高之后, 智小镜以雪泥刀在他脸上所留。 为何是这个时候进京, 苏梦枕此前说的语焉不详。 可时年在上京来的路上却没少耳闻, 正在一两个月前,太尉蔡京升太师, 为节制诸葛神侯,蔡京将受蔡确之累贬谪至戎州的元十三限重新启用。 一方面是利用这位当世顶尖的高手在身侧,或多或少能令一部分政敌投鼠忌器。 更重要的是,元十三限的弟子之中,有六名弟子以六合青龙为号,正是因为这六人研习了韦青青青所创的克制诸葛神侯的六合青龙大阵。 即便此时蔡京支持的惊怖大将军凌落石依然是一直相当有威慑力的势力,也并不妨碍他想要再手握几份保障。 “一朝得势便这样横冲直撞, 不是长久之道。”时年在心中暗想。 有元十三限在场, 她也吃不准会不会再小的一点动静都能被对方所捕捉,顶多就是在心里想想。 【你可别乱来,这里不是你能逞英雄的地方。】 “我知道。”时年回了句镜子。 虽然织女前辈说的是让她抵达京城之后便找个立威的机会,否则在京城里纵然是背靠大势力也有些不太安全,但她还不至于犯蠢到随意拿六合青龙之一开刀作什么投名状。 名义上来说这是对自己人有利。 可一来元十三限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要杀了他的人还从他手下逃出来不太容易, 再说此人方依托上蔡京为靠山,倘若时年还在此时投靠了金风细雨楼,对方要以此为借口发难,反倒不妙。 但若是有机会的话…… 也不是不可以搏一搏嘛。 她压制着内息, 照旧扮演着那个有一点儿武学根基的书生。 像是全然没被方才那几人突然出现影响到一样, 依然是慢条斯理地从雨中走过, 直到停在了客栈前,将牵着的驽马交托给了客栈里的马夫。 而后,她在大堂的角落里找了地方坐下,用袖口擦了擦鬓边打湿的地方。 一个看起来落拓的书生在人满为患的客栈里绝不起眼。 这时节多的是上京闯荡个前程的人。尤其是有几分三脚猫功夫的人,更有这种自信自己可以从权贵的看家护院做起。 时年没敢直接看那一行人的位置。 眼神容易透露太多东西,以元十三限的修为,也不可能不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不过从他们说话的动静也能听出所在的方位。 让时年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并没有选择包间,而是都在大堂的二层坐下。 从她这个位置,眼角的余光正好能看见在斜上方的画面,准确的说,是一个背对着她,腰后挂着一卷竹筒书卷的人。 这是六合青龙之中以大摔碑法伤人的鲁书一。 【或许是因为大堂安全。】镜子休息了两个多月,再有什么转换空间的损耗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成了个话唠,【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有人想行刺下黑手之类的都会有所顾忌一点。】 “也不一定,总有胆子大的。” 时年不太了解京城里的局势,但起码从织女前辈口中得知的消息里,这个世界的江湖与朝堂势力之中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侠以武犯禁的评判标准似乎并没那么严苛。 何况,这是距离京城尚有几十里地,还不到天子脚下。 “说起来,听说自在门中的人都有特殊的联系方式,通过类似于腹语一样的方式传音,我跟你的交流不会被他们捕捉到吧。” 【那你真就太小看我了。】镜子冷哼了声。 他正想再表达两句对自己的吹嘘,却看到时年已经跳过了这个问题,转而去注意起了大堂内端着茶水的姑娘。 【你这个时候就不要来那种欣赏漂亮姐姐的毛病了吧!何况这也不是个美人啊……】 “你错了,”时年面色不改,回复镜子的语气却很认真,“这是个美人,还是个带刺的美人。” 这个在满座歇脚的食客之中穿过的姑娘,以时年对易容上的本事,自然看的出来,那是一张假脸。 从她露在外面的纤细柔嫩的手来看,她的年龄说不准要比时年还小一些,但顶着易容,加上她穿着一身宽松到完全看不出腰身的衣服,让她显得像是个臃肿的妇人。 不过店内偶尔是有风的。 春风多情。 当风吹过的时候,这衣衫很不凑巧地因为没被其他客人挡住风的去路,就被吹起了一弧凹陷,显露出藏在衣衫之下的一点腰身线条。 若非是个美人,何必做此等伪装。 但还不等时年再看看这姑娘是不是为元十三限而来,楼上已经先发生了惊变。 一个端着菜盘的店小二将菜放到了那七人所在的桌子上。 然而菜尚未落定,从这桌子的四角已经骤然弹射出了一片片的银光。 下一刻,这店小二想都不想地将手中的汤泼了出去。 几乎在同时,原本还在交谈,一个个坐得很随性的七人都动了。 六合青龙之中,名号为“神拳太保”的顾铁三正坐在那店小二的对面,他一出拳,便将桌板整个儿掀了起来,桌板挡住了泼出来的汤汁,更是反扑回到了店小二的身上。 “孤山放鹤”叶棋五,指间夹着的棋子精准地击中了四散袭来的暗器,其中一道更是穿透了桌板,直接打在了那店小二的腰上,汤汁和棋子同步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叫。 不等他站稳,燕诗二手中剑鞘横出,强横的力道将他撞出了护栏,直直地从二层掉到了一层的大厅。 他摔在楼下桌上,将桌子也给撞了个四分五裂。 “老二,擦擦你的武器吧。”元十三限毫无被人偷袭后的慌张,从袖中丢了一块布过去。 剑鞘上残留着些汤汁,乍看起来没什么了不得的。 可跌在楼下的店小二已经疼得开始打滚了。 他在碎裂开的桌板上哀嚎,腰间被他挣扎着撕开的衣服间露出了被那枚棋子打中的伤口。 但那分明已经不是嵌了枚棋子的伤痕了,在那里裂开了一个漆黑而狭长,两端甚至往上扬起,宛如一个诡异笑容的巨大伤口。 这个伤口甚至还会动。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袖口里拔出了一把短刀,狠狠地扎向了自己。 但在他心口中刀毙命之前,他忍着剧痛高呼了一句—— “奸相乱党之流,人人得而诛之!” 字字泣血!满座哗然! 时年可不想做个在此时还待在原地举止过于醒目的,但她还想看看好戏,顺便寻个可乘之机。 所以在店小二跌落下来的瞬间,她已经一个矮身掠步,从客栈最边角的一条窄道翻进了掌柜的台子里,毫不犹豫地一手刀打晕了这个被眼前突变吓呆了的中年人。 她自己也窝到了柜台后头,用食指在柜子上开了个观察外面情况的孔洞。 “踏雪无痕”赵画四靠在二层的栏杆位置,嫌弃地看着底下已经是个死人的偷袭者,重重地啧了一声,“老字号温家的黑血奇毒,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不入流的东西来用。” 他话音未落,从二层开启的窗扇中一支快得惊人的箭射了过来。 六合青龙中排序最末的齐文六拔剑想拦上一拦,那飞箭的力道却显然不是他可以应付得来的,飞箭与君不见剑诀相抗衡后箭势一转,正好直扑元十三限而去。 这位据说年轻时候叫声似狼嚎,此时已有让人捉摸不透修为的中年人,从容地举起了手中的木头拐杖。 在来势不减其凶的飞箭撞上木头拐杖的时候,断裂开的不是看起来脆弱的拐杖,而是那支箭。 飞箭引动出了拐杖上的势剑,顷刻间断裂成了两截。 元十三限冷笑了声,朗声喝道,“凌大将军麾下的射日大王就是这等待客之道吗?你若不出来,我便当方才那蹩脚的暗杀也是你们惊怖大将军府的手笔了。” 【毒和箭不是同一拨人?】 镜子看戏看得挺乐呵,可一想到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战斗爆发的地方太近了,说不准就会被误伤,他就又开心不起来了。【你可得给我藏好点啊】 “说不定还有第三拨第四拨的人呢。”时年脸色肃然,看着外面的事态发展。 但她心里有个猜测,第一个以老字号温家的毒偷袭的店小二,或许是朝中看不惯蔡京结党的哪位大人的手笔,也正因为如此,用的手法着实粗糙了点。 若这黑血剧毒在一个懂行一些的人手里,怎么都该起码带走一个才行。 而这第二拨人,正是凌落石花费了十五年时间培养出的“鸟弓兔狗”四将。 这群人则要灵活得多—— 若能杀人便杀人,有惊怖大将军在后面做后台,元十三限到底是从朝堂斗争中失意过一次的人,此时身边只有这几个徒弟而无实权,还是仰仗着蔡京想到他才得以返京,就算问罪到凌大将军头上,恐怕也没什么用。 而若不能杀人,总归也是对这远道而来的师徒七人来了出震慑。 “射日大王”雷大弓被叫破了身份,其他几人也不必躲藏了。 “鸟弓兔狗”四将中,除了使弓的那位依然在远处控场,另外三人都破开了窗户飞身而入,同时来的还有不少他们的人手。 元十三限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简直是一场双方地位不对等的战斗。 当年还是京里老四大名捕的时候,哪有人敢这样在他头上撒野。 他清楚的很,自己顶多将那些手下打杀了,但凡他杀了那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凌惊怖找上门来。 蔡京确实是对方的靠山不假,可凌惊怖这些年来铲除异己,结党扩张,与其说是蔡京的麾下,不如说二人是一个为相一个为将的守望相助臭味相投。 转头就能给他来一出调回戎州的指令。 好一个下马威! 他拐杖一横,就跟方才迎接那支飞箭一样,这是个乍看起来是守势的应对,但在兔大师借着唐小鸟的机关暗器掩护下朝着他袭来时候,从这拐杖之上爆发出的势剑气剑—— 一剑打散了他的佛珠,佛珠从二层来了出天女散花,甚至有一颗直接砸在了柜台上,而后掉下地来滚到了时年的脚边。 一剑几乎将这兔大师斩成两半,若不是他退得快,现在被斩断的就应该是他的头颅而不是他的袈裟。 这最后一剑点在唐小鸟的肩头,在那里打出了一个血洞的同时,也让她克制不住地像方才那名店小二一样摔了下去。 好在这个“鸟弓兔狗”中唯一的女子,走的正是轻盈灵活的路子,她忍着剧痛咬着牙在空中横翻了出去,才没落在那依然有黑血剧毒的地方。 此时的客栈二楼乱成一团,一楼也好不到哪里去。 住客食客里有急着往门外跑,有上了另一个楼梯预备从后窗逃生的,再有也掏出了兵刃防身,却被凌大将军部下毫不犹豫地砍杀的—— 要造谣说这些动手被杀的是乱党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镜子觉得这一片乱象之中,时年有点冷静过头了。 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将柜台里的一根木条掰出了短短一截,与她的丝线连接在了一起,第二件是将那颗滚落过来的佛珠揣进了自己的衣袖。 他只能找了个话题分散一下自己过分紧张的心情,【那个你说是个带刺的美人的,又是站哪个阵营的?】 “她啊,她谁也不站。”时年回答道,“她原本应该也是来给元十三限一点来京城混的警告的,惊怖大将军的手下任性,她所属的势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也挺任性的,虽然是一种不处在常态的状况。” 【你不要打哑迷行不行?】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织女前辈说的东西,为了举例说明女子在京城中生存不易,她其实说到过这位的,迷天七圣盟近来与六分半堂的交锋中,二圣主死在了雷阵雨的手里,大圣主便乘机举荐了一个人。” “织女前辈其实只是猜测了她的身份,可现在亲自见到我却相信她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落花舞影,意中无人。 她是朱小腰。 狗道人招架着六合青龙其二的时候,让姑且算是高手混战也从二层蔓延到一层的时候,这个被时年一直注意着的姑娘也动了。 她一动起来,劲风将她的衣袍吹动,便彻彻底底地将她的腰身勾勒了出来,这柔而纤细得像是一折就断的腰身,却俨然有着强大的韧性。 尽管她动作飘逸柔和得像是在翩翩起舞,但当她的皓腕和指尖都发劲着柔力的时候,谁也无法忽略掉她拍出的阴柔绵掌的掌力。 这据说能够在百步之外揉灭烛焰、以绵长著称的掌风,迎上了赵画四的丹青腿。 “迷天七圣盟也要搅和这趟浑水吗?”元十三限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一角的变故。 只听得朱小腰笑道,“错啦,不过是来看看元老前辈弟子的武功罢了,既然来了京城,便得上我们迷天盟的档案。” 她笑起来慵懒,那张易容过的脸,眼睛却是属于她自己的,流转着盈盈楚楚的星光。 至于到底是试探还是同凌惊怖的那四位爱将一样,是让元十三限进京之后也得遵守着点规矩,那恐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以掌对腿! 她这腰身起伏间分明像是被狂风摧折,却实则是坚韧的柳枝,又分明是独身一人而来,却当真在这阴柔的掌力之中,让人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迷天七圣盟此时盛极的气焰。 不过是来给个警告而已,又能如何? 而此时场中又一次出现了变化。 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烟雾弹,直接从四面的窗户砸了进来,这颇让人觉得是玩笑的阵仗,以此地打斗之人的武功造诣,其实本不应该有任何的影响才对。 可唐小鸟专擅机关——尽管她姓唐,却没人知道效力于凌惊怖的她是否出自于蜀中唐门——让她逮着这么个动手的机会,她也顾不上方才的肩头重伤,干脆利落地将进攻方式酷似暴雨梨花针的暗器在此时发动。 场中一时之间又是烟雾又是毒针,饶是元十三限,也得先驱散烟雾,破开毒针,而不是始终关注着弟子那边的动向。 他原本是防着一方可以全力出手,另一方却诚然是以防御为主的时候,一时失察让六合青龙之中折损其一的。 【这烟雾有没有毒啊……】镜子忍不住碎碎念道。 时年没回答他。 越是混乱她也就越是冷静。 而她此时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场中,为求万无一失她在尚未醒来的客栈老板的后颈上又来了一下。 透过柜台那里的孔洞,交手的三方人的动作难免受到烟雾的影响而稍有迟缓,时年也看清了同狗道人在打斗的两位,除了转而去招呼朱小腰的赵画四,另一人便是叶棋五,也正是那方才用棋子打人的那位。 时年决定“帮一帮”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此时漫天乱飞的棋子所用的暗器手法要叫做“飞流直下,平地风雷”,但大凡是暗器技法总归是有些共同之处的,她的眼睛捕捉着这些棋子的轨迹—— 就是此时! 方才被她绑在丝线上的木条附着着内劲而出! 就算不在烟雾之中,这一缕幽光恐怕也无法被人捕捉到踪迹,更不用说是在眼下的混乱中。 而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也已经足够时年将内息的水平提升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对敌都要强势十数倍的程度,当然,和神针婆婆打的那几场得除外。 这一记悄无声息的木条打在了狗道人后背的穴位上,只是这片刻的停滞,叶棋五原本算好的顶多将人重伤,绝不至于夺命的棋子,裹挟着他的发力,正好—— 洞穿了狗道人的咽喉! 血光一现。 有神针乱绣法的辅助,时年对丝线的控制不可谓不是更上一层楼。 丝线操来的无声,丝线走得也让人毫无察觉,只有那根小木条随同着狗道人的身躯倒下也一并掉在了地上,但满地的杯盘狼藉和破碎的桌椅残骸中,这根小木条实在是不起眼到了极点。 起码从狗道人的那三个同伙看来,正是叶棋五的暗器完成了对狗道人的击杀。 “不应该……”叶棋五愣在了原地。 不应该杀人的。 但紧跟着出现的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他这句话被盖了下去,“我说里面的几位老兄,我都烟雾示意了你们还打,是不是多少有点不给我朱月明面子啊?我这刑部的差事都得跑这么远来协调办案了,你们再不住手我可不客气了!” 刑部总捕,朱月明! 时年不知道他的身份,却也知道“刑部”这两个字绝不是说着好玩的,她想都不想,对方话音没落,她已经仗着自己轻功绝顶,从柜台斜侧方,没有烟雾弹丢进来的窗口翻了出去。 但她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倒吊在了外面的屋檐下。 现在走,岂不是成了刑部那位的头号靶子,她才没那么蠢。 这自称名字是“朱月明”的家伙,想来还是有些威慑力的,但或许也是因为叶棋五失手杀了狗道人这出意外,才让此时场中人都停下了打斗的意思。 下一刻,在场的便都看见一个肥肥胖胖,从容悠哉,温和可亲,挂着笑容,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形容能跟“刑部”沾边的家伙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也不急着打招呼,而是看了眼地上,乐呵呵地来了句,“呦,死人了?” 这不是谁的眼睛都能看到的事情吗? 朱小腰却不怕他。 她依旧是一副慵懒且倦怠的样子,毕竟杀人的一方和被杀的一方都跟她没什么关系,“既然是元老前辈的弟子和凌大将军府的纠葛,我就不掺和了,告辞。” 她原本就靠近窗子,此时这踏空一番,便如春日的柳絮一般飘了出去。 “把她追回来!”元十三限眉头一皱,他的弟子中脚力最快、也正是方才与朱小腰交手的赵画四闻声而动,也追了出去。 时年摸了摸自己袖中那颗兔大师的佛珠,心里有了成算。 “不看这里的好戏了。” 不管这朱月明是何方神圣,她现在都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镜子连忙问道。 “去追那两个人,再搅和一次浑水。” () 。 第25章 025(三合一) 朱小腰的轻功绝佳, 否则她也没这个本事转头就跑。 当然她也是因为有底气在,身为此时能算是坐镇半边京城的帮派——迷天七圣盟的二圣主,以朱月明这种官场上油滑行事的人来说, 绝不会因为狗道人的死把她也拖下水。 朱月明的名字听起来倒是挺光风霁月的, 可光看他出场时候的这一番两边都不得罪的做派, 就知道他能在刑部这种得罪人的地方还一路直升是为什么了。 京城里局势已经够混乱了。 只有元十三限和凌落石之间的事情,还可以打成是蔡京同党之间的一点无伤大雅的内斗, 可若是把迷天七圣盟也牵扯在内,那就麻烦得多。 他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举动。 不过朱小腰没想到的是,刑部总捕头都放过计较她也在此地的情况了,元十三限的弟子却追了出来。 她自然听过六合青龙的名号。 元十三限将自身的绝技各授一门给这六个徒弟,是以这六人以绝技和入门序号为名,这才有了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的名字。 现在追在她后面的正是排行老四的那个。 方才在客栈之中他们已经交过手了,比起他的丹青腿绝技, 他的轻功显然更配得上“踏雪无痕”这四个字来。 她已经能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劲风。 不是腿风, 面带一张古怪面具的赵画四来得更快的是他的笔。 泼墨如血! 是画招也是杀招! 朱小腰懒得再跟对方比脚程,目前看起来还是对方稍胜一筹,她在乍看依然往前的动作里,纤细的腰身已经倏然拧回,阴柔至极却韧性十足的掌风,在斜风细雨之中, 诡异地没带起一点雨珠的飞溅,掌劲却已经直指赵画四的面门而来。 “丹青笔染血,画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朱小腰笑声里还带着三分散漫,“阁下来京相助蔡京, 此等只要富贵不要脸皮的行径, 又如何画得出光明澹远之境地来。” “无怪要带着这可笑的面具!” 赵画四面具之下牙关紧咬, 但他手中的画笔却在空中龙蛇疾走,信手逸飞,招架住了朱小腰的阴柔绵掌。 那只是隔空打来的第一招而已,她灵动飘忽的手指已经近在咫尺。 她依然穿着在客栈中伪装的那身衣服,也依然带着那张易容假面,正如时年可以在穿堂风吹动她衣衫的时候判断出这是个美人,直面朱小腰指尖威慑的赵画四,也必须承认,面前这女子无论是身姿还是风姿都极美。 她动起来的时候不是武而是舞,风雨之中她的足尖轻点便是云上凌波的旋舞,但赵画四可不敢对她掉以轻心。 她仪态是舞,核心却是刺客之道。 手指、指尖、指甲,全都是一把把尖刀,随时都可能冲着眼睛、冲着咽喉而来。 于是他也开始还击了。 赵画四最得意的是自己的画,所以他的笔是用来拆招的不是用来杀人的,蘸血为墨却不用来当割断别人喉咙的利器,他真正的武器还是自己的一双腿。 他的腿脚一出,便发出了利刃破空之声,腿影如山卷天铺地而来。 但在这利器与对面的十指纤纤交锋之前,赵画四的耳朵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那是雨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才发出的声音。 若不是朱小腰出了客栈就往镇外跑,将城镇的声音都甩在身后,这个声音绝不至于让他辨认出来。 由远及近的雨落声变化,让经历过生死危境的赵画四本能地就觉得危险。 可为什么没有人靠近时候发出的声音! 空中的衣衫响动也好,脚尖踩过此时他们所在的镇子郊外的林木发出的声音也好,呼吸声也好,总该是有些声音的。 他的轻功,比之朱小腰还要强上一筹,正因为他练的是腿上的基本功,日积月累下来的本事,他的内功,虽然远不能跟他师父这种水平的相比,能被元十三限看中,还选入六合青龙大阵的行列中,也足够傲视一众江湖中人。 这两相结合,能让他感觉到这样无声息接近的人绝不多,起码—— 起码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他的背后! 朱小腰却比他看的清楚得多。 踏着春雨清风而来的青衣书生,在这凌空闲步中有种云鹤翔鹭,流风回雪的姿态,这人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冲着她笑了笑,眼神里绝无恶意。 “他”的目标是赵画四! 这明明是个近乎于偷袭的行动,但“他”步履从容,流转自若,又看不出丝毫不讲武德的意思。 偷袭蔡京党羽能叫偷袭吗?那顶多就是速战速决。 朱小腰心思百转,果断做出了决定——来人她并不认识又如何,联手! 赵画四却没她那么舒坦。 先回身接下背后来袭的那个让他此时甚至后背汗毛都要紧张到竖起来的家伙,还是先应付落花舞影朱小腰的招式,是他此时必须面对的问题。 未知的永远比已知的要可怕。 于是他手中笔锋一转,气劲甩出的铁画银钩锋芒毕露,挡的是朱小腰的广袖纤手,而他自己却是双腿反蹬,直迎上这背后的敌人。 丹青腿这门武功名字写意,却锐利如锋刀,看似简单的横踢中俨然是惊涛裂岸的气势,在雨幕之中发出惊人的呼啸之声。 可追上来的翩然身影,以掌为刃,却比他还要强势。 时年清楚的很,自己是上来搅浑水的,不是来直接把底牌都暴露出来的,因此她不能用飞刀,起码在不对目击者都灭口的情况下,在到金风细雨楼报道之前,她都不能用飞刀。 故而此时她掌风随着内力增长后越发诡谲的身法而至—— 霸绝人间! 有远甚彼时对抗石观音的内功底子支撑,霸绝人间掌法的威力自然也是远甚从前。 赵画四从没见过这样可怕得让他觉得自己要被烧起来的掌风。 他曾经听师父说起来过,当今的惊怖大将军练的是屏风四扇门的内功,当开到第三扇的时候,掌出火至并不是什么难事。 黑面蔡家小辈里也有个奇葩,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蔡家总是跟火打交道,还是受了那些玩杂耍的影响,将火融入了自己的招式之中,甚至干脆自称叫什么“火孩儿”。 可耳朵听到的是虚的,眼睛看到的“火”才是真的。 明明此时漫天细雨泼洒下来,又明明这人身如飞鹤,身姿轻盈得比之朱小腰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掌摧城间却宛若神火天降。 在交锋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腿上着了火,但又好像是更剧烈撕心的疼痛直穿骨头。 这一掌原本就比他这扫出的腿来的有备而来,现在更是势不可挡。 他还是小瞧了来人! 而他同时小瞧的还有朱小腰。 他的泼墨画笔确实拦住了对方绵长的掌力,可朱小腰是个全身上下都仿佛在起舞的刺客,在他回身去应付时年这瞬息之间的疏忽里,她像是这绵绵春雨之中的一滴水、一缕风—— 还是有毒的一滴水、吞刀的一缕风。 纵然她手上的出招被阻拦,不影响她此时靠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柔韧度将一腿舞动旋转着踢出。 这足尖从鞋底骤然伸出了一把短匕,直入赵画四的背心。 也几乎在同时,他以为时年乔装的青衣书生是个走刚猛路子的,她却骤然以一只手拍出了叠浪层层的绵柔掌力,困锁住了他被霸绝人间打伤的腿。 而这个偷袭也偷袭得光明磊落的家伙的另一只手,在他背心中了朱小腰一刀,全身无法克制出现的一瞬间僵直之中,正卡着这一刻,将手心里从袖笼中摸出来的佛珠,以让人完全来不及躲避的距离和速度,穿进了他的咽喉。 好一颗佛珠! 也好生默契! 可惜他来不及发出这句感慨,更来不及找出这青衣书生的身份了。 方才的混战之中,叶棋五的棋子是如何夺走狗道人的性命的,现在这颗流光一现的佛珠便是如何夺走他的性命的。 只是佛珠到底是要比棋子更大一些,于是正正卡在喉骨之中并未穿透。 但他还来不及靠着这最后一点喘息机会做出什么反抗,这抛掷暗器手法娴熟得让人觉得掌法不过是个幌子的书生,掌心烈火蓄势又拍在了他的面上。 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只听到一声面具碎裂连带着头骨碎裂的声音,而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赵画四的尸体仰面朝上倒在了地上。 面具裂成两半脱落,他的脸也就自然而然地暴露在了雨幕中。 朱小腰随意地瞥了眼,险些被吓了一跳,“这人的脸……” 好恶心…… 时年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脸是这个鬼样子的。 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来就是这样畸形的,但他偏生还要让这张脸更怪一点。 这个以画见长的家伙,将自己的胡子画成了眉毛,嘴巴画成了眼睛,鼻子画成了嘴,眼睛画成了耳朵,眉毛又画成了胡子,至于耳朵,耳朵也画成了个鼻子不像鼻子的东西,看起来是个倒置过来,却还要更加离谱得多的脸。 【要我说他干脆面具也别带了,他顶着这张脸就够让自己的对手做噩梦了。】 “不,我不会做噩梦的。”时年一边在心里回复镜子,一边蹲下/身来,按着赵画四的手指,蘸着他流出来的血,在地上写了“一命抵一命”五个字。 摆明了就是想说,杀了六合青龙其一的事情是惊怖大将军府为了给狗道人报仇干的。 这手段看着有那么点低级。 但时年一路行来所听闻的凌惊怖干的好事,似乎还真就有那么低级,无论是为祸一方,还是清理政敌,又或者是防止自己的手下把自己给反了,于是先一步把手下解决了,听上去都不像是一个想要久居高位的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简直像是个穷途末路的匪寇。 这样的人就该交给恶狗来收拾。 她从客栈行动的时候就跟镜子说,她要再搅浑一滩水,现在已经成功做到了,反正元十三限回京是蔡京的手笔,不妨让他们狗咬狗去。 “好算计。”朱小腰看着她的举动心中想着,她很清楚这个栽赃嫁祸的意思,这是要把她,把迷天七圣盟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 击毙赵画四的一掌和打出那枚佛珠的手法,都与迷天七圣盟中任何一个已知的高手不相符,就算“鸟弓兔狗”中还活着的三个都因为刑部总捕的出现,现在还在元十三限的眼皮子底下,但惊怖大将军府要杀人,又何止那三个人可用。 时年用霸绝人间的掌法,只是为了避免飞刀出卖自己的更多信息,却不知道朱小腰此时想的是—— 这人的掌力看起来与凌惊怖的有些相似,就栽赃这门学问来说可以说是道行不浅。 她不自觉地又高看了时年一眼。 “你为什么要帮我?”朱小腰看起来站姿慵懒,但时年写完了那五个字直起身来,恰好与她对视,自然看得出,她其实是个随时可以腰肢发力,暴起伤人的状态。 这不是个简单的姑娘。 “你擅自行动让梦幻天罗很不满意。”时年从容地回答道。 从青衣书生的嘴里听到梦幻天罗四个字,朱小腰愣了一愣。 有在石观音面前搬出水母阴姬的经验在,时年睁着眼睛说瞎话,随口搬个靠山就开始唬人的功夫越发见涨。 朱小腰从小看到的是人间冷暖,也养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居然也没看出时年说的是个假话。 时年压了压嘴角的弧度,努力让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一些。 织女前辈都能跟她说起朱小腰,自然也不会忘记如今的京城里江湖势力中,大约可以算是最有地位的两个女人。 一个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震雷的掌上明珠,雷媚,另一个便是迷天七圣盟的七圣主关木旦的妹妹关昭弟,也就是时年口中的梦幻天罗。 因为和雷损之间的关系,关昭弟甚少插手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近来的纷争,但她骤然提起这个名字,对朱小腰来说,却是个完全能说得通的理由。 总还是要向着点兄长的。 时年没管对方脑子里到底自行脑补了什么东西,继续说道,“元十三限不是这么好试探的,他虽然暂时听命于蔡京,但他的行动却更自由,不要给盟里惹麻烦。” “好,我朱小腰承你的情,也承关大姐的情。”她拱了拱手,“有恩必报,不欠人情是我惯来的宗旨,这个情,下次倘若再遇上了还给你也好,还给关大姐也好,我都是要还的,后会有期。” 此地不宜久留,朱小腰说话里总带着慵懒,却不是在此时会拖泥带水的性子。 她足下一点,先前用来在赵画四的背心扎了一刀的匕首已经缩了回去,再一踏,她便已经纵着轻功离开了。 时年也没打算在此地久留,她抹了抹脸上被微雨淋出的痕迹,走了与朱小腰相反的方向离开。 但其实两人各自绕了个弯后的行路方向都是一致的——京城。 “就是有点可惜,我发现我没什么坐骑的缘分。”时年念叨了一句。 之前在大沙漠里的时候,她放走了只骆驼,后来长孙红的沙漠鹰舟,多少还是让她有那么点觊觎的,可惜那控鹰的手法掌握在长孙红的手里,对方更是已经殒命大漠。现下,距离京城还有这么几十里地,她却没法回到客栈去取自己那匹驽马。 刑部总捕朱月明看起来像是个混日子的老好人,时年倒没敢小看他。 真要是个寻常人,怎么会提前算准楚河镇这里会起冲突。 万一这人较真起来,非要查出狗道人的死因,到时候将客栈里返回去的人再一个个盘查过去,她也实在不好藏。 “徒步就徒步吧,起码安全。”时年叹了口气,觉得淋雨不大舒服,干脆拿出镜子当做了额前挡雨的器具,换来镜子骂骂咧咧的抗议。 可惜他的抗议没什么用,毕竟他现在还得担心时年在这明显整体武力值要比原本的世界高出一截的地方,别太能作死了,到时候是一起倒霉,虽然她这一张巧嘴和一个好用的脑子,又已经成功实践了一番把人忽悠瘸了是什么体验。 【你就不能把你的衣服当挡雨的工具?】镜子好一阵无语。 “物尽其用。”时年慢吞吞应了一句。“或者你要想听能者多劳也行?” 镜子不想听。 他也不知道时年之前是怎么准备的,在装成了个淋雨的落拓书生进城之后她寻了个死角,将衣服反了过来,露出里面的藏青色织锦,又用飞刀一番改动,便分明是件锦缎华服,紧跟着解下的书生发冠之下还藏着个看起来精致许多的发扣。 她还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的粉末在脸上摆弄了两下,那张清秀的书生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张稚嫩上几岁的少年面孔。 她这一出易容改装完毕,从巷子里走出来的就已经是京城街市上随处可见的纨绔公子。 正好雨也已经停了,街道上出行的人,在京城这样的地界,从少到多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情,时年混在其中着实没什么违和感。 “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东西,对了,缺一把扇子。”时年摸了几个铜板给旁边摊位,拿了把无字的扇子,借了人家摊位上的笔,在上面勾勒了两支墨竹。 写了“一命抵一命”那几个字之后,她觉得自己近来还是装个不会写字的比较好。 【你不是要去金风细雨楼吗?】镜子身上的雨水被擦拭干净,重新回到了安全位置,让他的语气也显得和缓了不少。 “还不着急,我想看看京城的风貌。” 雨后的汴京城,空气里的尘土都被雨水冲刷下来后,就连市井的气息都多了几分干净的味道,时年摇晃着手里墨迹未干的扇子,显然在入乡随俗这件事情上颇有心得。 镜子都得开始怀疑她到底是在装成一个初出家门,对什么都颇觉有趣的小公子,还是完全是自己的想法,这才东买两串糖葫芦,西买个泥人,这边还带上了两盒糖酥,眼看着手里的扇子都要握不住了。 但下一刻在街道上骤然安静下来,只有一辆马车行驶经过的声音格外醒目的时候,她用半掩的扇面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脸,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眼神却陡然沉静了下来。 这是一辆格外豪奢,四角都系着风铃,在行进中,风铃也随之响动的马车。 马车上明晃晃地打着六分半堂的标记。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车厢帘幕在经过这处街道的时候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了车中人的脸——一张漂亮、乖张、看起来并没吃过什么苦头、大小姐做派的面容。 她抱着自己手中的木剑朝马车外张望,眼神中露出几分郁卒和嫌弃之色,显然是没看到什么让她觉得有趣的东西,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你看,京城风貌果然很有意思,我才狐假虎威用了一下关大姐的名号,转头又遇上了另一个小霸王。” 这马车之中的,正是雷媚雷大小姐。 【你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镜子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她有所盘算。 归根到底还是镜子觉得她刚一到接近京城的范围,就碰上了迷天七圣盟、元十三限还有惊怖大将军府的势力,实在是一件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也就罢了,现在街头闲逛都能遇到六分半堂的大小姐…… 不是他想乌鸦嘴,再想想这姑娘在大沙漠里都能往石观音面前撞,可能是真的有点玄乎的。 “我不知道啊,”时年回答道,“都说了我只是来看看京城的风貌的,至于到底是看到雷大小姐这种美人,还是看到京城里的什么其他大人物,又或者一个都见不到,只见到了上京城讨个前程却只能卖卖扇子为生的人,都没什么区别。” “起码这么一圈逛下来我清楚了,这京城里当真是卧虎藏龙,只不过对各个势力来说,他们看不上的人,只要任由他们在那儿待着久了,混不下去了,自然就会离开,在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绿林好汉空有一身武力也只是被上位者觉得无趣的街景而已。” 镜子有点没听懂。【你这话好像意有所指?你是说你前面买扇子的那个小摊?】 “不,我只是举个例子,并没有真的在说他。”时年把扇子一合,“走了,该去找苏公子了。我现在倒是有些庆幸,在上京之前就已经同苏公子达成了约定,起码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不必另寻自荐的路子。” “对了,天泉山怎么走来着?” 【你不会问路吗?】镜子又想抗议了,他就不应该在她上京来的路上一时想不开,告诉她其实指路的范围绝不仅限于像是在石观音的石林洞府之中,从那个杂物间到无花的房间,其实可以大得多。 比如此时,从这条街到金风细雨楼所在的地方,镜子就比时年要清楚怎么走。 “能者多劳这个话我也不太想一天重复太多遍,不过如果这是你想听的话……” 镜子选择指路。 他就不应该觉得自己有能在斗嘴方面胜利的一天。 金风细雨楼此时夹在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争斗夹缝之中求生,虽然放在京城这样一个还有诸多结社甚至没个让人记得住的名字,大多小势力挂靠在前面那两个龙头老大下边的地界上,能作为一个独立的组织,并且能顺数下来排个第三已属不易,但显然从金风细雨楼的选址上来看,野心不止于此。 临近天泉山的时候,时年已经可以望见天泉山上的玉峰塔,围绕着这座七层古塔修建的是主色分别为黄、绿、红、白的四座高楼。 时年觉得自己挑了个好时候。 春雨初歇,山色都被染出了愈发苍翠的颜色,晴空碧洗之下,那四色的高楼也被映衬得色彩越发鲜明。 在汴京街市上走的时候,她留意的是人,此刻她留意的就是景了。 只不过大约是到了京城就没有闲适赏景的机会了,时年才顺着官道行到山脚下就已经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长得实在是很有特征。 他看着要比寻常人高出一截子,显得瘦而高,额头上还有一颗醒目的黑痣,看到时年走过来,这个英朗而斯文的年轻人对着她露出了个温和儒雅的微笑,这含笑点头的样子便算是打招呼了。“时姑娘,代楼主已经等你多时了。” 时年挺想纠正他一下自己并不姓时,但想想一来就来句把人噎回去的话,有点影响之后一起共事的关系,便也没在称呼上计较,转而注意起了他的后半句话,“代楼主?” “正是。”这瘦高青年回道,“这件事等时姑娘上去见了代楼主便知道了。” 时年揣测,恐怕是因为老楼主苏遮幕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于是苏梦枕转道洛阳后抵达京城想来也不到两月,却已经担任上了代楼主的位置。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接手楼主位置,所承担的责任不小。 【他怎么知道你到了的,总不能他们也有个跟我一样功能的东西吧?】镜子很是就纠结。 “你以为我在汴京街头这走动是在干什么?”时年回答他,“我一共露出了三次飞刀,在三种我认为可能是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部门的人面前,如果这样我抵达京城的消息都没能被汇总上去,在我抵达天泉山之前送到苏梦枕的面前,那我就要重新评估一下金风细雨楼的实力了。” 时年打小接触夜帝门下的情报,自然很清楚其中的门路。 “一个势力可以现在还不够强盛,但不能缺了眼力,所以我说在街头遇到雷媚充其量是个巧合,观察京城里尚未被招揽的人是个什么状态,再探一探金风细雨楼的底则是第二项要务。我是来给人当手下的不假,可当手下有无数种方式。” 即便只是在此地待上一年,准确的说是九个多月,时年也没有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乐趣。 至于眼前这个瘦高青年为什么没说他们的消息渠道,这是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阁下如何称呼?”时年随着他往山上走,顺口问道。 “在下杨无邪,忝居楼中总管一职。”他回答道,“代楼主上任后,将我从楼中提拔上来,时姑娘可以不必这么称呼客气。” “杨总管。”时年记下了。 苏梦枕这人看起来处事很有果断坚决的意思,上任之初就将人提拔到总管的位置,不是个很常见的举动,但杨无邪此人目光清明,内蕴光华,显然不是个寻常人,能接管总管位置而服众,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 时年在注意杨无邪,杨无邪其实也在注意她。 代楼主将他提到总管的位置,是为了贯彻执行从老楼主开始便有的对资料收集保存的习惯。 他有个好用的脑子,也有统率情报部门的本事。 短短两个月,白楼之中库存的资料关键的已经在他脑子里有了存放,在京城中原本就布下的千丝万缕的暗线也已经逐渐收拢在他的手中,更有各地的情报人员每天收集网罗的信息,被专人分门别类后递到他手中。 但很奇怪的是,这个被代楼主交代,会在不日之内抵达京城的姑娘,居然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找不到丝毫的信息。 杨无邪不怕她用假名。 人的特征是很难被完全隐藏掉的,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寻根究底,但他确实找不到。 甚至很诡异的是,她上京一路上的行踪也被她藏匿了个彻彻底底,直到在京城中游荡刻意地暴露出了武器,才没让他们全然没有准备,以至于杨无邪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姑娘怕不是跟他是同行,甚至大有可能是来同他抢生意的。 同时在他脑子里闪过的想法是,此等危险人物恐怕还是不用为好。 但他相信代楼主的判断力,否则岂不是觉得自己被提拔上来也有什么猫腻。 情报机关历来是一个势力的重中之重,将这样的位置在评估了他的实力之后交给他,便是个破天荒的举动,也正因为如此,杨无邪相信这个被他查不到来历的神秘姑娘,想来必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一边想着,一边给时年介绍此地的情况,“白楼是收集资料的重地,红楼是武力集结之地,青/楼是发号施令的枢纽,至于黄楼,”他伸手朝着那栋楼指去,以金黄为主色调的高楼看起来极尽辉煌绚丽,与一般的雕栏玉砌又有些区别,“黄楼是楼里的娱乐中心。” “分工明确。”时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我强烈建议杨无邪把你拉进白楼访客黑名单,资料重地需要防火。】镜子逮着了个梗,将之前被使唤指路的郁闷发泄了出来,可惜时年压根没在理他。 杨无邪介绍完了那四栋楼后指向了那座玉峰塔,“玉塔便是楼主与代楼主的所在。” 时年朝着玉峰塔的方向看过去。 因为逆光,塔的边缘被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让她有些分不太清楚,在塔上是不是有个扶栏而立的身影,似乎是在春日也披着一身大氅,几乎和玉峰塔融为了一体。 等她按照杨总管的领路,上到塔上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错觉。 听到她上来的动静,苏梦枕没转头回来。 时年顺着他的目光方向远望,他看的是玉峰塔下的天泉水池,从水池之中露出了一截玉白色的宛如石笋的塔尖,和玉峰塔的塔顶是同样的制式,明明应当是天泉水池之中堵塞水眼所用,看上去却像是在水中还藏了一座塔,只是被泉水淹没,只剩下了塔尖。 “来得很准时。”他的声音依然带着股天然的冷淡,但站在塔上站久了,恐怕又咳了几次,加上春风微寒,还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时年耸了耸肩,也单手扶住了栏杆。 玉泉山上,又是玉峰塔上,高台远眺,能看到的自然不只是那处似乎与京城里的神话故事相关的泉眼塔尖,还有远处模糊成一片的京城景象。 时年不知道常在这个位置看的人会是什么感想,但如果是她的话,大约既有一份登高临下的远志,又有一份孤寒独立的冷静。 “来京城这一路上有什么感想?”苏梦枕就像在跟朋友闲聊一样问道。 “各地起火,京城犹甚。”时年回答道。 苏梦枕没对她的这句评价表达什么意见,而转移了话题说道,“十年前金风细雨楼刚刚建立的时候,连总坛都还没定下,还得依托于六分半堂的庇护。但现在人手集结,百工待兴。” “这种表达所属势力发展前景的话,你原本应该在招揽的时候说。”时年偏过头看向他。 这个现在手上势力振兴之中的青年,脸上的病态苍白,反倒让他眼中寒火愈盛,明明看着他穿着那身大氅有种感同身受的冷,但大约对他而言,这身厚重的衣服包裹着的是一团炽火。 “听无邪说,你在京里见过雷媚了,你对六分半堂又怎么看?” 时年想了想回答道,“雷震雷出身江南霹雳堂创下一番京城里的家业,诚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在上京的路上听说了不少跟他有关的事情,六分半堂的总护法雷阵雨显然是他选定的接任者,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独生女雷媚虽然练的一手无剑之剑,这一照面之间,我只觉得她不像是为掌权者的气质。” “但手下继任势必存在问题的,如果这个手下的能力与心性都强到了一定程度又有功劳傍身,且无人能与之相争倒好说,但如果有的话……” “有的话又如何?”苏梦枕掩唇轻咳了两声,但这或许不是轻咳,他胸腔的振动都被掩盖在厚重的外衣之下。“继续说。” “先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我想问代楼主一个问题。” “当下的局势确实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甚至可能是双方都讨不了好,让第三只老虎捡了便宜,但是,捡漏的同时也需要展露出一定的手腕锋芒,这或许并不是个想清清白白到底就可以的过程,必定会有一些毁誉参半的评价,代楼主也算是初涉江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苏梦枕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个字句。 这个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少女,如果说之前只是因为不了解情况才显得无畏,现在已经足够清楚眼前状况了,还是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好奇她的家学了。 他握紧栏杆的手背上,因为手腕的发力青筋在单薄的手背皮肤之下隐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此时的病灶发作。 “担得起。”他没有多加解释,但这三个字发自他的口中莫名的有信服力。 “不过你可以去白楼的五层看一眼账簿,苏梦枕可以做一些让势力崛起时候声名有亏的事情,金风细雨楼不会改变父亲制定的情义为先的原则。” “好,那么我给代楼主的回复是,如果有人相争,就像是现在的六分半堂中的情况,倘若不在总护法位置上的人再得到一点信心,再来点意外,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点,这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机会了。” “你应该猜到我想担负起的是什么任务了,”时年眉目轻扬,“正因为我是京城里的无名之人,所以大可以去当这个卧底,当这个点火的人。” 苏梦枕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冒险。 她对金风细雨楼谈不上有几分归属感,但她天生就像是要做一番大事的人。 这样的人在意的不会是危险,而是一切达成之后的锋芒尽露天下皆知。 他问的是,“你想在楼里担任什么职务?” “名字别太难听的就行。” () 。 第26章 026(捉虫) 京城里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蔡京调回京城的元十三限突然登了惊怖大将军的门, 带着自己的徒弟赵画四的尸体要讨个说法。 凌惊怖死了个培养数年的手下正在气头上,当场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元十三限的对手—— 一边拼的是屏风四扇门累积的内功底蕴,一边却已经是在琢磨起承转合、化影分/身大法了, 尽管后者依照自在门的规矩, 教给徒弟的功夫便不能自己用,光是他带着上门的徒弟就意味着他有五种功法不能用出了。 可并不影响他纵然碍于不能当街击杀朝廷命官的限制,却也给了凌惊怖好一顿打,让这位光头大将军几天没敢出门见人。 据说, 很有脾气的元十三限,给凌惊怖的最后一下,正是他的弟子死了之后他又能用的丹青腿。 疼倒是不如他的一线杖疼,但是这一招的嘲讽功力简直登峰造极。 凌惊怖叫嚣着要给元十三限一点好看,然而他才养好伤得到的消息却是—— 傅相傅宗书与元十三限达成了协议, 元十三限教给他“拳打脚踢, 一招二式”来应付可能迎来的刺杀, 而傅宗书提供给对方的正是让凌惊怖将此事作罢的调解。 同时蔡京也很难做。 六合青龙大阵可是他找来对付诸葛神侯的,此前他请了六分半堂总堂主的得力干将雷损去行刺,“快慢九字诀法”都已经制住对方死穴了,还是被诸葛神侯给反制了, 雷损为保命还自断了尾指、无名指和食指,现在六合青龙大阵尚未派上用场,已经先损失了一个。 为免元十三限干脆撂挑子不干,蔡京也不得不补了一道密令, 让凌惊怖多少收敛一点。 看起来事情是平息了,可凌惊怖与元十三限之间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时年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 微微上扬了一下嘴角的弧度, 深藏功与名。 这两边打起来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在白楼里待了几天, 也明白了自己误打误撞地造成了些有意思的巧合,让这双方的追责越发有根据。 但她已经打算绝不再将霸绝人间掌法搬上台面,蔡京一党想来是查不出什么端倪。 至于另一件大事,则是有关迷天七圣盟。 迷天七圣之中的实力其实是从一到七增加的,所以七圣关木旦正是整个组织的最强者也是核心,此前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身亡,于是落花舞影接任,但现在—— 除却关昭弟不算,实力仅次于关七的六圣主被人刺杀殒命。 迷天七圣盟无法掩饰这个结果。 这个组织的核心收入来源便是黑/道产业,尽管各个出行之时不是带着易/容/面具便是蒙面面罩,可这位六圣主视察赌坊之时才用了自己被称为“毒手摩什”的成名毒掌功夫,出了门便别人来了一出飞刀枭首。 还干脆利落地暴露了本来的身份,他是黑面神君张纷燕。 而这杀人的,是个青衣小姑娘。 迷天七圣盟当即下达了追杀令。 “这就是你混入六分半堂的方法?”苏梦枕是在白楼里遇上的人,大约是因为之后得暂时留在六分半堂内,此时已经是将近夜半,时年还点了根蜡烛窝在角落里,把白楼中收集的关于六分半堂的信息能看多少补多少。 “这京城里不缺武功不错的人,”时年语气笃定,“但是缺有胆气的人。” 要算武功造诣,她可排不进去前列,但她能用脑子递出投名状,这就足够了。 “说起来,代楼主或许不相信,迷天七圣盟的追杀令里,有人做了些手脚,将五圣主的消息也透露给了我,”她挑了挑眉头,灯下那张清灵秀美的脸上写着几分玩味,“黑/道组织里果然挺有意思,你猜是什么人在觊觎五圣主的位置?” 苏梦枕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他的病容在灯光烛影下越发显得消瘦,但他的指尖在扶手上轻叩,又天然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气势。 “要取代五圣主,就得有对应的实力,这是迷天七圣盟的规矩,能符合这个条件的并不多。”他自抵达京城便已在盘算着如何从这两方势力的博弈之中谋取利益,对这两家的了解只会比时年更多,“或许你听过铁树开花这个名字。” “愿闻其详。” “迷天七圣盟在襄樊一带的分舵舵主张成,将落凤掌与卧龙爪合练,是为开花指,他在当上舵主之后为给家人报仇杀了当地的小霸王王小七一家上下,引动了官府,在各位圣主的保举之下,他进入了京师总坛,改名张烈心,他还有个出身与他大同小异的兄弟,原名张汉,保举进入总坛后改名为张铁树,这便是铁树开花。”苏梦枕言辞淡淡,对提到的这两个人既无批判又无认同。 “但你说这人是为了给家人报仇?”时年问道。 “或许是这两门邪功合练引发了些变化,或许本性如此,自这两人抵达迷天七圣盟的京师总坛以来,就杨总管汇总上来的情报里,仗着背后势力所做的恶事不少。”苏梦枕皱了皱眉,“何况若只是有一人想要取而代之,没必要再给你提供五圣主的底细。” 她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那不如,这一次的刺杀失败,就是我转投六分半堂,寻求庇护的契机。” “也好。”只留一个位置给这两兄弟,还能让他们少花点心思在为恶上。“若有必要的话……” “若无紧急事情,我接下来便不与楼内联系了。”时年打断了他的话,“疑人不用这个原则楼主既然在杨总管的事情上能做到,便不必对我特殊,我既然有把握去当这个卧底,激化六分半堂的内乱,自然有我自己的底气。” 苏梦枕欣赏有本事的人。 既然她已经这么说了,他自然没必要再继续过问。“离开之前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杨总管说。” “不需要杨总管。”时年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了他,“临走之前,我想再看一次红袖刀。” 苏梦枕听得出她的意思。 她想见的当然不会是静态的红袖刀,而是短刀出手的红袖刀。 “如果我是你,我就应该先趁着神针乱绣法正融会贯通的时候,去拜访楼中的上官中神。” 他话到一半又有些微咳的征兆,指尖快速地扫过了身上的几处要紧穴位,面上煞白与青筋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过分明显,大约过了半晌,他才继续说道,“他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至于我的刀,它不会指向我的兄弟。”方才止住病发的动作不小,让他此时的眼白之中还带着血丝,但这是一双冷冽却清明的眼睛,时年听得出他这话中承诺的意味。 加入了金风细雨楼就是兄弟,所以他的刀也不会轻易出鞘。 若想再次一睹红袖刀的风采,就得在他出刀对敌的事情。 所以她这一趟卧底之行得活着回来。 时年对找上官悠云讨教神蛛游丝的建议敬谢不敏。 她在楼里待的时间不多,却也意识到了这人倘若不是实力着实出众,恐怕是要被人偷偷套麻袋打的。 任是谁遇上他那张臭脸都得觉得他对自己有意见,可事实上他不过是盯上了六分半堂的雷动天,将他作为假想敌之后,正在醉心于研究湘妃竹阵而已。 金风细雨楼中还真就怪人不少。 这浑身病灶让人怀疑到底是他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代楼主,更是怪中之怪。 时年窝在小甜水巷、杏花楼的屋顶上的时候,还在琢磨着下一次需要他亲自出手该是什么场合,自己这活干的总不能没点报酬。 但想归想,正事还是要办的。 她所在的青瓦之下的房间里,隐约有人声传出来。 这位迷天七圣盟的五圣主对外的名号是“开心神仙”,不戴面罩随同盟里行动的时候,还真就好这一口小甜水巷中的美色,大概会跟六分半堂的雷滚很有共同语言。 【他设了埋伏。】“眼”观六路的镜子提醒道。 “我知道,不然我怎么失手之下逃走,闯入六分半堂的地盘。”时年回答道,“而且这不能叫埋伏,这只能叫做有所防范。” 五圣主的混黑自觉还是有的,在已经有同僚殒命之后,做足了自己头上也会落下一把刀的准备。 温柔乡也是最容易被人得手的地方。 不过他应该庆幸时年并不想将他的这个位置让给更有预谋也更心黑手毒的人,否则他的这点防备显然没什么大用。 夜色越重,小甜水巷里的酒气也就越重,整个巷子里还弥漫流转着一股脂粉混杂的气味,纵然是时年此时的位置,已经很接近这里最出名的第三层熏香阁的地方,这香气还是有些呛人。 但越是这样的环境里,也就越容易让人懈怠。 五圣主吕破军甚至怀疑自己不用这么疑神疑鬼的。 六圣主张纷燕身亡大有可能是他那总出千给人搞得倾家荡产的习性,才让人找上门来,他可要和善得多了。 慢着! 他思绪百转之间却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叩击声,那正是他同藏匿在一处灯笼里的暗哨约定好的信号声。 还不等这个信号让他来得及反应,一道寒光便已经破窗而入。 吕破军简直要被吓个够呛。 这闯入的刺客顷刻便已经连破了他的两道埋伏—— 窗户被飞刀击碎,窗户后面布置的一根根足以将人切开的细丝,被这一柄飞刀在瞬息之间的往复切割断开,对方以丝线驾驭飞刀的功夫,简直闻所未闻的灵活。 而她那足不沾尘当世罕见的轻功造诣,凌空一踏便越过了他在窗下地面上设置的陷阱。 刀光被烛光映照出一点醉人的红晕。 但这是杀人的刀! 吕破军完全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少女,她学着迷天七圣盟行事时候一样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清冷绝尘的眼睛,光是看这双眼睛便知道,这应当是个美人,可平日里酒色沉湎的五圣主,完全没有一点调戏的心思。 对方杀意毕露,显然也并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这地方的。 两处准备落了个空,他所在的床榻两侧的墙骤然翻转了过来。 对杏花楼来说,在二层的客人里,迷天盟的圣主便是了不得的客人,他想占用两间房间便占用两间,只要楼不塌,他就是把整层都用了也没事。 这翻转的墙后,一排淬了毒的铁箭射了出来。 对方轻功一绝,怪不得能从六圣主手下的追捕之中逃离得没有一点痕迹,吕破军完全不指望靠着这一排毒箭能起到什么作用,他的杀手锏也并不是这玩意。 果然他看到的便是,这少女在月光灯光与烛光之中翩如兰苕,飞袂拂云,仿佛面前的幽蓝毒箭不存在一般,人却已经从飞箭的缝隙之间像是游鱼一般而过,下一刻—— 两把飞刀从她手中脱手,又是两把飞刀连缀着细丝脱手。 四刀连出! 以飞刀的大小,在见识过成百上千的丝线后,吕破军完全不觉得这四刀称得上多,可这四刀,刀刀直指要害,让他险些怀疑,眼前这人已经将他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他仓促之间迎接这四刀实属不易,不过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很少有人能同时迎接四道不同角度还刁钻的攻击,可这骤然从墙后面跳出来,完全不像是会来烟花之地的人,却招架得格外轻松。 时年觉得他不像会混迹此地,是因为这个戴着脸谱的男人,月白长袍之下穿着白布高袜子搭粉底逍遥履(),齐整且朴素。 但这人穿的朴素,招式却绝不朴素。 他四指骈伸,出掌如剑如刀,径直斩断了那最开始的两把飞刀,若不是时年收线收得快,另外两把飞刀恐怕也会断在对方的手里。 这是苍生刺! 不问苍生问鬼神中的邓苍生! 时年这两天白楼恶补的资料不少,自然清楚这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部门判定为迷天七圣盟的三圣主的那位。 “老吕,你这茶不好喝,引来的打架的却不错。”邓苍生脸谱之下发出一声闷笑。 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更是个杀手。 时年防备着吕破军的后招,虽然对方的怕死程度远比她想象得还要高,但来的是三圣主又如何! 反正她又没想着要得手! 邓苍生掌刀如刺,频发的掌力带起的劲风将烛火都给吹灭了,不,准确的说,是时年此时的位置让他发出的这一掌势必会让烛火熄灭。 也几乎在同时,她一个后跃踩上了窗口之下的机关。 两侧旋即合拢而来的机关与飞矢,让同时被影响的除了时年还有任苍生。 他虽是个杀手却显然不是走的灵活一道,起码—— 不如时年的速度快! 杏花楼的房间内,又是暗器又是陷阱,又有居中的桌椅茶盏挡路,这绝不是个能放开手来打的地方,这青衣小姑娘却以让人觉得格外奇诡的方式,纤细的身形从任苍生的肩头翻过。 飞袖残影之下两柄飞刀,一把直插邓苍生的后心,一把斜飞而出,将吕破军搁在一边已经伸手去取的衣服钉去了一边。 这些都不过是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在楼外灯笼边给吕破军报信的手下,才听到三圣主的那句说打架不错的谈笑,已经觉得己方胜券在握了,却忽然看见一道青影从先前破开的窗口闪了出去。 紧跟着屋里便是五圣主发出的惨叫。 这是……发生了什么? 依然带着脸谱的三圣主立马紧跟着那道青影追了出去。 而房间里的烛火重新被点亮后,穿好了衣服从窗口也跳出来的五圣主这才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可这个从隐藏的地方探出了个头的手下发现,他的老大不仅秃了一片头发,还少了一只耳朵。 吕破军名字霸气,他在江湖上得名却是因为毒,没了衣服就天然少了几分战力,何况有邓苍生拦在前面,他已觉对方绝逃不出去了,却没想到时年先退一步触发机关,紧跟着人如飞箭,一片昏暗中冷光闪过,他的耳朵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倘若这飞刀再偏一寸,穿过的是不是就是他的脑袋? 他还没来得及还击,被戏耍了的邓苍生率先一掌反劈,目标是这身法奇快的姑娘的一条腿,结果她矮身从桌下滑过,足尖点地挺身,行云流水地破窗而出,滑溜得让人叹为观止。 一刀未得手便撤,全然不是她这个年龄的果断。 可是,一人独对迷天七圣盟的两位圣主,纵然是取了巧还没能斩首,但光是带走了其中一人的耳朵,已经足够她在这京城里扬名了。 只要……只要她能逃过今晚的追杀,或者是找到能庇护她的人! 气急败坏的吕破军顾不上自己这丢脸的行径被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了。 看跟不上前面两人的脚步,他吹响了代表迷天七圣盟的芦笛。 小甜水巷原本是京城里的安乐窝,但现在—— 此起彼伏应和的芦笛声穿云破月,形成一种尖锐得炸耳的声音。让整条街道都为之悚然震惊。 时年当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这是个征召人手的信号。 所以她必须要快! 快到在这份投名状尚在时效之内,冲出迷天七圣盟的包围圈,成功取得六分半堂的信任。 她要找的人,便是雷损! 六分半堂内部的继承人争斗,表面上看起来因为雷损的退让雷阵雨的直性子和强势,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实则是双方都在赌气要做出点成绩来服众,而最能摆在明面上的战绩,便是谁能在跟迷天七圣盟的地盘争斗中先做出点贡献来。 所以别的时候雷损未必会急于扩充自己手下的势力,现在却一定会! 而有镜子在怀中的指路,和此前从白楼中看到的消息,她要从任苍生这个硬拼她打不过但轻功绝对不如她的人手里逃掉,找上一个六分半堂看起来还算明显的京中堂口,并没有那么难。 雷损才接到手底下传来的迷天盟五圣主在小甜水巷遇袭,被人飞刀剁了一只耳朵的消息,就收到了另一条消息—— 有个青衣姑娘从他负责的堂口让人带话求见。 于是半个时辰后,时年已经站在了雷损的面前。 这位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有力竞争者,穿着一身灰袍,比起他在京城里的地位,这身衣服实在是显得有些不起眼了。 他的双手都藏在深袖之中,看上去像是个怕冷的中年人。 他其实是带着怀疑而来的。 毕竟在京城里这样的地方,突然闯出了个名头又销声匿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人往往代表着不安定、特殊,甚至可能是来自别的势力的卧底。 迷天七圣盟的人在找她,六分半堂的情报部门当然也不会干坐着。 但显然,他们失败了。 然而雷损在看到这个站在他面前,摘下了面巾的少女的时候,他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这是个足以让人觉得陋室见明月,满目生辉的姑娘,她漂亮得不该做一个刺客,而应该华服在身,顶着那张轻灵绝伦的脸,坐在锦绣帘幕之中,也绝没有哪个人舍得让这样的人去当卧底,这是绝对可以用暴殄天物来形容的事情。 在她身上还有种很独特的,因为初出江湖而显得有些锋芒外显的气质,眼角眉梢都诠释着一种青涩的张扬,和大约能算得上是正义情怀的东西,让雷损看得有点头疼。 这是个愣头青啊…… 她一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鲜明了。 在雷损发问为什么会找上他后,时年回答的是—— “我刚来京城便遇上了迷天七圣盟的人在做坏事,上京之前听闻京师重地两大巨头坐镇,可迷天盟干的实在过分,我便将那张老六给杀了。我想着既然六分半堂能与迷天七圣盟对着干,想来应当不是这么回事。” “打听了一番后听说六分半堂的宗旨是会众将三分半的收入交到堂里,若有事便能得到堂里六分半的力气援助,想来是要正义得多,我就上门自荐来了。” 在京城里提正义,实在是个很可笑的事情。 可这样一个人,是绝对有用处的。 雷损打量了她良久后,从衣袖中伸出了右手。 时年看懂了这个信号。 雷损行刺诸葛神侯未果后断了三指,以至于左手只剩下了一只中指和一只拇指而已,据金风细雨楼的消息,当他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便代表要下达对敌人的绝杀令,如果伸出的是右手,则代表—— 他要交这个朋友。 深谙如何让六分半堂中的人认可他的雷损在公开场合最常伸出的也是这只手。 但时年声称自己不过是初来京城,显然不能表现出自己看懂了的样子。“雷堂主这是何意?” “六分半堂不会把朋友拒之门外。” () 。 第27章 027 “你怎么看她?” 等时年被雷损喊来的人带走去安置之后, 他突然开口问道。 隔着一道屏风,随着雷损点亮了内室烛火,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的脸被照亮。 他生了一张好看得让人无法不对他印象深刻的脸, 可他低垂着头, 像是个害羞看着衣摆的大姑娘。 长发盖住了他的后颈,但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脖子没有健全的颈骨支撑,头颅只能垂挂着向下看, 谁看了都得叹息一声。 而雷损不会。 他很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有怎样的才干。 这样的人并不需要怜悯,他只需要特别保护好他那一双总能对人对事做出精准判断的眼睛,和那双足以支撑起交到他手里事务的手就好了。 即便他现在还只是雷损救回来的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或许称之为少年要更加合适一点,但雷损觉得, 就像他自己对总堂主之位势在必得一样, 狄飞惊这个名字也总有一天会在六分半堂, 乃至京城中声名鹊起的。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狄飞惊很少做出这样的评判。 因为颈骨断折,他看人的时候需要斜睇向上。 烛光让他此刻眼白占了多数的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明灭摇曳的薄红,但他扩散在眼波里的颜色却有一种明利而凝定的幽蓝,这两种颜色碰撞出一种惊人摄魂的好看。 雷损甚至生出了一种想法, 刚才那个夜半搞出了大事后前来投奔的姑娘,是应该和他眼前的人见一见的,起码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就很有赏心悦目的价值。 但就像狄飞惊比之美貌最让雷损看中的还是脑子,那个自称名叫时年, 名字多少是有些潦草的姑娘,他看中的正是对方的果敢和本事。 不过他还需要打消最后一层用人的疑虑, 所以他让狄飞惊隔着屏风看, 给他一个答案。 “一次伤人, 一次杀人,前者除了迷天七圣盟的人无人见过,另一次只出了一刀,都无法评判她的武功来路。”狄飞惊的声音温和却也锐利。 “我们的情报机构还不够完善。”雷损很坦然地应了下来。 “如果堂主觉得她是我们的计划里很重要的一环的话,请允许我最近换个住所。”他紧跟着开口说道。 他将眼睛更加往上抬的时候,秀刀一样的眉头在这个抬眸的动作里,被往上推了推,眉尾向着鬓角又延伸了些许,但他的脸依然是足够好看的,而他的语气同他此前做出的每一次判断一样笃定而让人信服,“最迟三天,我会给堂主一个答案。” 狄飞惊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其实不像雷损一样觉得那个姑娘是个愣头青。 死于她刀下的黑面神君张纷燕,就实际战力来说要比她高,可她只出了一刀。 不是她这一刀有多难躲,而是当她摸透了对方的心理和他手下的心理的时候,什么时候出的这一刀绝不会落空,她就一定很清楚,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是一个聪明人。 这个聪明人可以抱着一些天下太平扶危济困,甚至是忧国忧民的理想主义情怀,却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个愣头青。 大多数情况……狄飞惊不喜欢一个不够肯定的答复。 所以即便雷损向来是个很耐心认真的听众,让他纵然说话与呼吸都是件时刻在煎熬的事情,也很乐意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但最后他还是索要了一点时间。 不过狄飞惊不知道的是,他和雷损的这番对话,被时年怀中的镜子从头到尾地记录了下来,等到她确定房间里外都没有什么人的监视的时候,镜子便把这段对话原模原样地播放给她看了。 【这种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好用了……】镜子等画面中两人的交谈结束才开口道,在结尾的时候还轻哼了声,以示对时年已经快把他当做活地图和挡雨道具的又一次谴责。 时年摸了摸下巴,很有纨绔本色地将狄飞惊的脸仔细又挑剔地打量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人果然是个美人。 【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吗?】镜子忍不住蹦跶了两下,表示抗议。 “可惜他好像起疑心了,你说我要不要再编造个离奇一点的背景,给自己的嫉恶如仇加一点深入的理由。”时年没回答镜子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你想怎么编造?】镜子觉得,可能又有个大好青年要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时年虽然很欣赏狄飞惊的美色,但这人诚然是她试图借机挑唆道路上的障碍,要么忽悠过去,要么解决掉。 她可不敢小看这个人。 金风细雨楼的情报组织里关于这个人只有寥寥几句话,并不是他不够重要,恰恰相反,是他重要又几乎不见外人。 起码,他不见敌对势力的外人。 而纵然在大多数楼中收集到的信息里都说他不会武功,从运功的常理上也知道颈骨折断的人,一口气无法顺畅地吐咽,确实是没法练成什么高深的武功的。 可时年和雷损谈话的时候,狄飞惊便在屏风后,却丝毫没有让她感觉出一点端倪,那么他内功定然不低,更主要的是,他是个处事周到谨慎到,连可能会让她察觉到异常的气味都没有留下的人。 “或许我需要一个背景,是这个人无法也不会去在短期内求证,又能解释得清楚我这做派的来历的。” 时年已经有了打算。 这个身份最好同六分半堂本身没有太大的仇怨,却微妙地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和短期内需要避开的必要。 又最好这个身份可以解释得通她的武功由来,还能模糊掉神针门的神针乱绣在她的飞刀悬丝上留下的烙印。 【你能不打哑谜吗?】镜子刚想再表达一下抗议,就看到时年突然吹灭了烛火—— “你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天更换了房间,从小楼的二层望下去的狄飞惊,看到的就是晨起在楼下以飞刀折腾那棵最繁茂的桃树的少女。 她在练的是眼力。 飞刀以指力射出,刀尖在触碰到叶片脉络的瞬间便牵动丝线收回,这往复之间的动作只在她眼神锁定的那片桃叶上留下飞刀刀尖的痕迹。 这不是一件省力的事情,所以她被透过叶片缝隙间投射下来的晨光映照得斑驳的脸上,额角已经清晰地冒出了薄汗,但她依然在固执地操纵着丝线和飞刀,绝不让这一点痕迹有分毫的扩散。 这样往下看的动作对狄飞惊来说是省力的,只不过大约是他很少这样不需要抬眼看人,所以看得稍显专注了些便容易被人察觉到。 时年收回了手里的飞刀仰头看向他。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这其实是一副足以入画的景象。 楼上的青年素来低头,此刻好像只是在安静地往下看,他身上带着的孤寞又逸然的气质被朝晖的暖色调冲淡,而楼下的少女猝然抬头,眼神里带着让人不会怀疑有假的好奇,看起来格外鲜活的好看。 然而事实情况是—— 一个心存试探,一个有备而来。 互通姓名之后狄飞惊开口道,“时姑娘起的好早。” 他原本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这个假若真在演戏也好,不在演戏也好,都应该说的什么习武之人就应该随时保持练功的习惯,尤其是飞刀这种需要保持手感和眼力的武器。 然而她的表现让狄飞惊很意外。 她有些许不快地皱了皱眉,尽管她那张脸就算皱眉都好看,也并不妨碍狄飞惊从她的脸上读到了点抗拒的意味,“我不姓时,不过你若非要这么称呼也随你。” “我没有姓氏。”时年留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狄飞惊一个人在原地。 以狄飞惊的耳力,并不会错过她用认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句,“或许我姓盛,但谁知道呢?” 姓盛? 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但在狄飞惊查出个所以然之前,雷损已经感觉到了有个很能莽的手下是个什么感觉。 刺杀迷天七圣盟圣主的青衣少女,夜半行刺失手之后就转投了六分半堂,听起来并不是个不能理解的举动。毕竟京城里的两大势力之间的抗衡处在一个彼此都想取而代之,做真正的龙头老大的位置。 死的一方在明面上确实有犯罪前科,之前只是因为这个组织确实在京里盘根错节,不好妄动。 活的一方现在归属于六分半堂旗下,背后有蔡京这个老狐狸撑腰,即便她投效的并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震雷,但也并不是迷天七圣盟能说要把人交出来,就会被推出来当做双方和谐平衡的牺牲品的。 更主要的是,她莽在了六分半堂护得住的界限上。 狄飞惊原以为能有三天的就近观察时间,然而时年知道对方的打算,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她转头就跟雷损表示,作为自己加入六分半堂的投名状,她可以立即动身拿下京城周围一处双方争夺的堂口,两日内一定返回。 雷损实在找不出个拒绝的理由。 尤其是这个年轻又看起来一头热血的少女提出端下来的堂口,也正好是个京师周边的肥肉。 大凡有些想把自家老大取而代之想法的人,总归是不会嫌弃自己手里的钱财多一些的。 于是时年成功从雷损手里要了一批人,趁着星夜出京城,在第二日的朝阳升起来之前,已经将迷天盟里号称七煞中的者天仇捆到了京师衙门之前,连带着的还有从迷天七圣盟在那处堂口存放的为恶证据。 转头又赶了回去收拾残局。 六分半堂背后的生意未必就干净到哪里去,可迷天盟这种黑/道组织发展起来免不了底下鱼龙混杂,有朱小腰这种有恩必报的性情中人,自然也有者天仇这种仗着靠山便为非作歹的。 而这雷霆出击之中,按照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人形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她的飞刀。 星月之下的美貌少女,连带着飞刀也多了几分见血愈冷的凄寒之美,青衣翠刀这种标志性的打扮和武器,让她以相当快的速度,从迷天七圣盟这处堂口侥幸脱逃的人口中传了出去。 苏梦枕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对她这个寻求晋升机会的主动深觉感慨。 “做卧底做到她这份上也是挺独一份的。” “狄飞惊一直在收集她的消息,他们会怀疑吗?”杨无邪问道。 “会,所以我们也需要做一点事情,现在是你在暗狄飞惊在明,应该放出什么样的干扰消息,你比我清楚。” 苏梦枕望着远处,连续晴朗了几天的汴京城,空气里夹带着几分醉人的春日花香,晴空之下飞鸟结群掠过,想来明天也是个好天气,而大约有杨无邪相助,时年会把握住机会,一举洗脱掉自己的嫌疑。 等时年再一次站到雷损面前,这位心机深沉的六分半堂得力干将,不太意外地看到她眉目间独属于少年人的张扬锐气,她身上还带着没来得及冲淡的血腥气,但她的眼神却显得要比此前夜半来投的时候更加锐利坚定。 “感觉如何?”雷损问她。 “很好。”时年觉得自己可能在雷损的印象里算从“愣头青”升级到了“一把好刀”,“斩恶除奸的感觉很好。” 得知她下一步打算继续磨练磨练武艺后伺机再动,雷损挥了挥手让她先下去好好休息,表示会为她选择合适的对手。 等时年走了,雷损看着屏风之后的狄飞惊,方才应付那姑娘颇觉无力的心情,让他不自觉地转动着那只残废的手上祖母绿镶嵌的扳指。“我看她该去六扇门当差,迟早是个天下名捕。” 狄飞惊对雷损难得一见的吐槽,依然低着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反应。 只听到他用平缓而温和的声音说道,“或许吧。” “你好像有些话想说。”雷损听出了狄飞惊的画外音。 “她可能是无情的妹妹。”狄飞惊没觉得自己是丢下了个爆炸性的消息,继续说道,“她没防着我的耳力,自言自语说了自己姓盛,确实是有迹可循的。” “当年的文武榜眼盛鼎天与其夫人玉女穿梭甄秀衣,十二年前在已然退隐的情况下依然惨遭十三凶徒的灭门,倘若这场灾劫的幸存者并不只有被诸葛神侯救下的无情一个,是解释得通的。甄秀衣精通飞针刺穴,有时也以丝线辅助飞针出手。” “假若她真是当年的幸存者,算起来那时候她也不过四岁,小时候的记忆模糊,却还记得要以针线飞刀为武器,更是对恶事有稍显过激的处理方式,也不奇怪。” 狄飞惊顿了顿继续说道,“她和无情的长相确实也有些相似,在轻功天赋上更是如出一辙,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揣测。” 而且是越猜越把自己说服了的那种揣测。 现在也把雷损给说服了。 他嘴里念叨了一下盛崖余和盛时年这两个名字,觉得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 “那你的意思是?” “堂主不妨以恩威并施的方式培养她,不管是现在用来对付迷天七圣盟,提升在总堂里的威望也好,还是将来作为一枚或许会很有用的棋子也好,都不算白费功夫。” 雷损不怕等待,也不缺耐心,牵扯到让他被迫断了三根手指的诸葛小花,他更有足够的忍耐力。 诚如狄飞惊所说,这会是一颗相当好用的棋子,所以他也确实可以做一点投资。就算这个身份的猜测是错误的,收获一把好刀和好名声都有赚无赔。 于是六分半堂上下都知道,雷损雷堂主对这位新招揽来的少年新秀,毋庸置疑地推心置腹,诚心以待。 他送去的不是重礼,却远比一般的重礼要来的重得多。 “飞刀要诀。”时年摩挲着扉页上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笔记,“雷堂主手里的好东西不少,说是说着偶然得到,但我估计应该是吞并京城势力的时候在哪家收缴的战利品,他既要拉拢,又不能做的太过出格——” “没有一个尚有余力的组织领袖会想看到自己的手下图谋发展势力过了火,但用一个平时用不上的武功秘籍来作为对投效者的奖励,雷损却大可以解释成自己只是惜才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镜子是已经惊呆了。 他没想到时年只是在确认狄飞惊应当会武之后丢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自己可能姓盛这样的话,就能带来这样的转变。 【你这样会让我怀疑狄飞惊最大的毛病不是脖子,雷损最大的问题也不是断指,而是脑子不太好使。】 时年认真地翻着手里的书页,按照上面的手腕发力的说明,将手中的飞刀甩了出去,精准地命中了对面墙上的靶心。 镜子都快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复了,忽然听到她慢条斯理地开口,“他们只是犯了天下聪明人常有的毛病而已,容易想的太多。” “何况,雷损这样的人,越是制作出一个清清白白的家底,他反而越不容易相信,越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背景,他越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可以委以重用,何况,代楼主和杨总管在那里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镜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第一件事,雷损既然敢用我,那正好借着他的威名剪除迷天七圣盟的羽翼。”如果同时能够助长雷损的野心最好,若不行,便趁机再多探探狄飞惊的底子。 再没有比身处六分半堂之中做这件事更好的机会。 “第二件事,尽快提升自己的武功。” 坑死狗道人,击杀六合青龙中的赵画四,击杀迷天六圣主张纷燕,都是用的巧劲,但之后恐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雷损身边的爱将里有个叫雷动天的,时年这两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越发觉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有些琢磨人心的东西或许是没那么有用的。 甚至她打算有机会就给金风细雨楼递个消息,让上官悠云趁早别想着那湘妃竹阵能起到什么作用。 “至于第三件事,打着六分半堂的旗号或许会很容易找到人手……” 镜子一听这话就想起来她还没到金风细雨楼报道之前,在汴京街头的观望,但镜子根本无法从她的表情里判断,她到底有没有看中什么潜力股。 至于招来了人手到底是归在六分半堂旗下还是金风细雨楼,看她能把雷损和狄飞惊忽悠过去这个架势,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忽悠个把手下还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她交代了一声后便独自上了街,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当时进城后闲逛的那一片,走到了一开始她买扇子的位置,不过她却没在这个位置看到原本的摊主。 她在隔壁摊位顺手买了个东西后状似无意地打听道,“知道原本在这儿卖绘扇的小哥去了哪儿吗?” “你说小白啊,”那摊主回答道,“他这会儿应该在前面的书肆里代笔和抄书,现下又没多少买扇子的客人,他画了几扇便托我帮忙照看,自己去照管那边的营生了。京城居不易,这一天天的又挣不到几个钱,瞧他这个读书人都被逼到这个地步了……” 时年又塞了几个铜板过去,堵住了他的话茬,朝着书肆走去,果然在进门后的边角里看到搭了张小桌,挂着代笔营生招牌的青年。 他长了张绝不应该是个普通读书人的脸,虽然比不得狄飞惊,却也称得上是个风流倜傥的英秀青年。 只是那双看起来有些傲气的脸上,被此时只能在书肆的暗角做些鸡零狗碎的铜钱买卖,多少有些抑郁不得志的意思。 时年坐到了他的对面。 “客人想写什么?”感觉面前有阴影笼罩,青年顾自磨墨没有抬起头来。 只听到他对面的人用清冽的声音开口道,“见龙在田。” 他刚落下第一笔顿觉不对,抬头便看到了一张他这几日有所听闻,甚至盘算着是否也要效法一番来出人头地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却理应不会出现在此地才对。 偏偏她眼神专注,摆明了为他而来。 他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这是机会近在咫尺的直觉。 “怎么称呼?”时年问道。 “在下白游今。”青年站起身拱手一拜。 () 。 第28章 028(捉虫) 白游今当然不是他的真名。 他曾经用过的名字有很多, 比如说几年前他在洛阳的沁春园里唱曲的时候,他叫白幽梦,再比如说一年多前他去了金花镖局当镖师,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就叫做白鹰扬。 但现在他游历回到京城里, 一想到自己空有本事闲游至今,便取了个白游今的名字。 京城里可供他选的活计不少,可他自认为自己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惊神指已修炼小有所成,总归不能再和用上两个假名的时候一样混的是人下人的日子。 于是他苦思徘徊良久, 一边以贩画代书为生,一边寻求机会。 然而他发现,京城不是那么好混的。 从一个堂口的小喽啰混起太过掉价,毛遂自荐又无门路,天子脚下的杀人得名又过于剑走偏锋, 稍有差池便是先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 但有人先做了典范, 白游今是有些意动的。 现在他或许有了另一条门路。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实在是有些明显了。 时年朝着书肆的老板丢过去了片金叶子,示意他关门片刻,有话要跟白游今谈。 先前她刚入汴京的时候, 在他的摊位上买了把扇子,便感觉到这人不简单,而不简单的人不能是寻常作用。 白游今重新坐了回去。 他面前的少女神色淡淡,但在那张脸上就算再表露出什么不悦的盛气凌人的表情, 恐怕都是好看的,在室内的光线下, 她的瞳色显得要比寻常人偏几分水波涤荡之色, 让她看起来总归少了几分距离感。 “你是想代替六分半堂招揽我?”白游今先开口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策, 他稍微急了点。 时年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白公子不觉得,以你的武功造诣和文墨功夫,只做六分半堂刚招揽的一个下属的从属,有些屈才了吗?” 白游今很想说,屈才不屈才的不应该她考虑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有个晋身的起点都要比当个唱曲的或者是镖师要好上太多了,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她这么说他的心里是有些舒坦的。 没人不喜欢别人高看自己一眼。 “那阁下是什么意思?” “如果白公子想将这个当做招揽的话也可以,但或许我只是在给你指一条出路,这个选择到底要怎么看待,白公子大可以自行评判。” 白游今本能地觉得,她的下一句话恐怕很有分量,果然他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是,“白公子可听说过六合青龙?” 时年有这个运气,一抵达此地就遇上与自在门上一辈弟子纠葛颇深的织女前辈,但对白游今这种有天赋和本事,却其实一直在底层人物中徘徊的人来说,自在门是一个太过于神秘的门派。 或许时年提及元十三限,他还能说自己听说过那位的威名,毕竟是老四大名捕之一,光说六合青龙,他便只能摇头苦笑了,“请姑娘明示。” “蔡太师招揽元十三限进京,前些日子还与惊怖大将军发生了冲突,为的是一个死去的弟子,此事在京中已经闹出一轮沸沸扬扬了,这一出闹剧并不只是因为两边各死了个人这样简单。” “元十三限手底下带着入京的六名弟子,有个合称便叫六合青龙。” 白游今混迹江湖,当然清楚这样的合称势必有自己的意义,再一想到元十三限打上门去的不管不顾,和明明双方势力不对等,却最终的结果是和解而不是元十三限被赶出京城,他也算能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 “六合青龙大阵威力非同凡响,且有些特殊的用处。”时年开口的解释印证了白游今心中的想法,“白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顶上这个位置?” 劝人拜师,还是劝一个此前压根就不认识的人拜师,绝不是什么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举动,偏偏时年此时的语气就跟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共进个午膳一样自然得很。 但白游今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心思百转后开口问道,“这个位置是个急缺?” “不错。” “六分半堂、惊怖大将军府和元十三限同属太师阵营,却彼此之间不希望对方坐大?” “正是。” 白游今觉得自己听懂了,于是他继续问道,“那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这个素昧平生,此时甚至还在卖画为生的穷酸小子。 “白公子对六合青龙所知甚少,但我却可以肯定地告诉白公子,倘若你有心一争,这个位置归你的可能很大。六合青龙中殒命的那位名叫赵画四,他从元十三限处继承来的组成六合青龙大阵的武学,名叫丹青腿,他手上脚上的功夫都契合着画境之道。” “现在的京城里,画技有白公子高的,武功没你高,武功在你之上的画技未必有你出众,更未必会对那个位置有意思。白公子倘若不是想要在京城里出人头地,便不需要在画摊上挂出这样的暗示画作,我想我应该没有理解错白公子的志向。” “如果白公子是只想当一个此时空有自身武力,有相爷和太师名义上的劝和支持的人的徒弟,那么白公子大可以当今天没有和我的这一番交谈,往后前路便是你自己谋划的,我只是给你提了个建议而已。” “但如果——” 时年突然往上指了指,“如果白公子的目标不只是当个自在门年轻一辈弟子的话,这个投身元十三限门下会变得危险一些,但未来的收获会更大,白公子可以自行抉择。” 书肆里忽然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白游今那张俊俏年轻的脸上有几分迟疑。 时年也不催他,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叩着桌面,听到怀中的镜子唠叨【我怎么觉得你把自己的立场说反了?】 “说反了又有什么关系,蔡京手底下的几方势力互相看不惯想塞卧底很正常,金风细雨楼要提防元十三限用来维持同神侯府之间的交情,让人去卧底也正常。” 【这完全就是两个对立阵营好不好……】镜子觉得又有个大好青年要被忽悠进坑里了。 “在没有确认对方的品性之前,我顶多就是物尽其用,怎么可能告诉他我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 时年在心里回复道,“如果他当真接受了我的邀请,做好一个卧底的工作,那时候金风细雨楼恐怕已经伺机崛起了,以代楼主的性格想来不会亏待他,但倘若他觉得元十三限更有前途,真成了六合青龙之一,还‘尊师重道’,元十三限的弟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时年没继续说怎么个不好当法,因为此时白游今抿着唇神色肃然,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接受你的招揽。”他咬字清晰话音笃定,这并不是个仓促之下的决定。 他觉得时年要比他更懂得如何出人头地。 对方一来京城便已有安身立命的开端,现在给出的建议更是条让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是个比自己更聪明也更有机遇的人。 “我不会立刻上门的,以免被联想到你身上,既然阁下说我同那个空缺的位置契合,我也不必自谦,我会拿下这个位置。”白游今原本就有几分傲气在,只不过是被上京以来的经历磋磨了些,如今又呈现出锋芒毕露之态。 “好,不过白公子恐怕还得做另一件事的打算——改名。” 白游今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用假名这事被发现了,却听到时年紧跟着说的是,“六合青龙的取名是原本的姓氏,加上武功所属门类的名字,加上排序,倘若元十三限懒得给其他人重新改名的话,恐怕你以后便不叫白游今,而应该叫白画四了。” “这倒不是问题。” “那便说定了,”时年露出了个笑容,她年岁不大,这笑容里尚有些未消退的稚气。 但她处事雷厉风行又不走寻常路,白游今怎么都不敢小看她,甚至明知这样的一张脸容色慑人,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本能的敬畏,“现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她将几枚金叶子放在了桌上,“我需要你画一张画。” “这张画的内容如果有人问起,就请你务必保密,这幅画也是外人眼中我今日找你的理由,报酬则是你置办行装的资费。” 时年走出书肆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汴京城确实繁华,但以一个书肆的营生收入来说,她给老板的那片金叶子已经足够抵掉这段耽搁的时间,甚至还有的多,对这样一个出手阔绰,身上的衣着也光鲜亮丽的姑娘,书肆老板绝没有得罪的心思。 他躬身目送人离开后,进门就看到白游今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眼尖的他看到同时被他收起来的还有几片金叶子。 老板眼睛都要红了,偏偏这家伙人是外来的,武功却不低,他就算再有什么心思也没这个本事从人手里图谋瓜分,只能酸溜溜地说了句,“再遇上几个这么豪爽的客人,我这家店都得盘给你,脸长得好果然是有点好处的。” “遇不上了,”白游今回答道,“往后我打算换个地方摆摊,以后老板你这边我就不来了。” “你……” “有了钱能做更多的事情,我还正打算改个名字,”他自顾自地说道,语气里不复平日里的抑郁不得志,“不如就叫白愁飞。” 至于之后是会按照时年所说,改名成白画四还是白画六,那是另外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要做一些大事的。 否则为什么刚开始接受她提出的建议时候,心跳不规律跳动和几乎下意识要屏住呼吸的紧张,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种大概应该叫做踌躇满志的情怀。 愁飞,与他的本名仇飞同音,却显然要更有野心得多。 他会成为六合青龙之一的,甚至是更高的位置。 就跟他没有问时年最后让他画的那幅画里的两个人是谁一样,时年也没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行动,她在汴京街头又徘徊了一阵,记下了几个位置后,这才转道回了六分半堂。 不过看起来她回来的不是时候。 她刚从偏门进来,便有一道剑光从她的侧脸掠过,几乎将她身后的墙面打出一个窟窿。 这道剑气原本不是冲着她来的,但现在可能是了。 时年想都不想足下移步避开了紧跟着的那道剑光,也正在此时,她看清楚了这道剑光的主人。 雷媚!雷大小姐! 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此时正在偏门连接的院落里,用她那柄小木剑教训人发泄情绪,时年的突然出现无疑是让她找到了个新的针对目标。 时年可不敢小看她。 她握着的是把木剑,练的却是无剑之剑,按照金风细雨楼的资料显示,雷媚还养着一把纤细冰白,冰雕玉琢的小剑。 但无论是木剑还是小剑,雷媚本身才是那把锋锐美丽又暗藏杀机的剑,这便是她成为无剑神剑手的目标。 这个神骨清秀,艳媚内蕴,眉眼间又分明是迫人英气的少女,在木剑裹挟剑气而来的时候,要远比上一次时年看到在马车中的她好看得多,也远比当时要危险得多。 时年确实是来当卧底的,但不意味着对方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她就要退让开给对方欺负。 她手中的飞刀已经出手。 先出手的本就不占理,毕竟她和雷媚也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所以纵然是雷大小姐又如何,打就是了。 雷媚当然不会没有听过这姑娘的名头。 她也是习武之人,觉得在武学一道上女子的天赋未必就会比男子低到哪里去,这才对自己虽是名义上的大小姐,却没有继承六分半堂的机会大为不满。 反倒是时年,凭借着一举刺杀迷天盟圣主跻身六分半堂的重点培养对象,让雷媚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所以现在的交锋中,她也存了试探的心思。 时年的飞刀确实很快,因为雷损给她的飞刀要诀,现在更多了狠劲。 雷媚没见过她之前的飞刀是个什么状态,自然也无法分辨出这短短几日中她就已经有的长进,只觉得雷损确实是为六分半堂招来了个天赋卓绝的少年人。 丝线在日光之下几乎只看得到一线透明的寒光,内劲附着的位置倒是有些许的变化,但依然足够隐晦,而那丝线一端的飞刀,像是她另外的手,飞刀上绽放的刀芒,纵然雷媚是个习剑之人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刀与剑原本就是有些共通之处的,更何况还是像她们两人一样,都是将刀气剑气,压缩于小东西上爆发出来的人。 好一把飞刀!也好一个操纵飞刀的人! 雷媚的轻身功法不错,在飞刀袭来的时候,她像是一只灵巧腾飞的云雀从飞刀之间闪过,木剑已经从飞刀的间隙掷出,但真正的剑是她的手,手上推出的剑气急追在木剑之后,那才是真正的剑。 时年尚存有顾虑,虽然应战却不是全力出手,可雷媚不一样,她在六分半堂里叛逆任性都是常事,她又自觉自己习武不到家,倘若不全力出手,总是被堂里的叔叔伯伯在切磋中放水,越发会将她当做是个花瓶看待。 今天又恰好赶上了她心情极度不佳的状态,所以她这木剑与无形剑气并行—— 上来便是杀招! 原本在躲雷媚的剑气,等着这个大小姐玩累了的人,现下都将目光转移到了时年身上。 这姑娘的运气实在不大好,倘若从正门照常进来,便什么麻烦事也遇不上了,可巧她住的小楼就是距离偏门更近。 雷媚的剑道天赋绝不低,平时让着她玩的可都是雷震雷手底下的好手,换成这个小姑娘,雷媚看起来又是有些胜算的。 丝线微动,那最快掠过的飞刀骤然转寰,时年脚下也并未停下,同步拉动着飞刀飞回,四把飞刀像是青衣少女手中的提线傀儡—— 快!且不是朝着一个方向,目标都直指着雷媚。 雷媚脸上残存的怒气,让她在选择以巧劲击破这四把飞刀的时候还带着雷霆未歇的余恨。 从时年的角度看到的便是这身着紫衣华服的少女,剑气纵横宛如江海横流,有形的剑击碎了两把飞刀,无形的剑则穿透了飞刀,直接对着那操纵飞刀的人而来。 倘若是个小瞧她的人,此时恐怕就只会觉得自己的招式将会先一步得手。 可时年恰到好处地走偏了两步。 那无形而缠绵的剑气,一道击打在地面上飞溅起了尘土,另一道…… 【你人是躲开了,可是你忘记了你带着画啊!!!】 镜子的话音没落,时年挂在身侧的画轴已经被那另一道剑气击中,只听到一声纸张撕裂的声音,那张才由白游今,不对,现在应该叫白愁飞的青年绘制完成的画卷,已经在地上断裂成了两截。 时年有些懊恼。 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那向来灵活好用的大脑,却想到了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雷媚尚未看清那画卷上的一男一女生的是个什么模样,便看见对面飞刀丝线在手的姑娘突然红了眼睛。 等等!这怎么还说哭就哭呢。 但别人的哭是收刀示弱,这姑娘的哭是手中的丝线在此刻宛如飞针乱绣,雷媚的木剑被搅入了丝线之中,她自觉自己也不是生了条铁做的胳膊,也没法从乱阵之中将剑取回。 而只是这一个迟疑,少了飞刀的丝线拧着木剑抛掷而回。 另外飞出的两把飞刀紧随其后寸步不让,要远比上一次出手时候,更能让雷媚感觉到此人在这种武器的控制力和天赋上,堪称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限。 比飞刀更快的是她本人! 如果说雷媚是灵雀,那时年此时脚下的步法,有着神鬼莫测和轻若飘云的特质,恐怕说成是一缕幽光也不为过。 因为雷媚确实没有看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便已经从那些乱线之中闪过,一手接过了飞刀,将这利器按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距离下,雷媚正好看见,一滴迟到的眼泪从对方那双灵秀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 雷媚突然有点负罪感。 尤其在对方含怒开口的时候感觉更甚,“大小姐若是有事无事便拿堂中兄弟出气,总堂主再怎么对兄弟们推心置腹,六分半堂对外的形象也要毁于一旦,大小姐若有不满,大可以对着外面的敌对势力发作,难道不比在这偏院里舞刀弄剑强得多吗?” 时年收回了刀,没管镜子今天第二次大开眼界后高呼她的演技惊人。 她转身走回了画卷掉落的地方,弯腰将那两截以谁看了都觉得是珍而重之的架势捡了起来。 “你站住。”雷媚是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但周围还有人呢,刀往她脖子上一架转头就走,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时年抱着两截画卷,挺直了腰板后这才问道。 明明她说是说着大小姐,雷媚却觉得她这话中的嘲讽意味不是一般的强烈。 “刚才我打坏了你的画卷,所以留了一手,让你的飞刀……”架脖子上这几个字雷媚实在说不出来,她就干脆跳了过去,“反正,总归我们两个这下算打平了,你重新提个比试的方法,我们再行比过!” “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大小姐有动武的念头,对着堂里不如对着外头,倘若大小姐觉得以总堂主的名义出手会让人偷偷给你协助的话,大可以用下面护法和堂主的名义出手。” 时年抿了抿唇,“雷大小姐非要比,在下自然奉陪,我的功劳归给收容提拔我的雷堂主,为求公平,你的功劳可以归给——” “闭嘴,别提那个名字!”雷媚就跟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脚。 时年正想说的让她代表雷阵雨雷护法的话,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雷媚今天为什么如此火气旺盛,还不是因为她父亲在心里对下一任总堂主有了明确的倾向。 更加上雷损已有关昭弟这个身份特殊的夫人,又已经有个只比她小六岁的养女,雷震雷说是为了雷媚的未来考虑,想将她许配给雷阵雨,将来雷阵雨一接任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媚便是总堂主夫人,也照旧可以行她的大小姐权利。 可雷媚怎么甘心。 她跟雷损之间的调笑都不过是口头上说说,对对方的拉拢她看起来笑纳,实则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更不用说是向来直来直往,好像只知道如何练功,如何跟个战斗狂人一样冲在最前面,甚至年龄还不比雷损小到哪里去的雷阵雨。 乍听闻这消息,父亲说着为她好却俨然不容许她拒绝的样子,让雷媚火气不打一处来。 这才有了时年从外面回来之后遇上她的情况。 雷媚绝不甘心成为一个呆瓜汉子、还是个年龄能当她父亲的老头的夫人,所以她必须找到个办法来改变父亲的主意。 叛逆心上来了的雷媚甚至想着,若是实在改变不了父亲的想法,那还不如将父亲也赶下台算了,她怎么都要扶个自己都看得上眼的上位才行。 现在时年无疑是递过来了一个做出改变的机会。 “那就干脆再公平点,”雷媚抬了抬自己小巧精致的下巴,趾高气扬的动作被她这种被宠坏了的大小姐做出来,也有一份独特的美感,“你我都以雷损的名头出手,可以调度的也只有他的下属,目标,迷天七圣盟,如何?” “很公平。”时年点头应下了这个赌约,现在就只剩赌的方式要商榷了。 雷损也没想到,原本他尝试着对雷媚示好,总还差点火候,却骤然得知雷媚和新来投效的小姑娘打起来之后,两人不仅没结下梁子,反而雷媚转头就抛来了橄榄枝,声称需要借他的部下一用。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些部下要用来做什么,对雷损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 雷媚在六分半堂之中的地位特殊,她这个示好,甚至在雷损看来,再努努力说不定就能倒戈的征兆,是他在争夺六分半堂总堂主的道路上一个相当重要的里程碑。 “你说的对,在她身上有所付出确实不是白费的。”雷损很想笑出声,但念及这两年他的养气功夫和忍耐功夫是越发出众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能朗声大笑的时候,起码要等到更胜券在握一些。 “两个小姑娘定的赌约没轻没重的,你让人看着点。” 雷损看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狄飞惊。他是知道如何让自己坐得舒适自在一些的,这样他就可以将更多的心力放在筹划布局和分析局势上。 听到雷损的话,他回答道,“其实她们两个有数,最后制定的赌约是生擒迷天七圣盟的圣主,显然是不想给堂里找来官府的麻烦。” 雷损听到狄飞惊的反驳并没有生气,他说这话的语气便是会看顾着点,深知狄飞惊脾气的雷损自然没有不放心的,他又转而问道,“那副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刺杀失手夜半逃命,这姑娘都堪称是神态不改,能让她失态,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画卷。 狄飞惊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那或许是她父母的画像。” 雷损手下的情报部门直属于狄飞惊服务,时年也算是他的重点监管对象,对她跑去街上找人,监视的人如实地反馈给了他,找了个画工出众的书生,似乎还给了一笔不少的封口费,也在他的信息掌控之下。 至于画上的男女是谁,有之前从她随口说出的姓氏引发的脑补,现在更添了一份证据,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你去看看吧。”雷损很想当然地拍了板,尤其在此时他觉得是时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的情况下,他更觉得自己应当做个体贴下属的好上司。 狄飞惊垂着头,睫毛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堂主好像在把他丢出去用美人计,但时年的那张脸,又难免让他思考了一下,这个美人计到底是谁在对谁用。 他还是在之前看时年练飞刀的那棵桃树下面遇到的人。 一旁的石桌上放着那两卷裂开的画卷,现在在背面垫了张纸,姑且算是重新贴到了一起,但雷媚的剑气看起来不惊人,甚至能透飞刀而过,实则内劲不弱,居中那一条被直接击成粉末的想必是没法再复原了。 所以她又摊开了纸像是在意图临摹。 她的画功不差,狄飞惊看得出来是有些练过的基础的,但可惜比起原画中绘制出的已经能称之为神韵的东西,还是差了不止一层,于是石桌上就堆了不止一张废稿。 所以等狄飞惊看到她的时候,她像是也憋着气,干脆又对着桃树上那一处飞刀留下痕迹的位置动起了手。 按照时年给镜子的解释就是,做戏要做全套,尤其是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的时候。 镜子总觉得她可能想的有点周到过头了,造成的结果就是狄飞惊脸上纵然没露出什么异常,心里说不准还觉得她这种性格鲜明得有点可爱。 希望她这个卧底别当到最后把雷损的军师都给拐走了。 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怎么不去找白天画这幅画的画师?”时年听他开口,看向了以滑竿和藤椅行动的狄飞惊。 或许颈骨折断对他的影响要比她想象得还要大一些,直起行走对常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一件负担。 当然他不是站不起来,不像是时年给自己找的同背景的那位一样。 “绘制的时候闲聊了两句,有了钱他打算干点别的,他的武功不弱,我干脆多付了些钱,也算结个善缘。现在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 听到她说“善缘”这种有些孩子气的话,狄飞惊轻笑了声。 白游今那个人,六分半堂并不是不知道的,但有些人背景复杂,野心不小,在六分半堂的权力斗争尚未安定的时候,招进来是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放任他那股子上京城闯一番事业的拼劲过去了,便自己离开了。 看她一副第一次见面就因为称呼问题对他没个好眼色的样子,这一次又有点想把飞刀往他身上扎以示他这笑得不太合时宜,狄飞惊抬眼间露出了几分歉意,“我来帮你画吧。” 时年一直没搞懂,为什么雷损始终认为,狄飞惊的手和眼睛一样,是要当做重点保护对象的。 她此前对迷天七圣盟的京郊堂口动手回来之后,看这两人应当是正好商讨完善后处理。 端着温水面盆的侍女候在一边,等着狄飞惊用热帕子护理眼睛和双手。 但现在看起来是确实有这个必要的。 他的藤椅与石桌的高度,让他虽然此时是垂下头的状态,也恰好方便他看向斜前方的原画和面前铺开的画纸。 时年很难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手上,从这只纤细修长,握着画笔的手下诞生的,是几乎完全复刻了前方画卷上的画面,让人不由感慨,他这观察力的本事绝不应当只在临摹作画上用才对,更关键的是—— 时年是知道他的武功应该不低的,这样的一只操纵精妙细致的手,发出的招数想来不会太寻常,让她下意识地又将对他的重视提升了一层。 “你打算对哪一位圣主动手?”狄飞惊一边执笔勾勒一边问道。 在他觉得对方会给出的答案里,他已经先行排除掉了已经被她行刺过的五圣主吕破军,果然她给出的答案是,“二圣主。” “为何是她?” 时年总不能说,因为她定下生擒的规则就是为了把朱小腰从迷天七圣盟给拎出来,在京城外那楚河镇上打出的前后夹击,让她对此人审时度势的本事和出手的果断,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生擒便有劝服的可能。 所以她说的是,“因为现在有很多人在找她。” 在外人看来,她是唯一一个可能同时目睹了狗道人和赵画四是如何身亡的人,所以惊怖大将军府的人在找她,元十三限的人也在找她。 “那岂不是更难找到她的踪迹了?” 狄飞惊落笔平稳,显然时年给出的这个回复并没有让他觉得太意外。 “所以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选择一个看起来危险又容易暴露,却实际上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待着。” 她回答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在狄飞惊笔下已经几乎成型的画。 这个低头作画的青年用眼尾余光扫过去,看到她脸上不带掩饰的笑容。 她又似乎是在极力让自己显得不要高兴过了头,压了压嘴角的弧度,这让他越发肯定自己的某种猜测。 “那就放手去做吧。” 时年和雷媚在第二天一前一后动的身。 雷媚没有说自己选定的目标是谁,但时年瞥了眼她带的是谁大概也有数了。 她拒绝了雷损又提出的让她带点人手的好意,而是孤身一人,在离开了六分半堂后寻了个客栈开了个房间,在里面换上了伪装,出来后已经成了个看起来清雅俊秀的公子哥。 春雨连绵的时节不过放晴了几天又重新下起了雨,她打着伞漫步在汴京的街头。 没走几步,雨势又加大了些,便干脆站在一处屋檐下躲雨,反正着急也急不来,她找朱小腰未必容易,雷媚要找颜鹤发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情,停下躲雨也不算什么耽搁。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再一次见到朱小腰,已经先在躲雨的地方见到了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也不知道这位本应该坐镇在金风细雨楼里的人,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他甚至没有带着自己的手下,也像是个匆匆赶路的路人一样,和她一起看着外面细雨蒙蒙天气里缠绵细密的雨丝。 时年知道六分半堂的盯梢都被她甩了个干净,看起来苏梦枕对自己此时的处境也很有信心。 他甚至没带着什么伪装,只是披着的外衫不像是此前看到的几次一样厚重,就像是个寻常的病患。 脸色跟外面的天色比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糟糕一点。 尤其是当他咳嗽起来,胸腔里令人觉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少了一层大氅的遮拦后,更是让人觉得他能外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不该在此时出现。”时年朝他看了一眼。 她最近见到的人里,苏梦枕是实在不能归纳入好看的行列的,一个人病得久了,还是那种说不上名号的病灶,总是会有些形销骨立的既视感,尤其是在她昨天见了白游今和狄飞惊之后。 但倘若把这三个人放在一起,时年觉得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还是这个苍白到眼神里的寒火都带着霜色的青年。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像是个与对方素不相识的人一样继续看着外面的雨帘。 “如果我只知道端坐玉峰塔上,等待底下人汇报的结果,那金风细雨楼迟早会毁在我的手上,”苏梦枕的语气从容,就好像方才的呛咳从未发生过一样,“你在白愁飞这事的处理上堪称神来之笔,不过还欠缺了点考虑。” “白愁飞?” “他改名了。”苏梦枕这么一说时年当然也明白了,“料理的收尾我替你做了,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选朱小腰为目标,或许会是个玩火的举动,你掌握的分寸若觉得有问题,及时给楼里传递消息。” “你不是一个人在完成这件大事。” 他说完这句话,便打着伞走了出去。 但借着衣袖的阻挡,在错身的瞬间,时年感觉到他将一个纸团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他的手也冷得出奇,就跟这连绵春雨一样,透着股散不开的冷意。 时年打开了纸团,上面写着五个字,“城东歌舞坊”。 那正是原本她打算放在第二个探查的地方。 () 。 第29章 029 汴京城里的歌舞坊, 城东这家可以说是最负盛名的。 但来往的人虽多,坊中的管事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二层看台位置的小公子。 这个时间会在这里的,其实基本都是坊里的常客。 唯独这个小公子是个生面孔, 更主要的是, 他实在生了张很讨姑娘喜欢的脸。 俊秀的面容只是次要的,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 他好像就真的是来欣赏歌舞的。 少年人眼神清明澄澈,大约是雨歇日出之后,午后气温升高回暖了些许, 他的脸上染了一层微醺颜色,也让他此刻依然在认真品评的清透目光,像极了浮动日光的水面。 而他看的人,是才来歌舞坊里不久的珠袖姑娘。 那确实是个很漂亮也很醒目的姑娘。 虽然她已经过了练舞的最好时间了,但总有些人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应当吃这碗饭的。 若是只论体态轻盈和腰肢纤细, 她比歌舞坊里的姑娘还要强上不少, 管事很少见到有人能这样诠释楚腰纤细掌中轻感觉的好苗子。 但她的柔韧度比打小练舞的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她的舞中有股太过于刚烈的气质。 但她又无疑是对舞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的,在她跳起舞来的时候,有种让人恍惚看见春日枝头将坠不坠的琼花的错觉。 管事险些以为这两人是认识的, 而自己是要看到什么离奇的富家子与舞女的恋爱故事了。 然而他紧跟着就看到歌舞坊那位常客中最为穷酸的那位,坐到了那小公子的对面,让他原本还想上前去闲聊两句的心思都收了回来。 时年只是低头斟茶的功夫,对面就多了个人, 还是个分量不小的人。 当然说的不是地位,而是体格。 这位突然坐下的客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腰围却已经是富态得很了, 在习武之人中不太多见。 但她想了想刑部总捕朱月明, 觉得眼前这位应该同他很有共同语言。 尤其是这位简直同朱月明有着如出一辙的和善面皮,蹭着她点的茶水还对着她微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打扰别人。 时年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先絮叨了起来,“小兄弟,我同你说,看舞不能看这种初学者,这个点的大多是些凑数的,要看就看每月朔望的大型编舞,那场面才叫好看,就是入场费有点高,我每月在这京中的大半开销都花这上面了。” 这人苦着个脸又对她拱了拱手,“在下吴其荣,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吴其荣…… 时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不妨碍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像出奇的好。 此人的水准稍有不及白愁飞,但相差不远,也是个在二十岁年龄难得一见的内功好手。 这样水平的人不该是个无名之辈,所以也只有一种可能,这人并不归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所以在她短暂的在白楼中的资料检索里,还来不及被她记住名字。 她越发觉得自己在入京之前就已经结识了苏梦枕,更是直接拿迷天七圣圣主开刀是个正确的选择。 这京城里着实难混的厉害。 “我姓盛。”她开口回答道。 听她这么说了,吴其荣便改了口叫她盛小兄弟。 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她只说姓氏的保持距离做派,一边给她宣传这处歌舞坊里的招牌曲目,一边顺着她面前的茶水点心,拍了拍自己圆润的肚子,自称这算是让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物尽其用。 此人简直是个自来熟。 说完以上那些之后还感叹一句,自己空有一身肉却没这个赚钱的本身,否则定然要每天都在这歌舞坊欣赏美人起舞,还得配上一壶好茶。 “可是我看你实力不低……”她被此人分去了注意力却没忘记留意着舞台上。 对化名为珠袖姑娘的朱小腰来说,这是个在外躲躲风头的行动,也是个难得的美事。 她当然要防着点可能出现的对她不利的人,但吴其荣显然是此地的常客,跟他在一起的,总归没那么需要防备。 时年这下有些庆幸这个家伙的存在了,也算是为她打了个掩护。 “实力不低但也不是就能顶用。”他摇了摇头,“打家劫舍掠夺不义之财我吴某人不屑于去做,世上又有那么多高手位居公门之中,犯了案怕是要去吃公家饭的。” “但倘若给某方势力做下属,我自认自己不够聪明,给老奸巨猾位高权重的当打手,只有别人把我生吞活剥利用到底的可能,没有我赚的盆满钵满的可能。” “再说了,我吴某人穷是穷了点,却实在不喜欢什么跟着他混就有富贵荣华之类的话。” 说完这小胖子就又把时年的点心瓜分去了一半。 她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富贵荣华平步青云之类的话他不爱听,倒是爱听歌舞坊里的表演,节衣缩食地吃养着一身看起来富态的肉,做个京城里的闲云野鹤,这日子听起来也不算难过。 起码势力更迭的时候总不至于头上一把铡刀就轧了下来,再不然还能打打零工。 有这样本事的人,迟早也是能有出路的。 她正准备再高看此人一眼,却突然听到他继续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毛遂自荐过的,可惜别人一听到我的掌法名字就把我看成什么淫/贼小人,这可实在是太冤枉我了。” “你的掌法叫什么?”时年来了兴趣。 “活色生香掌法。”吴其荣似乎对这个名字颇觉得意,但一想到他因为这个掌法名字被人拒之门外,他又得意不起来了。 “……”这名字也怪不得别人想歪。 时年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那你又为何跟我说这么多?” 吴其荣想都不想地回答道,“我远远看了你一眼,便觉得你我是同道中人呐!我不找你找谁?” 时年的动作突然卡壳了一下。 同道中人是什么意思? 【噗……】镜子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跟着时年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姑娘顶着易容的面皮,都在脸上写满了无语两个字。 “盛小兄弟你别误会,”吴其荣又摆了摆手,毕竟前有活色生香掌法在,愣是谁怕是都不乐意随便被扣个同道中人的帽子,“我吴某人掌法名字奇怪,人也长得磕碜了点,但可从来没用武力勉强过女人。” “我一看漂亮姑娘就觉得和善可亲,纯粹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在我看来,漂亮姑娘便是这天下最纯洁可爱的人了,所以至如今我吴其荣掌下死的人不少,却没一个是女人。” 【他好像比你还极端……】镜子一边笑一边吐槽。 时年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纠结,“确实,你我都是怜香惜玉之人。” 吴其荣听到她的认同也跟着笑了出来。 但为免打断台上的表演,他笑得很是含蓄。 他人长得圆润嘴却生的很小,这么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还真是怎么看都没什么危害性,甚至有几分可爱。 “这便是了,现在咱们可以谈谈其他问题了,你是喜欢那位珠袖姑娘吗?”他稍微凑近了点,看起来很有几分八卦的意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时年往后靠了靠,生怕这位直接将她引为同类知己的大哥,再做出什么让人觉得意外的举动。 “要想讨女人欢心,自然要投其所好,我没这个本钱,但小兄弟你看起来荷包丰厚人又生的好看,想必还是有些机会的。不过这歌舞坊和小甜水巷不一样,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那位珠袖姑娘来的时间不久,我却知道,给的赏钱多是没什么用的,要么你有传世的舞谱乐谱,要么——”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伴奏的乐师,“要么你自己在乐曲音律上便有些建树。不知道盛小兄弟你是哪一种?” 自然只能是后一种,时年暗暗想着。 她对舞实在是不通晓,乐器却是略懂,毕竟有那么个师父,身为弟子的也不能太过于逊色。 然而她才回了个“乐“字,吴其荣就已经很主动地将她拉了起来,“那敢情好,我知道一家乐器铺子就不错,这歌舞坊里的乐器经了多人的手,配不上盛小兄弟你的模样,等咱们重新带着乐器回来,有老哥我从旁支招,一定能让你在珠袖姑娘面前得个好印象。” 他不由分说就把人拖了出去,一点也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时年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的内功造诣着实不低,他胖乎乎的手跟个铁钳一样把人按着,那管事还生怕这个新面孔的小公子是被人劫持的,却看到他摇头示意,又丢过来了一块结账的银两,跟那个兜里空空的吴其荣一道走了出去。 “吴公子,其实……”其实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两人刚转到了另一条抄近路走的小巷里,时年便开了口。 但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吴其荣抢了白。 “其实你是来杀她的对吧?” 这小胖子笑眯眯地开口,表情依然温和,可话中的意思却没那么和平。 “不瞒你说,我这人最不喜欢有女人被欺负,尤其是漂亮女人,珠袖姑娘的来历,我这种京城里鬼混的闲散人士,猜都能猜个大差不离,所以——” “你人是不错,也请了我一顿下午茶,奈何我怎么也不能见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欺负。” 他话音刚落,另一只手便已经拍出了一掌。 这一掌中五色斑斓色彩交辉,威慑力却丝毫不弱。 时年总算知道了何为活色生香掌法。 五色鲜活,其声如乐,掌风生香。 早在这个自来熟的家伙直接把她拉出去开始,她就已经存了七分警惕。 他说的觉得两人是同道中人不假,那是一句真话,可帮着追人,却绝不应该是他这种连富贵都不想领受的人,会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做出来的事情。 所以在对方出掌的时候,时年的手臂以让吴其荣觉得不该如此的方式拧曲反转拍出了一掌。 她指尖寒芒一现。 指夹飞刀的手法刁钻,吴其荣防着掌力却没防着她手中还有兵刃。 这一下便扎了个正着。 “嘶……”他咬了咬牙关免得这声痛呼发出声来。 内劲裹挟的飞刀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掌打了个对穿,而他的活色生香掌力与时年的掌风相对,一时之间还又打了个平手。 霸绝人间掌法不便出手,澎湃如潮又只是个视觉效果不错,实则没多少杀伤力,用来困住敌人还成,用来对峙这种掌法却定然不行。 因此她这一掌正是昔年铁中棠对峙魔教教主独孤残的小天星掌法! 天星对五色! 吴其荣原以为自己这出掌是该占上风的,偏偏对手一点儿都不简单,掌心的剧痛让他被迫收回了钳制的那只手,只在这松开的顷刻间,她已经像是一缕清风挣脱了他的束缚。 好快的轻功! 现在难受的反而轮到他了。 时年扎进了他掌中的飞刀末端还连着跟要命的丝线,这一把翠色飞刀和丝线上的真气,让他绝无法当即挣脱,而倘若她再心狠手辣一点,飞刀上挑,便能削掉他半个手掌。 吴其荣人长的圆润,却实在是个狠人。 在眼前这样对他不利的局面下,他不退反进。 但他没想到的是,时年的内功造诣不如他,速度却比他快,更何况她就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全然料定了他的来路去路。 以至于当这无人出没的巷子里两道残影一番错位之后,相互牵扯的丝线依然处在绷紧的状态。 “行了行了,不打了。”吴其荣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自己好像碰了个硬茬子。 时年没想到他认输的速度似乎有点快,但吴其荣在京城里混吃混喝能到现在,靠的就是他该莽则莽,却绝不能牺牲自己的作风。 说是说的绝不杀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倘若威胁到自己的小命了,那也只能先下手为强。 时年此时手中的利器决定了他以后是靠着一只手吃饭还是两只手吃饭,他也只能认一认怂,“你们惊怖大将军府果然厉害。” “谁跟你说我是凌落石那老家伙的手下……”时年觉得打从今天见到吴其荣之后,自己无语的次数比此前任何一天都要多。 “那你是元十三限的人?”看她没有恶意,吴其荣试探性地伸手将飞刀往外拔了拔,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干脆将飞刀完全拔了出来。 染血的翠色飞刀被他放在了地上,他仔细看了看伤口,并没有什么带毒的痕迹,这才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不是。”时年摇头回道。“你连我是哪一方的人都没分清楚便动手,这天下哪有这等胡闹的事情?” “哎,谁让她当真是个美人呢,美人总是有些优待的,何况还是正对我胃口,会跳舞的美人。”吴其荣叹了口气,“好吧,六分半堂的这位好汉,多谢手下留情了,在下有个诨名,叫做惊涛书生,倘若阁下有什么要我办的,一事抵一事,在下定然办到。” 惊涛书生…… 他这么一说时年倒是知道他是谁了。 在杨总管的招揽失败名单里正有这位,但在名单上为图方便,写的是吴惊涛而不是吴其荣,所以时年才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这位确实如他所说,是个没法用富贵来拉拢的人,加上他除了这活色生香掌法,另一门并行的功法,听上去更不像是个正经人会用的,那门功法名为欲/仙欲/死。 杨总管在第一次招揽失败后向上请示得到了不必强求的批复,也就放在一边了。 但时年觉得,这人恐怕有些招揽的可能。 只不过需要费点巧劲。 她思绪一转,也没管此人方才做的是偷袭的活计,还真顺着他说的“一事抵一事”的话茬接了下去,“那好,帮我做一件事,活捉珠袖姑娘。” “我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惊涛书生的胖脸拧巴成了一团,“我方才都说了……” “你错了。”时年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能先猜我是凌落石的下属,又猜我是元十三限一方的,再便提到六分半堂,就应该知道的很清楚此时京城里的局势。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迟早兵戎相见二者存一,等到了那时候,交手中有所死伤再正常不过了。” “而倘若我是凌落石和元十三限这两方的,把她抓回去迎接她的只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拷问,反倒我是六分半堂的最为安全,你既然引我为知己,便应该能猜到我是个什么行事风格。” “珠袖姑娘落在我们手里,顶多不过是阶下囚而已,她降了最好,纵然不能降,倘若迷天七圣盟输了,就算有她一个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再有梦幻天罗从中调停,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你说是也不是?” 吴其荣怔愣在了原地。 他被时年这一番连珠炮一样的道理给说懵了,原本他觉得自己是来惩罚这个“恶人”的,结果这说辞之下,珠袖姑娘,也就是朱小腰最安全的去处,居然还真是在六分半堂安分当个阶下囚。 而时年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觉得自己要被说服了。 “倘若你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跟着我回去,看看我能否做到对你承诺的保证珠袖姑娘的安全。六分半堂不缺你一个打手,你若想走,以你惊涛书生的本事,更是没几个人拦得住,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他沉默了良久后问道,“包食宿吗?” “自然。” “好,我跟你走。”吴其荣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责任重大。 但这对朱小腰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她才回到歌舞坊中的住处,迎面便是惊涛书生的活色生香掌法。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歌舞坊中蹭吃蹭喝的家伙,居然是个顶尖的高手,而他乍一露出与平时无害的样子相悖的样子,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她。 这掌风奇诡,朱小腰没有硬拼的胜算。 她身着舞衣,越发显得她纤腰一拧避开的举动,像是腰身都要拧断了一般,但擦身而过的掌力所及,尽数碎裂开来的场景,又分明是避让得好,她毫不怀疑以此人掌力能否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可几乎在同时,飞针走线而来的丝线以避无可避的方式,将她浑身上下都缠绕了起来,更有一把冰冷的飞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把飞刀骤然翻转,以刀柄点中了她的穴道。 执刀者走到侧面的时候,朱小腰才看清,这人正是今日坊中的生面孔,也正是方才被吴其荣拉走的少年公子。 “你——” “得罪了。”时年拱了拱手。 朱小腰秀气而带着几分狠意的眉眼突然皱了皱,“是你?” 她这句话变调的迟缓了两拍,时年本能地觉得朱小腰说的不是“怎么是你这个新来坊中的客人”,而是—— “你不是关大姐的手下?” 吴其荣有些莫名其妙地听着两人之间的交谈,只听到朱小腰继续说道,“阁下不必隐瞒,你的易容能改,你用的功法能改,你身上的气味改不了,你不该离我这么近。” 时年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她坦然应答,“我换了个老板。” “……”吴其荣和朱小腰都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回复给整懵了。 “换老板这事多常见,意见不合薪酬不妥前途不定,都是理由,我看你也不如也叛了算了,迷天七圣已折了两个,说不定最近还会再有那么一两个。”时年将丝线松开,有他们两个盯着,朱小腰还被点着穴,也没有逃跑的机会。 “你做梦。”她啐了声,可惜被定住偏不过头来。 “行吧,那就是谈崩了。” 吴其荣正想提醒她,别忘记答应的不伤她性命的承诺,便看到这青衣少年只是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从窗口跃了出去。 “跟上。” 他叹了口气也追了上去。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这位六分半堂的轻功好手,若不是怀中抱着个人,恐怕绝没有可能让他追上,等到抵达她入住的客栈,吴其荣也翻窗进来,看到这扛着重物的少年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更觉得此人有几分本事。 但她此时顾不上去看吴其荣的表情。 在客栈的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张字条。 时年认得这个笔迹,在白楼的大多数资料里都有这个笔迹批注,这是杨无邪写的! 而纸上的内容只有四个字——“雷媚失手”。 她琢磨了下觉得这说不定是她再行一步棋的好机会。 她蹲在了此时被她安放在椅子上的朱小腰的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确保这上面没有带别的伪装,也就是说,这是她的本来面目。 “我听闻你是大圣主颜鹤发推举上去的?”时年换回了原本的声音,这女声一出,惊得一边的吴其荣倒退了两步。 “你想做什么?” “今日大圣主遇袭,二圣主同时也遭到袭击应该不奇怪对吧?顾不得近来凌落石和元十三限的威胁,先去与大圣主会合好像更是顺理成章。” 时年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追击的人,是惊涛书生这种高手如何?” () 。 第30章 030 “可我已完成答应你的那一件事了。”吴其荣有些无奈地开口。 时年这话一出,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坑里,但眼下的情况并不像是有给他后悔余地的样子。 依然身着男装,却已经露出面具之下那张秀色惊人的脸的少女,再加上那标志性的飞刀和六分半堂的立场,惊涛书生不需要怀疑她的身份了。 她剑走偏锋在京城里声名鹊起,星夜奔袭拿下堂口,已然有几分六分半堂年轻一代俊杰的样子。 很奇怪的是,他此前觉得两人是同类人的感觉,即便此时发现她是个小姑娘而非是个少年,好像也并没有改变。 她说要保住朱小腰的性命,而不是让她成为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斗争的胜利品,看起来也同样并不是一句假话。 但吴其荣觉得,比起朱小腰这个已经受制于人的,他反而更担心自己的安全一点。 “还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吗?”时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自觉自己在京城里不涉世事,实则是现下还没有用武之地的吴其荣立马在这样的眼光中挺直了腰板。 只听得时年继续说道,“这个追杀二圣主的人,需要下手有分寸,正贴你对女子对几分怜惜敬重的心态。” 他抓了抓头发,总觉得这句话可以理解成贬义也可以理解成褒义,好像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其二,这个人必须轻功超绝,起码不能比轻功不弱的二圣主要弱。” 这也同样是惊涛书生的长处,他看起来长得圆润,脚力却不差。 “其三,这人必须有伪装演戏的本事,”时年说出口又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像是意有所指,又改口道,“等得手之后,又得从迷天七圣盟的包围中冲出来,起码得演出有人支援底气十足的样子,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将这些要求结合在一起,可用的人便已经少之又少了,能有此等魄力一搏声名的,舍吴兄其谁啊。” 时年最后又扣了个高帽子上去。 吴其荣已经被吹晕了,他觉得自己从今天开始可能不应该叫惊涛书生,应该叫惊涛好汉。 等等,他不是去六分半堂围观顺便蹭吃蹭喝的吗?为什么好像已经身处贼船还扬帆远行了? 他想着这些却没来得及问出口,而是被要跟朱小腰对调衣物的时年暂时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背靠房门,这个身怀绝技但暂时在京城里游荡度日的青年,露出了个苦笑,他预感到能悠闲看歌舞的日子已经要一去不复返了。 而此时的京城中,另外两个人也在观望着今晚的事态发展。 杨无邪将写有那四个字的纸条派人送出后,便去了三合楼与苏梦枕会合。 金风细雨楼确实有从夹缝之中崛起的势态,但三合楼一带仍然是迷天七圣盟的地盘。 形貌特征实在太过明显的苏梦枕干脆带着个面具,正合了迷天七圣盟的做派,倒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他扶着三合楼三层的栏杆望下去,此处高度远不如玉峰塔上望下去的视野开阔,却能看到长街夜市的灯火在渐沉的夜色之中,慢慢地像是星火蔓延铺展开来,仿佛烧灼起来的颜色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宫阙琳琅。 像是一条灼火之中诞生,昂首将飞的巨龙。 杨无邪上楼后看到的便是苏梦枕的背影。 “代楼主,其实你本不必来这里。” 比起病榻在卧的苏遮幕,苏梦枕的身体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但杨无邪觉得,这具孱弱的身体里蕴藏着的筋骨,在看到金风细雨楼彻底扎根于京城傲然挺立之前,绝不会让他倒下。 而他此时用着有几分沙哑,却足够坚定的语气说的是,“我在看一个开端。” 至于是什么开端,苏梦枕并没有细说,杨无邪是个足够担当得起智囊角色的人—— 时年的所作所为,在六分半堂、惊涛书生以及那个被她哄骗去填补六合青龙位置的人都是各自只知道一部分,尤其是此时被当枪使的六分半堂,更是将一个卧底当做了明日之星。 但金风细雨楼不一样,这一局她一旦得手,雷媚的赌约落败会成为六分半堂内部什么样的引子,给她处理过收尾的杨无邪不会猜不出来。 他们在暗,更手握主动权,这是个绝对有利的位置。 只不过时年其实搅和的浑水要比这两位想象得还要多一些就是了。 杨无邪看不见此刻苏梦枕的表情,更猜不透这位不日内就要脱下代楼主的名号,正式跻身京城中大势力领袖的年轻人,会不会对那位行事不拘常理,在他上京之前便招揽来的姑娘心存担忧。 他只看到对方突然收紧了握在栏杆上的那只手,低声说道,“来了。” 月光之下,街市灯火之上,两道人影从远处的屋顶上急掠而来。 时年为何笃定在此地能遇得上颜鹤发,正是因为杨无邪在“雷媚失手”那四个字的背面,还用细炭笔勾勒出了个京城中地标三合楼屋已经足够了。 这个推断到底是出自杨无邪还是其实出自站在背后的苏梦枕,并不重要。 她的盟友相信她在京城里搅风搅雨的举动最后的目的,便是让金风细雨楼从乱中取胜,甚至帮她处理好了扫尾工作,那她也同样相信,站在比她更加全面的角度观摩战局的人,会得出更加准确的答案。 被雷媚偷袭未成后的颜鹤发,没有选择更加隐蔽的地方,而是选择了迷天七圣盟武装力量最为完备的地方。 他此时正在三合楼! 吴其荣说是说着自己被坑进了个骗局里,可他此时提气运功,足底生风,一想到他此时在做的是协助时年,从迷天盟的势力包围中将颜鹤发给抢出来,他便觉得自己这身皮肉之下的热血也开始沸腾起来了。 有人看不上自己这一身武学和放浪形骸的作风又如何,这不是有个志趣相投又将给了他这个一战成名机会的好妹子吗。 于是他在此时拍出了一掌。 他的武学得自水晶洞中奇石,活色生香掌法与欲/仙欲/死神功并非是孤立存在的,但此前他都没有将这二者结合在一起出手的机会,现在却正如时年所说,演戏要演得逼真,更要先声夺人,所以—— 春日孤寒的月光之下,他掌中的五色烟霭变为七色的迷梦。 那正是二者结合的信号! 倘若说原本是因为性情如此,他给前方的红衣舞影放了点水,才让对方有机会,从歌舞坊一路奔逃至此,那么此时,便是因为再往前一步便要功亏一篑,让他不得不下了狠手。 比他的掌风更快的是红衣少女的动作。 她几乎全然没有停滞地纵身从高处的屋顶坠下,在空中纤细的腰身一转,人便像是一片飞花旋落。 谁也不会怀疑她不是二圣主。 人很美,心很狠,腰很细,这便是落花舞影朱小腰。 但惊涛书生的这一掌绝非寻常! 这一道七色的虹彩在月光下几乎变成了极其浅淡的一缕,可它依然追上了那乘风若舞的身影,这一招命中,她便像是只断了线的蝴蝶一般凌空腾起又落下,从矮一层的屋脊之上朝着街上摔了下去。 一蓬鲜血在空中绽开。 而她也在中招的同时吹响了从朱小腰的身上摸到的芦笛。 笛声刺耳,正是她此前在小甜水巷偷袭吕破军的时候听到过的,属于迷天七圣盟的联络信号。 现下从她这里发出来,顿时引来了周围的一片应和之声。 在这一整片令人耳膜难受的尖锐鼓噪声中,时年落到了地上。 尤在高处的惊涛书生吴其荣顿时感觉到暗处有一把把弩机对准了他。 但对他这种轻功不弱,且内劲远非一般武林高手可比、堪称有自己一番奇遇的人来说,这些弩机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正对他能造成威胁的人,是在此时出现的颜鹤发。 他确实在这里,消息无误! 无论是时年还是吴其荣,眼神中都掠过了一缕隐晦的惊喜。 大约是因为此时迷天七圣盟已经飞快地清了场,除了此时藏在三楼无声观战的苏梦枕和杨无邪之外已经没有其他旁人在场了,这位在迷天盟中号为不老神仙的大圣主也在街灯之下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顶着一头白发,下巴上生着白须白胡子,可他的眉毛却是乌黑的两道。 他被称作不老神仙真是一点也不为过,吴其荣暗暗想着,从颜鹤发的头发和胡子来看,他绝不年轻了,但他的皮肤却比他这个年轻人还要好得多,月光下更加显得跟个孩童一样光滑。 颜鹤发甫一出现,时年乔装而成的朱小腰便朝着他的方向奔了过去。 这个选择绝没有问题。 迷天七圣盟中的各位圣主之间的关系是有派系之分的,朱小腰并不只是颜鹤发举荐的那么简单,她是这位大圣主赎身出来的,也正是他教会了她武功,重伤之下本能地会奔向自己最放心的人。 纵然有一些时年揣测的成分,但长街灯火中,她那张幽梦一般的脸上少了血色,只有唇上染血,透着一股凄艳迷离之态,颜鹤发本能地便忽略掉了她的一些与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 更有些伪装不可能全然一致的地方,又有夜色与灯影的掩护。 何况,他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吴其荣的身上。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凝重。 惊涛书生的名头不算大,尤其是放在京城里老一辈高手中还有不少坐镇京城的情况下,这人更是堪称年轻一辈的高手中最为游手好闲且没追求的。 他投靠六分半堂却绝不是个好信号。 也不知道雷震雷给了他什么样的应允才会让他出手。 名头不大跟威胁性大小不是一个概念,朱小腰在惊涛书生的掌下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也便意味着,一个吴其荣倒向六分半堂,相当于迷天七圣盟多了个跟圣主可堪一战的对手。 颜鹤发决定拖延一点时间,将吴其荣留在此地。 既然追人追得如此深入腹地,那就干脆别回去了! 从苏梦枕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这位除了白发白须之外,脸长得还有几分孩童样子的老头,手上已经变幻了手势。 “这是不老神仙以鹰爪功演变而来的不老峒手法。”杨无邪的记忆力显然不差。 苏梦枕回道,“可惜他漏算了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无邪觉得自己依稀从苏梦枕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欣慰和骄傲来,但也正如他所说,他漏算了已经距离他足够近的“朱小腰”是很可怕的。 纵然他的隔空制穴原本在夜色之中,正方便他以弩机吸引住吴其荣的注意力的时候出手。 但在他找到这个出手的机会之前,时年已经先动了。 她的指尖发出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响动。 迷天七圣盟的人防着谁也不会防着二圣主有可能对大圣主出手,但凡是颜鹤发的手下,谁不知道朱小腰几乎是将颜鹤发当做亲人对待的,她是个纵使有可能背叛迷天七圣盟也绝对不会背叛颜鹤发的。 她距离颜鹤发太近了,而她也太快了—— 她好像只是状似无意地迈出了一步而已,颜鹤发感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明明他看起来依然像是站在队伍前方发号施令的人。 这一下点穴正来自他身边的红衣少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个原本不该有的手镯。 舞袖流云之下藏着这他从来没见到过的手镯,连带着的是水红色衣袖中,方才一出一回间以鬼魅速度刀柄击出的飞刀,现在则是毫无迟疑地寒光迸射,丝线与飞刀齐出。 寒光四散! 这电光火石之间,颜鹤发简直要被六分半堂一出接一出的花招给气的保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也骤然反应过来,朱小腰已经落到了他们手里更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寒光翠刃刀出刁钻,逼退了他本能退开的手下,下一刻,他便觉得自己已经离了地。 惊涛书生的一掌其实并未落空。 时年早跟他说了做戏做全套,虽有留手,所以颜鹤发听得出来她的呼吸中确实是身中掌力受伤不轻的状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对她寻求庇护的行动毫无怀疑,毕竟朱小腰是个绝对傲气的姑娘。 而此时她挟一人腾风而起,这份自如随意的姿态,又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明月映照出的那一抹红影,指尖一道道银光游动,将十数把飞刀同时抛出,为她所控的只有四把,却每一把都袭向了颜鹤发的贴身近卫。 她本人则像是一朵捉摸不定的血色轻云,被清风托举凌空,仗着手握颜鹤发这个护身符,愈发显得闲庭信步的自在。 迷天七圣盟确实是黑/道帮会不假,可无论是朱小腰还是颜鹤发,对下属的统率中都有一种任侠重义的脾气,这也正是时年为什么要将这两个人先从即将一团乱麻的场面中揪出来。 所以现在有人在手,谁也不敢动。 她的身形太快了,谁也无法估计自己射出的弩/箭下一步穿透的会不会是颜鹤发的心脏。 芦笛声早已经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惊涛书生的朗声大笑。 其实他也不想笑的,但时年让他表现出有人支援,胜券在握的样子,可他的活色生香掌法就外表来说,实在太像是什么风花雪月场所的助兴,所以他也只能笑一笑。 不过看起来效果不错。 他在屋顶上站着,逆光之下他那张和善的脸也笼罩了一层阴影,看起来有几分高手气度,更让人觉得他们是有备而来。 时年纵上了房顶,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拎着的颜鹤发丢给了吴其荣。 早有准备的惊涛书生止住了大笑,将人扛到了肩上,足下一点屋檐上的瓦片,便已经方才是怎么来的现下是怎么走的。 而这个一身舞衣的少女,在这顷刻间抹去了脸上的伪装,她看似做的是收起易容的动作,袖间剩余的飞刀却已经又一次出手。 她的飞刀比上一次在神针门的时候苏梦枕所见,在这短短三个月间已是天差地别。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刀光更加潋滟,还是人在红衣映衬与月光之中有种摄魂夺魄的瑰艳。 但在刀光淬着月光中,她已经飘然而去,恍惚是踏月而行,只留下了一地零星嵌入的飞刀。 杨无邪直到此时才发现,苏梦枕面前的栏杆断裂了一处痕迹,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手,以他的眼力只能看到此时有个被定在了原地的弓/弩手,原本是该有这个机会出箭的,在他身边残留的正是一片木头。 那便是苏梦枕不动声色做出的保护。 “代楼主。” “走吧,”苏梦枕应了声,“大戏即将登台,迷天七圣中已失三人,就算只是拱卫七圣主的护卫也经不起这个损失,关七若能坐的住也不容易。雷损更该出招了。” “我们也不能再静待时机了,”这个病弱的青年在这听来轻描淡抹的语气里气势惊人,“注意着点六分半堂的情况,尤其是雷媚。” 为何是雷媚实在不需要奇怪。 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她明明借走了雷损手底下的雷恨,意在以雷恨“震山雷”裂涛惊山的掌劲来克制颜鹤发的不老峒,她的选择没错,也并没有扑空,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颜鹤发远比她想的要有准备的多。 迷天盟的大圣主从理论上来说,是七人中武功最低的,可他的年纪也是最大的,在黑/道上混迹打滚久了的人,到了颜鹤发这样的年纪,就更懂得如何出战与避战。 所以雷媚失手了。 她更没想到的是,已经将擒获朱小腰的消息传回堂中的时年,传回的第二条消息是,她打算试一试对颜鹤发出手,因为一般人往往不会想到会接连遭到两次袭击。 昨夜三合楼一战迷天七圣盟的人是清了场子不假,却也拦不住各家探子对那处战况的窥视,六分半堂又不是雷损的一言堂,雷震雷自然要知道手底下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颜鹤发到手的消息传来后,雷媚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一句话是,“你确实不如她。” 她憋着一肚子的气,就算明知道对方接连拿下朱小腰和颜鹤发确实厉害,还顺势不知道是怎么招揽到的惊涛书生,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举动,她还是觉得有点憋屈,这火气被她居然没当即返回六分半堂催生得越发旺盛。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时年背着朱小腰,吴其荣扛着颜鹤发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雷大小姐咬牙切齿,一副想要挥鞭子打人的样子。 “把人给我。”她指了指让她大觉丢面子的颜鹤发。 时年挡在了前面。 她已经换回了自己出门时候的衣服,但晨光之中,中了惊涛书生一掌残存的掌力让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也清晰地展现在了雷媚的面前。 雷媚挑了挑眉头,恨恨地收起了鞭子。 才不跟一个伤患计较,她自我说服,并不想表现出确实对对方行动力和能力的佩服。 “大小姐,江湖规矩,输了的自然是赢了的战利品,便应该甘拜下风,说不准六分半堂的风气做派便能让对方改邪归正,这个时候上来一顿鞭子可没什么好处。” 她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 “何况迷天七圣盟多行不义,势必是要被六分半堂所取代的,到时候他们也没去处了,自然便只能投效咱们,大小姐打石头打木桩我都管不着,可打人不成。” 惊涛书生有过被她忽悠得找不着北的经历,本能地觉得她这话里有些问题。 配合她此时板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看起来好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士,怀揣着一点纯粹率直的梦想。 雷媚都觉得自己没她那么天真。 惊涛书生却觉得她在演戏,不过他没这个揭穿她的打算,在颜鹤发的手下面前将他擒下,除了时年这个月下红衣飞刀的场面从各家探子的口中传开,他这个帮凶也不算是堕了威名。 现在便只当是成全一下她的表演欲好了,他还乐得看戏,还是两个美人的戏。 “之前的赌约算我输了,”输了对赢了该甘拜下风这一条,对雷媚显然也适用,但她素来心高气傲,绝不可能真把自己放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时年摇了摇头,她看向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的雷损。 他依然是一身朴素的灰袍,双手敛在袖中,看起来无害而深沉。 在时年此时流露出的仿佛是慑于对方大小姐身份,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眼神注视下,他的出现就像是个居中调停的和事佬,“既然两位都是以雷某的名义出手的,这番奖惩就由雷某定夺如何?” 时年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第31章 031 “我有点想不通,他的奖倒是摆在了明面上,为什么惩就是和那位雷大小姐在私底下谈。”吴其荣把手里的参汤给时年递了过去。 当然他还想不通的是,其实时年的伤势没有那么重,为什么偏偏要装出这么个被打出了重伤的样子,搞得他这些天在六分半堂里走动的时候,时不时就能遇到个人给他来个谴责的目光。 好在吴其荣此人的脑回路和别人不太一样,他都能顶着一身本事天天混迹歌舞坊了,倒也不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异样注视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反正刚做成了件在京城里也姑且能算谈资的大事,说不准她就是单纯地想要休息两天。 “总不能是惩罚就是糊弄过去,名义上好看?”他忍不住为她打抱不平了一下。 时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这个惩罚不简单。雷损一直想拉拢雷大小姐为他所用,涉及六分半堂接班人之事,雷媚没有这么快做出倒向一方的决定,就处在了拉扯的状态。但现在,一则,雷震雷在此时已有决定,有将雷媚许配给雷阵雨的意思——” 这一点从雷媚抗拒听到雷阵雨的名字猜得出来。 “另一则,雷媚意图做出点事业来,让父亲知道自己并不只能作为未来六分半堂掌权者的附庸,才能过上大小姐的日子,结果在颜鹤发一事上失手,她要想再重新打破印象的桎梏,就需要立下更大的功劳。” “雷损会给她出主意找事情做的,我们等着就好。”时年笑了笑,将参汤放在了一边。 她当然没有此刻裹着大氅面色苍白这种看起来的伤患样子,不过有些事情她可以推波助澜,有些事情她却要放一放,这不是她这个才加入六分半堂没几天的人应该操心的事情。 所以装病不错,既可以得个闲暇,又可以给雷损腾出好戏登台的空间。 不过她得再找个合适的装病理由,否则,一个愣头青可不会在立下了大功之后,忽然就消停了。 “你这语气,雷损听起来不像是你的上司,倒像是……”像是你的棋子。 不过他没把这整句话说出来。 “我也没说我是雷损的下属。”时年回答得无比坦然。 吴其荣自认也算是京城里风浪见多了的,却没见过还真敢把自己是个卧底这种事情,明目张胆地在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面前说出去的。 但她抬眸之间神色清明,显然也不是一时口快。 他越发觉得自己是被拉上了贼船,还是个立场不明的贼船。 “吴大哥应该不是会在意自己上哪家吃饭的人,”她璨然一笑,那张打扮得有些憔悴的面容上都足见风姿不凡,“同别人说我还要担心会被钉上六分半堂叛徒的名号,和吴大哥说却不需要担心,是也不是?” 惊涛书生当然不打小报告。 “何况我同你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是惊怖大将军府的人,不是元十三限的人,吴大哥不喜欢京城里盘算太多狡诈吃人的势力,想来也不会喜欢在蔡太师手底下任职,我又不强求你转头就要加入我所在的势力,权当依然是个逍遥闲人,只不过领着六分半堂想给你的俸禄,和我这边的小小贿赂,做点在这汴京城中非你不可的大事罢了。” 听到非你不可这几个字,吴其荣挺了挺胸膛,自觉自己非小功不立,可算是有了排面。 但又模糊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心态被这姑娘摸了个透彻,这才每一句都说在他心坎上。 他觉得得问点实际问题,“那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时年没犹豫这个给出的答案,“金风细雨楼。” 吴其荣相信这个答案,因为这句话的字数比她任何时候想要忽悠人的时候,说出的字数都要少。 所以也应当是个真话。 既然真话也说了,他又没觉得哪里不对,那这日子就还是可以混的,这便是惊涛书生的逻辑。 时年正是吃准了他这一点。 在她装病的这两天,外界自然不会对此事毫无反应。 她看起来是窝在房间里,但消息却没少听到,尤其是吴其荣也想知道知道自己在别人口中是个什么形象,若是只是个用活色生香章法打女人的玩意,那他当场就得跟人翻脸。 好在比起过程更重要的是结果。 三合楼一战,看起来只是迷天七圣盟的大圣主被擒,但在己方的地盘,被别人突入阵中,又飘然离去,活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迷天盟的脸上。 大圣主被擒,二圣主失踪,五圣主遇刺险些丧命,六圣主殒身,这短短数天内发生的事情,尽管在迷天七圣盟内部,铁树开花这两兄弟先被抬了一个上来顶替确实已经收殓下葬、找不回来了的六圣主,还是难免有些人心浮动。 邓苍生在小甜水巷与时年交过手,被她逃掉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番莽到家的行动,居然会让他们不得不在此时请动七圣出来镇场面。 迷天七圣盟的底气都来自关七的武力值,只要关七出来露面,便能稳定住局面,却也意味着他们在气势和主动性上已经落在了下风。 “关七如果不在首领的位置上,会过的更舒服。”京城里局势的变化,作为制约的官方势力,神侯府也自然有所关注。 这个好像老得比实际岁数要快,又已经有几年外貌不曾发生变化的年长者,摸着自己的长髯感慨道,“可惜一个人坐在首领的位置上,要下去不是退隐这么简单,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将命留在那里。” “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都给你们找了不少麻烦,京城里吃俸禄的大爷乐见只剩下一个帮会,六分半堂比迷天盟听话,对我们来说却未必。” 和元十三限师出同门的诸葛神侯远不如他伟岸英俊,但有些人是不必身量多高的,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场,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的正是自己的几个弟子,虽然平日里他们并不会以师徒相称。 “世叔的意思是?”说这话的是获赐平乱玦方成立的四大名捕中年纪最大的追命。 不称师父而称世叔,正是平日里师徒之间的称呼模式。 “暂时我们也没有这个心力去管,”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你们当前的目标还是在干禄王和他背后的主使者身上,或许还牵扯到了十三凶徒,注意自身安危的前提下,做你们该做的。” “倒是有一个人现在看起来或许是该注意一下的。”诸葛神侯突然转向了坐在一边的无情,“近来有两拨人在查盛家的事情,准确的说是一方在查一方在混淆视听。”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了过来。 他披着一身宽袍大袖的衣服,下摆盖住了他行动不灵便的双腿,上身的宽袖下伸出他把玩暗器的那双纤细灵巧的双手,轻扶在轮椅的两侧。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公门中人,被宽衣衬得有种修竹清瘦的气度,让他那张原本就精致清冷的脸越发有种灵秀神俊之感。 但听到“盛家”两个字,他那双透着股雅韵的眼睛里像是突然浸润了一层寒冰。 也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把霜冻的剑刃。 “世叔是说,可能是与十三凶徒有关?” “恰恰相反,”诸葛神侯摇了摇头,“当年我救下你之时已经只剩你一个活口,想来应该是没有侥幸逃生之人,但这位方在京城里扬名的姑娘,却让雷损开始调查盛家的事情,恐怕是打了个身世上的掩护造成了点误解,但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是真又到底知道多少内情,有六分半堂在明面上的掩护,和她这个明晃晃的靶子,或许真能把十三凶徒给引出来也说不定。” 无情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可有这种可能性摆在眼前,又让他忍不住用手指摩挲了下扶手,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还不到十九岁的年轻人。 他沉默的时候眉眼间笼着一层峰攒雪剑的寒光浸夺之感,他收拢了手指,开了口,“我想见一见她。” 时年并不知道神侯府中的一番有关于她的谈话。 她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想着从门走出去,多少有点跟她那个正在养病的情况矛盾,便干脆翻了墙。 别人会不会问起来不好说,单纯是觉得她有伤在身才没上门打搅的雷媚却一定会上门来。 说是说着等她做成那件大事之前绝对不会跟她再行比过,到底谁对六分半堂更有用,但比试又不是只能对外比,她早想找个实力相差不大的同龄人来磨练自己的无剑之剑,时年可不是直接撞到了她手里。 雷媚大小姐脾气了一点,人却不能说有什么坏心眼,充其量就是有些叛逆。 说到底也就是个性情中人而已。 不过她现在可能顾不上管雷媚的事情,因为她刚踩着墙头,就已经看见了靠墙而立,垂首静默的人。 这人好看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纵然在此时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半张侧脸,但春意葱茏,墙根的藤蔓横行,上有纤弱姝丽的新花半开,尽数成了他的陪衬。 时年有些想不通他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跟个大姑娘比谁在房里待得久,怎么跑到此地来蹲守。 “你若要出门调查些东西,最好做个伪装。”狄飞惊突然开口。 雷损觉得多亏有她和雷媚的一番纠葛,才让他终于有机会劝说雷媚找机会怂恿雷阵雨约战关七,越发觉得这人不管背景是否复杂,怎么说都是个福星。 狄飞惊纵然仍有疑虑,或者说是想不太通的地方,但雷损已经发了话他自然不会再多话,或者说他也希望自己的担忧并不作数。 所以他等在了此处。 时年从墙上跳了下来。 狄飞惊比她高出一截,之前他常坐的时候还没怎么察觉,现下走到他面前,他这个低头的状态倒正好让她能看清他的脸。 她看到的是一双危险而漂亮的眼睛,但这双眼睛秋水含烟,加上他这脖颈颈骨断折的样子,谁都会下意识地将所见之中的危险性给排除掉。 但只剩漂亮无疑是小看了他。 “你不怕我做了伪装便把你的眼线给甩掉吗?”时年露出了个堪称挑衅的表情,可她越是如此坦率,狄飞惊倒也越不会加以怀疑,就像她上一次甩掉了人,却给六分半堂带回来了两个战利品。 “那便甩掉吧,起码别人也跟不上你了。”狄飞惊淡淡地回答道。 时年反正是没什么负罪感的。 镜子时不时就提醒她千万别忘了她在此地能够停留的时间不过一年,所以就算狄飞惊确实好看得让人吃饭都能更有胃口一点,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现在出口的话是在糊弄他,从立场上来说,更是理所当然。 “说起来你的脖子有治好的可能吗?”狄飞惊的话音才落,她又突然转换了话题开口问道。 他在她那双澄明通透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心知她此话并非是嘲讽,便回答道,“不能,低头对我这种人来说不是个坏处。” “你总不会跟我说是为了防止撞上屋檐?”时年伸手比划了一下,觉得他还没这个顾虑的必要。 狄飞惊没对她的玩笑有任何不悦的情绪,她身上有种他不会拥有的鲜活,也让他多了几分容忍,“人生有很多屋檐,不是俯瞰众生的位置就势必要学会低头,所以出门的时候带个帽子挡挡总没坏处。” “好吧,我听取你的建议。”时年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会找地方变个样子的。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像是上次出门一样找到个换装易容的地方,就先在街上遇到了另一个她本以为不会这么快遇到的人。 那原本是一条没什么人走过的小巷,但也不该这么安静才对。 时年本能地握住了自己衣袖间的飞刀。 在她尚未决定是退还是进的时候,一乘由四名青衣童子抬着的轿子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这顶轿子她在熟悉京城里势力的时候,从杨总管记录详尽的图册里看到过,那是鲁志子的后代制作的轿子,也正是被她用来当过身世挡箭牌的无情的轿子。 鲁志子的后人和妙手班家在机关上的造诣到底谁更高时年不太清楚,但光是杨总管给这顶轿子评判的是极度危险的定义,就已经足够时年在看到这顶轿子和那几个小童的时候,将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到了眼前。 而这顶看起来内部机关不少的轿子,在落地时候发出了一声像是铁器着地的闷响。 紧跟着,轿帘被扛轿的小童掀了起来,露出了轿中之人的脸。 那是一张丝毫不逊色于狄飞惊的脸。 倘若非要比的话,眼前这人五官更柔,神情却更加孤寒,有种冰帘夕照的不可捉摸和不可亲近。 他没有动作。 当然对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来说,但凡有点动作便已经是要取人性命的时候了,正如他的轻功不需有双腿也是雪上不留痕的惊人,他的暗器也向来不落空,而眼前这个他专程赶来见一面的人,还未到与他结仇的地步。 他说的来见一见就真的只是来见一见而已。 眼前的少女倘若真要谎称自己是盛家后人,对外人来说还真是有几分可能性的。 站在轿子前方的两个小童都不自觉地将视线在时年和无情之间逡巡了一番,这两张脸确实漂亮得有点共通之处,最相似的还是手,一个把玩的是暗器,一个操纵的是飞刀,于是都在十指纤纤的灵劲上有一份蛮横劲道的,乍看无害的狠辣。 让无情觉得很有意思的是,这个姑娘明显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否则她也做不出借用家世背景这种一般人做不出来的举动。 但她此时被人堵在了路中央,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分毫的尴尬情绪,倘若忽视掉那只右手上随时可能出招的飞刀,她镇定地就好像只是出门买个东西遇到了排队一样。 “你不错。”他突然开口说道。 “你也不错。”她回应得很是理直气壮。 然后她便看见,载着这位新成立不久的四大名捕中的大捕头放下了轿帘,那四个小童重新抬起了轿子,轿子往巷子一侧让了一步,她也往另一侧让开了些,两边互不干扰地擦身而过,就仿佛刚才两人加起来都没有十个字的对话,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时年不知道无情到底是报着什么心态来跟她见上一面的,就好像只是为了来确认她冒用身份有没有丢脸一样,但既然对方都不计较了,她也没必要因为这个放弃她今日出来的目的。 她回了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没想到时年会大胆到这个程度。 但想想三合楼一战中,她大胆也是有底气的,便也知道她敢来,自然是已经甩掉了但凡有盯梢可能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本能地觉得,时年给他感觉到的压迫感要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要重一些,可按理来说,一个人是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有什么突飞猛进的。 他再仔细看去的时候,那又分明是个因为年岁小,让人觉得就算是背着手走路都有种在充大人的可爱的少女。 “楼主在玉峰塔?”她冲着杨无邪打了个招呼。 “大夫刚走。”杨无邪这回答也算是默认了。 时年登上玉峰塔上,敲门进了苏梦枕的卧房,闻到的就是扑面而来的药味,就算已经开着窗户了显然也没那么快散掉。 以至于她的第一反应是她恐怕得焚香沐浴之后才敢回六分半堂,否则以狄飞惊的观察力和敏锐程度,能直接把她这个卧底的马甲扒下来。 苏梦枕靠着床背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册。 一个病患本不应该做这种消耗心神的事情,但时年觉得让他休息,在眼下的局面里恐怕做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用过药,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略微多了点红晕,也可能只是因为室内的光线,但时年觉得,以她观测的京城里名医的水平—— 她看得出对方的病灶错综复杂,那些所谓的有本事的大夫大概也便是如此,至于到底要如何医治,就跟狄飞惊的脖子为什么没有大夫能够医治好一样,是个送命题。 “我真的很好奇一件事情,”苏梦枕听到她一进来就开口说道,“为什么京城里我见着的大人物,都有些疾病或者是……生理缺陷在身上。” “雷损的断指并不影响他使出他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法,按照家父所说,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装上三根木手指,这木手指出自机关名家,不影响他的发挥,甚至远比常人的手指还要灵活。”苏梦枕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回她。 “我说的不是雷损。”时年在床尾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我说的是你,狄飞惊和无情。” 一个咳疾缠身显然病灶已经入肺腑,一个断了颈骨终日低头,一个腿上不便出门得靠着轿子。 这些病症都显眼了些,不像是她师父的那位大侄子,谁也不会想到他总是去伸手摸鼻子的动作,仅仅是因为他的嗅觉不太灵便,鼻子出了点毛病。 但这三个人都不容小觑。 苏梦枕作为金风细雨楼的接班人,若有人敢小看他的崛起谋算和他手里的那柄红袖刀,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狄飞惊的武功不低,更长于计谋,若对应到金风细雨楼中其实是杨总管的位置,倘若不是雷损此时还处在堂主的位置,要先登上总堂主之职,现下应当更加出彩才对。 至于无情,只有一面之缘时年不好评判,但他那顶轿子给她的感觉本能的不太妙,总有些人是有办法将劣势化为强势的。 “你见到无情了。”苏梦枕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不错。”时年出口提到三人的顺序正是她见到这三个人的顺序。“看起来他应该没有介意我借用身份的事情,这倒是让我有了点想法。” “暂时先不用考虑。”他打断了她的话,“谈判、联盟或者是非正式一些的讲条件,都得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你想说的无非是六分半堂已经抢先以三分半的上供与六分半的支援,这样在江湖上传开了的口号,是会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的,我们要取代六分半堂在绿林中的地位得拿出点更有力的东西来,比如说六分半堂背后有太师撑腰,我们就可以联手诸葛太傅,是这样没错?” “酒香还怕巷子深呢。”时年皱了皱眉头,“何况这也不算是个傍上大树万事无忧的买卖,神侯府有蔡京请来的六合青龙牵制,杨总管的资料里,他们此时也有别的事情在忙活,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的斗争中,能不能抢在别人前头分一杯羹还是看我们自己的本事。” “那就等我们真正从暗转明再说。” 苏梦枕人是在床上靠着,眼睛里的傲气和应对眼前局面的底气一点不少,“你所说的交易筹码,一来我们人手不足,防着雷损防着迷天盟的反扑已属不易,在这个时候拉连背后主使是谁的十三凶徒下场,对你没好处。”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这个横看竖看都是唯恐天下不乱,极能惹事的性格,真不知道是怎么被教出来的。 三合楼之事他还有些观望的可能,但有些祸事,当年盛家夫妇就算退隐山林了都没能躲避过去。 若不是她脑子也好使,加上轻功和易容都算得上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说不定早已经在京城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再招惹什么地下组织,他有心保护都未必保得住她。 “你最近能待在六分半堂就待在那里,”苏梦枕继续说道,“今日无情同你的碰面我虽不知具体的情况,以雷损老谋深算的脾性或许会更进一步相信你佯装的身份,但你若还如这样同他碰面,两边相背的立场就会让雷损生疑了,此前所做功亏一篑,应当不是你想见到的。” 他看时年一时没言语,还当她突然来了什么小孩子脾性,正打算再多说两句,却突然听到她出了声,“你说的我懂,我只是方才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这话的语气可不像要说什么简单的事情。 苏梦枕把书卷放在了一边,将身体又往上撑了些,示意她继续说。 “你说,挖一条从天泉山通往六分半堂的暗道需要多少人力功夫?正好我将六分半堂内的情况也摸索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怎么挖能精准地通往我住的地方,避开地底下掩埋的那几处暗雷。” “一则可以用于通信,二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道理谁都明白,纵然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恐怕近来就会有一场大冲突,到时候是我们捡漏的时候,但天子脚下不能妄动,要直接将他们其中一方赶出去恐怕是做不到的,既然是长期抗争,有这样一条突袭的通道,或许会是个必要时候的杀器。” “毕竟,谁会想到金风细雨楼有这样的胆子呢?” 谁又会想到你有这个胆子呢…… 苏梦枕的眉头微动,像是拧了个几不可见的结,但他最后还是没拒绝她的这个提议。 “你去问杨总管需要多久。” 第32章 032(捉虫) 杨无邪听到时年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天泉山到六分半堂?还是从代楼主的房间开始挖掘?” 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杨无邪在内心腹诽了一句。 他那张惯来看着温和且风轻云淡,笼罩着一层书卷气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大约可以算得上是破功的情绪。 “这条密道就算要挖,也必须掌控在代楼主的手里,从他的卧房开始没什么不对的吧?”时年避重就轻地只回应了后半个问题,让杨无邪那个记忆能力超群的脑袋都感觉到了一点头疼。 但既然苏梦枕都没驳回她的这个想法,或许还真有背后的道理。 杨无邪盘算了一下回答道,“三个月。” 三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又好像发生不了多少事。 时年跟雷损坦言自己觉得武功学艺不精。 她伤在惊涛书生的掌下,虽然是被自己人打的也是为了骗过颜鹤发,但也实在是丢脸,所以决定趁着此时与迷天七圣盟的僵持阶段,努力练功,以期在决出胜负的时候做个称职的打手。 当然她在说的时候说的并非打手,而是说自己要提高惩恶除奸的效率。 雷损已经得到了雷媚的应允正在心情好的时候,也管不着时年到底想干什么。 在此期间,已经改了名字作白愁飞的白游今正式拜入元十三限的门下。 这条消息原本是不应该传得这么开的,毕竟元十三限虽然被蔡京调入了京城,却实际上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任命,他就算是收一百个徒弟,甚至开办个武馆都没人拦着他。 然而在他入门之后不久,惊怖大将军府上原本就已经折了一个的“鸟弓兔狗”四将里,兔大师也死了个不明不白。 凌惊怖确实有这个地位再培养出第二个兔大师,第二个狗道人。 可他越是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也就越是害怕自己的手下会如同当年他如何迫害冷盟主一般,也来夺取他手中的权利。 若不是兔、狗两人先后丧命,他甚至打算找到个机会便除掉跟随他十余年的萧剑僧,可惜现在少了两个爪牙,他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轮便罢,毕竟像是萧剑僧这么好用的打手实在难得。 但不管怎么说,这笔账还是要算的。 他第一反应便是,这应当是元十三限手下所为,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个拜师入门的年轻人给自己的新师父递交的投名状。 可送回惊怖大将军府的兔大师的尸体上仅有的伤口,一眼望去最显著的特征——这是出自江南小雷门雷卷的“失神指”。 但别说是自创出这一门绝招名为“天下有雪”的雷卷了,小雷门与六分半堂纵然同出霹雳堂,也着实称得上是不相往来的状态,凌惊怖翻遍了名单都没找到有个小雷门的人进京,这事情就成了一桩悬案了,或者说是明知道大有可能是谁做的案,却没有这个合情合理上门讨债的由头。 凌惊怖气得上火,又闭门谢客了几天。 时年倒是与狄飞惊谈起过此事。 白愁飞便是当时时年找过绘制画像的画师,这一点以六分半堂的情报部门来说并非是什么秘密,所以她问的是,彼时并未招揽白愁飞是否会是个遗憾。 狄飞惊依然给出的是和上次一样的回答,“出于安定考虑,这人不招揽也罢,何况,经此一事,我们起码知道了他将入元十三限门下学到的功夫之外,本身形同失神指的指法也需要警惕,仅此而已。” 白愁飞此时还没这个资格做六分半堂的对手。 另一件事便是地道了。 杨无邪从未想过,自己在金风细雨楼中除了要掌管资料,还得负责监督挖地道的工作。 好在但凡是人多的地方,总有些人的长处也特殊,更有时年这个身在六分半堂内的“内应”配合,挖掘工作甚至比他给出的预期三个月还要提早半个月收了工。 生怕她再提出什么离谱建议的杨无邪,在她头一次通过地道从六分半堂晃悠到了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当即以外出巡查为由躲了个没影。 “他也不必这么紧张吧?”时年翻身坐在扶栏上,从玉峰塔往下看杨总管的背影,总觉得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事对他而言屈才了,但你说的对,有这样一条单方面为我们所掌控的密道,迟早是有大用处的。”苏梦枕回答道,他敲了敲窗棂,示意她下来进屋说话,“你的武功是不是长进得有点太快了?” 上一次在神针门分开到三个月后京城再见,她就已经从一个只能说身法惊人,模仿天赋绝佳的潜力新人,成了足以借点巧力对抗迷天七圣盟圣主的少年俊才,这再隔了两个多月,她尚未在他面前掩饰自己内功的精进—— 这之间起码有三四年的内功区别,放到普通人身上,或许是五年十年之功。 若不是听出她呼吸之间内功醇厚刚正,苏梦枕都要几乎以为她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他尚且如此,跟时年有过交手确认嫁衣神功进展的惊涛书生更是惊掉了下巴。 “没有后遗症,大可以放心,或许很快就会派上用场了。”时年看向了他,“倒是你,倘若三方混战一起……” “我会在最前面。”苏梦枕以绝对笃定的语气开口。 打从来到京城开始,在他这句沉疴难愈的身体里蛰伏的,始终是雷霆之间一定胜负的野火。 时年在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之间周旋,将原本或许会僵持上那么一年半载的局面提前打破,那两方都尚未备战完毕,提前在他接管下已有井然有序之态的金风细雨楼,反倒得以呈现出一种更加完备的面貌。 他这话说得不容置喙,虽然让一方首脑冲在前面这事听上去多少有些奇怪,可时年知道,有那样绝艳也决绝的刀光的人,绝不会甘于只在远观坐镇的位置。 所以她也没说什么让他保重身体之类的话,而是说道,“那我就期待代楼主的刀法了。” “你说到刀法我倒想起来了一件事,白愁飞为了成功拜入元十三限的门下,他原本想动手做一票更大的。”苏梦枕在茶桌旁落了座,示意她坐下说。 “鸟弓兔狗不足以让他觉得是可堪一战的对手,他想选的是萧剑僧。” “不错,”他继续说道,“所以我让人把他引开了,在萧剑僧的资料里我发现了点奇怪的地方,他的刀法看起来只是经年累月的提升,是以在凌落石的手下中显得不凡,却跟另一种刀法有些相似。与父亲讨论后,觉得它或许有些像是诸葛神侯年轻时候所用的以杀制杀、以攻代守的无鞘刀法。” “此人作风更与凌落石手下大有不同,为防有失,还是先不与此人为敌为好。” “这事其实你没有太大必要跟我说。”时年总觉得苏梦枕话中有话。 因为你实在是太能惹事了。 但苏梦枕总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他只能说,“你在六分半堂内近来不外出,自然没什么问题,京城局势一乱,想分一杯羹的定然不只是我们金风细雨楼,凌落石近来只想守成清理门户,却不代表肥肉在嘴边他不会下口,尤其是虽为蔡京一党,他个人的野心已经日益膨胀,他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倘若你遇到萧剑僧,能避战最好,不能避战也不必下死手。” 时年轻咳了声,也不知道苏梦枕到底是猜到了她此前在楚河镇干的好事,还是真就是个善意的提醒。 她近来其实也没什么空闲去管惊怖大将军府还有元十三限那头的暗流涌动,萧剑僧之事。 因为雷震雷离开了京城。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震雷一年之中离京次数屈指可数,毕竟是坐镇堂中便是主心骨的首脑,但他此番突然有要事离开,时年已经能感觉到雷损蠢蠢欲动的野心。 倘若再过个三五年,他的养气功夫应该能更上一层楼。 但时年遇到的却是长期处在二把手甚至是三把手位置上的雷损。 “雷媚去找了雷阵雨。”她从地道中出来后小心地掩盖上了床下的隔板,出了门便遇上了近来无事可做,完全成了个打探消息专业人士的吴其荣。 “你小心点别被人当探子给偷偷处理了。”时年回道,看他不甚在意地摊手,便知道他这么个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舒坦且安全的聪明人,显然不会是通过真看到了雷媚的举动得知这个消息的。 “我看到的是雷堂主和他夫人的争吵,他们也没发现我,还挺有意思,她说,你为什么要唆使雷媚去怂恿雷阵雨约战我哥哥。” 一个唆使,一个怂恿,这一条线也很清楚了。 说起来雷堂主的夫人,也便是曾经被时年搬出来糊弄朱小腰的关昭弟,比起她在迷天七圣盟中梦幻天罗关大姐的名头,她在六分半堂中的存在感并不强。 或许是因为介怀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之间的争斗,她夹在其中不好做人,又或许是因为雷损自己都怕这位无论是能力还是手段都不弱的夫人,干脆不让她插手六分半堂的事务,而是将人放在后堂教养自己的养女。 但关昭弟到底还是关昭弟,在雷损的算盘落定之前,她已经登门质问了,显然有自己的信息来源。 “雷损是怎么回答的?”时年若有所思。 “他说,你还不相信你哥哥的本事吗?” 以关七的实力,这话确实听上去像是在解释这番异动的理由,借着雷媚的怂恿,用关七来解决掉自己的有力竞争对手。 可她在此之前,已经接到了雷损安排给她的一个任务——协助雷动天,将一批货物运送到指定的地方。 而雷损不知道的是,镜子将这批货物中混杂了大量的雷火炸药这事告诉了她。 这也正是在她闭门练功的三个月后雷损交给她的第一件大事。 【你说雷损想干什么?】镜子看戏看得一头雾水。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六分半堂源自江南霹雳堂,更是在雷阵雨的协助下,与蜀中唐门联合,两厢火器弹药的联合各取所长,也让六分半堂在炸药上的水平甚至不逊色于本家,但运送炸药这事放在别人身上还有些可能,放在雷损身上是有些异常的。 他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法原本就是为了开拓雷门武学门类所创,比起火药之流他显然更仰仗于个人的实力。 听了时年掉头折返后汇报的分析,苏梦枕连夜通过密道赶来了六分半堂一趟。 “雷震雷如果知道你能这样把六分半堂当后花园溜达,一定不敢在此时离开京城。”时年开了个玩笑,看着夜行状态难得穿得轻便的苏梦枕。 “雷损也睡不安稳。”他没觉得此话有什么夸大。 天泉山距离六分半堂并不近,谁也不会想到眼皮子底下有人能干出这么离谱的事情。 镜子已经摸透了雷损手底下的仓库的位置,那批即将被运送出去的火药在什么位置,自然也很清楚,所以时年对要去的位置也算是熟门熟路。 两人的轻功都堪称登峰造极,更何况还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只要绕开雷损和至今摸不清底细的狄飞惊,几乎可以说是在别人的地盘行动自如。 不过身处火药库,就算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点亮明火。 苏梦枕显然对此很有准备,他从悬在腰上的绒布袋里摸出了一枚夜明珠,借着微弱的光,他打开了一箱火药,伸手试了试成色。 “你来看。” 时年凑了过去后便皱起了眉头,“这批火药的质量不高,起码不是六分半堂的标准配置。” “雷损不会给人留下话柄,说明这次行动是他的私人行动,”苏梦枕说道,“而以这火药的份量,倘若不是炸的地,而是炸的人,那就不太寻常了。” “近来需要这样的规模来针对的,只有两个人——” “关七和雷阵雨。”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这个答案。 雷损糊弄得过去关昭弟的质问,但他打的算盘却是要连着关七和雷阵雨一锅端了,若能让两人都在炸药的威力之下身亡最好,若侥幸得了活口,他恐怕不会放过补刀的机会。 以时年看来,这份补刀应该没那么直白。 说到底饭要一口一口吃,雷损要借着雷震雷不在京城干成这件大事,还来不及干脆利落地进行下一步行动,倘若雷震雷问起来,他是得退一步的,否则他的上位还背负着另一位六分半堂的中流砥柱的折损,后患无穷。 “雷阵雨被称为霹雳火,但他还有个名号,叫做杀头大将军,”苏梦枕沉吟了一番后开口道,“如果他重伤之下被官府截胡,雷震雷又不在京城,或许不会有好下场,起码刑部大牢是要走一趟的。” “那么以你看来,是雷损这种凡事无不可为的小人好应付,还是雷震雷以及雷阵雨这种脾性的人好应付?”时年问道。 “没什么不可战胜的对手,但枭雄倘若死得不明不白,多少是个遗憾。”苏梦枕没继续说下去,但时年觉得他可能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雷损这样的人,让他万事顺遂迟早养虎为患。 果然他又继续说道,话音果决,“我会让上官中神半道拦截,同时也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迷天七圣盟的一个人。” “上官悠云不是雷动天五雷天心掌的对手。”时年提醒道。 “所以上官中神的用处不在对雷动天造成什么损伤,而在牵制,五雷天心掌的雷極之力太过失控,纵然这些火药只是下等货色,也足够让雷动天担心自己被反伤。这个时候就是你接管运送队伍的时候。” “随后迷天七圣盟的袭击中,我要你表现得足够亮眼,起码要能将全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混乱之中我会让人将火药里再削弱一层威力。你做得到吗?” 夜明珠的一层清辉将他的脸映照得也显得有些清减,但他的眼里是谁都不会忽视的认真,和乱局将其的定海中枢之态。 时年扬起了唇角,“我等的不就是此时吗?” 尚未到她跟雷损翻脸的时候,她会让雷损纵然在火药没起到应有的作用之后,也抓不到她的小辫子。 至于迷天七圣盟会来的人是谁,纵然苏梦枕不说,她也已经有了猜测。 巧得很,她也想跟那家伙重新比试一番。 不过在执行任务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六分半堂的地牢。 仗着“等到六分半堂对迷天七圣盟有压倒优势的时候,迷天七圣盟的人还不就是我们六分半堂的人”这样的歪理,被时年逮回来的颜鹤发和朱小腰,也没受到什么恶劣的待遇,伙食更是算得上不错。 只是住在地牢里,环境多少是要稍微差一些,再加上或多或少的心理压力,让两人看上去都比之前要清瘦一些。 朱小腰对这个算计了她几次的漂亮姑娘确实佩服,但佩服是一回事,投降又是另一回事。 “是杀还是放总没个结果,这便是六分半堂的处事效率吗?”颜鹤发没听到脚步声,但时年被走道油灯投射拉长的影子,都落到他面前了,自然不可能当做没看到。 她身着藏青色披风,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的模样,让他下意识警惕了起来。 “六分半堂不缺给阶下囚的饭食,没将大圣主和二圣主推出去祭旗,而是好好地养在地牢里,正好方便了日后不费兵刃接手迷天七圣盟的势力,何乐而不为。” 她的脸一半在烛光中一半在阴影里,看起来总有几分莫名的森寒之气。 明明这是一张纵然是在京城里,也难有人可堪相比的脸。 “迷天七圣盟从各地招揽为官府所通缉的人,但天子脚下,面具可以戴一时,武力值威慑和势力的盘根错节也只可以逞一时之威,大圣主受的是关七爷的恩惠,这才下不了决定,倘若他已无自保之力,您又何必固执己见呢?” 颜鹤发没有说话。 时年又继续说道,“自打大圣主落网之后,其实不消我多说您也明白,在迷天盟中到底是想取代你们二位的位置的人多,还是想要营救的人多,就算有人来救,谁又能保证你们还是原本的立场,甚至谁可以作保你们就是原本的人——” 她突然轻声笑了笑,“可以有一个假的二圣主挟持大圣主而去,自然也可以有一个假的大圣主被救出去,作为六分半堂的卧底。您活着的意义远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高。” “大圣主不妨好好想想,到底是给您手底下的兄弟另谋一个前途,还是在地牢里不清不楚地丢掉了性命,甚至说不定还被人顶着假身份来了一出对迷天盟的算计。” 时年说完这话,也没管已经有三个月不知道外界情况的颜鹤发到底是什么心态,便转身离开了。 惊涛书生在走道的拐角听清了这段对话,然而上行出了地牢后,还来不及开口发问便感觉手里被人塞了一张纸条。 她就算没说,吴其荣都猜得出来无非是又是个只有他能办到的大事。 牵扯到的自然是地牢里的两个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这两个人如此看重,但在打开纸条后看到的内容却让他瞳孔一缩。 “能做到吗?”她小声问道。 “你放心。”他已经休息了三个月了,就像时年也在等着此番证明自己的本事,他也是同样的,何况时年给他找的还是看起来颇有意思的差事。 “那我便放心出门了,当心狄飞惊。” 雷损没这么稳的心思,在关七和雷阵雨的约战中,更有炸药后手安排的情况下,还能稳坐高台。 自己坐在六分半堂中等待消息是能完全撇清他的干系不假,但原本就是仓促之下的安排,倘若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有这样铲除对手的好时机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起码在最核心的战斗上绝不容有失。 所以不管怎么说,为防各处布置中有一环出现缺漏,他一定会让狄飞惊这种面面俱到的谋算之才居中调度。 吴其荣浑水摸鱼的个性正好方便他在此时钻个空子。 时年和押送炸药的队伍会了合。 雷动天是雷损的心腹爱将,时年则算得上是雷损看好的新秀小将,雷动天对她的印象还不错,当然不是因为脸长得好看,再好看的在他的招式下也会死得很难看,他在意的是在临出发之前雷损找上他说的一番话。 “这次的队伍里,只有你是我绝对放心,也绝对信任的人,所以也只有你知道,这次运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雷动天要的就是这个不可取代的地位。 尤其是在他看到时年一无所觉地翻身上马后,将马驱策到了几个被用来打掩护的货箱的旁边的时候,他所认为的双方存在的信息差,也就自然让他颇为自得。 【这家伙和颜悦色起来怪恐怖的。】 “那你很快就会看到他对敌起来是什么更加恐怖的样子。” 雷损会将这个重任交给雷动天,正是因为他便是雷损和狄飞惊之下的第三人,而他不像狄飞惊靠的是智谋,靠的正是一身武力。 从六分半堂出发的队伍,要押送到京郊,这论理是个无人敢来触霉头的差事。 雷动天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但车队才出城不远,正经过一片竹林的时候,雷动天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只比他慢半拍勒住缰绳的时年也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竹林里突然起了风。 而被风吹动的竹林间,露出了一根根原本并不长在此地的湘妃竹。 第33章 033 这些湘妃竹绝不寻常! 有敌袭! 时年有苏梦枕的提醒,更有在金风细雨楼中所见,自然知道来者是谁。 可上官悠云打从被金风细雨楼招揽后,作为五大神煞之一,甚少在人前露面,凡是出来也基本是跟迷天七圣盟的那几位一样,顶着面具出现。 更何况,他的湘妃竹阵也是近来才成了气候,若不是为了牵制雷动天,恐怕还要再晚一些才会出现。 雷动天只是本能地觉得来者的实力绝不弱。 四处传来了隐约的窸窣声响。 时年朝着四面望去,无端想到了之前苏梦枕所说的“他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这句话。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 在楼内她没跟上官悠云交过手,楼里的兄弟大多遇不上她,上官悠云倒是跟她遇上过,可惜他目标的对手不是她,时年也懒得自找没趣。 而现在因为她在场,这位楼里的上官中神当然得听苏梦枕的吩咐,先不能使出他的数百颗的沙门七煞珠,但时年看到了周围林木之中穿梭的线。 这些雷山神蛛游丝的丝线比之她悬着飞刀的丝线还要更细一些,灌注了内劲的细丝将这些结阵的湘妃竹操纵得宛若傀儡一般,伴随着风声的竹木移动,让这明明是一个人前来的劫道场面,赫然有了数十上百人的错觉。 雷动天下意识地便想出掌。 可他陡然意识到,他这一手五雷天心掌打出去,且不说是不是会耽误雷损安排的运送事宜,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掌的威力,那是能要命的,五雷天心遇上这一车车的炸药,但凡有零星遇上炸开的,最后恐怕便是一地狼藉。 于是时年眼看着这位掌力了得的六分半堂干将,猝尔收回了手,人却腾身而起。 雷动天看着是个大块头,可这一连踩着一辆辆马车转瞬便已经到了车队最前头的动作,却很有轻描淡写的飘逸。 下一刻,他那排浪惊雷的掌力,豪横地连破十余根游丝与特制的“湘妃竹”,径直将这包围圈打出了短暂的裂隙。 “走!” 他这话是对着车队说的,也是对着时年说的。 这湘妃竹破开的快,围拢得也快。 游丝如针,飞竹排起。 明明是纤细漂亮的东西,在此刻却是杀机毕露,若不是知道这是自己人的把戏,时年都有种对着竹影之后飘忽的黑影出手的心思。 或者说不解决这幕后主使,这刚有了个缺口的阵法便能重新围拢过来。 时年毫不犹豫地一鞭子抽向了最前端领头的马匹。 上官悠云给了面子没当场来个横纵数百道,显然是听了苏梦枕的安排,得让六分半堂的车队走过,雷动天看着她说“走”的时候,就差没把对着这位埋伏者的怒气也牵扯到她身上,俨然觉得面前这群都是拖油瓶—— 她还是识趣一点好,让这两位打个痛快。 拖拽着货物的马匹在这一鞭子和周围突然横飞而来的竹刃威胁下,飞快地往前跑。 时年穿过缺口之时,正看见少了牵绊拖累的雷动天,掌心/雷动,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手中隐藏的雷火还是因为掌力便能催生惊雷,总之,那让人望之胆寒的掌力蕴含着雷極惊动之力,与交错如网竹尖成刀的阵仗撞在了一处。 顷刻间破碎成片的竹子在那一带空中地上散开,连带着那两道极快地移动,一个在内围一个在外围的身影,都被竹木碎屑给遮盖住了踪影。 她不打算继续看那边的战况。 苏梦枕不是会拿手底下弟兄性命开玩笑的人。 她已经说了觉得上官悠云不是雷动天的对手,该撤的时候,上官悠云一定会撤。 甚至说不好苏梦枕本人也在此地,只不过他一旦登场,这便不是一个不知身份的人袭击六分半堂的车队,而是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正式开战。 现在显然还没到那个时候,他顶多是观战充当一层保险而已。 “收拢一下队伍,别乱了阵脚。”她轻喝了声,队伍里的六分半堂弟子到底不是吃素的,在方才的快速奔行后,已经重新恢复了镇定。 或者说,他们是相信雷动天的实力。 这位等闲不会出手的,在雷损派系中的佼佼者,很快会解决掉那个看起来实力很惊人,出现得也很莫名其妙的家伙,重新回到领队的位置上来。 但在雷动天回来之前,这支队伍已经遇上了第二重危机。 打从冲出湘妃竹阵的那一刻,时年就已经握紧了袖中的飞刀。 她可没忘记必然会在消息泄露后来掺和上一脚的迷天七圣盟,尤其是在雷动天还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不知道哪方势力的高手牵制住的时候,她这个周围有人也形同落单的,无疑就是个靶子。 雷动天回来之前金风细雨楼便得完成对炸药的置换,也只能选在此时。 先前她待在六分半堂内让人无从下手,现在她走了出来—— 若论在迷天七圣盟的仇恨值,她估计不比雷动天这种此前没少立功的干将小。 更何况,她比雷动天要好对付多了。 绑票了两位圣主,重伤了一位圣主,击杀了一位,这样罕见的战绩摆在面前,倘若能将她拿下,不管是当场格杀将迷天七圣盟丢掉的脸面找回来,还是去交换回来在盟内根基深厚的颜鹤发,对迷天七圣盟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所以—— 【来了!】 早让镜子帮忙留意周围动向的时年听到了他的提醒。 在他出声后不过两息,她在这三个月中突飞猛进的内功,也已经足够她听到两道劲风朝着她袭来发出的动静。 青衣少女骤然凌空而起。 方才她还在牵着缰绳看顾着队伍,此时她这足尖一点,轻得像是尚未发力,人便已经飘然如飞絮。 这一串动作太过于行云流水了,以至于那两道劲风已出,压根来不及转向,直直地命中了她原本骑乘的骏马。 这可怜的牲畜尚且未来得及跑开,已经血肉飞溅四分五裂了开来。 时年人在空中蹬上了竹梢,尚未看到那出掌的人,便从这两掌中看出了来者是谁。 苍生刺,邓苍生!鬼神劈,任鬼神! 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中,上次她只见到了前一个,这次倒是两个一起来全乎了。 但来的还不止这两人,以她的耳力自然能够听到远处渐近的脚步声,显然人数不少,估摸着和这支车队中的六分半堂弟子勉强持平。 不需要她说六分半堂的弟子也意识到了强敌来袭。 恐怕雷损也是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些带出门来的弟子中并没有哪一个是操持火器的,否则对面的人没伤着,先把自己人一锅端了,传出去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恐怕雷损也不会想到,不过是个简单的送货,先有上官中神初试锋芒的湘妃竹阵,现在更是迷天七圣盟的三圣主和四圣主来了一双。 【那个姓苏的家伙不是说只来一个吗?】镜子开始思考他们直接丢下人跑路的可能性,想想应该还能成,放下了点担忧。 时年没直接回答他,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做出了解释。 随风而动的细竹上好像全然没有她这个人的重量,面对对方的偷袭,这负手而立的少女,脸上没露出分毫的慌乱,也正是这份沉稳,让在场的六分半堂的弟子也有了信心。 更别提她在此时还笑了出来,自有一派光风霁月的自在。 “怎么?号称水晶狂魔的五圣主被我削了只耳朵,现在窝起来当个鹌鹑了?要请邓苍生和任鬼神出马来抓我这么个初入江湖的后生,人抓不抓得到两说,我看你们不如趁早别叫什么迷天七圣盟。” “哪来的七圣!不过剩下四五个虾兵蟹将和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得见不得人的老大!” 她声如玉碎,眉目含霜,话一出口便是十足十的嘲讽。 那两个人若能忍得住不动手便奇了。 于是时年在又一次看到那位鞋袜出奇地整齐,月白长衫,头戴脸谱的邓苍生之后,也见到了他的杀手搭档任鬼神。 别人为了掩饰自己的面容,大多不是戴的脸谱便是面罩,再不然就戴一张假脸上来,可这位擅使鬼神劈的四圣主,居然在脸上倒扣着个竹笠,在竹笠上挖了两个洞,便算是留给眼睛的位置了,更古怪的大概还是他的衣着。 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衫,在领口露出了里面的灰绸中衣,二者相交的位置,一排铜纽扣显得格外醒目,看起来就像是个老先生的打扮。 不过他显然正值盛年,因为在时年这绝对算是挑衅的话音刚落,他已人如疾电,直取枝梢上的少女。 “退开!”比他晚一步的邓苍生跟她交过手,心知她绝不好对付,也便心存了一分警惕在。 他仰头上看去,发现不知道何时在幽竹之间飞悬了十数条银丝,而她并非站在枝头,分明是站在丝线交叠的寸缕之地。 邓苍生的眼皮一跳。 三个月不见,她这原本就远超常人的轻功,更是显得吊诡离奇得厉害。 她又是什么时候放出来的丝线! 末端的飞刀好像出手全无声息一般,直入竹中,而她手中的飞刀正对着任鬼神,以远甚于上一次见到时候的速度疾射而出。 一道道寒光交织,正是为了让对方的出掌只能对着她而来,而不是她脚下银丝所牵之处。 听到邓苍生的提醒,任鬼神本能地只出一掌,人却停了一步。 鬼神劈没能拍断这些飞刀上的丝线,只是从丝线之间穿过,掌劲如刀,切向了目标。 在他的视线中,青衣少女好像浑然不觉这些丝线同样是杀人的锋刀,她足下一转,人已从细丝密缠之间掠过,仗着这一道罗网的拦截,飞刀于交叉中骤然穿出。 刀光纵横! “当心!她的内劲有问题!”邓苍生话音未落,人已经抢攻而来。 时年虽未跟上官悠云对战,却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东西,内劲着丝,尤其是她这种原本就是走的刚韧坚劲一道的内功,确实是有大用处的,此刻飞刀是武器,丝线也是武器。 而她在竹影缠线之间轻云踏雪而过,几乎让人忘记这种危险性,直到—— 飞刀出手! 邓苍生以为上次见到她削了吕破军的那一刀已经算是快极了,却发现他还是小看了这少年天才的成长速度。 但这一刀明显更快! 而这一刀夹带着游丝逼退任鬼神后,更快的一刀目标却不是冲着离她更近的任鬼神,而是对着他而来。 怎么?他长得很像软柿子吗? 邓苍生气的够呛,可那把飞刀直取商曲穴,他不由悚然一惊。 时年曾经找机会问过狄飞惊,迷天七圣盟中剩余几位圣主的弱点,为的是校准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之间的情报差异,而狄飞惊给出的确实是更长期地将迷天七圣盟作为对手的人才会给出的答案。 “其实这几人里看起来是邓苍生的弱点最小,实则相反,他没有饮酒作乐的习惯,也从不让自己松懈,是因为他是个武痴,但对一个武痴来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功法本身有缺陷。” 她不知道狄飞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他本身,不过从他的语气里并没听出什么自怨自怜的意思,“邓苍生的苍生刺这门武功,出掌尖锐如刺如钉,甚至可以左右开弓应招,可惜练这门功夫的人,却大多将自己练疯了。” 所以无论是因为邓苍生能同时制衡四把飞刀,让这个以二对一的状态下她打的不太舒服,还是因为虽然邓、任二人中虽以邓苍生为首,他的弱点却更清晰,时年都应该先对付他才对。 打蛇打七寸,打人—— 鬼神劈袭来,她像是一片被风摧折的叶子一般翻身落了下去。 但这些丝线上附着的是她嫁衣神功的气劲,伤人不伤己,这分明是锐利的丝线在她足上缠绕得像是最柔软不过的丝绦。 人已半仰,却像是凌空有了个落脚点一般,腰身一转,手中的四把飞刀已经出手。 刀尖所指—— 商曲!幽门!大赫!神封! 四处大穴! 这下邓苍生若还不知道这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明摆着知道他的弱点,那他也趁早不要在道上混了,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能应付是另一回事。 他眼前的四把飞刀又快又乱。 乱的或许不是飞刀而是线,神针乱绣法本就没多少人知道,更不用说是结合在飞刀之中。 竹林背景之下那四把青翠的飞刀本就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而当丝线还在背后风云搅动,几乎让人眼花缭乱的时候,刀尖的旋舞偏离有那么一瞬间让邓苍生以为,自己方才以为她深知自己弱点只是个错觉。 可刀刃在动,她人也在动。 藏青色的披风突然扬起,被本能拍出苍生刺掌法的三圣主一掌击碎。 纷纷扬扬的布片与漫天落下的竹叶混杂在一处,让这空中的三人对战在此番背景之下有种美而残酷之感,也几乎让下面对战的双方弟子停下了动作,只想看清楚上边决胜的结果。 竹叶青布之间,那四把飞刀移位,却还是各自指向了其他利刃原本的目标—— 刀光昭然! 邓苍生被迫立在丝线上拍出了一掌。 骈指为刀的掌风拍开了这些指向他功法练就之后命门的飞刀,但这不是单纯的飞刀,时年的手镯机关与手指,都在操纵着飞刀的往复。 她人如飞鹤,踏线疾退的样子像极了因为一刀未中后的转圜,实则还是进攻! 那四把飞刀收回之间已再变目标—— 大椎!肩井!天髎!秉风! 这是他背部练就苍生刺与混元一气神功之后功法的命门所在。 “大哥当心!”这次喊当心的换成任鬼神了。 他怕的不是邓苍生应付不来这四招,他怕的是他这位练武胜过一切,做杀手的时候也在思考切磋的好大哥,因为对方这突然窥破功法要诀的出招,让他见猎心喜,甚至觉得对方是他掌法能有长进的助力,以至于留了手。 双方这出遇战,无论是立场还是出手的目的上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退让一步,对面那个实力甚至比他们资料里翻了一番的姑娘,却显然不会退。 任鬼神轻功远不如那两位,在他蹬着竹枝而起,试图先抢攻换位之际,时年已经一刀命中斜前方的竹子,在邓苍生转身应对背面的四刀的时候,收回的丝线拖拽着她又一次从交错罗网间穿过。 她的指尖甩出了十数把独立的飞刀。 刀影重重里是她人比刀快,落脚刀背又旋身而起,任鬼神只来得及扯住她的衣摆,这极近距离的发难已经落下。 一把快刀直入邓苍生的头顶。 内劲如火,让这把飞刀甚至斜穿面门而出击碎了他脸上戴着的古怪脸谱,露出底下那张狮鼻海口罗汉眉的脸。 时年停都未停,衣摆一断翻身落下,反掌而出正中心脉。 但这一掌远没有那么简单。 任鬼神的那声“大哥”的痛呼还未出口,已看到此时处在他和那青衣少女之间,尚未来得及坠下的邓苍生的身体,自心口一道裂隙内劲穿出,猝然震碎了一片筋骨血肉,彻底没了抢救下来的可能。 而三把飞刀居然从这她以小天星掌震裂的缝隙中穿出,穿过了邓苍生的身体也丝毫未有减慢速度,压根不给任鬼神反应的时间。 掌法确实不是她的长处。 可前有夜帝指点后有铁中棠教导,更有师父的喂招,她一手霸绝人间拿得出手,小天星掌此前与吴其荣交手用上过,现下全力出手更非等闲。 但要命的还是她仗着此时有人遮掩,肆无忌惮以嫁衣神功的烈火之气催动的三把飞刀。 太近了! 任鬼神想退,后背却突觉已有合拢而来的细线袭来,但凡他有什么异动便会被丝线切割得四分五裂,电光火石之间,身前的三把飞刀已经穿胸而过。 眼前的少女哪有什么初涉江湖的愣头青的样子。 她这一刀一掌狠辣果断得惊人,那张比之幽兰更显灵秀的脸上毫无杀人得手的自得,被蹭上了飞溅血痕的脸上面沉如水,分明是意在再杀一人! 邓苍生的尸体还未落地,任鬼神面前青影一过,身上已再中一掌。 他本以为集合二人之力出手,这应当是个绝无可能失手的买卖—— 然而他的鬼神劈还没来得及出手还击,那叠浪一般的掌力蕴藏着烈火惊雷的气势,隔着他的一身皮肉已将他的五脏六腑与脊椎都震击得粉碎。 这个显然绝不容自己有失的少女,又是一刀穿喉而来,彻底按灭了任鬼神的生机。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可惜他已经来不及探究为什么这短短三个月里她的进境如此可怖了。 任鬼神的尸体紧随着他那位老大哥坠落,与此同时空中交缠的丝线一道道银光掠动收拢了回来。 时年轻盈地落在满地竹叶之上,一刀甩出,将一名迷天七圣盟的弟子给钉死在了马车上。 全场静默。 空中的这一番惊变太快了,快到底下的双方甚至还在仰头围观这以一对二的战况,上面已然分出了胜负。 邓苍生和任鬼神任何一位都不能说是弱者,可她的招式太奇,此处的环境更是助长了她的这种优势。 所以她的取胜只让人感觉神鬼苍生皆不可阻挡,顺遂得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迷天七圣盟的弟子顿时四散奔逃。 “别追了。”时年不动声色地按下了一个开启了一条缝隙来不及合拢的箱子,将痕迹抹除。 她这一手凌空应战正是为了苏梦枕此前说的,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时年人在空中却没忘记让镜子留意哪些人是来浑水摸鱼对货物动手脚的,被她最后一刀命中的显然不是自己人。 而现在,她总不能把金风细雨楼在迷天盟里的卧底给杀了。 已堪称迷天七圣盟克星的少女,囚了两位圣主杀了三位伤了一位,只剩下最神秘的七圣还未有碰面机会,开口说出的话虽轻,在六分半堂中人耳中便是金科玉律,自有其道理,他们也立马重新回到了看管的货物旁边。 “让他们去吧,这群人胆气已丧,将他们的三圣主和四圣主的死讯传出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谁还敢来觊觎我们六分半堂的东西。” 镜子都忍不住为她这个精湛的演技喝彩。 【你这卧底当得可真够称职的……】 “你没听到雷动天来了吗?不装腔作势一点怎么让他相信我不是故意把人放走的。” 雷动天确实来了。 他没想到那个搞出了湘妃竹阵,更是以成百条游丝掠阵的家伙,在六分半堂的车队从他打出的出口逃脱之后,居然又成了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阵仗,守势比攻势要显著得多。 他陡然想到,这人说不定使的是个调虎离山的伎俩。 一想到那个被雷损看好的少年天才,和那批用处不小的货物,雷动天出手都带出了三分焦躁。 上官悠云确实在交手中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对方五雷天心掌的对手,也格外庆幸得到了提醒,可一方的心态是求战,一方的心态却是要摆脱这个难缠的对手,和队伍会合,此消彼长之下,居然还真打了个平手。 看到代楼主发出的信号,上官悠云也没恋战,果断放弃了湘妃竹阵转头就撤,只留下雷动天在原地生闷气。 不过他也没这个多余的时间痛骂这个搅事的对手了。 生怕雷损交给他的差事出了纰漏,雷动天提气运起轻功就往前赶。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车队出了事,而是一个脸谱破碎一个胸前中刀的两具尸体躺在地上,听到的是时年出口的那句“谁还敢来觊觎我们六分半堂的东西”的尾音。 “说得好!”雷动天大为赞许她这以一人之力击退敌人的做派。 雷损说她是个未来的得力助手,更是个福星果然不假。 “这是迷天七圣盟的三圣主和四圣主?”雷动天见过邓苍生和任鬼神,他没把这两人的本事放在眼里,但这两人绕着他走,也没能碰上此等正面交手的机会。 现在这两具尸体却躺在面前了。 他弯腰翻了翻这两人身上的东西,不太意外地从这两人的身上各自找到了一块竹符。 竹符上雕神蝠下刻獬豸,中有斗牛、飞鱼和蟒,这正是六分半堂中曾有击杀过的迷天盟上一任二圣主身上拿到过,只有堂中高层知道的东西—— 迷天七圣盟内圣主的令牌。 身份无误。 第34章 034(一更) 雷损虽有预料到倘若让时年外出,是要引来迷天七圣盟的人的,这才让雷动天也跟着行动。 归根到底还是得有个镇得住场面的。 却万万没猜到,雷动天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敌人牵绊住了,还是给了迷天七圣盟趁虚而入的机会。 但结果居然不是他筹备已久的东西出了问题,而是这个闭门练功三个月的姑娘,飞刀更上一层楼,直接以一对二取了邓苍生和任鬼神的性命。 这还能算个好消息。 雷损也顾不上此前他有等关七落入圈套之后拉拢这两人的盘算了,能不能拉拢到手另说,手里有一个这样成长速度惊人的下属,显然要比什么都顶用。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摩挲着雷动天递给他的圣主令牌,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 这场博弈中他又多了个可用且好用的兵刃。 雷动天注意到雷损另一只残缺的手上套上了三根机关木手指,这正是他也随时预备出手的预兆。 “或许堂主可以再给她一点立功的机会。” 雷动天提议道。 雷损取代雷震雷位置的野心并没有在他面前隐瞒,否则他也不会参与到这个事情里。 在他看来雷震雷到底是已经老了,虽然雷媚的年纪还不大,但雷动天觉得雷震雷开疆拓土的心气已经大不如从前。 天子脚下,和迷天七圣盟僵持的时间越久,对六分半堂来说也就越是被动,雷震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此番离开京城正是为了寻求解决之法。 但雷动天觉得这还是少了点上位者的魄力。 所以他更支持雷损在此时稍有些不择手段的做法,纵然会在短时间内背负一些骂名又如何,时间会证明这样的选择更有利于这个从江南霹雳堂中独立出来,在京师立足下来的帮派组织。 “有些安排可以提前了。”雷损回答道。 这样的一个好手总不能在权力更替之后,来个什么政见不和,夺权手段看不过眼之类的理由,跑到对面的阵营中去,所以—— 他必须抢先给雷震雷扣个黑锅。 再念及无情已经跟她有一次会面了,她在京城里并不是无处可去的,雷损更觉得自己有必要做这件事。 时年没管雷损此时看到那两具尸体会怎么想,更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有了给她编织一套站准阵营的理由的想法,反正她虽有动用嫁衣神功的内劲,但造成的伤口却同当时击杀六合青龙赵画四的大有不同,怎么都联想不到一起去。 现下她依然是个靠谱而有天赋的大好青年。 她在院子里看着雷损在此地留好的人手,装模作样地将那一箱箱的货往仓库里搬运,镜子却在跟她播报这些箱子只走了个场面,实则立马就已经从后门运走,另有一支队伍的人负责运送剩下的路程。 领头的按照镜子的描述,正是六分半堂的雷恨和雷娇。 “我现在有点后悔自己立的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人设了,”时年一边用六分半堂的弟子给她递过来的湿帕子将脸上的血痕擦拭干净,一边在心里同镜子感慨。“如果我现在是他的心腹,说不定能直接接上下一趟的活,主动性上要更强一些。” 【你已经够厉害了……】镜子深觉这种来到别的时空的功能,再没有比她用得更顺手的了。 悟性天赋一绝,让神针乱绣和上官悠云的控线之法,在她手中玩出了花,而这个时间又恰好让她独特的内功法门,足以过渡应对逐渐提升的对手。 镜子甚至怀疑,倘若再给她一点时间,比如说过完这一整年,再去哪里混上个小半年,她说不准能直接杀回大沙漠去给石观音一顿狠的,以报当时顶着水母阴姬的招牌都没能阻止变成阶下囚之仇。 【再说了雷阵雨和关七之间的打斗,按照他们所说的水准,应该还远不是你可以围观的,若不然,他们也不会放在京郊。】 放在京城里妥妥的在搞破坏,且不说这两人本身是不是有案底了,光是这次的破坏力度,都够他们去吃牢饭,不过若非如此,也不会被雷损给钻到空子。 “你说的对,他们如果死不了,总有机会见识到他们的本事的。” 时年琢磨了下又觉得这话不太对,她在这里能停留的时间只剩下了五个多月,能不能见到养伤完毕的两人还真不好说。 “说到关七,他真是当了个反面典型,同样是京城里大势力的老大,怎么他自己要跟雷震雷手下的护法打一架被暗算,他的手下不说能不能有雷动天的水平了,这么一算好像都快削没了。” 镜子听到她的心声继续说道,“所以说当老大的还是得脑子好使。” 【你是在说你自己还是在说苏梦枕?】 “兼而有之吧,起码不是在说雷损。” 时年放下了手里的湿帕子,正好看到雷损和雷动天从房里走了出来,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有狄飞惊此前给她列数的迷天七圣盟三圣主和四圣主作为一双杀手犯下的凶案,对击杀了邓苍生和任鬼神,她显然并不需要表现出有多少心理压力。 “你们先回去吧。”雷损挥了挥手。“路上应该没有那么没眼色的人了,回到京里注意迷天七圣盟的动向,尤其是你——” 他看了过来。 时年眼看着他露出了个分外苦恼的表情,“你叫我怎么说你好,死在你手里的尽是迷天七圣盟里排的上号的,要知道圣主未必就是盟里最强的,这些出自三教九流的人可不会管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的,只要能解决掉你,他们便是盟里的英雄。” “那就一锅端好了,反正是黑/道势力。”时年小声嘀咕了句。 看雷损那分外无语的目光看过来,她又抿了抿唇,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她来的时候骑的那匹马被邓、任二人的掌力打没了,蹭的货车抵达的地方,雷动天的坐骑则在他和上官悠云的对招中,被竹子打了个对穿,事实证明坐骑真是个高危职业。 所以现下她只能骑上了新拨给她的那匹马,跟在了雷动天的后面。 但不熟悉的坐骑总归是有个坏处的,他们行出去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振动,而后便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炸雷一样的闷响。 被这两者所惊,这匹本就跟她不太熟悉的马顿时惊得往前跑去,她废了老大的力气才拉住缰绳迫使它停下。 她往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在夏日傍晚刚刚擦黑的天色中,只能看到似乎是有大片的火光和白光在某处最后沉了下去。 “那里是?” 雷动天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雷雨季节快到了,京城里的天也要变了而已。” 至于他说的是真的雷雨还是一场与六分半堂权力争夺有关的惊变,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时年还来不及再问,忽然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道黑影掠过,她都没看清是什么,雷动天却已经变了脸色,想都不想地腾身而起追了出去。 【他这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那个黑影看着有些像是上官悠云,但以我的目测来看应该不是他,”易容自然包括对身形的观测,时年自认在这方面有什么异常,骗不过她的眼睛,“跟上去看看。” 她将两匹马都系在了一旁的树上,紧跟着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追了出去。 但很奇怪的是,明明她的轻功要比前面的两人快上一筹,居然一连追出了好一段路也没看到那两个人的踪影。 在她几乎都打算放弃追踪折返回去的时候,她却忽然看到前面的林间隐约有光透出来,稍走近一些便看到,那里是一座宅邸。 在京郊有这样的宅院也不算太奇怪。 何况这地方距离官道也并没有很远,上京城不算麻烦。 但奇怪的是,这座看起来宁静而朴素的宅邸,在夏风之中,传到她鼻息里的居然有一股子血腥味。 以雷动天的本事,绝不可能是被那个古怪的黑影骗到了此地遭了殃,更何况这气味有种层层堆叠新旧混杂的感觉,或许并非那么简单。 时年自忖以自己的轻功,逃命应当没什么问题,便如一道清风落在了屋顶上。 这宅院很安静,但不是那种无人说话的安静,而是时不时便有几声闷响发出时而又停下的安静。 紧跟着是不像是人也不像是兽类的响动,从灯光最分明的一处房间里传出来。 时年翻到了那一处的房顶上,小心地挪开屋顶的瓦片,从那一线缝隙中看了下去。 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个放置了什么犬类牲畜的屠宰地,为了防止它们咆哮便堵住了嘴,才有了这样的血腥气,可她看到的,却是她自认为自己打小已经能算是见多识广的,都从未见到的可怕场面。 房间里有一排是罐子,罐子的长度大约只有三尺,却有一个个面貌稚嫩仿佛是孩童的头从罐子里探出来,在头顶上有的还没有头发,愈发像是个婴孩幼童,有的却生长着稀疏的白发。 这些装在罐子里的人很安静,只是偶尔发出罐子内部被敲击的声音。 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一个清醒着的小童张开的嘴里并没有舌头,是以才只能发出那样奇怪的动静。 而另一边声响更大的也更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则是背部被活生生地黏在一起,几乎成了个连体的畸形儿。 在房间的角落里更有一些仿佛是铁笼的东西,却被一层黑布蒙着,时年完全无法想象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在更加见不得光的地方。 这些残障畸形的孩子绝不是自然形成的,因为她突然听到坐在角落里看管的两个人突然出了声。 其中一个开口道,“要我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这么多,肯给钱的也就更多,犯不着让我们总跑着京城周边的城镇,每天还得有大半的时间耽搁在路上。” 另一个便回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逮来的这些小孩大多是太师的政敌,或者政敌的部下家里的孩子,虽说变形成这样了,就算是放在家里人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但凡事还要讲求个意外,万一就认出来了,纵然有雷老爷子在京里白道上只手遮天,也护不住我们。” “赚这点鸡零狗碎的钱,还得担这么大的风险,要不是咱们还领着六分半堂总堂主给的补贴,这差事我早不干了,京城这富贵地方,干点什么不比干这迟早掉脑袋的事情强。”第三个躺在那儿歇息,时年原本还没看出那里有个人,此刻他一开口,便暴露了方位。 她几乎要忍不住将掌下的砖瓦给捏成齑粉。 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若不是这只手实在眼熟,还透着股病态的冷意,她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拔出袖中的飞刀捅过去。 她侧过头来,此时已经黑沉下来的天色,并不影响她看清身边人的脸,更何况还有底下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将他的侧脸给照亮,也让她看清楚了他此时比划的口型,“且慢动手”。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地,但时年对他的轻功和内功都有数。 倘若雷动天还在附近,他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 苏梦枕的眼神冷得出奇,当然是因为底下的场面。 时年记得白楼中第五层一桩桩一件件的财务收入,金风细雨楼账目的清晰和干净也正是时年下定决心加入的缘由,他显然不是在给这些人找理由—— 他动了动唇,继续无声说道,“听听他们还说些什么。” 大约隔了好一会儿,那个躺着的才又继续说话,打破了里面间或响起的声音规律。 他念叨着前些日子上京城里小甜水巷溜达了一圈,可惜杏花楼里他没这个消费的本事,又说起了他当时接手的一批新绑到手的孩子,再等上几天就能当他的摇钱罐了。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和太师搭上话的还不是雷老爷子,享受的也是他。”另一个人嘟囔着,“你是没看到那给咱们带货的小娘们,可真是人比花娇,若不是她武功着实了得,迟早……” 他干笑了两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被教训过,露出了个又恨又怕,还有三分垂涎的表情,“哼,雷娇,这名字取的还真应景,我花了足足小半两银子才打探到她的名字。” 雷娇! 时年猛地一惊,雷娇绝非是雷老爷子的部下,而是雷损的心腹。 但倘若不是镜子给她说了先前后门的情况,她恐怕也不会知道,她的地位和心腹程度起码是与雷恨同一个档次的。 这个名字一出,她也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这些残废的可怜孩子,并不是雷震雷老爷子为了维护六分半堂和蔡京之间的联系所为,而分明是雷损为了讨好他而做出的恶行。 可底下的那三个人被蒙在了鼓里,甚至在谈话之中也觉得自己听命的上司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而倘若不是再多听了两句,时年恐怕也得被骗过去。 再一想到雷动天那个看起来是在追一个很像是先前偷袭的上官中神,实则是将她引来这个方向的举动,时年若还反应不过来雷损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那她也趁早不要当这个卧底了。 为了激起她对雷震雷的厌恶,以便在他夺权之时又多一个坚定站在他这边的人,雷损还真是—— 真是用心良苦得很! 她一掌击开了屋顶,苏梦枕这下没有拦着她。 瓦砾掉落下去的地方正好是一片空地,那三人本能地抬头朝着屋顶破碎的地方看去,看到的却是一道道寒光。 三道刀光卷带着银丝,另有六道未经束缚。 他们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经感觉到肩膀穿透的剧痛。 每人的肩膀上各有两把飞刀将他们横钉了出去,而为丝线所控的三把,只差一寸便能穿透他们的头颅,径直扎入了墙上,这个扎入的深度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突然从天而降的青衣少女浑身的凶煞之气,让这三个方才还在调笑的人压根没有了这个欣赏的心情。 谁都能看得出来,她是来要命的。 她开了口,“现在,我问,你们回答。” 第35章 035(二更) 即便明知道或许回答了还是个死,但人总是会有些侥幸心理的。 有刀子的威胁在,时年的问话刚出口,那三个人便已经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了个干净。 从如何接手“货源”,如何将他们按照江湖卖解时候的样式倒腾得变了形,又是如何避开京畿重地,在周边的城镇里跑江湖表演,再到如何将一些爹娘恐怕都认不出来的可怜人放回到家门口,权当是个威胁,他们都吐露了个一干二净。 时年越听越觉得这不能怪她的养气功夫还不够到家,实在是这几个人属实离谱。 到了这个时候,这几个人居然想着的还是这门生意果然不好做,是要掉脑袋的,而不是看着这一屋子无辜变成此等样子,显然没有这个复原可能的孩子,有起码的同情心。 “有名册吗?”她最后问了句。 “我们哪有这东西。”被她盯住的人打了个哆嗦,这姑娘拎着飞刀在指尖旋转,比起雷娇还要漂亮得多,却委实是个青衣修罗,“都是上头给我们什么样的货,我们抓个阄,来决定按照什么法子……” 他的喉间突然多了一把嵌入的飞刀。 而他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但这一刀出的不是她向来一刀封喉的路数。 这中刀的恶人还在喘息,只不过一动便撕扯开伤口,让他生怕自己的血在下一刻就流干,只能强撑着一声不吭,却全身都在打着微弱的寒噤。 她实在懒得问下去了,给另外两人也一人甩了一把飞刀。 能犯下采生折割这样罪行的人,以她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是该当把他们送去体验一番刑部那两位知名酷吏任劳任怨的手段的,纵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想到那两个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时年也没有了折腾的心思。 她现在更没有和这些小喽啰多纠缠的时间。 雷损或许想看到她直接把人送交到衙门去。 这便是他给自己顶替雷震雷的位置铺垫好的一步。 但时年可以配合他演这场“看清现任六分半堂总堂主是什么样的人”的戏,为保之后的行动里有主动出击的权利,也可以说是立了大功,却决不能真助纣为虐到给雷震雷就这么扣上一顶帽子。 纵然此事涉及蔡京一定会被压下去,雷老爷子在堂中自打六分半堂建立到现在十七八年的声名却一定会毁于一旦。 苏梦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房顶上落了下来。 一身鸦羽色的外袍让他显得更加苍白了些,听他开口时年才把注意力转了过去。 “本来是想提醒你一下雷损的阵营里的人物,此番关七和雷阵雨的约战,把有些人给炸出来了,不过看起来你已经有数了。”他观察入微,自然不会错过时年在听到雷娇的名字时候的表情变化。 时年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此前你跟我说过,金风细雨楼的财务支撑来自于护镖、水运、铁器火药、运粮之类的难做而利多的活,甚至包括了戍边,这些在白楼里都有账本一一印证,你也跟我说过一句话,残害忠良铲除异己这种事情或许利润很高,但就算是跟金风细雨楼在立场上敌对的六分半堂,你觉得他们也不会做。” “只对外不对内,是江湖人的规矩,但有些人好像把这个规矩给破坏了。” “所以他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苏梦枕回答得很果断。 他此前自称自己可以做一些毁誉参半的事情,都力求保证金风细雨楼的账目事业清白,显然雷损踩在了他的底线上。 在他那双寒焰纠葛的眼睛里,斩钉截铁表露出的是划分界限,除恶务尽的决心。 “或许经此一事之后,雷损会有底气将我用来对付此时不在京城里的雷老爷子,尤其是我还做了一件迫使他不得不提前篡权的事情。”时年认真地看向了苏梦枕的眼睛,“这会是一举打压雷损最好的机会。” 苏梦枕注意到了她的用词,她说的不是打压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而是说的打压雷损,这两者确实有些区别。 “你做了什么?” “我让惊涛书生找机会给了两个人递上金风细雨楼的诚意,颜鹤发和朱小腰。如果是平时他们一定不会这样轻易接受,但——” 她就算不说苏梦枕也听得出她的意思。 现在是特殊时期,迷天七圣盟的核心便是关七。 七圣主落入了算计的圈套中,几乎是整个迷天盟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了。 不管是合力对抗六分半堂也好,又或者是真下场瓜分,要在迷天七圣盟身上也啃下一块肉来也好,总归金风细雨楼不像是六分半堂一样,要的是迷天七圣盟彻底从京城里消失。 让惊涛书生出马去游说也实在说得通。 他在京城里游荡惯了,就算在六分半堂里也像是个格格不入的人,是伺机崛起的金风细雨楼的内应,在时年佯装恫吓了这位大圣主之后,他会有一些错误的判断也合情合理。 “此外,我让他引导他们两个去找了一个人,关昭弟。她跟雷损之间虽然曾经有感情,现在却很难说彼此之间还有多少信任在,如今更是她的亲人可能被雷损运过去的一批炸药导致命在旦夕。” “所以如果我是她的话,就一定带人重回迷天七圣盟,做那个梦幻天罗关大姐的位置,而不是等事后无力回天了才被狼狈逐出门。她是个当断则断的人,之前她还有理由说服自己当做看不见这两方的争斗,现在却不行。” 想到雷损看起来是赢了一局,将雷阵雨和关七都坑得不清,结果先是炸药的火力莫名削减,回到京城又发现夫人带着牢里的两个回了迷天七圣盟,时年也觉得颇有成就感。 可看到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孩童,她又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该怎么办?” “你放一把火,就当你看不过眼这地方的情况。”苏梦枕回答道,“我会让人将这些孩子送走。” 听到放火,尚还保持了一丁点清醒,失血过多已经让他们多半陷入混沌状态的三人拼命挣扎了起来,却反倒是让血流得更快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看时年有些不解,他又解释道,“雷震雷不在京城,雷阵雨重伤之下势必被雷损移交到官府手里,所以先前我给洛阳王去了信,请他来一趟相助。” “他也正是老字号温家“活字号”的人,这些被塞进缸里的年头尚浅,不需劳动温嵩阳便有望勉强做个正常人,那些被拼在一起的,倘若他有办法最好,就算没有,也应当能有个少些痛苦的方式了结,至于那些笼子里的……” 苏梦枕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此地的血腥气和异样的气味对他这种病灶在肺的无疑是个折磨,他攥着衣衫重重咳了两声,“你不必看了,这些恐怕是真没什么法子,能救一个是一个,你也别太介怀。” 她又怎么能不介怀呢。 可苏梦枕说的对,有法子的情况下自然是能活一人便是功德,倘若没法子—— 那就找罪魁祸首算账! 时年回到她拴着马匹的地方,雷动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看到她回来的时候眼眶微红神思不属的样子,明明先是了然的神情,偏偏又很刻意地问了句情况,顺便解释了一下他离开的原因,他非要去逮到那个以湘妃竹阵破坏他的运送活计的人。 时年懒得听他说,干脆装哑巴。 反正她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看到他们想让她看到的东西,觉得恶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打马入京后她便发现,京城里远比她想象得要紧绷得多。 “两大帮会坐镇京城”这种说法里“坐镇”这两个字不是白用的,即便在随便扔个东西都能砸中个达官贵人的京城地界,因为双方的权利变更和针锋相对出现了突破口,街上已不剩几个行人了。 只隐约听到各处维护治安的公门中人的动静。 雷动天下意识地反应过来,这京里势必还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想到的事情。 “我们先回六分半堂。“ 有之前林中的耽搁,他们和雷损抵达堂中的时间居然相差无几,而刚一进门,便撞上了正准备由人抬着滑竿藤椅出行的狄飞惊。 让这个平日里大门不出的人都预备出门,京城里的局势看起来远比他们想象得要让雷损这方难受得多。 “出什么事了?”雷损沉声问道,他此时当之无愧的枭雄本色,就算明知有大事发生,也依然冷静得惊人。 “是我的疏忽,”狄飞惊抬眸应答,“堂主夫人和地牢里那两个一起破门而出,此时恐怕已经暂时掌握住迷天七圣盟的局势了。” “继续说,光是她的话,还不足以让你亲自上阵。” “凌大将军趁火打劫。“狄飞惊补充道。 【这叫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镜子说了句时年此时很想说的话。 “好在金风细雨楼那边估计今晚不会有动作了,探子来报苏遮幕病重。” 这对雷损来说是个好消息。 即将继任楼主的未成气候,虽然自己的养女和对方有婚约在身,但权力斗争里姻亲是最不靠谱的关系,那个十年前便让他觉得未来将成大器的孩子,难保不会从他这里分一杯羹。 至于最后的一个坏消息也不需要狄飞惊说了。 关七重伤,雷阵雨同样伤重还入了狱,这原本是对他来说的好局面,雷震雷不在京里就势必需要一个主事者调度全局,这个位置理该由他顶上。 但有了一个变数。 关昭弟是他的夫人,还是他打着双方关系平稳过渡娶进来的夫人。 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关系巨变之下,她不出来说话尚且好说,然而她再一次站出来却直接站在了对立面。 夫妻敌对,无论是谁都会觉得难免徇私,更不用说雷损平日里作戏多了,还真让人觉得他是个好丈夫。 狄飞惊不提这一茬是为了保护雷损的脸面,他却不得不将这攘外必先安内的事项提到最前面来。 更何况,若不能尽快平定局面,等雷震雷回到了京城,他就被动了。 所以今夜势必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去召集各位堂主,在此期间,老二,”雷损看向了狄飞惊,“由你全权接管我手下的势力调配。” “堂主放心。”狄飞惊应声道。 他低着头,但雷损对他这个二把手从称呼上的认同,已经足够了,这便是他发号施令的根本。 雷损是带着雷动天走的,毕竟以雷动天的实力,在六分半堂里早混上了堂主位置,有他这个元老支持,雷损可以少费不少口舌。 剩下的人便是狄飞惊可以调度的。 时年听得他用有条不紊的语气念出一个个姓雷的名字,拦截在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势力分界线上,直到原本回来的出去的堵死了的正门恢复了原本的宽敞。 而他边上,除了抬轿的之外,已经只剩下了她。 就算他转头不易,时年都能感觉到狄飞惊在看着她。 “有没有兴趣去看一场大戏?”他的指尖在藤椅扶手上微屈,方才的布置中这只手指有节律地在那里敲击,直到此时才和缓下来。 初被推到台前就是这样的局面,或许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冷静。 但他无疑选择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他选择坐镇三合楼。 这也是时年第二次来到这里。 这个论理来说原本是迷天七圣盟的地盘,随着颜鹤发的被俘已经在这三个月中这一带落入了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当然在京城里讲势力范围这个词多少是有点大逆不道的。 可在狄飞惊登上三合楼的时候,在他这具让人惋惜身有残疾的身体上,表露出的却是越界者死的气势。 “今天晚上会很热闹,”他慢条斯理地在面前的茶桌前坐下,这个状态无疑能更好地节省他的体力。“怎么了?你好像安静过头了。” “因为我想不通一件事情。”时年没有坐在他的对面,而是扶着栏杆看着今日早早断绝的街市灯火,“如果你的顶头上司做了有伤天和的事情,那你会选择怎么办。” “我只听命于雷堂主,我的性命是他救的。”狄飞惊淡淡地回复,“倘若他做的不对,那是我的能力还不足以让他游刃有余。” “如果你说的是别人,那正好改天换地。” 他好像全然没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大事,就像方才他布置应对迷天七圣盟的人一样,在那张垂首中只能看到姣好俊秀的侧脸上,是一层近乎残酷的冷淡。 时年听懂了,对他来说,只有立场之分没有是非之分。 但他跟惊涛书生那种随性又不太一样,他被恩情所束缚后已经既定了阵营。 所以他们注定是敌人。 “你最好不要距离窗口那么近,”因为逆光他也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只是继续开口道,“现在想杀你的人很多,想趁着今夜杀我的人也很多。京城里杀人后逍遥还是坐牢的规矩是由胜者决定的。” “那看来我不是来看好戏的,是来当靶子的。” 不过在她今天怒火憋着总得找个途径发泄出来的时候,有人送上门来找死,实在是个好事! 她话尚未说完,一支来势汹汹的飞箭已经划破了夜色,朝着她疾速射来。 第36章 036(一更) 这支箭她见过! 在上京城来,路经楚河镇的时候,射向元十三限的正是这样的一只箭。 这是惊怖大将军手底下“鸟弓兔狗”四将之中的“弓”! 时年委实想不通,这几个被凌落石培养了十余年的走狗,怎么在这半年内相继死了两个之后,还有此等闲情逸致跑来折腾。只能说,凌落石的脑回路果然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这话不是个褒义。 她将身子一侧,那支长箭从她的面前掠过,她一把握住了这疾飞的箭矢,掌心裹挟的内劲将这支箭强势地拦截了下来,指尖翻转便将它掷了出去。 却不是朝着箭矢射出的方向。 对以飞刀为武器的时年而言,要判断这样一支箭的来处再容易不过,这位号称“射日大王”的家伙确实用了点射箭的小技巧,但箭与飞刀是有些相似的。 狄飞惊看她含着股引而不发的怒气,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惹着了她。 但看她这一手娴熟的接箭发作的技法和将对方锁定为猎物的气势,估摸着对方确实不是她的对手,便也没阻止她在飞箭不输于来时的速度射回去的同时,她人也踩着栏杆翻出,如一支苍青色的箭矢流光一现。 箭与人几乎同时抵达了那扇虚掩着的窗户。 雷大弓实在没想到这跟在狄飞惊身边的少女,同时也稳坐近来迷天七圣盟黑名单前三位的家伙,居然如此快地也不管他这边是不是有埋伏,径直袭了过来。 小小年纪就这般托大! 他最擅长的是弓,但弓在他手里既是件远程的武器,又是个近战的利刃,否则他也没这个胆子位列“鸟弓兔狗”之一,更不用说是敢追随凌大将军为非作歹——要知道这般行事得罪的人可不少。 但他拨动弓弦的速度快,时年出刀的速度更快。 今日夜市早闭,月光又不盛,雷大弓所在的房间为了不暴露行踪,并没有点灯烛。 可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火光。 这破窗而入的青衣少女出刀而来,分明是翠绿色的一道,却又含着一缕流火,他尚未看清便被迫错身避开这刀锋。 好在手里的长弓在他这个有些狼狈的翻身中似乎全然不是个累赘,他人还没落稳,箭已经猝然离弦。 但此等狭小的地方,上次邓苍生这种近战好手都奈何不了她,更何况是雷大弓这种远程狙杀多了,格斗功夫废了大半的—— 只有单薄月光映照的室内,她的对手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到底看到的是掠过的人还是仅仅是一个影子在动。 可他发现他的弓弦突然裂开了,那一道从火光中绽放的璨然刀光,在那支箭射空了的同时已经近在咫尺。 他本能地将头一偏,这刀光划过了他的侧脸,带起一股子火辣辣的疼痛。 要命的却不是刀光,而是紧随而来的一抹掌风。 咫尺方寸爆发出的一掌,潜藏在刀光之后尚未给他留有第二次躲闪的机会,他几乎只来得及看到一只游鱼一般灵活的手掌,蛮横地拍在了他的胸口。 在这寂静一片的环境里,筋骨断折的声音显得尤其明显而刺耳。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打进来了一团火,这团刚烈汹涌之极的劲气在胸膛里四处翻搅袭击。 恐怕他曾经见过被大将军下令活生生烧死的人也便是这种痛楚。 这股真气在拍中的顷刻间便已经四处为祸,搅碎了血肉,以至于她分明还又甩出了第二把飞刀,却让他在急剧的痛苦中,只感觉到一阵冷风从破败的血肉中穿过。 我怎么感觉你变得更强了? 镜子自觉虽然自己不是个人,当然也没法练武,可他的眼力还是摆在这里的。 “不,只是因为迁怒而已。” 惊怖大将军手底下的“鸟弓兔狗”四将是什么好人吗?显然不是。 比起雷损这几个人被凌落石指使做出来的恶事有多无减。 雷损还是个江湖人,“惊怖大将军”这个封号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六年。 这背后的罪状和盘根错结的势力,她光是在白楼里看到的资料中记载的,都已经是让人觉得后背发凉,更不用说是那些藏在背后罄竹难书的。 现在还不到跟雷损动手的时候,不能操之过急,但“弓”送上门来,她却有足够的动手理由和底气。 胸口中掌的雷大弓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掌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烈,穿心而过的飞刀又杜绝了他最后的一点机会。 随着这具尸体倒下去,时年落定在地,嘀咕了句“便宜他了。” 小天星掌和霸绝人间的中和,让这一掌造成的伤口有种摧枯拉朽之态,但在纠缠着内劲的飞刀作用下,原本可能被发觉和赵画四伤口相似的地方都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她虽是含怒而来,却依然足够冷静。 然而她话音尚未落下,已有另一道寒光骤然袭来。 这本该是一道无声息的刀光。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刀光为她所察觉之前,发动攻势的人先在室内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于是她下意识地凌空一翻,飞刀悬索牵着她又往后急退了一段,这才让这凶悍的刀芒斩断的只是室内的桌子,而不是她本身。 这刀好快也好凶! 这是凌惊怖手底下那个用着看起来无鞘又普通的刀,实则刀法顶尖绝非凡品的萧剑僧! 夜色浮动的环境并不影响他出刀的锋锐,在刀身上的血气让人足以清楚地感知到,此人的刀法恐怕是杀人的招式。 作为还击,破碎的木桌遮掩下,时年拍出了一掌。 这一掌若说力道与威势,丝毫也不逊色于方才她对雷大弓的杀招,而先前是以飞刀之锐,让人仓促间来不及防备她那出掌,这一次却是在掌风猎猎之后,数道飞刀直指对方而去。 而这刀客不退反攻。 时年突然想到了苏梦枕说的对方这刀法很像是以杀制杀,以攻代守的无鞘刀法。 因为刀不回鞘便只有进攻! 抬起的刀身招架开了掌风,几出残影的刀光敲开了飞刀的轨迹,而后毫无停滞地朝着时年继续落下。 但也几乎在同时,这个分明稳占上风的年轻人说了一个字,“走。” 什么? 还不等时年发问,刀已经到了面前,她人如飞雀轻烟,仗着身法奇绝避开了这一刀。 这个距离下她也听到了对方重复了一句,“我说,走!” 这要还看不懂对方是在放水,那她也就太过迟钝了。 这么看起来苏梦枕的猜测恐怕并没有错。 雷大弓死在她掌下,对方却有意放她一马,摆明了不是因为同僚之间的竞争关系,而是因为这人也是个卧底。 比起她这个卧底在六分半堂的,这位敢往凌惊怖手底下卧底的可要胆子大多了。 她思考着这些的时候,却也没忘记从之前击破的窗翻出去。 即便那刀客并没有追上来,而是转头去捞雷大弓的尸体,但为求逼真,她还是以全力施展轻功的速度掠回了三合楼上,为的便是让这一出看起来像是因为确实不好追赶。 然而她刚一在三合楼上立足,便看见狄飞惊的脚下已经躺着两句尸体。 真有效率…… 他的脸色依然是不变的从容,甚至此时正有六分半堂的人从楼下上来,在他面前放了一盆清水,供他风轻云淡地洗了洗手。 “这两个人是?”时年往地上的两具尸体上看了眼,这两人几乎都没有别的外伤,唯独喉骨是被捏碎的状态,这一瞥间她能确定的也仅此而已。 “三间虎傅从和影子将军沙岗。”狄飞惊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他依然垂着头,给人的第一印象还是令人惋惜,但显然他是个足够危险的人。“也是凌落石的人。” “你就这么暴露自己会武功真的没问题吗?”时年问了句。 “会知道此事的,倘若不是自己人,那便已经死了。”狄飞惊语气和缓却足够有底气。 时年这个不是“自己人”的也只能权当没听到他的这个解释。 她从窗口望出去,正看见那黑衣刀客扛着雷大弓的尸体一跃而去,显然是没这个多余的心思来管这边两位的战况,起码不是孤身一人回去的便也有个交代了。 这卧底当的还挺称职。 一想到“鸟弓兔狗”中只剩下了一个“鸟”,又有两位有名有号的折在了狄飞惊的手上,萧剑僧纵然没能阻止同伴的送命是有过错,但凌落石还是得倚靠对方的本事来办事,这么一想还有几分滑稽。 可惜她没这个本事把雷损给清成个光杆司令,只能……只能剑走偏锋一点让雷损觉得她是个鬼才。 而狄飞惊或许便是雷损的将才。 她不确定雷损此时面对着六分半堂内部各位堂主的质疑,是如何应对的,尤其要解释清楚为何今日雷阵雨和关七的约战地点会发生爆炸,和关昭弟重回迷天七圣盟接管乱局这两件事。 但狄飞惊选择三合楼作为居中指挥的节点无疑是个最正确的选择,也给雷损成功缓解了第二件事制造的危机。 他将自己树成了一个靶子,尽管当先来的是凌落石的人,可后续赶来的迷天七圣盟的人甚至没有抵达他面前的机会。 时年也不过出了两刀而已,在后续的乱战中她顺手逮着迷天盟里那个原本想立功上位,和自家兄弟并列的张铁树揍了一顿。 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打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倘若不是他拎了个一起来的年轻人充当挡箭牌,时年的刀命中的就应该是他的心脏才对。 而不断送到三合楼又送出的战报,逐渐占据上风、将迷天七圣盟的反扑阻挡在战线之外的征兆,在天将明的时候已经相当明显了。 时年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关昭弟临乱受命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 现在要看的还是被削弱了威力的炸药炸伤的关七,有没有可能在关昭弟的协助下,与成功拿下六分半堂内话语权的雷损再行对峙。 能确认雷损成功糊弄过去了,自然是因为时年刚跟狄飞惊回到六分半堂,便看见雷媚一脸不快地冲了出来,抢过了门口的马,翻身跃了上去。 她扯过鞭子,指着在后面走出来,面上一派沉稳的雷损喝道,“你好得很,我错就错在不该听信你的鬼话,我要让父亲回来好好教训你。” “老狐狸!” 这句老狐狸当真是骂的没错。 雷媚又怒视了一番这回来的两人,狄飞惊衣着齐整依然好看得像是个未曾出门的文弱书生,可时年的身上却有着不少飞溅的血痕。 她原本想连着这两个一起骂,又想想这两人到底是为了阻截迷天七圣盟的攻势忙活了一晚上,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来。 “等父亲回来了再说!”她一挥鞭,驱策着马往城门方向跑。 雷损对雷媚这种找靠山来评理的行为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并没有错过雷媚在提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时年脸上掠过的厌憎,这对他来说相当提神。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袖笼之下那只残缺左手上的机关木指,像是个再和蔼不过的人,“先回去休息吧,都辛苦了,等各堂听凭调配之后,我们的反击也就该正式来了。” 时年却没休息。 她一回到房间便撑住了房门后,从密道去了金风细雨楼。 一则是为了狄飞惊所说的苏遮幕病重的情况。 她虽然见这位真正意义上的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次数不多,但他确实是个宽仁而有领袖魅力的长辈,怎么也该去探望探望。 二则,雷媚出城将雷震雷召回京城,恐怕正是雷损发动最后的反叛之举的导火索,她必须和苏梦枕商讨出一个应对的策略。 事实上这一晚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人没一个能安睡,苏梦枕也难有入眠的可能。 他从玉峰塔上看向京城里一片黑沉的夜幕里时而亮起的火光,思考的是—— 金风细雨楼即将正式登台与那两方同台竞技,而不只是京城里一个落脚点有些意思、规模尚可的帮会而已。 他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且决不能犯那两方首领摆在面前的过错。 但当朝阳升起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疑虑了,那张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疴之上的英风锐气。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室内的床板传来了几声轻轻扣动的声音。 是了,他还比那两位多一个不走寻常路的访客。 第37章 037(二更) “我听说楼主的身体不太好。”苏梦枕把人从地道里捞出来,小心地将枕头从开启床下机关的枕印上拿出来的时候,听到时年开口说道。 将密道设置在床下,另一头便是六分半堂,提出这个建议的还是他认识不过半年有余的姑娘,换作常人一定不敢行这样的危险的举动。 可是他是苏梦枕。 一来他并不会怀疑时年这种跑去了六分半堂卧底,还堪称混得如鱼得水的,会不会在金风细雨楼做第二重的卧底,二来他相信自己的本事。 更何况开启机关的枕头更是出自他父亲结交的那几位朋友之手,平时是个枕头,开启便是个不死不休的机关。 “父亲情况还算稳定。” 他语气镇定,听得出来说的不是个逞强的假话,这么看起来老楼主情况的消息算是金风细雨楼继续韬光养晦的信号。 “起码在稳定局面之前,他还不会倒下。”他又补充了句。 金风细雨楼虽至今只成立了十年有余,却该算是父亲毕生的心血和志业,在眼下乱中崛起的机会面前,苏遮幕还得撑着稳定人心。 “你也不会倒下不是吗?”她又问道。 “不会。”苏梦枕语气坚定。 “那现在是我们真正联手的时候了。” 她伸出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这只手漂亮而纤细,但昨夜她出掌出刀果断,苏梦枕从不敢小看这只手的份量,“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 与此同时,她抿唇露出了个跃跃欲试的笑容,“我会说服雷损带上我截杀雷震雷的。” 苏梦枕回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背苍白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之下的脉络,但修长的五指的力道同样没有人会质疑。 而这只手掌控的也是今后整个金风细雨楼的命脉。 ———————————————— 时年立在树上繁茂之处。 树枝没有分毫弯曲的迹象,看上去只像是官道上一棵再寻常不过的树,但她知道,不只是这棵树,附近的树梢上也有六分半堂的人。 为求此行的目的不被暴露,雷损只敢带上亲信的人,所以人贵精不贵多。 至于为什么连带着她也敢带,因为在她从金风细雨楼返回六分半堂后,假模假样地佯装休息妥当后,她找了一趟雷损。 如果按照镜子的描述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戏精的人。 然而事实上要表露出对一个人深切的、出于正义的愤恨实在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她一想到在看到此时暂时安置在楼里,等待温嵩阳抵达汴京后救治的孩子,就对雷损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她不能直白地对着雷损这么来,得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冲着那个此时不在京城里的雷震雷。 从雷损的视角来看她确实已经是个合格的心腹了。 尤其是在朝不保夕的江湖人这里,挂着六分半堂的招牌,动手就是敌对目标的关键人物,还是年纪小好糊弄好洗脑的那一种,迟早和狄飞惊一起,成为他一个主文一个主武的助力。 只要在对方眼里他是个好人就行。 等到清理掉了雷震雷的残部势力和迷天七圣盟,京城里的大帮会只剩下一家的时候,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还不是他说了算。 雷损当然不敢在此时就表现出十足的骄傲,毕竟还有个将要解决的雷震雷,京城里也还有个关昭弟在给他添堵,但这些都是他有把握解决的。 此战之后再不会有人还在质疑他到底是六分半堂的二把手还是三把手—— 他只会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在他站定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这个今年春季才抵达京城的小姑娘。 她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埋伏的活计,飞刀的刀刃在指缝间露出了一小节,还间或轻微地转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对方那把飞刀末端、从袖笼的边缘露出来的一小段细丝和平时不太一样,但他再看过去的时候,又已经被袖子挡住了。 他也没这个功夫多想了,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 奔腾中扬起官道沙尘的数骑很快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这一行只有十数人。 以雷震雷的地位来说,出行本不该只带这么点人的。 可是雷媚匆匆赶来汇报的情况,爱将雷阵雨落入刑部大牢,去的晚了恐怕就有性命之忧,雷损更是在此时说服了各位堂主以他为首,名义上是说着在雷老爷子不在京城之时暂摄大权,实际上却是狼子野心。 雷媚的话虽然夹带着一点私人情绪,姑且算是被骗之后的过激,但雷震雷很清楚他女儿的脾气,她或许会因为不想嫁给雷阵雨而让他去做可能完不成的事情,在对雷损的评判上她足够聪明,绝不至于夸大其词。 所以他连夜朝着京城里赶,为的就是将局面尽快控制住。 他挑选出了脚程最快的几匹马,也就限制了他能带在身边的人的数量。 雷损要的就是他这个无所防备的状态。 时年突然听到了一声折断树枝的声音,这正是动手的信号。 不过先动的倒不是她,按照此前的“雷损心腹人员内部会议”里的计划—— 雷动天从枝梢一跃而下。 上次因为押送的是炸药的关系,她并没有这个机会亲眼看到五雷天心掌全力出手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么现在就有这个“荣幸”了。 雷震雷不会想到雷损已经丧心病狂到中道截杀,更不会想到素来在堂中地位因为武力值关系也能称得上是超群的雷动天,居然也会在倒向雷损之后,毫无顾忌地对着旧主动手。 在雷光亮起的时候,雷震雷只来得及拎起雷媚从惊雷云卷的攻势之中逃离,以雷动天为中心扩散出的惊人气势席卷而散,掌风所及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尽数碎裂了开来。 血光迸溅! 跟在雷震雷身边的人除了雷媚之外只活下来了三个。 这三人到底算是老江湖了,在意识到此时的危局之时,尚且来不及判断雷动天出手的理由,已经强忍住胸腔被震得生疼的气血翻涌,刀剑出鞘直扑雷动天而来。 “谁给你的狗胆!”雷震雷人虽已老,刀却不老。 他一掌托着雷媚将她以掌力推到一边,一刀已经直冲雷动天而来,但在刀光掠势突炽之前,另一道倩影已紧随雷震雷跃下。 “雷堂主这一招也不怕误伤了自己人。”雷娇轻叱一声,凌空之间剑光忽转,已然招架住了雷震雷的一刀。 但这一刀是雷总堂主含怒挥出,哪有这么容易拦得住,刀气与剑气震荡,让雷娇心口一痛,已经一口血呕了出来。 不过对付雷震雷从来不是她的责任。 让刀没有第一时间落下便已经足够了,雷震雷已经见到了他真正的对手,前有雷损,后有雷恨,这分明就是个不顾一切也要将他击杀当场的阵势。 雷媚怎么敢放自己父亲一个人对上这么多门内的好手。 起码,以她的本事可以对付得了雷娇。 这群叛徒! 她直接从袖间拔出了那把细小精致,宛如冰雕玉琢一般的小剑,直扑雷娇的后心而来,但还不等她这一剑在手人为真剑的无剑之剑命中对手,一把劲气四溢的飞刀已经当先命中了她的剑身。 在这偏离开的刹那,翩然而下的青衣少女将飞刀用作了短刀,轻巧地拦截住了她的剑身。 “雷大小姐,你的对手是我。” 雷娇一甩长发,对时年比划了个感谢的手势,“小姑娘就该跟小姑娘打,别说我欺负小孩子。” 雷媚更是怒气高涨。 她们欺人太甚! 兵器一寸长一寸短,以她的小剑对上对面的飞刀,原本应当是个不太费力的打法。 可距离她上次和这家伙交手也不过是短短三个月,在飞刀刀身抵住剑尖的时候,雷媚只感觉到一股异常绵长厚重的力道从剑尖传递到她的手里。 而这青衣少女俨然出招出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她只是在给那边的打斗隔绝掉她这个不够格的一样。 雷动天以一对三,对的不过是雷震雷临时带出京城的护卫,雷震雷此时的以一对三,对的却是雷恨、雷娇和雷损。 雷媚急得上火,但面前的飞刀甚至还未再一次脱手,她已经感觉到了一股深沉的无力感。 这甚至不是时年的拿手好戏。 可对着她父亲出手的那三人,招招都透着杀意。 雷媚此前不懂,为什么父亲要如此看重雷损。 他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法固然是一门自创武学,在被列入六分半堂后,也算是给这个独立于江南霹雳堂雷门之外的新势力注入了一份自己的底气。 但那也只是指诀而已。 她现在却是真切知道了。 因为雷损的手指从那身低调质朴的灰色衣袍下面伸了出来,残缺的手指被木头替换,也依然显露出了足够的灵活。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他忽快忽慢的指诀里好像双手皆是血肉饱满的,否则关节交错,食指缠绕,中指回缠的动作,为何都如此顺利自然,几乎在顷刻之间,内劲已经交织成了一道让人无处容身的天罗地网。 他这门武学里透露出的禅宗真元和天地自在,让这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心的叛党领袖看起来甚至有那么几分入骨的佛性,但这样一个以禅境入武道之人,现在要的是雷震雷的命。 雷老爷子长叹了一声,人随刀动。 雷媚的无剑之剑是跟着他学的,若论掌中剑气,他自然是更胜一筹,他用的是刀,其实也是剑。 他应该庆幸自己那三位称职的手下,将招式最具进攻性的雷动天先给拦住了,剩下的三人…… 雷损的密宗指决是乍看守势,实为真元澎湃与天地契合之后的进攻,所以必须先解决他! 这一道扬起的刀光或者说是剑光很慢,但就像雷损的指决一样,从临到兵,从兵到斗的手势变换并不快一样,雷震雷的剑慢却不可阻挡—— 他的全部心神都寄予在了这一剑上了,以至于他并不会去在意雷恨的蓄力一掌已经将要落在他的后心,雷娇的长剑意图斩断他的手腕,矫健地从旁袭来。 更没有注意到雷媚在跟时年的对战中完全落入了下方,恰在此时被她飞刀挑开剑锋,又是一掌拍了出去。 雷媚在此时发出的痛呼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所以雷损也听到了,他甚至下意识地觉得,雷震雷在这一刻刀光剑光的滞缓是因为听到了他的宝贝女儿中招的分神。 这便是他酝酿杀招最好的机会! 他越发觉得带上时年是个绝好的选择。 就像她此前跟雷媚在偏门的巧遇和打赌,让迷天七圣盟内长达三月少了颜鹤发和朱小腰的指挥,更是促成了关七和雷阵雨之间的决战,她在押送炸药的途中还解决掉了邓苍生和任鬼神这两个神出鬼没的杀手,现在更是精准无误地卡了个好时间重伤雷媚。 好!好一个带来好运的奇才! 雷损的指尖切到了兵字。 拇指并拢,中指反扣,食指缠绕,这是密宗“大金刚轮印”(),也是他在此时给雷震雷准备的送葬招式。 那道缓慢的剑光依然在往前推。 雷恨的一掌已经拍在了他的身上,但雷震雷没有停下动作,他好像整个人就是一把横亘而来不知止歇的长剑——雷媚要达到这样无剑神剑手的造诣起码还需要多年的修炼。 雷娇的一剑已经斩落在了他的胳臂上,但剑刃只入了表层的皮肤,就好像是被肌肉夹紧一般再不能寸进。 而在他对面的雷损就像是一具不动明王一般,周身的真元已经尽数为指决所调动。 但雷震雷的剑依然在往前,卷挟着足以穿山破海的势头和全然不为外界变故所动的决绝。 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这是雷损一方此时共同的心声。 尤其是雷动天已连杀两人,此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对手,便得了闲功夫朝着那边看去,看看这一剑一指的决胜。 这一看不得了,他猛然惊呼出声,“堂主小心!” 什么小心? 雷损被这一声几乎打断了气机,好在他还知道雷震雷这全力一剑不好应付,又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 在场的人里他带来的都已经全部掌控了局面,还有什么可小心的。 等等,雷动天看的是他的身后! 但他尚未来得及转头,已有一道炽如烈火的掌力毫无征兆地在他的背后爆发,一掌正中。 嫁衣神功!霸绝人间! 这两者都是绝对的刚猛惊雷一般的武学,全力爆发的内劲与这最为契合的掌法,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出招几乎让他的后背炸裂开来,更可怕的是,嫁衣神功也是武道禅宗功法,打乱的不只是他的抵御更是他身上的天地自然交汇之道。 雷震雷的剑光在下一刻穿透了他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 雷媚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先前的痛呼是因为自觉自己中掌是该要伤重倒地了,所以本能地脱口而出,然而她才庆幸雷震雷受到功法所限察觉不到她这打岔的声音,便陡然惊觉对方并无杀意,这一掌与其说是将她打下来的,不如说是如清风过境将她巧妙地送了出去。 而这手握飞刀,掌力同样惊人的少女,居然直接用脚往她身上一踩做了凌空的落脚处,返身轻如飞燕地直扑那处以一打三的战场而去。 她的目标也不是雷震雷,而是作为她领头人的雷损。 但雷媚脑子转的快,想不通的事情那现在就先不想了,不管时年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突然跳反,只要是能帮到她的便好。 她手中小剑一转,选择袭向了手中武器卡在了父亲身上的雷娇。 什么叫做小姑娘就该跟小姑娘打!要的就是你的命。 雷娇尚未从时年这个掉头偷袭的惊变中反应过来,雷媚那因为其实并未受伤于是也快得出了残影的动作中,驾驭的这道压抑到此刻越发凶戾的剑光也没给雷娇这个躲闪的机会,径直从她的后颈穿过。 雷娇殒命! 但她之死只能算是眼下战局中的小事。 雷恨果断相信雷损能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掌排云扫向了雷媚。 雷媚却已经意识到自己能偷袭成功还要多亏有人干了件场中最离谱的事情,急速后撤绕着林木就开始躲闪,雷恨一时之间还真奈何她不得。 雷损不知道现下的局面应该怪谁。 他中剑的位置疼,中掌的位置也疼。 不过禅宗心法的好处向来是血厚,所以这二者都还要不了他的命,时年在掌风之后夹带的飞刀,同样也还没这个置他于死地的本事。 但要知道,他面前还有个雷震雷。 “为何叛我!”雷损惊怒之下转兵字诀为内缚印的阵字诀,成功地连着侧退数步稳定了身形,将自己从被前后夹击的位置中解脱出来,同时面对自己的两个对手。 时年指尖飞刀齐出,纵然越是近距离面对雷损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法,她就越感到一阵令人目眩神晕的压力。 但她又不是一个人在作战,她有什么必要害怕他。 “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字字清楚分明,雷损更是看清了她眼中的情绪。 在她表达“如何能对幼童出手,武者有这本事便该统率群雄,为国尽忠,将这本事用在勾心斗角欺压弱小身上的不配为人”的时候,雷损见过这样的眼神,所以—— 只听到她又喝道,“可惜雷大小姐动手太快,否则雷娇一定可以告诉你,若不是她在那几个负责卖解之人面前暴露,让人查到了名字,我也不能将此事锁定在你头上!” 刀光如织! 雷损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他之前觉得这是个愣头青,但愣头青也得分为有本事的和没本事的,显然时年就属于那种最有本事的。 她的内功进境他本应该更留意一点的,能同时击杀邓苍生和任鬼神已经足够证明这绝非是一门寻常武学。 可惜他当时沉浸在对关七和雷阵雨的算计得手的喜悦中,以至于忘记了这一茬,现在这一掌落在他身上,他才陡然意识到,这门内功的水准,恐怕足以和当世几位高手所传承的一比,只不过她本人还欠缺一点火候而已。 所以比起剑气虽未落空,本人伤势其实也不轻的雷震雷,他应该先解决这个小祸害才对。 他指决一合捏住了一把飞射而来的翠竹刀。 在他掐断这把飞刀之前,刀尾细丝游动如乱针疾走却让他悚然一惊。 他此前在树上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错觉,她的丝线与往常的大有不同! 这是雷山神蛛游丝! 在雷动天给他汇报的那个支撑湘妃竹阵的神秘人那里见到过这种少见的丝线,按理来说时年打从上京城未久就上了六分半堂,其实是接触不到这东西的,现在却出现在了她的飞刀上,也就意味着—— 雷损突然在此时听到了一声薄刀轻吟。 他挑选埋伏的时间正是将近黄昏,夜色容易让人本能警惕,白昼又容易让被袭击者保持清醒,黄昏便是他觉得最容易让人倦怠的时间。 可或许这个倦怠和放松是对他而言的。 他压根没想到此地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更不是个省油的灯,上来便是一道让人不得不躲避的刀光。 刀影如倩影,刀出薄红含雪,刀落绝艳风华,这是红袖刀! 好!好得很! 他这位因为父亲病重而近日闭门不见客的“乘龙快婿”,居然也在此时插了一脚。 能用的了雷山神蛛游丝的人不多,好巧不巧的他倒是知道金风细雨楼有那么一批。 所以时年所说的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指责他不当人的手段确实不假,她那神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但另一种解释便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是六分半堂的人。 这原本是他给雷震雷设下的死局,却好像反倒成了他的困龙之地。 一个禅宗心法的小姑娘对他的克制加上雷震雷尚有一战的余力,本就已经够麻烦了,还有一个苏梦枕。 那把凄艳的刀与那个苍白的青年踏着黄昏晚风而来。 也正在此时,时年震碎了为雷损所制的那把飞刀,转眼又是四刀齐出! 神针乱绣之法! 第38章 038(一更) 雷山神蛛游丝要比她此前用的丝线更软更不易控制,但它有个最明显的好处,它足够有韧性。 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少分几分内劲损耗给丝线。 好在对她这种截胡打劫行为,上官悠云倒没表示反对,甚至还在她从金风细雨楼离开前又提点了她几句。 时年原本就天赋悟性极佳,此时换了悬丝,这四把飞刀不见紊乱,只见流光着火。 倘若只应对这几把乱线飞刀,以雷损的本事完全可以应付得来,甚至他连如何给这个仗着六分半堂的背景为掩护击杀迷天七圣盟圣主、为金风细雨楼铺路的小鬼一个教训都已经想好了,但他的背后是红袖刀。 苏梦枕的红袖刀。 雷损见过苏梦枕几次,奈何距离他学成出山至今也不过半年多,更有大半时间里他收到的消息都是他病重复发,以至于雷损一度怀疑他能不能活到自己养女长大的一天。 他也见过红袖神尼唐见青用的红袖刀法,算起来他们也算是一辈人。 而这确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病气缠身的青年使出红袖刀法来,在此时让人几乎忘记了他在幼年中的一掌带来的后遗症,更忘记了他其实也只是个未满双十的年轻人。 短刀在薄暮的余晖中,透明的刀锋几乎被淬上了一层橙红色,而刀身绯红色的脊梁愈发艳红如血,刀光轻盈而潋滟,但转眼间已经近在咫尺。 前有飞刀后有短刀,雷损简直要被这两个搅混水的家伙,居然在此时还表现出的配合默契给气笑了。 偏偏这两个人真表现出了让他必须全力应付的状态。 雷损受制,于是雷震雷此时也动了。 他的目标不是雷损,而是雷恨。 那把才被他刺入雷损身体中过的长刀,裹挟着凛冽的剑气,在空中猛地凌空掼过,雷恨只听到一声破空而来的呼啸风声却没反应过来,身前已经探出了刀尖。 正在他这愣神的瞬间,雷媚手中的寒雪小剑回身刺出,用那把看起来纤细脆弱的剑刃雕出了一朵凝血之花。 雷恨身亡! 弃刀的雷震雷当之无愧的枭雄本色,他丝毫没担心自己的掷刀会落空,下一刻便以掌代刀,将雷动天阻拦在了援手雷损的路上。 对这位也算是跟他从昔日的霹雳堂走到今日的老将,雷震雷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甚至这种心情复杂还要在对雷损夺权之上。 雷损有野心,自己又在继承总堂主的人选中更加中意雷阵雨,他心气不平选择谋逆再正常不过,但雷动天站在雷损的这一边也就意味着对这位六分半堂的中流砥柱而言,雷损的理念更让他看好。 所以他也不需要问雷动天为什么要反叛了,因为这不会是他想听到,又是他一定会听到的答案。 背叛者死! 这便是雷震雷顶着内伤下与雷动天动手时展露出的气势。 雷媚很清楚这不是她能搅和进去的战斗。 掌刃为剑的雷震雷和又一次祭出五雷天心掌的雷动天之间的对峙,她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有可能成为父亲的拖油瓶,于是她选择在一边站着,看向了雷损那边以一对二的交战场面。 一片是青翠的刀光,一片是艳红的刀光。 明明一个是飞刀一个是短刀,但因为二者的身法都轻而灵巧,有种进退之间宛若一体之感。 甚至雷媚有种错觉,当蛛丝所牵的飞刀落回到时年手中的时候,她以飞刀施展出短刀技法是有点像红袖刀法的,但因为她的内功极阳极烈,只用了红袖刀法中的控刀技巧,却没有刀法本身的诡谲凄艳。 但这已经足够了。 苏梦枕能得传红袖刀本身已有青出于蓝的境界,这是个不能用年龄来限制其成就的天才。 而时年更是个半年间嫁衣神功重修,已将内劲几乎恢复到废功之前的鬼才。 朱藻尚且觉得她天资纵横,更何况在这样一个她时不时便能遇到比她强的武者的地方,她眼睛所见便是她学来化为己用的东西。 雷损越打越心惊。 红袖刀给他带来的威胁远比飞刀要大得多,染血的薄刀更比此前还透着一股诡艳之气,刀光翻转乱红翻飞,这份美丽之下潜藏的杀招步步连缀,在衣袖残影之中悄无声息地锁住了他的去路。 而他刚一将注意力多分了些给那红袖刀,飞刀缭乱中脱手,青衣少女已然仗着自己不是家传就是师门绝学的绝顶轻功揉身而上,双掌翩然,却是惊涛炽焰之态。 是中掌还是中刀,两边都不好应对。 但时年虽与苏梦枕是头一次并肩作战,只靠着短暂的眼神交流,却并不是各打各自的,他们压根不打算给雷损选择的机会。 掌风先至,是以雷损的指决不得不先起应招。 论及内功造诣时年绝非雷损的对手。 可嫁衣神功的真气是往复轮回生生不息,本就是禅宗心法中最顶尖的一门,她这一掌更是有备而来,以至于她虽然内府震荡,却还是接下来了这一指。 也正在此时,苏梦枕的红袖刀从雷损的右边肩头扎入,顺势而下,在他的后背开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这一刀太深了,他的方位也选得格外的巧妙。 雷损的左手有残缺,其实本能地会对左边更加保护一些,而这分毫的差别,对苏梦枕这种刀法高手而言,已经是要命的弱点。 他腰腹被雷震雷的长刀剑气打出的贯穿伤尚且在隐隐作痛,时年从背后拍中的那一掌霸绝人间夹带的绵长气劲还在经脉里游走,此时苏梦枕以红袖刀落下的这一刀更是雪上加霜。 这仓促之间雷损无法判断出他背部与手臂的经络有没有被这一刀所切断,他只是本能地又一次抬手迎击时年再度翻掌而出的一招。 可在指尖缠绕这个他做了无数次的动作中他陡然意识到—— 他慢了。 他选择自断手指的时候,都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慢了,在被两个小辈,都没被他放到争斗的舞台上的两个小辈的再度联手下,他却意识到了。 而慢也就意味着死亡。 暮色已转为了逐渐升腾起来的夜色。 夜色中的红袖刀不是水红色,更好像没有了昔日在唐见青手中时候的天籁空响,只有与苏梦枕本人一样的铮铮风骨,绝杀之意分明。 而那个年岁尚小的姑娘,在与苏梦枕合力而击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愣头青的样子,全然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现在这趁着对手迟滞,打出要命的一掌,甚至指尖细丝还在将飞刀掠回为求万无一失的样子,更是放在哪家势力里都能称为栋梁之材的强干。 输倒也输得不冤,但是不甘心! 雷损立足于六分半堂这么多年,除了上一次对战诸葛神侯的时候,还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边界! 但时年的掌力命中的并不是他,而是一只手。 五指如铁,握紧了她的手指。 这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可他确实出现了,他的头颅依然因为颈骨的重创而低垂着,以至于当他突然横插在时年和雷损之间的时候,甚至让人疑心他有没有看清场中的局势。 但他来得很及时,这道原本应该拍在雷损身上的霸绝人间掌法被他的大弃子擒拿手所牵制,锁魂绝脉一出,原本应当烈焰滔天的漫天掌影都被收束在了这一擒之中。 即便他也取代了雷损身中四刀,白衣上已沁出了鲜血。 而他在此时抬了眼。 时年见过手刀,却从未见过以眼睛调动全身真气的眼刀。 那双看起来泛着微蓝,明利凝定的眼睛汹涌的不再是镇定而柔和的眼波,而是斩钉截铁的杀气,汇聚成了一片片锋刀袭来,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她几乎来不及有反应的时间。 但她突然感觉腰身被人一拦。 在这骤然的移位中,苏梦枕原本对着雷损身后再落的一刀,刀光随同着他的脚步急转,正好挡住了狄飞惊的出招。 时年想都不想,反手甩出了自己袖间最后的两把飞刀。 谁都没想到她在被苏梦枕拦腰救下的时候,居然还在寻找出手的契机。 有狄飞惊挡在前面,雷损其实也本能地松了口气。 于是那两把飞刀来的格外猝不及防,一刀扎在了被红袖刀法牵制的狄飞惊的胸膛,一刀扎进了雷损的眼睛。 第一刀要不了狄飞惊的命,第二刀却足够让雷损变成个独眼龙。 这低首而来的青年来的快去的也快,在时年飞刀命中的瞬间,他不再恋战带着雷损便退。 时年原本还想再追,却被苏梦枕拦了下来。 在雷损和狄飞惊的方向突然落下了蒙蒙细雨,这黄昏里突来的细雨不像是正常的细密雨丝,而是有一缕凝结不动的雾气。 “别追了,是烟雨蒙蒙。” 他有些尴尬地把手从她腰上收回来,掩唇轻咳。 “六分半堂里雷阵雨和蜀中唐门的联系深一些,但雷损也不可能全无联系,狄飞惊来此不会是自己一个人来,带上了唐门的人打掩护是他这种做事周全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何况他们就算遁走也讨不了好。” 有六分半堂的人在此,苏梦枕也不能说的太直白。 确实是讨不了好。 雷震雷活着,雷损纵然前两日说服了各位堂主,现在却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绝不可能再回京城,他没有了那个立足的理由。 而他背后中刀,若无名医所救,密宗快慢九字诀法也大打折扣,更不用说他还瞎了一只眼睛。 若要卷土重来,没个七八年的功夫便不用考虑了。 甚至此前他得罪过的人,趁着他此刻的惨淡,大有可能落井下石。 而狄飞惊—— “狄飞惊那是什么功法?” “这我倒说不上来。”苏梦枕摇了摇头,“他的颈骨残废本应该让他真气在吐纳中循环不畅,终身难有大进境,可他不仅会武还功力不低,只有可能断颈是他功法的副作用之一,之后我会让杨总管多加留意的。你给他的那几刀带着你那奇怪的内劲,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所以总的来看,虽然狄飞惊这突如其来的一抓让将雷损击杀当场的计划落了空,金风细雨楼也算稳赚不赔。 而正在此时,时年突然听到雷媚高喝了一声,“父亲接剑!” 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转头往雷震雷和雷动天的位置看去。 雷震雷其实并不需要剑。 他能长年稳坐总堂主的位置名副其实。 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的威力犹在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上,就算是此时的苏梦枕也不敢说自己就有必胜他的把握,可他杀人后状态愈佳,对上受伤的雷震雷,还是被打入了下风。 雷媚的那声接剑,雷震雷权当没听见,雷动天却突然在连招中出现了—— 片刻的紊乱。 好计策啊…… 在场雷损一方死去的雷娇和雷恨,其实都死在雷媚的补刀之下,雷动天与雷震雷打的越久对雷震雷的身体造成的不可逆伤害也就越多,于是她干脆来了一出推波助澜。 时年觉得自己应当没有看错,在雷媚那张娇俏动人,艳媚内蕴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沉稳肃杀的气场。 但与其说她是个剑客,总觉得她好像更适合当个刺客。 一个刺客作风的未来六分半堂继承人,倒也有点意思。 到底是父女连心,雷震雷并没有浪费雷媚制造的这个机会,那一道煌煌剑气,在他掌下升腾,势不可挡地砍落,雷动天早已经气虚力竭,更是有那足以致命的分神。 剑气吞煞,只在雷动天脖颈上留下了一线红痕。 下一刻,这个身形矫健的壮汉的身体倒了下去,在官道上溅起了些许尘土。 雷动天身殒! 雷恨、雷娇和雷动天,连带着雷震雷赶回京城的路上带回的部下,这些人的尸体就这么躺在路上,就算雷总堂主侥幸在这场刺杀中活了下来,环顾四周,也难免感到一阵悲凉。 可看到雷媚,他又觉得有了几分希望。 恐怕要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让两位见笑了。”他对着时年和苏梦枕拱了拱手,到底还是没撑住身上的伤势,又旋即捂住了胸口,“谢倒也不必说了,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敢出现在此地,京城里的天已经变得差不多了?” “不敢,暂行接管而已。” 这话说的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但还真是苏梦枕的作风。 第39章 039(二更) “你对他好像不太客气。”夜色渐重,时年和苏梦枕还在并辔而行回京城的路上。 “太客气反倒让他有压力,欠着人情在京城这样的地方说好还也好还,说不好还也难偿,将关系保持在势力抗衡的双方上是最好的选择。”苏梦枕回道,“他总算还有一点决断力,没做什么要将下属安葬之后再行回京的打算。” 时年将人领到了雷损带人来时安置坐骑的地方,雷震雷和雷媚借了两匹已经紧急回京坐镇六分半堂。 比起六分半堂迫切稳定局势的需求,金风细雨楼在今夜的崛起还有苏遮幕苏楼主坐镇,有杨总管调配人手,更有苏梦枕留下的一系列安排,在此时就要显得气定神闲得多。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还是让雷损跑了。” “这不是遗憾。”他语气平缓,对于这上京城以来的第一回正式出手的战果,既听不出什么自得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平的,“这是对六分半堂的考验,被雷损所拉拢的人要舍弃一切跟随出京不是那么容易的,并非所有人都跟狄飞惊一样还受到恩情所限——” “若有人真能随同雷损这个重伤在身的人远走他乡,重创一番事业,也不失为一条出路,若舍弃不下京城里的东西,就看雷震雷如何处理了。” “既往不咎放在官场上合适,放在刀口舔血的江湖之中,尤其是天子脚下纷争暗潮汹涌的地方,在这方面太过宽仁恐怕要出内乱。” 时年摇了摇头,“以我看雷老爷子,他动手杀雷动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又有雷损谋逆的例子摆在这里,更何况,那位雷媚雷大小姐想来经此一事,也不会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何况雷损原本应当想的是先解决雷老爷子,雷阵雨尚在牢中无法主事,再名正言顺接位的心思,六分半堂虽然会大伤元气伤筋动骨,但还算是京城里的一大势力。你若要想彻底取代六分半堂的影响力,还得花不少心思。” 但对苏梦枕来说,金风细雨楼走到台前,他应该也并不会介意这份挑战。 而说到雷阵雨—— 温晚温嵩阳原本就有进京一趟的打算,算起来还比雷震雷重返京城的时间要早,以至于他下手把人从牢里捞出来还要比雷震雷快了一步,又让他欠了个人情。 “温前辈是来看你的继任楼主典礼的?”时年从玉峰塔望下去,正看见底下温嵩阳和苏遮幕二人并肩在天泉山的山道上漫步。 玉峰塔的视野确实无论是远望京城还是俯瞰楼中,都称得上是最佳。 “父亲原本担心他走后我年轻资历浅,难当起这个责任,但京中这一番变故后居然让我们抢到了先机,便打算顺水推舟。” “这样也好,他与温前辈本就是故交,卸任之后随他赴洛阳休养,远离京城这个圈子也不错。原本按他的寿数劳心劳力,虽然近来说的病重大多是给外人看的幌子,但确实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离京调理,又有温前辈从旁医治,还能多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提到天命,他看起来比常人要看得开得多,所以时年也没顾忌地在此时问道“那你的病呢?你也说了这个位置是劳心劳力,你这病我看着都觉得病灶繁复,老字号温家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并无,不过父亲已请了树大夫定时诊治,总归不会再恶化下去,撑起这个金风细雨楼也足够了。” 时年觉得他可能没有说真话。 但对他来说,示弱和让人知根知底这件事情,作为楼中领袖都是不应当做的,所以她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在又一次见到他出刀的时候,时年也更看清了他的武功和他的病症几乎纠缠在一起的状态,所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阴寒掌力催生下的疾病。 她此前单纯想到嫁衣神功的至阳内劲显然不是个解决的办法。 她干脆换了个话题,“身为主事者身体差点倒也没什么,反正你第一战就对上的是雷损,也没人敢小瞧你,不过继任典礼上,你是不是得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一点才是?” 苏梦枕有些无奈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袖中连脂粉盒子都给夹带上的少女,她这一身青衣又得装飞刀又得装别的,看来还得烦劳楼里制衣的师父再帮忙改改。 “随你吧。” 近来京城里的一桩桩大事让势力的起落更迭,外人甚至捉摸不出个规律来。 雷损离开后,旧部一部分离京,一部分则被安排跟随雷媚出京历练,协助少主做出一番成就年满后方可回来。雷阵雨虽然被从天牢中救出来,奈何先伤在关七手下后被炸药所伤,短期内眼看着是恢复不了战斗力。 六分半堂在经历总堂主的左膀右臂相继折损后,从原本在跟迷天七圣盟对峙的上风状态骤然变成了势力收缩。即便雷震雷的信誉和口碑还不至于让六分半堂分崩瓦解,但没个年怕是恢复不到鼎盛之态。 其他势力也未必乐见它重回巅峰。 而此前双足鼎立的另一方势力,迷天七圣盟的七圣主关七,伤得不如雷阵雨严重,可近来有见过他的人称他好像出现了疯癫的症状,时而看到什么错觉画面,以至于盟内人心浮动。 若非关昭弟回到迷天七圣盟接管大局,恐怕会更加惨淡一些。 她在稳固了局势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启用盟内声誉与实力兼并的上位圣主,第二件事则是在从六分半堂接回养女雷纯后,解除了其与苏梦枕的婚约,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颜鹤发为首一派的支撑下,姻亲不成,却与金风细雨楼结成了守望相助的盟约协定。 但江湖中势力的变更远没有另一件事引起的轰动大。 趁着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的拉扯让京中的势力都将目光投在此地的时候,干禄王率兵谋反。 这位谋反得那叫一个草率的王爷领着三千精兵第一件事居然是直扑神侯府,意图先拿诸葛神侯这位禁军总教头开刀。 但诸葛神侯向来拎得清,他手底下的徒弟一直就没怎么关注几大势力的交锋,反倒是紧盯着将干禄王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才入神侯府便已经落入了天罗地网之中,直接被移交给刑部受审了。 谋逆这样的大新闻之下,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继任,明明也称得上是大事,居然也显得有些低调起来了。 这位年纪尚且差一些才满双十的青年,没有选择在用于宴饮迎宾,看起来更加金碧辉煌的黄楼举办继任大典,而是在楼中的发号施令中枢青楼举办,已经对外表明了他是个实干派。 来客也见到了这位抵达京城之后就深居简出的新任楼主。 他看起来确实如外界所说身体欠佳,在夏季的单衣之上还加了一层外衣,露在外面的脸与双手也看着要比常人瘦削,但又没到风闻的缠绵病榻的地步,只能说是看上去有些先天不足。 这一点不足在他凛然威慑的气势之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也不知道这贼船稳不稳当……”吴其荣跟着时年坐在边角的一桌,小声嘀咕了句。 虽然是边角,其实谁也不敢小看这桌的人。 这是苏梦枕的势力班子,同在一桌的还有白楼的主事杨无邪,并不介意暴露身份的五大神煞中的上官中神,还有几个楼中的高层。 吴其荣自认自己这话说的不太得体,干脆举起酒杯对着周围敬了一圈。 他长得和善又满脸笑容,金风细雨楼和迷天七圣盟之间的联合还是他负责谈妥的,也没人乐意跟功臣过不去。 耳朵很尖的上官悠云听到吴其荣又小声跟着身旁的少女说道,“不过你说的对,这里还真是我大展拳脚的地方。” 他要做就要做大事的理念显然是在金风细雨楼得到了实现,虽然此前时年说的是并不限制他的立场,原也只是为了监督她对朱小腰的处理才被拉过来的。 但他这卧底在六分半堂,一举协助与迷天盟的联合,又借着对六分半堂的了解啃下一块肥肉的种种行动传出去,他自觉自己最近出门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而时年虽然回复雷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都清楚惊涛书生是这个情况,她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在势力摩擦中互相安插卧底并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像她这种一边对着迷天七圣盟出手,一边带人进去何其自然地卧底,还干脆利落地给了雷损雷霆一击的,以她的年龄足以名动京城了。 只可惜苏梦枕看起来对她信赖有加,甚至首战也是配合着她的行动,在金风细雨楼崛起的征兆无可阻挡的时候,恐怕是什么待遇都挖不走这样的心腹。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京城里给你的飞刀起了个别名。”吴其荣又往杯子里倒满了酒,大为可惜今日的继任典礼还真就是个严肃的交接场合,连点他喜闻乐见的歌舞都没有,干脆继续找时年搭话,好歹眼睛享受。 “什么别名?” 他伸手指了指苏梦枕,比划了个“红袖刀”的口型,又指了指时年,无声地说了三个字“青罗刀”。 “那我还挺荣幸的,就是这名字是不是也太直白了?”这名字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应付。 “这你得问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的接任仪式,迷天盟也有出席,尤其是因为双方有合作关系,无论如何金风细雨楼都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发难。 关昭弟绝对担得起关大姐的这个名头,带着颜鹤发和朱小腰便来赴会了,不过不像关昭弟在嫁给雷损后反正在京城里露过面所以在此时不加掩饰,另外两位依然很保持传统地带着覆面的东西,看起来饮酒都不太方便。 “据说是因为迷天七圣盟的人觉得你这总拿他们圣主开刀的作风,该叫青衣修罗才对,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传成青罗刀了。”吴其荣摊了摊手,表示绝不关他的事情。 时年朝着关昭弟的方向看了眼,朱小腰正好转头看过来。 虽然不满于那几个月的阶下囚生活,但两方暂时也算是一个阵线上的,对着她举了举杯。 时年还没来得及回礼,便看到温嵩阳突然朝着她这桌走了过来,她也不得不收回了目光。 “神针婆婆给我写了封信,”这位应该说是被老字号独立出去,却自成洛阳武林四大家之中最具江湖地位的前辈,上来便点明了自己的来意,“我也很想看看她口中所说的过目不忘的奇才是什么样的。” “不过没想到我还没到京城,你已经做出一番大事了。”他自己有个女儿,对年轻姑娘便多了几分长辈的亲切。 “前辈过誉了。”时年回道。“大事不敢当,不过是做该做之事而已。” 温晚笑了笑,“能做到自己觉得是该做之事的人也不多,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敢去做的。从雷损手里救下来的那些孩子,能活的我已同老苏商量好了去处,你也算做了件善举。” “神针婆婆怕你上京城遭人欺负,托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虽然现在看起来你并不需要这件东西,但该送的礼我还是要送到的。” 他递了个小盒子过来。 时年接过盒子,听得他继续说道,“里面是我们老字号温家里,死字号出了名的用毒高手温趣研制的毒药,我听闻你的飞刀总归还是算光明正大的路数,这一点在江湖扬名的时候很好,但还需要提防些不讲道义的小人,准备着点淬毒的暗器用来防身还是有必要的。” “长者赐不敢辞,多谢温前辈。”时年躬身行了一礼,将盒子揣进了袖口。 温嵩阳送完了东西,礼数周全地在这桌敬了圈酒,才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上,坐在他身边的正是看起来身体欠佳的苏遮幕。 “我去看了一眼你儿子的班底。” 苏遮幕病中不能饮酒,只能以茶代酒小酌了一口,“有何想法?” “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对峙最终以金风细雨楼的崛起告终,这或许是京城里的一部分人乐于见到的。” “主战派。”苏遮幕人虽然清瘦倦怠,出口的话却很坚定。 “不错,我看令公子有一派天生领袖群雄的气场,他又是你与红袖神尼培养出来的,在品性上我没什么可担忧的,朝廷力图振作是以要引进江湖侠士的协助,金风细雨楼崛起的正是时候,树大夫能被你从御医署请来,倘若我所猜不差的话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你可以随我去洛阳去得更加放心些。” “他手下人才荟萃,天性散漫如惊涛书生之流的品性其实不坏,楼中自然有用得上的地方,如上官中神这样的武力镇压,在任何一个势力中都不可少,能如上官悠云这样精诚于武道而不是雷损那种歪门邪路的,更是难得。 而如杨无邪这种固然心高气傲本事非凡,却能听任调配人尽其才的,是少之又少了,我听闻他博闻强识,善断决策,刚才一见之下此人目光清明,确实是个大才。” “至于那位时年姑娘,说句实话我有些看不透。” 温嵩阳摇了摇头,“不是说看不透她的心性,小孩子嘛总是比较容易琢磨的,我是看不透她的来历和目的。” “大凡举止气度,跟家中的环境总是有些关联的,你看我家那个,送上山之前就在洛阳城里按着另外三家的小孩打,回、游、池三家的长辈没少找我来告状,但她若安分下来,规矩却还是世家的规矩,那位时年姑娘你把她单独拿出来看的时候是个难得的美人,往那一堆人里一放立马就区别开了。” “这是个典型的打小金尊玉贵培养长大的孩子,但看她行事又是全然的江湖人做派,当得了卧底杀得了人,更能在此时与江湖人士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苏遮幕语气温和地回道,“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江湖上我们这一辈的又不是各个都奔着出名去的。” “你说的也对,”温晚又朝那桌不经意地看了眼,看到了个有些特殊的人。“神侯府的人也找上她了,我看在场的除了令公子,就数她的社交圈子最杂。” 朝着时年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找过她的无情。 这位坐在轮椅上也显得神姿高彻的青年对着她点了点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继任楼主的仪式开始前,因为四大名捕的到场,时年已经跟着苏梦枕和无情见了一面,为她在卧底期间冒领盛家后人身份的事情已经做出了解释和致歉,无情也已经表示不会在意此事,现在却又突然找来,不知道是所为何事。 苏梦枕从代楼主接任楼主位置,到场的宾客都看着,他显然是不方便离开的。 时年应声道,“好,出去说。” 无情要说的应当不是什么小事,他甚至没带着身边的剑僮,只是自己推着轮椅,跟她一起到了楼中的议事厅里,为防隔墙有耳,时年检查了一番封锁门窗后才示意无情可以说了。 “时年姑娘应该知道前几日的干禄王谋反一事。”他眉头微蹙,显然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但现下他也没表露出来,而是用冷静平淡的语气开口,“干禄王的谋反来得很突兀,我们神侯府查询良久,也只能猜测出此人或许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怂恿。” “这个人是谁我们暂未得知,但世叔方才传了条消息过来,皇室宗亲为干禄王求情,将他原本的重判改为了褫夺爵位后于京郊别院软禁。” “此事其实应该算已经到此为止了?”时年有些不解为什么无情要找上她说这一番话。 “恰恰相反,此事才刚刚开始而已。”无情摇了摇头,他继续说道,“时年姑娘既然敢用盛某家人的名头,就应该听说过十三凶徒,这十三人犯下的血案大多与这些年来的朝堂争斗相关,不管是直觉也好,是干禄王此人无甚才学本不该行此异动也好,我总觉得这个移居京郊别院的判处有些异常。” “所以我想请时年姑娘做两件事。” “第一,我希望你抽空尽快来一趟神侯府,对外称我认你为义妹,第二,我希望你陪我去一趟城郊别院做一场戏,作为报酬,我会将我母亲留下的玉女秀衣之法给你,或许对你的神针乱绣有所帮助,或者倘若你想要的是我手上的某样暗器也可以。” 无情抬了抬眸,那双寒霜挂剑一般冷清的眼睛里藏着几分难掩的决绝,这背后涉及到家仇,就算是他也无法真正保持冷静。 “十三凶徒第一次作案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但至今尚未有人窥探得到这组织中成员的真面目,我有种感觉,这会是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所以我想请时年姑娘援手。” “这事我需要跟楼主商量。” 她确实眼馋无情的暗器,但眼馋是一回事,直接答应又是另一回事。 算起来她在此地能停留的时间不过只剩五个月,招惹十三凶徒组织对她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但对刚走上正轨的金风细雨楼不一样。 十三凶徒作下血案的时间间隔太长了,长到他们背后的幕后黑手足以在明面上构建出更加庞大的关系网。 这不是尚且作为江湖势力的金风细雨楼能随便招惹的敌人。 在其位谋其职,时年虽然向来任性但还知道这个道理。 “不过大捕头倘若真有这个怀疑的话,我倒是可以与你做另一笔交易。”她抬手敛袖盖住了面容,无情只能看出她手在动,等到长袖落下,站在他面前的这少女已经换了个模样。 那是一张照镜子的时候他便能看见的脸。 以他的观察力虽然能看出仓促之间,在细枝末节上还有些毛病,但倘若是不那么熟悉他的人,已经足够糊弄过去了。 而她开口发出的正是他的声音,“不知道这笔买卖如何?” 第40章 040(一更) 无情有点心情复杂。 他面前的姑娘用着他的脸和他的声音,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表示可以借着他的轮椅去外面转一圈,绝对不会有露馅的可能。 倘若道具再充裕一点,她还可以依照他的身形再调整调整。 他突然觉得先前想的以兄妹二人探访干禄王,从而引来干禄王的想法好像还不够完善。 现在人尽皆知她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将人贸然拉下水也确实有些不妥。 但这个去外面宾客中测试这易容的成果,无情只能表示敬谢不敏。“苏楼主只让你去当个卧底,还是屈才了。” 江湖上的易容好手搜罗起来也难有像她这样易容如此之轻易,又能将声音模仿到底的,先前温嵩阳前辈说她过目不忘看来并非是一句戏称。 “你有此等本事,这计划确实可以换一个方式来实施,至于之前应允的东西照旧不变,此外,在下欠你一个人情。” “此事避开苏楼主谈,确实是我有些私心,”无情敛着眉目,显露出几分歉意来,“也是我太心急了。” “无妨,大捕头想抓住十三凶徒的急切心情我可以理解,我倒是想再提醒大捕头一句,十三凶徒无论组成之时实力如何,经过这长达二十三年的培养,都已经是非同凡响,若只有四大名捕出手,能在城郊别庄中动手的却只有三个……” “这一点时年姑娘不必担心,世叔无暇分心京城中的帮派斗争,却不会对牵涉朝堂之事的命案视若无睹。倘若当真要用易容之术改头换面进入别庄中,恐怕劳动时年姑娘的应当至少有四人。”无情笃定地开口。 从无情那里得到了答案,时年也算是心中有了底。 苏梦枕送走了客人后,回到玉峰塔上便看见她堵在了门口,显然有事要谈。 “为何在这里等?”他重疾缠身,虽然权利更替是件喜事,但也只小酌了两杯,此刻神思依旧清明,方才宴席上无情将她找出去的情况,苏梦枕也看在眼里。 而这事还需要劳动这位向来很有主张的姑娘跑来找他商量,恐怕不是件小事。 “大捕头找我说了些关于干禄王谋反的事情,以及关于追捕十三凶徒的想法,我在想倘若能将金风细雨楼完全从此事里摘出去,他这个忙可帮。所以请你来拿个主意。”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苏梦枕在房间内坐定,示意时年也坐下说话。 “我当然知道这不容易,但未必没有空子可以钻,无论是白楼中关于十三凶徒的记载,还是大捕头随身携带的神侯府中调查的十三凶徒所为的六件凶案,其实都有活口的可能,与其按照大捕头的想法,以盛家后人的身份去探视干禄王一行,让暗中窥探的人注意到神侯府还在追踪此事,倒不如——” “倒不如再伪造出一个身份来。” “要像我当时击杀迷天七圣盟圣主这样轰动的场面估计不易有,但是这几件凶案之中可做手脚的身份却有一个。” “崆峒派?”苏梦枕听出了她的画外音。 烈山神君、无为派之类满门被灭的,倘若要让人知道后人尚有在人间的,并不容易证明是出自那里,需要闹出点动静来,十三凶徒会不会相信不好说,倘若背后的人却可能推迟计划。 但如果是特征明显的门派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崆峒灭门之时有长老云游在外,此时已经重建门派,虽然声威大不如前,但命案至今已有十五年上下,倘若是真调查出了什么东西,派个弟子上京城来调查情况,并非不能解释。 而相比地头蛇的神侯府,只是崆峒派的潜入调查,就显得要让人放松警惕得多。 “是崆峒派。”时年肯定了他的答案,“当然要考虑的事情还是有的,譬如说能否将恶人一举铲除,以免连累到被拖下水的崆峒派,譬如说——” “可以了,”苏梦枕轻咳了声,“我不反对你参与此事,我也能猜到你的顾虑,我虽初接任楼主却并不是怕事之人,何况为十三凶徒所杀的大多是昔日的朝堂清流,将武艺用在残害忠良上从来都是江湖上为人所不齿的行径,假若金风细雨楼因此而被十三凶徒视作目标,那他们也大可以来试试苏梦枕的红袖刀。” “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量力而行,你还年轻犯不着把命搭上。”他眼中藏着几分忧虑,“说来之前问你想在楼中担任什么样的职务你至今还没回复。” 这她还真没想好。 此前她跟苏梦枕说想要个名字不那么难听的,可按照苏梦枕的想法,能配得上她位置的也只有五大神煞的位置。 东神这个位置尚且空缺,奈何时年一听就给拒绝了。 理由是不管是跟着师父的姓氏还是直接用“时”字套进去,再不然干脆瞎编乱造个姓氏也难听得要命,倘若真叫这个名字,她保管明天就投奔神侯府,反正有人觉得她屈才。 “我突然觉得我应该要求高一点,”时年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苏梦枕已经习惯她这状态下语出惊人的毛病了,先把茶水咽了下去。 “你看我知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的地道,倘若心黑手毒一点甚至可以把你偷偷解决了,搬到地道里藏起来;我又精通易容和拟声,甚至可以直接取代你的位置,对不对?” 她眨了下眼睛,谁都看得出来她说的是句俏皮话。 “那你想要什么?副楼主?” “不,我要黄楼主持。”时年下了结论。 这可真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也好像并不是个什么如她所说配的上她的位置。 偏偏她眉目飞扬任性,语气坚决,显然不是个随便做出的决定。 “好。”苏梦枕也没问原因,只是同意了她的选择。 但苏梦枕不问不代表镜子不问。 他实在好奇为什么她不要明面上有实权的五大神煞的位置。 “你忘了我们迟早要走的吗?”她从玉峰塔上下来后在心里回复镜子,“假设金风细雨楼以后要在对外宣传这招牌的时候,提到东神对应的却是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够有威胁力。” “至于黄楼主持,白楼对应的是杨无邪,也算是个跟杨总管平齐的位置,还能时常欣赏到声色歌舞岂不妙哉。” 我看你就是为了最后那个理由,这个位置倘若给惊涛书生他才真是要乐疯了。 “我就是这个打算。”时年冷静地回复,“吴其荣其实很适合外交宴饮的场合,我要黄楼主持,也是为了让他有机会能顺理成章接手。” 镜子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只让她在这个世界待一年好像当真是个有点残忍的事情。 然而规矩就是如此,他又不是制定规则的人,此前的镜子使用者去过的世界便不会出现在可选择的列表中。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去一趟神侯府。” 时年的行动力很强,这一点让无情都大为诧异。 仗着轻功了得,她也懒得出门做上伪装了,等到了神侯府附近,为免周边有人监视,她干脆直接凌空从墙上跃了过去。 干禄王带着三千精兵闯神侯府尚且失败,时年这单枪匹马的,她打从出现,这个消息就已经递到了诸葛神侯的面前。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径直出门去看的时候,他那几位才领了平乱玦成立四大名捕的徒弟在一边围观,这一身青衣标志性极强的少女正跟一个黑衣蒙面人在交手。 一边用的是无鞘之刀,一边用的是那近来有了青罗刀名号的飞刀。 这交手的另一人也不必怀疑是谁了。 他咳嗽了声,那原本打着就没什么火药味的两人已经分开。 时年落定,对着这身量不高,却一出现就有如山岳厚重的长者拱手做了个礼。 “惊动神侯还请恕罪,上次在三合楼与这位大哥有过交手,这次再遇上,实在想领教一番这无鞘刀法的精妙,便擅作主张借贵地一战了。” 无鞘刀法也是诸葛神侯年轻的时候用的刀法,时年夸的是萧剑僧,实则把诸葛神侯也给夸进去了。 她本身便是个武学天赋奇佳的人,又摆明了人有些古灵精怪,却走的是正道,诸葛神侯自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 “都进来吧,你们两个都选了神侯府防御最薄弱的一角进来,还选了个相同的时间,也算不打不相识,寒僧,把刀放下。” “他不是叫萧剑僧吗?”时年落后了一步,正好同推着轮椅的无情并排,小声问了句。 “萧剑僧是大哥在凌落石的地方卧底所用的名字,他的真名叫萧寒僧,也就是小寒神这个称号的由来。”无情看到她到来,也猜到她的选择了,就是她来得着实是有些大动静。 但念及此事世叔也会出手,她这也算歪打正着。 到了书房几人各自坐下,时年也才算将四大名捕和那位卧底大哥的样子一一看清楚。 不得不说,诸葛神侯自己的长相是以气质取胜的,他座下的几位弟子倒是都可以说是相貌堂堂。 只不过因为有带艺拜师的,这几位弟子的年龄差有些大,年岁最大的追命已经年过三十,而年纪最小的冷血看起来跟她大约能算是同龄人。 “无情的事情你已经基本清楚了,你做事稳妥,先征求苏楼主的同意这很好。” 诸葛神侯眼带笑意,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京城里圣上身边的第一高手,反而因为悠闲自在的神态,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跟年轻人唠家常的老翁。 “楼主已说了,江湖人涉及朝堂只该对外,不该对忠臣良将下手,所以十三凶徒的事,固然可能将金风细雨楼牵扯进来,却不是我辈该推辞的。”时年答道。 “那这些天就烦劳你暂住神侯府了。至于具体如何执行……” “不知神侯府上可有人会使崆峒派的功夫?”时年突然问道。 “为何是崆峒派?”追命突然发问。 比起其他几位,他穿着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看着像是个洒脱不羁的浪子,所以时年感觉到他投过来的欣赏美人的目光,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现在听到他发问,便看向了他的方向。 不过她的第一反应是在白楼中见到的,关于追命轻功极佳的介绍,不知道切磋一番是什么结果。 “崆峒派的灭门缘由来自掌门廖耿在烈山见到了十三凶徒与一人对话,这人便可能是十三凶徒的幕后主使,倘若这个消息他还告诉了别人,那么有侥幸存活下来的,要根据幕后之人身份,推断命案发生的缘由,故而因为干禄王之事上京的可能性,便比其他任何一方大。” 至于其他理由,她又详细地赘述了一番。 “所以,最不容易让人想到神侯府还在盯着别院,又能迫使幕后主使提前动手的还是崆峒派。” “至于如何确保现存的崆峒派分支不受到影响,还是从凌落石这里得来的灵感。”时年又看向了萧寒僧的方向。 “二十三年来,这位幕后主使完全可以用不同的人来完成这一次次的灭门惨案,而不是一直让十三凶徒出手,死者身上的伤痕记录足以让人将这些尽数串联起来,尤其是那标志性的铁莲花兵器。” “而凌落石培养鸟弓兔狗十余年,也已经习惯了指使这四人行动。” “或许对这一类人来说,好用的走狗不易培养,也已经习惯了用这些人,在断了爪牙之后,为恶起码也得等到重新挑选出合适的人。” “鸟弓兔狗折损到只剩鸟一人的时候,你的责任也轻一些了,不是吗?” 萧寒僧点了点头。 否则他也没这么有空返回神侯府,又正好遇上了眼下的这一出大事。 “所以十三凶徒一个都不能放跑。”无情沉声开口。 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的复仇,更是为了烈山神君一脉,无为派上下,崆峒派满门,马君坦学士全家,石家堡门人,也为了可能会有的更多受害者。 “扮演崆峒派一事,我或许可以试试。” 时年循声望去,开口的人是铁 第41章 041(二更) 铁手给人的第一印象同他这个名字不太一样。 倘若光听名字,怎么都有点铁面无私严苛谨慎的样子,但他的气质其实更像是诸葛神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功传自他的缘故,以至于他虽然生得高大雄壮,却有种乍看便知温和宽厚的气场。 “我此前走镖经过渭州平凉,那时已经是崆峒派灭门之后,因我酷爱手上功夫,听闻崆峒派善使拳法与奇兵,威峙西陲,于是上门讨教了几招,虽然不能说用着十成十的像,但若要以鞭杆、风火扇之类的乔装一番,却没什么问题。” “何况二师弟人生得魁梧气派,也不失为陇西边陲的特征。”无情在旁补充了句。 追命听完也觉得没有比铁手更合适的人选了,“那便劳烦时年姑娘给二师兄易容换面,做个伪装了。” 于是在两日后的京城里来了个有些醒目的武者。 他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官话,时不时就蹦出了几句陇西方言。 和大多数在京城里卖艺讨生活的人一样,他先找上了牙人询问这京城里哪家武馆还收人。 然而他得到的消息是,近来因为帮派斗争有些从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里退出来,又不愿接受其他势力招揽的,干脆转去了武馆和看家护院的营生,好歹吃一口安定饭,以至于他这外来的武生顶多去街头混。 这西北来的汉子倒也是个性格爽利的,也没觉得是京城里的欺负外地的,干脆利落地租了处便宜的地方支起了卖艺摊子。 他膂力惊人,又拳风颇有一套大家风范,更别提当他抄起武器的时候,还用的是一对风火扇,更是博足了眼球。 谁也看不出,这已经远胜过一般的卖艺人的水准,还是他身上套着四五个铁沙袋,腰腹胸膛还贴着些皮膜,为求没人将他和四大名捕中入门排序第二位的铁手联系在一起的结果。 他出了名头自然就有人递上橄榄枝。 不出两天这位武者便同一家武馆签下了合约消失在了街头,但关于这个汉子来自陇西,大有可能是昔日的崆峒派门人,此番是那已经式微了的分支上京城来看看状态的风言,却悄无声息地在他曾经摆摊的位置传了开来。 而在他加入武馆的三天后,一天深夜他忽然从武馆中出来,直奔京郊别院而去。 相比起这人的手上功夫,他的腿脚轻功实在是看起来有些蹩脚,也幸亏干禄王被褫夺爵位丢到京郊,其实是个让他自生自灭的状态,就他那点造反的资本,宫里那位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才让这位武者钻到了空子。 等他从京郊别院返回后,第二天他的教习状态便有些不太对了。 但直到又三天之后的凌晨,他才趁着晨光偷偷离开了武馆,赶在开城门的时候离开了汴京。 时年也正是在此时和诸葛神侯以及追命冷血抵达了别院。 他们一行取代的是原本该给别院内送菜的几个帮佣。 “等到铁手假扮的崆峒派弟子被劫匪算计的“尸体”被人发现,别院这边就该随时小心了。” 干禄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先是强攻神侯府,自认为胜券在握,却被按在地上摩擦,全军覆没得非常没有悬念,也不明白为什么诸葛神侯会突然光临,把他堵在了这里,跟身边人说的却是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铁手假扮的尸体,什么崆峒派,什么要小心? 这位受封六五神侯的禁军总教头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明明才是被闯入房中的那个,现在却哆嗦得跟个鹌鹑一般站在一边。 眼看着其中一位居然用着他的声音,对外吩咐把他的两个儿子和他的爱妃给喊来这里。 不对,他已经是平民了,那便只能说是他的夫人。 然后便是四个人靠墙抖如筛糠地站着了。 “神侯到底所……所来何意?我虽已被贬废为庶人,却还是……身上还是皇室血统,此地更是民宅,岂容你随意放肆!”干禄王说完就没甚胆色地缩了缩头。 “与其计较神侯为何来此地,你还不如想想你这不伦不类的谋逆,到底是受到了谁的蛊惑。 此人明知你这谋逆绝无可能成功,却还要让你受死,其险恶用心,你若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只能说死了也活该。” 时年说完这句,也知道干禄王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是绝对不会说的,直接推着王妃去了内室。 这位干禄王续弦的王妃年纪其实不算大,比起明明听懂了却装不懂的干禄王,她要聪明得多。 时年跟她交换衣物的动作摆明了是要借用她的身份,但她此时已经没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了,互换身份反而是个保护。 “烦劳姑娘了。” 时年对着她笑了笑,识时务的人总归不会太令人讨厌。 所以在处理干禄王的身份互换的时候,她下手就要狠得多了,反正这人被点了哑穴,现在也发不出声音来。 以四大名捕的功夫,要将换好了身份的几人暂时放到后厨的位置藏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顶着干禄王两个不成器儿子的身份,在别院之中他们也算是来去自如。 时年不知道现在铁手布置好了现场,与无情会合之后在别院周围的布置做的如何了。 她顶着干禄王王妃的伪装,佯装在干禄王那里受了气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和衣躺下,留给了外面一道观察的缝隙,反正有百搭好用的镜子示警,她其实要比诸葛神侯还有追命冷血那边情况都要来得有准备得多。 为了降低刺客的戒备,她让管家送了几瓶酒来,将室内做出了一派酒气弥漫的感觉。 【天子脚下他们真的敢这么嚣张吗?】镜子嘀咕了句。 “如果是之前我恐怕还有一些存疑,但铁手假装的那个身份居然会引来窥探,便不得不相信了。以神侯府的情报部分探查不易,以白楼这种更江湖方式接触三教九流的探查却看得很清楚。” 借用了金风细雨楼的探子,按照诸葛神侯所说,便是又欠了他们一个人情。 她侧过头看向了摆在一边的镜子,这个探查情况一流,只是画面呈现的续航能力弱了些的家伙,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突然闪了闪,浮现出了一幕画面。 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个个身着夜行衣的黑影汇聚了起来,这群人显然训练有素,在确认到齐十三人之时,便朝着行动的目标而去,丝毫没有攀谈的意思。 【还真的来了?】镜子不由感慨了一下他们的办事效率。 从镜子这短暂的投影来看,朝着后宅女眷这边来的人只有两个,其余的已经四散去了别的方向。 干禄王显然是他们的头号目标,可惜此刻取代了干禄王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诸葛神侯。 时年虽然没见过他出手,可她上京城前见过元十三限轻描淡写的攻击,若非身份所限,他甚至本不该吃这个亏,诸葛神侯给她的感觉还要更深不可测一些。 而往她这边来的—— 这转瞬之间已经能听到来客的声响。 她将镜子塞了回去,指尖的雷山神蛛游丝悄无声息地掠了出去,室内醉人的酒气和已经将熄未熄的灯火,让人在这种昏昧的环境下极难注意到这一道埋伏。 那两人大约是觉得这里是后宅,少了几分危险,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让时年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来的居然是一男一女。 “就知道你会挑女眷的地方,上次无为派的灭门已经让你占尽了便宜,现在是天子脚下,你可别因为这里是昔日王府女眷,就连自己要干什么都忘记了。”这是那女人的声音。 “若不是头儿让我们各自保密身份,就咱们这合作关系,我还找她们这些将死之人做什么,你我一道同乐岂不更好。”这是那男人的声音。 “行了就你会说,别耽搁了,干禄王的枕边人恐怕也知道不少消息,尽快灭口为好。” 这女人语气娇俏,话中杀气却不小。 她推开了虚掩着透风的窗,人已经从这狭小的缝隙里翻了进来。 “都落得这般田地了只能借酒浇愁,可惜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时年闭目听到的是两道极轻的脚步声。 一道正是进入了屋里的女人,正在朝着床边走来,另一道则是在外面的男人,他已经朝着偏屋的方向走去,趁着这两人分开,正是逐个击破的好时候! 在进屋的刺客眼前,那又倦又酒醉的王妃似乎是被动静吵醒,头疼得去用手按了按额头,可正在她这个抬手之间,两把飞刀从袖笼之中急射而出。 寒光一现! 糟糕,有埋伏! 但这位来客乃是号称毒莲花的杜莲,原本就是个玩暗器的行家,飞刀来得突然却还不至让她失态的样子,她手中的铁莲花茎秆可硬可软,在她指尖拨弄中已经将飞刀左右弹开。 在她有所动作的瞬间,床上的华服女子已翻身而起,先前的两把飞刀倘若说是猝不及防,那这接连的四把飞刀,便是刀刀封锁密不透风。 所以杜莲必须退,可她尚未退出两步,便觉得后颈一凉。 她本能地伸手去摸,摸到的却是一片蓝色的血。 空中交错的丝线只留出了从窗口到床的位置,其他的位置牵一发便尽数有所动作,而她撞上的正是其中一条丝线。 是毒!暗器与毒不分家,尤其是像她这种素来喜欢扮做是为人所欺负的柔弱女子的也就更喜欢用毒,她当然不会没见识。 而这种一碰之下已经让血液变色的剧毒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名的毒。 但杜莲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前脚收了温嵩阳送的由温趣研制的剧毒,也没考虑是不是当做自己的杀手锏,后脚就已经用在了此时,为的正是让十之鱼。 只划开了一点皮肤的伤口,剧毒沁入的速度却超乎她的想象。 那四把疾空掠过的飞刀还没抵达她的身体,她便已经觉得自己的神思都被静止了一般,她想喊外面的那个帮忙可她说不出话来,也想躲开那四道流光,但只能直愣愣地看着那四把飞刀横穿脖颈胸口,交缠的丝线勒断了她的呼吸。 她手中的毒莲花坠地之前便已经被时年伸手捞了起来。 时年眼力极好自然不会错过这毒莲花茎秆上的细密倒刺,所以她握住了花苞与茎秆之间的安全位置,与此同时抬脚抵住了杜莲的尸体倒地的动静。 还未等外间的人察觉到异常,她已经将王妃的外衣解开,露出了里面活动轻便,袖口也足够装盛暗器的衣服。 杜莲方才是如何从窗户里翻进来的,她现在也就是如何翻出去的。 “得手了?”这第二位刺客的扇子抵住了面前的窗扇,闻到了风中的一点血腥味,顿觉精神畅快。 “还能不得手吗?”时年回道。 她的话音刚落,这从上一个刺客手里摸到的铁莲花已经骤然脱手发动,无数藏匿在莲花花瓣之间的带毒暗器随着这铁莲花的炸开而朝着那另一人袭来。 机关发作产生的声响,让这手执阴阳扇的男人悚然一惊。 他回身开扇挑飞这漫天的毒针与小箭,原本想问的为何要偷袭他的话,在转身看到明明声音是杜莲,人却是个身着青衣的少女的时候,便吞了回去。 和他同行的那女人恐怕已经遭了她的毒手了。 他们的行动也暴露了。 但为祸这么多年,更是欧阳谷的谷主,欧阳大此时不仅不觉得提心吊胆,反倒觉得是个有意思的考验。 他闯荡江湖都快有三十年了,难道还会怕这么个年岁不大的女人不成? 他思绪转圜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而已,杜莲的铁莲花里的暗器确实铺天盖地,可他以扇为武器,正是为了招架玩暗器的同行。 暗器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比起铁莲花,这在暗器之后游丝所控的飞刀,才是真让他觉得需要全力应付的东西。 他的阴阳扇一面写着顺我者昌,一面写着逆我者亡,此时朝向时年的这一面正是逆我者亡,面对掠来的飞刀,他乍看之下动的是扇面,实则动的却是一条乌链。 乌光混杂着一道在夜色之中几乎看不太真切的紫光,蛮横地扫开了飞刀,而他本人将扇一合,化扇面为刺袭来。 两人的耳力都不弱,这飞刀与扇面发出金戈之声的交锋中,两人也还同时听到了在相邻的院落里传来的交手声响。 在对方愣神的片刻,时年人如游絮,踩着长廊的柱子旋身而退,正与那乌光擦肩而过。 “看起来你们的行动运气不好,已经暴露了。” “那就把你们这些埋伏的也一并杀了就好。”欧阳大收链而前,他在以阴阳扇为武器之前用的是刀,这把扇既是暗器,又是刺,又是刀。 在他看来这小丫头能驱使杜莲的铁莲花,更敢用飞刀为武器,想必也是个玩暗器出身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近身解决。 他得速战速决看看其他人那边的情况。 时年要的就是他这个误判。 在铁手去假扮崆峒派弟子的时候,她请了杨总管跟她一起做了一番猜测,十三凶徒大凡杀人便都是满门屠灭的大案,对于这种杀人恐怕已经等同于一种乐趣的人而言,犯下大案的间隙是不容易甘于平淡的。 所以时年从杨无邪这种等同于一个资料库的脑袋里,问到了成名二十年以上的黑/道人物,又或者是在黑/道和白道之间立场不太分明的。 欧阳大就是其中一位。 跟对方一个照面,看到了阴阳扇和那紫光隐现的阴阳神功的时候,时年便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 比起对方在暗器上的造诣,她对自己的近身应战的功夫有把握得多。 扇如短刀袭来,她也在此刻飞刀脱手,可几乎在同时,另一把飞刀也握在了她的手中。 青罗刀!欧阳大的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了一个名字。 这个几个月来忽然在京城里声名鹊起的代号背后,是同步崛起的金风细雨楼。 但他还来不及思考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金风细雨楼又为什么会搅和进这趟浑水之中,除了她之外还来了几个,阴阳神功气劲外放紫光掠动,迎上的这把飞刀也并不寻常。 以他花费了不知多少珍惜材料打造的扇子,本该比对面的飞刀更加锋利得多才对。 可在刀锋对扇骨的对峙之中,从飞刀上骤然绽放出的凶戾灼烈的气劲,几乎让本觉得自己能稳占上风的欧阳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刀锋裹挟着炽焰让他目光不自觉地集中过去的时候,那刀刃圆转的弧度格外诡谲刁钻,以至于他甚至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操纵飞刀的已经不是手而是乱绣为网的丝线。 也正在这把飞刀也从掌心脱手的刹那,时年如鬼魅一般的轻功踏空而动,从他的侧面掠过,勾住了不知道是何时布置在此地的丝线,将一张顶上的罗网拉了下来。 她自己则险之又险地从罗网落地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时年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走这条路,但走廊这种狭窄却极有利于她发挥的地方,留下埋伏的后手总比不留要好。 落网的欧阳大毫不犹豫地发动了阴阳扇上的毒针。 他其实做出的是一个抬扇格挡的动作,但他是个老江湖了,怎么会束手就擒,纵然明知道对方落下了罗网是有备而来,他也打着先将对方解决了,再行喊同伴救援的主意。 可时年既然找了杨无邪,也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又如何不会提防着据传是他三大绝招之一的扇中暗器。 她直接翻出了走廊跳进了堂前的花池之中。 这原本不是个已经让对方落网的人会做出的选择,可她落脚轻盈,拂手漫不经心地从花池之中一捞,捞出的却是一把小弩。 她退是退了,却在这行云流水的轻功后撤中—— 扬袖,上弩,射击! 这一支蓝光盈盈的小箭,在她本就快极了的轻功易位下,完全是从欧阳大的空门射入。 他的扇子防着头上的网丝锋锐,他的暗器朝着那本该趁乱要命的少女原本站着的位置发出,而那支淬毒小箭从他肋下穿入。 阴阳神功的横练招数确实让他的皮囊比之杜莲要强硬得多。 可这是弩/箭,更是她以嫁衣神功催动的弩/箭! 方才杜莲是怎么感觉到的全身僵硬神思涣散,现在欧阳大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甚至意识模糊得应该更快一点,毕竟弩/箭上带的毒要远比丝线上的多太多了。 所以在他最后的意识中,他只看见了一道绚烂之极的火光,在一道来去自如,灵动如风的身影的操纵下,隔着罗网拍到了他的天灵盖上。 也几乎在同时,他好像听到有人吹响了,曾经他们定下的倘若有强敌撤退,却从来还没有用上过的信号。 比起时年这边,对抗这两个暗器一道上的前辈,只能玩点偷袭和埋伏的技法,诸葛神侯那边无疑要顺遂得多。 头两个闯入他假扮的干禄王房间的薛狐悲和张虚傲,一拐杖一铁伞原本打算各自出一招将这没本事的干禄王打出两个窟窿眼来,然而这拐杖和铁伞都被人握住了。 他顶着干禄王的面皮,却足以让人惊觉是个山岳一般不可抗衡的顶尖高手,还是个能徒手接住两人全力杀招的高手。 紧随两人其后的司马荒坟以三丈凌空锁喉指袭来,这凌空断骨的气劲却像是沉入了泥潭之中了无声息。 此人是谁! 他擅埋伏也惜命,几乎在意识到不对劲的瞬间便后撤而出,可不仅拐杖与铁伞连着的那两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司马荒坟人未退出房间,已看到那人直接以合拢的铁伞做枪,一枪疾追而来。 他来不及发出警告声了。 发出警告的是与追命交手的武胜东。 但这警告好像并没有太大作用。 尚未开始大开杀戒,按照暗号退出了别院的孙不恭和西门公子,看到在皎月之下,拦截在别院之外的是一网, 第42章 042(一更) 这轿子的特征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京城里除了无情是因腿脚不便,以轿代步之外,旁人恐怕也没这个将轿子都给玩成武器的本事。 跟在他身边的人是什么身份也不必说了,身形魁梧以手为刃,铁手! 孙不恭和西门公子隔着面罩交换了一个眼神。 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外面只有这两个人,以他们两人的本事倒还应付得来——这两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两个一个精于土遁之术,且是九幽神君门下见识不凡,另一个天资不低,本就是十三凶徒在南面的联络人。 对面的这劳什子四大名捕也不过是初有了名号,那个年纪小的还坐在轿子里跟个大姑娘一样,大不了就是得罪诸葛小花。 反正面罩一摘谁也不知道自己也是十三凶徒之中的成员。 譬如西门公子这种人,在白道上的地位昭然,如何能跟凶名赫赫的匪徒联系到一起。 孙不恭先动了。 无情的轿子据传里面藏了不少机关暗器,即便他是个不往暗器上涂毒的实诚人,威力也很是惊人了,孙不恭自号土行孙,倒想看看这轿子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而此时的别院内,提示的警报声惊动的并不只是尚未动手的十三凶徒,还有在这别院内的下人—— 至于干禄王和王妃连带着两个儿子,早都被关进了厨房的柴房里,免得一个意外就在混乱中被人给砍了脑袋。 毕竟凶徒之中有如西门和孙不恭这样撤退及时的,有如武胜东和关海明这种还在与追命冷血交手的,有武胜西这种着实运气不太好被连着制服三人之后被诸葛神侯撞见的,还有如苗疆第一杀手莫三给给这种,趁乱杀人的。 他的回魂追月刀甩出去,杀了几个慌乱中跑出来的仆人,正打算再出手的时候,刀却被一把阴阳扇给招架住了。 扇尾的乌链还缠住了刀刃,让莫三给给很是不爽,要不是看在此人也是同僚的份上,他早就一刀过去了。 “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他不情不愿地让还有几个没收割的人头从他面前跑掉,看向“欧阳大”的眼神格外不善。 当然,就算都是十三凶徒,他也不知道欧阳大的名字,更不知道眼前的人并非欧阳大,而是卸下了已经死去的欧阳大的装备,来浑水摸鱼的时年。 “有高手,那娘们死了。”时年故意用相当警戒的口吻说道。“我们走,先跟其他人会合。” 欧阳大的本事,莫三给给还是清楚的,虽然他人是好色了点,阴阳一线的手段还是让他佩服的,既然他说了是强敌,那便不能将小命留在这里。 他扯了扯自己的回魂追月刀,也不知道欧阳大什么毛病,他说不动手就一定不会动手了,总不能是假的,何必这样监督。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这分明是同伴的人扇骨一转,将他的刀几乎带的脱手,在这片刻的追握住刀的间隙里,这家伙陡然翻手拍出了一掌。 不对,这不是欧阳大! 阴阳神功的紫极之气实在太有辨识度,欧阳大就算是被里面的高手吓得夺路而逃,甚至是被策反了,也绝不可能连这吃饭的本事都给换了,这一掌哪来的什么阴阳,分明就是至阳。 一掌命中,时年眼见的这人吐了口血,但人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回魂追月刀是当真脱手了,手却在下一刻扶上了斗笠。 她本能地觉得危险一个后跃,凌空射出了阴阳扇中的毒针。 莫三给给的斗笠也便是在此时抛了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斗笠,周围的一圈刀刃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满是尖刀的齿轮,但凡时年退的慢一步,恐怕都要被这突然而来的利器削掉一只手。 这家伙全然是杀手的做派! 全身上下就没什么不能当做是武器的,所以阴阳扇里的毒针也显然奈何不了他。 【你这是什么运气,连着遇到三个暗器的行家……】镜子忍不住吐槽。 “犯下命案的总得会一点暗器偏门的功夫保命吧,再说了,本身就是杀手的从事这种副业还省了训练的时间,这些人背后的主人,一定很有经济头脑。” 时年一边回他一边放出了飞刀。 阴阳扇这种本就不是她熟悉的武器,用来上手的偷袭不错,用来正式打架就不太行了。 “其他地方的情况怎么样。” 【诸葛神侯一个解决了四个了,不对,这会儿五个,你解决了两个,门外面本来是二对二,现在是二对三,除了你面前这个之外,追命和冷血还一人打着一人,感觉诸葛神侯能去收尾。】 懂了,所以她可以放心打! 镜子也不知道时年到底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的,他本来的想法是让她可以稍微拖着点,等着诸葛神侯过来收尾。 她布置的陷阱先解决了杜莲又解决了欧阳大这个算是这群人里面水平拔尖的,已经堪称战功显著了。 但时年觉得并不是不能打的。 莫三给给这奇诡的苗疆招数,确实让他在躲避飞刀的时候从乱线群刀中穿过,像是个顶尖的玩杂耍的,这样的招数也是管用的,但她先前拍出的那一掌又不是白给的,无论是对他内功的消耗还是反应速度都很显著。 权当练习飞刀准头了。 打就是了! 莫三给给并非不想逃,他的胸口火烧火燎的疼,可他也清楚,对方那避开他斗笠的一跃,轻功甚至在他之上,他但凡转身逃窜,这飞刀悬索顷刻之间就能没入他的身体。 他还在等自己真正的同伴的救援,却不知道此时除了加入了西门公子和孙不恭战局的冷柳平,其他人都是叫苦不迭的状态。 孙不恭想去试试无情的轿子。 在他看来对手不过是个残废,就算是四大名捕之中入门最早的又如何,按照他们手中的消息,当年他们中那个用拐杖的给了这小孩一脚,以至于他压根无法修习高深的内功。 然而他撞上的是一块铁板。 而西门公子使的是一双金钩,他的对手直接以那一双刀枪不入的手握住了他的金钩,在这个距离下他看清了铁手的那双依然沉稳宽和的眼睛,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而这甚至不是一场殊死搏斗。 冷柳平来得晚些,正准备上前帮忙,肩膀上突然落下了一只没什么杀气但力达千钧的手,让他的后背骤然布满了冷汗。 外号为辣手书生的武胜东能吹响警报就已经意味着他的对手追命不好对付,至于最后一位关海明,他的大手印金刚之法恰恰遇上了冷血的无鞘之剑,和萧寒僧的无鞘刀法极其相似的以攻代守的打法。 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岁出头,神情冷得像冰的小毛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凶悍的攻势。 就像莫三给给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年的掌法可怕,此时的飞刀缠线越发步步紧逼,几乎已经没有了退路,在飞刀造诣上居然也丝毫不逊色于掌法,甚至更胜一筹。 所以他突然又一次把斗笠也抛了出去。 边缘利刃转出残影,在他指力拨动之下朝着丝线最密集的地方而去。 他本人则如一道黑光从缝隙之间穿过,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两把极短的弯刀,俨然不失杀手本性。 可惜他遇上的是时年。 自打她的飞刀丝线换成雷山神蛛游丝之后,更重新调整了操纵的法门,要靠着这利刃□□将它削断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个灵活的对手让她此时一心命中,全然忘记了周边的一切,全神贯注之下,这些交缠的细丝穿过了斗笠的编织缺口,将它拦截了下来。 莫三给给还来不及欣喜于这斗笠化作的武器终于让自己的对手成功分了心,便突然看到这斗笠中穿过的丝线像是被机关操纵一般飞快地尽数收回,掠动的飞刀将竹斗笠劈开得四分五裂—— 同时四散的正是在斗笠上的那些尖刃。 他拔腿就退。 这些尖刀是他一把把组装的,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东西的杀伤力。 然而在两人之间溅射出的竹篾编织片与银光里,骤然多了一把飞刀。 时年游刃有余地退避之中,袖笼里所剩不多的孤立飞刀脱手而出。 这飞刀借着面前的光影和障碍物的掩护,又全无杀气,好像只是在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安全处境一般,却让对手猝不及防间根本来不及躲避。 飞刀贯穿了莫三给给的心口,他这中刀的迟滞里,斗笠上的利刃又有两道穿过了他的胸膛。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时年在远处落定,长舒了一口气。 她朝着边上看去,虽然负伤却也解决了关海明的冷血抱着剑站在一旁。 他原本是打算上来支援的,但现在好像并不需要了。 时年干脆扯下了面罩和伪装。 毕竟现在是他们这边全面占据上风的状态,要是发生了什么乌龙误伤事件,那就有些好笑了。 “世叔先去前院了。”冷血开口说道。 “希望那边能留两个活口吧。”时年将飞刀也收了回来。 但恐怕要留活口这事不太容易。 凶徒之所以叫凶,便是因为他们大多已经视屠戮为一种乐趣,在心态扭曲之下的招式里横看竖看都有种同归于尽的意味,要么杀了他们,要么为他们所杀。 好在这里还有个诸葛神侯。 时年和冷血走到前院,出了院门正看见这位面貌如孩童一般慈和,手段却很雷厉风行的长者,按着冷柳平的样子活像是一只极有捕猎素养的猫按着一只不太听话的老鼠。 这只老鼠还眼看着自己的同类,一个被轿子中的飞箭命中射杀在了土里埋伏的状态下,一个被折断了武器金钩,连带着被折断了臂膀,而后被掌力震碎了肺腑而亡。 十三凶徒之中存活的,只剩下了这位腰配铁环的男人。 他的面罩被取下来,诸葛神侯也认出了此人是谁。 “无刀叟冷柳平,想不到你也是十三凶徒之中的一员。”他摇了摇头,“你在苗疆击败了七泽死神和一刀千里,若论及刀法你已经能称之为苗疆的第一人,为何不安分守法,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这个问题对冷柳平来说,显然并不那么好回答。 十三凶徒和幕后主使者之间的关系实在称得上是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正在此时,追命提着一个人从别院内跨了出来。 “世叔,你看这人是谁!” 这人正是诸葛神侯所杀,他当然知道这人使得是一杆枪,因为武器相同,此人手里的枪还被他暂时征用了一下,但他此时被追命拎在手上,完完整整露出了真面目,诸葛神侯突然皱了皱眉头。 这个人他也认得,这是“人在千里,枪在眼前”的孤独威,也是……九幽神君的弟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指了指土里,“把那家伙挖出来。” 孙不恭的脸也露了出来,这居然也是个九幽神君的弟子。 有追命铁手冷血三人动手,十二位已经死去的凶徒的尸体在众人眼前一字排开,这些人或许放到京城里并不一定人人都通晓其名号,但在当地定然都是有名有姓之人。 九幽神君的那两位弟子且不提,武胜西和武胜东这两兄弟称霸关东,绝非是个庸才,再比如说欧阳谷的欧阳大和西门山庄的西门公子,这都是亦正亦邪,虽然不好区分到底归属于黑/道还是白道,但都很难联想到十三凶徒上来的人物。 将十打尽确实是个值得庆贺的事情,但这些人的身份却让人越发意识到,他们背后的操盘之人,更加不同寻常。 “时年姑娘,此事后续你不用管了。”无情突然对她开口说道。 这件事再往下深究,恐怕就算是金风细雨楼也护不住她。 “我恐怕也管不了了。”时年指了指远处。 马蹄声渐近,月光下,两匹奔马从官道上行来,扬起了一片沙尘,可见速度不慢,一匹马上并无人坐着,另一匹马上,则坐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夜里风大他披了件轻裘,看上去倒更有当楼主的气势了。 “你怎么来了?”时年仰头看向了这个纵马而来的青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对方好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确定她身上溅到的血都是别人的,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来接我的左膀右臂。” 第43章 043(红袖一刀卷完) 左膀右臂这个说法的份量可不轻。 不知道为什么时年觉得稍微有那么点心虚,毕竟这个左膀右臂的时效期限也只剩下五个月而已。 但想到自己应邀而来,这四个月来在京城里做的好事也不算有哪里对不住他,便又坦然接受了。 为期不到一年的左膀右臂怎么了,赶明儿就让吴其荣代管黄楼主持,保管他干的风生水起。 话是这么说,在回去的路上,时年还是将十三凶徒的事情跟苏梦枕又说了一遍。 “神侯会顾忌九幽神君实在正常,”苏梦枕微蹙了下眉头,“你现在所见神侯统领大内禁军,但当年这个位置,九幽神君在蔡京傅宗书的支持下是与神侯相争的,因争夺失败遁迹天涯,他的几个徒弟却在这些年间渐有名头。” “若非九幽神君不是神侯的对手,蔡京也不会因为六合青龙对神侯的克制,请元十三限进京。” 所以这事她确实是不该继续涉足下去了。 十三凶徒的背后未必就是九幽神君、蔡京和傅宗书之流,但身为九幽神君的弟子,光是利诱恐怕还不足以让他们听命,更是接连做出这种但凡暴露,便要面对官方势力追捕的行为。 “说到元十三限,”时年不得不想到一个人,“白愁飞取代赵画四的位置之后,我好像还没有联系他过,京城里近来的时局变化,他在元十三限身边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倘若他还承你一份指路之恩,就应该知道自己应该算哪一方势力。”苏梦枕回道,“你先不必管他了,他初到元十三限门下,六合青龙其他几位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拜师学艺更不是一蹴而就,就算现在与你联系上了,又未必不会因为师徒关系深入而反倒真成了蔡京一党。” “我这可不只是指路之恩……”时年觉得这时候了还是坦白一点好。 苏梦枕隐约猜到了点她这么说的理由,等到看到她落笔写下的字的时候,不需要她多说也已经明白了。 元十三限拿着这“一命抵一命”的字迹寻找凶手未果,却没想到凶手在动手的时候甚至还没涉及到京城里的争端,更是个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动手的人。 “你这惹事的本事还是收一收,现在京城里盯着你的眼睛越多,暴露的风险也就越大,你该庆幸你现在飞刀的名头比掌法要出名得多,除了楼里暂时也没有人会盯着你的笔迹。” 好在将她从十三凶徒的案子里摘出来,不只是无情的意思,也是诸葛神侯的意思。 时年协助着苏梦枕继续完成这京城里非官方势力的更替的时候,干禄王在神侯的协助下,将十三凶徒登门灭口一事告到了御前。 他虽然谋逆在先,但这过家家一样的小打小闹纯属让当今看了个戏,现在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也觉得另一方未免欺人太甚。 哪个皇帝都不乐意京城重地还有这种无视王法的组织在活动。 等时年再次有空关注这消息的时候,收到的就是左武王被贬谪的消息。 左武王狼子野心,武功更是深藏不露,他到底是如何选中十三凶徒的,又是如何选中的下手目标,一五一十被审讯了个清楚,在以诸葛神侯为主导的审判追踪之下也难逃被清算的下场—— 要知道对皇室宗亲动手已经触及当今的逆鳞了。 听闻他和其子安祯侯的功力都被废了个干净,此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不过这大约跟她也没多大关系。 时年难得地过了两个月的吉祥物生活——吉祥物这个词是镜子说的。 金风细雨楼的扩张中有日渐增多的江湖高手前来投奔,白楼负责筛查这些人的底细,确保不被探子混进其中,黄楼表面上是负责接待,实际上还由时年和吴其荣来负责测试这些人的水平。 苏梦枕深知她这做事不走寻常路,还不太怕惹事的性格,干脆用这个机会让她得以有四海之内的高手用来磨砺飞刀的水平。 倘若有空,便亲自以红袖刀来切磋指点。 她确实是因为初出江湖导致的实战经验不足的弱点,在这两月间的长进堪称突飞猛进。 于是在两个月后,苏梦枕将三封信递到了时年的手里。 她此时正趴在玉峰塔的栏杆边上,伸手抓着夜间掠过的流萤,也大约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看起来还有几分孩子气。 “我的信?” “第一封信是温嵩阳写的,此前金风细雨楼在我继任之后并未有动荡,而是渐入正轨,父亲也彻底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他出发去洛阳前,同行的温嵩阳说,天下名器还是出自蔡家,你的飞刀本事迟早独步天下,缺的还是一把镇的住场又同你真正契合的武器,有这封信在,蔡家会卖他一个面子。 我和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但你是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人,这封信由父亲来写更为妥当一些。 第三封信出自神侯府,大捕头将一枝独锈的技法放在了里面,另有神侯的一封给天/衣居士的信件,黑面蔡家年轻一辈里的火孩儿蔡水铎正在他门下挂名,黑面蔡家到底属于黑/道中人,光带着引荐也未必安全。 现在我将它们一并交给你。” 时年从他手里接过了信,又将温嵩阳的放在了最末位,显然二和三结合是她最后做出的选择。 “替我转达对温前辈好意的致谢。”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他突然捂着胸口咳得有些重。 已经是夏秋之交,他身上的衣服眼看着已经是深秋的厚度,但她正想去让人找树大夫却被他突然握住了手腕的时候,感觉到他的手心透出的温度却冷得惊人。 “不必去找他,”苏梦枕摇了摇头,“换季之后就好了。能请来树大夫治疗,其实也是将身体状况任由当今掌握,这样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壮大却不会为今上所猜忌,但不能频繁地找,否则就过犹不及了。” “陪我坐会儿吧。” 时年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方势力的首领有弱点才能让人放心,这个弱点在一天天恶化,却不是个好事。 好在虽然他的病在加重,内功也在以绝顶天才的速度增长,相互压制之下,他纵然看起来咳得越发撕心裂肺让人心惊,实际上还是那个“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他缓过劲来后用微哑的声音开口问道,“说起来你来金风细雨楼半年了,我却还没问过你的师承和家世,不过倘若不方便说就不说了。” 因为信,苏梦枕想到此前温嵩阳提起来了他的女儿,也就是他那个被送上小寒山后哭闹着要回家的师妹。 时年虽然大上几岁,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归是会想家的。 像她这种武能镇压楼里的新进帮众,文能处理事务得心应手,让杨总管都想着要不要再分点活过去的,怎么都不该是个普通出身。 “其实……”时年尴尬地卷了卷头发。 镜子都险些以为她要说出真相了,结果听到她的后半句是,“我是离家出走。” 说不想家肯定是假的。 但倘若镜子不翻车,她回到原本的世界的时候,对她来说已经不见师父一年多了,但那家伙说不定还觉得自己只享受了三个月的清净。 那还想什么,还不如想想别的,比如到时候到了丐帮大会,她这战斗力突飞猛进的水平是不是可以笑傲群雄之类的,总得给师父挣个脸面。 但她这个犹豫了一下的语气却让苏梦枕误解了。 “你这几日便动身启程去找黑面蔡家吧,打造完了武器可以不急着回来,离家出走到底不是长久之道,还是回去看看。” 他可真够对下属体贴的。 时年眨了下眼睛,“回去看看……万一我回不来了怎么办?” 苏梦枕并没迟疑地回答道,“那苏某也只能亲自上门请了,不过,你得记得把身在何地的消息找人送出来。” 镜子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不太对。 这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像是离家出走的大小姐跟江湖头头情投意合,现下大小姐要回家去,江湖人士苏梦枕表示你家里如果不同意,我就打上门去说理,就是要告诉他刀往哪里使。 再仔细一琢磨,这个棒打鸳鸯的大恶人好像就是他自己。 可镜子再一看这两人,连地道接通床下这样的情况,讨论的都是如何利用地道给六分半堂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对话里就更听不出什么暧昧色彩了,他甚至怀疑时年会不会等到离开之后想念红袖刀还更甚一些。 苏梦枕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 金风细雨楼的重任在肩上,到底是合拍投契知己难求,还是朦胧的好感浮动,在她纵马踩着天泉山上初泛黄的落叶下山离开的时候,他也来不及多想了。 时年没打算直接去找天/衣居士,她先去拜访了织女。 神针乱绣法对她的助力毋庸置疑。 不过在造访神针门之前,为防她在京城里惹的那些个麻烦,将她的飞刀走线联系到神针门,她先后换了几次易容伪装,又换了一匹马,这才来到了神针门的地方。 所以到了最后,就连金风细雨楼的人也失去了她的消息。 比起上一次来时候的晨光寂静,她抵达神针门的时候正好是傍晚时分,从围墙里传出来的吵闹嬉戏的动静,听起来就颇有活力。 门上新挂着两个绣囊,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修过的正门上新刷的漆被这两抹鲜亮的颜色衬得也有些可爱。 她敲了敲门,来开门的还是个熟人。 正是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是你呀?”小姑娘歪着头又往外探了探。“需要我配合你给师父一个惊喜吗?” 比起此前的沉默,她现在倒是多了点孩童的生气了。 “其实倘若我想来个惊喜的话,我便不敲门了,”时年对她笑了笑。 这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已感觉面前的人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有人从她边上拍拍她的肩膀,“你看,我不想敲门的话,你们这院墙实在拦不住我。” “走了,带我去见见婆婆,我之后便恐怕三五年都不见得能来一回了。” “其实可以不用叫婆婆……”那小姑娘嘀咕了句。“我现在都叫不出口。” 诚如这小姑娘所言,这半年间时年的武功突飞猛进变化惊人,但她觉得可能还是织女前辈的变化更大一点。 确实不能叫婆婆了,这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的妇人,如何能称之为婆婆。 在她离开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心态变化,但此后每一日里满屋子的生机热闹,都让织女越发觉得自己将神针门发扬光大的活计,其实远比纠结于自己和天/衣居士之间的情感纠葛,要有意思得多。 这些姑娘的针法,越是放开越是有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她的神针乱绣之法也有了突破的迹象。 她生的怪病是心病,是以当年一夜白头,现在却是半年间白发变青丝,于是这个当世难得的美人病好后虽然年华不再,但气韵更胜从前。 她依然像是一根明利的针,因为她不仅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她的徒弟,但在听着时年说起这半年里的经历的时候,她笑容里又有种让人眷恋的柔和。 “织女前辈会介意我之后要去找天/衣居士吗?”时年托着下巴问她。 秉烛夜谈燃着的灯烛,让她看起来更有种岁月眷顾的美丽,刺绣原本就是个很考验耐性的事情,所以她的眼神在此时也是沉静的,像是一块被捂出了一点温度的冷玉,“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也不对,还是有些介意的。”织女挑了挑眉头,“你若去到白须园,倘若看到的还是机月同梁的阵法,天机、太阴、天同、天梁各星平衡,那你便去把阵破了,当年我听了小镜的建议以雨中青伞破的天梁,你的内功性烈,可以直取太阴,给他那些个水弱花和香茅烧上一烧,也算出口郁气。” 能这么开玩笑,看起来她确实是在这段感情里面放下了,又展露出了几分泼辣的性格。 可惜时年才踏入白须园的地界,就先遇到了王小石。 有人领路,她好像并不需要对别人的阵法横冲直撞。 再次见面,王小石依然像是上次遇到的时候那样自来熟,他身上那种少年锐气飞扬,还有三分纯然,在京城里实在少见,“我听说了你在京城里的事情了,原本还说,不定是你先在京城里扬名,还是我先学成出师,看起来还是你技高一筹。” 他露出了个仿佛秋日晴空的笑容,“也好啦,这样我在师父这里便多待些日子,等到过上几年我去京城里投奔你,你可不要嫌弃我这个老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面前被递过来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 “凭证。”时年语气认真,“等你出山了就带着这封信来金风细雨楼找我,倘若我不在了,你就把这封信给苏梦枕。” “呸呸呸,你说什么丧气话。”王小石立马接话道。 “江湖险恶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时年摊了摊手,“所以我才想着请天/衣居士门下蔡家的人代为引路,打造一把趁手的兵刃,也多一分保险。” “那倒确实有这个必要。”王小石深以为然,他将信接了过来,慎重地揣进了袖口,“一会儿我去同师父说。” “说起来,你在白须园怎么对京城里的消息这么了解?” 时年自觉她虽然在京城里惹出来的事情有些大,但这已经是南方地界了,总不至于传得这么广,白须园周边给她感觉更是个半隐居的状态,想来也不太过问江湖事才对。 “这就要说起我师父的那个朋友多指头陀了,这人总能把庙里的香火钱给有名目地挪用了,也不知道在出家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王小石大为不解,但师父觉得他是个好人,那他便也权当这是个好人,“他的钱财来得比常人容易,他的消息也比常人灵通。” “总之便是他提到了个叫惊涛书生的被个姑娘骗去了金风细雨楼,说是可见出家是有出家的道理的,不然也不至于一个高手莫名其妙地当了个才兴起势力的奴才。” “我不大喜欢他说奴才的这种说法,他活像是在说自己认了个好主子一般。所以前些日子有个叫温晚的来找师父,说是托人打听倘若一个高手被人以炸药炸伤之后,还有什么办法救治恢复武功,我顺便偷听了师父和这位温前辈的对话。” “这一听便听到了你的名字。听闻你和苏楼主配合击败了雷损,让他重伤之下被狄飞惊带着遁逃至川蜀一带后销声匿迹,这可真是个大功劳了。” 王小石踌躇满志地击了击掌,这便是他所向往的大事了。 “可惜京城里这样一来就安定得多了,所以师父也说,现在还不到我出山的机遇。” 时年听着王小石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抵达了白须园的门口。 王小石只说他师父喜欢一只叫乖乖的鹦鹉,却没说这位长居此地已经十数年没有出去过的长者,居然还养着几百种珍贵的飞禽。 满天飞动的彩色让她觉得这里就不该叫白须园,应该叫彩羽园才对。 她也来不及去注意织女前辈让她注意的机月同梁大阵了,而是紧跟着王小石的脚步穿过了锦鲤游动的溪流,途径橡树林而上,直到停在了竹屋茅舍跟前。 这位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的师兄,和无情的情况有些相似无法修炼内功,因此在时年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那种让她觉得危险的压迫感,相反,因为长期浸染书画,他看上去像是个清新雅致的儒生。 他接过了时年递给他的出自诸葛神侯的信。 在读到元十三限进京和六合青龙大阵的时候他动了动眉头,在读到挫败了十三凶徒的阴谋,近来可以睡个好觉的时候,他又由衷地展露出了个笑容。可惜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可能亲自去看,因为他已经答应了元十三限,如非必要他绝不出山。 他还欠着元十三限一条性命,所以如果对方不想要一个在奇门杂学上胜过他的人出现在江湖上,也不希望他出山去帮助三师弟,那么他当然得履行承诺。 这一点对谁都好。 “让水铎带你去蔡家吧,三师弟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帮了他一个大忙,我相信师弟的眼光,一把神兵利器放在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手里会是一个祸害,但放在一个有心人手里,却是破局的关键。” 黑面蔡家确实正如苏梦枕所说是黑/道势力。 时年跟着蔡水铎踏进蔡家大门的时候,便感觉到这个家族从上到下泛着的一股血气,和四面隐约传来的兵戈之声交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但兵器这种营生,还是天下奇兵,不是黑/道的根基和绝对强势的家族武装恐怕是保不住的,好在有金风细雨楼和诸葛神侯的两封引荐信在,她也没忘记带够打造兵刃所需的银两,蔡家对她的态度不错。 打造一把归属于自己的兵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红袖刀从红袖神尼手中传到苏梦枕那里,是因为同时传递的还有红袖刀法,二者又正契合。 挽留神剑从天/衣居士处传到王小石的手里,也是因为同时继承下去的还有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 比如说不应魔刀,因为雷损偷袭雷震雷的时候为免六分半堂中有所察觉,并没有带在身边,此时的六分半堂里这把刀给了暂行保管的人,却到底已经没有了“刀一在手人便狂”的气势。 所以时年想要属于自己的飞刀,蔡家也乐意交好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就必须对这把武器慎重以待。 从选材到测试她的飞刀出招调整形态,再到飞刀开始锻造反复淬炼直到出炉,时间已经由秋入冬,在镜子提醒她距离满一年只剩下三天的时候,她才终于拿到了四把由黑面蔡家的铸造师打造的飞刀。 刀身很薄,就像红袖刀的琉璃刀锋一般,只不过这飞刀刀背呈现出的是一抹缥碧色。 与她此前飞刀很像的是那略呈竹节柄的弧状线条,为的正是保持这份不平衡的状态下刀锋可控的转动。 刀刃的血槽向内收缩出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凹陷,将刀身掐出了一抹纤腰。 “你该给这飞刀取个名字了。”铸造师显然对这一套飞刀相当满意。 时年也很满意。 她将飞刀装在了手镯牵系的丝线上,在她对面便是用来测试的靶子。 飞刀出手,扰乱的银丝之中掠出的四道分不清到底是琉璃色更重还是碧色更重的流光,刀影缭乱,在她指尖微动的控线控刀的窍诀之下,像是一片萦绕的迷雾—— 但这是一片要命的迷雾。 靶子骤然四分五裂,那四道青影却依然灵动美丽,好像杀机绽放的并非是它们任何一个而已。 “它们就叫蜃楼刀吧。”时年唇角微扬。 谁都会觉得这四把飞刀将在京城里掀起新的风雨。 可这个手持蜃楼刀的姑娘却在离开蔡家之后销声匿迹了,就好像从来不曾在此地出现过一样。 在她消失的那一天,正好是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 第44章 044(一更) 苏梦枕从玉峰塔上望下去,漫天飞雪将天泉山覆盖成了一片皓白,也将远望的京城笼罩在了雪色之中。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却陡然想起现在并不会有那个被他放任了可以自由出入玉峰塔,更是能将这个扶栏当做自己的所属品的姑娘。 杨无邪登上塔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他有几分怅然的样子。 “楼主。” 苏梦枕拢了拢大氅,“还是没有消息吗?” “时年姑娘的易容术,她玩笑话说是略懂而已,可实际上她这本事只要多换几次身份,便能将想甩掉的人甩了。” 杨无邪苦笑了下,“我也曾经试过从黑面蔡家给她打造的那把武器入手,江湖上多用刀剑,用飞刀的本不多见,更何况是四把为一组的飞刀,这套据说被她命名为蜃楼刀的飞刀又非凡品,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这也算是好消息。”苏梦枕冷静地回答道,但至于问询结果带来的失落到底有几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想到她曾经问的如果回家之后出不来了怎么办了,他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现在看来倒大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这总好过她莫名其妙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想要她的命的,已经遁逃到了川蜀地界的雷损算一个,被她坑过当然也未必知道的左武王也能算,迷天七圣盟里也有不忿于她杀了几位圣主,却因为和金风细雨楼结盟最后安然无事的,还有个被她的飞刀削掉一只耳朵的吕破军。 非要再算下去,被她杀了手下四将之中的雷大弓的惊怖大将军或许也可以算一个,至于六合青龙的师父元十三限,要将弟子之死联系到她身上恐怕不太容易。 但不管是以上的哪一位,倘若她真的出了事,都不该这样安静才对。 所以也只能解释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姑娘确实是被关在了家里。 他若想再见到她,也只能等那个送信的人。 苏梦枕不知道怀揣着写了一部分事实真相信件的王小石,起码还有个七八年才会艺成下山,更不知道,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年,在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位移回到了客栈房间之后,第一反应看向了怀中的镜子,却意外看到的并不是那个刀剑剪影从镜面上消失,而是多了一行倒计时的数字。 只不过比起其他的倒计时数字起码多了五六倍而已。 “这是什么情况?”她问出这话的时候,看向了桌上的蜡烛。正如镜子所言,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回来的时候就还是什么情况,就连一点蜡烛燃烧的短缺都不会有,他这次的“不出意外”也确实是没出什么意外。 【什么情况?不能立刻进入其他世界呗,不然岂不是乱了套了。】镜子刚因为安全落地松了口气就听到时年的问题,但他回答完看到她还是敛着眉目看向水镜之中,便知道自己应该没回答对问题。 “去过的世界不是应该不能再去了吗?”她继续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镜子大为不解,【要是去过的世界就会从这里消失,那你就不会看到我说过的有一个家伙去过的这个地方的图标。】 他蹦跶了两下,镜子自动把画面切换到了和氏璧的剪影上,也就是他说的看起来很和平,实际上很要命的地方。 【你看,就是这个。】 “可是,你也说过,你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执着于不同世界的恋情,所以……我就以为是如果回来就去不了了,倘若还能去,那他着急什么?” 【你看到那个时间倒计时了吗,如果是去其他地方,只不过需要三个月左右而已,就又能支撑运转了,但如果是要去已经去过的地方,却差不多要一年多。 而这一段准备的时间里,对方世界的时间可不是停滞不前的。这个往前推进的时间可能短可能长,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以年为单位来计数的,也就是说,可能你再一次去的时候,金风细雨楼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才是那一任伙伴不能接受的原因。】 那时年大概懂了。 一方只不过过了一年多,另一方却可能已经是七八年后,甚至是更久,昔日的恋人已经风华不再,甚至可能天人相隔,那还不如直接珍惜眼前。 “你这限制也怪有意思的。” 说实话,突然离开那个地方,时年还挺舍不得的。 一想到她还没将红袖刀的精髓都给看个全,还没见到传闻中的关七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功水平,才让雷损需要用炸药来偷袭,还没见到诸葛神侯和元十三限全力出手是什么状态,也还没看到王小石的挽留神剑学成之后的样子……她就觉得有点遗憾。 还有不知道迷天七圣盟和金风细雨楼的联盟到底可以持续多久,不知道六分半堂未来在雷媚的领导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远走他乡的雷损和狄飞惊会否卷入重来,还有加入了六合青龙里的白愁飞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以及,在苏梦枕领导下的金风细雨楼会走到哪一步。 朝堂上有蔡京和傅宗书弄权,即便现在京城的三大势力中金风细雨楼稳居首位,又与神侯府有所结交,这都不会是一条好走的路。 看起来也只能等到一年多之后,那边的若干年后再去看看结果了。 而仔细算来,这一年中她的收获不小。 手中出自蔡家的一整套蜃楼刀便是一样,而内功,废功重修第二轮的嫁衣神功经过了一年的修炼,已经远超过了废功之前,但要想达到凝烟穿纱的地步,又好像还差了那么几年的火候。 可不管怎么说,总比之前的自保能力要强得多。 就是可惜,估计还不是石观音这种年长且天资绝高的老妖妇的对手。 “若是能有个跟苏梦枕一样,能跟我的飞刀打配合的就好了。”时年嘀咕了句。 镜子距离她太近了,这样的碎碎念显然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我劝你不要进行这样的危险发言,说不定你下次去的时候,都能直接继承红袖刀当遗产。】镜子一盆冷水泼了上来,【也不对,说起来你也没这个名正言顺继承红袖刀的权利。】 “……”看到她难得被他堵到无语,镜子前所未有地有成就感。 “算了,还是先想着丐帮大会吧。” 这一年里的风浪起伏好像并不影响她在此时倒头睡了个好觉,虽然醒来之后她就得面对一下为什么前一天晚上取了一盒金条,等到第二天又消失不见,还得再取点盘缠的问题。 好在她拿着令牌便是主,底下的人也不会多加置喙。 就像曲无容也并不会问询,为何不过是短短一个晚上不见,她的功力好像大有长进。 如果说先前她还能看出点她的根底来,现在却只觉得她应当是比她强上很多,可具体这个很多是多少,她却说不上来,只隐约觉得此时的她虽然不是石观音的对手,却说不定能逃得掉。 而按理来说一晚上是不该有这样的惊人变化的。 不过曲无容在石观音手底下便不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所以现在她也宁可沉默以对。 她正准备重新戴上斗笠,却看到时年递过来了一个易/容/面具,“要不要试试看?” “你不是只有无花的易容吗?”而且还被她在埋葬了柳无眉和长孙红之后在火堆上烧掉了毁尸灭迹。 “我又去弄了点易容的模子。”跟着蜃楼刀被她带回来的还有几张尚未动过的面具,原本是她为了摆脱别人的眼线而弄的,结果准备得稍微过分充分了些,“咱们接下来要去的是丐帮帮主接任仪式,到时候人流混杂的,我虽然不在乎阿容你是什么样子,却不想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曲无容的手抖了抖。 她当然知道人/皮/面具的易容,可是她的脸并不是简单的损毁,在这张像是熔岩淌过之后摧残到了极致的面容,上面根本就没有五官可言,所以人/皮/面具可以拯救一个已经不存在鼻梁和嘴唇的人吗? 但时年的表情认真得让她觉得,倘若自己说出了个拒绝的话都是不应当的。 “好。”她听到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事实证明,以时年的技术还真的可以。 等到她们两人跨上客栈老板给准备的两匹马的时候,跟在时年身边的便已经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女,虽然那张脸还有些许的不够熨帖,倘若仔细看的话还是能感觉出几分古怪,但也顶多只会觉得是一点长相上的小瑕疵而已。 江湖中人没那么多好计较的。 “丐帮的帮主继任仪式会放在哪里?”曲无容有些不太习惯脸上有东西,在说话的时候也听着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风径直往脸上吹,更是让她觉得有些微妙的不适。 “其实现如今丐帮的势力中心还是在济南府位置,说起来还跟我家相距不太远了,但历来丐帮帮主的继任大典还是秉着返本溯源的意思,放在君山举办,所以咱们现在便应该一路向西南方向走,等过了荆门至荆州之后,便可以走长江水道,直下洞庭。” 曲无容看得出来她其实也没多少行走江湖的经验,可她说话的笃定语气总让人觉得没什么可质疑的。 “走不丢,有水道上的路程补上一段,也够我们在君山大会之前赶到。” 她们骑着的这两匹马脚程不慢,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好马,尤其是一路行来,时年的令牌能支使的人显然并不只是过了凤翔府的那处客栈而已。 已经摆脱了石观音的追捕范围,她也越发行动自在了。 好马喂的好饲料,人又休息得当,不过几日她们已经赶到了荆州地界。 而曲无容在此时已经适应了脸上盖着一层面具的感觉,虽然不如纱轻透,却起码绝不会有人想着试图揭开她的面纱看看她的长相,也更不会有人以又是可惜又是嘲讽的目光看向她。 “我去找艘船来。”她将马寄存到了又一处被她称为不算什么的“家族产业”,对此曲无容已经越发无动于衷了,起码这些产业彼此之间还隔着城镇,也不是整条街都给包下来。 但在看到时年领着她登上的船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点眼晕。 长孙红的沙漠鹰舟,竹船内部的装饰已经堪称是奢靡的典范了,但这艘江上的船内部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要稍显清雅一些。 时年半躺在软塌上,几日里快马飞驰的紧绷总算是得以缓解,让她不由地伸了个懒腰。“说起来还是得向姬冰雁学习,之前见他往马车里塞好酒好菜,以防在沙漠里断粮,咱们这一路水道快行,也得准备充分一点。” 曲无容看了看她这镶嵌着宝石的桌角,顶着夜明珠的烛台,忍不住提醒了句,“江上会有水寇的。” 时年指了指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的船上挂的旌旗,“没事,家族产业。” 曲无容沉默了。 她也不知道时年说的到底是水寇是家族产业,还是解决水寇给商船保驾护航的是家族产业,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股子纨绔公子的气质。 好在她豪奢归豪奢,却不是暴发户的气场。 到了夜间,奔涌的江流裹挟着轻舟向着岳阳方向继续进发,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照下,船舱里的宝具华裳都流动着一层人造的月色。 曲无容听到斜靠在窗边的青衣少女忽然扣着舷窗开始哼起了小调,夹杂在江潮的声响里,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趣味。 而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突然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悠远而旷达的琴音,时年的声音依然只有船中能听到,便显得那远处的琴声像是在为她伴奏一般。 又过了须臾,她忽然听到了一个男声混杂进了这琴音之中,那两人似乎是在一道的,琴音与高歌在江流百转之中激荡,像是一曲撞入江流之中的古音律。 时年的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后,曲无容看到她突然侧过脸来对着她比划了个手势,“我去看看,好像是认识的人。” 下一刻,她便从轻舟的窗户翻了出去。 今夜无月,只有漫天的星斗在江流之上盘旋。 是以她这脚下逐波,如履平地的轻功,倘若旁人望见也不过是只看到了江面上掠过的一道黑影,就像是擦着水面而过的一只飞鸟一般。 可那边弹琴与高歌的人,却眼力不差,在她足尖压着水波发出的一点击乱了江流的动静声里,这两人都很默契地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便看见一个披着星光的美貌少女凌波踏浪而来,像是一片轻盈的风,突然凌空而起,轻巧地落在了这艘远比她那艘要小得多的船上。 船上弹琴的是个面若好女皎然出尘的僧人,而高歌在此时收束的,则是个俊俏风流的青年。 看清来人是谁,前者的拨弦动作微微一滞,后者则露出了个有些意外的表情。 时年也很意外,某个据传在京城里的家伙为什么会在此地,但她还是抬手打了个招呼,“楚师兄,好久不见。” 至于另一个,他看起来好像不太想见到她。 或者说,他觉得他本不应该在此地见到她。 第45章 045(捉虫) 那诚然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即便夜色朦胧,也无灯烛来给这落在船尾的少女一点光彩来助长她的美貌。 可无花见过这张脸身处地牢的时候也如明珠在室,现在甚至还有清风朗星为伴,比之当时的环境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更有种水上仙妖之感,所以他惊诧的当然不是这份姝丽。 而是——她现在应该在大沙漠里,在石观音的石林洞府中,不是在这里自在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倒是没事了,无花还觉得自己的后腰那一刀的位置有点疼。 论理来说她是没这个本事逃出来的,以脚程来推算,她甚至只晚了他一步便出了大漠,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母亲那个人的脾性无花清楚得很,她能把人放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是水母阴姬亲自驾临大漠,来把人捞出去,否则绝无可能让她现在还在这里活蹦乱跳的。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扣上了一个黑锅的无花,终于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她对楚留香的称呼是楚师兄。 慢着!她难道不是水母阴姬的弟子吗? 被忽悠得完全相信了她的鬼话的无花现在有那么一点怀疑人生。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他那双英挺的剑眉之下柔和含情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笑意,对这个称呼他显然没有否认的必要。 其实非要算起来,她应该喊他是兄长更合适一些,而不是师兄,毕竟她既应该算是他舅舅的养女也可以算是徒弟,但他们两个的招式和轻功确实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的夜帝门下,若按师兄来称呼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江上遇故友,在楚留香看来是件幸事,若是遇到了两位故友,那便是人生乐事了。 可惜有乐无酒,多少有点遗憾 “你怎么在这儿?”他指了指身边示意她坐下说话。 有好一阵子不见,她这轻功看起来是更有长进了,若非她在江湖上行走得少,恐怕他这天下第一的轻功都快要不保了。 “我倒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我前几天打听你消息的时候,都说你跑去京城下了帖子要取邱小侯爷的九龙杯,我寻思京城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如去丐帮的君山大会凑凑热闹。”时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先甩了回去。 “看来你探听消息的时候距离京城有些距离。”楚留香朗声一笑,“白衣神耳都到京城了,我不想跟他打交道,当然是偷了就走,难道还要同英万里老前辈交流交流偷盗经验不成。” “那也不是不行,我瞧那白玉美人也很不错。”时年这话说的丝毫没让楚留香意外。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她,对这位又可以说是小表妹又可以说是小师妹的姑娘,楚留香若不是摸透了她的性格,也送不出那样的生辰礼物来。 “行了说说你吧,别提我这点事了。你出来,他到底知不知道?”有外人在,楚留香没打算说出舅舅那两个字。 “他当然知道。”时年抬了抬下巴说得理直气壮的,“我好歹是破了八门一阵出来的,又不是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再说这几日我有用令牌花销的,他应当收到我这报平安的信号了。” 无花越听越糊涂。 他发现自己不仅看不透这个青衣少女,也看不太透楚留香了,楚留香的师承江湖上能猜到的人不多,起码无花便没深究过。 他心思纠结的时候,那张惯会摆出一派光风霁月的脸上也没有分毫的失措,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时年开口说的是—— “就是可惜前阵子没选好去处,一个不慎撞到了石观音的手里。” “好在石观音是挺有本事,她儿子的本事没使对地方,我一听她那石林洞府乱起来,就用楚师兄你送的那把开锁利器把锁给撬了。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时年故作玄虚地顿了顿,楚留香不由失笑,她不去说书实在可惜了。 无花觉得她的眼神好像无意又好像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但再看去的时候她明明是在漫不经心地拨弄起伏的江流。 “洞府里闹腾着在说石观音的儿子拐走了她的三个女弟子,我也没多想就跑了,反正石观音不在,其他人也休想追上我的轻功。” “最有意思的便是后续了,等我行到沙漠里有“半天风”名头的那家伙开的客栈的时候,居然听说在我抵达之前,此地发生了一场恶斗,石观音的三个徒弟里死了两个,只剩下的那个跟着石观音的儿子走了。是不是很造孽呀楚师兄?” 楚留香和无花都很心情复杂。 但楚留香顶多就是觉得她好像是在拐着弯让他别学那个引发血案的家伙。 无花却已经被这消息给震翻了。 他按着琴弦的手指又抖了抖,险些将面前的琴给掀翻出去。 死的是谁,活的又是谁?那个冒充他的人又是谁?他突然觉得南宫灵继承丐帮帮主的位置,他转道从要去神水宫的路上来了丐帮总舵实在不是个正确的选择。遇到楚留香和他这个师妹,更不是什么好事。 石林洞府里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他出于直觉,眼前这个轻描淡写将自己遇到石观音又逃出的经历说出来的少女,才是那一出闹剧的始作俑者,而她或许还应该知道点更多的东西,可惜她已经又坦然地转移了话题。 “不提这个了,楚师兄,相逢便该庆祝,你等我取两壶好酒来。” 楚留香往时年来时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艘船。 “我随你去吧。” 他话音未落,已被时年竖着一根手指抵在了面前,“我船上有女客,可得防着楚师兄你一点。” 在她说完这话的时候,她从坐转站,飘然后撤间旋身而去,足尖只在清波之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见的涟漪,人却已经凌空涉江而去,轻得像是被夜风卷起的一根鸿毛。 若非她带来的消息,无花都得为这轻功叫一声好。 “她挺可爱的,是不是?”楚留香散漫地往后靠了靠,改了个舒适的姿态,虽然无花大师的反应有些古怪,但想来应该是另有事情烦心而已。 楚留香是个朋友不提便不多问的好朋友。 比如说,无花身上的伤,以他这少林高足不与人结怨,且身怀绝技等闲人伤不着他的情况下,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就没有过问的打算。 “如此良夜,清风皎然无尘,来的又是你楚香帅的客人,自然可爱。”无花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他觉得这个可爱二字他是不太乐意说出口的。 他甚至觉得楚留香可能眼睛蒙了点尘。 而时年在此时已经回到了船上。 曲无容正想问那边的熟人是谁,却听到她突然开口道,“无花在那边。” 什么。 “不必担心,无花不知道你在这里,看起来他是为了丐帮大会来的,石观音的手按理来说深不到这么远,看来这丐帮大会还有些猫腻。” 她从船舱的柜子里拎出了三个酒壶,“何况有香帅在,你不露面都有了理由。” “你万事小心。”曲无容说完便看到她又已经朝着那边跃去,两船之间的距离渐近,曲无容透过舷窗也已经能模糊看到那边船上的两个身影。 无花的轮廓在夜色中即便没有月光,也看着有些分明,而另一人的坐姿要看着更加放纵不羁的多,落在小舟上的时年将酒壶抛了过去,他伸手接过,仰头灌下了一口。 有楚留香在场,曲无容倒是稍微放心了些。 起码就算无花是尊奉石观音的命令来的,楚留香却应当不会任由两人不明不白地动手。 “倘若有酒有菜就更好了。”楚留香闷了口酒下去后笑道。 他这得寸进尺的话显然是句玩笑话,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格外有亲和力的纯粹天真,即便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初出江湖的少年了,甚至他经历过的事情也不比任何一个江湖人士要少。 “菜我倒是有,可惜我不想再跑一趟,也不想让你替我跑一趟。”时年将另一壶酒放在了无花的面前,“我听闻丐帮即将接任帮主的南宫灵是楚师兄的朋友,先饿着点等到了地界让他请你一顿,我瞧着正好。” “我又哪里得罪你了?”楚留香故意叹了口气。 “不是你得罪我了,”时年认真地解释,谁也看不出她说的是个假话,“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个自称多指头陀却比别人还少一根手指的和尚,他说女人善骗人,出家有出家的道理,所以我现在见到和尚便不由地迁怒。” “无花大师是你楚师兄的朋友,我本应该收敛着点脾气的,可惜那和尚着实可恶。楚师兄,这可不能怪我。” 时年说完便展颜一笑,让人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无花又觉得她在意有所指、指桑骂槐了。 可她将那什么多指头陀描述得绘声绘色的,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却不知道时年只是将王小石的话转述了一遍。 而这多指头陀别说是见过了,现在隔着两个世界,压根就不可能亲自对她说出这番话,所谓的迁怒更是无稽之谈。 偏偏有美酒相伴,对楚留香来说也已经够了。 他用手拍着船身高歌,歌声混合在江流阵阵里,自有一种散漫自在的快意。 无花实在拿这两个人没办法。 虽然不知道这姑娘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也只能重新弹起了琴。 但琴声本该是与歌声分庭抗礼的,现在却俨然成了歌声的陪衬,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又被人给带歪了。 琴歌相合两曲,酒壶已经见了底。 这酒壶其实不小,但楚留香的酒量可不是这一壶能灌倒的,他反倒看起来眼神更加清明了些,直接躺倒在了船头,仰面看着天上的星斗。 “看出什么了?”时年推了推他。 “倘若有月,便是流波照月,月随水流,倘若是白日,太阳最是可爱了,日光昭昭,恶事尽藏。 但人不能这么不知足,有上好的竹叶青在就不该奢求还有一坛经年的女儿红喝个管饱,有星辰引路,便不该想着日月齐光。我楚留香活得知足才常能成日尽欢,今日便已经圆满了一件乐事,何必再有什么别的收获。” 他侧过头,将胳臂枕在了头下,这张俊逸的脸上目光流转,也无怪乎有这么多人将他视为梦中情人。 “师妹你先回去吧,女孩子夜深露重的在这小舟上不妥,登岸了师兄我请你吃遍洞庭美味。我再同无花大师手谈两局。” 无花其实有些担心自己的心绪混乱在棋局中展露出来,尤其是楚留香还说什么知足常乐的道理,更让他这个心里有鬼的人在双重刺激之下略有忐忑。 这两人若不是师兄妹才有鬼了,简直不是一般二般的麻烦。 他觉得自己得提前做些安排。 于是等时年在清晨醒来的时候,江面上已经看不见无花的船了。 曲无容坐在船尾的阴影里,时年也不知道她醒着多久了,看她持剑警惕着守卫的样子,也能猜出她在想些什么。 “你盯了一晚上?” “没到一晚上。”曲无容摇了摇头,“大概两个时辰前,那艘小舟突然被无花以掌力加速了,未免打草惊蛇,我就没追上去,但上岸之后,咱们恐怕得当心一些。” 如果不是无花心有疑虑又打算提前布局,他没有这个必要趁着楚留香睡着,后面的船上的人大有可能也睡着的时候便先提前离去。 “真可惜,”时年轻笑了声,“我原本以为这武林中诗画琴棋皆是一绝的无花大师,应当更加沉得住一些,结果还是来了个半夜落跑之举,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跟楚师兄解释的,是咱们的船先行一步了,还是他们先走还能上岸之后联系南宫灵,更妥帖地来尽个地主之谊。” “楚师兄?”曲无容有些不解这个称呼。 “忘记同你说了,香帅从师门序齿关系上来说,应当算是我的师兄。” 等三两日后船入洞庭水道之后,时年可以确定是前一个理由了。 楚留香是认得夜帝门下的商铺产业的标记的,时年领着曲无容入住,跟掌柜的顺口打听了一句,便知道有人来问过,似乎对她们还没到觉得有些奇怪。 “跟那位公子一起来的,有一个长相出众的和尚,还有一位青袍,衣上有补丁的俊俏少年。”这掌柜的补充说道,“听那位公子所称呼的,那青袍少年便是君山大会将接任帮主的南宫灵。” “东家也是知道的,丐帮近年来的龙头总舵其实是朝东北方向移动的,洞庭一带几乎只剩下了些本地的弟子,所以这位新任丐帮帮主,在下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听闻您二位还没到,那南宫帮主便提议让楚公子先跟他去君山,这边留下丐帮中人看着,丐帮耳目眼线众多,倘若到了自然会有人通报,届时迎宾待客的东西已准备齐全,岂不更好。” 掌柜的指了指门外的几个乞丐,“就是那些了,刚才还是四个人的,现在少了一个,想必楚公子很快会再来一趟。” 时年总觉得听上去没那么简单。 她和曲无容要了一间有内外套间的房间住下。 她们上岸的时候其实是上午,若是那几个乞丐眼线是给南宫灵报告消息的,怎么说等到日落的时候也该到了,可直到西山日暮,她们用完了掌柜亲自送上来的饭食,也没等到南宫灵的消息。 到了深夜还是一切安稳,就好像那几个乞丐其实并没发现她们的入住,消失的那个只是正好离开去弄饭食了一般。 曲无容这会儿也觉得不太对了。 她是盯梢的失误实在说不过去。 “先休息吧,别这么紧张,阿容你不必担心无花……” 真要算起来,时年觉得自己现在打不过石观音,打打她儿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对那种钻研佛法,说话说一半的,实在讲道理搞不定就上手,反正此地不是大漠,大不了就是揍完了就去找靠山,拳头才是硬道理。 不过先来触她霉头的不是无花,而是几条蛇。 夜色深重万籁俱寂的时候,贴墙攀援而上的蛇的声音,落在时年这种原本就浅眠,更是因为嫁衣神功已有小成的人耳中,便可以说得上是清晰可闻。 和衣而睡的少女骤然起身移步,毫无犹豫地从斜撑着透透屋里潮气的窗户翻了出去。 那几条蛇尚未攀到目的地,便已经被这突然破窗而出的身影从衣袖里甩出的一道道银光钉死在了墙上。 那不过是几把最普通不过的飞刀,却精准地将这些凶恶黑蛇的头颅斩断了下来。 而这动手之人,在空中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方式转向,踏空而起,直上屋顶。 在那里有一道呼吸! 残月映照之下时年在掠上屋顶的第一时间便已经看清了对面之人。 那里是个面貌丑恶身形魁梧的乞丐,一身衣服补丁连补丁,俨然是个典型的丐帮弟子打扮,但他衣服洗得干净齐整,皮肤更是细白如玉,看上去违和感十足。 “我听说过你。”时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一步,对方凶恶的三角眼和这如同闺秀小姐的皮肤,连带着控蛇的技巧,这些特征已经足够明显了。 “我倒是不知道,因为无恶不作,已经被任老帮主逐出门墙的白玉魔丐,为何还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丐帮总舵。” 她说这话的时候,指尖锐光一动,斜飞出去的飞刀直取早已经趴伏在屋顶上的毒蛇七寸之处。 金风细雨楼中与新进帮众的对敌让她飞刀出手的速度与眼力都大有长进。 而这些毒蛇,还不配让她的蜃楼刀出手。 因为为恶被人称为白玉魔丐,自己却格外自得,干脆将名字改为“白玉魔”的乞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被她这个杀蛇的举动给激怒了。 他磨牙恨恨开口,粗粝的嗓音里发出来的居然是一口吴语方言,“侬竟敢害死本帮格灵蛇,阿是要死快哉?”() “杀了就杀了,我不仅要杀你的蛇,还想杀你这欺凌女子犯下重案的恶贯满盈之人。” 时年才懒得问他这口称的本帮到底是不是丐帮。 监视客栈的丐帮弟子通风报信,来的却不是楚师兄,而是这江湖上人人厌弃,当年为了躲避任老帮主清理门户,还不知道躲去了哪个穷山恶水之地的白玉魔,显然也不必问他现在是不是又回到丐帮了。 就算君山是丐帮的地盘,南宫灵要问责问起来,也是她更占理一些! 这人总不能是来她屋顶上晒月亮的。 白玉魔正准备向前跃出拍出毒掌,却突然看见这面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袖中飞刀连银丝而出。 飞刀明明是直来直往的,可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目眩神迷,缭乱的银丝和诡谲而美丽的飞刀。 寒光逐冷月之辉破空而来,他几乎是发挥出了十余年前为了躲避任慈追捕练就的逃命本事才躲过了这两刀。 但他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剧痛,在他的侧脸上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伤痕上,一刀见血极深的伤口正在往外淌血。 刀却尚未收回。 在夜色中残影掠动,几近透明的刀锋看似收回,却已经又一次弹射而来。 这刀乍看之下精致得像是一件艺术品,甚至有种琉璃玉碎的幻灭之美,但刀锋之上杀气凛然,她可不是来玩什么打靶游戏的,分明就是想要他的命。 白玉魔哪里还敢迟疑,他飞快地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这把被他命名为捉魂如意钩,又用来捉蛇,又用来捉人的武器,手握的位置是护手钩,武器却像是倒勾的狼牙棒,在棒的尖端还带着一对淬毒黝黑的鬼爪。 他本以为这罕见武器的鬼爪招架飞刀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却突然看到这本已经薄如蝉翼的飞刀猝然分裂了开来—— 每一把飞刀其实都是贴在一起的两把! 也正在他恍神之际,飞刀四散,游刃有余地错开了他的捉魂如意钩,直取他的咽喉而来! 第46章 046(一更) 这刀太快也太诡异了。 白玉魔预备动手之前已经跟南宫灵确认了这个小姑娘的本事,毕竟他是个逃亡多年的人了,江湖上并不乏顶着个好欺负的外表实际上却是个高手的人。 南宫灵却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个姑娘的轻功绝佳,招式也有几分可取之处,但内功稀松平常。 这一点是他一个极其信赖的长辈给他提供的情报,所以并不需要质疑可信程度。 只要他动手解决了这个小姑娘,南宫灵便会想办法将他重新引入丐帮。 其实打从任慈的死讯传到白玉魔耳朵里的时候,白玉魔已经觉得自己身上的大山被搬掉了,奈何他走在路上也是个丐帮弃徒。 他还想要过上风光日子,所以南宫灵递过来的橄榄枝正中他的下怀。 杀掉她就行了—— 可是南宫灵压根就没说对她的本事! 对方这不知是谁打造的兵刃,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出二分为四。 白玉魔自认也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这江湖上有这样水平的飞刀技法的人绝不应该是个无名之辈,光是这把武器就应该有些名头才对。 飞刀惊魄夺魂而来。 白玉魔又不是个站着挨打的靶子,他必须躲。 他盘算着闪躲之中,来个一爪取中门,就算不能用捉魂如意钩得手,他这捉了不知道多少毒蛇,也沁染出了毒瘴的双手同样是个利器。 但他的眼前突然一花,那青衣少女足不沾尘的轻盈,月光刀光恍然若梦,他还没来得及追上她的一片衣角,已看到两把飞刀撞上了他这如意钩的倒刺棒身。 内功稀松平常个鬼! 白玉魔又忍不住想骂南宫灵了。 若不是他这武器的手柄是一对弯钩护手,在这两把飞刀撞上来便感觉到的可怕撞击之下早就已经脱手了,饶是如此,他也感觉到手心一阵的麻痛。 寻常人的飞刀哪会有这样惊人的力道,只有可能是这飞刀蕴藏着对方的内劲,这一击之下,内功高低已见分晓。 这分明还是个内家高手。 白玉魔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即便面上还要仗着他那张凶恶的脸来撑场面,他的脚却已经开始盘算着开始跑路。 他口中突然吹出了一声竹哨声。 这声音在夜晚显得格外明显,紧随竹哨声而动的是一条条朝人袭来的蛇。 黑蛇含毒,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又极难发现踪迹,也正在乱蛇群起之时,白玉魔如意钩一收,撞开了两把飞刀掉头就跑。 他尚未走出两步便听见一声声飞刀撞入屋顶瓦片的声音。 这碰撞声也将客栈顶层的人给惊醒了,但这些人声的嘈杂并不影响白玉魔听见他所豢养的毒蛇死前的哀鸣。 听声辨位原本就是暗器里最关键的一课。 时年都不知道这白玉魔到底是个什么蠢蛋,居然在一开始的偷袭未果,内力招式的比拼都落在下风之后,还想着毒蛇拖延时间。 被曲无容拖起来的客栈老板急匆匆地披上外衣,按她所说去找官府的人。 他刚出了客栈门还是担心那边的情况,又往屋顶上看去,正好看见漫天游走的刀光让那些毒蛇活像是自己撞上刀锋的一般,纷纷被切成两半。 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他的这位新东家看起来就像是比旁人多生了两只手一般,还颇有余力地操纵着那最如梦似幻的四把飞刀,缠线乱丝尽数听从她的吩咐一般已经拦住了白玉魔的去路。 看来不用担心了。 这便是新一代的夜帝门下啊…… “你还不去?”曲无容一声提醒。 “这就去这就去。”客栈老板连忙出门。 他也不是个初涉江湖的人,曲无容看得出来,所以他也看得出来。 身处群丝乱刀之内的白玉魔感觉自己的脖子上随时都会落下一刀,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可从旁观者的角度,时年的飞刀以困为主,其实并无太多杀气。 虽然不知道为何她叫破了白玉魔的身份和罪恶,却本着生擒的念头,但曲无容已经将她视为自己的上司,不管这决定是对是错,她只要支持就好了。 客栈老板刚离开,白玉魔已彻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把飞刀再次撞上了他的捉魂如意钩。 这一次他没有这样的好运了,这一道比之上一次有过之无不及的撞击,让他为免自己的手被护手钩给连带着一起齐腕削断,被迫放弃将它丢了出去,连这双钩本有弹射毒爪的功能都没能派上用场。 武器脱手,他本能地掌泛青毒,连带着内劲催生的掌试图击断面前的银丝。 可这看起来有的柔软、有的绷直后显得格外锐利的丝线,让他有种看到了蛛网交错的感觉。 掌力没能击断这些蛛丝,他这掌风中所带的蛇毒也没能将丝线腐蚀。 时年没这个兴致去跟他说,雷山神蛛游丝到底是什么奇珍,才能被上官悠云选中成为操纵湘妃竹阵的基础。 她甚至敢往上面涂老字号的剧毒,也就更加不会怕白玉魔的这点鬼蜮伎俩。 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上下入地无门的事实。 因为他尚未来得及破釜沉舟直接破开客栈的屋顶往下跳,就已经被这些丝线捆成了个粽子,要命的是他还不得不保持直立一动不动,因为这些丝线之中还混杂着一把把的飞刀,随时可以扎入他的身体。 不是此时已经回到了她的手上的那四把最是漂亮的飞刀,但也看着要比寻常飞刀贵上不少,让白玉魔很是怀疑按她这个打法会不会迟早把钱都给烧在了飞刀上。 可不管怎么说,在她的飞刀用光之前,他是已经束手就擒了。 天杀的南宫灵! 白玉魔发出了今天的第三次咒骂。 早知道他在得知任慈的死讯的时候就应该继续窝着,等到他白玉魔的名头也在江湖上不为人知的时候再出来,否则怎么会被南宫灵这小子当做刀子使,还一出手就撞上了个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 他往四周一看,被这打斗声惊醒,现下听到已经没有了动静,便出来看个究竟的住客都在往他的脸上打量,互相之间的窃窃私语,以他们这种习武之人的耳力怎么会听不到。 时年便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开了口。“各位且听我一句。” 她生了张月下仙灵的脸,在看人先看脸的情况下,这些住客天然对她有几分好感。 何况白玉魔再怎么将肌肤护理得雪白细腻,也架不住他长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和一对看谁都像是在挑衅的三角眼,尤其是他还在客栈周围和屋顶安排了这样多的毒蛇。 这两相对比之下,旁人自然要更向着时年得多。 “不知道各位可曾听过白玉魔丐这个名字,大约十数年前,此人在苏州虎丘,玷污杀害了共计十七名女子。”时年说完这句一脚就把人踹倒在屋顶上,丝线拉拽在他后背的两把飞刀从他的后肩没入,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她也没看这人跟个蚕蛹一样地抖动,继续说道,“当年的丐帮帮主任慈任老前辈自然看不过眼此人的举动,任老帮主不管此人的武功在帮中能排几位,选择将此人按照丐帮帮规处死,此事倘若就此了解也该算是大快人心,是也不是?” 洞庭君山地界因为即将举办的君山大会,各地的丐帮分舵都有派遣人前来参加? 她这话以内力催动,听得见的可远不止客栈里的这些人,她目之所及便有丐帮帮众从远处赶来,听她话中意思是对任老帮主正义执法的夸赞,还有人叫好了两声。 “可惜,不知道是谁给这位白玉魔丐通风报信,任老帮主还未到,此人已远遁边陲,任老帮主只能先将其逐出门墙,同时下达了格杀令,这件事,丐帮的兄弟应当比我清楚。” 她干脆利落地在此时一脚夹带着嫁衣神功的内力踩了下去,踩断了白玉魔的腿骨。 他痛得要命,但那声惨呼被掩盖在了下面聚拢而来的丐帮帮众的应答声里。 “现在任老帮主刚刚过世,新帮主尚未正式举办登位典礼,这位臭名昭著的丐帮叛徒却来到了君山,还驱使着这一群毒蛇,若说此人不是包藏祸心,也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她这慢条斯理的陈述有理有据,“此人恐怕正是对任老帮主当年的逐出门墙和追杀怀恨在心,打算在君山大会上对新帮主下手。” “在下刚到君山,便已经听闻丐帮的新帮主南宫灵在任慈老帮主的教诲下长大,跟他学了个宽容待人的好脾气。 我便想着,虽然此事本该移交给丐帮处理,毕竟此人昔日出自贵帮,但一来南宫灵继任帮主是件天大的喜事,手上不便沾染鲜血,二来我也怕他斩了这为非作歹的老东西,有违他的处事风格,不知可否跟在场的丐帮子弟讨个商量——” “官府的人也到了,此番便不按江湖规矩办事了,此人犯下的罪状历数起来也足够判个死刑了,正好这名头还是计在南宫灵帮主的身上——若非是这君山大会,这白玉魔还不会现身;业绩则留给本地官府的,人总归是他们处斩的。 这算起来也是两全其美了。” 什么两全其美? 白玉魔混混沌沌地听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南宫灵这小子若是宽容待人,就不会试图在上位之后招揽他,显然是意图以他的毒掌和蛇毒来处理不服从他这个年轻人上位的人,更不用说让他来处理这个姑娘,明摆着就是私仇灭口。 什么见了鬼的名声给南宫灵、业绩给官府,合着他就是个送上门来的大冤种。 “我呸!”白玉魔强忍着剧痛也得说出口,他不好过别人也休想好过。 原本以为这姑娘留他一条命是打算丐帮的事情丐帮解决,他到了南宫灵的手里顶多就是一件事没办好而已,凡事有的商量。 结果她这不走寻常路要把他送去官府,那可就是死都要死得万人唾骂了。 “你以为我是怎么会找上门的,你倒是问问那客栈门口盯梢的乞丐,要不是他给我报信,老子现在还在洞庭湖那头的林子里养毒蛇,哪来的空半夜来讨命。” 免得说话说的旁人听不明白,白玉魔强忍着自己紧张状态下就会方言脱口的毛病,咬字清晰得很。 他也没管底下人怎么议论纷纷,自顾自地喊道,“南宫灵你个小王八犊子骗我不轻,自己想从这事里脱身你休想,你派人请我从苗疆回来的信我可随身揣着呢!” 时年又一脚踩了过去。 【你又踩他干嘛,让他接着说呗,狗咬狗一嘴毛岂不是更好。】镜子大为不解。 “拿手好戏,装个天真无邪初出茅庐的少侠,不然别人以为我跟他演双簧。再说了,他干的恶事光一刀砍头岂不是便宜他了,多踹两脚还能解解气。” 时年在心里飞快地回复了镜子后,佯装含怒开口喝道,“你到此时还拖新帮主下水,还说不是来折腾这帮主继任大典的!” 底下的丐帮帮众纷纷附和。 南宫灵身上有任慈帮主的残存影响在,要人改变对他的看法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她若顺着白玉魔的话来说才是做了件蠢事。 在客栈楼下的围观群众只见这“嫉恶如仇”的少女对着周围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在下原本只打算将这白玉魔移交官府便罢,但此人心术不正,攀咬无辜之人,试图搅乱君山大会的举办。” “不知哪位丐帮的大哥方便,即刻赶去总舵将新帮主找来,此地有如此多的江湖义士作证,请他当面与这白玉魔来一番对峙,定然能还他一个清白。 否则义子背着此人泼的一身脏水,任老帮主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各位大可放心,在下与南宫灵素未谋面,绝无结仇之说,此人说受南宫灵指使定然是无稽之谈。在下虽不敢声称师出名门,可夜帝门下坦荡行事的胆魄还是有的!” 夜帝门下! 这四个字便已经足够了。 碧落赋帝王之名这些年是有减弱,可她年纪轻轻,这一手内力传声之中已经可见本事,所谓的“不敢声称师出名门”也只是一句谦辞而已,若非是夜帝这样的隐世高手,如何培养得出这样可怕的小辈。 何况她此前一字一句都捧着丐帮,也诚然不像是来找茬的样子。 谁也不会觉得这样一个脱尘绝俗的美人会无端找丐帮的茬,就连现在被迫等候在此地的官府中人也没什么怨言,问确实是要问清楚的。 人群中一个七袋弟子立马应声答道,“在下愿往,请姑娘稍候。” 南宫灵接到消息的时候人还是在发懵的状态。 “你说白玉魔失败……不是,白玉魔去偷袭一位夜帝门下的姑娘,结果被这姑娘擒获,准备移交官府的时候,他突然说是受到了我的指使?” 还要请他前去对峙…… 南宫灵发誓自己绝对不是因为睡眠被打断才头疼的。 白玉魔的本事他若不是有数也绝不会请他重返中原,然而这就是他这自称牛刀小试的出手给他的答复。 他若是直接被对方给一刀毙命了,南宫灵还乐得轻松,反正这样的一个昔日犯下的是什么罪人尽皆知的恶徒,因为看上了那姑娘的美色而出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但他现在焦头烂额是一码事,还是得装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是另一码事,“我们走,决不能让丐帮的名头被败坏了。” 他急忙披上外衣跟那个前来报信的丐帮弟子往外走,然而才走到中庭,便看到了两个半夜没睡,在庭中对弈的家伙。 楚留香一眼便看到了神色匆匆的南宫灵。 “南宫兄可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若有用得上我二人的尽管说,也不算白吃白住你的。” 南宫灵完全没法拒绝,因为按照无花所说,楚留香和那姑娘师出同门,所以他必须对楚留香说出此行的目的,但他又比谁都想楚留香别插手此事…… “楚兄,劳驾一起走一趟。” 第47章 047(二更) 楚留香和南宫灵抵达的时候,时年已经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屋顶上。 底下的围观群众三两成群地坐了下来,毕竟看戏归看戏,这大半夜的谁也不想让自己遭罪。 屋顶上的那位也没让自己憋屈,楚留香是知道这家客栈她应该算是东家的,所以也不太意外地看到她此时在上面支了口锅,顶着白玉魔不可置信的眼神煮起了夜宵。 得亏她还没离谱到把这些被她飞刀来了个一刀两断的蛇也丢进锅里,不然只怕更让对方呕血。 别人遇到白玉魔这种人是什么情况楚留香不太清楚,但大约不会是她这种悠然自得的样子。 确实不愧是他那位舅舅教出来的好徒弟。 看到南宫灵来了,人群之中让开了一条路。 这位即将接任丐帮帮主的青年生了张俊俏又稳重的脸,但时年一见之下便不太喜欢他。 并不是因为从白玉魔口中为了给自己脱罪所说的,前来偷袭是受到南宫灵的指使,说白了谁都有给自己辩解的权利,而是一个有些幼稚的原因—— 南宫灵穿的也是一身青衣。 撞衫不可怕,可怕的是撞衫的这人给她带来了麻烦。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看到房上处在视觉聚焦中心也泰然自若的姑娘站了起来,抢先一步开口道,“少帮主请见谅这大晚上的将你请来。” 之前南宫灵没来的时候,她以新帮主代称,现在人到了,这样称呼却不太方便,还不如退一步称呼为少帮主,即便南宫灵本人其实对这个称呼颇有怨言,但在场的人不是看着此时出声的少女,便是在看着他,他也并没有这个摆脸色的机会。 “为免再耽误时间,在下已经派人将之前少帮主安排在客栈外的人都找来了。”时年伸手指了指斜下方的三人,“可惜唯独少了那位去给少帮主通风报信的。” “这三人的说辞都是少帮主因为楚师兄的缘故,让他们留意若有形貌相似的人入住,便速去君山总舵禀报少帮主。” 南宫灵一听这话心里安定了大半,看来有人替他料理了尾巴,实际上落在对方手里的也只有一个白玉魔,这便好办了。 这位向来在丐帮中处事得当饱受赞誉的少帮主朗声开口道,“姑娘抵达君山的时间与楚兄预估有误,为免两位失散,按照楚兄所说姑娘会入住此间客栈,在下这才请了几位丐帮弟子盯梢。至于那位送信的弟子,恐怕是因为被这白玉魔中道截杀,这才让消息未有送达。” “白玉魔对义父怀恨在心,自然不愿看到在下顺遂接任丐帮帮主,倘若姑娘在此地出了事,且不说楚兄会不会同在下翻脸,便是对此番前来的英雄豪杰,也不易交代。” 南宫灵话说到此时,做出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他生了一副好皮囊,此时声色俱厉地控诉白玉魔,占着正道的立场,旁人都得先偏向他三分。 时年听完也只是微笑以对,不疾不徐地开口。“少帮主且慢下中道截杀这样的论断。” 在南宫灵抵达之前她又不是只光顾着吃夜宵的。 白玉魔不想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在她先扣了一口大锅的情况下,为了让始作俑者也不好过,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所以她手里又多了几条用来让南宫灵不痛快的凭据。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反正她不是来故意找茬的。 “白玉魔前来君山声称是受到了少帮主的邀请,此事暂且不论,大有可能是他怀恨而来的胡编乱造,我们且先说说这报信的弟子。从此处客栈前往君山总舵的路程,少帮主为求尽快抵达,走的应当便是最近的路,不知可会经过南边的小岛?” “自然不会。”说这话的不是南宫灵而是楚留香,他风姿不凡,场中的武林人士虽对不上楚留香的名字与长相,却也知道他不是个寻常人,看他跟着南宫灵而来,更知道他此时说的不会是假话。 “那这弟子能得少帮主委任留在此地应当不会是对路况不熟悉之人才对?”时年又开口问道。 “南宫兄还专程在我面前确认了几人均是本舵弟子,若有消息便能即刻送达。”开口的还是楚留香。 南宫灵眼前一黑,这师兄妹二人还一唱一和上了。 虽然楚留香这话里说的分明是个事实,还活像是在给他作证。 “这便是了,这送信的弟子不该去南边的小岛,有意思的地方在,白玉魔和他千里迢迢带来的两位手下这几日正好请了南边岛上的岛民领路,寻找本地一种很有名气的林中毒蛇,雇佣的岛民并非江湖人士,只知道听从雇主的安排,为防他泼脏水扯谎,在下也已经让人将捕蛇之人请来了。” “白玉魔白日里确实没有离岛半步,只回了住处休息了片刻,这点时间,以我方才与此人交手的本事,恐怕是不够出岛的。” “少帮主,这中道截杀是站不住脚跟了。” 南宫灵正想辩驳,时年已经抢先一步示意他且慢开口,“不过我细细想来,在下出山至今不过三个月有余,结仇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少帮主应当是不会跟那些人有关的,所以也没这个道理利用白玉魔来杀我,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少帮主治帮不严,竟然让人提前收买了总舵中的弟子借机生乱,我看少帮主得当心了,这送信的弟子分到的还不过是个偶然的指令,便已经带来了此等麻烦,倘若是别的位置,比如君山大会的待客环节的酒水饮食,也有为求拖少帮主下水不择手段的,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时年话里话外都在给南宫灵开脱,还一本正经有理有据地阐述。 但南宫灵觉得她还不如干脆就说白玉魔是他派来的算了。 对一个即将接任帮主的人来说,“治帮不严”这个罪名,可要比私仇伤人大多了,尤其是她看起来随口提醒他注意的待客酒水—— 八方来客里鱼龙混杂,人都是要担心自己安危的,倘若因为搅和进了南宫灵和一个不满于他上位之人的争斗,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那还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眼见得已经有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南宫灵连忙回应道,“此事诸位大可放心,君山大会的一应入口饭食酒水,均由我帮八袋以上长老逐层审核,正是为免有人从中作祟,倘若诸位还有不放心的,也可以自行前往检验。” “这便好。”时年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踹开了白玉魔的哑穴,“少帮主深得任慈帮主真传,本也确实不该怀疑少帮主的本事,阁下继任也可以说是丐帮此番不拘一格、不视年龄,是丐帮树立声威的大好事。” 她恭维的话说到了一半,突然又转移了话题,“那么现下可以说说这白玉魔收到的邀请其返回丐帮的书信这事了。” 时年展开了手中的信纸,“笔迹可以模仿,口气也可以模仿……” “模仿什么模仿!”白玉魔之前因为时年不想他骂骂咧咧影响她的食欲,才在问到了捕蛇岛民的情况后就把他的哑穴给点了,现在他早憋着一肚子的火气了,“要不是这小子邀请,我犯得着重返中原吗?” “我躲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人尝试模仿帮中兄弟的口吻给我写信的,一个个都想着把我钓回来砍了脑袋去找任慈那老家伙领赏,我早学聪明了,光是封信有什么用,信到了没多久这小子人也到了,这诚意够格我才回来的。” “不如让丐帮中人回答回答,上个月的月中他们这位好帮主起码消失了得有个四五天是去了哪里!”白玉魔这一个激动,卡在他身上的飞刀又往里扎了扎,他养着这身细皮嫩肉也不容易,现在便觉得刀扎肉中的痛感也要难捱一些,让他看南宫灵的目光越发仇视。 “不瞒各位,”南宫灵朝着周围拱了拱手,“上个月月中,帮中还因为在下的资历问题能否接任帮主有些疑义,于是在下星夜兼程赶赴了衡阳,击杀了为恶多年的梅花剑,倘若在下有此等闲心去见白玉魔,那么衡阳分舵的弟子所见的又是谁呢?” “在下绝不愿辜负义父生前希望我执掌丐帮将丐帮发扬光大的意愿,既然如此,自然是取信于帮众在下有这个实力是第一要务,为何要将多余的心力耗费在延请这样一个不为中原武林所接受的败类上!” 这话一出,对南宫灵的质疑顿时少了大半。 但时年听得衡阳分舵总觉得有种隐约的不对劲,不是因为衡阳距离岳阳很近,而是因为…… 衡阳,似乎是神水宫的地界。 她正想着其中的联系,和下一步如何对南宫灵发难,敏锐的耳朵却先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 在南宫灵引发的周遭叫好声和她那在屋顶上煮夜宵的锅子冒出来的沸腾气泡声里,这一道破空之声几乎完全被掩盖了下去。 可她早就防着有人要对白玉魔下手,这才不管底下的人如何说都要站在一个醒目的位置,又怎么会忽略掉这个声音。 白玉魔刚想说话却突然看到这个青衣少女袖中飞刀突然出手,与一道不知道从哪儿袭来的银色飞环撞在了一起。 有人要杀人灭口! 这银色飞环快得几乎只有一缕闪动的银光,但她的飞刀显然要更快。 被堵截了去路的银环向上掠起,又直扑白玉魔而去,飞刀横插而入,正中银环之中。 白玉魔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便看见这银光猝然裂变成了漫天银星,飞刀刀光虽快,却也拦不住这样多的暗器,摆明了就是来要他的命。 时年认得这一招。 东瀛忍术!死卷术! 她在飞刀有所小成的时候,便查阅过门中的不少资料,东瀛在暗器一道上的本事她都记了个大概,这形如飞环却能裂变又能重新合体的东西不是中土的东西。 她想都不想,一脚将白玉魔踹向了曲无容的方向。 这杀人灭口的伎俩之下,她越发觉得南宫灵有鬼,即便这也可以解释为,那假扮南宫灵的人生怕白玉魔再说出什么细节来让南宫灵得以驳斥。 但她的直觉不信南宫灵。 曲无容办事妥帖,她不过是在屋顶上叫破了白玉魔的身份,她便能立马反应过来去找官府之人,显然是个得力助手,现在看她的动作便飞身而起将人接了下来,更是确认在行动中跟她很有配合的默契。 至于到底为什么不丢给楚留香—— 她这位师兄,本着出门在外要照管师妹的职责,已经拿出了他一跃三丈的绝顶轻功上了房顶。 摆明了是要与她一起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敌人。 银光漫天之中,两人一个以四柄蜃楼刀开路,一个以掌中发出的两点乌光破开银星,银光重新合拢成铁钩银环之时,两人已经逼近那发射暗器之人而去。 “好俊的轻功。”南宫灵听到边上有人赞叹了一声。 楚留香的轻功能不好吗,能有踏月留香的盗帅之名,将天下禁地都视为无物来去自如之人,轻功里更有一种恣意风流的味道,而他那位师妹的轻功显然并不在他之下,这二人追着那突然出现的下黑手之人而去,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无法得手。 南宫灵袖笼之下的手握了起来。 他朝着白玉魔的方向看去,这家伙被一个执剑的姑娘和官府中人包围在中间,脸上还带着死里逃生的心有余悸,却还没忘记狠狠朝着他瞪过来,像是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好在光有他一面之词掀不起什么风浪。 所以他又朝着那边追逃而去的三人的方向看去。 方才惊鸿一瞥之间,在场的其实都应该看到了那黑衣人的打扮,蒙面束发的夜行常规做派之余,这人少见地踩着一双并不适合夜间疾行的高齿乌木木屐,那分明是东瀛人的打扮。 这当然跟他南宫灵更加没什么关系。 夜风猎猎。 空中三道身影掠过。 最前面那人的鞋子看着都要掉下来的样子,显然不是个对他来说的有利条件,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一个特征鲜明的打扮,生怕别人想不到他是从哪里来的人一般,在这黑衣人身上带着的一把乌木剑鞘的长剑,也同样不是中土的常规制式。 他的轻功看起来结合了东瀛的遁术,以至于此人的轻功纵然不及后面二人,却因为对周围环境分外的了解,离镇直入林中,又转行山道,居然还一时之间真让人追不到他。 更何况寻常人被追绝不会选择上山这样自断后路的方式,也就让人更觉得诡异。 距离不够飞刀来凑。 时年打定了算盘,不想让前面的人再逃,所以在山道斜上的拐弯之处,她袖中的飞刀突然弹射出手。 翠色流光直冲那黑衣人的后心而去。 他却像是后背突然长了眼睛一般,反手拍出了一道紫色的烟雾,在这烟雾之中寒星一点倏忽而过,但倘若只将其当做是一片寻常的毒雾那便大错特错了。 时年和楚留香都轻身跃起,像是清风托举一般掠过了这一段烟雾,可后方的几颗大树便没这个好运,粗壮的树干被摧折的声音顷刻之间落入耳中,显然这又是一道杀招。 但时年人是动了,刀却没收。 只不过那人随机应变得快,让刀锋只是划开了此人的夜行衣,露出了底下一道狰狞的伤口。 时年本能地看向了这个“东瀛人”的头发。 但现在不是计较头发的时候,后腰的伤口暴露丝毫不影响这黑衣人斜冲入林间,还选的正是灌木茂密的地方的举动,就好像前面的不是树丛而是一条坦途。 而在发现后面的二人依然在穷追不舍后,他骂了一句时年没听懂的话,陡然身形模糊后又提了速度。 也正在他提速的瞬间,数十道寒芒从林间各处袭来。 此人当真做事求稳,就连距离客栈这样远的此地都留下了埋伏。 这些暗器对楚留香和时年都不难解决,可这点耽误的时间,已经足够他穿过丛林,踏上了另一头的山道,像是一道黑烟一般复又拉远了距离。 “直接上山。” 楚留香想都不想推了时年一把,这一掌将她向上送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的轻功本事,自然也不怀疑师妹能不能顺着此地平台的峭壁涉足而上。 这对轻功的要求高,对眼力的要求更高,而时年显然能做到,她足尖踩着峭壁上探出的石块,人已纵云直起,几个起落间便落在了这一方山顶。 于是等这黑衣人抵达山巅的时候,本想直接从连系两头山崖的吊索上过去,却看到只比他快了一步的少女已经一刀削断了吊索,而后方楚留香也已经追了上来。 进退无门,只能拔剑。 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反手握住了剑鞘,右手握住了剑身,前后皆敌的情况下,他也顾不上什么以刀意凝结气势迫人,本着柿子要挑软的捏的想法,他这以乌木长剑使出的刀气直冲时年而来。 刀光如秋水沉碧,清光照影。 这一刀绝非普通的刀客能斩出,迎风见长的刀意抱着此剑必杀的信念,纵然刀锋未至,那木叶萧条天地苍茫的意境已经先到了。 楚留香本能地想提醒她小心,却突然看到这方才一直都在以飞刀作为武器的少女,人已如游鱼一般退开了刀气的锋芒,靠着足尖那点支撑力骤然斜倒而出。 在让人几乎担心她要倒地的瞬间,她指尖撑地而起,只见得这青影如电,正从挥刀的缝隙里抢攻而入,拍出了一掌。 她此刻哪有方才在屋顶上时候的闲散烂漫,在那张清灵神秀的脸上,凛冽之气凝结在眉眼之间,如果说这黑衣人的一刀是风,她这一掌便是火。 楚留香见过她用这一招,毕竟这才是夜帝门下的成名绝技。 但没想到她这出山确实已经是技艺学成,掌中已有霸绝人间的九分气势,唯独缺的一分恐怕是她还想着活捉此人,所以留了点手。 但这已经足够了。 炽火真元之气随着这一掌尽数爆发开来,这黑衣人的“迎风一刀斩”其实也出得仓促,便更有风势被火势彻底吞没的观感。 一掌命中黑衣人的胸膛,时年没能听到掌力激荡之下对方的骨骼断折的声音,当即肯定对方的内功恐怕是一门修身塑体的内家功法。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她再补上一掌,这黑衣人已经陡然后撤,毫不犹豫地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不是寻死。 在他这个翻倒下去的动作里,从他的手中甩出了一道丝线系住了对面的崖壁。 和时年的飞刀悬丝有几分相似,但以此人种种东瀛忍术的造诣,这一下应当叫空蝉术才对。 他本以为自己这意外之举已经能助他逃出生天了,却突然看见那立在崖边的少女飞刀钉上了对岸的石壁,也当即跳了过来。 于是他立马放弃了从对面逃生的机会,而是交替着以空蝉术纵横于两岸山壁,估算着高度差不多后一跃而下。 但他快,时年这以飞刀走线有模有样跟着学的速度也绝对不慢。 在他纵身跳下之时,他感觉到对方距离他也已经只剩不过一人的间距。 而她的手里还有飞刀! 黑衣人真是要被她这难缠程度给打败了,他也不得不承受自己估算错了对方实力后必须面对的苦战。 在这空中下落的瞬息之间,他先前用过的死卷术银环又一次脱手,却看到这青衣少女并不是想在他的胸膛上再补一刀,也不是瞄准他已经露出了伤势存在漏洞的后背,她凌空一翻,在两人落水之际,突然一个猛冲,拽住了她的目标。 等楚留香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身湿淋淋的时年扒拉着岸边爬了上来,手里还抓着一顶—— 倘若他没看错的话,那是一顶假发。 “水性不太好,让他跑了。”时年摊了摊手,“好消息是,我能肯定他是谁了。” 第48章 048(一更) “你这也太冒险了。”楚留香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舅舅曾经说的是,倘若有朝一日在江湖上见到他这个徒弟,记得别领着她往有江湖纷争的地方晃悠。 即便明知道以她的本事,掌控飞刀和丝线的力道不出错,落崖而下并没有这个出事的可能,楚留香在看到她紧追着那个黑衣人而去的时候,也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这叫艺高人胆大。”时年挑了挑眉,嫁衣神功性烈如火,她上岸的时候还是湿透的可怜样子,现在走出两步已经干了大半了,“再说了,楚师兄你什么时候不冒险了,大哥不说二哥,是这个道理不是?” 她琢磨着自己顶多就是在追人的时候用的法子稍微过激了一点,但比之直面雷损这种顶尖高手和偷袭十三凶徒的时候,现在的这点冒险着实算不上什么。 “说得好像你对我干了什么了如指掌一样。”楚留香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她的头。 “我是不太了解,但总有人了解,胡铁花对你们六七年前干的好事就挺如数家珍的。”她懒得拿手里的假发,总觉得上面还有股奇怪的味道,干脆丢给了楚留香,借着洞庭湖水洗了洗手。 “花疯子?你见到他了?” “何止是他,我连姬冰雁都见到了,说起来,他们为什么叫你老臭虫?”时年侧过头去看他。 拎着一坨水草一样的假发,这蓝衣公子身上依然有种从容而洒脱的气度,不过在听到旧日损友对他的称呼的时候,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干脆转移了话题,“你方才说你已经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好吧,不提那个了,楚师兄是个聪明人,不如猜猜看?”时年指了指他手中的假发。 “此人没有头发,论理来说夜行之人有无头发并不大干系,毕竟有黑巾覆面,除非此人觉得自己是个光脑袋被人察觉,更容易察觉到他的身份。”楚留香冷静分析道。 “不错。” “你方才以霸绝人间拍了他一掌,但他行动自如,跳崖落水之后还有余力从你手中脱逃,但观其年龄应当不算大,内功造诣未必就在你之上,说明此人心法分属禅宗,有循环生息自疗之效。”他继续说道。 “正是。” “第三点你可难倒我了,你也知道我的鼻子不大灵便,近来鼻炎又犯了,恐怕是这头发上有什么你觉得熟悉的气味。 倘若非要说第四点的话,你的飞刀划破他后背露出伤口的时候,你的反应也不寻常,这应当也是你确认他身份的切入点。”楚留香用扇子指了指鼻尖,如若他现在还有空余的手的话,应当可以做一做他那个招牌动作。 他又抬了下另一只手上还在淌水的头发,“这玩意你想怎么处理?” 楚留香可没有偷别人头发的兴趣。 “用来做个实验。”时年露出个神秘的笑容。 楚留香眼见着她用岸边的藤蔓快速编制成了个球,将一张废弃的人/皮/面具贴在了一侧,从他那里要回了假发套了上去。湿漉漉的头发扭结成团又盖住了一部分面容,乍看之下活像是个人头。 仔细看更像……她这易容手段看起来越发高超了。 她又不知从哪里扯了块黑布出来,也搭在了上面,让楚留香疑心她的袖子里是不是什么都有。 “你这是?” “一会儿留意着点南宫灵的反应。”时年说完又将这伪造好的头塞回给了应当给师妹好好当苦力的师兄。 “此事当真与他有关?”楚留香的神色里划过几分痛心,南宫灵自然是他的朋友,一个饭量相似酒量也相似的朋友,当然光是喝酒吃饭投契不能算是朋友—— 任老帮主病了三年,所以楚留香也见过南宫灵代替老帮主出外执行帮务的情况,他诚然是个很有水平与原则的大好青年。 只不过白玉魔这件事情上,显然他是有些古怪的。 “我还没下定论呢,我只是说看看他的反应。倘若他真有什么问题,也瞒不过师兄你的眼睛才对。” 他们一人逃两人追去的快,回来的时候人群也还未散开。 看到回来的两人手里还提了个湿漉漉的“人头”,在场不知道谁先发出了一句欢呼,而后是又一次恢复了热闹的场面。 有时年提醒在前,他格外留意了南宫灵的反应。 看到楚留香手里的东西,他被惊得骤然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的惊恸之色,楚留香自觉自己倘若不是个瞎子便应当不会视而不见。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南宫灵打量了片刻他的表情后,又突然收敛起了那种活像是失去亲人的沉重情绪,笑着迎了上来。 这个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楚留香若不够聪明,这些年来混迹江湖的冒险之举,总有要了命的地方,所以他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 南宫灵的反应是因为,不仅南宫灵认识这个东瀛忍者,他其实也应当也认识。 他现在这个平淡的反应不对。 想通了这一点,面对南宫灵迎面而来,他比划了个口型“帮你应付过去”后笑着开口道,“南宫兄不必多虑了,此人恐怕正是那支使白玉魔动手之人,我素来不杀人沾血你也是知道的,但师妹动了手我也只能代劳带过来了。君山大会之前见血不太吉利,奈何此人心存危害丐帮声名威望之心,恐怕还是早日伏诛得好。” 南宫灵拍了拍他的肩膀,接受到了楚留香传递过来的信号,“楚兄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能还在下一个清白,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白玉魔还想辩驳,可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哑穴又被人给点上了。 动手的正是站在他边上的曲无容。 这个性格直来直往,却察言观色本事一流的姑娘,从楚留香开口的话里也听出了时年的态度。 现在不是揭穿南宫灵真面目的时候。 于是涨红了脸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白玉魔被移交给了当地官府。 他身上背负的人命官司足以让他论罪处斩,只不过大约还是要跟虎丘的官府衙门做一个交接。 事情得以解决,丐帮的君山大会又将会如期举行,这些围观的武林人士也逐渐散开了去。 直到此地只剩下了南宫灵和他带来的几位丐帮帮众,以及时年楚留香和站在一边的曲无容,南宫灵看着楚留香将这作假的人头放到了一边,这才忍不住问道,“楚兄,此事到底是何情况?” “这东瀛武士戴着的居然是一顶假发,师妹眼疾手快直接给抓了下来,君山大会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便做主以假乱真一番,以免丐帮生乱。” 楚留香摇头感慨道,“南宫兄,你这丐帮帮主接任得未免多灾多难了些。” 南宫灵笑道,“这不是有楚兄在吗?若非楚兄这神来之笔,恐怕丐帮应变不及的名头便要背上了。不说这些了,夜色已深,现在赶回丐帮总舵也耽误两位姑娘的休息,不如我等就先在客栈安顿一晚可好?” “也好。”楚留香不动声色地朝着时年看了眼,看见她做了个轻叩房门的举动,此时已经转身上楼,便也跟着客栈老板先去了自己的房间。 时年刚回到房间不久,便听到自己的窗户被人轻叩了两下,紧跟着便是那一身蓝衫的公子翻了进来。 他指间的折扇打了个转,这登堂入室之举在他做来还有几分雅趣。 “我实在不愿意相信是他。”楚留香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楚师兄说的是南宫灵还是那个东瀛武士?”时年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啊你,这时候又何必打哑谜明知故问,南宫灵与那黑衣人认识板上钉钉,尚存疑虑的不过是黑衣人的身份,可惜你这一扯假发真是把人给连根扯出了。”他苦笑了两声。 好在他拿得起放得下,此时便只剩下了寻根究底的兴趣,“没有头发,禅宗内功,南宫灵认识,我也认识,还在君山地界,其实也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妙僧无花。”时年帮他说出了这个已经在嘴边的名字。 “是他没错了,可南宫灵又为什么要招揽白玉魔,还让他对你动手,无花又为何要帮助南宫灵行灭口之举,又是从何处学来的东瀛武学?” 楚留香按了按额角,他原本以为自己为避开白衣神耳,免得多生事端,所以前来君山为朋友庆祝接任喜事,是个正确的选择,江上故人重逢饮酒作乐的喜悦也像是尚在昨日。 然而转头,一个他以为有任慈前辈遗风的朋友暗中勾结为非作歹之人,一个他以为光风霁月到不该生在俗世的朋友显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倘若今晚并非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好在他是楚留香。 所以他还不至于被打击得怀疑自己交朋友的本事。 “其实江上便已有征兆了。”时年指尖轻叩桌子,“师兄你听我说的是因为多指头陀的事情迁怒于同是和尚的无花,其实不是,他或许同你解释是看错了我的船走在了前面还是后面,这才让你们先行了一步,其实也不是。” “此事非要算起来,就有些长了,但师兄应当还记得我说过,在我出山之后我去了趟大漠,遇到了石观音,石观音的儿子领着三个石观音的徒弟一起走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遇到石观音是真的,与我同住的那位姑娘,便是石观音的徒弟,而无花,正是石观音的儿子。” 曲无容就住在隔间,楚留香若想验证这个消息,大可以将她喊出来,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吃惊,以至于他也顾不上这一点。 时年是没有这个跟他撒谎的必要的。 她自称自己破八门一阵而出,楚留香便已知道,她此时已是夜帝一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且不论她手上产业到底身家几何,起码南宫灵与她绝没有可能有什么利益冲突,同理无花也与她没道理有什么深仇大恨。 只听时年又继续说道,“当时我为了保命,谎称自己是水母阴姬门下,师父模仿阴姬前辈创出的掌法正好可以糊弄过去,无花聪明反被聪明误,伤了自己来探听消息,这便是他后腰上的那一道伤口的由来。” “可石观音的儿子又是如何拜到了天峰大师的门下?”楚留香依然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还有无花与南宫灵又是什么关系?” 时年摇了摇头,“这两点我也不知道。或许等到了丐帮总舵我们就有机会弄明白了。” 今日看起来是让无花跑了,白玉魔咬死是南宫灵邀请他来的,却与南宫灵的证词相矛盾,也揭不穿南宫灵的真面目,可无论是南宫灵还是无花都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我倒是很想知道,中了我这一掌的无花大师,明日要如何在你们面前装没事人。” 她有些恶趣味地笑了笑,“楚师兄可别小看我那一掌,他再怎么根基深厚足可化解,嫁衣神功的掌力若论坚韧难缠,当世恐怕堪列前三,除非此时有个功力远甚于我的人能将这股内力完全驱逐出去。” 但在这君山地界,纵然有这样的人在,也未必会是无花能选择求援的目标。 知道无花过得不太好,时年就能睡个好觉了。 因为晚上的一出闹剧,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午膳的时间了,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东西下楼,楚留香和南宫灵正在角落的茶桌攀谈,看他的言行举止,俨然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在聊什么?” 算来这时隔两年的两次见面都在夜里,楚留香还是在此时才算是看清了他这位小师妹在白日时候的样子。 岳阳湖光山色清丽,却大约还是输她顾盼神飞之间的一抹灵韵,倘若再有两年彻底长开,还不知道会是何等样貌。 偏生她自己大约对美色的杀伤力没什么估量,耳濡目染效仿的尽是麻衣客的做派。 “我同南宫兄正在说东瀛武士来中土的,不知道人手遍布天下的丐帮那里有什么消息。”楚留香回答道。 南宫灵明显愣了愣,这才继续开口道,“不错,我与楚兄在说,东瀛忍者来到中土便格外醒目,大约十九年前有位伊贺派的忍者远渡重洋来到中原武林,最后定居于闽南,此后便少有听闻了,倘若真有会东瀛忍术之人,应当出自闽南武林。” 这话纯属扯淡。 但时年现在懒得揭穿他。 用过午膳之后,她便与楚留香一道抵达了丐帮总舵,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白玉魔被她所擒获,那试图灭口的东瀛忍者又被她和楚留香击退,时年能明显感觉到丐帮对她的态度可以说是礼遇有加。 在南宫灵收到了什么消息匆匆离去后,她干脆也跟楚留香分开打探,在丐帮总舵内闲逛了起来。 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头诚然名不虚传,君山大会尚且还有几天功夫,这总舵之中能随意走动的,显然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她行至竹林静谧处,忽然听闻两剑交锋之时发出的金戈之声,便也没觉得太奇怪。 只是出于好奇心,她又往那边走了两步,绕过竹篱便看见了那边交手的两人。 剑气纵横席卷着漫天的竹叶,而这两人克制的剑气切磋只在翠竹上留下了一道道剑痕,却没让任何一根竹子折断,剑道上的控制力可见一斑。 时年不认得这交手的二人,却认得在旁围观的两位—— 华真真与高亚男! 第49章 049(二更) 时年看到华真真的时候,她也正抬眼看过来。 她抿着唇露出了个柔软而温柔的笑容,伸手指了指正在交手的二人,示意一会儿再聊。 算起来她和华真真认识也有将近十年了。 身为华山派第四代掌门华琼凤的后人,华真真自小便被要求修炼她传下来的武功心法,为的正是她在习成之后可以监管华山,以求倘若华山掌门有过错便能从旁监督。 但这个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当时尚且年幼的华真真干了件与她这秉性温和的样子截然不同的事情—— 她离家出走了。 然而外面的江湖险恶,她年纪小又怕血,便落到了人贩子手里。 好在这伙人贩子将人从南往北卖的路上,哪里会提防这么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会有藏匿武功的本事,她放跑了车上一同被绑架的姑娘后跳车,被人追到了崂山地界,正好误入了她师父的地盘。 她们两个也便是这样认识的。 华真真久居湘水一带,对崂山之间搭建起来的朱阁绮户、神宫小筑颇感兴趣,更因为有个比她小一两岁的妹妹一道玩耍,在朱藻通知了华家的人后,便同意让她在此处客居半年。 此后每隔两年便会来小住一番,不来的时候,彼此之间的通信也从未断绝。 时年出山之后与金灵芝一道入关中上华山,既是因为久慕清风十三式的名头,也是打算替华真真前去一看。 现在看到她和高亚男站在一起,便知道她已经是剑术有成,以华山弟子的身份为掩护入门的时候了。 既然华真真和高亚男在此,那这交手的二人中其中一人的身份也便清楚了,正是已经执掌华山,担任掌门之位二十余年的枯梅大师。 也恰在此时,时年眼见她原本剑气分明的剑招忽然转为内敛,剑光隐没在朴素的长剑上,像是方才还锐气逼人的一方突然偃旗息鼓,但在场均不是对剑不识货之人,又如何看不出来,她现下才是动了真格。 时年虽然戏言清风十三式这种灵动清绝,疏淡得少了几分烟火气的剑招,由枯梅大师用起来少了几分美感,但这到底只是戏言。 师从饮雨大师,更有铁仙姑之名的枯梅大师,为学剑的韧性天下少见,于是这华山镇派剑法清风十三式中所求的“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的窍门,她早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 此刻这看起来收敛了锋芒也收敛了让人足以预知下一步剑出几何征兆的长剑,挥出了轻描淡写的一剑。 这一剑足可以让人忘记她已经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更可以忘记她的左手曾因被沸油所伤已成枯骨,剑出清风之间她也形如一道捉摸不定的风,剑光晦暗明灭,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了本不应该出现的轨迹上。 但她对面这位时年只知道剑道造诣不低,却还不知其姓名,身着羽衣头戴高冠的老者显然也不是个剑道上的庸碌之人。 倘若说枯梅大师是剑气尽收,那么这位前辈便是锋芒毕露,华山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徐来,让枯梅大师的剑中有几分信手拈来的随性自在,又悄然出现在了对手的弱点之处,而这几乎已将全身气机与手中碧水清光的长剑融为一体,神兵开锋通身为刃,纵然四处皆可能有敌招袭来,他也足有以力破之的底气。 这一明一暗的剑光碰撞在了一起。 比之方才足可以让在远处漫步的人听到的动静,这一剑实在只像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声磕碰。 可下一刻周遭的翠竹尽数断裂爆开,一道道无形的剑气将四周的竹子切割斩断开来,倘若不是时年距离那两人尚且还有些距离,恐怕也得暂避开这无形胜过有形的剑招。 两人收剑而回,这一番交手只是点到即止。 何况两方都是丐帮的客人,现在身处别人的地盘上,打得你死我活显然也是对主人的挑衅。 枯梅大师淡淡开口,“早闻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虽然剑已有十年未曾出鞘,剑锋锐利不减当年。” 摘星羽士,帅一帆! 难怪此人可以人剑合一,以力抗衡华山镇派剑招。 帅一帆笑道,“枯梅大师说笑了,在下也听闻枯梅大师镇守华山已有二十年不曾出山,此番有幸因为君山大会的缘故见上一面,华山精妙剑招果然名不虚传。” 这两人互相切磋后对对方的实力已有了底,此时论及剑道便也有的放矢,有话可言。 时年还没来得及对这两位前辈打什么招呼,他们已经朝着远处行去了,方才的交手虽都不是全力,却显然让两人都受益匪浅,也顾不上旁人,只想着剑道更进一步。 此地便只剩下了时年和华真真高亚男三人。 不过没有枯梅大师在场,时年还乐得自在。“真真,高姐姐。” 听她开口,华真真又对着她笑了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凑这个热闹。” 所以她才没着急动身往华山去,不过没想到华山对她这位身份特殊的弟子重视程度要远比她想象得高得多,枯梅大师直接出山来到华家。 华琼凤祖师早已经仙逝,代传她遗志的是她已经行将就木的堂兄,也算是将华真真正式交到华山这一任掌门的手里。 高亚男也顾不上问她们二人为何会认识了。 她本就是喜怒爱憎分明的性子,便上前两步握住了时年了手,“你可真是要吓死我了。当时我酒醉醒来,听金灵芝说你还真启程去帮我找胡铁花算账去了,我连忙让人打听你的下落。 虽然胡铁花躲我躲得勤快,躲别人倒是未必,但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听闻你直接出关西行往兰州方向去了,后来更是不知所踪,我也只能拜托金灵芝替我留意着些。好在现在看到你无事,我也放心了。” 万福万寿园的金家势力盘结人所敬仰,但一来金灵芝尚且年幼不掌实权,二来金家也算是南边的势力,还没有将手伸到大沙漠里的可能,所以时年这一路行来,也并不知道金家在高亚男的嘱托下在找她。 “是我的错,我出了大沙漠便应该给高姐姐报个讯的,奈何胡铁花的人我是找到了,却因为一些意外,没法将他捉到高姐姐的面前给个交代,便想着晚些亲上华山来。”时年露出了个讨饶的表情。 “还提那臭男人做什么。他不爱来,我还不见得乐意见他。”高亚男斩钉截铁地开口,“你既然出关之后能见到他,那便让他继续在那里吃沙子去。” 华真真掩唇轻笑了出来。 她初到枯梅大师门下,只知道高亚男有清风女剑客之称,看她因为彼此不熟悉有些拘束,还生怕她同枯梅大师一样,是个古板拘束的性格。 但听她这连珠炮一般的开口,便知道这个活像是别人瞪她一眼她也要瞪回去,面冷性烈的女子,其实是个性情爽利之人。 她对自己未来的华山生活也多了几分期待。 高亚男又开口道,“看样子你们两人认识,也用不着我从中介绍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阿年自称是才出山,又长在北方,真真是岳阳一带的人,居然是旧相识。” “该说是手帕交才合适。”时年扬了扬眉,“真真的轻功有几分还是同我一起学的,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高姐姐有没有兴致来一起比一比?” 高亚男左右看了看,左边的此前因为晕血的毛病还让她总觉得需要认真保护的娇弱少女,然而看样子也并不是个简单的姑娘,右边的倒是长了张世外仙姝的脸却着实是个让人担忧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能为了朋友一句戏言便远赴大漠。 跟这样两个姑娘成为朋友,在这岳阳山水之中比一比,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输的如何,赢的又如何?”高亚男佯装做出了一副犹豫的样子,但她点星若漆的眼睛里浮动的却是逢了对手的畅快。 “输了的便替赢了的做件事好了。”时年提议道。 “那便从此地到那处龙首旗的山巅来回,先到者为胜。”华真真指了指那处拱卫君山总坛的山峰,她来过丐帮也很清楚那边并不是丐帮什么不可去的地方,不过大约是因为山高且已经在丐帮总舵的地界了,所以上去的人少之又少,正好用做比试的地方。 “好。”高亚男朗声应道。 这一青一紫一白的三道身影在比试开始的口令之后便残影一动急掠了出去。 华山轻功本就同剑法一般讲求灵动飘逸,高亚男身为枯梅大师的高徒,剑上的功夫有名号为证,脚程功夫也可以说是同辈之中数一数二的,不过她遇到了两个劲敌。 华真真的轻功结合了华琼凤祖师和心得,和如时年所说的她二人幼年相伴期间的互相学习,紫衫浮动,看起来纤弱的步履实则已在数丈之外,时年则是家学渊源加上此时内功突飞猛进之下的助力,甚至比之华真真还要快上些许。 高亚男眼见得这前方的二人山道之间也轻若飞鸟,便知道恐怕胜者要在她二人之间决出了,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等她登上山顶的时候,却看见这二人对着山顶凉亭之中的东西在小声讨论着什么。 在凉亭之中摆着的是一面棋盘,上面残局凌乱,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让时年在意的是,这棋盘边上的熏香炉里的气味和无花身上的熏香有些相似,是以她停下了脚步打算仔细看看此地,于是只比她慢到一步的华真真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棋盘有什么异常吗?”比试虽然中断但其实已经分了高下,她也没有比得不够尽兴的遗憾,开口问询道。 时年想了想说道,“我嗅觉素来比旁人要灵敏些,香炉里的熏香很少见,迄今为止我也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所以难免在意了些。” 她不打算把华真真和高亚男牵扯到这件事里来,往小了说,此事涉及石观音这种功夫深不可测的老妖妇,她们知道的多了也未必安全,往大了说,华真真入了华山门下,倘若最后变成华山与丐帮之间的事,也不大好了。 华真真心思细腻,听出她这话中有未尽之意,但在高亚男也抵达山,这山高月小,水清沙白之地,正适合来一出野宿就食。这里下棋之人,应当也是野趣所致,才会选了此地夜间焚香下棋,也不知道是哪位江湖前辈。” 高亚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沿江的一片沙岸从这山上望下去,确实是个好去处。 “得了,这轻功的比斗算我输了,但比到了一半结束,这惩罚就由我来定好了,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妨今日由我做东,在那岸边请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时年还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虽然心里还记挂此地说不定就是无花和南宫灵为防在丐帮中隔墙有耳选择的会面之地,毕竟纵然有人发现也大可以解释为他这方外高僧的意趣所在,之后倘若有机会还要来此地找机会看看,在她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 她笑道,“那便劳烦高姐姐了。此地的竹节正好为器皿,竹枝便是柴火,也算我们沾了丐帮的光。” 只不过刚下山,穿过丐帮中的一片水上竹台,三人远远便看见方才和帅一帆前辈离开的枯梅大师正跟人在缓步慢行中交谈着什么,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摘星羽士,而是一位白衣皎然的和尚。 “那位是?”华真真开口问道。 “妙僧无花。”时年回答道。 高亚男揉了揉眼睛,唯恐是自己看错了,她倒是听说过无花的名号,但也没想到此人的语言艺术和亲和力高到了这个程度。 打从她拜师华山后她就几乎没有见到过师父笑,在听闻了师父有独对太阴四剑,和以油锅烹手威慑冷面罗刹的战果之后,她对师父只有尊敬叹服,觉得她倘若不笑也只是为了华山,再正常不过。 可此时所见,师父与这无花大师应当也只是头一次遇见,以她这习武之人的眼力不会看不出,枯梅大师对这位面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的少年和尚颇有好感,嘴角也因为对方所言略有上扬。 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师父突然握住了无花大师的手,切脉之后露出了个严肃慎重的表情。 以她所见,师父其实不是那么热心肠的人,虽然她倒是知道师父在医术一道上颇有造诣的,但只是见了至多从方才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主动为人看伤,这多少是透露着点古怪的。 但高亚男又不便明说这里面的特殊之处,便只能岔开话题将两人继续往江边引。 【看起来无花被你掌力所伤有人可医了。】镜子大为不满,【也不知道枯梅大师到底在想什么,无花对外的名声是很好不假,但她就不能再和那个羽毛衣服的老先生多说两句吗,非要撞到无花这个惯会骗姑娘喜欢的家伙手里。】 “他的狐狸尾巴迟早会暴露出来的,犯不着担心,何况我今日故友重逢,有美人美食为伴,这位无花和尚却要提心吊胆生怕这特殊的伤势被楚师兄发现,现在虽有枯梅大师相助缓解,实则也多了一个可能会随时暴露他伤势的人。”时年在心里回答他。 “且看着后招吧,在没查明南宫灵和无花之间的关系之前,也不妨给他们一点喘息机会。” 她和镜子交流的时候,已经抵达了这汀兰繁茂的江岸边。 华真真指了指附近的竹林,打算去弄些竹子来,高亚男则打算去林子里看看有没有野味,时年环顾一圈,看见远处有一艘渔船,便打算去借个网子来。 这艘船停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 她足尖一点,如当日长江之上两船之间轻功纵行一般凌波而去,正落在了这艘渔船的船尾。 这船家也是个古怪的家伙,明明以她眼神所见,这挂在船尾的渔网里有不慎游进来的鱼,拉动着网子在颤动,若是个勤快些的,现在就应该将网给扯上来了,可这船家倒是轻松自在。 他就躺在船舱里,晒着从蓬顶缝隙里透下来的日光,用斗笠盖在了脸上,正在呼呼大睡。 从他的呼吸听来,这船家居然还是个练家子。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因为君山大会的缘故,看热闹的也好受邀而来的也好,近两日此地是越发卧虎藏龙了。 时年落在船上的动静极轻,甚至没将这船夫给惊醒,但她开口的时候,这声音却足可以将他叫醒了,“不知租赁阁下的渔网用用是个什么价?” 船夫将斗笠一拿,坐了起来,还睡得有些模糊,让他本能地忽略掉了对方这个靠近之间居然没让他察觉,倘若心存恶意而来,他现在脑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而是睁开眼睛后还朦胧的视线里本能地捕捉到了时年发间的珍珠装饰。 他清醒了。 他看到珍珠又手痒的毛病也跟着犯了。 但他这船停的位置可不好上来,上来要没有动静的,就算是他这个朋友遍地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个姑娘头上的珍珠颗颗不是凡品,奈何人是个硬茬子,显然不是他能动的人。 不过他向来是靠着嘴皮子吃第二份饭的,也不是不能迂回作战一下,“姑娘若要租赁渔网还不如直接买鱼,若要买鱼还不如直接买烤好的鱼,也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快网张三的名号在江湖上未必响亮,这烤鱼的本事却是天下独步。” “你的烤鱼要卖几何?”听到他自报家门,时年也知道此人是谁了。 楚师兄上一次来给她庆生的时候,谷中的一位姐姐做了条鱼,他走前便偷偷跟她说,日后若是有缘见到他那位名号“快网”的朋友,一定要请她尝尝此人做的烤鱼,是人间少有的鲜香滋味。 可惜此人惯来就是个水上谋生来去无踪的性子,别人还要担心吃不上饭他却是不用的,只要给他一条船,他便能养活自己。 “不多不少,五百两就够哩,”这船家也没有丝毫狮子大开口的自觉,“倘若姑娘带的现银不够,不如就用首饰抵债,虽说折现麻烦了点,但这麻烦在下还是受得起的。” 时年摇了摇头,“不妥不妥,我这些个首饰保底都是五千两起,请的还是京城里的名家师父打造的,若非是近来远行到了南边地界,我还不乐意用这些。” 张三听得眼睛都要直了。 虽然他觉得这姑娘好像在听到他自报了家门之后看的不是那捕鱼的渔网,而是他本身,让他莫名其妙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那姑娘说怎么办?” “不如这样,阁下说自己烤鱼的功夫一绝,我又不曾亲口尝过,不妨上岸来一试,若真如阁下所言,我便将这些珍珠都给你,但你得为我烤两年的鱼。” 张三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起来便有这样的天降美差。 这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少女脖颈上那条项链价值多少他是真没这个眼力,但她头上的那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却是他此前卖身葬友过一年的价格翻上个十几二十倍也不止的价钱,别说只是烤两年的鱼了,就算是让他去造两年的船都没有问题。 等等,造船…… 他狐疑地看了眼时年,却看见她此时眼神转向了那还在抖动的渔网,并不像是另有目的。 “成交,姑娘等着看我的手艺吧。” 于是华真真和高亚男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原本距离岸边还有些距离的渔船已经停靠在了岸边,从船上搬下来的柴火也已点了起来,在上面架着着烤鱼散发着一股诱人到令人食指大动的气味。 这股香气徘徊不散,此人显然是个烤鱼的个中好手。 而被这股香气被这江风一送,能闻得到的显然不只是她们几人而已。 一道蓝影掠过落在了江边,等看清这在烤鱼的人是谁,他那张清俊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几分惊喜,快行两步往张三的肩头拍了拍,“你这冒失鬼怎么不在江南混日子,跑来这岳阳地界打鱼了。” “错了错了,是我被人打捞上岸了。”张三叹了口气,“还又被你楚留香也逮了个正着。不过这次你想吃鱼可不行,这鱼是那位姑娘定的,人家给了钱你总没理由抢了。” 楚留香一转头便对上了时年调侃的目光,“楚师兄,你这鼻子怎么这时候倒是灵便了?” 第50章 050(一更) 楚留香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这个旁人做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心虚的动作,偏生在他做来就极有风度,和他自己独特的魅力。 “今日尚可,尚可。” 张三看了眼自己这位朋友,又看了看这个用珍珠将他钓过来的姑娘,这两人居然是师兄妹可委实让他没想到。 他也越发疑心这上来便以珍珠为筹码换两年的烤鱼的姑娘,确实是知道他的底细,否则这此时看起来沉静持重之人,怎么都不像是会在简单的烤鱼上花费这样大的心思的。 但仔细想来,是他先把船停在那里的,好像还是他自己的问题。 “快网”张三起了个活像是路人甲也像是不走心的假名的名字,却实在是个很懂江湖生存规矩的人。 既然是想不通的事情也就干脆先不想了,总归不能耽误自己烤鱼的口感。 他把烤好的鱼递给了时年,先前他说的什么烤鱼独步天下还真不是个空口白牙的大话。 这烤鱼确实是一绝。 所以原本还打算大展身手一番的高亚男,最后还是选择在一边当个安静的食客,当然她没忘记瞪了楚留香一眼,权当是因为某人的迁怒。 “需要我介绍吗?”时年大方地将张三烤出的第二波的鱼分了楚留香一条,指了指高亚男和华真真。 “一位我认得,另一位你应该跟我提到过。”楚留香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 对比华真真和高亚男,这位明摆着要更加内敛羞涩的姑娘,居然在位置上要显得跟时年更加亲昵一些,显然不像是这短短的一会儿发展出来的交情,再加上她与高亚男一同出现,也只能是与华山关系匪浅的华家后人了。 华真真矜持地对着他点了点头,又垂下了视线。 楚留香也难得体会了一把面前有三位当世难得的美人,却没有一个的目光在他身上的感觉。 这可真是种别样的体验,他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或许还不如一条鱼。 等华山门下两人因为怕出来太久师父担心先回去了之后,张三眼见得老楚的这位师妹笑了笑,很戳人心窝子地来了句,“楚师兄今日似乎是有些挫败?” 楚留香摇头叹道,“有师妹这珠玉在前,挫败应当会是常有的事,不值一提。” 他这珠玉来了出双关。 此时张三手里拿着的正是时年从发间拆下来的珍珠,他拿到手里更觉得这珍珠实在是上品,内蕴光华,饱满圆润,也便是他这两年的“卖身钱”。 楚留香对此也只能笑而不语。 他隐约猜到时年只怕是对海航有些想法,可常春岛日后已经闭门多年。 日后的一部分绝学源自常春岛的开宗立派之人,后来朱家的分支出了常春岛传到夜帝手上发扬光大,另一部分绝学,因其见水母阴姬从水势之中寻觅武学真谛的虔诚之心悉数传授,这一部分已经化入了水母阴姬的天水神功之中。 她若想谋图另一半,不管是找上日后还是找上水母阴姬,恐怕都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他也只能将劝阻的话暂时搁置,且看看她真有动作的时候。 “对了,”时年想了想又开口道,“无花的内伤恐怕要被枯梅大师给治好了,不知道楚师兄有没有空今晚陪我去个地方?” “枯梅大师?”楚留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但她想来不会说些无端的话出来。或许是枯梅大师难得心善,也或许是无花利用自己能说会道的本事诓骗了长年不出山的枯梅大师。 “好,我跟你去。” 时年其实只是来碰运气的。 她和楚留香的轻功足以让自己站稳在从丐帮总舵看不见的山崖背面,距离那座摆有棋盘的山顶凉亭之下不远的位置,倘若上面有什么动静自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看了看脚下的江流,又看了看头顶的明月,觉得打从遇见她开始自己叹气的次数与日俱增,“师妹,我这真可以说是舍命陪君子了。” 幸亏此时是夏季,夜风吹散了几分暑热,还是个适合在外的温度,否则极端的冷热都会让这站在狭小的落脚点变得愈加艰难。 “我只是在想,无花如果抵达总舵的时间不长,和南宫灵都要选择来此地商议的话,昨日的一番变故,以这二人筹谋得当,连在南宫灵找白玉魔的时候都有人替他去完成衡阳地界惩奸行为的做派,他们若不再行碰头,好像反倒是不合逻辑了。” 所以她直觉觉得这两人会来。 现在还暂时针对不了石观音,却大有机会扒掉无花这副好皮囊下伪善的真相,这让她的精神还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也果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子时刚到,她便听见了一道不寻常的风声。 她下意识地和楚留香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两人的内功收敛了呼吸之后想要不被人发现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尤其是楚留香因为鼻子的问题干脆练就了用毛孔替代鼻子呼吸的法门,更是可以让自己如同一件死物。 在那道风声之后,又一人很快也抵达了崖顶。 南宫灵的声音先传入了他们的耳中,“哥,你没事了吧?” 这两人居然是兄弟? 时年愣了愣,单论外表来说无花和南宫灵并不太像,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把这两人往兄弟的方向联想。 无花的气质绝尘,五官上却更偏向秀致精巧,南宫灵则要看起来硬朗得多。 但此地对这两人来说是个无人打扰的环境,他们没这个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什么掩护。 只听南宫灵又恨恨开口道,“楚留香和他师妹真是两个难缠的家伙,原本听说楚留香要来我便有些担心他会来搅局,他那个师妹实在更不是个好糊弄过去的,明里暗里都在添堵。” “可惜你这语气里不像在怪她。”无花一口点破了心思,“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任慈的事情上你做的很好,也成功为父亲报了一半的仇,但你不要忘了,我们还有母亲的大业。” “哥你放心,大事上我分得清,等正式接管了丐帮帮主位置,这天下第一大帮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距离丐帮帮主已经只差一步,南宫灵此时也不觉有些得意。 时年朝着楚留香看去,在听到任慈之事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冷了下去。 在听到丐帮会是这两兄弟的武器的时候,他那双向来让人觉得洋溢着柔波与欢愉的眼睛里,更是闪过了几分痛心疾首。 上面的两人全然没察觉到这两个偷听者,无花继续说道,“这位华山派的枯梅大师也能利用利用,她久不下山,对人对事的认知评判能力很弱,她那两个徒弟又同样涉世未深,这次的受伤反倒成了好事。” “可她的年纪……” “你先不用管这个。”无花打断了南宫灵的话,“我现在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做,任慈已死,你又当上了丐帮帮主,我们不能浪费秋灵素的作用,要将中原武林搅乱成一团浑水,非丐帮的传讯速度不能做到这个时间差。” “你去调查秋灵素曾经有联系的男人,将名单和此时的身份都交给我,或许等另一件东西得手之后,武林中纷争群起的时候,也是楚留香殒命之日。” “哥,楚留香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那个师妹自称是夜帝门下,从她打你那一掌来看恐怕还真不是假话,倘若先动了楚留香,将隐世已久的前辈牵扯出来,恐怕我们会有些难办。”南宫灵有些犹豫。 “那不是正好把水母阴姬也逼出来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无花语气笃定。 时年觉得南宫灵的语气里有种不太寻常的顺从感,按理来说任慈对南宫灵可以说是倾力培养了,固然不是南宫灵的亲生父亲,这养育之恩也绝难有人能做到他这个程度。 一个半道冒出来的哥哥和一个养育自己二十年的养父到底谁的地位更重一些,换成旁人绝大多数给出都应该是跟南宫灵截然相反的回答。 可听起来,任慈帮主过世之前那三年的卧病在床恐怕也另有隐情。 当真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在这一点上,南宫灵和以罂粟之毒控制手下的石观音和意图搅起武林中风浪的无花,真不愧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现在不怀疑这几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了。 上面的两人又开始分析此时丐帮内支持南宫灵和持有反对意见的人的情况,少了个可以用来充当打手的白玉魔,他们势必需要另一个人来承担这项业务。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买凶,”无花建议道,“不是买凶/杀/人,而是买凶杀你自己。” 南宫灵不太明白无花的意思。 “以此时最反对你上位的长老的名义,下单请中原一点红来杀人,楚留香绝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这便能给他找点事情分心了,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且不说楚留香的武功绝不在中原一点红之下,哥哥也会保护好你的。” 无花的这句承诺显然让南宫灵大为感动,他沉思良久后同意了这个提议。 这两兄弟又说了几句话后相继离开了崖顶,等确认这两人确实离开了,时年和楚留香这才从崖下翻了上来。 楚留香干脆没什么形象地席地坐了下来。 “你现在什么想法,被他们视为头号铲除对象、保护南宫灵不被中原一点红刺杀的保镖大哥?”时年开口问道。 “交友不慎吧。但你也知道我的习惯的,我是宁可自己上当,也不会少交几个朋友。”楚留香只是有些可惜,这两兄弟单论文采武功,都可以说是江湖中的风流人物,可惜这聪明用错了地方。“你打算怎么做?” “无花打算利用枯梅大师来当自己的护身符,他近来恐怕也会低调行事,要在丐帮大会举办前抓到他们的马脚不太容易,所以我想试试另一个办法。” 时年抓住了他们话中的另一个重点,“我想去试试找任夫人。” 任夫人手里或许会有南宫灵对任慈动手的证据。 “但是你已经来了丐帮总舵,虽说以长江水道的往返速度,来回倒是确实来得及赶在丐帮大会之前,你又要如何不被怀疑另有所图地离开?”楚留香问道,“何况你也并不知道任夫人的住所。” “第一个问题简单,阿容自打来到丐帮,今日便一直在房中未出来,自然可以说成是她不乐意与人打交道,我将她易容成我的模样,倘若又跟华真真和高亚男混在一处,纵然脸上有些瑕疵,应当也不易被察觉。 有阿容做替身,我便可以乘张三的渔船走,他既然能把船从长江水道开进这丐帮的驻地里,想来也有办法把船开出去。” 时年觉得自己若无今日的所见之人,也没法做到这样合适的掩护,诚然运气不错。 “至于第二个问题,任夫人的住所或许不易找,南宫灵为图稳妥势必连饭食都罕有假手他人,可现在他远在君山,而他平日里所居的济南府,恰恰距离崂山不远,若论地头蛇,你师妹我也算一个,到了那里总会有办法的。” 楚留香被她这格外自信的语气所感染也不觉笑了起来。 “说起来师兄你若是还觉得心里不痛快的话,”时年摸了摸下巴说道,“不如放任中原一点红给南宫灵来个当头一剑,看看到底是无花对弟弟的保护来得快,还是这素来有最狠也最有信用的杀手的剑更快。” “楚师兄,考验你如何将自己置之事外的本事的时候到了。” 楚留香哑然失笑。 倘若南宫灵还是他的朋友,他纵然是粉身碎骨也要保住朋友的性命,但南宫灵此时已经不是他的朋友,反而是个意图和兄长联手拿他当冤大头的敌人,他当年和胡铁花姬冰雁一起混的时候那点混不吝的恶趣味便也有地可用了。 “别操心这个了,你安心去济南府吧,至于曲姑娘这边,倘若有什么引发怀疑的地方,师兄自然会替你掩饰过去。” 张三怎么也想不到,他在白天被时年从睡梦中吵醒了一次,到了大半夜还要被吵醒一次。 但被路人吵醒,和被顶头上司吵醒,做出来的应对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说老大,你总不至于大晚上的要吃烤鱼吧。鱼我是可以捞,烤也可以烤,但是你得考虑一下夜晚进食会不会腹胀。倘若晚上睡不好,也影响您这张天仙绝代的脸不是?” 时年利落地丢了颗珍珠过去,“马上开船,我们离开丐帮驻地。” 有了珍珠张三立马笑得牙不见眼,“得嘞,您坐稳了。” 张快,他的船也快。 丐帮总舵近些日子的盘查越发严密了,为的正是保证让君山大会顺利地如期举行。 可张三驾驭着这一叶小舟,就像是江中的一片叶子一样,从水上的关卡之中以格外巧妙熟稔的方式跃了过去。 时年也在船上补了个眠。 等醒来的时候,船已经从君山的洞庭水系入了长江,张三显然知道他的船经不起太大的风浪,不会是时年长途行舟的首选,此时已经将船靠在了岳阳城的渡口。 隔着草帘,时年看到渡口处也有丐帮的人手分布,干脆顶着一张丢进人群里找都找不见的脸出了船舱。 “跟我来。”时年拍了拍张三的肩膀。“给你换条船。” 她找人弄来的正是长江水道上的轻舟,也是最结实好用的那种。 “这艘船归我了?” 时年听着他嘀嘀咕咕什么大小老婆的命名,一头黑线地走进了船舱。“归你了,所以你得把船开快一点。” “那您就瞧好吧。”张三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两日之后,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出现在了济南府的城外。 第51章 051(二更) 换作是旁人,要找到秋灵素的所在绝不容易。 南宫灵能在丐帮帮众的眼皮子底下对任慈动手还成功了,不管是出自无花的指使还是他本身的筹划,在做事周全这方面都是足以称道的。 但打从当年风九幽与卓三娘闯入崂山烧毁宫室后,重建的并不只是这琅环玉阙,还有以崂山为中心的防御情报网络。 济南府距离不算远,更是来往武林人士必经之所,时年深知师父人虽狂放,却定然在济南府有自己的眼线。 果然在她入城后没两步便在一家酒馆上找到了朱家的标记。 时间紧迫,这城中纵然还有,她却暂时没这个工夫一个个找过去,她直接走进了酒馆。 酒馆外面不起眼,里面却布置得颇有情调。 此时还不到辰时,酒馆里并无客人,懒散靠在柜台边上的老板抬着一双熬夜之后困顿的眼睛看着大门,但看到有人进来,也并没多给他添几分活力。 直到看到时年将令牌拍在桌前,才像是从半睡半醒的状态挣脱出来。“东家什么吩咐?” “让此地的主事者来见我……算了,还是我去吧。” 时年说的当然不是酒馆的主事者,而是这济南府中的主事者。 “在听泉居,城中临湖的那家大酒楼便是。四楼是老板的居所。” 时年转头就走。 城中早市的行人商贾只感觉到一阵清风掠境,甚至没能看清那到底是一阵风还是一个人,她已经连踏登高,翻进了听泉居的四层。 但她还未落地便感觉一阵掌风袭来。 被近来的江湖险恶带出的本能反应,她险些一掌还回去,好在她陡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人的地盘,仓促一脚踩着窗台助力之下,从对方的掌劲之上翻了过去,一指点中了对方的后肩。 这还是个熟人。 一身素衣的中年妇人看清了来人后,不由露出了个又是欣喜又是无奈的表情。 时年连忙给她解开了穴道,“敏姨,怎么是您啊?” “我倒还想问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地一大早跑来了,真是要把人给吓死。”妇人嗔怪的语气里并无多少埋怨,“还有早就同你说了,该叫我婆婆不该叫敏姨。” “不至于不至于,”时年摆了摆手,“您看起来还年轻,如今又是这济南府里的大管事,还有大好事业可以做,叫姨我都觉得叫老了。” 敏姨是昔日夜帝被日后以大周天绝神阵陷入常春岛囚牢之中时候,自请跟随被囚的,随同铁叔叔和夜帝一起破关而出,在夜帝门下的势力之中地位特殊。 若论辈分,她确实是应当被称为婆婆,但时年盘算着她的年龄甚至还不如她那位好师父大,称为婆婆委实不太恰当。 “不是说你出门之后就往关中一带去了吗?”妇人开口问道。 “先不说这个了,敏姨,我今日来是有件急事想要跟您打听的,您可知道,任慈帮主的夫人,也便是秋灵素现在何处?” 妇人盯着她看了会儿,看她这有急事的样子还真不像是作伪,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发问,“真有要事?我还以为你和他们爷俩好的没学,有些毛病学了个全。” 时年尴尬地轻咳了声。“是急事,关乎丐帮和武林的要紧事。” 但从敏姨这句话里,她倒是听出来了点潜台词。 “等等,您的意思是,师父和师祖也来见过秋灵素?” “自然见过,她嫁给丐帮帮主之后便改了名字叫叶淑贞,意思便是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彼时铁大侠和大小姐已经打算定居大旗门,夜帝远游归来听说了这则婚讯后便去看了一眼,可惜当时的秋灵素已经毁容了。” “任夫人刚嫁给任慈的那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能接受毁容的事实,有大半时间都不在丐帮,你那两个混不吝的师父师祖,当时就是在那里见到的任夫人,不过他们应当没让任夫人发现便走了,她虽被毁了容却收获了这世间对她而言最纯粹的感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前些日子任慈帮主过世,任夫人宣告归隐,我想来倘若她是当真不打算过问江湖事了,便也应该在那里才对。听说那里也是原本任慈帮主给自己选定的交接帮主后的隐居之地。” “只可惜……”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帮主位置平稳过渡交接,人就已经先遭了毒手。 若不是南宫灵和无花的对话中暴露,谁也想不到这位被任慈格外看好的义子,在那张很讨人喜欢的面皮之下是怎样歹毒的心肠。 “那处隐居之地在何处?”时年连忙问道。 “在尼山。”她回答道。 尼山距离济南府,纵然是快马驰骋,恐怕也需要将近一天的时间,若没有知情人士,就算她在这济南府中再怎么观察丐帮弟子的行动轨迹,恐怕也是无法发现的。 她跟楚留香说的自己也算是地头蛇,到时候自然有办法,诚然也不能算是个假话。 时年朝着妇人拱手做了个礼,“多谢敏姨指点,麻烦敏姨再为我准备一匹快马,我现在就动身。” 她叹了口气,“看来此事确实紧急了,需要我传讯你师父,说你来此了吗?” 时年琢磨了片刻回道,“烦劳您同我师父说,假若他有这闲情逸致来替一位未亡人追讨凶手,替一位可能受骗的女人揭开一位出家人的真面目,替他可爱的徒弟当一次狐假虎威的护身符,那便直接君山大会见。” “他若近来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忙,那就不用来了,反正他徒弟还算聪明,绝不至于以身犯险,毕竟还得留着小命替他养老。” 妇人听她这话不由笑了出来,“你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你的作风,别人会不会惹事我不晓得,你这脾性能不招惹上隐居的前辈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且去吧,我会同你师父说的。” 时年下楼径直骑上敏姨准备的快马出了城。 尼山在曲阜和济南府之间,她这一路几乎没怎么歇息,总算是在第二日朝阳初升之时赶到了尼山脚下。 为免附近还有丐帮弟子监视,时年将马栓在了个隐秘之处,自己这才朝着山上走。 清晨的雾气尚未消散,雾气蒸腾缭绕中这尼山确有一份独有的幽绝灵秀,山道奇窄无比,通往山巅。 时年也顾不上欣赏此地晨露未晞之时白石清泉苍翠之景,更顾不上欣赏此地的空山鸟语,敏姨提到任夫人住在山顶的茅舍中,她便脚下掠步匆匆,顺着山道向上。 还未行出多远,她忽然听见了前方有了个踱步行走的声音。 她不自觉地更加放轻了脚步,以防自己的动静被人听到,脚下却轻身起落,攀上了一处高枝。 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见一个普通丐帮弟子打扮的年轻人,左手挎着个饭盒,右手也提着不少东西,一边哼着小调一遍往山上走。 南宫灵无法亲自来此,又势必不能让任夫人在山上饿死,请人晨起送饭和必须的东西,实在是很正常。 不过时年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从任夫人这里拿到南宫灵为祸的凭据,甚至是直接将任夫人接走,这位送饭的小哥或许不是什么坏人,她却不得不让他躺着休息会儿。 双手都不得空的丐帮跑腿弟子,正唱到自觉很是应景的一句,却突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不得动弹了,下一刻他就觉得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他手中的东西被时年接了过来,顺手将这年轻人拖进了一旁的草丛之中。 尼山这地方,从山脚下看的时候,还只是觉得山色正好,人迹罕至,又有密林修竹鸟鸣为伴,纵然山不出名,却更有一番隐居的风味。 等她行到这小路的尽头,已经将近山顶的位置,却看到这从山下看来平坦的山顶,其实是一处形同断崖的地方。 在两处山顶之间连缀着一条石梁,石梁之下便是奔涌而过的流水飞瀑。 瀑布飞溅起来的水雾和这晨雾彼此交融,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更多,透过雾气,泛白的水色和两岸的葱茏映衬而出,让人从这石梁望下去,又觉此地鬼斧神工,又觉得险绝至极。 任慈昔日想着的是在此地隐居,以他的英雄胆魄,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好去处。 时年拎着那饭盒提篮,也没在这欣赏奇景之处耽搁,直接足尖轻点跃了过去。 因为她远远见得石梁的尽头便已经没有了路,倘若任夫人当真隐居在此,那么距离她的住处便已经不远了。 果然,在这断了的路接续上的为人踩踏出了点痕迹的小路上行不到几步,已经在林木之后隐约窥见了几间茅舍的屋顶,还有诵经念佛轻敲木鱼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时年快步走了过去,轻轻叩了叩竹篱,见外面的门并未上锁,便推门走了进去。 茅舍简陋,这传出声音的那一间更不像是有避讳人进来的意思。 时年刚靠近便发现那间房子的门是开着的。 此时距离她抵达山脚已经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初升的日光从这两扇开启的门中照了进去,将这佛堂中照亮了大半,也照亮了那跪坐在佛龛前蒲团上的黑袍女人的身影。 她觉得纵然是丐帮弟子来此,恐怕第一反应看到的也并不是那佛龛中收着的任慈前辈的骨灰盒,以及他的灵位,而是这位只穿着最简陋的黑色麻衣,头发用一根簪子松垮挽就披散在身后,只能看到个背影的女人。 时年不曾见过二十年前容貌名动江湖的秋灵素。 但她和石观音有一点是很像的,她并不需要显露出自己的样貌,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跪坐在那里敲动木鱼的动作,便自有一股自身独有的神韵风采。 也或许是因为这竹林茅舍,尼山灵韵,让此时这山顶一隅几可以入画,更有山风穿堂而入,才让时年有了这样的错觉。 “你今天来得比平日都要早,东西放下便走吧,有劳了。” 黑衣女子清灵的声音打断了时年沉浸的欣赏。 见对方没有动静,她忍不住半侧过头来,半边被黑纱所覆盖的侧脸便展露在了时年的面前。 她本是为了转回头去警告对方尽快离开,却没想到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 她不由地惊了一跳,将手中敲打木鱼的小槌松手跌落了下去。 “你是何人?” 秋灵素面纱微动,透过黑纱隐约能看见她明亮却柔和的眼波,以及这一惊之下不自觉的面颊肌肉牵扯,但还是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可念及她的脸被石观音毁了,恐怕和曲无容的情况差不了太多,留有这几分遐想,或许对她和对慕名而来的人,都是一件幸事。 秋灵素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实在漂亮的小姑娘,她看到这孩子的脸便难免想到自己曾经的样子,但她身上有种让人觉得羡慕的朝气和自信。 秋灵素甚至疑心是自己尚未睡醒,以至于出现了什么幻觉,又或者是这尼山里不知道哪一处的草木精怪化作了人形,因为她这个不祥之人占据此地所以要找她讨个说法。 但看到她手中提着每日来给她送饭的小哥带的东西,她又觉得这应当不是梦才对。 她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你也是丐帮中人?” “不是,”时年摇了摇头,她没再往前一步,生怕任夫人因为她这唐突之举而再受到什么惊吓。 她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可能可以瞎编乱造个能让任夫人相信的理由。 否则上来就是带她去揭穿南宫灵,好像总有那么点没有说服力。 “夫人可曾听说过常春岛?” “常春岛……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秋灵素慢慢地念出了这几句,她似乎并未因为时年提到日后便有所动容。 但这六句她年幼时期便耳熟能详的话,即便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不再有人在她面前提及了,她却依然可以记得很清楚。 “为何突然提及常春岛日后。” “几日前行走中原的常春岛黑衣圣女救下了一位为丐帮所追杀的可怜人,从她口中意外得知,丐帮的任慈帮主是被人所害,而任夫人落入了新任帮主的掌控之中。”时年面容肃然,语气认真,让人很难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尤其是此时南宫灵去了君山,济南府天官庙分坛这个如今的权力中枢也并无多少人镇守,秋灵素并不觉得南宫灵还有来试探她的必要。 他全部的心思都该在如何顺利接位上了。 秋灵素愣愣地听着这眼前的少女继续说道,“日后娘娘虽然近年来名头不显,可正如碧落赋中所言,娘娘素来急公好义,是为动也,她听闻此事自然是要管一管的,岛上高手已有直接赶往君山的,为求稳妥,在下便被派出前来请任夫人一道走一趟。” 秋灵素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声援给砸得有点懵。 日后好管天下不平,可常春岛已如传说,能替她报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任慈遇害后,她并非没有想过收容天下不幸女子的常春岛与神水宫,但她充其量只会一点毒术,武功着实平常,连脱离南宫灵掌控的机会都没有,何谈将冤屈说给旁人听。 不过她激动归激动,这位曾经享受过众星捧月的辉煌,也体会过毁容后只得一人伴身的沉静的任夫人,就算有失态也只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她吐了口浊气,开口道,“可……南宫灵在丐帮中声威正盛,先夫过世之前,并未想到会是南宫灵对他下手,因此在四肢逐渐无力形同废人之时,还见南宫灵一副孝子做派端茶送水洗衣喂饭,大为感动之下将南宫灵捧得极高,要辩驳先夫的遗志,恐怕光我一人是不够的。” “此外,”她伸手指了指佛龛,“此为丐帮的规矩,大凡是丐帮的高层帮众或是帮主,在身殒之后便火化之礼,我毒术不精却也知道,倘若存有尸骨,还有机会查出骨中毒素,但倘若只剩下了骨灰,却没有一点可能。” “这丐帮历代相传的帮规反而毁掉了最有力的证据。” “夫人您错了。”乍闻骨灰之事,时年也并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挫败感。 在那张脸上表现出的稳重似乎也感染到了秋灵素,她原本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但现在看来,或许是真有一试的可能的。 “南宫灵若真如您所说,已经在丐帮中胜券在握,再无人敢驳斥他的意见,此刻我赶来尼山,见到的就不应该是还活着的任夫人,而应该是您已经也成了一盒骨灰,与您的丈夫一并下葬。” “他既然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您这位义母出面,让旁人知道他在善待义父的未亡人,就证明丐帮弟子千千万中,不服他的人还有不少,需要扯上您这面大旗。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秋灵素静默了片刻后回道,“不错,光是济南府中,就曾经有位奚长老对他少年掌权很是不满,甚至觉得任老帮主出事得蹊跷。只可惜,奚长老后来也不知所踪了。” 时年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她继续说道,“再说任夫人提到的第二个问题,骨灰不可验毒,但倘若这毒在南宫灵的心中又如何? 在下并未指望单靠着口舌之快便能让南宫灵认罪伏法。任夫人虽然是任慈帮主的发妻,更是在丐帮中深受爱戴,但恐怕也会有人怀疑您当面揭穿南宫灵是受人指使。” “不错。我虽化名为叶淑贞,但阁下能想到我就是秋灵素,旁人也能,秋灵素并不是个完美无缺之人,甚至担有许多骂名。我站出来,南宫灵有的是办法让我的说辞站不住脚,甚至是泼脏水过来。”秋灵素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他可以留住我的性命。” 因为互相之间都抓着对方的把柄。 “所以,我们需要南宫灵亲口说出来。”时年笃定地说道。 秋灵素静静地凝视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在这双明如朗月的眼睛里她看不见多少情绪,就好像她诚然只是代行日后旨意而来。 所以秋灵素这个曾经引起武林风波的名字也好,弑父夺位的南宫灵也好,在她这个平日里跟随于日后左右的人而言,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江湖名字而已,她考虑的只是如何完成对罪魁祸首的揭露。 不过越是如此,秋灵素对她能替自己做到这件事情也就越是信服。 离开此地,去君山找南宫灵对峙,好像并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在下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任夫人。”时年突然又说道,顺便伸手扶住了刚从蒲团上起身的任夫人。 “圣使请说。” “我想问,夫人可知道南宫灵的身世?听闻南宫灵和人密谋之人,听到了南宫灵生母的身份,那么他的父亲是谁,此事会否同他对任老帮主下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希望此事能都全盘弄清楚。”时年能明显感觉到,在说出南宫灵父亲的时候,秋灵素的动作又有片刻的迟滞,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此事任慈也没有尽数对我说,但我能猜出些端倪。” 秋灵素往外走了两步,她已有三年的时间不太出门,走到日光下还有几分不适应。 “二十年前有位东瀛来的武士与任慈在闽南境内决斗,任慈当年也算是接掌丐帮不久,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那次比斗的过程只有已经过世的司徒长老和任慈知道,但任慈却时常说,这位天枫十四郎是他此生最为敬佩的人之一。” “他本不该来参加这次比斗的,因为天枫十四郎在比斗之前便已经受了内伤,这才殒命在任慈的杖下。” “这种感慨在南宫灵在他面前经过走开之后我时常能听到,其实不难猜出,南宫灵正是天枫十四郎的遗孤,任慈遗憾自己杀了他的父亲,便将托付他养大的这个儿子培育成人。” 东瀛武士……时年不觉联想到了无花当日的情况。 倘若天枫十四郎是南宫灵的父亲,那恐怕也是无花的父亲,而无花又比南宫灵要大上几岁,当时已经记事了。 因为父亲之死来说服南宫灵,又以生母的大业和兄长的关怀来进一步拉拢他,恐怕这正是南宫灵对任慈动手的原因。 但不论他再怎么扯上报父仇的幌子,任慈从未亏待过南宫灵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明白了,多谢任夫人,咱们这便启程吧,路上我做出的一些决定可能让您会觉得很意外,但希望您不要介意。” 秋灵素摇了摇头。 这世间再怎么让她觉得讶异疯狂的事情她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若非是能替任慈伸冤,她已经没有了出门的勇气,连活下去的勇气也已经快要失去了。 所以就算是看到时年领着她下山,带着她快马飞奔回了济南府,赶赴渡口之前还去棺材铺连夜令人运出了一具最好的棺材,又找人做旧出埋在土里几个月的样子,也没表露出任何的异样神情。 但张三就不一样了,看到时年和那个遮住了脸只感觉得出身姿曼妙的夫人上了船,拿够了东家的打赏,他自然是万分乐意可以开船了。 然而看到那棺材也要上船,他就难免露出了个郁闷的表情。 “我说东家,棺材上船你不怕翻船是一回事,您就不觉得晦气了点?” 这船可是他新到手的大老婆,怎么就要负责押运棺材了! “对“任慈”帮主尊重一点,这可是奚长老以生命为代价,从南宫灵手上偷龙转凤出来躲避火化的尸体,里面就是揭穿南宫灵的证据。”时年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秋灵素抬眼看了看她,突然有点怀疑日后门人这个身份—— 是不是也是胡诌的。 第52章 052(一更) 但秋灵素其实此时并顾不得她说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 若她只是心存利用,大可不必冒着水运载一具棺材的风险,将她从济南府送到君山。 她还挺喜欢这姑娘的作风的,说正事的时候便是一副沉稳内敛的气场,此时又神采飞扬地同这船夫辩论了起来。 “大不了回到岳阳我再给你换一条船,保证不会比这艘差,实在不行我给你提供材料你自己打造去,临江临海的港口码头我手里也有几个,你别说是这一条船了,你开出个船队来我都不拦着你。” “说出来了……”张三小声吐槽了句,“行了东家,你上船吧,幸好你没为了更加逼真往里面塞一句真尸体,不然这水路本来就走得不太稳当,到时候这气味再一来,直接一船人都给打翻了。” 时年实在没敢说自己到了岳阳是真打算租一具尸体塞进去的,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张三尽快开船。 此时距离君山大会的举行已经只剩三天多的时间,幸亏寻找秋灵素因为夜帝的老毛病,减少了时间的耽搁,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顺利的了,这也让她有了点筹备得当入场的时间。 不对,这么吐槽她的师祖好像不太合适。 应该说,多亏夜帝的远见卓识。 时年走进了船舱。 秋灵素似乎并没有因为和棺木待在一起,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即便她整张脸都笼罩在黑纱中,只有眼睛位置的稍微薄一些,能让人看见她被毁了容也依然楚楚动人的眼波。 这个曾经与几位有权势有身份的人物有过情感纠结,足以称之为红颜祸水的女人,现在眼神宁静柔和得甚至还不如船下今日无风状态下的江水来的有波折。 她摸了摸棺木叹息道,“倘若不是丐帮的火化规定,以任慈的脾性选的恐怕也正是这样的棺木。” 朴素,大气,四平八稳。 也正是这样的人将她从漩涡之中打捞上来,可惜好人并没能得到一个长命的待遇。 时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秋灵素突然转换了话题,“敢问圣使,我要如何出现在君山大会上?我已经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命,即便姑娘要让我撞到南宫灵的短剑上,让他背负个杀害义母的罪名,也没所谓了。” 张三被“圣使”两个字呛了一下,又听到时年哼了声,他这才收敛着不去听这位看起来坑蒙拐骗功夫不是一般高的姑娘,和船舱里那位任慈帮主的遗孀之间的交谈。 “任夫人大可不必这样悲观。”时年温声细语地开口,“你摆出的阵仗越能唬人,南宫灵也就越不敢拦截你的队伍进来,要解决仪仗的问题不难,在岳阳城内不惊动南宫灵的情况下便可以置办。” “最要紧的还是任夫人你自己,我听闻丐帮上下对你是一致的交口称赞,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绝不多。只有你自己拿出了足以让丐帮帮众信服的气势,让南宫灵发怵,我们这假装的任慈尸骨确实没有火化才有可能成功。” 秋灵素的手指慢慢收拢了起来,“可是,我的位置是任慈……” “你错了任夫人,任慈是给你重生机会的人,但你若沉湎于过去,丐帮内看到的就会是一个宛如行尸走肉的叶淑贞,而不是一个人人都说是个待人宽和、贤淑大气的丐帮帮主夫人。” 秋灵素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此时的眼神像是能透过她的面纱看到底下千疮百孔的脸,但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说的对,我才是占理的一方。我要去问问南宫灵,他为何做出此等狼心狗肺的事情!” “至于我……至于我曾经做过的错事,等到料理了南宫灵,我便去登门道歉,我还欠一个人一双眼睛……”秋灵素突然苦笑了声,“我会还给他的。” 所以现在她不必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将视线转向了窗外,水波浩荡,像是她此刻血液奔涌流动的声息,从此地到岳阳还需要先走运河后入长江,进长江水道之后逆行所需要的时间应当不短,她需要养精蓄锐,以最好的精神状态来面对南宫灵。 时年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仪仗可以在抵达岳阳后花钱置办,以秋灵素这个武功稀松平常,实在容易被人杀人灭口的情况,是不是还得弄个花钱能安排上的保镖比较好。 而巧得很,现在有个只认钱的,正好就在君山。 等船抵达岳阳已经是两天后的夜晚。 逆流而上,即便是张三这种行船老手,又有时年沿江码头调了个替换他的舵手,还是花费了两天多的时间。 江上的夜晚只有头顶明月映照的流波裹挟的清辉,时年站到了船头,有些意外地看到远望的君山丐帮总舵,居然有零星有规律分布的火光,亮起在起伏的山势之中,这可跟她离开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张三一边把持着船一边也跟着她往那个方向望去,“这怕是丐帮戒严的状态。” “你先带着任夫人趁夜登陆码头,找那天跟你交接船的莫管事安排你和任夫人住下。”时年话音刚落,张三便看见她已从船头借力,凌空涉江而去。 她并不是贸然行动的,正在她掠出的同时,张三这个靠着夜间捕鱼练就了相当出色的动态势力的人,看见从君山的夜色笼罩中忽然跃出了一道黑影,这黑影后面还追着一道月白色残影。 这两人踏水点地,直冲斜对面那一片连缀的江上沙洲而去,又转道去了斜对面的岛屿。 倘若没有看错的话,那追在后面的正是楚留香那个家伙,而他们去的方向,正是时年已经提前过去了的地方。 这可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张三任劳任怨地调转了船头朝着岳阳的方向继续开拨,决定顺便给被楚留香和时年这对师兄妹前后夹击的、这不知道哪一路的英雄好汉默哀一番,希望他能结束得干脆一点,不然如他这样卖身打工,总觉得迟早会翻船。 但工钱也是真的多——张三还是得承认这一点的,毕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那黑衣人已经跃入了这边小岛的林中。 后面紧追不舍的那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了他在应付的感觉。 他接下了行刺南宫灵的单子,抵达君山用了两天,这三日来他一共对南宫灵出手了三次。 第一次正好遇到摘星羽士帅一帆前来拜会新任的丐帮帮主,他被帅一帆的剑气所伤。 第二次恐怕南宫灵都没想到他会顶着伤势出现,但剑指咽喉还没来得及刺入就被他给躲开了,只穿透了肩膀。 他的快剑遇上南宫灵的“如意八打”“疾风十三刺”未必能占上风,但他是个杀手,杀手并不需要比对手更强,只要取下对手性命就行了。 所以第三次也就是今晚他又出手了。 南宫灵简直要被自己居然同意了无花提出的请中原一点红来刺杀,从而给那些反对派长老找点事情做这个建议给整郁闷了。 无花说的什么能来得及保护他这种承诺,放到别的刺客那里兴许是奏效的,放在中原一点红这里,却显然要另当别论。 谁也不知道这个可怕的杀手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更不知道他到底会如何利用对手的心理,在别人觉得他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发动雷霆一击。 好在今晚的刺杀正遇上他担心后天的接任仪式,并没有入睡,中原一点红的快剑袭来的时候,他袖中的两把短剑也出手了。 一击不中便抽身离去,中原一点红显然做的很好。 但他的动静惊动了楚留香。 南宫灵无比庆幸楚留香是自己的“朋友”,这个很讲义气的轻功高手追踪中原一点红而去,假若不出意外的话,中原一点红的轻功绝不是楚留香的对手。 纵然楚留香不杀人,但现在危及了他朋友的生命,以南宫灵对楚留香的了解,他定然会给中原一点红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起码让他短期内没这个本事再来找茬。 然而事实情况是,楚留香追得敷衍,中原一点红撤退得有点怀疑盗帅的名头是否言过其实,但他来不及思考这一点了—— 正在他踏入林子的下一刻,出于一个杀手对危险的本能直觉,他突然止住了脚步。 距离他不到一步的位置,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丝线在树缝中投落的月光里,泛着一道道森冷的光。 他也不敢说遇到这样的丝线,最后的结果到底是被直接拦腰斩断,还是被捆成个蛛网上的猎物,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危险绝不是来自身后的楚留香,而是来自这突然出现的丝线的控制者。 他拔出了手中的剑。 作为一个杀手,他并不像是有些非要戴夜行面罩的同行一样遮住自己的脸,反正看到他出手的都得死。 这是一张活像是个死人一样苍白的脸,没什么表情,虽然俊俏却也足够冷硬,最醒目的大概就是那双闪烁着狼性的光彩,因为碧绿的瞳色显得妖异而美丽的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也像是遇到了天敌的狼一样充斥着警惕和随时都会撕咬上来一般的凶戾。 楚留香起初还没明白中原一点红为什么突然不跑了,但他很快知道了。 两把飞刀从对方的头是四把。 两把飞刀悬丝而出,像是顺着一条无形的轨迹袭来,而另外的两把飞刀,握在时年的手中。 就算是楚留香这样行走江湖多年的也没见过这样将飞刀以短刀的方式用出来的。 在中原一点红这样号称“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的杀手面前,用近身战斗的方式,还是杀手的武器更长的时候,其实并不太明智。 可楚留香觉得,比起那两把为丝线所牵,在月下如同两道翠色流光袭来的飞刀,在时年手里的那两把恐怕要更加可怕得多。 这两把飞刀不知道是哪位打造武器的名家的杰作。 此刻这薄而锐利的飞刀被她以看起来轻描淡写的方式握住,刀气与嫁衣神功的内劲混合爆发出的苍茫刀光,一刀点在中原一点红的剑上,让这以中原第一快剑的长剑突然一震,立时止住了动作,而另一刀—— 刀光轻盈如梦,本该厚重的劲气因为这出刀方式的诡异凄艳被冲淡了,只剩下了让人捉摸不定的律动。 如果是轻功独步的楚留香一定可以躲过这一刀,但中原一点红若不放弃自己的剑,就一定躲不过这一刀。 这把飞刀充当的短刀,在这交手的一瞬间,抵在了中原一点红的脖子上。 几乎在同时,两把飞刀的丝线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缠绕在了他的剑上。 “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时年用方才以内劲隔山震虎的那把刀又敲了敲中原一点红的剑。 这个刀都架在他脖子上的青年依然板着那张俊脸。 作为一个杀手,杀人和被杀都是很寻常的事情,所以他现在当然也不需要有什么波动。 楚留香环着胳臂背靠树站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这小师妹用刀去敲别人的剑的时候,活像是在调戏这个刚刚被她擒获的杀手。 “你不杀我,你想做什么?”中原一点红开口问道。 “想同你做个交易。”时年回答得很果断。 “我不接人情债,你下单我杀人,可以,你放我一命我杀人,不可以。”他的声音也冷得出奇。 “但是现在好像话语权在我手里?”她将抵在对方脖子上的刀往前送了送。 这是个随时都能割开对方咽喉,让他送命的动作,但他那双碧色的眼睛里依然只有冷冽的凶性,非要说的话,大概还有战意。 总之就是没有面临死亡的任何情绪。 果然是个称职的杀手。 “好吧,我只是想说,看起来你要杀南宫灵不太容易,不如我给你制造这个刺杀的机会,但是在此期间你要听我安排,而且我需要你替我保护一个人。” 中原一点红不像是被这个条件说动的样子。 于是时年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加钱。” 楚留香实在没忍住轻笑了出来。 就算他站得不像时年那么近,也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中原一点红的眼神里看到了几分茫然的思索和意动。 这个杀手青年最有意思的还是,他留意了一下这个挟持着他的少女身上的打扮,思考她到底出不出的起这个价格。 “红兄,倘若她不出这个钱,我来出也行。” 楚留香说这话的时候,用扇子挑开了时年的飞刀。 他比师妹更清楚中原一点红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他输给的并不是自己的任务目标,这便要以江湖切磋的名义来评判,他是个认死理的人,所以他不会走。 这些飞刀丝线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拽着收回到了时年的袖笼之中。 中原一点红的眼神亮了亮,但想到他用的是剑,这种奇怪的机关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助力,这道光又沉寂了下去。 “我不会保护人。”他抿了抿唇说道。 “那我们换个说法,杀掉对这个保护对象出手的人,按人/头计费。”时年解下了腰上的玉玦递到了他手中,“这是预付的钱。” “好,”中原一点红收起了剑,“你带我去见那个人。” “先不着急,你等我问问情况。” 时年走到了楚留香的面前,看起来她离开的几天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 起码,从他此时还笑得出来的样子,不是会让楚留香觉得难办的大事。 第53章 053(二更) 丐帮的君山大会如期举行。 就好像昨夜丐帮帮主再度遭到行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楚留香给南宫灵的解释是中原一点红已经被他所伤,短时间内不敢再来。 而时年已经和曲无容交换回来了身份,此时一边是华真真和高亚男,一边是楚留香,这若无其事的样子,谁也看不出她曾经离开过四五天。 华山两位姐姐只凭着曲无容手里拿着的她的书信,便不问缘由地替她隐瞒下来了去处,让她大为感动,只不过好像带来了一点后遗症—— “我怎么觉得枯梅大师看无花的眼神不太对劲?”时年凑到楚留香耳边小声问道。 她原本以为无花找上枯梅大师是本着她是个不明事情真相的局外人,又因为长达二十年不涉世事镇守华山,倘若获得了她的支持,便是个有些认死理的支援高手。 虽然南宫灵的话中有提醒无花枯梅大师年龄的问题,但她也没想到这位一半东瀛血统的少林门下,还真有这个以感情为诱因拉拢的心思。 这显得她信口胡说的让敏姨给师父传递的消息里的第二句,好像还成了真。 时年琢磨了一下这位无花大师的伎俩倒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他这九天垂云的佛子之态,看起来是满目众生平等,所以枯梅大师的年龄和外表在他这里都好像同那些红粉骷髅没什么区别,而倘若他这佛性慈悲之态里藏了几分有所图的温柔…… 高明,这手段实在高明。 “最近华姑娘和高姑娘都跟伪装成你的曲姑娘待在一起,枯梅大师便落了单。”楚留香竖着扇子半掩着回答道,下意识地揉了揉刚才被她凑近的耳朵,“当时崖上对话我只顾着任慈帮主的事情和中原一点红,便忘了留意无花。” “你也是清楚的,要让枯梅大师这样的人动红尘俗念可不容易,她要说服自己相信这份跨越年龄的心动是可能的,要么对方眼中众生无甚差别,要么对方是个瞎子。” “看起来这位无花大师在这方面要比你厉害得多。”时年忍不住感慨。 好在,她此行势必要揭穿无花的真正身份和他的伪装。 枯梅大师纵然此时遭骗,应当也涉足不深,起码还能给她个教训,长得漂亮的男人会骗人的也不少。 说来神水宫位处衡阳,距离岳阳不远,也不知道这位曾经受邀前往讲经的无花大师,有没有对神水宫的姑娘出手。 看他当时在地牢中熟练地用苦肉计来制造拉近距离的机会,她觉得恐怕丐帮大会之后,说不定她还有必要去一趟神水宫。 这人当真是害人不浅。 也正在此时,南宫灵走上了高台。 有石观音那样一个容色倾国的母亲在,南宫灵今日稍微再拾掇齐整了些便更显得人如玉树颜如冠玉,即便他身上本着丐帮的传统依然要打上几个补丁,也自然不可能锦衣华服登场,但也足够看出青年人意气风发的气度了。 近日中原一点红的刺杀让他的面色看起来还有几分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炽烈野心,在身临高台之时难免显露出几分端倪,冲淡了这份苍白。 倘若解读为这走马上任的少年人正打算一展雄心抱负,带领丐帮发展壮大,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起码在场围观的丐帮弟子和长老是很满意他展露出的强势姿态的。 天下人口最多的帮派更换帮主,这是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大事。 众位长老中虽有不满南宫灵这年纪尚轻资历不足上位的,却也必须承认,丐帮时至今日确实要打破一点门户之见,如今各方势力均有年轻出色的后生,将南宫灵推到台前实在是展现丐帮不拘一格气度的好机会。 何况,南宫灵不仅是丐帮上一任帮主的义子,他还交友广泛人情练达,这都是当帮主的好条件。 台上的香炉最后的一抹香灰烧落了下来,日头正好处在正中。 这便是丐帮选定的吉时。 南宫灵的眼睛盯着那一点倒计时的燃香,一切顺遂,他心情大好,便抱拳朝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承蒙帮内各位弟兄赏识,亦承蒙各位长老抬举,南宫灵今日在丐帮总舵接任丐帮帮主之位,不胜感激。各位武林前辈与同道请就坐入席,丐帮向来不拘泥于繁文缛节,这君山大会不过祭天、祭地、祭人、盟誓四个环节,礼成后在下当与诸位饮酒共庆,不醉不归。” 南宫灵又拱了拱手。 方才他齐全的是身为小辈的礼数,现在则是丐帮帮主的江湖尊严。 还挺人模狗样的。 时年扯了扯唇角,眼看着丐帮帮众开始将祭天的三牲祭品和美酒抬到台上。 南宫灵站在众人的视线焦点,这万众瞩目的待遇让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完全脱离开任慈带给他的影响,于他而言确实是一件再舒心不过的事情。 他也即将成为这中原武林炙手可热的人物。 就连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哀乐,都没能阻止他的好心情。 等等,哀乐—— 这里是君山总坛为何会有哀乐? 他立马循声望去,随同着哀乐出现的队伍里,他居然看到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黑纱蒙面的秋灵素缓步行来。 纵然是这样的打扮,也难有人能取代她所给人感受到的风姿,明明来人并不止她一人,但在场的却无一例外地先将目光投到了这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身上。 当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后,在场的才猛然惊觉,这是一副送葬的仪仗。 偏偏丐帮中人面面相觑却暂时没人跳出来反对她这干扰了接任大典的行径,于是纵然是武林同道中有觉得这一行人莫名其妙的,也实在不好越俎代庖来指手画脚。 哀乐是停了,南宫灵的额角却是一跳。 且不提秋灵素为何会突然来此,这一行队列中的那具棺材又是谁的,在里面若有若无传出的尸体腐烂的气味,让南宫灵本能地觉得不妙。 而这前后左右共计有三四十人的、看起来气派而隆重的抬棺奏乐队伍,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秋灵素的身边一左一右还有两个黑衣蒙面,跟她一样连眼睛都未露出来的剑客护卫着。 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翻涌的情绪,让自己不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打乱了阵脚,距离台下最近位置的秦长老已经忍不住先开口问了出来,“任夫人,不知道您此来所为何事?” 任夫人!这是丐帮上一任帮主任慈的遗孀! 也怪不得丐帮无人敢阻拦她的队伍,此时更是几乎无人敢出声置喙。 秋灵素在台下停住了脚步。 她身形看着孱弱,却腰板挺直,语气坚定。 “先夫过世前,以丐帮基业为己任,三日前我梦见先夫托梦,说想看一眼这君山大会的盛况,知晓丐帮在他去后依然繁荣昌盛,运转有方。 他心怀丐帮子弟,我这既承了他的情,又承了他的恩之人,岂能不替他实现。” “我千里迢迢赶来,这才来得有些不巧,请各位万勿见怪。此举绝无打扰丐帮帮主接任仪式的意思,请替我和先夫预留一个坐席便好。灵儿更是先夫义子,他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秋灵素的一席话让在场的宾客都放下了心来,她并非是来找茬的,不过是来的有些晚而已。 可她也说了,三日前的托梦,从济南府抵达此地,恐怕已经是星夜疾驰的结果了。 秦长老还是有些疑惑,他指了指那具棺材,“任夫人,倘若老夫的记性没出错的话,以丐帮的规矩,任慈帮主是以火化之礼安置的尸身,更被您将骨灰带去了隐居之地,这棺材又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秋灵素已经跪了下去,惊得秦长老几乎要跳起来。 她面容遮掩却不妨碍在场的人,在此时的寂静之中,听到这面纱下传来的轻泣声。 她在哭,也让这随同哭声传出的回复声音显得有几分颤抖,“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丐帮的规矩。可我听先夫说过,他希望百年之后与我死而同穴,我生怕他烧成了灰,待我过世之后便找不见他了,所以我托付了奚长老将先夫的尸体与一具死囚的身体进行了交换,将真正的尸身寻了个僻静地方下葬。” “但这是先夫的托梦,我怎敢带一盒并不属于他的骨灰来此,便只能将棺材运送到此,倘若有错,此事错只在我,不在任慈。” 她这一番痛彻心扉又缱绻情深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实在不忍心责怪她。 唯独台上的南宫灵脸色变了又变,看着棺材的眼神说不上是惊恐多一点还是忌惮多一点。 偏偏秋灵素明明被他找借口软禁了起来,在逃脱之后来此,居然并没有当场揭穿他的底细,反而来了一出堪称大戏的演出,就像是一把软刀子在往他身上磨。 好在全场的重心几乎都在秋灵素身上,少有人注意到南宫灵五彩斑斓的表情。 时年除外,作为幕后的策划者,她看着南宫灵这个又是纠结,又是对无花投来质询的目光后无比迷茫的神态,说不出的暗爽。 此时不便说话,楚留香只能借着袖口遮掩,在她的掌心写字问道,“这是你教的?” “我在船上跟她说,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打感情筹码,如何将这个筹码变成捅向南宫灵的利器,这个分寸她自己把握。仪仗和保镖我都会给她安排妥当。” 显然,秋灵素做的很好。 有曲无容和中原一点红在她的身边,更有将她从尼山上带下来的那位姑娘在场,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勇气得多。 南宫灵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义母请起来吧,孩儿还在台上,您跪在那里实在让孩儿折寿。”他强忍着内心想要打开棺材看看的心情,在高台上给秋灵素安排了一个座位。 她那两个打扮如出一辙的护卫如影随形地跟在她的后面,一个搀扶起了这要被风吹倒的弱女子,一个扛起了棺材一并上了台。 楚留香差点绷不住嘴角的笑意。 中原一点红这拿钱办事的看起来还有点附赠服务,比如搬运一下棺材。 看来是钱给到位了。 这恐怕是丐帮历来最奇葩的帮主接任大典了,在台上围观的不止有活人还有死人。 南宫灵的身形都有些僵硬。 但他还得继续将这接任仪式继续下去,否则便会显得他心里有鬼。 他觉得秋灵素在看着他,又好像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险些让他以酒肉祭天的动作出了错。 好在这一关是安稳地过了。 而秋灵素就像是个活死人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棺材边上,南宫灵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却也由衷地希望她就这么安静地坐下去。 祭天完了便是祭地。 君山作为总坛,在丐帮权力中心并未移出的时候,这座高台应当叫做轩辕台,现在却已经这三个字都磨损了。 但作为丐帮新任帮主,南宫灵必须感谢轩辕台上历年来的更替中,这片土地渊源流长的脉络庇护丐帮在朝代更替中,依然在江湖上有一份绵延续存的生命力。 他先做了个正拜的礼节。 此时依然没什么异常,他刚放下了几分疑心,在他抬起祀地所用的酒坛正要浇下去的时候,却陡然听见那装了任慈尸身的棺材发出了一声震动。 南宫灵惊得将手中的酒坛摔在了地上。 这酒坛破裂的声音传来,南宫灵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朝着棺材的方向看去,却只是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飞鸟,落在了棺材上,为免打扰任慈帮主的安眠,秋灵素身边的护卫抬手去驱赶,手中的剑鞘一时不慎砸在了棺材盖上。 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发出的声音也不大,可他的举动无疑是很古怪了。 他是任慈的义子,就算这棺材有什么动静,也本该只是与他同庆而已,他何必做出这等草木皆兵的做派。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儿子”该做出的举动。 “灵儿,我方才便说了,我来只是为了你义父的托梦,他也为你的上任帮主开心,你大可以当我不存在。” 秋灵素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无比畅快。 在任慈“病故”之前的最后日子里,他们两人甚至连喝口稀粥都要看南宫灵的脸色,更是生怕她说错了一句话,就要连累到已经全身无力动弹的任慈,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南宫灵送来了一碗看似无毒的参汤才得以解脱。 但她依然被监/禁着,若非还有一份要为任慈报仇的念想,她早就从尼山上跳下去了。 哪里还见得到今日这一出好戏之下,南宫灵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新任的丐帮帮主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面颊的肌肉抖了抖。 这些怀疑的目光让他有如芒刺在背,可他必须继续装作无事发生,权当只是因为大场面和突然的惊吓才有了没拿稳酒坛的样子。 无花本能地觉得此事不对。 但出了点差错不影响南宫灵顺利地完成了祀地的举动,秋灵素也只是说了那一句话便又恢复了安静。 这个只需要坐在一边,便能靠着风仪气度吸引来他人目光的女人,其实已经很有分寸地压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就算是丐帮支持南宫灵的长老,也觉得是他的举止有失身为帮主应有的稳重,而不是秋灵素在从中搅局。 可他们哪里知道南宫灵此时受到的无形折磨。 这个登场之时气宇轩昂的青年,现在后背已经渗出了汗珠,好在典礼穿得厚,还不至于透出来。 但当祭人,也便是祭祀丐帮的历任帮主的时候,谁都看得出,南宫灵吐了口浊气后脚步显得有些迟缓。 “南宫灵敬告各位丐帮先贤……” “咔嚓——” 他猛地转身又看向了那棺材的方向。 可这一次发出声音的并不是棺材,而是时年悄无声息地从指尖弹出的木片。 她所在的方位正在秋灵素的斜侧方,两片从她指尖脱手的木片,在距离棺材后方相撞发出了一声断裂碰撞的声音。 以她把玩飞刀的本事,要发现这个小动作是她做的实在不太容易,除了她左边的华真真和右边的楚留香,偏偏这两人谁都不会揭穿她的举动。 南宫灵这一转头的时候已然煞白的脸色,台下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又怎么可能看不见。 纵然有些人对鬼神有惧怕之情,南宫灵的表现也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棺材里是对他有养育之恩和栽培之情的义父,他面前的灵位是他的前辈,但凡是个问心无愧的,只会觉得义父托梦而来确有其事,正在看着他登上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而不是这个活像是生怕被鬼找上门的样子。 倘若没看错的话,南宫灵还往后退了两步。 “灵儿,你何必如此呢?”秋灵素突然开了口,“纵然你下毒谋害先夫,他到死也只认为是他对你教养有失妥当,才养成了你这奸邪的性子。你又何必敢做不敢当,生怕这存有你下毒谋害罪证的尸体,因为你敬告鬼神的关系还魂来找你算账呢?” “你闭嘴!”南宫灵哑着嗓子喝道。 但这话一出他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一句绝不应该说的话。 他如若心中没有鬼,应该是驳斥秋灵素的话,而不是这出这句“你闭嘴”。 祭天被秋灵素带来的仪仗打断,祀地被剑鞘叩击棺材的声音干扰,这祭人更是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像是棺材断折声激起的本能反应,将南宫灵心里杀害养父的后怕都尽数掏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这最是无害的秋灵素在此时站了起来,她身边的两位保镖已经站在了他和秋灵素之间,一派提防他暴起伤人的样子。 南宫灵若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她一步步推进的陷阱,那他也未免过于蠢钝了。 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恐惧已经泄露了太多的东西。 起码此时在场的大半倒向了秋灵素。 尤其是原本就不满于他接任丐帮帮主位置的马长老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对着秋灵素拱手做了个礼。 “任夫人,此地江湖豪杰众多,任慈帮主之死倘若真有冤屈,您此来不易,便更应该趁着此时并非南宫灵的一言堂说个清楚明白。” “您既然说了任帮主托梦给您,恐怕他想见到的也不是南宫灵继任丐帮帮主,让一个弑父之人成为丐帮未来二十年的发号施令之人,而是希望您用这出于鹣鲽情深之心留下的遗体,用来验证南宫灵的罪证。” 听闻此言,秋灵素握住了身旁曲无容的手。 她看起来太孱弱了,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但在搀扶之下,她还是将另一只手伸向了棺材的方向。 她轻轻抚摸着钉死的棺材,开口的飘渺让她宛若一个游魂,“你说的对,先夫想要丐帮名垂千古,南宫灵做不到,他害死了任慈,害死了奚长老……” “都说了让你住嘴!” 南宫灵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残影掠过。 他这盛怒和受惊之下完全忘记了这恼羞成怒的一出,便是彻底坐实了他的罪证。 他的武功本就已经不在任慈之下,就算论及天下的少年英才他也是数得上号的,于是此刻这对从他袖中出鞘的短剑剑出惊雷,直劈棺木而来,实在让人难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但在秋灵素身边的是曲无容和中原一点红。 他们两个,一个揽住了秋灵素的腰,后撤之中将她送下了高台,一个快剑出鞘,让人眼花缭乱的三十六剑,将南宫灵作势攻向棺材,实则是对秋灵素出手的剑招给拦了下来。 “放肆!南宫灵你这是在做什么!”过世的司徒长老的兄弟也在丐帮之中,接替的便是这代行监管丐帮帮主的位置。 南宫灵原本是他看好的帮主,可他这欲盖弥彰的行为,已经完全让人相信,秋灵素所说的句句属实。 上一任帮主,深得丐帮兄弟爱戴的任慈帮主死在南宫灵的手里,如今想来当时他以希望义父不被打扰,杜绝了丐帮中兄弟探视的情况也委实古怪,说不准那时便已经是在怕被人发现他下毒暗害。 再一想到奚长老不明不白地消失,司徒长老的心情越发愤慨。 南宫灵这个畜牲! 中原一点红正盘算着这保护秋灵素的工作,和这刺杀南宫灵的业务还可以合二为一地处理,便看到那司徒长老一把龙头拐杖横插过来,对着南宫灵这可做判官笔可做短叉打法的双剑砸了下去。 不带这么抢生意的…… 中原一点红刚郁闷了片刻,便眼尖地看见一道暗器从斜地里杀出,目标却不是已经转移到了台下的秋灵素,也不是这突然出手的司徒长老,而是—— 南宫灵! 身为杀手这种杀人灭口的伎俩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剑光一转,剑身挡下了这一道格外奇诡的暗器。 也几乎在同时,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从他的脸颊掠过,在距离他不远处命中了另一道更不易察觉的暗器。 这是一明一暗的杀招。 杀招来自何人时年心里有数,但她更有数的是,这被中原一点红和她截获的暗器,给了她登台兴师问罪借题发挥,插手此事的机会。 一道青影从台下掠了上来,这绝非等闲的轻功,在此等剑拔弩张的局面下,也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而她看起来行云流水的捡拾起来飞刀的下一刻,刀如电光以谁都没想到的速度打穿了南宫灵的手腕。 他吃痛之下手中的短剑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看清了地上的两点暗器。 第54章 054(一更) 南宫灵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此时越加的惨淡。 他如何不认得这暗器是谁发出的。 为求确保无人会将杀害任慈之事怀疑到他头上,南宫灵是眼看着无花替他料理的残局的。 也正是他这神出鬼没的东瀛武功和暗器,绝不会留下破绽,才让南宫灵觉得心思安定了下来。 但当此时眼见这罕见的暗器目标是自己的时候,南宫灵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还没有束手就擒,甚至是为了任慈而必须要制住他的人也还没有宣判他的罪名,他的亲哥哥却已经先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了。 这一切不过是他电光火石之间的心思百转。 台下的人尚未反应过来这一出惊变,便看到这本应该在今日继任丐帮帮主位置的青年,强忍着左手手腕的贯穿伤,以左肩迎上了司徒长老的龙头杖,拐杖与肩膀之间的碰撞发出了一身格外明显的骨骼碎裂之声。 谁也不知道这个上一刻风光,下一刻已经被鬼神之说逼出了本来面目的青年在想什么。 他在这一杖之下被打退了数步,而借着这股势头,他直接从台上跳了下去。 高台数丈。 这翻身落下的状态引来了众人的一片惊呼。 然而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畏罪自戕之时,他突然以格外离奇的方式,一脚踩向了台基,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右手持着那未落地的短剑直扑秋灵素而来。 杀意昭然。 谁都看得出秋灵素说的是实话,而南宫灵此刻的恼羞成怒已成了意欲同归于尽的疯狂。 但他的短剑还没碰到秋灵素,便突然换个方向。 疾风十三刺的打法让他这把短剑与其说是短剑,不如说更像是一把短刺,短剑尾端的链子随着他那只尚且可以动弹的手一动,这剑便骤然突进而出,寒光凛冽。 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妙僧无花。 这少林大师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南宫灵刺杀的对象有什么奇怪。 他起身的动作极快,后撤的飘然更是让人只觉得赏心悦目。 甚至让人觉得他早已经看透了南宫灵这虚晃一招的算盘。 无花怎么会告诉别人,南宫灵看向暗器的目光隐晦,但打出这两道杀招试图灭口的他却远比任何人都关注南宫灵的眼神变化。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自己既然试图让南宫灵再没有机会开口攀咬出另一人,那么南宫灵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拉他下水的机会。 可惜啊弟弟,暗器有人替你挡过,另一招—— 在南宫灵的短剑袭来,无花飞身后撤之际,身处在无花身边的枯梅大师的剑已经拔了出来。 清风十三式可要比南宫灵这自己命名的疾风十三刺要有来头得多,更要快得多,明明枯梅大师也是未有反应过来南宫灵的目标不是秋灵素而是无花的一员,可看起来像是无花刚退,她的剑已经挥落了下来。 倘若这一剑命中,砍中的恐怕就是南宫灵的脖子。 但一道翠色流光紧追南宫灵而来。 那方才跳上台子轻盈得让人直想赞叹的少女,这翩然落下之间袖中薄刀掠出,牵缚着的丝线在华山剑法将要命中之时缠上了剑身。 这片刻的拉拽已经足够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一只手,随同着他的主人如风一般的脚步而来,双指合拢夹住了这要命的剑锋。 另一把飞刀直击剑身,打偏了这一道依然在试图前刺的剑光。 时年飞身落下,将南宫灵一掌拍出了枯梅大师的攻击范围。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呕出了一口鲜血。 【我怀疑你在打击报复当时石观音的一掌。】镜子看戏看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可惜啊可惜,石观音的武功冠绝群雄,她的这两个儿子却不如她多矣。】 “这不是正好吗,给她送一份厚礼。” 时年站定在了枯梅大师的面前,对着这位替无花出手的师太行了个礼。 她收起了飞刀,枯梅大师也自然收起了自己的剑。 她素来重礼数,面前的这个少女和她两位徒弟都有交情,虽然出手拦截但显然站的不是南宫灵这一面,否则也不必一刀穿了他的手腕,一掌将他拍成暂时不能动弹的重伤,现在这礼数周全收刀极快,也算是表示了对她的尊重。 所以她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至于这夹住了她的剑的那个青年,盗帅楚留香的身份她自然清楚——不过,听闻他是南宫灵的朋友。 那枯梅大师对他便不必有多客气了,她发出了一声冷哼。“拦着我做什么?” “师太不必如此心急。”时年朗声应道,“这南宫灵畏惧任慈帮主的在天之灵,已从行动上证明了他恐怕当真与任慈帮主之死有关,任夫人怕南宫灵,在场的众多丐帮豪杰却势必不会放过这弑父之人。” “丐帮历任传承至今,德行如何江湖人有目共睹,出了南宫灵这样的败类实在是个意外,好在能在正式接任之前被揭穿真面目,还是在这丐帮总舵发源之地,恐怕正是历任丐帮帮主英灵庇佑。” “以在下之见,若不将南宫灵的罪状一一大白于天下,由丐帮的执法长老处决,恐怕丐帮的好汉们是不能安眠的。此事是丐帮的内部事务,师太救人之心真切,可见师太惩奸除恶之心,但恐怕还是交给丐帮处置为好。” “小姑娘说得好!”那方才跟南宫灵交手的司徒长老也跟了下来。 时年这话里既维护了丐帮的声誉,又保住了枯梅大师的面子,两方都说不出她的毛病。 枯梅大师坐了回去。 而那司徒长老落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龙头杖将南宫灵的腿给打折了,省的这糟心玩意再来一出拼着受伤也要跑路。 下一刻,这把拐杖架在了南宫灵的脖子上。 这先前还俊朗英挺的青年,此时已经因为肩膀,手腕和双腿的伤势,以及时年毫不留情面的一掌,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淌下来,将鬓角都给打湿了。 他咬着牙看向的却不是司徒长老的方向,而是那已经退到了人群之中的无花。 他那光风霁月的笑容让南宫灵感觉到恶心。 无花恐怕笃定了他拿不出任何的证据证明他们二人的关系。 是了,他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对任慈动手的毒是他一口口混在任慈的饭食里喂下去的,帮里失踪的长老弟子都是他以各种方式支使出去的,就算是挖出了这些人的尸骨,将任慈的尸体也从棺材里抬出来,其中都没有一星半点与无花有关的地方。 秋灵素或许听到过他跟无花之间的密谈,却只知道是因为这次谈话引发了他对任慈最终痛下杀手,可一定不知道另一人是谁。 所以他依然是那个纤尘不染的少林高僧,自己却已经被扫落了污泥之中。 可笑,当真可笑。 南宫灵抬了抬眼,他看见楚留香已经走到了无花的身边,像是生怕他这位禅宗好友因为被朋友偷袭而产生什么哀恸的情绪。 那方才制止了枯梅大师杀招的少女,也诚如她所说只是为了让丐帮亲手处理叛徒,跟着她的好师兄也退到了一边。 只剩下他的周围清出了一片场地。 而台上的丐帮长老,被左右保镖搀扶着的任夫人,都站在了他的边上。 “任夫人,您今日应当不只是因为任帮主托梦而来的吧,请将您知道的都说出来吧。”秦长老开了口。 这方才的一番惊变之下,大家都不是瞎子,也不会看不出来秋灵素其实是有备而来。 来时的哀乐阵仗和两次棺材的异动,恐怕都是为了逼迫南宫灵失态。 倘若她只带着任慈的骨灰出场,南宫灵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偏偏她说的是她委托的奚长老调换掉了火化的尸体,奚长老更是显然因为发现了什么端倪遭了南宫灵的毒手,这二者结合,南宫灵想说服自己安稳下情绪都做不到。 “瞒不过秦长老,我的确只是想用这个场合让他露出马脚。”秋灵素低声叹息,“我本以为自己此生都无望揭露出他的真面目了,好在有贵人相助,让我得以从南宫灵的监视下脱身,将他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三年,这个孽子给先夫下了三年的毒。” 秋灵素声声泣血,“丐帮中谁不知道先夫是个一等一的好汉,可这三年来他怪病缠身甚至无法起身,南宫灵在床上用心侍奉饮食,谁知道他才是这个动手之人。后来我和任慈都被他以养病为由关在了尼山山顶,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更有听命于他的弟子看守,倘若诸位还有所怀疑,大可以去那里寻找证据。” “什么安心休养的地方,丐帮弟子不便打扰,不过是他掩盖自己罪证的地方而已。” “至于奚长老之死,我只是猜测,但各位也见到他的表现了。” 南宫灵冷冷一笑,“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发现了我□□的地方,自然得死。” 眼看着恐怕是没这个机会将无花拉下水,南宫灵也破罐子破摔了。 秋灵素背后的人不知道是谁,但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人帮秋灵素并不只是为了揭穿他毒害任慈的真相,还为了他的兄长和他的母亲而来。 “任慈帮主待你不薄啊!”司徒长老的拐杖打了两下地面,“你为何要行此恶事?” “因为他不止是我的养父,更是我的杀父仇人。”南宫灵一字一顿地开口,他眼中的锐气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小命不保而丧失,他也没有在这个当口说谎的必要。 不论任慈帮主与他上一辈的仇怨如何,他杀任慈帮主杀奚长老,丐帮没有可能放过他。 “我的父亲,从东瀛远渡而来,为的是探求中原武学的精妙,可他死在了任慈这个自称仁慈之人的手里,而他收养我不过是为了图一个好名声而已。” “我为何不能杀他?”南宫灵仰天笑出了声,“不过是因果报应而已。我不仅要他的命,还要丐帮不得安生,这是血仇我为何不可以报?” 时年看着这个近乎疯癫的青年,他可恨又可悲。 然而他知道的恐怕只是被人篡改了的真相而已。 “且容我插个题外话,”她突然开了口,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你和任慈帮主之间的恩怨姑且不提,你既然已经是必死之境,想必也不会介意承认,白玉魔这个无恶不作玷辱女子之人,确实是你找回来的?” “是我。任慈不想用的人我偏要用,何况我连丐帮的名声都不在意了,又如何会顾忌用白玉魔这样的人。”南宫灵回答道。 司徒长老听他这回话又想打他了。 可惜他这副样子俨然半死不活,一拐杖下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干脆重重地哼了声。 “既然如此,那么试图灭口白玉魔的那位东瀛武士又是谁?”时年继续问道。 “你方才说你的父亲是东瀛人,那么此人应当和你父亲有关,也或许正是那个人才会告诉二十年前还没记事的你,你的父亲是如何死去的,是那个人怂恿你与任慈为敌,更是那个人在方才……” “你别说了!”南宫灵打断了她的话。 他浑身的冷汗让他此时以右手覆在喉咙上喘息的样子,像是一条上岸的鱼在垂死挣扎。 “你别说了……这个人……” “我明白你的顾忌,你不说是因为,这个人你说出来我们也不会相信。”时年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她话音未落,已然反掌击出,目标正是距离她不过三步的无花。 与此同时楚留香也动了。 他距离无花更近,切出的一掌也更快。 谁都得赞叹一声这对师兄妹好高的默契。 无花对时年有所提防,毕竟从大沙漠见过面,她比任何人都有可能知道他的底细,可这方才还在嘘寒问暖的家伙也对着他发出了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锁住了他的少林神拳拳劲的一掌,当真是让他猝不及防。 楚留香从不怀疑朋友,但现在无花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并不介意先将他骗上一骗。 可惜无花也绝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他的少林功夫学得甚至远胜过他那位被择选为掌门的师兄,如今他不需东瀛武术,以少林功夫同样可以御敌。 南宫灵本因为无花被楚留香师兄妹联手制衡而面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却也旋即见到在无花以少林神拳对抗楚留香的掌劲,脚下后退数步,拍出的飘飞掌影正是少林另一门绝学风萍掌之后,周围的人露出的疑惑表情。 他们想上前帮助无花的心情更甚方才。 盗帅盗帅,再怎么“月夜暗留香”都改变不了,他是个盗贼的事实。 而这位自称夜帝门下的姑娘却是他的师妹,谁知道夜帝二字是不是她扛出来装场面的,毕竟夜帝已经退隐江湖多年了。 无花却是实打实的莆田少林天峰大师的徒弟。 有些人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却是当真这么做了。 才收剑没多久的枯梅大师又一次拔出了长剑。 但她还一步未踏出,便已听到那说话周全的小姑娘喝道,“那东瀛武者被在下的霸绝人间掌力所伤过,枯梅大师若敢说自己不曾替无花治伤,尽管上前来!” 她话音方起,华真真已拔剑而出,拦在了枯梅大师和时年之间。 这身姿柔弱,面容羞怯的少女,在此时宛如一把铿然出鞘的长剑,浑身上下洋溢的剑气让人丝毫也不敢小瞧这个不过十七八岁姑娘。 “你……”枯梅大师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师父请止步,华真真敢替阿年担保,此事她绝没有信口雌黄。”她这一出拔剑对峙华山掌门格外坚决的立场,也让原本有心助力无花大师的人暂时收回了手权且观望。 华家并非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家族,华真真敢以自身担保,这不是个简单的承诺。 而围观群众再仔细看去便发现,这师兄妹两人动手虽急,招式之中却绝无杀意,显然意在生擒。 无花倘若不拿出那些歪门邪道的功夫,光是楚留香他都应对不了,更何况还加了个时年。 他想装什么无辜,她偏偏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风萍掌的掌劲被嫁衣神功又一次催动的霸绝人间所摧毁,楚留香那依然看起来朴实平凡的手上功夫,却轻描淡写地扫开了他的弹指神通之力,一掌握住了他的肩膀。 事涉人命与中原武林,楚留香也没对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留手。 他这难缠至极的一掌,干脆利落地拧脱臼了无花的肩膀。 下一刻,时年足底生风的残影掠过,一掌正中无花的胸口。 此前南宫灵中掌之后是怎么吐血的,无花这内功确实要比南宫灵高,但所受掌力也比南宫灵重得多的,自然也是怎么吐的。 他还没从这又一次侵入五脏六腑的焦灼赤炎之气里缓过来,这青衣少女指尖的游丝已经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本着好习惯要学习的原则,时年一脚连踢,踹断了无花的腿,让他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这下真是两兄弟一个待遇了。 南宫灵觉得自己本不应该笑的。 但他眼见的自己这个还想着跟自己脱离关系,先下手为强的好哥哥,居然也跟自己一个惨状,实在是没能忍住笑得流出了眼泪,“多可笑啊我的兄长,你不怕我指证你,因为我这弑父的恶棍已经没有分毫可信程度了,却没想到还有人在等着将你收拾落网。” 无花脸色变都未变。 一个长相好看的人总归是会有些的那句话并非作伪,可其实也无法说明,她此前没有与无花结仇,以那种方才破开他风萍掌掌风的掌劲打伤过他。 这个身上沾染了尘土,双腿腿骨扭曲断折,唇角还沾染鲜血的青年,双目紧闭念了声“阿弥陀佛”。 比起南宫灵的癫狂,他更像是被人牵连着从云端落下,只能承受疾风骤雨的侵蚀。 就连丐帮的几位长老,都有些疑心是不是打错了人。 “无花大师并未用出东瀛的功夫,为何……”秦长老问道。 时年豪横地一把扯开了被她顺手点穴的无花的袖子。 袖子里只有佛珠与些救治伤病的膏药,可她是个暗器好手如何猜不到他打向南宫灵的东瀛暗器藏在哪里。 紧贴着他的小臂位置一层仿真人/皮被她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从这张皮上滚落下来的,正是方才被一点红击中,也被她的飞刀击中的暗器。 只需要一对比便能确认二者是否是同一种暗器。 藏匿东西的地方被揭穿,让无花的表情突然冷了下去。 而时年显然还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无花身上的破绽绝不只是这一出,他那死卷术的银环恐怕不会带在身上,但那种潜藏在紫雾之中的小暗器却大有可能随身携带。 “在座的若不信在下的话,那还有证据可以找……” “徒儿又何必同他们废话——”她的话突然被一阵清朗的男声打断。 这声音来得突兀。 只听那声音继续说道,“犯我门下者,理既在你,尽管杀了就是。” 这开口之人内功极深,明明声在远处,却好像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 随着那声音响起的还有一阵丝竹奏乐之声。 而下一瞬众人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顶白纱垂缦,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凌空而来。 抬榻的是四名美貌女子,但榻上之人却并未落座。 这个已不年轻却风骨清瘦,神姿绝尘,身着麻衣的男人实则是自己以轻功在行进。 跟在那锦榻之后的则是六名吹奏乐器之人。 落地之后他朝前走了两步,俨然正是这发出声音的人——也是这一行十一人之中的主事者。 “若有人还在多言,我朱藻来同他辩个高低!” 第55章 055(二更) ≈nbsp;麻衣客朱藻! ≈nbsp;他本人的名声或许不及他的那位妹夫,大旗门铁中棠,也不及他的父亲夜帝,但他足可以称为文武全才, ≈nbsp;武功更是从这一声传音中听出深不可测。 ≈nbsp;尤其是这“辩个高低”四字掷地有声,最受到针对的无花又咳出了一口血沫。 ≈nbsp;而这来人却仿佛自己不曾做出这长辈为难后辈的举动,只是拍了拍时年的肩膀,一副携美而来又风轻云淡的做派。 ≈nbsp;【你师父这排场好大……】镜子觉得自己还是见识少了。 ≈nbsp;他总是被时年一张嘴就呛回来,绝对是因为她深受这位画风清奇的师父潜移默化的影响。 ≈nbsp;“给徒弟撑腰当然要拿出最有气派的登场方式。”时年回答他。 ≈nbsp;吹笛奏乐,四美抬轿,而这轿子上的人却并没有坐在上面让美人劳累,自己轻功随行,分明是这天下第一流的惜花风流人物。 ≈nbsp;众人也不怀疑楚留香这为何跟时年是师兄妹了。 ≈nbsp;朱藻那张与夜帝极像的脸,最像的还是那双璨然有神的凤目,再有这身武功造诣,谁也不会觉得他有冒领身份的必要。 ≈nbsp;无花真是有苦说不出。 ≈nbsp;他原本以为她说的水母阴姬弟子是真,试探一番还伤了自己,于是她说夜帝门下的时候也觉得是她瞎掰出来的靠山,然而这一回却是真的。 ≈nbsp;她先前的出手狠辣,断人双腿翻掌伤人,现在因为麻衣客的出现,变成了有所凭据之下的果决。 ≈nbsp;“师父怎么来了?”时年挽住了朱藻的胳臂,被他用扇子往头上轻敲了一下。 ≈nbsp;“明知故问,”朱藻笑道,“有个人都说我若不来还得担心有没有人给我养老送终,我能不出山吗?” ≈nbsp;时年尴尬地笑了笑。 ≈nbsp;其实师徒二人都知道是句玩笑话,不过确实也有三个多月没见了,她这初出茅庐就惹出一堆事情,朱藻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 ≈nbsp;这萧肃清举,虽年已过半百,却因为习武有成看起来还像是四十出头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楚留香,示意他不必开口点明二人之间的关系后,这才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地上待遇相似的兄弟二人身上。 ≈nbsp;“他们两个什么情况?” ≈nbsp;“这话就得从三个月前说起了。”时年松开了手,摆出了一派说正事的样子。 ≈nbsp;“彼时我从关中行到关外大漠,见到了一个沙漠中最可怕的女人,巧的是,在那里我还见到了无花大师,他虽然易了容,却忘记了我也是个易容高手,更有师兄给的开锁利器,让我有机会从地牢脱身见到了他的真面目。” ≈nbsp;时年在话中隐藏掉了镜子的作用,可谁也看不出她此时有说谎的意思。 ≈nbsp;更不知道她当时其实并没有亲眼见到无花。 ≈nbsp;“我更得知了一个有意思的消息,这位名动天下的少林高僧,居然是大漠石观音的儿子。” ≈nbsp;“既然这两位是兄弟,那么南宫灵应该也是一样的情况了?”时年看向了他。 ≈nbsp;如果是无花恐怕还会死鸭子嘴硬,但南宫灵险些被无花灭口,又本以为他这位好兄长会逃脱制裁,谁知道也被逮了个正着,大悲大喜之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nbsp;“不错,我的母亲是石观音。所以接掌丐帮搅乱中原武林正是我的目的。”不知道是不是伤重之下的回光返照,他此时说话反而比之前还要中气十足得多。 ≈nbsp;他苦笑了两声,“若非得知我的母亲与兄长都尚在人间,更告知了我父亲是死在任慈手里,我本可以当个全然被蒙在鼓里的……” ≈nbsp;“你错了!”时年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必给自己找借口,任慈帮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有目共睹,你在他的膝下长大更是应当比谁都清楚。” ≈nbsp;“他会不会滥杀无辜其实你心里早有定论,他是不是真心待你你这个自诩聪明的人更不可能不知道,你只是权利野心冲昏了头脑,狼心狗肺争权夺利而已!” ≈nbsp;南宫灵确实被模糊掉事实真相的天枫十四郎之死给骗了,但任慈与他朝夕相处二十年,没有人能在这二十年间伪装得天衣无缝。 ≈nbsp;他待秋灵素至诚,待南宫灵如亲子,不该落得这个英雄末路三年卧床后,被一碗参汤夺走了性命的下场。 ≈nbsp;“生恩与养恩或许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可南宫灵你给出的是任何人都会不齿的回答。” ≈nbsp;杀养父,投效从未有一天管教过他更是个恶人的生母,还在他这位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兄长的协助下引回白玉魔,杀害丐帮内不听从他调令之人。 ≈nbsp;倘若真让他当上了丐帮帮主,不知道下一步会做出如何可怕的事情。 ≈nbsp;南宫灵怔愣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nbsp;良久之后他才用轻飘飘的声音开口道,“你说的对,我不该将罪责甩给任何人,我是个罪无可恕的人,本就应该接受丐帮的帮规处死,以谢天下。” ≈nbsp;他看向了秋灵素的方向,因为听到石观音这个毁掉了她的脸的魔鬼的名字,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好在有曲无容撑着她。 ≈nbsp;与南宫灵的目光对视,她看到这个昔日当做养子的青年眼中,终究有了几分悔过之情,任慈的作风不可能对他全无影响,可惜不是所有的悔过都能得到原谅—— ≈nbsp;起码南宫灵不行。 ≈nbsp;“那么我想无花大师也不必嘴硬了。”时年转向了另一位,“无花大师真是深谙杀人灭口的真谛,可惜此前白玉魔一事,你留下了两个破绽。” ≈nbsp;“第一件便是我说的霸绝人间的掌力所伤之事,会这一招的天下之有三个人,夜帝师祖,铁中棠叔叔,还有在下,不知道无花大师是用了什么理由骗了枯梅大师才让她替你疗伤,以求不在我面前露馅。” ≈nbsp;枯梅大师听闻此话一声不吭,只是闭上了眼睛,大约在感叹有些男人也是专会骗人的。 ≈nbsp;下次再有这种献殷勤的,还得趁早擦亮一点眼睛。 ≈nbsp;“第二件是阁下的假发,当时我拦不住你跳崖落水逃离,仓促之下只能揭掉了你的假发,无花大师不染凡尘踏步生香,连你的那顶假发上也沾染了,你这熏香极其特殊,里面调和了一味少见的佛门所用的香料,倘若诸位不信的话,可以拿来对比对比。” ≈nbsp;朱藻发出了一声轻笑。 ≈nbsp;这意思也很明显了,谁若不信也可以在他这里过两招。 ≈nbsp;“你或许还想说,”无花终于开了口,“你从大漠回来还带走了母亲的弟子,此人是可以出来指证我的,但光是这个理由并不足以让人相信——” ≈nbsp;“所以直接拿下我,用事实来说话最好。” ≈nbsp;无花的眼神扫过了秋灵素身边的曲无容。 ≈nbsp;他此前真没想到这一桩。 ≈nbsp;尤其是她还顶着易容的假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nbsp;可现在她这与秋灵素相似的连脸到身上都蒙上的打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nbsp;倘若当时江上相遇,他便知道曲无容在此人身边,他就应该找更加隐晦一点的动手方式。 ≈nbsp;她可真是个奇才。 ≈nbsp;别人能从母亲手底下活下来就已经极其不容易了,她还干脆把人带走了。 ≈nbsp;“看来你是承认了,我原是想着,别人的时间多不多我不知道,我是可以候着等到莆田少林的住持抵达,来映证一番,他这位徒弟到底是不是天枫十四郎与石观音的儿子。” ≈nbsp;无花冷笑了一声,这个表情将他脸上原本的沉静淡然都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nbsp;从清风明月到豺狼心性显露,也不过只有这么一瞬而已。 ≈nbsp;“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的。”无花开口道,“也不必去问我师父了,我父亲的死,他和任慈各自要负起一半的责任,就算是到他面前我也只会告诉他,我同样视他为杀父仇人。” ≈nbsp;“我既然输在你手里,便由你来了结我好了。” ≈nbsp;他那张依然俊俏漂亮的脸仰头看了过来。 ≈nbsp;蛰伏这么多年树立起来的好名声好形象一朝丧尽,在他脸上也依然显得波澜不惊。 ≈nbsp;无花莫名地想到了那个对他而言普通,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午后。 ≈nbsp;那个美得不像是凡尘中人的女人趁着他在后山小憩找上了他,告诉了他,他的身世和他还有个兄弟的事实。 ≈nbsp;也正是这个身世让当时已经足够聪明的他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少林的接班人。 ≈nbsp;所以他要出人头地就只能靠自己。 ≈nbsp;他后来才知道,石观音本来也是不想认他和南宫灵这两个儿子的,可她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女子。 ≈nbsp;她不愿让秋灵素那张脸存在所以毁掉了她,谁知道她又被任慈救了,还得到了一份石观音绝不可能得到的真挚感情。 ≈nbsp;在得知天枫十四郎抢先一步找上任慈之后,她苦思良久,决定让任慈的养子杀了他,这便是她所能想到的对这个违逆她意图的人的报复。 ≈nbsp;无花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这出报复里的附赠品。 ≈nbsp;他只知道,有石观音的支持,他可以做到很多此前做不到的事情。 ≈nbsp;即便现在美梦破碎,他也成了阶下囚,这个冷心冷情之人也只觉得没什么所谓。 ≈nbsp;这样的人为恶才是最可怕的。 ≈nbsp;时年对南宫灵尚且不觉得值得同情,对无花也就更不觉得。 ≈nbsp;倘若给此人转圜的机会,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枯梅大师成为他利用的工具,甚至他这学了东瀛忍术之人说不定有逃离的机会。 ≈nbsp;所以必须将此事在这里料理个干净。 ≈nbsp;“南宫灵之事,我相信丐帮不会轻易放过他。”时年看向了主持局势的司徒长老。 ≈nbsp;“自然,这小贼敢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敢蒙混过关妄图成为丐帮帮主,便该在此轩辕台上将他处死,以告任帮主在天之灵。” ≈nbsp;“好,那么无花便由在下代劳了。” ≈nbsp;她话音方落,已经一掌击出拍在了无花的头顶。 ≈nbsp;这一掌的掌劲调动起来的内劲,让在场之人都看到了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到底是个何等的鬼才,她内功造诣惊人,这一掌惊雷烈火更是让人觉得胆寒。 ≈nbsp;被击中的无花甚至来不及发出丝毫的声响,便已经倒在了地上。 ≈nbsp;这素有七绝妙僧之名的青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nbsp;他还未能开始和南宫灵联手的搅乱中原的计划,才不过杀了几个丐帮的人,便已经折戟在此,这对他而言是个悲哀,对武林来说却是个该当拍手称快的好事。 ≈nbsp;朱藻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手帕递了过去,时年顺理成章地把手擦了擦。 ≈nbsp;倘若无花还能看到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眼前这一幕给气得活过来。 ≈nbsp;“石观音若想报仇生事便尽管找我来,中原地大物博,不是她这个在边陲之地,只会以罂粟之控制手下的妇能逞威的地方。” ≈nbsp;她又补上了一句这才退到了一边。 ≈nbsp;无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在便轮到南宫灵了。 ≈nbsp;这里是丐帮的地方,他这个杀的人还是丐帮上一任帮主的,直接借着这方才祭告天地的排场论罪,也不得不说是个喜闻乐见之事。 ≈nbsp;趁着丐帮中人围拢在台上,对着南宫灵历数他所犯罪状,甚至从他口中又问出了不少本是丐帮内疑案之事,朱藻开口调侃道,“狠话放得挺熟练?” ≈nbsp;“多亏有师父在此,否则徒儿哪有这个胆子。”时年回答得很是理直气壮。 ≈nbsp;“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nbsp;朱藻真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 ≈nbsp;旁人的出山三个月哪里会有这么精彩的,又是遇上石观音又是搅和进了丐帮的事情里,还来了个千里送丐帮帮主夫人到此。 ≈nbsp;他这本已经退隐山林的都不得不出来给她来当个靠山,免得她在江湖上哪天犯了什么事情,旁人都找不到这是谁家的放出来了,直接打杀了结。 ≈nbsp;“不瞒师父,我还打算去趟神水宫,确认一下无花在那边有没有还干了什么好事。” ≈nbsp;朱藻沉吟片刻。 ≈nbsp;他想着水母阴姬虽然说一不二,却到底是经受了日后的教导,并非是什么恶人,只是她去的话,倒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nbsp;“你且去吧,倘若你进去之后五日内没个报平安的消息,我再跟进去救人也不迟。”朱藻回道,“对了,你的内功是什么情况?” ≈nbsp;嫁衣神功在她离开崂山之后的三四个月内,是该恢复到个江湖上二三流高手的水平,起码她自保是没什么大碍的,否则朱藻也不可能让她出谷。 ≈nbsp;但她方才的出掌之下,却俨然已经有了雷霆之威,没个一年有余不可能达到这个状态。 ≈nbsp;“有点小奇遇而已,不打紧……”时年讪讪笑了笑。 ≈nbsp;跟别人扯谎她可以不打草稿,但朱藻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瞎话,他比谁都清楚。 ≈nbsp;他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nbsp;朱藻皱眉感知了一番这内劲的运转,好像还真是顺遂的长进,以他的造诣居然也看不出其中的毛病。 ≈nbsp;但江湖上多的是说不清道理的奇遇,这撞大运的事情搁在他这惹祸本领一流的徒弟头上,或许还是个好事。 ≈nbsp;起码她有自保的本事,人又机灵,也省得他提心吊胆的。 ≈nbsp;“你走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倘若有什么出岔子的端倪,都得早做准备。” ≈nbsp;“徒儿知道。” ≈nbsp;时年刚点头应下,便看到朱藻伸手招了招,示意楚留香过来。 ≈nbsp;“小楚。”他话刚出口时年就忍不住被这称呼给逗乐了。 ≈nbsp;“笑什么,他自己要用这个姓氏,这个名字。”朱藻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个师妹跟你一样是个闲不住的,行走江湖自己管的好自己的事情就不错了,你见得着她的时候帮她看着点就行,别耽误你自己的事情。” ≈nbsp;“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把你连带着拖下水。” ≈nbsp;楚留香笑着应道,“您放心,师妹为人正派,此番帮的是丐帮抓出瘤,此后在江湖上行走也相当于多了个助力。” ≈nbsp;“她此番也不是直接登台对峙,去请任夫人来打南宫灵一个措手不及,已经可见师妹的头脑了。她识人可比我清楚得多,若非师妹这一番作为,我恐怕还被无花和南宫灵这两兄弟蒙在鼓里。” ≈nbsp;“你少往她脸上贴金。”朱藻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含着几分纵容的笑意。 ≈nbsp;楚留香若看不出来他这位舅舅的偏心程度,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nbsp;“倒也不是贴金,其实如今也只需要防着个石观音,但石观音——” ≈nbsp;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时年抢先一步打断了。 ≈nbsp;“石观音还忙着算计龟兹国的宝藏呢,她的老巢更得重建,恐怕没那么快来中原。她又不信自己手底下的人,能派出来刺杀的寥寥无几,若要亲自前来,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nbsp;石观音假扮着龟兹的王妃。 ≈nbsp;放在当时是时年的灾劫,放在现在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事情。 ≈nbsp;她若想要从龟兹国王口中问出那宝藏的秘密,便不能“擅离职守”。 ≈nbsp;倘若曲无容还在尚有些可能,毕竟二人的身形有些相似,但曲无容已经随她远走中原,她也只能自己好好扮演这个“龟兹王妃”。 ≈nbsp;时年盘算着说不定等她上门找茬的时候,石观音都还没能脱身。 ≈nbsp;一想到这位曾经把她抓去当阶下囚的妇,又是气她毁了自己的洞府,坑死了两个徒弟,还得开始生气她的两个儿子也折了,时年便觉得今日天气不错。 ≈nbsp;而台上此时南宫灵交代完了所有罪证。 ≈nbsp;丐帮帮众对如何处决南宫灵各执一词。 ≈nbsp;本就看不惯他的自然不想他死得痛快,尤其想到任慈帮主在死前还经历了三年的折磨,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都在极端恶劣的情形下死去,实在让人觉得唏嘘。 ≈nbsp;中立一些的倒是觉得可以给南宫灵一个痛快,毕竟台下还有不少别帮别派的,此事也相当于是丐帮的家丑了,能尽快结束最好,还得尽快推举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新任帮主。 ≈nbsp;最后两边一折中,这位方才还只距离丐帮帮主只有一步,在台上做的是祝祷宣誓的青年,被捆缚在了台上新架起的柱子上。 ≈nbsp;三把长刀贯穿了他的身体,虽不伤及要害,但对此时身上伤势已经在恶化的南宫灵来说,足可以称之为致命了。 ≈nbsp;他抬着已经开始发晕的头,看了眼头顶上并未过正午多久的太阳。 ≈nbsp;身体里血液流失的感觉像是一寸寸在凌迟着他的筋骨脉络,让他觉得日头的偏移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nbsp;他突然有点羡慕自己的兄长,他已经魂归九天感觉不到此等死亡步步逼近又还吊着口气的感觉。 ≈nbsp;但又好像没什么可羡慕的,因为他比自己更早地沉浸在一段仇恨往事之中,终于作茧自缚。 ≈nbsp;南宫灵终于还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一闭上便再没有睁开过。 ≈nbsp;他既已身殒,此事也便算是落下了帷幕。 ≈nbsp;围观之人都不由唏嘘丐帮这好好一个君山大会最后变成了这样。 ≈nbsp;以至于像是方才时年和楚留香对无花动手的时候,华真真居然敢对枯梅大师拔剑这件事,都已经成了不太要紧的事情。 ≈nbsp;“她回去之后真的不会找你麻烦吗?”人群散场的时候,时年小声问道。 ≈nbsp;“你别忘了我名为弟子,实为监掌华山,此事确实是她行事有些莽撞了,若不是你一口将她喝住,在清算无花的时候,我们华山的脸面也有损。” ≈nbsp;华真真依然神情柔软安静,但她话中的立场却很坚定,“你不必担心我,我方才听你说你想去拜访水母阴姬,我没见过她却听闻她的脾气不好,你才是要当心。” ≈nbsp;“你放心,我只为了无花的事情提醒着她一点,就算是出家人也得小心,并不是去上门找麻烦的。”时年眨了眨眼睛,笑容俏皮,“不过说不定我下次去华山的时候,便是邀请你一道去大漠找石观音的麻烦,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走?” ≈nbsp;“你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华真真语气笃定,“我信你。” ≈nbsp;“不过你得先能递得上拜帖。”高亚男打岔了一句。 ≈nbsp;这话一出,三人相视而笑。 ≈nbsp;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无视了。 ≈nbsp;好在他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去做。 ≈nbsp;比如说京城里的白衣神耳恐怕已经听闻了他跑来丐帮的消息,恐怕不会待在京城里了,那金伴花的那尊白玉美人,便像是在对着他招手了。 ≈nbsp;虽然他也想去见识见识水母阴姬的风采,可惜首先他这个名字估计就在神水宫的拒绝访客名单上,再则他也没这个兴趣去试试天水神功和他的脑袋到底是哪个更厉害一些。 ≈nbsp;时年最后走向了秋灵素的方向。 ≈nbsp;中原一点红实在是个称职的领了钱干活的好苦力,南宫灵一死,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出单子的雇主和任务目标都是同一个人。 ≈nbsp;现在他抱着剑沉默地站在一边,不知道为什么,时年觉得他跟曲无容的寡言有种格外契合的气场。 ≈nbsp;但现在重点不是中原一点红,而是终于替丈夫报了仇的秋灵素。 ≈nbsp;“任夫人之后有什么打算?” ≈nbsp;秋灵素缓缓开口道,“我同你说过,我还欠一个人一双眼睛,那是一个画师,二十年前我委托他给我画了四幅画像,在我容颜尽毁的那个晚上,我也发了疯一样地挖出了他的眼睛,这是我永远无法回避的罪孽。” ≈nbsp;“所以我必须去找他,我听闻昔年有一种将活人的眼睛换给对方的法子,丐帮的眼线遍及天下或许就能找到那个法子,我会将我的眼睛还给他,然后请人送我回尼山,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 ≈nbsp;她语气坚定,绝不给任何人劝阻的余地。 ≈nbsp;“能得见南宫灵伏法,我余愿已了,可见天理循环恶有恶报是真的。我做下的恶事也必须得到惩罚。” ≈nbsp;时年也确实不打算劝她,但她打算给任夫人找个护送她过去的保镖。 ≈nbsp;她看向了中原一点红的方向,开口说道,“报个价吧。” ≈nbsp;“挖人眼睛?”中原一点红出声问道。 ≈nbsp;“我说让你保护她到那个画师的地方……”时年忍不住一头黑线。 ≈nbsp;这中原第一快剑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第56章 056(一更) ≈nbsp;中原一点红其实不是很想接这种保护人的营生。 ≈nbsp;他只会杀人,虽说将对保护对象出手的人都给解决了,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保护,但带着秋灵素这样的保护对象无疑就是多了个负担。 ≈nbsp;奈何他的雇主有钱。 ≈nbsp;有钱到一单抵得上他杀十几个人的价码。 ≈nbsp;在将他养大的杀手组织首领灌输的观念里,只要对方给够了钱,那就没什么人是不可以动手的,毕竟他并无朋友也无亲人。 ≈nbsp;所以这单子他接了。 ≈nbsp;不过看起来他的雇主对他不太放心,将那个名叫曲无容的姑娘也安排在了任夫人的身边陪着。 ≈nbsp;也就是说他领着完整的保驾护航的钱,却实际上只需要做一半的活—— ≈nbsp;但退钱是不可能退钱的,顶多就是到时候雇主有需要的话他可以附赠一次杀人服务。 ≈nbsp;时年不知道这位不太说话,似乎是对这个业务有些不满,最后又转变了态度的青年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她目送着这三人离开之后,便准备动身前往衡阳。 ≈nbsp;“师父您这是打算留在岳阳?”时年眼看着朱藻带着那一行吹拉弹唱抬轿子的队伍,昨日还觉得这排场很有效仿的必要,江湖人士都羡慕哭了,今天又觉得,人还是稍微多了点。 ≈nbsp;纵然今日拿的不是琵琶吹笛和他那滑竿锦榻,而是钓鱼的渔具。 ≈nbsp;“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朱藻很有将此地当做自己地盘的惬意自在,“你若是进了神水宫五日还没有消息,我便得上门去救你,倘若我回去了,来回时间便已不少,还不如干脆留在岳阳。” ≈nbsp;“从岳阳到衡阳,南行陆路三百里,若是不顾马匹生死,一路快马加鞭星夜疾驰,一日一夜也能到了。” ≈nbsp;“呸呸呸别那么乌鸦嘴。”时年对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nbsp;但朱藻已经转头看向了垂钓的湖面,全然没管她的抗议,倒是还顺便又对着跟过来本打算告别的楚留香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说话。 ≈nbsp;这甥舅两个凑在一起还挺和谐。 ≈nbsp;然而朱藻开口说的是,“小楚啊,我听说你近几年来当的一手好散财童子。” ≈nbsp;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看时年在一旁偷笑,战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便应道,“其实几个田庄里还是能间或收上几万两银子的。” ≈nbsp;“可惜多半都花在你那些救济的行当上去了。”朱藻一句话又给他驳了回去。 ≈nbsp;“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很有你父亲做事的风范,在急公好义,心系微末上,阿年就远远不如你,”他继续开口说道,“但你也得知道,江湖上有些话远比你做过的事情要让人印象深刻。” ≈nbsp;“好比去年一年你花在那些跟你没甚关系的人身上的钱,光是我这边收到的消息就有三四十万两,这笔费用光是你倒手的那些东西是不够的,可旁人提到你楚留香,大多还是说你又偷了谁的宝贝,又在如何假公济私。” ≈nbsp;楚留香笑了笑,“舅舅,其实我不大在意这个。” ≈nbsp;“江湖上的人说什么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人活一世也不是为了别人的评价而活的,舅舅您也是个旷达自我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nbsp;朱藻摇头叹气,“我哪里跟你说的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都几岁了你还不考虑攒点娶媳妇的本钱吗?” ≈nbsp;楚留香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nbsp;时年在一旁笑得打跌。 ≈nbsp;“舅舅我还有点事,涉及一单大生意,咱们下次再聊。” ≈nbsp;楚留香的轻功用在打斗和顺走别人的宝贝上登峰造极,用在此时跑路上也是快得惊人。 ≈nbsp;明明这还是大白天,但他这么一退而走,瞬息之间已经看不到身影了。 ≈nbsp;“师父,你可能把师兄吓到了。”时年止住了笑意后开口道。 ≈nbsp;“算了,随他去吧,以后实在不行学我也成。”朱藻叹了口气,“他这脾气也不知道到底是随了谁的。” ≈nbsp;方才还扯的是家长里短,现在他这心思转回了垂钓上,又是一派世外高人的样子,“你也去吧,我会盯着衡阳那边的消息的,再不走你还想等着我钓上来的鱼给你做一顿午膳不成?” ≈nbsp;“也不是不行,好久没尝尝师父的手艺了。”时年话是这么说,人已经翻身上了马。 ≈nbsp;朱藻的钓鱼功夫是谷里有目共睹的烂,到时候钓不上来他又要用掌力把鱼从水里拍出来,她这个做徒弟的在旁围观实在不妥,还不如尽快抵达神水宫。 ≈nbsp;不过时年到达衡阳已经是两天后了。 ≈nbsp;她骑着的当然是一匹好马。 ≈nbsp;但踏花赏景,尤其是在解决了南宫灵和无花这对兄弟之后,实打实地是一种乐趣。 ≈nbsp;原本她只以为无花只是在替石观音搅乱中原而已,依靠着东瀛忍术和暗器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特性杀人,可在昨日两人伏法之后,丐帮自然要将无花和南宫灵的东西清理出来。 ≈nbsp;时年在旁围观,看到无花的袈裟佛经和一应器具都被人从房里搬出来,因为东西太多了,放在最顶上的木鱼滚落了下来。 ≈nbsp;这玩意落地的时候发出的动静让人陡然惊觉,这并不是个普通的木鱼。 ≈nbsp;时年将木鱼砸开之后发现里面藏着的是一本手札,这本手札里记载的却是无花这个本应该是方外之人的家伙,在近些年游历之中哄骗得一些姑娘与他过夜的记录。 ≈nbsp;在其中他更是以一种吹嘘而放浪的口吻在记叙,气得她觉得自己此前只是一掌拍死他真是便宜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nbsp;好在这本手札还来不及给这上面记载的姑娘制造出什么不可弥补的创伤,就已经被时年给烧毁了。 ≈nbsp;以她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也努力让自己把这手札上的东西忘个干净,只记得其中记叙的最后一段,便是如何抵达神水宫。 ≈nbsp;她骑着马在衡阳城里的太白楼落脚,付够了几天内代为喂马的钱,在酒楼内慢条斯理地用了一顿晚膳,休养生息了一整晚,这才出城往城外的群山之中走去。 ≈nbsp;水母阴姬在当世与铁中棠并称,威慑到的显然并不只是石观音一人而已。 ≈nbsp;她在酒楼落脚的时候便同掌柜打听了一番,在衡阳,普通百姓那里听到的传闻只是据说此地仙女很多,都是从山里来的,这些仙女都身着白衣,会将这衡阳城里为非作歹之人料理掉。 ≈nbsp;但对江湖中人来说,水母阴姬给出的指令其实是——神水宫百里之内不得杀人。 ≈nbsp;也正因为如此,这衡阳地界显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清静得多。 ≈nbsp;从城中入山,更有一份野趣衬托之下的宁和。 ≈nbsp;【光靠着无花的手札其实也很难定位神水宫的位置吧……】镜子觉得她还是稍微莽撞了些。 ≈nbsp;此地不像是岳阳,因为更往南已经避开了长江水系两侧的平原地带,要在山里找到藏匿的神水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nbsp;就像时年觉得就算有人知道她的师门在崂山之中,其实也找不到方位是一样的道理。 ≈nbsp;“谁跟你说我要准确找到了。” ≈nbsp;在无花的记叙里确实难以依靠什么东行几十步,越过某处山泉,再转过山隙之类的记载找到神水宫的所在。 ≈nbsp;尤其是无花这个假模假样的和尚居然还花了不少笔墨描写几位领路的神水宫弟子是如何对着他笑的,然而说不准只是几位姐姐觉得他的光头反光有趣而已。 ≈nbsp;但好在他记载了一个有些特点的山崖—— ≈nbsp;下面十丈像是刀削斧凿,是一片垂直的峭壁,最上面的是大片的峥嵘怪石,中间有个醒目的平台。 ≈nbsp;再转过一片山坳,便有一处凹口是三面山壁环绕,在中间和左侧的山壁之间有一条缝隙,便能进入一片流水山谷。 ≈nbsp;之后他才被蒙着眼睛带上了一艘小船。 ≈nbsp;时年猜测,这便是通往神水宫的水道。 ≈nbsp;只不过恐怕到了这样的地方,水道也还是盘结错杂的很,绝不会给外人轻易闯入的机会。 ≈nbsp;但到了那个位置想必距离神水宫也不会太远了,在那里蹲点也总比在偌大一个衡阳城里蹲守,或者是守着群山痴等要好得多。 ≈nbsp;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一处有些独特的山崖。 ≈nbsp;幸好她先休息了一晚上这才动身,用轻功登山看上去轻松,但当登上了这一座,环顾找不到自己的目标之后又得换到下一座,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舒坦的事情。 ≈nbsp;好在大约她的运气诚然不错,在登上第四座山峰的时候,她眼尖地看到了那个描述中格外特别的山崖。 ≈nbsp;此时山中的晨雾已经彻底消散开了,日光照在这一片青葱的山野之间,在她从那处三面环壁的缝隙中钻入,看到那一片水域的时候,更是将水潭映照成了一片金色。 ≈nbsp;时年忍不住蹲下来,就着这一潭清水洗了洗脸,抹掉了额角的薄汗。 ≈nbsp;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nbsp;这里便是无花描述中提到的,他开始被蒙上双眼的地方。 ≈nbsp;时年刚打算继续往前探探路,看看能不能有机会直接找到路,便先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波搅动的声音。 ≈nbsp;此处的水流极其缓慢,乍看之下就像是一滩死水,本不应该有这样的动静。 ≈nbsp;所以是有人来了! ≈nbsp;她本能地翻身跃上了湖边的树,好在这树长得繁茂,足以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挡起来。 ≈nbsp;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看着那一片落满了赤金色的水潭。 ≈nbsp;没过多久,她便看到一条鱼,不对……是一个像是游鱼一般灵活的身影,从水中钻了出来。 ≈nbsp;大约是憋气了不短的时间,她仰面拂开了长发重重地喘了口气,露出一张被水浸湿的冷淡而娴雅的面容。 ≈nbsp;但她还没来得及跃出水面,不管是在水中的这个姑娘,还是在树上的时年,都听到了另外一道打破宁静的声音。 ≈nbsp;那是有一艘船划开水波的声音。 ≈nbsp;水中那姑娘的神情顷刻之间紧张了起来。 ≈nbsp;她快速翻身上了岸,警惕地朝着那船只行进发出动静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从一处山壁看起来窄小的缝隙里行出了一条窄得离奇的船。 ≈nbsp;在船头站着的,是个和另一个姑娘一样穿着白衣的女子。 ≈nbsp;这两张脸稍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后者要显得气质更缥缈,眉眼又多了一分英气。 ≈nbsp;时年本以为这是一出神水宫弟子偷溜出宫,还没能成功出去便已经被另一人逮到的戏码。 ≈nbsp;然而这后一个出现的姑娘开口说的是,“你不应该再去见他,这是不合规矩的。” ≈nbsp;前面的那个姑娘摇了摇头,“可是他是我的父亲。” ≈nbsp;这就听起来有些有意思了。 ≈nbsp;这姑娘继续说道,“我不明白,阴姬既然收容我们,就应当是希望我们学好本事过得快乐,她既然同意让我的父亲每隔五年来见我一次,而不是杀了我的父亲,便说明他并非是什么恶徒,也应当不是什么在感情上对不起我母亲的人。” ≈nbsp;她语气里含了几分怒气,“那又为何不能让我跟父亲说说我这几年的长进,共享天伦之乐?” ≈nbsp;后面那位摇了摇头,“师父的命令你我只要遵从就好了,司徒静,你是师父最宠爱的徒弟,你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犯傻。” ≈nbsp;被称为司徒静的姑娘苦笑了一声,“宫南燕,你若今日权当没有看到,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何况师父的弟子之中,除开我便是你最得师父欢心了。 ≈nbsp;若我今日一出,便是违抗了师父的命令,届时受罚也好,受死也好,总归是不需要你拦着师父的,没了我,你岂不是应该更开心才对?” ≈nbsp;“你以为师父对你的行踪一点不知吗?”宫南燕皱起了眉头。 ≈nbsp;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不算太美,通身的气质却让她的眼波自有一种让人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的本事,她将剑抬了抬,“今日我若放你走,你我一并都要受罚,我没你这么天真。” ≈nbsp;司徒静身上从衣服上沁下来的水,将地面晕出了一大片的水痕,这也难免让这两人的对峙中,比起站在船头的宫南燕,她要显得稍微有些狼狈。 ≈nbsp;可她挺直了脊背,丝毫不让自己在宫南燕说出师父其实知道她溜出来的话后,显露出丝毫的露怯。 ≈nbsp;“那我也只能打出去了……得罪了。” ≈nbsp;司徒静的话音未落,人随着手中出鞘的剑已经直指宫南燕而去。 ≈nbsp;时年猜测,恐怕是因为她的轻功不如宫南燕,就算是从那道山壁缝隙之中逃出去,也会被宫南燕追回来,还不如直接动手。 ≈nbsp;这两人虽然都佩了剑,但以她看来,真正能称之为武器的其实反倒是两人的掌。 ≈nbsp;掌势时而如水,时而如剑,又与本就持着的剑舞出的剑招融合得恰到好处,甚至并不让人觉得这二者之中到底谁为主谁为次。 ≈nbsp;这二人交手的地方便是那艘格外狭窄的小舟,辗转腾挪其实都很难施展得开。 ≈nbsp;然而这双方掌剑均暗藏杀气又有水之柔势的交锋,随着她们两人身形也如水波一般缥缈不定,各自开弓。 ≈nbsp;小舟的左右摇摆都没能限制她们转眼之间已经交手了数十招。 ≈nbsp;她们谈话之中透露出的两人均是水母阴姬的得意弟子,确实不难理解。 ≈nbsp;【你说这两人的交手会不会直接把水母阴姬给吸引出来,你也就不必费力气了。】镜子问道。 ≈nbsp;时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两个人一起拿下不就好了。” ≈nbsp;她话一出口,人已经从树上纵身跃下,在那交手的两人都将全部心神落在对方身上之时,她已凌空越过那岸边到小舟间的水面,只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 ≈nbsp;两把飞刀骤然出手击退了那两位姑娘手中的长剑,飞刀之上蕴藏的内劲几乎将两人的长剑打脱手。 ≈nbsp;而她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地迎上了司徒静和宫南燕本应该拍向对方的澎湃掌劲。 ≈nbsp;她此时的内功造诣远在这两位之上,以掌对掌她们两人又哪里占得到便宜。 ≈nbsp;两人刚在小舟上站稳脚步,便看到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衣姑娘手指微动便接住了方才出手的两把飞刀。 ≈nbsp;下一刻,这两把翠色琉璃,已然架在了她们两人的脖子上。 ≈nbsp;“得罪了。” 第57章 057(二更) 宫南燕与司徒静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姑娘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在方才掌力相对的时候,她们也意识到,就算她上来先有礼有节地自报了家门,双方都做足了对敌的准备再动手,这个结果也并不会有分毫分别。 她这架在别人脖子上的飞刀,手指异常灵活地微动,便已经骤然转了个方向,刀柄敲在了肩上的穴位上。 于是这两个方才还因为一个想出去见父亲,一个要阻拦的姑娘现在只能僵硬地并肩坐在船头了。 而这个候在神水宫出口的不速之客现在接管了船只的操纵,从宫南燕方才船只出来的窄口驶了进去。 偏偏她全然没有自己是个反客为主的人的自觉,趁着这一段水道周围并无分支,转身拱了拱手,“两位姐姐见谅,在下不过是有事求见阴姬。” “你这是什么求见的道理?”宫南燕轻斥道。 “谁让两位姐姐手上都带着兵刃,此地又狭窄施展不开,在下不得已只能行此举了。倘若两位姐姐就此住手,替在下指一条见到阴姬前辈的明路,我这便将穴道解开。” 时年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下鲁莽是鲁莽了些,却实在是为两位好。求见阴姬确有干系到神水宫的要紧事,在此当口却看到神水宫弟子内讧……”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无论是司徒静还是宫南燕都听出了她话中的潜台词。 神水宫内讧争斗,她一个还没见到主事者的,是该怀疑自己此来到底能否达成目标的。 司徒静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带你进去。” “此处水道分岔,大多通往四周的陷阱机关,倘若我们来不及指挥,便是三人一同葬身的结局。” “你武功不弱,若我们真要对你再行出手,你也可出手拉人陪葬。倘若你还不放心的话,先解开南燕的穴道,我留在你手里做人质。” 她离宫去找父亲问个明白的这个决定下得果断,此时留自己做人质让对方放开宫南燕,以防在这入宫水道上出事的决定同样果断。 宫南燕本不想承司徒静的情,却又不得不认可,这确实是此时最好的办法。 大不了到时候师父问罪到她这擅自离宫的罪责的时候,自己替她多说几句好话。 “解开,我来开船。” 宫南燕话刚出口便感觉一道残影掠过击中了她的肩膀。 这距离她尚有船身距离的青衣少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就算将人放开,也自有办法重新将人制住。 她捂了捂肩头,狐疑地又打量了她一番,却也一时看不出眼前这人的来历。 倘若她真对神水宫有恶意,其实大可以等她们两个打个你死我活,直接跟着船进去,而不是现在这样,急于让两人住手将她带进去。 她又生了这样的一张天地灵秀的脸,实在很难让人对她生出什么厌恶之情来。 “是谁告诉你神水宫在此的?”她接过了船只的掌控后问道。 “这与我要同阴姬说的事情有关,现在不能告诉你。” “那好,见了师父自然有分晓。” 这一片水道确实越往后崎岖分岔得越厉害,中间更是有一段日光都透不进来,像是穿过了一段潮湿而森冷的隧道。 也正是在这一段路上,宫南燕惊觉这青衣少女敛气凝神的功夫当真是修炼到家了,她完全无法捕捉到她的位置,却觉得有一把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发作的飞刀锁定了自己的咽喉。 但等日光重新照下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这家伙懒散地干脆在船头坐了下来,一派闲适自在的样子。 她虽然出宫不多,见到的有本事的江湖人更是少之又少,却也不自觉地提高了点对时年的警惕。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武林高手。 即便在船终于从狭窄的水道行了出去,眼前视线豁然开朗的时候,她看着面前的神水宫景象,露出了个在宫南燕看来很是土包子的表情。 时年在石观音的洞府中曾经装作自己见过神水宫的景象。 但这飞瀑碎珠溅玉与百鸟鸣啼之景,在真正见到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让人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 也无怪乎水母阴姬这样的依靠领悟自然水势,又将从日后那里学到的本事融入自己的天水神功之人,会选择将神水宫建在山中。 飞瀑落下的冲击力层层叠落之后并无震耳欲聋之感,反而只有一种回荡在山谷之中的余音旋律。 从瀑布上溅起的水珠被日光投射成了灿金色,凌空泼洒后滚落在那中有一块巨石的水潭中。 在瀑布后面的就是那些花丛竹林之后的亭台小筑。 司徒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穴道被这个看起来正在欣赏美景的人给解开了。 她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去禀报师父。”宫南燕轻哼了声,人已纵身起落跃上了高处,三两个呼吸便不见了踪影。 时年明知她这只是为了混淆水母阴姬住处的花招,但也没有拆穿她的意思,而是转向了司徒静的方向。 她其实本可以趁着此时再次离开。宫南燕要去找水母阴姬禀报,总是要点时间的。 但她这个外人在场,她反而好像彻底打消了出去的心思。 她此时的表现更像是生怕她这个外来者做出什么有害神水宫的事情,所以她将剑握得很紧,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守卫者。 “你不必这么紧张。”时年伸手捞着从瀑布一直延伸到此处水道的溪水,“我若当真对神水宫有恶意,现在便应该将你解决了。” 她抬了抬眼,“神水宫这个世外桃源之地庇护了这些姑娘,看起来却也没让她们养出什么警惕之心,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到此,居然并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 “这谷中不是我说大话,能拦得住我飞刀的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算这是水母阴姬的地盘,我想躲起来寻找机会离开,在这山中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司徒静愣住了。 但她仔细想来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你在师父面前不要这么说,她不爱听这个。” 时年整了整衣襟站了起来,“看情况吧,看来接引的人已经来了。” 宫南燕当然不可能直接领着水母阴姬过来。 那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前辈,不会亲自出来见一个小辈。 和宫南燕一起来的也是个白衣姑娘,看起来白衣确实是神水宫上下的统一颜色,就算是在宫内稍微有些地位的也不例外。 她飞掠而来,似乎还是个急性子,落地便开口道,“眼睛蒙上。” 时年接过了她甩过来的白巾,并没有拒绝这将眼睛蒙上的命令。 在确认她按照她们所说的照做之后,她乘坐的这艘船又突然动了起来。 神水宫内除了瀑布与山岭,占据面积最多的就是湖泊了,从方才的水道行入湖泊,船只轻轻一振,便感觉有一道水下的平缓力道将它在往前推。 而船并未行多远,时年便感觉自己的左右手各自被一人握住。 “屏气。”那后来的姑娘提醒道。 她话音里并没有多少恶意,何况镜子是时年的另一双眼睛,倘若有什么异常它早就开始跳脚了,但现在它只是在絮絮叨叨着好在它是个有本事的镜子,所以就算是进水也不会生锈。 正在此时,左右握住她手的人直接带着她跳入了水中。 时年的水性不算太好,当时在追跳崖遁水而逃的无花的时候便已经很有自知之明,好在现在她只需要闭气就好。 那后出现的姑娘和宫南燕领着她不断地下潜,司徒静也跟着跳了下来。 但手里没有个负累让她很快从在后面变成了比她们稍快一些。 时年听到了这个变化的动静,也听到了在这漾然水波之中,传来了一身石头在湖底挪动的声音,伴随着响起的是几声气泡冒出之声。 蒙着眼睛她看不到眼前的景象,只是听到镜子在说,她们前方便是个随着机关打开的石门,等进了石门后上行了一段,便已经脚踩实地,感觉不到周遭的水了。 再往里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们停在了一间石室之中,直到此时,她才总算得以将那蒙眼的布从眼睛上取了下来。 比起外面的鸟语飞瀑,青竹雅苑,这石室的布置便显得简陋了太多。 倘若说这是水母阴姬接待宾客的地方,实在与这神水宫宫主的地位不太吻合。 可想到她会想到邀请无花前来神水宫讲经,她从做派上来说更像是个苦修士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宫南燕、司徒静还有那个时年不知道名字的姑娘都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阵子,这石室的后方石门才突然向着两侧打开,从后面走出了个身形高大的白衣女子。 这人走动的步子看起来很慢,却已经在倏忽之间落座在了上方的石台上。 她并不需要提自己的名字便已经足够让人知道这就是水母阴姬。 在她身上有种层层重水压身的错觉,所以当有着这样气势的人生着一张并不太像女人的脸,而是一张坚忍、威严、浓眉阔鼻的脸孔的时候,虽然看着奇怪却也有一种奇妙的契合感。 “你就是有要事想要见我的人?”水母阴姬淡淡开口,她的声音与神情之中都显示出一种不容辩驳的意味。 时年行了个礼,“晚辈为无花的事情而来。” 她在看水母阴姬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她。 陋室之中,刚从那湖底水道里出来的人本应该是有些狼狈的,可眼前的姑娘已经靠着自己的内劲将衣服都给烘干了。 宫南燕说她本事不小并不是一句假话,说她生了张不似人间颜色的脸,更不是一句假话。 “无花怎么了?” 时年没打算跟水母阴姬绕弯子。 “三日前在君山的丐帮帮主继任大典上,本该接任帮主的南宫灵被揭穿实为杀害任慈帮主的真凶,也是东瀛武士天枫十四郎和大漠石观音的儿子,而妙僧无花,是他的同胞兄长。” “这与神水宫又有何关联?”水母阴姬的表情没有分毫的变化。 “我既然能来此,阴姬前辈便应该猜到原因了。”时年仰头看向她,对方的威势显然对她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无花留下了一本手札记录了第一次来神水宫时候的情况,他的目的正是天一神水。” “在下找到的手札里没有后续的记载,所以尽快赶来神水宫,请阴姬前辈排查清楚,神水宫中是否有人与无花有联系,又是否有……” 有天一神水失窃。 时年还没说完便听到水母阴姬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边的石台,“荒谬!” 换成旁人早已经被她这突然的发难给惊住了。 可时年并不怵她这一震之下让人胸腔随之震动带来的气血翻涌之感。 “到底荒谬不荒谬阴姬自己清楚,无花的手札中记载就算他是个出家之人,您也相当防备他,除了讲经的一个时辰之外,几乎不允许神水宫中的弟子与他接触。” “不管您在怕什么,无花诚然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哄骗了不少被他皮相所吸引的姑娘,又既然盘算着盗取天一神水便一定不会什么都不做,天一神水并未失窃当然是好事,但倘若有被人盗取出宫,丢的是您水母阴姬的脸。” “那你又为何要冒险前来?”水母阴姬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灿若琉璃皎然如月的眼睛里确实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意思。 她突然又俯身一拜后抬头回道,“因为一个月前在下不幸落到了石观音的手上,为求活命谎称阴姬门下。 我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自己,此事乃是我承了阴姬的庇佑。” “师父和长辈打小对我性情放任自流,却也告诉我行走江湖需要无愧于心的道理。 请阴姬放心,无花的手札只有我一人见过,神水宫的地址绝不会对外宣扬,但无花到底有无得手,光凭他手里并无天一神水无法评判,宫内长久的安稳带来这些姑娘涉世未深容易被人诓骗的弊病,也请阴姬务必重视。” 她这字字清晰的陈述让水母阴姬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眼前这少女的胆魄,竟然令她无端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但她比自己要强得多,当时面对日后突然的问询,满脑子都是对方正是与另一人并称江湖的些什么。 好在对方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只是对她这固执地从水势之中领悟功法表达了认可。 她却已经敢跟自己呛声了,偏偏这说出来的因为借用了神水宫名号行事保命,是为了还人情债而来,又无形之中抬了一手神水宫的地位。 刚冒上来的一点火气又被浇灭了。 “你似乎还有话想说,都说出来吧。” “请恕晚辈多言,在下进神水宫之时与您的两位弟子交了手,神水宫的功法确实在江湖上堪称顶尖,以两位姑娘的年龄能到此等水准,已能在年轻一辈中名列前茅,但临战经验不足,确实是难以避免的问题。” “在江湖上行走,死生之间过来的招式打法,在功法底蕴上远不如您的天水神功,倘若与您交手更是占不到便宜,但与您的几位弟子动手,却恐怕会让她们吃大亏。” 水母阴姬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唇角。 她的唇很薄,也因此透着几分不好亲近的刻薄意味。 但不知道为什么时年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有反驳的意思。 虽然她开口说出的是,“那便让我看看你这胆敢在此大放厥词的小辈又是个什么水平。” 话一出口,这坐在上方石台上的女人便动了。 石室窄小,时年应变的已经足够快了,甚至是在对方一有动作的瞬间便已经飞身后撤。 可退又能退到哪里去,所以只能应招。 对水母阴姬这种浑身上下早已经刀枪不可入的高手而言,用飞刀无疑是自取其辱,倘若把那四把飞刀折了,她短期内又不可能再找到如蔡家这样的兵器打造世家重新锻造,岂不是亏本亏到家了。 所以在那澎湃惊人的掌风夹带着几乎将石室之中的潮气都凝固的冷意袭来的时候,时年也挥出了一掌。 对面袭来的明明是一只手,却给人以惊涛卷挟之感。 即便这一掌中此时并未蕴藏杀气也已经足够可怕了。 重压之下,时年回击的这一掌几乎将全身筋骨之中蕴藏的劲气都释放了出来。 自嫁衣神功废功重修至今整整十七个月,论内力她绝不会比此时江湖上的顶尖好手差到哪里去,她这被夜帝都盛赞是当今武道天纵奇才的天赋,足以将这一掌打出远不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气势与威能。 这陋室中随着掌风呼啸,一半是火一半是水。 水母阴姬其实并未全力出手,但以她平日里少有跟人动真格的习惯,这一掌已经足够给一个年轻人教训,更不用说测试出她的深浅。 然而双掌相抵水火互噬之时,她却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好一招霸绝人间,好一身武功! 层层掌影的交锋之中,自己的出招快,她的拆招也不慢,水母阴姬更是留意到,她这应敌的功夫里还带着几分澎湃如潮掌法的影子,无怪乎她敢冒充神水宫门下去骗石观音。 这试探到这里便已经足够了。 她猛然一掌接续击退了面前的青衣少女,将这双方对峙的局面打破,时年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回了石台上。 出招容易,收招不易,这从来是个真理。 她收势得如此轻描淡写,可见她这游刃有余的状态。 时年要想打赢她,恐怕还得数年的修炼。 “原来是跟那个人有关,难怪有此等底气。”她扬了扬那比寻常人要显得浓重的眉毛,缓缓开口道。 时年摇了摇头,“您错了,我的底气来自于自身,并不来自于我背后的人。” “毕竟,现在同您过招的是我而不是他,不是吗?” 水母阴姬闻言朗声笑了出来。 她实在不像是个会经常发笑的人,以至于这笑声有些粗粝难听,甚至还因为这股别扭,让人无端觉得透露出恶意。 时年却觉得,像是她这样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笑便是笑,是鼓励欣赏还是嘲讽针对,其实很好分辨。 “你方才说,我门下的弟子实战经验不足,那么我此时也还你一句话——” 这才坐回到了位置上的白袍宫主突然又有如幽灵一般掠来。 时年刚抬手应招便感觉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道压了下来,这股力道桎梏着她的手臂肩膀,夹带着她直扑出口而去。 应声开启的一道道石门几乎在将要撞上的时候才让开足够两人的宽度,这股压迫让人的心跳都要加快了。 而直到猛然从石室之中再度入水,从湖底的白石之上猛然冲起的水柱将两人从湖底送入空中的时候,心脏急促的跳动无疑达到了顶峰。 日光照在了两人的身上,也照在了脚下的水柱上。 水母阴姬握紧了她的胳臂,直到此时才继续开口说道,“你的武功是这世间至为阳烈之性的内功,但一个不懂与之相对的水是什么状态的人,永远也发挥不出这门内功全部的功力。” 这冲天水柱一出,神水宫所在的山谷便完全被这动静给惊动了。 宫南燕原本以为师父是因为这外来者在发怒,可这两人被托举至那个位置向下指点的姿态,以她这个极擅长揣摩水母阴姬心意的人看来,那分明就是在表达对对方的欣赏之意。 时年也看出来了。 她突然觉得水母阴姬有点幼稚。 她揭穿了她对弟子教导里的疏漏,现在她便也还了一句她的功法修习也有问题的回复,大家谁也不必笑话谁。 “等你的火能压得住水的时候,你的嫁衣神功和霸绝人间才算练到家了。”她又趾高气扬地发表了一句感想。 “多谢阴姬指点。” 水母阴姬环顾了一圈山谷。 她的得意弟子似乎都对她这个突如其来地昭示存在感大为不解,倒是这个喜提被她一起抓上来待遇的少女脸上倒是多了几分恍然,看起来已经揣测到了她的意图。 “说说看你的想法?” “阴姬恐怕想让我暂留神水宫,”时年斟酌了一下用词,“在神水宫中与您门下弟子切磋,教学相长,从天水神功的水之意境来领悟嫁衣神功中的火势。” “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水母阴姬冷哼了声。 时年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子,她总觉得自己有些被楚师兄给传染了小动作,“连佛门中人的无花大师都免不了是个感情骗子,要增进您门下弟子的实战经验,恐怕还是选个功法相克,又是个女子身份的为好。” “不过……滞留神水宫没什么问题,我得给我师父送一道报平安的消息。” 否则她怕他直接打上门来。 第58章 058(丐帮风云卷完) 朱藻接到消息是什么反应时年不太清楚。 写完了那封送去岳阳的信,她便按照水母阴姬所说,开始了在神水宫的进修。 进修这个词是镜子说的。 不过它其实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不太安全,因为这姑娘明明可以在这个地方过的和在神针门里一样舒坦——吃吃喝喝,再跟美人切磋切磋,以她那种自有办法讨人喜欢的性格,恐怕过得比水母阴姬还自在。 然而她好像不是一般地在意水母阴姬所说的那句,只有熟悉了水势,才能更好地掌控火势,将嫁衣神功的威力发挥到最大的言论。 神水宫那飞瀑之下,在日常的习武演练之后多了个人。 但这瀑布被一层层的叠落给缓和了势头,所以时年要的当然不是它那个冲击力。 她朝着水底深处潜去,运转起来的嫁衣神功心法让她的掌上带着一层外放的劲气,隔绝开了周围的湖水,但在水波的阻碍之下,这一掌的穿透力相当有限。 身处深湖之下,压迫感让镜子都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可她好像还挺适应这样的环境。 第一个月的时候,她练的是在水中的呼吸,内力随着湖水流转而运行,直到圆转自如地覆盖在身体的任何一个位置。 水中的状况更是让她因为处在一个像是时时刻刻都会有危险存在的地方,内功的长进速度越发惊人。 第二个月的时候,她开始转为出掌。 掌风掀起从湖底往上的惊涛骇浪,到水面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点波澜了,所以她需要让这一道尝试压制住水势的烈火烧得更烈一些。 第三个月的时候,掌不再是掌,可以是一道以点破面的攻击,也可以是裹挟着内劲的利刃。 拖拽着飞刀的丝线远不及从湖底到湖面的距离,所以当丝线绷紧的那一刻,便是从内劲转为刀气从飞刀之上迸发之时。 “你猜今天她会在水里待多久?”宫南燕双臂抱胸在湖边站着。 她还是有些不太喜欢这个姑娘,但她必须承认,她说的神水宫弟子的实战经验不足确实是个毛病。 宫南燕也不知道,为什么以神水宫的消息,她出现在江湖上的时间也不过是三四个月,又在神水宫待了三个月,这期间出手的次数少得可怜,可在对打的时候,却俨然是个极有经验的武林老手。 时年总不可能跟她说,那是此前在金风细雨楼时候接待那些新加入楼中的弟兄时候,在演武台上练出来的,她只能解释说,这是家学渊源。 宫南燕才不信这个理由。 然而看到宫里的姐妹因为这位外来者的助力,在招式的运用上更加得心应手,她也不得不对对方刮目相看。 当然另一个让她不太喜欢对方的原因是,阴姬显然很看好这个姑娘。 水母阴姬原本就欣赏她这个有恩必报,快意恩仇的脾气,现在看她这个因为听了自己的话,便真将自己沉浸在了神水宫湖底修炼的样子,更是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 可惜对方已有师承,纵然时年说过她的师父并不是那个在江湖上与她齐名的家伙,可也差不了太多了。 这样的背景之下是不会转投别派的。 她这想收徒的心思只能按捺了下去。 阴姬表达喜欢的方式便是在谈话中提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显然让宫南燕很是不快。 “估计快到时间了。”司徒静看着水面上隐约泛起的气泡回答道。 这些水上的气泡逐渐消弭的时候,从深水之下闪过了一道血光,但这道血光好像只是在岸上围观之人的错觉而已。 但在血光也消失的瞬间,从水底绽放开了一道无人可以忽略的寒芒。 那是一道刀光! 刀光劈开了水波,倒斩而上,刀光所过之处,那分明是莹莹碧玉一般的一叶弧光,破开水波时候却带起了水汽的蒸腾,更是顺势在无物阻拦之时绽放开了白虹贯日的绚烂清光,将跌落下来的飞瀑水花都在这一瞬劈开成了两半。 也正在此时,岸边的宫南燕和司徒静很有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 第59章 059(新一卷开始啦~) 没有镜子回应,时年也不知道这道绿光到底是只有这离奇出现的白衣青年看得到,还是这恐怕是一道远比她想象中要明显的降落信号。 她也暂时无法知道镜子这落点的失误,会不会导致回去的时候也出现问题。 但现在急也急不来,总得想办法自救。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突然听到了一阵从远处过来的脚步声,干脆直接重新沉入了水中。 让她意外的是,下一刻,这白衣青年也跟着跳了下来。 她有这三月在神水宫中的经历,内功造诣更远非常人能比,自然不怕在水中闭气潜伏,这在海边的青年看起来却也深谙水中沉浮的窍门。 隔着海中暗潮,时年依然能看清楚对方的神态表情—— 可她还是觉得这人哪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起码换做是她看到海中的异象,又见到了个不知来路的人,绝不会是对方这样的反应。 头顶上的岸边从远处走来的人越来越近。 时年听到有人在说,“方才还看到九公子坐在岸边,怎么现在又不见人影了?” 另一个回答道:“说不定又去了岛上其他地方,这岛上能藏的地方他都了如指掌,走吧,九公子不乐意别人打扰他,又不赌钱又不喝酒的,不知道成天在想什么。” “可是他已经在海边待了两天了,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真没问题吗?” “你慌什么。”另一人立马回道,“他在地里埋四五天都照样能出来,在海底待一日一夜也没什么问题,九公子的神通广大岂是我们能论断的,我们回去禀报一声就是了。” 这两人在周围找了一圈,便又离开了。 这位被称为九公子的白衣青年好像并不在意这两个来找他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这个被他认为是海中异象之后的精怪的姑娘。 但他迎来的是水中的一掌。 这一次的情况让时年摸不着头脑,她也只能先下手为强。 不是杀人,而是——先抓个能让她弄清楚情况的。 海中涌动的水浪比之神水宫的静湖要紊乱得多,但她并不需要让掌力透穿水面,所以反倒比当时的情形还要好一些,毕竟这家伙距离她实在是太近了。 不过对方也还手了。 在看到海中气浪蒸腾的灼烈掌力的时候,白衣青年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好奇,所以他出了剑。 他空手坐在岸边,自然不存在一把真正的剑带在身边,可他显然是一个已经过了需要实际的剑来彰显他的剑客身份的人。 骈指成剑的剑掌迎上了时年的出招,透着一股子跟他本人一样的邪性。 这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对峙。 然而时年不知道此地到底还有多少像对方这样水平的高手,更不知道岛上是否还有其他潜藏的危机,所以她必须速战速决。 当她掌下绽放的火光直破水势而出,几乎让人将注意力都被这一招吸引的时候,她袖中的飞刀也出手了。 水波之中振荡的剑气与掌力间,纵横交错的飞刀像是穿梭在烈风之中。 若是三月之前,她这水中飞刀的操纵绝没有到这样游刃有余的地步。 可凡事不问如果。 蜃楼刀的刀光因为刀身的薄而透,在这水波之中更加显得无踪无迹。 雷山神蛛游丝贯注了嫁衣神功的内劲才不至于在水中飘荡,也绝对能称得上是藏踪匿迹。 霸绝人间的横绝之力当然要远比这二者的存在感高得多。 这白衣公子意识到这水中暗刀的时候,他的剑掌正与对方的掌风相对,四把蜃楼刀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更是在此时才爆发出了凛然的刀光。 海水中立时有了血腥味。 这白衣青年的脸上,脖子上,都突然各自出现了一道伤口,这还是他在倏忽间已经仗着自己下意识的反应躲避开的结果。 然而飞刀看起来在未曾命中或者说伤人不重之后的扭结后,紧跟着的却是时年指尖微动,又已经将其掌握在手中,游丝飞刀掉头而来,将这青年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这霸道的掌力更是在此时突然横切而入,握住了一把飞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要在水中做到这一系列连贯的动作绝不容易,所以这青年被她所擒输得也不算冤枉。 可让时年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青年的反应。 他好像对自己身上受到的伤置若罔闻,也全然没觉得脖子上架了个能要命的东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相反他那双看起来格外诡谲的眼睛依然在看着她的脸,里面缠绵着一股子让她接着扎下去的意味。 尤其是他眼神的余光看着身上挣脱不开的丝线,露出了一种说不上来是对特殊材质的东西感兴趣,还是对自己被人捆起来这种感觉的兴味。 时年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这人哪里不太对劲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才对。 不行……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 她直接劈出了一掌,却骤然变掌为指点在了这家伙丹田大穴的位置,又干脆利落地一个手刀劈在了他的脖颈上。 在指尖内劲点出之时,她骤然意识到,此人绝对是个武学奇才。他经络的畅通绝非常人能比,恐怕这样的制约也控制不了他多久。 所以当时年拎着这被捆成粽子,脸上脖子上伤口还在淌血的青年跃出水面后,又立即从袖中避水的锦囊里翻出来个小盒子,将里面的药丸给他喂了下去。 她其实也不敢担保像是这样的人会不会对药物有一定的抗性,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清理完了沙滩上的血迹,她这才又一次拎着这个包袱飞身而起,跃入了附近的密林之中。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跟那白衣青年大差不离的公子从林中走了出来。 时年拧了拧脸上的面具,努力做出了一副跟他一样高深莫测的表情,顿时觉得像多了。 镜子依然在装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努力瞎编一个翻车的理由。 她便只能自己重新走回到了沙滩上,仔细观察着沙滩上的痕迹。 好在那两个方才前来看这“九公子”情况的人,虽然有些武功根基,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很浅,却到底是有迹可循的。 她顺着那方向追去,一直追到另一处丛林间被人踩出了点轻微痕迹的小径。 继续往下走,便看见了前方的山壁。 有寻找神水宫所在的经验,她现在看到山壁反而不那么慌了。 在周围仔细地翻找了一番后,她果然找到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山隙,穿过山隙之后所见的流水清泉更是让她觉得亲切。 大约是因为寻找山谷之中隐居的人大凡在选址上还是有些相似的,她顺着泉水流淌的方向逆流而上走出一段,便感觉到视线逐渐开敞,出现了一片有人居住的景象。 不过比起景致造化天然的神水宫,此地到底还是显得人工雕琢的意味重了点。 她很快就听到了人声。 这位“九公子”在这隐居之地看起来地位不低。 但时年也吃不准他到底是地位高还是因为本身的性格古怪才让人惧怕,想到那两个大约是仆从身份的人说的,他曾经被在地里埋过四五天,如果是此地的主人又好像说不太过去。 好在顶着“九公子”的皮囊,她顺理成章地混入了此地看起来最热闹的地方。 九公子古怪,这里的人也古怪。 岛上乍和这偌大的花园,本应该像是隐士一样生活的,然而当她靠近人群,人潮自然分开的时候,她看见的却是赌/博的场面。 这地方真是秘密越来越多了。 她这么想着却没忘记不动声色地留意周围人的举动。 一个好消息是比起那个白衣青年,在场的这些人里显然没有武功水平比他高的,一个坏消息是,她在看到这些人的时候有种直觉,这些人从事的恐怕是见血封喉的营生—— 她和中原一点红有接触后,因为易容伪装的人多了养出来的观察习惯,对这种气质格外眼熟。 这俊俏非凡的青年好像在这些人中的威望不低,或者说,有很多人怕他。 所以时年果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整了整衣衫,穿过了这些人让出的那条道路,坐到了这赌桌的上首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上。 方才这白衣人是如何坐在礁石上,仪态散漫又带着几分气度的,她现在便也是如何坐在那位置上的。 要装出一副跟他相似的目空一切的样子,好像也并不太难。 而有这样一个好位置,起码时年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表情。 比如此时,便有一个长了张丢在人堆里认不出来脸的青年谦卑地矮下了身,讨好似地将托盘里盛了美酒的琉璃杯朝着她递过来。 “九公子打算这次待多久?” 时年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直接把杯里的酒泼在了他的脸上。“你知道我的规矩。” 这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突然跪了下去。 他小心地抬头朝着“九公子”看过去,却看见他已经看向了别处。 可他先前觉得在被泼上酒的那一瞬间,自己脖子上发凉绝不是错觉,那种完全无法抵挡的功力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他的脑袋和他的身体分家。 他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直到此时才泛了起来,提醒他刚才是从鬼门关门口打了个转。 九公子不喝酒,也不赌钱。 所以他倒酒给他完全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更不用说,九公子不用别人用过的餐具。 好在今天有曼姑娘在场,幸好…… 不仅是这个上来试图攀交情的人看向场中唯一的一个女人,觉得自己是借了她的光才没被九公子责罚,时年也在看她。 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姑娘。 即便她的身量看起来要比寻常姑娘高得多,所以也比一般姑娘看起来有压迫感,也并不影响这种迷人。 比起其他人对“九公子”的到场噤若寒蝉的样子,她倒是还挺自在的。 时年看向了她,她却还在旁若无人地撩了撩自己那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像是一只慵懒的黑猫,用那双冷酷聪明的眼睛看着牌桌,显然不太在意谁在看她。 不过她的牌运似乎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臭,时年眼见着她把自己手边的银票一张张地输给了对面。 但输钱这件事,有的人会很在意,有的人却显然并不将它当回事。 等到钱输没了,这姑娘便用那双冷淡而无端带着几分嘲讽意味的眼睛看了过来,开口问道,“找我?” “我不找你找谁?”时年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话茬。 对方从赌桌上跳了下来。 她也没管“九公子”找她的到底是什么事,就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时年觉得这姑娘恐怕在这里的地位很特殊,或许还跟九公子之间有种并不需要在众人面前交流的默契,好在这也意味着她有了个能带路到她假扮之人住所的带路人。 这对到此地两眼一抹黑的她来说实在是个再好没有的消息。 不过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位九公子的全名,也不知道这前面的姑娘的全名,只知道经过的回廊里经过的下人都喊她叫做曼姑娘。 她虽然在打招呼,可时年觉得她可能并不太乐意被人这么称呼,甚至无端让人觉得,她这看起来是处在一个众星拱月的氛围里,实则她自己在其中已经透出了相悖的厌世之意。 时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顺便记住了周围的路线,直到她推开了九公子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这岛上无论是花园还是楼阁的造价都不菲,更不用说是这在岛上为人所惧的九公子的房间,足可以说是以王侯贵胄的体面来装饰出的华美居室。 时年的目光第一反应停留在了屋里巨大的铜镜上。 或许是因为石观音,她对这种巨大的镜子有种本能的犯怵,好在这九公子还远不到石观音的那种程度,可一个卧室里放着偌大铜镜的人,大约会是个最爱自己的人,这一点大抵不会出错。 而第二件让她的目光停留的东西,便是在镜子旁边悬挂的长剑。 剑自然是一把好剑,她在跟九公子交手的时候便已经感觉到他是个用剑的好手,所以他拥有一把好剑并不奇怪。 但杀人的剑和观察自己的镜子放在一起,确实和这人一样古怪。 她在这里打量房间里的布置,揣测与九公子有关的信息,那曼姑娘则是走进了内室,很快便带着一根鞭子走了出来。 时年本以为她是要将鞭子递给自己,却眼看着她握上了鞭子的手柄,下一刻这鞭子便要往“九公子”身上抽。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这电光火石之间时年猛然意识到了,为什么九公子方才被她捆起来用飞刀划伤的时候,露出的居然会是这样的表情。 不是……这地方的人玩的这么花的吗? 到底是这个岛的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点问题? 但时年显然是不可能从曼姑娘的口中问出来的,所以她指尖飞刀骤然反向,以刀柄朝前的状态击出,打中了这正准备挥鞭而来的姑娘。 曼姑娘的动作停在了那里。 在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对九公子身份的怀疑之前,时年已经一个手刀将她劈晕了过去。 她不由地松了口气。 这事可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好在知道了九公子的住处就要好办多了。 虽然不知道这岛上有没有功夫在她之上的,起码在方才过来的一路上应当没有,于是她当机立断地返回了沙滩,将还未清醒过来的九公子也给扛回了房间。 但看着面前这一对长相上来说是很登对,相处模式却极其诡异的青年男女,时年难得地陷入了沉思。 她用在房间里翻出来的绳索将两人都给又结实地捆了一道,而后坐在椅子上看着两人犯了难。 她从怀中取出了镜子,威胁道,“你到底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给砸了,我能不能活着姑且不管了,反正你也别想讨得了好。” 镜子这才没什么办法地蹦哒了一下,表示自己还活着,不是被这时空转换用光了能量,只能当个摆设。 “先回答我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在回去的时候不会出现这种离谱的问题了吧?” 【不会不会,】镜子努力让自己话中的可信度高一点,【之前真的是失误,其实本来按照传送的机制,你应该出现在那座岛上的,但是我说过的,会安全的地方,这座岛上有危险自然就往旁边转移了。】 “你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海里的生存危机,有时候可不比人容易应付,”时年摆了摆手,“算了,能正常回去就行,现在第二个问题,那道绿光是什么东西?” 【因为临时检测机制的存在,让你在本应该落地的时候发生了第二次的移动,所以就有了一个移动的光效,如果储备的能量足够的情况下,这个移动应该会更远也更稳定……】 镜子越解释越小声。 时年听懂了。 这就相当于落点被判定为危险后,本应该实现的是移动到一个安全的岛屿,甚至是去内陆的传送,然而镜子的能量不足,就变成了往海里空投。 移动没移动多远,那个绿光的光效倒是很抢眼。 【我还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镜子讪讪地开口,【这道光估计沿海一带的都能看到,恐怕还会怀疑是海上出现了什么奇珍异宝,所以你最好不要透露这个东西是你整出来的。】 看时年捏了捏眉心一副极其头疼的样子,镜子连忙补充道,【但是也是有好处的对吧,比如说,可能会吸引来很多对此事有兴趣的武林高手,说不定那个剪影里能用手指夹住剑的家伙也在,起码你就不用到处找人了。】 【再比如说,这江湖上有名之人肯定不止是这个人,来的是其他可以跟你切磋的对象也不错对吧?】 “或许你还记得,我们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要找人根本就不用急于一时……” 时年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九公子,他的白衣被时年扒下来穿到了自己身上,两道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看起来实在有些凄惨可怜,“另外,你说的能跟我切磋的,不会是像他这样的吧?” 这不是武艺长进,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镜子果然还是靠不住,她决定自食其力。 此地的人惧怕九公子,就应当不会随便闯入他的房间,时年确定门窗都锁上之后,干脆卸下了伪装,方便她在房间里上下翻找的动作。 翻找良久,她最后在床下和屋顶横梁上,各自发现了一箱书籍。 屋顶的箱子里装的是武功秘籍,床下的箱子里则一半是账簿,一半是些大事件的记录。 有意思的是此地的文字记录与她原本所在的地方基本相同,不像是第一次去的地方,还是有些差别的,这也方便了她将这些信息尽快印在脑子里。 宫九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那海中冒出来的精怪,披着他的白衣,借着天黑后点上的烛火,正在翻看他的手札。 灯下看这海妖,比在水中所见少了一点朦胧的美感,却因为屋内灯火的暖色调,让她看起来像人了许多,但依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姝丽之色,但无论是水中还是灯下,那张脸都显现出志怪传说里才会有的绝尘气质。 时年觉得他的武功不低,要让他晕厥就得用更稳妥一点的办法确实是件有必要的事情,他挣脱开穴道的时间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快,但消化药性却花费了一点时间。 这是一种不曾被记载过的药——宫九做出了判断。 但在他醒来、呼吸有所变化的下一刻时年便看了过来。 他身上捆着起码三层绳索,用的还是他自己屋里又经由她测试过了韧性的绳子,所以他绝没有挣脱的可能。 然而这个时候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疑惑对方是如何将他一起带到他的房间的,更不是质疑对方这翻看手札目的何在,甚至也没在意倒在一旁同样被捆缚起来的曼姑娘。 他那双被烛光映照之下越发显得异乎寻常明亮的眼睛,看向了曼姑娘倒地之后,自然而然地落在地上的鞭子。 明明他的眼神锋锐又毒辣,看起来像是毒蛇豺狼,甚至有种说不上来是狐狸还是什么动物的狡黠,在这个眼神落到身上的时候,感觉空气里的温度都陡然下降了。 可他只从薄唇中吐出了两个字,“抽我。” 时年如遭雷击。 她觉得这个世界不能待了。 第60章 060(一更) “你确定我们必须在这里待满一年吗?” 她吃不准这家伙的情况到底是特殊情况还是在这个世界的普遍现象。 如果是后者的话,她觉得可以趁早在这个岛上顺一条船,找个没人的岛屿练上一年的功算了。 否则她怕自己从此有了心理阴影。 时年蹲下来凑到了这行为古怪的九公子面前。 似乎是因为她分明听懂了他这话的意思,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咬着下唇,那张实在得算是好看的脸上泛着红潮,就连眼神中也蒙上了一层水色,这种极端的病态甚至让人觉得恐惧。 她的手指摸上了他的脖颈。 这里在他醒转之前有一道被飞刀划破的伤口,可在他方才说话到现在的短短时间内,这里已经完全愈合了,甚至都没留下丝毫的痕迹,在她抹去了血痕之后,只剩下了纤细光滑的脖颈。 “这武功倒是有点意思。” 镜子刚想说她这关注的重点是不是不太对,就看到她毫无怜惜之意地一个手刀将他又给劈晕了。 “我本来是想着,易容成那位曼姑娘看着也挺不错的,一来就算是需要露手的情况下也不太需要担心露馅,二来只是表演输钱,我还是拿手的,可惜这位九公子……” 别管有没有可能合作了,把这人放在边上都是一种遭罪。 那还不如继续顶替这位九公子的位置。 如果说宫九醒来看到的正在手札的姑娘,是有那么点岁月静好的观感的,那么等沙曼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有些暴力的一幕。 这个从来没有在岛上见到过的姑娘,用飞刀在宫九的脖子上来回比划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动手,但她旋即又翻出了不知道是什么毒药的丸子,从宫九的嘴里塞了进去。 下一刻,这个好像是在做坏事的姑娘睁着一双看起来纯善无辜的眼睛看向了她。 “你也醒了?” 这个“也”字就很有威胁的意思。 沙曼却突然有点想笑。 打从她被宫九从那个地狱里带出来,安置在这个岛上,她素来是输赢不论,百无聊赖的状态。 可眼前的少女不知道是如何上的岛,又有本事将岛上的二号人物放倒,好像突然将这规律又无趣的生活给打破了。 时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猫儿一样的女人并没有敌意。 “你其实可以喊人的不是吗?”时年拖过了椅子重新坐下来,坐到了她的面前。 “宫九不喜欢被人听到自己被鞭子抽的时候的动静,所以不会有人靠近这里。”沙曼并没顾忌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时年也到现在才知道,这位九公子的名字。 “他叫宫九,那你叫什么?” “沙曼。”她回答道。 这一问一答之间的配合和谐,让两人都意识到了双方之间并不存在多少敌意,但时年还不敢轻易松开她。 这里不像是神针门,因为有旁人佐证而足够说明无害,在这个岛上她看到的是如宫九这样的疯子,围绕着赌桌的赌徒杀手,所以倘若再多个美貌的骗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年的飞刀在指尖格外灵活地转动,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她继续问道,“那么这里是哪里?” “小老头吴明的无名岛,”沙曼回答道,“你或许得小心一点,你能拿下宫九实力可能在他之上,但宫九身上奇怪的招式都是小老头教出来的,他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时年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个笑容,“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 好心这两个字在无名岛上实在是个奢侈的形容,沙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但很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个上来就把她捆起来的姑娘。 宫九虽然喜欢挨打,还是她拿着鞭子,可岛上的人都知道,在这个看起来平日里是她不理睬对方的关系里,自己才是被迫服从不得离开的禁脔,所以在看到宫九这样受制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要比任何时候都舒坦。 自然她也并不介意再多告诉她一点岛上的秘密。 “吴明的手底下培养的这些杀手有个组织名字叫隐形人,你或许没听过这个名字,却不能不知道他们的厉害。” 沙曼继续说道,“他能把握算准海上的洋流,知道什么时候船只翻了会随着水流飘到岛上来,依靠着这些明里并不是由他造成的海难他积攒了一笔财富,依靠着杀人他积攒了另一笔更加庞大的财富,在他看来这是这世上第二古老的职业,值得发扬光大。” 时年没有问她第一古老的职业是什么,她看得出来沙曼并不是个喜欢隐瞒的人,尤其是在看到她对宫九的对待手法堪称粗暴后,反而像是解开了她身上的什么桎梏。 所以她不说的便应该是不想说。 第61章 061(二更) 西门吹雪确实会来,因为陆小凤会来—— 他是个从来闲不住,明明说着不想惹麻烦却也一定会往麻烦地方跑的人。 东海海域上出现了奇珍异象,放在任何朝代都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尤其是当这个异象因为沿海的民众都能看得到,更是口口相传出了各种听上去离谱又好像确有其事的传说的时候,有本事登船入海的人,自然是要去看一看的。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某个破镜子因为传送失误而造成的。 所以当时年听说富甲天下又过得像是个隐士的霍休、白云城城主叶孤城之类少有出门的人物,都已经在朝着东海之畔赶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点微妙。 而此时她已经飘荡在了海上。 吴明要让她去当这个让这些“货物”流向无名岛的引子,就自然不会在待遇上有所亏欠。 所以这是一艘天下一等一结实的船,有他规划好的航线,也自然不会碰上海上的风浪,却可以在很合适的时间,混入从岸边开出的船队之中。 她躺在甲板的躺椅上,手中的书册半阖着盖在脸上。 正是初春时候,海上的太阳好像要比陆地上要猛烈一些,但也还没到让人忍受不了的地步。 她突然特别理解为什么楚师兄要整那样的一条船当做自己的家。 大海最温和的时候,人躺在甲板上摇晃,有种动态的安定。 霍休之流有动作的消息,便是此时坐在她身边的姑娘,接收到了飞鹰传书的信件后念给她听的。 这个姑娘不是沙曼,而是前几天夜里吴明小老头将人召集起来后,那个让她觉得笑容有些古怪的姑娘。 当然她不仅笑得古怪,名字也古怪,她姓宫名主,连起来这个宫主听起来很像是公主。 在无名岛上她也实实在在地像是个公主,岛上的昆仑奴捧着各地的奇珍异宝珍珠翠玉摆在她的面前供她赏玩,但是她现在从穿着到神情都像是一个船上的普通仆从。 她的手上还端着一碗热腾的牛肉汤,所以她干脆给自己起了个别名就叫牛肉汤。 这个名字当然很不适合给一个美人,不过反正时年已经自我说服了无名岛上就没有正常人,好像也不是这么难理解。 至于此时真正的宫九在哪里,他被时年和沙曼塞进了装东西的木箱子里,现在正绑在底下的船舱之中,为了免得他长久不进食出事,时年只能从自己随身带的药丸里摸出了暂时封住他内功的,由沙曼看着他。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受虐症的毛病,他好像并不太在意自己这个阶下囚的身份,甚至还觉得颇有意思,如果能来顿鞭子就更好了,让时年又一次震惊在了当场。 “你说为什么霍休这样的天下最有钱的人也要来冒险呢?”牛肉汤开口问道。 她不是在问霍休为什么要来这样的问题,从她的语气里时年听出了一种浓重而深沉的恶意,就好像在说,他来了,很快天下最有钱的人便要易主了。 “他不是为了财。”时年懒散地回答道。“他是为了命。” 海上奇珍当然可以解释为海中的宝藏,但昔年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寻找海上仙山,出的正是东海。 无名岛也在东海,所以吴明小老头才能依靠拦截朝中与东瀛互通有无的船只,来谋取相当可观的利益,这一点是沙曼跟她说的。 有些人惯会把本来简单的东西脑补成高深莫测,所以这个越传越离谱的消息变成与长生不老有关,好像也并不那么奇怪了。 为了更好地扮演宫九,时年可以说是下了不少苦功夫。 记住江湖上有名的无名的人,记住宫九房中的武功秘籍上的招式,必要的时候用来糊弄糊弄人,还有便是无名岛上,先前小老头夜半召集之前沙曼来不及说的东西。 不过最有意思的就是宫九本人了,在听到沙曼的科普的时候,他还挺一板一眼地把其中的错漏之处给纠正了—— 据说他是那种如果问他一百人之中杀了十三个还剩几个,他就会真的动刀杀人试试的人,好像会有此举动也不太奇怪……个鬼啊。 他们现在是对立的身份没错吧…… 时年简直从未见过如此画风独树一帜的人物。 “那叶孤城呢?”牛肉汤又问道,“还有你想交手的那个西门吹雪?” “见到了不就知道了。”她这话的语气里充满了宫九本人回话的时候常有的目空一切。 牛肉汤才觉得她好像这几天表现得有些古怪,现在又不得不打消了这种怀疑,或许确实是她多想了。 甚至她觉得“宫九”更多了几分行动之间洒脱逸然的风采。 白衣青年按着脸上的那本书,翻身坐了起来,从甲板下行去了船舱。 在船上的谁都知道沙曼并不想跟来,然而宫九非要带上她,以至于她耍脾气干脆在船舱里不出来。 然而事实情况是,当时年走进船舱的时候,沙曼抬头对她笑了笑,气氛异常的融洽。 现在船上一半是宫九的人,一半是小老头的人,但她们还不是逃离的时候,毕竟谁也不知道吴明到底有多大的势力,上了岸又会不会有一个隐形人杀手将她们灭口。 不过离开了无名岛,纵然海船上的房间要远比岛上可以活动的区域小得多,沙曼也觉得呼吸到的空气足够自在。 宫九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靠着一侧的船舱。 被小老头钉在地底的棺材里几天他尚且没什么反应,更不用说是被这样捆着,虽然在看到一张和他一样的脸时,他的表情总是难免凝固了片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足够私密无人打扰的环境,正是时年留给自己继续做准备的空间。 九公子收藏的武功秘籍里有一门很有意思的功夫叫做如意兰花手。 这是一门分筋错骨伤人无形的功夫,时年原本以为这便是那夹住剑的指决,但当她真正上手练的时候便发现二者截然不同,这门如意兰花手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是一门阴狠诡谲的功夫,动手便下的是死手。 而据沙曼所说,那位牛肉汤姑娘练的就是这门功夫。 背靠船舱铁链缠身的青年看着这个取代了自己身份的“海妖”用绝不在自己之下的速度,将这门本应该需要耗费数月乃至数年才能学成的功夫,在这短短几天内练出了个雏形,不过—— “这里错了。”他突然开口道。 时年朝他看过去。 他唇色有些发白,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无力,但他话音笃定,谈到武学上的东西,他显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出错的可能。 “你过来,我教你。” 他内劲被封,时年也不怕他在这上面耍什么花招。 沙曼说他是个当时罕见的习武奇才也确实不是一句假话,起码他在用出这招如意兰花手的时候,明明是一招轻拂而过的指法,却蕴藏着极强烈的破坏力。 可惜她的手收得太快了,让他本应该命中她手腕的一指打了个空,这人就算没有内力在身,也可以无形地动刀。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了一眼。 时年本想一招还回去,可想到这位的脾性,又觉得好像反而是在成全他。 “你还真是挺不安分的,不过多谢指点了。” 她说完这句就权当他是个空气,转身出了船舱,身后传来了宫九的轻笑声。 等她重新上到甲板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抛下宫九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牛肉汤伏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时年朝她看去的方向望过去,意外看到了一条船隐隐绰绰的影子。 一碧万顷的海上有任何的异动都显得尤其清楚,那里正有一艘船在朝着她们这边靠近。 但这显然不是吴明盯上的任何一方势力的船,否则她们这还在绕路的船其实避开了那几方的航道,本不应该跟对方遇上。 而这也并不是一条简单的船。 她们看到了对方,对方显然不可能看不见她们。 “那条船居然在靠近。”牛肉汤轻嗤了一声,“来者不善,真是狗胆包天了。” 以时年的眼力,她看得比牛肉汤还要清楚一些,在对面的甲板上站着三个人。 一个像是个文静秀气的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一个生的黑瘦矮小,却留着好一把络腮胡子,将脸都给盖住了大半。 最后一位倒当真是个很有特点的—— 他的左脸被人削去了一半,右眼也成了黑洞,额角上有个醒目的十字叉,双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砍断的,现在一边装着铁球,一边装着铁钩,也不嫌手上负累得慌。 她虽然听不到这几人的交谈,却看到那个残废得最厉害的和那个长的最无害的靠近说了两句,于是那边的船来得便更快了些。 “九哥,要不要给他们个教训?”牛肉汤提议道。 时年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老头子的意思,我们混入那些人的船队里需要是个正面形象,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引起怀疑。” 所以,她要等对方先动手。 在两条船接近到对方也能看到这边,只看到一个俊秀的年轻公子和一个杂役厨娘的时候,对方的眼里闪过的那一抹势在必得并没逃过时年的眼睛。 下一刻,那身材矮小的男人从那边的甲板上腾跃了过来。 矮小的人往往灵活,这一点在对方有动作的时候毋庸置疑的清楚。 而他这劫掠意思也似乎完全不带遮掩。 身处海上要远比在陆地上杀人灭口容易了无痕迹得多,那三位显然是对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甚至在第一位有了动作后,那文弱公子和那个只有半边脸的怪人也随之跃了过来。 牛肉汤早按捺不住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了,然而她还来不及有所行动,便感觉到一只带着让她无法抗拒力道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朝着“宫九”看去,他眼神中的震慑之意浓重。“去把木一半叫来。” 时年没说叫木一半做什么,但在牛肉汤的眼中,这个杀伐果断的兄长,自有自己的盘算。 白衣公子以让人匪夷所思的速度踏空而行,一掌成剑剑气横行,这最先动手的矮个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残影一动便已经扑了个空。 她这一剑迎上的是那个残废。 剑光无形,却带着凛冽的杀气。 柳余恨完全没想到这个被他们视为可以动手打劫的肥羊居然是个硬茬子,但临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想收手也来不及,所以他一手掷出了那不比人头小多少的铁球迎上了那道剑光。 他这另一手的铁钩宛若一把锋锐的长剑袭来。 这人在断腕之前恐怕也是一位用剑的好手。 时年的剑势却未停,剑气迎上了那铁球本应该受阻,然而这无形的剑气骤然当真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不对,不是消失。 柳余恨经历过将死之局,对危机的反应远比常人要敏锐得多,可对方这惊人的轻功一晃居然像是要自己撞到那铁球之下,又让他觉得分明是己方占据上风。 但下一瞬他的肩膀忽然一痛。 那道剑掌凝练的气剑居然隔空打穿了他的肩膀,而她毫无停滞地一掌将他拍落了水中。 木一半和牛肉汤刚走上甲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 “宫九”的无形之剑越发防不胜防让牛肉汤拍手叫好,独孤方正因为自己遭到了无视大为不快,又盘算着要不要救一救落水那位,就听到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的喝彩,一根练子枪便出手袭来。 然而他的肩膀上突然被拂了轻描淡写的一指。 这白衣公子身法奇绝,手法也诡异得要命,他的肩膀骤然像是彻底开裂一般疼痛,他还想抬手却发现已经动不得了,后腰更是着了一腿,将他踢到了那姑娘的脚下。 一根铁拐旋即架住了他的咽喉。 动手的正是那姑娘身边看起来只有一半残躯,拄着拐杖的人。 而那铁拐出招之际分明就像是拔剑。 那小姑娘却还尤为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九哥什么时候偷学的如意兰花手,居然也练成这个地步了,再过些日子我都不敢在你面前卖弄了。” 如意兰花手! 独孤方如坠冰窟。 他本以为只是被点中了穴道而已,这尚且有解救之法,可如意兰花手却是让这条臂膀彻底废了,伤势复发之时更是让人恨不得把手给砍了。 这白衣公子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时年不知道这几人的身份,在海上不由分说为恶的在她看来反正也不可能是好人,所以她这一指并没觉得打错了人。 对方唯独剩下的那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在同伴一个落水不知生死、一个受制于人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情况下,居然还毅然决然地刺出了一剑。 这位的剑没什么声息,可惜倘若宫九在此说不准还会嫌弃他这剑招华而不实,直白得和直说自己要动手没区别,时年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那才施展了如意兰花指的手一翻便夹住了剑锋,寸寸迫近之间将这剑身扭成了麻花。 不堪承受重压的剑顿时断裂成了数片。 萧秋雨尚未来得及旋身后撤,那些分明是四散的铁片已经被气劲所迫尽数朝他射来,他痛呼一声,人已经被扎成了个刺猬,被人一掌也拍下了水。 “木一半,把那个也丢下去,别脏了我的船。” 时年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手指的缝隙,将用过的帕子也丢进了水中,充分践行什么叫宫九的洁癖。 收到指令的木一半才没那么好心把人扛起来丢下去。 所以独孤方是最惨的,他的腰上突然遭到了一下重击,以至于他都分不清到底是这一下更疼一些还是手臂上的伤更疼一些,而在这剧痛之中他发觉自己被人打飞了起来,翻过了栏杆掉进了腥咸的海水之中。 现在这三个偷袭的人在海里整整齐齐了。 “九哥,这几个不要命的家伙怎么解决?”牛肉汤问道。 他们三个掉进海里,却还不是一点力气都不剩,此时正想着游回自己的船上,但牛肉汤得了趣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长竿,这三人但凡有一点动作便会被她打回来。 “这不就是我叫木一半上来的原因吗?”时年扶着栏杆看起来悠闲得很,说出口的话却杀气惊人。 牛肉汤看了看几乎只有半个人的木一半,又看了看水里那被废了一条胳膊的独孤方,和本就被毁掉了半张脸的柳余恨,突然朗声笑了出来,“九哥啊九哥,你只看他们一眼,便连如何处置都想好了。” 但这也正合她的心意。 她正想用船上的钩子把水里的三个捞起来,面前却突然飘过了一片花瓣。 这里是海上哪来的花,所以在花瓣落下之时她也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声音来自对面那艘已经开到很近的船。 在海上讲究这种花瓣铺地的习惯,实在是个很没必要的事情,但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个美人便大为不同了,尤其是,这还是个绝顶的美人。 对面这船上一来便是三个动杀招的人,牛肉汤当然不觉得那条船上会是什么好货。 可当这个携着花瓣从船里走出来的女人出现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恐怕要对对方重新评估一番。 有的人并不需要衣着光鲜,只需要穿着一身黑衣服,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神秘而飘忽的美感,零星散落的花瓣在水天一色的背景之下有种奇妙的梦幻,也将这个黑衣少女映衬得像是一朵含露绽放的黑玫瑰。 在无名岛上的时候,牛肉汤自然是那个公主,可现在看到对方,她突然有种胸闷气短,觉得不太舒服的感觉,因为对方从长相到排场到气质都像极了一位公主,起码比她要像得多。 尤其是在她垂眸看向水中的三人后,露出一种隐晦的忧伤神情的时候。 大凡是个对美色有所品鉴的男人都拒绝不了她这样的神情,可惜的是她这番做派给了个并不是个男人,还对石观音这样的美人都已经欣赏过的人看。 时年只是觉得不理解。 为什么她感觉这个美貌的少女和海里那几个家伙眼神交流的时候,带着一股子用情感牵绊安抚的意味,以至于那个被如意兰花手命中的独孤方都对自己的伤势视若无睹了,只痴痴地看向她。 但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就没什么正常人这样的设定之后,时年觉得,把一个看着就应该被供起来的美人,和那个矮小黑瘦的大胡子,又或者是那个少了半边脸的铁钩子凑一对,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不过更让她不理解的是—— 在看到水中的几人的情况后,这个黑衣美人抬起了脸,用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看向了她,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掉下来一样。 然而她没有说话去为他们辩解,反而直接跪了下来。 就直直地跪在了那些落满了甲板的花瓣之上。 时年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你是什么人?” “上官丹凤恳请这位公子放过我的几位侍从,他们——” “我说你这小子在海上横行无忌也过分了点吧!” 这自称上官丹凤的黑衣姑娘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另一道声音所打断,“就算是在海上也得遵循遵循王法!” 时年头疼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另一艘快船在靠近,出声的是个摇着折扇,衣着从款式到材质都看得出来造价不菲的英俊公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不仅出言训斥,更是也上手来阻拦了。 他提气纵身跃过来,凌空之时一道气劲已经出手,打的正是牛肉汤的穴道。 以此人的功力和出手的力道来看,他为的是救人,用的倒不是杀招。 可时年实在受够了这奇奇怪怪品种的人总要往她面前凑。 也不知道在那个莫名其妙下跪的女人后面,这个出来宣传“正义”的顶多算是保养良好的男人又是个什么奇葩。 她推开了身边的姑娘,一道剑气逼退了这道打穴的气劲。 如果说对面的人的轻功算得上是潇洒行云,那么此时这白衣公子全力出招之下的轻功却绝对称得上有如鬼魅。 方才她是如何避开独孤方的,现在她便是如何纵云踏风而过,如意兰花手又一次出手,轻飘飘地握住了对方执扇的那只手。 自觉自己在奉行王法的金九龄忽然觉得虎口一麻,他方看清这迫使别人落水更是让美人下跪的白衣公子那双清明而冷冽的眼睛,手中的扇子便已经被人抽了出来。 他这价值千金又可以当做武器的折扇,顷刻间在对方的掌力之下四分五裂。 而下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也被人踹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第62章 062(一更) 上官丹凤,不,准确的说是上官飞燕脸色都煞白了。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带着独孤方、柳余恨、萧秋雨这三个在江湖人看来绝难凑到一起的打手,因为那海上奇珍的传闻出海后,明明想着的是趁着她们偏离开了航线,逮着一些漏网之鱼先吃一口肉汤,结果直接撞上了绝顶高手—— 还是个显然并不会为美色所迷惑的高手。 上官飞燕熟知自己这接下来的一出大戏需要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登台,什么人可以作为她的助力,所以她自然也很清楚这晚到一步来帮忙的人到底是谁,那是六扇门的金九龄。 此人虽然看起来年轻,可他十三岁加入六扇门,混到第一名捕的地步,用了三十年有余。 这样的一个高手,居然被这白衣青年一掌震碎了武器,顺便踹进了海里。 “他”做这一切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顺势自如,在将人蹬下去之时,自己却已经借着那凌空落脚点的支撑,像是一只无比轻盈的白鹤一样落回到了甲板上。 这身白衣没有丝毫的紊乱,方才的剑气纵横和那如意兰花手的出招伤人,也没让他的衣服上溅上丝毫的血迹。 可针对他的人却已经全去了水里凑成一锅。 这样的轻功、这样的身手和这样的相貌,按理来说是不应该是什么无名之人的,然而上官飞燕绞尽了脑汁都没能想到对应眼前这人的名号。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海上奇珍的传闻,才让这样的人出山而来。 她心中一半是惶恐一半是蛰伏而动的野心,但现在她必须先给那三人还有金九龄求情。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已经先被牛肉汤抢了白。 这个明明穿着打扮像是个下人的姑娘,在此时摆出了个寒气凛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个素来便是颐指气使的主子,偏偏这样的越俎代庖并没有引起另外两人的什么反应。 上官飞燕此前听见她称呼那白衣青年是“九哥”,好像突然就有了解释。 这厨娘打扮的大小姐看着在水里扑腾的金九龄,继续用长竿搅动了两下水花,“我说这位大叔,拜托你英雄救美之前先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平的货色,其次看看你救的人到底该不该被救吧。” “要不是我九哥不想同你一般见识,你现在那只手就不应该是麻,而应该是从筋骨往外的剧痛,痛到你恨不得把手直接剁下来才对。” 金九龄闻听此话不由看向了另一个受罪的独孤方,他此时已经疼得冷汗遍布脑门了,就连那占据了下半张脸的络腮胡都在跟着他的面皮抽动,看得他心生寒气。 他紧跟着便听到那姑娘继续说道,“这三个人意图打劫被我九哥踹下了船,你非要来找不痛快,果然是个要美色不要命的玩意。” 上官飞燕张了张口,却只憋出了个“我”字。 她眼波里弥漫的水汽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无害,她那张脸更是足以让她纵然身着黑衣也能压着那一地的鲜花黯然失色,可惜在她正对着的方向,只有一个肆意任性的牛肉汤,一个时年假冒着的对她绝没有兴趣的宫九,和一个大约对海南派剑术的兴趣要远比对美人的兴趣大得多的木一半。 在水里的几位可看不清她的正脸。 金九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失策了。 他虽然喜欢钱喜欢美人,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毕竟要弄到足够他花销的钱还是需要一点脑子的,所以上官飞燕只说了一个字便没继续说下去,显然是理亏的很。 时年饶有兴致地看着上官飞燕变脸。 泫然欲泣这招不好使,她便换了个花招,她五官本来就生得明艳,现在这突然抹去了眼泪正色起来的样子,还挺能唬人的。 “这位公子,方才是我们多有得罪……” “也就是说你承认了是你们上来就喊打喊杀,毕竟我同小妹好好的在这海上晒太阳,偏偏你们这三个里面两个丑的玩意冲过来碍眼,是这个意思?”时年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叩船舷,眼神锐利。“理由呢?” “是看在下的船比别人的结实,恐怕船上的金银财宝也要比别人多一些,还是,你的随从就是喜欢杀人的游戏?” 上官飞燕本想道歉便糊弄过去,可对方问的问题并不好回答。 如果回答了前者,海上夺宝倘若顺理成章,他们作为输掉的一方恐怕便会被索要赔偿掠夺一空,更有那绿光代表的奇珍异宝还没见到,人却已经先臭名远扬了。 而倘若回答了后者—— 底下那三人的小命或许就保不住了。 “是我们认错了人。”上官飞燕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此事丹凤可以向公子详细解释,可否劳烦公子先将金大捕头放上来。他并不牵涉此事,不过是被连累了。” “大捕头?” 时年听到这个称呼还愣了愣,但瞥了眼水里这位,觉得无情就算不良于行,都全方位拉踩这个好像有点没脑子的捕头。 牛肉汤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如果水里这位是金九龄的话,那还真是大捕头,九哥,他好像被称为六扇门这三百年来的第一高手,但是他是不是太不经打了一点。” 时年大为感慨地摇了摇头,“算了,经不经打都不重要了,把他拉上来吧,吃公家饭的混到要为几个强盗出头,也是不容易。” 金九龄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背过气去。 他的三百年这样一个跨度的评判当然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可他师从少林,先练了一身内家功夫,又在大大小小的案件中历练出了本事,怎么都算不上不经打。 要不是他托大了些,小瞧了这白衣青年的本事,对方的轻功更是绝不逊色于司空摘星和陆小凤,他怎么都落不到这个地步。 但对方给他了台阶下,他又不得不接着。 浑身湿淋淋的金九龄也没有欣赏美人的心思了,他拱了拱手便打算告退,回到自己的那艘船上去,可惜时年并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打算。 “金大捕头且留步吧。” 这白衣公子在说“大捕头“三个字的时候,有种说不上来的嘲讽意味。 “你方才说就算在海上也要遵循王法,不知道按照王法,劫道之人应该被判什么刑罚?” 时年伸手指了指还在水里的那三个,萧秋雨身中铁剑残片,柳余恨被剑气穿肩,独孤方已经疼得半晕了,海水浸泡着伤口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第二重的折磨。 “我本想着江湖事江湖了,可大捕头提醒我了,海上奇珍的秘闻已经引来了如此多的好事之人,解决的了一个总还会有下一个,不如大捕头干脆做个好事,将这伙人押送过去,给各位武林豪杰都看个王法公办的热闹。也算立个规矩。” 金九龄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什么叫立个规矩?他虽然自认自己武功不差,可立规矩这种事情是不能由他来的,偏偏这白衣公子的下一句是—— “谁让在下实在不想惹麻烦呢,金大捕头既然有此等本事,总还是物尽其用一点的好。”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分明是威胁之色。 物尽其用四个字在这个骤然沉下脸,显得有些阴鸷的青年口中说出来,活像是在说,如果他不够有用,那么也不必留着了。 金九龄自觉自己行走江湖三十年,更是六扇门里当差,大多江湖朋友还是要给他个面子的,可这位显然是个例外。 但当他的目光落到对方腰上悬挂着的玉玦的时候,他表情一变再变,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字,“好”。 “对了,”时年又开口说道,“我没兴趣听什么故事,金大捕头若是有意,把那位也领走。” 上官飞燕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人几句话之间便把她们几个的去留给决定好了。 她本打算顺着那认错人的借口往下说,便可以说到金鹏王朝的旧事,再便可以说到那三个昔年金鹏王朝的旧臣,纵然这白衣公子对美色不感兴趣,总也该对权势感兴趣才对,二者总是要沾一样的。 比起她原本看好的陆小凤,这位神秘的公子显然要更加有潜力得多。 然而她只是一个晃眼,对方船只甲板上只剩下了那个对她露出似笑非笑表情的姑娘,像是在说,如果她再纠缠下去,就让身后的木一半把她也给整成那样。 上官飞燕确实会些武功,可她既然要依靠独孤方等人,便已经足够说明她的水平了,她绝不可能是那古怪的铁拐人的对手。 相比之下,金九龄无疑要安全得多。 即便他一副不知道又在方才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在将人往他船上抬的过程中,总有些魂不守舍,让上官飞燕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拉拢。 这两个人联合也好,一方押解另一方去立规矩也好的,这都跟时年没什么关系,她已经回到了船舱之中。 宫九的内功倘若没有被封,以他的耳力绝不可能错过方才发生的一切,但现在他只是半靠着船舱阖着眼假寐,看到她回来才抬了抬眼皮。 时年将玉玦举到了他的面前,开口问道:“这玉玦代表什么?” 方才出言威胁不过是想制造个有后台的假象,金九龄却在看到这块玉玦的时候,自己把背景都给脑补完了,她当然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把你的伪装卸了,抽我一顿,我就告诉你。” 时年觉得自己迟早忍不住把这家伙的舌头给拔了。 “不说便不说吧,”她才没心思顺着宫九来,“金九龄虽然未必有多大的本事,但能被称为六扇门第一捕快总还是有些本事和地位的。他怕你这东西,你有皇室血脉?” 宫九没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冷笑了声,“你又何必给他贴金呢,不过是一条会咬人的狗而已。” “行,我知道了。” 看起来宫九的身份可操作的余地不小。 而他敢在无名岛上显露出真容,又说明他真实身份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时年将玉玦重新挂了回去,妥帖地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说起来方才在牛肉汤面前她说话稍微多了些,好在有无剑之剑和如意兰花手在,尤其是后者并不是一门好学的功夫,她暂时还不会有怀疑。 但宫九的手比她的大,为了扮演好他,她其实在自己的手上还戴了一层手套,这东西确实好用,却也不禁用。 今日这一番交手之下,已经让这对手套承载内劲后出现了些问题,更换的数量不多,在此之前,她得想出在乱局之中解决无名岛威胁的办法。 既然已经遇见了自称上官丹凤的古里古怪的一行人和金九龄这种应该算是代表官方势力登场的,她们的船也就可以加速了。 而显然她们抵达的不算早。 不知道是哪位仁兄很有商业头脑地在这一带搭起了一座座水上的浮桥和堡垒,铁锁横江或许还有人见过,铁锁横海却实在不是个常见的景象。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水上集市。 能做出此等投入大,收益也大的,以时年从沙曼和宫九这里了解到的讯息,应当只有距离此处最近的江南花家。 她们的船抵达的时候,这海面上已经有了小舟在指引大船进入停靠的领域,来的人虽多,却绝对能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等船停稳之后,她走到这浮桥集市上才发觉,这片区域要远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多。 怪不得吴明会眼馋这些聚集起来的人,也怪不得他没法直接动武解决。 时年对着牛肉汤和木一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跟着自己,顾自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出去,打算对这里抵达的人有个大致的印象。 但她还没走出去多久,便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她对声音的敏感度绝不逊色于她对人脸五官的敏锐把控,所以虽然还隔着周围的喧闹声,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分辨出了,那正是此前才遇到过的金九龄的声音。 似乎是因为有人在问他手的情况,他回了句“没事”,这才让时年闻声而来。 削弱版用以威胁的如意兰花手确实不会让他需要断手求生,但特殊手法作用在筋脉上,还是会让他难受个三四天。 她往那个方向又走了两步,也将那边的一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金九龄显然并不是这群人的中心。 在中心的是个斤两不小,坐在一张宽阔舒服的太师椅上的男人,因为水面浮桥不可能完全平稳,随着底下的水波摇曳还是会带动着上面的浮桥略微晃动,所以也让人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因为这位重量级人物摇动太师椅牵动的脚下木板的摇晃,还是因为反过来的作用。 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美人。 这位美人和他之间的关系,但凡不是个瞎子便应该能看得出来,当这个美人还挽着个发髻作妇人打扮的时候,也就更加明显了。 这是一对夫妻。 而如果说这位被周围的人称为“朱停老板”的人是因为体型的原因才格外惹人注目,那么在他旁边的另外一人就是因为长了两撇和眉毛一样的胡子,让人也难免把目光投向他。 不过其实不管他的胡子如何,这都是一张极有魅力的脸。 此时他摸着自己的一绺小胡子,看着面前的朱停,用与他那肉长得不少的身躯颇有违和感的一双秀气而灵活的手,在调试着面前的机关。 “别人都用雇佣的采珠人去探寻周围去了,怎么你陆小凤就非要跟着我转?”朱停突然开口问道。“你一个人看着我也就算了,谁都知道你朋友多,现在一堆人看着我,要不是我没有做生意的习惯,我现在就拿个托盘出来,找你们一个个要围观的赏钱。” 这当然是一句俏皮话。 所以陆小凤不由笑了起来。 “跟你二三十年穿开裆裤时候的交情我还不知道你朱老板吗?你说的能做出来就是能做出来,既然有你这么个能工巧匠在,我何必去让那些本就朝不保夕的采珠人冒险,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朱停突然叹了口气。 在谁都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有个麻烦朋友而叹气的时候,他说出口的却是,“这可不好,我一直是以比你还懒自豪的,现在你却在这里闲聊,我在这里动手……” “你动一动嘴皮子我都知道你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角的,午膳你想吃什么?”陆小凤问道。 “我听说卧云楼的主人家里的厨子做的湖州粽子是天下一绝,他也来了此地,还是你的朋友。”朱停摸了摸自己又长了几斤肉的肚子。 卧云楼的主人跟他一样是个胖子,他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听他这么说,陆小凤装模作样地露出了个苦恼的表情。 “我的老兄哎,你都说了那是他家里的厨子有这等本事,他这是来看热闹的,犯不着把专做粽子的那个厨师带出来吧……” “但谁让你朱停老板想吃呢,我陆小凤又怎么能不尽力满足,你且等着吧,大不了我把自己裹成粽子上锅蒸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朱停那灵巧异常的手指间齿轮轴承不住地发出声响,并不影响他在此时和朋友的交流,“再来点美酒就更好了。” “算你运气好,花家此番是来做大买卖的,酒也带的不少。” “还有——” “还有苦瓜大师的素火腿和锅贴豆腐。”陆小凤抢先一步把话说了出来。 时年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四条眉毛陆小凤和妙手朱停之间的损友相处着实有些意思,而这两人大约算得上是她打从到这个地方来到现在看到的最能称得上是正常人的了。 然而还没等她再从这两人的对话里找些乐子,这浮桥之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人,突然让她觉得有些异常。 不,不是觉得,而是确实。 在这短暂的错身之间,她的袖子里居然少了样东西。 第63章 063(二更) 这江湖上最有名的神偷,司空摘星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所以有热闹的地方他当然要来。 别人是为了什么海上奇珍的宝藏,为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长生秘密,司空摘星不一样,他只想着自己又有事可做了。 人越是多的地方也就越不会有人防着他这种易容成大众脸的神偷。 比如说这个锦衣华服的白衣公子,看上去就很像一个肥羊,准确的说,是个有挑战性的肥羊。 司空摘星才不做普通的小偷小摸,他自觉自己的偷是门艺术,所以在发现对方的宽袖有些古怪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 而他也确实得手了。 司空摘星掂量着手中的荷包,有些奇怪这人怎么用的是个偏女款式的荷包,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人送的,他打开了这个应当算是放在重要物品位置的荷包,然而里面居然不是金子银票,而是一块黄玉令牌。 “金……风……细雨楼?”司空摘星辨认着令牌上的字样。 这是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他那个“楼”字才认出来,就感觉到一阵劲风朝着他袭来。 他这偷遍天下无处不可去的轻功,和遇到危险先保命的直觉让他本能地朝前掠出躲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轻功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顶多就是在比试翻跟头的时候输给过陆小凤,这紧追而来的人速度也丝毫不慢。 司空摘星的脊背一寒。 这还真是个有挑战性的……就是有挑战性过头了! 他下意识地在这水面浮桥上就地一滚。 那道原本能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的剑气直接击断了他面前的浮桥,周围的人群混乱避让和这水花飞溅之中,他看见这白衣公子目标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看起来轻飘飘的一只手掌眼看着就要落在他的肩膀上。 一点也不像是要有礼貌打招呼的样子。 司空摘星无数次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才练出来的危机意识,在此时不断地发出警报,这只手恐怕是奔着卸掉他这个三只手的小偷的手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锦囊和令牌朝着两个方向丢了出去,自己则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出。 该死的,这是撞上了什么不世出的高手了。 司空摘星大呼背运。 而这人居然好像并不打算管他丢的东西,依然直追过来。 他这闷头狂奔的人看不见,一看那眼熟的轻功便认出他来,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的陆小凤却看得到,从这白衣青年的袖中飞出了两道银光,将那两样东西给卷了回来,丝毫不影响她这脚步未停要把那小偷绳之于法的打算。 金九龄也认出那两个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还有人跟自己一样不长眼,他就有种奇妙的满足感,但一想到那位的身份,和“他”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他又觉得自己满嘴的苦味。 就算陆小凤说的一会儿请苦瓜大师,也就是金九龄他的师兄,做上一桌素菜,请来江南花家的美酒都驱散不了这种苦味。 “朱大老板你先等等,我去救个人。” 陆小凤一拍朱停的肩膀,人也跟着司空摘星和时年的方向追了出去。 这司空摘星真是一点也不省心,可谁让他是自己的朋友呢,朋友的麻烦也就是陆小凤的麻烦。 紧追那小偷的时年觉得自己真是长了见识了。 要不是她是个需要随时确保自己袖中可以出刀的暗器好手,对袖里的东西随时需要保持了如指掌,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人还能偷到自己头上来。 还偏偏让对方得手了,这简直是离了大谱了。 枉她有个名为盗帅的师兄,还被科普了一堆如何防盗小技巧,虽然以楚留香的做派他更喜欢玩偷大件时候的障眼法。 幸好楚师兄看不到这一幕,否则那真是要被他记住当个笑话。 一追一赶的两人在这水面浮桥上如履平地,甚至稍末流些的都只能看得见两道残影,追在两人后面的那一位速度也不逞多让,刚下船登上浮桥集市的叶孤城狐疑地看着那三人—— 陆小凤他自然看得出来,可前面的两位又是个什么来头。 而显然居中的那位的轻功甚至比前面那个已经能算得上独步江湖的还要快上半分,这白衣翩跹的公子哥凌空一掌阻拦住了跑在最前面的人,又突然变掌为爪,按住了对方的肩头。 这一爪明明是狠辣的一招,在她用来却有种云淡风轻的写意韵味。 司空摘星丝毫也不敢小瞧对方。 他一歪一倒一冲,像是游鱼一般滑不留手地试图再一次逃掉,他已经打好了算盘,倘若这一下还逃不掉的话,他这便试试来个水遁之法。 虽然空中的司空摘星是摘星,水里的只能叫司空摸鱼,但也比被人卸掉一条臂膀,变成个废人要好得多。 但观战的高手都看得出来,他逃不掉。 这白衣公子轻功绝代,居然还是个手上功夫的好手。 这样的一只因为练习飞刀而远比一般人灵活的手去用出如意兰花手的指决的时候,触类旁通地也能衍生出几招用来限制人的其他花招。 司空摘星人是扑出去了,手却还在对方的限制之中。 只不过是从肩膀寸寸按下,此时正握住了手腕,只需要再轻轻一点,便能将这只天下神偷第一人的手给废了。 也正在此时陆小凤追了上来。 那两人纠缠停顿的时间给了他一点追赶的机会,他还来不及喘口气便看到那俊俏公子像是在拈花断叶一般随性的动作,却是要把对方的手骨给捏断了,惊得他直接飞身而来,一指点在了二人之间。 这一个搅局之人确实让她收了手。 其实这一路追赶看着前面这人大受惊吓之下的逃窜,时年也已经出了气了,好在被偷的东西找了回来她也不算有损失。 但收手归收手,她还是得给对方一个教训。 这试图打断的一指迎来了她另一只空余的手上发出的一道无形剑光,也或许称之其为剑光不太合适,旁观的叶孤城隐约觉得这人用的不是剑而是刀。 不过此时去计较是刀气还是剑气没什么差别,她手中无刀无剑,剑气却已出,已经足够让陆小凤不得不多拿出几分力气来应付了。 那剑招未歇,一声手腕脱臼的声音也从她发难的左掌之下传出。 下一刻她又给对方接了回去。 这一来一回让司空摘星忍不住想跳脚。 偏偏“他”显然深谙见好就收的原则,一招得手便翻身退了出去,旁若无人地理了理衣襟。 谁都看得出来她留手了,否则对方绝不只是遭到这么点教训,而她一身气度又让人相信,倘若不是有什么缘由,她也不会出手。 好一个风流俊逸的年轻人! 陆小凤觉得要不是自己这边现在有些理亏,他都想跟对方当场交个朋友了。 司空摘星揉了揉手腕,对着陆小凤开口:“谢了啊。” “你该谢的不是我。”陆小凤摇头叹气,按着他走到了时年面前,“我这位朋友只是有些皮,其实没什么坏心眼。” 时年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要收回她方才觉得这家伙是个正常人的评价。 她挑了挑眉,将金风细雨楼黄楼楼主的令牌重新放回了荷包中妥帖收好,这才看向了面前的两人。 这位神偷兄弟看起来跟她一样是个易容好手,只不过他这张脸看起来太过于大众化了一点,反而让他骨相上的一点优势显出隐晦的穿帮。 而时年动手之间势若雷霆,倒是不容易让人想到,她其实是个冒牌货。 “他……”陆小凤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道,“他喜欢挑有难度的动手练习轻功。” 司空摘星轻咳了两声,很想说自己不是这么头铁的人。 但这狡辩的理由总比自己就是觉得对方这东西的放法,看起来好像是个有秘密的人,要来得不那么惹人生气一点,起码还将对方捧了捧。 “不知道这位朋友如何称呼?”陆小凤拱了拱手,“既然都来了此地就是缘分,我朋友开罪了你,不如由我做东请客,给阁下赔礼道歉,你看如何?” 早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的牛肉汤很想说她的九哥是什么身份,也配这些人又是偷东西偷到他头上,又是道歉请客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木一半拦了下来,“你不要影响公子的计划。” 木一半远远看着能看出来,时年显然打算接受陆小凤的邀约。 此地的水上集市既然是江南花家的手笔,那么与花家七童是至交好友的陆小凤就显然是时年必须留意的人。 无论是出于应付吴明的盘算,还是她自己打算的利用这些来海上找机遇的人给无名岛添堵,又或者是她自己想要找人切磋精进武功,这个约她都非赴不可。 司空摘星的意外挑衅偷盗,反而省的她自己制造这个机会了。 等这三人一起离开,这边被这一通闹腾的打斗引来的人才纷纷议论了起来。 “那个白衣公子……”跟叶孤城一起来的一位年轻公子迟疑着开口,“我感觉我应该认识。” “他是谁?”叶孤城问道。 “你不觉得他跟我长得其实有一点相似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他现在顶着的是一张易容假面,让这句长得相似听起来有点像无稽之谈,但叶孤城见过他的真容,他说的这话确实有些凭据。 而跟着叶孤城来的这位青年,正是南王世子。 那同他长得像的,应当也是皇室中人了。 时年并不知道此地还有位跟她顶替的九公子有些血缘关系的家伙在,她跟着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朝着这水上集市临时搭建的一角营地而去。 她跟司空摘星这宛如障碍赛的前后追逐花了些时间,朱停和金九龄等人已经先行一步到此了。 时年的眼神扫过了金九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上的见面,他无端地还是有些怕他。 相比之下最自在的还是妙手朱停。 虽然这位朱老板看起来没什么武功底子,人也是一身肉,不像能有麻烦的时候便于跑路的样子,但时年已经被朱藻和朱月明,带出来一种奇怪的固有印象,姓朱的胖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当然,前者已经减肥了,而后者,也不知道等她再去那个世界看看的时候,还有没有活着。 毕竟刑部实在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地方。 江南花家的底蕴让此地虽然只是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垒,在走进来的时候也觉得足够心情舒畅。 即便海潮的气息,即便隔着几层的帘幔都能感觉到,底下的水波晃动已经尽量稳固了结构还垫着几层的地毯也同样隔绝不掉,但当进屋的那一刻起,这里与外面完全是两个天地。 “要不是花家,谁会想到海上也可以有这样的一个安乐窝。”朱停又坐回到了他那不离身的太师椅上。 “我看你下一句就该说,要是你这太师椅能长脚就最好了,你甚至不必站起身,自己走过来,再重新坐下。”陆小凤调侃道。 “知我者莫过于陆小凤也。”朱停话还没说完,便被他那美人老婆在身上拧了一把,把后半句的夸奖给收了回去,转而看向了方才陆小凤追去的方向的那两个人。 司空摘星他自然知道,就算他每次出现都会换一张不同的脸,但那种猴精气质,在朱停看来真是有个易/容/面具都挡不住。 倒是另一位,看起来让司空摘星吃了瘪,现在依然气势凛然冷淡如冰。 朱停不做生意,却有生意人的敏锐,他觉得对方和金九龄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古怪。 尤其是,金九龄在摸着自己受伤的手,司空摘星也在摸着自己被人整脱臼又安回来的手,虽然受伤的理由不同,可朱停觉得,或许这动手的是同一个人。 朱停把太师椅往旁边挪了挪。 他不一样,他既不像那两位这么耐打,又是要靠手吃饭的。 “我来介绍吧。”方才走过来的路上,陆小凤已经问了时年名字,“这位是宫九公子。这几位是在下的朋友——” “妙手朱停朱老板和他的夫人,这位是六扇门的名捕金九龄,还有几位应该很快就到了。” 陆小凤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他的朋友多自然也有道理,就像他说要替司空摘星赔礼道歉,也当真将自己的身段放低了些,但又让人觉得他一举一动间都是自在轻松,言谈举止的风趣快意,任是谁跟他待在一起都不会觉得无聊。 而他所说的这个“很快”确实是快。 时年刚在位置上落座,便看见帘帐被人掀了起来,三个人走了进来。 这三人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第一位是个少林和尚,他的年岁看起来已经不小了,所以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第二位是个白衣公子,同样是一身白衣,穿在宫九身上有种跟他本身的气质截然相反的反差,反倒是让那种邪气更甚,穿在他身上却让人觉得恰如其分的人如玉树,颜如皎月。 而第三位进来的还是个白衣服的年轻人,但他与前一位同样是反差—— 不是那种正邪的反差,而是季节,如果说前者是春和景明的温润,这后者便是严冬腊月的霜寒。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三者都足可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你的朋友你已经不去接,倒要烦劳人家花公子去。”看到这三人进来,朱停摇着手边从房间桌案上取来的扇子调侃道。 “出去吹吹海风也是少有的体会了。”花满楼笑了笑。 若不是他眼神里少了几分焦距,在这一个照面之间,时年实在很难看出他是一个瞎子。 这水上浮桥因为海上的风浪,就算是寻常人在上面走,都尚且需要留意脚下,这位眼盲的花家公子出去了一趟接人回来,却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他话音温和从容,也让人不由地跟着他安静下来,“何况陆小凤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朱大老板,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若没有花满楼好心去接苦瓜大师来,你的斋菜就要泡汤了。”陆小凤笑道。 “那可未必,这里还有苦瓜大师的师弟,”朱停指了指金九龄,“我这吃准了师弟在此,师兄要卖个面子,也照样能蹭上饭。” 时年又打量了一眼金九龄。 这怎么又是个少林门下…… 才经历了无花和南宫灵的事情,她对少林在外行走的弟子无端的警戒,倒不至于到印象不佳的地步。 但如果这个人是上来就给人瞎出头的金九龄的话,可能还是先放去有待观望的行列里比较好。 她这打量只是余光的扫视,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但有一个人对她的打量却已经到了让她不得不在意的地步。 这最后一位进来的青年是何身份,其实并没有第二种可能。 她以宫九的身份跟吴明说的自己出手的理由,也正是此人。 陆小凤的朋友,万梅山庄的主人,西门吹雪! 但时年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引起了他的注意,居然让他在进屋之后的第一时间看向的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不是个剑客。”西门吹雪突然用冷得出奇的声音开口道。 “确实不是。”时年回复得很坦然。 此时牛肉汤和木一半都不在场,知道宫九底细的不在,她到底是擅长什么本事还不是她说了算。 陆小凤有些莫明地在两个人之间视线逡巡了片刻,司空摘星更是不解,方才交手的时候,她明明用的就是无形之剑,但提到剑,在座的又大约并不会有人比西门吹雪更了解,显然他也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出交手。 “你用的是刀。”西门吹雪又笃定地开口。 “阁下有何指教?” 朱停又想把太师椅往后挪了,他觉得这一邪一冷的两人对视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下一刻就要打起来。 然而从西门吹雪的口中只冒出来了两个字,“不错。” 然后他便坐了下来。 “他什么意思?”朱停小声地问陆小凤。 “大概,刀就是刀,剑就是剑的意思。”陆小凤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他突然觉得这位宫九公子好像是一个砸进平静海面之中的巨石,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 第64章 064(一更) 陆小凤向来预感很准,这次也不例外。 苦瓜大师的素斋可以称得上是天下一绝了,所以在用膳期间是绝没有人舍得开口说话,让别人把自己的那份抢走的。 饭菜已基本用尽,陆小凤才终于舍得开口。 他正想感慨这海上奇珍的传闻,对他这种只想凑凑热闹,对财宝归属没多大兴趣的人来说,实在是个大好的事情,毕竟苦瓜大师和卧云楼主人被他以观赏海景的理由邀请了过来,吹吹海风尝尝美食,今日素斋明日鱼鲜后日说不准就是些什么别的筵席,大饱口腹之欲—— 忽然听见这位宫九公子像是不经意地来了句,“金大捕头,海上的那几位劫匪如何了?” 金九龄的筷子尴尬地停在了那里。 他最怕的就是对方提到这个问题。 他本以为这就是个简单的美貌而蛮横的大小姐仗着自己有那么几个有本事的属下,看别人的海船比自己的实在,想玩玩打劫游戏,没想到踢了个大佬的戏码,那个自称上官丹凤的美人,所说的什么找错人了也只是个单纯瞎编乱造的理由。 可等那三个泡水里的被他关押起来,那黑衣美人却又跪了下来,跟自己说了个金鹏王朝的小王子和几个王室重臣的故事。 重臣卷带着一笔天下难寻的财宝分散去了各地,而小王子怀揣着复国的志向却苦于无财无人,所以当听闻海上出现了一笔财富的时候,金鹏王朝的公主,也就是上官丹凤,便带领着手下前来了。 当看到那艘船的时候,她的手下错把人认错了。 金九龄早已经过了会被美人以那种“你就是我的唯一挚爱”这样的眼神迷惑的年纪,可是他是个喜欢在花销上大手大脚的人,所以他的财政状况也一直不太理想。 他本打算利用红鞋子组织给自己分摊罪过,干几票大案,反正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这个第一名捕的头上。 但现在上官丹凤所说的故事如果是真的,那么追讨这笔金鹏王朝的财富,如果成功,分到自己手里的应当会是比他铤而走险得到的更为可观的数目。 何况比起红鞋子组织与他有关系的二姐,上官丹凤无疑要赏心悦目得多。 当然,她也要危险得多。 金九龄倒不怕这个。 纵然他在“宫九”手里吃了个暗亏,却并不代表他觉得自己没法在金鹏王朝的事情上出力,何况金鹏王朝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底细他自然会调查清楚,涉及此事的霍休、阎铁珊和独孤一鹤或许都会被此间的情况吸引过来,他也更有了评判的机会。 但前提是,宫九不要再插手此事。 他身上的那块腰牌,代表他不是藩王世子就是京城里的皇室宗亲。金鹏王朝的财富有他插手大有可能被收归国库,到时候他就什么油水都捞不到了。 所以他必须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不瞒阁下,那位被你的如意兰花手所伤的独孤方,不得不砍掉了一只手来缓解这种剧痛,海上的环境对他这种伤势太重的人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我已经让人给他移交到沿海官府处理了。” 时年看着他说话的时候略有些没底气的表现,估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所以当金九龄打算继续说另外两人的去处的时候,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想继续听下去。 “有出家人在此,说什么砍不砍手的过于血腥。”她开口道,“金大捕头有数便好。” 到时候看看那位戏很足的黑衣美人有没有跟在金九龄身边,就足以验证了。 陆小凤实在少见金九龄露出这样难办的表情,但他也知道现在恐怕是问不出来的。 他暗暗记下了从金九龄口中提到的独孤方和如意兰花手,这也越发让这位宫九公子的来历显得扑朔迷离—— 独孤方被称为千里独行正是因为他足够孤僻古怪,可这样的一个人,却似乎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在海上当了回劫匪,更是被他所伤。 等到这桌既是朋友聚会也是赔礼道歉的午膳结束,陆小凤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这位古怪的客人却已经告辞离去了。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的时候,司空摘星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氛围,“听你说的那是如意兰花手我都觉得后怕,要是让我把自己这双手给砍了,那我还不如去死。” 他展开自己那双远比他易容之后的脸蛋要漂亮得多的手,“说起来如意兰花手不是应该已经在江湖上失传了吗,听闻除了创下这门武功的如意仙子,就算是她女儿练这门功夫都花了三十年也不得要领,可你看那家伙才几岁大。” “我说金九龄,你不会拿这个开玩笑吧?”他又转头看向了这位六扇门名捕。 “金某不拿这个开玩笑。”金九龄回答道。 他没说谎关于独孤方的那只手,只是在他的去留上撒了点谎,既然他已经确定要帮上官丹凤了,那么像是独孤方这样的人,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而没有用的人是没有留着的必要的。 至于柳余恨和萧秋雨,这两人暂时都恢复不到出海前的状态,只能先疗养着,真到了实在无人可用的时候,再让他们出来不迟。 “行吧行吧,”司空摘星耸了耸肩膀,他一个贼对金九龄这种捕快向来是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现在也只能姑且认为他说的话是真的,“对了陆小凤,你可曾听说过金风细雨楼?” 想到他从时年身上偷来的那个牌子上写的五个字,司空摘星觉得这或许会是个线索。 可在场有官府中人脉一流的金九龄,有江南花家出身眼界非同寻常的花满楼,有对江湖势力称得上是熟知的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就算是朱停也是那种小道消息一箩筐的,却没有一个人清楚,金风细雨楼到底是个什么势力。 “你确定这不是个什么酒楼饭庄之类的名字,给客人做的贵宾身份象征?”陆小凤苦思无果后问道。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司空摘星是什么都偷的吗?”他大为不满自己遭到了小瞧,“那可不是个放在很容易偷到手位置的东西,而且成色绝不可能是量产的,说不定就是什么隐世的势力。” “算了算了,你若是猜不出来,便权当我没说过,也省的让你这东想西想的,反而浪费了这桌好菜的好心情。”司空摘星又说道,“陆小凤,今日我欠你个人情,下次比试翻跟头我让你三十个。” 这种回馈的方式也就只有司空摘星和陆小凤之间的关系整得出来了,还一个敢想一个乐意接。 司空摘星摸着自己吃饱喝足的肚皮,跟个轻飘飘的羽毛一样从这搭建起来的水上房间的窗户翻了出去。 然而他才出去不到片刻,又翻了回来。 “前面忘记说了,陆小凤,有个坏消息我得告诉你。”他一只脚勾在外面的支架上,只探进来了大半个脑袋,“我来的时候听闻那个冷罗刹也动身了,似乎是来找你的,你自求多福。” 冷罗刹薛冰,神针山庄的大小姐。 陆小凤头有点疼,一个宫九,看起来是个不好应付的神秘角色,一个薛冰,足够让他在这海上的快活自在日子变成泡影。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时常说,女人还是只要一个就好,比如我,就只要我夫人一个。”朱停对此是很可以自豪的。 陆小凤接不上话,毕竟讨人喜欢是他的本事不是他的过错。 而时年此时已经回到了船上。 见到陆小凤以及他的那些个朋友,她稍微打消了几分觉得这个世界的人脾性都有些问题的印象。 或许是因为被镜子坑了一把,才让她一到此地便遇上了宫九,再便是小老头和牛肉汤等人,在海上又见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上官丹凤和她的三个打手。 但实际上此地的人自然还是分善恶的。 比如陆小凤就是个有意思的人,他身上有一点儿楚师兄那种快意恩仇的劲儿,却要飞扬跳脱得多。那位花七童虽然双目失明,却也足可以称得上是个浊世佳公子。 至于西门吹雪和朱停夫妇,时年向来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有那么点值得称道的,那都是些深交之后话里不说,却会将朋友放在心上的人。 可惜,沙曼并不方便出门,她现在还是只有孤军奋战的份。 也不对,她有几个好用的工具人。 看到她回来,牛肉汤急忙迎了上来,“九哥,你去的可真够久的。” 她起先还对这海上集市有些兴趣,可逛了一圈便发现,这里的东西家里不仅都有,甚至要远比家里的差得多,这些为了奇珍秘闻派出小船和采珠人下海捕捞的人,带回来的也只是些残次品而已。 毕竟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盛产好东西的海域。 “把木一半也叫上,有事安排你们去做。” 时年摆出了一副要说正事的架势,牛肉汤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她当然相信宫九的本事,尤其是他今天露的一手轻功和那一捏一放的随性气度,她在集市上闲逛的时候都听人说起来,对他大为赞叹。 司空摘星的轻功号称天下独步,却依然不是九哥的对手,果然这岛外浪得虚名者甚多。 所以她也当然相信宫九会处理好小老头安排下来的事情。 时年瞥了她一眼,不知道这小丫头满脑子又在想什么东西。 等到木一半这个虽然来宫九手下不久,却又听话又好用的家伙也过来,时年这才开口说道,“我需要你们去替我做三件事,这三件事与我们能否得手的关系很大。” “木一半,你让我们的人去调查金九龄和那个上官丹凤,有了结果尽快禀报给我。” “牛肉汤,你回去岛上找一趟他,告诉他我需要两个有本事的隐形人,必要的时候替我做一件事。” 她敲了敲桌子,指尖微微发力,让人意识到,她要说的第三件事才是重中之重,“第三件事,从船上替我挑选出几个机灵点的,我需要他们去散布一点谣言,都是岛上出来的,如何让人找不到谣言的源头,他们要是不会做就趁早滚蛋。” 时年当然不会自己去做这些事,毕竟她要扮演的是唯我独尊的九公子。 在木一半尽职尽责地派人去探查消息,择选人手,牛肉汤连夜乘着小船赶回无名岛的时候,她早早地歇下睡了个安稳觉。 凌晨海上的雾气还未消散的时候,她也跟夜色里的一道雾气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船,越过这此时悄然无声的海上集市,纵身翻入了海中。 直到在距离那片水上浮桥有些距离的水中礁石地带冒出了头。 在神水宫的三个月里她已经习惯了将嫁衣神功在水中运转,自打来了这里,因为有那两个神出鬼没的盯梢在,她都不太方便离开船,现在这两个都被支开了,她便找到了机会。 所以此时她也没顶着宫九的皮囊,浑身少了一层弥补身高和重量的负重,脸上更是少了一层面具,让她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春日凌晨的海中还泛着透骨的冷意,但她体内运转的嫁衣神功心法却让筋脉之间流转的内劲有如炽烈的气浪。 海中越往下潜,这种压力驱使之下内劲的推动流转。也就越发呈现出一种为了打破制约而涌现的力量。 凌晨的海底并不像海面之上一样寂静空旷。 但那些细碎的声音,好像并不影响她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下的功法运转后,进入禅境入定的状态。 而海中的环境似乎要比在神水宫的湖底还要更加更适合她得多。 神水宫中她知道有人在岸上,所以也清楚自己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 但在无边之海中,暗流涌动驱使她要花费更多的心神去稳定身形,却也要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清楚水波的力量。 她好像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阴姬在自创功法之时长居海边,这才会被日后遇上。 因为这本就是能组合出最多变化种类水势的地方。 镜子觉得她能有今日的修为绝不只是因为她在武学天赋上的一枝独秀过目不忘。 这样危险而难熬的练功环境里,她的呼吸都几乎静止了,但在这个尚且年轻的躯壳之中流转的爆发力却在随着功法一个周天复一个周天的运转而升腾。 这是一条需要足够的忍耐力的提升途径。 可惜他没这个机会看到,在她刚开始修炼嫁衣神功第一轮的时候,那个据说内劲如刀苦受煎熬的阶段,她是怎么撑过去的。 等到海面上的第一缕晨光浮现的时候,她才突然睁开了眼睛。 水波重压之中,她依然身形如电地掠过海潮,直到浮出水面,缓慢地呼吸着海面上的空气。 但当她朝着那片先前落脚的礁石地带看去的时候,却忽然发现那里已经被别人给占据了。 海面上的雾气正是将散未散的时候,她隔着雾气看去,起初看到的是一身白衣和长剑,还以为是陆小凤的那个好朋友。 但她很快发现并不是,这个执剑临波的青年朝向她的半边脸上显出几分秀丽缥缈的味道。 这并不是西门吹雪。 但他的剑术应当不在西门吹雪之下。 这划开雾气与浊浪的一剑满是逍遥云间的洒脱自在,在初升的日光之中剑如飞虹剑光照雪,那是当之无愧的天外飞仙一剑。 他是白云城城主叶孤城! 所以也无怪乎他会出现在这里了,他精诚于剑道便不会让自己有懈怠的机会,便趁着其他人还在入眠,他已经找到了与平日里练剑环境相似的地方,完成每日的修习。 而在时年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姑娘。 他显然没料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会有人在此。 海水将她的头发完全打湿,有几缕如海藻一般漂在水面上,更多的贴着脸颊,这本应该是个有些狼狈的状态,可当她生了张如仙似妖的脸的时候,便只觉得海中鲛人的传说或许是真的。 叶孤城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又或者正是因为那在他看来无稽之谈的海中宝藏,其实正是这海中精怪所属。 “你是谁?”他开口问道,“海中妖仙吗?” 时年本以为他跟宫九是一个脑回路,然而下一刻,她便看见这并未得到她的回复的青年,剑势一转,一道潇然若仙的剑光朝她袭来。 镜子简直惊呆了。【!!!这家伙是想着诛妖是吧?】 第65章 065(二更) 那确实是这天下最可怕的剑势。 或许有之一,或许没有,但起码在时年目前见到的用剑高手里,这一剑的辉煌无人能比。 同为剑道高手,六分半堂的无剑之剑虽然威力极强也极难防备,但在雷震雷手中用出,绝没有此时叶孤城这一剑的纯粹。 所以一剑西来,天外飞仙也绝非是一句对这位白云城主过分的赞誉。 在那把出鞘的长剑之上的剑光是难以形容的快。 时年纵然此前没有见到过叶孤城,也必须称赞他一句雷霆手段,换做是她,在这样不明情况的时候,见到一个大有可能是异类的,自然也是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但他的这一剑还差了点决绝的意思,在剑光绽放之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剑中的杀气不够—— 他想生擒! 如果是一个全力出手的叶孤城,时年虽然自认自己是武道奇才,可当一个人因为剑道这个“道”字可以忍受孤独的话,那么他这三十年来的勤修苦练绝不是她这种只靠着天赋的人在现在就能比得上的。 何况从沙曼口中她也得知了,除了宫九和小老头这样在江湖上算得上不出世的高手之外,公认的六大高手里,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独孤一鹤、霍休、木道人以及大悲禅师并称。 能得到这种公认的认同,也意味着他在江湖上现身出手的机会不少。 他并不缺临阵对敌的经验。 但现在他剑势之中留有余地,她未尝不可以试试一战。 剑光破开水波—— 结合叶孤城此前问出的那句话,实在像是想看看这水中妖仙是否如海上的鲛人传说一般,除了生就一张不是人间颜色的脸,是否也有一条鱼尾。 可出水的不是鱼尾,而是那顺着那剑气涤荡开的路径,错身一步跃出,像是踩着海浪助力凌空而来的青衣少女。 她像是晨光之中的一缕青烟,叶孤城的剑快,她的身形也快。 叶孤城虽然觉得她的身法好像有几分眼熟,但在璨然刀光从她的袖口飞出的时候他也顾不上多想。 这是个实力远比她表现在外的年龄高得多的高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或许不是个直接的定论,但当刀够快也够利,这朝着他袭来的刀还是四把的时候,就算是叶孤城也得提高几分警觉,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那把乌鞘长剑用的是海外寒铁所铸造,那当然是一把天下名剑,所以让他在这甫一交锋间便感觉有些奇怪的是对方的飞刀。 那看起来莹莹碧玉,透若琉璃的四把飞刀,与长剑这电光火石的撞击之中,居然没有丝毫被寒铁长剑和被剑气所伤的征兆。 他虽然远居白云城,却为了打造手中的飞虹遍访锻造大家,以白云城的财力也足以支撑他找到这世上最好的材料。 而显然这四把飞刀所用的材料和技艺都绝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 以至于在此时他也越发相信,这海上奇珍确有其事,他面前的虽然长得很像是个人,但应当是这海中持有特殊的武器的种族才对! 时年不知道短短一刹间,这位看起来很像是个专注剑道,没什么奇怪心思的白云城主,居然脑子里闪过了这么多的想法,甚至以为他那双本就黑亮的眼睛着了晨光愈发明亮,只是因为要更加谨慎地对待对手—— 实则叶孤城已经想好擒获对手之后第一个问的是什么问题了。 是海上的矿藏! 这四把飞刀远胜一般的暗器飞刀,悬系在飞刀之后的丝线更是不同寻常。 好在叶孤城也不是个寻常的剑客。 在发现剑气无法破坏对方的武器,甚至无法破坏这同样不知道是何种材质的丝线之时,这俊秀端方的白衣青年突然飞身后撤,恰恰避让开那四道交缠掠空,直扑人死穴而来的飞刀。 时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他手中长剑的轻鸣。 清晨海面上那些琐碎凌乱的声音都被这一声长剑的鸣啼所取代,晨照之光也尽数落于这一剑的辉光之中。 灿然夺目的剑光还未从这长剑上释放,只是剑尖所指便已经感觉到了一股迫人的气势。 但她在此时做出了一件让叶孤城万万没想到的举动。 这从海面出水便已经可见轻功水准非同一般的少女,此时急掠而来,用着像是要撞入对手怀中的力道,却是掌心包裹着炽火绵延的气劲,握住了他的这把长剑。 这只手纵然有内劲护体,更是叶孤城从未见过的雷霆烈火之威外放的内劲,也无可避免地被飞虹之上凛冽的剑气所伤。 叶孤城刚闻到一点血腥味,也在同时看见这只从指缝之间渗血的手,指间夹住了一把先前收回的飞刀。 他防着对方的另一只手,却没想到她会用那只负伤的手直接滑到了临近剑柄位置的时候突然发难。 飞刀这样的短兵,就算用匕首的方式与长剑交手,也是一寸长一寸短的劣势,可她身形奇快,阻滞了剑势的手上飞刀如短刀一般掠起了一道惊鸿刀光。 这刀光本轻柔似梦,翠玉琉璃像是因为折射着海面上的碧波,形成一种诡异的梦幻之色,现在却因为上面沾染的血光,有了一种格外凄艳迷离之态。 这一道刀光太近了,近到她那古怪的内劲也同时足以爆发出来伤人。 令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到底是刀光更加惊人一些还是那绝不应该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用出来的内力更加可怕。 飞刀与长剑在这瞬息之间过了十几招。 刀气剑气的震荡让时年手心撕裂开的伤口越发难受,却也将叶孤城那蓄势一剑给破坏殆尽。 也正在他因为对手表现出的水准见猎心喜,而不只是想问出那飞刀所用的材料是否是什么海中矿藏之时,对方那才让他松懈了几分关注的左手,另两把飞刀骤然出手。 这不是与那四把同材质的飞刀。 但其实到了这个份上飞花摘叶都可以伤人,更不用说是刀。 而偏偏此时长剑与那以短刀刀法应战的飞刀相抵,就算是叶孤城也暂时不得抽身。 他小看了这个对手!这是个他不沉静心神全力应付,便无法取胜的对手。 长剑受制倒也不影响他侧过头避开那两把飞刀,然而时年在这飞刀之中用了点巧劲,它们走的看似是直线实则不然。 于是那两道弧光一道击碎了这白衣若仙的青年头上的檀香木座的珠冠,一道在他那白玉一般莹润的脸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她才不是个只让自己受伤吃亏的人! 不过也正是在这得手之后本可以乘胜追击之时,她像是被此时海面上的海风所卷携,飞刀又一记与长剑的撞击之中,她人已借力凌空后撤。 方才出水之时的速度已经足可以称之为天下独步,现在人在海面上倒行后退,骤然翻身入水,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叶孤城这本想反制的剑招落了个空。 她才不打算继续纠缠,打不过还不能跑吗,又不是遇到石观音那种老怪物。 发冠被击落,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的白云城主,更有一种浮云绝尘的气度,但他脸上的那道伤口上的血淌了下来,又好像是让这缕浮云染上了血色。 他迟疑了片刻才收起了飞虹剑,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痕,脸上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表情,望着那交手的青衣少女入海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年当然不会蠢到直接朝着水上集市的方向入水。 虽然她的武器还没有暴露在人前,她的轻功身法按理来说也没什么明显特征,何况宫九和她本身的身形相差太多。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兜了个圈子才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出水,飞快地返回了船只停泊的区域,从走时打开的船舱翻了进来。 听到她的动静,在角落里的宫九睁开了眼睛。 他一眼就看出她负了伤。 她的唇色要显得比之前苍白,这绝不可能是因为在海里泡久了。 对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海水的温度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就像此前在无名岛上的时候,来找宫九的下人就说过了,他足可以在海里待上一天一夜。 果然,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有一道横亘的伤口,此时已经被海水泡得有些发白。 能伤到她的剑想必不是一把寻常的剑,宫九自己就是个剑修,自然清楚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 “你是遇到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了?”他突然开口问道。 “叶孤城。”时年回答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必要跟这个阶下囚说这么详细,便转头便去取了药箱,准备给手上上药。 “那个装武功秘籍的盒子,底下有个夹层。”宫九又出声提醒道,“你现在就算上了药又隔着特制的手套,像叶孤城那样的人也能察觉到你的手有伤,你如果不想暴露底细,最好还是听我的办法。” 他那双格外锐利妖异的眼睛看过来,里面写满了笃定,像是吃准了她会按照她说的做。 她确实去拿了那个盒子,反正现在吃亏的也不是她。 当她掰开了盒子夹层的时候,看到的是里面一张丝绸绢帛,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分明是一段内功心法。 她忽然想到了之前宫九被她的飞刀所伤的时候那种离奇的自愈能力。 他这样一个独断专行的人,虽然有受虐的毛病,显然也不会将这种习惯暴露在手下人面前,所以有特殊的功法也说得过去。 有嫁衣神功的根基在,更有朱藻打小给她拓宽眼界的教导,时年虽然不敢说自己能分辨得清所有内功心法的优劣,却也看得出宫九的这一门功夫,只是为了加速自愈,确实不是什么歪门邪道的功夫。 甚至这也不是什么难上手的内家心法。 当她掌心的伤口被催动的内劲修复到只剩下一道白线,恐怕不需要多时就能够愈合的时候,她看向了宫九的方向,有些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她在他的面前盘膝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有趣。”宫九显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聊了吗?武功绝学唾手可得,也不难学,权势财富也只是个数字而已,就算是想要极地的冰花,也有办法弄到手,只是看想不想要得到而已。” “所以看到无名岛兴起有意思,看到你这似乎是想把它颠覆掉也很有趣。” 他神态的散漫任性里有种日积月累的孤寂。 “说起来,吴明倒也是个有趣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提出隐形人这个定义,你得承认他的这种想法让杀手这个行当都变得有品位了起来,起码要比青衣一百零八楼这个组织有品位得多。” 时年听说过青衣楼。 按照沙曼所说,那是当今明面上最强大也人数最多的杀手组织,青衣楼中的铁面判官和勾魂手到的地方,便必然要有人送命。 但诚如宫九所说,一个杀手组织如果只是因为凶名远播为人所知的话,也差不多不能长久了。 毕竟这世上多的是有人去提防这样手段的刺客,而隐形人才是真正防不胜防的。 “可是这样的品位好像并没有人会欣赏,”时年托着下巴,像是朋友闲聊一样接下了他的话茬,跟宫九这样的人去说什么杀人不符合基本的道德观之类的话显然没有意义。 “比如说你杀了个人,谁也不知道是你杀的,这当然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可是当你想让自己的成就感更进一步的时候,你把它说出来了,它也就不再隐形了。” “你也说了,这样的杀人桥段只能说是低级趣味。” “再说你说的功夫一学就会这事,我年幼的时候也觉得,但凡是我见到过的功夫,我虽不能说模仿个彻底,却也敢说自己能模仿出七八成来,经脉通达悟性超人,习武好像不是什么有挑战性的事情。” 宫九得承认她确实有这样的天赋,否则他也不会把压箱底的招数丢给她用来疗伤。 人有相似之处,才有了可以聊的地方。 只听时年继续说道,“我当然不是说你幼稚,我只是想说,我的心态转变发生在当我找到了一条可能暂时没有人尝试的武学之路的时候,因为这种天赋反而成了助力,每进一步都有一片新的天地。” “你想让我换一种武器?”宫九挑了挑眉头。 “我可没这么说,”时年摇头说道,“我只是在说,你或许可以把眼界放开一些,深海与极地之中,人的生命总觉得显得渺小,我也去过沙漠,沙漠里的风暴让人有种不可抗衡的危机感,我还听人说起过活火山。 我一直在想,当武道修炼到极致的时候,人定胜天这个话是不是也能用来形容人的武力去对抗自然。但我起码知道,当我每往前迈出一步,我都距离那个可能只是一个传说并不存在的破碎虚空更近了一步。” “谁知道这个未来是什么呢,但我起码不会让自己困在一个地方原地自满。” 依然被封住了内力也被铁链束缚的白衣青年眼神微动。 他好像还是小看了这个姑娘。 对方的心气一点也不比自己小多少。 即便她才被人的剑气所伤,其实他如果全力出手,也应当能稳赢她才对。 “如果有一天找不到对手的时候,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宫九沉默了片刻后又问道。 “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想问你,你跟这江湖上盛传的六位高手都交过手了吗?此次除了大悲禅师都来了,你没打过更没有取代他们的名号,为什么已经有了独孤求败之意?” 宫九闻言露出了个笑容,“可是你好像并没有给我这个出手的机会。” 机会总是会有的。 但现在把他放了也是不可能的,时年还没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 她重新换上了宫九的行头,走上甲板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被她丢去安排制造海中奇珍线索的假象的突然回来了,看到她的时候齐齐行了个礼。“九公子。” “如果我没记错,交代给你们的事情应该没这么快完成?” “不瞒九公子,”其中一人开口道,“原本我们两个是按照九公子的吩咐去做的,但是海中有特殊珍宝这条消息好像并不需要我们去说了,今日清晨白云城主叶孤城负伤归来,您还没下船恐怕不知道,现在集市上已经传遍了。” “此地高手云集,负伤本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叶孤城剑术超绝,但能伤到他的人不是没有,可白云城主绝不屑于在自己是如何受伤一事上说谎的。” “我们听着都觉得不太信,不过叶孤城确实是这么说的,他是伤在了一个海中异族的手里,对方用的武器也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材质。” 时年捏了捏自己袖子里的飞刀,忽然觉得有些歪打正着。 至于海中异族这个说法,只能说叶孤城高兴这么称呼就这么称呼吧,跟她这个假宫九有什么关系。 原本以为在修炼内功的时候遇到叶孤城不是个好消息,偏偏这么一歪,变成了一个足以更进一步证明海中珍宝确实存在,让这些人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就是难为叶城主了…… 时年想归想,却没打算给对方来个赔礼道歉,说不准她还得找上门去求证求证。 那两个人不懂为什么九公子在此时居然还笑了出来。 “下去吧,推波助澜一番就行。” 等到时年行走在集市上的时候,这个消息已经经过了人传人这种最容易夸大其词的途径,变成了—— 叶孤城夜探海域,误入了异族领地,成功发现了这里有一片能打造神兵的矿藏,好在这位身先士卒的高手虽然负伤,却还是成功逃离了出来。 要不是白云城城主地位超然,身边还跟着一支来路不明的队伍,再加上他伤的是脸又不是手,天外飞仙的震慑力摆在这里,虽然他的住处附近有不少打探消息的,倒也没有哪个人打算凑上去触他的霉头。 甚至还有人大为笃定地表示,为何动手的是异族妖类,因为大概正常人比武的时候不会舍得往叶孤城那张脸上动刀子。 真的敢这么干的时年闻言格外汗颜。 她一边听着这些漫无边际的猜测,一边在浮桥上走,突然看到了一缕格外抢眼的红色。 这红色的披风如此醒目,也不做他人想了,正是昨天请客的陆小凤。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上去打个招呼,突然看见一个身着雪白衣服的娇俏姑娘扯着一个人一起冲到了他的面前。 时年觉得她好像近来见到穿白衣服的人与日俱增,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带动的潮流。 但不论如何,这身白衣确实是能让原本便很适合穿白色的人增显气质的,比如这个冲到陆小凤面前的姑娘,白衣服显得她这拦人的动作都多了点仙气,而她突然柔软下来了表情看向对方的时候,这白衣又显出几分轻软的温柔。 “你怎么把他也给拖来了?” 有司空摘星的提醒,陆小凤已经做好了薛冰会来此的准备。 所以他现在看向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无奈地跟着冷罗刹薛冰被拖来这里的怪人又瘦又矮,偏偏生了个大如斗的脑袋,就算是被个美人拎着,他也像是刚被人从酒窖里拖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显得此人正是醉醺醺的状态。 “还不是为了你?”薛冰咬了咬下唇,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你要来冒险我当然要帮你打探打探消息,我听说孙老爷能联系上大智大通,所以就去找他了,我别的没有,银子管够,可他非说,最近想通过他去找那两位打听海上奇珍消息的人太多了,结果那两位干脆躲起来了。” “那你也不用把他带来吧?” 薛冰一跺脚,“你懂什么,他这再什么都不说,难保后面有不如我好说话的,直接刀架在他脖子上了,还不如把这容易被人祸害的老酒鬼带到你身边来,我又没忘记你以前还要去赎他出来,要不是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我才不乐意自己也沾一身酒气。” 陆小凤这下听懂了。 他还得多谢薛冰这一手,保住了他的老朋友。 “其实现在我倒是想自己去探索探索这海中的情况了。”陆小凤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薛冰的怒视。 她又不是没听到集市上的人说,海中异族说不准个个都是美人,这岂不是正合陆小凤的心意。 “薛大小姐你可别乱发脾气,我只是想说,我现在更想知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他凑到了醉意满脸的孙老爷面前,“这个问题,大智大通前辈能给钱之后回答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个声音朗声说道——“陆小凤,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时年拂开人群朝他走了过去。 她突然觉得,和叶孤城打了一架不是坏事,险些被司空摘星偷走黄楼令牌,居然也不是一件坏事。 烟雾弹,当然是越多越好。 第66章 066(一更) 被人逮到在背后议论底细,就算陆小凤自觉自己脸皮很厚,还是有些尴尬的。 尤其是当这个底细的消息来源是司空摘星先从人家身上偷走了腰牌的时候,那就更尴尬了。 不过这位宫九公子今天似乎看起来心情不错,连那张有些邪性的脸看着都温和可亲了不少。 “我还以为事涉秘密组织,所以打算打听打听,怕跟九公子交朋友有什么忌讳。” 陆小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显然不小,不过在场能听出他在扯谎的三个人—— 孙老爷是没醉也要装醉的人,薛冰是绝不会揭穿陆小凤的,毕竟她觉得有些人就算是在骗人也很可爱,而时年巴不得陆小凤继续瞎扯,让她在打圆场的时候“隆重介绍”金风细雨楼呢,又怎么会在意这个。 “其实不是什么秘密组织。”她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花满楼从临时搭建的码头散步回来的时候,便听到房间里陆小凤昨天的客人,也就是那位宫九公子在说,“我方才也说了,金风细雨楼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组织,不过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兄弟凑在了一起而已。” 陆小凤每天的客人还真是挺不重样的。 他眼睛看不见却能闻到他这三位客人身上的气味,除了“宫九”,另外两位都是陌生人。 宫九说完,陆小凤接话道:“可如你方才所说,这楼主甚至年未过二十,便已经有勇气绝不涉足黑/道上丧了良心的买卖,从护镖运粮这样的营生里挣钱,已经是这天下一等一的体面人了。” “陆兄如果有兴趣又正好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介绍楼主给你认识。”时年这么说的同时在心里补了一句,当然恐怕并没有这个机会。 “那么不知道宫九兄弟在楼中担任的是什么职责?”陆小凤又问道。 “区区不才,武功不精,腆着脸在楼里担任了个迎宾待客、宴饮庆贺的主持的位置而已。” 时年这话一说,陆小凤刚想说这其实听着还是个挺舒坦的位置,却陡然一惊。 方才的谈天里,她对金风细雨楼的定位,给陆小凤的感觉像是几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小年轻不想承蒙祖上余荫庇佑,这才建立了这样一个各凭本事在正道上吃法的组织。 毕竟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语气坚定,没有分毫说假话的意思。 但“武功不精”就实在是个笑话了。 她这轻功甚至在自认轻功天下第一的司空摘星之上,武功光论招式也看得出是名家所授了,更不用说是那江湖上失传的如意兰花手,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可以学上的。 倘若她是武功不精,那么能担任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人又是何等的气魄和本事。 陆小凤却没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这今日脾气格外好的家伙,昨日还有些阴沉,他也摸不准对方的性格会不会回复。 何况,金九龄隐约透露出对方有皇室背景,更让他觉得这金风细雨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也让九公子和那个“楼主”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时年倒是没想到陆小凤连“金”这个字都给广泛考虑了,她看向了窗外,那个白衣的温润公子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样,意识到屋内的谈话已经暂时告一段落,这才走了进来。 这分寸有度的举止让人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 他虽看不见,听声和闻味却足以让他分清每个人的位置。 是以他举止自然地找了个空座坐下,对着时年所在的方向微笑着点了点头。 上天实在有些亏待这个举止都让人心生愉悦的青年,他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同情他无法看到都是一件很不合时宜的事情,因为他本身就已经是春和景明了。 “我本以为你会在这里的,还想着蹭你一壶好茶招待薛大小姐。”陆小凤决定不纠结金风细雨楼的问题了,反正目前看起来宫九是友非敌,再计较人家的出身反而显得他没什么诚意了,便转而对着花满楼调侃道。 “我方才去看了叶城主。”花满楼回答道,“毕竟是在海上集市附近出的事情,我也担心会有人……会有什么东西来袭击此地,所以去找叶城主确认了一下情况。” 【我发现这里的人别的毛病都好说,联想能力格外出众。】一听花满楼这话,镜子忍不住吐槽。 他也越发觉得时年当真是个在糊弄人上很有一套的天才,现在这一层层的特殊身份就像是个保护壳一样将她的本来面目给笼罩了起来,叶孤城倒是有幸见到了她的真容,宫九也是—— 可惜前者被她一刀划在了脸上,还以为她是什么手握特殊矿脉打造武器的海中异族。 后者现在还在船舱里绑着呢,似乎是要被她往挑战人类极限的方向上拐带了。 “他怎么说?”陆小凤当然不信这外界以讹传讹到让他觉得听起来就很不靠谱的说法。 尤其是叶孤城夜半闯海域这种可以写入传奇话本里的情节,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仁兄瞎编乱造的。 在陆小凤看来,叶孤城其实比绝大多数人都对这次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说他是去找个和白云城附近相似的地方练剑的可信度,都要比他是闯进了人家老巢里这种说法有可信度得多。 “那个跟他交手的,武器材质很特殊,刀法也很古怪,”花满楼回道,“叶城主说他如果不全力出手估计还制不住对方,所以才让对方逃掉了。至于海妖异族的说法——” “其实他现在看着剑上的血也觉得这个说法有些不切实际了,只是因为那确实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连叶孤城都承认那姑娘的美貌和实力……”陆小凤觉得这事情有些玄乎。 他正想说自己还是不继续打听了,免得心里有心事睡不好觉,便感觉到薛冰踢了一脚他的椅子,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的小姑奶奶你又怎么了?” “没良心的负心贼。”薛冰轻斥了一句。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有说。”陆小凤竖起了手指,就差没有指天发誓他绝不会半夜效仿叶孤城,也去暗礁上晃悠晃悠,然后用灵犀一指试试能不能接住对方的刀。 “不提这个了,另外我还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事情,”花满楼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从他那张谦谦君子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是在给陆小凤解围的样子,“我的耳力你应该是信得过的。” “我在离开叶城主的地方的时候,听到有个侍卫喊了一声世子。” 陆小凤当然相信花满楼的耳力。 习武之人的听觉本就要比寻常人出色得多,更何况是花满楼这种在眼睛上看不见的,听力反而会更加得到加强的人,他说听到有人喊世子,想必不可能是他听错了。 但白云城久居海外不与其他势力有什么瓜葛,这个世子到底是哪家的世子,陆小凤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而时年没想到的是,她从陆小凤那里出来没多久,便被这位“世子”给找上了。 她正盘算着要如何将这些无名岛上的“隐形人”在这水上集市的舆论上再多派上几分用场,沿着最靠近外围的浮桥漫步,就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领着几位侍从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对方一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玦,便是眼神一动,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显然他就是直奔着她来的,而不是恰巧经过。 不对,准确的说,他找的是宫九。 时年一眼认出来,此人脸上带着个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比起特定模仿某些人的面具,这种只为了隐藏身份做出个假脸的,在五官上多少容易有些违和感,但不得不说,做这个面具的人已经算是易容的个中好手了。 再看他带的侍从之中还混有白云城的守卫,时年毫不怀疑,这位正是花满楼在拜访叶孤城的时候听到有人称呼为世子的那一位。 这一带正好也没什么人,所以对方并没太顾忌地上来拱了拱手便开口道,“原来是太平王家的王兄,此前见到王兄那一手擒拿司空摘星的手法实在漂亮,只可惜没能亲自上前来说两句。” “你是?”他身上可没有个昭示身份的玉玦,时年问出这话也压根不怕自己被人揭穿。 何况,对方还带着易容,就算原本的宫九认识,她也大可以推脱过去。 “小弟正是南王世子。父亲觉得小弟没什么本事,便将我送去白云城拜白云城主做剑术上的师父,也不求学出个名堂,像王兄这样可以闻名江湖,只求学个一招半式也就够了。” 南王世子…… 这人开口的语气礼貌,但很奇怪的是,时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尤其怪异的倨傲。 大约是在金风细雨楼中养成的习惯,她对江湖和朝堂的界限并没区分得这么开,所以在大致了解了江湖势力之后,她也对此时官方的分封情况大致有了数。 南王的封地已经临近南海了,找上叶孤城拜师在情理之中。 可为何这位应该算是边陲之地的世子,在对待她这位虽然是假冒,却确确实实是太平王世子的兄弟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的、认定对方不过是个武夫的意味。 “原来是南王世子,不知王弟有何事?” 南王世子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王兄不用紧张,既然都来了此地那就是缘分。不过我见王兄受陆小凤之邀去做客,那陆小凤与花满楼是至交好友,不知王兄可曾见到他了?” 时年不知道他问及花满楼的用意,这瞬息的斟酌后,她将本想脱口而出的话改成了——“见自然是见到了,不过是个商贾之子罢了,王弟为何要提及此人?” 南王世子笑道,“自然,商贾之子以太平王的地位是看不上的,王兄觉得我打听他奇怪也理所当然,可花满楼到底是江南花家的嫡系,你也是清楚我们南王府的位置的,倘若有些商业上的交易想拓展出去,找江南花家要合适一些。” “不知王兄可方便替小弟引荐一番?” 他说的话确实在情理之中,但他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这个动作却显得他有些焦虑。 焦虑,代表着他在说的或许是个假话。 陆小凤觉得叶孤城其实对此地的秘闻没什么太大兴趣,要不是她今日意外出现,叶孤城并不会这样成为视觉的焦点,对此亲自拜访过叶孤城的花满楼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他们也并没避讳在时年面前说出这个结论。 这么一想,恐怕更想来此的还是这位南王世子才对。 但放着那海上秘闻不管,先来找一个说白了跟花满楼也没见过两面的堂兄弟,来代为引荐和花家做交易,这事情怎么听怎么觉得古怪。 尤其是他提到南王府的位置偏僻,却还持着一份他这话里更像是在给予一种恩赐。 时年权且记下了此人的古怪之处,打算回头让人也查查这位的底细,“引荐称不上,倘若我下次前去拜访,王弟随我一道去就是了。” 至于去了见不见得到人,那就要看她的调查结果了。 南王世子笑得多了几分放松,“那就烦劳王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停在了那里,眼神有些怔愣。 时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对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勉强算是有些意外的组合。 那是金九龄和“上官丹凤”。 金九龄可以算是长了张俊俏的面皮,虽然年过四十却也保养得宜,但在此时的南王世子眼中,他和身边的女伴形成的鲜明对比,无疑是让人觉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上官丹凤”穿着的依然是那身黑衣,没有鲜花铺路,只有摇晃不稳的浮桥,可她显然很懂得如何用这样简陋的条件来表现出自己的优势。 这位在一出现便给时年留下了指挥手下打劫自己却装无辜很有一手的女人,因为海风将她的黑衣黑纱朝着一侧吹动,更显出几分弱柳扶风衣袂翩跹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来算盘打得极好,然而上来三个手下都遭到了时年的迎头痛击,她休息得恐怕不大好,表现出来的就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南王世子眼睛都要看直了。 “上官丹凤”的样貌本就是一等一的好,她当然扮得了端方耍得了明艳泼辣,但她为了和金九龄联合便得先捧着这位六扇门名捕一些,这副做派也正好戳中了南王世子的保护欲。 金九龄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看过来。 那个眼神直愣愣看着“上官丹凤”的毛头小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这么沉不住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倒是那位九公子看到了他们两人在一起,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觉得得找个糊弄过去的理由。 “我记得那个男的是陆小凤的朋友。”南王世子当然不可能不认得金九龄,他只是需要找个切入的话题,“王兄可知道他身边的那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时年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 在她的判断里有待观望的金九龄、“上官丹凤”和南王世子,眼看着可以搞出一番三角恋的狗血故事。 她决定添一把火,反正越乱越好。 她冷着语气回答道,“劫匪。” “什么?”南王世子一时之间没从时年的话中反应过来。 “我说,那个女人是个海上的劫匪,此前竟敢对我的船动手,我让金九龄给我看着处置,这便是他给我的答案。” 南王世子听懂了。 但他的眼神也更亮了。 第67章 067(二更) 一个劫匪。 这个身份就很妙,南王世子此刻便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身边的“太平王世子”似乎很不满他这么个堂兄弟,居然看一个女人看走了神,有失皇家身份,冷哼了声便掉头离开。 金九龄预备说给“宫九”听的理由都已经涌到喉咙口了,却发现对方压根就懒得管他们两个为什么会混到一起的,只留下那个毛头小子还在原地,依然还在用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打量着黑衣美人。 他正准备在这位金鹏王朝的公主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便看到这个相貌平平的青年突然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一块玉玦,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腰上。 这块玉玦的样式与宫九的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但有一点确是一样的,这也是一位王府世子。 金九龄的眼前一黑。 只是一个尚未明确真假的海上秘藏传闻而已,怎么皇室身份的人一个接一个。 他当然也会怀疑有没有可能是作假,可这青年贪婪美色的表现之余,更是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自信与跋扈,显然他并不怕有人质疑自己的身份是假的。 南王世子整了整衣襟,朝着“上官丹凤”走了过去。 他要好好介绍介绍自己。 -------------------- “看来你顶着我的外表做了不少好事?现在又在想什么歪主意?” 宫九看向了在外面晃了一圈回来后,坐在桌边继续看他的武功秘籍的少女。 反正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闯进来,她此时依然是卸下了行头,用自己最舒适的状态活动。 她托着下巴露出几分懒散之态,逐字逐句地钻研秘籍的眼神又显得尤其认真,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宫九看到她略微翘起了唇角,扬起了个有些恶趣味的笑容。 “你这个无名岛的九公子也可以说别人想的是歪主意吗?”时年偏过头朝他看去。 不得不说,人长得好看,就算是这几日下来他看起来清瘦了些,也不影响他在不表现出自己独特爱好的时候那种赏心悦目。 若不是将他放出去目前来看还不确定会不会干扰她的计划,以他们暂时达成的和平协议,他们完全在此时可以同桌共饮。 “起码我做不出像你这么胆大的事情,明知道我是太平王世子了……” 宫九没继续说下去。 她这散步回来第一句就是太平王世子在这里待得可安好,宫九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却也看得出来,她就算是知道了也懒得改掉对待他的态度。 “我在想南王世子的事情。”时年回答道,也算是解释了她是从哪里得知的宫九身份。 “南王世子……”这苍白而俊秀的青年脸上闪过了一缕沉思。 “你认得他?”时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不,恰恰相反,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南王历次的回京,都没带上这个早早就被他封为世子的儿子,以至于有很多人传闻,他是不是对这个儿子有什么不满。”宫九摇了摇头,“我甚至怀疑他的身份存疑。” “可是今天见到他,他又是有叶孤城这样的天下名剑做自己的师父,又有一种众星捧月才养出来的颐指气使,不像是被冷落的样子。” “那还有一种可能,”宫九指了指脸,“他的样貌有问题。要么是什么天家的忌讳,要么有所残缺,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毛病。” 时年若有所思,“他带着人/皮/面具,按你所说其实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他来此是完全不必要带易容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又并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意思,确实是脸上有问题的可能性很大。” “你若有兴趣知道这个秘密,把我放了,我带你夜探个究竟。”宫九显然不怕叶孤城,所以也将夜谈南王府和白云城的联合势力的地盘这个建议说得跟吃饭喝水这么简单。 “您还是安分待着吧,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多对我来说越没有好处。” 时年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其实并没有安分下来的意思。 南王世子突然在她面前跳了身份,一来觉得同为皇族后裔,彼此之间在此坦言身份,也算是有个照应,二来,他似乎有意拉拢江南花家,所以需要她代为引荐,找个说话的机会。 不过他现在找到了个让他分心的东西,她既可以拖着对方,看看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想达成什么目的,也不妨给金九龄和上官丹凤这两个莫名其妙联系在一起的人添堵。 而在那天见到这三人之后的几天里,这海上集市上来了越发多的人。 路途远的那些也陆续赶到了。 她此前跟宫九说除了大悲禅师之外另外五位高手都到了,实则当时有些还在路上,只是来此的难免有消息灵通的,已经连泊船的位置都给他们留好了,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齐聚一堂。 关中珠光宝气阁的大当家阎铁珊,长居山西的天下第一富豪霍休,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武当派虽是长老威望却犹在掌门之上的木道人…… 时年甚至觉得倘若这个地方的人先不想着海上的宝藏,而是举办一个论剑大会,应当也会很有意思。 倘若真有这么个比斗的话,那她也挺乐意把宫九给放出来的,毕竟老一辈里有木道人的两仪剑法,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与峨眉派剑法,年轻一辈里又有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她能装得出宫九的说话方式和样貌,却装不出宫九的剑道造诣,太容易露馅了。 可惜这些人看起来没有先打一架的意思。 她还发现了一位大约算是隐藏的剑术高手。 那位紧追陆小凤而来,带来了孙老爷的薛冰大小姐,以时年这个旁观局外人的身份,和动不动就凌晨出没出去练功的习惯,不止一次见到她与一个老妇人见面,似乎并不像她说的来意那么简单。 而那个老妇人,到底是真的是个年迈的仆从,还是个乔装改扮成老妇人的,以时年的眼力当然看得清楚。 在她虽然垂着眼帘做出的老态眼神里实则有种剑光昭彰的观感,而她从袖子里露出来的手,也显然是只握剑的手。 最有意思的就是她发现有个在薛冰的认知里叫做上官飞燕的女人,跟她是一路的,可上官丹凤却没少被她嫌弃。 然而无论是上官飞燕还是上官丹凤,人的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那里面的野心和掌控欲简直如出一辙。 人多了秘密也多了,总归是有点麻烦的。 陆小凤就觉得花满楼会挺头疼。 毕竟江南花家搭建的海上集市来了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本事不小,也哪一个出了事都会有影响,可在时年看来,现在最头疼的其实是叶孤城。 他本就因为海上偶遇了那个被他认为是异族的少女,来来去去地被不少人找上门打听消息。 而偏偏跟他一道来的这位南王世子,并不是什么能安定下来做点正经事的人。 叶孤城接待完上门拜访的独孤一鹤,从船舱的走道上经过,便听到这位南王世子,居然在盘算着如何解决六扇门的金九龄。 真是胆子大到没边了。 “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再动手。”他一出声惊得对方几乎跳起来。 南王世子尴尬地回头看去,这位剑术上的挂名师父,本就对他出奇得冷淡,此时他脸上那道刀伤虽然愈合了,却还是留下了道暂时消退不掉的痕迹,也显得这位气质缥缈空灵的白云城主多了几分凶相。 “不过是说着玩而已,师父不要放在心上。”南王世子讪笑了下,嘴硬地回复道。 叶孤城不是个傻子,对方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看他说话时候的底气便有数了,何况—— “那你的贴身近卫现在在哪里?” 南王世子回答不上来, 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说,那几个近卫死士,此时正在刺杀金九龄的路上。 金九龄又不像是这些手底下人成群的,他要出海探测,总还是要自己去的,尤其是当上官飞燕手底下的那三个人没有给她当打手的本事之后,自然需要有人取代这个位置。 他虽然自认为自己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上占据主导权,却也必须亲自做这件事。 而海域辽阔,他很快就已经和一同出发的船队分散了开来。 这是一艘轻舟,在碧波上小得只有一个黑点。 他估量了一番还能行进的距离,以防海上风浪影响无法在天黑前回到海上集市的驻地之中,觉得还能往前一段,而前面正有一片海中暗礁,说不准就能如同叶孤城所描述的那样,见到那特殊身份的种族。 他当然不会跟叶孤城一样轻敌,以至于被这些上门“看望”的人看了笑话。 到时候宝藏在他手里,他支援金鹏王朝的嫡系复国,又能领取另一份巨额的财富,那他便再不需要生活奢靡还得担心有没有足够的钱来支撑开销。 在海面上景物没什么变化的时候,他总是难免要多想一点的。 不过等到看到暗礁地带冒出来在海面上的礁石后,他也来不及继续做自己的白日梦了,他跳下了船,将船栓在一处礁石上,几个起落间便落在了这海上的落脚点。 可惜这里和寻常的礁石也没什么区别,再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不过的地方。 也正是在此时,金九龄忽然听到了一阵水波划动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远处有一艘船正在朝他靠近。 以他的眼力并不难看出,这船上人的打扮还有些眼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那位在上官丹凤面前极尽表现欲的南王世子的手下。 金九龄突然有点不妙的预感。 若是旁人,也跟着来此还可以解释成是来碰碰运气的,但南王世子对他的态度明显有问题,这位皇室贵胄没有太平王世子的好本事,却比对方更能摆架子得多。 虽然他没直言,却已经就差没把“我看上那姑娘了你自觉点让开”这句话写在脸上。 金九龄握紧了手里的扇子。 上次被时年把他那把造价不菲的扇子给震碎了之后,他又换了把新的,这把自然不如上一把看起来有身份,却也足够充当武器了。 果然他并没有猜错的是,那艘船一停下,这船上的侍卫就已经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而这些南王世子近卫,压根就没打算跟他讲道理,一个个已经亮出了刀兵杀意十足。 金九龄此前轻敌之下被人一脚踹进了水里,却不代表他的武功真差到哪里去。 他的三百年来第一名捕这个称号尴尬是尴尬了点,却还是有含金量的。 更何况这些南王府侍卫,放在普通的看家护院上或许能称得上是有本事,然而已经折了锐气的这些人,在跟真正的江湖高手过招的时候,却委实是个笑话了。 这几日来在海上,在集市驻地中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气,和明明距离财富只差一步却迟迟找不到入门机会的憋屈,让金九龄在看到南王府侍卫的杀招的时候,心头的无名之火顿时涌了起来。 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软柿子这个名号可从来跟他金九龄不沾边。 他这扇面一转便是锐利的刀刃,做出了应招。 那些南王府侍从也算是配合默契了,一把把长剑顷刻从他的扇骨之间穿过去,意图夺走他手中的兵器,先将他的扇子给分崩瓦解了,再将这个不长眼睛得罪了世子的给解决了。 然而扇骨牢牢地卡住了这些朝着金九龄刺来的兵刃。 扇面微动,那些长剑已经是进不得退不得的状态。 下一刻,金九龄这得益于少林传授的内功拍出的连绵掌力,将这些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南王府侍从给拍飞了出去。 狠辣横绝的掌力之下,这些侍从身体里的骨骼内脏都发出了被震碎的声音,而这始作俑者却招式未停地以扇为剑,合拢的扇子随着他格外行动自在的轻功出手,一下下点在了这些侍卫的死穴之上。 这短暂的交手,让那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舵手几乎惊得要吓破了胆,但他还没来得及调转船头,立马趁着此时金九龄在应付那些侍从逃走,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把凌空飞来的扇子,像是一把旋转的□□一般直冲他的脖颈而来。 他的喉咙一阵剧痛,紧跟着便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金九龄落在了船上,伸手去拿自己的扇子。 这南王府的侍卫确实给他添了点麻烦,但也仅仅是一点小麻烦而已。 何况海面上有没有来客都看的一清二楚,所以他虽动手杀了王府侍从,却实在是天知地知自己知道的事情,等到料理好了这些尸体,除了南王世子之外,谁也不会觉得他这个捕头会知法犯法,他大可以咬死不承认。 然而他的手刚摸上扇子,还没从这最后一位死者的尸体上将扇子拔/出来,便突然感觉手腕一凉。 他的手上突然缠绕上了两道透明的细线,以他的见识居然也分不出这细线是什么材质。 他悚然一惊,想到了叶孤城说的,“她悬系飞刀的丝线是用的我也不认得的材质,很细也很通透,像是随时都能被斩断,实则不然。” 是那个东西! 金九龄连忙飞快地拔出了武器,染血的扇骨像是一道道连环斩落的锋刀一般打在这突如其来的丝线上,可除了让丝线骤然收紧之外,好像没有丝毫效果。 而缠绕得更紧的丝线几乎让金九龄以为自己的手腕都要被这两道丝线给勒断了。 先有了恐惧,他便很难以平常心来面对了。 尤其是当他看见贴着船边探出了一张,倘若是寻常情况下,他只怕会失神沉沦的绝尘面容的时候,金九龄心头一阵寒意。 所以当那水中“海妖”抬手打出了四道流光星落的飞刀,人已按着船舷凌空而起之时,金九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拿起扇子迎战,而是——退! 她出现得如此无声无息,又曾有在叶孤城手下全身而退的战绩,他虽然自命不凡却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折了性命。 然而他怎么退! 他刚一有动作便被手腕上的细丝牵绊住了,而不知道何时,他的脚上被穿过那小舟两侧船板一个极其细小的孔洞的细线也给缠住了,对方简直就像是有备而来一般。 不对,确实是有备而来! 他这仓促应对,视线在手脚的桎梏上留意,却也看清了那操纵飞刀宛若天人的少女,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正是白云城主身边随从的。 金九龄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好用得很! 那什么劳什子的异族传闻,根本就是南王联合叶孤城传出来的,这才会让历来都还没有传出过什么败绩的叶孤城,不明不白地受了伤。 武者或许不会为财富所动,却一定会被特殊打造武器的材料所诱惑,等他们在海上分散开,便是他们逐个击破的时候了。 说不准本身这东海之上有奇珍的传闻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好一个南王府!好一个白云城! 金九龄这跟事实已经歪曲了八千里的猜想,正是时年这先偷了白云城侍女的衣服,后挂在南王府派出截杀金九龄的船只下面想要达成的,所以时年当然也没打算让金九龄死。 但也没打算让他好过就是了。 那四把飞刀打的是个活靶子,她都能操纵自如,更不用说,在他手脚被束缚之时,就像是个死靶子。 两把飞刀各自穿过了他的一侧肩膀,另外的两把却是击中了他的穴道,金九龄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时年收起了丝线,将船下用防水布包裹的一应伪装道具捞了出来,重新换回了宫九的打扮,白云城的白衣穿在宫九的衣服外面反正也不会露出什么端倪。 做完了这一切,她在那船上的尸体手中塞了点东西后将他沉入了水中,这才带着昏迷之中的金九龄朝着南边行驶了过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她便已经看见了远处有一艘船影影绰绰的身影,船又行了一段已经能看见船上人的身影,她直接抓着金九龄的后颈衣服一跃而起,踏空而去落在了甲板上。 在甲板上等着的,正是才回了无名岛一趟,给她带来了两个岛上杀手的牛肉汤。 “九哥,这是……” 金九龄身上都是血,也并不妨碍牛肉汤认出,那正是那位名不符实的大捕头。 “把他带回无名岛。”时年沉声回道,“告诉老头子,严禁岛上说出有宫九的存在,这个金九龄有大用。” “这是我们能否将这些来的江湖势力分化之后一一解决的关键。”她又补充了一句。 牛肉汤当然相信宫九的判断,虽然她瞧不起金九龄,却也不得不应下了这个再回一趟岛上的命令,确保金九龄只会觉得自己是在重伤垂死之下,发现自己飘到了无名岛上。 而岛上绝没有宫九这个人,只有个会教他如何报仇的隐形人组织。 “九哥你就瞧好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金九龄失踪了。 得到消息的陆小凤难免为他的朋友感到着急。 他吃饭都吃得有些没滋没味地等待着海上的消息,终于盼到一大早船只能出海了,便按照昨日跟金九龄的船分道扬镳的人所提供的线索,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不错,又或者是因为叶孤城说的海中礁石的信息让他在看着地图的时候也本能地往那个方向寻找,日头刚过中午,他便看到了那一片暗礁。 那里可要比金九龄之前抵达的时候醒目多了,有南王府一众侍从的尸体在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看便有些触目惊心。 陆小凤才站稳了脚,便看到叶孤城和一个衣着华贵长相平平的青年从另一个方向抵达了此地。 他看到了那些尸体,对方也自然看到了。 叶孤城蹲下来,指腹按了按其中一具尸体的胸腹,开口道,“少林掌力。” 那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顿时满脸怒气,“我就知道我的人没回来,一定是那个金九龄干的好事,现在他一定是杀了本世子的人畏罪潜逃了,师父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世子?师父? 陆小凤一头雾水摸不清这年轻人的身份,但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什么来洗脱金九龄是畏罪潜逃的罪名。 叶孤城没有回应南王世子的话。 他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透过并不那么深的海水,他看到了那具单独在水底的尸体。 等打捞上来之后,陆小凤敏锐地发现这具尸体的手掌是紧握的,叶孤城在查看此人咽喉的伤口的时候,陆小凤便趁机掰开了他的手。 在他的掌心握着一片极其漂亮的鱼鳞。 第68章 068(一更) 陆小凤不动声色地将这片鱼鳞给收了起来。 他当然可以问叶孤城,当时袭击他的那个姑娘身上有没有这种鳞片,又觉得这个问题听上去不靠谱。 何况倘若真的有,反而坐实了金九龄此时便是发现了什么海中秘藏的踪迹,与白云城以及这不知是什么世子的手下起了冲突,这才导致这群人死在此地的罪名。 他决定按兵不动。 金九龄还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一来不愿意相信朋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二来更不希望听到搜寻到了他的尸体的消息。 但他坐得住,有个人却坐不住。 这个人便是上官飞燕。 上官飞燕觉得她可能并不适合来海上,这个地方就好像是跟她相克一样。 先是遇到了一个不能碰的铁板,搞得独孤方萧秋雨和柳余恨都快被废了,好在她搭上了金九龄,这个天下名捕有着远比他那听起来值得吹嘘的履历更高的自我定位—— 上官飞燕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她现在需要他,否则她这杀了堂姐才顶替上了她的身份出现的计划就要全盘落空了。 为了取信于金九龄也为了给那位在他解释中知道是世子身份的九公子一个交代,上官飞燕同意了他说的解决掉独孤方的建议,但这也意味着她需要花费更大的努力来让姑且还算有利用价值的两人相信,自己还是对他们有感情的。 然而让上官飞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金九龄突然失踪了。 在她试图出门找人之间,一群人直接闯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应对就已经被“请”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等着的正是前几日遇到过的南王世子。 金九龄的失踪到底是什么原因已经毋庸置疑了。 她是个相当骄傲于自己魅力的人,所以当南王世子表现出被自己的美色所吸引的时候,上官飞燕还是相当满足的。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这样打断了自己的计划,会让她高兴到哪里去。 好在,只是几句交谈上官飞燕就确定,这位南王世子看起来很有行动力,实际上却并不能说是有什么本事,甚至在她看来,对方的脑子可能还不如金九龄好用,所以—— 这或许是一个更好的工具,去展开她的“复国”计划。 而这一晚,不平静的并不只是南王世子的地方。 无名岛的船灯火熄灭之时,这里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对船上的布置似乎并不太了解,但他的轻功和内功足够高,也就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船上最有可能是宫九住的地方,显然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难找。 黑暗并不影响他视物的本事,所以当他翻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已经入睡的宫九,而不是一片纯粹的漆黑。 但当他刚往前再迈出一步的时候,房间里的蜡烛突然被一道指风所点燃,下一刻,一道凶悍的剑光在这船舱之中亮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了的只着中衣的青年,骤然握紧了床头挂着的长剑的动作,快得让人绝不敢质疑他不是个剑修。 他这拔剑出鞘横扫而来的剑招,充斥着一种少见的邪性,也像是因为被人惊扰了好梦,才让剑气之中有种极其少见的爆发力。 这一剑之下,寻常人绝无活命的机会,但这个潜入的并非常人。 一道剑气清光从他的剑上爆发出来,两道剑光在烛火辉映之下彼此招架吞噬,烛光只是微微晃动了须臾,可这交手的两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双方留手之下的势均力敌。 宫九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叶城主,今夜无月可赏,阁下有此雅兴出来漫步,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灯火交辉,也照亮了这位艺高人胆大的潜入者的脸,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玉质天成的脸上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 不是别人,正是叶孤城。 他静静地看了那把剑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剑?” “自然。”宫九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不知道白云城主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阁下好剑术。”叶孤城回道。 他会来自然是因为心有疑虑。 但对方这一剑也直接打消了他的疑虑。 当时在见到宫九与司空摘星和陆小凤的交手的时候,叶孤城便记住了他那尤其古怪的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招式。 后来那海边礁石一战,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误导的地方良多,更是仔细想来,那出水而来的少女,无论是身法还是刀气,都与宫九有些相似之处。 另一个怀疑他的原因,则是金九龄失踪一事。 他出于直觉地觉得金九龄并不是已经找到了线索,而是被什么人给解决了。 以这人的本事,能将他击败的,在这海上集市中其实是屈指可数的,巧的很,同时满足昨日离开了海上集市的就更少了。 宫九正好是其中一个。 可此时从他手里施展出来的剑招,纵然双方均是仓促应战,却也足可见剑道造诣惊人。 这样虽然邪气却全然是剑道风采的剑客,绝不可能是当时那个用刀好手。 不过让他有些没想到的是,宫九的剑术居然高明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全力出手的状态下未必就会在他之下。 此外,宫九的手上并没有那处曾经被他剑气所伤造成的痕迹。 “叶城主不该为扰人清梦道歉吗?”宫九嘴角微扬,话中却透着一股子杀气。 “明日必定登门……” “不必了,”宫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城主这上门试探实在无礼,不如就此别过。” 听到隔间隐约传来了有人被吵醒的声音,宫九的神情柔和了片刻,对着叶孤城表现出的也就越发不耐烦,“不送了。” 桌上的蜡烛动了动,像是有一道风在房间里吹过,叶孤城已经没了踪迹,宫九将剑重新挂回到床头,便看到时年从隔间探出了个头。 那原本是沙曼的住处,但因为今日要演这样的一出好戏,她先让沙曼去了牛肉汤的房间,反正她去把金九龄送到无名岛上,暂时还回不来,正好物尽其用。 也让她可以在这里围观了一下用真正的宫九来应付叶孤城的交锋。 “你怎么确定他会来的?” 宫九披上了外衣,将桌上的烛台举了起来。 他顺手在支撑烛台的桌上只轻轻一按,这已经在方才看似平淡实则剑气纵横的交锋中碎成了数片的桌子顿时垮塌了下去。 好在此处的隔音显然不错,否则便该将其他人引来了。 “今日我看到南王世子的人把上官丹凤给带走了,我本来以为他这个做师父的头号大事应该是管教徒弟不要强抢民女,但看起来他跟南王世子之间的制约关系远不到师徒的水准。” 时年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他去关注了另一件事,调查昨天谁离开了这里。” “你当然出去了。”宫九虽然不出门却也能猜到她做了不少事情。 “所以凭叶孤城的脑子和行动力,找上门来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不是吗?” 时年叹了口气,叶孤城但凡不那么敏感一点,她都不必铤而走险将宫九给放出来。 虽然她觉得,以宫九的性格,他恐怕还觉得此时这个联手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游戏怪有意思的。 但他是个足够危险的人。 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因为有趣而交心,更有可能为了什么更有意思的结局而做出让她意料之中的举动,所以他既是一面很好的挡箭牌,却也是一把可能伤到自己的武器。 “我不用再被关回去了吧?”宫九抬了抬手腕。 他的中衣袖口往下再滑落一截,便能看到之前被锁链束缚的痕迹,以他那招修复伤痕都很有一套的内功心法,这样的痕迹显然也不在话下,可他偏偏要让它在此时保持这样的状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恶趣味。 “不用。”时年摇了摇头,“但是你出去的时候,我会跟在你身边。” “用谁的身份?”宫九问道。 “沙曼。”时年回答得很果断。 只有这个身份不会引起船上其他人的警觉,只不过要辛苦她从原本的看守宫九变成自己继续足不出户了。 但对沙曼来说,这种生活总归要比在岛上的时候有盼头得多。 陆小凤觉得一夜之间除了自己的朋友金九龄可能要变成被南王府通缉的要犯——是南王府这一点还多亏了他的朋友多,才问了出来,那个他觉得很好脾气也适合当朋友的宫九居然也变了个样子。 不,准确的说他的表情好像没有变化,但陆小凤就是无端地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点危险的气息。 而他的身边多了个女人。 黑发碧眼的慵懒美人走在白衣俊朗的公子身边,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登对,但陆小凤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自己的女人缘好得出奇,所以也自然分辨得出,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是情侣。 “你就是眼睛黏在别人身上了而已。”妙手朱停如是分析。 “不对……”陆小凤拨弄了一下自己的红披风,换了个更悠闲也更适合自己思考的姿势,“不瞒你说,那个女人的眼神让我觉得眼熟。” “不是因为你觉得宫九公子跟我一样有了媳妇就性格有变化?”朱停又问道,他这话说完,在一旁的老板娘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来,我就是感觉,比起现在的宫九,那个沙曼姑娘反而要更像原本的宫九一点。”陆小凤摩挲着自己的那两撇胡子沉思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个在玩什么互相易容假扮的游戏,就看谁能先发现。” “这游戏恐怕只有你陆小凤乐意玩。”司空摘星吐槽道,“非要验证你这个离谱的猜想是有个办法的,那就是我再去偷一次这位宫九公子的东西。毕竟如你所说换了身份,贵重的东西总不可能也交给对方保管。” “那还是免了。”陆小凤可不想要自己的另一个朋友也出事。 他看向了坐在窗边位置的花满楼,他打从自己进屋开始到现在就保持着一个安静的状态,一句话也没开口,让陆小凤有些不适应。 “你在想什么?”他朝着花满楼问道。 花满楼清楚这句话是问他的。 他的手上拿着的正是陆小凤从那最后一个王府侍从的手里拿到的鱼鳞,这片鱼鳞漂亮而剔透,看起来尤其罕见。 这也是陆小凤为什么生怕这片鱼鳞的存在反而给金九龄定罪了,因为这恰恰有可能是一片人鱼的鱼鳞。 “我在想,这可能并不是一片海里的鱼的鱼鳞。” 花满楼又摇了摇头,“但我也无法保证,你可以跟我描述这片鱼鳞的长相,我摸它的形状纹理觉得熟悉,可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是不能轻易下定论的。” “如果这不是一条海鱼的鱼鳞,这个人将鱼鳞放在那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陆小凤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 “或许是为了欲盖弥彰,或许是为了将这件本来是私事的事情,扯到海中奇珍上来,”朱停摇晃着他的太师椅,陆小凤都有些担心他这近来在这里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的生活,近日来增长的体重会直接把这太师椅给压垮了,要知道在这里想找到一个靠谱的木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算了,想不通的事情暂且搁置,”陆小凤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朱大老板,你那个探测海中情况的机关做的如何了?” “你也说了,我妙手朱停出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明日便让你长长见识。” 朱停显然对他的这件新发明很有底气。 但现在金九龄的失踪无疑让陆小凤对有新发明诞生的兴趣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有点想跟司空摘星一起去探探那位南王世子的底。 他是这么想的,时年却是这么做了。 “你不是说,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多对你来说越没有好处吗?”宫九轻笑了一声,显然他还是对自己晚几天被放出来颇为记仇。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时年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现在的一探究竟叫做掌握主动权,再说了,是白云城主试探在先的,我们这顶多叫做礼尚往来。” 然而等他们抵达南王府和白云城的那艘船的时候,却看见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船上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时年对身形的判断格外有数,尤其是当这斗篷也是黑色的时候,更容易让她分辨出那正是上官丹凤。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看没有人后,这才顺着水面浮桥以轻功掠过,很快抵达了她要去的地方。 这里被几层堆积的货箱所掩盖,以至于就算是跟着她过来的时年和宫九,都险些没能发现,在这货箱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 他看到上官丹凤出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像极了被迫分开的小情侣在偷偷私会。 时年认得这个人。 他是跟着阎铁珊而来的珠光宝气阁总管霍天青! 第69章 069(二更) 上官丹凤揭下了斗篷,露出斗篷之下那张娇艳明媚的脸。 但这不是上官丹凤的脸,而是上官飞燕。 时年此前直觉上官丹凤和上官飞燕的眼神极像,恐怕是一个人,显然并不是她的错觉。 霍天青自然并不意外跟他在此地见面的是上官飞燕,或者说他等的就是她。 这个看起来俊朗而沉稳的青年收敛了脸上那一瞬的喜色,却也依然在眼神里透着一股夜色之中能窥得见的温柔。 “我很担心你的情况。”他开口说道。 说话的语调能暴露一个人的很多性格上的特点。 这位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声音低沉有力,在说着担心的时候也有种和缓温和的意味,这或许便是他能作为阎铁珊的心腹养成的习惯,起码遇到什么突发的事情他都得有种自信而有判断力的状态。 时年毫不怀疑这样的人,在“上官丹凤”落到南王世子的手里,依然有力挽狂澜的办法。 上官飞燕只是笑了笑,她的神情看起来纯真无辜,或许会比她假扮成上官丹凤的时候更让人怜爱得多,但她开口的语气却并不像她的脸那么可爱,“恰恰相反,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本来的想法是,就算不能得到海上奇珍的秘藏,我们也得趁着此时那些人都来了,找到那个最会管闲事的家伙来替我们清除掉几个障碍。” “但这里是花家的地盘,我们一有动作容易让他们发现端倪,所以现在我们有了个更好的打手,也更能让别人投鼠忌器得多。” 霍天青皱了皱眉头,“你是说南王世子?” 上官飞燕握住了他的手,“你不要担心,他是个很好糊弄的人。” 时年有点想笑,她觉得霍天青也是个很好糊弄的人。 上官飞燕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与他是真情相会,她和宫九此时所在的这个位置上无疑是看得最清楚的。 可惜看起来这个聪明人并没有听出另一重意思。 “而且我这几日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状况。”上官飞燕继续说道,“南王世子很怕叶孤城,大概是因为对方的剑道,但是他同我说,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指挥叶孤城做一些事情。” 她突然柔和下来了神情,“所以我们或许不必让你冒险去对付独孤一鹤,那可能会让你送命的,我想想办法,让叶孤城去对付他。” “还有阎铁珊,我知道他对你有过救命之恩,让你去对付他从道义上来说也让你难做,我们当然要借别人的手对不对?” 时年听得有点窝火。 借别人的手和自己动手,听上去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起码阎铁珊显然没什么对不住霍天青的地方。 可这位看起来很有自己成算的霍总管在听完上官飞燕所说的话后,居然还能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让时年有理由怀疑有些人的眼睛不太看得清楚。 “你会帮我的对吗?”上官飞燕仰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霍天青并没有迟疑给出这个答案,“当然。” 时年琢磨着独孤一鹤、阎铁珊和这个一会儿是上官丹凤一会儿是上官飞燕的女人之间的关系,那幽会的两人已经分头离开了。 霍天青的本事绝不应该只是个珠光宝气阁的总管,他的内力高得出奇,所以他们两个也并没有靠太近,也直到那两人走了之后,才能开口/交谈。 “你知道霍天青是什么来头吗?”时年问道。 “他是商山二老的师弟。”宫九回答得没什么犹豫,他虽然在江湖上没整出什么名气,却不代表有无名岛的势力在他背后,隐形人渗透在江湖上的处处地方,他会对这些江湖人物缺少了解。 “但还不止如此,他是天禽门的天禽老人的儿子,天禽老人过世之后,他就是天禽门的掌门。不过他似乎并不想背负自己是某人之子的名头和天禽门的基业,所以他加入了珠光宝气阁。” 宫九挑眉冷笑了声,“可惜他这所谓的自己能创一番事业也不过是给别人当下手,现在倒是要自己上位了,还是被情人怂恿的。” 宫九摆明了看不起他这行径。 “那独孤一鹤和上官飞燕之间又有什么仇怨?”时年有些不解。 如果说阎铁珊还可以解释为图谋珠光宝气阁,独孤一鹤却是峨眉掌门,除了江湖势力之外,这位显然不是什么有大身家的人。 就算独孤一鹤如上官飞燕所说和叶孤城比斗,又假若还真是叶孤城稍胜一筹,但这也与上官飞燕没什么关系,除非—— “除非有什么利益是必须要独孤一鹤死了,她才能拿到手的,而峨眉的三英四秀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他摇头道,“或许跟着那两个人接下来的行动就能知道。” 宫九突然觉得她在搅乱这眼前局势的本事上比自己能耐多了。 要不是她先在海上阻截了上官飞燕,又让她先搭上金九龄后搭上南王世子,恐怕还不会这么快有举动,又倘若不是她要去看南王世子的秘密,也不会发现从船上溜出来的上官飞燕。 那个家伙自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可以开始自己兴风作浪的计划,却还不知道后面有个黄雀正在等着插手,在无名岛上还丢了个金九龄过去。 “算了,想不通的等到南王世子找上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时年不打算让自己的精力分在这样想不通的事情上。“回去继续看看南王世子的底细。” 宫九没有动作。 时年看着他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但在她的脚步有了动作的时候,他又很干脆地跟了上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前两天扮演宫九的时候在这方面还不够突出,那就是路痴。 好在,现在并不需要她去学如何当一个合格的路痴。 方才霍天青和上官飞燕离开的时候,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相当漂亮,但宫九的轻功还要更出彩一些,甚至和时年那种轻盈灵动的轻功路子有些像。 所以两人摸到南王世子的房间并没有引起船上任何人的注意。 南王世子这个怕死的做派,房间外的守夜人员的数量实在是醒目,好在叶孤城也不可能持剑守在他的床头。 时年和宫九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床边,床头夜明珠的柔光照亮了他的脸。 即便在入睡的状态下,他居然也没有拿掉自己的易容伪装,这实在是个极其少见的情况,或者说,这是确实有秘密的状态。 时年伸手点了他的穴道,伸手取下了他的面具。 藏在面具之下的是一张和宫九确实有几分相似的脸,并不需要怀疑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虽然这张清俊而贵气的脸,让人觉得好像不太应该长在这个南王世子的脸上。 “他这张脸有问题吗?”时年小声转回头问宫九,却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神情。“怎么了?” 宫九迟疑了片刻后开口道:“他的脸,和当今天子长得几乎一样。”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消息。 与皇帝长了张相似的脸,在皇家绝对是一个忌讳。 而南王不仅不曾上报,甚至让这位世子在此前都深居简出,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其用意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起码不只是为了世子的安全。 更何况,他还被养成了这样妄自尊大的古怪习性,很难不怀疑南王府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突然觉得,”时年又仔细打量了宫九几眼后开口道,“你这只不过是在无名岛折腾杀手组织,跟人家这种可能涉及皇权斗争的比起来,还是挺小菜一碟的。” 宫九额角一跳。 他此前倒也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但看起来南王府的方式比他此前考虑的让人难想到得多。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小瞧了? 而这个姑娘还很淡定地将易容重新弄回到南王世子的脸上。 她能扮演得了宫九,扮演得了沙曼,显然不会在这个揭面具又弄回去的事情上留下什么破绽。 “走了,这也算礼尚往来够了,起码叶孤城没发现我们的底细,这南王世子连带着上官飞燕,倒是一人贡献了一个秘密。” 时年对今日的收获还是很满足的。 但第二天她就得思考自己是不是有点水逆了。 她正漫步在海边浮桥,琢磨着要如何利用上官飞燕和霍天青暴露出的信息再整点事情,尤其是要如何利用上官飞燕和南王世子的这对组合跟金九龄之间的恩怨,将一部分的目光转移到无名岛上,便看到那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和花满楼正迎面走来。 这活动的地方就这么多,会遇上也确实不奇怪。 可时年还没开口,忽然听见这江南花家的花七童用平淡而温和的语气,开口便是,“宫九公子。” 这是个极其有礼貌的打招呼。 时年微微一愣,这片刻之间她思考的是,是不是因为花满楼本身看不见,这才让他在此时有着异乎常人的直觉。 她在扮演无花的时候都记得将身上的气味改一改,现在当然也不会犯这样的毛病。 “花公子说笑了,在这里的可不是宫九。” 听到此话,花满楼的表情有一瞬的怔然。 他其实闻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气味,此前司空摘星偷了“宫九”的东西,在陆小凤领着这两人来他的地方给“宫九”赔礼道歉的时候,花满楼记住了这个气味。 如司空摘星所说这东西的重要意义,和宫九跟陆小凤说的金风细雨楼这个组织,这个气味都应当是个少见的专属线索才对。 所以虽然他觉得眼前之人的气息有些变化,他出口的称呼还是宫九公子,但他听到的却是沙曼的声音。 那么或许是两人身上都带着那个令牌? 花满楼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陆小凤却眼神一亮。 他之前就怀疑宫九和沙曼之间互相置换了身份,有花满楼这句话他也有了些底气。 “九公子,其实你们若有这种互换的必要,我也不会说出去,我陆小凤爱管闲事却不是个多嘴的人,也只是怕遇到该说话的人说错了而已。” 他这坦然的接话,但凡时年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估计就直接招了。 然而这瞬息之间她的表情分毫也没有被人揭穿的尴尬,反而像是个被两个登徒子拦住的美人应当做的那样—— 在她顶着的沙曼的脸本就显得矜傲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你们要找宫九自己去找他!” 浮桥狭窄,显然需要有一方让路,所以下一刻,她也相当任性地拍出了一掌。 陆小凤当然没想到她会动手,更没想到她还不是个一般的高手。 那宫九公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轻功造诣极高,还有那以灵巧狠辣为主的如意兰花手,以及听闻他是个剑客,所以会以掌发剑气也并不奇怪。 而这位沙曼姑娘不一样,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散漫而倨傲的猫儿,这一出招却是天崩烈火的强势掌劲。 她的内功造诣更丝毫不在宫九之下。 陆小凤见过内劲外放,却没见过这样势若雷火的掌力,他这飞掠后退之中对方的出掌如影随形而来,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霸绝人间。 纵然他不知道这一招的名号,却也觉得这一掌应该有这样的称呼才对。 他不太喜欢跟美人动手,可惜现在好像是自己开罪了她,所以不得不动手了。 他抬袖出手,双指点出,与那惊心动魄的一掌对上,要不是内劲附着在指尖,恐怕当场就能给人表演个烤凤爪。 好在他这灵犀一指也成功拦住了对方的掌力。 也正在此时,一道白影从远处掠来,快得让人几乎来不及反应。 他的招式让人眼熟得很,那正是曾经制住司空摘星,险些废了他的手的如意兰花手。 这急行而来的白衣青年一出招,陆小凤便不得不收了手退后。 时年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紧跟着收了掌。 还有什么比自己用的是这极有辨识度也同样难练成的本事,而宫九本人出现以如意兰花手出招更妙的洗脱嫌疑的方式呢? 不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时年狐疑地看向了宫九。 “阎铁珊给不少人发了请帖,我打算去看看。”宫九回答道,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然后你找不到路,看到这里有人对上了就过来了?” 时年有点无语。 单独看他方才的举动,还真能以为是足够默契在陆小凤面前做出区别,免得他还想着是什么互换身份。 但一想到这位只是因为在这其实并不大的海上集市中迷路了,这才找到了这里,她就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宫九显然不会觉得自己的路痴有什么问题的。 这并不影响他平日里表现出的精明强干。 “走吧,去见见那位好客的阎老板。” 她一走,宫九也跟着走了。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开口道,“看起来确实是我想岔了,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位沙曼姑娘居然有此等武功。” “女孩子行走江湖,有一身好功夫还是必要的。”花满楼回道,“算起来还是怪我,如果不是我先认错了人,你也不至于开罪她。” “不瞒你说,我还是觉得她的眼睛,特别像之前的宫九,你看不到她的眼神,那实在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灵秀,现在的宫九要阴鸷了许多。” “可如意兰花手并不是一门容易学的功夫,我听到了声音。”花满楼笑了笑,“好了陆小凤,你若还继续深究下去,那位宫九公子未必会拿你怎么样,那位沙曼姑娘的掌力却足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陆小凤大为郁闷。 “因为你现在关心的重点又偏了。”花满楼叹息道,“不是说今日要去金九龄失踪的地方测试朱停老板的那件东西吗?” “你说得对,我去叫上那个恨不得不挪窝的懒货。” 陆小凤等人乘船离开了集市,时年则和宫九抵达了阎铁珊的地方。 昨日才见到这位阎老板的霍管家和上官飞燕之间的私会,算计的还正是他这位山西巨富,今日便收到了这个豪爽的珠光宝气阁大老板的邀请,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也算是一种缘分。 时年上船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酒气,这酒气醇厚里透着一股子清香,想必便是山西的老汾酒。 “阎老板真是个厚道人,”她开口道,“这汾酒年份闻起来便不低了。” 宫九不爱喝酒,但他生长的环境让他的品鉴能力远比一般人高得多,他当然认同时年的判断。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已经有人说话赶在了他的前头。 这声音的辨识度极高,连着说话之前的笑声也是又尖又细的,出口的话却是带着山西腔调的豪气,“好眼力,这可是俺出门之前从床底下取出来的私藏,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时年轻咳了一声,没想到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居然是这样的风格。 他的样貌和他的声音还是很搭调的,胖乎乎的脸蛋上面白无须,结合那尖细的声音…… 但时年当然不会说这么扫兴的话,“大老板待客果然爽快。我曾经去过关中,有个朋友请了我一顿活鲤三吃,我也闻到气味了。” 请她吃这一顿的是金灵芝,当时两人赶路去华山的路上途径山西,以金灵芝的身份当然要吃最好的,便叫了一桌子当地的美食。 她对这气味印象尤深,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和软斗代粉(),便是这活鲤的三吃。 阎铁珊笑得越发和蔼,脸上那个鹰钩鼻看起来都没了凶相,“好啊,来客还知道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菜,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搁这海上吃河鱼,也不失为一种趣味嘛!” 他拊掌而谈,眼神打量着这两位上门来的客人。 他好客归好客,请柬却不是随意寄出去的,别人是为了此地的财富,阎铁珊却不大看重这个,关中一带他已经是排得上名号的富庶。 他是来见见老朋友,顺便拓展人脉的。 所以别人忙着盯海上的时候,他已经把来此地的人的船只都给打量了个遍了。 这也正是他选择递出请柬的人的遴选方式。 果然来的是识货的客人。 不过这两位的来头恐怕要比他想的大。 上官飞燕与金九龄所说的一部分信息也不是假话,阎铁珊确实曾经是金鹏王朝的臣子,还是内库总管,昔日尚未国破的金鹏王朝的辉煌他也曾看在眼里,王室气度如何,他虽自己是个糙人,却也心中有数。 宫九是太平王世子,时年也算是打小以王侯待遇培养的,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阎铁珊面上的笑容没变,却实在是心头一惊。 这两位若说与中原皇族没什么关系,他可不会相信。 自觉地给两人套上了个贵族壳子后,阎铁珊伸手指了指屋内,示意两人进去交谈。 一进屋时年便看到了那位霍总管。 他此时完全没有了夜间见到的时候那种为上官飞燕编织的情网所困的感觉,他看起来虽然严肃认真却绝非是那种不苟言笑的状态,来客比时年和宫九来得早的也有不少,此时已经井井有条地入了坐。 人一多,难的便是布置位置。 但显然他早已经心中有数,哪位宾客应该坐在哪里都提前有了准备。 这三张桌上各有几人坐定,却并无冷场难熬的状况,恐怕正是这位处事手段周到的霍总管的功劳。 阎铁珊当然对此很是满意,有一个如此有本事的管家本身也就意味着他自己有本事,所以他拍了拍霍天青的肩膀,像是对待自己的子侄一般露出了个赞许的表情。 但谁又能想到,这位霍总管可不像是他想象的那样无害。 时年和宫九落了座,已经在这一桌上坐下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个老人,他的年纪应当和阎铁珊的年纪差不多,但是他的须发还都是漆黑的,只有那张沉毅肃然以及褶皱遍布的脸,才能让人看出他确实已经上了年纪。 在他身上更是有一种沉重如山岳的宗师气度。 这人的身份在他极长极宽的剑身,配以峨眉掌门标志八卦的剑鞘的长剑上已经透露无遗了,这便是独孤一鹤,也是上官飞燕口中另一个需要解决的人。 另外两人则是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个的打扮和独孤一鹤很像,他看起来英秀儒雅,但眉眼间却又一股子少年人的锐气,尤其是当他旁边是个说话很是跳脱的人的时候,他总归难免要将已经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那正在侃侃而谈的还是个时年的熟人,他开口说的正是他为何会被阎铁珊邀请过来—— “你不知道,当时我和陆小凤正在泰山的观日峰上比赛翻跟头。这位阎老板可真是个妙人,他说看来看去就是个大鸡蛋黄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喝酒。” “然后呢?”那峨眉派的年轻人立马问道。 独孤一鹤的眸光一转,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第70章 070(一更) 苏少英接收到了师父的信号,连忙端正了神色。 作为峨嵋派三英四秀之中此次两位跟随师父出来的之一,苏少英自觉自己有这个必要保持一下峨眉的风度。 所以他现在虽然很想知道旁边的那位司空摘星所说的,和陆小凤在泰山比试后遇到了那位看起来很有个人特色的阎老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现在也只能合上了嘴做出了个正襟危坐的状态。 对方不得不端正了架势,司空摘星就郁闷了。 好不容易有个捧场的年轻人肯听他说自己的小故事,现在却被他那位堪称武林泰斗的前辈给打断了,好在这桌又来了两个客人—— 但一看到来的是宫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手有点疼。 尤其是对方的脸色还算不上和气的时候。 趁着司空摘星在琢磨宫九到底是不是还在记仇,时年打量了他一眼。 今日他又给自己换了一张新的易容假面。 薛冰此前想让他摘下面具看看他的真容,被他以自己长得太好,万一把她给勾走了陆小凤要揍他为理由给噎了回去。 不过或许他说的还真不是一句假话。 上一次他那个易容有种皮相和骨相不太吻合的毛病,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干脆在容易让人发现毛病的地方点上了一堆麻子。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成功了——因为大多数人确实不会专注地往一片麻子上看。 不过司空摘星的尴尬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此时正厅里又进来了两个人,霍天青迎上去后给她们指向的方向也正是这张桌子。 那是两个相貌出众的姑娘。 一个时年已经见过了,正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薛冰,另一个的身份也明显,她在桌边先对着独孤一鹤喊了声师父,显然正是峨眉四秀中的其中一位。 薛冰绰号叫冷罗刹却并不冷,平素的状态里更有一种温婉羞涩之态,与她身边这位名叫叶秀珠的女剑客在情态上还有几分相似,也无怪这两个人会凑在一起。 不同的是,时年这观察四方的眼神并没有错过,叶秀珠在看向霍天青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了几分脉脉情思。 最有意思的便是霍天青的反应了,他虽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却的确有回应这一份感情投入,而不是权且当作没看到。 可时年昨天才看到他跟上官飞燕之间你侬我侬的一个真情一个假意,让她一度觉得对方是个在感情里的冤大头。 这么说起来,他这也不是不懂感情,而是对着叶秀珠明白得很,甚至说不准这就是他要用来对付独孤一鹤的一枚棋子,却在跟上官飞燕的关系里当一个睁眼瞎。 果然还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但她看了看这个看起来还算正派的峨眉派掌门和这个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少女怀春心思的叶秀珠,决定给霍天青找点不痛快。 她的目光锁定在了司空摘星的身上。 这位偷王之王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我做什么?”司空摘星怎么会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按理来说被一个美人,还是个眼波流转之间灵动神飞的美人看着,绝对是一件令人享受的事情,可司空摘星从她的眼神中更感觉到了一种恶趣味的心思。 “我听说你之前能从阿九的身上能把令牌偷走。”她支着下巴神态慵懒,司空摘星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她到底是来给宫九找回场子的,还是只是在做一句平淡的叙述。 反倒是宫九被这一句“阿九”给震得不轻。 他动了动嘴唇,最后选择由着她继续演戏。 “是又如何?”司空摘星问道。 “我还听说,你是个喜欢挑战的人,此前你跟人打过赌把天下第一号守财奴的夫人用过的马桶偷出来,确实也被你偷到手了。”时年似乎没在意他那个警觉的状态,继续说道。 司空摘星干咳了两声,“你非要在饭桌上说这个吗?” 他觉得大家不是看那个姑娘的眼神不对劲,是看他这个偷人家马桶的小偷不对劲。 刚才还在兴致勃勃听他说四年前泰山顶上跟阎铁珊相识趣事的苏少英,都下意识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不要介意这个,我只是举个例子。”时年露出了个格外无害的笑容,“我有个挑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倘若你完成了,你偷阿九的东西的账我们就算两清了,如果没完成的话——” 她出言威胁道,“陆小凤今天出海去了,可没人救你。” 司空摘星看了看宫九那张不在状态的冷脸,开始思考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在做主。 但她这个威胁确实是有道理的,毕竟他的轻功还真比不过那个白衣公子。 “你说吧,挑战是什么。”司空摘星决定豁出去了。 再说了要是真是什么不义之举,这桌上还有神针山庄的大小姐和峨眉派的掌门,再不济这地方的主人阎铁珊也不能看着他这位老朋友被逼上绝路不是。 “我听人说,越能体现出神偷本事的便是在大庭广众这么多双眼睛之下将东西偷到手,现在这房间里最不容易被偷的,便是那位霍总管。”时年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叶秀珠正想说如何能偷主人家的东西,便听到那姑娘继续说道,“当然,能偷到东西还不算是境界,能把东西也无声无息地还回去才是大本事。” “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偷到一件这位霍总管最珍视的东西,在给我们传阅之后,再放回去呢?” 司空摘星迟疑了片刻,“你确定我做到之后咱们之前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 “可以。”对情况一知半解的宫九回他。 下一刻,司空摘星就站了起来。 他状似无意地起身,像是打算去跟阎铁珊唠两句,在经过霍天青的瞬间,因为地方不算太宽敞,他有那么一瞬间与霍天青擦身而过,这一点时间对司空摘星来说已经足够了,等到他返回到桌边的时候,便将一个鹅黄色的荷包放到了时年的面前。 落座的时候他还忍不住嘀咕道,“这年头怎么一个个重要物品都是用女式荷包来装的。” 听到他这句话,又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叶秀珠的表情有点僵硬。 接过荷包的时候时年眼神的余光将她这个表情纳入眼中。 这显然不是她送给霍天青的,否则以她刚才得到对方的回复都有一种隐晦的惊喜的心态,现在早应该在偷乐了。 所以当她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便一点也不意外了。 在里面放着的是一缕墨黑的头发,和一只极小的红色绣鞋挂件,在这绣鞋之上,还绣着一只金色的燕子。 这个荷包到底是谁送的好像也不需要有任何疑问了。 “事关霍总管的感情问题,这荷包里的东西还是保密便好,”时年收拢了荷包的开口,“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司空摘星你用自己的东西来应付过去了,但想想你这成天顶着易容到处跑的,应该没有哪个姑娘会送你这个。” “你这话就过分了啊……”司空摘星决定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从时年手中把荷包抢了回去,打开之后将东西取了出来,“不就是一缕头发和一个绣了燕子的红绣鞋而已,又没有标出名字你有什么好顾忌的。再说了,以霍总管的地位和财力,他将东西放得这样妥帖,说不准就是跟对方两情相悦好事将近,也不怕说出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看到那个红鞋子,薛冰的表情变了变。 但反应更大的无疑是叶秀珠,她的神情从错愕到苍白也只用了一瞬而已,她险些没握紧的筷子和杯盘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撞击又被她匆忙握住。 独孤一鹤看向了她,显然察觉到了异常。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从门外又走进来了新的客人。 巧得很,来的正是南王世子和上官飞燕。 她依然是顶着那名为上官丹凤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来别人家里总不好再穿着一身黑仿佛奔丧,她难得换了件色彩鲜嫩的衣裙,与旁边那易容成大众脸的南王世子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霍天青的表情变都未变,昨日已经跟上官飞燕见过了面,他当然不会在她成功说服南王世子之前,显露出两人之间其实是认识的这一点。 他在排列座位的时候,也自然不会心大到将上官飞燕和叶秀珠放在一起,即便叶秀珠并不知道他对她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可南王世子哪里会是听凭霍天青安排的人。 他看到宫九便精神一振,朝着他招了招手。 这大庭广众的喊王兄也不太合适,他出口便是一句“堂兄”,直接朝着第三张桌子走了过来。 霍天青的视线随着这两人的动作也朝着那桌扫去。 他淡定的表情突然顿住了。 那放在司空摘星面前的荷包颜色抢眼,样式眼熟,他如何认不出来是他的。 一摸怀中,果然少了东西。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质问为何要偷他身上的东西,便看见这南王世子尚未落座,已经被桌上的小东西给吸引了目光。 他是个混不吝的当然也不会在乎拿起别人的东西有没有失礼之处,甚至在他端详了那绣鞋挂件好一会儿后朗声说道,“丹凤,这不是跟你的红绣鞋一个款式吗?” 时年从未有如此刻一般觉得南王世子如此可爱过。 她眼看着上官飞燕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后从那轻咬了下的嘴唇间挤出一句话,“或许是你看错了。” 她要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南王世子便想着验证自己并不是个瞎眼的,他拎起了一节对方的裙摆,到正好将鞋子露出来的程度—— 穿在上官飞燕脚上的正是与那挂件一般无二的绣鞋。 只听南王世子继续说道,“你出门的时候我就说看到那绣鞋和你这鹅黄色的裙子不搭,才专门留意了一番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听伺候你的小丫头说你的鞋子基本都是红的,红鞋子除了出嫁之外总穿着可不吉利……” 上官飞燕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好看。 他们这里的动静虽然不算大,可这本就只有三桌人,彼此的交谈也都轻声得很,毕竟阎铁珊选中的客人大多有身份,自然不乐意跟寻常的江湖莽夫一样大呼小叫的。 所以现下他们已经成为了视觉中心。 上官飞燕的脸烧得厉害。 周围的目光明明都击中在了她的身上,却并非是那种往日里会有的被她的美色所吸引的目光,而是一种看好戏的表情,让她的肺气得生疼,偏偏她还没有从南王世子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不敢跟他翻脸。 所以说这个东西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桌上! 她极其想问霍天青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可她又不敢转过头去看他,那也实在太过明显了。 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桌边坐下,顶着那张妆容雍容的脸冷淡地开口道,“只是同样的款式而已,在我的家乡并不少见。” 南王世子也挺有意思,他方才的敏锐在此时好像又消失殆尽了,居然真的被她这个理由给说服了。 他想了想这毕竟是个落难的公主,自然也没有多余的钱财来订做独一无二的鞋子。 但他沉默了片刻又来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你说的在家乡不少见,是说的金鹏王朝的旧都吗?这么说这个挂件的主人说不定还跟你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其实也不妨问问,你们是不是还沾亲带故。” 上官飞燕连佯装的假笑都要笑不出来了。 这个南王世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此时这张桌子上,昔日的金鹏王朝的旧臣,原名平独鹤,现在名为独孤一鹤的峨眉掌门,一听这话立即用极尽压迫感的眼神看向了上官飞燕。 他就算没开口,全桌都感觉到了一股子格外肃杀的气氛,像是要从她的表情上读出这句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独孤一鹤的内功足可以称得上是已臻化境,在他这无声的目光之中上官飞燕觉得自己险些要从头到脚都冻得严严实实的了,好在此时霍天青将两壶上好的汾酒放上了桌。 这一声清脆的酒瓶落桌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他的手隔绝开了上官飞燕和独孤一鹤,也正是在这个放下酒壶的动作里,他格外自然地将那个荷包和里面的东西都给收了回去。 他这个状似无意却实则维护了上官飞燕的动作,让叶秀珠的表情越发难堪。 她被霍天青的花言巧语诓骗得死死的,却不代表她看不清这两人之间的猫腻。 明明上官飞燕在南王世子身边如此态度小心翼翼,霍天青依然将她送的东西如珠如宝地对待,现在更是不惜为了她跟师父对上,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咬了咬牙,眼神里的悲切逐渐被冷意所替代。 司空摘星简直要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变故惊呆了。 尤其是当独孤一鹤突然开口一句“金鹏王朝”的疑问的时候,他更是怀疑,最开始让他去偷霍天青的荷包的挑战,是不是也是那乌发碧眼的姑娘有意而为之。 可她又如何能想到这后来的两人会在此时抵达,更是会有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把什么都给说出来了。 就好像她只是凑巧地想要看看这位看起来举止端方的霍总管的底细,结果直接挖出了一段四角恋情,还有个他居然也从来没听说过的金鹏王朝的东西。 而当那迎客的阎大老板走进来感觉到里面微妙的气氛的时候就更古怪了,他走了过来开口问道,“这里是怎么了?俺准备的菜色不合客人的胃口?” 独孤一鹤已经从一开始听到金鹏王朝四个字的震惊之中缓了过来,现在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汾酒,对着阎铁珊敬酒道,“方才你的这位客人说,这个小姑娘来自金鹏王朝,我一时失态,不打紧。” 这下表情突然骤变的换成阎铁珊了。 他那张亲和而圆润,跟个白馒头一样的脸,都在此时皱成了一团,“开什么玩笑!金鹏王朝都已经灭国将近五十年了,就算是金鹏王朝逃难出去的后人,也极少还会有自称是这个国家的人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原本按照她的计划,今天应该只是来探一探底细的,可从她为了收服霍天青而留给他的那只绣鞋挂件居然出现在桌上开始,事态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完全不受控制了。 支持她顶替了丹凤表姐身份,以金鹏王朝公主的身份出海的霍休不在这里。 本应该在她跟南王世子达成协议之后会作为助力的叶孤城也不在这里。 但凡这两个有一个在此,她便直接说出丹凤公主的身份了开始演戏了。 可一个都没有…… 只有那个罪魁祸首南王世子在此时开口便是一句,“金鹏王朝怎么了?不过是个番邦小国而已。说起来,你之前跟我说你是个什么公主来着?” 上官飞燕眼前一黑。 第71章 071(二更) 上官飞燕此时是绝不想暴露公主身份的。 就算只是金鹏王朝覆灭之时逃难出去的后人都要比公主这个身份好的多。 她要解决独孤一鹤和阎铁珊,一来需要一个在武力值上不求胜过只求能起码打平的高手,二来便是需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直接发难,但这也意味着绝不能让两人同时出现。 否则到底是她这胡诌的旧臣叛国的故事靠谱,还是小王子不愿复国逃离的事实靠谱,便太容易揭穿了。 而恰恰眼前是她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在她最没有准备的时候发作。 时年其实也没想到能有这么个戏剧性效果。 她原本只是打算试试司空摘星有没有可能偷到这位霍总管与人勾结,要对这位好客且大气的阎总管不利的证据,或者是揭穿他脚踩两条船的恶劣行径,虽然其中一条船应该说反而将他当做把戏在玩,但这不重要—— 欺骗感情的人总归是要接受一点惩罚的。 奈何南王世子实在是个人才。 时年觉得,他跟宫九是堂兄弟完全可以理解了,毕竟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也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人不想让上官飞燕的骗人计划得逞,才让南王世子这歪打误撞地一步步揭露了出来。 金鹏王朝和公主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搁在江湖上的其他人面前说出来,或许还真如南王世子所言,不过是个小国而已,但现在在这里的是阎铁珊和独孤一鹤—— 曾经的严立本和平独鹤! 阎铁珊再怎么怕死,现在甚至在这房间里,屋顶上都还有他雇佣的五个武林高手,都不能否认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内家高手的事实。 上官飞燕是个姑且算有水准的骗心骗财的骗子,也抵不住她本身的实力还远不到能同时面对独孤一鹤和阎铁珊两个人的压力。 此时甚至比当时在海上踢到铁板的时候还要危险。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就算有霍天青在此她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回答不慎,可能便会将小命送在这里。 南王世子这个时候也察觉出一点异常了,虽然他估计还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没什么问题的,依然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且理直气壮的状态。 更得亏他这个拜师虽说学的不怎么样,却也到底要比旁人的条件强上太多了,身处这古怪得让在场有些宾客想提前离场的漩涡中心,他居然还能蹦出来一句——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真拿我们南王府是吃素的不成?” 他方才还顾忌宫九恐怕不想暴露身份,现在却直接把后台搬出来了,就差没直接来一句他师父是叶孤城。 “南王府?”阎铁珊那张和气生财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严肃的表情,对方这么一说他也看出来了,这位顶着易容出行的来头不小,怪不得会跟叶孤城同路。“就算是南王府也不能随便管这事!” “阁下有所不知,金鹏王朝灭国之时皇族只活下来了一位小王子,这位姑娘若真是这位小王子的后裔,从年龄上来说或许是对得上,可这个身份背后的意义不小。” “那又如何?”他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坐下。”宫九突然开口呵斥道。“你还看不出来吗,阎大老板和独孤掌门和金鹏王朝有关,你一个外人插手什么!” 南王世子看了眼宫九,讪讪地坐了下来。 此时已经陆续有眼色的宾客,虽然着实好奇这一出到底是在唱的什么戏,却也陆续跟阎铁珊告辞离场。 唯独剩下的,便是这一桌上的人。 阎铁珊也顾不上清场了,总归这桌上一个司空摘星是他的朋友,南王世子和被他称为堂兄的宫九都是皇室中人,薛冰与他另一个朋友有关,再便是独孤一鹤和他的弟子。 他肃然开口道,“这位姑娘说自己是金鹏王朝的公主,是这样没错?” 南王世子被他那气场震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表示上官飞燕这么跟自己说过。 阎铁珊原本被金鹏王朝后人的出现震得有些魂不守舍,可他虽然有些胆小,但有独孤一鹤这个一道的托孤重臣同在,他怎么都多了几分底气。 论起敛财他不如霍休,论起江湖上的地位他不如独孤一鹤,可他行的端坐的正,也不是不能与这尚且不知道是真货还是假货的公主论一论理的。 “很好,那么请这位姑娘告知小王子的下落。金鹏王朝复国所用的财富在霍休的手中累积,随时可以有小王子调配之下,向天/朝借兵回国,正好姑娘也同南王搭上了话,倘若是真公主,也应当是与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霍休!又扯上了个人! 时年在一旁围观觉得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听霍天青和上官飞燕的对话,这两人目前打算对付的只是眼前在的两位而已,可倘若如阎铁珊所说,最大的一笔财富还是在霍休手里—— 那到底是要算计完了两人之后将锅推给他,还是根本就是霍休本人也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定下的计划,这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南王世子挺想说,这好像跟他听到的故事不太一样。 奈何宫九对眼前这出戏看得相当满意,怎么会允许这个家伙搅局。 南王世子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 而自己的这位堂兄云淡风轻地换了个坐姿,甚至跟身边的美人还小声说了句话,就好像点穴的事情不是他干的一样。 “自然是真公主。”上官飞燕决定硬着头皮先认下,否则现在说什么自己不是,便也再无翻盘的机会了。“上官谨护送着我父亲抵达了中原,在此定居生子,现在年纪大了想回归旧土,重提复国之事,有何不对?” “好得很,你能说出这句话想必也知道我与阎大老板是什么人了,更应该清楚冒认金鹏王朝皇室的下场。”独孤一鹤沉声开口,“为证身份,请公主将鞋袜脱了,金鹏王朝的皇族后裔都生有六根脚趾,这可不是能随便伪造出来的。” “倘若阁下真是公主,又觉得当众脱鞋让你丢了面子,独孤一鹤的脑袋你尽管在确认身份后来拿便是。” 他这话音掷地有声。 能将自己经年的刀术融入峨眉派剑法中创出刀剑双杀之人,绝不是什么拘泥之人,就连他的话里也透着一股锋锐的剑气。 上官飞燕的脸色微不可见地一白,可大约是因为她被两人的内劲气势直接针对,脸色本就有些泛红,让这一瞬的神情变化显得不那么明显。 但桌上的两位易容高手绝不会错过这个变化。 她在心虚。 司空摘星寻思着自己只是出手偷了个东西,居然掀出了这么大个事情,到时候怎么都要跟陆小凤说道说道,现在也不妨再表现一番。 他开口道,“这位什么公主若是还觉得不放心,这里的男人都背过身去也不妨事,在场的女客都是女中英豪,也不怕您跑了。” 时年乔装的沙曼,神针山庄薛冰,峨眉派叶秀珠,单论武功司空摘星不敢说一对一能拿下她,三对一却绝对没问题。 “不必了,验明身份理所应当。”上官飞燕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看着很有底气的回绝让阎铁珊升起了点找到小王子后复国的希望,也放松了点戒备。 虽然他跟陆小凤说什么他是山西土生土长的土人,平时更是不挪窝,连泰山就只在四年前去过那一次,说话的口音也总是山西腔调,但故国梦回之时又怎么会不想回去呢。 上官丹凤弯下了腰,提起裙摆露出了那只格外醒目的红色绣鞋。 正是因为这只鞋子的缩小版挂件,才让她此番意图干上大事的计划直接提前泡了汤,她越看越觉得这红色刺目,可并不代表她现在便要认输。 在她伸手预备将鞋子脱下来的瞬间,她的长袖一扬,一根根寒光骤起,朝着在场的众人射了过来。 而她也正趁着此时,朝着窗户疾冲而去。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上官飞燕当然懂。 她哪有什么六根足趾,那是上官丹凤才会有的古怪特征。 她冒领了她的身份而来,却从未想到过这个判断是否是金鹏王朝皇室后人的方式,会如此轻易地被人说出来。 所以她只能逃! 她脱鞋之时那些男人都偏开了视线,多少有些回避的心思,这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最好的情况便是那几人中了自己的飞燕针和飞凤针,也算是除掉了两个祸害,到时候自己改头换面换回上官飞燕的身份,找上霍休领取应属于自己的那份财富,就算中不了—— 她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然而她这玩暗器的心思,在时年面前简直跟摊牌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了。 在她甩袖之时,时年也动了。 那些寒光飞针比起神针门的神针乱绣之法更是直白得过分。 她一掌拍在桌上人已凌空纵起,另一掌烈火气劲捕捉着这些飞针的轨迹,炽烈的掌劲将它们尽数打了回去,要不是上官飞燕已经掠到了窗口,这些飞针本应该落在她的身上。 但她的暗器发出已经意味着,阎铁珊和独孤一鹤都反应过来了,她显然不可能是真公主,所以—— 这是个假冒的。 宫九身边的这位姑娘出手拦住了暗器,让逃窜的上官飞燕的空门大开,这出手速度连独孤一鹤都愣了愣,但他旋即拔出了他那把制式奇特的长剑,剑气破空直指这个骗子而去。 上官飞燕的轻功不差,可这道出自剑道宗师的剑更快,眼看着下一刻便能将她斩落,却突然有个人挡在了中间。 那是霍天青! 独孤一鹤这一剑虽有因为还打算抓到人问个明白的意思,并非全力出手,到底是峨眉掌门挥出的一剑,这天下间能有此等水平的剑客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 霍天青来得及挡住却实在来不及运功抵挡,只听到一声剑气撕裂开血肉的声音,他的胸膛上顿时绽放出了一道血痕。 可他那严谨坚毅的面容上表情动也未动,像是一块顽石一般拦在了窗口。 紧跟着的便是窗外传来的落水声。 “还不去追!”阎铁珊高声喝道,那几个本就在楼上的保镖急忙跳水追去。 霍天青却已经在此时对上了独孤一鹤。 他的内功造诣让独孤一鹤都觉得有些心惊,更不用说他这在阻拦之时凤凰展翅之态,左右手各出凤啄直点向对方天突穴的这一招“凤双飞”,更是让独孤一鹤大为惊诧。 若他这还看不出来这霍天青的身份他也不必当什么峨眉掌门了。 他带艺从师拜入峨眉的胡道长门下,曾亲眼见过峨眉金顶之上天禽老人与师父之间的比斗,这一招凤双飞正是天禽老人的独门秘技。 阎铁珊被他此举气得不轻,“霍天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天青此时正以内劲驱动的掌力接下了独孤一鹤的第二剑,这其实是内家的交锋,本不该说话的。 可他不仅开口了,也显然没露出分毫的颓势,反倒像是借此吐出了胸腔里的浊气,这也同样是天禽老人的内功秘诀,“想请各位放过她。” “凭什么?”阎铁珊喝道,“她敢冒领金鹏王朝后人的身份,便该承担应有的惩罚,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还跟这个女骗子合谋到一块儿了,你若还记得当年的救命之事,便给我闪开。” 霍天青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却依然没有收手,“就凭霍天青单论辈分还有几分在各位面前讨个人情的资格。” 什么辈分?天禽老人的辈分! 独孤一鹤当然看出来了,所以他不敢下重手,只能两人的内力彼此消耗。 然而还不等阎铁珊继续发话,却看到一道白影闪过。 那方才拍开了一蓬飞针的掌力动若惊雷地一掌拍在了霍天青的肩上,这一掌的内力丝毫不在此刻交手的两人之下,甚至因为内功罕见而更有一种震慑之力。 骨裂的声响从她掌下的皮肉中发出,霍天青身形不稳后退,便被那道收势未及的剑光同时穿透了前胸。 这其实未必是致命的伤口,可紧跟着一道凶戾得让已经被人点了穴的南王世子,都险些惊得想拔腿就跑的剑气直扑而来,将霍天青的一边臂膀直接砍了下来。 出手果断得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 霍天青呕出了一口血,跪倒在了地上。 出掌的是时年,出剑的是宫九。 “峨眉掌门要因为天禽老人的辈分让你,本门却与你没什么关系,”这一掌出手让人不敢小瞧的姑娘收掌开口,“昨夜见到你和那假公主会面的时候,就想收拾你这个反咬自己救命恩人一口的玩意了,今天你还敢阻拦别人抓那冒名顶替的——” “就算是天禽门门人找上来,要因为你这有损门风的家伙朝我问罪,我也敢与他们辩一辩是非。” 司空摘星一听这话,这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让他去偷霍天青的东西。 若不是先有所知,谁又会想到这位更是称得上尽职尽责的大总管,居然已经和外人联了手呢。 至于出剑的宫九,他就更没有心理负担了,“背信弃义之人,手还留着做什么,若有人要来替你出头,尽管来找我们太平王府。” “说得好!”阎铁珊本因为被霍天青背叛有些难受的心情,被这两个客人一出搅局也没了七八成了,“若有人找两位的麻烦,便是与我阎铁珊过不去,天禽门中,山西雁闻名关中,却也是个讲道理的侠义心肠,此次错在霍天青,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有底气先来发难。” 虽然对方这一个是不知道哪门哪派,但光看内功造诣便不容小视的高手,一个更是王府世子,好像也不太需要他帮忙的样子。 他亲自把重伤的霍天青给捆了起来。 先是假公主,后是霍天青这意外的挡路,阎铁珊怎么都能猜出对方的意图来,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霍天青,才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但霍天青已经晕了过去,暂时也问不出来。 而他本以为自己养着的那五个高手,怎么都该能把上官飞燕给捉回来,可苦等良久却只等来了这五人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消息。 “上官丹凤绝没有这个水平一下子解决掉五个人。” 陆小凤从海上返回,听说这里出了事情受到阎铁珊的邀请而来的时候,正听见南王世子在说。 “我虽然好美色,却也有点数的。”他拍着胸脯显然很有底气,“起码不能要我师父都不能片刻解决的那种。阎老板自己的武功就不差,那五个高手如你所说也不差,就肯定不是她一个人能杀的。” 南王世子带来了个祸端,却也是他无心之言把这个祸端给解决了,他现在顺理成章地当着他的座上宾。 这待遇让他觉得自己方才被堂兄点穴也不算什么大事了,更何况,那可真是个砍人胳臂眼皮都不跳的狠人。 惹不起惹不起。 这五人的尸体已经送到了阎铁珊的面前。 连带着的是这五人断折了的武器。 吴钩剑、燕翎刀、练子枪、鸡爪镰、镔铁棍……全是外门兵刃。 要在一瞬间击破这五种兵器的联手,还要杀了手持兵刃的人,时年盘算了一下,起码以她的本事是做不到的。 在这海上集市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本就是屈指可数,还要去掉今日出海了的,以及还留在此地的人,剩下的便实在不多了。 陆小凤蹲下检查了一番这几人的伤口,他自觉自己也算是阎大老板的朋友,自然要帮忙。 没想到他今天另一个朋友的下落没找到,这个朋友也险些出了事。 “这几人是被一种内功深厚的指劲所杀的。”陆小凤若有所思,“看不出招式,像是此人为了隐藏身份,恐怕也只能一个个排查过去了。” 但陆小凤思考了一下,发现有个问题,好像需要被排查的,都是他的朋友。 比如霍休是有这个本事的,尤其他还本来就是个以指力和打穴为对敌方式的人,再比如说木道人也是有这个本事的…… 陆小凤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本以为出海是给自己来个海上假期,谁知道反而让他有些无从下手了。 他打算先跟阎铁珊喝两杯。 他们两个一个是因为霍天青的事情心烦,一个是因为朋友可能不是朋友而心烦。 然而酒过三巡便听闻又出事了。 不过准确的说,是某个有过别名叫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的毒妇出了事。 时年盘算着前一晚半夜出行能撞见上官飞燕和霍天青的私会,说不定今天晚上也能有点收获。 她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月色正好,便出门在外边的浮桥上散散步。 夜晚本没多少人在外面了,所以当她看见一个还挑着两筐扇贝的老妇人还在桥上便觉得有些奇怪,但近来雇佣采珠人的多了起来,又好像也不算太离奇。 月色之下,一切都被映照在光与暗之间。 时年突然觉得这个乍看起来老眼昏花的妇人的眼睛里闪动的绝不是一个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寒光,可再看去的时候,又分明像是被水光倒影出的光落在眼睛里。 她将一个扇贝递到了时年的面前。“姑娘买几个去吗?筐里的都还是活的,带回船上烤一烤便能吃了。” 时年刚要伸手,眼见对方眼里露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喜色,便又缩了回去。 “晚上吃太多容易影响睡眠。”她开口说道。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给出这么个回答。 她正想再卖两句惨,让她出于同情把她的扇贝给买下,却忽然听到这姑娘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婆婆,您的红鞋子露出来了。” 老妇人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脚上看去。 可她这灰色的衣服裙摆极长,哪里能看到鞋子的颜色。 不妙! 她一抬头便看到了对方有些了然的表情。 夜晚确实让时年分辨易容的本事受限,可白天才来了上官飞燕那一出,时年本能地想到了那个跟薛冰和上官飞燕都有交集的老妇人打扮的剑道高手,她这一出言试探,对方直接不打自招了。 所以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卖扇贝的老妇人。 筐里的扇贝还泛着一股子看起来漂亮如月辉,却恐怕是因为沾染剧毒所致的森寒之气。 怎么这年头一个个的都不安分,搞的她这个从无名岛出来的都可以坦率地说自己是个好人了。 既然毒杀不成,老妇人袖中双剑齐出,直冲面前的人而来。 迎接她的,是一道惊人的掌力,和夜色中掠起的凛冽刀光。 第72章 072(一更) 老妇人,不,准确的说是公孙兰,有个别名叫熊姥姥。 她喜欢在月圆之夜乔装成一个老妇人卖糖炒栗子,这当然是有毒的糖炒栗子。 所以吃下这栗子的便是这月圆之夜的牺牲品。 但那又如何呢,她顶着另外几个别名作案的时候,也是挑心情杀人的。 现在来了海上自然也不会例外,更何况今天红鞋子里的八妹上官飞燕今天才出了事不知所踪。 她每到月圆的时候便有杀人的冲动,今日尤甚。 但海上自然是不会有糖炒栗子这种东西的,所以她改成了卖扇贝。 不过她好像遇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买家。 时年眼见对方从袖中抽出的两把一尺七寸的长剑,剑柄上的红绸在这个抽剑的动作之中灵活地舞动,在这抽剑剑出的瞬息,她这身老妇人的躯壳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这个舞动剑器之人的轻盈姿态。 是剑器之舞而不只是剑。 这如乐舞剑器的双剑齐出之间,这老妇人的灰黑袍袖也紧跟着流云翻动,映衬着剑光越发奇诡,剑招来如雷霆,剑出惊鸿。 但她的双剑快,时年的动作也不慢。 她和宫九换回来了身份的一个好处便是两人默契地都没再提这个之前的绑票顶替事情。 宫九本着有好戏看便也权当没事发生过的样子,甚至还跟她打了几场。 同样是剑招奇诡,公孙兰的剑里还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剑道。 所以这一掌,破的是她的舞。 她要先打乱对方的节奏。 周围有没有人在看此处,她虽然不能确定,但起码见过她飞刀的叶孤城不在此地—— 他被怕死得要命的南王世子叫去帮忙了,声称在找到上官飞燕和那个幕后主使之前,他都得负责起来他的安全。 毕竟要是没有南王世子的那几句话,上官飞燕也不可能这么快暴露。 若论拉仇恨,他绝对是第一位的。 所以她当然可以出刀! 反正现在没有一个人会突然跳出来揭穿她的身份。 一边袖子里藏着绝难发现的短剑,一边袖子里便是更加无形无踪的飞刀。 公孙兰原以为会是自己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一剑了结,结果反倒成了对方给自己一个惊喜。 无论是时年还是她易容成的沙曼都不太像是武学精深之人。 那剑器之舞本该有一种霍如羿射九日落的烈性,但这执双剑之人已先对她存了三分小看,已经无形之中成了艺术性仍在,雷霆震怒之意不足的状态。 可时年想着这人还真如她所想穿着红鞋子,这两筐的扇贝又还不知道打算随机坑害多少人,再加上今日因为霍天青的阻拦让上官飞燕跑了的郁闷,便成了这猝然交手中的全力出掌。 霸绝人间的掌力之下,这本应在彩环佩带的呼应下如朝霞东来的剑光几乎被打散。 而藏在掌力之后,让人更加无从得知她到底是如何驾驭的飞刀划破了夜色,寒光照雪的刀锋与背后内劲胶着的丝线,形成了一道带刺的罗网。 公孙兰哪里还会看不出来,这不仅是个硬茬子,还是个她正好不占便宜的硬茬子。 她的剑器一舞,本应该是配上彩霞罗缎的施展才是真正的全力出招,现在已经天然削弱了几分。 更不用说对方这个蛮横的打法,对她简直是天克。 若只是个莽夫便也罢了,她的飞刀同样奇快无比,摆明了就是能看清剑招的轨迹,有的放矢的一掌。 双方对对方的评判都不过是在一瞬之间而已。 掌风卷挟着气浪在双剑上发出的震荡,似乎只有一声极轻的声响而已,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却如一阵巨响。 一个是此时正在不远处的花满楼,一个便是时年面前的公孙兰。 她一边闪躲开了这四把莹莹碧玉的飞刀,从那乱线交缠的缝隙里穿出。 登云破月的身形袅娜得像是个妙龄少女,双剑如虹掠来,在这个动作里她的裙摆自然地抬起,露出了底下那一双鲜血的绣鞋—— 这样的动作绝大多数人恐怕看不出她已经萌生了退意。 时年却看得出来,谁让她自己也喜欢这种以进为退的花招。 刀光映照出月光,让这几把悬滞空中的飞刀像是一道道弧光流星,也将公孙兰的眼神映照得格外清晰,那是一双年轻剑客的眼睛。 现在这道眼神被面前年岁不大的姑娘翻掌接续的掌力燃起的火星所烧灼、逼退。 在剑尖与掌心相对的那一刻,她明明可以再拼一拼用剑尖刺穿对方的手掌,就像是她之前许多次并无犹豫的那样做,可她并没有。 她突然在对方那横绝的掌力和吊诡的出刀之中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交缠的丝线其实也让她想到了之前她在此地听到的那个传闻,可即便不想到那异族传闻,毕竟夜色之中她确实无法分辨出丝线的材质,那也绝对是一道会让她越战越掉入陷阱的丝线。 她凌空一蹬,这被灰布包裹的身躯腰身灵活地扭转,借着被掌风逼退的状态,意图径直凌波涉水而去。 但时年怎么会放她走。 已经走脱了个上官飞燕,要是现在公孙兰也在她面前跑了,那她岂不是真成了无名岛往这边丢的卧底,专业负责划水了。 刚赶到此地的花满楼还没来得及分清楚这夜间在水边打斗的双方到底是个什么立场,便已经听见了一声古怪的,像是刀尖撞上了贝壳的声音。 而后是贝壳破碎开,有丝线在空中掠过,也有贝壳的残片在被人抛掷发出的声音。 假若他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有一把飞刀斜插入那箩筐,将一只淬毒了扇贝从箩筐中挑空而起。 紧随而来的掌力和另外几把飞刀的力道将这只扇贝的毒壳打成了碎片,以各自不同的轨迹和速度直追公孙兰而去。 公孙兰的剑招收势极快,轻功也或许并不在司空摘星之下,可她后撤的意图被窥破后,这个动作与时年出刀将毒扇贝击碎的动作几乎便是发生在仅差毫厘而已。 所以在她那个自以为轻快的转身撤离时候,一片片带毒的碎屑已经快若疾电地从她的后背扎了进去。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用这样的暗器发出的办法来对付她。 时年操纵飞刀的本事已经算得上是天下一绝了,去驾驭远比飞刀轻得多的贝壳,只会比飞刀更快也更无一落空。 公孙兰在每逢月圆之夜的每一颗糖炒栗子上放的都是足以毒杀三十个人的剧毒,此时这扇贝上也是如此。 纵然真正被嫁衣神功的劲气催发,从她那裸露的后颈扎入血肉的碎片只有一片而已,其他都只是扎在衣服的表层,也已经足够她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青黑,而后像是一块突然变得僵硬的木头一般朝着海中坠落了下去。 她确实有解药不假。 可她不想给别人留下解毒的后路,也恰恰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 “好烈的剧毒。”时年这么想着,动作却未曾停歇。 她人已如一片飘云一般急速掠出,一手抓住了对方没被毒素浸染的衣服位置,将她丢回了岸上。 掉到海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但时年也不敢打包票,她这将自己的命也给断送了的剧毒,在海中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可别是跟老字号温家的某些毒一样一个传一个没完没了的那种。 而她刚落稳在浮桥上,便听到了走过来的脚步声。 来的人是花满楼。 她和那“老妇人”的交锋只发生在片刻,动静也几乎局限在了这一片区域里,可花满楼来的这样快,让时年不得不佩服他为了弥补自己在视觉上的缺陷做出的努力。 “花公子请小心脚下,”时年开口说道,“你面前有两筐毒物,正是这位刚与我交手之人的杰作。” 花满楼停住了脚步,他所听到的第一下飞刀与贝壳一样的东西碰撞出声的地方,大约正是在他面前两步,他虽然看不见,却也猜得到她说的东西。 这一次他虽然还是闻到了那特殊的气味,但有她开口在先,他当然不会认错人。 “沙曼姑娘,现在需要我做什么?”这个月光之下白衣胜雪的公子,给人一种并不是身在有死人在场的环境之中的安定温和。 “去叫人吧,尤其是请阎大老板来一趟。”时年回答道,“当然如果方便的话,请陆小凤和独孤掌门也来一趟。” 请陆小凤和阎铁珊并不需要分开行动,因为他们两个此时正在一起喝酒,接到花满楼的消息,这两个还有些醉态的人顿时清醒了,直接叫醒了歇在阎铁珊这边的司空摘星和薛冰一道赶了过来。 而等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别说独孤一鹤了,就连宫九还有那强行拉着叶孤城当保镖的南王世子都到了。 “什么情况?”陆小凤刚问出来就发现自己多问了。 因为此时蹲在尸体旁边的姑娘已经用布裹着手将对方背上的毒贝壳残片全取了下来,除了已经深深扎入她后颈的那一片。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这老妇人打扮的女人翻了过来。 花满楼已经找人带来了灯火,所以在场的谁也不会忽略掉这女人脚上的一双红色的绣鞋。 不过跟上官飞燕那只绣了金色燕子的鞋子图样不同的是,这双红鞋子上绣的是猫头鹰,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图案。 薛冰捂着嘴,强忍着不要将尖叫发出声。 她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熟的鞋子,那一对眼熟的短剑,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被时年熟门熟路地撕下面具后露出的那张脸上。 她怎么会不认得那张脸。 这是一张贵气雅致,明艳天成的脸,只是现在被毒气沾染,面色中透着一缕挥之不去的灰气,那双眼睛也已经永远闭上了,便损了三四分的容色。 “好精巧的易容……”司空摘星感慨道。 他突然有些怀疑这位沙曼姑娘是不是也带了易容,他第一时间都没察觉到这老妇人脸上的易容,可她下手的果断和方式都说明,她显然深谙此道。 “也好一个美人。”陆小凤摇头叹息。“沙曼姑娘,你将我们叫来,是因为此人和上官丹凤之事有关?” “我不认得她,”时年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下死手,我只是直觉觉得这人或许和上官丹凤有关,就用红鞋子试探了她一句,但是她挑的两筐扇贝我没想到会这么毒,只是一片就要了她自己的命了。” “所以我想请诸位来认一认,此人到底是谁。她的剑招很特殊,像是唐代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实力……” 她皱了皱眉头,“我只能确定她不是全力出手,或许还差了什么条件,但也应当不在霍天青之下,剑道造诣比不过叶城主和独孤掌门,相差却不会太远,这样的人应当不会在江湖上全无名气才对。” 陆小凤很想吐槽,她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出那句评判的。 非要算起来的话,她和那位宫九公子也是江湖上没什么名气的存在,可事到如今,看不清这两人实力的恐怕要在他们两个手里吃大亏。 独孤一鹤已经抢在了他前面开口,“这张脸我不认得,但这把双剑我认得。” “大概五六年前,我见过这对剑器之舞,用剑的人名叫公孙兰,认得她的人都叫她公孙大娘。说起来当时她确实穿的是一双红色的鞋子,至于是不是现在这一双,我就不能确定了。” “俺不认得她。”阎铁珊摇头紧跟着开口,“陆小凤是知道的,我不出山西,这次算是破例,那个冒牌货公主穿着红鞋子,她也穿着红鞋子,你既然说她武功不低,有没有可能就是她杀了俺那几个保镖,把那劳什子的丹凤给救走了。” “不可能。”时年回答得很果断。 “我能得手是因为她的实力逊色我一些,再加上她起手已经被我打乱了节奏,剑客的剑招一开始就乱了本来就输了大半,她还把空门露出来,摆明了是给我机会。” “如果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应该也做不到才对。” 陆小凤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公孙大娘和假公主之间或许有某种联系,但今日救走假公主的却不是她,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多了个调查的方向。” 这总比他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寻找金九龄这件事要容易得多了。 “这个某种联系或许还能更清楚一点,”时年突然转头看向了薛冰的方向,但她开口问的却是花满楼,“花公子,我相信你的耳力,刚才他们陆续来时,有一个的情绪波动最为奇怪,你能听到我和公孙大娘的交手,应该不会听不到这个动静。” 时年在见到公孙兰出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那个和薛冰有在一起碰面过的人。 那个人也是老妇人打扮,虽然同这个易容不是同一副,但要重合这样多的特征还是个剑客,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是同一人了。 更何况,陆小凤带来了薛冰正在时年的预料之中。 他的注意力自然在这位死去的美人身上,时年的注意力却分了几分给薛冰。 她从震惊到哀恸,到此时努力平复下来了心绪,都落在了时年的眼中。 “薛冰小姐。”花满楼轻叹了口气,并没有隐瞒这个回答,“她的呼吸最乱。” 她实在看上去像是个容易羞涩的小姑娘。 换成旁人或许会觉得她是因为见到了具意外的尸体才有的情绪变化,但在场的都是老江湖,都听过薛冰那个冷罗刹的名号,也知道她是如何低着头,带着那青涩的笑容,把人的手给砍下来的。 所以如果不是认得死者,她绝不会做出这样奇怪的反应。 “我想薛冰小姐应该能替我们解一解惑这个半夜带着两筐毒物在这里晃荡的人到底是谁,今日凑巧来的是我,自然有本事从她手里活命,甚至还能反过来取了她的性命,但看起来她杀人并无目的性,换做是旁人未必有我这个运气。” 她走到了薛冰的面前。 沙曼的身量本就要比一般的女子高,时年易容成她的时候也没忘记加一个增高的垫子,这便让她此时看向薛冰的时候,眼神对视中处在了一个略微俯视的状态。 这也让本就有些心虚的薛冰在这样的目光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薛冰小姐,不瞒你说我知道的事情不少,我见过你和她见面,也见过你和一个叫上官飞燕,不,实际上就是那位假公主上官丹凤见面,她和霍天青私会的也是用的上官飞燕的名字。”时年静静地看着这位神针山庄的大小姐,直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挣扎。 “你真的很了解她们吗?行走江湖侠义为先,可她们一个似乎在凭喜好杀人,一个在谋夺不属于她们的财富,这也是神针薛夫人的后裔应当做出的事情吗?” 薛冰颤抖了两下嘴唇,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看向了陆小凤,这个她喜欢的男人在此时并没有露出对她的嘲讽。 因为他很清楚,冷罗刹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凶名,是个名副其实的母老虎,却从来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 “我其实跟她认识的时间不久,”薛冰总算开了口,“她找我加入一个名叫红鞋子的组织,组织里的首脑都是女人,上官飞燕是她的八妹,倘若我加入的话,那便是九妹。” “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可我不知道……不知道她会做这样的事情。本来我来此除了找陆小凤,另外便是协助她探听海上秘藏的消息,也算是入门的投名状。” “公孙兰是这个红鞋子的老大?”时年突然开口问道。 她相信薛冰此时所说的话,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并不难分辨。 “对。”薛冰回答道。 “那上官飞燕还挺厉害,”时年琢磨道,“她这是起码在两边势力效力呐。” 她看向了公孙兰的尸体,突然有了个引蛇出洞的想法。 “司空摘星,如果让你易容成公孙兰,你有多少把握不露馅?” 突然被问到的司空摘星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第73章 073(二更) “为什么是我?”司空摘星回问道。 他狐疑地看向对方,怀疑有人还在公报私仇,奈何她看起来实在只是像在随口提出一个建议。 “扮演一个寻常人反而比扮演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来得难不是吗?”时年挑了挑眉。 “你管这叫普通人?”司空摘星嘴角微动,公孙兰这张脸比之薛冰和上官丹凤也毫不逊色,这还是她已经是个死人的情况下。 她要是算普通,那大家都一起归进平平无奇的行列算了。 “可你需要扮演的并不是公孙大娘,而是一个老妇人。”时年将公孙兰的人/皮/面具丢到了司空摘星的怀里,“要如何扮演一个在人群里不起眼,却让特定的人察觉到的老妇人,偷王之王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还是说,当你要扮演的人是个女人的时候,对你来说就成了天大的挑战?” “我才不中你的激将法。”司空摘星小声嘀咕。 之前就因为她那句挑战性他才下定了决心去偷霍天青的荷包,虽然这也确实结果不赖,但司空摘星还是有种自己掉进了圈套的感觉。 “那就没辙了,”时年拍了拍手,“反正这事同我也没多大关系,之前对霍天青出手是因为上官飞燕先用飞针伤人,杀了公孙兰是因为她先拔剑了。总归这事是阎大老板、独孤掌门和那劳什子金鹏王朝的事情,最多算上南王府的这位世子。” 她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不过她这突然从主导位置退到了一旁围观,边上的宫九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是让人感觉有点幻灭。 她这也太果断了。 “先把此地处理干净吧。”陆小凤开口道,“方才派人去通知我们的时候——” “我封锁了消息。”花满楼接话得相当默契。 “果然还是办事稳妥的花满楼,至于如何利用公孙兰将上官飞燕引出来,不妨明日再议。” 陆小凤用扇子敲了敲头,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这几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给整得有点犯困了,金九龄的事情尚无头绪,但也正是他失踪之后,上官飞燕才与南王世子牵线搭桥在了一起,或许等到找到上官飞燕也能知道些消息。 所以这确实是关键的一步。 “我还以为你会提议由你来扮演公孙兰,起码你是在场唯一见过她的剑器招数的。”回去的路上宫九突然开口。 时年显然不这么认为。 “沙曼”涉及此事太深没什么好处,到时候再想将人往无名岛上引的时候就少了几分主动权,何况谁知道小老头有没有额外让人盯着此地。 他的隐形人此前由牛肉汤带来此地的两位,她说是需要他们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先对他们做出了一番考察,实际上是在评估隐形人杀手的实力。 最后的结论是若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小老头,她在此地的一年恐怕不会太安稳。 更何况—— “出风头得把握好一个度,否则看戏就没什么舒坦了,因为自己也成了戏里面的人,不是吗?” 她已经有了最适合她的武器,并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名扬天下。 宫九侧头看了她一眼,夜色浮动之中,她那双不知道如何做到与沙曼相似的碧眸之中闪动的,是属于她自己的神采辉光。 “那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话,我一定制造出一个霍天青被人灭口的假象,然后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上官飞燕逃得很快不假,但她也有顾忌,失去了金鹏王朝公主这个身份,她的利用价值便大打折扣了。” “如果像是霍天青这样已经不再被阎铁珊当做左膀右臂器重的人,也同样是没有价值甚至需要被灭口的存在,那么上官飞燕也差不多。” 时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相信宫九已经明白她要说的话。 上官飞燕先是抛弃了在船上的时候跟着她的那几个人,而后在南王世子对金九龄出手后改换门庭得也很快,跟霍天青之间的你侬我侬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她毋庸置疑的是个利己主义者。 所以当出现一点她可能会被灭口的苗头的时候,倘若知道还有外援在,她就一定会逃。 “那他们还得制造公孙兰在月圆之夜成功杀了人的假消息。”宫九接话道。 “不错,可惜薛冰确实不知道更多关于红鞋子的内幕消息,她还没深入这个组织的核心,所以也无从辨别公孙兰的举动到底是一个信号,还是只是她个人的习惯。”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在给处在惶恐之中的上官飞燕一个提示—— 红鞋子组织的老大敢在此地杀人,便能护得住她,起码能让她安全返回中原。 时年相信,陆小凤既然敢总去管朋友的闲事,别看他现在觉得头疼,他会理清楚头绪的。 这事用不着她再多说。 “其实当个说不上正派还是反派的角色还是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她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感慨道,“给自己找乐子的方法多的是。” 宫九摇头笑道,“但是按你这个做事效率,就算有一百场暗中行事的好戏给你搅和,也玩不了几天。” “这就错了,这世上多的是未知之数的趣事,比如说,在你来此之前你会想到南王世子和当今圣上长着一张相同的脸,隐而不报或许便是想用他来找机会顶替掉皇上吗?” 显然不会。 所以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有新的被他足以评价为“有趣”的事情。 宫九还想再说两句,他们已经抵达了船下,也不便再多说下去。 但两人刚飞身上船便感觉到异常,这船上多了人。 时年往船后看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条稍小一些的船。 将金九龄送去无名岛的牛肉汤回来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还带了几个自己的人手跟来,助长了她的气焰,她一反之前看宫九和沙曼住在主舱和隔间的待遇,直接带人将沙曼从船舱里带了出来。 让牛肉汤意外的是,听船上的宫九手下说,沙曼其实已经出去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宫九也出去了。 船上的沙曼当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她这受制状态下依然是无甚所谓神情散漫的样子,让牛肉汤看了就觉得心烦得要死,完全不会有第二个人让她有这种一拳头打了个空的感觉。 那么出去的那个沙曼又是谁? 牛肉汤干脆直接守在了甲板上,还真看到了宫九和“沙曼”一起回来,还是相谈甚欢的状态。 她的表情顿时转为了错愕。 “你是谁?”她直接看向了时年的方向。“你不是沙曼。” 这个顶着沙曼的脸的人绝不可能是她,沙曼虽然是被宫九从那个地方带出来的,却从来不对宫九露出亲近之意,也绝不可能用这样神采飞扬的状态,与宫九表现出这样投契的状态。 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宫九是不是也被掉包了,但在他扫过来面对下属的眼神之中,他很清楚那就是她那个九哥。 所以她没等时年回答便已经出了手。 如意兰花手宫九虽然也会,但专研此道的还是牛肉汤。 这门绝难学会的功法,足以让她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配合她这吴明传授的身法,倘若换成别人,估计还真要被她这猝然发难给得手。 但时年才解决了公孙兰,此时正是手热的时候。 牛肉汤只感觉眼前一花,已经手腕一疼,对方的一指轻描淡写地截住了她的兰花指诀,一掌小天星拍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看起来轻松的两下应付已经足够证明这人的本事了。 若不是对方摆明了只是要给她个警告,牛肉汤这只手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她收手急退后惊魂未定地看了过去,宫九依然是无动于衷的状态,并不奇怪她会在对方手里吃亏,而这个不知是什么人的家伙整了整袖口,就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个抬袖的动作而已。 “这便是九公子的待客之道吗?”时年语气淡漠。 宫九怎么会看不出她又演上了,干脆顺势挥了挥手示意牛肉汤退下,“下去吧,她是太平王府的供奉。” 牛肉汤的表情拧巴了一瞬。 太平王府的供奉…… 这倒是完全可以解释得通对方为何有此等高深的武学造诣,可也意味着,这人可以说是来协助九哥的,也可以说是来监督他的。 她可能给宫九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可她为什么不用真容出现,要用沙曼的?”牛肉汤还是不死心地小声发问,尽管宫九这么说她已经相信了大半。 “因为我们在等一个机会。”时年从容地回答道。“现在可以放了沙曼姑娘了,这几日让她待在船舱里别出来。” 等时年和宫九还有沙曼都回到了船舱里,她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宫九这配合演戏的本事简直浑然天成,想来是将她回去路上说的话听了进去。“你这太平王府供奉的理由找得有够熟练的。” “过奖了,”宫九回道,“我还等着看你接下来的表现,若是现在就被打断了岂不是很无趣。” 他想了想又开口问道,“对了,你觉得司空摘星会接受你说的乔装成公孙兰的建议吗?” “他会同意的,”时年语气笃定,“谁让他有一个朋友叫陆小凤呢?” 不过就算是时年也没想到,第二天遇到陆小凤的时候,他的四条眉毛变成了两条眉毛。 虽然说这么看起来还挺另有一种风味的,但大约辨识度上低了些。 “这是哪位英雄有这本事剃掉了你的胡子?”时年轻笑了声,她觉得自己一大早过来围观进展也不算是个错误的决定。 “还能是谁,司空摘星那混蛋呗。”陆小凤无奈地摊了摊手,“我问他要什么条件才能去装一装公孙兰,大不了下次比赛翻跟斗我再让他几十个,结果他说,要么我去给他抓六百八十条蚯蚓,要么我从四条眉毛变成两条,让我自己选。” “可这海上哪有蚯蚓,我一想此事怎么说都涉及到我两个朋友的性命,长痛不如短痛,毕竟胡子还是会再长的,过阵子又是原模原样的陆小凤,我就一咬牙把胡子剃了。” 他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好歹看到了司空摘星去扮个老妇人,大家谁也别笑话谁。” “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吧,可惜估计阎大老板看到我还得再问一次。” 然而阎铁珊并没有这个问询的心情。 他们一来便大老板,在前厅里来回踱着步子,脸上显露出几分忧虑之色,看到他们来了急忙抬起头来迎了过来。 “阎大老板这是?”陆小凤开口问道。 阎铁珊眉头紧锁,回道,“昨夜分开之后,你同俺说,可以考虑一下让霍天青诈死。” 这果然不出时年的预料。 “俺当时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霍天青虽然背叛,可他怎么说一来没造成实际的损失,二来他又是天禽门的接班人,俺这个还要在山西地界上混的人,其实还是将他移交给天禽门自己处理为好,用诈死来逼出怕自己也被灭口的上官飞燕便好,可谁知道——” 阎铁珊跺脚长叹,“谁知道刚才一看,他居然真的死了。” “俺带你们去看看。” 阎铁珊到底是跟霍天青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纵然是霍天青对不起他在先,将人捆起来后他也没太亏待他,只是将他绑在自己的房间。 此时他斜靠在床头,虽然受制却也给了个足够舒适的环境,但他已经失去了呼吸,那张看起来还像是生前一样沉稳老成的脸上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惊愕。 在他旁边放着的,是今日送上来的早膳。 “他不是死于有人偷袭,是死于中毒?” “不错,”阎铁珊咬了咬牙,“霍天青什么也不肯说,尤其是提到上官飞燕就闭嘴,俺就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却也担心有人怕他说了来灭口,干脆俺吃的什么便也给他送一份。” “可没想到的是,居然是给他送去的餐具上有毒,俺是个怕死的人,餐具都是单独准备的,霍天青的那一份,确实是有机会被人动手脚。” “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线索又断了一条,还有可能引来别的麻烦。” 阎铁珊别提有多郁闷了。 所以就算现在也看到了陆小凤这胡子没有了的状况,他也实在笑不出来。 “这个人远比我们想的要心狠手辣得多,绝不容许有一丁点的错漏和暴露的机会。”陆小凤本习惯性地去摸自己那跟眉毛一样精心照料的两撇胡子,却摸了个空,连忙掩饰一样地把手放了下来,“好在这也意味着,上官飞燕得到的霍天青身亡的消息会更真实,如果对方没一点机会都不留地直接将她也灭口了,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为什么不快一点呢?”时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司空摘星已经乔装成了公孙兰,霍天青又是刚出事,你现在将有可能做到一举击杀那五人的都聚集到一起,上官飞燕总不能真就是只靠着一张脸吃饭的,给她个机会她还能不跑吗?” “最好是让薛冰也去找司空摘星会合,别到时候她人是跑出来了,结果发现不对直接跳海跑了。” 陆小凤跳了起来,“我这就去找人,等等……用什么理由把他们聚一起?” 他第一反应是论剑,可他立马反应过来,像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样的剑客,剑是杀人的剑,别到时候比武切磋直接成了什么出殡现场,那才是真的亏大了。 美食美酒这个选项自然也不是什么能把人必然说动的借口,木道人这种自称自己擅长吃饭的或许有可能,霍休那类物质消费欲望极低的,却恐怕不会被这个理由说动。 “理由的话……” 时年打量了陆小凤片刻,让他感觉有种格外不妙的预感。 那双异常漂亮的眼睛里闪过的可不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主意。 “我记得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那个“是”字还没说完,便已经被时年借着此时极近距离下的动手给握住了肩膀,直接带着他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落水的瞬间他眼前的水波间掠过了一道碧青色的寒光。 一道刀光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他险些倒抽一口冷气将海水灌进来。 而还不等他看清伤人的是什么东西,便已经感觉自己肩上一道不容小视的力道将他直接拽起,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凌空而起落回到了船上。 时年松开了他的肩膀,慢条斯理地开口,就好像方才做出那惊人举动的不是她,“那陆小凤被人用和叶城主当时相似的方式打伤了,他们来不来看你?” “其实本来我想的是,陆小凤若是突然要成亲,恐怕不说你怀疑的人,整个海上集市的人都要来看看,但想想这实在对那位姑娘不太公平,纯属便宜你陆小凤,还是这个主意更好不是吗?” 陆小凤抹了把脸上的海水,悲愤开口,“是不错,我还能说胡子都是被那海中异族刮去的,被当收藏 第74章 074(一更) 陆小凤觉得自己实在很有苦中作乐的本事。 他精心养护的胡子没了,这已经够让他心酸了,现在还挨了一刀。 虽然这一刀在肩膀上的和一刀在脸上刮掉胡子的,看起来都很有挨的必要,但大约又让他的海上度假朝着受难的方向推进了一点。 不过把这一刀和胡子没了跟那海上异族的传闻联系在一起,他又自己想想都觉得颇有意思了。 小胡子是输给司空摘星,总不如是被海里的奇妙种族都取走收藏来的有戏剧性。 “你这一下真够狠的。”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即便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都敢一接,可时年带着他跳入水中这个举动他本来就没反应过来,更何况她根本没有丝毫的杀气。 更不会有人想到她的袖子里还藏着这样快的一把刀! 他单知道她的内功卓绝,掌力惊人,却不知道这位本事恐怕只差那些齐名的老江湖一线的姑娘还用的一手好刀。 为何公孙兰会死在她手里也就不奇怪了。 纵然是不用对方带来的扇贝上夹带的毒,她恐怕也有本事取了她的性命。 而这一刀的刀伤—— 陆小凤解开了半边上衣露出了那一下海中打来的刀兵造成的伤口。 那确实是一道与叶孤城当时所受的伤极其相似的伤口,明明是一道贯穿伤,还在这瞬息之间往复切入了一次,留下的居然只有薄如蝉翼的一道痕迹。 要不是伤口还在渗血,陆小凤几乎要怀疑这道伤口可以自行合拢了。 “这道伤口能把他们骗来吗?”阎铁珊凑近看了看,很是怀疑。 “这怎么能叫骗呢!”陆小凤义正严词地抗议,“这就是一道货真价实的伤口好不好?” 他晃了晃身体,示意阎铁珊扶着他一点,“走,就说你阎大老板在桥边捡到了被海妖打伤的陆小凤,现在诚邀他的一众好朋友来欣赏他的伤口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另类的种族,不仅伤人还剃人胡子。” 跟着陆小凤来的花满楼都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陆小凤叹息道,“花满楼啊花满楼,想不到你也不是个真君子。” 这温润如玉的公子回他,“跟你这样的人一道多了,就算是个真君子,也会变坏的,()何况今日我一来看不见没有胡子的陆小凤是个什么样子,也看不见你现在这为朋友牺牲的伤口是个什么样子,只能听到你现在还很有精神头,便替你一乐而已。” 时年觉得这一对损友的交谈实在很有意思。 陆小凤更是个有意思的人,他硬生生将大约只有三分痛的伤口表现出了七分的夸张,愣是让他从阎铁珊的地方搬去了花满楼那临时住所后,被派去传信的人都相信了他身中一刀命在旦夕。 所以等第一个赶到的霍休看到他的伤口的时候,这个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衣裳,踩着双草鞋的老人,直接干脆地翻了个白眼给他看。 这也是时年第一次见到霍休。 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富甲天下的富豪,反倒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头,这是个看起来随和到让人甚至很难说他是个守财奴的老人。 他在床边坐下,腰上挂着的锡壶摇晃了两下,里面显然灌满了东西,瞧着有些沉。 “我说陆小凤啊,你确定你不是为了来骗我的酒喝吗?”霍休开口问道。 “我要想喝酒,自然有一百种方法从你的酒窖里把酒骗出来。”陆小凤哭笑不得地回他,似乎是这说话间扯到了伤口,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变成了苦笑,“你也看到了,我向来是不乐意让自己受伤的,受伤了就得麻烦朋友,也没法过我的逍遥日子。” “不错,能让你受伤的人也很少,能把你的胡子剃掉的人也很少。”霍休慢吞吞地将锡壶从腰上解了下来,拧开壶盖递到了陆小凤的面前,“拿去吧,就当是我这位老朋友给你带的探病礼。” 那果然是天下少有的好酒。 光凭散发出来的酒气就能判断这一点。 陆小凤满足地一口闷下了半瓶,这牛嚼牡丹的劲看得霍休的眼皮跳了跳。 陆小凤现在是觉得自己这伤受得值得了,霍休却有些头疼。 不过他也并非只是为了探伤来的。 “你的伤真跟叶孤城一样是被那什么海中异族伤的?”他问道。 “你之前见过这样奇怪的刀伤?”陆小凤反问他。 “没有。”霍休一生见多识广,能造成这样伤口的或许见过,能把陆小凤伤成这样的确实没见过。 “那你可曾见过陆小凤没招架住谁的刀剑?”他又问了句。 “确实也没有。”霍休越听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尤其是一个有钱的人年岁大了,多少会有点迷信,他本就对海上奇珍势在必得,现在虽然是陆小凤先遇到,但越是连他都负伤了,霍休也就越发觉得,这是专为他量身定制的财富。 “我猜你一定还想问,这个打伤我的到底是不是和叶孤城说的是一个东西,”陆小凤又抿了口酒,不动声色地看了时年一眼。 他起初觉得对方只是为了制造一个借口,可现在他又有些疑惑了。 他这道伤口和叶孤城脸上的实在相似,相似到让人觉得是一种武器制造的,但假若真是如此,从情理上来说,她没有这个犯案的动机才对,更没有把这个漏洞暴露在他面前的必要。 所以陆小凤宁可相信,这只是个巧合而已。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便听到有个正好在此时从门外进来的人接话道,“这还用问吗,能让你陆小凤忘记接剑接刀,再把你打伤,那么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你说我说的对否?” 进屋来的是武当派的木道人,也便是陆小凤提到的另一个能做到同时击败阎铁珊的五位护卫的人。 时年打量了他一番,比起霍休,这位木道人无疑要显得像世外高人得多。 他穿着的是武当的道袍,头顶的是一尊道冠,大约是因为修炼武当派内门正宗的灵玉心法,让他表现出了一种神光内敛的姿态。 很有意思的是,霍休和木道人虽然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但这两个人间却不能算有几分交情。 此前时年和宫九谈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宫九给出了个很邪门的解释。 他说霍休练的是童子功,木道人是武当内门,依照这几代的武当规则也是不能娶妻生子的,所以八成也是童子功,彼此之间总得分个高下,偏偏两个人都是自恃德高望重,绝不可能随便动手的,当然只能表面上稍微不对付一点。 时年权当这个解释没听到,不过她出于直觉,觉得这两人都有点让她觉得有违和感的地方。 陆小凤回答木道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话说的是在理,可惜让她给跑了。” 木道人笑了起来,“妙极妙极,此前我说我只有围棋、吃饭和剑术上胜过你,现在又可以多一样。”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需要说也知道,他说的这多一样是什么东西。 “道长你这就不厚道了,霍休这个好朋友探病给我带来了美酒,你却只来笑话我放跑了美人,和少了两条眉毛。”陆小凤忿忿不平。 “你错了,”木道人答道,“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刚刚听到的好消息。” 他故作神秘地一指窗外,“你若还说我是来看你笑话的,我就不说了。” 陆小凤只能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此时等在公孙兰的那艘船里的司空摘星也在努力让自己保持个坐直的状态。 按照薛冰所说大概就是,公孙兰虽然总是将自己乔装成什么姥姥什么婆婆,在红鞋子组织的姐妹相处时候却是将脊背是挺直的。 司空摘星不会那种据说可以改变人的声音让易容更加逼真的法门便罢了,话可以由薛冰来说,但怎么也得让上官飞燕第一眼看不出破绽来才行。 “你说她真的会来吗?”司空摘星觉得自己浑身都别扭,他什么奇怪的职业没扮演过,却还真没把自己扮装成个女人。 “陆小凤说她会来,她就一定会来。”薛冰格外肯定地答复他。 司空摘星往船壁上靠了靠,这话真是有够让他听着头大的,薛大小姐对陆小凤不是一般的信任。 不过他好像也是,否则他怎么会因为陆小凤剃了胡子就直接把公孙兰的装束往身上套,毕竟胡子还能再长,他这个偷王之王穿了女人衣服的消息要是传出去,他司空摘星的名头就不太好混了。 正在此时,他那双对危险格外敏锐的耳朵突然听见了凫水的声音,他连忙对着薛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过两息,便有一个一身黑衣的姑娘伸手扒住了船头的木板,狼狈地爬了上来。 薛冰连忙冲上去扶起了她。 上官飞燕果然来了! 呛出了一口仓促间游水时候灌入的海水,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几分血色,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个海中爬出来索命的水鬼。 “你这是怎么了搞成这样?我明明听说你成功逃脱了。”薛冰一边拍着她的脊背一边问道,“大姐非说你肯定会来的,那边不安全,让我也跟着等,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上官飞燕的脸上仓皇的神色因为找到了主心骨,终于平复下去了几分,“我……我就不应该相信霍休那个老东西,他杀了霍天青,下一个便是我了,幸好他有事出去了,只要他不在,他那几个手下想取我性命还难了点,铁面判官和勾魂手,两个废物而已。” 她这话里的信息量可不少。 她说完这话便强撑着站了起来,朝着船舱里走去,有小船顶上的遮盖,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得多,尤其是有公孙兰在,起码霍休要动手,也有人能拖住他。 然而她刚伏在“公孙兰”的膝前,打算让大姐给她讨个公道,却被对方突然伸出手指点中了穴道。 才逃离魔掌,落入的却不是个安乐窝。 她浑身僵硬地听着“公孙兰”对着薛冰,用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快去通知陆小凤,上官飞燕的背后是霍休,如果这家伙没说谎的话,恐怕霍休还和青衣楼有关。” “等等,”薛冰正想走,突然听到司空摘星又示意她停下,“万一霍休暂时还没跟他分开,你又有必要跟他示警……” 他突然从袖子里变戏法一般翻出了一张纸和一段炭笔,用穿纸有力到留下痕迹的方式写下了霍休两个字。 “把纸条给花满楼,”他叠好后塞给了薛冰,“别人不容易留意到瞎子看信,毕竟靠的是摸,我继续留在这里看着上官飞燕,防止她溜了或者遭人灭口。” 薛冰拔腿便往陆小凤的方向赶,还没进门便看到陆小凤白着一张脸被架了下来,来探伤的、本就在那儿的都跟着从这花家的海上小楼里走了下来,像是有事要行动的样子。 木道人一看薛冰这样子,开口调侃道,“陆小凤真是好艳福,一听你受伤,薛大小姐也赶来了。” “你们这是?”听闻此言,薛冰的脸色一红,但她也没忘记自己还有要事要做,连忙开口问道。 “我方才跟陆小凤说,我身边的弟子出海的时候遇到了一座奇怪的岛屿,出海之后往北边行一段,周围迷障丛生,却能看到岛屿的轮廓,应当不是海市蜃楼,却没找到登岛之法,所以邀请他们一道乘船去看看。” 木道人抬了抬手,“薛大小姐可愿一同前去?” 薛冰强忍着要看向霍休的想法,点头回道,“自然要去。” 她还得找机会把纸条递给花满楼。 因为霍休已经走到了她的前面,跟上了木道人的脚步,显然也没有不去的意思。 “你说木道人发现的岛到底是什么?”时年有些想不明白,便与镜子交谈了起来,“你我都很清楚那道光是怎么来的,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一个这样的藏匿奇珍的岛屿。” “何况,无名岛位居在此多年,小老头也把周围基本摸清楚了,这里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还不知道底细的岛屿,在他的海图上也应当标明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看看吧,何况这船上的战斗力都快把这地方最高的集中起来了。】镜子也摸不着头脑。 无名岛上记录的海图他是跟着时年一起看过的,也对那个方向没有什么印象。 只能解释或许那只是木道人的弟子看错了。 因为走的是轻舟,这些人也不能带什么护卫,南王世子倒是看船出动挺想去的,最后被他的侍卫给规劝了回去,倒是叶孤城被他支使跟过去,而陆小凤的几个好友也相继上了船。 时年本打算跟薛冰坐到一处,却发现她去找了花满楼,还将一张纸条塞给了她。 正在她看向那两人打算看看情况的时候,宫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时年有些奇怪地发问。 “看热闹的时候,”他回答道。 木道人似乎并不在意船上多了这么多蹭过来的。 这小船在海上发动了出去后,他坐到了陆小凤身边,“你有伤在身其实不便这么跟出来,但这或许便是海上的秘密,错过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海上的秘密你还愿意带这么多人共享,您可真够大方的。”陆小凤对着木道人比划了个夸赞的手势,用的是没受伤那一侧的手。 “错了,这恰恰是我的小气之处,我虽然武当门下该学的都学了,但我对奇门遁甲实在是一窍不通,明知那里有猫腻我还没这个探寻的机会,那才是遗憾。所以我把你们带去大显神通,你们谁若有收获总不好不分我一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陆小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无怪别人说你是武当名宿道德标杆,你这算计叫什么算计,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伤受得值,一个朋友带了美酒,一个朋友带来的诚然是个好消息。 木道人的弟子探查出去的距离诚然不短,船行出去的时候还是早晨,等到速度减慢下来,估计快到目的地已经接近黄昏了。 不过也确实只有这样的距离,才没有已经被那海上集市的各方势力探寻到。 残阳在海面上铺开了一层夕照的光,也让这艘坐了当今武林最顶尖好手的船在这摇晃的海浪之中显得极其渺小。 也正是在夕阳将将欲坠的时候,船上的人都看到了被木道人描述成是海上雾气的那一片区域。 隔着海上烟波,落日最后的一点光将一座岛屿的轮廓若隐若现地映照了出来,也确实与他所说的没什么区别,那确实不是光线变化之下的幻影。 除了无法视物的花满楼,其他人都将目光看向了那个方向。 也多亏船上的人都在看那里,所以没人注意到时年脸上的震惊之色。 斜阳将那座岛屿打上了一层将要褪去的暖色调光晕,可并不影响这一角海上所见的景象。 夜帝当年经历了海上风浪之后抵达,又受困于岸边的大周天绝神阵三个时辰,毕生都难忘此等景象,在终于脱身之后留下了几幅画作,因此时年虽然没有亲自去过那里,却也对这一角山崖叠落,迎岸成势之景印象深刻。 那是日后所居的常春岛! 可常春岛在时年对照吴明绘制的海图的时候并不在此,又为什么突然现世…… 船只在雾气之中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原地打转,寂静如荒岛的常春岛在沉没的落日中归于黑暗,又被中天当照的圆月重新映出了一片清辉寒影。 斜前方的山崖下有一片深青色的斑驳痕迹,被月光的颜色照成一种惨淡的深浅交接,那同夜帝的另一幅画也恰恰吻合。 时年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个巧合。 这确实是常春岛无疑。 第75章 075(二更) “这不是海市蜃楼?”陆小凤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 “当然不是。”木道人摇头,“你可见过白日到夜间随同气候变化的海市蜃楼?” “更何况……”他伸手指了指山巅,“一会儿应该就能听到了。” 山崖的错杂色彩在山巅凝汇成一种宛如玉石的幽碧之色,也或许那不是宛如玉石,而是确实就是玉石。 木道人说完之后掏出了火折子点亮了船上的火把,放任船只先暂停行驶,反正这迷雾之中他也暂时没有破解的办法。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船上的几人都听到了岛上山巅传来的钟声。 钟声在山崖间回荡的余音,随同那本身便不弱的钟声一道传递到海上。 但那里依然没有灯火在昼夜更替之间点亮。 甚至这钟声也没有惊起一只飞鸟,就好像是个完全生灵绝迹的岛屿。 “你现在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船上带这么多吃食了吧。”木道人轻叹了声,“能不能上岛尚且两说,岛上这不像是有活物的状态,是不是处处剧毒也不知道。” 时年静静地看着钟声传来的方向。 那里是摘星峰观月顶,日后俯瞰全岛的地方。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时年问镜子。 【说句实话我还真的不清楚。】镜子说话都少了几分底气。【你不如上岛看看?】 她放弃跟这个关键时刻就派不上用场的镜子交流。 朱家一脉本就是从常春岛上分出去的,但对常春岛的记载中,并无周边的迷雾记载,就连夜帝也是被直接拦截在海岸位置。 不过仔细想来,能布置出大周天绝神阵的日后在海上布置阵法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不对,她还不能就先入为主地将此地默认为是日后所统帅的常春岛。 “早知道应该叫上朱停的。”陆小凤大为遗憾,“朱停那家伙做机关有一套,研究布阵也算是有那么一手。让他来起码还能给点意见。” 霍休却不那么认为,“你若要说机关,我请的人多了自己也有那么点水平,但这个绝不是机关。” “非要说的话,这个更像是视觉误导。”他看向了木道人的方向,“你的人有没有试过直接蒙上眼睛开船?” “试过,但他们一个开船一个从旁观察,险些直接走到死路上去,急忙折回来了。”木道人回答道。 时年越听越觉得,这好像还是日后的做派。 或许开船走到死路上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常春岛的规矩便是要上岛之人便先得死一次——不走到死路上的算不得苦命人,便也还用不着常春岛救济。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山崖海岛,突然开口问道,“那敢问木前辈的弟子有没有试过直接凫水过去?” “海中危机更多,坐船还尚且有数一些,自然是划船过去的。” “那又何妨一试呢?” 时年有种奇怪的预感,若要登岛,还是水中安全。 无名岛海图的勘探在准确性上毋庸置疑,小老头甚至还有这个本事,将贡船遭遇海难之后的洋流都算得清清楚楚,便不该会忽略掉这个岛屿。 他对海上奇珍的传闻,感兴趣的不是那秘闻本身,而是会被这消息吸引来的人,也足以说明,他确实不觉得这海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除非这海上常春之岛,是因为镜子带着她出现的才跟着出现的。 她问完这话并没有要得到一个答复,人已经翻身入了水中。 从此处涌向岛屿的海潮暂时不像是会改变方向的样子,所以时年在海浪之间穿梭,闭着眼睛全凭对水波的感知一路行去,完全没有遭到分毫的阻拦。 她这个时候便格外庆幸当时水母阴姬让她感知水势的努力。 在船上的那些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莽撞举动给吓了一跳,尤其是海面上并没有人冒头,更是让人无法猜到这冒险一试的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眼力极佳的几人才看到,那临近岛屿岸边的海浪间多了个人,她翻上了岸,对着这边招了招手。 时年做出了示意便没管那边船上的人怎么想了。 当她真正踏上这座岛的时候,除了海中直接泅渡而行确实可行这个直觉的结果之外,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之间彼此卡嵌吻合,而后发出的“咔嗒”响动,可再仔细去听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用内劲烘干了衣服继续向前走。 在这一片本应该只有潮水涨落的海岸上,斑驳狼藉的交战痕迹在石头和沙地上绵延展开,形成了一块偌大的战圈。 若非有百余名高手在此交战恐怕无法形成这样的痕迹。 夹杂在其中的有一道道极其眼熟的掌劲。 【这是你那个霸绝人间掌法?】镜子问道。 时年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他其实也听到了,但依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了避免像是之前在海上引发了绿光的情况一样,被她嘲讽这个搭档不靠谱,镜子干脆转移了话题。 “是霸绝人间,但不是我用出的霸绝人间,而是师祖的。”时年皱了皱眉头。 这样说起来,此地这一片战况久存的局面是如何造成的,便也没有什么其他可能性了。 夜帝当年那套“家里只有一株花的必定不是爱花之人”的歪理邪说遇上了专好打抱不平的日后,人还没见到,就被这大周天绝神阵拦截在了海滩上。 她其实也有想过,这个世界无论是文字还是衣着风俗,都跟她原本所在的地方极其相似,是否是有些相关的。 可从宫九这里打听到的消息里,却显然并没有得出什么联系来。 叶孤城登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蹲在海岸上,有些怅然地用手指触摸着上面交战的痕迹。 痕迹已经经过了经年累月的磨蚀,可见过去了不少年头,但还能清晰可见,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激烈。 时年听到他没加以掩饰的脚步声转头看过去,这位执着长剑的白云城主在月色之下更有种天外飞仙的缥缈。 居然是他先到了。 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飞仙岛白云城便在海外,他的水性应该比其他人好一些,而他用剑纯粹,纵然海中有什么拦路的幻象,应当也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时年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看过去,有人如他一般已经游了过来,有人还留在船上,看到第二个成功的案例这才动身。 等到最后一个抵达的霍休被陆小凤伸手拉了一把上岸后,人也就算是来齐了。 陆小凤咬着牙,对自己伤口又一次遭罪深表郁闷,但他向来是个很能自得其乐的,现在又感慨道,“我突然觉得朱老板没来其实个好事,不然以他这么个体格和懒劲,恐怕要沉到水底下去了,要捞上来可不容易。” “说的是啊,你陆小凤的朋友虽然不像是霍某的一样,死一个便少一个,但也确实个个都是人才。” 霍休长居内陆,游得慢一些并不奇怪,他那身发白的衣服泡了海水越发显得落拓,但他此时往前走出几步的动作却显然腿脚灵便得很。 “这岛远看不大,近看却实在不小,怎么说,各位是分头去看看,还是——” “先一起上山吧。”陆小凤看了眼现在还因为海中所见心有余悸的薛冰,开口提议道,“那钟声是从山上传来的,想必山上总归会有些东西才对。” 既然真是常春岛,那岛上的摘星峰之名便也并没有错。 峰名摘星,却并不是真有多高,而是只有一条上山的小路。 这或许并不是个让人愉悦的攀登体验,因为这岛远望是一座死岛,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才觉得一座彻底死寂的岛屿有多可怕。 没有鸟啼,甚至没有虫鸣,四面吹来的风明明吹在脸上,却似乎并没有将这些乔木的叶片吹动一丝一毫,所以连叶片摇动的声音也并不存在。 “这岛上还真够奇怪的。”宫九一脸兴致盎然的表情打量着周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薛冰瞥了眼他的表情,总觉得有点不寒而栗,应当不是她的衣服没彻底烘干的缘故。 而跟宫九一路的那位“沙曼”姑娘,跳船的时候果断得让人怀疑她知道此地的底细,但现在又收敛了存在感走在最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领头的居然是霍休和木道人这两位前辈。 霍休与上官飞燕有关,更是可能与青衣楼有关的消息,她已经传递给了花满楼,也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法子来告知陆小凤。 薛冰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混进了狼群里的羊,或者说是一堆不太正常的人里看着最正常的那个。 好在这狭窄的山路只容一人通行,前后之间就算有人想发难动手想来也不大容易,反倒无端有了些安全感。 等山路行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他们眼前所见的景象突然开敞了起来。 山峰之间,一座座亭台楼阁坐落其中,而那原本的山石阶梯已经成了玉石。 以玉石铺地是何等奢靡的行为,先前在山下所见到的那宛如翡翠琉璃的光华居然并不全然是因为月光所致,而分明还有这人造的奇景。 但玉落山巅,直到延伸到顶上的观星台,居然只有仙迹绝尘的清冷之感。 月华流转在观月台上,陆小凤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从这位置正好能得见海天辽阔,也不知道昔日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有此等品位。 他正想找人分享分享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伤势都好像没什么影响了的观景体会,一回头却发现这里少了不少人。 再一看这群人已经散落去了那些宛如仙境遗珠的亭台宫阙之中。 【你在找什么?】镜子有点奇怪时年没直接跟其他人一样,先随便进一间找找线索,而是直接顺着山势往前走出了一段。 “你不懂,日后曾是大旗门云翼的妻子,与她同来常春岛的被大旗门子弟抛弃的,还有云九霄的情人阴素,这两位都曾为求一见亲子,跟在大旗门寒苦之地的队伍之后,却最终还是被残酷的门规所弃。” “远望孩子所在之地的观月台既是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也一定是个伤心地,所以其他人的住所可能在那一片,这两位却绝无可能。” 时年觉得大旗门门规的残酷之处实在良多,但毕竟铁叔叔和云铮叔叔重整大旗门之后,已将那些个陋习废除了,现在再去谈论它们没什么意义。 她只是按照自己已知的信息,在这山中寻找日后的居处而已。 而在稍远离山巅的一片楼阁之中,有一间显得尤其的出挑奢华。 她没犹豫直接朝着那间走了过去。 【我以为你会选看起来最朴素的那间,说不准这就是日后的障眼法。】 “恰恰相反,她没必要多此一举。” 如夜帝那样的人物都被她出其不意的大周天绝神阵困锁在了那里,她是个向来运筹帷幄而自信之人。何况她个性阳动激烈,本就是个有些表现欲的人。 所以当时年推开这一间房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片绝不像人间应有的景象。 离开常春岛发展的朱家在夜帝手里已经是累世的财富,他虽然总说“藻儿什么都好,就是人太过懒了”,但朱藻也确实不是什么一般人,他将崂山之中已算是打造成了个天阙行宫。 而日后显然有常春岛为底蕴,更是并不将此当做是什么奢侈,住处比之崂山那地方还像是个天上楼阁。 在时年的面前,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形成了一座偌大的入口屏风。 绕过之后便是一片白玉雕琢的前厅,轻纱垂缦映衬之下,将真正的入口映衬出了种格外梦幻之色。 她拨开帘幔继续往里走,看到的居然是一尊玉像。 倘若她所猜测的不错,那应该正是日后的玉像。 正如夜帝所说,她的身形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抢眼之处,可惜玉像只有通体莹白,无法看出就连衣着也不好鲜艳的情况下,却能让人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她的所在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玉像雕镂的日后有种佛性的慈悲,想到或许这个雕刻之人也是她麾下的黑衣圣使救回来的,会有此等表达也不奇怪。 而绕过玉像再往里,便是这座小楼之中的会客厅和卧房了。 镜子发觉她好像又开始在找东西了。 时年确实在找东西,不过准确的说,她在找一个入口。 被朱家先人带出常春岛的典籍之中说过,这座常春岛的摘星峰内部应当是中空的,就像当时金风细雨楼通往六分半堂的地道,另一头连接的是苏梦枕的床下,时年觉得,那中空的地方连接的也应该是日后的房间才对。 她翻找良久,直到走到这卧室床边的时候,也本能地将枕头往后推入了一个看起来只是个凹坑的位置。 下一刻,这间卧室的衣柜门忽然向着两边打开了。 果然有路。 她顺着这条多出来的走道继续往下走,直到进入了一间石室中停下。 石室往里的路又是那令时年这种见惯了好东西的都觉得有些过头玉石铺地,而这看起来简陋的石室里只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金丝缠线,璎珞琳琅的衣服。 衣服尚未有穿在身上,便已经有了满堂华彩之感,但时年注意到的并不是衣服上的珠光宝气,而是—— “有药味。”她认真地嗅了嗅后,将衣服取了下来换在了自己身上。 以日后的脾气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可这件衣服有穿过的痕迹,能经由日后卧房抵达此地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只有可能是她自己用的。 而这件衣服的用意,在她朝前继续走后便知道了。 那本是一件避毒用的金缕玉衣。 倘若说上面的山道与楼阁已经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奇观,那这山体之中便更是一座罕见的玉质石窟。 她穿过一条两侧摆满了箱子的走道后,走进了一座厅堂内,一圈环绕的陈列架上放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常春岛武学。 时年突然觉得有种被天降的馅饼砸晕的感觉。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忽然听见了上面来时的入口有轻微的响动传来,不知道是否是日后为了防止有人跟下来,这才做出了个隐蔽的传声装置,让她在此地也能将那本应该很轻的脚步声听得格外清楚。 不,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两个。 时年听见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说,“我本想着喊陆小凤的,道长正巧在门外,便烦劳一起下来探个究竟了。” 这是花满楼。 而被他称为道长的,此地也只有木道人了。 他的声音好像不如往日从容,“花公子的直觉确实惊人,此地或许正是这座岛上最大的秘密,倘若下去见到了东西,还是将其他人一起叫来吧。” “正该如此。”花满楼回答道。 他看不见眼前的场景,只能踩实了阶梯往下走,不知道为什么,当抵达下方后,他觉得木道人的呼吸变得有些怪异的急促。 或许是有什么可怕的画面在这山体之中的石室里,又或许是周遭有什么即将被触发的机关陷阱。 花满楼并没想太多,继续顺着道路往前走。 通过脚步的回音,他觉得自己此时应当处在一个有些宽敞的厅堂里,然而还不等他继续探查出个所以然来,那越发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状态下的木道人突然一掌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劈了过来。 但木道人打中的不是花满楼,而是一只突然横插过来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木道人从未见过,可他必须承认这是一张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脸。 明明是一张风骨灵秀,空谷绝尘的脸,可她身着一身霓裳金缕。璨然星辰落了满身,就连那掌风之中所带的烈火气劲都与那珠翠映照,形成了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 这横空插手的少女一掌对招间真气震荡。 木道人本就是偷袭,要的是不为人所觉,这一分留手之下居然还被这小辈悍然一掌给击退。 他尚未来得及补上一招,这少女一声怒斥将他镇在了原地。 “何方鼠辈胆敢擅闯常春岛!不将日后娘娘放在眼里不成!” 第76章 076(一更) 花满楼的眼睛虽瞎,心却不瞎。 这瞬息之间两方的交手,他分得出来到底是木道人意图偷袭,被这出言斥责的姑娘打断了,还是这位听上去要将外来者驱逐出去的常春岛弟子先对他动手,木道人在替他挡招。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素来有道德标杆位置的木道人会做出这样令人意外而不齿的举动,却也猜到了他们此时周围所见,恐怕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 就算是武当长老也不能平常心对待。 也让他露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木道人死死地盯着那打断了他的好事,甚至直接站在主人立场发出质问的人。 常春岛?日后娘娘? 他确实被唬住了一瞬,尤其是当面前这少女拿出了远胜过她这年纪应当表现出的武功造诣的时候。 可他已经忍耐了多年了,当年没能当上武当掌门之位,迫使他只能接受长老之职,说上去好听是什么功夫尤在掌门之上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但他要的远不止如此。 这常春仙岛现世——现在他知道这个名字了——是先被他发现,便是上天对他的弥补。 所以先一步踏入这宝藏之地的花满楼也好,这原本就镇守在此的常春岛弟子也好,又或者是那些现在还在外面徘徊的人也好,他都要一个个清理掉。 在掌力第一次交锋之中他没占到便宜,那拔剑又如何! 天下玄门,剑出两仪。 这拔剑出鞘的铿然之声方出,剑光已迎面而来。 花满楼纵然秉性温和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他听得出来这道倏忽而至的剑势,看起来是应对的这石室中的少女,实则是指向的他。 所以在此刻他那白衣袍袖如流云拂过。 天下以柔克刚的法门不少,最适合他的却无疑是这一种。 两仪剑势无形,他这听声辨位的功夫却已经练成,方才能察觉出木道人的掌风与呼吸变化,此时也能捕捉到石室内微妙的气流变动与那剑落而来的声音。 袖笼漫卷流云收拢,那道剑光便落入了一团滞缓落势的罗网,或许还不止如此,扬起的白袍遮盖住的画面里,陆小凤教给他的灵犀一指按住了剑锋。 时年眼前一亮。 这一招着实漂亮。 花满楼对敌我之分区分的快,出招也尤其果断。所以她当然得更快。 木道人位居天下剑客前列,绝不是此时年不过二十二的花满楼能应付得了的。 他这听声辨位配合流云飞袖的技法确实让木道人的剑短暂受控,可对方能在武林上称雄,并不只是因为剑道而已。他这正统心法经年修习而成的内功同样惊人。 于是几乎也正是在那灵犀一指夹中长剑的瞬间,时年的飞刀出了手。 石室周围的灯光与夜明珠交相映照的朦胧光影,让这四把莹绿薄刀,被照出了一种愈加如梦似幻的色彩,甚至她身上的衣服与那张不似人间颜色的脸,都与这瞬间绽放的飞刀刀光形成了另一重的夺命之物。 花满楼不知道为什么木道人的剑有那么一刻在本不应该松懈的时候弱了下来。 他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实力区分,所以他本应该在方才收回手,以免这位剑道宗师重新占据上风之时一剑削去了他的手指。 但对方既然恍神,他便不妨再强势一点。 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道有些耳熟的破空声 在公孙兰死的那天晚上,他也听到了这样的丝线掠过的声音,只是此时没有别的声音干扰,是那薄得让人不敢相信是一把能断骨削肉的刀发出的呼啸,还是细若蛛丝的丝线在穿梭,完全可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分得清楚。 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的身份的时候。 灵犀一指既是守也是攻,流云飞袖的柔劲同样可以变成足以削人十指的招数。 而时年的飞刀在这短暂的出刀被避开后,以像是被什么机关操纵的方式骤然掠回,同样是狠辣的进攻姿态。 木道人没有退。 他走的从来不是一条有给他留下退路的道路。 即便不知道为什么对面那两个家伙,明明还是刚刚认识,甚至论理来说,花满楼也应当是擅闯常春岛的一员,结果这两人联合在一起出招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甚至这两人年岁确实有缺,天赋却是实打实的高。 木道人的剑以一种阴阳内蕴的轨迹从花满楼这算不上真正地道的灵犀一指中挣脱了出来。 花满楼本能地感觉不妙,木道人此时身上的气势在攀升,就好像平日里笑眯眯和陆小凤品茶论酒,品鉴美食的那个人不过只是他的一层伪装。 也包括武功的伪装。 时年比花满楼看得更清楚,这只枯瘦却绝对稳定的手,在握住剑的时候便是绝对的搏命姿态。 剑出必见血,并不只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样至诚于剑道之人才能做得到的事情,这个分明是想灭口的人也做得到这一点。 而这也是对方盛怒之下也势在必得的一剑—— 所以既要接剑,也不能真正接剑。 缭乱的飞刀交织如网,穿过这网的却是一把把速度并不逊色于丝线所牵的飞刀的利刃,木道人的剑光还没斩落,这身法速度奇快无比的少女被灯火映衬得如一道金色疾电掠过。 一时间居然也分不出到底是飞刀快还是人快。 但可以看见的是她在飞刀从西面八方撞上剑锋,像是重重叠嶂意图困锁这两仪剑势中,人如飞雀凌空而过,甚至难以分辨出她到底是如何让自己越过这些丝网的。 她的掌风已至! 木道人此时调转剑锋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以掌对掌来拆招。 不过上一次的对掌他小瞧了对方,这一次,他这几十年内劲澎湃,定然要给这小姑娘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在掌力对峙的那一瞬,他分明眼见对方那张脸上一白,强忍住真气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她人却已顺势借着掌力后撤,甚至用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轻功造诣拉上了花满楼,急退入了后方的通道。 时年方才听到那两人动静的时候,便已经对这通道内略微有了点数。 所以此时她脚下步子未乱,直接踏空掠过了这一条通道内的陷阱,跃入了下一间石室。 那是一间武器室。 木道人本以为她是要逃,遁逃往后面去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她口中的日后娘娘的地盘,又或者是另一个出口。 他当然得追! 这小姑娘必须得死在这里,花满楼也必须得死在这里,否则一旦让他们活着出去,不说他那个在岛上将人逐个击破的打算会不会落空,他这武当名宿的身份也便到头了。 谁会怀疑花家七童说的话呢。 他心有忧虑之下,在刚闯入后一间石室后看到一整个兵器架朝着他抛掷过来,一时之间也忘记了留意时年的举动,只用那把长剑劈开了这险些封堵入口的兵器架,人纵身而前。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身后石门飞快落下的声音。 那是一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丝毫没有给他留下退缩的余地。 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恐怕足以从这地下的入口传出,让外面搜寻的人听到此地的动静,木道人的心中又是一乱。 他从兵器的残架之中穿出,剑光如虹,直扑两人而来,但他招式未到,时年的飞刀已经击中了自己的目标。 她打的是那四壁上的长明灯。 这一间石室里没有夜明珠,或许正是为了契合演武堂的气质,在这里点着的是一盏盏用琉璃灯罩保护的长明灯,灯罩上绘制着武学典籍的动作,既有种光怪陆离之感,又让人无端地觉得神秘莫测。 但在飞刀破壁之时,灯盏被雷霆之势的飞刀击中顿时熄灭,这整间石室便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黑暗,正是花满楼拿手发挥的空间。 他这下也知道了为何她在拉着他后退之时用手在他掌中飞快写下了听声动手四字。 被打碎的特殊灯油散发出的气味让花满楼立即判断出了此时的环境,木道人犹豫的追击行动更是让他足以验证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出错。 黑暗之中飞刀划过的声响太乱了,乱到其实时年自己都无法分辨出木道人的位置了,但花满楼可以。 已经制造出了这样的机会若还不趁乱拿下木道人,一旦给此人脱身的机会,便很难捉住这个武功足以称得上天下罕见的人了。 所以他的流云飞袖又一次出了手。 黑暗中的飞袖轻得像是一片真正的云霭,但这片云已经无声息地缠绕在了木道人的剑上,灵犀一指也同步出了手,点的不是剑,而是木道人本身。 这一指点在了他的肩头。 时年的耳力确实不如花满楼,但这一指点出的声音与其他容易造成误判的声音完全不同。 也正是在这一声传出之时,她也动了。 她这独步天下的轻功让她在手握飞刀之时,没有飞刀破空之声的影响,也全然没有丝毫的动静。 漆黑的石室内谁也见不到这以短刀方式出手的一刀,到底是何等的绝艳风华,木道人的剑刚作势再起划破了花满楼的衣袖,这在咫尺之间才爆发出冷意的一刀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刀割喉,也便全然没有给他再出一剑的机会。 木道人的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但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加起来的年龄恐怕也就只比自己的年龄大一些。 然而也正是这两个人,联手之下夺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剑从他的手中跌落了下去,随之倒下的是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 时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那一掌确实是木道人稳占上风,他所看到的自己负伤也并不是个假象,好在有宫九那并不只是作用于外伤,对内伤也有些帮助的功法,再加上嫁衣神功本身绵长坚韧的特点,起码能让她在黑暗之中绝不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现在危机解除,她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借着这微弱的光亮她看了眼周围。 这间演武室通往下一间的门是翻转开启的,这才让她有机会制造黑暗的环境。 有了光,她便能分辨出下一间的方向了。 花满楼听到她的脚步声也跟了上去,跟着她穿过翻动的门走进了下一间。 “沙曼姑娘……”他突然开了口。 若是他现在还没发现,这用着和击杀公孙兰同样武器,身上虽然有特殊药味干扰,但也还能分辨出之前熟悉的气味的姑娘,正是一道来的人,那他也不是花满楼了。 “我不是沙曼。”时年没有隐瞒的意思,却要纠正一下说法,“沙曼是我和宫九协商之后借用的身份,我的名字是时年。” “那么时年姑娘,这个方向有另一个出口吗?”花满楼问道。 “这一点我也不能保证。”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眼花满楼,这温润公子听闻此言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丝毫怨天尤人的意思。 在他看来,若不是时年突然横插一脚,恐怕他已经死在木道人的手上了,倘若这一边真没有出口,也便只是殊途同归了而已,而倘若有,那便是上天总算还对他有些眷顾。 穿过这一条通道,进入的下一间石室,像是一间书房。 花满楼听得到她从书柜上将书册取下来翻动的声音,却也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疑心是书页上有毒,她却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有些怀疑她所说的日后娘娘是否并非是一句随意的胡诌,而是确有其人。 再一想到她抵达此地的时间甚至要比他和木道人还要早,在登岛之时更是毫不犹豫地跳海,恐怕是来找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这位教养极佳的花家公子,即便明知此地或许珍宝满地,到了能让木道人都失态的地步,也突然有了种身在别人家中做客的拘束感。 时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好懂,但这样的道德标准,在江湖上往往是要吃亏的。 “花公子可是想知道我与此地的关系?”时年开口道。 “如果时年姑娘方便说的话。” “我师祖与此地的主人有旧,现在此地主人不在,我便代为保管些东西。”时年叹了口气。 花满楼看不到她的表情,便也猜不透她这叹气里到底是在惆怅师祖和那位日后娘娘之间的关系,还是在惆怅此地主人已经远游。 时年其实叹息的是手中书册上记载的常春岛历史。 而现在不知道这个岛到底是什么情况,居然已经变成了一片死寂之地。 时年决定,等到在这个世界待满了一年之后,必定要找那快网张三打造一艘海船,由这个最好的舵手驾船出海,去那时候的常春岛看看。 她看了看书架,没找到什么其他让她觉得有价值一看的东西,便动身往下一个石室走。 她疑心这些石室之间是以一个环形的方式来串联的,因为当她走进这个石室的时候,里面放着的同样是武学典籍,对应出去的位置上也是放有箱子,箱中装有价值连城的珠宝的房间。 不过这个再往外对应的位置上放的就不是一件金缕玉衣了,而是一双丝织的手套。 时年用蜃楼刀在手套上比划了两下,居然没有分毫将其切断的意思,而手套依然柔软得像是个装饰品。 这是一对刀枪不入,也如那金缕玉衣一般有避毒作用的手套。 有这双手套在手,恐怕她可以试试直接徒手接飞刀刀刃,那这飞刀出手的技巧便多了些新的玩法。 “我估计……这个上面便是这山中地宫的另一个出口。”时年本想指一指顶上,却突然意识到旁边的青年并看不到她的动作。 然而还没等她从这地方飞身上去看看这一侧的楼梯是否就藏匿在什么位置,她突然听见了有人的脚步声从另一侧回廊中传来。 恐怕正是他们方才与木道人的交手间落下的断龙石引来了人,看那一侧被封死之后,他们便走了另一侧。 花满楼立即拉着她躲进了一侧的石柱之后。 他还没忘记薛冰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的霍休二字。 有木道人的发难在先,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如果是霍休的话,有这个机会他也会做出跟木道人一样的选择的,只是他先要将金鹏王朝在他手中积攒的财富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已,所以才有了上官飞燕的所作所为。 这个走过来的第一道脚步声内功足够深厚,以至于脚步声都只有极轻微的一点动静而已。 在发现了此地的岔路后,他没继续绕着那路线继续走下去,而是也朝着时年和花满楼所在的石室走了过来。 他闻到了一股有些奇怪的药味,所以在他踏进那间石室的瞬间,也便是时年透过石柱的缝隙看清楚来人是谁之时,他手中的长剑骤然转向此处袭来。 这一剑天外飞仙时年上一次就见识过了,现在再见一次还是这样的出手毫无转圜余地。 他这一剑当然打不中人,可这被击中的石柱在这道看起来轻飘飘若仙若尘的剑光中,顷刻间碎裂开来,发出了一声轰然的声响,让跟在他后面的人听到动静也冲了上来。 然而他们看见的是花满楼和一个让人怀疑是否是这岛上仙灵的美人,而不是敌人。 当然现在这个美人颇有不忿地看着叶孤城的剑,似乎是要同对方算一算账,让这份仙灵之气里多了几分锐利的杀气。 “叶城主,我跟你是有仇吗?上次见面你就是一剑过来,这次还是?” 叶孤城的眼神微动,他静静地看了眼花满楼此时保护性质的动作后这才转回到了时年的脸上,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不然呢?” “很好。”他这话言简意赅得似乎过了头。 第77章 077(二更) 叶孤城突然想通了为什么会之前在海中礁石遇见她。 说是海中异族或许不太恰当,但这座横空出世的岛与她之间势必有些联系。 他这句“很好”是终于找对了对手身份的评判。 这位清冷的剑仙又补上了一句“抱歉”,算是对自己莽撞出剑的致歉。 “这是什么情况……”陆小凤同样是听到那声巨响跟下来的,只比叶孤城慢了半步而已。 他比叶孤城在辨识身份上要敏锐得多,比如说,眼前这金缕华服的美人,虽然动了发型,实际上的发饰未改,纵然改换了相貌他也认出了这便是之前的那位沙曼姑娘。 但这张惊为天人的脸显然与她那双眼睛要更为适合些。 她眼波清明,被烛火晕染出了一层绯红色,甚至抢夺了她身上这本该让人目眩神迷的衣服所带给人的震慑。 晚些到达的宫九开口便是一句“东西拿回来了?”,也验证了陆小凤的猜测。 “你少了一位朋友。”花满楼开了口。 陆小凤听得一头雾水,便听见他又解释道,“我绝不会在此事上说谎,所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方才我与木道人一同下来,他突然对我出了手,多亏时年姑娘援手,否则你现在看到的大约就是花满楼的尸体了。” 陆小凤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出神仙居所的山中地宫里,继承人与外来者之间的争执,听闻花满楼所言他表情一变。“他人呢?” 他顾不得思考这美人的来历和名字的改变了。 花满楼确实不会在此事上说谎,他也相信花满楼的判断,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可能性而下定论。 这个淡泊清逸的公子更比谁都不可能在面对这地下财富的时候变节,一来他见不到这里的东西,除非有人详细描述给他听,二来倘若他真对这些感兴趣,他早不必待在那种满了鲜花的小楼之上。 身为江南花家的人,他有各种方式跻身名利场之中。 “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见那道落下的石门了。”时年开了口,“在石门背后的房间里。” 霍休虽然看不太顺眼木道人,这无关他是否看透对方跟他是一路人,单纯就是气场不合而已,却也清楚得很对方的实力。 他是个绝对被低估的绝顶高手。 所以当他见到的并不是被困锁在石室里的木道人,而是他的尸体的时候,就算是阴沉老辣如霍休也不由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时年。 他是个素来将财富看成自己老婆的人,标榜的也是钱财虽然只能看着也不能给别人用。 上官飞燕在他这里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面前这个少女纵然是人间难得的绝色,他第一眼留意到的也还是对方的衣服。 和这玉石为阶,珍宝遍地的地方相似的风格,这件衣服的造价绝不可能低,这也或许是能触碰到这些财富和武学典籍的东西,可惜有木道人之死在先,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他绝不能轻易出手。 他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和爱惜自己的财富一样,也爱惜自己的小命。 因此对付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他也不会自己亲自动手,而是以利诱的方式支使上官飞燕去做这件事情,不过她做的不太好…… 霍休盘算着自己这次得谋定而后动,再谨慎一些的时候,又听到时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都来了倒也不错,常春岛历来不留男人在岛上,留着他的尸体也是脏了日后娘娘的地方,烦请将他送出去吧。” 换做是旁人说这句话,或许还会让人觉得木道人既然已经身亡,他这兴许是一时之间走了歪路而已犯不着得到此等不太客气的对待。 可她纵然没有言明也已有了此地主人的气势。 这身金缕玉衣穿在谁的身上或许都不如在她身上一样,会有这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 陆小凤无法拒绝她的这个要求,他沉默了片刻后弯腰伸手阖上了木道人依然残存着难以置信之色的眼睛,将他的尸体扛了起来。 他刚走出两步,突然有零零落落的东西从木道人的身上掉下来。 陆小凤只能重新将他放下来,将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他那武当道长身份的腰牌,钱袋子,几个药瓶,还有几封塞了内容却没有在信封上落款的信。 他决定替这位老朋友将信送出去。 但当他拆开信封,看到信上写的名字的时候他却突然犯了难,因为那并不是任何一个他觉得应当出现在信里的名字。 第一封信上的署名是无虎。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他与苦瓜大师关系颇佳,自然也听闻了昔年少林寺的五罗汉,因为无龙这个护法长老酒醉烧毁藏经阁,被责打后含恨而死,他这另外的四位兄弟便都去行刺了少林掌门的事情。 掌门自然没有死,从此也没有人知道这另外四人的下落。 无虎便是五兄弟之中的老二,也就是无龙死后这兄弟四人中最年长的。 第二封信上的署名是石鹤。 这是昔年武当极有可能接任掌门人的叛徒,被逐出门墙之后便不知所踪了,他也是木道人的弟子。 师父给弟子写信本不奇怪,但是木道人已经很久没有提及他这位弟子了,就好像他为了维护武当的正统必须跟这个有辱门墙的弟子划清界限,但陆小凤匆匆一瞥之间便发现这封信的言谈之间多有对现任武当掌门不满之处。 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 他看到第三封信写给的是海阔奇,第四封信写给的是杜铁心,最后一封…… 已经合上了眼睛的木道人看起来就跟平时饮酒作乐之后一样潇洒,可陆小凤突然看不懂这个朋友。 这些信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本不会有人能拿的到手,现在他死了也不会是别人放在这里栽赃他的,因为陆小凤很清楚木道人笔迹里的一些小习惯,这并不是那么容易模仿出来的。 何况要栽赃给他的人完全没必要放这些写给看起来已经在江湖上再无踪迹的人的信。 他把这些信塞进了自己怀里,打算等到从海上回去之后好好着手调查此事。 这一次他将木道人重新扛起来没有东西掉下来了,但他也觉得自己背负的东西格外沉重。 就连霍休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陆小凤。” 陆小凤长叹了声,“就像上岛的时候你说的,死一个便少一个朋友,木道人有些事情瞒着我,但他死在了还算是陆小凤朋友的时候,我怎么都得难过一场的。” 霍休心里有鬼,觉得陆小凤这话里有话,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在惋惜而已。 但霍休的养气功夫向来不错,所以即便因为他这话心头一跳,同来的阎铁珊更是似乎对他有些怀疑,也依然是一脸的平静。 他决定岔开一下话题。 “不提这个不愉快的事情了,不知道常春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大约不欢迎你的地方。”时年回答得完全没给这位天下首富留一点面子。 陆小凤还对他的朋友抱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时年却没这个必要。 木道人显然在上官飞燕这事情的嫌疑上远不如霍休高,何况他这重点全在海外仙岛的探测行动,更是在行动受阻之时毫不犹豫地将信息公布出来让人帮忙,明显不在意金鹏王朝的那几位在干什么。 无论是从动机还是从排除法的角度来说,剩下可能是那个始作俑者的人都已经只剩下霍休了。 虽然听起来有点惨,但大约陆小凤在将他那位好朋友送走之后,很快还得面对另一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事实。 不对,准确的说还有一个——已经被送到了无名岛的金九龄。 他能和上官飞燕搅和在一起,要说是什么正直的六扇门第一名捕,恐怕无情大捕头隔着个时空都要来正一正声名。 时年看了眼花满楼和打从上船开始就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西门吹雪,不由思考了一下陆小凤这交朋友的两极分化。 “姑娘倒也不必说的如此绝对,”霍休很久没被人用这种口气怼回来了,他虽然看起来是个随和的老头,却怎么说都是天下武学最顶尖的六人之一,“此地如同一个死寂之地,此间的主人恐怕也早已经仙逝远游,姑娘纵然可能与此地有旧,却也应当没有这个本事拦住来客。” “此番来的也不过是前驱而已,海上探寻的队伍迟早会找来这里,姑娘或许能说服得了我们这些本不缺这些的人离开,却如何说服得了其他人永不踏足此地?” 霍休话中威胁的意味很重,但他说的又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时年却突然笑了起来,“那便请霍老前辈先试一试能否将东西带走吧。” “看看是霍老前辈的命硬,还是这常春仙岛上的东西脾气大。” 她这话中的底气,让霍休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风采非凡的少女绕回了那藏有武学典籍的密室,可她只是随手翻了翻便合上了,似乎记下了点东西,又似乎只是信手翻阅而已,只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入了袖中,便再没去管那些架子上的东西。 霍休不知道的是,她现在需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常春岛典籍。 她如今在水母阴姬的指点下,内功终于有了突破,现在是要将内功长进并与飞刀技法融会贯通的时候。 她本就是要走出一条自己的武功修行之路的人。 所以在她看来最有用的两件东西,是那件金缕玉衣和那一双手套。 再要说收获的话,在花满楼与木道人的交手中,她突然发现,灵犀一指和流云飞袖的结合,配合她这控线飞刀之法,恐怕能让她的出手更加变化多端。 比起或许回到原本的世界,直接上门拜访日后便能得到的指教,她倒是对这两样武功更感兴趣一点。 【你不怕霍休把岛上搬空了?】镜子问她。 既然常春岛与夜帝与朱家有旧,这骤然现世的岛屿便应当是给她的馈赠才对。 她分明宣誓了主权,却又好像没有。 “你别忘了,我们是满了一年就要离开这地方的,你上次带着把飞刀还好说,假若想带走这么多的财宝,我却不信你有这个本事扛得动这整屋子的金银财宝,甚至这件衣服与手套能否带回去,都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嘘,不要打扰我,我现在在找一件东西。” 之前在走下地宫之时她便听到了那有些像是上岛的时候听到的枢纽卡嵌的声音,只是被恰巧跟下来的木道人和花满楼给打断了,现在这个声音依然在很有规律地响起,甚至让她觉得,好像距离她越来越近了。 但她表现出的样子却不像是在找东西。 宫九眼见她出言威胁了霍休之后便是一副百无聊赖巡视的模样,开口问道,“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时年回答不上来,她对日后的印象来自于不同的人。 在她师祖这里,日后是那个有本事有魅力将他身边十个女人劝走九个的人,在水母阴姬那里,日后是对她武学长进之中影响最大的人,在被这位因为自身经历影响专好打抱不平的奇女子救助过的人这里,她便如救苦救难的天神无异了。 但好像对这位经历传奇性情也传奇的武林前辈,最后的印象也便真成了碧落赋中的那几句——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 “她是我想成为的人。”时年的唇角扬起了一点笑意。 她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按下了一处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的墙面。 下一刻,这石室便有一处开口骤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密室。 其他人听到动静尚未来得及反应,她走进去后这密室已经重新合拢,再去按墙面,哪里还有什么反应。 【还真被你找到了?】镜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书房和武学架子上各有一半的地图,否则我也找不到这里。”她这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举动里,其实一直在寻找线索。 现在她才是真正进入了常春岛的腹地。 比起外面的财富和武林人同样视若珍宝的神兵利器与武学典籍,这地方要简单朴素太多。 但这里的两件东西却让人无法忽略其存在感。 在她面前放着的两个盒子里,左边是一枚标注了能增长一甲子内功的丹药,右边的那样,是日后的武学毕生所得。 这是一道选择题。 在盒子上用着狷狂豪放的字迹写着的字条上,写着的是能抵达此地的人只能选择一样带走。 换做别人或许还要犹豫一下,可时年不一样,她的嫁衣神功第二轮本就是一日千里的内功进境,她本也没打算再依靠外力,所以她拿起了那本经验手札。 日后从被大旗门云翼抛弃的棋子,到常春岛之主,再到天下名动的日后,她所经历所得,在修炼上的所思所得都远非一般人能企及。 更何况,当时年打开这册书的时候,便发现这本手札,写于她的生命末年。 但在字里行间却未见英雄迟暮的遗憾,只有她一条条明晰地记录她将常春岛武学化为己用之中的步步深思。 这是个当之无愧的奇女子。 时年将这本册子慎之又慎地放入了怀中。 在这册子之下,盒子之中还有一样东西,那是让她在拿到此物之后,让常春岛大阵重新开启的法门。 日后昔日布置大周天绝神阵之时,还需要依靠百余名高手的人力,后来数十年过去,她在阵法上的造诣越发出众,山海之势无不可作为阵法之用,岸上那些残存的痕迹也并不完全是当时交战所留,这是一道随时可以重新发动的阵法。 时年无端想到了王小石在闲聊时候提到的天/衣居士那化景物为所用的刹风景阵法。 或许与日后这改版的大周天绝神阵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可事实上你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常春岛会在此地出现……】镜子虽然觉得她拿到了日后的手札恐怕大有帮助,但那个最大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 “但起码,我有了一个之后亲自上常春岛再问的借口。” 那便是这大周天绝神阵。 她按下了阵法启动的机关。 这山体之中数十年间被埋藏布置进去的机关在此时启动,发出的轴承运作之声,同处在这山中地宫里的人都听得见。 霍休本能地往外跑,他自己的小楼也是个打造成铜墙铁壁的地方,又怎么会听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动静。 这小姑娘怕是想将他们都埋在这里! 他确实想将此地的东西据为己有。 可这里毕竟不是他熟悉的地方,别人的财宝是别人的老婆,他若有机会拿自然好,若是没机会拿自然是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他那蓝白色的身影一晃,人已经抵达了这地宫的入口,直接窜了出去。 然而他刚离开地宫重新回到那观月台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那边如他所想的塌陷,而是这周围的海滩岩石上涌起了一圈迷雾。 这雾气来的古怪,甚至他觉得这些延伸到与海交接位置的岩石也发生了一种无形的变化。 霍休望去觉得有些心惊,不是因为这未知的改变,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在他翻到那望月台之时还能看到的陆小凤在薛冰的协助下,将木道人的尸体先运回船上,现在却突然之间看不见了。 陆小凤绝不是个会抛弃朋友自己走的人,他必然还在那里,可这海岛之上的阵法却让他不由胆寒。 这是让他闻所未闻的技法。 他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这看起来金尊玉贵的少女恐怕只慢了他一步离开地宫,其他人也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出来。 她脸上依然没有霍休所揣测的可能意图会带有的杀气,就好像她这卸掉了来时的伪装露出本貌,也不过是在这岛上的待客礼节而已,方才的机关启动也只是防止有人打扰一样。 可她这过分沉得住气的表现,让霍休都不由称赞她一句好气性。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今天沉不住气的次数太多了,不由绷紧了面皮,生怕被后面的阎铁珊察觉出端倪来。 “没什么意思。日后娘娘的意思自然是上岛之人需要经由筛选,我便替她开启了这周围的大阵。” 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纵然此时是夜晚,她也看起来笼罩着一层星辉月华,“霍老前辈先前说,海上探寻的队伍迟早会找来这里,那便找来好了,日后娘娘从不阻拦有人登岛,只要有人闯过这大周天绝神阵,便是常春岛最尊贵的客人,自可以去地宫中想带什么珍宝走便带什么走。” “这条消息我绝不会瞒着诸位,更不会瞒着前来海上寻宝的人。” “霍老前辈既然已经登岛我也不拦着你去翻阅典籍收拢珍宝,只要你能破阵而出也可以将它们带走。” 她突然露出了个有些莫名的微笑,“倘若霍老前辈没这个本事倒也无妨,日后娘娘说了,从海上集市所在位置往南,还有个叫无名岛的地方,那里的珍宝典籍也不在少数,不过这里是阵法迷踪,那里是武力抵抗,就看霍老前辈想选择哪一个了。” 宫九愣了愣,突然发觉她在足以应付吴明老头的相继解决了公孙兰和木道人,挑开了金鹏王朝的事情后,这次算是正儿八经地把矛头转向了无名岛,但偏偏—— 让霍休去看望看望吴明,让金九龄来招架南王世子,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他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他又没看够好戏。 第78章 078(一更) 霍休被她这一口一句“霍老前辈”叫得头疼。 他确实年龄已经不小了,金鹏王朝覆灭至今都已经有四十多年的时间,当年只有十三岁的小王子都已经成了耄耋老翁了,更不用说是他这个当年便是托孤重臣的。 但他还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需要将这偌大一笔财富带进墓穴里的年龄。 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已经有能击杀木道人的本事,不管是跟那个同样年纪不大的花满楼联手也好,仗着点本来就对此地更加熟悉的优势也好,江湖上从来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 她越是提“老前辈”这几个字霍休就越是觉得她在对他冷嘲热讽。 好,好得很! 霍休这么想着,却也没忽略掉她话中的一个关键信息。 “你说南边的岛屿?”他本来就已经皱纹不少的脸,在问这话的时候因为陷入沉思而皱着眉头,更是显得苍老。 “不错。”时年瞥了眼宫九,他都没阻止她这图穷匕见地对无名岛出手,来一出祸水东引,她就干脆继续装了下去,“那座岛上截获了历年来出事的贡船上的奇珍,更是以杀手行当发家,论起杀人的本事丝毫不在青衣楼之下,论起聚敛的财富比之常春岛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霍老前辈既然破不了日后前辈的大周天绝神阵,想必也不会是那无名岛上组织头头的对手,我看您倒是不如趁早回去算了,一来海上颠簸也不利于您的养老,二来——” “二来什么?”霍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被她这不知道是不是激将法的说辞整得胀痛。 她说到青衣楼的时候,他心头一跳,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内幕。 可她紧跟着说下去,毫无一点意有所指的意思,就好像仅仅是为了将两个杀手组织做个对比。 “二来我听闻钱财累积到了一定的分量,以钱生钱的营生,每一个时辰有无人在主持局面,结果都是不同的,霍老前辈您赚钱是一把好手,有这去找无名岛麻烦,收缴岛上财富的时间,我看你不如还是回去拨算盘比较好,起码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时年这一串话,把霍休这自认自己发展经营和发展杀手行当同样出色的人气得不轻。 花满楼在一旁听着,觉得自己本不该对此幸灾乐祸,这实在有违君子之道,可一想到他还没能告诉陆小凤,霍休就是上官飞燕的背后主使者这个信息,又觉得先让霍休吃点亏着实不错。 霍休倒也并不莽撞。 他们折返之后,常春岛的存在本应该如时年那振振有词的说法,随时可以公布给海上的冒险者,霍休却以这阵法威力惊人,谁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伤亡为由,在一番讨论之后诱导着船上的人都同意对此地的消息进行保密。 同时,他派出了前往探查无名岛的人手。 当然他回到了大船上便因为上官飞燕的逃走没少对着手下发脾气。 好在在他的认知之中,假若他所料不错的话,上官飞燕应当并没有出现在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面前,而是跟着公孙兰跑了,他的计划还没有暴露—— 只是要对付那两个人更得从长计议了。 也正是在这个霍休调配人手的夜晚,一只轻舟载着木一半朝着无名岛去了。 他带去的自然是此番前来的武林好手中已经被暗中解决了不少的消息,以及九公子打算泄露一点情报给霍休,让他送上门来的计划。 既完美解决了小老头希望这些武林好手内耗的要求,又送来了个正好能被他吃得下的势力。 时年还让他找机会令金九龄听到一点消息。 这个以为自己是被人丢下水之后飘到无名岛的家伙,在岛上几乎把自己过成了个透明人,像是随时在找机会逃离。 但时年怎么会让他过得这么安稳,他跟南王世子有仇,正好将南王世子和当今天子的长相几乎一样的这个消息捅到他面前。 金九龄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趁着无名岛被人发现做点事情,貌若天子不是个夸奖而是个天大的祸端。 此外—— “你还把无名岛的存在透露给了南王世子?”宫九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开口问道,“你不怕引起叶孤城的怀疑?他已经对你出手两次了,也不差第三次。而且这一次可不会再留手了。” “你忘记那两个无名岛上的隐形人了吗?”时年唇角微扬,“之前他们的用途我也不瞒你,是为了看看岛上的水准,现在让他们混进霍休的队伍里,找个机会让南王世子的人听见,不是正好物尽其用吗?” 南王世子要行动就势必要带上叶孤城。 金九龄在这两个人面前是吃亏的。 而倘若说实力和势力的话,在陆地上时年不敢说,在海中吴明的主场,那必然是他比霍休占优势得多。 这一来一往岂不是正好公平作战。 “那我就等着好戏上演了。”宫九刚准备继续落子,发现这位说着自己下棋的功力尚可,总之应当要算作不值得称道的那一种的家伙,居然已经在棋局上稳占优势了。 他看戏的心情忽然多了点郁卒。 “先不忙着看无名岛的乐子。”她看起来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却依然稳定地吃掉了宫九的一大片棋子,“我猜,陆小凤今晚还会找我们。” 因为上官飞燕的事情。 木道人之死,已经够让陆小凤焦头烂额了。 好在有花满楼的协助,直接对木道人的死讯先引而不发,以找了苦瓜大师作陪暂时不回到他的那艘船上为借口糊弄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对木道人的那几封信细细研究,便已经被阎铁珊又请了过去。 在他们一众人从常春岛回来之前,司空摘星看守上官飞燕实在看守得累,干脆借了阎大老板的地盘休息,几个人一道盯着她。 有了之前霍天青的教训,这群人不仅连饭菜不敢给她吃,就连水都不敢给她喝。 时年和宫九不出意外地接到邀请抵达的时候,听到上官飞燕用已经有些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来了句,“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卸掉了上官丹凤的易容,她比之前乔装金鹏王朝公主的时候还要显得美丽得多。 可惜她不得安眠更没有一口饭菜吃,困倦和饥饿让她已经没有了展现自己魅力的欲望。 她敢发誓这群人都是瞎子。 看看这周围都是什么人,陆小凤这个素来有浪子之称,让她本觉得自己的脸有了用武之地的家伙,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托着下巴摸着他并不存在的胡子沉思,边上坐的还是个真瞎子。 阎铁珊这个霍天青的上司,显然对她这个将他原本用得顺手的左膀右臂坑死的家伙大为不满,她就算是个美人,在他这里也要加上蛇蝎两个字的前缀了。 再比如说独孤一鹤,显然只对她的故事感兴趣,他那个男徒弟,也不知道是那个做师父的给灌输了什么思想,完全不敢看向她的方向,至于那个女徒弟—— 叶秀珠在看到霍天青替上官飞燕拦住去路的时候,便已经彻底死心了。 后来得知他的死讯,只觉得有些怅然。 所以在看向上官飞燕这个罪魁祸首的时候,居然也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就好像两人并不曾是情敌一样。 上官飞燕抿了抿已经干裂的嘴唇,私刑这个说法也没能让这些人对她有什么过剩的同情心,让她又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了这些人一句瞎子,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时年和宫九一道走了进来。 她依然穿着从常春岛上带出来的金缕玉衣,不过这件衣服实在过于醒目了,所以她在外面穿了一件青色的外袍,只在领口留下了一道金色的滚边,被屋子里的灯光映照,俨然是一道流光溢彩。 就算是对美人最有见识也最挑剔的陆小凤也不得不承认,这与常春仙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姑娘生了一张浓淡皆宜的脸。 那身金缕玉衣在身的时候,她若像上官飞燕一样说自己是公主,恐怕没人会怀疑,而这一身青衣,却将她灵秀之色勾勒得越发极致。 就连灯烛都好像格外偏爱她,残影明灭地投射在她眼中的一缕烟波之中。 上官飞燕陡然意识到,不是这群人是瞎子,而是他们都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这才对她选择性眼瞎。 这个她未曾见过的美貌少女落座在了个绝对是重要人物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她。 直觉告诉她,现在是人都来齐了,到了可以对她盘问的时候了。 “你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毋庸置疑了。”阎铁珊率先开了口,“金鹏王朝的皇室长有六根足趾并不是一个瞎话,你上次趁着脱鞋来偷袭,甚至趁乱逃离,现在重新落到我们手里,想瞒的也瞒不住,你还不如赶紧交代了,你到底是如何听了霍休的吩咐来假扮这身份的。” 上官飞燕看了眼薛冰。 对她投过来的质问的表情,薛冰显然没有回应的意思。 司空摘星这个假扮公孙兰,让她在绝境之下直接将霍休给抖了出来的大功臣,更是对这种诈骗行为毫无内疚,就差没让人把公孙兰的尸体也抬上来给上官飞燕开开眼。 上官飞燕沉默良久后问道,“如果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好处?”独孤一鹤冷哼了声,“有你没你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会去弄清楚霍休和青衣楼之间的关系。” “你不要话说的这么难听,”阎铁珊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说,“你既然敢假扮上官丹凤这个名字,还专程易了容,说明确有上官丹凤这个人,甚至大有可能就是金鹏王朝的公主,是也不是?” 上官飞燕没开口。 阎铁珊也不生气,他是个和气的生意人,所以此时也依然是笑眯眯的,虽然谁都看得出来,他先折了五个手下又折了霍天青,心情实在算不上好,甚至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也暗藏着杀气,“你不说也没事,反正我们寻找小王子只是为了师出有名而已,霍休看起来是要独占那份财宝,不想着复国了,那我也乐得轻松,正好继续当我的山西富豪。” 他继续说道,“你就不一样了,你交代个清楚,说不定我们还能对你网开一面,送你回中原去,但你要是还是坚持不说,这大海茫茫的直接把你捆竹筏上丢下去,到底是饿死还是淹死,还是进了哪条鱼的肚子,都要看你的运气了。” 上官飞燕打了个寒噤。 时年的指尖从落座开始便有节律地敲着座椅的扶手,此时这一声声的敲击声,让上官飞燕越发觉得煎熬。 她咬了咬牙,喉咙里的干涩让她开口的嗓音里都多了几分无力感。 她最后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我说。” “但你们不能杀我,我虽然……我虽然不是金鹏王朝的公主,却也是上官谨的孙女,我祖父是过世了不假,却是与你们一样的王朝旧臣。” “上官谨就把你教成这个样子?”独孤一鹤语气里一如既往的嘲讽。 “祖父不让我出门,我偏要做出一番事情来,他过世之后,我遇上了霍休。”上官飞燕继续说道,“霍休手握青衣一百零八楼,更是天下首富,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金鹏王朝有这样庞大的一笔财富落在霍休手中,被他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跟霍休这个老狐狸玩心眼,你还嫩了点吧……”时年插了句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看了眼陆小凤,这位也算是被霍休骗了个彻底,其实好像也适用于这句话。 上官飞燕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可一想到自己迎来的是霍休的卸磨杀驴,她又觉得这似乎也不是小瞧,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以为……我以为我有貌,霍休有财,他又说事成之后,会分我四分之一的财富,便当做那份是我祖父上官谨本应该得到的,直接由我继承,可谁知道,他只是为了保住他手里的财富不被其他人分走而已。他也根本没有与我瓜分的意思。” 上官飞燕恨恨地说道,“这个老家伙看我没有用了,便卸磨杀驴。” “那上官丹凤人呢?小王子又在哪里?”阎铁珊打断了她对霍休的控诉,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他更关心的事情。 这苍白憔悴的美人已经显得发白的嘴唇,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扬起了一个苍白的弧度,“死了,都死了。” 她其实本想说他们还活着,来给自己骗取一条生路的,可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亮她又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一样的眼波之中,这片迷雾将她潜藏的秘密都挖掘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她已经说了不少的话,现在更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上官丹凤长得不如我,也不如我聪明,可她打小便是公主,什么好东西都要先分给她,然后才能轮到我和妹妹。我怎么能甘心?” “祖父说我们的家产足够我们过上富足的日子,可是叔叔是个诗人是个画家,是个只想着享乐风雅的人,表姐更是个将好东西尽数拢在自己手里当做理所当然的废物,我怎么能不为自己谋算?” “我明明有这天下罕见的美貌,却要穿着上官丹凤的破衣服,被祖父约束在屋里,做个她身边的陪衬,我要为自己打算,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上官飞燕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口干舌燥,一连串说出了三句反问。 她眼中一夜未眠被迫撑到了晚上形成的血丝,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个疯子。 “他们当然得死,当我和霍天青搭上了线,通过霍休又认识了独孤方他们几个之后,我知道了众星捧月到底是什么样的待遇,我告诉自己,这海上奇珍便是为我正式登台而准备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我错了,宫九公子,或许我一开始遇到你遭到了第一次打击开始,我就应该放弃这自认为的壮举的。” “你现在也错了,因为你遇到的不是我。”宫九这个时候还不忘打击了她一下,“你遇到的是她,但没什么区别,废物就是废物。” 上官飞燕气得一噎。 这两人如出一辙的在她这里捅刀子。 “再说说你对霍休的了解吧。”阎铁珊轻咳了声改换了话题。 上官飞燕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这才继续说道,“霍休是青衣楼的楼主,其实我也不知道青衣一百零八楼到底有没有这么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青衣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的后山上。” 阎铁珊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霍休定期要去你那珠光宝气阁后山小住的那个小屋,就是青衣第一楼,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跟霍天青搭上线的?” 这位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觉得自己又多了一条跟霍休算账的理由。 “独孤,说说吧,怎么对付霍休?他都把手伸到我们这里来了,不回敬回敬他说不过去吧?” “大可先不必管如何对付霍休的事情。” 独孤一鹤还没回复,时年已经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等他探查的人回来,他就该把重点转向无名岛了,岛上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们两个狗咬狗去,岂不是更好?” 阎铁珊眼神一亮,“你此前说的无名岛的事情并不是瞎掰的?” “常春岛尚且是确有其事,为何无名岛就不可能是真的了,何况我先前也说了,跟霍休这样的人去比心眼,反而被他给套牢了的可能性更大,还不如告诉他八分真两分假的消息,让他自己往圈套里钻。” “那两分假是什么?”陆小凤开口问道。 “两分假便是,这无名岛岛主的实力不仅在霍休之上,就连这海上奇珍的秘闻都是他推波助澜放出去的,为的就是让人一波波往无名岛上送死。”时年毫不犹豫地又舍弃了一下重点,把镜子整出来的绿光和扩散消息的锅一口气全部扣在了吴明的头上。 宫九借着喝茶挡住了嘴角的笑意。 他估计吴明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能干。 不过这对陆小凤他们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 就连将事情吐露了个干净的上官飞燕都抬了抬头,她到现在还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才有今日,反倒觉得是因为霍休的利诱,才让她落到了今日的这般田地,所以听闻霍休可能要倒霉,她也克制不住地笑了两声。 霍休这人将别人当做棋子摆弄,现在自己反倒成了戏台上的丑角,未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让他先去无名岛碰个头破血流便成了众人达成的共识。 上官飞燕重新被押了回去,有做主的人在,她的饮食到底是供得上了,不至于再得忍饥挨饿。 而其他人也跟阎大老板道了别。 时年刚从屋里走出来,准备回去休息,便听到身后一人突然出声道,“时年姑娘请留步。” 她转回头看,果然是花满楼朝她走了过来,“之前在常春岛上的时候,时年姑娘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不知道花某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请尽管吩咐。” 花满楼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后悔了。 若要报恩,恐怕还是等回到了中原的时候,花家能涉足的地方才更多,也更敢打包票一定能帮上忙。 现在在海上,她了解常春岛,也了解无名岛,好像还是她更熟门熟路一点。 “什么忙都可以?”时年问道。 “自然。”花满楼听她没有拒绝这个还上人情的请求,脸上露出了笑容。 海上的夜风将他的鬓边头发吹得有些乱,却无损于他这如玉温润的公子让人天然觉得亲切的气度。 “那我想拜托花公子,将流云飞袖教给我。” 这是一个花满楼并未想到过的回复。 第79章 079(二更) 流云飞袖并不像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一样是什么标志性的武学。 比如说木道人的信件中,让陆小凤意外发现踪迹的少林五罗汉,其实也用的流云飞袖。 时年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避着人,阎铁珊正在把客人送出来,自然也听到了这句,他摸着自己圆乎乎的肚子开口调侃道,“如果花七童不教你,俺老阎的功夫也可以教你的嘛。” 阎铁珊也算起来确实是个高手,虽然比起他的武功,他经商的本事要让人佩服得多。 “你这个重量级就免了。”晚一步出来的陆小凤拍了拍阎铁珊的肩膀,“到时候要是再给时年姑娘带出了您阎大老板这一口一个俺的口癖,这就不太妙了。” 阎铁珊笑得相当爽利,也没有被陆小凤埋汰一番的不快。 “说的对啊,所以你陆小凤也不适合教人,到时候教出第二个四条眉毛的风流人物。” 这两人相视一笑,因为木道人和霍休的那点破事的郁闷都在这一笑里暂时先抛在脑后。 “能问问为什么想学流云飞袖吗?”花满楼开口问道,“时年姑娘的武功已经只差半步便能与天下最强的几人相比,更有常春岛的联系在,流云飞袖本是武当的基本功,被各家沿用又改头换面之后才成了不同的功法。 花某自认不是天下第一流的武道奇才,改出的招数只取其攻守兼备的长处而已,正是因为在下实在不热衷于动武……” “合适便好了。”时年回答道,“博众家所长,从来不是要的最强的。” 花满楼闻言一笑,“那好,时年姑娘若不嫌弃,花某便当一回武馆师父。” “那你可能感受不到当师父的成就感。”宫九看着这边神色莫辨地说了句。 因为她学的太快了。 如意兰花手已经算是天下一等一难学的指法了,在她手里也不过是需要点拨两句而已,讲清楚那些不是只从表面就能看懂的动作技法,便已经足够她将这一招运转自如。 流云飞袖在难度上甚至还不如如意兰花手,所以只会更快。 海上其实要有个教授武功的地方不易,但花满楼既然应诺便不打算拖延。 有搭建的小楼和浮桥连板构造的水上集市的经验在,在他住的那座水上小楼的后方,很快建起了一片“平地”,周围更是竖起了栏板,以防有人窥探。 虽然这个以防窥探大约是防不住陆小凤和司空摘星这种轻功绝顶的好手的。 “我本来以为会看到手把手的教学现场的。”翻身坐在了最高处的栏板上的司空摘星深表遗憾。 “你这个死鬼不要用自己龌龊的想法来揣测别人。”陆小凤回他。 司空摘星白了他一眼,“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绝不承认自己也是来偷看这练武进度的。 反正说白了他这也算不上偷学,他的灵犀一指教给了花满楼,花满楼的流云飞袖他当然也会用,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没有这个使用的必要而已。 他也确实没想到,他看到的是花满楼负手而立站在一边,那青衣姑娘俨然已经在此时对这门武功上了手。 她的武功本来走的就是灵动轻盈的路子。 所以这袖笼轻卷的动作也可以说是轻到了极点。 这水上的平台其实还是有些微晃动的,以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的本事坐稳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上下的一阵抖动,但她翩然影动,足下踏出数步扬袖而出之时,动的只是那一道青衣身影,脚下的竹筏拼凑的落脚点没有丝毫的摇动。 像是一片掠动的青烟。 在真气的灌注下,这袖口轻抬间,几乎看不清她的手指到底要朝着何处发刀。 陆小凤本能地一个后仰,便感觉到一道寒光从他的面前擦了过去。 说她不是故意的陆小凤可不相信。 他也来了交手的兴致。 她方才无论是振袖还是出刀,发出的动静都微乎其微,或许只有花满楼这样将听声辨位的功夫修炼到极致的人,才能感觉到这细微的破空之声。 如果说只是短短一日便已经练到这个地步,那确实是个世所罕见的奇才。 飞刀擦过的瞬间,他脚跟轻击栏板,借着这力道,人已横掠而出。 他这彩凤双飞翼的轻功,敢跟司空摘星比试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路数,翻身跃下之时,凌空以梯云纵之法变道,直取这飞刀射来的方向。 若是寻常的以飞刀为武器之人,应当是退开距离,而不像她,在对手极快的逼近之中反而是迎面而上。 这柔软的云袖,在此时骤然如刀,流云振袖之法在她手中已先用出了攻势。 这是足以将人手指切断的一招。 “来得好!”陆小凤指间点出,逼开这袖间缠绵的真气。 但他要防着的并不只是那以攻代守的飞袖,这最简单的颜色搅动的残影之中,飞刀悬丝打出。 陆小凤本想捉住这袖笼限制她的动作,那道青云却已经游动向后,运转自如。 如果说陆小凤的轻功已经够快,时年的轻功则更有一种在方寸之间辗转腾挪的爆发力。 司空摘星自己也是这一类的轻功,他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便也更加明白了为何当日在他偷走了她的锦囊之后会被对方如此轻易地追上。 刀出人退。 在飞袖模糊了视线的干扰中,形成一种既堪称艺术性,又有绝对杀伤力的攻击。 那把刀当时在海中猝不及防地给了陆小凤来了那么一下,现在他可不打算再吃一次亏。 他的灵犀一指出了手。 本就如梦似幻的刀光在流云飞袖的掩护下,恐怕也只有陆小凤有底气敢说自己接得住,蝉翼青光突至,他的手指早已经提前等在了那里。 就好像所有的影响判断的东西,和那刀光再怎么气势惊人,最后都是化繁为简的一招不变应万变。 然而在蜃楼刀与对方的手指将要触碰之时,她袖口遮掩之中手指已经按住了手腕上恢复身份后重新戴上的机关手镯,飞刀的牵丝以让人来不及反应过来的速度收了回去。 陆小凤的手指夹了个空。 她扬袖而起,另外的两把飞刀也出了手。 陆小凤若还看不出来她是吃准了他接得住飞刀,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一把刀光凛冽的攻击上,现在来了一出声东击西,那他也趁早不要混了。 接不住就躲。 流云飞袖给了她更自在的掩护之法,好在陆小凤与花满楼交手次数也不少,骗的过别人,却还骗不过他。 两把飞刀打在栏板上之时,陆小凤已经逼近到了时年的面前。 她拂袖如一道无声无息的绳索缠在了陆小凤的手上。 陆小凤灵犀一指再次点出,击中的是她袍袖之下气势盛极的掌力。 这一下对招的距离足以让陆小凤看清她这一抬眼之间露出的狡黠神情。 糟糕! 他正打算抽身后退,却突然感觉到她那本是用的霸绝人间掌法的手,径直变招出了如意兰花手的困锁指力,不对,准确的说应该还有一种指法。 时年才不会告诉他,这是从日后的手札上学到的一点新花招。 此刻她的另一只手,袖口掩盖的刀光仿佛穿云而出,这一记短刀夹杂着红袖刀的招式,刀光却更加激烈地绽放而出,避无可避的刀光让陆小凤虽然偏过了头去,还是被扫下来了一缕鬓边的头发。 “行了行了,我认输了。” 时年松开了手。 “花满楼你这招教给了她真是吃大亏了,她能把这招玩出花来。”陆小凤整了整头发,让自己看不出被人偷袭得手的样子,“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宫九要说你不太可能有什么当师父的乐趣,徒弟三两招就超过了师父,这还有什么意思。” 花满楼却摇了摇头,“不是师徒,是报恩。” “我若是再狠一些,方才出袖之时出招的那只手再夹一把刀,你的灵犀一指便保不住了。”时年挑眉,用带着几分任性的语气开口,但谁让她生了张实在好看的脸,就算任性也显得不过是顾盼神飞的恣意而已。 “惨了惨了,你这不只是教出徒弟饿死师父,还是要弄死师父的朋友。”陆小凤大为感慨,“对了,你那刀刀法叫什么?看着也有些意思。江湖上用刀的人不多,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一招。” “黄昏细雨红袖刀法。” 陆小凤想到宫九说过之前他的身份是由时年假扮的,那这金风细雨楼的腰牌也应该确实是如花满楼所感觉的那样,是由她所有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与金风细雨楼之间的关系,好像也并不需要多说什么就已经足够清楚了。 但无论是突然现世的常春岛还是她口中的金风细雨楼,陆小凤此前都从未听过。 然而想想他用木道人的那些信件去找孙大老爷,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大智大通前辈,却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名叫幽灵山庄的组织,他又觉得这世上他没听过的东西果然是多了去了,也不足为奇。 “说起来,你不会只是来看我学的如何吧?”时年又开口问道,“你若真这么无聊,不如把你的灵犀一指也教给我算了。” 她话还没说完,陆小凤就已经拉开了距离,看得坐在高处的司空摘星笑出了声,“陆小凤啊陆小凤,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面对一个美人是这么敬而远之的样子。” “你不懂,”陆小凤对着他摇了摇手指,“花满楼教她流云飞袖顶多就是打赢师父而已,我若是教她灵犀一指……你是个易容好手是知道的,她演个宫九,连薛冰都称她好气度,若是她演个陆小凤,赶明儿我的红颜知己都能跟她跑了。” 他最近是得承认,他对朋友的善恶底细分辨得有些问题,但他对“同类”的直觉却应当没什么问题。 “行了行了,换个话题吧,我本来过来是跟你们说两个消息的。”陆小凤立马转移了话题。 “一个消息是,霍休有动作了。” 无名岛岛上的建筑都在山中桃源之中,时年当时若不是跟着那两个来岸边寻找九公子踪迹的人,恐怕也找不到地方,要在外面绕路绕上两三天,甚至说不准就要以为是个荒岛了。 但既然小老头已经先收到了霍休的人手要来的消息,他便怎么都得留一些看起来不容易被察觉、又必须为人所觉的线索。 至于展现出的实力,自然也得是让霍休觉得确实是有出手必要的水准。 霍休还觉得是自己的手下办事利索,却不知道他已经完全落入了圈套之中。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南王府那边好像也有出海的打算,叶孤城应该是听到你说的那个岛的事情了,以他的脾气不像是会有这样举动的。”陆小凤有些不解。 叶孤城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动作,南王世子会。 无名岛的两个隐形人混入霍休的队伍后,让前来查探的南王府的人也意外地得知消息,显然做的很好。 时年并没有刻意去注意此事的后续进展,也知道应当出不了差错,从陆小凤这里说出来的消息便印证了这一点。 “说不定南王府想为国效力,打击杀手组织肃清风气呢?”时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陆小凤可不信这个答案。 但他也确实想不到是谁说动了南王府。 “算了,说另一个消息吧,山西雁来了。” 陆小凤说到这里也不由地露出了几分苦笑。 山西雁自然是因为霍天青的事情来的。 “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交友广,山西雁不大不小也算是我的朋友,天禽门的接班人死在了这里,虽然责任不在我,但见朋友我还是觉得有点负疚。” “那你岂不是更应该同他说清楚?”时年回道,“霍休狼子野心,霍天青为情所骗,关你陆小凤什么事情。我听说天禽门的山西雁是个一等一的义气好汉,你倒不如现在陪他去喝上两杯。与豪侠饮酒,一年都遇不上几回,怎么就你在这里纠结一个无关紧要的霍天青。” “你说得对,”陆小凤跳了起来,“我这便去找他。” 他甚至话音还没落,方才同时年交手时候那极快的轻功,现在被他用来赶路也同样像是一道风。 甚至还极为潇洒地在登上那最高处的时候跟司空摘星击了个掌,这才掠向远处。 “他这也反应太快了一点……” “他其实本来就没这么想不开。”听到陆小凤已经重新翻墙走了,花满楼语气温和地开口,“他只是因为接连遇上木道人和霍休的事情,需要朋友的一句开导而已。这或许对他来说,迈过了那一道坎也就过去了。” 时年抬头看向了陆小凤消失的方向,“那照你这么说,他已经把我当做朋友了?”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合得来的就算只见过两面,他都觉得对方是朋友,比如说如果你去问他叶孤城算不算他的朋友,他估计也会说算的。”花满楼回答道,唇角带着一点春日温煦的笑意。 “既然如此,他同山西雁喝酒,我这个做朋友的是不是也得去讨一杯?” 花满楼发现,自己可能永远摸不清这个姑娘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陆小凤觉得他们两个有些相似或许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她身上也有种生性放旷,绝不是在条条框框的约束中长大才形成的气度。 山西雁找的自然是阎铁珊,所以时年拉着花满楼来的也是阎铁珊的地盘。 他们登船进门便看到陆小凤随性地坐在地上,边上还坐着个秃顶黄脸,灰衣灰鞋的老人,活像是个乡下来赶集的。 现在这两人拍开了一坛好酒的泥封,往各自的海碗里倒满,来了个一口闷。 喝到了酒,这秃顶老人的脸上都有了精气神,本来惨黄的脸色里多了几分红润,“真他娘够劲的好酒,阎铁珊是个够劲的人。” 时年虽然听宫九在介绍天禽门的时候,听他说过山西雁是个又够朋友又有种的大好人,却没听他说起过这人的长相。 但他长得磕碜,并不影响他在陆小凤说出“我还以为你是来找阎大老板的麻烦”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灌下去之后答道—— “那你可真是小看我山西雁了。霍天青如果只是犯了错,遵照天禽门六十年前建门时候尊师重道的门规,我们这些当人家徒子徒孙的,自然是要为他以死顶罪也好,替他受过也罢。” “他既然已经死了,那冤有头债有主,便自然是找霍休算账,怎么会去找阎大老板的麻烦。当然也不找你陆小凤的麻烦,你也是个够劲的人!” 陆小凤闻言朗声笑了出来,“我是什么够劲的人,我是个大祸害。” “挺好,祸害活得久。”山西雁回道,他看向了时年和花满楼的方向,“这两位是?” 时年觉得这人还怪有意思的,用“够劲”来形容人,好像千言万语都汇聚其中了。 她也没什么礼数,干脆也学着坐了下来,“一个跟他一样的祸害,来讨杯酒喝。” 她随手从旁边拿了个准备在那儿的碗,倒满了酒对着这山西游侠敬了一下,一口喝了干净。 “好酒量,你这女娃娃有意思。”山西雁笑了出来,“可惜我们天禽门此番来的樊大先生、简二先生那一堆市井七侠先去打探消息去了,否则我一定将他们介绍给你认识。” 时年眉峰微动,开口道,“既然来了此地,见面的机会便多的是,不知道山西雁前辈有没有兴趣与我们一道去看场戏。” “什么戏?”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这才从容回答道,“痛打落水狗。” 第80章 080(一更) 时年所说的落水狗当然是霍休。 天禽门来的在山西雁口中所说的市井七侠,在阎铁珊和陆小凤的口中也被叫做山西七义。 比起霍天青这个按照他们所说最有资格继承祖师爷的衣钵的人,时年倒是觉得,这些人更有种让人看得起的任侠之气。 尽管那七人之中领头的樊大先生是个在抽旱烟的老人,简二先生像是个病弱的书生,还有要饭打扮的,卖包子打扮的,和卖野药的郎中—— 总之没一个看上去像是正儿八经的武林高手。 时年却不太在乎这个。 跟山西雁喝完了酒,她让人捎带了一封简信给宫九,把这位绝不会想错过好戏的看客也捎带上,便指挥着阎大老板的这艘船趁着夜色行到了临近无名岛的海域。 在这个角度,没有点灯的船看起来像是一只蛰伏在海面阴影之中的巨兽,窥探着能若隐若现看到一点的无名岛海岸线。 岛上的房屋都藏匿于山林,也同样显露不出一点明光。 若不是时年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便是她告知霍休的无名岛的所在,陆小凤真要怀疑这是一座孤岛。 看她此时跟宫九两个在船头看着那个方向交谈,似乎也确实说的不是个假话。 “你的人应该都撤出岛上了吧?”时年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看我像是看戏会把自己看进去的人吗?”宫九懒洋洋地撑着栏杆,远望去的地方被月光映照成一片浅雪色,那里就是最开始他见到她的地方。 其实到现在他也觉得她的来历古怪,要知道无名岛周围的岛上有没有人,以吴明盘踞在此地多年的探测,绝不可能有丝毫的遗漏。 她对常春岛异乎寻常的了解也不能说明她便是从那边过来的,因为见到那座岛屿的时候,她表现出的惊讶也并非作伪。 但计较她的来历也没什么意义了,起码她这找乐子的本事真是让他足以将她引为知己。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一阵子没有依赖于身体上的疼痛来平复心里的烦躁了。 宫九刚想再说两句,却发现她似乎真就是过来跟自己确认一下别被连带着解决了,又已经转回去加入了那一片围着点着暗火的暖炉喝酒的人当中。 她有些时候真是让他怀疑是不是个姑娘,还是个可以靠着脸便足以让人心甘情愿将东西拱手捧在她面前的姑娘,但江湖儿女恣意行事,好像确实也没什么不对的。 冷月之下,初春的夜晚还真有那么几分寒意,但那一堆打扮得奇形怪状,性格也各异的围炉共坐,却足以将这寒意给抛在脑后。 “我听说山西雁前辈的掌法和轻功被称为关中双绝。”时年在空座上坐下,接过了陆小凤递过来的刚烫热的酒。 这秃顶的落拓老人,此时还哪里看得出一星半点的面色蜡黄,早已经被酒劲给带得满脸红润,但他显然还记着今日是要对霍休出手的,喝了几碗酒他心里有数,眼神清明得很。 “你不是要痛打落水狗吗?”陆小凤笑道,“一会儿让山西雁给你表演个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去捉那条狗。” 提到燕子三抄水便不得不让人想到霍天青。 陆小凤说出口便后悔了,连忙举酒赔罪。 不过这山西七义显然没他想的那么提不得这位昔日的门派继承人。 “也不瞒着你,”那长得像是个病痨鬼的书生开口道,“按照此前的门规规矩,我们深受师门的大恩,自然是不能让霍天青出事的,他如果出了事,我们上上下下的没一个活得下去。” 他旁边坐着的就是那个野药郎中打扮的,让时年觉得说不准这些人的打扮便是他们的恶趣味,比如说那卖包子小贩就声称自己的包子是专用来打狗的。 “这是愚忠。”就连好脾气如花满楼都皱着眉头回了句。 “你说的对,”樊大先生将手里的旱烟斗敲了敲,“谁让我们的祖师爷若非致力于武学和天禽门的传承,也不至于直到六十多岁才终于想起来还有后嗣传承这回事,霍天青出生的时候,祖师爷都已七十多岁了。但霍天青既然死了,又做出的是有辱天禽门门风之事,我们一路疾行赶来,一边赶路一边想,觉得此事还得另外算。” 他咳嗽了两声,山西雁便替他说了下去,“祖师爷的武功我们不敢说有这个本事传承下去,却也到底是每人学了那么三两样的,起码敢说在山西地界上是什么双秀、双绝之类的,所以与其替这个不成器的殉葬,不如等我们替霍天青报了仇,回去对祖师爷的遗像上柱香好好交代,便回去继续苦练武功,广开门路收徒,继续行侠仗义之举……” “那么到时候听到的便不是山西七义与山西雁,而是天下七侠与中原雁了。”时年插了句话。 山西雁成名至今四十年有余。 陆小凤在经历了两位朋友的真面目揭穿之后,还敢说这位是关中一等一的大好人与豪侠之士,可见他是真对的起自己这天禽门弟子身份的。 所以时年当然也要敬他几分。 她刚打算把这碗热酒就着这些侠义中人的情怀喝下去,突然听到了夜色中的船行声,连忙对着众人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船边朝着有渐近的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两艘船正在朝着那边岛上靠近。 “女娃娃好耳力。”山西雁赞叹了一句。 她这内功造诣恐怕相当惊人。 “过奖了。” 这两艘船因为是夜袭,同他们这边很像的是没点什么灯烛,只是因为速度快,才让劈波斩浪的声音不小。 “我记得霍休只带了一条船来。”她撑着下巴看着这两条娴熟地挺稳的船,被月光照亮的那一处沙滩上一个个黑点从船上跳下来后开始移动,勉强看得出个轮廓,“他也算是有备而来了。” 青衣楼中的打手估计原本就安置在了一条船上,在海上集市的外围打转,现在则是听着他的调配赶来了此地。 可惜,就算是杀手与杀手之间也是有等级划分的。 吴明的本事在霍休之上,只不过是因为远居海外以及他那套隐形人的理论才没去争什么天下最强的六人,隐形人组织的实力,以单对单来论的话,也确实是在青衣楼之上。 说起来这两人对上倒是还有一点有趣的。 小老头明明坐拥一岛的财富,却喜欢打扮成个花匠一样,霍休明明是天下首富,却也喜欢穿着那件都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还带着他那个小铜壶到处走,也不知道等他们交手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共同语言。 比如说如何当一个守财奴。 霍休带来的人消失在了岸边,估计已经朝着之前探查出来的路径深入了丛林之中。 他们这船上的其实挺想上岛看看情况的。 让这些素来是直来直往的关中汉子,在这里干等着岛上交战的消息,实在不能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便又看到了那边发生了变化。 有几个黑影从海边的岩石后面探了出来,身形轻盈地跳上了船。 霍休留在船上看守的不过一两个心腹连带着船上的水手而已,这些人又如何会是专门等在此地的杀手的对手。 没多久,漆黑一片的海面上便突然亮起了火光。 “他们在烧船?”陆小凤轻声问道。 “岛上的人占据上风,当然要烧船,将人困锁在岛上一网打尽。”时年回答道,“这也不难想到吧?否则我又怎么会说痛打落水狗,霍休没有了船,要走自然只能从海里游。” “青衣楼这个杀手组织做的事情大家都清楚的很,让他在海水里泡一泡也不算什么惩罚吧?” “当然不算。”陆小凤虽然觉得时年行事有点说不出来的邪气,但也必须承认,杀人的买卖确实自古就有,可青衣楼这个组织不大一样,他们做的无本买卖里却是将别人的营生都拢到了自己的手底下。 最后才成了外界盛传的青衣一百零八楼的名声。 这一百零八楼自然是用旁人的尸骨堆起来的。 所以霍休该受到教训。 火光起来得很快。 这些放火的人显然都是各中好手,船上的火烧得那一片都成了血红色。 也正是在那一处的明光照耀之下,时年这边船上的人都发现了再远处,还有一艘也像是黑夜中的幽灵的船只停泊在那里。 “那便是南王府的船了吧。”陆小凤指着那边说道。 南王府看起来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盘算。 也不知道无名岛在有准备地经历了霍休的袭击之后又迎来南王府的偷袭,吴明会是个什么表情。 但总归先迎来无名岛疾风骤雨打击的霍休不会觉得有多痛快。 时年之前的激将法,说他破不了日后娘娘的大周天绝神阵,也解决不了无名岛的武装力量,显然并不是一句假话。 那边火光烧的旺,船上的人先前喝下去的酒在此时也夹带着一股子热气上头,但他们其实都在此时保持了一份足够的冷静。 他们在等,等霍休的失败。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第一个人冲出了丛林。 能在此时逃脱出来的,又有身形轮廓作为辅助的判断,这人是谁已经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而当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预判双方实力出了点岔子,大可以卷土重来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已经烧了一半的两艘船。 熊熊燃烧的火光,对他来说却无异于是一盆冰水浇在了头上。 坐船逃跑是不可能了。 他一想到吴明那诡异至极的功夫,便不由心生寒意,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 留在岛上确实除了吴明,其他人都奈何不了他,可当有一个实力比他高的镇守在那里,更有蚂蚁多了咬死大象的可能,霍休这个绝对惜命的人,绝不会拿自己去冒险。 就算泅水逃脱也需要面对意外,却也总比在岛上被别人算计要好得多。 他自己是个习惯于对自己的地盘每一处景象每一个陷阱都心中有数的人,所以他一看到吴明就觉得双方恐怕是一类人。 然而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岛上到底有多少处藏身的地方,吴明说不定还不如宫九清楚。 “你怎么确定他会朝着这边游?”阎铁珊开口问道。 看到霍休倒霉,他这个被霍休坑得没了六个人的自然是喜闻乐见,不过他也很好奇,为什么时年先前在指挥船只停泊位置的时候会选择这个方向。 “因为只有这个方向,以霍休的本事可以尽快抵达一处岛屿。他老谋深算,当然不可能只做好成功的准备。”时年气定神闲地回复。 她说完这句话便撑着栏杆顺着船身,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水中,没有惊起丝毫的动静。 宫九紧跟着落了下去。 山西雁这个将解决霍休视为他们天禽门的头号要务的又怎么会落于人后。 陆小凤也追了过去。 霍休万万没想到自己才算是逃出了虎穴又进入了狼窝,还是个十几头有本事的狼等着捕猎的狼窝。 他正在庆幸自己在与吴明的交手中惊觉不对,便当机立断地拉了属下来顶缸,自己选择趁乱逃离。 毕竟像是他和吴明这样水准的高手,但凡是真正意义上的动手,纵然不像是剑道交锋一般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弱的那一方若想脱身,不付出足够的代价恐怕是不可能的。 只要他抵达那个岛屿,只要—— 海水涌动之中,他突然撞上了一张网。 这网在触碰到他的瞬间便飞快地收紧合拢,饶是他的掌势如刀都没能将这罗网劈开。 他想着找到罗网的操纵者,解决了再逃也未尝不可,可他在感知到对方位置的时候,一左一右袭来的掌风都让他心头一惊。 这分明是两个绝不逊色于他全盛状态多少的高手,更不用说他此时还因为跟吴明的交手损耗了不少内劲,如今能用的出七分的力气都算不错了。 他不得不左右出掌尝试破局,可黑暗的海潮之中却有另外的两道身影发出水波流动的声音在朝着他靠近。 霍休的脸色一白。 他意识到自己栽了,因为一道熟悉的气劲点在了他的身上,另一人则将他这已经被点了穴的瓮中之鳖连人带网一起捞出了海面。 这人扛着人以轻功涉水而过也是一把好手,径直带着他跳上了船。 借着船上那没熄灭的晦暗炉火,霍休抖落了脸上的海水,也看清了这拿下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怎么连网都带上了?”宫九轻笑了声,把捆在霍休身上的网解了下来,递回给了时年。 “都说了是来痛打落水狗的,狗不叫不代表不会咬人,免得拿住他的时候,这位青衣楼总瓢把子还有什么垂死挣扎的本事,当然还是稳妥一点的好。”时年的回话好悬没让霍休喷出一口老血来。 他怒极反笑。 对方这来的人里,山西雁他自然是认识的,另外的七人便也不必多说了,阎铁珊来此他也不奇怪,只隐约猜到上官飞燕或许已经落到了他们手里,也将他供出来了,这才有此刻的局面。 至于剩下的陆小凤花满楼宫九和时年四人,虽算不上和他有什么仇怨,可方才来擒获他出动了三个,已是站定了立场了。 那姑娘更是一口叫破了他暗地里的身份,他的底细恐怕他们也差不多摸清了。 “捡漏归捡漏,成王败寇的道理我霍休还是懂的。” 这个形容狼狈的老头死死地盯了阎铁珊好一会儿,又开口说道,“你的运气不错。” 阎铁珊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运气不错,而是我不做亏心事,仅此而已。” 这船上的人里,霍休虽然是这天下最富有的人,但地产最多的江南花家的七公子也在这里,天下珠宝首饰最多的阎家大当家的也在这里,可这三人里只有霍休尽收了不义之财,才让阶下囚与审判之人的身份明摆在这里。 “你应该认得我。”山西雁插了句话。 “不错。”霍休抬头看过去,他到底是金鹏王朝的股肱之臣,当年的上官木,即便到了此时他身上的傲气也不会折损几分,“你是天禽门的人,为了霍天青而来的。”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上官飞燕是你派去的,霍天青是被你青衣楼的人暗害的,天禽门要你们二人的性命来谢罪。” “你这就说错了,天禽门还没这个本事。”霍休突然冷笑了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此等重案自然是要朝廷接手的,如果要彻底了解青衣楼自然要上报朝廷,否则总瓢把子身亡,青衣楼为乱,你们反倒成了罪人了。”霍休语气笃定,“起码今晚你们杀不了我。” 明明只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已,偏偏在他这里说出来振振有词得让人觉得他还有什么倚仗一样。 但朝廷也确实必须介入了。 因为第二日的凌晨,浑身是血消失已久的金九龄忽然出现在了海上集市。 他重重地敲响了在集市正中本是用来通知海上风浪情况的大鼓,将人都引了出来。 他似乎身上受的伤不轻,但他抹了把唇上的血沫运转着内力将接下来的这番话说的极为响亮。 “诸位,我以六扇门总捕的身份证明我所言没有半句虚言。此番海上奇珍的秘闻实乃南王府一手制造,目标正是南面的无名岛,南王府引此地的人手进攻无名岛在先,渔翁得利劫掠在后。说不定下一步便是仍在海上的诸位。” 南王世子刚因为到手的财宝后半宿都没睡着,情绪激动得翻来覆去,此时突然被吵醒,不由地面色一变,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就着急忙慌地冲了出去。 站在集市中心的金九龄看起来实在是可怜得让人觉得他绝不会在此时说谎,他毕竟是六扇门第一名捕,吃公家饭的。 “此外,我还发现了一件惊天消息,或许这也正是南王府为何要做出此等聚敛财富的大事的原因。那位南王世子,”他把手朝着那艘船的方向一指,“他长得与当今天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南王府秘而不报其心可诛!” “若非我知道的太多又如何会被南王府的侍卫意欲灭口!可惜在下侥幸死里逃生,才有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喝道,“敢请各位协助在下,拿下南王府众人!” 第81章 081(二更) 众人哗然。 金九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三十年间大家都有数,否则陆小凤也不会在霍休也暴露了真面目之后,还觉得金九龄虽然花销大了些,却也不过是一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依然在努力寻找他的下落。 他这每年给公家逮捕归案的重犯的数量不少,所以他说出的话也有足够的信服力。 这位不知道是从哪里逃出来,谁都觉得他吃了不少苦头的六扇门名捕,在说完那恳请众人拿下南王府的人后便倒了下去。 陆小凤赶出来接住了他,一脸若有所思。 “你猜他在想什么?”时年撑着栏杆朝那边看过去。 无名岛生变,宫九为防船上情况暴露,连夜已经将牛肉汤这些算是小老头的人都给拿下了。 时年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很有当反派的潜质,还得是那种当着幕后黑手,表面不露端倪的那种。 两边的人吃亏都吃完了,还得感谢她这个居中围观的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现在便是一网打尽的时候。 “他在想,夜里见到南王府的船也可以解释得通了。”宫九回答道。 陆小凤虽然知道常春岛的现世,可那道绿光倘若是再追根究底一点定位位置,其实还是更接近无名岛一些,算起来倘若是人为,也确实是要将人引到那个地方去。 虽然霍休是被时年泄露的消息引到无名岛的,但这个地方迟早是要被人找上的,南王府坐收渔人之利的举动不过是提前的而已。 更何况,金九龄话中透露了一个足以让人忘记他之前说了什么的信息—— 南王府秘而不报世子与当今天子长相一样的消息,恐有谋反之嫌。 无名岛的事情还算什么,这才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说起来吴明怎么样了?”时年是知道宫九另有一波人手,在他们载着声称无权随意处置他的霍休回来之后,还蹲守在无名岛附近的。 小老头的本事比霍休高,但顶尖的强者之间交手,稍有内力损耗都有可能影响到胜负,更何况,接替霍休成为他的对手的是叶孤城。 “他受了不轻的伤,否则也不会任由南王府在岛上劫掠。我把他先关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时年从宫九这话里听出了点风水轮流转的幸灾乐祸,想到她刚上岛的时候听说的他曾经被小老头关在地下四五天—— 他好像也不像是那些人说的一样不在意。 但这点隐约的闹脾气的情绪,倒是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人。 “至于叶孤城,”宫九继续说道,“他恐怕也不好受。” 其实不需要宫九说,也能看出来了。 南王府的船此时成为了视觉中心,仓促之间他们就算是想要开船离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何况逃跑也就等同于将金九龄所说的事情盖章定论了。 南王世子光着脚站在那里,现在也不知道是因为金九龄的话还是因为甲板的温度,他感觉到一股从脚底传到天灵盖的凉意。 为什么金九龄会知道他们夜袭无名岛或许不难解释,可为什么他会知道他的长相? 他觉得那些人看过来的质疑的目光都被放大了里面蕴含的意味,就好像在试图扒下他的面皮一般。 叶孤城便是在此时走上来的。 时年隔得有些远,只能感觉到这容姿不凡,面色莹润如玉的青年,此时的脸色要远比此前任何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要苍白,但他依然风骨傲立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便像是一把铿然出鞘的长剑。 可惜一把剑打不过那么多把剑。 江湖人讲武德的一对一对战在这个可能能向朝廷邀功的场合下,显然不适用。 不过也正如花满楼此前跟时年说的,如果要问叶孤城算不算陆小凤的朋友,他会说算得上的。所以这本就身负重伤的剑客并没有像南王世子一样,被人一窝蜂地包围了上来。 陆小凤的身影在空中一跃而过,灵犀一指已经夹住了叶孤城的飞虹剑剑锋。 另一只手点在了他的穴道上,以防他在此时做出什么不太明智的举动。 这也算是陆小凤对朋友的保护。 时年和宫九走过来的时候,南王世子已经是一副灰头土脸被捆成了个粽子的样子,他脸上的易容也已经被揭了下来。 确实不像是他之前那看起来很路人甲的样子,说不定还真如金九龄所说是与当今天子长了一样的脸。 一个皮相不错的年轻人总归是会让人有些印象分的,奈何这位心高气傲的南王世子满口不是“放肆”就是“尔敢”,大家都是清晨好梦被吵醒起来的,本就烦躁的很,还被他把火给点起来了,更是没有了对他留手的意思。 而等到船上的人都被制住,从船舱里扛出了一箱箱罕见的财宝,甚至还有些上面还有个贡品标志的时候,周围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就更是古怪。 金九龄所说的话得到了验证。 “看什么看!这什么无名岛胆敢收拢贡船上的珍宝,独占一方,本世子不过是代替朝廷行事而已,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南王世子绷着个脸还在竭力反抗。 “到底是乱臣贼子还是替朝廷抓住了逆党,等到官府的人到了自有定论。”宫九打断了他的话。 南王世子看到这位堂兄,脸色不由一白。 倘若有另一位皇室子弟支持,自己恐怕还有希望脱身,可此时他已经没有了收买对方瓜分战利品的可能,所以宫九这位太平王世子,只要他亮明身份,便能让这些先选择相信金九龄的人,吃一颗定心丸。 “何况,纵然只是抓错了人,这不是还有那位金大捕头在吗?”时年也插了句话,“若没有切实的证据,攀咬皇室宗亲可是死罪,金九龄加入六扇门三十余年,这种事情他比谁都要谨慎。” “此地往复临岸官府也不过是几日功夫,南王世子也不必多想,虽然被捆着,但好酒好菜诸位想必也不敢怠慢,等能主事的人来了自有定论。” 南王世子紧咬着牙关,他实在想不通金九龄为什么正卡着这个时间出来,还一口气全抖了个明白。 他本打算在起床后派去知会父亲的人还没离开已经被这群江湖莽夫给连带着抓了,现在他被隔绝了求援的路子,只能等到官府的人来了给个痛快。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不仅是浙直总督,还来了位巡按御史。 事涉青衣楼和隐形人组织这两个天下恐怕各占一半的杀手组织,以及南王府世子之事,就算是来再大的官似乎也不太奇怪,不过代天子巡视的巡按御史正巧也在这一带,接到消息后一起赶来,还是让人觉得,这或许就是天道昭彰的结果。 霍休和南王世子一行被提到了总督和巡按的面前,时年便懒得继续掺和此事了。 别人急于知道一个结果,将那临时搭建的审讯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她却悠闲地提上了个钓桶,在海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钓鱼。 鱼是没钓上,倒先来了个打搅她清静的人。 那是个年岁应当在二十出头的青年,说“应当”是因为他戴着一张□□。 时年忍不住犯嘀咕这年头是不是不带个面具都不好意思出门办事。 不过她得承认,他的面具做得要比南王世子的那张面具精妙得多,起码在乍看到他的时候并不会想到他顶着的不是自己的脸。 那张假脸也是个斯文贵气的模样,或许与他的骨相本身有些相似,这才让二者的违和感少了不少。 “你是跟着总督和巡按来的。”时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钓竿上,虽然一点儿钓得上来鱼的迹象都没有。 “为什么这么确定?”那青年问道。 “因为在这海上集市的都知道,有些人可以搭讪,有些人不可以,尤其是当这个人能一掌把人劈下水毁尸灭迹不露痕迹的时候。” 她明明说的是个凶话,这青年却突然笑了出来,干脆在她旁边也随性地坐了下来。他看起来没练什么武功,顶多就是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法子。 他听出来她话中的意思了,她是个不好惹的人,所以最好别来烦她。 “看来你是个高手。”他笑着说道。 “可惜不是钓鱼的高手。” 时年这副抗拒他跟她搭话的样子并没有让这青年有丝毫的不快和气馁,他继续开口道,“那既然你是个高手,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反正一时半刻她这鱼也钓不上来,时年想了想便说道,“你问吧。” “我听闻心邪之人胸中不可藏剑,因为剑直,剑刚,剑出不折,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又朝着他看了一眼,这一眼她看出了点端倪来。 他虽然坐姿有些懒散,脊背却挺得出奇得直,他手上戴着的扳指看起来朴素,但恐怕是出自大师工,造价绝不可能低,而他的手放在膝上,自有一种经年累月养成的气度与教养。 她大概知道此人是谁了,他问的也不是剑,而是在问人。 问的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剑客。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时年有些好奇。 “问一个可以问你也可以问他的问题,我当然要找一个自己看着顺眼的人问。”他回答得理直气壮,让时年都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非要我说的话,剑诚于己,便能手中有剑,心中有剑。你若觉得有人心邪,不如亲自问问他的想法。” 她话刚说完,便感觉钓竿上动了动,居然还真有鱼上了钩。 那青年正想恭喜她这垂钓的桶里总算能有个成果,却看到她在将钓竿收回来后又将鱼放回了海里。 “你不将鱼抓起来吗?” 时年摇了摇头,“我又不缺这一条鱼吃,还不如让它回到海里逍遥自在,岂不是更有意思。” 她起身拎起了身边的钓具和鱼桶。 那易了容的青年眼看着这让他第一眼看去便觉得惊艳,绝尘脱俗的青衣少女,如一道青烟一般转瞬便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也跟着拍了拍衣袍站了起来。 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寻常的武夫看到他的动作连忙赶了过来。 “公子。”那武夫对着他行了个礼。 “走了魏子云,让我们去见见那位跟我长得一样的嫡系堂弟,见见那位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瓢把子,还有那位白云城主,我倒是想问问他,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露出了个上位者的姿态,“有些事一口气解决倒也不错。” 南王世子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本以为自己这事情引来巡按便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居然还能看到这取代了那两位大人坐在上首的青年,取下易容后露出一张确实与他极其相似的脸。 只不过那张脸在对方的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毫无疑问,这是微服出行的当今天子! 南王世子觉得有一记重锤在自己脑子里砸了一下,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恐怕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因为当今亲到,不会给他和他父亲糊弄人拖延时间的机会。 天子剑出便是雷霆万钧运筹千里。 他们这提前暴露的计划,毫无疑问便是将刀子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我当时见到天子出现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陆小凤跑来跟他们分享进度的时候说道。 天子驾到的消息也不算是个秘密,因为水师出动将这海上集市直接分割成了两半,一半依然是自由行动,一半却是戒备森严,谁都能猜到,恐怕有什么重要人物到了。 “反正南王世子不是也长着那张脸吗?”司空摘星自由惯了,对皇权还真没多少感觉。 “还是不一样的。”陆小凤摇了摇头,“天子倘若习武的话,恐怕会是个了不得的高手,因为他心中有剑,也有一杆秤。同样的脸长在天子和南王世子的脸上,确实是不一样的感觉,南王府显然是要栽了。 霍休也讨不了好,杀手组织这种东西,说白了也是逮不着老大和大本营的时候才能在那里逞凶。” “不知道叶城主又如何?”花满楼开口问道。 “天子和叶孤城是单独谈的,这两个人大约谈的尚可,总之他是没跟着南王府一并被清算,但他也算是戴罪之身,应当是与天子达成了什么协议,需要替他去做一件事情。” 至于这件事情是什么,陆小凤也不知道,那毕竟是密谈。 他觉得当今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可惜这种话是不能直接说出来了,这就算是调侃天子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居然是天子身边的那个侍从。 他拎着几条鱼,看到时年这才将鱼递给了陆小凤。 “这是?”陆小凤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子云一副秉公办事的样子回道,“我家公子说多谢时年姑娘的回答。”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觉得他在嘲讽我那钓鱼半天就钓上来一条还放走了的水平,”时年顶着陆小凤疑惑的表情开口道,“不过也好,有人送鱼来今日就吃鱼好了,反正你也听到了,他说的是公子不是天子。” 陆小凤觉得时年比司空摘星还要心大。 但有鱼有酒有朋友,好像也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要不是还有些疑案没解决,我一定大醉一场,听说那位无名岛岛主还是不知所踪,而且,按照南王府的人提供的信息,这岛上的人与房间的数量对不上,应当还有一部分人出任务在外,不知道何时才能清缴干净。”陆小凤说道。 时年觉得那估计是没这个希望了。 宫九对吴明的态度让时年有些捉摸不透,对方既算是他的师父,也算是让他这种古怪的性情变本加厉的推手。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给吴明出来反咬他一口的机会。 毕竟他已经亲眼看见了放跑了人的霍休被上官飞燕牵扯出来是个什么结果,他可没想把自己也变成被清算的对象。 而提到无名岛上的人就得提到沙曼。 其实沙曼对宫九的事情也知道不少,不过时年已经跟宫九谈妥了沙曼的去留,若无她的配合时年也不可能乔装成宫九,更不会有接下来的好戏,所以她当然希望她能得个好去处。 沙曼所要的不过是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动权而已,宫九看得清楚她的性格,所以也并不怕她会去生什么是非。 给她一笔钱财任由她去就是了。 何况另一件事已经吸引了他继续看戏的注意——霍休与南王府的事情,在当今天子亲自插手后雷厉风行的落案后,红鞋子组织的事情也被提了上来。 没有了首领公孙大娘,其余的人也该被论一论罪。 好在薛冰知道的事情还不算太多,除了公孙大娘和上官飞燕之外她也没见过其他人,又有神针山庄的背景在这里,便只当她有些大小姐的顽劣脾气了。 倒是上官飞燕,她交代出来了不少红鞋子组织的事情,为了自己能有一条活路。 “怎么她也是红鞋子组织的一员呢?”陆小凤得知这一番进程后又躲到了花满楼的地方,闷了口酒下去,神情里的怅然才被冲淡了几分。 他说的是被上官飞燕供出来的欧阳情,算起来她也是他的红颜知己,但沾上了红鞋子,却还不知道她手里又有什么案子,最后会有个什么样的罪名。 好在处理叶孤城的事情上,今上并没有如此不近人情,也让陆小凤看到了一点希望。 说不准并非是罪魁祸首的,都还有些将功折罪的机会。 但陆小凤紧跟着又收到了个让他觉得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被抓的红鞋子组织的老二,供出了自己的情夫,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才“忍辱负重”揭穿南王府阴谋的金九龄。 刚被江湖人士褒奖,被朝廷赞许的金九龄,在一夕之间又变成了利用红鞋子组织的二娘敛财,更有几起不太醒目的监守自盗行径的德行有亏之人。 他做下的这些事情,确实比之霍休吴明之流可要差得远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后的反差,和一个被认为是“好人”的人有德行上的缺陷更容易显得像是白纸上一点墨痕一样清晰可见,金九龄的这点事情反倒更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小凤好不容易才为金九龄的失踪放下了担忧的心思,现在又得面对这位朋友面对审判的局面。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或许并不太合适交朋友,但花满楼和司空摘星又诚然是他绝不会怀疑的朋友,也是让他在此时难得能感到安心的情绪良药。 “所以说,做了恶事的人多了还凑在一起,抓起一个便是打捞上一堆了。”时年表示感慨,“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说要去调查幽灵山庄的事情?” 陆小凤闻言表情一沉,“你就不能不要提醒我这事吗?” 木道人的那些信件涉及到的人着实不少,不过好在他并不打算一个人调查此事,他打算先上武当一趟。 一来不管木道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背后策划的又是什么样的事情,他现在都还是武当的长老没错,他的遗体是该要送回武当的。 二来,或许武当如今的掌门人会知道一些事情,总比他闷头去找那劳什子的幽灵山庄要舒坦。 听孙大老爷说,要进入幽灵山庄的只能是在死路上走到无处可去的人。 可陆小凤怎么能是个死人,他活蹦乱跳得很。 不过他要如何进入幽灵山庄这些后续暂时都跟时年没什么关系。 海上奇珍的传闻随着南王世子和霍休等人被押解到京城而收尾。 无名岛上来不及一趟被南王府搬完的财宝,被这来到海上寻找机缘的人给瓜分了干净—— 虽然按照有些人的说法是觉得有一部分好像提前被人运走了,但海上势力错综复杂,要找出到底是谁先下了手实在不容易。 她已经一身轻松地转道去了江南的百花楼做客。 那是花满楼的住所。 这确实是一座满是鲜花的小楼,从楼下看去便能看见那些攀援在墙上栏杆上的的花枝,时年抵达的时候,明媚鲜妍的新枝探出阳台,让她觉得自己前些天还感慨的海上不见春光的郁闷心情,得到了治愈。 花满楼实在是个很懂生活的人,他虽然看不见这些花,但过路的人能看到,于他而言便已经是将春色带入人间了。 “怎么了?”花满楼听见她停住了脚步,回头问道。 “没什么,突然觉得春日正好,该到了休息赏花的时候了。” 她仰头露出了个笑容,已经到了春季最盛的时节了。 第82章 082(海上奇珍卷完) 比起在海上集市的时候,花满楼在自己的小楼里要更像是一个视力正常的人。 这小楼里的每一棵盆栽,每一处装饰都是他自己亲手布置的,所以在他的“眼睛”里,能看到每一个东西就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也知道要朝着哪个方向走出多少步来找到它。 时年觉得他可能有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说,他好像可以听见花蕾在春风中盛放的时候那种生命力。 因为他也确实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当做有生命的东西,此前他出海的这些时间都拜托了人来照料它们,现在便是轮到他自己来照顾、跟它们说说话的时候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着宫九离开的。”花满楼一边修剪着阳台花木的枝丫,一边开口说道。 他修剪之前认真地摸索过去了眼前这株盆栽的轮廓,因此他下刀的时候虽然随性却也有数。 春日的和风与日光将细碎的金色洒了半个窗台。 时年趴在窗口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感觉有点犯困。 “他有另外的事情要做。”她回答道。 说到这个她就有点想笑。 宫九自认为自己看戏看得颇为快乐,还将自己的手下提前一步从无名岛上捞了出来,事后更是带人率先席卷了一波东西跑路,可以说是个隐藏的赢家了,就连小老头都落在了他的手里,也不知道最后是个什么待遇。 然而他自己却被抓了壮丁。 天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可能来自海上集市其他人的传言,也可能来自南王世子的什么说法,总之就是觉得他可堪大用。 宫九是没有拒绝的权利的,他怎么说都是皇室中人。不过他也算学会了如何给自己找乐子,在京城这样错综复杂的地方,以宫九的武功和头脑,说不定会混得相当不错。 但不管怎么说,短期内他都是别想当个自由身了。 时年越想越觉得有点幸灾乐祸。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花满楼又问道。 他听得出来她其实没有长住的意思,只不过是因为海上的多番变故,让她觉得有些疲累,也或许是因为她从常春岛上拿到的消化…… “打算去到处走一走吧,到时候还得麻烦花公子这个地头蛇,来替我挑一匹好马。” 江南花家在天下地产都可以说是最多的,更不用说是江南,时年怀疑这大半条街都是花家的,不然为什么他们连下楼用个早膳都不用付钱,总不能是靠脸吃饭。 说是地头蛇好像也没什么错。 不过在这家地头蛇觉得七童的小楼里那个女客住的好像有几天了,说不定是好事将近之前,她就已经骑着快马离开了江南。 她去了峨眉。 她这一路走得很慢,按照她跟镜子的交流就是,日后的那本手札很有可能带不回原本的世界,要知道此时她所在的世界,日后还未到写下那本手札的时候,提前出现也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时年坐在马上,将一匹快马跑出了毛驴的速度,研读着手札上的精要,顺便继续修行内功。 等她抵达峨眉的时候,已经入了夏。 独孤一鹤完全没想到她会上门来,来的第一件事还是上门讨教。 因为霍休和上官飞燕的事情,独孤一鹤对她的印象极佳,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只是短短的两三个月间,她无论是内功还是招式都已经精进到了这个地步。 如果说两个月前,在海上集市各自返程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武功造诣跟他相比还差那么一线,那么现在便是稳稳压过了。 他在三十年前拜师入峨眉之前,便是个用刀的好手。 他见过时年的掌法,也自然以为她的刀会像那霸绝人间的掌势一样刚烈雄浑。 但等她出刀的时候他便发现并非如此。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是被峨眉派清灵的剑法冲淡了他刀法中的大开大合,她的刀却是一开始就有了一种灵秀飘逸的底子,只是因为劲气外放的独特内功,才增添了几分霸气决绝。 她第一个找上他挑战,或许正是为了在他的刀剑双杀中找到一种将两种气质平衡的灵感。 她在峨眉山上的玄真观小住了一个月,也见到了峨眉三英四秀中除了在海上见过的苏少卿和叶秀珠之外的另外五位。 不过实在算不上有多少交流,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是跟他们的师父平辈论交的高手。 等到她觉得在独孤一鹤这里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之后,她便一路向北去了山西。 若论江湖势力,天禽门在此地确实是足以称道的。 虽然霍天青身亡,但商山二老门下成材的弟子也不算少,听说正在进行遴选出新任掌门。 山西雁以自己年岁大了为由并没有参与,也就有了闲工夫来招待时年喝一回好酒。 他依然是那个头上秃他近来的护镖收益都捐给此地贫户了,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大好人。 “陆小凤也在山西,我估计你去阎老板的地盘就能见到他。”山西雁学着樊大先生抽了口旱烟,开口说道。 “我还以为他还在调查幽灵山庄的事情。”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说道,“石雁掌门听闻木道人很有可能还藏有一支隐藏颇深的势力,便随同陆小凤一起调查,这一查不得了,幽灵山庄中藏有许多与江湖中正义之士结怨的本该死之人,也不知道木道人本打算在何时启用这支势力,又将用在什么地方。 但暴露出来便也不足为惧了,包括少林为捉拿无虎等人也加入了这个破除幽灵山庄的计划。陆小凤看没什么危险便提前功成身退了。” “你也是知道他这个人的,他为了朋友可以做很多事情,也很不喜欢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他是个懒人。”时年喝完了碗中的好酒,“那成,我去阎大老板的地方找他。” 不过抵达珠光宝气阁的时候,她又获知阎铁珊和陆小凤去登泰山去了,说是要重温一下最开始认识的时候的场景,顺带约了司空摘星一道去那里比试。 她本以为应当会见不到人错过,却在珠光宝气阁到泰山之间的一座道观里见到陆小凤。 上次让司空摘星扮成公孙大娘,陆小凤剃掉了自己的两道胡子,现在也算是长出来了,而这一次在泰山比试翻跟头输了,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剃胡子了,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挖蚯蚓这个惩罚。 “难道我应该说,幸好我选了个蚯蚓多的落脚点吗?”时年叹了口气,“又是六百八十条这个数字?” 陆小凤放下了自己已经装了一半的罐子,挑眉一笑,“这就叫缘分对不对,时年姑娘。” “既然是缘分,不如你陆小凤把灵犀一指教给我算了?” “然后你帮我挖蚯蚓应付司空摘星?”陆小凤说完就迎来了时年的一把飞刀,这一次他把飞刀夹住了。 “我可以教你如何赢过司空摘星,你觉得如何?”时年问道。 用轻功来换灵犀一指,很划算的买卖。 陆小凤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必要,虽然他隐约有种感觉,这次遇到不教之后便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但他从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暂时懒得想那么多。 这互相传授技法的时间过去,等时年到京城见到宫九的时候,已经是落叶凋零的季节了。 这一次宫九没穿着那身白衣了,而是一身绯红色的衣服。 “看起来你混得还不错。”时年偏过头去看他,也不知道那个怪有意思的皇帝到底都跟他交流了些什么,也或许是年岁渐长便会自己都觉得他那自虐的方式来排解是一种很中二的行为。 这身绯红虽然衬得他五官里天生的那股子邪性和锋锐感更重,却也让他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因为看有些人耍猴很有趣。”宫九回答道,“你呢,要留下来吗?” “当然不,我要继续追寻我的武道进境。”时年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看看深海极地,荒漠雪山的人力所不能企及的奇迹面前,找到那个更进一步的机会。” 所以她当然不会在这里停下。 “好啊,”宫九只是笑了笑,也没有阻拦她的意思,“那或许有一天,等我在这里看戏看够了,我们会在哪里遇到也说不定。” 他一边说一边在街边卖糖人的摊位面前停下,买下了两只糖人。 “还挺难想象你会买这个的。”时年突然觉得得重新认识认识宫九,虽然刚来这里的时候,他简直对她的三观造成了颠覆性的打击,不过现在他好像还姑且算是个正常人。 “有些人天生就什么都有,一切唾手可得,便不觉得生活有什么甜的,所以他需要痛苦和窒息来提醒他活着的意义。”宫九将其中一个糖人递到了她的手里。 “那现在呢?” “现在他觉得有点苦,所以能尝出甜味了。”宫九说的很小声,她几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却听到他朗声笑了起来,“好了,你走吧,回见。” “回见……”时年看着他翻身上马,朝着远处奔去很快消失了踪影。 她牵着自己那匹马,开始南行。 她要去一趟白云城,秋季转凉,很快就要入冬,南海自然是个绝佳的过冬圣地。她向来是个不太乐意委屈自己的人,所以也自然要找个舒服的方式度过这个冬天。 在去白云城之前她顺路先去看了沙曼。 沙曼拿着宫九给她的一笔钱,在南方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落了脚,她虽然生的漂亮,但无名岛上的经历让她练出了一身足以在此地自保的功夫,而她深居简出,也自然不会让自己遇上什么麻烦。 她的小院子里种了不少让她足以自给自足的菜,时年在她的小房子里吃了一顿从采摘到下厨都由沙曼一手包办的饭,在她那张之前总有几分厌世情绪的脸上,已经有一种清晰可见的生命力蔓延了上来。 “你以后就打算这么过下去吗?”时年开口问道。 “这么不好吗?”沙曼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里也透着一股野性,她这双眼睛起初其实是让时年想到中原一点红的,现在却已经彻底区分开了。 “我没跟你说起过我的来历,我是被自己的亲哥哥卖进那种地方的,他缺钱吗,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不想过问江湖事情了,总之你如果见到一个叫银钩赌坊的地方,遇到一个叫方玉飞的人,那么千万小心了,他也是一个擅长作秀的伪君子。” 时年决定给陆小凤寄一封信,毕竟最擅长交奇怪朋友的就是他了,提前提醒提醒总没坏处。 与沙曼告别之后她继续南行,驾船渡南海抵达了飞仙岛白云城。 事实上她人还没有入城便已经见到了叶孤城,他就站在岛外的礁石上,就像是时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浊浪激岸,他站在礁石之上岿然不动。 直到他身上的剑势最盛之时,他手中的剑招出了手。 那是一道比此前见过的天外飞仙更快也更轻的剑光,径直将海浪中流击断,剑势如虹。 在他身上像是少了一层枷锁,这也让他的剑比之前更加孤绝,也更多了一分绝尘傲然的意味。 他收剑便看到了时年乘着的那条船,对她会找上门来他也不太奇怪。 听闻她从海上返回之后,便先去找了独孤一鹤,峨眉那边的消息虽然遮遮掩掩的,他也能猜到在常春仙岛有所得之后她势必要寻找对手磨砺自己的实力。 “你想找我比试?”他落在了船头后问道。 “我不跟有伤在身之人打斗。”时年环胸而立看向了他,开口说道。 叶孤城的剑道比之前精进了,但他身上确实有伤。 伤势的来由他恐怕不方便明说,时年也能猜得到。 天子给了他将功折罪的机会,从南王府谋逆之事里将他和白云城摘出去,这个机会却并不是这么好拿的,不是去刺杀什么不易解决的人,便是去取什么难拿到的东西。 不过比起南王府真正去实施那谋逆计划,最终彻底拖下水,现在这个结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何况时年觉得,从他的剑道之中已经能看出他看破了不少东西。 “那等养好伤之后打。”叶孤城回答得很果断。 被当成是她的磨刀石在叶孤城看来也不算是什么难直说的事情,剑道之路需要对手,而他并不挑剔这个对手是否是修炼的剑道。 时年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这么省心的对手了,却听到叶孤城突然来了句,“如果我输了,白云城便是你的。” 这倒也大可不必…… 她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城主府的管家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城主带回来的这个姑娘每天跟城主打招呼的第一句都是“你伤还没好”,等到两个月后她终于说的不是这句而是“可以了”之后,他就看到城主和那姑娘离开了白云城。 然后—— 然后那天城主是被拖回来的,脸上的疤痕还没消退的地方又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当然这伤势远没有那一刀几乎要穿心而过的刀伤来得重,重到让他几乎以为白云城要易主了。 可那个姑娘显然不是来夺取城主之位的,她只留下了一句“听说白云城夏天热得很,这城主他还是自己当吧”就扬长而去了,顺口告诉他她那一刀打偏了的,就是为了让叶城主继续好好保重做个苦力。 叶孤城醒来之后会怎么想时年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又一年的初春时候,她回到了花满楼的小楼。 这一次她打算学一学陆小凤曾经说过的走窗户。 不过她刚在阳台上无声息地落下,花满楼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朝她“看”过来, “你怎么发现我的?”时年有些好奇。 将近一年的旅行中,她的内功运转远胜从前,别说是花满楼了,像是宫九那种水准的都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你身上有旅行之人带着的记号。”花满楼用手指捏住了风中夹带的一片已经干枯的花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她衣服上,在她跳进小楼的时候又被春风吹动飘了出来。 那是更南方的地方的花。 “我打算在这里休息几天,然后我就要出海了。你欢不欢迎我这个朋友?” 花满楼笑了起来,“我的小楼从来没有不欢迎可爱的访客,更不用说是朋友了。你是要出海去常春仙岛了吗?” 时年想了想回答道,“大约会在岛上很久吧,可能会闭关总结这一年的收获,也可能有一天我又偷偷出来了,到时候说不定又有新的挑战等着陆小凤,而你这个朋友也跟着他一道去冒险了。” “那我想你会很容易找到你的老朋友的。”花满楼抚摸着面前的琴,这是小楼里在他本身的声音之外最响的声音,有着跟他如出一辙的温柔。“他们一定会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时年静静地听完了这支曲子。 这不是一支送别的曲子。 这座百花楼每日里的客人倘若都要用曲子来送别,那这里的花恐怕都不会长得这么明艳欢快了。 这是一支与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春雨交相呼应的曲子,沾染着春雨连绵里,还带着潮气的喜悦。 她这一年赶路中汹涌奔波的嫁衣神功心法也在此时放缓了节奏,但内劲厚积薄发的暗流,随时都可以抵达下一个节点。 这确实是一支再合适不过的曲子。 址果冻小说网 第83章 083(捉虫) 一回生二回熟。 时年在出海后将船停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海岛,确定将船摧毁后,这才启动了镜子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镜子在将她传送过去的时候来了一出让她都叹为观止的离谱操作,这次回去倒是没犯什么蠢,安稳地落了地。 时年第一反应看向了她从那里带回来的几样东西。 日后的武学手札不出所料地在她眼前场景重新回到岳阳的客栈里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但让时年有些意外的是,在她身上的金缕玉衣和她揣在袖中的那双银丝手套,先是如同要消失一般变成了透明,旋即又慢慢地凝实,最后完全变成了实体。 稳定下来后便再没有一点要消失的状态。 “这是什么情况?”时年朝镜子发问。 【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常春岛的现世,也解释不了这个,或许……或许是合理化地让你拥有这两件东西。】 “那你觉得,此时的常春岛地宫里还有没有这两样东西?” 这个问题镜子同样回答不上来。 时年也懒得勉强他了,他虽然有那么点不靠谱,看怎么说她这武功进境能到今日的地步,还要多亏他这特殊的功能。 她沉思了片刻后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常春岛上的这两件东西消失了,这样算起来,我说不准给楚师兄惹了麻烦。” 要上得常春岛,又要从日后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两件东西拿走,光是武功独步天下恐怕还做不到,也只能是个神偷了。 倘若是在她先前去的世界,这个人势必是司空摘星,但在此地,能做到不留痕迹取走这奇珍的,恐怕只有楚留香。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楚师兄上了京城,正好也在前几日才给金伴花下的拜帖,要取他的那尊白玉美人。就算常春岛上的这两件东西当真失踪了,暂时也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时年叹了口气,“这样说起来,去常春岛上拜谒的计划就得提前了。” 她的嫁衣神功突破在即,本打算先琢磨出来个破解之法,再行上岛请教,但她一来不想在常春岛上造成有人登岛盗窃的恐慌,二来也不乐意让楚师兄替她背这个黑锅。 她在神水宫的张三已经返回了江南,也不知道有没有按照她此前说的去能打造海船的船厂看看。 她提笔写下了一封信,找了客栈老板替她送出去。 时年正准备上楼,却看到了一个风尘仆仆连夜赶路的姑娘走进了客栈,她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按照这里的时间计算才分开不久,却实则已经有一年未见的脸。 司徒静! 这张娴静秀雅的脸上在看到她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讶异,而后转为了喜色。 “阿年。”司徒静露出了个笑容,“我本以为到了岳阳还得打听打听你的下落,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了。” 时年也觉得很巧。 按照阴姬的说法,她说的是数月之后司徒静来找她,而按照司徒静自己说的,她也还需要几月的时间来打磨自己的实力,来赢得出宫办事的机会,她本该再过上一阵子才会见到她的才对,没想到提前到了此时。 她领着司徒静上楼之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司徒静回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师父突然说有一封信需要我去送,我想着你还未走远,说不定便能遇上,就立即动身了。阿年可愿陪我走一趟……” 她咬了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去见一见我的父亲,送信途中会经过他现在所在的地方……” “他人在哪儿?”念及阴姬的指点,时年怎么都得看顾好司徒静才行。 “在太湖。”司徒静的眼神一亮。 太湖…… 江南地界路都不远,先去太湖再出海应当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时年应允下来后便安顿司徒静先去休息了。 等到第二日,两人坐上东行的船,司徒静才跟她慢慢说起了她父亲的事情。 “三月前我本想闯出神水宫的时候,是因为他提到他就在附近,我才冲动之下有此行动,想着来回一趟,倘若速度够快,便应当不会被发现才对,可惜还是被拦了下来。大约十几天前我收到的信上,他提到他受好友黄鲁直前辈之邀,前往太湖拥翠山庄一行。” 司徒静的神情里有种安静而温柔的孺慕,“阿年你也听过黄鲁直前辈的名字的对吗,君子剑黄鲁直,这位从不说假话虚言的武林前辈,结交的皆是老一辈的江湖英侠,所以我虽然对我父亲了解得不那么多,却也知道他应当是个好人。” 时年当然听过这位以黄庭坚的字号同名的君子剑。 尽管她不敢苟同对方在交手时别人问他要出什么招式,他就老实回答的行为,毕竟武道之乐趣便在于未知,却也知道,倘若一个人将这种诚实表现得始终如一,也未尝不是一种值得敬佩之事。 但前有无花南宫灵,后有霍休木道人金九龄,时年实在是对这种极端的正义之士有了种微妙的排斥心理。 不过在司徒静面前她是不会这么说的。 “拥翠山庄的庄主,似乎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了。”时年回答道,“不知道他们前往拥翠山庄是所为何事?” “我听闻当年李观鱼前辈在那虎丘山上,陆羽茶井旁的六角山亭,邀请天下名剑客烹茶品剑,剑池茶井皆在此地,是这天下一等一的风流佳话,” 神水宫中大多用剑,司徒静也不例外,她会对此心向往之也并不奇怪。“或许是昔年与会的剑客中尚有未曾仙游的,便请来了三两好友上虎丘山拥翠山庄,借李观鱼前辈的地方一叙。” “或许吧。”时年的手指在袖中蜃楼刀的刀锋上摩挲了两下。 听闻剑池之水最宜淬剑,也不知道倘若真如司徒静所说,拥翠山庄将有天下名剑手来此,此中有几把神兵出自剑池森寒之水所淬。 此前丐帮大会被无花与南宫灵的事情打断,时年都尚未得来得及与几位江湖好手结交,此番若有机会,倒是不妨切磋一二。 只不过她这个用刀的直接跑去了一群用剑的中间,虽有那种效仿无剑之剑的法子,更有对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和叶孤城的天外飞仙长达数月的观摩,多少也能模仿出几分来,却好像还是有点像上门寻衅找茬的意思。 她决定把曲无容也叫回来。 她虽然最擅长的也不是剑,但怎么说有两人持剑,说是久慕拥翠山庄的威名,上门拜会倒也说得过去。 在临江城镇歇息的时候,她给曲无容去了一封信,让她直接到苏州会合。 她与司徒静在城里寻了个地方用膳,顺势打听打听消息,拥翠山庄的集会没打听到什么,像是某个小群体之间的消息流通,反倒是在茶楼中坐坐,便听到了关于丐帮事情的后续。 南宫灵在君山总坛被处决,因为谋害任慈帮主,也被丐帮除名,在济南府天官庙已经暂时由司徒长老先担任代帮主一职。 丐帮属意南宫灵接任帮主,一来是因为任慈帮主的缘故,二来也是想给天下群雄一个丐帮不拘于年龄提拔人才上位的信号,就算南宫灵做出此等狼心狗肺的事情,也让丐帮在君山大会上丢了颜面,这个遴选人才的盘算也并没有改变。 代帮主刚上位便已经传递出了消息,但凡是丐帮帮内有能者,在接下来的三月中有做成大事的,不论进帮时间,不论年限资历,均有机会成为丐帮帮主。 “这位司徒长老倒是很果断。”时年夸赞道,“这样一来丐帮新任帮主到底花落谁家饱受关注,南宫灵的事情的影响便能降到最低了。” 丐帮虽然已经不如全胜时期,却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帮,有此等断尾求生的勇气保全声名,也实在不失为明智。 至于少林这边—— 嵩山少林因为此前天湖大师选择册立无相为掌门,而不是在本事上更胜一筹的无花,本是有惹来些非议的,现在倒是正好成了天湖大师颇有远见卓识的铁证。 但莆田少林自天峰大师接掌以来,本是一直将无花这个天峰大师的高徒视为寺中招牌的,现下便实在有些尴尬,或许只有时间能冲淡这事情的影响。 时年觉得自己在君山大会结束之后便去了神水宫,说是说的提醒水母阴姬,在神水宫中也算是互惠互利之举,但现在这么一想,好像还是她占了神水宫的便宜。 石观音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一则确实如她所猜测的那样被龟兹的事情拖绊住了,二则,人在神水宫里她到底还是对水母阴姬发怵。 “不瞒你说,我此前甚至有想过利用无花来对付师父的想法。”司徒静压低了声音说道,“现在想来,幸好他的真面目暴露得快,否则我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错事来。” “如今知道真相也为时不晚。”但愿你父亲并不像你看无花的眼光一样有所误判。 时年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司徒静行走江湖的经验实在不足,这才造成了她对人对事都还有些过分天真的幻想。 时年觉得水母阴姬亟需提升门下的还有这方面的经验,像是宫南燕那种性情强硬又天然有几分逼人的煞气,不难看出是与水母阴姬一脉相承的气势的,出门未必会吃亏,如司徒静这种的,实在需要个人跟着她一起行动。 好在等两人抵达苏州地界的时候,这一路行来的见闻不止让她的性情看起来开朗了不少,更是让她已有几分行走江湖中人的谨慎。 “咱们是直接上门去吗?”从城中过,出闾门行七里便是虎丘山,越是接近,司徒静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当然说近乡情怯或许不太恰当,只是她已经有三年多不曾见到她的父亲了。 “先不着急。”时年摇了摇头,“现在日头已经开始西沉了,咱们就算马力脚程快,抵达虎丘上山到拥翠山庄,也得日落了,这不是登门造访的礼节,不如先稍作休息,等到明日再去。” 何况她还要等一等曲无容。 倘若那封信不出意外送到的话,曲无容也该是今日晚些能到了。 司徒静心情纠结不想出门,时年便放下了包袱后独自在苏州城里走动。 这苏州城里的姑娘实在很有意思,江南水乡的美人脚生得漂亮便也并不吝啬于将脚展露给外人看。 有的穿在描金的木屐之中,日暮的薄光将这描金图样勾勒成让人心荡神驰的一抹颜色,有的未将鞋跟拔起来,自有一种散漫的美丽。 时年露过了一个从车辕上跳下来的挎着茉莉花篮的姑娘,从袖中摸出了点散碎的银子,将整个花篮买了下来。 这卖花的小姑娘看着她的笑容突然红了脸,丢下一句“您真好看”便掉头甩着两根辫子跑远了。 时年突然觉得连日来闷在船上行路的不自在,被这以美著称的城市给解脱了。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茉莉花球,空气里有城外太湖的水汽,醉人的花香,还有傍晚时分摊位上的与不知道哪户人家家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交织成了一种让人心神宁定的味道。 她正准备抬起头来再看看还没有称心的花篮拿着把玩,突然感觉到面前有人在靠近,而这个靠近过来的人温和开口问道,“不知姑娘的茉莉花什么价钱?” 但凡是长眼睛的人便应当不会将她误认作卖花的姑娘,但偏偏时年抬头看到的人并没有一双健全的双目。 这是个斯文俊秀的少年,他穿着一身虽然华贵却看的出来裁剪的人颇有匠心的衣服,在距离她尚有几步缓冲止步的余地站定,诚然是个教养极佳的人。 这样的人第一眼本不该看出来眼睛有疾,无论是他妥帖的举止还是他那张被夕阳映照得越发神清骨秀的脸,都是别人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不过有花满楼认得在先,她本能地意识到对方的眼睛里少了三分神采,与他那张脸和那身衣服多了点违和感。 他的眼睛看不见。 挎着花篮的少女是当世绝尘的姝色,停步问花的也是个相貌非凡的少年,放在苏州街头实在是个足以让人驻足的画面。 时年不由笑了笑,“我可不是卖花的那些小姑娘,方才看一篮花开得正好,便都买下了而已。” 这少年公子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些尴尬之色,“抱歉,我本以为……我本想买束花入乡随俗,闻到这边的气味最舒服,便贸然上前了,实在抱歉。” “无妨。”时年折下了一束递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看不见,想必能听得见她这个举着东西递到他面前时候的气息变化和风声,果然他稳稳地接住了这一束花。 他刚要去摸荷包便被时年打断了动作,“不必了,不过是一枝而已。” “那便多谢姑娘了。”少年低头嗅了嗅花束,花白如雪,这少年也是一身白衣金纹,看起来有种格外清贵之感。 他像是个双目如常的人一般继续走去,时年转头留心了一番他的动作,看他在这街道上安稳地走便也放下了心,然而她正打算折身继续逛逛,忽然看到一个从花车上跳下来的少女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白衣公子毫不犹豫地抛开了手里的花,人如一道清风掠了出去。 以他的耳力显然并不会听不出那边的动静,所以他便出手了。 时年眼见着他袖如流云甩出,拂袖的轻盈并不影响这一下接住了那险些坠地的少女,又将她轻描淡写地扶稳了。 这一手流云飞袖实在漂亮,既接住了人,又只用的袖子并没用手扶住对方,只不过等他折回去找那束花的时候,花已经被路过的花车碾了过去,他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遗憾。 时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见到了一个使流云飞袖的眼盲公子。 虽然流云飞袖是武当功法,此间当然也有武当,面前这人与花满楼其实也不大相像,因为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还有几分无法掩饰的空虚萧索,但也足够时年走上前去与对方打个交道了。 她将另一束花递到了对方的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公子也会流云飞袖之法?” 他愣了愣,并没有料到这方才已经分开的少女折返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不错。” “我有个朋友的流云飞袖也用的不错,方才见公子接人的本事,险些以为见到了我那位朋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时年继续问道。 “敝姓原,草字随云。”这白衣少年将手中的花束稍稍贴近胸膛,越发显得他人如玉树。 原随云…… 时年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她未出山的时候便听说过关中原家的名声,三百年前原青谷于太原建庄,天下英雄贺其威名为山庄取名为无争,到这五十年间其实已经威名大不如前了,先有夜帝日后并称江湖,后有铁中棠水母阴姬并驾齐驱,无争山庄这一任的庄主原东园更是盛传是个体弱多病无法习武之人,他的独子在他五十多岁时候才出生,三岁时候的一场大病让他从此双目失明。 原随云便是这位少庄主。 但无争山庄隐退江湖并不代表余威不在,起码时年此前入关中上华山拜访高亚男的时候,从她这里听到的关于无争山庄的消息,还是对其江湖地位的绝对认可。 这就无怪乎他会用出这一手流云飞袖了。 “原来是原少庄主。” 他脸色微动,有那么一瞬间,时年觉得他外露的情绪里有些许负面的感觉,但再看去的时候,又分明是不染凡尘的浊世佳公子,执花而立更是光风霁月之感,他开口回道,“不必称呼原少庄主,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能从名字道出在下来历的人应当不多。” 时年刚想回话,突然看见两道人影从街道一旁的屋顶上急掠了过去。 一个追一个逃的关系并不需要后面的那个人喊什么话也清楚明了得很。 这两个人的动静也同样没逃过原随云的耳朵,他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可惜他除了能感觉到两人都是用剑好手,尤其是追赶的那位,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冲霄剑气像是一座足以将人压垮的巍峨大山之外,完全无法看到那两人的身份。 时年却很想说一句实在是巧。 这两个人她正巧都认识。 在前面的那个黑衣蒙面之人身形矫健如猎豹一般,他虽然轻功不是天下最顶尖的,却或许是最省力的,这种独有的杀手习惯,就算看不见他的脸也能认得出来,这便是中原一点红了。 而追在后面的那位,时年在君山大会的时候已经见过了,更有那格外醒目的高冠羽衣的特征摆在那里,那是摘星羽士帅一帆。 也不知道中原一点红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惊动了帅一帆这样的前辈高手紧追他不放。 念及这人怎么都是她雇佣了两次的金牌杀手,时年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跟上去看看。 “抱歉原公子,我朋友有事,先失陪了。”她足尖一点,人已跃上了屋顶,手中的花篮早在她纵身而起之前便已经轻送到了街旁,权当是这苏州街道上的装饰。 原随云不知为何也跟了上来,“在下也一道前去吧,倘若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总还有些开口商量的余地。” “救人如救火……原公子慢些来吧。” 原随云闻听此言额角一跳,他觉得他好像是被小瞧了。 可他尚未来得及反应,这少女已一掠而出十数丈,轻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原随云若还看不出她是个绝顶的轻功高手便实在有愧于他这无争山庄少庄主的身份了。 他还真没这个追上她的本事。 时年紧追前面两人,很快便看到了他们的踪影。 摘星羽士到底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中原一点红纵然能逃,却也逃不出多远,帅一帆手中长剑已如流星追月一般朝着那黑衣青年而去,时年毫不犹豫地凌空跃下,身形如电踏空而来。 这一剑中原一点红避无可避,这位剑道高手的剑气已经锁死了他的退路。 但有一道青影比剑光还快,瞬息而至的飞袖流云缠住了剑锋,袖中两指齐出夹住了那前行的剑。 这只手上只戴着一只银丝手套,看起来纤长柔软,却在指尖发作出了力逾千斤的力道。 第84章 084(一更) 帅一帆在剑锋受制之时便已经看清了出手之人的样貌。 他也并非没有见过时年出手的水准,三个月前的君山大会上她那对南宫灵出刀的手法和制住无花之时与楚留香的联手,足可见内功与招式根基深厚,可她今日这一招—— 远非三月前可比。 他是与李观鱼一辈的剑客,与枯梅大师切磋之时双方都是点到即止,尚且不说什么,但他今日是紧追着刺客而来,出手中绝无留有余地之处,可这年岁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居然以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剑…… 他当然看得出来,她手上的手套恐怕是一件难得的神兵利器,才能抗衡他手中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但她此时翩然落下,指尖轻点剑锋化解开剑气,袖中飞刀在手,白虹贯日的刀气逼退他这一剑靠的却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好俊俏的功夫! 帅一帆名号摘星羽士,这称号里本有出尘之意,若非上次遇见枯梅大师这位华山掌门,他其实已有十余年不曾有拔剑出鞘全力出手的机会了。 现在他倒是觉得,这甚至能算是他的孙女辈的少女,有做他对手的资本。 然而她只为止战而来,并没有跟帅一帆动手的意思。 她收刀回袖,拱手作了个礼,“帅老前辈,得罪了。” 说完这话她转回头去看中原一点红。 他倒是很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担当,帅一帆追得上他,也险些将他斩落,虽然有时年在旁搅局,他居然也没想着离开,只是依然站在原处,只是死死地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剑。 时年看得懂他这个姿态,是不是帅一帆的对手并不重要,作为一个杀手他只会拔剑,无论对手是谁,所以他此时也在防备着对方随时可能暴起的出剑,就算这一剑会要了他的小命他也是一样的态度。 “你这手流云飞袖和……” “灵犀一指。”时年替他补充道。 “和灵犀一指用的着实精彩。”帅一帆执剑多年,已将己身修炼得如一把剑一般,更将有形之剑化作无形之剑,却并不意味着他有什么自视甚高的毛病。 原随云追来落地之时正听见帅一帆的这句夸赞,不由微微一愣。 他这下也算是明白了为何时年在见到他出招之后要用流云飞袖来搭话,因为这似乎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帅老前辈,不知道您为何要追杀他?”时年问道。 帅一帆皱了皱眉头,“他是你的朋友?夜帝门下何须同杀手做朋友。” 无争山庄虽不出世,原随云却时刻关注着江湖上的变动,帅一帆这一句“夜帝门下”一出,那姑娘是何身份他便也清楚了。 只听她轻笑了声回道,“帅老前辈这话就说错了,我此前遇到个人,他同我说杀手是这世上第二古老的行当,做杀手的有只敢做家长里短买卖的,有做荆轲刺秦这般为国而行的,与杀手做朋友本不是件不可提的事情。 不过我并非他的朋友,我是他此前一桩生意的雇主,他还没给我个回复,我当然不能让他死在帅老前辈您的手里。” “曲无容会跟你说的。”中原一点红在她背后冷硬地开口。 意思很明显,会有人替他回复的,所以她并没有这个必要替他出头。 时年突然有种自己多管了闲事的错觉。 她那个格外无语的表情没逃过帅一帆的眼睛,“你让开吧,这小子行刺黄鲁直的朋友,在我等论剑交流开始之前这一天下手,就是不给我这个举办方的面子,何况……鲁直虽然不肯说出那位剑客的来历,被他引为朋友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奸恶之人。” 帅一帆的这句话时年听着有些耳熟。 等等,这不就是司徒静跟她说过的吗。 她的父亲受到君子剑黄鲁直的邀请而来,就连司徒静也说不上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样说起来,中原一点红要刺杀的便是司徒静的父亲。 “我只认钱。”中原一点红冷冷回道。 他只认雇主给的钱,所以刺杀之人到底是不是大奸大恶,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干系。 这一次被这斩钉截铁的回复给膈应到的换成帅一帆了。 这位老辣的剑客又看了眼中原一点红的剑,觉得自己跟这人较劲属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算了,你走吧,那个人你杀不了,再有下次,就算是这小姑娘拦着,你都给我留下性命来。” 帅一帆收剑回鞘,作势要走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时年说道:“小友若有兴趣,明日可来虎丘山一趟,刀剑之势虽有区别却也不大,届时剑手云集,小友年轻又天赋极高,想必能有不少收获。” 她这一夹与一刀,他见猎心喜,还有几分想切磋的冲动,只可惜现在不是个好时间。倒不如等到明日剑池论剑,也可以再分个高下。 “前辈邀约,小辈自然却之不恭。” 帅一帆听闻此言朗声一笑,“好,明日剑池恭候小友。” 他这高冠羽衣让他这运转轻功离开之时,也如一只年岁虽大却依然轻盈的白鹤。 时年目送他离去之后才重新看向中原一点红的方向,开口问道,“阿容呢?” “我跟她没走一路。”中原一点红回答道。 “那那位君子剑的朋友,你的刺杀目标又是什么情况?” 中原一点红脸上依然戴着那面罩,只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那里面无波无澜的,完全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时年猜到他给出的答复了,这涉及他这个杀手的基本规矩,当然是不能跟其他人说的。 “算了你走吧。”时年摆了摆手,决定放弃跟这个闷葫芦继续交流。 此时暮色已经四合,中原一点红就像是昏暗的暮光中的幽魂一般消失了踪影。 帅一帆和中原一点红都走了,时年也总算有空看向了她本以为并不会再追上来的原随云。 他的手中依然拿着那一支第二次递给他的茉莉花束,被无视到现在也没有露出分毫不耐烦的神情,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句此人虽出身无争山庄原家,却没有分毫骄矜之气,而是极有涵养。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前有花满楼的真君子对比在,时年总觉得这位原少庄主让她觉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但本就与对方不熟,她也并无证据之下,总不能下这个定论。 “时年姑娘方才说是朋友有事,不过看起来那并非是你的朋友。”原随云温和地开口。 时年此前并未通告姓名,方才无论是帅一帆还是中原一点红,都没有将她的名字说出来,看起来他江湖事关注的不少,只凭夜帝门下四个字便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江湖上的朋友有很多种,有志趣相投的,有生死之交的,还有一种大约叫做看得顺眼的。”时年回答道,“中原一点红大概就算最后一种。” 原随云回道,“我听闻他是中原第一快剑,只可惜我自小目盲,无法得见他这剑术的风采。” 时年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笑了出来,“原少庄主何必过谦呢,你此前在街上救人的招数,除了流云飞袖之外,倘若我没看错的话,还有巴山顾道人所创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能做到像原少庄主这样剑气引而不发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原随云微微一愣。 他确实是一位剑道好手。 回风舞柳剑华山的高亚男也会,时年看得出来也并不奇怪,但她直接点明便有些怪了。 原随云从她这话中听出了另外一个信号,她好像对他存有几分防备之心。 他相貌出众更兼身有眼疾,此时手中花束更应当衬出几分气质绝伦来,这是他此前请人从旁观察所得,就算是那位眼高于顶的金灵芝在拜访华山后登门造访无争山庄,都尚且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心来,这位夜帝门下却好像警惕心远比一般人强得多。 既然如此,他果断放弃了继续攀谈的打算。 总归对方明日还要上虎丘山一行,还有碰面的机会。 时年同他告别之后便回了客栈。 正如中原一点红所说,曲无容与他并没有走一路,她也已经找到了客栈里。 对于曲无容而言两人是三个月没见,对时年来说却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她陡然惊觉对方虽然还带着那张能让人看出有些地方五官不大协调的人/皮/面具,却已经有了抬头直视的力量,就连眼里的笑意也变得热烈了几分。 时年也说不好她这到底是因为与同病相怜的秋灵素相处之后互相慰藉后的成长,还是因为跟中原一点红这样一个绝不可能对外貌有什么特殊情绪的人在一起合作,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曲无容来说都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时年转而问起了秋灵素的情况。 “您也是知道的,任夫人报完大仇心愿已了,所以找上那位名叫孙学圃的秀才的时候,也并没给自己留有回转的余地。” 曲无容回忆起了秋灵素抵达画师那里的情况。 秋灵素说自己对不起那位画师也并非是一句假话。 曲无容和中原一点红打听那位画师孙秀才下落的时候,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得算是当地的风流人物,当地的名门闺秀尚且想要他为自己绘制一副画像,加之他的相貌又实在可以算的上英俊。 可惜等他们找到孙秀才的家中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却是一片落拓萧索的场面,那位孙秀才若不出声,谁都要怀疑他是个死人或者是个木桩坐在那里。 对一个画师最残忍的事情,一件便是废掉他的手,一件便是弄瞎他的眼睛。 秋灵素实在不能说在此事上占多少道理,纵然毁掉对方眼睛的那一晚也是她的容貌尽毁之时。 所以曲无容在看到秋灵素在孙秀才面前跪下,声称愿意以自己双目为代价,并已让丐帮中人寻找那个复明之法的时候,在孙秀才这里看到的不是喜悦不是仇恨,而是麻木地站起来换了个方向坐下,脸上犹残存被唤醒的双目失明那日记忆所带来的苦痛后,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后来呢?”时年开口问道。 司徒静也在一旁听着,她对江湖上的事情听闻的不多,曲无容所说的都能引起她十足的兴趣。 “后来这位孙秀才说,他不要秋灵素的眼睛。一个可能失败的复明尝试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何况这个法子纵然有,也未必再能有能够执行的人。 提到眼盲时年便不自觉地想到了原随云。 以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借助丐帮的眼线找到那个方法应当并非是什么难事,但原随云依然不见光明,可见秋灵素到底是一厢情愿了些。 “孙秀才说,希望任夫人替他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希望任夫人替他收集到当年绘制的画像,制作拓本交给他,将来带进棺材里,也算是他那一支丹青妙笔没枉费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第二件事,他希望任夫人向当年拱手讨她欢心,后来终身不娶也好,牵肠挂肚也好的人将话说明白,正如他当年绘制画像的三个月,便将一腔情丝都落在了秋灵素身上,所以他并不希望还有人经受他这样的折磨。” “这位孙秀才当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时年感慨道,“这两件事以丐帮的消息渠道确实也不难做到。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这位孙秀才说他其实有个未婚妻,在当年他的眼睛瞎了之后,他那位未婚妻也并未嫌弃他,打算如期与他完婚,然而在婚礼之前,他的未婚妻遭到了采花贼的侮辱,投湖自尽了。” 曲无容说到此处不由咬了咬牙,显然对这位采花贼大为憎恶,“他说这位采花贼的名头并不小,格外嚣张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号,叫做雄娘子。” “孙秀才希望任夫人能够替他将这个仇人找出来,倘若这个仇人已经死了,那便请任夫人找到此人的尸骨所在之处。” “其实谁都知道,二十年前,也便是在他的未婚妻被人侮辱之后的数月,雄娘子已经死在了神水宫宫主的手里。”曲无容叹了口气,“那么也就是说,我们本该是要去神水宫询问阴姬,那位不知道玷污了多少好人家姑娘的雄娘子,到底被她击毙在了哪里。” “可你们并没有来神水宫。”时年在神水宫中的三个月里一直就没有收到过曲无容的消息。 “不错,因为眼线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探查到了个更加古怪的消息,雄娘子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司徒静听到这里惊呼了出声,“这怎么可能?我师父绝不会在此事上说谎,她老人家在江湖上闻名,还不在乎这一件半件的战绩。” 曲无容打量了她一眼,司徒静先前安静地坐在一边,身上穿的更是一件寻常制式的衣服,要不是这句话说出来,完全看不出一点外界盛传的神水宫弟子冷若冰霜的样子。 “确实如此,所以我们起初怀疑是消息有什么问题,可人只要活在世上,做出的事情便是有迹可循的。雄娘子精通易容不假,他的朋友圈子却显然不会有改变。” “他这样的人还能有朋友?”时年冷笑了声。 “不仅有,还是个知道他底细的朋友,也是一个本不应该和他成为朋友的人,”曲无容回答道,“所以我们只能怀疑雄娘子或许是有什么假死的窍门,才能瞒过了水母阴姬。那么这个第三件事,就变成了取来雄娘子的性命了。” 时年脑中灵光一闪,“杀人这件事情,自然是中原一点红的拿手好戏。我今日遇到他了,他要杀的人便是雄娘子?” “正是,”曲无容不知道中原一点红还想着那所谓的杀手准则,隐瞒下来了自己的任务目标,现在老底都被她揭穿了,继续说道,“前两件事,有丐帮依然可以动用的情报网络和任夫人本人在,都并不难完成,第三件事,却并非是任夫人觉得丐帮还有这个义务替她做的,所以她拿出了自己剩下的积蓄,请中原一点红替她杀了雄娘子。” “怪不得他今天说是拿钱办事……” 这叫什么,这叫从一个雇主的任务衍生出了另一个任务。 “他虽然拿了钱却拿的不多。”曲无容的脸上浮现出了个颇为欣赏的笑容,“他只从任夫人拿出来的钱财中取了一百两,这个钱请个没本事的杀手还有可能,请动中原一点红这第一快剑却绝无可能。” “或许这就是中原一点红偶尔的任性吧。”时年回道。 就算是杀手也会看不起玷污女人的采花贼的,中原一点红当然会接这个单子,但是买凶必须给钱这个规矩不能破坏,他便象征性地拿了点。 可惜他要刺杀的人,不仅有个谁都不会想到两人之间有联系的好朋友,还正巧遇上了论剑盛会,有帅一帆在,中原一点红能够得手的机会便大大减小了。 “这不是任性。”中原一点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台上,此时侧身而坐,一双碧眸被室内的烛火照亮,“做皮肉生意的见到看着顺眼的也会附赠一次的,你就当这次是因为你连着给了两次报酬够高,我奉送的。” “还有,我劝你不要抢我的活来做。上一次杀南宫灵是例外,江湖上都知道,谁在中原一点红杀人的时候跟着上来帮忙,谁就是他的仇人。” 他说完这句警告又一个翻身从窗台上跃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年捏了捏眉心。 她觉得有些人没有朋友真是有道理的。 第85章 085(二更) 中原一点红的处事大约自有他的一套逻辑。 时年倒也佩服这位杀手行当的金牌在此事上做出的选择。 但不管此事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将曲无容所说和司徒静提及的消息结合在一起看,君子剑黄鲁直那位不知身份的朋友,极大可能正是司徒静的父亲。 这样一想,时年又觉得是水母阴姬是被雄娘子的假死骗过去说不通了。 司徒静的父亲每隔五年可以去见她一次,更何况水母阴姬对司徒静的态度不只像师徒—— 否则大可不必说出等司徒静出宫之时让她照拂这种绝不应该出现在师父是水母阴姬这样性格的人的师徒关系中。 她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觉得此事或许要比她想象得麻烦。“小静,你明日易容之后再随我上山吧。” 司徒静不太懂这一点的必要性,毕竟她身为神水宫弟子,此前一直未有出山的机会,认得她的人少之又少,但时年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她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还有,明日如果见到你的父亲,先不要贸然上前相认。”时年又补充了一句,“你说过要看清楚阴姬为何提及你的母亲便神色有异,更是限制你与父亲的见面,那便先当个局外人,看看你的父亲在你不在的时候是个怎样的人。” 第二日时年带着曲无容和司徒静出了闾门。 虎丘山山势很快便已经落入了他们眼中,几人下马穿过山门外的集市,抵达了千人石前。 司徒静本以为神水宫已经算得上是夺天工造化的奇景,但这虎丘山虽传闻有吴王阖闾的墓地在其下,垒土堆山其上成猛虎之形,却更像是浑然天成之态,过山门集市之后见到的千人石。 “这石头真可容千人齐坐吗?”司徒静好奇地开口问道。 时年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从她们身后响起,“传闻千人石乃是吴王阖闾墓成之时,为防工匠泄露机关,将千人活埋于石下得名。至于能否容纳千人——” 这是原随云的声音。 “原少庄主,”时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这千人石分明还有另一种说法,大石北面的石台便是当年神僧竺道生讲经之处,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便是昔年千人同台闻听佛道的盛景,所谓仁者见仁,阁下又何必去记那等由来未可知,又血腥残忍的说法。” 原随云神情一怔。 时年好像突然知道为什么他虽然给人的第一眼像极了花满楼,白衣、俊秀、温和、眼盲,更有流云飞袖这等相似的功法傍身,却并没有让她觉得如花满楼一般真实可亲了。 他性情里蛰伏着一种让人觉得不太安定的东西,起码在此时对千人石的说法上,他用的便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种。 不过等到过剑池畔的时候,出于礼节时年还是站在那狭窄的木桥上提醒了句原随云小心脚下。 他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般摇头轻笑,“时年姑娘不必担心,剑池森寒,杀气扑面,走在木板桥上反倒觉得心安,有此一点,在下便不可能走错。” 听闻剑池之下葬有数十把名剑,包括吴王阖闾当年所用的鱼肠剑,时年却觉得此地更像是水质水气适宜淬剑后,人赋予其的剑道气韵。 她还未抵达前方与帅一帆相约的六角山亭,便已经能感觉到前方凝结的剑气,与此地的剑池遥相辉映。 晨光本有温热之感,此时又算得上是春夏之交已有三分暑热,但剑池与那边剑气,却让这一片都陷入了一种凝结的冷意之中。 她们都是意外来到的客人,所以这一出剑道好手之间的邀约,也并不需要等他们这些意外来客。 绕过剑池看见和陆羽茶井与山亭的时候,时年也看见了亭前空地上斗剑的双方。 她下意识地按住了司徒静,以防她虽有易容,却在此时的动作中露出了马脚,因为司徒静看见其中一方的时候脸色一喜,险些有径直上前的打算——那便是她的父亲了。 那是个看起来要比周围的其他人都要年轻一些的黑衣剑客,虽然容貌平凡,但因为过分冷淡的神情,反倒也让五官中显示出了几分锐气。 尤其是出剑之时,更是显出剑客的风姿来。 和他交手的人,时年虽然不认得这人是谁,却因为他身上穿着的武当道袍而大抵能猜得出其身份,他身形尤其高大,也是个足以分辨出身份的特征,他是武当派的大护法铁山道人。 两人均是当世的剑道好手,交战之时虽各退半步,却也剑气横扫竖劈,纵横剑光中两把长剑须臾便已经过了十数招。 时年看的出来,铁山道人的剑道水平不如她见过的木道人,剑法上两个不同世界的武当略微有些差异,却也绝对是在对面那位黑衣剑客之上。 比起身法,这黑衣剑客其实与中原一点红有一点相似。 不是说他是用的杀手招式,而是他的轻功讲求的是实用性,在剑招上也是同样的。 他剑势虽急却还少了几分一以贯之的体系,在对上铁山道人这以慢打快心思澄明的剑法的时候,便显得落在了下风。 时年拍了拍司徒静的手,示意她不必过分紧张。 正在此时,铁山道人的剑势已经完全将那黑衣剑客的剑招笼罩在了其中,无形中的一股萦绕剑气温吞却让人难以招架,黑衣剑客只觉手中一重,剑已被铁山道人卷挟而去,随着剑光抖落朝着一边甩了出去。 两人交手之时已将全部心神都聚焦在了对手身上,时年等人来得突然,铁山道人一招得手才发觉他将对手的剑丢向了来客的方向。 他还未来得及拦截住那去往不该去地方的长剑,便看到来客之中那名青衣少女身影一动已踏空而行,流云袖舞按住了那把长剑,轻盈地落了地。 他一见此招便知这姑娘是个外门招式的好手,武当的流云飞袖在她手中也分毫不减其恣意中蕴藏的道家威势。 于是在时年落地之时,这位铁山道人也开口问道,“这位小友可愿代替司徒先生一战?” 亭中的一位身形矮瘦的老人顿时笑道,“铁山兄你也不怕传出去说你欺负后辈。” 帅一帆早已经看见时年三人还有原随云的到场了。 此时见她出手,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更有比昨日黄昏所见的值得称道的身法清奇,比之当日君山所见朱藻那看似坐轿实则自身轻功而动的惊人控制力,也分毫不差。 果真是名师出高徒的典范。 他正在以那陆羽茶井中的井水烹茶,便只是回了句,“铁山兄还未必欺负得了这个后辈。” 时年本不是用剑之人。 但她有与华真真一道长大的交流,有眼见朱藻的剑招,模仿过雷媚的无剑之剑,更有上一个世界交手的独孤一鹤、宫九和叶孤城得到的经验,她此时这个接剑后拱手身前的姿态,全然看不出一点生疏之意。 铁山道人哪里知道她是个用刀的,看这少女旋即应声道“愿请指教”也不觉肃然以待。 帅一帆的辈分在几人之中最高,他虽昨日追杀那刺客未成,却绝非是他的剑道中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他向来不是个喜欢说大话假话之人,他说这年岁不大容貌风华绝尘的少女,居然是个绝顶高手,想来也并不是一句妄言。 时年将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看起来还在准备状态,下一刻却已剑随人动,剑光如虹地朝着铁山道人而去。 “好快的身法。”那位矮瘦的剑客不由感慨道。 他是与虎丘李家有郎舅之亲的凌飞阁,与其他剑客不太一样的是,他用的是双剑,也正是凭着这一对鸳鸯双剑在关东打出了声名。 “她的身法好像有些眼熟。”在一旁观战的黄鲁直回道。 他的好友在与铁山道人的对战中丢了剑,他本该上前安慰两句,但这突来的青衣少女与铁山道人的对战,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此时也不便分心打岔。 但具体这身法眼熟在何处,黄鲁直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铁山道人在看到剑从时年手中刺出的时候便已然提高了警惕,她剑上剑气不盛,甚至或许是因为握着的并非是自己的剑显出三两分的生疏来。 但当这把剑足够快的时候,只要变招够快,她便不会给对手留下针对她的机会。 如果说铁山道人的剑是圆润自如,时年的剑便是轻鸿照影。 剑尖在转瞬间已经在对方的剑身上看起来无甚奇特之处地连环轻点,身处对方长剑虚影封锁之中的铁山道人却很清楚,这一下能做到绝不普通,她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绕过了他的剑势。 每一下轻击都透着股剑招肆意又灵动的邪性。 却在一步步之间—— “她在打乱铁山兄的剑劲。”出声的是个矮胖凸腹的老者,他握在手上的那一把剑宛如流转着玉石的莹润之光,这是一把谁见了都不会忘记的剑,这人的身份也并无争议了,这是执掌玉剑门的萧石,“摘星,她似乎不是用剑的?” “不错,但刀剑相通,用剑也能打出些有意思的章法来。”帅一帆回答道。 铁山道人也感觉到这一点了。 剑在时年的手中根本不是一把双面开刃的利器,而是只用了单边的剑刃以及剑尖,这分明是个用刀的好手。 或许还不只是如此,她的刀应该很短,所以她可以轻易而举地绕过对手的长兵交织的剑气之网,这不是习惯于长剑打长剑的人会有的表现。 但无论她到底用的是什么武器,直面她剑招也好,刀招也好的铁山道人,都感觉到了她这轻飘飘的剑光连叠里爆发出的惊人威势。 自那柄长剑上剑势忽转扬起了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在她青衣影动的反复变招打乱了铁山道人的节奏后猝然绽放。 不像是方才铁山道人和那黑衣剑客交手之时双方人与剑气一统,将这一片从晚春拉入寒冬之境,她这一招依然是缥缈到让人觉得像是春风里一片飞花飘落,却骤然化作了一道璨然白虹。 可怕的爆发力随着她本身的内劲外放附着于剑刃,以及那被她当刀用的剑迎敌一面的开刃快到极点的挥落,将这道白虹变成了一道势不可挡的惊雷。 帅一帆坐不住了。 他从亭中一跃而出,手中的剑在空中出鞘,连带着被那雷霆之势笼罩其中的铁山道人做出还击的一剑一起,才堪堪阻拦下来这一招。 三剑相交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碰撞交锋之声。 谁都看得出来,这一下居然是这青衣少女占据了上风。 尽管帅一帆是仓促之间出手,以防铁山道人输得难看,可已经足够让在场的剑客震惊了。 好一个年轻的绝顶刀客。 她剑如刀出之时全身的气机里爆发出一股舍我其谁的魄力,这一击得手之后,却又并无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傲慢。 铁山道人还在惊叹于她这最后一剑里的劈山断岳之力,她已凌空轻踏,用一种极其轻描淡写的方式收剑而退,重新落在了她那剑招起手的位置。 “好!”萧石与凌飞阁都高声赞道。 武林后辈能有如此本事,又在这收剑之时尽显名家风范,诚然是江湖之幸。 “小友这一招叫什么名字,看来昨日你那一刀还留手了。”帅一帆收剑回鞘后问道。 时年答道,“这一招本是个剑招,名为天外飞仙,是一位剑法绝代的朋友所创,在下将其用在了刀法上,正因其快招与爆发力与内功心法相合,暂时还没想到名字。” “剑法刀法合宜便好,天外飞仙这名字倒也适合你这一招。”帅一帆笑道,“小友请入座吧。” 时年将手中的剑递还给了那黑衣剑客。 也正是这个近距离的观察之下,她忽然惊觉,这黑衣剑客看起来平凡不起眼的脸居然是个易容,方才他与铁山道人的交手,因为让人不免将注意力都放在剑招上,才忽略掉了这一点。 此人的易容之术丝毫不在她之下。 她的易容术得自谷中一位姐姐,但这位姐姐的来历其实并不小。 江湖上易容独步天下的有个绰号名叫千面人魔的,兴建了一座名叫万妙宫的地方,此人是魔道上的人,万妙宫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位姐姐被千面人魔看中了一双巧手,收入万妙宫当做关门弟子,却不想对方看起来怯懦的表现之下是借机寻找出宫的机会,直接请来了铁中棠叔叔。 千面人魔被杀,万妙宫付之一炬,这位姐姐从此遁入崂山中再不问世事,便将她会的易容术传给了时年。 而江湖上能与千面人魔的易容相提并论的,石观音那伪装龟兹王妃没什么破绽的或许要算一个,七八岁便成名二十多岁便已经过世的小神童或许要算一个,还有一个—— 不是别人,正是那采花贼雄娘子。 这又是个佐证身份的证明。 时年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却只是在此时应下了帅一帆的邀请走向了亭子。 除了黑衣剑客与他那位好友黄鲁直,鸳鸯双剑凌飞阁,玉剑萧石,武当铁山道人以及摘星羽士帅一帆之外,这亭中还有一个年轻人。 他虽然看起来是其他几人的晚辈身份,却似乎其他几人都并不完全将他当做小辈看待。 这少年生得英俊斯文,身上的衣服不算华贵,时年敏锐地在他的衣服上发现了虎丘李家的标志。 倘若不出所料的话,这应当就是李观鱼前辈的独子,拥翠山庄的少庄主李玉函了。 他冲着时年拱了拱手,神态中还带着一种微不可见的矜傲,又潜藏着一分让时年觉得不大痛快的觊觎。 她没当即发作,因为帅一帆给她预留的位置,正在一圈的主坐之中,李玉函虽是拥翠山庄的少庄主,却也只能以子侄之礼随侍一旁。 她这个坐着的跟站着的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说摘星怎么还留了个位置出来,本以为是给观鱼留的,没想到是给这位小朋友。”萧石落座之后说道。 他朝着时年看了眼,估摸着以帅一帆所说,便是这小姑娘昨日以刀出手拦下了他追杀那位刺客。 凭帅一帆的高傲,时年打断了他的行动却此时依然是座上宾的待遇,可见一来她的身份想必不是那么简单,二来,她的武功本事也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罕见的了。 不过提到李观鱼,李玉函和凌飞阁的脸上都有了几分哀恸之意。 “当年观鱼兄主持的论剑之会,如今剑池之上的题字犹在,这六角亭与陆羽茶井也仍在,只可惜,当年的故人已经大多云游仙去,剩下的人里能聚在此地的恐怕一只手都数的清楚了。”凌飞阁叹息了声。 “我听闻李老前辈已有多年不出山,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有晚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妨直言。”时年开口说道。 李玉函本想说,她这个小丫头纵然武功奇高,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却听到帅一帆忽然替她介绍道,“这位时年小友是夜帝门下,夜帝之子朱藻便是她的师父,或许还真认识什么奇人异士。” 夜帝同样隐退江湖已久,其实按照年龄来算,他与李观鱼的年纪相差不多,但他论及辈分却要比李观鱼高上一辈,所以时年虽是他的徒孙,实际的辈分应当是只矮这些最老资格的剑客一辈而已,靠她的本事却足以平辈论交了。 “不瞒小友,”帅一帆继续开口道,“观鱼兄自打七年前走火入魔之后,便已经处在中风的状态很久了,我等这些昔年与他一道论剑的,更有像是受过观鱼兄救命之恩的铁山兄,无不是四处延请名医来替他诊治,又四处压下观鱼兄不良于行的消息,为的就是防止与观鱼兄有仇怨的人上门寻衅,可惜整整七年了,也未见得一点起色。” 帅一帆看向李玉函的眼神里有几分遗憾之意。 李玉函是李观鱼的老来得子,本该由李观鱼亲自传授剑法,教养成材。 可惜这七年中李观鱼口不能言,虽然能听见周围的动静,却已然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帅一帆等人感念李观鱼当年的点拨恩情,便对李玉函照拂有加。 更何况他虽然习武的天赋尚可却不能说是继承了李观鱼的剑道天赋,他们教授之中也难免感觉一阵可惜。 “若是延请名医,或许在下也能帮得上一点忙。”原随云走向了亭子。 他行动之间世家大族的气度展露无疑,同为青年才俊,时年虽然觉得他这温和的皮囊之下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却也不得不承认,李玉函在他面前,已经被比了个没影。 “这位是?”昨日帅一帆就见到过原随云,只不过他跟在时年的后头来的,更是有些没存在感,他虽奇怪一个瞎子为何可以做到如此准确的追踪,却也没开口询问身份。 此时见他这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他若还看不出此人来头不小,那他也枉费在这江湖上混迹的几十年了。 “这位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时年说道。 这便又得在亭子里加一张座椅了。 江湖上有名望的也分两种,一种是经年累月的,一种是异军突起的。 大约十几年前,后者的代表薛衣人便曾直言,纵然是自己锋芒最锐利的时候也不敢去前者的代表无争山庄的地盘上撒野,这也让原东园虽长年不出太原,却也在江湖人当中声名不小。 更因为薛衣人是个顶尖的剑客,所以剑客之中无端更多一分对无争山庄的敬意。 起码原随云的地位便在李玉函之上,谁也不会说让他这样的人站着。 原随云淡淡开口道,“在下虽然需要医治的是眼睛,可请来的名医中却也有不少是对内伤精通的,李老前辈练功练岔了气,或许也有对此对症的医者。” 萧石叹了口气,“原公子的好意我们替观鱼兄心领了,可是以拥翠山庄的本事,能请到的医者已经称得上是这天下间少有的了,但就算是这些人,给出的答案也是—— 如观鱼兄此时的情况,要么有一位如夜帝日后这般水准的绝世高手替他梳理内劲,能否成功当然还是两说的,要么便是有什么医道奇人,能用出什么非同寻常的法子来刺激到观鱼兄的内劲,让其自行运转自如。” “我师祖已经久不知踪影多久了,恐怕与大旗门那位赤足汉前辈又四处云游去了。”时年开口道,显然要找到夜帝的可能性不大。 她沉思片刻又开口道,“萧前辈方才说,可以用非同寻常的法子来刺激李老前辈,不知道这非同寻常的法子,若是朝着他最擅长得意的地方打击,是否有可能做到令其复原。” “最擅长得意的地方?”萧石有些没听懂她的意思。 “比如说,遇到强敌上门来挑衅拥翠山庄,又或者是上门正式请教,击破了李老前辈的得意之作,是否可行?” 萧石的手摩挲了两下他执着的玉剑剑柄,“小友所说,古来确有先例,令其怒极之下发作,真气撞开滞涩,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观鱼兄此时不可言不可动,纵然击败了玉函贤侄,怕是也没什么用。” “我说的当然不是打败李玉函。”时年摆了摆手。 李玉函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的这句分明没什么情绪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打败他实在是件太过简答的事情不值得称道的意思,但此时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就算想沉下脸来,也并不合时宜。 只听得那青衣少女继续说道,“我从小便喜欢听师祖说起江湖上的前辈轶事,曾听闻李观鱼前辈创下过一个六人剑阵,此地正好有六位剑法名家,不知道李少庄主是否知道这剑阵的布法。” “倘若在下以刀应战,以刀法破剑阵,不知有无可能令李老前辈旁观之下精神有变,回复正常。” “你要以一人对抗我们六人?”帅一帆眉头紧锁。 “不错。”时年朗声应道。 她年纪实在是太轻了,纵然是先前一剑击败铁山道人,也没人会相信她能有此等破阵的本事——方才李玉函微微颔首,已经是证明确实有这样的一套阵法存在。 可她神姿高彻,眼神清明,这一声“不错”里分毫也没有将几位前辈看轻的意思,就好像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而她随即继续说道,“晚辈此言并非是随意说的,我听闻剑阵之中,多一把剑,或者是少一把剑,剑阵都不如其本身所希冀的那样往复呼应,密不透风,凌飞阁前辈若要加入剑阵,便必须舍弃双手剑,改用单手,这绝不是少用一只手便能解决的习惯,这便让剑阵看起来无暇,实则已经有缺了。” 凌飞阁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认同。 “其次,铁山前辈方才若无帅老前辈的出剑阻拦,本应该伤在在下那一剑之下,剑客素来是有恩必报有情必偿,正如铁山前辈为李老前辈奔走,那么铁山前辈,势必要让我几招,这是剑阵的第二缺。” 她说的是缺,却也暗中捧了捧剑客,铁山道人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承认这小姑娘说的不错。 “第三,列位前辈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几位的招数我虽不是一一见过,却也在江湖上听闻,就算不占黄前辈的便宜,问他打算出哪一招来对付我,也大约能猜得到列位的得意妙招,可诸位前辈对我怕是知之甚少。”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把蜃楼刀。 刀光如月华,刀身如青碧,这异乎寻常的飞刀与面前的少女一般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但谁也不敢忽略她此时全身内劲调动爆发出来的森然煞气—— “在下不才,敢以四把蜃楼飞刀请教六位前辈的剑阵。” 第86章 086(一更) 她周身振荡的气势昭示着她所说的绝非是什么大话。 除了帅一帆之外,其他人确实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武器。 这飞刀不知道是何人打造,居然能做到如此轻薄通透,却在她指尖端呈之时,从那只手到飞刀上贯彻着一股子决绝之气。 谁也不会怀疑那是不是一把绝世神兵,她那抬眸之间如开光破刃的眼神已经足够证明了。 四把飞刀,也就意味着她也确实有左右开弓应战的资本。 原随云突然有些恼恨自己看不见。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常心对待了,可当他无法获知那把被时年名为“蜃楼”的刀到底是何等风采,无法做到知己知彼,当他也无法看到这突然爆发出山岳一般气势的姑娘此刻又是何等风华的时候,他更觉上天不公。 尤其是此时,无论是这六人中的领头人摘星羽士,还是那本只是跟随黄鲁直而来、实则与拥翠山庄没有一点关系的黑衣剑客,都一致认同了她的这个计划,他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李玉函也无端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他将人请入拥翠山庄的时候,先前的那种傲慢已经全然揉碎不见踪影了。 “请诸位前辈稍等,玉函去将剑阵取来。” 等他捧着一卷手札回来,却发现大厅里已经不见了那青衣少女的踪迹,只剩下那六位剑道前辈坐在那里。 帅一帆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时年小友说,若事先知道了剑阵的布局,这一番挑战便也少了几分真实性,观鱼兄虽然无法动弹,却还是一颗顶尖剑客的头脑,到底是有备而来,还是天赋卓绝的刀客破阵,他不会分不出来。” “她倒是对自己很有自信,”铁山道人接话道,“不过她也确实是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萧石笑了笑,“这位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也挺有意思,确实是原家的做派,说是自己虽眼盲,却也能听到我们的交流,这也算是窥探了别人家的武学机密,实在不妥,所以也告辞下去休息了。” “玉函,”凌飞阁突然开口,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很多话别人不方便说他却无所谓。“时年姑娘与原公子都跟你年岁相差不大,却已有了与天下英雄平辈论交的本事,你尚需努力。” 李玉函拱手应是。 他是这一出演给李观鱼的戏里关键的一环,因而即便他此时觉得这些前辈看向他的目光明明只是正常的眼神交流,却让他有种被恨铁不成钢目光打量、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他也不敢直言自己想要告退离去。 这几位剑道高手见到这出自李观鱼手笔的剑阵,更是将他抛在了脑后。 他咬了咬牙,便听到他应当称为舅舅的凌飞阁又感慨道,“连我都不知道这剑阵的存在,她居然能知道,看来夜帝当年的确堪称神通广大。而且她说的也没错,我这粗粗看来,要配合融入剑阵,非单手剑不可,双手剑改单手是要损几分威力的,各位可别说我老凌不够尽心。” “岂敢岂敢,”帅一帆开口道,“各位都是为了观鱼的病着想才愿意加入剑阵的,以这临时组成的剑阵,去与那位夜帝传人交手,输赢不论,都已是于各位的江湖声誉有损了。” “摘星,你不必说了。”萧石打断了他的话,“我执掌玉剑门下多年,只求行的端坐的正而已,以大欺小,以多欺少这种事情既然是为助人,也不妨一做,何况观鱼兄这剑阵,我平生能得一见,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这六位当世的剑道大家在钻研剑阵,时年也在准备。 司徒静想问为何不让她去跟父亲相认,但想想此时的父女会面只会让父亲分心而已,还不如等这一番破阵结束之后再行叙旧。 她又想问她是否是真的打算要用飞刀去碰那六把剑,或许她师父做出这样的决定都要犹豫一番,但看见她沉静而明利的眼神,她又问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武者对自己绝对的自信。 她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你要当心。” -------------------- 李观鱼静静地坐在房间里。 七年前他一口气练岔成了如今的样子,但他并不是一块木头,他其实听得见外面的响动,也看得见眼前的画面,所以他昔日的那把秋水寒光的长剑要放在他的面前,他才能感觉到心情舒畅,这是照顾他多年的人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到的情绪。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料子。 如果他还能正常接待江湖上的好手的话,李玉函没这个本事担当重任倒也无妨,作为拥翠山庄的少庄主,他只要做好一个正派的武林人士该做的事情便好了。 可惜他中风了。 所以他一点也不奇怪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会流着泪冲进来,跪倒在他的面前,俨然是一副想要他能够替自己出头的样子。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从李玉函口中说出的却是这样的消息,“父亲有所不知,那位用刀的姑娘实在厉害,帅老前辈、铁山前辈等人都相继败在她的手里,她又非要上门来向父亲讨教,孩儿实在没有办法,便将父亲当年所创的剑阵交给了几位前辈,请列位前辈用剑阵破敌,也算是父亲作为剑道魁首之一为此事出了一份力。” 李观鱼怎么会不知道帅一帆的本事,这七年之中他绝不可能无所寸进,倘若连他都输了,那这用刀之人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 李玉函低垂着头,努力强忍住自己腿上的剧痛,别在父亲面前露出端倪。 他本已打算进去向父亲汇报,却被时年拦了下来,直接给他腿上来了一脚,说是这样痛到几乎哭出来才比较有说服力,让他几乎以为是因为他最开始那不太收敛的眼光让她记了仇,偏偏她又做出了一副诚然是为父亲好的表现。 “父亲您请放心,有您的剑阵在,又有六位剑道高手联手,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者一定会被直接赶出去的。” 李玉函作势抹了把眼泪,不出所料地看到了父亲本已经呆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压制着的怒火,那种眼光隐约可以让他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看见父亲执剑之时的样子,这便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客啊。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憔悴清瘦的父亲,又喃喃道,“我忘了,您当然想看到自己的剑阵能发出怎样的威力。” 李观鱼被按照他们商量好的那样推到了庭院之中。 此时正是五月,拥翠山庄的拥翠与这庭院之中的翠竹相合,纵然此时是日头正盛的午后,庭院中的竹影也为此地增添了一份清幽。 可庭院之中并不幽静。 李观鱼看到了庭院之中的很多个自己的老朋友,七年的时间足够这些老朋友和自己一样变得苍老,但他们总算还拿得动剑,人未动剑气已经充盈了整方天地,那正是他岔了气之后无数次想要抬手做到却做不到的。 被六人围拢在中间的并不像他所想的,即便玉函说是个拿刀的姑娘,也该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才对,她年轻得过了头,被日光映照得越发锐气逼人的眉目中还带着几分容貌未曾长开的稚气,恐怕连二十岁都不曾到。 他那干涩的眼眶中眼睛微动,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她手中的刀上。 以及那执刀的手上一对银丝缠绕的手套。 李观鱼始终认为追寻剑道也并非硬要让自己用最简陋的剑,过最朴素的生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未尝不是一种习武的方式,他从这个小姑娘身上看见了两件神兵,也从她身上感觉到了那种暗流涌动的内劲。 怪不得帅一帆会输,这已经不是个可以用常理来界定的天才! 但那又如何,剑道一途上他自认自己苦心钻研的成果绝不会输! 帅一帆、萧石、凌飞阁、铁山道人等人整整研究了两天有余,将这套剑阵融会贯通,所以他们此时当然站在最应该站定的那个点上。 李观鱼恨不得自己也能取代那个他并不认识的黑衣剑客加入剑阵之中,可惜他的躯壳与灵魂像是完全割裂的两块,只能看着那年少天骄扬刀轻喝,“请吧。” 李观鱼在打量时年的时候,她其实也在打量着这位在薛衣人之前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人。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盏在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油灯,但当他看到面前的剑面前的人,这油灯之中最后积蓄的能量尽数燃烧在他那一对空茫茫不知道在看哪里的眼睛里。 一层灰暗的壳子下面哔啵作响的火化挣扎着要爆炸开来。 明明心有剑道,却无法执剑,这对任何一个剑客来说都是一种绝对的悲哀。 所以她必须赢!必须打碎他曾经创立下来的丰碑! 等她说出“请吧”那两个字之后,她也无暇去顾及李观鱼的感受了。 这确实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剑阵。 时年此前说过,凌飞阁受制于双手剑的习惯,铁山道人被手下留情的念头所困,她还没说的是,这些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练剑的年限更是不同,要做到六人一体,气机尽数系于这剑阵之中,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当一把把剑从剑鞘中拔出来的时候,萧石的玉剑也好,铁山道人的铜剑也好,又或者是那或许便是雄娘子的黑衣剑客手执的如他人一般不起眼的剑也罢,在此时只有剑光铿然如一。 绝没有哪个剑客为了在其他几人之中显出自己剑道更加精进的一面,而让自己的剑势冒进三分。 所以这六人剑阵在顷刻之间化为了一道剑气的罗网。 司徒静不自觉地握紧了身边曲无容的手。 她觉得自己好像比时年本人还要紧张。 因为这青衣少女身处其中,抬眼之间却是人刀如一。 竹影里的青光在她脚下游移,又好像在动的是她本人这一道青影,日光里令人迷眩的重光让在一旁围观的李玉函几乎看不见她是如何移动的。 而原随云听到了。 他听到在六道剑光纠缠的牢笼朝着她落下来的时候,她的四把飞刀被每一把刀锋之后的悬丝牵系,控制着方向,丝线和飞刀都快到让人怀疑那发出的破空声是真是假,但四把飞刀与四把长剑撞击发出的声音却是实打实的。 刹时间可怕的内劲从她脱手的飞刀之上爆发开来。 这四把飞刀好像只是将四把剑撞偏了分毫,却已经足够这身法奇绝的少女从缝隙之中游鱼一样穿出。 但她不是游鱼,她是鹰隼! 在这四剑对四刀之中,她那双戴着银丝手套的手握住了两把剑—— 黄鲁直和凌飞阁的两把形制上看不出特点,却显然都是名家打造的剑! 她确实没有像其他跟黄鲁直交手的人一样,问他的下一招会是飞鸟投林还是玉女穿梭,但是她知道他是一个突破口。 因为她的掌中炽火劲气蔓延,死死地将两把剑本应该卷带起来的漫天银光,都锁死在了这一掌天星之中。 黄鲁直的面色一变,但他来不及去想她这一招掌法到底是谁所教,只能让长剑在她的掌心发出一道拖拽的声响。 一个剑客怎么能剑锋受制于人。 但时年本就没打算控制得住两把剑,她要用刀破阵,武器当然不会是掌。 她只是借着对方那本能拖拽后退的力道,人已凌空前翻而起,飞袖流云与衣袍翻飞之中,谁都没能看清她的四道飞刀是如何收回的,只能看到这出手刀光震荡,恍若惊天之箭的飞刀已经又一次地出了手。 两把飞刀直取剑阵之中最强的帅一帆,两把飞刀打的是萧石的玉剑。 玉剑的莹光与那两把飞刀上同样恍若玉石的光彩,让这两者碰撞之时光影都被赋予了一种玉碎的迷幻色彩,可发出的却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剑之一彼此吞噬对方寒芒的光。 而时年一脚踩在铁山道人的铜剑上,乍看如玉山将倾的坠落,实则是让那两把狠狠袭向帅一帆的飞刀之后的细丝,变成了一团让人看不清轨迹的幽光。 刀影缭乱! 司徒静看得懂她在这瞬息之间其实并没有落在下风,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选择先打最强的两人。 她嘀咕低语的声音没有逃过原随云的耳朵。 他开口回道,“因为现在剑阵让这些人趋于平均,她要打破剑阵就必须让失衡这个特点被激发出来,所以她必须要让帅一帆和萧石这两个最强的被迫拿出更强的实力来。” 她当然还有个办法是去将这里面最弱的一个擒在手上当人质,但她既然要破这剑阵,就要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 何况,嫁衣神功凭空多了两个世界的磨练,早已经让她在内功造诣上绝不会弱于旁人,金风细雨楼中的反复战斗,神水宫中水母阴姬的指点,常春岛日后的手札,与独孤一鹤叶孤城等人的交战这些,都让她足可以说自己有这个底气去做出这个选择! 铁山道人本以为她那四把飞刀只是为了逼退帅、萧二人,自己才是她下一步收刀的进攻对象。 然而他没想到,他这应招架起的铜剑仿佛变成了她蹬足的一道支撑,人已随那四道璨然的刀光而去。 日影斑驳之中,他这正好逆光的位置几乎无法看清她是如何在这一瞬间,不仅收刀入手,更是以无比飘忽的身法,像是前日穿过他的剑招屏障一般,穿过了帅一帆这天地同气的剑势。 这一次的刀光不是那天外飞仙的惊鸿。 而是一道秋雨凄恻之中的星火。 刀意虽柔,帅一帆却绝不敢小觑这一刀。 在刀上缠绵的杀气与死亡的气息,伴随着她逐节攀升的内劲气势,在刀光婉转滑落之时他仿佛看到了一抹薄红。 但这明明是一把翠胜青竹的飞刀,也正是这一把刀截断了他的剑势,准确的说,让他不得不拿出自己全部的力道挥出这一剑,否则这刁钻凄艳的刀便会落在他的喉咙上。 但她的刀突然脱了手。 这本就是又是飞刀又是短刀的利器,她突然凌空一纵与帅一帆的剑擦身而过,刀光如电直取萧石而去。 以六对一她当然不能恋战,而天下有此等奇绝身法能做到她这般的本就没有几人! 帅一帆能感觉到的刀气凶戾,萧石也能感觉到。 他其实要比帅一帆冷静,尤其是当原随云的那几句话传入他耳中之时,他很清楚要维持这阵法的运作,便不能被她这来回往复的出招牵着鼻子走,可方才撞击上剑刃的飞刀带来的威胁与此时她人刀一处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 她的眼中日光明灭,刀光淬着一层灿金色,嫁衣神功这武道禅宗的顶尖心法赋予此间刀气爆发出惊雷烈火之气,萧石便不得不让自己的剑快一点,狠一点,直到能抗衡这两道短刀之利。 这剑阵已经失衡了! 时年也不会给他们这个调节平衡的机会。 她从剑光之中又一次穿出。 萧石看出她的目标还是他,玉石的剑与玉石的刀之间好像天然就有一种只能留下一个的宿命感。 然而他的剑迎来的不是刀,而是她那银丝手套上霸绝人间的一掌,狠狠地拍在了他提速而起的剑锋上。 她又在拿剑势当做推动她这一缕青烟的跳板! 可知道又如何呢,她足尖点地人一后仰掠出,在地面上划过了一道极轻的印痕,另外五道剑光都在她的头顶交织,她却从下方穿行,反手便是两把飞刀。 一刀打偏了黑衣剑客的长剑。 一刀直扑黑衣剑客的面门。 刀还未到,刀气已经划开了他脸上的易容面皮! 第87章 087(二更) 这黑衣剑客露出来的真容让一旁的司徒静下意识捂住了唇,防止自己影响到此刻的对战。 那是一张貌若好女的脸,虽然他眼角的皱纹足以让人看出他已经不复年轻了,可这也是一张足以让人觉得再年轻几岁会是个美男子的脸,而这张脸,更是和宫南燕长得极其相似。 倘若远看过去,二者之间不仅形似,更有几分神似。 但此时身处剑阵之中的剑客与这一刀本打算用来将人逼退的时年,都没这个关注此事的空档。 帅一帆和萧石相继被时年逼出要全力相抗,黑衣剑客更是被她此时接续上那两刀后的接刀挥出再度逼退。 刀光如流虹强横地撕开了剑网,青影紧随刀光而出。 对时年来说这还远不叫破阵。 逃出去怎么能叫破阵! 她看起来轻盈如风,实则整个身体都紧绷着,足尖踏在交汇而来的剑尖之上时,她毫不犹豫地反手出刀,刀光如织凝结成另一张反扑剑阵的罗网。 李观鱼的眼中星火更盛。 这面容枯槁憔悴的老人眼见自己苦心钻研的剑阵失衡,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在李玉函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清晰可见,而更深重的是他想亲自执剑填补上那一处缺漏的执念。 他的手指依然做出的是跟平时一样不受控制的轻颤,但李玉函觉得,或许此时将一把剑塞入他的掌中他是握得住的。 飞刀与长剑之间爆发出频发的清脆撞击声,剑影之中纠缠着刀影。 有那么一个瞬间,就连帅一帆都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用刀招架开他的剑,还是在用她的掌力击开剑锋,但他能感觉到的是一股格外可怕的力道左右了他的剑招,将他本应该与另外五把剑一起精气神同调的剑,在此刻偏离了出去。 等纷乱的刀光止歇,他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剑与铁山道人的剑撞击在一出,那悬系在飞刀上的古怪丝线被飞刀所牵动,无声无息地将两把剑捆在了一起。 他这才发觉那股阻滞了他剑势的力道并不来自于她本身。 而是这顷刻之间刀阵覆压剑阵时候的借力打力。 但要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尤其是当她同时操纵着三把飞刀两两配对,最后一把飞刀居中彻底打乱剑阵的时候,那不过稍纵即逝的战机把握,帅一帆也不敢说自己能有这个眼力。 剑刃停歇之时,她已经落在了剑阵之外。 这是个破阵成功的信号。 庭院之中剑气生寒的温度逐渐回落了回去,只剩下微风吹动竹影摇动的一点余荫。 作为组成剑阵的一员,六人并非不能接受此番协同作战还输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后生手里,毕竟她这一出飞刀乱线已有几分神乎其技的影子,但也不由地在此时为这后浪的本事发出一声叹息。 时年松开了手中紧绷的丝线,将六把剑也相继解脱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她将线彻底收回去,在李观鱼所在的方向,一道冲霄的剑气猝然升腾而起。 他们这以刀破剑阵激起李观鱼反应的法子果然成功了! 时年立马回头望去,却看见这一道剑气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那黑衣剑客! 剑光突炽寒光如电,被这一剑气机锁定的黑衣剑客脸色骤然苍白。 一道有些沙哑,却在这陨星落月的剑光中让人绝不敢忽略其威严的声音在这庭院之中怒喝响起,“何时我拥翠山庄的地方,也是一个采花贼可以进来的了!” 采花贼…… 就算是时年也没想到,这位练功走火入魔的昔日天下第一剑客,在这剑阵被破之时确实是醒转了。 可他当先发难的缘由居然不是维系他这剑阵的声名,而是厌憎有恶名远扬的采花贼混入了山庄之中,与他昔日论剑的好友并肩作战,这如何能不让这位视武林道义为性命的老者怒火中烧。 她在对战交锋之中揭开了这黑衣剑客的真面目居然还起到了意外之效。 但这也意味着,黑衣剑客确实是雄娘子的这个身份被李观鱼给证实了。 中原一点红要杀的也正是此人。 雄娘子“死于”水母阴姬手中这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还能记得住雄娘子样貌的人少之又少。 李观鱼不能言不能动了整整七年,头脑却并非已经成了一滩死水,相反,恐怕往日的记忆不断在脑海中重复轮转。 所以他绝不会认错人,也不会拔错剑。 然而这一柄剑被人拦了下来。 李观鱼突然的醒转带给他那几位好友的惊喜,以及他这骤然出剑予人的震惊,都在这片刻之中。 倘若是全盛时期的李观鱼,这一剑绝无可能落空,奈何他的意志虽在此时回到了手中有剑的巅峰状态,他这瘫坐已久的身体,却像是一只破旧的风箱一般,绝承受不起他这一下爆发。 所以这一剑声势浩大却实则少了几分内劲的支持。 何况他也没想到会有人阻拦他的这一下杀招。 被阻滞的剑锋发出一声颤抖的嗡响。 李观鱼握紧了手中的剑,剑锋的对撞让他的心肺之间一口淤结多年的气血反复震荡后咳了出来,李玉函慌忙冲上前去扶住了他终于能行动的父亲。 但这位年迈的剑客看都没看他的儿子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这出剑拦阻他的人—— 君子剑黄鲁直。 正是他在此时出剑拦在了被剑气震慑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雄娘子和李观鱼之间。 君子剑和采花贼,本该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 可在这骤变之中,他明知李观鱼出手的缘由,却还是全力地做出了此番维护之举。 “黄鲁直——”李观鱼眼神凛然,“你莫要同我说你不认得此人是谁,雄娘子为恶逞凶,单是这姑苏城中受难的便有多户人家,二十年还不足以让老夫忘记此人的所作所为,你又为何阻我!” 时年看向了司徒静的方向,她戴着的易容让她纵然此时脸色突变也显露不出来,只能看见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用握住曲无容的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黑衣剑客,也就是她的父亲,和雄娘子之间划起来的等号,在场最不能接受的恐怕就是她。 但她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帅一帆收剑回鞘,上前两步扶住了李观鱼的臂膀,生怕这位老朋友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的病情,又被打回原形。 李观鱼的身体不便再多说话,帅一帆便替他继续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鲁直看李观鱼的剑抖了抖,已少了贯穿过来的力道,也将剑收了回去,“我当然知道他是雄娘子,可他也是我的朋友。起码他从未辜负我对他的信任,也从未……” “笑话,你一个平生不与人说谎的剑客,几时沦落到与雄娘子为友的地步了?”凌飞阁一把拿起他为步剑阵才拆开的鸳鸯双剑里的另一把,讥诮地看向了这位君子剑,“倘若有人问起,你是否知道雄娘子的下落,那你说还是不说?” 黄鲁直咬了咬牙回道,“雄娘子已经死了。” 还不等人问出他这欺人之言是如何说的出口的,他便已经紧跟着说了下去,“当年的雄娘子确实已经死了,死在他醒转悔悟的时候,现在活在这世上的只有个姓司徒的剑客,他已经苦心忏悔了二十年,也当了二十年循规蹈矩身家清白的人,若现在杀他,如何称得上是杀一个淫贼,分明是杀了一个好人。” “一派胡言!”时年忍不住出口呵斥。 她才破了剑阵,黄鲁直与雄娘子刚直面过她的刀锋,尚且有几分对她下意识的发怵,如今她这突然开口,在气势上便已经压了过去。 “放下屠刀遁入空门之人,尚且洗不干净手上的杀人罪孽,更何况是他这个采花贼!”她眉目间的锐气像是要将方才未曾全部爆发出来的刀光凛冽,在此时尽数倾泻而出。 曲无容知道她的怒气还因为此前正好听闻的孙秀才的拜托引发的情绪。 秋灵素亏欠了别人一副眼睛,她已经没了丈夫也毁了容,尚且有这个勇气用抵命的方式去赎清二十年前的罪孽,这雄娘子却顶着人皮面具在此苟且偷生。 同样是二十年的罪过,轻重尚且不论—— “你说他是个好人,当年枉死的那些姑娘,又或者是那些被他毁掉一生、生不如死的姑娘同意吗?你黄鲁直有何资格代替她们说出这样的话来!方才雄娘子若是直接死在李老前辈的剑下,你这位包庇他所作所为的君子剑也来个绝不独活的同归黄泉,我说不准还看得起你几分!” 黄鲁直的身子抖了抖,眼神中透出几分茫然来。 他环顾一周,发现从最先动手的李观鱼到此时收剑在后的萧石与铁山道人,对他此时投来的眼神都是失望与谴责。 这让他把本还想说的“他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给吞了回去。 “你让开吧,”雄娘子叹了口气,将黄鲁直推到了一边,“这些年来我整日里疑神疑鬼,虽有面具遮面,却也日夜不得安寝,我深知江湖上人人杀我而后快,只有鲁直待我始终不弃……” “你倒也不必往你脸上贴什么知己情深的名头。”凌飞阁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这自我感动。 时年恨不得替他这句插话鼓个掌。 他虽生了一副矮瘦的模样,说这话的时候可要比雄娘子这雌雄莫辨的美男子的躯壳,让人看着顺眼多了。 雄娘子闻言一叹,“你说得对,列位若想取我雄娘子的性命理所应当,只是我还想见一个人说几句话,说完便赴死又有何妨。我这些年来整日后悔将她留在了那个只有孤寂相伴的地方,或许那真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可你见到她又想说什么呢?”他的话又被人打断了。 “说你不仅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说你曾经害死过许多好人家的女儿,却苟活人世,居然担忧的是有没有人会揭穿你的身份,自己的女儿过的好不好,而不是那些失去了女儿妻子的家庭应该如何度日?” 雄娘子朝着这说话的方向望过去,正看到司徒静扯下了脸上的易容,那双秀气的眼睛里眼泪已经在方才得知他身份的时候抹干了,只剩下了一片说不出是怒还是怨的深沉。 他万没有想到司徒静居然会在这里。 也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被人揭露身份于人前。 他的心跳突然一停,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地砸了下来。 “你说你后悔将她留在那个只有孤寂的地方,她倒是很庆幸自己生长在那里,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长成一个如这位君子剑一样的人,觉得你这二十年来的隐姓埋名便是改邪归正!” 她语气里有几分颤抖,但她指尖抵着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不让我提及你,更只让我从小到大只见过你三次了。”司徒静继续说道,“因为你前半生的所作所为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小静……”雄娘子垂下了头,他不敢去看自己女儿的眼神,生怕从里面看到恨意。 但她恨他又是实属应当的。 “你用不着喊我的名字,”司徒静的声音越发平静,“今日无论是阿年破了李老前辈的剑阵,还是李老前辈受激之下康复,都是远比你这个人现世与否更重要得多的事情,是该庆祝的事情,本不应该被你这样的人所打扰。” “所以你也不必问我还拿不拿你当父亲,司徒静只后悔自己没能听从师父的话,直接去执行宫务,而不是听闻你在此地,便也眼巴巴地赶来,却最后得到的是一个对我而言残忍的真相。” 雄娘子后退了半步,他已经听出了司徒静的意思。 若论生恩,她该当感谢的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这个二十年前便人人得而诛之的父亲,若论养恩,教养她长大的是神水宫而不是他雄娘子。 他充其量是给了她一点对父亲对父爱的向往而已,然而就算是这点向往,现在也该烟消云散了。 她一想到自己曾经因为水母阴姬对雄娘子身份的含糊其辞,对她母亲身份的隐瞒,一度以为师父实则是自己的杀母仇人,甚至打算利用无花来对抗水母阴姬,便觉得一阵的恶心。 雄娘子的神情彻底地委顿了下去。 他慢慢地举起了剑。 剑锋映照出他那张已经有了老态的脸,这些年的东躲西藏让这张脸上多了几分瑟缩之态,他突然觉得自己苟且偷生的这些年当真是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实际上他甚至还抱着几分自己凭借着相貌也能迷惑神水宫宫主的自得情绪,贴上自己更加得意的易容,便觉得前尘往事尽数勾销。 他已经够让司徒静失望了,这句话继续打碎她对母亲的幻想,实在没有必要说出来。 所以他是该当去死了。 他倒也并不后悔自己来了此地,起码他还在死前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雄娘子最后抬眸看了眼司徒静。 他希望她就此不要深究自己的身世,也不要去探寻为何神水宫中会有一名与他长相相似的女弟子,又跟水母阴姬是什么关系。 他看得出来她跟那刀法卓绝的少女之间私交颇深,此人将来必为江湖风云人物,一方巨擘,即便在江湖上有人知道了司徒静是自己的女儿,无论是水母阴姬还是那姑娘都应该护得住她,那他也足以安心了。 剑光一闪间他的喉咙上已经开出了一道血痕。 他确实是个剑术极高的剑客,昔日这寒光雪剑杀的是旁人,现在指向了自己也快得让人没有分毫阻拦的机会。 这二十年前已在旁人眼中死去的采花贼,这才算是真正殒命在了此地。 黄鲁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无法接受雄娘子突然拔剑自刎的决定,但他的面前却突然又多了一把剑,抬剑的是本已经收手的李观鱼。 “我懒得管你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他话音里的中气依然不足,却无人能质疑他这话中决绝的意味,“拥翠山庄不欢迎你这样的人,小儿玉函做不了这个主,我如今已清醒了,便烦请你带着你这位好友的尸体离开。” “观鱼兄……” “从今往后你也更不必如此称呼我,虎丘李氏的百年声名,不屑于同不义之人为伍。”他又将剑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屋顶上的那位朋友,若非老朽今日初复原,恐怕也要同你算一算账,你这一身杀手的血气,也将拥翠山庄当做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不成?”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黑影倏忽而去。 时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那正是伺机还打算对雄娘子出手的中原一点红,可惜他的生意被他的刺杀目标自己抢了,也不知道他这谁抢了他的生意便是他的仇人的原则还有无办法生效。 好在以李观鱼的眼神怎么会看不出中原一点红的杀意到底锁定在谁身上,否则他还未必能如此轻松走脱。 看着雄娘子的尸体被黄鲁直带走,从竹林尽头消失,司徒静终于还是忍不住伏在曲无容肩头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时年本打算去安慰她两句,那虽沉疴病久却不改剑客锋芒的老人突然将目光转向了她,眼神里满是欣赏与战意。 “小友,不知道能否这么称呼,请随我进厅一叙。” 第88章 088(一更) 李观鱼确实无愧于昔日的第一剑客。 时年虽然没见过薛衣人,却也从师父与铁中棠叔叔的口中听闻过他,他的剑法走的更像是霸道之剑,当年杀手无常裴环便是死在薛衣人的剑下,若非他人至中年后火气渐消,少出薛家庄的大门,这江湖上或许还有更多他仗剑恩仇的结果。 而李观鱼,他那一手凌风剑法本就是走的清净淡薄的路子,也难怪他当年会在剑池与陆羽茶井旁邀会天下名剑交流品评,饮茶论剑。 前者独后者众,所以时年从这位老者身上感觉到的也正是一种剑道的包容之力。 或许李观鱼确实有剑阵被破的不甘,但更多的或许是心绪激动,而非生怒。 时年当然不会拒绝李观鱼进厅一叙的邀请。 她对着曲无容比划了个手势,示意她照顾好司徒静后,便跟着被帅一帆搀扶的李观鱼走进了内室。 长久的中风入魔状态确实拖垮了李观鱼的身体,或许方才那惊心的一剑也耗尽了这些年他积蓄的力道。 时年看着他坐下来后,脸色依然透着几分苍白,更有些微的真气不平。 好在那对剑之时逼出了胸肺里的淤血,也将他这宿疾变成了可以调养的状态。 或许等再过个一年半载,这位昔日的拥翠山庄庄主便足以恢复到往日一剑震三山的地步。 “你师父和师祖可还好?”李观鱼落座之后开口问道。 他看出时年的师承不奇怪。 她的刀法更趋近于红袖刀和天外飞仙,以及从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里品悟出的一些东西,她的控线之法来自上官悠云和织女的神针乱绣,更有雷山神蛛游丝相助—— 但她的身法却始终是夜帝一脉的标志性轻功,还有那从夜帝传至铁中棠,又传到她这里的标志性掌法霸绝人间。 在行走江湖数十年的李观鱼面前很难隐瞒过去。 “师祖的话,我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不见他了,他云游之前身体康泰,至于师父更是过得舒坦,若非三个月前的丐帮君山大会上需要他出山来撑撑场面,恐怕他是不打算出来受累的。” “君山大会……怎么任慈打算带着他那位夫人游山玩水去?”李观鱼脸上露出了几分羡慕。 时年和帅一帆交换了个眼神,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不瞒李老前辈,任慈帮主已经在年前便仙去了,可惜他一生行侠,却被他的养子所害,君山大会本该是南宫灵接任之时,好在苍天有眼,令南宫灵的诡计被揭穿,伏诛于丐帮。” 时年拱了拱手,“此外方才屋顶上那位刺客其实本是在下雇佣保护任夫人的,因任夫人与一画师此前有过人情债,希望以雄娘子一命来抵债,这才出现在此地,还请李老前辈见谅。” “任慈居然也已经去了……”李观鱼叹了口气,“我这一病七年,也不知道当年的朋友还剩几何。那位刺客朋友是为雄娘子这等江湖败类而来的,确实也不必苛责。” 他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任慈这事倒是警醒了我,养子亲子其实都没甚区别,表面上看着好好的,谁知道哪天便生出什么祸端来。” 他人虽没什么气力,像是全靠着此时厅堂内的座椅支撑着,也因为从窗外投进来的午后日光才在脸上显得稍有几分血色,但他突然抬眸看向李玉函的时候,眼神中却像是藏匿着一道随时迸发的剑气。 李玉函险些腿软地跪下去,又念及此时有外人在此强撑着,做出一派站直聆训的样子。 “你心虚什么!”李观鱼真是对这个儿子恨铁不成钢,好在他总算还没继续当木桩子当下去。 李玉函看着倒像是个名家子弟,实则没什么主见,也容易被人带偏。李观鱼生怕他有一条遭了别人的骗,甚至有一天直接扯着虎皮装大旗,好在他还有亲自管教他的机会。 “先下去吧,那两位姑娘和原公子你去好好招待。” 李观鱼摆了摆手,李玉函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这举动也让他越发皱紧了眉头。 “观鱼兄不必担心,玉函原本是为了守在你的病床前,才少了些磨砺的。”凌飞阁替李玉函打了个圆场,“等你身体再好些,足以执掌拥翠山庄的事务,便让玉函出门去历练一番吧,总能长进几分。” “你说的是,”李观鱼点了点头,突然看向了时年的方向。 她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因为在李观鱼的眼神中,时年捕捉到了一种虽然不至于到托孤的地步,却也大差不离的希冀神情,“不知道小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瞒李老前辈,在下此前意外得到了一份日后前辈的阵谱,正打算出海,上常春岛一趟拜谒日后。若非是陪司徒静来此,本应该已经在海上了。”时年歉意地一笑,心里却有些庆幸。 常春岛几乎不接纳男子上岛,这便将李玉函给排除出去了。 就算李观鱼有心让他那儿子跟着她一道历练,也足以被这个理由给驳回去。 果然李观鱼露出了个稍有遗憾的表情,说道“那便算了,倘若他日小友在江湖上见到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能提点抽打他便尽管下手,也免得他丢了拥翠山庄的脸面。” 时年当然不能直接应下,否则将李观鱼的颜面放在哪里。 他训斥儿子是他的事情,她若也是这个态度便是不给江湖前辈面子了。 她笑道,“老前辈倒也不必对令公子如此苛责,江湖起落几番后,处事的规则便也应当摸透了,自然能成长起来,何况,还有您的这几位好友看着呢,也走不出什么歪路来。” 她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说起来,前辈的凌风剑法应当是积淀厚重,发作如风,正与前辈追寻自然,坐虎丘远望太湖,磨砺剑心的修行方式正好吻合,不知道何以会突然走火入魔?” 李观鱼摇头叹道,“小友这问题一问,便已知你天赋卓绝,罕有瓶颈了。” 看时年有些不明就里,他继续说道,“我虽走的是心境澄明的路子,更是举办了历次的剑客之会,但并不代表当我的内功和剑法都抵达瓶颈的时候,我不会心有焦虑。” “十年前薛衣人上门讨教,名为讨教实为挑战。他也确实是这天下间最有天赋的剑客,或许有之一或许没有,但不管如何,他当年便摸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人剑合一的境界,也正是这一剑,击败了我那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 “可我听闻前辈当年并未生气,将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拱手相让,甚至还在此战之后创造出了另一套剑法。”时年接话道,“前辈的剑阵应当也是在那个时间研究的,否则当年我师祖也不会对您的心性如此叹服。” “但心魔往往是潜藏其中防不胜防的。”李观鱼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当新创建的剑法依然无法帮我翻越那层壁垒,剑阵也无法找到真正意义上完全契合的六个人来配合验证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无形之中乱了。”李观鱼轻轻一笑。 他提到这往日的事情,虽然是他七年苦于病症的元凶,现在说来却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意味。 从生死线上走过来一遭,他已经不再将此视为不能提及直至酿成灾祸的心理阴影,甚至在那张风骨清瘦的脸上更添了一分云淡风轻。 “所以当我又一次触及那个突破的契机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突破了,实则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小友的刀法天赋实在卓绝,或许不会面临这样的困境。”李观鱼就像是跟自己的后辈谈心一般继续说道,“不过刀法与剑法是相通的,你方才破阵之时,借助我这几位老朋友对你的了解不多,更是对你这飞刀的用法并未摸透,完成了这一出阵法失衡后的反制,但你的刀法——”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并且会本能地将招式化用进入你的武功之中?” 时年点了点头,“不错。” “这便是了,你所面临的或许会是刀法趋于繁杂之后如何化繁就简的问题。好在如今时日尚早,你又正好要上常春岛请教日后,不妨多听多看,早日将屏障跟前藏匿的心魔去除,别走我的老路。” 说完这一长串,李观鱼像是有些疲累地喘了喘气。 看时年有些关切的目光看过来,他又摆了摆手,“无妨,七年没说话了,今日总得说个够本的。” 时年直到离开拥翠山庄之后也还在思考李观鱼所说的话。 但用刀的本就不多,她的刀法尚在可控状态的“多”,也因总能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才显得具有独特的杀伤力。 要如何精简下来,起码在短时间内并不是一个容易得出结论的结果。 而司徒静又在此时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她的送信目的地也是常春岛。 依照水母阴姬与日后之间的关联,送信好像确实不太奇怪。 “这样也好,我们这便算是结伴同行了。”时年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雄娘子之死,虽然以司徒静所言,他既不能算有多少生恩,更也不能算这五年一见里是什么养恩,但到底是她投入了孺慕之情过的父亲。 司徒静的脸色在她们这第二日的动身时候还有些苍白,让她神情里的清冷多了几分脆弱感。 出海的时候得见海天浩阔,或许对她来说也是个足以慰藉情绪的方式。 从姑苏城中过,继续往东南方向走,晚春的林花在这一路开得正盛。 这江南风光里有一道独好的便是万福万寿园,时年在出山的时候先遇上的金灵芝便是万福万寿园老太太的孙女。 但万福万寿园并不只是个金灵芝,这位金老太太足足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这可比花家只有七童要厉害得多了。 儿子和女婿里有跑镖的当捕头的,当掌门的,还有位居到威武将军的,她的女儿里也有个让时年颇为佩服的,她出了家去峨眉继承了苦恩大师的衣钵,将来便是峨眉的掌门人—— 而这当然不是独孤一鹤的那个峨眉。 “若说江南地方哪里的美酒最多,一定得是万福万寿园,可惜不到金老太太寿辰的时候,是绝对不会从酒窖里面拿出来的,”时年闻了闻这风中混杂在花香之中的酒香,将骑着的马也跑得慢了些。 她闻得出山西上好的汾酒,自然也闻得出此时风中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米酒。 但这带着点山野土气的酒,弥散在这大好春光之中,倒也未尝不是一种让人心醉神弛的味道。 时年摸了摸自己袖中的钱袋,决定上门买两杯水酒喝。 然而当她循着酒香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什么野外的酒家,而是她正想到的万福万寿园的那位最小的小姑奶奶。 金灵芝依然穿的很阔气。 和时年这种兜里有钱的阔气不太一样,她的阔气是表现在衣着打扮之中的。 她穿着的是件绣了金花墨凤的窄袖骑装,收进赤金底官靴里的下装则是墨黑底色上绣着虽不明显,却也知道是出自江南名家手笔的暗纹。 更有意思的是,她头上戴着的是一顶如同王侯公子所佩的紫金冠,同色的紫金束带垂在了她的两鬓。 而现在,这只赤金鞋踩在一个人的身上,不是别人,正是时年雇佣的那位快网张三。 这下时年本打算走开,不打扰金大小姐喝这不怎么符合她身份的酒,恐怕也是不行了。 因为张三已经看到了她的出现,对她投来了一个求救的眼神。 “你看什么呢!”金灵芝蛮横地将酒壶在张三面前晃了晃,“我可告诉你,你最好赶紧把我的珍珠交出来,你这壶酒连我那珍珠的车马运费都赔不起,更别说是珍珠本身了……” “我就说远远看来金大小姐的头顶紫金冠上怎么少了枚珍珠。”时年走上了前去。 金灵芝看到熟人,立马把那只耀武扬威按在张三背上的脚给收了回来。 “你怎么来江南也不知会我一声。”金灵芝嘀咕了句,“之前你在关外失踪,高姐姐托我找人,还没找到你,她倒是先在丐帮君山遇上你了,又写信来跟我说不必找了。 上次在山西尝那活鲤三吃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了,江南这地方是我的地盘,你但凡想吃什么美食,说出个名字来我都能给你找到。” 时年拍手笑道,“妙极,不过金大小姐或许有一样东西没吃过。” 金灵芝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大相信的样子。 “不知你可曾吃过这位张三兄弟做的烤鱼?” 金灵芝皱了皱眉,正想说烤鱼配劣酒,果然是这等会偷她的发冠珍珠的小贼弄出来的搭配,却看见时年突然足尖一点,踢开了张三身上的穴道,一脚顺势将他踢进了水里。 张三也乖觉得很,他立马伸手在水面上探了只手出来摇摆了两下,示意他知道她的意思,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没多久便有一条肥硕的鱼从水里被人扔了上来。 “你干嘛要救他?”金灵芝眼看着时年坦然自若地在她对面坐下,漂亮的小脸上有将要发作的暴脾气,可一看时年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便只鼓了鼓腮帮子。 “你有所不知,我也是这快网张三的债主,”时年笑着摇了摇头,“他欠我的可不只是一颗珍珠这么简单,而是一条海船。” “那你还放过他……”金灵芝对此大为不解。 “这便是对人才的特殊对待了。”时年回答道。 正在她说话的当口,这穿着一身蓑衣的家伙又从水里钻了出来,这回却是左右手各抓着一只肥鱼了,他刚把这两条鱼和方才那条用细绳串起来,打算拎去洗洗,便看到时年丢了个钱袋过来。 “把那颗珍珠还给金大小姐。” 快网张三一脸无奈,“其实我已经还给她了,不信让她看看自己的鞋子后面,是不是贴着颗珍珠。” 金灵芝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可这珍珠已经在脚后待过了,她也没了再按回紫金冠上的兴趣,气得她一把将珍珠扔向了张三的方向。 他手臂一伸便将那颗珍珠接了下来,没脸没皮地笑道,“多谢金大小姐打赏,您就等着瞧好吧!” 金灵芝气得好半天没将手收回来,指着这熟门熟路地清洗、杀鱼的家伙问道,“这算是哪门子的人才?厚脸皮的人才?” “当然是烤鱼的人才。”张三随性地回答道。 他的烤鱼在淋上他那劣酒之后,反倒炙烤出了另一种别致的香气,金灵芝的眉头一挑,就被时年将接过来的鱼递到了她的面前,这绝不吃下等人劣质东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经被堵了回去。 她慢吞吞地尝了口,不情不愿地承认,这张三在整烤鱼上确实有些功夫。 可一条烤鱼一颗珍珠,就算她富得能把珍珠当子弹打,现在也难免觉得有点心疼。 “你说他还欠你一条海船是什么情况?”金灵芝一边吃一边问道。 张三手上的动作一顿,只听时年回答道,“我打算出海一趟。” “那可真是赶巧了,”这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抬眼看过来,“你可还记得当时我说过,咱们下了华山之后,你要去替高姐姐出气去关外找人,我打算去关中原家无争山庄拜访一趟。” “这原随云还挺有意思的,他说问我有没有兴趣同他一起去海上一趟长长见识。” “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海上,当然要去!” 闻听她此言,想到那位说着千人石说法是阖闾建墓坑杀工匠的盲眼少年,时年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第89章 089(二更) 但时年对原随云的印象有种模糊的不大喜欢,其实只是出于她的直觉和前有花满楼这样一个对比在的观感。 她当然不能直接跟金灵芝说什么让她千万当心原随云。 金灵芝那个虽然没什么坏心思却也是有些被宠坏的大小姐脾气,越是跟她对着干,她说不准还越发觉得跟着原随云去长长见识是少有的趣事。 何况无争山庄三百年声名摆在那里,所谓的“觉得原随云不是个好人”这种主观臆测,说出来是要遭人打的。 “前几日还见过他。”时年抬头的时候已经压平了眉间的褶皱,“我打姑苏那边过来,在拥翠山庄见到过他。” “拥翠山庄……”金灵芝托着下巴思索道,“之前听奶奶在说,拥翠山庄可惜人丁不旺,李玉函又是个没什么担当的,奶奶就更庆幸自己养子女成材足可以颐养天年了。” “金老太太确实是个本事人。”时年也必须称赞这一点。 “哎别提了,奶奶越是个本事人,我压力越大。”金灵芝摇头叹道,“你也是知道我们金家的规矩的,家业传女不传男,对外招赘。她这两年的身体尚可,却已经开始催我物色入赘人选了,但我……” “我要选也得选原公子那样的吧。” 金灵芝眼角的余光看见她在说到入赘的时候,张三这货居然还往后退了两步,立马挑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把你卖进我们金家打杂还差不多!” “那倒是也不错,听闻金家酒窖是天下少有的窖藏,也不知道我用那好酒做出来的烤鱼能不能替我混个酒窖总管当当。”张三举了下手中的烤鱼叉,表示自己还颇有事业追求。 “你可别给他这个机会,”时年慢条斯理地开口,“到时候丢的可就不只是你那紫金冠上的珍珠了。” 张三闻言一笑,“老板你放心,我开个玩笑而已,我那两年卖身期可还没到呢,起码的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他的职业道德时年倒也没那么在意,反正他的船但凡做的有点缺斤少两,她就能让这位吃下去多少钱财都吐出来。 毕竟她雇佣这位水中好手的用途不在烤鱼,而在制造操纵船只。 等到一顿烤鱼吃完,时年和曲无容司徒静跳上了张三的那艘小船,示意他开船带她们去看看他的成果。 这活像是带着人去见正房老婆的张三刚顶着一张骄傲的脸开船,便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凌空翻过落在了船后。 金灵芝梗着脖子,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来,“我……我也去看看。” 这位万福万寿园最小的大小姐倒也不愧被人称为火凤凰,她虽然带着几分胡搅蛮缠硬要跟上来的意思,却并不让人讨厌,反倒觉得这份娇蛮意味的张扬实在少见。 “我说金大小姐,我老板那三匹马就是个代步的,何况马上就要出海了,有没有马匹问题不大,您那匹可是上好的雪花骢,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张三话是这么说,划船开出去的速度却也不慢,以金灵芝的轻功,此时若要犹豫返回岸上,恐怕也只有游回去了。 她又不是个傻子,跺了跺脚朝着张三冷哼了声,便在船舱里坐了下来,“马自然会有人给我送回去的,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倘若你这家伙敢用劣等的船滥竽充数糊弄我金灵芝的朋友,看姑奶奶的鞭子抽不抽你。” 司徒静都忍不住被金灵芝这话给逗乐了。 张三咧嘴一笑,“金大小姐你就瞧好了吧,可惜这船不是给你坐的。” 他确实很有两把刷子。 时年坐着他的船走水路到的船厂,这其实已经废弃了大半、除了里面的设备和工匠尚可之外的船厂,在这三个月里已然在这位看上去格外混不吝的家伙手里焕然一新。 张三还没等她来吩咐便已经先将那艘足可以出海的船给打造了出来。 “你倒是还挺有本事的。”时年看到那艘海船的时候,实在很难想象这是出自这位几个月前还在为一艘江上快舟发愁的人的手笔。 他只绰号叫快网实在是浪费了。 那是一艘形制是福船的海船。 首尖尾宽的船身停在船厂内的水道里占据了大半,高昂的前部是典型的战船配置。 若非船身上的涂料痕迹还很新,时年险些要以为这是一艘本已经在船厂里打造好的船,但她进来的时候翻看过船厂的记录,近年来他们走海运的生意份额大大缩减,几乎打造的都是江上的船只。 她也跟船厂的管事交流了两句,说是按照商会那边的意思,近年来东海上不太平,似乎有一支隐藏的势力正在活动。 好在长江之上还是神龙帮云从龙的地盘,一直与他们关系不错,江上还是能正常走的,对本来也不怎么吃海上这块营生的夜帝门下而言,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损失。 时年暂时只能先权且记下这个信息。 “你不知道,楚留香的那艘船,当年在打造的时候也没少请我参考。”张三很是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看得手握鞭子的金灵芝格外手痒。 但就算是她也得承认,这确实是一艘足可以当做战船的海船。 张三继续说道,“底层的压舱土石都已经填上了,试航也已经测试过了,如果老板要出海的话随时都可以行动。” “我记得我之前只是让你来这里看看,准备起来而已……”时年一跃跳上了甲板,福船的船形甲板宽平开敞,船身又极高,光是站在上面便已经能感觉到远比此前无名岛的海船舒服不少,等出海的视野想必也会相当不错。 “老板你这就太难为我了,明明能造出个又端庄上得了台面又合拍的老婆,为什么还要只是看看木板。”张三生怕她听不见一般抬高了音量。 时年从船头探了出来朝他看去,回道,“可惜啊,这不是你老婆,是我的船。” 张三一时语塞,但他一听旁边的金灵芝发出一声对他的嗤笑,他又来劲了,“金大小姐也不必笑话在下,总归这船既不是你的,你也坐不上去。” “你……”金灵芝抬起鞭子指着他的脸,“你不让我坐可不作数,阿年会让的,我还偏要看看你要怎么把这船开出花来。” 时年听到金灵芝上船来后所说的这话,没立即同意,而是迟疑了片刻后问道,“可是,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原公子一道出海的邀请吗?” 金灵芝的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 但一想到原随云那格外温和的好脾气,她又觉得只是爽一此约,同他说说下次再去,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张三跟着从舷梯爬上了甲板,开口说道,“我说金大小姐,这船上多你一人还得考虑你这大小姐脾气的饮食酒水,你还是同那位原少爷去出海兜风算了。” 时年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需要费心去想如何让金灵芝别去跟原随云搅和在一起了。 有张三这个天然拉仇恨的存在,激将法对别人未必好用,对金灵芝却一定顶用。 果然,金灵芝的的额角一跳,喝道,“本小姐怎么就不能吃这个海上行船的苦了,我告诉你,酒管够饭管饱,出发前这船上的货舱如果我装不满,我金灵芝跟你姓。” 时年轻咳了声,觉得还是有必要打断一下金大小姐的放狠话。 货舱都装满吃水太深,容易引来这绰号“海上鹰飞”的独行盗向天飞,她虽然并不怕对方,但被贼惦记总归不是件让人觉得舒心的事情。 到时候这赌注要是算金灵芝输了,金灵芝改名张灵芝,保管指望她继承金家家主位置的金老夫人抄着拐杖来揍她。 “行了灵芝,你去跟老夫人交代清楚出海的事情,就说我此行意欲前往常春岛,不是带你去什么奇怪的地方,你跟原公子也得说清楚,毕竟你本来应了人家的邀约的。” “常春岛……”金灵芝嘀咕了句,“听起来倒是个挺有意思的地方,你等我一会儿,我让人送两封信出去。” “不急,明日再动身,我还得再筹备点东西。” 时年打算在船上置备些礼物。 常春岛上的景象,时年此前也见到了。 这宛如世外琅嬛仙境的地方,恐怕是不缺她这一点礼物的,尤其是当岛上有人的时候,黑衣圣使频繁来往于常春岛与中原之间,也并不可能短缺什么物资,但对方缺不缺是一回事,时年要不要准备又是另一回事。 曲无容办事妥帖,司徒静虽然甚少出门却也绝对是个心思缜密的料子。 有两人的协助参谋,时年很快将该置办的东西都添了全,着人随同出海的物资送到了船上。 准备完这一切,她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可以自己随意逛逛,她打算在这江南街市上再走走,感受感受此地的风土人情。 此地临海,与其说这是街市不如说这是海货的集中处理地方,而提及江淮水上,便必须提到凤尾帮。 近年来丐帮的地盘随着任慈帮主几年前的瘫痪在床,即便有帮中长老维系和南宫灵的主持事务,整体来说还是收缩的趋势,尤其是在南方,凤尾帮的创建时间本就同丐帮相差不多,在行事作风上也与丐帮有些相似,颇有江湖义气,其实日渐取代了丐帮的位置。 所以时年在街市上行走的时候,看到的大多不是丐帮这天下第一帮无处不在的弟子,而是腰上系着七色丝带拧成的腰带的人—— 这便是凤尾帮的标志了。 而此地已临近凤尾帮的总舵十二连环坞,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帮里的总瓢把子,神箭射日武维扬。 时年想着这些的时候,顺手从经过的摊位上买了几颗珍珠,这当然不是什么品相绝佳的珍珠,却胜在颇有几分野趣,就当做是张三这一番海上开船的经费好了。 她正低头将这些散碎的珍珠装进腰间的锦囊里,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到了一道极快的黑影从屋顶上掠过。 天色本来就已经擦黑了。 此人一身黑衣,轻功速度又极快,除了她之外留意到的少之又少。 第90章 090(一更) 云从龙和武维扬不愧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两。 在顶上那道请柬扎下来之时,武维扬抬手就把手中的筷子对着请柬飞了出去,他那足以拉动开五百石弓箭的膂力,此时甩出的是筷子便更是来势惊人,将请柬直接横推而出钉在了墙上。 谁知道这看起来是请柬的东西里面有没有藏匿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武维扬从水贼混到这凤尾帮总瓢把子历经了数十年,什么手段花招没见过,自然不想在这里栽跟头。 与他这脱手的筷子同步进行的,是云从龙那瘦小的身躯从窗户翻了出去,一双捕捉动态尤其敏锐的眼睛飞快地注意到了那窜逃出去的黑影。 云从龙的反应确实快,但他的水上功夫江南无人能及,轻功却未必。 那不知道是另有所图还是只为了送信而来的黑衣人的脚力便远在他之上。 念及神龙帮总算与她手下的势力又利益往来,时年便也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总比眼见了个不明不白要好得多。 然而她刚有动作,发觉她存在的云从龙看向她并认出了她是谁之时,她也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气机锁定了她的后背。 这足以让人后背发凉的锋锐所指,正来自屋内。 她想都不想凌空折身,一支七色凤尾的箭骤然从她的耳边射了过去。 那是武维扬的箭! 他将自己和那黑衣人当成一路的了! 这千钧一发之际,时年反手便握住了这支长箭,若非真气外附,这来势惊人的一箭足以将她的手上刮掉一层皮。 “武兄且慢动手!”云从龙连忙高喝。 然而武维扬这有神箭射日之称的神射手已经将第二支箭发动了出来。 云从龙立马舍弃了追击那黑衣人,转而朝着时年这边掠来,以图替她挡下这绝对是误伤的一箭,可他眼见的却是这青衣少女的另一只手对着那支剑抛出了一串再普通不过的珍珠。 箭矢的锋锐在这瞬息之间将一粒粒珍珠击成空中的白沫,然而那裹挟着劲气的珍珠连贯而来,居然真将武维扬的这一箭拦截了下来。 还不止如此,她抬腰而起之时,人如一道拉满后释放的长弓,将截获的这一支弓箭,宛如流星踏月朝着那黑衣人狠狠地掷了出去。 丁枫原以为自己来执行公子安排的任务,有早已经将十二连环坞的地形描绘清楚的探子送出来的情报,应当并不是一件难事,还能制造出这请柬的送信人神通广大的效果。 否则以武维扬此人精明深沉,处事老辣,又如何会按照他们的邀请抵达一个他并不知道的地方,进而掉入他们的陷阱之中。 然而武维扬有个客人,这个客人还是素来被认为与他不合的云从龙,这已经是一件让他意外的事。 在场的居然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甚至躲过了武维扬在何等近距离之下发作的一箭,又将这一箭射来穿透了他的胸膛,这更是他万万不会想到的事情。 这一箭并不致死,却足以让丁枫被这射日一般威力的箭矢拖拽掼下,径直砸向了地面。 在他落地之前,一只手已经按住了那贯穿伤口上的箭,而后一下提箭的动作让他下落的速度一滞,那只手的手指便趁势点在了他背后的穴位上。 一连串的动作足可以称得上是行云流水。 丁枫浑身僵硬地落在了地上。 此地的动静吸引来了十二连环坞中巡视的帮众注意,他眼看着这群人看向了他身后之后相继退去,便知道是武维扬到了。 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极端的恐惧。 并不是怕这位名震江淮的掌舵好手,会对他进行什么严刑逼供,而是他耽误了公子的计划…… 他深知公子是何等可怕的人,知道他如此不堪重任后会对他做出什么样的处罚。 与其等到自己也变成和那帮人一个样子,他还不如自己先来求个痛快。 时年刚揭下他的面具,便看到这张英俊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铁青色。 她立马松手后退,只一瞬这少年的七窍之中已流出了乌黑的血,还不止如此,这些血液所淌过的地方顷刻之间便被腐蚀了个干净,让这张脸,这个夜袭的黑衣人,在几个呼吸之间变成了一摊血水,渗入了地底。 “死士。”武维扬紧皱着眉头看向这大活人从世上抹除痕迹的地方,“这到底是什么人?” 他情知这话绝不会得到回复,便又转向了时年的方向,问道:“你又是谁?” 云从龙连忙解释道,“这是故人之徒,她应当与此事没什么关系。” 云从龙的话,武维扬还是相信的,他眼中的怀疑一闪而过,又压了下去。 这位江淮大帮的总瓢把子沉声致歉道,“方才那两箭险些误伤,还请不要见怪。” 武维扬也确实不希望,有此等身手接剑射箭的人会是自己的敌人。 因为这也意味着,即便这里是十二连环坞的地盘,他也必须面对一个或许到今日为止遇上的最为可怕的敌人。 “无妨,”时年摇了摇头,“我本打算明日出海,便去了此地的集市,见到此人身着夜行衣从集市上掠过,唯恐此人动什么坏心思,就跟了上来,没想到他的目标是两位前辈。” 她又转而问道,“不知道那封请柬之中的内容是什么?” 这送信的人像是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一被发现抓获便直接服毒自尽,还是这样烈性到无可转圜的剧毒,就算是时年都不得不对此人有几分佩服,更觉得其幕后的主人恐怕不是个一般人物。 好在他人是没了,他送来的那封信却还在,只要是有东西留下,势必能残存一些线索。 时年跟武维扬云从龙两位重新回到了那楼阁之中,那封请柬还被筷子钉在墙上,好在并没有另外的毁尸灭迹的法子,将此物也连带着毁去。 时年用从常春岛得来的手套试了试,这请柬上倒没有沾染什么毒,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柬而已。 打开这张黑色的请柬,内衬的纸张上写着九个字,“东海奇珍,蝙蝠岛恭候。” “蝙蝠岛,”时年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看到奇珍她本能地想到了无名岛,然而此地当然不会有无名岛。 但这蝙蝠岛显然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在这张请柬的落款处,写着的并非是一个名字,而是一道蝙蝠的图案。 时年将请柬放在了桌上,武维扬和云从龙便也看到了这份邀约所指向的地方。 然而无论是纵横长江水道的云从龙还是更了解东海地界的武维扬,都没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起码我可以保证,在我所知道的数千个岛屿中,并没有哪个岛屿叫做蝙蝠岛,”武维扬极其肯定地说道,“所以要么蝙蝠岛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要么这座岛屿是这送请柬的人自己给它命名的。” “那么他又如何能够保证,接到请柬的人找到的蝙蝠岛就是他想让对方抵达的那一个呢?”云从龙问道。 时年没有回答他,而是用自己的行动解释了。 她从请柬中抽出了写有那九个字和绘制了蝙蝠图样的白纸,在下方绘制着一副极其抽象,但以武维扬这种海上好手应当能够理解如何行驶抵达的地图。 “这个位置,两位总瓢把子可有印象?” 武维扬和云从龙很默契地回答了“没有”。 但武维扬沉思片刻后又说道,“这一块如果我的记忆不曾出错的话,其实是一片乱礁区域,在那里确实有几个岛屿,但因为环境过于恶劣,连树木都无法生长,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是什么东海奇珍之地。” 他虽然本能地觉得此地应当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奇珍异宝,却也知道或许这请柬中所说的内容是真的,没人有这个必要让这样一个轻功不定武功也不弱的人,来此只充当一个只能用一次的传声筒的作用。 但他更知道的是,到了他这个年纪,好奇心过剩不仅不能让他的水上生意翻个倍,反而有可能让他丢掉自己宝贵的性命。 “蝙蝠这个符号也很有意思,”云从龙接话道,“如我们这种跑江湖的,大多会给自己取个鹰狮龙之类的名号,为的正是震慑旁人,叫个猪狗之类的就没这个气势,但如果是蝙蝠的话——” “此人藏在暗中便如同一只蛰伏的蝙蝠,倒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方式上的震慑。只不过倘若别人宁可不走进暗处,那这只蝙蝠便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笑了笑,明明是此等未知的局面,他经历的大风大浪不知凡几,现在也没有自乱阵脚的可能。 即便那位不知名姓的黑衣人刚刚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的面前,也分毫不会影响他的判断。 时年将写有那九个字的白纸重新压回了那地图之上,开口道,“这蝙蝠岛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过既然两位前辈都没有什么兴趣,不知道可否将这封请柬转送给我。等在下去海上拜会了一位颇有渊源的前辈之后,倘若还有闲暇,便去这蝙蝠岛上瞧一瞧。” 云从龙知道她的来历,更是在方才她应对武维扬的凤尾箭上看到了她的本事——那可是能一箭射穿海船主桅杆的凤尾箭——便将本打算劝她小心的话给收了回去。 以她这堪称惊人的武学造诣,或许他要担心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个突然找上门来的蝙蝠岛的主人才对。 “不过我此番出海的计划不打算变更,也无暇来留意这蝙蝠岛的信使到底送出了多少份的请柬,两位都是这江淮一带的领头羊,还请多加留心,尤其是既然有人将请柬送到武老前辈这里,便有可能送给云老前辈……” 时年继续说道,“不知道此人到底送出请柬打的什么盘算,希望不要在此地引发什么祸端才好。” “你可别抬举我们两个了,”云从龙摆了摆手,“我们两个充其量也就是个地头蛇而已,不过要想在我们两个联手的情况下,在地头蛇的面前抢食,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们两个的本事了。” 时年知道两人心中有成算便也不再多说了。 但想到这位决绝地吞服了毒药的黑衣人,她突然有点别的想法。 在折返回到她那艘海船上的时候,她找到了曲无容商量了一番。 第二天,司徒静便有些奇怪地看着时年用绳索牵着个黑衣人。 “这是谁?” 金灵芝抵达此地,正听见司徒静正在问道。 她紧跟着便听到时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昨日晚间我看到这人穿着夜行衣从集市上经过,你也知道我的轻功水平的,我看这人班门弄斧实在有意思,就把人拦了下来。” “他哪里会是我的对手,就被我抓住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么嘴硬,等上船之后再好好审问好了,倒是他身上带的东西很有意思,小静,你此前可曾听闻过蝙蝠岛的名字?” 司徒静摇了摇头,金灵芝和她都看到了时年手中翻动的一张请柬,看起来并非是一个瞎编乱造的地方。 金灵芝更是注意到,今日跟着她过来的原随云听到蝙蝠岛三字和那请柬翻动的声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但他又旋即扬起了一个轻快的笑容,就好像那表情骤变并非显现在他的脸上。 他又正好在此时开口问道,“灵芝,你当真不跟着我一道出海了?” 金灵芝的负罪感被他这一句话又勾了起来,可她下一刻看到的,便是从船上探出来个头,对她比划了个挑衅表情的快网张三,她心头的火苗又一次被点燃了。 原随云甚至来不及跟她说一句路上保重,这红衣金靴的大小姐就已经把他抛在了脑后,飞快地跳上了船,一鞭子横扫了出去。 张三早有所料,她这鞭子迟早是要出手的,此时已经先一步跑开了。 在原随云耳中听到的,便是一声鞭子打空的声音,而后是那跳脱的金家大小姐骂骂咧咧地让张三站住,再便是海船发动的声音掩盖住了那两人的吵闹。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直到身后跟着他来的侍从打断了他的静默沉思。“公子。” “看清楚了吗?”原随云开口问道。 “看清楚了,确实是丁枫落到了他们手里。”这侍从回答道。 “十二连环坞那边可有动静?”他又问道。 “并无。” 原随云听着远去的开船声,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连番的挫败。 第91章 091(二更) 直到船入海口,金灵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为了找这满脸都让她觉得写着“速来打我”的张三算账,她直接把原随云给忘了。 “原公子这样的好脾气应该不会在意的吧?”金灵芝嘀咕了句。 转头便看见那她本以为是时年不知道从哪儿逮到的阶下囚,已经自行给自己松了绑,这独立船头的青衣少女也没有丝毫在意的样子。 “他不是……”金灵芝迟疑开口。 “那是阿容乔装的。”时年用胳臂撑着扶栏侧过头来看向她,另一只手对着曲无容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回船舱换回之前的装束,“我想在码头上演一出戏,该看到的人自然会看到的。” “我真是有些看不懂你。” 金灵芝本以为她的脾气其实和自己挺像的,否则也不会因为高亚男一句话说走就走,但现在看起来,她不如说是随性要比任性恰当得多。而她自有些主张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实在很难看清她的意图。 “算了,不说这个了。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海口两岸已没有什么人烟,也就让金灵芝朝两侧看去的时候更能清楚地看到岸边有个人正在冲着这边致意。 那人想表达的意思金灵芝不清楚,但她怎么也算得上是对江南一带的势力如数家珍,如何认不出这岸边之人腰上系着的七色丝带正是凤尾帮的标志。 “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小忙吧。”时年笑了笑。 “跟凤尾帮打交道倒也不必担心一些太麻烦的事情。”金灵芝点头应道。 “你这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金灵芝眉头一挑,“我还怕这个?也就是前几日听说掷杯山庄的左明珠的手上功夫不错,上门讨教讨教,你也是知道他们家跟薛家庄之间的世仇的,正好看见薛斌那小子被打了出来。 掷杯山庄、施家庄和薛家庄之间的关系,在江南的谁看了不说他们闲得慌,倒是凤尾帮神龙帮,虽有些仇怨却大家都是水道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也不至于闹成死敌,我们金家走水路生意的跟两边都有过合作,从来都是大家各退一步将来也好上桌说话。” 她不耍那大小姐脾气的时候,确实已经有了几分金家未来继承人的做派。 “江湖势力和家族势力总归还是有些区别。”时年回道。 “还是财力和武力不够统一的问题,但凡以我们万福万寿园的地位和根基,再有个能抗衡薛衣人的高手,我就怂恿奶奶去一统江南势力了,倒也不是真要俯首称臣的那种统一,起码不至于出个门都能见到有几家打起来。” 时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把本打算说出口的话说出来,而是转而说道,“你方才说掷杯山庄的手上功夫不错——” “江南地界上,除了薛家庄用剑,其实大多是手上功夫。”金灵芝回答道,“支撑施家庄的不是施老爷子,而是花金弓,她那金弓银弹铁鹰爪,同摔碑手一样是阳烈至极的掌法,算起来同你倒是有些相像,至于你问到的掷杯山庄,左轻侯左二爷掌法走的是阴柔之道,名为飞花手,正是铁鹰爪的克星。” 她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看见张三重新将开船的职责丢给了时年招募的船员,双手搁在脑后无比悠闲地登上了船,一副格外悠哉的样子。 这位还偏偏不觉得自己在拱火一般来了句,“突然发现,楚留香那家伙都没我这个待遇。” “你错了,船是我的。”时年毫不犹豫地一盆冷水泼了上去。 “好吧好吧,老板你说的都对,”张三举起了手,示意金灵芝大可不必在意他,别把鞭子又举起来了,“其实我上来是想问问,老板你确定常春岛的位置没错的对吧?” “您也是知道的,我这人虽然基本走的河道捕鱼,但既然敢应承下来海航就肯定是有那么些个经验的,那一片的海域似乎是约定俗成的绕路而行的规矩,再往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同船上的伙计商量了一番也没能得出个结论。” “你尽管开就是了。”时年语气笃定。 有此前夜帝闯常春岛的经验,又有后来她从那海上集市开始行航抵达那里作为佐证,时年自认自己的地图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行,有老板的这句话就行了。”张三转头就走,金灵芝的鞭子却已经缠绕在了他的脚上。 他还没来得及再讨个饶,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她一鞭子带起丢出了船外。 谁都以为他要被挂在那里当挂件的时候,这才在一天前被金灵芝逮着的家伙却突然像是开了窍一般,用格外灵活的手法解开了捆缚的鞭子,扑通一声落进了水中。 金灵芝连忙探出头往下看去,这海面浪涌,哪里还看得见张三这家伙的动静。 然而没过多久,已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被人从侧舷丢了上来,又过了一会儿,那里又多了一条战利品。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这家伙从另一条预留的舷梯上爬上来,将这两条海鱼捞进手里,预备来个甲板上的烤鱼。 时年摇了摇头,随他们闹腾去,自己看向了远处。 和当时在那个对她而言陌生的世界不一样,这里的船上有她熟悉的朋友,她也不必算计如何在吴明小老头和那些为海上奇珍而来的人之间谋取利益,更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这海天辽阔之景确实只让人心情放松。 她也突然明白了师兄为何要弄上这样一条在海上漂流的船,这或许确实是他获得心灵安定的港湾。 重新换回了之前打扮的曲无容走到了时年的身边,却看到她突然直起了身子,看向远处的目光忽然有些严肃了起来。 “怎么了?”曲无容开口问道。 “有独行盗。”时年指了指远处一道掠过的黑影。 海上的匪徒大多团伙合作,因为敢在海上行船的本就要承担不小的风险,自然也得配备对应的武装力量,独行盗需要面对的压力便大了不少。 但也有艺高人胆大的,比如说时年在此前担心船只吃水过重引来的海上鹰飞,便是个典型的独行盗。 而这种往往是干一票吃一整年的独行盗,若非有极大的买卖绝不轻易出手,可就在方才,她眼见那一人一帆急速而过,分明正是那位独行盗向天飞。 “咱们要去帮忙吗?” 时年回答道,“海上鹰飞是个有原则的独行盗,他只抢珠宝不抢银两,只劫财不劫色,一年也就出动那么两三趟,咱们也不好破坏他的规矩,不过行动的或许不只是他一个,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过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吧。” 她走去了驾驶室,对着里面的船工吩咐了两句,朝着向天飞赶去的方向转向。 然而等她抵达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已经被他劫掠过的船只,而是这位独行盗一脸苦色地坐在船尾的栏杆上,把玩着手里那把还在染血的弯刀。 看到又有船只来,船上站着的还是个姑娘,他眼神一亮,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跳了过来。 曲无容刚想拔剑,便被时年按了回去。 “素闻海上鹰飞劫船便走,绝不给人追击的机会,不知阁下为何今日还留在此地盘桓?” 向天飞并不奇怪有人认得他,在这海上行动的,没听过独行盗名头便出来的才是名副其实的愣头青,只不过这位显然不是一般人。 她的身家气度看起来都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而容貌与气质姑且不论,在看到她的时候,他竟然无端有种看到了薛衣人的感觉。 但她比薛衣人看起来要温和得多,即便如此,向天飞也分毫不敢小瞧这个摆明了是这艘战船主人的姑娘。 不错,是战船而不是海上商船。 向天飞纵横海上劫掠多年,绝不会在这种评判的问题上犯蠢,这样的船他绝不会去动,船上的人自然也没有开罪的必要。 时年打量了眼这位海寇,他的弯刀上一抹乌光淬血,显然是把淬毒又刚开锋的利刃。 他虽在海上有名,却显然不像武维扬那样生得雄壮,相反他看起来有些矮小,但过长的双臂和结实的上臂肌肉却让人绝不会怀疑他在操持帆船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失误。 他脸上的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很快化作了笃定。 “如果姑娘放心,请随我来一趟。” 他直接纵身跳回了那艘商船上,本以为这青衣青袍的少女多少也该犹豫一下,一转头却看见她已经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旁边。 向天飞不由凛然一惊。 “阁下倒也不怕我将你骗到船上来是另有所图。” “海上鹰飞若还需要同伙便也不会在海上独行这么多年了。”时年回道,“何况若只是你一人,要想另有所图怕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语气平淡,向天飞在其中察觉的却是一种不容辩驳的杀意。 他当然是个眼力极佳且识相的人,否则也当不了海寇。 “那我也不跟阁下打哑谜了,我本来收到消息,这海上有个秘密的销金窟,近来要举办一场拍卖,我想来大凡是拍卖,总得要些好货,所以此前几次出海留意了船只的行动,确认了几条船的消息。” 向天飞推开了下行的舱门,示意她跟上,一边继续说道,“做劫匪的不能让同行一点油水都捞不到,那就是犯了众怒了,所以我们一般不劫头一批去的船,这中间的一批间隔数里行动,吃水又深,我本以为是好货又多看守而已,以我的本事抢一条船还是抢得动的,谁知道等我解决了看守之后看到的——” 他一把拉开了货舱的大门。 时年也露出了方才向天飞打开舱门的时候的震惊之色。 在船舱里的并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女,被塞着嘴无法说话,眼神里便露出一片惶然。 时年粗略数了数,这船舱里怕是有四五十人,倘若如向天飞所言,这一批的“货物”都是如此,还不知道一共会有多少人。 “姑娘你也下既然认得我便知道我的规矩,我是绝不碰劫色这一行的,否则海上商客大多有妻小,才冒这样的风险来跑商,对女人动手的盗贼,团伙作案的还好说,独行的势必要人人喊打。” 所以向天飞发现这船上全是被拐来的姑娘的时候,他是当即就想走。 可他转念一想,这些人里会操纵船只的恐怕少之又少,他一走了之是问题不大,但这船上的人恐怕会被过往的流寇带走,到时候这因果也得算在他的头上。 好在他见到了时年的这条船,起码有人接手他也就能安心走了。 时年走到了这群被绑来的姑娘面前,揭下了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姑娘堵嘴的布条,看她呼吸平复了两下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东三娘。”这面容秀气的姑娘咬了咬下唇,方才向天飞的话她听在耳中,知道若非遇到的是个讲原则的海寇,又遇上了个似乎能带她们离开的人,还不知道她们会被送到哪里去。 “我叫东三娘。”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漂亮得不像是个凡俗中人的姑娘。 她此时与她贴得很近,双手绕过她的腰解开了她身后的绳索,而后垂眸伸手解开了她脚上的,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觉而已。 这又分明是真的。 虽然得到了自由,但东三娘并没有动,她知道这位姑娘还有问题要问。 “绑来你们的人是谁?你们又是如何如何落到他手里的?”时年问道。 东三娘的唇色有些苍白,更是因为这些看守不敢给她们多少食水,有些干燥开裂。 她努力镇定下来了情绪回答道,“我们……不,我也不能保证都是这样,起码跟我一道的都是被他们招工的消息骗去的。我识得几个字,便多要了些工钱,希望能补贴家用,他们同意得很果断,我当时开心坏了便也没想那么多……” “可谁知道等我们上了船,他们便原形毕露了,不由分说将我们都捆了起来,一路车马赶赴码头,从北方的码头上了船。” “北方……”时年皱了皱眉头。 事涉人口买卖,因为当年华真真的事情她也去了解了一番。 这群人绑了这么多姑娘,恐怕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动手的,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手分布在各处,若贸然将她们送回去恐怕也无济于事,说不准转头又落到了他们手里。 时年倒不怕多收留些人。 她只是一来担心的是这背后主使之人在这些人被她带走之后会否还有下一步的行动,二来也在想,这海上的商船之中此时到底还有多少船上运载着这些姑娘。 向天飞看出她有收容之意,正打算离开,却突然听到她出声道,“阁下且慢离开,既然此番劫掠不成,不知可愿与我做个生意?” “你想知道其他商船的位置?”向天飞问道,“你可知道敢做人口买卖的背后势力大多不小,你只救下一船的人,给对方留了点余地,尚且好说,真把人的生意彻底搅黄了也就等同于正式宣战了。” “那又如何?”时年回问道,“难道明知道这些人大有可能要被送入火坑里却什么也不做吗?阁下倒也不必担心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同那些人抗衡,只管带路便是。” 她站起身来,也拉着东三娘站了起来。 在那张本应脱尘的脸上眉目间的戾气一闪而过,“海上销金窟,若只做的拍卖易物的盘算尚且好说,已经将主意打到人身上,销金极乐之地是名副其实了,却不知道这背后要埋葬多少人的性命。” “若有人想找我的麻烦,不妨来亲自问问我的刀!” “说得好!”金灵芝此时正好推门走了进来。 她手里还拿着那刚烤熟没多久的鱼,这拎着个鱼叉看着少了点威严,可她说出口的话却俨然斩钉截铁,“阿年那里若收容不下那么多人,万福万寿园也可以承担几成,用不着给我省钱。” 司徒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在了她的身后,开口道,“若有需要的话,神水宫也可以帮上一点忙。” 向天飞悚然一惊。 他不知道面前这少女的底细,却也知道万福万寿园金家与神水宫各自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这天下能与水母阴姬抗衡的人不多,神水宫更是收容天下不幸的女子。 万福万寿园以金老太太为尊,这红衣少女若她没猜错正是金灵芝金大小姐,确实有这个做主的权利。 而这青衫姑娘却还在其中处在了领头的地位上,功力更是不在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高手之下。 或许这海上相遇,并不只是这些被劫掠而来的姑娘们的幸事,也是他这个独行盗的幸事。 “姑娘既然有此等本事那我也不多劝了,不过我向天飞没有这么多悲天悯人的情怀,否则也不做这等无本买卖了,姑娘若要我手里的消息,做成这笔生意,我该收的银两自然还是要收的。” 他话音未落,已看到时年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个最容易被人动手偷盗的位置,她却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个。 “那就劳烦阁下,拿人钱财替人做事,别放过任何一条路过的船只!” 时年的眼神在船舱里逡巡了片刻,最后定格在了舱网, 第92章 092(一更) 又是蝙蝠岛! 先是送出给武维扬的请柬,后是将这一批可怜被骗的姑娘通过海运送到岛上,时年好像突然知道了这蝙蝠岛的主人为何要拉拢凤尾帮—— 一旦武维扬也与他站在了同一战线,有在海路上大有本事的凤尾帮支撑,他自然不必担心自己做的这些腌臜生意被人发现,更不必担心有如向天飞这样的海上劫匪动他的货物。 毕竟就算是他这等水平的独行盗,也得顾忌凤尾帮的存在。 不过他从北方掳人运货,意图拉拢南方势力,倒是说不准此人的大本营便在北方。 这样说起来,她若想查清楚对方的底细,其实要比她想象的容易一些。 兵贵神速,她也先不着急想这些了。 不过在出发前往拦截其他船只之前,时年去了一趟船舱,取来了这些人所用的海图。 这是一张目标地点与武维扬收到的请柬别无二致,只是在地图的详尽程度上要高得多的海图。 所以这确实是去往蝙蝠岛的船,她也没冤枉对方。 “我倒是没想到,这船还真有当战船用的一天。”张三听她们回到船上后所说的后,拍了拍舱板咧嘴一笑,“老板,大生意啊。” “少贫嘴,以你这快网的名头,船上不可能没有速度够快的小船,接近大船的时候为免对方有机会发出通知给别的船,自然还是得用小船,” 时年打量了他半天直到张厉害还是那位海上鹰飞厉害,可别只能在河道逞英雄。” 张三觉得自己可能被金灵芝给带出了个坏毛病,那就是实在经不起激将法。 “老板你可别小看我,我当年也是干过几年海上营生的,就是武功实在没向天飞这本事而已。” 张三显然对此颇为遗憾。 不过比起向天飞这说不准哪天就要掉脑袋的行当,还是在江河里捕鱼烤鱼来得舒心得多,可惜他这本来悠哉乐哉的生活自打在君山遇到了这位小姑奶奶开始,就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可预知的方向。 然而他居然还从这动荡里感觉到了点恣意江湖的快乐来,可真是没救了。 “对了,这位是?”他指了指跟在时年身后到船上的人。 “她是东三娘,先跟着我们行动。”时年回答道。 东三娘不会武功,她本不应该带着当个拖累,但这些船上到底有多少人,船上的姑娘又要如何安抚管理,曲无容沉默寡言了些,司徒静少了些经验,金灵芝让她去打人还成,让她做这个却实在难为她了,反倒是这位东三娘—— 她倒是还有些管人的天赋。 起码在方才的短短时间内,她对那边船上的情况便掌控把持得很好。 在时年解释清楚了情况后,她一个个将这些同船的姐妹松绑,让她们按照地方分组,年龄大的看管着年龄小的,发放了食水下去后将人安顿进几个船舱里,免得能自由活动的人一多便乱了秩序。 她说自己识得几个字只是个谦辞,她还算是个没落书香门第的出身,也无怪乎时年从那群人里一眼便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样的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分明是有机会出人头地的,而不是被人拐骗到什么海上销金窟里,还不知道要遭到怎么样的磨难。 时年打算上岸之后便着人再查查她的底细,倘若没什么问题,便给自己当个下属管理些产业也不错。 “挺好,大家都是序齿是三,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张三这跟人混熟的理由让金灵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水上要想打中这滑不留手的家伙,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她现在懒得费这冤枉劲。 向天飞已经在船上铺开了他随身带着考察对方航路的地图。 时年也有些庆幸先遇到的是这位海上独行盗,若非有真本事,他又如何敢当个独行的匪寇。 “如果我此前的观察不错的话,第二艘船其实距离此地已经不远了。”向天飞指着图上的标记说道,“我之所以不选这条船动手是因为船上有个应当本事不低的看护,我虽然自认不会本事输给他,但不能一击即中,船上的其他人报讯了就属实麻烦。” “像是做这样生意的船上大多会配备极远距离的示警信号,这一艘没拦截成功,后面的就鱼入大海再难追踪了,我现在还能预测出按照他们原本走的路径,等抵达附近的时候会出现的位置,可一旦变道这就不在我们的交易范围了。” “这你大可放心。” 向天飞很快就知道何谓放心了。 同吃水上这一碗饭的,快网张三的名头他也并非没有听过,只不过没想到他在船上载了个人后的速度依然不慢。 他们是趁着夜色行动的。 话虽如此,做海上生意的往往夜间的巡查力度甚至要比白日里还高得多,并不能真以为摸黑登船便万事大吉。 漆黑的海面上,风声将两艘小船的行驶动静都给掩盖了过去。 向天飞刚踏上这第二艘船的甲板,目之所及的守卫都已经倒了下去,在他们的咽喉上有一道并非是武器留下的血痕。 他朝着时年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这位动手的姑娘被船上的火把映照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 他好像突然知道为什么在见到她的时候,他会下意识觉得对方和薛衣人相似了。 当剑气刀气化为无形的时候,此人无疑已经在武道上不能再用一般人的水准来衡量。 而这位武功绝顶的少女显然已经从船上的呼吸声中听出了其余守卫的位置,尤其是那位被他说是武功不比他差多少的那位。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抹刀光。 夜色之中的一道青碧色直接穿透了舱板,这迅如惊雷的刀居然让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一种盛极的绝艳。 刀光太薄太轻,像是在破空而入的一瞬间径直被这舱板让出了一条缝隙,如一缕轻烟穿了过去。 可他分明从缝隙中闻到了一股迟来的血腥味。 这一刀毙命的利落实在是让他叹为观止。 等船上的守卫全部被解决,时年打开货舱的舱门,不出意外地看到比上一艘船上数量还要多的被拐来的姑娘,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就算是夜晚她们又如何能安眠入睡,此时听到动静,一双双眼睛都朝着她看了过来,甚至有些人下意识地朝后瑟缩了几分。 看到进来的是个姑娘,她们才稍稍松了口气。 等到和上一条船会合,有东三娘替她给这些姑娘验伤检查,登记名姓来路,时年总算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安定。 她坐在船尾仔细地擦拭着收回来的飞刀上其实已经并不存在的血污,觉得自己收留东三娘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你打算怎么安排她们,我看她们想回家的也不在少数。”金灵芝开口问道。 时年跟向天飞和张三去行动的时候,金灵芝实在是闲着无聊,就去找这些人聊了聊。 她此前不大明白为什么只是东三娘口中提到的将她们拐来的人说加工钱她们就会被骗入局,但现在她明白了。 “想回去的等事情解决了才能放回去,不想被人掳走第二次的话,我想她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时年的飞刀在手中转了一圈,金灵芝感觉她的脸上有种想将幕后主使大卸八块的冲动,“你觉得会一次性劫掠来数百人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足够丧心病狂的人。”金灵芝回答道。 “可是你近来可有听闻有人失踪的消息?”时年又问道,即便有南北方之隔,像她们这种信息渠道灵便的,但凡有些异常动静,都该收到消息了,“何况此人将据点建造在海上乱礁区域,正是海航线少经之地,本来或许是北方的势力却放到东海上来做销金窟,可见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你好像已经有怀疑的人了?”金灵芝看出了她神情之中的异样。 “因为能做到此事的人,还得有这样的头脑,本就在这天底下数得过来,不过直觉这种东西是不能用来给人定罪的,或许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时年从扶栏上跳了下来,“走吧,我打算再把这些船搜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可惜此人的确如她所说,是个绝对心细之人,就连这些看守的人身上都找不出分毫势力归属的痕迹,或许如那天在十二连环坞见到的那位黑衣人水平的高手是能有些端倪的,可惜对方自绝得太快,完全没给她们一点机会。 而这一批运送过来的货物,除了人之外,也只有为数不少的建材,充当了海船最下层奠基压重的作用,也断绝了从货物来源探查的可能。 这确实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是个心有残缺的聪明人。 她走进船舱,便看见东三娘正在制作新的名册。 这个才从被绑来的困境中解脱出来的姑娘,不过是一两日功夫,已经有了举手投足之间泰然镇定的架势,时年注意到她不是按船只编号的,而是按照地域预留出来了位置。 她抬眸看见时年,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 她确实把这个将她从魔爪中救出来的姑娘视为天神,但她本身的筋骨也足以让她立身。 “之后还得多麻烦你。”时年开口道。 “这不能算麻烦。”东三娘摇了摇头,“姑娘已经帮了我们良多了,现在还要操心之后抵达船只的拦截,若能救下更多姐妹,便再好不过了,姑娘行事千万当心。” “你放心吧,不过此事要解决恐怕需要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得多。” 她们在海上飘了足有七八天,拦截下来了九条船。 饶是时年这种起初觉得海上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现在也感觉到了几分倦怠,好在向天飞预估其他的几条船并没有误差,想必那最后一艘船应当也不会出现问题。 只需要最后再行动一次而已。 夜色的掩护之下,张三重新操纵着小船起航,这一连数天下来,就算他一开始也能说着调侃的话,现在也因为对方那可怕的掠夺规模,而感到了一阵无奈,而站在船头被海风吹动起来披风和长发的少女,看起来更像是一尊沉默的杀神。 向天飞远远地对着他们打了个手势,张三看出那是船只接近的意思。 海上起了雾,让能见度大大下降,今夜又只有疏淡的月光透过浓雾落下来。 好在前方轮船的黑影已经显现出了轮廓,他们确实没有找错目标。 这就是那最后一条船。 向天飞松了口气,他这也算是成功完成了老板的任务。 然而他还没跳上船,那本该是一片寂静的船头突然响起了刀兵相接之声。 糟糕! 他紧追而上,便看见那青衫少女和数名黑衣女子交手在了一起。 时年本以为这艘船不过是守卫的功夫更好些而已,说不准只要防止对方服毒,她还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然而她登船出手之时,却骤然惊觉在甲板上的并不是那些统一制服的守卫,而分明是一个个黑纱覆面的黑衣女子。 那是常春岛日后门下的黑衣圣使! 这仓促之间的惊变让时年不得不当即变向刀气的发作,在甲板上落下了一道极深的印痕,下一刻一把把银光闪动的长剑就已经冲着她招呼了过来。 对方的剑阵自然比不上当日拥翠山庄之中所见的剑阵之威,可时年本就盘算着要上常春岛一行,情知恐怕是常春岛圣使出行或者返航,遇上了这条船发觉不对,抢先她一步控制了下来,算来大家也是自己人,如何能下死手。 她这一留手便给了对方发难的机会。 数把长剑直指她要害而来之时,在甲板这方寸之地间游移腾挪、从剑光中穿过的少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银丝手套,她猝然揉身而前,像是要撞入一位黑衣女子的怀中来破阵,却是突然一手各抓住了一把长剑的剑锋。 剑刃分毫也没在她手上留下伤口。 向天飞和张三登船之时正见她手握剑刃踏空而起,足尖一左一右击中了面前两人的穴位,人又紧跟着旋身掠过那不能动弹的两人的肩膀,落在了她们身后,伸手扣住了她们的咽喉。 同伴受制于人其他人也不得不先放下了武器。 时年朗声道,“各位姐姐得罪了,在下乃是夜帝门下,本为救援船上被绑之人而来,不想已有各位先行动手,这才误会了。” 她不说夜帝门下还好,一说之后她发现本发现她并非敌人已打算收手的几人,又一次将剑指向了她。 时年唇角一僵,发现这个自报家门和此刻船上的情况,可能不是那么合适…… 第93章 093(二更) 若非时年现在也算是有人质在手,她毫不怀疑对方的那几把剑绝对能发挥出比方才那只是发挥外来者更强的威力。 夜帝的名声在外面是江湖奇人如雷贯耳,在常春岛那边就…… 这话还是铁中棠叔叔这个实诚人说的,当年他与夜帝一道被困到石洞之中,被夜帝那一通平生所愿便是同天下好女子结为知己、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的言论惊得不轻。 虽然夜帝顶多就是将他的“知己”保护着不受恶人欺负,但常春岛日后觉得夜帝自命风流用情不专这话却也诚然没有骂错。 当然她那位好师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只会说不是爱花人哪里懂得养花人的一片苦心。 毕竟如什么女子是天地灵气之所钟,与灵山秀水需要多加呵护是一个道理这话也是他说的。 常春岛上还有不少是当年被日后从夜帝身边劝走的人,纵然这些人如今也已年华不再,却也说不准眼前圣使便有此前岛上之人的徒弟,再加上日后本人的态度—— 要不是夜帝门下的风流还是那种绝非勉强的正派,时年甚至觉得她们说不准还会觉得这船上的好事是她干的。 当然她现在这个宛如匪寇上船的行径也很值得深究就是了。 向天飞此时才算是知道了时年的师承,他和张三一道站在了她这一头,听到张三小声问道,“她们是不是跟你有仇?这些人什么来路?” “常春岛日后娘娘门下。”时年颇感无奈地回答道。 当年那事算起来也确实是夜帝理亏,再加上她那位师父,师祖的好儿子,也是个身边美人没缺过,还能整出七仙女阵这种玩意的混不吝公子哥,估计这两人打包一块儿在常春岛的名声已经是跌破谷底了。 当然,现在还有个劫掠了如此多人的家伙给他们垫底了。 不对……她到底为什么要跟那种丧心病狂的家伙做比较。 张□□应过来了,这不就是时年打算去的地方的人吗,“你跟她们有仇还往人家的大本营闯?” “谁跟她们有仇了……”时年嘀咕了句,“就是有些误会,何况我确实求见日后娘娘有些事要说。” 她声音虽轻,在场都是习武耳聪目明之人,怎么会听不清她所说的。 她这会儿也分清领头之人了。 那目光如电的中年女人眉头一挑,“阁下好大的口气,日后娘娘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因为在另一个世界常春岛上所得,时年自认承了日后不少人情,对她的门下她也自然该有几分尊重,但她既然自报了家门,便也应该拿出点夜帝传人的声威来。 “在下确实诚心求见,便是按照我师祖当年登岛的礼数,摆出大周天绝神阵又有何妨?”她眉目凛然,被海风吹动的衣袂翩跹让她看起来宛如神仙中人,即便常春岛对夜帝门下的印象无外乎是满嘴虚言风流公子,但眼前这个少女却足以称道为这江湖中数一数二出色的后生。 时年又继续说道,“何况如今的第一要务,还是查出这海上到底还有无运载这些被拐骗而来的可怜姑娘的船只。在这位熟知海上情况的向兄弟的协助下,在下已经成功拦截了九条船,倘若所料不差,这船只未能抵达对方预期地方的消息也该传到主使者的耳朵里了,对方若有所异动,不知道遭殃的人还有多少。” “列位有心情与我算算师门旧账却也无妨,此地与常春岛也已不远,我听闻日后素来急公好义,我本打算继续北上返回山东,由我门中之人接管这些姑娘的去留,如今倒不如请日后出山,一来也看看这在海上兴风作浪之人到底是谁,二来也好洗清有些流言。” 她这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显然说的并非是个假话。 那领头的脸色稍有和缓,“姑娘若不曾说谎,便烦劳带着这些可怜人往常春岛一行吧。有人在东海上为祸,还是将人当做货物押运,即便日后娘娘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也是定然要管上一管的。” 向天飞突然觉得这位做拐卖行当的人似乎有点走背运。 别人能遇上一个管闲事,还管这等闲事的都已经不容易了。 偏偏他就很有意思,一连串遇上了夜帝门下、神水宫弟子、万福万寿园的大小姐还有这常春岛日后座下圣使,全是能为了这些可怜姑娘出头的。 如此多的货物与人送到那个名为蝙蝠岛的地方,说不是开业恐怕也说不过去,然而别人是开业大吉,他是开业即倒闭。 就是不知道被这样的几支势力盯上,他是打算换个地方还有胆子继续为祸,还是趁早有多远走多远。 夜晚浓雾之中不便行船,时年便在甲板上靠着歇息了半宿,醒来就看到黑衣姑娘中有个踟蹰了片刻还是朝着她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竹筒。 “给你的。”她眼神柔和,又带着几分好奇,抿起来微笑的嘴角有个明显的酒窝。 “你不把我当仇人?”她的脖颈上还残存着一道红痕,时年认得出来,这正是她夜间那交手中所留,这看起来格外讨喜的小姑娘正是被她劫持的两位“人质”之一。 “你手下留情了。”她摇了摇头,“你若是个坏人,大可以把我胳膊卸了,再把我继续挟持着,她们也不会动的,因为岛上的便都是姐妹,人自然不能对着自己的姐妹动手,缺胳膊断腿也一样。” 时年觉得她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说到“缺胳膊断腿”这种词的时候,在她这里甚至有种习以为常。 紧跟着便听到她继续说道,“我叫阴颜,你叫什么?” 阴这个姓氏…… 时年琢磨了一番开口问道,“你是阴氏三姐妹的什么人?” “我是九子鬼母的义女。”阴颜似乎有些奇怪她为何问得如此果断。 但时年总不能说因为她师父和三姐妹中最小的阴嫔有过一段,她被这些黑衣圣使的态度整得有点精神紧张,险些以为这姑娘是他师父的孩子,可仔细一想,两人分开的年头比之铁叔叔和水灵光在一起的时间还久。 纵然是有个孩子,年纪也得在楚师兄之上了,怎么可能会是面前这个年纪应当不过二十的女孩子。 “不,没什么。”时年摇了摇头,“阴氏三姐妹闻名武林之时我尚未有这个机会得见,阴素前辈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得最早,阴仪前辈闯出了九子鬼母的名号,阴这个姓氏实在少见,我自然少不得要问一问。” “你怎么不说阴嫔姨母?”阴颜眨了眨眼睛,显露出几分好奇来。 “因为我不敢苟同阴嫔前辈有些做法,但她毕竟与我师门有旧,如今又已退隐江湖三十载,此话不该由我来下定论。”时年回答道。 “你可真有意思。”黑衣少女歪了歪头,突然一拍手,“糟了,险些被你糊弄过去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果然四姨说你们夜帝门下最会扯开话题花言巧语是真的。” “我叫时年。你说的四姨又是谁?” 阴颜偷偷指了指似乎有在留意这边对话的那领头人,“你应当没听过她的名字,三十年前的横江一窝女王蜂,她排第四,算起来她与我义母当年还不太对付呢,但如今同在岛上为伴,再有什么恩怨都两清了。”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上得常春岛便也算是方外之人了。 阴颜还打算说些什么,忽然看见远处有几条船的轮廓,正是夜间便说自己要去报信,一大早就已经发动了船只的张三领来的。 一条活像是战船的福船,九条与她们此时所在的这艘船形制相同的船,在晨光之中排开,实在是让头一次离开常春岛的阴颜看得有些眼晕,她刚开始将水递给时年时候的腼腆好像已经荡然无存了。 姚四姐,也便是阴颜口中的四姨,走上了前来。“那便是另外的九条船?” “不错。”时年回答道。 这样的数量,便是姚四姐这样的老江湖也觉得触目惊心。 即便是要兴建什么海上销金窟也绝不可能需要这样多的人,她甚至怀疑这些姑娘还另有什么别的用处,但不管怎么说,能把人救下来,就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她看向时年的眼神也温和了不少,“此事必须禀报日后娘娘了,你且慢在她的面前提及你的师门,免得惹娘娘不快。” 常春岛依然是时年此前在海上见到的样子,草木长青,摘星峰观月台尤在海上的时候便看得清楚。 不过比起当时那诡异现世的样子,此时的常青岛无疑是多了几分生气。 海鸟从岸边高耸的林木间掠过,那草木最为茂盛之地,更是有些鸣啼声悦耳的鸟,发出交汇起来虽繁杂却悦耳的动静。 在岸边那时年当时夜晚看来可怖森然的周天绝神阵,此时也看起来只像是被海水侵蚀的纹路一般,有几个在沙滩边玩闹的青衣姑娘,从那深浅纵横的沟壑之中穿过,看起来很有自得其乐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后年岁越大,对这些岛上姑娘的束缚反而越小。 时年曾经听说黑衣圣使之中,其实在三十年前,大多是些武功虽高却也神情如冰,透着股厌世情绪的老妪,如今却顶多是些中年人。 在岛上的,更有一种越发与常春岛之名契合的活力。 听到船行而来的动静,这些在海岸边的姑娘朝着她们看来,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慌来,这十一艘船简直像是要上岛攻打一般,好在还没等她们当中有反应快的冲去禀报,姚四姐已经在船头显露出了身形,对着这边挥了挥手,打消了她们的忧虑。 “姑娘先在船上稍候,我先去寻日后娘娘。” 时年点了点头,“有劳前辈了。” 金灵芝此时已经到了时年所在的这条船上,她看着岛上的情况不由露出几分惊叹之色来,“论理来说,此地还没到四季常青的地带,不过确实花木别有一番风味,说是常青岛也确有道理。” “不过你说日后为何要让门下出岛时候都穿着黑衣服呢?神水宫宫规严谨,让出岛弟子身着白衣,看起来便很有统一的威慑。但白衣总比黑衣要看起来飘逸如仙得多,黑色看起来实在像是……” 她虽然没说出口,却也能猜出她想说什么,黑衣看起来有些像是寡妇。 阴颜听闻此言颇为不悦地鼓了鼓腮帮子,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年已经先一步解释道,“但你看方才在岸边的姑娘们,穿的其实是青衣,正合常春岛四季颜色,在这岸边还不明显,那高山灵秀,山间树木之中倘若有青衣姑娘穿行,便有林中仙之感,至于黑色——” “日后门下代表的其实是一种秩序,黑衣稳重又代表着铁律,正合震慑之意。” 阴颜这下满意了,但她突然又开始思考,这是不是又是对方的语言艺术。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姚四姐已经回来了,时年从甲板上腾起,在空中掠过轻盈地落在了岸边,“日后娘娘要见你。” 时年已经走过了一次此地的山路。 这只容一人走过的石阶和随后让人叹为观止的玉阶,她分明已经走过一次了,如今再看还是觉得夺天工人工之造化。 更何况眼下正是白昼,日光将玉石阶梯映照得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春夏之交盛放的鲜花簇拥着玉阶,阶梯的一侧便是那断崖之下碧海生波,阶梯的另一侧则是那亭台楼阁隐现的竹林。 如今有若干青衣姑娘在这林间拢雾而行,确有天上仙宫之感。 “说起来你这身衣服倒是与此地颇有缘分。”姚四姐年轻的时候泼辣,如今虽然年岁见长,在那些小姑娘面前要摆出前辈架势,但总还是有些改不了的脾性的,明明已经接近了日后所在之地,也还没忘记来了这么一句。 时年看看自己这身,也觉得有些巧合。 日后见她的地方并不在观月台,而在留云馆。 她刚进门便有个与其他青衣不同的紫色衣服的女子,用有些微妙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猫,像是没感觉到她的主人对对方展露出的古怪情绪,对着她歪了歪脑袋。 时年虽没见过她却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而倘若真是阴嫔,那恐怕姚四姐说的让她切记不要报出自己的师承是没什么用的,日后娘娘应当已经知道了。 她绕过玄关,便见到了那位她见过画像、见过玉雕,也见过她笔下所述生平的常春岛日后。 如果说水母阴姬是那种五官锋利又宝相庄严,身材高大得让人足以一眼便将她从人群之中识别出来,那么日后便是那种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不能算出彩,可她只要坐在那里,便谁也不敢无视她的存在。 她比之夜帝所画的画像和岛上的玉雕都要年纪再大一些,不过大约是因为武功造诣对衰老的延缓作用,也顶多是比那玉像大上个五六岁的样子。 而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会发现她比画像少了几分戾气,又比玉雕多了几分人气。 她或许比水母阴姬更适合水之一道。 因为在这短短的视线交汇的一刹,从日后的身上时年看到了水的包容与波澜不惊,还有一种让人摸不清底细的海一般的神秘。 留云馆并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座,日后就坐在一张茶桌的边上,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开口便让时年坐下。 “日后娘娘。”时年拱了拱手,也没扭捏便坐了下来。 “我听姚四说了你跟她们交手的情况了。”日后将茶杯推到了她的面前,时年一时之间也无法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看出分毫的喜怒,“刚才阴嫔也来找了我一次,我想你不会不认得她。” “自然认得。” “我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你也不必担心那么多。”日后唇角扬起了几分微笑的弧度,这位与夜帝并称的江湖传奇,脸上的纹路在这一笑中展开,分明已经是不再年轻,甚至显露出了几分老态,可她身上自有一种无声又令人心神震慑的气场。 “所以我现在也不问你,你这位夜帝徒孙到底此番上岛到底所为何来,你与姚四她们动手的时候那副手套是从何而来,先说说你对这海上运载了如此多掳掠骗来姑娘的势力的想法,和对那些受害遭罪之人的安排。” 果然还是瞒不过去。 不过日后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了,说的好一切都还好说,说的不好,那就旧账新账一起算。 时年当然不想选后者,毕竟她解释不清楚日后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到她的手里。 “只是海上销金窟用不着掳掠如此多的人,我猜测她们要去的地方条件恐怕很糟糕,或者是,很容易更新换代。” 时年回答道,“在出海之前,我跟着一个人到了十二连环坞,这是个代表蝙蝠岛,也就是那些船只准备去的地方,发送邀请的人,此人为免泄露自绝身亡,但我让一位同伴假扮成了他的样子上的船,紧跟着便是海上的船只被我拦截。” “如果我是背后之人,自然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位被俘的下属泄露了消息。” 她能遇见向天飞实属是个意外,若没有他这样的本事,时年也顶多截获一条船,而不是中路的10条船都被一网打尽。 “对方心思缜密,此时那海图上蝙蝠岛所在之地,还能找得到罪魁祸首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海中要寻到另一个如他此前所在之地相似的地方或许也不难,他送出去邀请函,自然是笃定并非人人都与武维扬一般不为利益所动。” “我本打算以身作饵将人钓出来,却又觉得以对方的头脑恐怕不会中计,所以我想请日后娘娘帮一个忙。” “你说说看。”日后饶有兴致地听她这颇有想法的说辞。 “请日后娘娘在江南一带散布出去消息,就说在下得罪了日后娘娘,被扣押于常春岛。与其让对方警惕如何对付我,不如给对方一个另起炉灶的机会。” 她又补充道,“但我希望在此期间常春岛能对海道有所防范,江南那边我会请金灵芝与万福万寿园留意,长江水道也有神龙帮看管,绝不给对方再行此等掳掠女子的机会。” “抓人拿赃,船上没有线索,恐怕那处蝙蝠岛也不会有线索。若不能一鼓作气拿下主谋,便始终有一把刀悬在这些姑娘的头上。” 日后闻言并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又说道,“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时年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江南。” “先前灵芝提到江南的时候,说到了一句让我很心动的话,她说江南地界若有一方势力能有万福万寿园的财富,有薛衣人的武力,说不定能将此地的武林统一起来。” “我可以做到。” 她说的不是或许也不是可能,而是一个极其肯定的答复。 “届时这些姑娘想回家也好,想留在常春岛也好都可以,但我想,既然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被一个以劳作换工钱的幌子骗出来的,那还不如替我做事,起码我能给得了她们尊严,机会和一个未来。” 日后忽然展颜一笑,“你也是很有意思,居然敢在我面前这么说。” “因为您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时年眸光镇定。“所以您也会欣赏有野心的人,或者说,有野心的女人。” 日后定定地看着她。 这个小姑娘有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得多的眼界和认识,所以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大旗门一个被抛弃的妻子、母亲,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说自己有野心不假。 但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甚至比她还要有野心得多,这种野心与她如仙似妖的外貌极其不符,却燃烧在那双澄明的眼睛里。 “好啊。”她突然叹了口气,在水母阴姬临海而立,试图自创武学的时候,她感觉到一次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觉,现在则是第二次。 而这一位手握夜帝旗下的势力,也比当年的水母阴姬强得多,更是上来就盯上了江南。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就不怕你这被日后扣押的消息传出去,把你师父师祖引来?” 时年笑道,“不瞒日后娘娘,自打上次去神水宫全身而退后,我师父给我留了封信,他说他觉得我比他和师祖更擅长讨女人喜欢。所以谁都会信我真的得罪您了,他们两个不会。” 日后那张从容淡定的脸上也难得显出了几分无语。 “跟我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资本说自己胜过薛衣人。” 第94章 094(一更) “你疯了?”金灵芝万没想到,时年只是去见了一次日后,便突然要面对常春岛周天绝神阵的考验。 “实在不行以你的轻功立刻走,咱们也走得掉,谁知道日后这种昔日的武林至尊,会不会因为你的师承给你来点小绊子,再不行——” 金灵芝握着她的手,看向了张三的方向,“再不行咱们不是还有那艘船吗,张三那家伙开船不够快我……” 时年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担心,只是切磋而已,之后可能还有合作要谈。” 相比金灵芝,司徒静、曲无容和东三娘无疑要淡定得多。 不过东三娘是不知道日后底细的不知者不惧,在她看来,将她和其他几艘船上的姑娘解救出来的时年无疑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司徒静则是觉得时年能在师父这里平稳过关,连李观鱼的剑阵也能击破,对阵的已能算的上是天下顶尖的剑客,如今只要不是日后本人出手便应当没什么问题。 至于曲无容,易/容/面具上看不出她多少情绪,她只是平静而慎重地说了句“要当心。” 时年隐约觉得曲无容对她的态度其实有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要曲无容自己来说的话,如果说此前她跟着时年有一部分原因是长孙红和柳无眉的相继身亡,让她无法回到石林洞府,更有柳无眉临死前所说的,她的父母或许正是死在石观音的手中,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现在她则在思考一个问题。 石观音也是个女人,可她的弟子她的手下只有麻木不仁的听从。 曲无容本来也并不在意这些,师父将她养大,在她所见的这个残酷的世界之中便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何况她还被教会了一身武功。 所以因为容貌生得好被石观音毁容,这并非是一件在曲无容的认知中有必要作为背叛和逃离依据的事情。 但如今她在石观音这种绝不容许有人在任何一点上超过她的主从关系之外看到了另外的天地,常春岛是日后领袖之下的托庇,时年则更有几分锐意进取的意味,而她的要强,表现出的是那种舍我其谁的耀眼。 无论是日后还是时年,给她们所庇佑的人带来的都是尊严和安全感。 即便她最后得知石观音并非是她的杀父杀母仇人,她也不打算回去了。 所以她没有金灵芝的那种不安,当她看到那两位一同出现的时候,感觉到的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气场。 时年此时已经站在了周天绝神阵的阵前。 这本就是一道防御的屏障,所以不像是李观鱼的剑阵一样她需要站在正中。 她需要的是彻底跨过这道屏障。 时年其实远比日后想象的要了解这个大阵。 夜帝跟她推衍讲解过数十年前的版本,而日后的手札才是让她更加深入了解这个大阵的凭据。 步步推演,直到最后发展成与天地景物同调的束缚阵法。 在镜子将她带去上一个世界到处跑约架的途中,她没少研究这周天绝神阵,所以她在看到这些岛上的高手摆出的阵型的时候便已经判断出了此时所处的阶段。 她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在手心试探地折了折,感觉柔韧度还算趁手,又从袖中抽出了一根布条蒙住了眼睛。 海风吹过,雪色的布条混在乌墨色的长发之中,即便这布条遮住了她那双璨然若星的眼睛,却丝毫无损于她此时这手执木枝,慨然应战之时的风华。 天青色的袍袖翻飞映衬着背后翻涌的海浪,更是有种桀骜临世之感。 “好狂的后生。”阴嫔站在山石上朝她看去感慨道。 她怀中还是抱着猫,不过这猫已非当年的嫔奴,是她这两年重新养的。 岁月无情,她对朱藻其实已无太多记恨,不过是尚有几分怨气未出,这才想着得让他的徒弟不痛快一些,现在却好像是给她找了个表演舞台一般。 “你错了,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日后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时年周身的真气萦绕,连带着那根树枝都有了与刀剑相交的本事,但以树枝为兵刃作战却显得她绝不伤人的诚意十足。 这也未尝不是对布阵之人的压力。 “她的内功造诣居然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夜帝,你不知道当年的情形,若非夜帝在抵达常春岛之前不堪忍受海上风浪,大周天绝神阵本应拦不住他的脚步。她越是从容淡定,甚至无视掉眼前的干扰,这大周天绝神阵对她来说也就越不是个阻碍。” “娘娘何必过谦呢。”阴嫔抚摸着怀中白猫的脊背开口道,“如今的周天绝神岂是当年可比。” 日后笑着摇了摇头,“我确实已经老了,你也不必如此盛赞。我想不到她会选择修炼嫁衣神功,而且还已经做到融会贯通了。所以同样可以说的是,如今的这位挑战者又如何不可能比当年的夜帝更强呢。” 她确实是有叫板天下名宿的资本的。 时年树枝一指,扬声道,“请指教。” 她话音刚落,这大周天绝神阵便有了动作,几乎在同时,时年也没有相让之意地凌空而起。 手中的树枝划开一道利芒,正迎上那剑指她而来的第一人的兵刃。 刀剑相交之声中,这大周天绝神阵已成其形。 金灵芝越发为时年捏了把冷汗。 她武功虽不能算最强,却是打小名家传授,培养出来的眼界非同一般,所以她当然看的出来,这大周天绝神阵到底是什么。 那分明是车轮战的一张网。 而这甚至是一道重叠的网。 她眼见这青衣蒙眼的少女以树枝作刀,在招架开第一道剑锋之时,足尖轻描淡写地转向,借着那一击的推动移步而出,像是眼睛看得见一般翻身跃过了第一道孔洞缝隙。 几乎在同时,她的面前已成四剑齐出的死路。 剑来得很慢,在海风之中甚至很难察觉到它刺来的破空之声。 但时年才与六位剑客的剑阵对过招,剑气的端倪又如何瞒得过她的感知,何况,她并不是在试探性的破阵,她是在走一条心中明灯一般有数的路。 木枝抵住剑尖的瞬间,她另一只手长袖轻扬,不知道是海风还是真气鼓动的飞袖流云卷住了另一把剑,双指从袖中无声息地伸出,点在了剑身之上,那把长剑立时破碎开来。 一人招式受阻,一人被击败,这已经足够了! 青影掠过,她已从这左侧的阵法漏洞间穿过。 下一步是—— 一把把长剑从她的头顶罩下。 所以她在此时挥出了一掌。 “果然是霸绝人间。”阴嫔听出日后这话中的夸赞意味。 霸绝人间的掌力正是她那只才点出灵犀一指的手,指法转掌法拍出,嫁衣神功催动之下的霸绝人间,还是她这内劲奔流运转自如之时,等闲谁敢试其锋芒。 即便看不见她此时的眼神,也能想象其蕴藏的锋芒。 所以其中的一把剑慢了。 一根木枝轻飘飘地点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组成大周天绝神阵一环的姑娘手中的剑突然脱手,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到自己的剑在那再普通不过的木枝的牵动之下朝着自己的同伴而去。 剑光流转,虹彩斑斓。 日光与海面映照的光影重叠明灭,几乎让这一剑甩出了残影,两把长剑止住这一剑的攻势之时,时年早已经抵达了下一处关卡。 被困于阵中,自己蒙住了双眼,她越是表现得闲庭信步,拈花拂柳,阵中试图让她的脚步停下的人也就越是紧张。 那本该是指向她额前的一把剑,与身后的那道剑光正成掎角之势。 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那风中摇曳的飘带,骤然退让开了三分。 她凌空压腰而下,木枝之上绽放的刀气也随之变向直扑向后,人却已擦着前方的剑芒而过,轻盈地卡着那对手倏忽迟疑的漏洞而出,顺势一掌拍开了剑锋。 青衣旋落,正踩在那下一处的剑尖之上。 她轻得像是一片没有分毫重量的鸿毛,随着剑锋推进也跟着衣袂飘动,又在即将撞上身后早有准备的剑网之时,足尖轻踏发力,向着左侧踏出。 真气灌注的袖笼在这旋身中侧挥而出,裹挟住了那试图滞留她的剑势。 即便日后与阴嫔所在的位置有些远,也清晰地听见了自打她袖笼之中传出的一声声剑刃折断的声音。 她没打算用飞刀应战,却不代表她不能在袖子里用这削铁如泥的蜃楼刀斩断对方的剑。 好一招流云飞袖,也好一招袖里藏刀! 断裂的剑尖在她指尖如飞刀挥出,却只恰到好处地阻拦在这几人的脚前,分明没有丝毫的伤人之意。 她们还从未见过有人能身处大周天绝神阵中如此气定神闲,更不曾见过这辗转腾挪之间让人觉得纤尘不染的飘然不群。 这或许已经不能算车轮战了。 日后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曾经出现过问题,或许她之前是来过岛上的也说不定。 不然为何她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应对,已经让她像是知道此阵的标准走法一般凿穿了一半了,更因为她莫名拥有了她的那双手套,让这种猜测还有了种奇怪的可能性。 而另一方的百人听起来人多,却只是因为一旦走错路便是环环相扣的罗网收关,而不可能真将一百把剑同时招呼到她身上。 如今竟然让她一人一木枝的流风回雪之态,已成压倒性的气势优势。 她将目光转向了最关键的一环。 却发现其中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时年的动作,眼中的惊叹之意收都收不住。 日后的表情一顿,“阴颜今日也是跟着姚四行动的?” “是。”阴嫔也看到了,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她倒是真跟她那师父师祖一个样,小颜佩服欣赏她再正常不过了。” 阵法过半告破,时年这木枝拨动剑锋,人随“刀”动的姿态也越发显得风流潇洒。 那是一阵常春岛上从未有过的风。 下一刻,她又好像是凌空落下的飞鸟摔入阵中,却已不知道何时手上多了那一双银丝手套,握着一把剑锋,只是搭把手一般飘然起身,忽然一指点中了下一把剑的剑尖,从这两只剑之间穿过。 紧跟着刺来的剑气白虹之中,时年敏锐地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 才分开没多久,她又如何认不出组成这一环的人是谁。 木枝之上蔓延着势如烈火的气劲立时急转而来。 这个时候破阵当然要把握所有的机会。 阴颜的剑气之中有几分留手之意,或者说时年打到此处,只距离出口半步之遥,无论这个拦路的是谁,都已有暗中钦佩放她过关的意思了,更何况是阴颜。 剑光与刀光倏忽折曲,剑光退避之时,刀光与她这道青影已经落在了阵外。 阵破! 时年回首,对着这大周天绝神阵中的高手拱手作了个礼。 或许是因为海风太烈,又或许是因为这确实还未达到她的极限,在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只能看到脸色中泛起了几分红润之色,甚至看不到她这一番上下翩飞的动作之后,额前有丁点薄汗。 时年慢条斯理地解下了眼上的白布,侧过头便看到日后一边鼓掌一边朝着她走来,脸上是并未掩饰的欣赏之意。 “你的提议我同意了。”日后开口道,“不过或许得完善一点细节。” “细节?” “你既然意在江南,便得在这武林之中闯出个声名来,为引出蝙蝠岛的幕后主使,让自己的名声压在我之下,于你而言有弊无利。” 时年隐约猜到了日后的打算,但她并没有想到,身为武林泰斗的日后前辈会为了一个小辈做出如此牺牲。 只听日后继续说道,“囚于常春岛也有很多种理由,身为夜帝传人的你大破周天绝神大阵,这才被日后擒获,押在岛上三月,这个说法岂不是更符合实际也更能让人知道你的本事。” 她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扣住了时年的肩头,从肩膀处发力尝试的挣脱都如湍流入海了无踪迹。 时年也不得不承认,纵然水母阴姬看起来是取代了她这江湖第一女高手的位置,但经年累月的积淀,在日后这种武学天赋奇高的人身上效果显著。 她破阵而出不假,日后这“擒获”也属实就是了。 金灵芝不知道时年和日后之间打的是个什么哑谜,但她知道她得独自回去,不,准确的说是和海寇向天飞和快网张三一道回去后,她不由有些郁闷。 “常春岛不留男人,他们两个走很正常,为何我也得走?”金灵芝眉头一挑,显然对此番决定大为不满。 “因为有一件事,非你金大小姐去办不可。” 时年这慎重的态度和眼神,让金灵芝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她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又将一封信递给了金灵芝,这是要给金老太太的一封信。 “你确定这样就可以钓出那个坏蛋?”她有些狐疑。 时年点了点头,“当然,前提是除了金老太太之外,不管是谁问起来,你都要按照我跟你说的那一套说辞来应付。包括你爽约之后或许会有歉疚感的原随云,也包括你的父母亲戚。” “好。”金灵芝突然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个格外重大的使命,不知道为什么,时年看着金灵芝这状态和吴其荣当时被忽悠的样子有那么点相似。 不,这怎么能叫忽悠,这叫给那位蝙蝠岛主人摆一个大好的馅饼诱惑。 时年折回了日后身边,她看出对方仍然有话想说。 两人均是青衣,这一道朝着山道方向走的样子,居然让人真看出了几分默契和活像是师徒的感觉来。 “我先提前跟你说好,”日后开口道,“我欣赏你跟我看不顺眼朱家那父子俩不冲突,所以如果他们来了岛上,你替他们求情也没用。” “日后娘娘可以放心。” 然而时年怎么也没想到,夜帝和朱藻确实是很懂情况的没来岛上,有一个人却来了。 她临时安置的小楼窗户在夜半被人敲响,她推开窗便看到窗外轻巧地翻进来的青年。 这一袭蓝衫在月光中透着股如缀寒冰之色,可他这天生有几分上翘含情的唇角,笑意却如破冰的春水。 “师妹啊,我这才在京城留下那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的字条,盗走了金伴花的白玉美人,如今却要来偷你这一尊白玉美人。”楚留香阖扇抵着额头,“你可真是让师兄我难做。” 时年突然开始思考要如何解释—— 其实她在岛上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都有美人欣赏,还有日后指点,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这个事实。 她好像不需要被人从岛上偷走。 第95章 095(天下名宿卷完) 楚留香打从京城盗得白玉美人之后便返回了海上那艘船。 免得那位去了京城没追到他,又追到君山还是晚了他一步,最后京城相见依然没能阻止他对金伴花的那尊宝贝下手的白衣神耳英万里,又来锲而不舍地找他的麻烦。 然而在李红袖给他汇报今年的财政支出之前,他先得到了一个消息—— 时年和金灵芝等人结伴在海上截获了几艘运载着被一方势力劫掠来的姑娘的船,送去了常春岛安顿,然而她得罪了日后,虽破了常春岛上的大周天绝神阵,却也就此被拦截在了岛上。 一行人中只有金灵芝因为金老太太的缘故被放了回来。 他上门问询,金灵芝担保自己说的绝无虚言,至于同行的神水宫弟子,应当也是不日之内便可返回中原。 他又打算去找快网张三问个明白,但水上找人可要比陆上找人麻烦多了,一时半刻也蹲不到他的踪影。 自觉自己果真是个劳碌命的楚留香干脆驾着艘小船出了海。 常春岛附近的海域想必是不能停留的,得亏他因为鼻子有些问题练出了皮肤皆可呼吸的功夫,他便将船停在了附近的荒岛上,一路潜泳而来。 他从这岛上之人的行动中推断出了她居住的位置,趁着夜间潜入了此地。 可看她这神色有异,他下意识地环顾周围便发现,情况可能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纵然他这不太灵便的鼻子都能察觉,这屋子里点的居然是天竺异宝“天师檀”。 这可不是一个阶下囚的待遇。 天师檀当年夜帝夫人为修炼嫁衣神功,从天竺引进来了一批,在修行内功之时有一日千里的奇效,他闻不太清楚这气味,却能感觉到屋内的气息助长着内功的运转。 想不到常春岛上也有此物。 更想不到会在她的地方看到这东西。 他又借着还点着的烛火看了看屋里,她这小楼之中一簇簇他在登山而来的路上见到的鲜花,有的插花精致摆在花瓶之中,有的编织作了花环挂在屋里墙上,俨然一派春色满屋的缤纷。 这插花与花环的风格还各异,若非出自不同的姑娘之手恐怕也解释不过去。 他正想问问,却忽然看见时年对着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藏起来。 他刚躲入帘幕之后,屋外便隐约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这声音在楼前停下,时年下楼去开了门,在楼上的楚留香听到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出声问道,“阿年你明日还是跟着日后娘娘修行吗?我们盼着你继续讲后面的故事呢,或者……” 她迟疑了会儿又说道,“我今日便歇在你这里了好吗?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鲜花饼。” 阴颜举起了手中的提篮。 楚留香看不见她的样子,却也能猜得出她此时对着来开门的姑娘应当展露出的是个什么表情。 她这何止不是阶下囚,简直就是在此地混得如鱼得水,尤其是还听到那位被时年称为阴颜的姑娘说的,她在此地还需跟着日后修行,楚留香更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来营救的,而是来打断她的好事的。 等阴颜被时年应付了过去,表示自己明日下午有空,到时可以来给她们讲后续后,时年合上门重新上了楼,看到楚留香在桌前已经坐了下来。 “师妹,你这可真是……”他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尴尬。 “我本没想到楚师兄会来,此事涉及那桩海上悬案的幕后真凶,这才散布出去消息,我被日后囚于常春岛,正是为了让那人相信,我这可能掌握了他不少信息的人短时间内绝无可能重返中原。” 时年给他倒了杯茶,“不给他一点甜头他如何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谁让之前在君山的时候,舅舅说过你是个惯会惹麻烦的,让我在江湖上多照看照看你。这次倒是我草率了,我本该想到,快网张三怎么说都是我的好友,他人是跳脱了些,却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倘若他能从常春岛上顺利出来,怎么也会想办法找上我才对,而不是一个人躲起来了。” “这恐怕正是为了再故布一层迷雾给那位看了。” “不错。”时年点了点头。 楚师兄这样的人虽有些当局者迷的意思,但他绝不是一个鲁莽之人,如果连他都被骗过了,时年觉得她们的计划确实能算得上成功一半了。可惜得让楚师兄白跑一趟了。 时年正打算让他别耽搁尽快离开,免得这近来日后加大了海上巡查的力度,发现楚师兄的船,便又听见了楼下有人靠近的声音。 楚留香无奈地笑了笑,她这也太受欢迎了。 然而时年打开小楼的门时,在门外看见的并不是平日里那些跟她混作一处的年龄相仿的人,而是怀抱白猫的阴嫔。 这位阴氏三姐妹中年龄最小的,诚然是常春岛上的异类。 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紫衣,这一次则是一身红衣。放在任何一个跟她这样岁数的人身上,这衣服都难免显得艳俗了些,可阴嫔这人的功法不显年纪,又自有一种行动之间的诡艳风姿,反倒当真没什么不适合的。 她漫不经心地拨开了时年挡在门边的手,走进来环顾了一圈后便朝着楼上走去,这登门而来的客人做出反客为主的姿态,以她这随性慵懒的气度,还真显得并不那么讨人厌烦。 “阴嫔前辈此来所为何事?”时年开口问道。 “我方才远远看见你这边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以为是小颜又在练轻功了,但方才我看她走回去,想着说不准便是你说的那蝙蝠岛上的刺客来了,你怎么说也是朱藻那个冤家的徒弟。”阴嫔扬唇一笑,“可得当心一点。” “阴嫔前辈说笑了,蝙蝠岛藏头露尾,不敢以真身示人,若有此等本事也大可不必将老巢兴建在乱礁之下。” 蝙蝠岛的所在日后派出了黑衣圣使按照海图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在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能看到一片片礁石岩山之中兴建的暗室。 这鬼地方连一个灯座都没有,恐怕正如蝙蝠岛的蝙蝠二字所言,要做的是个黑暗之中的巢穴。 阴嫔将猫放在了桌上,半倚着桌子朝她看过来,“那也说不准就是什么别的不怀好心之人,你是个有意思的姑娘,犯不着冒着得罪日后娘娘的风险跟朱家的那几个牵扯着对不对?” “您这话便说错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岂是日后娘娘不喜便能割舍的。”时年正色道,“在岛上我自然可以不提,但出了岛旁人问起,我依然是夜帝门下这一点绝无可能改变。” 阴嫔以手为扇轻轻晃了两下,像是被这已经渐起的暑热给熏得有些不耐烦,“那便随你吧。不过岛上——” “你这儿如何有了郁金香的气味?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岛上并无此等花卉,你这满屋子被那群小姑娘送的鲜花里,当然也不会有这个东西。” 时年凛然一惊。 那是楚师兄身上熏香的气味。 她尚未来得及找个理由掰扯过去,那本卧在桌上的白猫忽然被阴嫔一下轻拍,从桌上跳了下去,直扑屏风之后而去。 屏风之后便是那郁金香气的来源。 这白猫看起来半步离不开阴嫔的怀中,却在此时变现得格外灵活。 楚留香一来没有第二条退路,二来,他连人命都不忍损伤,又如何舍得伤害一只猫。 他那一身蓝衣的衣角刚露出一片,阴嫔已一掌横扫了过去。 屏风顷刻之间被掌力击中碎裂开来,砸在墙上后,挂在那里的花束也随即跌落,在这一片乱象中她骤然变掌为指,指着楚留香的脸而来。 “阴嫔前辈何必下手如此狠毒!” 时年一声轻喝,已追了过去。 她与阴颜说她看不惯阴嫔的有些所作所为,其中最要紧的一条便是—— 秋灵素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容颜被毁,恐惧与激怒之下才失控挖去了孙学圃的眼睛,阴嫔却不然,她对所有见过她的脸的男人,大多下了狠手,即便是她二姐九子鬼母阴仪门下的艾天蝠也没逃过她的毒手。 倘若对方是个垂涎美色之人,还对着阴嫔动手动脚,那她有此所为倒也无妨,可她伤害的,分明是个在铁叔叔口中的大义之人。 她一指的指风狠辣,完全不难猜出她的用意。 阴嫔眼见这屏风之后显露出身形的是个像极了朱藻年轻时候的青年,越发觉得有些手痒。 然而一道缠绵柔和的指力抢先一步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这一指兰花拂露的轻描淡写,落在她手指上却有种火烧火燎的刺痛。 阴嫔飞身而退收回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时年。 她深知朱藻的本事,时年在破大周天绝神阵之时所用的流云飞袖出自武当,也勉强可以说得通,可她当时只用了一次的一指断剑的功夫,和此时这兰花手,纵然是她跟着日后身边多年眼界越发开阔,也绝没在江湖上见过。 从指尖渗透的一股扰乱真气,留手之后还带着几分破坏力,她在中招之后便试图将它逼出,却发现自己这数十年的内功修为居然还差了点火候。 她也在此时看清了这在屏风之后的男人的样貌。 他确实有几分像是朱藻,却要显得更加清逸得多。 碧落赋中人尊朱藻一声小皇子,一来因为夜帝,二来因为他那行事里的豪气也诚然贵气更甚,不像眼前这位,更有一种清风过境的似有似无。 若要算起来,他让她想到了一位故人——水灵光。 都说外甥像舅,这话倒是不假。 “请前辈伸手出来吧,方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还请前辈不要见怪。”时年将手指点在了她的指节上,将那一道劲气给化解了开来。 阴嫔将方才那屏风碎裂之中被吓到的猫儿抱回了怀中,脸上从不悦转为了几分玩味,“怎么,朱家的男人上不得岛,便让这位来寻你?他们倒是父子二人都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不被欢迎的。” 她冷笑了声,“不过有外人上岛便需禀明日后娘娘知道,我想你应该做不出为了他杀人灭口的事情才对。” 楚留香做不出来,时年也做不出来。 本打算带了人就走的楚留香只能跟着第二日去到了日后的面前。 他这时常在波澜起伏的日子之中度过的人,已算是见过了不少天下英豪,但日后确实还是第一次见。 他本以为有阴嫔这样的怀怒而来的人在岛上,更有所谓的不许朱藻和夜帝上岛的条令,日后应当是个足够威严的架势,然而他见到的日后却像是个平和的邻家妇人,在用过了早膳之后温和而不失气度地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听闻过你救济给旁人不少钱财,龙虎镖局的镖头新丧,他的遗孀幼子得了你身边那位红袖姑娘送去的一万两,还有那两位趟子手的家眷。”她撑着额头,像是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中思考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但楚留香知道她说的一点不差,因为他才从李红袖的口中得知过今年银两的用途。 这位看起来两鬓已经斑白的妇人,居然连这点琐碎小事都记得清楚,也无怪说日后是个性阳动,过问天下之事的人,除了在五福联盟与大旗门之间的争斗中,她因为个人情绪左右而站在了五福联盟这边,但其他事情上,这是个绝对公平的审判者。 楚留香听她这么说反而稍微放下了心,她说的不是听闻你是那踏月留香的盗帅,而是他这结了点善果的好事。 不过日后的下一句便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当我常春岛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娘娘说的是。”楚留香拱了拱手。 他自打上岛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担心师妹在我这里受委屈本也算是人之常情,但规矩不可废,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日后缓缓开口道,“你来之前我跟阴嫔聊了会儿,这个建议是她提出来的。 在她与旁人的事情上她不占理,不过经年累月的事情故人又大多离世,我不便多问了,但她与夜帝那好儿子的事情上,不占理的不是她,所以她势必会提出些麻烦的要求,你在应诺之前可得想好了。” “请前辈但说无妨。”楚留香回道。 时年刚想说话,日后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你答应过不会求情的。” “不,我是想说,了结上一辈的恩怨,平熄阴嫔前辈的怒火,算来我这做人徒弟的也有责任,若要楚师兄做什么,我也一道去便是。” 日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没说是否应允,只是继续说起了阴嫔提出的两个要求,“这两件事你能做到任何一种都可以。第一件事,西方星宿海极乐宫之中,有一株十三年结七枚果子的玉蟠桃,有养气驻颜延年益寿的用处,你若能取来三枚,此事便就此作罢。” “极乐宫宫主夫人孙不老曾有扬言,此生绝不让丈夫看到她年华老去的样子,这西方极乐宫的盘踞之地,更是他们以智斗算计来的轩辕野的离愁宫,当年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拿下这地方,如今便也会用多少力量来保护这株珍宝,阴嫔前辈实在出了个大难题。”楚留香苦笑了声,“请娘娘说说看另一件。” “同为西北,石观音如今密谋龟兹国的宝藏,意欲挖掘出极乐之星的奥秘,这第二件便是抢在她前面找出龟兹宝藏的奥秘,龟兹的珍藏之中有一种名为黑玫瑰的奇花,将那朵奇花带过来,也算你过关。” “不知道这二者选一的难事,容在下的宽限期是多久?”楚留香问道。 “半年。”日后回答道。 “好,那便以半年为限。”楚留香刚答应下来便看见时年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正想开口问,听她开口说道,“三个多月前我去过一趟龟兹,当时的龟兹国王手下的人尚未叛变,他还没落到在外流亡的地步,我混进那宴席之中,他在酒宴之上将极乐之星摆出来炫耀,我如今细细想来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倘若日后娘娘允许的话,不如先让师兄同我一道去查清楚那海上蝙蝠的底细,而后我与师兄一道去西北。 算来我杀了石观音一个儿子,间接也害死了另一个,是有一笔账要与她算一算的。何况不瞒日后娘娘,我身边的阿容,当时与我一道从石林洞府逃离的时候,闻听她的父母可能正是死在石观音手里,此事也需算一算。” “龟兹的事情上,我也比楚师兄多知道些,何必费无用功。” 时年这番话,无论是从情理还是道理上都说得通。 “那这些日子……”日后打量了一眼楚留香,他留在岛上等待蝙蝠岛背后主人露出马脚实在不合适。 “他可以住我师祖当年住过的地方。” 楚留香本以为这是个艰难困苦的地界,从日后的表情中也能看出这一点。 然而当他乘坐渡船到对岸山崖,跟着时年推开石笋,从极其狭窄的石板之间穿过,穿过了阴森潮湿的走道,进入的却是个石床石桌一应俱全,干净整洁的地方。 而还不止如此,她按动了石床,床后居然露出了个洞穴暗道。 秘道之中明灯如昼,楚留香已经隐约想到什么了。 果然在走完了这条秘道后进入的圆形石室,满铺的帘幔皮毛,青石雕镂的家具,充当照明的夜明珠垂帘而下,洞中还有一股窖藏美酒的香气,这分明是个世外隐居之地。 一旁书架上摆放的武功典籍,正是出自夜帝的手笔。 “师祖这人,你让他不享受度日他浑身难受,虽然被囚此地,外面那间要做样子给日后看,里面这间却……” 却深谙糊弄学的真谛了。 “师兄舍命来救,我自然不能让师兄吃亏,师祖留在此地的东西师兄若有需要随意翻看便是,劳驾师兄等我的消息了。” 楚留香不由笑了出来,“他在此十余年都不曾被人发现过这洞中玄机?” “何止,他还总把自己关起来从那石板石笋之间探出个头装可怜,可惜日后娘娘也不吃这套就是了。”时年也不由佩服师祖的演戏功夫,更佩服日后的说一不二,“至于大多数时候,他便在这洞中饮酒作画。更有人相从,也不觉得寂寞。” 时年本以为应当最迟一两个月便能接到蝙蝠岛卷土重来的异动,然而直到镜子告诉她,已经又可以去往下一个世界,她也还没收到日后传来的可以有所行动的指令。 她有些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现在便去。 可她这百无聊赖地翻动镜子上的剪影的时候,赫然看见了嫁衣神功原版图册的剪影。 铁血大旗门的镇教神功,经卷形式时年还从未见过重样的,映衬着它的正是那落日大旗。 所以她也绝不会错认! 第96章 096(嫁衣神功卷开始啦) “嫁衣神功?”时年不由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所去的世界跟她此时所处的,无论是朝代风俗还是武功都很难寻找到相似之处,第二次去的则要像得多,譬如说花满楼和原随云的流云飞袖。 这一次的相似之处在嫁衣神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却多少觉得有些微妙。 【你这是翻一翻之后又打算去了吗?】镜子有些疑惑。 “去。”时年下定了决心。“不过你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 【你放心你放心,上次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而已。】 时年不敢对镜子抱有太大的期待。 所以她手中握紧了一把飞刀,以确保自己落地之后可以随时动手。 传送的晕眩感还未过去,她已经睁开了眼睛警惕地看向周围。 这是个孤月天悬的夜晚。 周围只有崇山峻岭,除了阴风怒号愁云凄迷之外,看不到丝毫有人烟的踪迹。 天气是冷了些,好在这万籁俱寂的样子,也确实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模样。 【我就说,我的业务能力还是很熟练的,之前的一点点小意外这不还帮了你点忙吗?】镜子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如果它有的话。【我看你还是先找个地方过夜吧,等白天再找找出路。】 时年朝着周围又仔细观望了一番,忽然看见远处的山坳之中有零星的灯火。 她顺着山岭间的小道朝前,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星点灯光才变成近在眼前,但此时这一座山岭之中的村庄显然已经到了灯火将熄的时候,仅存的一点灯光也在此时暗淡了下去。 只剩下了几盏在风中哔啵作响的灯笼,还在摇曳着将熄未熄的光。 “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时年问镜子。 她敏锐地闻到了风中的一点残存的血腥味,这绝不是杀猪宰羊之后留下的气息,而是人血的味道。 但此地的房屋簇拥在群山冰雪之中,月光在雪上映照出了森寒却清冽的光,让此地的夜晚看起来尤其静谧。 她这一路走来也注意到了一件事,这里的山间皑皑白雪并非是因为寒冬,嫁衣神功在体内的运转让她足以寒暑不侵,所以她此时所感觉到的微妙不适是因为—— 此地海拔不低。 “我总觉得我好像又被你坑了……” 镜子忍不住嘀咕了句辩解上次只是特例。 但时年没顾得上他在说什么。 因为正在此时,她忽然看见一道黑影掠过,从另一侧的山壁之上,宛如一朵漆黑的云飘落了下去。 不对,此人动作之中虽有云的轻柔,却要比云快上太多。 峭壁直立,若要做到在这山壁上垂直落下还控制得住速度,此人的轻功恐怕不在她之下。 追上去看看! 时年顷刻之间做出了决断。 这三个月里她除了在等待蝙蝠岛主人卷土重来的消息,却也没忘记在日后的指点下,将此前那份手札时候心内萌生的问题向她咨询。 日后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她的感触如数家珍,但人活到她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不必如此较真,能有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要紧得多。 时年或许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身上有太过深重的夜帝门下的烙印,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日后谨慎考虑了。 但常春岛中人活在她的庇护之下,要自己去打破一些束缚,诞生出一个足以顶下这份担子的领头人,恐怕已经不是她有生之年能见到的事情,与其让常春岛的传说终究成为一个传说,她想试试看这个还大有可为的年轻人能做到哪一步。 所以时年此时的嫁衣神功内功虽然仍旧卡在那个临界点上,但反复打磨压制,真气流转的顺遂远非三月前可比。 何况,还有夜帝所囚石室之中留下的心得。 这二者的叠加作用之下,她或许还差着日后一点火候,却已然可称当世最顶尖的几位高手。 那黑衣人的武功乍看之下居然不在她之下多少,除非她只擅长轻功。 所以这绝不会是个简单的地方,等她搞清楚了再来找镜子算账。 时年紧追那黑衣人而去,呼啸的阴风之中,她像是混杂在风中的一点尘埃,完全没有丝毫被前方的黑衣人察觉的可能。 这人似乎也是第一次来这个村庄。 她接连在几个屋子外透过窗户往里看了看,最后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 时年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也顺便留意着周围。 方才她在山岭之上所闻到的血腥味并非是她的错觉,此地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有股腐臭腥烂的气味简直像是浸透在这一间间屋子中一般,即便周围的积雪上还透着股冷气,也压不住前者的气味过于浓烈。 她此时正伏在黑衣人身后的房顶上,看到这不仅身着黑衣还戴着个漆黑头套的夜行之人,正在透过窗扇看着屋里床上安睡的一个小少年。 她忽然发现这个黑衣人恐怕是个女人。 因为她露在夜行衣外面的那只手,纤细柔美,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 这场面其实有些古怪。 屋里的那充其量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仿佛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平日里所处的温度一般,外界的冷意也丝毫不影响他选择赤着上身入睡,在这具尚未长开的稚嫩身体上,分布着十数条刀疤,或者更多。 最醒目的一道刀疤在他翻来覆去之中正好被时年收入眼底,那是一条从眼尾划拉到了嘴角的伤口。 虽然有这道伤口在,毋庸置疑的是,这是个绝顶的美少年。 这也让外面站着的这位,多少看起来有点像是个奇怪的窥视者。 但她显然不是,因为她看了片刻,手心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后,突然如同一道疾电掠入屋内,直接将人抱了出来。 时年看得出来,她在这将人抱起动作的瞬间,已经点住了对方的穴道。 她径直将此人带上了山。 不像是方才在暗中窥探时候的情绪莫名,而是突然将人毫不留情地丢在地上,一道气劲解开了这地上美少年的穴位。 那人倒也挺有意思的,发觉自己被绑出来后,居然也没显露出慌张,而是揉了揉眼睛慢条斯理地改了个舒服的坐姿,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向面前的人。 “是你啊……”少年打了个哈欠。 这懒洋洋的动作越发显得他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然而迎接他的,是打从这黑衣人凌空挥出的一巴掌,他的脸不见得有多红,却被打得一个激灵。 “你是不是忘记我上次跟你说的什么了?”黑衣人沉声喝道。 时年对声音的变更很有一套认识,自然也听得出来,从黑衣人口中发出的男人声音,正是经过了变调所致。 不过她此时将手拢进了袖中,恐怕正是为了防止露馅。 “你说我应该姓江,不是小鱼儿而是江鱼,我爹叫江枫,是被移花宫中的人害死的,一定要去找她们报仇。”小少年回答道。 他这懒散的样子在说到江枫被移花宫害死之时,也一点儿不像是在说一件要紧事,时年都难免怀疑他是否真将对方的话放在了心上,更何况是这站在他面前的人。 黑衣人冷冷开口,“那你为何还没有行动?” “你说了我就得信吗?”他那双方才还有几分困意的眼睛里,现在闪动着一股子俏皮劲,越发让那道脸上的伤疤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起来。 “那天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也没说就丢下我跑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那移花宫的仇人,自己打不过却要我这鬼见了都发愁的未来天下第一大恶人来替你解决,这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黑衣人当然是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的。 时年从后方看去,觉得她的肩膀微微一动,像是被眼前的小少年气得不轻。 但她依然镇定地回道,“找十二星宿,他们有人能告诉你。” 然而迎接她的是这小少年的一句“知道了知道了,等我长大成人,学成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再出这恶人谷去找十二星宿玩玩,你也说了我的对手是移花宫……” 他突然感觉到面前的黑袍人身上爆发出了远比谷中任何一个叔叔伯伯阿姨都要可怕的气场,压得他近乎窒息。 这惊人的威势之中黑衣人的声音凝成一线传入他的耳中,宛如寒冰冷剑,“身为人子你连报仇这点担当都没有,如何还配做个人!”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人的手中,却突然看见一道璨然的刀光从黑衣人的背后袭来。 他打小在恶人谷中长大,谷中的杜杀伯伯就是个用刀的好手,所以他对刀当然不陌生。 这一道刀光轻柔似梦,却卷挟着雷霆之威,比杜杀伯伯那杀人的刀更让他觉得躲不过避不开,也分毫不弱于这以内劲震慑他的黑衣人。 紧跟着刀光而来的青衣少女,纵然夜色深沉也被冷寂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小仙女,不过或许这是个小魔女也说不定,因为刀光击断了黑衣人的真气怒风后,她那张灵秀绝尘的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容,开口说道,“我说这位不敢真面目示人的姐姐,哪有你这么教育人的。” “虽说打是亲骂是爱,这把人都要打死了可起不到你要的效果。” “你是什么人?”黑衣人死死地盯着她的手指。 正是她指尖夹着的一柄薄如蝉翼的飞刀发作的刀气让她本能地觉得危险,此刻这把飞刀在她指尖灵活地转动,青影如雾,像是随时都会重新出手。 “我是什么人不要紧,总归我见着了你蹲守在这小家伙的窗口看了半天,然后把人拎出来。” 小鱼儿发誓他看到这小仙女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感慨世风日下的神情,尤其是当她的眼睛落到他这依然裸露出伤疤的上半身的时候。 他面前的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眼睛都漂亮得惊人,现在大的那个听闻此言,明亮的眼波之中闪过了一丝压制不住的怒气。 不错,那黑衣人是个女人。 他小鱼儿从恶人谷里别的本事不敢说学会,从哈哈儿那里察言观色的本事没少学,这可是他将来混江湖不被人骗个底朝天的资本。 所以他早已从对方这不经意地拨弄头发,将他掳劫出来也刻意避开了胸前,声音绝非常态这些端倪里发现了她的性别。 他也早已经从谷中神医万春流的口中获知了那位药罐子叔叔的身份,正是这黑衣人所说的江枫的结义大哥燕南天。 所以她说的或许是真的没错,但也不代表他小鱼儿就得站在原处挨这位来告知他身世的“好心人”的打,现在有人替他出了这口恶气,他别提有多愉快了。 “你找死!”黑衣人的牙缝之中挤出来了几个字。 黑袍如墨云袭来,时年方才便觉得对方的水准与她相差无几,此时直面这黑衣人的招式更觉得如此。 回应这一击的是她手中的飞刀悬线。 同为袖子里藏东西的,时年如何看不出她这袖中藏了一把短剑,可短剑这样的武器太容易暴露身份,她既然黑袍蒙面而来,为了不暴露身份就当然不能用。 时年初来乍到此地,正是不熟悉情况的时候,才不跟她讲什么一方不动兵器另一方也不动的规矩! 出刀便是了!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狐疑之色。 她那如玉的手掌与飞刀之间发出了一缕金石交击的声音。 若是一般的兵器早已经在她这一掌下断裂破碎,可别说是那把来势惊人的飞刀了,就连那飞刀之后的透明细丝都不曾为她的掌力所摧折。 另外的三道刀光也已经直追而来。 刀光缭乱群线错杂,黑衣人急退而出的速度已是小鱼儿从未见过的快,那四把飞刀却有如活物一般死死纠缠。 这山岭之上,能交手的地方便只有这么点大,她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她必须应战! 掌影翩然,气劲扭结牵制着两把飞刀,在即将扑向她的咽喉之时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骤然转向朝着旁边的飞刀撞去。 而她掌势如剑,飞虹一般的剑光朝着另外两道丝线斩去。 剑光映雪,那双秋水为神的眼瞳中不知道是剑光还是雪色,总归是一片凛然的杀气,可惜她无法出全力制敌,对手更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高手。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 她本以为对方与神蛛凌空银丝渡虚的黑蜘蛛有什么联系,可在这短短数息交手的十数招里,她如何看不出,这丝线绝不是黑蜘蛛那南海神蛾的丝,她飞刀控线的技法更不是利用那种特制的机簧筒,那分明是依靠着极其高深的内力做到的刀随意动。 黑衣人怎么也想不通如今的江湖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连她都不知底细的高手。 奈何不了对方的飞刀那便近身! 她头上的面罩像是要撞上飞刀之时,却骤然身形如流波从刀线之间穿过,四把飞刀被她那古怪的掌力对撞的一瞬,她飞身而来玉手将至。 她看到的却不是这青衣少女收刀回防,而是她抬眸间眼波沉静,扬袖出掌血色横行。 黑衣人怎么会不认得这内劲宛如真炎炽火的内功,可内功此刻运转的不是剑,而是掌,更是天地霸绝的一掌。 “嫁衣神功!”她忍不住惊诧脱口而出了自己原本的音色。 那是一道冷清如玉碎的声音。 对手这一掌天雷地火袭来已经够让她郁闷了,更郁闷的是不知道何时那被她带上山的小鱼儿攥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的绳子已经从山上滑了下去,一边滑一边还高喊着—— “屠姑姑!各位叔叔伯伯!!有人闯入恶人谷了!” 第97章 097(二更) 恶人谷! 时年虽然不知道此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却也知道能叫这个名字的想必不会简单到哪里去,而这个才被她救下的小鬼转头就来了一出跳崖喊人,实在是很有小恶人风采。 她再一次觉得镜子所谓的安全地方属实很有待考量。 黑衣人的掌力与她的霸绝人间掌劲相对峙。 一方是寒冰,一方便是烈火。 在小鱼儿的呼喊下,恶人谷里的灯光在顷刻间便已经亮起了大半。 山谷之中的星火将岭上也映照出了一带血色,但都不及这两位绝顶高手交锋之时迸溅的气劲。 “早知道我也不拦你了,反正他也不听你的话去报仇,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必劳阁下挂心。” 既然已经暴露了声音,黑衣人也懒得多加隐藏了。 然而她万没想到这分明在对掌之中占据上风的家伙,忽然足尖压地后撤,连带着飞刀一并流转而回,下一刻,她露出了有些恶趣味的笑容,两把飞刀急掠而出,割断了拉住小鱼儿的绳索。 这十三四岁的少年确实在恶人谷里学了一身好本事,可也远没到能自如地从崖上飞落的地步。 刚冲出房门的杜杀绝佳的夜视眼力便看见小鱼儿一声惨呼从山崖中段跌落了下来。 绳子断得太快,小鱼儿本打算不够的长度用刀扎进山壁中爬下来,让上面两位打个痛快,他就当个舒服的旁观者,结果还没等他落到绳子的末端,把刀拿出来,已经被对方这一下断绳坑得要摔死了! 江鱼变成鱼饼可一点都不好玩! 小鱼儿脸色一白,但他又突然看见那虽然告诉了他背景身世却对他不假辞色动武的黑袍人,竟然纵身跃下直追而来,伸手挑起了他的衣服拉住了下落的趋势。 也几乎在同时,一道袖舞流云卷住了他的腰,这个割断绳子的家伙居然也没真要让他死的意思,而她还趁着这黑袍人心神大乱之际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扯下了她的头罩。 在这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头罩之下是一张风华绝代的玉面冰容,江鱼发誓,就算是屠姑姑这个专好扮演成女人的易容高手,恐怕也折腾不出这样一张脸,当然更扮不出那丢他下来的小魔女的脸就是了。 不过现在这张脸上尤带三分震怒,让她这本就气势极盛的容色更添冷意。 小鱼儿的面前那只拎着那黑面罩的手又与黑袍女人对了一掌。 掌风震荡让他再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这大小美人到底谁更好看一些,他几乎觉得自己的气血也被这掌力催动沸腾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好在他突然又飞了起来,腾空后落下,被李大嘴接了个正着。 空中的青影与黑影也在对拆了十几招后各自翩然落在了屋顶上。 小鱼儿刚缓过一口气来,便看见几个叔叔伯伯的脸色都变得万分奇怪而惊惧。 “你们怎么了?”他小声开口问道。 穿肠剑司马烟哆嗦着嘴唇,挤出了几个字,“移花宫,邀月。” 这张脸或许不足以证明,可这明玉功出招的特征与那移花接玉的功夫却将她的身份暴露无遗,何况江湖上谁都知道,秀外张三娘,深宫邀月色,绣玉谷移花宫大宫主邀月正是这天下间最美的女人之一。 小鱼儿迷茫地抬头望去,他想不通为什么移花宫宫主要多此一举跑过来告诉他,他的仇人就是自家的势力,还要在他险些摔下山崖送命的时候救他一救,这更是一件没什么道理的事情。 但显然不只是司马烟一个人作此判断,也就意味着她确实是邀月无疑。 “那另一个呢?”小鱼儿好奇得很。 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邀月此时已经并不在意从袖中拔出了那把墨绿色的短剑,碧血照丹青的威名足以与燕南天的纯阳无极剑一争高下,然而在她对面的那把幽碧色的飞刀,被这青衣少女如短刀一般握在手中。 短刀对短剑让人看不清到底这刀光剑影之中是谁占据上风,可以确定的是,这把薄得让人觉得足以一击即碎的飞刀,在与碧血照丹青的交锋中居然丝毫也没有被那把神兵所制的征兆。 “看不出来。”杜杀摇头。 “一看你就不会说假话。”李大嘴眉头一皱,“这家伙别的不好说,内功心法和燕南天分明就是一样的!” 小鱼儿眼神一亮。 但他总不能在谷中其他人面前露出他已知道些真相的端倪。 这说不准就是燕伯伯的徒弟或者朋友,或者看她的武功是那种驻颜有术的老妖怪,是燕伯伯的师姐师妹也说不定。 杜杀沉声道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又如何?那你说说现在要怎么办?” 十大恶人之首的血手杜杀若非燕南天的好友路仲远所迫,如何会躲入恶人谷中来,更若非是燕南天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小鱼儿闯入谷中,他又如何会不得不自断一臂来保全性命,变成如今这铁钩取代右臂的样子。 现在看到一个纵然招式与燕南天没有半分关系,却在内功心法上同为嫁衣神功的人,他甚至觉得断臂处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阴九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几人背后。 他这半人半鬼的神出鬼没来得毫无动静,若非他阴恻恻地来了句“猛虎相斗不正是我们这些豺狼的机会吗”,他就好像还在谷中哪个地方躲着窥视一般。 哈哈儿眼珠子一转,觉得阴九幽说的不无道理。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更何况还一边是邀月一边是看起来与燕南天关系匪浅的人。 倘若只有一个,毕竟她们并不像燕南天当年一般,江枫与花月奴的灵柩带在身边,更有小鱼儿这个拖油瓶,那么容易被他们算计埋伏,他们现下早四散而逃了,可如今这两位绝顶高手眼中像是完全没有他们其他人的存在。 当真得手的话—— 光是一个邀月都够让他们声名远扬的。 而此时的邀月越打越觉得心惊。 如若说起初她只觉得这小姑娘不过是仗着内功之威逞能,如今看她这刀光如电,双手短刀并作,在这阴沉的夜风之中划过一道浓艳的苍翠之色,丝毫不逊色于碧血照丹青那森冷的一道墨绿色,如何还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少胜算。 刀光轻佻散漫,却将剑光死死地纠缠在了其中。 她打从明玉功八重无人无我,物我两忘之态达成,在当今天下已经罕逢敌手,如今却被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打得有些束手束脚。 不错,这确实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邀月自己依靠着明玉功的寒冰真气得以青春长驻,自然分得清时年的那张脸到底是当真年少还是老怪物顶了层新皮。 何况她此时眸光中有种她二十年前或许会有的朝气蓬勃的野心和胜负欲。 虽然其实时年现在只是觉得,居然能遇到个跟自己几乎平分秋色的对手—— 实在有趣! 比跟日后娘娘练手的时候她还是被挨打状态,要让人愉悦得多了。 呼啸奔涌的内劲其实完全收敛在她的身边,邀月的明玉功纵然能牵动他人的内力损耗,也无法在此时就对她造成什么干扰,。 苍碧的剑光朝她袭来,映衬得对方那张泛着玉石莹润之光的脸上越发有种捉摸不定的冷淡,可回应这道剑光的刀光足够快也足够利。 时年另一只手变刀为掌,反掌拍出,与邀月朝着她肋下击来的一掌正正相对。 她几乎觉得在这种棋逢对手的交锋中,内功的运转要比打那些小喽啰和被动挨打增长得快得多。 然而此时偏偏有那么些不太长眼的,非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她的雅兴。 刀光勾缠住剑光之时,一只布满芒刺和剧毒的手套朝着她背后袭来,在邀月的身后则有一道鬼魅一般的黑影闪来。 两侧袭来的一边是屠娇娇,一边是哈哈儿。 时年与邀月对视了一眼,分明两人上一刻还是各不相让的对手,这一刻却—— 她折腰仰后之时邀月的剑锋一剑击破了杜杀的追魂血手,而时年手中飞刀脱手,一刀钉穿了那仿佛夜幕烟霭的阴九幽的身躯。 移花接玉的内功之下,屠娇娇与哈哈儿径直撞到了一处,两人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了他们的胸前。 一道可怕的内劲摧古拉朽袭来,血肉迸溅胸骨断折的声音从两人胸前传来,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丝毫的反应,已经被击飞了出去。 青云漫卷,时年的两根手指伸出,捏断了紧随而来的司马烟递出的长剑,邀月一掌飞袂,击退了另一边的李大嘴。 小鱼儿看得眼睛都要直了,因为这两位像是全然没把满地躺倒的十大恶人中的几位看在眼里。 明灭的刀剑之光随着那两道掠影浮光而动,一道夜幕中的虹光闪动,他终于看见两人分开,只不过一个落在了他面前,一个则如凌波飞仙一般直上山岭,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鱼儿不由地咽了下口水,因为这留下来的正是那砍断绳索给他来了个不走寻常路的一击的青衣少女。 偏偏她还按着他的脑袋扬声问道,“阁下是不管这小鬼了吗?” 而黑衣人留下的回复只有一句冷冷的“随你”。 惨了,这小魔女不好对付。 她的手上居然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带上了一对银丝手套,小鱼儿本来想试试杜杀伯伯教给他的格斗技法能不能从她手掌的桎梏底下挣脱出来,但这银丝总让他有种自己的头发都被搅入其中的错觉。 “去给我找个躺椅来。”时年往这身量还没长开的小孩头上一拍。 小鱼儿这才如蒙大赦一般飞快地跑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穿妥了衣服,将躺椅搬到了时年的面前,还带来了一壶茶。 时年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搬来的躺椅,椅子倒不是坏的,只不过木工的打造刻意多磨了两个棱角,有人说点穴截脉,有人却喜欢点血截流,这椅子显然是后一种的门道。 而他端来的那壶茶。 茶当然没什么问题,茶杯有些问题,奈何她这青袍之下穿的正是金缕玉衣,是解毒的良药,他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坑坑别人还差不多。 “把你那个最胖的叔叔扛躺椅上去,他断了好几根肋骨得给个好些的地方躺躺不是吗?” 时年伸手一指,小鱼儿便看向了她说的哈哈儿叔叔。 他身上被开出的血槽和伤口此时也不敢说到底有没有止住血,看起来胸前一团血肉模糊,格外可怖。 “现在不是您是胜利者吗?”小鱼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回答道。 “但是我这人身强体壮,尊老爱幼,犯不着坐这个,他们要是死了我上哪儿找人问问题去。” 这话说的当然没什么问题。 所以她先拎着水壶和杯子给地上躺的六位一人来了杯茶也就同样没什么问题。 只除了小鱼儿不得不风风火火地冲进了一个房间,将里面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拖了出来,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给地上的几人好好看看。 被拖出来的万春流当然不会没看到方才因为她与邀月的对战引发的谷中的变化。 出手的几人已经是这恶人谷中最有本事的了,其他人当然不会自找没趣,此刻纵然有不知道多少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窥探着这里,却安静得像是只有这几个活物一般。 这本应是个会让人无端觉得恐惧的气氛,可她却好像浑然未觉一般,看着他一边给几人处理伤势一边将解毒的药给他们吃下去,等他退到一边后,她才走到了杜杀的面前,脚下踩着他那右手的铁钩,淡定地问出了个本没必要在此时问的问题—— “这里是哪里?” “明知故问。”杜杀觉得今日可算是他们几位一道栽了。 小鱼儿却出于直觉觉得她可能真的是认真地在问一个正儿八经的问题。 “恶人谷,昆仑山里那个入谷永不为奴的恶人谷。”他连忙答道。 他开口之时,她脚下的力道还真的轻了几分,他果然没猜错。 “这就是你说的安全的地方?”听到小鱼儿的回答,时年忍不住对不靠谱的镜子又一次发出了灵魂质问。 【这不是还挺安全的吗……】镜子讪讪一笑,【不安全的都被你给打倒了,还有什么不安全的,至于是昆仑还是中原,反正你在上个世界也满世界乱跑过了,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那说说你们这些人都是谁。”时年和镜子的对话并不影响她此时依然是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上继续获取情报。 她指尖夹着的飞刀让她那张脸都跟邀月一般在他们这里画上了自带威慑的意味,即便她的问题明摆着是个初出江湖的愣头青。 可哪有愣头青能跟邀月打成平手甚至还隐隐胜过一筹的,更是在恶人谷的地盘上反客为主成了当家做主的。 小鱼儿看向了大嘴叔叔,看他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这是天下十大恶人中的杜杀、哈哈儿、李大嘴、阴九幽、屠娇娇,还有一位是穿肠剑司马烟。” “十大恶人……”时年摸了摸下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踩了恶人窝了。“那方才跟我交手的那位是谁?” “那是当今天下的武学圣地绣玉谷移花宫的邀月宫主,”阴九幽伤得算是几人中轻的,听出她话中有几分兴味,连忙祸水东引,试图让对方的兴趣都放在那位身上,“听闻她年幼之时得到过一本名为神水宝典的典籍,功力大进,这才被上一任移花宫宫主选为继承人,传授她不世内功心法明玉功……” 时年心头一震,怪不得她方才觉得邀月的招式中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神水宝典正是水母阴姬的功法要诀。 第98章 098(一更) 阴九幽继续开口道,“也正是因为明玉功与移花接玉的功夫,让邀月单论武学造诣足以与凭借神剑决的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相提并论。” 他说这话的时候朝着哈哈儿看去,对方虽然伤重却还是对着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论起从对方的神情中读取消息,哈哈儿可不觉得小鱼儿这坏东西有青出于蓝的本事。 这青衣少女虽然功法上与燕南天同出一脉,但她在听到燕南天名字时候的无动于衷并非作伪,算起来还不如她听到神水宝典几个字的时候来得有些微妙的神情变动。 所以他们大可以放心这位突来恶人谷的高手,应当不是为了调查被他们折腾成了活死人的燕南天而来的。 “那你的功夫是什么?”时年松开了对杜杀那铁钩的压制,走到了阴九幽面前,这家伙一副脸色煞白中气不足的样子,时年又不知道他一来是这半人不鬼的状态将他当真整成了不行,二来她手中的飞刀像是又要突然给他来那么一下的样子,让他不由操心起了自己的小命—— 时年只觉得同为当个恶人的,霍休这种背地里是青衣楼总瓢把子,明面上是天下首富,无花这种人模狗样的大师,看起来好像要比眼前这被横扫一地的,看起来稍微有档次一些。 说到阴九幽,她又不由想到了日后夜帝之下风雨雷电四圣里的风九幽。 也不知道神水宝典的出现,嫁衣神功的标志剪影,是否意味着两个世界之间真有更多紧密的联系,说不准阴九幽还听过这位以九幽阴风控魂的前辈,但她眼看着这些人都将她当做了初出山门的隐世高手,她可不能随便问出这个问题。 “轻功。”阴九幽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个回复。 在能和邀月凭虚而斗的家伙面前说自己的拿手好戏是轻功,就算是他阴九幽也要点脸皮的,更何况她这飞刀一出,他轻功再怎么快也没能躲过,又有什么资格说这句。 但时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受伤倒地,或者说其实还能动弹,但被那一杯茶水灌下去整成了不能动弹的几人都问了个遍。 虽然刚才出来治伤的人也给他们解除了毒性,可谁让这小子记仇她割断绳子的事情,选的正是不那么容易消解毒性的药物,此时反而帮了她的大忙了。 时年问完了一圈又回到了中间站定。 她单手托着微微歪着的头,一手抱胸托肘,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深受小鱼儿近两年来迫害的恶人谷中众人都本能地打了个寒噤。 要知道这还是个比小鱼儿的武力值高出太多的家伙。 “我听说江湖上有个规矩,把这里的人都打赢了,这个地盘就是她的了。”时年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么个规矩?” 别的地方有没有这个规矩不知道,恶人谷反正是没这个规矩。 偏偏时年的飞刀一刀扎在了刚准备摇头的李大嘴的脑袋边上,而分明她是背对的对方。 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实在惊人。 他们本打算趁着恢复了来个一拥而上,现在也不得不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呢就不要你们这地方了,又冷又臭,天知道你们是怎么住得下去的。”她慢条斯理地踱步走到了那把甩出去的飞刀旁边,足尖踢了踢那弯曲的竹节柄,一下发力让这飞刀腾空而上重新落回到了她的手中。 “我只有两件事需要你们做,第一,我在你们这恶人谷中的时候,得用上宾之礼相待,我劝你们也别用什么带毒的东西招呼我,否则我也不妨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字号温家的毒,你们这里的神医到底能不能解开。” 温嵩阳送给她的剧毒,除了在对付十三凶徒的时候用过一点,剩下的还被她随身带着。 十大恶人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到老字号温家到底是哪一方势力,可她说的信誓旦旦,又不容别人不信她口中所说并非是个瞎编乱造的势力。 “第二,我这出山出的着急,没带什么盘缠,”她蹲下来用刀柄拍了拍李大嘴的脸,这熟门熟路的威胁操作看得小鱼儿眼皮一跳,突然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恶人谷的人,“我看你这身膘养的还不错,还有那个被打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的,说的就是你,想必应该给我整点盘缠出来不难对吧?” 这次她是在日后的地方发动的镜子,没处去准备行路的盘缠,当然只能让这些对她动手的人多担待担待。 她倒也不是没考虑过将这些恶人杀了干净,可有意思的是,这些人虽是齐名,彼此之间却像是各怀鬼胎自保为上,何况会藏匿到这昆仑地界的,未尝不是已然输了一段胆魄,一旦有了个引子他们恐怕反咬起来比谁都快。 她的刀也不是不挑挑拣拣一下对手的,犯不着做这没太大必要的事情。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屠娇娇抢先一步答道,破财免灾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给钱就能送走这个瘟神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时年对他们提供的住所挑剔了半天,总算才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自己要准备休息。 【你真的敢在这个地方入睡?】镜子犯起了嘀咕。 “是谁前面说的把危险都解决了,就不能算是不安全的地方?”时年回怼了一句,“行了,你别担心,我自有主张。” 若不表现得自己对他们的本事小瞧一些,他们如何敢相信自己晚上不会出门,去听听他们打算说什么。 “现在就要靠你了,那群人在哪里聚头,还是得你出个力。”时年将镜子摸了出来摆在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传送失利让他有了点心虚,他这探查的效率非同一般的高,水镜的画面微微闪烁,便已经出现了一个铜炉一片草药的场景。 倘若让时年自己来探查,她绝不会先想到这位大夫那里。 比起谷中的恶人,他的气质要中正宁和得多,更不用说她感觉在他救治那几人的时候,她感觉到此人与其他几人之间确实有种微妙的不合群。 但没想到,临到了夜间,这群恶人却是聚拢在了他这里。 不过时年伏在屋顶上,从缝隙之间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几人围着这大夫的屋子角落里的一张小床,床上盘膝坐着一个连呼吸都几乎已经停滞的身影。 “外面为何没有安排人把守?”最后进来的阴九幽问道。 “安排人把守才有问题,”哈哈儿回答道,“你可见过什么商量要事的地方是全无防守的?” “当然没有。” “这不就得了,那魔星对谷中的情况不太清楚,自然也不会想到就我们会在其他地方假模假样地安排人看守,自己却来到了这里。”哈哈儿伤势未愈,一笑起来就觉得今日被掌劲所伤的地方撕心裂肺的疼,但他也得笑,这样就没人看得出来他的情绪。 “何况我已经让人注意了,她一旦接近我们几个的房间,便立即发出信号来。”屠娇娇又补充道。 “那我就放心了。”阴九幽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嫁衣神功是看不出来的师承的,铁血大旗门都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少年了,就连当年与之齐名的神水宫也成了一片废墟,再是什么江湖风流人物,还不是连个名姓都不曾留下。” “只希望她不要真跟这修炼了同样内功的家伙有什么瓜葛。” “此外,她提到的老字号温家听上去是个制毒的世家,我阴九幽自认探查情报一绝,却还真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算来以毒发家的必然要让家里的毒物出去见见世面才好佐证其用途……” “算了,先不提这个了。”李大嘴沉闷开口,“万神医,这家伙这几年的情况如何?” 时年觉得这几人实在奇怪,在来看这位病人的时候,又可以称得上是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之前我就说过了,”万春流一边往药炉子里增添柴火,用这些动静掩盖掉他们小声说话的动静,一边回答道,“当年他的十四经脉已毁其八,身上更有了三十多处伤残,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我不过去是要用这三十处伤试验出三十种草药而已。” “这五年来他的情况一点起色都没有,可见是这药人的身上也已经有了抗药性,加上伤势实在沉重,纵然他是昔日的第一神剑,筋骨强劲远非常人能比,现在也回天乏术了。” 万春流话音刚落,便看到屠娇娇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喜色,“照万神医这么说,他这试验药方,给我们将来做准备的用处也已经没有了,我们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 她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李大嘴旋即笑道,“再让我把他给连肉带骨头一起吃了,保管让那魔星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有个人的痕迹。” “再说了,他怎么说也是带着小鱼儿进来恶人谷的人,这小子皮是皮了点,但也当真讨人喜欢,我可不想哪一天他发现这家伙的身份,反过来找我们的麻烦,要知道他可是我们联手培养出来的天下第一大恶人。” 时年听到这话,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前面没把这里人都杀了。 尤其是那个居然吃人肉的家伙。 但看来此地还有些江湖秘辛,她既然来此一趟总不能白来,更不能当个糊涂人。 等摸清楚了再杀也不迟。 她从这他们这一番话里就听出了不少东西。 那小床上坐着的活死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阴九幽口中足以与邀月并驾齐驱的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 时年和邀月就算今日不联手,照样可以将这恶人谷中打得人仰马翻,想必对这位天下第一神剑来说也是一样的。 可他经脉损伤筋骨断折,若非还有残存的一息内劲在血肉之中游走,他恐怕早就已经死去多年了,就算是万春流是个神医也不会例外,偏偏嫁衣神功的内劲足够坚韧,维持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也不知道当年这几位恶人是如何将他擒获的。 再有移花宫的邀月冲着小鱼儿而来,从他口中更是说出了邀月一度提醒过他,他爹是江枫,他应该叫江鱼,燕南天更是带着他进入了恶人谷这样的地方,其中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时年记下了这些名字,决定之后再行探查。 【你记下这些有什么用,又不关你的事……】镜子说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我对邀月还挺感兴趣的。” 镜子有点发懵,好在时年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邀月的实力对我来说正是突破的磨刀石,所以如果我能知道更多和她有关的事情,或许能让她拿出更好的状态来跟我比试。” “至于燕南天……” 时年有点意外,这么快就遇上了嫁衣神功的修炼者。 第一个世界的箭没见着,刀却是苏梦枕的红袖刀,第二个世界夹住剑的手指,正是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这两人虽然不能都算是活蹦乱跳,但怎么说也得算是能吃能睡能打架—— 怎么到了这里这位,就惨到不仅是个活死人,还要被当做是个药人了,现在更是有可能要被人拆吃入腹了。 万春流听闻屠娇娇和李大嘴的话后露出的些微慌张并没有逃过时年的眼睛,看起来这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时年决定帮他一把。 她来得时候毫无声息,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分毫的动静,轻得就像是一片突然开始落下的雪。 然而万春流的理由说服不了其他几个要让自己的命更稳妥些的人,只能眼看着李大嘴的手已经伸向了无法动弹的燕南天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彻山谷的声音,“出来!胆敢偷盗常春岛秘宝离宫,你真以为自己躲得掉吗?” 这声音惊动九霄,赫然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在屋里的几人哪里还顾得上要不要杀燕南天灭口的事情,他们飞快地冲出了屋子,却看到了一张与那个小魔星别无二致的脸,只不过她穿着一身金缕玉衣,神情冷淡如冰,与移花宫的那位想必很有共同语言。 双胞胎并不算太罕见,武功都能算登峰造极的双胞胎应该也……也有可能对吧?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却得不出个结论。 这立于风雪之中的华服少女,冷冷地看向了走到她视线之中的几人,“她人呢?把她交出来!” 第99章 099(二更) 恶人谷里的这些名字足以让小孩止哭的人,头一次体会到有苦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跟邀月打起来的那位不讲道理,如今来的这位就更加不讲道理了。 上来便是要交人。 可这年头交人也得是拿得下人才能交吧,那位可不是他们能解决的。 “这位姑娘……”阴九幽刚开了个口,便感觉喉咙上已经被一只手扼住了。 这只明明轻柔如幽兰的手,顷刻之间让他感觉到了如坠冰窟命悬一线是什么感觉。 如此近的距离下他当然也看得见这身着金缕玉衣的少女的眼神。 与之前那人横看竖看都有几分天真而恶劣的感觉不同,她要冷淡肃杀得多,纵然华服在身,也有种霜雪覆临之感,随着她指尖扰乱的真气,本算是几人中受伤偏轻的阴九幽也不由呼吸困难了起来。 “带路。”时年吐出了两个字,丝毫不给人回绝的余地。 命门受制,阴九幽当然只能领路。 “她方才就住在这一间……”走到房前他哑着嗓子开口。 这么大的动静,若是人还在这里的话,早就应该出来了,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显然是已经跑了个没影。 阴九幽实在想不通他们这好好待在恶人谷这样的与世隔绝的地方,会从中原来昆仑地界的这十几年来除了走投无路投奔恶人谷之外的,也就那个不要命的燕南天,为什么会命犯煞星,还一犯犯两个。 她依然没松开这只随时能扭断他脖子的手,一脚踹开了房门。 几乎在房门开启的瞬间,室内的昏暗中射出了一把飞刀。 阴九幽呼吸一滞,他下意识便以为他要被用来挡刀了,好在这飞刀虽快却摆明了不是由人发出的,时年抬手轻松地夹住了这把飞刀。 “拿个火折子来。” 入谷最晚的司马烟被她的眼神扫到,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 被火光照亮的室内盘根错节地固定着一根根银丝。 他们见到过这悬系飞刀的银丝的韧性,如今上面更是带着一层幽蓝的毒光,司马烟惊得倒退了数步,又硬着头皮将火烛朝前伸出些让这少女看清楚屋内的情况。 好在她指尖一拂,火折子上的火星将桌上的油灯点了起来。“滚到后面去。” 谁都看得出来,这些银丝交错在房中,正是为了防止有人夜袭,而如今从床边到侧窗,银丝似乎被拆掉了两条,留出了一个人能走出去的通道,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不出意外的话,人正是从那里逃离的。 阴九幽突然感觉到自己喉咙上的那只手被松开了。 这金缕玉衣在微弱的烛光与屋外的月光下熠熠生辉的映照下,泛着让人心醉神迷的辉光,可惜他只感觉到恐惧,因为她伸手便取下了那丝线,像是完全不被上面的毒药影响。 外放的真气收敛着只在她的指尖附着了些许,室内的光线很难让人看清她玩的这点小技巧,何况这些人今晚被邀月和她打伤,胆气已经丧失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屋外的几人都不敢说话,看着屋里的姑娘神情莫测地将这些带毒的银丝握在手里,放入了锦囊之中挂在腰上,几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腰上还挂着个玉制的腰牌。 然而无论是她口中的常春岛,还是她此时腰牌上的金风细雨楼,对他们来说都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但她有此等本事,显然犯不着来骗他们这些人。 “这谷中可有会作画之人?”时年开口问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头否认。 小鱼儿从远处他休息的地方蹑手蹑脚地溜过来,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几位叔叔伯伯乖巧得跟个鹌鹑一样的场面。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自诩已经能在恶人谷里折腾得风生水起的人,还是差了几分火候。 起码……起码也得做到像这位姐姐和上一位姐姐一样的本事才行。 华光笼罩显得格外庄重贵气的少女用一脸你们怎么这么菜的表情环顾了一周,绷着脸开口道,“去拿纸笔来。” 恶人谷虽然没什么文化的人居多,却也不至于纸笔都没有,尤其是李大嘴入谷之前也算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 夜帝的妙笔丹青一绝,时年虽只学了大半,却也已经称得上是拿得出手了。 她在画纸上勾勒出的是她的面容,只不过画中人的神情却远比她此刻表现的跳脱得多,身着的也是一身青衣。 屠娇娇和哈哈儿对视了一眼,这两位恶人中的智囊都看不穿这姑娘此时的用意—— 她总不会真的无聊到在这儿画画玩。 画纸上的彩墨还没干透,这张画纸就已经被她丢到了屠娇娇面前,她刚伸手接过便听见这姑娘开口道,“拿着这张画像去找人,找到了报与我知道。” “这分明是你的事情为何要让别人去做?”阴九幽摸着脖子还心有余悸,听到他身边的李大嘴开口发问,自己不由心头一紧。 “因为我不认识路。”时年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谷中好像一时之间只有冷风之中碎雪飘动的声音。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不认路这种理由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还用这个由头来支使别人替她办事。 江湖上老一辈的两位绝色中,有深宫邀月色之名的邀月久不出移花宫,他们今夜才见到,秀外张三娘是慕容家的表亲,倒是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他们几人藏匿进恶人谷之前倒也见过。 比起那位玉娘子,此刻这颜如玉色的少女更有一种气度雍容唯我独尊的贵气,比起邀月她又多了几分人气和任性之态,以至于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竟然还有种让人无力辩驳之感。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听命行事。 “恕我直言,阁下既然说了,那位是偷盗了什么常春岛秘宝,那便是你们自己门内的事,何必扯上我们恶人谷。我们虽打不过你,却也不是非要听从你的命令行事!” 时年似笑非笑地看着说出这话的李大嘴。 在这张带着冷意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宛如春水浮冰,有种乍现的惊艳,然而下一刻,她手中的画笔宛如一支流矢从她手中抛掷而出,李大嘴飞身后退却还是敌不过这支笔袭来的雷霆之势。 他身形一顿,那只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毛笔已经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咽喉之中。 他伸出手想去抓住这支笔杆,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抬手的力气。 他壮硕的身体倒了下去,鲜血泼洒在只积了一层薄雪的地上。 时年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无论其他人的罪孽如何,吃人的人总是没什么好计较的余地的,打破了这个底线人同畜生也没什么分别,所以这样的人杀便杀了,难道她还要问问他有什么苦衷不成。 她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圈,开口道,“因为我比你们强,这个理由不够吗?” 这个理由如何不够…… 可他们深入恶人谷便是知道自己不是自己仇家的对手,只有在谷中扭结成团,方能震慑一方,现在留在谷中是早早等着这姑娘动手将他们一个个解决了,出去是被仇家发现联手围攻而已。 一个早死一个晚死,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跟这个家伙拼了。 他们尚未来得及有动作,便看到她慢条斯理地将手伸向了研墨的墨碇,似乎要将它当做自己第二个武器,又开口道,“你们也不必如此一副我要让你们去送死的样子,那个绿衣服的你的易容本事看起来不差,大可以出去之后便改头换面,我只需要你们做到,将这画像给我传遍大江南北,我要这个叛出师门的家伙无处藏身!” “到时候我要如何抓住她,认不认得路都不重要。” 屠娇娇与她的目光对视,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易容的。 要说易容功夫,这可男可女的恶人比之时年还要强上一些,然而她用着上一个身份的时候,已经将屠娇娇的本事问了出来,此时便显得她是眼光如炬。 “好,我们帮你去散播这个消息。”阴九幽咬了咬牙。 他会躲入恶人谷便是怕死,人做了恶事哪有不怕死的,即使活得要像是个阴沟里的蟑螂一般他也要活下去。 “但是你得保证,等我们做完这一切你立刻离开恶人谷,绝不再过问我们的事情。” “常春岛本就不涉你们武林中的事情,若非出了叛徒我如何会出宫。”时年这扯谎扯的脸不红气不喘,哈哈儿依然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只要你们替我办到这件事,下次再见我便当没见过你们。” “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这出谷去不是为了替我做该做的事情,而是出去逞威风,那地上这位是什么下场,你们便也是什么下场。” “好,一言为定。”杜杀应声回道。 这几人情知叫上谷中其他人,他们一来不愿意去,二来就算去了也是给他们几个添麻烦的,还不如就他们几个出动。 阴九幽擅长轻功打探,屠娇娇擅长易容变装,哈哈儿精于揣度人心,杜杀有无数刺杀成功的经验,这几人凑在一起,只是要把一条消息散播到大江南北,又不让人觉得是个假消息,并非是件做不到的事情。 时年冷眼看着几人回去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谷去,在一旁围观多时的小鱼儿蹑手蹑脚地也准备跟上去,却突然被一道银丝系住了脚腕。 “你去哪里?” 小鱼儿讪讪地先低头看了眼脚上的银丝,没看出什么有毒的痕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我……我也去帮忙,早点完成尊驾的任务岂不是更好?” “你带我四处转转。” 说是四处转转,她却像是闲逛一般走向了万春流的药庐。 这本就是她真正的目的地。 镜子简直要被她这一波骚操作给惊呆了。 【等等,你这样岂不是让自己还未真正进入江湖,就已经先成了被神秘势力通缉的人?】 “你错了,我是那个去抓偷盗秘宝离宫的人的执法者。” 时年对自己同时扮演两个身份显然适应得相当良好。“何况你忘记了一件事,燕南天是第一神剑,能与他齐名的邀月是武林圣地移花宫宫主,这位神秘的叛徒能跟邀月战平,在这个世界又是个什么水准,能有本事去找上门来的,正好可以当磨刀石。” 【……】镜子被她这歪理邪说给打败了,她只有一年的时间确实不能又要打探此地有什么出了名的强者,又一个个找上门去,还不如先把自己变成个靶子。 何况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来给自己做了掩护。 更重要的是,她直接支使了恶人谷中的人去散播消息,总比她自己一个人要有效率得多。 这群老江湖为了活命总能想到让人相信这个消息的办法的。 就算是在散播消息的时候被仇家找上门,也充其量是恶有恶报而已。 “这叫集思广益。”时年对此下了个定论,“再者说了,现在这样不好吗,恶人谷中打算将燕南天灭口的人都走了,我也正好看看这位昔日的第一神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时年推开了药庐的门。 万春流目露忌惮地看向她。 虽然若非是她横插一脚打岔,燕南天燕大侠早已经进了李大嘴的肚子里去了,但她能迫使恶人谷中之人落到被赶出谷去替她做事,比之那些人看起来还要有威胁性的多。 她的目光在药庐之中珍惜罕见的药草上一掠而过,停在了墙上挂着的人体穴位图上。 不过这张图并非是普通的人体穴位图,在图上各色线条标示出的血管脉络,远比一般的习武之人和医者了解的要深入得多。 这位万春流神医的本事看起来要比她想象得高得多,此前小鱼儿用的那试图点血截流的手法恐怕也正是从这位万神医的手里学到的。 等到她在万春流依然警惕的目光中走到那浑身上下已经一股子药味的燕南天面前的时候,她更觉得这位万神医是个本事不凡的人。 之前在屋顶上她看得不大清楚,如今将他的面色看得一清二楚,更是探着的他的手腕感知这具正如万春流此前所言十四经脉已毁其八的身体的状况,不由佩服万春流用药的本事,恐怕是世间罕见。 尤其是……他确实是奔着救治燕南天去的,但一个医者有这样好的一个研究素材,诚然可以在这十几年间再有一个飞跃。 这样的医者不能以寻常经验来定论他的能力,他走的也不是一条旁人延续下来的路,而是细枝末节到血液寸缕流动的变化,捕捉那其中的一线生机。 时年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的情况。 虽然她吃不准等她再度回去的时候,苏梦枕这百病交集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却多少是一条路子。 还有曲无容的脸…… 她心中思绪转圜,却没在脸上表现出分毫,就好像只是有些好奇这个一动不动的家伙是个什么情况一般,开口问的是,“你是为何会在这恶人谷中的?” “因为毒杀了人。”万春流镇定地回答道。 “慢着慢着!”小鱼儿生怕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燕伯伯和万神医再在这个不好惹的姐姐手里出事,连忙赶上前来打断了万春流的话,“万伯伯是用错了药,这才让开封城一夕之间死了九十七人,但他当年实属是误诊,并非有意害人。” “何况他当年做错事前救治的人更远非九十七人可比,做错事后……”小鱼儿飞快地跑到了书架边,从一个破旧的盒子里翻出了一本手札,“之后他更是不遗余力地修改他医术之中的弊病,记录成册,正是想着有朝一日离开恶人谷后传播天下,以免再有受害之人。” 时年接过了医书,随手翻阅了两页,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便淡定地把手札塞进了自己的袖中,看得万春流眼皮一跳。 他无端觉得这姑娘不仅力压各位恶人,行事作风上也很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奈何现在形式比人强,他也只能按捺下来把东西拿回来的心思。 “他的情况还挺有意思的,我在谷中的这几天可能还会过来看看。” 时年这话说的,万春流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只是个告知。 然而她确实是觉得燕南天的情况有趣。 寻常人的经脉被废,恐怕是当真需要点奇迹才能修复,可燕南天不一样。 她自己便是修炼嫁衣神功的,若非有夜帝夫人这位硬生生莽着修炼将自己练得几乎不成人形的反面案例在,如何会知道这门神功的修炼竟然需要在练到六七成的时候废去功力从头再来。 她本以为燕南天既被称为第一神剑,修炼的也应当是完整的嫁衣神功才对,却没想到她在感知到那一缕残存的气劲之时发觉,那竟然是第一轮激烈胜火的内力。 此人竟然硬生生顶过了这状态下的煎熬,混到了第一神剑的位置,只可惜因为恶人谷中众人的联手,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却也未尝不是歪打误撞地帮了他一个忙。 比起万春流继续用药力替他续命,反倒是将嫁衣神功的心法重新运转起来,对他的助力更大。 小鱼儿摸不透上一个姐姐那有点恶劣的性格,更摸不透这个冷冰冰的姐姐离开了万神医的药庐之后,在谷中背着手大半夜闲逛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觉得有点安静得让他心慌,便开口问道,“有个双胞胎兄弟姐妹是个什么感觉?” 他问出这话便有些后悔了,毕竟这位姐姐正是来找她的姐妹的麻烦的,可冥冥之中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他能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第100章 100(一更) 恶人谷中的恶人重出江湖诚然是个让人重视的大事。 即便他们这出山出的偷偷摸摸,只除了在散布消息之时昙花一现地因为与十二星相中的黄牛白羊交手意外暴露身份,并透露出他们此行出山是为了替一个人寻找一位能和邀月宫主战平的“常春岛叛徒”。 这条消息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有意思的是,必然收到了这条已然不胫而走的消息的移花宫,居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反应,也就意味着她们默认了这件事属实。 确实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那么携带了常春岛秘宝逃离这件事,想必也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这追捕的和逃命的人又各自是什么模样。 “我说,咱们等把画像再不经意地透露出去,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吧?”阴九幽喘着粗气坐了下来。 他方才是逃命回来的。 人人都知道此番恶人谷中的十大恶人是倾巢而出,却总有人选择性眼瞎,非要觉得李大嘴也还在跟着他们一起行动。 他们几个的仇家还好说,大多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懒得跟他们计较了,或者是畏惧他们几人凑在一处所带来的威慑,可李大嘴的仇人不一样。 他在没进入恶人谷之前,曾经是三湘盟主铁无双的乘龙快婿,因为将他的女儿杀害潜逃进入恶人谷。 如今一有消息,自然是三湘侠士争相而出,正为在铁无双面前图个前途。 阴九幽的长处在轻功不在打斗,更何况他本就是负伤未愈,还遇上了些不讲江湖道义群殴的后生,得亏他跑得快,才没将自己的命折在那里。 他眯着眼睛看向易容成了个老太太的屠娇娇,忍不住问道,“你不会给我的易容没尽心弄吧?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阴老九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屠娇娇回道,“你自己的轻功太有辨识度怎么能怪我?” “……你!你有本事便不要差遣我去做那跑腿散播的勾当。”阴九幽眉头一皱,这些天的憋屈他非得找个机会发泄出来。 “行了,都别吵了。”杜杀黑着脸左右看了看这两个精力没处花的家伙,“你们有这吵架的功夫还不如安静下来想想怎么让那张画像合理地流传出去,还得按她的要求能让人多复制几份出去。” 哈哈儿觉得自己的笑脸已经在维持不住的边缘了,他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到个好办法。 他长叹了一声,“我现在就希望,留在谷里的小鱼儿能把这些年来在我们这里学到的东西学以致用,让那个可怕的家伙也吃吃亏。” 可惜江鱼不仅没能成功让时年吃亏,反而跟在她后面当起了跟班。 十三四岁的少年原本就是正慕强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种以一己之力赶走了谷中老大,自己在白天出行也能营造出个个闭门不出效果的本事,要比他那种成天捉弄人整得别人人仰马翻的花招更有成就感一点。 他本就从万春流那里听说了不少燕南天的传闻,自觉假若自己如移花宫邀月所言,正是燕南天的义弟江枫的儿子,既然已经学了他父亲的英俊潇洒,便也该学学燕伯伯的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才对。 就是…… 小鱼儿纠结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对万春流的医术格外感兴趣的少女。 她冷着个脸,跟万春流直接探讨起了那本被她收缴去的医书上的问题。 更是打着反正现在燕南天的伤势没什么起色,不如给她当当实验品的旗号,对着燕南天这个绝佳案例学起了万春流的医术。 诡异的是,按照她走后万春流的说法就是,燕伯伯的伤势居然真的在好转。 “这不是医术与药物的力量所能达成的效果。”万春流给燕南天又把了把脉后说道。 “我怀疑杜老大那群人说担心这常春岛门下修炼的也是嫁衣神功,与燕南天有些关系不无道理,这位虽然没透露过自己的内功,但恐怕和她那位双生姐妹一样也是嫁衣神功,也正是这种同源的内劲,可以让你的燕伯伯好转起来。” “您的意思是,燕伯伯有机会重新醒来?”小鱼儿脸露惊喜之色。 “不确定,因为……”万春流有些怀疑是自己想错了,“我有种感觉,她在拿你燕伯伯做一个试验,可惜她确实每天在让燕大侠出现一点好转的迹象,谁也说不出她一点问题。” 时年确实在拿燕南天做试验。 纵然对方是第一神剑,更是个在十大恶人中的几位离开恶人谷后,在小鱼儿口中毫不避讳谈及的大英雄,但她本来就是此地的过客,拿个本来就快没命的家伙做做试验怎么了。 大家公平交易两不相欠。 镜子看着她阖上房门之后便将两套经脉图往复对比,脸上的神情有些严肃,有些担心地问道【是你的功法出现问题了吗?】 时年摇了摇头,“功法上并无太大的问题,我只是在奇怪一个问题,纵然燕南天可以此前以嫁衣神功的煎熬版本修炼下去,为何师祖的夫人在天师檀的辅助下煎熬到了面目焦黄,形如骷髅,四肢萎缩的地步,而燕南天却依然可以如万春流和小鱼儿所说做到手中一把凡铁也能做到削铁如泥的地步。” “你看他如今的状态已经是重伤之下无法进食,被药物吊着续命的状态,可他的骨骼和残存的六条大经络,分明在被人折磨至此之前,都还是正常运作的状态。” “我以万春流的观血之法,寻踪到了他体内游走的那一丝气劲,助长之后记录下来了他这内功的运转轨迹,发现与原版的略微有些差异。” 【那到底是谁错了?】镜子忙不迭地问道。 “谁都没错!”时年笃定地回答道。 “燕南天改变的那一点正是因为他想尝试在嫁衣神功不需废功重修的情况下,他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他给这套功法制造了一个将积蓄起来的能量引爆疏导的一个点,让血肉之中贮藏的能量定时地排解出来,不至于形成吞噬筋骨的一种祸害。” “如果是如我这般修炼本没有这个必要,所以说谁的都对。” “但他给我提供了一点灵感,这种运转方式或许正适合用在功法的临界突破上。” 时年看向了窗外。 这在玉龙哈什河上游的昆仑山脉终年积雪,那群恶人被赶出山谷的那天只是下的细雪,如今却下起了漫天的鹅毛大雪。 燕南天的那套嫁衣神功的运转方式和她打从决定修炼嫁衣神功开始便默诵在心的内功心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一点微妙的灵光让她突然把镜子往怀中一揣,飞身从房中掠了出去。 外面的天寒地冻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 一道金影在此时寂静无声的恶人谷中闪过,如一片轻云直上山岭。 旁人踩来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她却踏雪而行没有留下半个足印。 风雪之间天地渺茫,她朝着隐现在云中的峰峦而去,脑海中闪过江上清风明月,慨然而歌的畅快,便也哼起了点自得其乐的调子。 她看到云中正有苍鹰振翅拍落积雪,便扬袖挡了挡越发搅乱视线的自然天象,又想到了曾经说过的想看看人力在天地之极之间的应对与收获。 镜子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两只手来固定住自己的身形,他朝着周围望去,她这一时兴起的攀登走的是一道险峻至极而又无人敢试的道路。 偏偏她哼着的调子越发短促激昂,她的脚步也越发像是逐风疾电而去。 两边都是隐匿在夜色之中,加重了那种深渊之感的山谷,只有她脚下的那一条雪色蜿蜒直通云山。 镜子一点也不敢出声打断她。 她确实是他见过的最有武道天赋的人。 在她惊鸿掠影之间,他敏锐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势在攀升,不,准确的说她在调整自己的功法运转。 那正是她从两种心法循环的差异中获得的契机。 风雪迎面而来,换做是旁人早已经是这丛山雪岭之中的一座冰雕了。 可嫁衣神功的运转让她奔流激荡的内劲宛如一座藏匿着热度随时迸发的熔岩山脉。 燕南天的那种对功法的改变没错! 嫁衣神功的废功重修正在一个欲用其利,必挫其锋,他选择的挫锋是将那些积蓄的能量爆发磨蚀之后化作他掌中剑气纵横的依托。 而功法本身的废功应和禅宗轮回也没错! 她不能全盘照搬燕南天的做法,也同样不能完全按照本身的功法心决。 此时这临界点不该内劲继续压缩试图冲破,那便走入了师祖夫人的老路上,而依然是挫锋才对—— 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消磨掉这一日比一日锋锐的内劲之中的棱角,达到圆转自如的境界。 呼啸的阴风之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股抗衡的力量。 这股真气之中裹挟着一道月色映照出金玉寒光的身影,让人几乎无法看见来人的动作。 时年也觉得自己像是有那么一瞬完全无法看清眼前的道路。 她只是凭着本能落脚。 而她看见的是经脉之中真气流转,早在三个多月前离开神水宫的时候就已经感知到的屏障。 炽火烈焰凝结成的锋锐刀气蛰伏在脉络之中,如同朝着这重壁垒发起对抗的千军万马。 而她此刻在做的是不再让这一道道烈火金戈发动攻势,是让气劲从四肢百骸中涌现而出,对抗风雪天象,被打磨掉了最为锋锐的一端后重归于内。 那不再是星芒千万的穿刺,是渐渐凝结成的一道禅宗佛手。 从锐气正盛意图碾碎面前的枷锁,变成了一片圆润自如的百川归海。 时年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风雪之中的一片。 武道禅宗的禅本就在于顿悟。 在镜子所能看到的视线中,她踩着稳健的脚步踏上了昆仑的最高峰那方寸之境,原本眉目间飞扬的轻狂锐气在此时忽然收敛到了几乎无法让人觉察到她的存在的地步,除了身上的金缕玉衣依然在风雪之中熠熠生光。 她就站在那道门前。 之前百般兵刃凝结砸不开敲不碎的门锁屏障,于外界的怒风寒雪中,忽然被一道打磨挫锋至宁和的力量缓缓地推开。 她废功重修之时,一度感觉到过一次筋脉之中的内力尽数涌出,十年辛苦消失殆尽的感觉,如今这道门推开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这种同样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甚至是呼吸都被牵动得有些困难。 此地稀薄的空气和越发沉重的风雪朝着她涌来。 但下一刻,一点新生的内劲从门中,从丹田之中涌出,如春风过境温和地驱散开寒意。 当它扫平障碍的时候,又忽然不再如春风温煦,而是破而后立的新生野火过境,烧灼着血肉筋骨,像是要将此前流转的印记都尽数祛除。 可等到时年睁开眼睛的时候,镜子觉得她的眼神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宁和内敛,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望而生畏。 【你突破了?】他终于开了口,又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个蠢问题。 “还得多谢燕南天这位武道天赋绝高的同行给我的提示,不过若无万春流的观血之法,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时年仰头看向夜空,风雪如晦,星月不明。 但她隐约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月光皎洁,星斗清明。 即便突破了这一层屏障,她知道此时倘若再次遇上邀月,除非对方能突破明玉功九层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否则应当无力与她抗衡,但前路开阔,还有武道更高的境界等着她去闯荡。 时年突然一笑,镜子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她纵身朝着山下跃去。 他险些以为她这是疯了,可她像是一只游弋的苍鹰,从峰峦之上稍纵即逝的落脚点上踩过,如沾水凌波移步,脸上有种他不忍打断的畅快自在。 她像是山巅坠落的一片落雪,又好像是一缕吹至人间的风。 经过了这山岭之中已然日渐凋敝,只剩下一片玉宇楼阁的昆仑剑派,听到的是里面凌晨便起身的昆仑七剑,也便是那四鹫三鹰,依然在固守着一点门派尊严舞动长剑的声音。 她没有停留地掠过玉龙哈什河的源头,山间的雪水河水从细流凝聚成一条在晨光中流淌的银色缎带。 她又顺着山道前行,见到了恶人谷外“入谷如登天,来人走这边”的山石,见到了“入谷入谷,永不为奴”的石牌,直到她停下脚步,走进这日光穿透风雪降临的村庄,看到江小鱼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屋里走出来。 看到她正站在外面,他猛地惊了一跳。 “你在这里干嘛?” 时年扬眉一笑,“带你去见你的燕伯伯。” 第101章 101(二更) “我燕伯伯?”小鱼儿一头雾水,“他不就在我万叔叔那里?” 等等,小鱼儿猛然惊觉,他不应该接下燕伯伯这个说法,在外人面前,他都是称呼他为药罐子叔叔的。 可一看时年这并无意外的表情便知道,她恐怕早已经知道了。 谨防隔墙有耳防得住别人,防不住她这种绝顶高手。 他一想到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在强装镇定地看着她拿燕伯伯做教学医术的试验品,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心里紧张得要死,全被她看在眼里,他忽然就知道了被他捉弄的人是个什么心情了。 然而捕捉到她脸上和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不太一样的笑容,他又心头一惊。 “我说,你不会是被人掉包了吧……” 不然为什么会从外面回来,就仿佛换了个性子一般。 万春流在她进门的时候也朝她看了眼,她甚至懒得拂去身上发间的飘雪,分明以她的内力足以让这些积雪消融,可她好像还颇觉有几分趣味地保留着,原本近乎冷酷的脸上有种神光内敛的中正平和,这分明是功力越发归于返璞归真的征兆。 时年对小鱼儿乱七八糟的猜测忍不住大觉好笑。 常春岛叛徒版的自己掉包掉了那个追踪者,从而躲避江湖上已经得到消息的人的追捕,算起来居然也很说得通。 “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时年回答道,又转头吩咐万春流,“去接一桶凉水来,将燕大侠放下去吧。” 万春流一听这燕大侠的称呼便知道她并没存什么坏心,否则大可不必如此称呼。 十四年不生不死的状态让这位昔日的天下名剑消瘦得厉害,只在面部轮廓上还能看到当年的壮志豪情。 小鱼儿帮着万春流一起将燕南天扛进了木桶之中。 时年突然觉得像他这么个长在恶人谷里的孩子,能有万春流这样一个良师益友确实是个让人觉得弥足珍贵的事情,否则他恐怕总有一天也会走上十大恶人的老路。 做完这一切,小鱼儿跟着万春流退到了一边,看着时年好像并不耗费多大力气一般,以内劲捕捉引导着燕南天体内那点嫁衣神功的火苗,在已经被万春流接续上了一部分的经络之间完成循环,游走壮大。 他本只是差一点因缘际会的机遇而已,如今遇上了个同样修炼嫁衣神功的人,便将本应该还需休养生息的时间节省了下来。 若非昨夜的突破,时年也不敢如此托大留人在旁观看。 第一轮内功运转结束,这一桶冷水已经开始变得温热,等到第四个大周天循环结束的时候,桶中的水已经将近沸腾。 小鱼儿甚至担心自己的燕伯伯会被这滚水给煮熟了。 但他很快发现,即便以他这并不算强的内功修为,都能察觉到燕伯伯的呼吸从原本的微不可闻逐渐转为了一种虽然轻微却也稳定的状态,尤其是他体内的内息在以极快的速度累积,绝不再是一个将死之人所呈现出的状态。 等到第五个大周天结束,时年撤回了突破后收放无比自如的内力,后退了两步。 在燕南天枯槁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缕并非是因为滚水蒸腾而形成的红润血气。 “把你之前给他配的药加下去。”时年话刚说完,早有预料的万春流飞快地将药包丢了下去。 如果以时年所经历过的世界都算上的话,她废功重修已经是两年半多以前的事情了,燕南天此时便正像是处在这个状态,只不过他需要旁人的引导而不能完全自主完成经脉干涸之时的第一轮运转。 好在有万春流在,固本培元的药材搭配,他这个长期做燕南天的专属医者的,能拿出一个最佳的方案来。 时年不像那两位这么紧张,她扯了张椅子在一旁坐下,又研究起了万春流的医书。 她此刻灵神通明,完全能感觉得到在这药庐之中几人的气机,错过不了燕南天的状态。 那一桶滚烫的热水中丢进去的药材,药力很快随着他那本能意识的第六个大周天运转,渗透进入他的四肢百骸之中。 经脉中是从细丝到涓流的炽烈气劲,包裹着他的是被热力化开的补药。 燕南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意识了多久,落在恶人谷中那几个人的手上,他本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所以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火炉上烤也是个合乎常理的事情。 只不过这火炉非但没有让他的意识重归混沌,反而让他越发清醒起来,甚至身上的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越来越轻了。 甚至他隐约觉得,他还可以动弹! 他猛地一提气,决心用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再杀几个恶人,黄泉路上一道做个伴,然而他正打算一跃而出,却被一道柔和而无从反抗的力道压了回去。 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并不是阴九幽屠娇娇李大嘴那些人,而是一个清瘦而满身药味的郎中,一个他一眼便觉得亲切,轮廓与他二弟极像,脸上带有一道刀疤的少年,和一个不似凡尘中人,恐怕他未曾受伤之前也不会是她对手的少女。 这金缕华服的少女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上发作的,分明是同属嫁衣神功的气劲。 “燕大侠一睡十四年,还是留着点力气吧。” “还有你们两个,高兴归高兴,别闹出太大的动静。” 时年刚开始对燕南天疗伤的时候,不过是她刚一路山巅至谷地回来的清晨时分,可等到他吸收干净桶中的药力,已经是屋外黑沉,屋里点起了烛火的时候了。 发出太吵闹的声音,谷中的其他人绝不可能当做没听见。 小鱼儿张了张口,却不知道面对醒来的燕南天应该说些什么。 若非他以这顶天立地独闯恶人谷为兄弟报仇的大英雄作为榜样,他早不必提什么善恶是非观念了。 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看着他醒来,虽然神色疲倦,眼神中依然剥落掉经年的枷锁,展露出一种明锐如剑的锋芒,小鱼儿不由精神为之一振,既佩服他这始终不改的英雄本色,又忽然有种仿佛近乡情怯的思绪。 倒是万春流先镇定地开了口,“燕大侠可还记得,当日你在恶人谷中寻找被带走的小鱼儿,黑暗之中险些将一人杀死,因对方说自己已改过从善又手无缚鸡之力,便放了他一马。” 燕南天的记忆还停留在当晚,自然记得。 那个大夫被他打伤了头,本应领死,却条理分明地让他手下留情,他也诚然见药庐之中布置颇有章法,将人给放了,彼时他不曾见到对方的长相,如今听声音却听得出,确实是同一人。 “是你救了我?”燕南天张口便发觉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憔悴得厉害。 “在下不敢冒领全部功劳,燕大侠的性命能留着确实是在下所为,但你能醒来,却靠的是这位姑娘。”万春流回答道,他把小鱼儿推到了燕南天的面前,“至于这个孩子,便是燕大侠当年带进谷中,落入杜老大等人手里的那个孩子。” “燕伯伯……”小鱼儿终于张口叫了出来。 时年不想打断他们认亲的场面,干脆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燕南天醒来需要解决的后续事情,对这伯侄二人来说还有很多。 他的功力正在随着嫁衣神功的运转恢复,可作为一个长达十四年只能躺着或者被人折腾成盘坐姿势搁在床上的人,他的功夫要恢复到原本的状态,恐怕没个半年还未必做得到。 所以要想提报仇之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鱼儿在五年前得知自己的身世,又从万春流这里得到佐证后,便已经偷偷查访自己父母遗骸所在的位置,最后在恶人谷中的乱葬岗里找到了当年燕南天为江枫夫妇打造的棺材,棺材中的尸体早已化为白骨,他找了个地方埋了起来。 如今燕伯伯醒来,他们自然是要筹备着将两人的遗骨送回故里的,现在便先只是在墓前祭奠了一番。 “燕伯伯说,当年他是听了十二星宿的话,才会得知江琴这个背弃了我父亲的小人躲进了恶人谷,带着我闯了进来,”小鱼儿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这些跟时年说,大概是因为她虽然冷淡却也算是救了燕伯伯一命,所以对他来说,她是让他的亲人活命的恩人,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不知道,移花宫的邀月宫主乔装成了个黑袍神秘人,第一次,也就是五年前的时候找上门来,告诉我我是玉郎江枫的儿子,要找移花宫报仇,第二次找上门来的时候被你的姐妹给打断了,但她又说如果我不相信她说的话,可以去找十二星宿求证。单以十二星宿来说,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可既然如此,她为何非要让我上移花宫找她报仇?” “就我这点微末道行,到了移花宫也就是死路一条,那她还不如当场就将我击毙算了,还省的她再往返一趟,她也不嫌累得慌。” “大概这就是爱得深沉恨得深沉。”时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对她这种武功的人来说,你就算再学个二三十年也及不上她,她恐怕不会是将你当做一个未来能够挑战她的人来对待的,她先是非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选了个小孩子还对父母有孺慕和期待情绪的时间点,又让你怀着报仇念头长大,也不知道你父母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让她在下一代身上还要找到点报复成功的快感。” “我觉得等你找上移花宫的时候你的对手说不定也值得你好好观察,她既然不杀你便是觉得你还不配让她出手,那她大可以说一个对你来说虽然危险却可能有报仇希望的仇家,比如峨眉比如三湘联盟之类的,移花宫这个仇敌太大了,你但凡退缩一点,她都可能见不到你杀上门去。” “那你的意思是?”小鱼儿有点听懂了。 “有没有可能有两个得罪她的人,各有子嗣,一个她养在了移花宫,一个便是你了,到时候两个仇敌的后裔辛辛苦苦为报仇努力,却同归于尽,在她的地盘上打起来,让她正好看一场心情愉悦的好戏。”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小鱼儿听听都觉得这主意好毒。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太无聊了可能真的会这么做的。”她话刚说完便看到小鱼儿往后蹦了蹦,似乎要离她远一点,“行了,我说说而已,她做的事情有些过犹不及了,才让人看到了点异常。正常人谁没事干花上十几年的时间来等待,有着功夫说不准都能摸到武道破碎虚空的境界了。” “真有这个境界吗?”时年听到声音朝后看去,燕南天出现在了两人的背后。 能睁眼活动,十几天的正常进食,让他的脸上更多了几分人样,不过恶人谷里现下没什么合适的衣服,他穿的还是小鱼儿从李大嘴的屋里拿过来的,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天下闻名的剑豪,而像是个风霜经年的流浪汉。 他腿脚还有些不便,就干脆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 “燕大侠,你如今想的不应该是武道的境界,而是你如何将你这身体再养得能承受住内功的增长一些,否则你还没来得及去追寻仇人的下落,你增长过快的内功就已经先把你这千疮百孔的身体给撑破了。” 燕南天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 他此前固执己见地非要不愿走嫁衣神功废功重修的路子,自己闯荡出个结果,恶人谷遭难意外达成了挫锋重启的状态,如今内功进境是一日千里了,却到底不像是时年这主动完成这一必经关卡的,身体的底子还是六七成以上嫁衣神功内劲能容纳的状态。 好在还有万春流不断调整配药,加上这恶人谷中的人个个怕死,囤积了不少续命的药材在此地,如今那些人除了死在时年手中的李大嘴外,为首的几个都被她赶出了谷去,正好药材可以便宜了他燕南天。 他朗声一笑,“上天既然不让我燕南天在十四年前死去,那便更不会让我在今时今日折戟。姑娘也不必叫我燕大侠,你算起来也是我燕南天的恩公,直呼名字都没什么关系。” “燕大侠不必如此记挂这份恩情,若非观摩阁下的内功运转,我这瓶颈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跨过去,算起来我们这一来一往也算打平了。如果觉得燕大侠这个称呼太过奇怪的话,我便喊一声燕兄了。” “为什么是燕兄不是燕叔……”小鱼儿嘀咕了句,奈何以时年的耳力怎么会错过他说的这一句。 “就凭我能打得过你燕伯伯。”时年回答道。 这话小鱼儿没法接。 别说是现在的燕南天,既然她那个打赢了邀月的姐妹都要为了躲避她而提前遁走,恐怕她的功力更在那两人之上,更不用说如她话中所说,她的功夫在这几日中又有了长足的进境,甚至在她的评判标准里,能跟她对燕南天的救命之恩相互抵消。 这样的人也确实好像不再应该按照年龄来定辈分,当今武林敢当她前辈的人少之又少。 再者说了,她还来自那个小鱼儿问了燕南天也没能知道来历的常春岛。 说不准正是翻越过昆仑雪岭之后的域外之地有海上仙山,才会养出这样的神仙中人。 “对了,燕兄要恢复到全盛时期恐怕还需要些时日,我却不能再在恶人谷中耽搁了,那些人出谷将近一个月,即便再在路上有什么意外,现在也该将我吩咐他们办的事情办差不多了,我也是时候去找人了。” 时年说这话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丝毫看不出她又在作戏。 “只希望我那个难缠的妹妹别躲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到时候交不了差就麻烦了。” “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等到了我与小鱼儿先去江南安葬了我二弟和弟妹的尸骸,找到江琴那个小人,便来帮姑娘一道寻找门中叛徒的踪迹。”燕南天开口说道。 小鱼儿突然替燕南天补充道,“我若是你,我便先往人多的地方找,她的本事除非遇到邀月,其余人就算是全力围攻也很难拿的下她,对她来说,在江湖混战之中得益,反而是个更加行之有效的自救方式,不妨出谷之后,一来留意……留意他们替你散播的寻人消息有无线索,二来便先往人多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时年露出了个在小鱼儿看来有点古怪的笑容,“你说的对,先往人多的地方找。” 她当然没有一个门中叛徒要找,也当然要去人多的地方,有人帮她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她顺杆子往上爬得便不带一点犹豫。 她在恶人谷中搜刮出了一批出门在外需要用的盘缠,让小鱼儿不由感叹姐妹两个或许在这劫掠的本事上是真有些相通的。 等行囊都准备妥当了,她便离开了恶人谷,在藏族部落里买下了一匹代步的坐骑,继续朝着中原行进。 在昆仑山脉中恶人谷内,这高原飞雪让她完全无法确认此地的季节,等她在买马的时候问了句,才知道此时正是二月。 她发现好像每次她抵达一个世界的时候,都是从初春开始,到第二年的春天结束,如果下次还是如此的话,或许便是一个摸索出来的规律了。 她顺着高原往下行,等过了西藏青海和四川的边界地带,进入川地的时候,才总算感觉到了点春日行路的踏青之感。 她一向不乐意亏待自己,所以买来骑上的这匹马也是匹快马,此时在山道葱茏之间奔跑,而她自己则因为灵台明静,仿佛能看到这山路两侧每一片沾露的叶片,每一片初绽的鲜花,也颇为自得其乐。 等看到前面的茶摊,她翻身下马,打算用过了午膳再继续行路,再行往前便能到长江流域的沿江码头,到时候租赁一艘快船,先去三湘盟的地方看看,再下江南。 她内功初初突破,自然要找点江湖上有名望的江湖中人切磋切磋,若现在这个身份不行,那就换去那个已经被人宣扬出去的另一个身份。 开茶摊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口川话时年听得不大明白,好在连比划带猜总算是说清楚了要什么。 时年刚在位置上落座,便听到已经在此坐下的一个白衣女人突然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她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却还有种风韵犹存的意味,时年看向了她的手边,放在随手可以拿起位置的是一把柳叶刀。 “你笑什么?” “觉得姑娘可爱。”她笑着回道。 时年觉得她才奇怪得很,“我都没笑你在马上印个奇奇怪怪的碧蛇图案,你倒来笑话我听不懂川地方言,好生没有道理。” 闻听她此言,这白衣女人往栓马的地方一看,不由面色大变。 第102章 102(一更) 这道碧蛇印记是被人用碧磷神不知鬼不觉地画上去的。 即便是白日这碧磷幽光并不像是夜晚一样可怖,但这碧绿色的蛇头上两点星目似乎正在死死地盯着这白衣女子,让她不由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这明明已经是川地了,为什么……”她牙齿都有些哆嗦地开口。 也正是在她惊恐之时,从她面前的饭食之中突然窜出了一条幽绿的小蛇,直冲她的咽喉而来。 那蛇来得太快根本没给她留下反应的时间,好在有一只手如拈花一般按住了碧蛇的七寸,将它掐成了两半。 “愣什么神!”时年神情一沉。 在这条蛇被她掐死之时,她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竹笛声。 她此时的耳力远非嫁衣神功突破之前可比,四周极其细微的动静也难逃她的耳朵,风吹林木的响动之中混杂着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过的动静,不对,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无数的—— 蛇! “是碧蛇神君?”时年飞快开口问道。 她在离开恶人谷前,没少借着自己是出自隐世宗门这个借口,找小鱼儿和燕南天打听江湖上的事情。 虽然燕南天所知道的江湖是十几年前的江湖,小鱼儿知道的又只是来自于逃难进入恶人谷中的人所贡献出的情报,汇总在一起也有限,却也总比摸黑行动要好得多。 青海之灵,食鹿神君! 穷凶极恶的十二星相之中的碧蛇! 若非是他,这内功修为并不算低的白衣女子为何要说她已经进入了川蜀地界还会遇到他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这十余年间碧蛇神君几乎从未离开过青海。 有一种情况除外,那便是有了当年击败他的燕南天的消息。 白衣女子抿了抿方才受惊吓后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哆嗦地站了起来,时年注意到她用一只鞋子的鞋尖踢了踢另一只脚的脚跟,就好像在那里放着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 可她当然不可能在此时拿出来查看,她飞快地朝着时年抱拳道谢了一声便朝着栓马的地方飞奔而去,想着快马离开。 时年却不大看好她这个选择。 她连什么时候被人在马上留下了印记都不知道,又如何确认自己这个坐在马背上的人不会被人给算计下来。 更何况,这吹笛人驭使着漫山遍野的蛇,此时已经出现在时年的视野之中的青蛇在春色青绿之中几乎让人发现不了它们的踪影。 可当它们发现猎物的时候—— 时年心头一惊,风中缠绵的掌力将一条条青蛇掀飞了出去,它们怎么会在意那两个开茶摊的老人是不是它们的任务目标,所以自然也不会绕过这两个无辜之人。 掌力对蛇的制约能力有限,她袖中的神蛛游丝忽然急掠而出。 为了区分开两个角色,她此时这一身金衣的状态自然不能用飞刀,于是在丝线的末端牵系的并不是蜃楼刀,而是银针。 银针卷带着内劲飞出,在穿透蛇身之时便将这一条条小蛇炸裂开来,而缭乱的银丝在真正意义上的神针乱绣法的驱使之下,也将另外的几条拦腰斩断。 时年清理完了这一片,确保这两位无辜的老人家不至于受到伤害,一时不察,那白衣女子已经纵马朝着另一边的林中冲去。 糟糕! 那边确实蛇的动静少上不少,可碧蛇真君既然盯上了她,又怎么会留给她这样一个明显的逃离之路。 果然她骑着的白马马腿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道绿色,正是悄无声息地从灌木丛中钻出的埋伏。 一条条飞蛇从空中向她袭来。 她手中的柳叶刀舞得密不透风流转自如,几乎将蛇都给斩断殆尽,只是她的坐骑就没那么好运了,青蛇剧毒,这马只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声便倒了下去,连带着也将她从马背上带了下来。 也正在此时,三条飞蛇穿过了她一时紊乱的刀风,直扑她的面颊而来。 她本能地便要收刀回援,打掉两条,用一只手去接住另一条。 然而三道银丝悬线比她的飞刀来得更快,银丝末端的飞针与那三条蛇撞击之时,居然出现了三声并作的金属碰撞之声。 更诡异的是,在这相撞之中,飞针如入无人之境,将三条蛇切开成了两半,露出了蛇皮之下包括着的淬毒小剑。 白衣女子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用手接剑,否则捏的住那蛇,却恐怕也捏住了这一把把毒剑。 碧蛇真君的蛇毒哪里是好玩的。 此刻飞针穿剑而过,尚未落地的小剑上居然出现了一道道的裂痕,下一刻,她便看到一阵金影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飘然轻功凌空腾身而来,宛如一道灿金色的流光。 方才她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掐断那从碗里蹦出来的青蛇的,现在她便也是如何在瞬息之间握住了三把剑的剑柄。 细窄的小剑并未在她的手中停留,已经被她飞快地在指尖转向,朝着一个方向抛掷了出去。 白衣女子这才注意到,在那个地方居然有一个人! 只是因为他穿着一身青绿色的紧身衣,又像是一只攀援扭结的蛇一般让自己身上的颜色与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这才隐匿了行踪而已。 唯独一双细小的眼睛闪动着怨毒而森冷,宛如蛇类一般的寒光,让人在发现他之后便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这便是有食鹿神君之称的十二星相中的蛇! 时年抛回给他的剑光极快,但他躲避的速度也不慢。 他的身形又像是蛇一般扭曲,足以将人退避方向锁死的三道攻击都擦着他的身体而过。 便在同时,他翻身从树上跃下,在时年以为这位名号极其响亮的碧蛇真君打算来个硬碰硬之时,他口中的呼啸牵动着一条条让人眼花缭乱的碧蛇朝着她袭来,他自己却一个掉头,借着衣服的环境色远遁而去。 “借刀一用!”白衣女人刚听到这句话,便发现手中的刀没了踪影。 武器被人从手中夺走无疑是个奇耻大辱,可她此时已经顾不上想这么多了。 因为她眼见着这来去如风衣着金贵的少女,一刀从手中飞出,柳叶刀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残影,却已经倏然出现在了碧蛇神君的身后,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后背。 这抛掷柳叶刀的手法让白衣女人险些怀疑她也是用这种武器的,可她在确认刀从后掼入了青蛇神君的心脏,将他一刀毙命后,掌中惊雷烈火齐出,游刃有余的掌法同样看起来是她的什么拿手好戏。 第一片蛇变成了“烤蛇”,空气中顿时散发出来的炙烤蛇肉的气味,其他蛇也相继受惊奔走。 没过多久,此地便恢复了寂静。 时年走到了倒在地上的碧蛇神君的身边,一脚踩在他的脊背上抽出了那把刀。 “你还真不应该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她用那白衣女人恰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句。 十二星相均是打从二十年前便出名的恶徒盗匪之流,死不足惜,更何况此人浑身带毒,她虽有避毒的金缕玉衣和手套,却难保这毒性的克制在不同世界之间存在些偏差,为求稳妥还不如将他直接解决了的好。 就像老字号温家的毒,便在此地经由万春流验证是一种他缺了一些对应药性的药材因而难以破解的毒。 不过话是这样说,时年看重的是万春流对经络血脉的独到研究与以此为基础发展出的成体系的医术,只要人还是个人,便有其普适性,倒也不太在意这个。 她将刀朝着那白衣女人递了回去,“多谢,还给你。” 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绢帕,按住带血的刀刃接了回去,残存的心有余悸让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是我该说多谢才对,若无阁下出手相助,我此时已经丧命在碧蛇神君的手里了。” “他为何要追杀你?”时年紧跟着问道。 碧蛇已死,她当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反正如今她拳头大她有理。 白衣女人的脸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又念及对方年纪虽小,实力却实在惊人,便咬了咬牙选择和盘托出。 “阁下或许听过我的名字,在下雪花刀柳玉如,忝为昔日江湖中三罗刹之一,可惜比之十二星相还是差得远了。” 时年哪里听过这名字。 毕竟能让燕南天记住的名字本来就不多,她也不是恶人谷中哪位的仇人,自然名字也不会进入小鱼儿的耳中。 不过她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柳玉如便权当她出身极高,只是略有耳闻的名字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她紧跟着说道,“大约三个月前,我意外得知有一张藏有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宝藏的藏宝图。” “燕大侠的神剑诀闻名江湖,说是宝藏不假,可倘若这是他义弟江枫的宝藏,尚且可能是钱财,他的便只有可能是剑谱。” “这足以让人成为他剑诀传人的藏宝图诱惑力当然够大,我便动手截获了下来。不过阁下既然救了我一命,倘若想要这张图,在下现在便双手奉上。” 时年摇了摇头,“你不必将图给我,不知这图所指示的地方在何处?” “在峨眉。”柳玉如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是横穿青海境内过来的,本以为走到川境的地头上,便已经避开了对燕南天的东西最有兴趣的青海之灵,没想到还是被他给追上了。” 时年但笑不语。 她觉得这事听上去有些有意思。 燕南天人就在恶人谷中将养姑且不说,因为救命之恩在,他教授小鱼儿神剑诀的时候压根就没避讳着她。 只是时年也并非是什么功夫都要学的,无法融入她如今的战斗方式里的神剑诀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鸡肋,看过便也罢了。 以燕南天的脾气,他或许会直接教授给别人这神剑诀剑谱,却绝无可能跑去峨眉藏起来一份,还在他做活死人的第十四个年头被人翻出来。 再者说了,燕南天与小鱼儿说过他与江枫原本应当会面的位置,江枫遇害,他别的根本无暇多想,就直奔恶人谷而来,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拖着棺材先去峨眉藏东西。 想想便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人在作怪。 但时年总不能说自己认识燕南天,还刚跟他分开没多久,这话听起来也没人相信。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跟你一道去吧,倘若真有燕大侠的神剑诀,我借来一观便是,反正你也见到了,我并非是用剑的。” 柳玉如也不是用剑的,她的柳叶刀能闯出雪花刀的名头,正是因为刀出如乱雪,只不过面对碧蛇神君的时候,一刀解决不了这么多的蛇,稍微吃亏了些而已。 所以对燕南天的剑诀她也并非是势在必得。 听闻时年只是打算一观,甚至没有抢夺地图的意思,柳玉如也松了口气。 毕竟她这一刀击杀碧蛇神君,分明是个比他还恐怖的绝顶高手,但凡她真想要这神剑诀,自己的小命怕是保不住的。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你我这一路结伴上峨眉,也彼此有个照应。” “叫我时年便行。”她回答道。 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时年又顿住了脚步,开口问道,“方才柳姑娘说你从青海那一带过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青衣用刀的姑娘,她的功夫跟我相差不大,或许掩藏了面容,倘若没有的话便应当是与我长了一样的脸。” “这倒不曾见过,”柳玉如回答道,“时年姑娘可是在找人?若事情紧急,我行走江湖这二十年来总归还是认识些走南闯北的朋友的,说不定便能够帮上忙。” 说到走南闯北的朋友这几个字的时候,时年敏锐地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女儿家的情绪来,也不知道她想到了谁。 不过有消息渠道或许对她来说是个再添一把火的好消息。 柳玉如恰在此时又感慨道,“如时年姑娘这般玉质天成的容貌,这天下竟有一对,岂不是如同当年的玉郎江枫与玉娘子一般足可以称为天地双玉的相对同辉。可惜我当真没这个福气见到她。” 她本是打算对这年少天骄多说两句好话,却没想到好像拍到了马腿上。 时年眸光一沉,厉声说道,“少将她跟我放在一起,我此行出来便是为了抓捕这叛徒回去的,若非如今还没有她的线索……” 她长袖一振,便朝着那茶摊顾自走回去,翻身上了马,连那对老夫妻对她的千恩万谢都只是应付了两句便打算拨马离开,显然是有些恼怒了。 柳玉如几乎以为自己这才找到的护身符要离自己而去了,却又看到这日月所钟华光笼罩的少女冷着张俏脸,迟疑了片刻后将马头调转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这玉面朱颜被金缕玉衣衬得盛极的容光,有那么一瞬让她觉得几乎不敢直视。 但这姑娘却朝着她伸出手来,开口道,“上来,带你到下一个城镇买一匹马。” 第103章 103(二更) 时年没想到她这样快便见到了柳玉如的那位情郎。 她们抵达了邻近的城镇,柳玉如刚挑选完要用来代步的马匹便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时年眼见她脸色一喜,这一道白影闪动便已抢在了那锦衣虬髯大汉面前,两人之间流动的暗涌倒不像是情侣,而像是因故不能在一起的旧情人。 大街上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找了个镇上酒店的包间坐下,柳玉如才出言介绍道,“这便是我那冤家,西河十七家镖局的总镖头赵全海,倘若时年姑娘想找人,交托给他准没错。” 时年却当先留意到了另一件事,“西河在关中,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赵全海笑道,“做镖师的自然是哪里有货往哪里走了,正好有一批货要运到此地。” 底下的街巷也恰在这会儿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正是赵全海押镖的队伍。 作为十七家镖局的联盟总镖头,赵全海手底下的人总该训练有素才对,但此时却有些混乱。 他皱眉不悦地朝下方看去,正看见队伍里一个年轻后生缠着一个英气漂亮的姑娘,他忙一声呵斥,“都给我安分点,别在这里丢人。” 那挎着缅铁腰刀的后生讪讪地抬头一笑,退了回去。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赵全海返身坐了下来,“我之前就不大赞同把虎林七太岁弄到手底下来,打架的本事确实不差,惹事的功夫也是一流,那姑娘的身份说来寻常也寻常,不寻常也算是不寻常。” “昔年叁远镖局总镖头,名号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的沈轻虹,当年押送了一批红货却意外惹上了十二星相,我听闻当年他想请燕南天大侠出手与他一道对付十二星相,可惜燕大侠有要事在身没能顾得上。他彼时虽让宋副总镖头另走一路,还是被十二星相堵住了去路。沈轻虹从此消失,同是走镖的,他的妹妹我还是要帮着照看些的。” “这虎林七太岁里的老三盯上谁不好,非要盯上沈轻萍。” 赵全海的脸色有些不快。 一边是他出于同行的怜悯照看的人,一边又是七兄弟若是给他找点麻烦,他正是偏帮哪边都不合适。 何况他此来是还有要紧事要做的。 时年并没忽略掉他在说自己是为押镖而来的时候,脸上细微的不自然。 这对久别重逢的老情人在这一顿晚膳结束后,手不自觉地碰在了一处,虽然是稍纵即逝的触碰,她却觉得这像是个有话要说的信号。 果然夜色方起,她便听到了隔壁间的动静。 柳玉如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这动静要想瞒过她的耳朵实在不太容易,不过说不准她觉得自己总没这个必要打扰人家的相会,便稍微大胆了些。 时年伏在房顶,听见她进了赵全海的房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赵全海已经语气认真地开口问道,“柳妹,你实话同我说,你是不是为了燕大侠的宝藏而来的?你已有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柳玉如的语气里有几分哀怨之意,“你尽忙着你这镖局的事业,沈轻虹失踪也好身亡也好,叁远镖局退出了三大镖局的行列,你自己的镖局还担当不起三大镖局的位置,便整出了个镖局联盟,亏你还能记得我这个人。” 赵全海苦笑了两声,情知自己确实是对不起她,“好了柳妹,现在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你可知道,我原本拿到那张藏宝图便以为自己是三生有幸,竟然有机会能得到燕南天大侠的神剑诀,纵然不能与燕大侠相提并论,却也该多少能有机会再进一步。” “谁知道,等我抵达此地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本不应该朝着峨眉走的人的踪迹。” “你是说还有人也获得了这张藏宝图?”柳玉如开口问道。 时年听到屋内传来几声窸窣作响的声音,像是什么羊皮卷之类的东西展开,发出的声音并不只是一道,想必是两人各自拿出了自己手里的藏宝图。 果然这位赵总镖头接下来说的便是,“柳妹你看这两张藏宝图可有何不同。” 柳玉如怔怔地看着两张无论是材质还是新旧程度,又或者是笔迹墨痕,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两张地图,想到自己这一路小心谨慎地行路,甚至险些丧命在碧蛇真君的手中,忽然有种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感。 “你也别做出这样的表情,事情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赵全海低声安慰她,“你不相信我的武功总得相信我的情报消息,有异常举动来此的至多不会超过十个人,只是有些人带了帮手不好应付。倘若你我联手说不定便有希望。” “来的有哪些人?”柳玉如连忙问道。 “你应当认识的,长白剑派里那位号称关外神龙剑的冯天雨,这位本就是用剑的人,比之你我对燕大侠宝藏的心思还要重得多。他是单独来的,还不足为惧。让我最担心的是五台山鸡鸣寺的黄鸡大师,和他几十年的老朋友啸云居士,这两位是一道朝着峨眉方向来了,他们与峨眉的神锡道长可没什么交情可言,说是上门拜访站不住脚。” “就算你我联手……恐怕也不会是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的对手。”柳玉如咬了咬牙,忧心忡忡地开口。 “所以我找你来,既是要跟你说清楚情况,也是想找你问问,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柳玉如将来时遇到碧蛇神君时候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赵全海闻言沉默了片刻后长叹道,“那如此看来,江湖上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什么传闻?”柳玉如连忙开口问道。 “恶人谷中的那几位恶人在一个月前出了谷,这事江湖上都传遍了你应当知道,但有件事是近日发生的你恐怕不大清楚。久居恶人谷里的几位找上了轩辕三光那家伙,似乎是希望借他的打赌本事诓骗江别鹤江大侠替他们做一件事。” “素有侠名的江南大侠若是受到十大恶人的胁迫,岂非江湖上的不幸之事?”她回道。 “好在,这一场打赌是江大侠赢了,轩辕三光不仅没能让对方帮他这个忙,反而把自己手里的一张画卷给输了出去。江南大侠果然义薄云天,虽然赢了比试,在看过画卷后还是同意帮忙找人。” “我消息快,自然见过那画卷的摹本,样貌与你身边的那位姑娘别无二致,只不过穿的是青衣而已。” 柳玉如小声惊呼,“啊,那应当便是那位时年姑娘要找的人了。” “这么说来,我另一条消息也是对的。这位此前在江湖上传闻与邀月宫主可堪一战的高手,还有个双生姐妹,此时正在追捕她,也正是这个人能强压着恶人谷的人替她出来散播找人的消息,恐怕实力尤在邀月宫主之上。” 赵全海叹了口气,“如今的江湖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了,这年岁如此小的姑娘,我若不是亲眼看到她在面前,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不知道她在燕大侠的宝藏的态度上是如何的,若是有她相助,你我也不必如此担心了。” “她说,想借神剑诀一观。”柳玉如回答道。 “这便好,不管如何,在此去峨眉的路上,你我都必须将她当做座上宾来对待。”赵全海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安心。 只不过没想到,第二日起来,他这本打算一门心思拉拢那位神秘高手的计划,被另一件事给打断了。 他们停驻的地方是一个并不大的城镇,老板早就因为这样一支规模不小的镖局押运队伍入住,有些心惊胆战的,此时被店小二搀扶着看向大堂中的场景,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晕过去比较合适。 看到赵全海下楼,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来。 “总镖头,我这店里死了人,你必须得给我个交代,倘若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客人要是不敢来,这损失你可得一道赔给我。” 赵全海走下楼梯的时候便看见这里的情况了。 他昨日还在纠结这虎林七太岁老三和沈轻萍之间的事情到底要如何做个中间人调停,有人已经替他做了这件事,但不是说和,而是杀人。 客栈的地板上整整齐齐地躺着五具尸体。 除了原本就不在此地的那个,还有现在不知去向或许逃掉了的巴蜀东,其余的人都已经毙命。 一个红衣小姑娘坐在大堂里,染血的鞭子还在她手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子,谁都看得出来,这虎林七太岁正是她动的手,沈轻萍此时跟在她的身后,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样子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的打扮让此时从二楼位置看下来的时年觉得仿佛看到了金灵芝。 只不过她的衣着要飘逸柔和得多,她的眼神也要看起来毒辣得多。 此刻这容色绝艳,红晕生颊的少女看有主事的人到了,鞭子一扬便厉声问道,“你便是赵全海赵总镖头?” “不错。”赵全海回答道。 这红衣少女无论是长相衣着还是武器,更有这说一不二的性情,都实在是很难让人不猜出她的身份。 被用来与玉郎江枫,移花宫邀月媲美相貌、时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张三娘,有一个生父不详,却因为习武天赋极高本事不小,又有慕容家这门表亲帮衬支持,行事嚣张得很的独生女,取名张菁,江湖上人送外号“小仙女”。 她人是长得同个小仙女一般不假,可她这嚣张打上门来说杀就杀的架势却让人觉得她该叫小魔女。 或许金灵芝那“火凤凰”的称呼给她也不错。 “沈轻虹不知所踪,沈家的孤儿寡母按照江湖道义的规矩,你既然接下了这个责任要这个名声,那就不该亏待她,是也不是?”张菁继续问道。 还不等赵全海回答,她已经又开口道,“而你偏偏舍不得沈轻虹手底下的旧部和老客户对你的好感,又眼看着轻萍姐姐被人纠缠无所作为,你既然不做我就替你做!人是我张菁杀的,若要算账也尽管找我来便是。” 她说完这话,正好抬头与时年的目光对视。 这倨傲而性烈如火的少女,想必平日里没怎么吃过亏。 看到个并不认识的姑娘,看衣着应当出身不凡,张菁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又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赵全海。 说来赵全海倒不是怕张菁。 她虽武功不差,除了鞭法之外,掌法也是一绝,虽没学着她母亲用那流星追月的双剑,也能称得上是江湖上的少年高手,可她年纪到底是小了点,赵全海若要对付她一点不难。 但他在顾忌两件事。 第一便是张菁背后的慕容家。这一辈的九姐妹号称人间九秀,除了未出阁的慕容九之外,个个嫁的不是武林世家公子就是江湖上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少年英雄,当然这几位姑娘也各有各的本事,这是一张无比庞大的人际网络。赵全海吃的是跑镖的饭,也要靠人情办事,自然不能随意得罪她。 第二便是,张菁虽然没有一个被张三娘承认的生父,可谁都知道,张三娘唯一心心念念崇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燕南天! 也谁都知道,张菁这小魔女早就放出话来了,若是让她知道燕南天的下落,她非要去用自己的鞭子把他捆到她母亲面前,如果人捆不来,那就把他用过的东西带过去。 疑心张菁也是为了燕南天的宝藏而来,甚至可能因为张三娘和燕南天之间江湖上传得模棱两可的风流韵事,说不准张菁手里还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他这么一犹豫,便让对方觉得他这是在心虚。 一道炽焰长鞭朝着赵全海甩了过来,他慌忙伸手接住,那长鞭却宛如灵蛇一般从他的指缝之间溜出,迅疾地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 柳玉如正要为赵全海出气动手,却听到了时年在此时下楼的脚步声。 她本可以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现在却一反常态的脚步作响,摆明了是在提醒她收手,现在也确实不是将事情闹大,在此地动手的时候。 柳玉如按回了刀,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赵全海的手下立马将虎林七太岁中身亡几位的尸体抬了出去,又给了老板一笔封口费,算是将这件事情应付了过去。 等到早膳之后继续动身,赵全海便觉得流年不利的感觉打从他发觉地图不止一份开始,到了现在也依旧如此,小仙女张菁翻身跃上了自己的小红马,果然也去的是峨眉的方向。 “不知道张姑娘打算去峨眉……” “你管我去峨眉做什么。”张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条路既然长在这里,你走得我自然也走得,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去峨眉而不是去峨眉山脚下的小吃摊吃一顿当地的特色,再转道回来。” 这歪理邪说,别的时候赵全海或许会相信,因为张菁确实是个有些意气用事的姑娘,可在此时他却越听越觉得她正是为了与他同样的目的而来。 “好吧,那便请张姑娘离商队远一些,以防队伍里出了什么差错,赖到姑娘的头上。”赵全海冷冷地开口。 他虽暂时拿张菁没办法,却也不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张菁击杀虎林七太岁,本就已经算是在打他赵总镖头的脸了,更何况她还直接对着他挥鞭子过来。 “不在你队伍里待着便不在。”张菁唇角一扬,驱策着小红马去了队伍的末端。 时年骑着那匹从藏民手里买来的白马跟在押镖队伍的最后,张菁这一人一马像是整团燃烧的烈火便冲到了她的面前。 “你这马不错。”张菁开口称赞道。 小红马冲过来没少把前面的驽马吓得四散逃开,若非有人牵着缰绳队伍早就乱了。 这金缕玉衣在身,仿佛着了一层金色霓裳的姑娘,生了一张尤胜过她母亲这天下第一美人当年的脸,骑着的白马也对这横冲直撞的胭脂红马视若无睹。 她虽内息收敛像是个金贵的千金大小姐,张菁却看得出来,以赵全海对她隐隐露出忌惮和讨好的神情来看,她不论是武功还是地位都在对方之上。 张菁喜欢交有本事的朋友,眼前这个就不错。 “高原上的马与中原的马还是不太一样的。”时年回答道。 “也对,马少了野性也就少了点味道。”张菁眉头一挑,对她而言恐怕人也是这个道理。“对了,以你的本事应当不需要去押镖吧,赵全海何德何能,能让你这样的人替他坐镇队尾。” 时年摇了摇头,“我不是替他看镖的,我只是要去找人。” 恶人谷那几位居然想到利用轩辕三光无人不敢赌的习惯,找上了江别鹤,又笃定江别鹤有这个本事赢过轩辕三光,用一种她都没想到的合理方式,将她这双重身份给坐实了。 也算是完成了她给他们安排的任务。 所以如今这峨眉因为赵全海、柳玉如,以及从赵全海口中提到的关外神龙剑、黄鸡道长、啸云居士等人手握的不知道哪位搞出的藏宝图齐聚一堂的时候,不管背后的人想要做什么,她这个身份特殊的人倘若也现身此地,总能将江湖上有本事的人再引来一些。 如若邀月也能来便再好不过了,她正好试试这突破之后的武功能让对方在她手里走几招。 时年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还可以抢先一步在“宝藏所在地”放上一本剑谱,让这场面再混乱一些。 第104章 104(一更) 镖车走得并不算快。 赵全海虽因为有别人也手握藏宝图,对赶到峨眉心中怀了一份急切,却也盘算着后发制人。 何况如今的江湖上有些门派已成传说,有些门派也已式微,如昆仑剑派,有些门派却还因为这一代有些本事,而依然处在武林泰斗的位置上,便如同峨眉。 这一代的峨眉掌门神锡道长在剑道上的天赋惊人,自然也让峨眉这数千弟子的声威正盛。 尽管神锡道长恐怕并不知道此地有个什么宝藏,但在临近峨眉的地界,他们还是小心着来的好。 等他们的视线之中出现峨眉山势的轮廓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傍晚。 小仙女张菁觉得时年实在是个很值得一处的人。 她见闻不少,像是走过了不少名山大川,虽然很奇怪的是,对一些风土人情和山河风光如数家珍,对江湖上的势力分布却甚少提及。 她知识渊博又不像是慕容九那丫头一样冷冰冰像个石头,虽时而要端着个高手架子,却也总算是个能风趣健谈说上话的。 以至于张菁没发现,自己都快要被她把话给套完了。 从江湖秘闻到她所经历过的江湖纷争,再到一些武林之中上一辈的恩怨。 被张菁解决了麻烦的沈轻萍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不愿意打断她这聊天畅谈的积极性。 又正好话茬子到了时年这边,她仰头看着身处在暮色烟霞之中的峨眉危崖峭壁,感慨了句,“都说峨眉是高出五岳,秀甲九州,这话在峨眉山前是有这说道的底气的”,就算是当家得早,心思敏锐的沈轻萍,也不由地先放下了疑虑,先借着日暮最后的一点余光,欣赏这远望连绵巍峨的山势。 赵全海指挥着镖车送到了此地镇上的仓库之中。 这一批货正是此地的富户所订,现在也算是安全送到了,然而对赵全海来说,他的峨眉之行才刚刚开始而已。 不过先行动的却不是他。 他要跟人交接,要想办法让押运镖车的趟子手先离开,制造一个玩两天离开的理由,又要养精蓄锐,调整好这来到此地的状态。 所以这一晚赵全海提前休息了下去。 却没发觉,在他的镖师队伍之中,有一个人在夜半从房间里溜了出去,紧跟着她离开的还有一个红衣服的姑娘。 又有另一道青衣身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她们两个的后面。 【你为什么又穿上青衣服了?】镜子问道。 他是知道时年将那身青衣,此前在恶人谷中改扮乔装的时候丢进山岭之上藏起来的,在离开的时候也塞入了行囊之中,但她扮演常春岛执法者好像有点上瘾,以至于她突然换回了青衣,让镜子还忽然有点不太适应。 “金缕玉衣在晚上太醒目了。”时年回答道,“何况,我说不定会干点坏事。” 她突然觉得,由自己来假扮双胞胎的设定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当现在一个是常春岛叛徒一个是执法者的时候,已经定下来了立场,切换身份干点让眼前局面更混乱的事,主动权都在自己的手里。 她回复镜子的时候,也没忘记沿路隐匿着身形,缀在沈轻萍和张菁的身后。 不错,趁着夜半行路上山的,正是这两位。 张菁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甚至在来的一路上与时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却也存了一份行走江湖的心眼,在今夜行动之前,就连时年都几乎要以为她嫌弃此地的居住条件,正打算早些休息,明日便尽快换个符合她身份的地方住。 而她分明是一早就跟沈轻萍达成了协定。 时年原本并不知道藏宝图上的指示位置,可为了添一把火提前去宝藏地方布置,便昨夜摸进了柳玉如的房间,将地图默背在了心里,在此时竟然也派上了用场,她发现那前面的两位姑娘去的并不是“燕南天宝藏”的方向,而是另外的一片登高之后所见的断崖。 夜色不仅掩藏了前面两人的行踪——让原本就与“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用的同一门轻功的沈轻萍,和幼年跟着母亲学习倾城之恋剑法也练出了一身好轻功的张菁,在山中云雾间穿行,只余两道黑影,也让跟在两人身后的时年就像是一道无从寻踪觅迹的夜风一般,除了山中的清风明月以及她怀中的镜子,谁也别想发现她的踪迹。 张菁和沈轻萍停在了断崖边。 “这便是你说的昔日沈总镖头的另一个藏货的地点?”张菁狐疑地问道。 她确实跟沈轻萍达成了协定,在帮她脱困后,她会应诺告诉张菁一些关于她兄长的事情。 张菁当然不缺钱。 她的母亲张三娘并不只以美貌闻名,更以流云飞月双剑的剑法名动天下,虽这十几年来退隐武林,却也有一笔并不需要依靠表亲慕容家便足以支撑独女挥霍的产业。 否则张菁如何能骑着胭脂马,身上璎珞环佩明珠琉璃,都是豪富之态。 她只是想做一番大事业给江湖人看看,她这个没有父亲照顾的孩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是这里。”沈轻萍叹息道,“大哥失踪之后,我们多方打听才知道,当年无论是我大哥还是副总镖头押运的货物中,都没有那批真正的行货。 十二星相中,在那次劫镖行当出动,又唯独没有消息的只有献果神君,即便是他为了独吞那批红货,这才藏匿了起来,托我兄长送货的大老板却告诉我他是藏不住的,因为这批东西上都有无形的记号,只要它们出现在流通市场上,就能被发现。” “可惜十四年过去了,人没有踪影,红货也没有踪影,我这才想到,会不会大哥当年早就猜到了两路都有危险,干脆先没带着那批货上路,就存放在他之前跟我说过的地方。” 沈轻萍又有些心里酸涩,明明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盯着她和嫂子的人依然很多。 诸如虎林七太岁这样的人,到底是瞧上了她,还是瞧上了她可能知道的那批货物,既然人已经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 “要不是正好跟着赵总镖头的车队,有些该放开盯梢的人都放开了,有点喘息之机,我也不敢带您来这里。” “怪不得你让我带上绳索,还得够长。”张菁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崖下。 她自认自己也算是胆子大的,在看向这只有微弱的月光照亮一小片云霭,深不见底的悬崖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恐惧,更不用说在底下还传来阴风和古怪的猿猴嚎叫一般的声音。 沈轻萍为了让她放心,这才说的是两人各自带着自己的绳子,分别栓在一棵崖边的树干上。 张菁伸手拉了拉绳子,感觉到足以承载住她的重量,这才慢慢地与她并排,各自握着自己准备好的绳索一道滑了下去。 时年本打算等两人继续往下些,起码她从崖上看下去看不到那两位的时候再行动,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身着绿衣的少妇,从另一头悄然无声地冒了出来,双手在那两根绳索上一拂,时年便看见这绳索如同遭了一刀一般,顷刻间断裂开来。 糟糕! 张菁虽然嚣张却是个直性子,沈轻萍也是个好姑娘,这两人手握的绳子一断势必坠落悬崖凶多吉少。 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突然出现在崖上的绿衣少妇,即便光线晦暗,都能看得出她腰肢纤细轻盈,行动之间有种弱柳扶风的风姿韵味,更不用说时年在惊觉她所为不对时,飞快地从暗处掠出,正看见她那张美艳动人,保养得正处在风华正茂年纪的脸。 一看到那张脸上的风情她便陡然想起来了这是谁了。 她虽有十大恶人之一的名头,却并不住在恶人谷中。 她是萧咪咪! 萧咪咪以为这崖上除了那两个黄毛丫头之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等除掉了那两个小丫头,这叁远镖局总镖头说不定便藏在此地的红货,也就归她一人所有了。 她唇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扩大,一道无声的掌力已经朝着她逼近过来。 她猛地折腰闪避,却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掌风包围之中。 这看起来平平无奇地一掌,在这青衣少女的手下,却成了一道将她从生逼到死的催命符。 她这风情万种的神态可诱惑不了一个小姑娘。 这猝然的交手之中,时年看清了萧咪咪的脸,对方自然也看清了她的长相,念及近日江湖上的传言,明明时年是给她留了一条生路意欲生擒的,她却只从中看到了这位据传是什么常春岛叛徒的人杀人灭口的心思。 她毫不犹豫地一掌夹带着柔波的掌力打出,与时年的风中飘萍一般的快掌对击,借势飞出了断崖,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青绿色蝴蝶一般坠落了下去。 她怎么都没想到她看到的不是对方在崖上犯傻,而是也同样一跃而下。 萧咪咪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崖上的下坠变成此等气定神闲又游刃有余的动作,她的足尖看似是踩在崖壁上抓力,实则甚至是在借力加速。 冯虚御风或许便是她此时的状态。 山风将这容貌异常灵秀的少女的墨色长发向上吹动,露出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和璨然若星的眼睛。 青色的衣袖翩飞,隐约可见袖笼中的一抹金色,又好像只是错觉而已。 若是镜子可以开口对她说话的话一定会告诉她,这家伙连昆仑山这山有积雪的地方都敢在内劲突破之后这么跳,更不用说是此时这一方断崖。 让萧咪咪更觉得对方是个疯子的是她这越来越近的距离中,隐在指缝间的一点寒芒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这是什么斩草除根的执着! 萧咪咪可不相信对方是为了救自己而来的! 好在,对这位十大恶人中的“迷死人不偿命”而言应该算得上是庆幸的是,明明已经是深夜了,一贯是活跃在这一片断崖山壁间的猿猴还在一个个连缀着晃荡。 时年本能地足下发力止住了脚步,以防将哪只猿猴给连带着撞下去了,毕竟她是个人,猜不透这些猴子下一步要摇晃到什么位置。 萧咪咪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她凌空蹬出,人已翻过了那片灵猴活动的区域,坠落进了迷雾之中。 她毫无坠崖的危机感,时年隐约猜测她有什么保命的花招。 但还来不及看到迷雾之中从她身上展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便注意到斜侧方向的山壁中,一只大概是猴子的玩意,抓着跌坠悬崖的沈轻萍和张菁,朝着山壁上一个狭窄的洞口往里拖。 这两姑娘脸都要吓白了,若不是张菁清楚,这猴子一旦松手,她和沈轻萍都要完蛋,她早就将袖里短剑抛出去了。 她一门心思盯着这只半人不人,半猴不猴的家伙的动作,便没注意到紧追着她们两个落下的萧咪咪和时年。 直到一阵劲风将她托起,直接掀入了崖壁上的山洞之中,她在被光隐约照亮的地面上看见一道影子,转头看去,才看到了身着青衣的时年。 她刚想问她有没有看见到底是谁砍断的绳子,却看见这逆光而立的少女眼神中带着一股陌生的冷意和邪性。 更是在她话未出口的时候,她已经如幽魂一般只见得残影掠过,便锁住那只救人的猴子的咽喉,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墙上。 猴子的后背与山壁之间发出了一声活像是要将骨骼都撞碎的声音,听得张菁觉得一阵牙酸。 可那毕竟是她的救命恩猴,她怎么也不能眼见着他被这个想必正是时年姑娘的双生妹妹杀死在这里,然而她忽然听到这出现得神鬼莫测的少女,开口便是一句,“献果神君?” 张菁猛地一顿。 献果神君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沈轻萍还提到过的,在出手劫掠叁远镖局那批红货中唯一活下来也没有了踪迹的那个十二星相里的猴! “你说他是十二星相之一?可他明明……” 明明他虽然有那么个两三分像是人,比如眼睛鼻子,却足足有七分以上像是个猴子。 他浑身上下都长着毛,更是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的身高,要不是他身上现在细看去,浓密的猴毛之中还挂着人所穿衣服的残片,他会比现在还要像个猴子得多。 “十二星相又有哪个像是人了?”时年反问道。 张菁答不上来。 她又听到在这山壁洞穴的深处有另外的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说的不错,十二星相没几个像人的……他十四年前就模仿猴子模仿得不少,现在更是个人中之猴。” 说话的人似乎是很久不曾正常与人说话了,在两句话之间停顿了不短的时间。 也正是在这一段时间之中,他从山洞的深处走了出来,走到了光线能映照清楚些的地方。 和献果神君有些像的是,这也是个毛发横生,干瘪枯瘦的人,可他无论是眼神还是说话的腔调都要像人得多。 刚从惊魂未定中镇静下来的沈轻萍撑着冰冷的石窟地面坐起来,抬头望向了这说话之人的眼睛。 她突然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他,盯到对方都快要意图缩回到山洞之中去的时候,这才迟疑着开了口,“大哥?你是大哥沈轻虹?” 同样失踪了十四年的沈轻虹! 献果神君都在此地,沈轻虹也活着并且在这里好像也并不那么奇怪。 这一对因为红货而成为仇敌的两人居然在这样一个逼仄幽深的石室之中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最让时年觉得有意思的是,这山洞还真如沈轻萍所言,正是当年那批货的藏身之处。 也不知道沈轻虹是如何一趟趟搬运进来的,总之她们如今看到的就是一箱箱敞开暴露在洞穴中的珠宝,铺出了一片让人足以一夜暴富的闪光之海。 哪怕只拿出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财富,也足够让一个寻常人一辈子吃穿不愁。 “你是轻萍?”在沈轻虹那张被毛发覆盖到看不清表情的脸上,拉扯的肌肉牵动着“猴毛”颤抖了两下,他便更顾不上被时年扼住咽喉的献果神君了,而是猛然冲到了沈轻萍的面前。 十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当年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有一点轮廓弧度还分明是当年喊他大哥的样子。 他努力辨认着那张脸上的细节,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你真是轻萍!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能再见到人对沈轻虹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之喜,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妹妹那便是更加惊喜的事情。 “她本来是带着这位姑娘来找此地的藏货的。”时年突然开口道。 献果神君尝试着挣扎了一下,然而就算时年此时在留意那边的情况分神插话,也没给他留出一点逃命反击的机会,气得他干脆放弃不动弹了。 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毛病,上来就掐他。 他瞎蒙乱猜着定然是十二星相之中的哪个混账东西之前得罪了这个可怕的小姑娘了,连带着他这个十几年没法踏足江湖的也被连累了。 “可惜好像运气不太好,本来可以连带着你一起救出去,绳子却被萧咪咪给割断了,便成了现在这样……” 时年指了指张菁和沈轻萍的手。 她们两个被献果神君抓住救下的时候,恐惧的刺激下,两人将手中本还可以派上用场的绳子—— 丢进了那依然看起来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第105章 105(捉虫) 献果神君顺着时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并没能看到救命稻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恨不得自己刚才抓住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这两个人手里的绳子。 他给自己取的名号是献果神君正是因为那训练猴子献果之法,只要有够长的绳子给他,他自然有办法找到一条离开的法子。 可恨沈轻虹这小子,明明就是个臭押镖的,他都已经说了他只要把红货交出来,他绝不会取他的性命。 结果这小子倒好,直接把那条下来时候用的绳子给烧断了,非要计较这职业操守,决不能让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红货从手里丢掉。 “你要杀就杀好了,反正咱们五个人现在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你们要么就一了百了直接跳下去,要么过上个几年,就是我和沈轻虹这鬼样子,” 献果神君嘿嘿笑了两声,“不对,你们还没我这让猴子把水果丢进来的本事,到时候只有饿死在这里的份。” “不对!”沈轻虹虽然被亲妹妹的出现惊了一跳,可他当年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尚且有这个随机应变烧毁绳索的本事,如今保持一份冷静的头脑并不奇怪。 他下说切断绳索的是萧咪咪,她虽是十大恶人之一却想必本事并不在阁下之上,你如今的反应也并不像是被她推下来的,敢跳下来,自然是有所倚仗的不是吗?” 时年闻言一笑,“这上面落崖百丈,就算是我也未必上得去,我自然是看她不像是要寻死的样子,显然底下另有出路这才跟上去的。难道还能是那位十大恶人之一突然割断了两位的绳子,心生愧疚之下也跟着跳崖殉葬不成?” 张菁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在她认知之中的这位“时年的双生妹妹”如此遭到做姐姐的那位的厌恶。 姑且不提那什么偷了常春岛的东西出来的情况,这张口就来的嘲讽,也实在很难不让人觉得想把她这表情给打碎。 “不过可惜,我有这个本事从此处往下跳,列位却未必有此等功夫。” 青衣少女松开了献果神君的脖子,走到了山壁石洞的洞口位置。 十二星相中有碧蛇神君这位先给她留下了个上来就动手印象的,她对献果神君这只对应着猴的,也天然多了几分戒备。 可看起来十四年的山洞生涯已经将他的锐气都给消磨殆尽了,甚至比之躲进恶人谷里的那些还要日子难过得多,他如今希望又一次破灭,已经近乎陷入自己的情绪低谷中挣脱不出了,时年再找他的麻烦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看她准备从此处跃下,张菁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行动,“你等等!” “你方才说,我们没你这个从此处下跃逃生的本事,可如果我有呢?”张菁被这骤然的落崖弄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却并不影响她此刻话中的气势,“我是用鞭子的,还有一对短剑,绳子是没有了不假,我完全可以一点点爬下去。” “那又如何?” “你也说了,因为萧咪咪的行动,你怀疑底下另有出口,可她既然敢在峨眉的地盘上行事嚣张,来去自如,想必在底下早有准备,不如带上我一起应对。与其等着有人来发现我不见了,我宁可自己拼一把!” 红色确实是极其适合她的颜色,她此时这眉目含威的桀骜模样确实让时年都不由再对她刮目相看了几分。 “你不怕我把你当垫背的?我如今在江湖上可没什么好名声。”时年唇角微扬,试图打消张菁的算盘。 她回绝得也很是坚决,“命是要靠自己搏出来的。” “好。”时年拍了拍手。 张菁还来不及分辨她这到底是在对自己的建议表示依然略有不屑的嘲讽,还是觉得她自不量力,又或者当真觉得其中有些可行性,便已经感觉到她的腰上多了一只手,下一刻—— 这只手直接卷带着她一道飞跃而下,扑面而来的夜风让她刚才据理力争时候涌上来的红晕都消退了下去。 张菁觉得自己的尖叫都快涌到喉咙口了,她说的她也能下得去可不是这样活像是殉情一般地跳下去。 可偏偏这一手揽住她的青衣少女神采飞扬,一道道银丝从她那只并未有东西在的手上发出,银丝悬刀,狠狠地扎进了石壁之中。 若是换做寻常的兵刃,这样的操作之下,早已经被两个人的重量给拉断了,可这飞刀在石壁上一路将石块山壁宛如切豆腐一般划拉下去,虽有停滞却始终不见受阻。 而那与飞刀配合的丝线,按照张菁的观察,恐怕也绝不在黑蜘蛛那银丝渡虚的南海神蛾之丝的坚韧之下。 她这才留意到,在她伸出的那只手上还带着一个样式奇特的手镯,这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东西。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鞭子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 因为在对方格外自如而轻巧的降落之中,她足尖也已开始捕捉山壁上让人稍有疏忽便会错过的凸起。 分明这一下下的踩踏与丝线悬刀,都应当在反复的速度受阻中让人觉得一下下震动,可在她这潇洒而灵动的动作之中。 张菁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并不是在下跌,只是在从云端缓缓用一根绳子飘摇着送下来而已。 等她们落到地面上双脚踩实的时候,张菁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脏总算落回到了原位。 这里并不如她一度想象的那样,会是个布满了不幸失足或者是被萧咪咪害死的可怜人的尸骨的地方。 地面上也不是乱世嶙峋或者是什么泥潭暗沼之类的地方。 而是一片绿草如茵草木茂盛,配合着夜间的雾气,有种迷雾森林之感的地方。 “这地方好奇怪……”张菁打量着周围。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时年此前那番带着她跳下来的行云流水的动作,她对这个传闻是什么常春岛叛徒的姑娘竟然有几分意外的信任。 甚至在看着她此时虽然有些诧异却并未慌张,依然带着三分笑意的脸的时候,也跟着心里安定了些。 时年知道她在说的奇怪是什么。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夜色中活动的虫子,只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食物香气,像是从地底下渗透出来的一般,也在此时传入了她们的鼻腔。 所以这里当然会有离开的路径。 否则在这崖底出现的就应该不只是萧咪咪跳下来的时候携带的东西,还应该有那位绿衣少妇的尸体才对。 时年摸了摸这一大片像是个扩大了几十倍的伞面大小的东西,大约猜到了萧咪咪在翻过了猴群之后,是如何坠落下去而保证自己安全的。 正在她研究这个其实被萧咪咪叫做降落伞的东西的时候,张菁已经鼓起了勇气朝着树林深处走去,但她还没走出多远便见到了一棵古怪的树,不由地止住了脚步。 “你快过来看!” 时年听到她的声音朝那边走去,便看到张菁站在一棵大约得有两个人的身体这样粗细的大树面前。 此地的绿地生得极好,相比土质也不错,在深谷之中树也能长到这样的粗细并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在这棵树的树干上形成了一种格外泾渭分明的界限。 上半部分,和周围的其他树干一样粗糙,甚至带着一种略呈灰白色的状态,但在这棵树的下半截,有一片区域却是让人觉得罕见的光滑,就好像—— “像不像有人经常用手抚摸这个地方?”张菁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她虽然大大咧咧,但在现下这个环境里,她有足够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在时年看来是个好消息,起码她有了个不算拖油瓶的队友。 “慢着。”眼看着张菁打算自己伸手上去试试,时年突然叫住了她,转而自己从袖笼中摸出了那一对银丝手套,替代她摸在了树干的光滑处。 果然,在她手上传来了些微的灼热感,那正是树干上有毒的警示。 好在这一下操作总算也有个好消息,当她的手掌彻底和树干上的两道仿佛是掌印的地方贴合之时,她和张菁都听到了这树干上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这本该是树皮的地方突然像是一扇门一般朝外开启,露出了里面嵌套的一截像是用另一棵树的树干掏空做出的舱体。 【这怎么这么像是我之前的一个伙伴说过的电梯。】镜子嘀咕了句。 但时年现在顾不上思考镜子说的电梯是什么东西。 当她拉着张菁一道进入这树干中的时候,那开启的树皮骤然合拢,而她们的脚下一沉,便随同着那树干坠落了下去。 密闭幽暗的环境中这样的下落绝不好受,张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开始的时候说要跟着下来,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必须承认,时年确实是个让她觉得有些可怕的人。 因为在这样一个下坠之中,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出手。 但这一次动的不是刀,而是掌! “抓住我!”她这低声轻喝一出,基于对她显然不会将自己抛下的信任,张菁本能地抱住了她的腰。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那青色的袍袖骤然向着两侧挥出,袖中双手翻掌击出,将她们所在的木头舱体打成了一片片的木碎,朝着下方一片漆黑的深渊掉落了下去。 舱体破碎之时,张菁忽然看到了头顶斜上方的位置一点细微的光。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年却好像目标正是那道光的方向一般,掌力借势之下,她带着张菁一道从那出口掠了过去。 恰到好处的脱身! 没过数息,这深邃的空心树干最底下,便传来了一声声东西相继坠落的声音。 张菁毫不怀疑,若非是时年行动果断,她们恐怕不是被困在这深深的坑底,就是被摔个粉身碎骨了。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 “有香味。”时年回答道。 空气中弥漫的香味传到上方因为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混杂导致有些变味,现在却顺着她们面前的通道,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们的嗅觉感官,那正是有人在举办盛宴,美食上桌的气味。 有人在此地享受安逸,希望这下来的第一关便能将她们拦截下来,却不想来了个弄巧成拙。 “往前走吧。”张菁将挂在腰上的鞭子解了下来拿在了手上。 此前坠崖的时候这东西没派上用场,现在随时可能有危险从两侧冒出来,她自然要小心着点,总不能老是让别人保护。 这条连接着树干垂直通道的地道,光线同样不太明亮,只有地道两侧的铜灯在闪烁着摇曳的微光,远处的道路则沉没在阴影之中。 灯烛在摇曳便表明这条通道不像是深谷之中一样,有风就一定有对外的出口。 她们顺着地道往前走,在前方的分叉口,一侧的门落了下来,让这里变成了一条单行道。 “要试试把门打开吗?”张菁开口问道。 时年左右看了看,正准备试试开锁,却忽然看见右边那并没有门拦住的方向,被很远处一盏都快要熄灭的灯烛照亮的地方,有一道黑影闪了过去。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追! 又打开了通道又让人来作为诱饵的地方,有危险的可能性远比另一侧要大得多。 可这里是萧咪咪的地方,更有地道纵横,若是一点点摸索过去,说不定连她的人都见不到,还不如将自己送到她的面前。 那道黑影的速度很快,可惜要跟时年这个即便当初内功还没恢复的时候都依然敢说自己能以轻功见长的人相比,这个速度还远远不够看。 张菁借着微光追上她的时候,看见她正像是掐着一只宠物的后颈一般,拎着一个小少年的脖子。 “他是——” 这少年的穿着看起来又不合身又有些破旧,加上他虽然相貌眉清目秀,却像是因为长久的营养不良,显得格外面黄肌瘦,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得很,让人足以从那眼神中读出一种又是不甘心又是怨憎的情绪来。 这形象整体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个大约是十三四岁年纪的如同守墓人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时年摇了摇头,“逮住这小子之后他就在这里装哑巴聋子,谁知道他跟萧咪咪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张菁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只是觉得他的五官让她觉得有种微妙的眼熟,应当是见过什么他的亲人或者是跟他长得相似的人。 然而这一时半刻之间她也想不起来。 “他若实在不说,就杀了算了,反正他既然会在这里当诱饵,想必不是萧咪咪的手下,便是她的裙下之臣。”张菁开口道,“你可别看他年纪小,我听说萧咪咪足有七百多个情郎,其中更不乏武林中七大剑派的人,能让这些人在跟她相好的时候将门派的武功传授给她,让她的本事一天比一天深不可测起来,她实在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我对她的魅力不敢小瞧,这小鬼不被她迷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话刚说完,便看见被时年捏着命门,只能踮着脚尖站着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个格外鄙夷而嫌弃的表情,“谁要被那个三十七岁的老妖婆迷倒了!她都快有我年纪的三倍大了,我……” “我才瞧不上她。” “原来你不是个哑巴啊……”时年冷冷地开口,“既然如此,想必你也不介意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在找一条出路。”少年犹豫了好一会儿,在时年加重了按在他后颈的力道的时候,他才咬牙犹豫着开口,“这里肯定有出路的,若不是你拦着我……我记得住这地方的方位,我就是从那个地方被她掳劫来的。” 张菁听懂了,他说的是那个树洞的口子。 可惜且不说他这身上没有二两肉的样子,有没有这个本事顺着树洞爬上去,上面的树皮之门又有没有别的机关能让他打开。 要爬上山壁同样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那边走不了,我们就是从那里下来的,才过来找别的出路。”张菁话一说完,便看到这形貌远比一般这个年纪的孩童早熟的少年脸色突然间被颓丧的惨白占据,又转而变成了另一种沉思之态。 “小鬼,既然你也在找出路,便不妨同我们合作。”她立马捕捉到了他的神态变化出声道,当然她也没忘记看了眼时年,确定她对带上这小鬼并无异议。 “你们真不杀我?”少年舔了舔自己干涩得厉害的嘴唇,认真地打量着张菁的眼睛,可惜让他觉得更加危险的那个,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碰巧而已,因为这个擒住他的动作,完全不能让他看出一点态度的端倪来。 不过没关系,在他感觉到自己后颈的力道微微放松的时候,就猜到,面前那身着红衣打扮贵气的少女应当可以影响到另一人的决策。 “其实,应该还有一个方向也有路。” 少年抬起了手,指向的正是方才时年和张菁发现他的位置,也正是那一道封闭的门的位置,“我上次走到了一半被逮回去的,刚才我远远一看,那边竟然落了锁,可见不是什么寻常地方。” “去那边看看。”时年拍板做了决定,在少年看不见的方向,她的眼神中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和警惕。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突然开口问道。 “玉郎,我叫江玉郎。”少年小声回答道。 时年觉得,这实在是个跟他不太吻合的名字。 第106章 106(二更) 时年虽然对这个世界了解得不多,却在知道这江湖上在十几年前盛传的一句话便是,没有哪个英雄能抵挡得住燕南天的一剑,也没有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住江枫的一笑。 玉郎江枫死在了十四年前,却也足以让人遥想他当年是如何让人心醉神往。 这年纪不大的少年倘若不那么面黄肌瘦,再好好打扮打扮,说不定还能有些人模人样。 但现在,以江为姓,以玉郎为名,多少让人觉得名不副实。 时年的江湖经验也远比他要丰富得多。 在方才直追上来的时候,她用如意兰花手打断的,正是一招极其毒辣的招数。 被她禁锢住的时候,在那双与其说是明亮不如说是狡诈的眼睛里浮现的,也同样是一种让人觉得脊背发凉的隐忍恨意。 无论是哪一个表现在她面前的特殊之处,都足以让时年对这小少年多存一分提防。 他说的什么也在找去路到底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他会好好带路,显然是个不可能的事情。 哪有这么巧就能遇上一个正想要跑路的家伙。 萧咪咪真是待客有道。 想是这么想,时年却一点也没在江玉郎面前表现出分毫。 她的轻功比江玉郎快上太多,抓住他的时候距离那分岔口其实也并没有太远,她们很快重新返回到了那里。 江玉郎蹬了蹬腿,示意时年将他放下来,却听到身后那身手神鬼莫测的少女突然出声说道,“这可不是一个名字叫玉郎的人应有的表现。” 他脸色一沉。 但还不等走在最前面的张菁回头看到他这个阴鸷的表情,他已经压制下了心中往外冒的情绪,“烦劳阁下放我下来,我跑不掉的,您若要取我的小命,随时都可以动手。” “说请。”时年觉得让一个喜欢伪装又觉得自己早熟的人受挫实在是个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请您将我放下来……”江玉郎这几个字说的活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般。 倘若再给他几年时间,以他这种性格或许会长成一个枭雄也说不定,可惜他还年轻了些,起码还不足以将养气功夫练到家。 时年松开了手。 江玉郎得到了自由后,也确实如他所说,并没有跑开,而是走到了那扇落下的门前。 他还没来得及说他有办法打开这扇门做出一番让人相信他诚意的表现,便看见那相貌非凡的青衣少女从袖中飞刀上取出了一样东西,蹲在地上倒腾了两下,那门上的锁已经被打开了。 时年用的正是出自楚留香之手,曾经用来解开石观音的牢笼的□□。 憋了半句话没说的江玉郎对上了时年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人看透了个彻底,包括他的目的和来历,然而两人之间的对视忽然被张菁打断,他再看去的时候,对方脸上的表情分明只是波澜不惊而已。 是他太过于紧张了。 “带路。” 听到时年这两个字,江玉郎应了一声“是”,便往前走去。 他努力留意着身后的脚步声,可惜凭借他的耳力,只能听到张菁的脚步声,而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动静。 他生怕自己回过头去看那青衣少女的位置会引来她的怀疑,便只能故作镇定地试图通过地面上投射的影子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可地道里间隔越来越小的铜灯让他看到的影子变得越发驳杂。 江玉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个头一次走这条地道的人一般,小心谨慎地在地面出现了细微变化的时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袋子,在里面装着的是一颗颗的铜球。 “你想用铜球来触发机关?”时年开口问道。 “上次我就是这么做的。”江玉郎一回头便发现对方果然比他想象得要贴得离他近得多,正是为了防备他做什么小动作意图逃遁,或者是留给身后的人一片陷阱。 “不,那样动静太大了,谁知道你上次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发现的。” 少年的表情一僵。 还没等他做出丝毫解释,他突然飞了起来。 不是竖着飞,而是横着飞,就像是一个被抛出去的麻袋一般飞跃过了底下的一片隐藏在青石砖之下的机关。 而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紧跟在他后边的那两位以格外潇洒的姿势凌空跃了过来,正仗着轻功的本事。 江玉郎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小丑,可在他狼狈地翻身落地的时候,他又分明没有听到这两人任何一方的嘲笑声。 “免得触动机关才出此下策,江玉郎你不会见怪吧?”时年松开了张菁,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当然不会。”江玉郎垂眸应道,盖住了眼神之中的狰狞之色。 这地宫里的盘根错节,让时年几乎以为她们要走出峨眉山的地界之外了,然而仔细辨别方向,又其实一直是在一片区域里打转,从一条通道跃到另一条通道之中,直到她们停在了一处地方。 江玉郎指了指头顶,在那里,不知道是确实有一条出路,还是只是因为头顶岩层的巧合,这里竟然有一道缝隙。 他吹灭了两侧的地道铜灯,从那条缝隙里透过来的一丝微弱的月光,以时年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见。 “上次我就是走到这个位置的时候,被那个老妖婆给逮住的。”江玉郎说道,“你们没进地下宫殿里面去不曾见到,此地的建造足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更有传闻说这里建造起来后活埋了无数个工匠……” 时年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又听着江玉郎继续说道,“既然是这样穷奢极欲又造化非凡的工程,又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明显的漏洞,我觉得此地必然有出口。” 时年在那道缝隙之下来回走了几步。 那确实是月光而不是什么人造的光源渗透下来,是有些说不通的。 江玉郎说的话不假。 可他表现得再怎么急迫而真切得想要离开,更是因为这又一次走到了这可能是逃生出口地方的下方,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都掩盖不住,此地还有另一个人。 时年没有听到对方的内息起伏,却闻到了一股极其特殊,在从上方悬崖上跳下来的时候闻到过的气味。 更关键的是,她还有另外的一双眼睛。 【我看到那家伙了,你要当心着点。】镜子絮絮叨叨着,已经跟着时年走过两个世界,算起来他们也认识两年多了,他虽然比谁都知道这个看起来出尘轻灵的家伙,玩起心眼来绝不在任何人的本事之下,却也还是难免替他担心。 【她在你右边的墙面后面,不过我猜你不掉进她的圈套她绝对不会出来的。】 所以她当然要让对方称心如意一点。 江玉郎眼看着她如飞鸟一般贴着一侧的墙壁,直朝着那道缝隙而去,一脚踏在墙上,一手扶着顶面,以一种让人觉得绝不应当站稳的方式寻到了个观察点。 她伸手敲了敲这顶面,却没听出这声音中有什么异常,又凑上去看了看,像是试图通过缝隙看出去一般。 “有发现吗?”张菁在底下问道。 为了观察这条透光的缝隙,吹灭烛火看起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她现在却觉得有些冷意从四面涌来,这陌生的地方还是个并不能让人有安全感的地宫,让她无端地又升起了发怵的心思。 “好像没有出路在这边。”时年回答道,“或许我们还是得进地宫里找到萧咪咪,自己摸索恐怕……” 恐怕只会被对方盯着送进陷阱之中! 正在时年意欲滑下来的时候,她脚下的墙面忽然翻动了过来。 这本就不是个容易站稳脚跟的姿势,更不用说还是突然一方支撑也落了个空的情况。 若是之前,她可以翻身落在,重新站在这地道的地面上,但与那墙面翻转几乎同时完成的,是方才她们踩着的地面,骤然裂开了一道方形裂口。 站在那块裂开的位置上的江玉郎和张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讶异的惊呼,眼看着就要掉下去。 但先有一道青绿色的身影形如鬼魅地捞过了江玉郎瘦小的身躯,翻掌便是一片迷雾毒瘴朝着时年的方向袭来。 青衣少女本可以翻出去的动作一顿,直直地坠落下来。 然而正在此地的主人庆幸于自己一连几个陷阱都没能解决掉对方,现在总算得手之时,此时的幽暗之中,一道凌空变向的飞袖宛如一道令人猝不及防的流光。 萧咪咪带着江玉郎还没落地,已被这轻描淡写的飞袖,以巧劲一道卷入了下方的坑洞之中。 那是流云飞袖! 电光火石之间的骤变太快,江玉郎眼前一黑,头顶这机关的开口已经合拢了起来,关闭的速度根本不给人逃脱的机会。 他听到了两声轻巧落地的声音,不,准确的来说是一声,恐怕正是那把他们两个也拖下水的青衣少女追上了张菁,带着她一道落下。 紧跟着便是他砸在了地面上,而后那个距离他最近的美貌少妇在落地时候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脚,将他当做了垫脚石。 剧烈的疼痛让他疑心自己的肋骨发生了断折,更难熬的无疑是此地的气味。 这里原本就有数量极其可观的尸体,更不用说后来萧咪咪还将其继续当做了停尸的地方,新旧杂陈的尸臭味但凡是个人都忍受不了。 时年吹亮了火折子,正看见这一室狼藉,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点了她的穴道?”有光线亮起,被坑得掉下来的张菁立马怒视着萧咪咪和江玉郎,却发现他们两个,一个像是受了什么内伤,躺在地上坐不起身子,另一个则以奇怪的姿势被定在原地。 “不然还留着她摸黑给你一下吗?你也说了,她从她那些大门派的情郎那里各自学到了本事,我虽然自认自己打用剑的很有一套,却也不想给自己多添麻烦。”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着这一座石室。 江玉郎说此地活埋了不少工匠居然并非是一句假话,只是恐怕还要比活埋更加残忍得多。 时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地上的碎骨与痕迹,时间会掩埋很多尘封的过去,有些痕迹却是很难磨除的。 比如说这个房间里最明显的一扇合拢的石门上,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抓挠痕迹,更有这么多具尸骨贴在那个位置,就好像在极力渴求一条出路。而又为何地上会有不少断裂分割下来的骨头—— 这分明是个将人活活饿死在此地的陵寝。 她又朝着上方的穹顶看了一眼,这才走到了萧咪咪的面前。 如江玉郎所说,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可在她的身上丝毫也看不出是这个岁数的痕迹,因为跌落得让她措手不及,斜戴在她鬓边的花几乎要从她发间掉落,发髻也有些凌乱,却更显出她身上那种极尽饱满的诱惑力和风情。 可惜在场的只有个小鬼和两个现在只想从她嘴里套出出口位置的姑娘。 “上面的门只能从外面打开?”时年开口问道。 “不错。”萧咪咪回答道。 张菁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这绿衣少妇怎么说都是此地的主人,可她看起来俏丽美艳的脸上,细细看出并不难发现一种潜藏的张皇失措。 “那我们现在应该从哪儿走?”张菁立马追问道。 “走不了。”时年摇了摇头,“哪有人会给坟墓留下出口的,我说的对吗?” 这里既然是工匠的埋骨之处,又怎么会给这些参与了地宫建造的工匠留下从里往外打开这坟墓的机会。 张菁看到萧咪咪表现出的是无措,时年却看到她眼中的是恐惧和陌生。 她盯着那道如果人如果站在坑洞上方应当看不见的门所表现出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时年,她或许只知道此地可以当做一个她丢垃圾处理尸体的地方,却不知道这个满是尸骨的房间背后,还有什么东西,就在她的地宫之下近在咫尺的地方。 “你说的对。”回答时年的并不是萧咪咪而是江玉郎。 前头的疼痛过去,他总算有了点说话的力气,“上面的门只能从外打开,至于这里的这道门,我来这里一年多了,还从来没见到过她下来打开过。” “别说的好像你真用你这一手摸去全是骨头的身体,就真能得到我多少信任,有多了解我一样。” 看出江玉郎此时觉得逃生无望便展露出几分本性的样子,萧咪咪冷笑了一声,“你父亲坏事做尽,别人却还在称他为当世大侠的典范,哪里知道再没有一个人能比他那爹更加阴险毒辣,瞧瞧你爹是个什么玩意,你也就是个什么玩意。” “他父亲是谁?”时年饶有兴趣地问道。 江玉郎的脸色一噎,将头朝着一边扭了过去,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你若是肯将我的穴道解开,我便告诉你。咱们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何必闹得如此僵硬,谁也讨不了好对不对?” 萧咪咪显然很清楚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即便眼前的人可能并不将她这收敛却柔情的笑容看在眼里。 “你错了,讨不了好的只有你和地上这家伙,而不是我。”时年走向了石门。 越是到了这种环境陌生又需要看清周围情况的时候,她就越发庆幸自己有镜子可以提前获知一些事情,比如说,这石门的背后并没有危险,甚至可以说正是这整片地下的操纵枢纽。 “这里是个陵墓,针对的只是在这里建造的工匠,而不包括我。” 她转头示意张菁也别放过看起来伤重难忍的江玉郎,把他拎远一点也点上穴,毕竟他能演戏一次就也能演戏第二次,再把萧咪咪也给扛远一些。 而后,她的手掌贴上了石门,摸索着此处最为薄弱的地方。 张菁看出了时年想做什么。 她一见这石门便知道分量不轻,这地宫已然是个大工程,便不会在一扇门上偷工减料。 然而就在她想要出声提醒之前,一道掌力甚至不见它借着冲击的距离发作,就好像仅仅是在方寸震荡之间打出,却蕴藏着足以让人为之胆寒的力道。 张菁不过是震惊,人是被搬远了却总算还能看到时年动作的萧咪咪却是十足的惊惧。 身为十大恶人之一,她又是个靠本事见过江湖上如此多高手的,如何看不出来,这年岁不大的少女在此刻发出的一掌,到底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希望此生能够拥有的本事。 她昔年有幸见过纵横长江水道二十年的那位史前辈,也见到过名震天下的剑神燕南天,但都比不上这出掌的少女。 她的动作甚至算不上有多醒目,可这一掌足可以称得上是无声处听惊雷。 纤细漂亮的手掌并没有在撞击上石门的时候让人感觉到狠劲,然而在她手掌之时,无数条细密的裂纹已经从石门上扩散开来。 就像是早已经被时间风化的一片岩层,她只轻轻吹了口气,便彻底飘成了尘埃。 石门垮塌了下去,露出了背后的一间厅堂。 萧咪咪这下也懂了为什么时年说她们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些东西萧咪咪想保持神秘感无所谓,反正时年自己已有问鼎天下群雄的本事,更是有这个将阴谋算计踩在脚下的倚仗。 在她将要迈出石门离开此地的时候,萧咪咪突然高声说道,“他的父亲便是江南大侠江别鹤。一年前他手握一张据传是从他父亲的书房里偷来的藏宝图跑来的峨眉,这才落到了我的手里。” 又是峨眉的藏宝图? 时年脸色微动,却只是点头回了句“知道了”,便跨过石门的残块碎屑,走进了大厅之中。 萧咪咪确实给她提供了一条有用的线索,不过现在还不是放了她的时候。 这座明显是枢纽的厅堂里布满了一座座的绞盘,这些不同材质的绞盘让这座厅堂在长明灯中显出一种远远超越了当前时代的机械感,连缀的绞盘通向了对应材质的门。 时年拨弄了两下石头的绞盘,果然看到在那方才被她打碎的石门上方,有两道机关正在放松对石门的限制,又有两道机关推动着两片已经不存在的门开启。 而除了石门之外,还有黄金绞盘黄金门,铁绞盘铁门,还有铜的、木的…… 八角形的厅堂中间与周围的机关令人目不暇接,时年虽然见过妙手朱停,可他自诩是个懒人,所以在有外人在的时候只做些小东西,如今她眼中所见,才当真配得上是妙手神工。 张菁也一脸赞叹地看向了周围,“你要进周围的房间看看吗?” “当然。”时年转开了铜绞盘,那扇并不比石门看起来小多少的铜门便应声而开。 有镜子的提醒,她知道这扇门背后是个存放武器的地方,可当真正打开的时候,这一屋子的神兵宝器,活像是因为有人的进入,骤然从神光内敛的状态活过来,让她也不由地大觉赞叹。 天下名剑大多因其主人而成名。 比如她已经见过的那把在邀月手中的碧血照丹青,燕南天的纯阳无极剑,她听到过名号的江枫所持的七星盘龙剑,路仲远的天弈玄铁剑,玉娘子张三娘的流云飞月。 但当一屋子的寒光雪刃交相辉映,无形的剑气像是因为这些多年不见天日的武器意图让人将它们带走而争斗爆发,它们昔日到底有没有一个天下闻名的主人,之后又能否择主好像都并不那么重要了,起码它们此刻的光华闪耀已经永远不会从她的记忆之中磨灭。 张菁看的却不是这些剑。 她看向的是桌台上的一把金龙鞭。 鞭形如龙,金光熠熠,甚至能从鞭子的造型上看出龙角、龙嘴和龙舌。 张三娘曾经允诺过女儿,在她成年的时候一定会替她挑选到一把趁手的长鞭,她翻遍了典籍看中的正是这把全身反鳞、龙角分犄、龙舌打穴、龙眼中藏匿十三口子午问心钉霹雳火器的—— “九现神龙鬼见愁。”张菁极其肯定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是天下第一歹毒的外门兵刃,却也是她自觉最适合自己的武器。 本着门是时年破开的,无论是有什么收获总该是由时年先取走的原则,张菁盘算起了自己的身家能不能跟她做个交易买下这一条举世罕见的神兵,却看见她好像只是看了眼剑光凛冽的名剑,瞥了眼长鞭咬人兵刃的龙嘴位置,便已经自顾自地在这房间角落里一具骨头都发黑了的尸体面前蹲了下来。 她不知道何时又重新戴上了那副下来地宫时候按住树干的手套,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从尸体的骨头间拔了出来。 “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张菁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107章 107(一更) 她本以为在此地看见九现神龙鬼见愁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却没想到还有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等在这里。 这死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地宫的主人,但夺走他性命的无疑便是这令人防不胜防的暗器了。 “这暗器的名字倒是起得很嚣张。”时年避开了飞针带毒的前端,捏着尾端仔细打量着足可以透穿一名绝顶高手的筋肉,扎进骨头里,甚至能让骨头都被淬成这剧毒状态的暗器。 是否是高手从骨骼的状态也自然看得出来,内劲蕴藏修炼的一口真气从血肉浸透骨骼,已经呈现出一种明净如琉璃的表层,但毒素的扩散无疑要更厉害一些。 时年在地上捡起了已经打空的小圆筒,不由有些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这细针从暗器中发作的样子。 “听闻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是昔年神手匠所打造,打造极其困难,即便是他也不过打造了寥寥几副而已,在这世上是用一支少一支,它与昔年的暴雨梨花针和孔雀翎在形制上是有些相似的,但至于发作出来的威力,恐怕也只有亲自面对这暗器的人能说得清楚了。” 张菁提到此也不免有些遗憾。“透骨穿心针一筒一百三十针,或许除非有人能先做出这样细如牛毛又能破坚的飞针,才有可能重现它的威能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倒要试一试。”时年将发射细针的小圆筒妥帖地放在了袖中,这才站起身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其实不必对此天下第一暗器之名如此在意。 正如当日李观鱼所言,像她这样的武道奇才比谁都容易陷入身兼太多的地步,这个多或许也并不只是指的武功,可作为一个用暗器的,她又如何能不好奇这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在全盛时期的状态,倘若有机会的话,暴雨梨花针和孔雀翎她也想见一见。 “去下一个房间看看。” 时年刚准备出这间房门忽然看见张菁有些扭捏的表情。 她的眼神一直没离开那条金龙鞭。 “你若想要便尽管拿去好了,我又不用鞭子。” 时年没管张菁的反应。 她转动了锡制的绞盘,在那扇开启的锡门之后,随着门扇开启倒下的是一只狮子的残骸和一个人的尸骨。 这个人到底是如何被锁在这个房间之中与狮子关在一处的,时隔这二十多年来看只觉得荒诞离奇,更诡异的是这一人一狮在临死之时或许会有的一番搏斗居然并未影响到这房间之中存放的毒药。 张菁握着那把九现神龙鬼见愁,只在房间外看向她,却没有丝毫要踏足进来的意思。 “你不进来看看?”时年转头问道。 “不必了,我本来就是跟你下来找出路的,能拿到这把鞭子已经是意外收获了,这一点上我还得承你的情,我张菁虽然行事任性却也知道一个道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得多了是要遭殃的,”她摇了摇头,“你搜寻其他房间吧,我去替你看着萧咪咪和江玉郎。” 她刚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了,如果我是你,这屋子里有两件东西我一定要带走,一件是那个竹筒,那里面盛放的是白水宫的五毒天水,似乎是效仿百年前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所制,威力固然不如那传说中的重水,却不会差太多。” “另一件是这个盒子。”时年笃定地开口,和张菁相视一笑。 在盒子上勾勒出的图案不是别的,正是透骨穿心针的圆筒,这恐怕正是里面的细针所淬的毒。 她收好盒子之时,张菁的脚步声果然已经冲着一开始的石室去了。 有分寸的人总归不会惹人讨厌。 她看不到的是进入了石室的张菁一脸凝重的神情看向了江玉郎。 放在别的时候她其实不会相信萧咪咪所说的话,更何况她也正是自己跌落悬崖的罪魁祸首,可有时年这个武力值上压得住萧咪咪的人在,她就没这个必要在求生路之时还要往并不在这里的江别鹤身上泼脏水。 这么说起来,那位江南大侠恐怕真有些问题也说不定。 张菁的眼神看得江玉郎不由有些发毛。 他动弹不得也就让待在此地听到的声音越发成了一种煎熬,可惜他虽听见又一次的门扇关闭,另一扇开启的声音,却没能听见此地的主人或者是留下的陷阱,对那个可怕的侵入者造成什么损害。 时年已经打开了铁门。 在铁门之后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最醒目的无疑是居中的两具同归于尽的尸体。 和那具死在武器室里的尸体相似,从骨骼的状态足以看出这两人死前正处在状态巅峰之时,更不用说他们这一人以鹰爪功直入另一人的胸膛,另一人扭转了对方的脖子这样的死亡状态,在交手的时候能发作出这样惊人的杀招,绝无可能是庸才。 在铁屋子一周还放着五张矮几,在上面搁着的不是纸,而是绢帛,与这屋子的简单空旷全然不是一个画风。 但她走到矮几旁边看向绢帛上的字的时候,她却突然神情一凝。 这绢帛之上记录的赫然是一门极其高深的武功。 “五绝神功……” 时年看到了绢帛装订成的书册在卷首的题字,结合这石室之中五张矮几的数量也不言而喻了,她此前觉得死在此地的都是当世罕见的高手也并非是一个错误的推断。 这本武功秘籍分明是集合此地的五人相互印证武功,通力合作而完成的功法。 要说分门别类,或许将它分到外功和内功都并非那么恰当。 或者说,这是一门偏向于实用的外功化用之法。仓促之间她也来不及将其细细研读,只觉得倘若将它融会贯通,无论是对她的内功心法还是武学招式应当都大有裨益。 到她如今这个状态,嫁衣神功的禅宗要诀还在一个悟字,要想突破已经不易,这五绝神功相当于平白地将五位顶尖高手的毕生所学所思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本只是想利用峨眉山的燕南天秘宝这事将高手引来,就好像当时那海上奇珍的秘闻一般,谁成想,那边的进度尚未推进,这边已经得了个白给的东西。 她这么想着也跟镜子这么说了。 【那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镜子回答道,【就在这个铁屋子里有一道暗门,通往的正是那宝藏指示的位置,也就是峨眉历任掌门的停灵入殓之处。】 “这地宫主人……” 【怎么说?】 “挺有掌控欲。” 时年一边回答,一边将这屋子里本是放在其他几张桌子上,记录着这份五绝神功诞生经过的其他绢帛,撕掉了几个边角震碎后,抛掷在了这铁室的地上。 镜子摸不透她想做什么,她却已经走出了这间屋子。 在石室里待着的三人又听到了门户关闭的声音。 江玉郎抓心挠肺地想知道这其他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打小由名家指点,他父亲更是对他寄予厚望,张菁回到石室之时携带的那把鞭子的来历他如何会看不出来。 这地宫之中的构造到底如何,他为了逃离此地连地洞都挖了,更是清楚得很。 一个能搜罗到九现神龙鬼见愁的人,一个能在峨眉山中建起这样庞然地宫的人,留下的其他东西想必也会很精彩。 可他还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倘若她当真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恐怕下一个解决的就会是他。 他被萧咪咪擒获的时候都未有如此心情忐忑过。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小声开口道,“喂,你就不怕自己被她杀人灭口?” 他这话自然是对张菁说的。 萧咪咪为了活命自然跟他是一条战线上的,所以他需要做的只是拉拢这位江湖上出了名的小霸王。 谁知道张菁不仅不买他的账,反而嘲讽地笑了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废物吗?” 江玉郎的脸色一黑,虽然在他那张为了挤出时间挖地洞,一年间因为吃不好睡不好已经完全看不出昔日风姿的脸上,这沉下去的脸色只更显露出了几分他的刻薄来。 张菁越发怀疑萧咪咪说的是真话,否则名号江南大侠的人,若当真敦厚温良,为何会养出这样的一个儿子。 “你当时是怎么瞧上他的?”她不由问道。 “大概是眼瘸了,你也看到了那么大的地宫,缺太多端茶送水的人。”萧咪咪回答道。 时年暂时顾不上江玉郎这个家伙被埋汰的情况,她尚未开启的门只剩下了木、土、金、银。 她心中已经有了个搅弄风雨的计划,所以自然不打算将门都打开。 她只是扳动了银色的绞盘,在这显露在她面前的仙宫住所之中,她见到了此地的主人——的尸体。 他并非是这五名写出五绝神功的高手之一,却正是将这些人聚集到此地的始作俑者,时年虽此前并不知道这位的名号,也猜到二十多年前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并不一般。 五绝神功在他的监督下完成,这五位高手也相继丧了命,可惜他自己尚未来得及享受这胜利的果实,便已经遭到了报应。 他的枕边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被他灭族毁家的方氏后人。 等到她重新返回石室的时候,她看起来什么都没带着,脸色也平淡得惊人,却让本希望见到她收获些有裨益却不到灭口标准的东西的江玉郎无端感到一阵瑟缩的寒意。 “你知道欧阳亭吗?”时年突然开口问道。 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这个问题。 欧阳亭这个地宫建造者又是一代人杰的人生履历,已经在他那位方氏后人的夫人留下的手札里记录得很清楚了,所以她并不需要知道第二次,她只是在用余光注意着江玉郎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候的神情。 “他是个枭雄,却是个行事作风过于狠辣的枭雄。”张菁微微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突然问起他,若论财富,二十多年前他如果不退隐,首富的位置怕是还轮不到玉郎江枫。” 在张菁回话的时候,江玉郎微微低垂却没能全部掩盖住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又是艳羡,又是狡诈,又带着些狠毒的光,时年再次确定他确实是一只还没长成的狐狸,又或者是一条牙齿还没磨锋利的蛇。 这样的人如果让他活着,是件实在可怕的事情。 她直接打消了利用他来散播自己得到了此地武功秘籍的盘算。 江玉郎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上一刻还在问有关欧阳亭的事情,下一刻就已经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反应很快,在那张瘦得脱了相的脸上几乎是顷刻间便表露出了委屈和恐惧,活命的关头他也顾不上多想了。 “等等,您……您还记不记得,刚才那个老妖妇说过的,我是偷了我父亲书房里的藏宝图才来到峨眉的,我同她说我把那张藏宝图给吞下肚子了。” 江玉郎依然处在被点穴状态无法挣扎,只能让自己的语气越发弱势,“这张纸可能不足以换回我一条小命,可是我还知道一些那藏宝之处的消息,一定能派上用场的,不如您将我带上,等拿到了宝藏之后,您若还要杀我,我领死便是了。” 他生怕时年不相信一般又着急忙慌地补充道,“那藏宝图现在正藏在我的头发里,卷在头发里比哪里都要稳妥得多。” “我当然相信这张藏宝图对你来说的重要性,”时年微微一笑,“只不过,找到宝藏之后到底是你依然任由我处置,还是你会寻找个机会跑掉给我制造麻烦,从你这个小毒蛇的嘴里说出来没有可信度。” “虽然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有幸找到这地宫之下的宝地,不过你也别想着我会乐意自己再被人骗第二次。” “我……”江玉郎正想继续反驳,却突然感觉到一只纤细的手指,方才是如何击碎石门的,现在便是如何轻巧地击碎了他的咽喉。 “你放心,你的藏宝图尽管留着跟你陪葬好了,我没这个兴趣。”时年眉眼间含着从容的笑意,掌下的脖颈却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被她放倒在地上的江玉郎的头,在发间确实有个若不伸手便感觉不到的团状物,正是他所说的那份地图。 这对她来说也大有用处。 “你也要杀了我吗?”萧咪咪出声问道。 她对自己能从对方手里活命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对方可不像是那些昔日与她有一腿,又在被她学走了手里的功夫之后杀害的情郎一般好糊弄。 “我不杀你。”时年摇了摇头,“但也不会放过你。” “江玉郎受你的指使来拉我下这地宫墓地,若非我有本事,恐怕已经如这些工匠一般被困死在了此处,我不是什么仁善行事的君子圣人,所以江玉郎这个擅长伪装的小祸害不能留,你也不能留。” “既然他说过,你将此地当做丢弃尸体的地方,那么想必这地方那些还没成枯骨的尸体便是你所为了。” 时年拍了拍萧咪咪的脸,开口道,“那就劳烦你这位在此自立为女王的,陪着这些被你害死的男宠吧。” “对了,虽然看起来这也是把你往死路上送,但我还是要纠正一件事,江玉郎这动不动就把你的年龄往台面上摆,又喊你老妖妇这一点实在不好。”时年摇了摇头,“永远不要和女人说年龄这件事,对不对?” “你说的对,如果我们早点遇到说不定还有些话题谈。” “那倒不用了。”时年翻脸翻的比翻书还快,让一旁的张菁大开眼界,她现在更加肯定面前的青衣少女和她一路来到峨眉的不是一个人了,即便偶尔她靠着直觉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格外相同的特质,“毕竟我是真的十七岁,还是有些交流的差异的。” “走了。”她把萧咪咪结结实实地捆在了这房里,确保即便她的穴道解开之后,也不会有逃脱的机会,这才拍了拍张菁的肩膀径直走了出去。 她毫不犹豫地转开了木门,在打开的木门里出现了一条通向上方的台阶,这正是地宫的出口。 “你怎么确定这个地方是出口的?”张菁跟着她从出口上当的庙中神案下钻出来,张口问道,“我记得你并没有打开全部的门。” “剩下的三道门分别是木,土,金。” 时年总不能说因为有一面好用的镜子,虽然时常不太靠谱,却在这种关键时候,可以当个透视的道具来用。 她眨了下眼睛,露出点轻松的神情,“地宫主人的房间在银门之后,方才你也说了,欧阳亭是当时的首富,建造地宫花不了这么大的开销,你觉得金门之后是什么?” “是他的财富。”已经脱困,虽然好像是与一笔泼天宝藏失之交臂,张菁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郁闷。 “土门之后有潮气,不像是个离开的通道,反倒是木门看着简单,却也稳妥。就算是错了,也可以再试一次。” 一夜未睡,因为怀中的五绝神功,时年丝毫没有感觉到困意。 她又开口道,“去救那三个还困在半山悬崖的人吧。” 她伸手一指天边泛起的微光,“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和我姐姐之间的纠葛,我可不想才从死地里脱身又落到另一个不妙的地方去。” 张菁觉得,她虽然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脾气,却实在说不上是个坏人,“你们之间的事情可有化解的方法?” “嘘……”时年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何况——” “谁胜谁负,现在还未可知呢。” 第108章 108(二更) 沈轻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被困山壁石洞之中整整十四年,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着绝不能让献果神君夺走这批红货,不管这批货的老板到底有什么辨识的方法,十二星相这样的盗匪总归是已经劫掠出了经验,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处理的法门。 他后来也一度希望有人能发现此地的蹊跷,他将这藏宝之地放在峨眉,便是知道峨眉门下纵然人多了便容易良莠不齐,可有神锡道长这位江湖上堪称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怎么都能阻拦一二,到时候自然是献果神君被擒,他也算全了自己押镖的名声。 时间越久他也就越不报期待,甚至觉得倘若他和献果神君都活生生饿死在这里也不错。 等到张菁和沈轻虹找来,却又意外被萧咪咪横插一脚砍断了绳索,他看起来虽还比献果神君像是个人,实则已经处在了心神恍惚的状态。 张菁和那个身手诡异,按照沈轻萍的说法是江湖上突然出现的一位常春岛叛教弟子的姑娘,到底能不能在崖底找到出路,他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他听着沈轻萍跟他讲起当今中原武林的一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到了晨光熹微之时。 也正是在外面清晨已有飞鸟鸣啼声传来的时候,一道绳索从上面垂坠了下来。 在绳索的末端,还垂坠着一条青色的布片,正是提醒底下的人,确实是从崖底出去又重新返回去来救人的两人到了。 “都让开,我先上去!” 献果神君早已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即便明知道那位青衣姑娘对他的态度似乎并不算好,但既然方才她能把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下去,现在想必也不会取了他的性命才对。 何况,他这样的身份,最后一个上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沈轻虹若有机会怎会放过他! 他的武功本就比沈轻虹要高,现下这抢先爬上挤占位置更是不在话下。 山洞之中长久的关在那里,让他的四肢其实都出现了明显的退化,可现在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在眼前,他飞快地攀援向上,在那身长毛的映衬下,越发像是一只在峭壁藤蔓上攀爬的猴子。 等献果神君没了踪影,沈轻虹才让妹妹先上去,再然后才是他。 晨光之中的峨眉山与暮色中的各有其美感。 沈轻虹的眼睛所看到的再不是一望之下不见底的深渊,也不是山洞之中每一处岩层凹陷起伏他都能默背下来的漆黑,而是这在晨雾中越发显得山色青翠浓艳,山势奇绝险峻的峨眉山,他突然难以克制地留下了眼泪。 然而等他擦干净了泪水,准备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好好致谢的时候,他转头却没看到那青衣少女。 更让他惊诧的是,献果神君倒在了地上,一脸面如死灰的绝望。 这位十二星相之中的猴并没有死。 但沈轻虹一查之下便发现,他的后腰位置被一道炽烈如火的气劲击中,这股力量废掉了他的双腿,废掉了他的武功,让这位无恶不作的盗匪虽然得到了救援,却也—— 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为恶了。 “她还不如干脆在山洞之中直接杀了我,我在江湖上的仇敌有多少,我自己都数不清了!”被沈轻虹解开了哑穴的献果神君忍不住骂骂咧咧,但恐怕在场的只有他不痛快,其他人都觉得他无法再仗着武功为恶,诚然是江湖上的一大喜事。 与他搭档的金猿星早已经在十四年前便被燕南天废掉了双眼,更是后来死在了沈轻虹手中,如今的献果神君也成了这般模样,十二星相中算是彻底又少了一个。 “那位姑娘虽然说话不大好听,行事作风也有些邪气,却也大约可以算是个正派人士。”又解决了一层压力,沈轻虹那张风霜之色过重的脸,也逐渐浮现出了一层喜气。 “糟了!”张菁突然面色一变,“她走得这样着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个,会不会是因为她姐姐找来了。” 张菁不仅承了她的救命之恩,她如今手里的这把九现神龙鬼见愁,也是多亏了她才能拿到,如今觉得她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头上却还被扣了个门派叛徒的罪名,不由越发担心了起来。 她见识过青衣少女的轻功和一击之下击破石门的武功,其实本不需为她担心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因为金缕玉衣在外观上怎么看都要比那身青衣看起来气派,她还是觉得,或许做姐姐的要更厉害一些。 果然等他们带着成了个废人的献果神君抵达山下小镇的客栈的时候,客栈之中已经不见了时年的踪影。 当年叁远镖局的总镖头和副总镖头出事,镖局分崩离析,加上赵全海这位西河十七家镖局的总镖头愿意照拂一番沈轻虹留下的孤儿寡母和幼妹,叁远这三家镖局的人有不少投身在了他的名下。 所以如今沈轻虹一进客栈,便有个老镖师将他认了出来,招呼着其他熟人一道将沈轻虹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开口对他这些年的情况问询关切了起来。 张菁不想打搅他们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团聚,只能跑去问了店小二,得到的消息却是,正在他们回来前不久的时候,赵全海、柳玉如和她尤其想问的身着金衣的姑娘,一起离开了客栈,说是要上峨眉山拜会。 “你确定他们是去拜会?”张菁眉头轻皱问道,顺手将荷包里的散碎银子拍在了柜台上。 “姑娘质疑别的都行,质疑在下的耳力可不行。”这店小二指了指耳朵,神情莫测,“您可看见那位老镖师了,那三个人出门的时候他还问了有没有地方能帮上忙,赵总镖头说的,他只是去拜谒峨眉掌教。” 她稍微安了一点心。 而时年此时已经与赵、柳二人走在了上山的山道上。 其实他们本不必如此着急,因为在时年看到过的那张藏宝图上,写着的是等到月上中天,宝藏的入口才会显现出来,她们本应该在夜间行动才对,可赵全海还是有些不放心。 在夜里他又收到了另一条消息,不只是五台山黄鸡道长和啸云居士,也不只是关外神龙剑冯天雨,还有另一波势力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而这……还是个三位高手的组合。 “不知道阁下可曾听过鹰爪门的名号,二十年前的天地五绝之中,有一位便是鹰爪门的前辈,只不过他带着夫人隐居后从此不见了踪迹,如今执掌鹰爪门的正是我要同您说的这位王一抓老前辈,他的鹰爪功足可以裂骨穿胸,也因此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做视人如鸡。” 赵全海看起来当真是对江湖上的势力如数家珍,时年听到视人如鸡这个称呼不由一笑,虽然在她此时扮演的世外高手的冷脸上,这一笑怎么都算不上分明就是了。 “这人倒是好大的口气。”她说道。 “倘若只是他一个,咱们三个人怎么都能胜过他的,偏偏他那边也是三个人。”赵全海苦笑道,“鹰爪门位居江南,他与浙东邱家的七爷邱清波是至交好友,一并来的还有天南剑派的掌教孙天南,这三位的年纪都不小了,距离他们上一次出手,已经过了差不多有十年了,西河与江南远得很,有些消息也都是捕风捉影的,就连我也不敢打包票这几人如今到底有多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不是吗?会对神剑诀有所觊觎,甚至需要呼朋引伴而来,本身便是对他们本事的不自信。”时年摇了摇头,“不必将他们看得如此重要,我们先去找藏宝地的入口好了。” 时年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这三人即便只带着一份藏宝图的话,冯天雨、赵全海和柳玉如手中各有一份,再加上黄鸡道长那边的一份,地宫之中的江玉郎手里一份,这里就已经有六份藏宝图了,再恐怕还有些尚未被人发现的,这所谓的燕南天宝藏的藏宝图数量竟然直奔着十份去了,想想也知道应当有蹊跷。 就算不是燕南天的宝藏,是什么燕北天的,也大可不必弄得如此高调才对。 她这么一想便觉得江玉郎那藏宝图是从父亲书房里拿到的藏宝图有些值得玩味。 什么人会把如此重要的藏宝图放在书房这样的地方,还是一个十三岁的黄口小儿便能发现的地方,除非他一早就知道这份地图并没有这么重要。 “其实萧咪咪做事的手段有问题不假,她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不得不相信的。”时年趁着赵全海在领路,按照他默背下的宝藏入口寻找,便跟镜子交流了两句。 【你是怀疑这藏宝图就是萧咪咪说的坏事做尽还被人称作江南大侠的江别鹤做的?】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个直觉而已。”时年回答道。 镜子眼看着她之前是从性情张扬而古怪的妹妹切换到冷淡矜贵的姐姐,表演天赋一流,现在则是明明在返回客栈之前已经靠着那内功突破之后瞬息千里的轻功,进入过那藏宝地一次,如今跟着努力找寻入口的两人行动,却完全看不出她其实知道那隐蔽所在的样子,不由替会来此地寻宝和布置下这陷阱的人点了个蜡。 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小魔星。 地图上只能指示出大概在峨眉山中的位置,边上引注着宝藏开启的方法,但峨眉山是何等的地方,如何能标示得明明白白,好在入口应当正在这一片山坳之中,想必不会太难寻找才对。 柳玉如心细,发觉一处石壁上的藤蔓生得过分厚重了些,用刀挑开,果然看到一处洞口。 “在这里!” 她话音刚落,便突然脸色一变,赵全海和时年靠近之时便知道她为何有此等表现了,因为从这山洞之中传出的,是一股微弱,却逃不过他们这些武林好手嗅觉感知的血腥味。 而且还是能算得上新鲜的血腥味。 赵全海掏出了怀中的火折子,漆黑的洞穴顷刻间被他这看起来小却火光格外明亮的火折子给照亮,他也顾不上吹嘘这火折子出自老火鸦之手,立刻朝着那血腥味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这狭窄的洞穴入口,竟赫然躺着五具尸体。 行走江湖的见到死人本不足为奇,可倘若这死掉的人大有来头便不一样了。 五人中有三人的面色灰白,像是被一种带毒的掌力给杀死的,这三人也明摆着是同一路的人。 “金陵三剑?”赵全海从他们已经有些变了形的脸上认出了三人的身份,他们的武器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测。 “赵哥你来看,这是个瞎子!”柳玉如走向的是另外的两具尸体,生怕尸体上带毒,她用刀将其中一人翻了过来,发现这死不瞑目之人的眼睛处只有一片白翳,结合这身打扮—— “这是灰蝙蝠!” “那与他同行的人,便应当是猫头鹰了。”赵全海立马走了上来,“金陵三剑恐怕是死在灰蝙蝠和猫头鹰的联手之下,这两人在黑暗之中的行动配合要远比绝大多数武林高手强得多,可又是什么人有这个本事杀了这两人。” 你们身边的人,时年在心里回答道,但她开口说的却是,“现在猜测也没什么用,既然对方也是来夺宝的,想必已经走在了前面,不如继续往里走走看。” “时年姑娘说的对,反正现在还没到宝藏开启的时辰,这人杀了灰蝙蝠二人抢先一步进去也没什么用,还是得等到夜晚,我们进去自然就知道了。”赵全海努力压制住了自己大觉不妙的心思。 然而等他们穿过这狭窄的洞穴甬道,抵达中间一个下沉的石窟的时候,却发现此地竟然没有别人到达。 柳玉如疑心是因为自己的修为造诣太低,这才发现不了对方的存在,但看时年摇了摇头,便知道此地确实还没有人到。 “莫非是此人发觉藏宝图不止一张,所以先去拉拢帮手一道前来去了?”她心内腹诽,还来不及多想,忽然发现时年的表情又突然有些严肃地看向了她们来时的方向。 有人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在赵全海口中提到的,王一抓、邱清波和孙天南三人。 这三人的形貌特征都极其显著。 王一抓虽然自诩为鹰,更是视人如鸡,实则他自己生得极其干枯瘦小,只有一双手生的饱满而如铜皮铁爪,显得异乎寻常。 邱清波邱七爷出自名门,年轻时候更是江南出了名的气度出众的美男子,如今年岁已大,却依然有一份世家之态。 至于孙天南更不必说了,他是自家剑派的开山之人,通身的剑气让人无需怀疑他的实力。 他们看到这遍布石笋,石笋上生有荧光奇景,诚然是个宝藏入口之地该有模样的地方,先到的三人居然是一对年岁不过三四十的男女,和一个年轻得过了头,金缕玉衣映衬着洞中荧光宛若仙妖的少女,也不由地吃了一惊。 王一抓本以为这三人是一家三口,但他眼神毒辣,很快便发现,在这三人中为首的,居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那绝无可能超过二十岁的姑娘。 他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灰蝙蝠的尸体。 灰蝙蝠死得极其干脆利落,更是被一种罕见的手上功夫所杀,王一抓自己就是用鹰爪功的,如何看不出来这样的本事,没个三五十年的根基,应当是用不出来的,可他也很清楚,以貌取人是最容易让自己在阴沟里翻船的。 他当下便对这三人提高了警惕。 “不知几位是?” 时年踱步向前,开口道,“早听闻王、邱、孙三位老爷子要到,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果然是老当益壮。” 被点破了名号,三人又是脸色一沉。 “既然都是奔着此地的东西来的,废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位是气拔山河铜拳铁掌震中洲的西河总镖头赵全海,这位是雪花刀柳玉如,至于我,几位怕是还没这个资格知道。” 赵全海听到那在镖师之中行走所用的名字从时年的口中说出来,本有种格外不好意思的情绪,却被时年的后一半话给提起了紧张的情绪。 她这话说的太过于嚣张了。 他甚至来不及琢磨这格外拉仇恨的一句话,是否与时年此前表现出的情况有些不太吻合。 赵全海是知道她来历不凡不假,可那几位老爷子都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如何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后生如此调侃。 跟王一抓等人进来时间相差无几的黄鸡大师和啸云居士,刚适应了这洞中的五光十色环境,便看见鹰爪门那个老熟人含怒朝着对面的小姑娘出了手。 洞中无风,王老爷子一出手鹰爪破空却带起了风。 他虽为鹰爪门的头号高手,穿着却很朴素,几人只见一道灰影闪过,直扑那锦衣华服的少女而去。 然而他这视人如鸡从不落空的鹰爪非但没有抓住对方漂亮的脖子,反而迎上了一指。 不,准确的说是食指中指并作的灵犀一指。 这一指出手得太快,甚至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看似陷入了鹰爪的包裹之中,却是一指劲气肆意,几乎要将这铁爪一般的手给打个对穿。 王一抓本能地便想要后撤,他身形瘦小也正好让他有了来去如风的本事。 然而一道流云飞袖却像是一道温吞的枷锁一般纠缠了上来,他这鹰爪一翻便要试图撕开对方的衣袖,却忽然感觉到,正在这流云飞袖的翩跹袖影之下,对方的手无声息地又出了一招。 这一下点中他手腕的力道看似轻柔,实则丝毫也不逊色于那方才与他对峙的灵犀一指,更是让他明白了灰蝙蝠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轻如幽兰的指诀何等狠厉! 王一抓哪里还顾得上摆出什么前辈风范,狼狈地翻身撤离,在邱清波惊觉不妙出枪的掩护下脱离开了时年的桎梏。 下一刻这姿态淡然若仙的少女的手指便按住了邱七爷的红缨枪。 那本该是一枪横扫江南的招数,却在她这轻描淡写的一捏之下变得如同稚童耍枪一般。 她这纤细而柔和的手,按住枪尖的动作,丝毫没给人挣脱的余地。 时年看出来了,这几人虽然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本事,更是有些经年累月在江湖上积攒的名声,可惜实在不能算是真正跻身顶层的高手。 或许比之当日在拥翠山庄组成剑阵之中的六人中稍弱一些的几位要强,却显然比之能跟她初来此地时候遇到的邀月都要差上一大截,更不用说是此刻嫁衣神功突破的她。 赵全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抱大腿决定显然很正确,也无怪她敢说出王一抓等人还不配知道她的身份。 他站在这一端的局外,自然也看得清楚,时年这一指逼退王一抓,又一手制住邱七爷的功夫,给这五位老江湖带来了何等的震撼,但同时,这几位虽未言明,但已然在此时站在了统一的战线上。 赵全海不由心头一紧。 时年表现得过分出挑,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她越是表现得强势,也就越等同于在对方面前宣告就自己对于这燕南天宝藏的势在必得,无疑也将这些人推到了同仇敌忾的战线上。 这些个老油条看起来对这个来历不明又有以一敌二本事的少女心存忌惮,却在眼神交换之间—— 黄鸡大师和孙天南一道出了手。 赵全海刚也想有动作,被柳玉如拦了下来,“不必担心,她好像并不想要我们帮忙。” 石洞中斑斓的光线,并没掩盖住她此刻那张玉面冰容之上的笑意和不屑。 拂尘与长剑都朝着她指来,她忽然压低了邱清波的枪尖凌空跃起,拂尘正好从她身下扫过,而她的足尖则踩中了孙天南的剑锋。 这看似以一敌三的场面几乎只存在了片刻。 电光火石之间,邱清波手中的枪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格外可怕的力道。 一旁的柳玉如觉得这场面有点眼熟,她的柳叶刀便被时年从她的手中夺走过,如今这个“受害者”变成了邱清波而已。 金缕玉衣的华光让人几乎看不清时年的动作,更何况在这金影之中还裹挟着一道寒光,正是那从邱清波手中抢夺下来的红缨枪。 在场看得清她动作的也好,看不清她动作的也好,都听到了一声格外清脆的枪杆断折的声音。 邱清波还来不及心疼这陪伴自己多年的枪就这么惨烈地被人给掰成了两半,便看见枪尖横扫,与孙天南的长剑相撞,枪出寒光,让本对自己剑术格外有信心的天南剑派掌教猝不及防之下被剑尖上传来的势不可挡的力道击退。 另一端的木棍轻描淡写地绕起了拂尘丝线,啸云居士正想用他那一叱开山的音攻之法替黄鸡大师掠阵,便已经看到他那位同鹰爪门王一抓形成鲜明对比、名为黄鸡实则身材魁梧的好友,拂尘脱手而出的瞬间,裹着拂尘的枪杆将他挑飞了出去。 王一抓返身袭来慢了一步,便已经来不及加入这联手对敌之中。 他本应该出爪避开对方那让他都觉得发怵的手,从她的头上动手,可他突然惊觉自己的手中被塞了一样东西,正是邱清波的枪尖。 “王老前辈,您怎么还是记不住教训呢?”时年笑道,反手便将另一手的枪杆甩出,正中已觉得武器脱手已是他平生所遇奇耻大辱之事的邱清波。 时年对江别鹤有所怀疑,听闻此人身为浙东豪门,与江南大侠相交甚笃,如何不在此时多找他一点麻烦。 邱七爷腰腹一痛,人已经飞了起来,正穿过藏宝图指示的石笋堵截得只剩一道黑黢黢的入口。 那劳什子的需要月上中天,月光映照才能从中间穿过的说辞赫然是个骗人的假话。 他全然没受到一点阻拦地滚了下去,一阵让人觉得骨头都得被摔折了的从石阶楼梯上滚落下去的声音,从这前方的黑暗之中传来。 紧跟着便是邱清波的一声惊呼,“你们快来看!” 时年当先追了过去,即便她明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她也得做出一副在追击的样子,何况其他人已被她这武力值所震慑,不敢同她抢夺这先行一步的权利。 跳下石阶,入眼的却不是什么藏宝之地,而是一座墓室。 准确的说,这是个摆放着峨眉历代祖师灵位的墓室灵堂。 一座座的棺材在这个比方才几人交手的地方宽阔上不知道多少倍的地方那个陈列着,也不像是进来时候的甬道石窟,此地居然有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景,将棺材前面鹅黄色的神幔吹动,愈发显得此地阴森的厉害。 “怎么会是这个地方?”跟着时年进来的赵全海面色一变。 峨眉派祖师埋骨之地自然是他们的禁地,若是门派禁地被人闯入,他们还一无所觉的话,这门派上下数千人的颜面何存,他们这闯进来的人更是要列入被峨眉派通缉追杀的目标了。 “墓地怎么了?”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都要被摔出问题的邱七爷咧着嘴忍着痛回答道,“哪有人会想到燕南天会将宝藏放在别人的棺材里,更何况,若没有实力从峨眉派的手中将东西带出去,又有什么资格继承神剑诀这等功法。” 时年估摸着如果做出此局的幕后黑手在此,一定会将邱七爷引为知己的。 但他只朝前走出了两步,脚下的地面突然陷落了一个小坑。 那一声极其轻微的机关嵌合的声音从他的脚下传来的瞬间,四面的石壁上突然开启了八扇门,强光从门中映照出来,让人骤然间眼睛从只看到棺材前的白蜡烛,变成目眩的大片白光。 数十道剑光从门中发作,直指进入此地的每一个人而来。 与此同时,一声威严的怒喝回荡在整个石室之中,“何方狂徒,竟敢擅闯本门圣地!()” 第109章 109(捉虫) 刺眼的眩光让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剑光是从哪一扇门中发作的。 更要命的是,出招之人显然是个剑道上绝对的高手。 时年觉得这剑招有些眼熟。 昔年她上峨眉山来与创下刀剑双杀的独孤一鹤过招的时候,峨眉派的剑法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更何况此时剑法中还夹杂着独孤一鹤的刀气影子,只不过这位出手又发出质问的人,在刀剑上的造诣并不如独孤一鹤。 只是因为谁都没料到,在邱清波触发了此地的机关之后,对方会有如此之快的应对,更不提这本可以算是黑暗的环境之下,突如其来的光导致的眼不能正常视物的时候,剑气的偷袭效果要远比寻常时候强得多。 此时的峨眉圣地中阴风大作。 被吹动的神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而突炽的剑光也让这些浅黄深黄的神幡中带上了有如鬼魅的气息。 五台山的黄鸡道长其实与峨眉神锡道长是好友,但既然已经闯入了对方的门派圣地,便没什么交情可以谈的了。 他的拂尘被时年给打脱了手,邱清波的红缨枪被时年掰成了两半。 所以在这四处好像都是剑光,又好像只有朝着他们的脖子来的一道的时候,尚且在方才的对峙中保存了战力的自然要多出一些力气。 啸云居士一声狮吼功发动,经幡摇动石窟震动,剑气像是也被震停了瞬息,可紧跟着更强势也更为密集的剑气擦着飘动的经幡而过,最能称得上是十色灵光齐作的一道击破了啸云居士的气劲。 若不是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闪避开来,此时他早已经脑袋和脖子分家了。 来的不只是神锡道长一个! 依然让人看不清的逆光,实在很难分辨出到底有多少人,峨眉内功的吐纳让接收到信号抵达此处的峨眉弟子之间的呼吸连缀成了一片。 仓促应敌之间黄鸡道长不得不高声喊道,“神锡道长,您连朋友的话都已经不愿意听上一句了吗?我等只为了燕南天的宝藏而来,并无对峨眉圣地各位武林前辈有叨扰的意思!” “燕南天?峨眉宝地与燕南天有何瓜葛?阁下若想骗我,不如找个好一点的理由。” 神锡道长怒气甚重,在这番话里谁都听得出来。 又听到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喝道,“掌门师兄何必与这些人多加废话,直接拿下他们就是了。” 说话之人与神锡道长是平辈,在这一轮发作的剑气中,时年也不难发现他的踪迹。 那确实是一道与神锡道长发出的剑光可堪一比的剑气。 只不过神锡道长的剑气要更加中正,而这位同门要刁钻得多。 时年很想问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很像是一个软柿子,以至于他在剑气要从几人形成的拱卫中寻找一个突破口的时候,这道剑气居然是冲着她来的。 于是她也突然动了。 见她移位,柳玉如扬刀而出顶替了她的位置。 这位素有雪花刀威名的女侠,在此时没有分毫的紊乱,如卷雪堆山的刀气纵横,凝结作了一道看起来寻常的屏障,却因为与赵全海之间的默契,两人查漏补缺,一时之间也让别人奈何他们不得。 而时年—— 她那金缕华服之上流转着剑光映照的寒芒,又好像上面的珠翠玉石本身也在泛着华贵的光彩。 有那么一瞬间,在神锡道长和他的师弟主持的剑阵中,这年少狂放的少女的踪迹隐没了下去,消失在了剑光之中。 然而下一瞬间,泼天的刀气骤然斩断开这剑阵之中彼此的联系,明明是一道如微风一般的刀光,却倏忽间迎风而长。 刀光之中浓烈的压迫感,随同着八个入口和另外不知道何处灌入的长风一道,充塞了整个石室。 神锡道长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片昆仑荒原上的落雪,在吹彻的山风之中化作了浓烈的风暴,侵吞着所见的一切,又好像那只是一滴无声无息落下的春雨,从剑光之中掠过惊不起一点波澜。 可这道刀光已经到了。 他那位在剑法上也能称得上是独树一帜的师弟的剑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刀光甚至比那只手来得还要快,在将要擦过他的咽喉的时候忽然化作了一道弧光,击碎了他的头顶玉冠。 太快了! 快到神锡道长甚至来不及反应,上一刻他看见的还是自己的师弟面色惨白,与那道足以让他送命的刀光擦身而过,下一刻这只手已经卷起另一道明利的刀光朝着他袭来。 这绝不只是快。 神锡道长觉得对方似乎对峨眉剑法有着异乎寻常的了解,尤其是门派高层中的剑道技法。 她手中无刀,刀气却无孔不入一般轻柔地搅碎了剑气,从缝隙之中穿行而过,最后变成了一片将他逼退的刀影帘幕。 正是在直面这种可怕的刀气的时候,神锡道长才惊觉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闯入了峨眉的圣地之中。 她比之当年他见到过的燕南天分毫也不逊色,甚至在此时的动手中,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尽全力。 刀气压制着剑气,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将小命断送在此的时候,他发现这刀光中的杀气突然在到达顶峰的时候逸散了开来,绕过了他这个原本的目标,只是将八扇门之后传来的强光都给吹灭了个干干净净。 但她并未收手,这刀法与轻功都堪称独步天下的少女,金色的袖笼轻抬,卷带着两人的长剑而走,这才旋身后撤落在了另外几人的前面。 干扰视线的光不复存在,只剩下依然在棺材前缓缓燃烧的白蜡烛。 峨眉的人有意避开了这归属于自家先祖的蜡烛,以免打扰前辈的安寝,而时年看起来汹涌激烈的刀气其实也未曾伤到这些棺木、供品以及香烛分毫。 此刻借着这虽然不算亮,却也足够了的烛光,两边都看清楚了对方。 神锡道长拱手对着时年做了个礼,算是对她刀下留情的致谢,以及对峨眉先祖灵位的保护,他自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所以她这给峨眉留下了几分面子的举动无疑给他留下了个举止有度的印象。 但他抬头的时候,看清楚来的人都是谁,却还是在那张稳重的脸上露出了大约可以算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好得很!列位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也做得出此等事情。” 他看向声称是他朋友的黄鸡大师,表情就更加痛心疾首,“你说我不听朋友的几句辩解的话,那么你现在告诉我!燕南天的宝藏如何会在我峨眉前辈的停灵之处。燕南天燕大侠我虽然只有数面之缘,却也知道他是个如何的人,他还做不出把东西放去别人的祖宗灵位跟前的事!” 神锡道长此话掷地有声,他担任掌门位置已久,在气势上要远胜过旁人,要知道这可是足以震慑得住峨眉上下数千人的掌教。 黄鸡大师朝着时年看了眼,这位方才出手分别制住峨眉两位领头人的小姑娘,居然方才有多具有爆发力,现下就有多安静。 她好像懒得对此做出辩驳。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解释道,“老实说我们也没想到这宝藏的所在会指向你们峨眉的圣地,你倒也不如想想,此地到底是为何会有这么一条通道通向外边,让我们足以借此进入。我等都是这几日才抵达的峨眉,难道还会有这个闲工夫临时挖出一条通道不成?” 啸云居士也帮着解释道,“神锡老兄,你若当真还不信,不如看看这几张藏宝图,我们这几方并没有联手起来哄骗你的必要。” 他眼尖得很,从同样想要解释的王一抓手里看到了与黄鸡道长手中的藏宝图别无二致的东西,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们本以为这是个秘而不宣的夺宝行动,却变成了几方对峙,甚至直接跟峨眉派的对上了。 神锡道长虽然信誓旦旦地觉得燕南天绝不会做此等荒谬无聊的事情,可藏宝图就摆在眼前,他也无从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一条路从外面直通峨眉禁地。 “退出去!”他沉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出口的是这三个字。 看其余几人都没有动作,他脸上固执的表情越发明显,“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缘由来的,你们都得先退出去。惊扰峨眉先祖安眠,你们便是我峨眉的仇敌。” 他手中的剑被时年掠走,此刻身后赶来的峨眉弟子听出他语气的坚决,便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有剑在手,这一派掌门的气场甚至比之方才逆光并作的剑气,还要让人觉得气势惊人。 时年却突然在此时轻笑出声,她开口问道,“神锡道长对有人闯入禁地如此反感,敢问此地是否已有多年不曾有人踏足了?” “自然,”神锡道长回复道,“若非是要事需要向历任掌门禀报,就算是在下,也绝不愿意打搅他们安眠。” 时年的视线在灵位之间逡巡了片刻,虽然神锡道长的剑法有刀剑双杀的影子,她却并没有见到独孤一鹤的灵位。 人自然是不可能不会死的,以独孤一鹤的脾气想来也没有这个叛出师门的可能,她猜测或许这个世界虽然看起来和自己所在的,也与上一个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实际上并无直接表现在时间线上的关系。 她脑中所想的东西一闪而过,并不影响她复而开口问道,“那么敢问神锡道长是如何知道会有人潜入此地,这才做到门中弟子早已严阵以待,邱七爷刚踩上机关,列位便已经出现的?” “这……”神锡道长一时语塞。 时年倒是不难看得出来,确实有个人与他说了什么,让他早做准备,但这个人,以此时的局面还不到让他吐露出来的时候。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与他说那般多的废话做什么,听闻峨眉近年来越发迂腐了,竟连女弟子不得进入历任掌门安葬的圣地这破规则都有了,我却偏要看看,这棺材里是不是真藏了什么东西。” 伴随这道声音出现的是一道白影。 影动香至,来人竟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生了张讨喜又娇憨的圆脸。 只不过她这出口的话,着实让神锡道长和他的师弟又一次怒火上涌。 先到的几位虽有觊觎之词,却到底没亲自上手来开棺,这突然出现的白衣姑娘竟然是已经直奔棺木而去了。 神锡道长如何看不出来,她虽然比之同龄人的功力高出一些,却远算不上是个高手。 他手掌一动,站在他身后的亲传弟子已经拔剑朝着那白衣少女而去。 按理来说以这两位峨眉高徒的水准,拿下这内功不算强的姑娘不该是个难事。 可她出手之时白袖在灯影之中残影微动,那两把剑已经错开了原本的目标,本是冲着制住她而来的两把剑都招呼到了自己的同门身上。 一个刺中了另一个的肩膀,而另一个的剑横插过了对方的发髻,只差分毫便能削掉一块头皮。 这施展出了移花宫独门绝技移花接玉的白衣少女,丝毫也没有闯入他人地盘还下此等狠手的自觉,她拍了拍手笑道,“荷露姐姐,这峨眉派的弟子果然不太经打。” 被她称为荷露的姑娘无声地出现在了入口的位置,而这圆脸姑娘已从两位峨眉弟子中间穿了过去,瞧着她这脚步的方向正是朝着一处棺木。 神锡道长早已经压制不住的怒气,在对方这一点不带收敛的挑衅举动中彻底被激发了。 移花接玉又如何,移花宫又如何。 此时在这里的又不是邀月那个武道怪胎,只是个移花宫中的小姑娘而已。 他也顾不上他这出剑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了。 铿然凛冽的剑光骤然从他手中的长剑发作。 那圆脸姑娘本以为峨眉掌教拉不下这个脸来对她这个小姑娘发难,却不想他已经觉得此事蹊跷—— 偏要打开棺材一看究竟的,在他这里便是十足的嫌疑分子。 那他还有什么好纠结身为前辈对晚辈出手到底有没有江湖道义一说的! 先抓了便是! 她脸色一白,灵巧的轻身功法让她足以做到骤然折身落下,然而剑光急转,显然早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算盘,如回首游龙一般眼看着就要叼住她的脖颈。 被她叫做荷露的姑娘没有动,却有另一个人有了动作。 风声掩盖住了他的脚步。 那人同样是一身白衫,但在看不清面容的急掠而来之时,却让人足以区分开他和另外两人,正因为在他的动作中有种格外自在的游龙惊鸿之感。 他也用的是剑。 但他此刻并未出剑,而是用手中的折扇取代了剑,白色麻衣的袖笼将那圆脸少女给轻轻推开,扇影之中凝结的剑气直面神锡道长的剑芒。 若论内力,他还差着神锡道长不少,可他在剑道上的悟性确实要称得上一句天才,更兼之他在这飘摇的灯火中掠步逐星而来,纵然身上的是雪色麻衣而非如那两位姑娘一般的纱衣,也足可以让人看出他这天下第一流的风姿。 移花接玉在邀月的手中与那圆脸少女的手中用出来,实在是天差地别的区分,在这白衣少年的手里却已有几分个中精髓的领悟,将这借力打力的功夫变成一种运转自如的以弱胜强。 于是神锡道长发作的剑光忽然偏离了方向,只擦过了一只最靠外的棺木的边缘,划出了一道泛白的划痕。 剑势中断已成不争的事实,他突然惆怅地叹了口气收起了手里的剑。 天下少年英雄已然纷纷现世。 这白衣公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师承自然不消多说了,如今站定之后看去更是让人觉得他这皎然明月,临风玉树之态,很难让人生出分毫的不满情绪,更兼之他脸上的神情带着种谦逊温和的气度,如画的眉目间存着一缕玉质天成的笑意,伸手不打笑人脸总归是个老规矩。 神锡道长又看向了时年的方向。 如果说花无缺用的是巧劲,那么这金缕玉衣加身的少女则凭借的是实打实的本事。 此刻这被他认可为人中龙凤的少女正用一种有些微妙的眼神打量着花无缺。 不知道为什么,时年觉得小鱼儿的长相和花无缺有些相似,即便前者的脸上多了道刀伤,但她长于易容之术,正在骨相的研读上,又如何会做舍本逐末的对比。 不过这点疑惑并不影响她在此时以几乎只见金色星光摇落残影的速度,突然出了手。 谁都没想到在神锡道长已经收招的时候,这位功力足可以将在场的都按着打的姑娘居然会出手,她好像丝毫没如周围之人被这移花宫出身的少年风姿所感染。 这骤然发作的刀光让花无缺直觉不妙。 刀气如狂,他也顾不上是否得罪,只能凌空后跃踏上了这峨眉历代先师灵厝,那无形之刀却如影随形而来。 白衣少年平生所见的最强之人便是自己的师父,邀月对他的要求从来严苛,他自然也见过她全力出手的样子,而如今他身处四下里仿佛无处容身的刀气泥沼中,竟然感觉到了比之面对大姑姑还要可怕的压力。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开的声音。 那刀气风暴之外的都看到是白衣公子身后的棺木承载不住如此可怕的压力断裂开来,在棺木的前端一个朴素的铁盒突然滚落了下来,在石头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 这意外的掉落好像丝毫也没有影响时年的动作。 刀光烛影的旋涡中,她那双点星的眼眸中映照着璨然辉光。 少年只感觉自己的扇子上一阵无法化解开的重压,牵扯着他被朝着对方的方向拖拽而去。 那只皓白的手从扬起的金色袖笼之中灵蛇般伸出,寸寸断折开的扇骨让他恍惚有种自己的手也要在下一刻被打断的错觉。 然而她只是一记轻点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扇子顿时脱手,一记轻点落在他的肩头,他便动作一顿,即便那分明不是穴位的位置,却还是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放开我家公子!”圆脸少女和名叫荷露的姑娘齐齐出声。 时年仿若未觉地抬了抬另一只手的袖子,拨动的清风将两人朝后推去。 她出声问道,“绣玉谷移花宫的弟子?” “在下花无缺,正是出自移花宫。”白衣少年性命受制,依然镇定自若地答道。 “那么,邀月在哪里?” 第110章 110(二更) “放肆!大宫主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随意称呼的?” 那圆脸少女被时年那一下轻拂出去站定本有些心有余悸,现在一听她这话又蛮横了起来。 绣玉谷移花宫这十数年来被尊为武林圣地,明玉功与嫁衣神功对峙,足可以称得上是当世绝伦,邀月宫主在燕南天这位第一神剑消失之后在江湖上声威更盛,让移花宫门人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更是可以挺起胸膛。 也无怪她们有这个胆子为了确认这棺木之中是否有那传闻之中的神剑诀,便径直上手来开棺检验。 “我放不放肆是我的事,你们这些不是我的对手只能在这里跳脚的有何资格这么说?” 时年冷然一笑。 花无缺的风采一流,年纪也小是不假,但既然移花宫已经表现出了谁拳头大谁有道理的立场,她又如何不能有样学样一番,与这几位好好说道说道,让她们知道这江湖还不是她们一家独大的地方。 “你方才说峨眉派掌门灵厝安置之地不让女人踏足,你们看不过眼,若只为了这一条,我尚且高看你们几分,可你们这上来抢夺之态,与看上了神剑诀便仗着门派声威发难的劫匪有何区别,辱人师门前辈无异于是置对方门派声威于不顾,邀月宫主教会了你们武功,莫非竟从未教过你们为人的道理不成?” 金缕玉衣将她这一张随着数月长开也渐盛的容色映衬得越发让人不敢直视。 那圆脸姑娘和同伴本再想开口,却看见被时年扼住咽喉的花无缺温润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让她们先不要开口的示意。 她们只能往后退了两步。 时年又转向了神锡道长的方向,“方才抱歉了,情急之下出手震碎了此处。” “无妨。”神锡道长摇了摇头,“好在先师灵厝正是为了防止有人在此地动武损伤,因此专程设置了双层的棺木,被姑娘打碎的只是最外层的前端而已,何况若无姑娘的无心之举,恐怕也不会发现这个东西。” 他所说的自然是随着破碎的木板掉下来的朴素铁盒。 盒子上陈旧的铁锈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倘若与当年燕南天消失的时间进行对比,恐怕是说得通的。 此刻各位都已经收了手,有沉静得下来细思这藏宝图指向峨眉禁地,以及神锡道长为何居然提前得到了通知等在此处的,已有了些各自的揣测。 但无论这燕南天宝藏之事是真是假,在场中所有人的目光还是在此时都看向了神锡道长的手中。 他谨而慎之地打开了铁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本秘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有铁盒保存又有棺木在外,更是因为暂未有人翻阅过,这本秘籍看起来还像是崭新的一般。 然而这显然绝非是一本普通的秘籍。 在这秘籍的封面上,偌大的一个“剑”字之中,森然的金戈之气透字而出,铁画银钩的字样在封面上几乎形成了落笔的凹陷印记,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字定然出自一位外门功夫的好手。 千重剑影仿佛已经透过这一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神锡道长突然觉得手中的这一卷秘籍格外的沉重,即便这秘籍并不出自于燕南天,也应当是一位丝毫都不逊色于对方的高手。 他其实隐约觉得这个剑字中与其说是剑气不如说是杀气。 就好像此人虽要表现出剑道独尊的气势,却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了上风,但此刻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这种异常沉重的压力让他完全不能将这个揣测说出来。 在他正准备翻开书页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厉声喝道,“且慢!” 他抬头便看见出声的是王老爷子。 王一抓这一声打断神锡道长的举动,让他成为此刻新的视觉中心,他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情绪,却很快压制了下去。 “不知道阁下有何指教?”神锡道长面露不愉。 “神锡道长可能够确定,这藏在峨眉禁地之中的秘籍便是你峨眉所有?峨眉剑法轻灵飘逸,即便昔年融入了一种极其阳烈的刀法后形成了刀剑双杀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不是这秘籍上这一个剑字的剑道,既然有藏宝图指示,想必正是这位剑道前辈给手握藏宝图之人留下的……” “你不必说了。”神锡道长打断了他的话。 他已经明白,此事到底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意图挑拨,让人在这峨眉禁地之中为了秘籍打个你死我活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秘籍确实就在这里,不知道其他棺木之中还有没有藏匿,起码现在只有在他手中的这一本,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打开,否则到底他有没有学去说不清,峨眉是否有私心也说不清。 “我会将这本秘籍放在峨眉正殿之上,各位若有想法大可以随时监督。但此事尚未查清,既然这是峨眉的地方也不妨听我一言,在下看不得,各位也看不得。贫道这便去信给武林中的几位英雄豪杰,请他们来此评判此事。” 神锡道长又深深叹了口气。 移花宫的移花接玉和这武功奇高的少女手中的刀招,都将峨眉剑道的脸打了个彻底,他心中震动,却也越发急于找出那位制造此地祸端的罪魁祸首。 他当然相信那位告诉他将会有人来袭的人的立场,尤其是此地又确实有一本秘籍,只是套了燕南天的名义而已,所以他也要将这位德高望重侠名远播的人请来,一同做个见证。 对方说不定也是收到藏宝图之人,只不过与这些在场的不同,他并不贪图这些,也就不会来此。 他眉目间肃杀之气更重,加上背后的峨眉弟子举剑与他共同进退的姿态,让本还想说他们手里有藏宝图是该先分一杯羹的王一抓将那句话又咽了回去。 如今的情况,或许还是谁都得不到要更好一些。 “神锡道长,可否多写一封信?”时年突然开口道。 这位峨眉的掌门本以为她是要请出那传闻之中的常春岛的前辈,也来一并做个见证,却忽然听到她说,“烦劳神锡道长给移花宫也写一封信吧。” 时年都能感觉到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花无缺的脖子也僵硬了片刻。 她继续开口道,“我听闻邀月宫主在一个月前同人交过手,还联手击退了恶人谷中的几位,我本以为此地热闹那个人应当会来凑一凑,可惜一直都未曾见到人,既然移花宫在江湖上气焰如此嚣张,说不定那常春岛叛徒便是投身到了移花宫门下,不知道我这么猜测有无道理?” 荷露和那圆脸少女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 大宫主练功的时候向来不让她们在旁围观,更是动不动就闭关,就算是有客人在旁,收容在宫中,她如果不说的话,就连怜星宫主都未必会知道。 她这话还在无形中对移花宫捧了一手。 以至于这两人当真觉得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起码她们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尤其是大宫主被人击败的传闻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以大宫主的脾气就算不澄清,总归也该将那些嘴碎到移花宫头上的人杀上两个以示惩戒,而不是像如今这样…… 她们两个此时的默认在花无缺看来实在表现得不大妥当。 于是他紧跟着便听到时年像是得到了凭据一般,说得越发顺遂,“既然如此,就请神锡道长在信中写,邀月宫主的徒弟门人,此刻在我手中,倘若那常春岛叛徒在她的地方避难,请她带来我们交换,倘若不在,也请她来一趟——”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素闻移花宫中只有女子,如今虽教出了个温文尔雅、看起来不像是与移花宫针对的男人一路货色的小公子,实属让人意外,他年纪轻轻就有此等本事,想来邀月宫主不会坐看他初出江湖就命丧此地才对,小孩子得罪了人,就请邀月宫主这个做师父的出来赎人。” “有劳了神锡道长。” 这流氓一般的抓人质行为,换个人来做都觉得是武林高手的自降身价。 偏偏她气场惊人,更有一派天然的光风霁月,捉拿门派叛徒的理由也站得住脚跟,又有移花宫门人先去揭人家棺材在先,以至于在场几人竟然觉得有种天理报应的痛快。 “花公子,也劳烦你近日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了。” 时年一指点在了花无缺的后腰。 她从万春流那里学来的医术完全可以说是纸上谈兵的理论技巧,就算有他救治燕南天留下的诊治记录,但恐怕给她一个伤重程度只有燕南天的一半或者更轻的伤患,她都未必有本事治好。 可有一样她却已经用得越发熟练了,这点血截流的方法,效果比之点穴更来得刁钻,用在封禁内功上,也足可以让她多一份保障。 移花接玉和明玉功的本事能不能解开普通的点穴,时年没看过功法本身不得而知,自然要防止手里的人质是个有本事跑了的。 “如今事情暂无定论,就请列位先出去吧,峨眉会以宾客之礼招待各位,等到贫道请来的人抵达,再行分说。” 神锡道长伸手一摊,示意几人从原路返回,他们从那山壁上被青藤遮蔽的洞穴中走出的时候,竟然还好巧不巧地正遇上了此前赵全海说过的,同样在往这里赶的关外神龙剑。 看到这样多的人从本该是存放燕南天宝藏的地方出来,甚至边上跟着峨眉派的掌教,冯天雨的表情茫然了片刻,又旋即变成了一种各色纷呈的警惕。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冯兄随我们一道来吧。”赵全海连忙拱手说道。 他此刻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说冯天雨来得算早还是晚了,倘若真有这么个宝藏,还是个正常的埋藏地方,他如今才出现,甚至可以说是连汤渣都喝不上了。 但这异常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状况,冯天雨却大可以在此时做个见证人,也算是别样的体验了。 “赵兄,这是?”冯天雨一眼便看见了那在人群中异常醒目的少女,和她身边虽然命门不再受制,却摆明是在对方的控制之下的白衣公子。 再看看拎着断枪的邱清波,灰头土脸的几位老前辈,和手里居然拿着的是弟子配剑的神锡道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错过了太多的好戏。 “这话一时半刻与你也说不清楚,但今日之后,如今的江湖怕是要又有新的波澜了。” 神锡道长说要将信送出去给能来主持公道的人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写信送信的动作都很快。 虽然在写到给邀月宫主的信的时候他还是难免犹豫了一下。 然而还不等他犹豫完,他已经拿到了时年自力更生写好的信,另有一封信也请他代为送出去,收信的地址赫然是恶人谷。 一边是移花宫,一边是恶人谷。 时年却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信送去的地方有些奇怪一般,坦然地与她的人质一道去攀登峨眉山去了,甚至还邀请了张菁一道随行。 “你真的觉得靠着抓住这小子就会把邀月引来?”张菁觉得这姐妹俩实在是有些像的,她猜不透那青衣服的在想什么,也猜不透金色衣服的在想什么。 好在,时年看起来是将调查的方向放在了移花宫,这让生怕她会发觉那个“叛徒”其实就在峨眉地界,还刚救了她和沈轻虹兄妹的张菁大大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会来?”时年瞧了眼即便身为阶下囚也举止潇然的白衣少年,倘若当年的玉郎江枫便是此等风姿,那再长那么几岁,会有无法抵挡他的一笑的夸张传闻好像也不奇怪。 想想邀月那个莫名其妙来到恶人谷提醒小鱼儿他是江枫之子的举动,小鱼儿说过的他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的感知,花无缺在骨相上与小鱼儿的相似,还有当年江枫与花月奴之事触怒邀月宫主这陈年旧事——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仅能在峨眉围观一个想在江湖上搅弄风云的幕后黑手的暴露,还能围观到一个或许狗血的故事。 她的联想能力和直觉一向不错。 “你信不信邀月绝对不会让他出事。” “无缺在大姑姑那里并无这样高的地位,姑娘若想对付我大姑姑,还请三思而行。” 这话花无缺说了不算。 就算时年那个花无缺和江鱼是兄弟的揣测是错的,但恶人谷之中,邀月不会让小鱼儿坠崖而死,应当也绝不会让花无缺死。 尤其是当他落到了一个不知道底细,功夫极高,论起来历比起移花宫还要神秘地方的人手里的时候。 再加上时年在给邀月的信里还用上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激将法。 只希望这位在恶人谷中就受到了一点刺激的邀月宫主,这次不要又被气着了就好。 “对了,我忘记问你了,沈轻虹是什么情况?你和沈轻萍半夜出去,我还以为你们有话要说,怎么将沈轻虹和一只猴子带回来了。他失踪了这么多年,倘若沈轻萍知道他的所在,不该这么晚才去营救,如今的威远、镇远、宁远这三个分布在黄河两岸的镖局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名头,甚至已经被拆分进了别的镖局势力之中。” 张菁就怕她问这个。 沈轻虹兄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待献果神君,最好的处理方式无疑是将红货和这位十二星相之一一道交给当年的雇主,也算是对沈轻虹这些年的去处有个交代。 然而沈轻虹兄妹不会说出救她们的人里,还有个如今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常春岛叛徒,献果神君却未必。 时年只是远远看到,说的是一只猴子,可到底是长得像猴子的人还是真的猴子,但凡靠近一些都不会分辨不出来。 张菁讪讪一笑,模棱两可地回道,“一点意外而已,就像峨眉派的圣地不也是意外成了什么剑谱的藏匿之地吗?有些事情总是不能用常理来论断的。” 时年颇觉好笑地听着她开始瞎胡扯,又开始提到可能会被神锡道长请来的人,最后说到了慕容家。 “我听闻你与慕容世家是表亲,为何如此提到对方就有些恼怒的样子?”时年开口问道。 “你不知道慕容家的九小姐,我曾经问她她为什么不入江湖,她同我说,她出江湖随时能成为天下第一,我这脾气跟太清高的人天生犯冲,总之我倒是要看看她要不要借着此番江湖上的大事出山。” 张菁说到这里的时候,时年注意到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鞭子,像是在说如果慕容九真的敢来的话,别说她有没有这个成为天下第一的可能了,恐怕她就要先用自己新得到的武器揍慕容九一顿。 若非顾忌她现在还得扮演着两个迥然不同的角色,时年实在有些想朗声笑出来。 何况此时这目之所及,峨眉山灵秀风光尽收眼底,也正是让人心情正好的景致。 有五绝神功在手,她粗略记下全文,已经知道此功法的效用。 各门各派的招式在功法之中各有精妙的表达,兼之过渡手法自然,又足可以在融会贯通之后将自身本来的专长发挥到极致。 时年不怕神锡道长找来的人看破她玩的这点小花招。 她只怕来的人不够强,让她不能尽兴地将在昆仑山中的内功突破和在这峨眉山地宫中得到的五绝神功的收获发挥出来。 她等到日暮的时候才返回到峨眉山上的客房。 花无缺本以为她是真打算让他紧跟着她,却看她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待着去。 “你也别想着能给你的大姑姑传信,或者是自己找机会跑了。”时年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大姑姑的武功造诣足以耳目灵便到听清你的动静,我的功力还在你大姑姑之上,如果你不想在邀月宫主来的时候是个双腿被打折的状态,丢你们移花宫的脸,你就尽管试试能不能跑掉好了。” 花无缺没法从她那张看起来冷淡又矜傲的脸上看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如一道夕照之中的微光消失不见。 时年去了峨眉派的正殿。 那写了个“剑”字的“剑谱”是她放进那个铁盒里的,她当然不会来个收回自己的东西这样的举动,她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盗贼是个什么水准。 最有本事的盗贼要动手的时间无疑就是这消息刚刚传出去,如神锡道长这样的看守者还在打算养精蓄锐以候强敌的时候。 看守正殿的一圈轮换的内门弟子哪里防得住时年这种绝顶高手的潜入,她卧在房梁之上,隐匿在暮色沉没夜色升起的黑暗之中,等着那个送上门来让她开开眼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会有人来?】镜子跟她聊起了天,【你们早上才发出去的消息,若是今夜就有人到了,那这人也实在是个人才了。】 “如果没有就当我来了一出夜游好了。” 月上中天之时,突然有一道月光照射在了放在正殿中央的剑谱之上,可峨眉正殿的屋顶如何会突然有一道能让月光透过自然也能让雨水透过的缝隙。 时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月光已经被挡住了,只有一只黑白分明,黑色又比寻常人占据得多的眼睛,正在朝着正殿里张望。 这是一只在夜晚看起来显得有些奇诡的眼睛。 更诡异的无疑是他的身法,在看清正殿之中居然没有人看守,只有殿外看起来重重包围的人而已,他立时如一道黑雾一般从房顶上滑下,无声息地卡着守卫的死角,溜进了正殿之中。 然而这个身材矮小,用一张黑面具遮住脸的家伙刚在正殿内站定的时候,便对上了时年似笑非笑的脸。 黑蜘蛛转头就跑。 时年怎么会认不出他的身份,张菁还专门问过她认不认识黑蜘蛛,不然为何操纵的丝线上有些相似之处。 他和时年离开峨眉正殿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以两人的轻功更是转瞬之间已经掠出了极远。 从这黑衣人身上发出的银针银线当真是诠释了何为神蛛凌空,银丝渡虚的状态,也证明了他的身份。 单论这轻功的借力和爆发力,时年居然还一时半刻追不上他。 他下山之后便出镇,直奔水道而去,身后穷追不舍的少女不由让他暗暗叫苦—— 他又没得手何必如此大半夜的费心费力。 再追上那么一会儿,他不落到对方手里才怪。 他盘算着跳水逃命,却在银丝飞渡,人在一条乌篷船的顶上踩过之时,感觉脚腕手腕各自一痛,直接摔在了船尾。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个小姑娘,正在那里吃着莲子。 看到黑蜘蛛跌下来,她露出了个酒窝深深的笑容,而随着黑蜘蛛一道掉下来的,正是两颗莲子! 第111章 111(一更) 黑蜘蛛若还看不出来暗算他的就是这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船家女,他的绰号不如倒着写。 她那一对酒窝让她看起来格外无害而可爱。 可他中了她的两颗莲子,对方这一手铁莲子的功夫到底是什么水平,已经并不需要多加怀疑了。 以他的轻功,银丝纵横江面而去,这拉拽之间倏忽的停留,根本极难捕捉到踪迹才对,更不用说那小姑娘竟然打中的是他的穴道。 若不是手脚一麻,他也掉不下来。 偏偏对方用那双一点儿也不像是玩暗器的白嫩小手上下抛掷着手里其余的莲子,眼睛里流淌着温柔的星光月光,看起来就好像方才的举动只是纯粹因为好玩而已,根本没有分毫的恶意。 也正是在此时,黑蜘蛛才留意到,在船头飘摇的江上风灯映照下,居然还站着一个老人。 他看起来枯瘦而憔悴,正是他在撑着这船向前。 可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块腐烂的木头一般,压根看不出一点存在的迹象,不仅无声无息的,甚至好像连影子都藏匿到了船只棚顶的阴影之中。 “云姑,别玩了。”老头突然开了口。 这一开口他那口憋着的气就仿佛散了,这话不过五个字,他却足足咳嗽了好几声,像是一只年迈的风箱正在费劲地喘息。 从黑蜘蛛从船上跳过,到被那被称为云姑的小姑娘击中,再到那船头的老头开口说话,不过都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而已,时年正是在此时落到了船上。 她突然发现自己打算给黑蜘蛛来个五花大绑的神蛛游丝好像派不上用场了。 因为他的腿脚上的麻痹,以她观察血脉流动的状态,显然还没有恢复过来,纵然是想飞身而去,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还能有只比她慢一线的速度。 而他此刻黑色面具之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顾盼,警惕的居然不是她这个从峨眉正殿位置追来的人,而是这船上的一对爷孙。 这两人确实不简单。 看到她翩然落下,那小姑娘像是浑然不觉她是个闯入的异类一般,朝着她伸出了手掌,在她的掌心,一颗新鲜的莲子正搁在上面,就像是一个好客的小朋友。 不过这只手是如何看都不像是一个船夫女儿的手的。 而站在船头的那位,黑蜘蛛只觉得他的气息隐藏的极好,又十分古怪的是个咳疾在身的人,时年却第一眼感觉到了他与云从龙的相似之处。 在他的脸上也有水藓滋生,形成了一片片苍白的纹路。 赫然是一位水中好手的特征。 这浪里白条的本事从来不能因为对方年纪大便看轻,对方那老而弥坚的气场,在时年登船的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他的内功也不低! 结合这乌篷船和那小姑娘手里的莲子,时年猜到他的身份了。 如果说邀月和燕南天是陆地上的天下第一,那么她眼前的这位便应当说是水上的第一了,长江大侠在水上行舟这二十年来,没少给水上的水匪找麻烦。 有人说史扬天昔年是欧阳亭的义弟,也有人说他与十二星相之间有仇,还有人说,他昔日险些丢掉性命,是被峨眉的神锡道长所救,从此欠下了一笔人情债。 但不管是哪种说法,他带着自己的孙女在水上行侠仗义总归是个不争的事实。 黑蜘蛛也当真是有够倒霉的。 偷别的东西都好说,偷时年想要用来钓鱼的秘籍,那就实在是给她找不痛快了,直接撞到了这位守株待兔的鬼才手里。 好不容易可以靠着自己的轻功本事,却没想到此时的峨眉各处都是从其他地方赶来的高手,直接一脚踩到了两颗铁莲子。 在时年从云姑的手里接过莲子的时候,黑蜘蛛揉着腿站了起来,正打算告个罪算了,却忽然听到了两声有些怪异的声音。 船上的人也几乎在同时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声音发出的方向有两艘行驶极快的船。 与其说是行驶,不如说这两艘船只是借着江流的势头在漂流而已。 船上各自站着一人,但这两人压根不在乎船是如何走的。 在两艘船的距离极近的时候,他们便看见在后面那艘船上的,手中的宽剑拔剑出鞘,整个魁梧的身形在此时轻盈得像是一只腾飞的苍鹰一般,直扑前一个人而去,剑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即便距离有些远,时年也能看出前一个人有些古怪。 他那艘船上,不知道是灯火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星星点点亮起来的磷火,泛着一股幽碧的颜色,又有江水的返照,便形成了一片上下摇曳的绿光。 在这分外诡异的颜色之中,他的模样便也被照得清清楚楚了。 那是一张灯光之中仿佛透明的脸。 从这面皮之下泛出的惨绿像是他骨头的颜色一般,以至于即便他穿着一身白衣,本应该是有那么一份风雅的颜色,在江上夜色中,竟然有种鬼魅的感觉。 跟他交手的人是什么感觉时年不清楚,在那两条小船飞快的靠近之中,她看见挥剑的那人仿佛没看见这张脸的可怕之处一般,一剑连带着一剑的山崩海倾之势,直接将对方逼迫到了船尾,而后狠狠地斩落了下去。 身为围观者的云姑却脸色一白。 “爷爷,这人长得好像个恶鬼!”她开口说道。 “可不是恶鬼吗……”史扬天呢喃了一句,又咳嗽了起来,“魏无牙的门下,为虎作伥的恶鬼。” 无牙门下,十二星相之中的鼠! 时年已经见到过了蛇和猴,但鼠不太一样,他是十二星相之中的老大,何况若没有他的话,十二星相到不了如今的威名,按照她从张菁还有小鱼儿以及燕南天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是,魏无牙的名字,就算是十大恶人听到都要头疼得很。 甚至就连移花宫…… 时年好像突然知道魏无牙的门人为何要在销声匿迹长达十几年之后突然出现在江湖上了。 但她现在来不及深究,那紧追着魏无牙门下的白衣人的剑客,出剑之时的剑气砸落,几乎将船头给削掉一半,魏无牙自己代表的是鼠,他的门人也有种鼠的狡诈与灵活,甚至是那双被磷火照亮的眼睛里也闪动着恶毒残忍的光。 但当压倒性的剑气打破了他的防护,朝着他的脖子而来的时候,白衣人突然脸色一白,慌乱地跳入了水中。 剑光紧追而至,在将江面掀动搅乱波涛的时候,从这江水中传来了一股血腥味。 这条船上的四人看着对方将剑在水中搅动了两下,脸上却露出了个郁卒的神情,便知道他虽然将对方打伤了却显然并没能够取走这位身谙逃命之法的白衣人的性命。 看到这边的过路人,他放弃了继续追捕白衣人,朝着船头一蹬,凌空便跃了过来。 他这轻功诚然不差,更让时年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他好像跟万春流提到过的燕南天十几年前的形象有些像。 不是说容貌,也不是说所用的兵刃之类的,而是气场,一种属于野性剑客的气场。 “不知道几位是?”他将剑重新甩在了背后,追捕失手带来的遗憾好像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坐下聊天之前……咳咳,我看还是将后面的尾巴清理清理吧。”船尾的史扬天开口道。 这豪爽的剑客闻言便朝着身后望去。 方才的白衣人乘着的那艘船依然在顺着江流流动,只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它的速度好像比刚才还快了不少,甚至在水波中分毫都没有转动的征兆。 船下有人! 时年听过张三说起这水路上的水寇伎俩,于是正在那剑客转身尚未来得及出手之时,她以手为刀,迸发出的惊天刀气将这即将撞上他们的乌篷船的小船劈成了两半,还不止如此,水面之下已经化开的血色在这一瞬又染红了一片水面。 一片白色的衣角飘了上来,却不见人出来。 白衣人身亡! 几乎在同时,另外的两道身影窜出了水面。 这两人都长得极其纤瘦,给人的感觉便是两根竹竿,虽然夜色浓重,江面上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还是能看得清这两个人一个穿着青衣,一个穿着黄衣,脸上糊着一层绿油油且黏糊的东西,就好像是一张劣等的面具,因为在水下待的时间太久便晕开了。 两人破水而出,竟然分毫不带停留地直扑这乌篷船而来。 即便时年方才那一刀,已摆明了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们却好像浑然未觉一般,在这利刃出鞘乌光小箭也一并袭来的时候,两人满含恶意的眼神给人以一种非人的观感。 云姑更加觉得像是闹了鬼,所以她手中的莲子也丢了出去。 她的眼力毋庸置疑,水上的打斗变化影响比之陆地上更多,一个简单的水波起伏都有可能让她的攻击轨迹发生变化,她在水上生活了这样久的时间不可能失误。 正如她方才打中黑蜘蛛的时候那种无比精准的手段。 然而她还是打空了。 这两人形如鬼魅,竟然也真像是个鬼一般,在莲子袭来的时候,仿佛是被从中斩断一般,又倏忽合拢,时年当然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点错觉而已,可能做到这样的人,确实是寥寥无几。 那两张糊着油腻面具的脸几乎已经在眼前了。 黑衣剑客刚打算出手,时年袖中的银丝与无形的刀气顷刻间布满了整片空间,锁死了这青衣和黄衣人的退路。 同样是用丝线的,黑蜘蛛眼尖地发现,她此时发作的细丝上并没有飞针的痕迹,只靠着内劲的灌注将柔软的丝线化作了一道又像鞭子又像是锋刀的武器。 在这两个无牙门下的眼中,这些丝线俨然是要奔着将他们切割成块而来的。 纵然已经在魏无牙这里体会到了何为残忍,对方这一出招却还是让他们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然而当丝线纠缠上来的时候,却突然成了如同蛛网一般的细丝,将他们捆了个严严实实,拖拽到了船尾,这一次云姑的莲子没有打空了,这两人的身形一僵,就像是两条被捕捞上来的鱼,除了还能张口呼吸说话之外,别的地方都动弹不得了。 黑衣剑客把剑一收,笑道,“这三只老鼠遇到列位真是太不幸了,不过也得亏是在水上,我在岸上与他们交过几次手,次次都拿那些老鼠来群殴拖延时间,否则那魏白衣早就死在我的剑下了。” “魏白衣?”时年看了眼水中那块白布,“难不成这被抓住的两位就叫魏青衣和魏黄衣不成?” “姑娘猜的不错。”剑客回答道。 “那就有趣了,”云姑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把莲子,朝着嘴里丢去,两颊的酒窝显得格外明媚漂亮,“爷爷你刚才说他们是魏无牙的伥鬼,穿白衣的叫魏白衣,穿黄衣的叫魏黄衣,那魏无牙岂不是当真没有牙齿。” 黑蜘蛛本以为自己被逮了个正着已经够惨了,如今竟然两相比较,感觉出了点幸运。 听到云姑这话他不由笑了出来。 他虽生得黑瘦,又罩着个面具行动,黑蜘蛛的名号和这银丝渡虚的本事看起来也有些玄乎,却是个实打实的豪爽之人,成天想着让别人认他做大哥,这船上的人他开罪不起,更不用考虑认兄弟,笑话笑话这两个被抓的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下一刻他便下有何好笑的,无牙门下,可杀不可辱,这是我等历来的规矩!”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就连镜子都忍不住想吐槽。 可怕的是他这句吐槽尚且没有说完,已经看到这青衣黄衣的两人竟然骤然服了毒。 从这两张青白的面皮之下流动膨胀的毒液让时年本能地一掌将两人击飞了出去,也分不清到底是她的掌力先发作还是对方的剧毒也发了作,在这两个无牙门下落水之前,时年已经感觉不到两人的呼吸了。 一旦任务没能完成或者是被人擒获,便要立即自裁谢罪,恐怕正是这十二星相之首的魏无牙对手下的规矩。 江面之上流动过了一缕泛着幽绿的莹火,像是一种奇特的剧毒,好在这毒随着水流很快冲淡了开去,几个呼吸间便已经看不出存在的痕迹了。 黑衣剑客神情莫名地看了会儿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抱歉,方才还来不及介绍,在下路仲远,不知各位如何称呼?” 南天大侠路仲远,这个名字的传播程度可不小。 听闻他十几年前便视燕南天为自己的偶像,自身也练就了一身好剑术,只是因为败在了魏无牙的手里,这才隐退江湖。 他会跟无牙门下对上便一点也不奇怪了,不过—— “不知道路兄为何会出现在此,也是为了那盛传的燕南天宝藏?” “不瞒兄台,”方才发问的是黑蜘蛛,路仲远也是看着他回答的,“我对宝藏是向来没兴趣的,你们也知道燕南天大侠拿着个铁片都能削铁如泥,甚至当年还与那押镖的沈轻虹的手下有一番趣事,我也是看不上这些身外之物的,你看我这一派流浪汉做派便也知道了,只不过我对那剑谱确实是有些兴趣。” “我本以为我虽然败在魏无牙的手上不假,但他也在移花宫手里没讨得了好,甚至这十几年来也没什么消息,可我听闻他近来在龟山有些动作,我又怕自己并非他的对手,到时候岂不是更加麻烦,便干脆来这边碰碰运气,说不好还能剑道上有些长进。” 他把原本想说的后半句话给吞咽了回去。 只可惜看起来这剑谱之争是卧虎藏龙,而光看魏无牙的手下是什么做派,便知道他这些年来应当没少为今日的出山做准备。 “说到剑谱……”黑蜘蛛朝着时年瞥了眼。 他偷盗未果正是因为这位看守者所致,而她倒也挺有意思,在追他出来的时候居然完全没有告知任何一个峨眉弟子,同他一样像是一个潜入者。 他甚至猜测对方是不是已经将剑谱浏览过了,又觉得自己无凭无据怀疑一个看起来神姿高彻的姑娘,还是个刚刚以雷霆手段解决了魏无牙门下的姑娘实在有些不太合适。 也正是在他这思虑之间,几人又听见了一阵声响。 夜晚本该是寂静的时候,只有江流的动静,然而现在又有一道划开水波的声音在朝着这边靠近,赫然是又有船来了。 镜子原本觉得在晚上能有消息传达到都已经算得上是消息通达的,然而看起来最有行动力的竟然是要在明日一早齐聚峨眉。 而这艘在此时出现的船,不像是他们如今挤得满满当当的乌篷船,也不像是路仲远和魏白衣来时乘坐的小快船,那是一艘格外豪华的如同画舫一般的船。 虽然形制上像是画舫,可看这行船的速度和细枝末节处的结实程度,这又分明是一艘质量上乘的客船。 在这艘船的周围悬挂着鹅黄色的帘幕,里面的灯烛将整艘船都映照得灯火通明的,也将随着夜风飘动的鹅黄色帘幕晕染成了一种分不清是橙黄还是橙红的暖色调。 当船再靠近一些的时候,几人便看见,这画舫的船头甲板上竟然卧着一只吊睛猛虎。 夜色之中这只老虎的眼睛像是一对闪烁着寒光的硕大灯笼,在看到他们这艘船和船上的人的时候,它从原本俯卧的姿态变成了支棱起来了身体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要做出捕猎的动作,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更加惊人的是,从那帘幕之后还伸出了半个身躯,一只像是被声音吵醒,原本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老虎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也虎视眈眈地朝着这边看过来。 哪有人江上行船还带着老虎的? 那两只老虎刚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低吼,便听见有一道娇媚的声音从帘幔之后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困劲。 她轻声絮语里带着说不出的柔情,“小猫,坐下来。如今这江上英雄甚多,你们不要随便吓坏了别人。” 把两只猛虎叫做小猫,这实在不是一个寻常的称呼,偏偏这两只猛虎似乎很吃这一套一般,真的相继乖巧地趴了下去,就好像是两只放大的猫咪。 江上的清风正在此时将这帘幔给吹开,露出了里面说话之人的样子。 这是个身着华贵衣裙的美貌妇人,她生着一张与她的声音格外吻合的娇媚面容,尤其是一双眼睛,在这画舫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迷离的色彩,在她搭在卧榻上涂抹着丹蔻的手旁边,赫然还有一只猛虎。 几人甚至疑心她方才的那句小猫不是对着外面的两只说的,而是对着她手边的那只说的。 只不过她这驯虎的技巧了得,她自身的待遇却好像有些问题。 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赫然扣着一只铁环,这铁环又连接着锁链,隐约可以看到似乎是被固定在了这画舫中央的柱子上,被囚禁的状态让她本就显得格外委屈的眼睛中藏着几分柔弱姿态。 要不是她一开口之间已听出她的本事不小,起码内功就不会比黑蜘蛛要低,他们都要以为她真是这画舫主人的禁脔。 “各位英雄怎么都不说话了?妾身若是有什么奇怪之处还请见谅,谁让……”她做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谁让我的丈夫是这天下最爱吃醋也最不讲理的人。” 几人依然没有人理她。 才经历了魏无牙手下的袭击,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害实则还不知道是什么底细的美貌妇人,与毒蛇也没什么区别。 正在此时,在内层的帘幔掩护之地,一道鞭子朝着这妇人甩了过来,直接在她的侧腰上打出了一条血痕。 她眼睛里顿时有了水汽。 可大约是因为见过宫九,时年对这人的毛病已经有了一点揣测。 随着那一鞭子走出来的男人身量极高,穿着五彩斑斓的锦衣,满脸胡须配着黝黑的面色,再加上那仿佛是个拼色胡乱搭配的衣服,别提有多奇怪了,可他走出来的时候,一股如同山岳一般沉重的气势便朝着几人压迫而来。 他钳制着那华服妇人的下巴,扭头看向这边,语气不善,“怎么,听闻魏老大出山,有人给你撑腰,你又想勾搭谁了?可惜你这眼光实在不行,对面一个黑瘦还不露脸,一个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还有个一看便穷得厉害。你要选哪一个?我便先宰了哪一个。” 那美貌妇人眼皮轻颤,“你就在这里,我又怎么有胆子引诱别人呢?” 她盈盈的眼波朝着这边扫过来。 “非要选的话,我自然是选那个漂亮的小妹妹,她方才打人打得真好看。” 时年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在被她盯上的时候感觉到发凉了。 偏偏她还不只是嘴上说说。 在她被那大汉甩开之时,她一手轻拂,脖颈上的铁环竟然碎裂了开来,她像是一朵飘云一般从画舫上落下,却只是足尖轻点踏水而来,朝着这早已经没有落脚之地的乌篷船扑来。 就像是真要如她所说来投奔时年她们。 黑蜘蛛从未见过如此行事做派的夫妻,只觉得这光影之中凌波而来的美貌妇人有种格外诡艳的气场。 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应当跑去船头跟那老头挤一挤位置,把船尾让给这画风奇怪的女人,却突然看到时年抬起了手掌。 这江面上倒映的火光足以照亮她的手,这竖起的手掌间竟然在抬手的动作里夹住了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画舫的灯光迷幻,足以掩饰掉这两根飞针的踪迹,可惜时年如今周身的气机无时无刻不在感知着周围的变化,又如何听不到这破空而来的两枚银针发出的风声。 “还你!” 她手掌一翻,两枚银针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打入了这妇人的双腿。 她浑身不听使唤地直直朝着水中掉了下去。 在她落水的瞬间,那三只猛虎也朝着此地袭来。 时年早有所料,她凌空而起,金影翩然,这本是个格外灵动飘逸的姿态,然而所有看向她的人看到的却是她双掌云雷之势惊动,烈火气劲在这骤然爆发之中甚至远比那一船灯火来得耀眼。 狂炽的内劲狠狠地贯穿了当先两只猛虎的头颅,而她指尖四两拨千斤的轻柔拨动,将一只拍向了第三只猛虎,一只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砸向了水中的妇人。 她却像是未曾出手一般,浑身依然是金缕玉衣的华裳月影,踏着闲庭信步的轻功步子旋身落回到了船上。 “白山君的待客之道实在是让我等叹为观止。”时年开口道,“可惜今日没什么兴致与白夫人谈天,想来白夫人有这江水冷静冷静,应当不会见怪才是。不过方才那无牙门下的三人咬碎了毒囊刚掉在那里,谁知道有没有残存的毒药在那里,白夫人泡够了便最好快点上来。” 白山君! 她这一口叫破的名字让在场唯一一个还在状态之外的黑蜘蛛悚然一惊。 他当然听过这句话,虎为山君,马为虎妻,只是哪里会想到这十二星相之中的虎与马居然也会这样快得出现在了此地。 水里飘着的山君夫人恨恨地一拍险些砸坏她那漂亮脸蛋的虎躯,重新跃回到了画舫上,腿上的银针却让她直接瘫倒在了船头。 “你的马蹄铁吸石呢,还不替我将针取出来!”她仰头含怒喝道。 这魁梧的汉子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夫人,咱们出来的着急,我没来得及带上。” 山君夫人的脸色顿时一白。 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恨自己太过于着急燕南天的剑谱一事,这细针若不取出来,她这两条腿也便是废了! 她乐意给人锁住是一回事,自己走不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112章 112(二更) 白山君的这位夫人,十二星相之中的马,确实是个怪人。 她的那些个奇怪的癖好不像是宫九一样顶多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表现表现,而是拿到了人前,白山君倒是也配合她的举动,奈何这两人的一唱一和直接踢到了个铁板。 “如若我是你,我这便离开回去找那能将你的飞针暗器吸附出来的东西。”时年看着白夫人此刻脸上的痛苦,不得不感慨一句自作自受。 “我听人说,你惯来喜欢将飞针打进别人的穴位中,又让你的丈夫做好人拿出来,实则是打入了更加刁钻的穴道里,让人吃个暗亏,可惜你没多打那么几根飞针出来,也让你们夫妻做一对同命鸳鸯。” 云姑将新剥好的莲子递到了她的面前,“那还是留着那老虎的腿吧,否则可没人来划船了。” 白夫人的媚眼在腿上的麻木状态下也抛不出来了。 她扬袖一拍船板,“还不走?你是不是就想等着我变成了个废人,你好趁早换掉我这个徐娘半老的老婆找个新的?” 白山君这看起来老实而威猛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苦笑。 他倒不完全是因为夫人才选择离开,对面的一掌毙了他的两只虎卫的姑娘摆明了是个硬茬子,这样的人交给老大来对付还差不多。 这艘画舫来得快而招摇,走的时候却很快。 时年看着这十二星相之中的两位来了又走,活像是后面有什么猛兽在后边追捕一般,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十四年前,十二星相伏击玉郎江枫,按照燕南天的说法是,司晨客的鸡与黑面君的猪都死在了那里,正是被移花宫移花接玉的本事作用之下的自相残杀。 迎客狗与金猿星联手劫镖,被赶来援助沈轻虹的燕南天杀了一个废了一个,十二星相之中的猴的另一半献果神君与沈轻虹同困于峨眉山山壁石洞之中,此时也已经没有了战斗力。 她打恶人谷过来的路上,又击杀了碧蛇神君,也便是十二星相之中的蛇,如今惊退了虎与马,这样算起来,十二星相中还能赶来的,只剩下了五个。 “还剩鼠、牛、羊、兔、龙。”她低声算道。 她声音压得很低,路仲远和云姑都算距离她很近的,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倒是船尾的史扬天,凭借着内功的底子听清她在说的正是十二星相。 “胡药师的战斗本事不高,充其量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个缩骨功,不会放在这里对付人,黄牛白羊这一对搭档近来听闻时常一道出现,距离川地只怕是不远了,不过这两人的奸诈本领有限,用不着过于担心,你倘若当真要与十二星相为敌,庞文和魏无牙才是你最需要留意的。”史扬天一边将船朝着岸边划去,一边说道。 “您为何将庞文放在魏无牙之前来说?”时年不由有些好奇。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论起兴风作浪的能力又丝毫不逊色,魏无牙尚且要靠着武力来维持自己身为无牙门首脑的地位,可你看庞文,若论武功他也充其量就比听到他的声音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的萧咪咪高,但他这四灵之首的位置,却坐得甚是安稳。何况,他如今也就在此地,我瞧着他却不像是另外几位这般张扬。”史扬天回答道。 “或许直到将近尘埃落定他才会有所行动。” “他这人惯常是要谋定而后动的,这峨眉山现世的剑谱,他若不插一脚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这就有点意思了。 一个有脑子的恶人,还是个喜欢藏踪匿迹的恶人,并不好对付。 但如果这样的恶人有两个…… 庞文奔着剑谱而来,若按原本的燕南天宝藏的筹划,在两边打起来的时候便应该算是幕后黑手得逞的时候了,偏偏现在真有这么个剑谱,夺宝的看守墓地的暂时握手言和,反而让剑谱有了几分真实性。 而这一出好戏的始作俑者,想必在事情发生了出乎他意料的转折的时候,也该来此地一探究竟才对。 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看到这两位打起来。 不过时年先见到的不是十二星相中的这位正在此地的庞文,而是羊和牛。 距离神锡道长将消息送出去已经过了几天,峨眉派的附近看起来还是一片宁和,但有那一晚江上所见,时年相信绝没有这么平静,只是领头的还没冒出来,这些底下的也就只伪装好前来打探。 时年经过先前赵全海领着镖局众人入住的客栈,即便这些押镖的已经先撤离了,在客栈周围依然有种鱼龙混杂的感觉。 “好多江湖人士。”云姑环视了一圈后开口说道。 她的全名应该叫史蜀云,被爷爷直接叫云姑的方式叫惯了,时年也就跟着这么叫了。 当时江上相遇,按照史扬天的说法是,他只是还欠着神锡道长的人情,替他看守水路的太平而已,至于陆上的来人他还管不着,史蜀云却对时年的本事很感兴趣,尤其是看着她靠着拳头硬的道理从黑蜘蛛这里盘剥走了不少南海神蛾的丝线,更是大觉开了眼界。 史扬天也拿她没辙,只能让她暂时跟着时年行动。 “神锡道长的信件恐怕被人截获了,这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方法,何况还有自觉自己没本事从别人手里正大光明拿走剑谱的,便干脆把水给搅浑了,到时候也好从中谋利。” 她刚说完便看见史蜀云转动着那双灵动的眼睛看向了一个方向,脸颊上的酒窝又陷出了个有些分明的模样。 时年顺着她看去的方向,正看见两个人用扁担扛着另外两人招摇过市。 但与其说这是在扛着人,不如说有点像是在扛着一头牛和一只羊在准备朝着屠户的地盘上走。 因为这两个看起来脸上没甚特点的人,手里的扁担要比寻常的长上两倍,挂着两个人倒也总算看起来还够结实。而挂在扁担上的两位手脚各自被束缚着挂在上面,最有意思的便是这两人的长相。 挂在前头的那个,生得格外魁梧雄壮,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壮硕的黄牛。 而挂在后头的那个脊背本来就有个隆起,还穿着一身白衣留着山羊胡子,眼睛又有些眯缝眼的意味,活像是一只丢进羊圈里都不会显得违和的白羊。 十二星相没几个像是人的这话实在是不假,眼前这黄牛白羊也确实符合他们选择的动物。 不知道当年他们凑在一起的时候是否经过了什么特殊的遴选。 否则这世上哪有这样多凑巧的事情。 而时年也认出了扛着那两个家伙的是谁。 前面那个看起来瘦弱的实则负担着扁担绝大部分的重量,他身上的筋骨肌肉尚且残存着一种让人觉得是久病初愈的状态,但丝毫不影响他在此时表现出的毫不费力,至于在后面的那个—— 那实在是个很好辨认的眼神。 他的眼光太灵了,一来配不上这张脸,二来也谁看了都觉得他会使点坏主意。 他就在客栈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跟前面的人一道将黄牛白羊从扁担上解了下来搁在地上,时年眼看着他变戏法一般从哪里摸出了一块粗布和一根炭笔,在上面写下了—— 【十二星相黄牛白羊,路经此地盘缠用尽,恳请好心人买下做工数日。 如能通知龙、鼠任意一人,另有重谢。】 写完他还往两个被绑的面前晃了一下,让他们看清上面的字样。 这黄牛白羊二人起初还觉得那小子既然不敢杀他们,自然是对十二星相有所畏惧。 他说什么喂他们吃下了毒药,当时他们中计了不假,实际上就他这穷酸样和另一个只有力气而已的凑一起,能拿出什么好毒药,找到胡药师自然就能解决了。 谁知道这小子能来这么个损招。 他们二人活跃的地界正在川蜀之间。 他们功力被封,眼力却并没有少半分,怎么会看不出来峨眉山脚下这地方已经成了武林高手的聚集地。 他们两个到底是两个长得像牛羊的,还是当真是十二星相,大伙儿不是蠢人都认得出来。 尤其是此刻站在街角朝着这边看过来的两个小姑娘,和跟在她们身后风神俊秀的白衣公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绝非寻常出身。 这可真是把十二星相的脸丢到姥姥家了! 黄牛白羊看得见她们,将两人捆成这样的小鱼儿自然也能看到时年和跟在她身边的云姑,还有作为人质、在她下峨眉山的时候也不得不跟来的花无缺。 这风姿卓然的小公子,他看过去的第一眼竟然不是好奇他的身份,而是—— 他好像觉得自己跟他有些微妙的联系。 然而还不等他跟时年她们搭话,已经有两个人朝着他这边走来,挡住了他朝着那边看过去的视线。 “你这黄牛白羊怎么卖?” 开口的绿衣姑娘生了张苍白娇弱的脸,这一身绿衣穿在她身上有种弱柳扶风之感,尤其是当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健硕人高马大的少年公子的时候,越发显得她纤瘦轻盈,眉眼间还带着股忧郁之气。 小鱼儿打量了一眼两人的衣着,竖起了一只手的五个手指。 “五百两?”那姑娘眉头皱都没皱,便像是要从袖中掏钱。 小鱼儿连忙打断道,“错了错了,要不了这么多,出个买肉钱就够了,五两。” 他话音刚落,黄牛白羊的脸就被气了个涨红。 要出钱买他们的人,他们认得,慕容山庄的人间九秀中的慕容九,她此番怕是头一次踏出慕容山庄,这才对他们两个阶下囚格外感兴趣,而跟在她身后的,正是慕容家的表亲,慕容九的表弟顾人玉。 慕容九给出的五百两已经实属是个不符合他们身价的价位,毕竟江湖道上的都知道,十二星相走的路上一定有大买卖,他们又只取红货,平日里走到哪里不是有后面献殷勤的小弟代劳一些事情的,现在纵然沦落到了被人当街叫卖的地步,两颗大好人头总该值一些价的。 那小子倒好,五两,随便一个小喽啰遇到他们交的心意都不止这个价格的十分之一。 偏偏他还认认真真地将人拎起来掂量了一番,确定就值这个价钱。 慕容九疑惑地看了眼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在慕容山庄之中久居,时间长了竟然错过了江湖上的什么风云人物,然而无论是他还是他身边的那个憔悴干枯的男人,都不像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正准备掏钱却忽然听见一人喝道,“且慢。” 几人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看见一个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青衫文士在朝着这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时年觉得此人虽然看起来是煦风扑面,风仪气度都非等闲,但边上站着个花无缺,硬生生让她从两人的对比中看出了点,有些像是看到花满楼和原随云放在一起的感觉。 不,这青衫男人已有三十多的岁数,恐怕还不如原随云的外表具有欺骗性。 “你拦着我作甚?”慕容九眉头一皱,显然没给对方留面子的意思。 “黄牛白羊虽是□□人物,但既然这位小兄弟将他们擒获,不妨直接押送到官府去,这当街售卖……”他摇头叹息道,“杀人诛心也不外乎如是了,黄牛白羊总算只截货不杀押镖之人,可杀不可辱……” 时年已经猜出此人是谁了。 比起他那个小毒蛇一般的儿子,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看起来有风度也好形象得多,但这人话一出口,这故作姿态的样子还是倒尽了胃口。 “阁下这话就说错了,黄牛白羊两人不杀押镖之人不假,却收着道上的岁供,默许跟在他们后面的可以跟着喝汤吃菜,自己拿走了红货,留下的金银和人都被那些个徒子徒孙收去,怎么,在江南大侠的眼中,这竟然算不上是件恶事吗?” 她从街角走到街中,日光将金缕玉衣彻底映照成一片炽烈的金色,却分毫也没压住她本身的容色。 那张惊尘绝艳的脸和她周身的气场,让江别鹤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移花宫宫主,只不过她还不如邀月这样冷,却更有一份盛极的贵气。 “阁下也莫要将可杀不可辱这几个字给用在此等小人身上,若不是这等歪风邪气,如何会有无牙门下将此话当做真言挂在嘴边。我甚少了解中原武林之事,都从数人口中听说你这江南大侠江别鹤是自从燕南天消失之后,可堪称作大侠之人——” 她唇角带着一缕冷嘲的笑意,“可如今看来却有些名不副实。” 江别鹤的表情一滞。 时年注意到他在听到燕南天三个字的时候,眼神中诚然一闪而过了几分惊恐之色,而被小鱼儿化妆成了个寻常武者的燕南天,在看到江别鹤出现的时候,脸上的震惊和愤怒也同样没逃过她的眼睛。 好在,长达十四年的磨难让这位昔日的神剑脾气变得隐忍了不少,更别说同样在察言观色上很有一套的小鱼儿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让他冷静了下来,这才没让江别鹤发现分毫的端倪来。 这位江南大侠静默了片刻后,温和的笑容又从脸上浮现了出来,“姑娘说的在理,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他这突然退让的说辞,让在场的无不觉得他当真是好涵养。 何况他之前也不过是犯了点对恶人也过分宽仁的毛病而已,想来只是他平素喜欢劝人向善留下的习惯。 “不过如姑娘所言,黄牛白羊所犯之事甚多,既然这位小兄弟要低价出手,何不出售给苦主,卖给这位小姑娘,不过是满足她的一点好奇心而已。” “谁说她就不是苦主了?”江别鹤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给打断了。 开口的正是从客栈中走出来的赵全海。 他这拉镖的体格和江别鹤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有种一个是兵痞一个是秀才的感觉,而他这个十七家镖局的总镖头也确实没有这个必要给江别鹤留什么面子。 峨眉地宫之中若非是时年跟他一起行动,他绝无可能从王一抓等人的手中讨得了好,算起来还欠着对方一个人情,人情债在他这种行当的人看来是必须还的,如今从她这里看出了针对的意思,便也直接抢过了话茬。 “江南大侠不晓得俺们西边地界的生意,慕容山庄一年要交托多少红货生意,我们西河十七家镖局又要承担多少,您想必是不知道的,这买卖光是去年一年被这两个混球截获的就有七件。” 赵全海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不善地看着江别鹤,“未知他人苦,就莫劝他人善,我老赵人没读过几个书,不像你这江南大侠一样,一看就是个琴什么书什么精通的文生模样,都知道这个道理,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在场唯一一个知道江别鹤身份的燕南天不由地看了眼赵全海。 恐怕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都不知道这话有多少戳人肺管子。 如今的江别鹤,昔日的江琴,正是玉郎江枫身边的书童,琴和书正是让他情不自禁就要想到当年的引子,奈何此刻的大庭广众之下,他这向来保持着好名声的人,怎么都不能发作出来。 只能将所有的秘密继续吞咽回肚子里,继续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阁下说的是,我竟未想到,这位姑娘是慕容山庄的九小姐,那么这位就是顾家的公子了。”他面皮紧绷又舒展开,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变化。 时年突然很庆幸江玉郎已经死了,否则有这样一个父亲“以身作则”,还不知道会长成何等模样。 因为江别鹤已然拱 第113章 113(一更) 一个有大侠名头的人当街对着一群后生鞠躬作礼,他这心性甚至让时年觉得有些可怕了。 在燕南天的眼神中也难免透露出了几分对对方更深沉的戒备。 不过,江别鹤这看起来行云流水的一套,虽然成功替他挽回了名声,在离开的时候,时年还是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狼狈。 可惜若不能揭穿他这伪君子的真面目,当街对他发难也没什么意思,时年也将看向江别鹤的目光收了回来。 有赵全海认证下来的苦主身份,慕容九从小鱼儿的手中以五两银子买下黄牛白羊的举动也更有了几分在理。 跟在她身边的顾人玉虽然垂着脑袋看起来像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却也是实打实的人高马大,一边一个拽起那两人的动作甚至还带着点儿世家子的风度优雅。 时年看着两人朝着客栈中走。 慕容九没有与人打招呼的习惯,明明赵全海帮了她一把,她只是微微颔首便转了头。 时年不由想到了张菁之前说过的,慕容九是个清高而自赏的姑娘,她自觉自己出山便能夺下天下第一的名号,她的功法也确实看起来有些古怪,也不算太让人奇怪。 就是如今的江湖这一番事件已不能用常理来衡量就是了。 打从江别鹤出现开始,距离此地稍远的恐怕都应该到齐了,只不过还没露面。 她领着花无缺回到了峨眉,等天色渐沉,她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峨眉,直奔今日白天见到小鱼儿与燕南天的地方。 果然她刚落下便看见那白日当街卖人摊位的后面墙上画着个极其模糊的箭头,顺着箭头走去,不出意外地见到了燕南天。 他虽然还戴着白日里的伪装,但他好像只要拿着手中的铁剑,浑身上下的气势便已经不一样了。 遭逢劫难,他那锋芒毕露的剑意逐渐收敛蛰伏,却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声之剑的危险,尤其是嫁衣神功让他内劲快速的回升,此时虽还不是巅峰状态,要想恢复到能与邀月一战的地步,没个一两年做不到,却已经足够对付绝大多数的麻烦了。 “江别鹤就是你说的江琴?”时年从屋顶上翻下来站定,“你今天的反应有些明显,幸好有慕容九和黄牛白羊的事情,更有小鱼儿将你拉着。” “不错,”燕南天咬紧了牙关,将这两个字说得格外气势逼人,“他便是江琴,当年出卖了我的二弟,累得他与弟妹身死,更是谎称逃入恶人谷,让我一路追去最后落入那些人圈套里的江琴,技不如人我认栽了,可他如今模仿着二弟当年的样子,博取了个好名声,实在是让人不齿。” 倘若燕南天要杀江别鹤,这并非是一件难事。 然而之后呢,他要的是江琴在二弟的坟前谢罪,而不是这惯会演戏的家伙,说不定便借着此地群雄云集的场面,卖一手好惨,反倒让他站在了被迫害的弱者的位置上。 “燕兄不必如此担心。”时年背着手思考要如何将地宫派上用场,虽然行事稍微剑走偏锋了一些,但江玉郎的尸体无疑是对付江别鹤的一项利器,还有地宫之中那个尚未开启的机关。 虽说她的目的只在将武道高手群聚在此,给自己找点实战的机会,却也实在不乐意看到如江别鹤这样的人逍遥法外,如庞文这样的人,躲藏在人后,操纵着一件件恶事。 “我有件事想要劳烦燕兄去做。”她开口道。 “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的命也算是你救下的,你尽管说就是,不过如果你是想要把神剑诀确实在此地的事情给坐实了,那我需要你能保证,绝不会让神剑诀落到江别鹤这样的小人手里。”燕南天回答得很果断。 这一个月来,以及这一路从恶人谷行来的路上,他都在将神剑诀传授给小鱼儿。 他的功夫底子其实打得还不错,虽然确实有些走了些歪门邪道,却也到底是在杜杀的教导下一次次实战中磨练出来的筋骨和本事,再加上他人本来就聪明,如今这剑道造诣一日千里,燕南天看到自己后继有人,也颇觉欣慰。 所以神剑诀倘若是要再传授给一个可堪托付的人,在燕南天看来也并非不可行。 “我说的不是神剑诀,”时年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燕兄在必要的时候出一次剑。” 她说完之后,燕南天虽然不知道她卖的是什么关子,却也知道她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请求,势必与揭穿江琴的真面目有关,他当即答应了下来。 “既然小鱼儿给你们两个都戴上了伪装,如今也确实不是你们适合暴露的时候,我之后便不找你们了,以小鱼儿的本事,应当混得进峨眉来。”时年又开口说道。 “好。”燕南天回道,“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今日跟在你后面的人是谁?” “你说花无缺?他是邀月和怜星的弟子。”时年看见燕南天的脸上在听到她的回复后浮现出了几分深思。 “不瞒你说,我从这位小公子的身上看到了几分我二弟的影子。我本以为是巧合,可如果是移花宫……”燕南天说道,“如果是移花宫的话就有些奇怪了。” “先不必多想这么多,邀月怜星此番定然是要从移花宫来此的,如果花无缺的身份存疑的话,大可以当面问问。” “不错。”燕南天最烦这些猜测揣度的事情,既然可以当面问何必拐弯抹角的。 时年安排好了燕南天要做的事,便朝着峨眉返回。 虽然这镇上多了许多各怀心思的人,可这山间的风光却丝毫不因为峨眉山外的气氛诡谲,峨眉正殿之中因为那本剑谱戒严了起来有分毫的清减,时年漫步在山间的小径上,春色已从这山色葱茏之间弥漫了上来,在星月之下银辉流泻,泼洒在她面前。 然后她便看见了在前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来人身穿黑袍,戴着个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格外的诡异。 可惜时年见过她戴着同样是只有眼睛露出来的黑面罩,又如何看不出来这双明月涤荡的眼睛到底属于谁。 “邀月宫主,既然月色正好,山色颇美,为何非要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岂不是浪费了你那张脸,就算你自己不想看,给旁人欣赏欣赏也是好的。”时年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何况,我觉得你也挺有意思的,既然知道我并不在花无缺身边,为何不干脆一点,将他直接带走,非要先来找我。” “你封住他内功的方法很有意思。”邀月也没问为什么她会知道是自己。 对方的内功造诣在自己之上,她看起来是悠闲地踏月而归,却当真没有一丝惬意中容易暴露出来的破绽。 更何况,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觉得在这看似神情冷淡的少女眼中流转的清波,与她当日在恶人谷中所见的并无太大的区别,也不知道是她取代了她姐姐的位置,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这一个人,不过是某种将整个江湖都戏耍了过去的恶作剧而已。 这归根结底都与她邀月没什么关系。 和她有关系的只有花无缺。 她大可以继续这将江湖中人都戏耍个彻底的游戏,却不能影响她的计划。 “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把他放了。” 她话音未落,盈袖生风的气劲已经直扑时年而来。 山道狭窄,本不是个适合展开打斗的地方,更何况邀月会选择在这里等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 黑袍让她的身形越发如同鬼魅,一时之间在这极快的变招中,竟然让人无从分辨她到底打算用掌还是用剑。 时年却没这么多犹豫。 嫁衣神功的突破,五绝神功之中的收获,让她在此番再一次看到邀月的招式的时候,甚至觉得她好像比之上次动手的时候留了手。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邀月留了手,而是时年更快了。 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悬崖,而在这山壁和悬崖之间的路上绽放出的刀光,让人无端产生了一种这山壁便是如她手中那像是不能为人力所企及的刀气斩断的。 这刀光劈开了山道上的薄雾,如电光骤鸣掠来。 邀月也正是在此时看到了她的刀,那分明就是当日她在恶人谷中所见过的刀。 如果说那时候她只是疑惑于这刀锋之薄,居然可以卷挟乾坤之力与她的碧血照丹青相抗衡,那么如今她便不得不开始闪躲这刀锋。 她在这一刀里看到了一道她尚未能抵达境界的气劲,更好像是看到了许多人招式的影子,却最后只归结于一刀,这刀光里是她面前的这个对手肆意纵横的灵气,也是她那种少年轻狂之气催生的锋芒。 这样的刀用移花接玉的牵引已经是绝无可能的。 但对方可以堪破看透,问鼎武道的更高境界,她为何不行? 起码她决不能退避。 她明明穿着黑袍,时年却在她身着这一身掠入阵中的时候,觉得她像是一道透纱破雾的月光,剑光盈盈,翩然如梦,不过这或许是冰天雪地之中的月光,她的剑气里凝结着霜意,像是要将对方以刀掀动的烈火炽焰给冻结在那里。 可惜还是刀光更胜一筹。 刀光与剑光相抵之时,时年听到了一声碎裂的声响。 纵横的刀剑之气在这本应该静谧的月下美景中,平添了几分杀意,当刀气占据上风的时候,刀光便如怒焰惊涛席卷而来。 狂肆的刀气让人分不清到底何处是旋涡,何处又是原本的风平浪静,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刀气震荡之中,邀月的铜面具突然像是不堪承受一般碎裂了开来。 短剑招架着短刀,这极近的距离下,时年当然不会错过在邀月的面具上出现的一道细纹。 下一刻,这张本不应该损毁的青铜面具,在她的面前破碎开,露出面具之下邀月那张玉面霜容。 “我早就说了你用不着戴这个。”刀光一转,刁钻地绕过了她的手臂,在这瞬息之间,飞刀在她的手中倒转,刀柄像是骤然化作了她伸长出去的手指一般,瞄准着她的手腕上的穴位袭来。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还是她以五绝神功配合如意兰花手施展出来,纵然邀月所学的移花宫绝学已称得上是天下独步,却还是躲不开这一招。 然而在那月光下更显得琉璃青翠的刀柄即将打落她手中的短剑之时,这把飞刀突然朝着斜上方急射而出,与凌空射来的一支乌光小箭撞在了一处。 邀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时年另一只手扼住了手腕,拉了过来。 另外的两支小箭从她的身后擦了过去。 时年见过这形制的箭,在当日无牙门下的魏黄衣和魏青衣手里,只不过这一次发作而来的乌骨箭要更快也更锐利! 几乎是在这三箭齐发的时候,时年才感知到另外数道气息的踪迹。 这本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可当她看到突然出现的几人居然是从上方的岩壁中突然开启的洞穴中钻出来的时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藏匿的。 “果然打洞是老鼠的专长,”她突然扬眉一笑,“可惜等今日之后,神锡道长为了清除这些老鼠留下的痕迹要费些工夫了。” “不过邀月宫主啊,怎么你我上次也是打着打着突然合作,这次又是有不长眼的来搅局。” “你说错了。”邀月冷冷地开口,“他们不是不长眼睛,是眼睛太小!” 时年也没想到邀月这样的人也会开玩笑。 但仔细一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为首的那位就像老鼠,以至于在挑选手下的时候也不太挑剔。 从山壁平台上被人推出来的轮车上盘膝坐着个根本看不见双腿的侏儒。 他那双阴沉恶毒,泛着一股死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之中只觉得确实是小了一圈的,让他嘴角那本看起来像是恶作剧的微笑,在这怪异的眼睛和扭曲的面容衬托下,本或许还有几分让人觉得可怜的感觉,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 而跟在他身边的手下,果然个个的长相都很有当日江上所见的三人的风味。 史扬天将庞文放在魏无牙的前面是对的。 他这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提前在此地埋伏,本打算将邀月选的与人一战的地方,变成他坐收渔人之利的地方,谁知道人确实是打起来了,还是个功力在邀月之上的对手,却说停手就停手。 以至于他这劫杀决定做的草率而可笑。 邀月那话音刚落,人已如一道幽光直指这侏儒而去。 她手中的短剑碧血照丹青,按照时年从江湖传闻中听来的消息,炼制之时不仅铸剑师的妻子儿女投身铸剑的炉子,就连铸剑师本人也未能幸免,短剑初成即饮血。 这当然只是一个传闻。 可传闻归传闻,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她这剑中杀气凛冽得惊人。 这两人的仇怨显然不小。 魏无牙人虽然是个不良于行的侏儒,在面对邀月袭来的剑刃之时,闪躲得却很灵活。 他坐下的轮车竟然是个两轮车,用极其轻便的金属打造而成,此时竟然顺着山壁的走势滚落了下去,而他脱离开这轮车轻功运转之下整个人如同一个球窜了出来。 不过这不是个普通的球,而是个带刺的球。 时年眼尖地留意到他这留得极长的指甲本是蜷曲的状态,此时对招之间猝然弹射而出,在内劲的作用下宛如十把锋利的小剑,剑尖乌黑带着剧毒,与邀月那碧血照丹青的墨绿剑锋绞杀作了一处。 可那毕竟是一把天下名剑。 魏无牙这偷袭未能得手,旋即飞身后撤。 他的手下那曾经给时年表现出的毫不畏死的状态,此刻也不例外,那几个黑衣人卷带着青火,朝着剑尖扑来,正给了魏无牙落在轮车上的机会。 这落地即走的轮车看似小小一辆,却走动得极快。 分明是在一步踏错便会坠入悬崖的危险地界,他却像是丝毫不在意自己在死亡线上来回打转一般。 轮车连带着魏无牙本人都成了一道残影,在邀月那泼墨一般斩落的剑芒绽放之时,这侏儒又寻了个角度扑了过去。 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惊天的掌风。 直面这位十二星相之首的魏无牙,时年在这一瞬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对邀月偏执的占有欲,她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江湖上曾有传闻魏无牙被邀月打伤。 他今日所为正是由爱生恨的典范。 时年懒得过问他们当年的纠葛,打断她打架跟强行把人叫醒有什么区别,她有没有起床气不清楚,被打断了切磋的脾气却很大,何况她也尤其不喜欢此人这偷袭时候心怀不轨的表情。 “我都说了我与邀月宫主合作,阁下当真是眼睛不大,耳朵也不灵便。” 魏无牙的指尖剧毒小剑不得不在这霸绝人间的掌风之中收回,对方这掌力看起来只攻不守,可这天下最强的防守便是进攻。 他明明人不在轮车上,这小车却依然在绕着人打转,更是在不断的移位中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发来了三道乌光小箭。 一样的招式,不对,时年从魏无牙那狡诈的脸上看出了微不可见的得意之色。 果然下一刻,这三支小箭骤然炸开,里面一蓬蓬的细针从中窜出。 魏无牙怎么都没想到,在这样一出不过稍稍逊色于天绝地灭的暗器风暴之中,她依然毫无迟滞地动手,嫁衣神功外放的劲气像是一道烈火屏障,将这些细针统统拦截在外。 金缕玉衣之上奔流的火光与月光映照出她眼中决绝而张扬的杀机。 她袖间飞刀脱手,却不是击中魏无牙,而是直冲那轮车的两个轮子而去! 第114章 114(二更) 魏无牙的身体残缺导致了他对负责自己行动如常的轮车要求极高。 那发亮得有些奇诡的金属正是他在败于邀月手下之后的数年潜心寻找之后的结果, 是以这轮车除了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器配备之外,本身也是一件足够抵御任何刀兵的防御武器。 然而当那把看起来薄得只需要稍微用点力道就可以折断的刀插入那轮轴之间的时候,魏无牙听到了一声让他觉得恐惧的轮轴断折的声音。 或许还不足以在这短短一刹间,就让这极其稀有的金属打造的轮车报废, 却足以让他的车被限制住脚步。 方才出招之间强横无匹的金衫少女, 此刻却无疑用的是巧劲。 双刀齐出, 魏无牙挫败地发现, 自己不仅无法用那行动之间转出了残影的轮子碾碎她的飞刀,甚至无法试图在熟练地方向调拨, 让飞刀陷入的状态下, 搅碎她的丝线。 夜色皎月之下,他看见了一片飞针乱线, 混杂在那双刀之后又来两把的飞刀走线之中。 但这并不是同一种丝线。 悬系飞刀的那种以他的眼力居然没见过,而走线缭乱却实则暗藏章法的另一种丝线,分明就是黑蜘蛛银丝渡虚的丝, 也不知道是在何时落到了她的手上,以至于在他的轮车减速之际,这一张铺开的天罗地网便朝着他兜头罩下, 若不能逃出去便要彻底被捆个结实。 他突然发现自己当真是失策。 当年出卖江枫找上他们十二星相的江琴,如今都已经是武功大进,能称得上是“大侠”的了。 更何况是当年便几乎将他打了个半死不活的邀月。 他藏匿在龟山之中这么多年,自诩自己已然是今非昔比,可邀月这个武道奇才又如何会在原地止步不前。 明玉功六层便足以与天下高手一争长短, 他更是小看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直接劫持了花无缺来迫使邀月来此的家伙。 明明……明明她应该跟邀月是敌对的关系, 可此时以邀月的本事, 无牙门下那些个小喽啰根本拦截不住她的去路, 那个对她来说理当是个仇人的姑娘竟然与她仿佛是并肩作战的队友,而不是方才一刀一剑的激烈对峙像是下一招就要朝着对方的咽喉心脏砍去的样子。 那双依然高贵矜傲得让魏无牙当年一眼看中的眼睛,带着与二十年前相似的蔑视姿态看向他。 正在他从罗网的缝隙之中与轮车背向而逃,直奔一侧悬崖而去时候,邀月的苍碧色短剑横扫而来。 而另一位,居然并没有觉得当场击杀十二星相之中的老大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一般,她动手的目标正是那辆看起来要随着主人一起陪葬的轮车。 时年见到过萧咪咪折腾出来的那从万丈悬崖跳下还能轻巧落地的“伞”,又如何会不怀疑这巧夺天工的轮车之中,还藏有让他足以应对此刻危局的东西。 魏无牙能不能收回他这作势寻思实则是逃窜离去的动作尚且两说,邀月却是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正在那刀光罗网将他的轮车完全捆缚起来的时候,魏无牙的面前,清冷而横绝的剑光也已经到了。 时年上山本就走的不是一条寻常路,邀月拦她更是选了个险要之地,现在被坑的人却变成了魏无牙。 他的指尖忽然一痛,碧血照丹青那一道冲着他看起来像个邪异小童的头颅而来的剑光忽然变幻了方向,让他这收势不及的利爪毒剑忽然遭了殃。 也正在同时,他看到了先前发作在他面前挡住他去路的一掌拍在了他的轮车之上。 在这断金切玉的掌劲之下,魏无牙总算想起来,她的内功是跟谁相似了,那分明就是与燕南天同出一辙的嫁衣神功! 只不过江湖上太多人觉得以燕南天的执拗将嫁衣神功修炼下去迟早要出祸端,加上神剑诀到底是个听起来要比嫁衣神功更有传承意义的功法,这才让后者的地位逐渐攀登了上来,也慢慢模糊掉了嫁衣神功气劲的爆发力带给神剑诀的辅助作用。 若无这天下第一等炽烈却也柔韧的气劲,燕南天如何能做到以铁片为神兵。 所以当有人驾驭着比之燕南天当日还要可怕的内功心法之时,魏无牙突然就不那么奇怪为何她的丝线比之在黑蜘蛛手上更有一份劲道,为何她这次全力的一掌下去,他的得意坐骑便四分五裂了开来,又为何—— 罢了罢了,他输得不冤。 这相貌如鼠的侏儒,脸上闪过一丝恍然明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躲开了邀月的剑锋,从这狭窄山道上滚了下去。 夜晚的寂静之中,只有山风呼啸。 他并非就打算认命了,然而风声之中一道刀光闪过,以远比他这坠落更快的速度直追而上,贯穿了他的头颅。 邀月削了他的指甲正是为了防止他以手指抓住山壁,用他这开山凿洞的技术挖出一条生路来,而另一位则更方便得多,她和邀月交手时候的短刀刀法,以及用刀限制住这轮车都让人几乎忘记了她的刀本质是飞刀。 如今这一把看起来不如她先前所用的刀让人印象深刻的寻常飞刀,如同一道流虹,正在魏无牙满心提防邀月的杀招,甚至打算嘲笑她这到底还是让他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的时候斜地里穿出。 她显然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 刀光上的余热吞噬掉了这位无牙门门主的性命,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直直地掉了下去。 山谷幽深,甚至没有发出什么跌落下去时候发出的动静,或许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有人发现,更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人能认得出他的身份。 “自作自受。”邀月收起了剑,简短地做了个评价。 “怎么?你现在就收刀,不打算继续打了?”时年调侃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邀月宫主很没有高冷形象地瞪了她一眼。 “你若是想打上山再奉陪,别说我是不承你的情。” “谁知道再打下去会不会能把十二星相里的龙也给引出来呢,也算是能替江湖上再铲除个祸端。”时年收回了自己放出去的丝线,顺势蹲下查看了一番魏无牙的这尊轮车上剩余的暗器。 这玩意确实是被她拍了个粉碎不假,有些东西却不是这一掌之中就能摧毁个彻底的,到时候落入了别人的手里,说不好就会是个隐藏的祸患。 “我倒是看不出你还有这等一心为江湖的情怀。”邀月看着她此时从轮车残片中翻出了剩余淬毒小箭,这才放心地将剩下的东西踢下了悬崖,也算是跟它们昔日的主人同葬一处,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她。 初遇之时她正为了提醒小鱼儿别忘记杀父杀母的仇人,务必让她这兄弟残杀的戏份继续下去,结果遇上了这么个从中搅局的,几乎让她直接被留在恶人谷。 她对这位功夫奇高的少年天骄的印象不过是出自神秘宗派的不世出的高手而已。 然而紧跟着江湖上便传来消息,她的双生姐姐正在追杀这位常春岛的叛徒,邀月虽然觉得她这模样并不像是个叛徒应有的样子,毕竟哪家叛徒有这样意气风发的,却也姑且相信了这个传言—— 谁让她下意识便觉得恶人谷中的那群人应当不会蠢到被人欺骗到头上,还被人驱赶出来当散播流言的工具人才对。 更加上她这收到的挟持了花无缺后出的挑衅信件,怎么看都在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颐指气使的高贵姿态,与她当日所见甚至有过短暂联手的人,并不太相符。 谁知道这月下独斗之中,对方如此坦然地就暴露了身份,更是因为魏无牙的横插一脚,让她不得不拿出全部心神来应战,这飞刀控线之法,若说是恰巧的姐妹两兵器一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这么想来,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么一个人,她却要伪造出一边是青衣妹妹,一边是金衣姐姐,一个是师门的叛徒,一个是紧追而来的执法者的假象,就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了。 邀月摸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可她虽然挟持了无缺,却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更是个对十二星相俨然有一份铲奸除恶的情绪在,显然还将自己放在武林正派人士的位置上。 “峨眉的那本剑谱是你放的?”邀月开口问道。 她知道的消息远比别人要多,如今更是知道她并不是为了让自己交出门派叛徒来的,反倒像是觉得这一出好戏中少了她这个也算是可以称为天下第一的移花宫宫主未免有些无趣,这才找了个勉强站得住脚的理由。 “你若要问我这个问题,那我还想问你,花无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够让移花宫宫主当真受到我的威胁来此。 你有一千种法子让这江湖上绝不会流传出你是怕了我这才不来此地的传闻,更有其他办法让花无缺脱身,却还是冒险自己前来了。邀月宫主,以我入江湖以来听说到的传闻,你都不像是个如此热心的人才对。” 邀月的表情一滞。 她借着月光朝着此时漫不经心地用布将乌光小箭裹起来塞进衣袖中,振了振袖子,将这一片金色的梦幻光影抖落,直起身子站定在这里的姑娘看去。 她脸上既看不出方才雷霆之势出手击杀了魏无牙后的自得,也看不出好像是在窥探移花宫机密的探听之意。 邀月也疑心她这是从恶人谷中出来才往峨眉山而来的人,在相继见到江鱼和花无缺之后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联想。 又担心是她这嫁衣神功的修炼者将燕南天给救醒了。 可她发现,即便她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有可能,也休想在这个恐怕出身相当不简单,养出了一身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度的少女脸上摸到丝毫的端倪。 “师父救徒弟名正言顺,何况你将无缺扣押下,更是对荷露两人出言训斥,是在打移花宫的脸,身为宫主,我当然要替门下讨回这个公道。” 时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邀月宫主说的不错,那既然是要彰显你移花宫这武林圣地的威名,不如明日你我一道行动如何,到时候也好让人看看你这移花宫大宫主的气度和本事,都在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之上。” “我为什么……” 邀月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时年给打断了。 “你不会是不敢吧?” 这分明是一张冠绝天下,清灵得让人本不该有丝毫讨厌情绪的脸,但邀月觉得自己好像只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流转过的狡黠,和嘴角微不可见又分明清晰地对着她而来的嘲讽。 她这素来没什么敌手中平静无波的心绪,被她这三言两语给搅乱了个彻底,更有这生怕埋藏了十四年的秘密还没见到兄弟相残结果落定就被发现的忐忑—— 这张冷情而贵气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坚决,“一道行动便一道行动。” 慢着……邀月突然疑心自己中计了。 她在随着时年第二日走进峨眉山主殿的时候,确认了这个事实。 什么样的人会需要移花宫宫主来此作陪,她口中的常春岛不过是中原武林人士听到的一个格外陌生的地方,却因为邀月与她并肩而来直接坐实了。 邀月此时穿的当然不再是昨夜里的那身黑袍,而是移花宫的白衣。 但移花宫虽然是一身白,却总算比之神水宫要多了一分品位,在随侍的侍女头顶戴着的是格外赏心悦目的花冠,而这位因为修炼了明玉功,容颜几乎保持了年纪时候的巅峰状态的大宫主,云鬓宫装,看起来便是这群芳环簇之中最为雍容华贵的一朵。 至于时年—— 早已经提前在殿中寻了个偏僻位置站定的小鱼儿知道邀月所来为的是什么,如今她俩不但没当场打起来却像是一派日月争辉联袂而来的状态,让他觉得总有些奇怪。 可她又分明没有在这队伍之中有分毫被邀月的气场压制的样子,反倒像是找到了个让她觉得再舒服不过的去处。 “她们这算是握手言和了?”小鱼儿嘀咕了句,又转而摇了摇头,这话说出来他都不信。 何况他也希望这两人最好不要成了什么姐妹淘比较好。 毕竟这邀月宫主大半夜的溜进恶人谷打断他的好梦,还让他去找自己的麻烦,恐怕精神不太正常。 时年才懒得管其他人看到这场景是什么想法。 她昨日与邀月的那一架被魏无牙破坏没打个尽兴,却也让她估计出了自己全力动手之下代表的水平,恐怕要恢复过来的燕南天与如今明玉功还卡在八重状态下的邀月联手,才能勉强给她制造一点麻烦。 这也让她这费尽心思将人聚集在一起的算盘多少显得有些没太大必要。 还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乐子玩玩。 比如说看邀月变脸无疑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猜他们现在在想什么?在想移花宫为何突然得到了来自海外的无名势力的协助,还是在想我用了什么法子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邀月宫主屈身折节来结交,又或者你其实已经受到了我的钳制,这个海外势力正在打算以武林圣地绣玉谷移花宫作为入侵中原的跳板,你觉得哪一种猜测落实有可能让在场对我们两个群起而攻之?” 时年颇为自得其乐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她说话的声音以她此时的内功造诣,并不难做到压成一线,只让邀月听到她在说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邀月恨不得给她泼杯冷水的心思只能按捺了下去,与邀月同来峨眉的怜星此刻坐在花无缺的身边,颇为忧心地朝着姐姐的方向看了眼。 “对了,”时年又突然转移开了话题,“那位江南大侠江别鹤你可认得?你方才进殿的时候他的表情可真够奇怪的。” “一个蝼蚁有什么好记住的。”邀月回答道。 “说到江别鹤,你可知道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什么名字?玉郎,昔年玉郎江枫的那个玉郎,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邀月这下确定时年当真是知道什么,在拿她涮着玩了。 但比起她这活像是小孩子脾气的试探,将儿子取了个江玉郎名字的江别鹤无疑是更让邀月生出了一种就凭他也配的心情。 还不等她发难,她的手腕上已经被另一只借着衣袖掩护的手用巧劲按在了那里,限制住了动作,也正在此时,神锡道长从主座上站了起来。 这正是他有话要说的标志。 “你可真是明玉功的克星……”邀月的声音同样凝成一线传入她的耳中。 “太上忘情,豁然贯通可不是一个心中已经忘记何为情绪波动的人堪破得了的,”时年欣赏邀月的武学天赋,自然不介意与她多说两句,“突破已成执念的时候,你也就距离明玉功大成越来越远了。” 邀月的眼神一沉。 还不等她怒极来个殿上打斗,神锡道长为了让在场中人都能听见,灌注了真气发作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列位既然来此,有的是接到了老朽送出的邀请信函,有的是手眼灵通获知了消息,来者皆是客人,我也不介意各位是因为什么理由来此的了,想必各位都听闻了有数张关于燕南天宝藏的藏宝图指向峨眉的传闻。” 他抬手示意,弟子便将已经将从几人手中收缴上来的藏宝图端了上来,在众人之中传看。 “藏宝图指向的是峨眉停灵禁地,有什么燕南天的宝藏自然是无稽之谈,但确实在此处发现了一个藏有剑谱的铁盒。峨眉派行的端坐的正,绝不愿意背上私藏燕大侠剑谱的骂名,贫道幸不辱命,将剑谱安全保管至今日。” “在场英雄好汉甚多,不如说说看,这本剑谱要如何处置?” () 。 第115章 115(一更) 另一位峨眉弟子捧出的盒子里正是那本剑谱。 头一个晚上试图对剑谱动手的黑蜘蛛被时年给拦截了下来, 而随后的几日,神锡道长以及其他峨眉弟子共同监管着这一本剑谱,其中到底击退了多少意图窥视的人,恐怕也只有神锡道长自己知道了。 从他脸上显露出的几分疲惫的神情无疑是说明了这一点。 他本可以说是最有机会偷偷翻阅剑谱的人, 但剑谱是在峨眉派先辈的棺木之中发现的, 他若要宣誓主权, 虽然会有些非议, 在峨眉的地盘上数千弟子的拱卫之下,却并非是不可为的事情。 而他既然敢将剑谱拿出来,请武林中素有声名的人一道来研究探寻出个结论,便也绝无监守自盗的可能。 “这还不简单, 先让大家开开眼这到底是不是燕南天的神剑诀, 再让在场用剑的都站出来来个比试,谁若能夺得魁首, 谁便是这剑谱的主人便是了,输了比赛的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神锡道长说来者都是客, 却也让在场人传人的消息聚拢来了太多的人。 尤其是没有落座席位拥挤站着的, 甚至这人话一出口,居然还一时半刻看不清这说话的到底是谁,只能隐约透过人群看到这位说话的, 背着的武器正是一把剑。 显然这人对自己的剑术也有些自信。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王一抓突然开口道, “剑诀这等精妙的东西, 倘若有这个入手学习的机会, 就算是我这半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 也是要忍不住看上一看的, 没有这个道理只能是平日里就用剑的人来学。”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朝着时年和邀月的方向看了眼。 看出这两位在场最有本事的, 显然对这剑谱可以说是兴致缺缺, 他不由地松了口气。 “那照王老爷子的意思,现在若是给你一把好剑,你还能给我们来舞上一段?”冯天雨开口道。 他这关外神龙剑的名号自然是在剑道上得来的,如果非要以剑道来决出胜负的话,他当然更想要自己的对手范围先缩减缩减,虽然他也并不觉得自己能有这个本事从一众用剑的人中脱颖而出就是了。 “倒也未尝不可。”王一抓还没来得及回话,邱清波已经抢先说了。 他话说出口便已经后悔了,因为啸云居士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一叱开山的功夫练多了,啸云居士在说话的时候嗓门也大得很,即便是站在最偏僻位置上的人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我说邱七爷,你的枪都被人给折断了,你还要转行来练剑,岂不是哪边都不讨好。” 邱清波的脸绿了又紫,紫了又红,他的红缨枪现下已经变成了一根杆子和一个枪头,这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黄鸡大师身为啸云居士的好友其实同样没在时年的手中讨得了好,但光从后来抵达峨眉的人直观所见,这受挫最重的无疑还是武器都被人给打断的邱清波。 “好了,各位又何必在这件事上浪费多余的精力争吵,”邱清波确实与江别鹤的关系不差,毕竟一个是浙东邱家的七爷,一个是江南大侠,就算是出于养护名声的一点目标,这两人都是要彼此认识一番的。 邱清波被人戳到了痛脚,江别鹤这个惯会打圆场博取个好声名的人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如今这本剑谱的真实性尚未可靠,一来无法确定剑谱是否当真出自燕南天之手,二来,就算是什么其他的剑道名家,也无法保证此人不是什么心术不正之辈,正是要借着这秘籍来搅动当今武林的风云,更有甚者,倘若这剑谱的法门乃是什么魔道功法,反而让依照遴选手段选出来的人走火入魔了,岂不是如今武林的损失。” 江别鹤此时还哪里看得出昨日被人在集市上逼迫到不得躬身道歉的样子。 除了时年身边的邀月用依然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来了句“不伦不类”,谁看了都得说,这位江南大侠当真是个让人觉得风采气度过人之人。 尤其是他这三言两语之间全然没有为自己考虑的意思,字字句句都是担心这秘籍会给武林引起争端,让对剑诀有心思的人出于对个人安全的考量,对他难免有那么几分好感。 “江南大侠这话说的不错。”江别鹤摸着自己的胡须,将众人的目光和表情尽收眼底,眼中潜藏着几分得意,觉得昨日的情况带来的憋屈已经被洗刷殆尽了,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朗的女声开了口。 他循声望去,看到开口的是时年,想到她昨日因为他一句可杀不可辱,直接将他踢到了无牙门下的队伍中,江别鹤便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她紧跟着便开口说道,“剑谱到底出自正道还是邪道自然是要分清楚的,否则万一费尽心思给这剑谱选了个可堪托付之人,转天这位便被发现改投了魔道,那就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我听闻江南大侠琴棋书画精通,那不如先替各位掌掌眼,这剑谱封皮上的这个剑字,倘若由你品评来是何水平,又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写下这样的字。” 看到众人都看向了他,托着剑谱的小道童表情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便将这秘籍给举了起来,正将那一个“剑”字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先前没看清楚这剑谱的,现在怎么也都该看清了这一个笔力深厚的剑字。 铿然剑光围绕着这个字展开,就好像这乍看起来中正,细看又觉金戈铁马的一个字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剑道的世界。 连神锡道长都觉得,自己当日觉得这个字中只见杀机不像是纯正的剑气,实在是自己当时在地宫之中太过于紧张而造成了误判,这如何不是一位只有剑道上本事登峰造极的人才能写出来的字? 他又哪里知道,时年这几日闲着无聊等人到齐的时候,将她曾经围观燕南天教授小鱼儿神剑诀时候的所见所闻,和在五绝神功中记载的提取各门派精妙剑招以及触类旁通的变招中有所感悟,仿造着当时的笔迹重新写了个“剑”字。 她又琢磨了一番后将自己见过的剑招拼凑编造出了一套看起来足够糊弄人的,将这剑谱的里面给填满了,否则当日若非是争执不下剑谱的归属,神锡道长翻开剑谱看到的就应该是一本无字天书。 这倒还要多亏那绘制藏宝图的人,如若不是他异想天开地想到要把东西放在峨眉的灵厝停放禁地,时年也没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一个足够有信服力的造假。 “此人笔力雄浑,笔画疏朗开阔,”江别鹤刚说了两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下去。 他正是接到神锡道长邀请来的,是以昨日上峨眉山后,便见到了这被神锡道长随身看护的剑谱,这写出这一个剑字的人到底是正是魔,其实在这一个字中已经有了征兆,他现在再来说什么之前的怀疑不过是为了列位着想,实在听来有些滑稽可笑。 他方才的一番话也便成了虚情假意的虚与委蛇。 但他又不能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观字可观心,此人剑气凛冽,心境却很是通达,非是身处凌绝众人的顶峰位置,加之心剑澄明,写不出这个字来。想必这剑谱也应当……” “看来江南大侠是可以为这本剑谱作保了。”时年鼓了鼓掌,“早听闻江南大侠有识人之明,同游之人有玉面神判、金狮、鬼影子,都是江南的风云人物,见多识广之下有些话自然有底气说。” 他什么时候要为之作保了……江别鹤的表情顿时有些扭曲。 然而他旋即听到时年对他眼光和名声的两句吹捧,又让他原本疑心是自打她说出想听他品鉴此字就掉入了陷阱的猜测,在众人旋即投来的钦佩嘉许的目光中压了下去。 或许此事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燕南天绝无活命的可能,如今江湖上除了移花宫的人之外,也没人会知道如今的江别鹤昔日正是玉郎江枫的书童,更是无人会知道这藏宝图其实出自他的手笔。 但他还是隐约觉得时年的语气有些古怪。 她一口一个江南大侠,就是不称呼他的本姓,依稀有种在讽刺他这营销出来的名头的意思。 至于她提到的玉面神判等人,确实是武林大豪不假,他们的家中子女却都堪称是仗着父辈名头的纨绔,算起来在江湖上的名声是不大好的。 然而他再看去的时候,她又已经凑到了邀月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显然撩拨这位移花宫宫主,对她来说要比剑谱有意思得多。 江别鹤也顾不上分析她的动机了,因为此时有人开口道,“有江大侠的这句定论我等便也不怀疑这剑谱主人的本事了,也免得再择选出分析剑谱记载剑法的德高望重之人的麻烦,不知道神锡道长可愿意借峨眉宝地一用,我等便如先前那位仁兄所说比试一番又有何妨。” “自然,什么用枪的用拳的,倘若让哪一个都不参与,恐怕也容易让此地生乱,不如便人人都可一试,但必须点到即止如何?” 说这话的是个背着个铁剑的年轻人,他看起来相貌实在普通,剑也不是什么名品,更没有哪个坐在位置上的师长,像极了是个恰好路过遇上热闹便来看一看的少侠。 此地本来是没有他说话的份的,但他一来年轻到让人觉得他是没有这个希望抢夺剑谱到手成功的希望的,二来,他说的话,无疑是在场绝大多数人所想,自然也立马得到了赞同。 神锡道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本应该是江湖上有名望的前辈与手握藏宝图的人一道开个交涉的会谈,如今竟然是变成了另一种风味的武林大会,也不知道应该做何感叹。 但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这虽然是个混不吝的法子,却无疑可以让峨嵋派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 至于这刀剑无眼,会否在这擂台比斗中发生什么意外,神锡道长倒是不怕这个。 在场的高手中,虽然对剑谱有兴趣的不少,台下还坐着不少呢,在这些人面前若是闹出了血案,是在打这些人的脸。 更何况,这擂台赛还不知要持续几场,双方留一点余地,自己快输的时候,也有这个安然无恙退出的机会。 “你说谁会赢?” 邀月无语地看了时年一眼,她居然还找神锡道长要了一份果盘,在座的最悠闲的恐怕就是她了。 不过当她看向一个个擂台的时候,邀月留神了一番她的举动,发觉她其实在默记这些交手的江湖人士的招式。 比起她本身传自夜帝的武学以及来自日后的点拨,更有昔日在金风细雨楼中的实战经验练出来的本事,以及她已然可以通篇记忆的五绝神功中的精妙手段,在场的绝大部分在她看起来都有点像是菜鸡互啄。 但话又不能这样说,五绝神功要想吃透,还在观摩与化用。 好比五绝神功中记载了时年在昆仑山中见到过的昆仑剑派的镇派武学飞龙大八式,这正是破解魏无牙的那快速游走的轮车和他本人的快速移动的法门。 然而时年并没有选择这个法子,而是以飞刀攻击车轮,来了一出釜底抽薪,正是因为这招式虽好用,她却一时半刻还想不到如何将它用上,这些也未必就是最适合她的路数。 如今这一通可以说水准参差不齐的比斗,正好给了她在围观之时脑中演练的机会。 倘若在台上的人是她的话,她要如何来只凭招式取胜。 她在想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邀月自然不会没留意到她的异常,然而她看着的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比试而已。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开口问道。 “我在想,如果峨眉派借机在举办这擂台切磋的时候,收取些观战参战以及食宿费用,恐怕是能赚个盆满钵满的。” 这话当然是她纯粹跟邀月在胡扯。 但到了第二日,她又觉得自己这也不算是在瞎说八道。 神锡道长这来者不拒的状态,导致此地比武决定剑谱归属的消息一传出,别管是上台还是不上台的,都又多了一批从各地赶来的人,到了第三日的时候,人数还不减反增。 这个实诚人终于不得不宣布了随后赶来的人不得上台的规矩,又快速地增加了比试场地,加速了比试的进程。 人多了也导致不只是举办赛事的峨眉派累,就连对垒的人也累。 如王一抓这样的人,本以为没有了只有用剑的才能上台这样的规矩,对他而言便是个实打实的好消息,却没料到,他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第一天的时候还好说,等到了第四日,他的体力几近告罄,又正好让他遇到了个难缠的,竟然是双双淘汰。 而反倒是有些青壮年的老江湖将前期划水,中间震慑,后期决胜的道理摸得相当透。 最后在擂台上剩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虽然手握藏宝图却晚来了一步,连这秘籍是如何被挖出来都不知道的冯天雨。 “这也算是另类的缘分了不是吗?”时年感慨道。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依然在边角地方待着的燕南天和小鱼儿。 他这几日恐怕没少就实战中如何以神剑诀应对教导小鱼儿,而在他戴着面具都显得沧桑的眉宇之间,还压抑着一种更加深重的情绪,正等着时年先前同他说的用武之地来宣泄出来。 不过现在的主角不是他们两位,而是这位运气和实力各自占据了一半的剑客。 他从神锡道长手中接过剑谱的时候,表情里的狂喜有那么一瞬间完全压抑不住。 他甚至等不及回到房中,便已经翻阅了起来。 时年确实在这本伪造的剑谱中留了些好东西的,起码以冯天雨的眼界来看,这剑谱足可以让他在带回去之后充当作家中的传家宝,就这么传承下去。 他如痴如醉地往后翻阅着,看得那些个与剑谱失之交臂的人格外心痒,恨不得将这秘籍从冯天雨的手中抢夺过来,看看里面到底记载着什么东西,才让他这样一个年近四十的人,还这样沉不住气。 然而当他快速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每一个盯着冯天雨的脸的人都看到他的脸色一黑。 在他看到的末页上,竟赫然写着一句—— ,更多剑招请见另一册。 () 。 第116章 116(二更) 冯天雨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废了这数天的功夫, 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剑谱竟然是一本残谱。 他这沉默又阴沉了个脸的状态谁看了都觉得他恐怕是发觉了剑谱之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刚才正觉得自己输掉了比赛也不算太亏的,从他这个表情里也找到了点安慰,然而还不等他们收拾好心情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这位胜利者忐忑着情绪开口问道, “神锡道长, 请恕我冒昧, 不知道可否容许我……” 冯天雨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可否容许我再去一趟峨眉禁地。” “胡闹!”神锡道长眉头一横,刚才冯天雨看到这剑谱最后一句话是个什么反应,他如今也是个什么表情,“擅闯峨眉禁地之事, 上次不过是念在有人从中作梗, 才对你们未曾多加怪罪,如今秘籍已在你手中, 你倒是还想再犯,是什么道理?” 冯天雨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欲哭无泪, “道长, 可这秘籍只有一半,当日赵总镖头也把禁地之中的情况与我说了,盛放秘籍的铁盒是列位从一个灵厝的夹层中发现的, 如今这只有一半……” 即便他已经看出了这剑招记录的倒不是不连续, 可一想到说不定在另一本上记载的剑招会更加高深, 他就觉得自己是吃了个大亏了, 说不准在另一本上还有什么配套的内功心法, 更有可能只有两本结合在一起练才有功效。 冯天雨这话音刚落, 底下的人也相继窃窃私语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突然来了句, “冯兄, 你可只夺得了这一本的所有权,另一本是否还该各凭本事才对?” 这一句话简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人群之中。 如王、邱等人本就觉得自己只是未曾安排好体力的分配,论起功夫甚至还在冯天雨之上的,此时又有了几日养精蓄锐的机会,更是觉得换成自己上也行。 只要这后半本的所属不归冯天雨,夺得一本还是两本的区别并不大,大不了就是一本剑谱两人共享,总比徒劳无功地返回要好得多。 冯天雨看着台下的一双双含着觊觎之色的眼睛,格外后悔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剑谱只有一半的情况。 可他又很清楚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若非如此,神锡道长又怎么会相信这是事实而不是他的说辞,他也大可以以禁地不再接受外人入内为由拒绝他寻找秘籍后半本的要求。 如今倒也算将这些江湖人士的力量给动用起来了。 起码有上半本在手,不管是谁得了后半本,都得跟他合作不是? 冯天雨自我安慰了一番,又觉得自己还不算亏本。 于是脸色阴沉的只剩下了神锡道长一个。 他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列位若想去峨眉禁地寻找另外半本秘籍的所在,无异于是将峨眉派的声名踩在脚下,神锡忝居峨眉掌门以来,将峨眉发展到如今的规模,他日驾鹤西去也有颜面去见列位祖师,但倘若让各位都去叨扰先师先祖的长宁,神锡不如一死以全峨眉声誉。” “可如若不让各位去,又恐怕有人怀疑我峨眉私吞剑谱下半本,等诸位离去之后与神龙剑协定瓜分剑谱。” “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不知道神锡道长能否接受?”黄鸡道长突然开了口。 虽然在他手持藏宝图闯入峨眉禁地的时候,他和神锡道长算是撕破脸皮了一次,可两人怎么说都是老朋友了,他眼见神锡道长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剑往自己脖子上去的样子,怎么都有些不忍。 “不如从在场的诸位中,选出一部分江湖中人都承认是德高望重的,再抽签选定几人,将人数控制在二十以内,以瞻仰峨眉前辈之名进入地宫,贡品香火也准备齐全,不知道这样可否?” 黄鸡道长又补充道,“至于此后的剑谱归属,还是按照老办法就是。” 神锡道长看了眼台下听闻此言的反应,无奈地点了点头。 至于德高望重到底是怎么定义的,反正有些人是不必遵循这个规矩的,比如说时年,非要说德行之类的,本来也没几个认识她的人,再要说声望,如邀月这样的,恐怕别人对她是恐惧远胜过敬重才对。 但神锡道长自然不会把她们两个跳过去,因为就算他不请,她们两个若想去,谁也拦不住。 倒是那位江南大侠江别鹤,时年不太意外地看着这人以养出来的声名跻身这有机会下地宫之人的行列。不过这也正合她的心意。 她隐晦地与燕南天交换了个眼神,便看到台下开始了另外的抽签活动。 除去众人承认可以前往的人之外,能靠着抽签选入的只有八个名额,等签到了在场各位的手中,这些中签的老油条一个个紧闭着嘴,硬是不说出自己到底有无抽中。 神锡道长显然对当前的情况了然于胸,他刚听闻还得再让这些人下去禁地一趟时候的愤怒与郁闷此时也已经缓解得差不多了,此刻看起来依然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各位被选中的,应该都已经看到了集合的时间地点,若让贫道知道有人在峨眉的地界上公然杀人越货,抢夺名额,那也休怪贫道这好人不做了,峨眉上下纵然是有所牺牲,也势必将此人在祖师灵前斩杀,以全峨眉声名。” 时年摩挲了两下手中的纸条。 神锡道长说是这样说,但习武之人,尤其是稍有些本事的习武之人,自然能看出人群中有些看起来隐藏着自己被选中后的激动情绪的人,毕竟谁知道这围观寻找后半本秘籍的时候,有没有可能有机会将秘籍借来一观。 而这些人是最危险的。 十二星相之中的那位智囊,不知道此时有没有收到魏无牙身死的消息,倘若没有的话,这位如史扬天所说正在峨眉的家伙,也不知会不会出手算计一个前往峨眉禁地的名额。 如果能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神锡道长约定的进入峨眉禁地的时间在半夜。 此前那个循着藏宝图上的路线也能进入地宫的入口被他着人安排给封上了,据说他在正殿守着那本秘籍的时候,让他那位在剑道上本事也格外出众的师弟领着弟子搬运来了块断龙石压在了入口上。 在他看来唯一剩下的那个入口便是从这内门之中的机关暗道通向地宫。 也便是当日邱清波触发了提醒的机关后,在禁地周围出现的几扇门背后的那条路。 时年抵达得已经算是迟的,其余的人早已在神锡道长约定的这间客房中等着了,她粗粗一扫便见到了不少生面孔。 为了消化五绝神功,她在这几天里没少围观比斗,对此时身在峨眉的绝大多数人的气机和相貌都能对得上,再加上当时抽签之时,神情有异样的人她都稍加留了留神,又怎么会没发觉,在场的人里多了几个没被她留意到的,又少了几个当时表现出压抑着兴奋的。 不过这些人到底是真怕在峨眉禁地出什么事,自觉本事不够让给了同伴,还是被人夺走了自己的名额,这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运气倒是挺好的。”时年开口道。 “我运气一向都不错。”小鱼儿得意地回答道,他顶着个易容都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懒散而惬意的劲,就像是被选来看戏的一般。 “你一会儿就跟着我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邀月的方向? 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身边那甜美灵秀的宫装女子,纵然是流云水袖和曳地长裙都没能掩饰住她的左足和左手畸形的残疾,这便是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 而跟在邀月和怜星之后的,正是时年松口解开了制约的花无缺。 此刻邀月用探寻的目光看过来,可惜小鱼儿传自屠娇娇的易容术确实有些门道,她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透过这易容的面皮窥探到他的容貌,只是隐约觉得他的神态有些眼熟。 “我跟着你混,岂不是便要被人认为是你这常春岛门下了。”小鱼儿嘀咕了句。 “莫非你还觉得自己吃亏了不成?” “那倒不是,”他压低了声音回答道,“看来这一趟要比我想象得有危险一些。” 但他可一点儿都看不出什么害怕的样子,他在恶人谷里的时候有十大恶人玩耍,出了恶人谷却只得了黄牛白羊这两个看出他不寻常,想骗他一骗,却反而被他反将一军骗倒,抬去集市上卖出去的家伙消遣,再不找点乐子,他都要无聊死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神锡道长才推门走了进来,在屋中人的注视下开口道,“请各位随我来。” 时年猜到这入口距离禁地不会太远,否则就算神锡道长此前收到过有人要来此地寻宝的消息,也不该反应如此之快。 果然当她们跟着这位峨眉掌门进入门派深处神锡道长的卧房,从他的书房书架后的入口进入,看到的便是个几乎垂直的通道。 等下到通道底层,朝着一个方向走出去一段,便看到了那足有八个分叉口的地方。 但不管是哪个分叉口,通往的都是这峨眉禁地。 神锡道长的弟子已经提前等在了门外,见人都来了,他按下了开启的机关,让这二十余人陆续走进了石室。 这一次通道内那格外刺眼的灯烛没被点亮,他们进入停放棺材的石室,见到的只有这一屋子静静燃烧的白烛。 夜半时分,还带着春日未完全消退寒意的阴风依然在从不知道何处的通道吹入,配合这满屋子里挂着的黄色神幔,若不是此时人多,比之上次还要阴森恐怖得多。 神锡道长说道,“上次那一本秘籍是在棺木夹层中发现的,想必这位将剑谱留在此地之人也并未如此丧心病狂到开棺藏物,即便如此,要开祖师爷的棺材,还是敬告祭祀一番之后方可行动。” “神锡道长尽管安排便是。”冯天雨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此时也显得格外心平气和。 虽然他心中还存着一份疑虑,不知道这后半册会不会在别的地方。 神锡道长端正了一番身上的道袍,恭敬地走到了这一片棺材之前。 峨眉弟子送上的三牲祭品和新的香烛都已经被摆了上去,又有个弟子端着一盆清水供他洗净手,这才又接过了一柱线香,就着蜡烛点燃,持香后退,缓缓地躬身行了个大礼。 帘幔在此时发出了一阵被风搅乱的窸窣作响的声音,神锡道长仿若未觉一般分毫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默念祝祷。 时年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可上次对付南宫灵的时候,尝到了装神弄鬼的甜头,此时她也打算故技重施一番。 若非是剑谱缺损的一半看起来关系重大,这些人又如何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或者说,江别鹤为何会到这个地方。 她隐藏在袖中的手,突然推出了轻飘飘的一掌。 此时在场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神锡道长的身上,等着他完成这一番祭祀之后将那后面半本秘籍找出来,又怎么会想到会有人在此时发难。 时年平日里的掌法刚猛,却不代表当她要控制掌力的时候,做不到收放自如,控制有度。 这一道飘萍一般的掌力夹带着嫁衣神功绵长坚韧的特质,混杂在这阴风之中全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端倪,等神锡道长突觉烛火的摇曳有些异常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灵厝之前的烛光骤然尽数熄灭。 这石室顷刻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之中没有人在发出移动,起码以邀月的本事都不曾听到,显然这一番突变并不是有人打算借机抢夺,当然不会有人做这种蠢事,要知道点着一根蜡烛或者是吹亮一根火折子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果然在这黑暗中立刻有一根蜡烛点了起来,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所站着的位置。 被烛光照亮的人也并不是一起下来的任何一位。 他的身量很高,却瘦得不见多少余肉,尤其是被微弱的烛光映照得一片阴影的脸上颧骨显得格外的突出,这满脸青惨惨的胡子搭配着布衣草鞋锈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入了此地休息的流浪汉。 可在他抬起脸的时候,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两点烛光生光,更是在他过分有神的目光中,显得像是两点旺盛的野火。 而当这双眼睛展现在众人面前,透着凛冽的杀气锋芒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留意他的布衣上有着一道道的血痕,他的草鞋前端还破了个大洞,让他的脚趾裸露了出来。 在场有不认识他的人,却也有见到过他的人。 这是燕南天!昔年第一神剑燕南天! 冯天雨已经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现世消息给惊呆了,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莫非这本剑谱其实还是神剑诀,只不过只有下半本是,而上半本不是? 但燕南天在此,对任何一个以剑道为己身所长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还不等他问出剑谱所在,便看到燕南天突然拔出了手中的长剑,当剑气聚集在这把丝毫不起眼的锈剑之上的时候,谁也不能怀疑这不是燕南天,因为这蛰伏将作的剑光远比这满堂阴风让人觉得可怕也寒凉得多。 他的脸色好像有些发青,江别鹤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可下一刻他也顾不上到底是不是错觉了,这手持锈蚀长剑的男人将冲煞之气萦绕的眼睛看向了他的方向。 一道让他分不清到底是从人的口中发出来的声音,还是以更加离奇的形式涌现出来的声音宛如惊雷一般在这石室里响起,“江琴!拿命来!” 江别鹤悚然一惊。 在这依然只有一根蜡烛点亮的石室里,摇动着的神幡让本就因为燕南天的突然出现而极度恐惧的他,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分辨对方到底有没有影子。 更来不及从在场最强的几人的反应中看出这燕南天到底是个活人还是寻仇的鬼魂。 他只看到一片强横无匹的剑气,从那把谁看了都觉得是个破铜烂铁的剑上发作,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曾名江琴,现名江别鹤的他! 更有另一道紧跟着响起的质问在这石室中响起,“江琴你这背主求荣的叛徒,我与二弟在九泉之下岂能饶你!” 剑光纵横间,距离江别鹤距离近的几人早已经飞快地闪开,他明明是想躲的,可这一瞬间他的脚好像在原地生了根一般,冷汗更是涔涔地从后背冒出来浸透了脊背。 又有一道烛光突然亮了起来,不,准确的说是一根火折子,这道火光照亮了半张他觉得眼熟,却显得太过于稚气的脸,可在极度的惊恐之下,他又如何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分辨那张脸到底是一张多少岁数的脸。 他只知道燕南天的二弟便是他的旧主江枫,当年依稀就是这个模样。 更何况,此刻那剑光已经到了眼前。 他本能地从这看起来并不足够密,却几乎没有突破间隙的剑光罗网中翻了出去,那正是他隐约觉得能逃出生天的方向,然而他的面前是一堵墙,而在他飞快转向之中,另一片比此前更加不留余地的剑气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 天要亡我! 江别鹤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他其实也想过为什么燕南天会出现在峨眉派的禁地,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很应该永远留在昆仑冰雪之中,留在恶人谷里,他更知道,他这分毫不加以辩解,等同于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江琴的举动,势必要给自己留下后患,但此时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更何况,什么都可以骗人,剑不会! 这便是燕南天的剑! 他试图做出一点或许有用或许无用的反击,又想着不知道朝着邀月宫主的方向逃不知道有没有用,然而他的手抖得厉害,此时他还哪里看得出来是那光风霁月、气度清雅的江南大侠的样子。 他刚拔/出来的剑尚未拿稳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在那发自神剑诀的剑气即将将他撕裂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被一阵轻柔的力道推了出去,几乎在同时,他听到了自己身后的石壁发出了一声响动,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移动了开来。 江别鹤哪里顾得上去思考这后面通往何处,在燕南天那张脸和随时可以了结他性命的威胁之下,他连时年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打开了那个通往地宫的机关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去想这个。 他直接从这石壁之后的通道斜坡上滚了下去。 来不及感知这就地一滚摔下去造成的伤势,和他齐整的衣冠变成了什么样子,燕南天的剑气依然给他一种芒刺在背之感,他只能飞快地往前狂奔,穿过长得让他心慌却总算有了两侧的油灯灯光的长廊,朝着前方的一线明光出口方向而去。 时年提前打开的地宫铁绞盘后的房间的暗门便在此时成了江别鹤的救命稻草。 他隐约觉得后面追杀的剑气变得薄弱了些,但又好像只是鬼魂用软刀子慢慢折磨他的戏法。 他穿过暗门进入那铁房间,看到站在中间同归于尽的两具骷髅的时候,更是惊了一跳,根本不敢停留地穿过了中间的绞盘控制区域。 但他的面前唯一的一条路正是通往前方幽暗的石室。 他强忍着心脏的鼓噪,朝着石室走去,后方的脚步声迫使他不得不继续往前。 可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一条生路,而是一片堆叠的尸骨,而在这一片已成白骨的尸体之中,还有两具死去不算久的尸体。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即便这张脸经过了一年的忍饥挨饿变得瘦骨嶙峋,对死亡的恐惧也变成了一种凝结在这张灰白死气覆盖的脸上的神情,让他的五官看起来变了形,可地底的低温暂时定格住了他的面容,让江别鹤依然能从这张脸上看出他生前的模样。 那是一张跟他年轻时候很像的脸。 是他养了十五年的儿子江玉郎! 这当然不是有人制造出的假象,否则他伪装一个跟离家时候更像的江玉郎岂不是更能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在这一刹那他好像突然听不到后边的动静了,脑中回荡的声音让他的腿脚又开始发软,直到他突然跪坐在了江玉郎的尸体面前。 他好像感觉到有一束光从他的身后照了进来。 那或许是一道烛光,也或许那是一道剑光。 “你杀了我吧。江琴作恶多端沽名钓誉,踩着玉郎江枫的尸骨往上爬,是到了遭报应的时候了。” 然而当他转头的时候,却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不是燕南天,而是——神锡道长。 () 。 第117章 117(一更) 江别鹤的表情顿时僵在了那里。 神锡道长看向他的表情也是说不出的微妙, 更何况,在神锡道长后面跟着的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多少带着点古怪。 方才一路逃命的心跳过速与头脑发昏中,他无法判断自己眼前看到听到的一切的真假,现在当他说出了那句他便是江琴的时候, 好像突然之间那层阴云与他之间的帷幕被挑破了—— 他看到燕南天就站在那里, 依然像是个久病的病人甚至是个恶鬼, 但从外面遍布绞盘, 灯火通明的中枢照进这一方石室的灯光,足以让他看到,这个此时铁剑收回,表露的不是进攻姿态。 这双手垂下之时过膝特征格外鲜明的人, 也确实是燕南天。 还是个活着的燕南天。 他宽大的骨架和看起来没几两肉显得单薄的躯壳, 在这石室的墙壁上留下的是一道让他觉得尤其高大而森冷的阴影。 江别鹤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慌乱的。 但凡他少说两句,他都还有狡辩的余地。 然而现在, 他只能看着燕南天那虽然不如十四年前的本事,却依然让他无力抵挡地伸出手, 将他从石室里揪了出来, 拖到了中央房间的灯下。 “江琴,我二弟待你不薄。江湖上人人皆知我二弟江枫虽是巨富,却素来乐善好施, 对你也是一等一的关照。可你是如何对他的?” “十二星相的黄牛白羊落到了我手上, 我这才知道, 当年那一单半道截杀的生意, 你直接找到了魏无牙的头上, 十二星相谁动手都可以, 只要给你留个分成, 动手的是正好无事的鸡和猪而已。你是全然没给我二弟一点活命的机会。” “而你呢, 你拿着他变卖家产得到的银两,改头换面一番包装,在这十四年中摇身一变成了江南大侠,你可曾有一日不得安眠过?” 燕南天本也不算太擅长言辞之人,但他念着九泉之下的玉郎江枫,自己更是被江琴所骗,陷落在恶人谷,而这位给十二星相通风报信算计这一笔劫道买卖的江琴却成了江南大侠江别鹤,实在是让他有些心里话不吐不快。 他所说的话,对在场之人实在是个惊天秘闻。 江别鹤的武功不算绝顶,但他实在是个很会找机会卖人情的人。 但比起江别鹤方才夺路而逃,又在心虚之下说出了真相的样子,燕南天的话可信度无疑要高得多。 “且慢,”冯天雨硬着头皮打断了这两人的对峙,“可否容在下问个问题,燕大侠是否是为了揪出江别鹤,这才在此地散播峨眉禁地之中有您的宝藏的消息,将他引来之后借着禁地的环境来迫使江别鹤显形?” 他还记挂着自己那的剑谱,当然不得不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他看到燕南天摇了摇头,“你高看我了。当年我从十二星相口中得知出卖我义弟的正是江琴后,便立即打探他的下落,谁知道他又传出了他身在恶人谷的假消息,若非有人相助,我如今还是个活死人,谈何做出此等布局。” “列位拿到这藏宝图的时间,应当比我醒来的时间要早。” 他也没什么顾忌地扯开了自己的上衣,在他那身因为十余年的“药罐子”生涯中退化的上身肌肉之上,还带着当年造成他的十四经脉损毁其八的可怕伤痕。 内伤在万春流的救治和时年给他重新续上的嫁衣神功内劲的作用下,已经基本恢复如常了,但当年这些放在别人身上都足可以致命的伤势造成的疤痕,永久地留在了这里。 “我不为自己讨个公道,技不如人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燕南天豪气干云地开口,“我只想问问江琴,你为何要对我二弟做出此等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举动。” “就凭他什么都有!”江别鹤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但当本能的回答出口,他又压制着内心想说出口的话沉默了下来。 他除了家世和相貌,到底哪里不如江枫,然而所有人提到江枫都是天地双玉之一,是他轻轻一笑便能俘获任何一个人的心,是他时时处处与人为善,而提到他江琴,谁又会记住一个小书童的样貌。 否则他又如何做到甚至只是改变了衣着的习惯,都没有在脸上做出分毫的伪装,就已经没有人认出他的来历了。 所以他实在不想再在头“那就是江枫的书童”,更不想等到将来他的儿子又会变成江枫孩子的书童。 是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居然死在了这里。 “你若想杀我也随意了。”江琴叹了口气,“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通风报信背弃旧主,是我做的不错,先让人做恶事自己在明面上解决,用这种办法来养名望的事情也是我做的不错。如今我的独子无端死在此地,可否容我再看一看他。” 他那张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却还是异常有气度风仪的脸,在此时露出了几分示弱的神情,就算是燕南天看他不顺眼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学到了江枫的几分精髓。 “我去吧。”冯天雨听到燕南天说东西不是他放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失落了,但他又寻思着燕南天本人就在此地,还管秘籍做什么—— 了结了江别鹤死前的心愿,让燕南天可以将江别鹤害死他义弟也害他身陷恶人谷的仇给报了,说不准他这一开心便在在场的人中挑选一个做徒弟传授神剑诀了。 他这时候当然要做个积极跑腿的。 他将江玉郎这消瘦得压根不像是个正常十五岁少年的身体,从石室之中抱了出来,顺便看了眼与江玉郎在一起的另一具尸体。 她是自杀的。 这美貌异常的绿衣少妇,冯天雨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正是十大恶人中的迷死人不偿命萧咪咪。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还与江玉郎死在一起,不知道是被人胁迫,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才选择在这里自尽。 他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猜测,却显然没能想通。 江别鹤抚摸着江玉郎的脸,露出了深重的悲戚之色,甚至落下了眼泪。 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痛心,哪怕这个做父亲的并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会有例外。 事实上看到江玉郎的尸体确实是他的心理防线被打破的重要原因,但要说在自己和江玉郎之间选择,他选择的一定会是自己。 他看似埋头在江玉郎的颈侧垂泪,尽到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实则他的眼角余光在室内逡巡,很快留意到了这屋内的绞盘特殊的材质与房间门之间的对应。 铁绞盘对应他过来的时候,连通峨眉禁地的那间演武室,石绞盘对应那堆叠尸体如山的石室,金银铜木土门都是关上的。 他要想离开只怕必须在此时选择一扇逃生的门离开。 他当年挖通那条进入峨眉禁地的路的时候,始终未曾见到这边地宫有人通过禁地离开,势必还有别的出口出去。 如果是他的话,会将出口设置在哪里? 江别鹤迫使自己立刻冷静下来,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这些人中已经再没有形象可言,等到他们出去了也一定会将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可人能活着就总归是有机会的! 他发现有一扇门没有对应的绞盘,正是那扇土门。 倘若是他坐拥这样一座神奇的地宫,他也一定不把出口设置在什么金门和银门的后面,这也太容易被人猜到了—— 似乎是与拉环对应的土门之后,或许正是逃出生天的路径。 拼一把! 江别鹤低垂着头,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时年却注意到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在抬头之时,眼中闪过了一道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流光。 “燕大侠动手吧,只希望等我死后,燕大侠能替我父子二人准备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也好,就丢在这地宫之中也好,总之不必曝尸荒野便已经是我最大的祈求了。” “这事我不能答应你。”燕南天突然将小鱼儿推到了身前,正好与江别鹤的目光相对,“让他来决定。” 小鱼儿在方才吓唬江别鹤的行动中揭下了面具,如今也不太方便再戴回去,手边缺少趁手的工具,便只能将脸露在外面。 江枫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的酷似江枫的脸只露出了半张,因为在另外半张上,那道从眼尾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足以让这张脸五官的存在感被那条伤痕剥夺去一部分,显出一种野性而跳脱,有别于江枫温润如玉谦谦公子的形象。 他是江枫的儿子! 小鱼儿抓了抓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他虽然知道要替父亲报仇,也是在恶人谷这种将他朝着天下第一大恶人的方向养的地方长大的,却还有些没做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江琴的准备。 尤其是当他看到江别鹤搂着江玉郎的尸体真情流露的时候,他这个全靠脑补倘若自己父亲或者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的人,也不由的有些羡慕。 一个已经没了儿子养老,更是即将在江湖上身败名裂的人,他到底要不要现在动手呢? 然而正在他这片刻的犹豫之中,从江别鹤的袖中突然扬起了一片迷雾。 呛人的烟尘中,他这才让人觉得是事迹败露发软的双腿,却又突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撑着他以离弦之箭一般的速度冲向了一个方向。 “庞文先生,当年若非您对江枫也恨之入骨,如何会给我发挥的机会,又如何会在十二星相看不起在下的时候怂恿接下这个单子,请您救我一救!” 四灵之首!十二星相中的龙! 他果然在这里。 但江别鹤深知庞文是个什么脾气,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此刻定然恼怒自己突然揭穿他的身份,恨不得杀了他,如何有可能救他。 所以他根本就是只想拉出一个靶子来分担注意力,在众人因为他抛出的干扰视线的粉末发生混乱之时,他突然朝着中间而去,让本以为他当即便要逃窜的庞文打了个空。 他早已瞅准了自己的目标,突然拉下了那个吊环。 时年本以为他就算误打误撞打开一条出路也没什么关系,总归也是给小鱼儿上了一课,对有些恶人该斩草除根便不必给他们机会,就如同当日她与邀月都默契地切断了魏无牙的后路,就算他是坠崖也一定要看着他身死一个道理。 谁知道江别鹤不仅把庞文给攀咬出来了,还自作聪明地选了条最不是出路的路。 在吊环被拉下来的时候,那面看起来好像是封死的土墙突然碎裂了开来,但土墙之后露出的并不是一条逃生之路,而是水。 积蓄在那里,甚至大有可能与地下的水源联通的巨大水流宛如爆发的洪水一般冲了出来。 被烟尘遮挡时年看不清江别鹤此时的表情,但想必应该非常精彩才对,被他攀咬出来,而足以让在场的人锁定他的气息和方位的庞文恐怕更加郁闷,要知道他可不是以武力见长的。 在这冲袭而来,浊浪扑面的水流之中,庞文突然发觉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系上了一根银丝。 也或许不是一根。 这些在水中都被人以气劲附着打出的游丝,正出自那个他确实也没把握应对想要避开的金衫少女。 突然来袭的水流顷刻之间就已经淹没了到了比人还高的位置,甚至还有洪流在朝着此地涌来,若不是铁房间的门开着,恐怕还要比现在的水位更高,但她在水中丝毫也没表现出任何的不适来,就好像她本已经适应了水中的环境。 他不由暗暗叫苦。 身处水流之中,他又是孤身一人来的,这情况着实对他不利。 若不是江别鹤知道他的这张易容,他本应该只是个旁观者才对,当然不需要手下,然而现在却成了让他无人可用作棋子的危局,更可怕的是,他发现邀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盯上了他。 如果魏无牙在此,那邀月锁定的势必是他,如今却是十二星相之中的他。 庞文懒得折腾了,他聪明到可以靠脑子来建立自己的势力,现在自然也清楚被这两个可怕的女人盯上会是什么结果,还不如干脆躺平算了。 反正江别鹤这人的话哪里有什么可信度,他还不是一边说着希望能给自己的儿子和自己一口棺材,一边掉头就跑。 大不了就是死不认账。 他跟十二星相的其他几个不一样,他们是当真长得像是动物,而他这深谙隐匿功夫的“龙”,总不能长了对犄角长了鳞片的那种像是条龙,他不跑反而还有些辩解的余地。 至于江别鹤,他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逃命机会,却不曾想冲出来的水流让他作茧自缚,也吞掉了他放出来的毒烟。 小鱼儿原本就对毒物有些抗性,更不用说是这水流之后削弱版的毒烟,江别鹤刚在水上冒了个头,便被一只手钳制住了他的脖子,正是险些被这仇人跑了的江鱼。 江别鹤的武功在小鱼儿之上,他本是可以还击逃脱的,奈何离得近的花无缺看出了他的意图,他实在看不起这样一个为了求生求名什么都做的出来的人,直接从前面招架住了江别鹤的花招。 “多谢了啊。”小鱼儿朝着对方一笑。 他之前在花无缺跟着时年去到镇上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不仅眼熟,也让他觉得有种血脉相连的亲切,如今看他恰到好处地搭了把手,更是觉得对方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倒不像是邀月怜星那样冷冰冰的。 “不必言谢,谁见了此等败类都是要帮忙抓捕的。”花无缺回道。 邀月虽然盯着庞文,却也没忘记留意花无缺和小鱼儿这边的情况。 这两兄弟还来不及通报姓名,花无缺自然不知道这便是他离开移花宫的时候自己要求他一定要杀的人,如今这兄友弟恭的状态实在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可此时的局势已经失控了,尤其是知道太多内幕的江琴落在了他们的手中…… 邀月抿了抿唇,面露冷意地跟着众人随着水波经过铁房间离开了此地。 峨眉禁地的地势比之这地宫还是要高出一些的,虽通道内灌入了水,却还不至于会影响到峨眉先祖的安寝。 神锡道长怎么都没想到,本来就已经很麻烦的来此地找秘籍,居然又是牵扯出来有一处神秘的地宫毗邻禁地而建,看起来对方还曾经把来此地游览当做了自己的消遣,又是牵扯出了江别鹤当年坑害江枫一事。 好在他这一番挣扎最终也没成功逃离,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等到所有人都返回了地面,神锡道长这才发现燕南天实在是个实诚人,他答应了将江玉郎安葬,便也当真将他的尸体从水流之中带出,也拖了上来。 江别鹤一脸面如死灰地瘫坐在了地上,小鱼儿点住了他的穴位,也等于让他再没有了逃跑的机会。 他呆呆地看着江玉郎的尸体被燕南天放下来,这全身湿漉漉的苍白少年的头发被水冲散,突然露出了他一直藏在发间的藏宝图。 正是那张江别鹤伪造后被江玉郎发现,他想着做一番事业偷了出来,结果连累他落入萧咪咪手中的藏宝图。 冯天雨都快把他拿到的那张藏宝图盘包浆了,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抖了抖图上的水,在江别鹤归于绝望的视线中展开,看到的果真是原模原样的地图。 “神锡道长,不知道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时年将被她上来后就捆成了个粽子的庞文丢在了一边,开口问道。 “姑娘请说。” “当日告诉你,会有人得到藏宝图来觊觎你们峨眉禁地的,是否正是这位江南大侠。” “不错。”神锡道长叹息道。 若不是因为江别鹤的好名声,他也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但又好在,若不是江别鹤涉及此事,他也不会在邀请人来此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正是这位江南大侠。 “这便有趣了,为何他的儿子手中也有一张藏宝图,假若和各位得到的手段相似,他只是不愿来此抢夺,那在见到他儿子的时候,应当是恨其不争,而不是现在这个又一个秘密被揭穿的样子。我说的对吗,江南大侠?” 她这江南大侠四个字里实打实的嘲讽。 江别鹤的心神早已经大乱,有谋害江枫这一条罪名在,燕南天和小鱼儿杀他的理由就已经足够站稳脚跟了,再多一条伪造藏宝图搅动风云,也不过是再多一条罪状而已,他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他那双往日里镇定的眼睛里闪烁着依然在寻找机会的光,飘忽得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落到移花宫的两姐妹和花无缺身上,又转而掠过一旁的小鱼儿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开口嚷道,“慢着慢着!燕南天燕大侠,我还有一条消息,或许可以换我的一条小命,你不如听完之后再做决定。” “你还有什么好强词夺理的?”燕南天恨不得现在就把铁剑塞给小鱼儿,让他把江别鹤的脑袋尽快砍下来,谁知道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还能扯出什么幺蛾子来。 “敢问燕大侠,江枫的孩子是一个还是两个?”他问道。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自然是一个。” 邀月脸色一变,她紧跟着便听到江别鹤说道,“错了!江枫和花月奴为了躲避移花宫的追捕,在花月奴有孕在身后便一直避开人群行动,好在花月奴略通医术,也能知道自己腹中胎儿的情况。她怀的是双胎!另一个孩子在何处?” 另一个孩子! 小鱼儿跟时年说起过,自己觉得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跟同他更为亲近的燕伯伯自然也不会漏说这感觉。 如今在江别鹤的口中得知,果然还有另一个孩子,无疑是证实了小鱼儿的这种直觉。 而这个孩子…… 燕南天看向了移花宫三人的方向。 江琴是他的仇人,追杀江枫和花月奴的移花宫同样是他的仇人,尤其是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死在移花接玉手段之下的司晨客与黑面君,无疑正是移花宫来过此地的证明。 他本还觉得奇怪,为何小鱼儿的脸上被划了一刀却并未丢掉性命,等着他来接走,依照江琴所言—— “另一个孩子在哪儿?”燕南天张口质问道。 他如今的功力尚未恢复,比之邀月的本事要弱上几分,然而寻找义弟的另一个孩子无疑是此时的重中之重,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杀了。”邀月的表情动也未动,冷静地吐出两个字。 “邀月宫主,”时年突然插了一句,“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你现在说你把那个孩子杀了的表情,就跟你说你迟早有一天要杀了我一个样子。”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问题。 饶是修炼明玉功多年,她早已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也实在扛不住时年这一句调戏让她顿时又冒起了怒火。 “你闭嘴!”邀月朝着她含怒看来。 时年摊手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邀月宫主,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你既然没杀那个婴儿,想必就是自己带回去养了,而移花宫中,能得到您如此关照的,只怕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花无缺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桩桩看起来与他无关的事情背后,牵扯出来的竟然是自己的身世之谜。 他看向大师父,却看到她只顾着盯着那个毫不留情地扒开了真相的姑娘,而当他看向小师父的时候,从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不同于她往日轻快的忧郁。 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像是慑于邀月而不敢直言出口。 他震惊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个傻子,如何听不出江别鹤揭露了这双生子秘密后潜在的含义。两人同父同母所出,一个被燕南天带走,一个被移花宫带走,他方才若没听错,燕南天喊那个他觉得颇为亲切的少年的名字正是小鱼儿…… 而这个人,本应该是他出宫之后便去寻找杀死的人。 “你好像看得挺愉快的?” 眼前这一幕的演变也没让时年忘记一旁的庞文。 他一边寻思着逃脱的方法,一边看戏看得也挺入神,却不想自己分明也在危险之中。 “你知道如何最快证明你的身份吗?”时年开口说道,“献果神君被困在峨眉多年,此时被救出来却被沈轻虹关起来了。你说,他为了活命,会不会指认出你的身份?” () 。 第118章 118(嫁衣神功卷完) 自己手上的镣铐,但失去自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能忍受的事情,更何况是她。 “反正我还打算去移花宫长长见识,看看如今的武林圣地是个什么风采呢,拴在一起也没什么。” 时年这颇为无所谓的姿态好悬没把邀月又给气出个好歹来。 情锁并非是解不开的东西,然而有时年盯着,她就算找来开锁的也没这个机会,而用神兵利器当然也可以砍断,但她刚拔出碧血照丹青,那混蛋就仗着自己的本事高,把她的武器给按了回去。 “邀月宫主,”时年突然又开口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情锁对你而言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吗,你什么时候能被我激怒的时候还心平气和,不再被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执念所束缚,心神合一心境平和,你的明玉功第九层便也不远了。” 邀月突然陷入了沉默。 她每日必定要固定时间的打坐修炼,已经形成了一种绝不会变更的习惯,然而在这种只是让自己强迫症状越来越明显,功力的壁垒却越发坚实的日复一日中,好像支撑她的就只剩下了看到自己培养出来的花无缺和恶人谷里的那条小鱼儿之间自相残杀。 可江枫已经死了,她当年的那场无疾而终的心悦也早应该告一段落。 她…… 她的思绪突然被人给打断了,因为时年的起身走动连带着也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你下次有行动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邀月的脸色一沉。 “不错啊,居然开始适应说下一次了。”时年指了指屋外,“春光正好,要不要去登山?” 她好像并没有拒绝的机会。 “怎么?你不找你那个常春岛叛徒的妹妹了?”邀月用嘲讽的语气开口,她见过时年用飞刀,在对付魏无牙的时候,她就差没直接说出自己和当日恶人谷中那个跟她交手的是同一个人了,现在这么说,当然只是找个反击的话茬。 “谁说不找呢?”时年眨了眨眼睛。 邀月很快就知道她要以什么方式来找了。 花无缺虽然很难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但或许将江别鹤送到江枫夫妻的坟前谢罪之后,他还有这个考虑的时间。 他收拾好了行装,没带上跟他一起出宫来的那两个移花宫侍女,而是与小鱼儿碰了面,将神锡道长送的峨眉特产放上了马车。 这兄弟两个回头便看见时年和邀月联袂而来。 这两人无论是气场还是容色都足以第一时间抢走别人的注意力,他们竟然没立即发现邀月是因为被锁一起才不得不来的。 “我是来跟你们告辞的。”时年开口道。 “你之后要回常春岛了吗?”小鱼儿问道。 “不,我还没找到人,自然要继续找下去,虽然我人生地不熟的,好在有邀月宫主打算帮忙,大不了就是各地名山大川都走个遍,有邀月宫主一道,也不必担心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直接撞上来。” 小鱼儿一脸古怪地看着表情冷得跟个冰块一样的邀月。 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出邀月有半分想做好事陪对方找人的意思,甚至要不是时年拦着,她绝对已经趁着燕南天的功力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将他们两个给解决了。 不过……时年这么说想必也有她自己的盘算。 邀月看起来不像是玩得过她的样子。 “那,祝你好运?”他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不要过于明显。 花无缺一脸茫然地看着本应该趁这个机会斥责他一顿不顾养育教导之恩的大师父,被那个曾经挟持过他的姑娘看起来以相似的方法给带走了,他一转头便看到怜星也有些无奈地看向了那两个人远去的方向。 “她们这样……没事吗?”花无缺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或许吧。说不定下次听到姐姐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明玉功突破的时候了。”怜星垂眸苦笑,“你走吧无缺,你该跟着你的兄弟一起,将你父亲的门庭重新支撑起来,或许当年我和姐姐都不要遇到江枫就好了。” 怜星这话说完,也没等花无缺再说什么,就已经远去了。 她的身法之快丝毫也不受那只跛足的限制。 花无缺甚至隐约觉得,当秘密被揭开的时候,怜星表现出的只有身上的重担突然卸下来的轻快,而没有谋算落空的不快。 这双生子彼此残杀的计划听起来是个绝佳的报复,实则太容易被人发觉其中的端倪。 当年提出这个计划的到底是邀月还是怜星,是为了让他们兄弟永生遗憾,还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小命,如果邀月和怜星不愿意说他们再也没有了知道的可能。 而他现在要开始适应摘掉移花宫门下,而以江枫的儿子的身份行走江湖的日子了。 “花无缺这个名字取得好啊,”小鱼儿架着马车,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个酒壶,自得其乐地小酌两杯,顺道开口,“正好我们两个一个跟父亲的姓氏一个跟母亲的姓氏,虽然我既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但我觉得她一定是天下最好最美的女人。你说对不对?” 他正准备再顺便跟花无缺辩论一番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忽然看见一道骑着骏马的倩影朝着他们这辆马车的方向而来,看清楚马上的人是谁,他想都不想地躲进了车厢。 “有危险?”花无缺当即面色一正。 “不不不,遇到个母老虎,也不对,可能叫母狮子更恰当一点,之前被她闯进恶人谷里来了……”小鱼儿眉头一挑,“不就是我和燕伯伯出谷没带上她吗,反正我们来峨眉又不是来找狂狮铁战的,我瞧着她像是要来算账的。” 他把花无缺往马车外轻轻推了推,“去应付一下,别说我在这里啊。” 花无缺无奈地接过了小鱼儿的位置,他总觉得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恐怕会很精彩。 精彩的并不只是花无缺的生活,还有邀月。 时年说要遍访名山大川找人还真不是在说瞎话,她和邀月先去了龟山。 因为魏无牙的身亡,和他门下以衣服颜色命名的几人相继出事,即便有些人的死讯还没有传到这里,也已经足够这群人搞得人心惶惶,随时准备逃窜而去了。 她们抵达的时候,正是这些人四散而走的时候。 失去了庇护他们的保护伞,这群人走到江湖上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仇家找上门,自己做下的错事也该得到应有的教训。 在龟山这个魏无牙的地盘上,她们见到了魏无牙在这十数年潜伏中出于发泄情绪目的让人雕刻出的邀月怜星的雕像,邀月当即就将这些雕像给砸了个粉碎,也幸好魏无牙已经摔死了,否则他恐怕要被邀月挫骨扬灰一回。 她们也在这里见到了魏无牙的养女,这个叫苏樱的姑娘生得跟邀月足有六七分的相似,更是在气质上与她像得厉害。 时年担心她在此地是受欺负的,却紧跟着发现,这是一位医道专精的方向与万春流不太一样,更偏好毒物药理之学的奇才。 她看起来娇弱又不会武功,像是个魏无牙因为苦恋邀月无果的替身一般存在,实则却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听闻魏无牙身亡,她当即准备离开此地,继续完成自己的药典探寻。 “她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时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可惜不会武功。”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需要武功来解决的,虽然武功高有个明显的好处,现在我铐着你,你就别想走脱。武功不能做到的事情还有——” “我现在饿了,我想去吃一顿美味犒劳犒劳我的胃,大厨就不需要会武功。” 时年拉了拉把两人锁在一起的枷锁,“你也别嫌我事多,我若不是想要个趁手的对手何必费这等功夫来促使你尽快突破。” 其实燕南天和邀月的巅峰状态都能促使她将五绝神功进一步消化。 可燕南天的伤是硬伤,真要超越十几年前的他,起码还需要两年的时间,她在此地剩下的盘桓时间充其量只有十个月,只能压榨压榨邀月了,毕竟明玉功八层到九层无疑是质的飞跃。 她若非对邀月极有信心,也着实看好她放下那些妄念之后的长进,只是要阻止她出手伤人,大可不必将自己也陪着锁上。 “走吧。”这白衣清贵的移花宫宫主唇角动了动,却除了这两个字什么都没说。 江湖上的人不清楚为何邀月宫主突然成了个热心肠。 深宫邀月色这一句本说的是她向来深居简出,在移花宫中不露面,然而这半年来,她陪在一个身着金缕玉衣的姑娘身边从峨眉到龟山又到江南,再一路北上。 在长江上她们又遇见了史扬天和史蜀云,时年觉得邀月此时与人交谈的语气已经多了几分人气。 而后西行到关中,在泰山之上,邀月久久无法堪破的明玉功第九层的界限终于有了松动。 明玉功的第九层要的正是心无旁骛。 她此前的二十年中被太多于她而言并无益处的东西分散了心神,直到这半年来包括移花宫宫主的身份都几乎被她抛在脑后,在这薄雾晨光之中,紫气东来的日出击碎了最后的屏障。 时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脸上呈现出一种非红非白,几近于透明的状态,肌肤之下的经络骨骼也变得剔透可见。 她的气息好像完全收敛了起来,又好像实则是在蚕食周围的清气,当她的眼睛睁开的时候,里面流转过一缕令人心惊的琉璃色。 两人手上的锁早就被时年解开了,她此时手中把玩着自己的飞刀,目光坚决而沉静。 明玉功九层的邀月或许依然不是她的对手,却也不能等闲以对,但越是有本事的对手才越是她将自己打磨成一把绝无疏漏之利刃的磨刀石。 “泰山就是个很好的比试场所不是吗?”时年开口道,“这样一场应当是百年难逢的比斗,没有点彩头岂不是很遗憾,如果你输了,你把明玉功和移花接玉的功法给我,如果我输了,我将峨眉山地宫中得来的五绝神功,和我本来会的本事中你选一门一道带走。” “不论输赢,你想要的都可以拿走。”邀月站起身,山风吹动她的白衣,在那张依然白得有种透明感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请。” 蜃楼刀和碧血照丹青同时出了手。 刀光与剑光骤然惊破朝晖,将满山秋色斩落。 等有人终于登上泰山之巅的时候,在这里只留下了满地的刀剑痕迹。 早没有了那两人的踪影。 邀月在一个月后返回了移花宫。 明玉功带来的容颜长驻的效果,在她突破第九层后甚至还让她显得更加年轻了些,她并没有避讳谈及自己在那场比试是自己输了,明玉功和移花接玉已经落到了时年的手中。 而这位赢下比斗的姑娘已经启程出海,去海外再见见世面后回家去了。 “姐姐不怕她将明玉功的功法散播出去吗?何况,嫁衣神功与明玉功并不兼容,她应当并不需要这个才对。”怜星有些好奇。 “她说是为一个朋友找的,她在万春流那里学到了些人身上经络血管的妙用,但她想帮的人伤在脸上,贸然试验恐怕也不合适,明玉功正合那位朋友的心性,对催动血气与肌肤回到全盛状态也大有裨益,就算不能成功,数年后她的本事也足够更进一步,不管怎么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时年为的,自然是曲无容。 若说心无旁骛,她不会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邀月微微一叹,“在突破第九层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所拥有的东西,已经远比别人多了。” 她握住了怜星那只因为自己幼年的缘故造成这般模样的手,沉默了良久后开口道,“对不起。” 怜星从没想过她还能从邀月的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时年也不会知道等邀月回到移花宫的时候,先做的居然是解开姐妹俩经年的心结。 她已经登上了出海的船。 与邀月的一战让她将在峨眉山上和这半年中对五绝神功的思虑琢磨彻底发挥了出来,五绝神功并不只是对各大门派精妙招式的总结推衍,更有对内功的领悟见解。 她本以为在昆仑山中的突破后起码还得数年才能看到下一步的方向,却发现自己好像顺其自然下去,便能找到那条路。 她驾着轻舟,在这海上苍茫间掠过,说不出的自在放旷。 【你确定在这个世界也会看到常春岛?】 “谁知道呢,总归就是试一试而已。” 与镜子的对话间,她看见一艘形制古怪的七宝船,正与她的小舟擦肩而过,船上的萧声鼓声和其他乐器的声音,融合成了一种天上云间的妙音,几乎不像是凡尘之中应有的。 而在船头坐着个只有三尺高的侏儒。 不像是魏无牙一般面目可憎,他反倒是脸孔身体都生得很匀称,还留着一把漂亮而仙气的胡子,伸手打着节拍俨然一副自得其乐的状态。 时年不打算过去看看。 他们这乐音中多一种声音少一种声音都会显得不和谐,何必去做扰人雅兴之事。 她却不知道,她看着这几人如同从海上仙山中乘坐花船而来的雅士,旁人看她也是一样的如见海中仙。 船只虽是仗着她的内功推动,却像极了被海浪海风推动着逐风而行,独立船头的少女容色惊鸿一瞥便绝无可能忘记,那身金缕玉衣映照着海面上的日光金粼,像是裹挟着日光轻纱而去。 鬼童子自负在天下已经罕逢对手,却完全感觉不到这少女天人同归的内息。 而等他思考江湖上何时出现了个如此可怕的后生之时,载着时年的船已经消失在了海面不知道何时涌起的雾气之中,就像是个降落尘世又突然离开的传说。 抵达中土的时候,他方才知道,那是常春岛后人。 她诛灭了十二星相,揭穿了江南大侠的身份,击败了移花宫宫主邀月后,又返回了常春岛。 至于还有个常春岛叛徒的传闻—— 像这样的传说中才得一见的人,又如何会失手呢? “也或许有这样一种可能,她留了那个人一命,那个人是藏身市井也好,是蛰伏起来准备干点别的事情也好,总之……” 没了魏无牙这个阴影在上面,找了个城镇入住下来开了家医馆的苏樱跟自己的学徒闲聊道,“总之也留下了一个江湖上的某处可能藏着常春岛武学的传闻,也算是让人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了。” 窗外初春的气息从细雨中渗透进来。 苏樱去关窗的时候,看见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少年和一个跟他长得极像的白衣公子一道走过街头。 风中依稀传来的,正是那个人的名字。 第119章 119(新一卷开始啦) “为什么你每次在传送过去的时候就要整出点事情,回来又……”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常春岛上那个房间,和此前两次回来的时候一样,房间里燃烧着的蜡烛没有分毫的变化,就好像只是在这个夜晚吹过了一阵晚风一样。 她推开窗朝外开,屋外岛上的花木有在夜间泛起荧光的,海潮的气息从远处的岸线传来,混杂在草木清香之中,被夜晚催化形成了一种让人觉得昏然欲睡的气味。 时年却不太睡得着了。 她在出海之后一如上次一般找到了常春岛上,不过那个“常春岛”好像又经过了数年的变迁,有人像是曾经在岛上定居过,抹除掉了一部分原本日后门下在此地的痕迹。 但这几个在岛上居住的人好像并不是霸占此地的,而是在此地已经无人之后去了那里定居。 又因为是纯然的隐居状态,这些人不需要如日后一般还在管着中原的琐碎事情,也不需要记录门派成长的点滴,她寻找良久也没发现什么标志性的线索。 倒是在其中的一个屋子里看见了不少易容面具,大约有个易容好手住在那里。 不过有趣的是,此人衣柜里的衣服大半都是男性的,看梳妆台的情况便知道住在那里的应当是一位公子,然而他的易容面具里,女性身份的占据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时年觉得有点意思。 可惜他们应该是没什么机会见面的。 她琢磨着自己这一年里除了在常春岛上的探寻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外,无论是嫁衣神功的突破还是到手五绝神功,以及和邀月比斗之后对自身功法的体悟更上一层楼,都是寻常人难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到的收获。 更何况,从邀月这里得到的移花接玉,配合流云飞袖的自在招式,恐怕会让很多人头疼才对。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夜风穿过林间吹在她的脸上。 内力的精进让她的耳目清明之中听得见每一寸叶片在风中颤抖时候发出的絮语,听得见此刻的夏秋交接的夜里依然浮躁的暑气中的虫鸣,更听得见此刻穿行在林间,大约距离此地还甚远的脚步声。 正是朝着这边方向来的。 她熟悉这个脚步声,这是阴颜的动静。 自打她破了大周天绝神阵之后,阴颜越发将她视为是偶像,即便后来楚留香上岛来也是因为她,又坏了一次岛上的规矩也分毫没有影响自己在这姑娘心中的地位。 她放轻了脚步,似乎是不想打搅这一路走来的小楼里的姐妹。 等走到时年的小楼下面,还没来得及敲门,忽然看见一片飞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她抬眸伸手去碰这花瓣,正好对上时年从二楼窗口看下来的眼神。 “你还醒着?”阴颜顿时露出了个笑容。 “出什么事了?”时年开口问道。 阴颜虽然在楚师兄来的那天,也有上门叨扰,但现在这个时间远比当时要晚得多,她并不是个如此分不清轻重的人。 “刚才四姨说,蝙蝠岛那个势力有动静了,但是因为三个月前的情况,他们的行事很隐蔽,又有点别的门道的人在帮忙,或许还不能肯定就是当时的那支势力。日后娘娘说你若醒着便尽快去她那里一趟。” “好。”时年将青衣套在了外面便从窗口翻了下来,这不走寻常路的走法还是让阴颜愣住了片刻。“别发呆了,走吧。” ”你说的别的门道的人是指的什么?”此时事情要紧,时年便将整理心得的思绪先压了下去,从阴颜说的话中提取出了关键信息。 “这我就不知道了。”阴颜摇了摇头,“我出去执行任务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四姨说这次的情况在江南,可是我压根就没有去过,她也知道跟我多说没什么大用处。所以日后娘娘说,等你去了再跟你详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的倦怠,日后依然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和进攻性地坐在桌边,摆出了茶具,沏好了新茶,看到她进来微微点头示意,也对着姚四和阴颜都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去。 “你长进得很快。”日后没有询问原因,只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时年也听出来了她其实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 就像当时她在听闻了她的目标后,以大周天绝神阵检验了她的实力之后,便也没有多加再问了,直接表达出了一个长辈对于后辈的全力支持,包括武学的点拨和天师檀的供给。 所以现在她也没有问,为何不过是短短两三日没见,她的内功何止往前跨出了一步。 此时这神光内敛,分毫气息也没有外泄的状态,即便是她这样的武道鬼才,也不是可以轻易在几日间做得到的。 或许嫁衣神功的悟道进境可以让她踏出这个第一步,却无法做到像她此时这样何止能与天下英雄共论,甚至隐隐已经出现了几分对江湖顶尖高手的压制的状态。 日后不由有些庆幸,发现她这个变化的,是自己这个已经可以算祖母辈分的人,起码她不会去嫉妒,也不会觉得不合理的东西就是妖孽。 “不过这样也好,”日后将茶杯推到了她身旁的位置边上,“这对你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有些帮助。” “日后娘娘请说。”时年应声开口道。 “蝙蝠岛的第一轮计划被你破坏,但对方筹划多年,想必不会如此轻易放弃,尤其是我怀疑对方的手里应该还是有些真货的,否则也没有这个再度冒险的底气。” 日后和缓地开口,“他们缺的依然是人。” “还是像上次一样拐骗女子?”时年不由有些紧张。 上一次海上的情况,能够将所有的船只截获,还是要多亏向天飞,何况是打了个游船之间的信息差,这才让对方让后面的船只更换航线的通知没能通知到位,但如果是陆地上的话—— 需要的人力和信息的精准程度要高很多。 “不是,大概是因为常春岛盯着他,金灵芝听你所说跟金老太太说了海上的见闻,在江南一带也已经传出了消息,她老人家的寿宴期间谁也别想给她找事,尤其是如果让她听到在此期间,哪家的闺女又丢了之类的消息,她会立即甩脸色的。” 日后说到这里不由一笑,有本事的人之间总归是有些互相钦佩的意思的,虽然她从未与金老太太正式见面过,却也不妨碍这种情绪的产生。 “这次失踪的是几位小少爷。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随便绑架几个人,都能绑到有出身的人那里。但这个人挑选的绑架对象很奇怪。他选择的是几家本来就爱到处走动的人,就算消失了几天也不奇怪。” “将人绑架了总是要赎金的吧?既然是这么多人,这些势力相互合作一番,倒也不失为一种将人揪出来的法子。日后娘娘这么说了,看来对方选择的并不是要赎金这条路,而是另有算盘。” “不错,他们失踪的快,回来得也快。”日后的表情有些微妙,“这人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惜这个本事用错了地方。这些人失踪的时间太短,若不是其中一人的姐妹正是常春岛门下,恐怕都以为只是他们流连哪处地方耽搁了两夜而已。” “他们被人灌输了一些想法。” “你去一趟薛家庄吧,跟那位弟子的兄弟玩得甚好的薛斌也是一道失踪过的人,你不妨去看看他有什么异常。” “何况你此前也说过,你要证明自己有问鼎江南甚至是问鼎武林的实力,除了已经具备的财力之外,你还需要的正是证明自己有击败薛衣人的本事。”日后用茶盏掩住了唇角的笑意,经由自己指导过的人让别人吃瘪,在日后看来无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如果说她本来还有几分怀疑时年能不能稳赢薛衣人,那么在方才看到她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没有这个怀疑的意思了。 她这嫁衣神功的境界比她上一次看到铁中棠的时候还要高,虽说这是主动废功重修与他人转注之间势必会存在的区别,可要知道,她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七岁而已,或许还要再小一些。 而她身负的武学,即便刀法上还要些野路子,却也已经称得上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传授的招式了。 她说起过自己在李观鱼的地方见识过剑阵和几位剑道的前辈,薛衣人确实比他们在剑道意境上更上一层,却还没到超脱的地步。 “那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动身。” 时年站起身,对着日后深深行了个礼。 她对日后这三月之中的提点分外感激。 她虽然会觉得自己好像格外讨女性前辈的喜欢,但却从未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理所当然。 对织女前辈,她可以开导她来作为回馈,对水母阴姬,司徒静的事情便是她做出的承诺,但日后好像并不需要她为自己做什么。 即便她看起来在用培养继承人的方式来培养时年,也丝毫没有在言语举止之中露出希望她转投她门下,或是倘若不这么做,便将她驱逐出去的意思。 而若不是前有日后手札,后有她本人一针见血的提点,时年恐怕也无法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发觉燕南天嫁衣神功的状态后便能突破,拿到五绝神功后便有另一方前辈的经验来彼此印证,正要归结一部分功劳给日后才是。 “行了,去吧,把你师兄也带上,解决完了蝙蝠岛的事情,别忘了之前允诺的半年之内要做到的事情。”日后有些疲累地按了按眉心。 倘若是几年之前,有人又是在海上生事,又是将人拐去灌输了什么观点让对方为他所用,继续执行他这野心勃勃的计划,她早就亲自出手了,可她确实已经没有这么好的精力了。 好在这武林中总算还有这么个可堪托付的后起之秀,她如今的本事,放出去也挺欺负人。 时年说要一早动身,也当真是赶了个大早。 同来常春岛上的海寇向天飞、快网张三是和金灵芝一道离开的,为了显示这扣押的真实性,司徒静也在一段时间后也返回了中原,所以时年此刻同行的只剩下了曲无容和东三娘。 然而她刚在船头站定,便看见有个背着包袱的姑娘一边招手一边朝着这个方向掠来,显然正是要同她一起走。 “你这不算擅自行动吗?”时年有些好笑地看着阴颜生怕她把自己赶下船一般,刚跳上甲板,便飞快地抱住了桅杆,一副说什么也别想把她从船上赶走的样子。 “阴嫔姨母不乐意我来,说你跟着朱藻长大,铁定没学什么好东西,但日后娘娘发话了,能出去多长长见识怎么都是好的。”阴颜回答得很是果断,当即就把阴嫔给卖了,“我很有用的,我义母的本事我学了大半,虽然做不到如当年的艾师兄一样,但你看,蝙蝠岛蝙蝠岛,自然要拿蝙蝠的技法来应对了。” 时年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阴颜的轻功与艾天蝠是一个路数的。 当时放在那大周天绝神阵中或许不明显,可当她被单独拿出来的时候,这轻功发作之时的声音正如张开翅膀滑翔的蝙蝠,怕是还能起到一点意料之外的作用。 “再说了,我的剑法也不差,当然比起什么薛家庄拥翠山庄那是差远了,当个打手总没问题。” 阴颜抿唇露出了个笑容,颊边的酒窝便露了出来,她这性格倒是与史蜀云有些相似,只不过还要大胆一些就是了。 “行了,把包袱放船舱里,别挂在这里,我们把楚师兄接上,这便走了。” 时年让她们把船停在那里,自己则从那山崖之下的狭窄入口爬了进去。 也得亏在这里的是楚留香不是夜帝,没人会来就检查他这被囚禁的状态,这才让他安稳地待在了这里面的秘室之中。 等他上了船便迎来了阴颜从头到脚的打量,“为什么我觉得这家伙不仅没有那种吃不好睡不好胡子拉碴的状态,还长胖了点?” “你看错了。”时年推着她往船舱走,“而且江湖高手当然有办法让自己保持一个最佳的面见客人的状态。” “你是不是还想说,何况他是楚留香?”阴颜不由啧了声,突然觉得阴嫔姨母有一句话说的是不错的,夜帝门下满嘴没一句正经话的人果然很多。 “行了,你不是要给我做打手吗?那你可得趁着现在好好养精蓄锐,等重返江南,便要时时处处小心了。” 因为倘若日后门下发现的正是那蝙蝠岛的主人做出的行动,他敢在江南地界做出此等大手笔,可见他已然是在这三月中悄然无声地做出了不少准备。 又倘若云从龙和武维扬这两位消息灵便的地头蛇都不曾获知什么消息的话,这个对手便当真有意思了。 时年虽然有怀疑的对象,可无争山庄三百年传承,自然不是说杀就杀的,也或许只有他们有这个本事做出这样的大局。 不管蝙蝠岛主人要做什么,先从薛家庄入手坐镇江南这个决定,时年暂时不打算变更。 她们下船登岸的地方往西行去便是苏州。 所以在时年抵达与云从龙约定见面的地点之前,她们先见到的,是那位拥翠山庄的少庄主,好像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观鱼前辈醒来,李玉函比之上次见到的时候还要拘谨得多,但时年也看出了,想必李玉函在李观鱼的亲自指导下,也大有功力的长进了。 “之前父亲听闻你被日后扣押在常春岛,还同我说,他若还有当年的本事便一定要去与日后理论理论。”李玉函说道,“他说江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自己的看家本事阵法被人给破了,就要把人强行留下。” 这话听起来像是个客套话,但以李观鱼的脾气,确实是会这么做的。 就像当时时年打破了他创下的六人剑阵,但真正让他从中风的状态都要气的复原的,竟然是雄娘子混入了他的剑阵之中。 这是个配得上前辈之称,眼睛里也容不下沙子的剑客。 “我父亲还说,倘若你们这趟有什么麻烦的事情,我这三个月来在他的亲自指导下,总算有了点拥翠山庄少庄主的样子。”李玉函说到这里不由苦笑,看起来他要得到李观鱼的认可并不容易。“如果有什么派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便是。” 楚留香的扇子在掌心一合,他隐约觉得这位李少庄主的态度稍显过于积极了,可又或许,这位性格有些懦弱的少庄主正是在恪尽职守地尊奉父亲的命令而已。 他本打算试探两句,忽然听到时年开口说道,“那有一件事倒是需要劳烦少庄主做一下。我原本是和快网张三约定了在苏州见面的,此番需要他的船只行动前往薛家庄,有些要紧事要与薛庄主商量,但我家的门路不在南方,张三这人又是个惯会到处乱跑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哪条河道里歇息,可否劳烦……” “时年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李玉函当即回道,“不过是找个人而已,以拥翠山庄的人力并不难。” 他摆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离开,留下的小厮则负责安排几人今日就在城中住下,找得到人,那便明日直接坐船离开,找不到,拥翠山庄自然会给他们准备好快马。 “张三分明……”楚留香跟着时年进了房间便提出了问题。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她给打断了。 “我当然知道张三的地方,但李玉函今日的表现有些怪异,我虽然相信有李观鱼老前辈盯着,他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如干脆让他觉得他已经将我们稳住了。” 楚留香摇头失笑,“师妹如今是越来越有老江湖的气派了,看来今夜我要舍命陪君子,陪你往神龙帮去一趟了。” “师兄说错了,这是师妹带你去拜谒一下这位水中神龙,长长见识。” 月黑风高之时,时年与楚留香两人各自从窗户翻了出去,以这两人的轻功,纵然有人可能对此地观望着,恐怕也发现不了他们两人是如何离开的。 长江过苏州的这一段要出城之后往北走,神龙帮栖息于江上,总舵按照她探听得到的消息,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模都与十二连环坞有那么几分相似。 时年并没有来过此地,但她与史扬天相交,在随同邀月北上的时候也经过这一段,他这纵横水道二十多年的英雄说起过这一段的状况,倘若要安插水寨,理应布置的方位,他提到过几句。 要说云从龙和史扬天到底谁跟强,论武功自然是后者,论及对水中环境的了解,却好像还有些难分。 但不管怎么说,云从龙的水寨应当不会偏离多少范围。 然而时年朝着那个方向望去,以她这绝佳的眼力,看到的却是一片隐现的火光。 时年和楚留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做出的判断——出事了! 江上风大,今夜又无月,两道残影在江面上擦过,就像是卷挟在风中一般让人完全看不出踪迹。 楚留香发现时年的轻功好像随着她异乎寻常的内功长进,变得越发不可捉摸。 不过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他们赶到神龙帮总舵门口的时候,风力助长着火势,已经越烧越旺,而在这一片火光中,几个行动如电的黑衣人正在对着抵抗的神龙帮弟子挥剑袭来。 这二者之间的差距,恐怕过于明显了。 火是谁放的也自然不必说了,时年想都不想地将袖中的几把平时用来凑数的飞刀甩了出去。 飞刀于她而言已如臂指使,根本无需看便知道,这几刀势必会击断这些黑衣人的剑,给神龙帮之人反制的机会,但他们的本事又不足以杀了这些刺客,所以—— “师兄帮忙救人抓人,我去找云老前辈!” 她话音刚落,人已在几个起落间消失在了楚留香的面前,只留下一点青影的视觉残留。 时年清楚的很,楚师兄不杀人,但这个不杀人也意味着,他有这个本事抓活口。 这道甚至让人觉得不是潜入神龙帮总舵,而是飘摇而来的一缕微风的身影,全力奔袭之下已然翻过了这水寨中的沟壑障碍,踏入了那最大的一座小楼的范围。 也正是在这楼前的巨大圆台之上,身形瘦小脸有白癣的云从龙,咬着牙撑下了对面杀手发动的攻击。 这一招是躲过去了不假,对面的刺客甚至手腕都不曾移动,手握的长剑已经残影明灭一连数剑刺出,完全封死了云从龙的去路。 中原第一快剑,一点红! 但比他这快剑更快的是一把幽翠色的飞刀,恰到好处地撞开了这几乎让人无法看清的一剑。 刀光凛冽,紧随其后的,是步步紧逼的掌影。 一点红转头,正看见时年凌空翻落,当时是如何捏住帅一帆剑尖的,如今便也是如何抬袖出手,让他的长剑再没有了往前刺出一寸的机会。 第120章 120(二更) 一点红心思急转便想收招。 作为一个剑客一个杀手他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的,但他又不是没跟时年交过手。 半年前在君山的时候,她便已经出手过将飞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三个月前他无法躲过的来自帅一帆的剑也被她拦了下来。 比她的本事更加可怕的是她的成长速度,他见过江湖上这么多人,却从未见过有谁的功夫进境能有她这样快的。 倘若说三个月前他还能大概揣测出她的本事或许跟养大他的那个人不会差太多,那么如今他已经完全看不出她的功夫深浅了。 听闻她破了常春岛日后的大周天绝神阵,被囚禁在岛上,那么如今她既然重返中原,是否意味着她已经有了与日后叫板,问鼎天下群雄的本事? 生意这会儿做不成还能寻找别的机会。 但如果被留在这里,按照一位杀手的准则只能是死。 然而还不等他来得及抽身而退,时年来得极快的手已经顺着他的剑直追而来,像是瞬息之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从还有一把剑伸出的距离,便成了只有一臂,这个距离已经足够时年一指点出,将中原一点红定在了原地。 也正在此时,黑夜之中两点星芒倏忽而来。 正是接应一点红,倘若他失了手便上来补刀的另外两名刺客。 云从龙身中一剑,更是有几道虽不是贯穿伤却足够他的动武的时候失血的血痕,此刻虽然看到了那两个追星逐月而来的刺客,却也来不及反应了。 但他看见时年仿佛是脑袋后面还长了一双眼睛一般,对这两个从后偷袭之人的动向了如指掌。 那道青衣衣袖轻动,旋身之间流云拂动,那两道剑光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奇异的牵引一般,朝着对方的脖子扎了过去。 带着面罩也不影响云从龙和一点红看见这两人一瞬间转为惊悸的目光。 然而这两柄极快的剑刺入对方的脖子之前,那飞袖的主人已经用着极难捕捉到的动作,左右出手点中了他们的穴位,让这两道黑影像是两块木桩一般直直地掉在了这水中圆台之上。 喧闹的水寨之中,远处的刀兵相交之声已经渐渐地平息了下来,转而成了打水救火的声音。 大约又过了盏茶的功夫,云从龙看见一名蓝衫青年拎着两个黑衣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而他的手下跟在他身后将另外的人扛了过来。 十几个黑衣人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地。 “我怎么记得你说过,如果有人抢你的生意,这个人就是你的仇人,江湖上也大多传闻,中原一点红动手的时候绝不会依赖他人,怎么你这次倒是打破你的规矩了?”时年扯下了他的面罩,露出那张即便是被擒好像也没什么变化的脸。 不像地上摆着的那几个,被抓获顺带防止他们自尽卸了下巴之后,个个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楚留香也很是无奈,他在常春岛外的夜帝囚牢中客居的时候,也听时年说起过当时在拥翠山庄的事情,这样说起来,中原一点红今年的生意,算上这一单,已经是被时年遇上第三次了。 前两次他要杀的是南宫灵和雄娘子,前者有丐帮代劳,后者本就作恶多端在自己女儿的目睹下拔剑自尽,多少都能算是他完成了任务,可今日这不一样。 云从龙身为神龙帮帮主,掌管长江水道期间足可以称得上是义薄云天人人称道。 这样的人绝不能死。 “红兄,恕我直言,你接单之前就不能看看接单的目标吗?” “一个杀手有什么必要看目标是谁。”中原一点红哑着嗓子开口道,“能杀得了就杀,杀不了就死。江湖上的生存规矩也不外乎如此。” 他话是这么说,时年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以他这个遇到看得顺眼的老板还会附送一次的,遇到杀雄娘子这种江湖败类象征性收钱的人,价钱高没什么不可做的自然是一条铁律,但一反常态地与人一起合作刺杀,还是杀神龙帮帮主,实在很古怪。 看出就算其中另有缘由,从他这里也是问不出来的,时年决定换个人问问。 云从龙身上的伤势都还来不及处理,就已经先开始问询起来了帮中的损失情况,听闻有几个兄弟身亡,加上被火烧了帮中的一些船,好在有楚留香出现得及时,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连忙对着楚留香行了个礼。 “前辈不必如此客气。”他连忙将云从龙扶了起来。“不知道前辈可知道,到底是谁要对神龙帮下此等毒手?” 时年在旁补了句,“这是我师兄楚留香,不是外人,云总舵主如果知道什么,不如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云从龙苦笑道,“说起来也是有劳时年姑娘了,上次在武老弟的地方,多亏你出手才让我们发现了那蝙蝠岛盯上了两方水上势力,这次又是多亏你们师兄妹二人恰好赶到,才保住了我这条老命。在水上我是个好手,在地上确实不是这位中原第一快剑的对手。” “不瞒你说,就算你不提醒,自打上次看到蝙蝠岛那邀请函后,我也是要与武老弟联手查查这蝙蝠岛的底细的,又听闻你在海上截获了他们的船只,更有常春岛日后插手打到了对方的老巢,我本想着你送信来说在江南一带查查这支势力有无死灰复燃的迹象应当不是件难事。谁知道他们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动刀,竟然又是朝着我来了。” “可见对方需要水上势力,实在是急切得很,慢着,照这么说起来,武总舵主岂不是也很危险?”时年不由有些担心。 云从龙摆了摆手,“这你还不需要为他担心,他这几日带着凤尾帮的几个弟兄巡游海上去了。要在海上找到他的踪迹,比甩网打鱼可要困难太多了。起码在这一阵子他回来之前不必担心,何况有我这边失手的消息,这些人也该稍微收敛一些才对。” 他想了想又开口道,“至于你方才问我知道些什么,如果非要说有的话,近来从山西过来做生意的商人尤其多,我们神龙帮在商人头上分取的利益并不多,否则也无法走到今天,但外地的客商前来江南我们总归是要盘问盘问的,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没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商人重利,如果带来的只是普通货物,与江南一带本来的商贾之间不够形成竞争力,他们来的理由就很值得揣摩了。”楚留香回道。 “不错。”云从龙继续说道,“还没等我查出个所以然来,我发现前两年开始在江湖上出现的一批职业刺客,竟然也在江南有了活动的迹象。” “职业刺客?按照云总舵主的说法,应该说的不是他这样的?”时年问这话的时候指了指一点红。 “不太一样。”云从龙沉吟了半晌后回道,“若说以杀人为业,将刺客当做职业,谁出得起价钱,就会为他杀人这一点,是一样的,但他们有些不同的地方在,往往成批出动的杀手是家养的多,他们却是接单后雷厉风行地聚拢出动,这两年里死的有□□的也有白道的,甚至还有与武林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比之一般杀手的业务范围也要广得多。” “只不过我没想到,看起来中原一点红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这样说来对方还挺看得起我们神龙帮,竟然让他这个平日里的独行侠也跟着一起来了。” 神龙帮的手下在云从龙说话的时候,已经将这些黑衣人搜了个彻底,也没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即便是没有外人搅局的情况下最稳妥的买卖,也得按照规矩办事。” 云从龙目光一沉,“劳驾时年姑娘和楚香帅在此地休息一晚吧,帮中有些混过黑的兄弟,试试能不能撬开这些人的嘴。至于中原一点红……” “我与师兄看着他吧,这个杀手说不准逼供没逼出什么东西,反而让他找机会跑了。”时年回道,“不过未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与楚师兄就不留在这里了,云总舵主若是今晚得到了什么消息,将口信送到客栈来就行,苏州城内最大的那间客栈。” “也好。”云从龙点头回道。 时年当然没解开中原一点红穴道的意思,他接单的时候听话得很,跟他现在是个被怀疑的对象这一点之间并没有冲突,也幸好还有楚留香在,正好充当一个当搬运的苦力。 他们两个当时是如何从客栈里无声无息地翻出来的,现在就是如何溜回去的。 只不过现在两个人都在时年的房间里,看着被搁在凳子上跟个石头一样的中原一点红。 “按照你的规矩,接到的这单任务的老板到底是谁,你应该不能说?”时年开口问道。 中原一点红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从神龙帮水寨离开之前,时年又点了他的哑穴,他如今浑身上下也就眼皮还能有点动作而已。 “我此前还以为你是个闲散的杀手,所以只能按照单独的任务给钱,或许这种生活比较自由,可如今看起来你竟然是有组织行动的,这样说来,倘若你的老板死了,你是可以接受换个老板的对吧?” 这一次中原一点红的眼皮没有动作。 在他那张不算太英俊,天生有几分野性气场,显得尤其冷淡的脸上,难得让人能读出一种无语的情绪。 “你这话让红兄如何回答,他若要说可以换老板,当即把人供了出来,这样的手下恐怕你也不敢用。”楚留香不由笑道。 所以中原一点红当然不能回答。 不过他不愿意回答,并不代表此番前来的每个人都跟他们这样嘴硬。 按照云从龙在凌晨亲自抵达客栈所说,他手底下有个兄弟曾经师从于张简斋老先生。 天下出了名的神医,素来有南张北王之称,王指的是北方的王雨轩,张就是张简斋。 所以这个弟兄既是水寨之中给人看伤治病的大夫,在必要的时候也能配合几位有些审讯手段的从别人嘴里挖出点话来。 “但凡这伙人被训练的时间再长一些,可能便问不出来了。”云从龙感慨道,“这伙刺客中肯开口的也只有三个人而已,我让人将他们分开问询,以免串供,无论是哪一个都没能说出自己到底是经由谁训练出来的,只知道是个顶尖的剑客。” “好在有一条消息倒是被问出来了雇佣他们的人,只是这个答案,让我有些想不通。” “总不能是这拥翠山庄的少庄主?”时年开玩笑地问道。 “不,比是李少庄主还要让人想不通,是施家庄的少庄主,施传宗。”云从龙回答道。 时年不动声色地朝着一点红的方向看了眼,在那双眼睛里称不上有什么对同伙招供的鄙夷,更说不上有什么对自己可能会面临组织里惩罚的恐惧,只有极端的平静,在听到施传宗的名字闪过了片刻的波澜而已。 那看起来并不是个假消息。 不过施传宗,确实如云从龙所说,是个谁都没想到的答案。 此前金灵芝和时年说起过江南的势力,她说过江南地界上除了薛家庄之外,几乎都用的是掌上功夫。 施家庄中闻名江南的正是与左轻侯的飞花手相对的小鹰爪功,但这门功夫却不是施家庄的主人施举人的,而是他那位素来有母老虎之称,更有一手金弓银弹的好功夫的妻子花金弓的拿手好戏。 施举人怕老婆,偏偏他的儿子施传宗也怕老婆。 正是因为他好巧不巧地也娶了个武功极高的夫人进门,正是薛衣人的大女儿,一手长歌飞虹剑实在使得厉害。 以至于江南地界上提到施家庄,大多不是说到施举人和他的儿子,而是这一对婆婆儿媳妇的赫赫凶名。 要说是施家庄居然有了对外扩张的念头,也动到了这神龙帮的头上,本来可能性就不大,更不用说是施传宗了。 “师妹,照你看来,我们是否该去施家庄一趟?” “不,恰恰相反,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薛家庄。” 时年思索了片刻后回答道,“如果我们转道,那么这些刺客招待出了事情真相也就暴露了,无论是对抓出这个幕后凶手,还是对已经知道了太多的云总舵主都不是一件好事。” “云总舵主不如做出将这些在神龙帮生事之人沉江的假象,您手下想必有一批水性不错的足以来得及将他们从水底运走,另行看管起来,至于这中原一点红,我另有安排。” 她想了想又开口道,“施家庄那边,我会另外找人去留意的。” 金灵芝可早已经在家里憋着等时年的消息快憋疯了。 等云从龙走后,楚留香问道,“你打算如何安排红兄?” “给他换个样子。”时年果断地答道。 至于换成谁的样子,自然便是之前那位蝙蝠岛主人派去送邀请函给武维扬,险些被时年擒获之时自己了断,又一度被时年让曲无容乔装改版成的丁枫。 既然她都回到中原了,这家伙也应该跟着回来让蝙蝠岛主人再担惊受怕一下不是吗? 反正中原一点红也是要当阶下囚的,是顶着自己的脸当阶下囚,还是顶着别人的脸,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时年又盯着一点红看了好一会儿,出声问道,“你在接了一个任务的同时,还能不能同时去做另一项任务?一个钱给得足够多的任务。” 楚留香轻咳了声,觉得她大可不必每次找上一点红都强调钱多,多少容易让对方顺杆子往上爬地加价。 又听到时年补充了一句,“跟你现在的这个任务不冲突。” 中原一点红静静地看了两人好一会儿,最后眨了一下眼睛。 第二日前来的李玉函便在时年的队伍中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这人顶着一张还算俊秀的脸,却显然是个囚犯的待遇,唇色苍白,脸上还带着一片像是中毒的铁青之色,而且他全身都不能动弹,是由楚留香扛出来的。 “他是?”李玉函不由开口问道。 “蝙蝠岛的人,之前被我抓获的。”时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她注意到当她提及蝙蝠岛的时候,在李玉函这张拘束的脸上更多了几分不自在。 但他的这缕异色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掩盖在了他的笑容之下,“便是三个月前听说在东海上打算做些什么的蝙蝠岛吗?父亲虽然就病体未愈,对江湖上的事情也很是关心,尤其是此事或许牵扯不小,可惜近来这伙人销声匿迹,时年姑娘能抓到他们的人,应当是掌握了什么线索了,也算是万幸。” “这就是为何我要前往薛家庄一趟。” “莫非……”李玉函不由露出了个吃惊的神情。 时年却只是一笑,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又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不知道李少庄主可曾找到快网张三的下落?” “找自然是找到的,没有辜负我在众位面前夸下的海口。”提到这个,李玉函的脸上多出了几分自得,虽然人不是他亲自寻到的,却也多少能显得他够本事。 比起上次那几位剑客前辈的论道,他只能随侍在一旁,如今他也能摆出点拥翠山庄少庄主的架子了,“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一会儿便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张三那慵懒的哼着小调的声音。 紧跟着便是一条船从远处行驶而来。 站在船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不是张三又是哪个。 他刚想跟时年打个招呼,忽然看见这岸边站着的人数,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老板,我今天开的可不是那艘大老婆,这就是一条小船,装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我也没说都要上船,”时年被他这个警惕的样子给整得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此番要去的是薛家庄,薛衣人身为天下第一剑客此行凶险了些,三娘你便留在此地吧。” 剩下的连带上那个“囚犯”,再算上撑船的张三,正好六人。 他总不能说自己这水上好手的船连六个人都载不动,等时年安顿好了东三娘回到船上,他将撑杆一拨,这小舟便轻巧地滑了出去。 等船开出一段,李玉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身后,张三这才开口道,“你明明知道我在的位置,还让这位拥翠山庄的少庄主着人来找。” 他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晓得,我正熟睡做着美梦呢,突然有人惊扰了我的梦。” “那不知道你做了个什么梦?”时年问道。 “你是从苏州府北边的入海口登岸的,跨了江西行过来,你若是往南边去一点,从松江府登岸就应该听说了,掷杯山庄的左轻侯除了掌法冠绝江南,他那一手鲈鱼脍也是一绝,可惜这天下间只有两个人能吃上他亲手捕捞亲手下厨的鲈鱼脍,就连前些日子登门掷杯山庄拜访的原随云都只是得左二爷的厨娘做的一顿饭而已。” “你看这如今夏季将近,秋风渐起,古人这都还有一句名言,秋风一起有莼鲈之思,我做梦梦到自己吃腻歪了自己的烤鱼,吃上了左轻侯的鲈鱼脍,不算过分吧?” “你倒也难得有这等雅致的情怀,可惜别人是思念故乡,你就是望文生义。”楚留香朗声一笑。 “你这就说错了,人生在世不好这一口吃的还好什么?口腹之欲的东西,没什么不能提的。”张三一边开船一边往那坐着一动不动的家伙看去,“老板,之前我记得你让曲姑娘扮演过一次这个人,这会儿是正主亲自来了,还是又请了个人来演?” “是一个你认识的人。”时年回答道,“行了你好好开船吧,这人该起的用处已经起了大半了,没什么太需要操心的。倒是你如果想吃上左二爷的鲈鱼脍,不如将你的船开稳当也开快一些。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这普天下能让左二爷亲自下厨的两个人里,一个便是楚师兄了。” “也对,等你们从薛家庄回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可一定要来蹭上一蹭。” 时年还在思考张三方才说的话,他说原随云登门掷杯山庄拜访左轻侯。 这位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确实在江南一带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何况左轻侯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过问江湖上的事情,正如他修炼的飞花手一般,这人性情偏向柔和,又兼之好客,唯一与他算得上仇人的便是薛家庄,但就连薛衣人都已经半是归隐状态,更何况是左二爷。 不知道原随云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总不能是那位时常做客掷杯山庄的张简斋老先生有什么法子医治他的眼睛了不成,以无争山庄的地位,此前应当早已经请过了。 他们一行几人行舟近晚,也正好已经到了水路的尽头,便弃舟登岸,在岸边留宿一晚。 时年琢磨着施传宗买凶杀人,李玉函也有些不太寻常的情况,再想到云从龙口中说的那有些不寻常的山西商人的情况,和本就在她的头号怀疑对象上的原随云拜访掷杯山庄之事,还有她即将拜访的薛家庄里曾经被人绑走又放回来的薛斌…… 慢着,施传宗、李玉函和薛斌之间是有些共同点的。 她正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忽然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铃铛声。 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穿着大红绣花衣服的家伙正躺在那野渡边的亭子上面,伸手朝着天空指指点点地,像是在数星星。 这铃铛声便是他抬手指点的时候,手上的金镯子摇动,连带着挂在上面的铃铛也跟着作响。 这人打扮得实在怪异。 时年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这身绣着刘海洒金钱的红衣服下面,搭配的是一双虎头红绒鞋,像是个孩子的打扮,就连衣服也尤其短小,可他已经有些花白的胡子和头发都梳理得很干净,涂了一层发亮的刨花油。 等再走近些他听到有人的动静转头过来的时候,时年更是发觉,他还在脸上涂了两团胭脂。 这本该是个傻子才能做出的打扮,但时年对胭脂水粉如数家珍,如何看不出他无论是刨花油还是胭脂都用的是最上等的那一种。 一个傻子会用这样品相的东西,其实也可以解释为是家里人顺着他的心意弄的,但这样的人,又会独自一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吗? 时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红衣男人突然坐了起来,晃悠着那脚上的虎头鞋,笑嘻嘻地开口,“你是来陪宝宝玩的吗?” 第121章 121(一更) 时年也算是大风大浪见过的,别人乐意打扮成什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总归是他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便行。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直到那双看起来蒙昧的眼睛里面显露出几分不快来,虽然配合他的这身打扮,看起来更像是因为有人不理他的那种孩童一般的不悦。 “怎么,老先生这么大的年纪了,居然还要别人陪你一起玩不成?” “你胡说。”这红衣怪人掰着手指像是在数数,等他将手指掰过了一轮又两根之后才拧巴着眉头开口道,“我今年只有十二岁,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你怎么能叫我老先生?” 他可一点都不像是十二岁的样子,说是四十二岁倒是勉强还能说得过去。 “看起来你的数数不太行,听人说跟这样的人一起玩容易让自己也变成个傻子,我看你还是自己留在这里玩好了。” 时年转头就要走,一副虽然对方表现得很奇怪,她也不打算深究的样子。 那红衣怪人顿时便从亭子上由坐转站,蹦了起来,“你站住,你不陪我玩可以,但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你坏了我的事情,你得赔我!” “我坏了你什么事情?” “我方才正在这里数星星,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刚数完这边天空的,可是你的脚步声把我的数星星给打断了,我现在想不起来自己数到两千八百七十还是两千七百八十,你必须赔我!” 时年抿了抿唇,好一阵无语。 这打扰了别人数星星的进度这样的理由说出来,跟今天得罪人的理由是左脚先迈入了房间有什么区别。 偏偏这个她觉得不是什么理由的理由,在对方这张涂抹了胭脂水粉,白一片红一片的滑稽脸蛋上,说话之时显露出了十足的认真。 “我若不赔你,又如何?” “那宝宝就跟你拼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还不是她师父那种风采卓绝保养得宜的,一口一个宝宝的自称别提有多诡异了。 但在他骤然抽出腰间的软剑,如毒龙吐信一般软剑上灵光一闪,直刺而来的时候,谁都不会觉得这人还是个傻子。 摇动着金铃的四个金镯也随着剑一道袭来。 他的剑好快也好利,甚至远在帅一帆之上, 可时年好巧不巧,交手的人中用剑的最多! 从宫九到叶孤城到独孤一鹤,再到尚未复原的燕南天,峨眉的神锡道长,以及——明玉功九层的邀月! 而这人穿着那身滑稽的红衣,来袭的速度极快,却正好撞在了同样也极擅长速度的她手中。 这软剑灌注了内劲在横扫而来之时,一剑之中三分寒光残影掠动,时年的刀也在此时出了手。 刀光蓄势,倾覆了半边夜色,青翠色的刀尖含着一点如梦似幻的光,让人几乎看不清她到底是何时出手的,刀尖便已经抵住了剑芒。 这红衣怪人显然吃了一惊。 在他抢先一步发难的剑锋被刀尖轻描淡写地拦截下来之时,另一把刀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另一只手上。 她右手的刀尖上爆发出的内劲吞吐白虹,左手的云袖在此时轻轻一动,又分明是另一种风格的刀法。 这红衣怪人出剑之时也同时丢出的四个金手镯本该如暗器一般命中,却在这袖笼轻抬之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气机搅动中,两两相撞滞缓了速度,而她左手手中的刀便行云流水地将这四个金镯给串了起来。 “你还我的金手镯!” 红衣怪人恼怒地脸色一变。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对方的右手刀已经在他的剑身上轻轻一撞,她本人轻得像是一朵飘絮被这一下相互的交击给带得朝后掠去。 这在面对一名顶尖剑客时候分毫也没有显露出半分危机感的青衣少女,足下步履轻动,已经闪开了对方果断挺身而前刺出的十数剑,扬眉一笑,“我又没说不还你!” 她左手的刀锋依然轻柔缥缈。 然而在这出刀之时,悬挂在刀刃上的四只金镯突然以格外惊人的速度弹射了出来,拐出了一道道让人捉摸不定的弧线。 金镯之上的铃铛也在这时发出了一阵阵远比之前还要响亮的动静。 这个声音已经足以将远处休息的楚留香给叫醒了。 他一看时年不在露营的地方,连忙循声找来,正看见那四只飞镯上系着细丝,两只镯子套在另一人的左手,两只镯子套在对方的右手,而显然那人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扯断她的丝线,也没法将自己的手在受制的情况下从镯子中挣脱出来。 下一刻,飞刀弧光一闪牵动着另外的游丝将这人捆了起来。 可让楚留香意想不到的是,他虽没看见时年先前跟对方的打斗,却也猜到了以她的本事要动刀便已经证明不是一般的对手了,但他的表现—— 这个红衣男人也确实非同一般得让人意外。 他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饶是时年也不由呆了一呆。 方才她将手镯还回去的时候,一刀发作着内劲的全力出手,将软剑从对方的手上打落,手镯也正是在这让对方惊诧的瞬间借助着神蛛游丝和控线之法,卷上对方手腕之时硬生生套了进去。 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说自己只有十二岁又自称是宝宝,居然并不是一个随便的称呼,而是当真有说打就打,说哭就哭的本事。 “这位是?”楚留香出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突然跑到了这个亭子的上边,又突然说我打断了他的数星星,要我赔偿他,然后就打起来了。” 时年被这么个看起来又疯,又玩装嫩戏码的家伙哭得头疼,“喂,我说你演戏不用这么敬业吧,是你先拔剑的,我把你的剑打落了理所应当不是吗?那四个金镯子的做工不菲,你丢出来我也还给你了,怎么,你不是要我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吧,那你起码得长成我楚师兄这个样子还差不多。” 她直接就近抓了个参照,这打量了会儿地上那位再打量了两眼楚留香的眼神,让后者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开心得起来的心情,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不管!你还把我打疼了。”红衣怪人显然很有胡搅蛮缠的意思,“我要去告诉我哥,让他来帮我打你。” 时年手中的银丝分毫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哪怕对方看起来当真像是一个傻子,还是一个打输了就要喊家里大人来帮忙找回场子的傻子。 但能用出这样锋锐的剑的人,当真有这般不堪吗? “那你总得报上你哥的名字,先让我们听听吧?” 他抹了把眼泪,把脸上的两坨胭脂糊开了,还沾染了些到他那胡子上,越发显得滑稽可笑。“我哥……我哥比我年纪大多了,也比这个大叔的年纪大多了。” 他伸手一指楚留香,这一句大叔的称呼好悬没让本打算称呼对方做老先生的楚留香表情僵硬在那里。 “他说他只有十二岁。”时年小声提醒了一句。 “我大哥就住在薛家庄里,他叫薛衣人。”红衣怪人仰着头得意地回答道。 时年听到这个回答并不算太震惊。 摘星羽士帅一帆的剑已经是这天下一等一的锋利与快了,起码比之一点红那个有中原第一快剑的名头的要快的多。 眼前这个家伙的剑非要算起来,尤在独孤一鹤之上,或许和李观鱼的全盛时期差不多。 在他们本来就已经接近了薛家庄地界的时候,遇到薛衣人的弟弟,好像并不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那你的名字呢?打架打输了的人没道理只报出自己兄长的名字。” 他闻言轻哼了声,“我叫薛笑人,不过大家都叫我薛宝宝,我也觉得宝宝这个名字比较好听,你先放了我,等我喊来我哥我们重新打过。” 他又看了眼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这个大叔比我哥哥小几岁,姐姐你又比我大几岁,哥哥说要尊老爱幼,不如你和这个大叔跟我和哥哥打,这样两边都不占便宜,很公平。” 要不是时年手中的银丝收紧,让他的手掌无法动弹,她毫不怀疑他会因为自己想出了这样一个绝妙的约战配置而给自己鼓鼓掌。 她突然又不敢保证对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因为他方才还很自得的表情突然又沮丧了起来,这格外情绪化的波动,让人很难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说出口的是,“姐姐,我饿了。” 他话音未落还真从肚子里发出了一声饥肠辘辘的声响。 时年寻思了片刻后回道,“行啊。不过让你去找人,我要担心你怕打不过我们,干脆直接跑了,反正我要上门拜访你的兄长,不如一道去吧。” 她也没管薛笑人乐不乐意,直接拉着他就走。 等回到营地的时候,因为楚留香发觉声音离开前拍醒了张三,现在已经变成了所有人都醒着的状况,看时年不知道从哪里拖回来了个被她制住的怪人,楚留香也跟着回来了,这才放下了心来。 薛笑人毫无身为落败的阶下囚的自觉,他一屁股在火堆旁边坐下,努力动了动手指,“姐姐,有吃的吗?我好饿啊。” 阴颜摸了摸手臂,现在虽然有些入秋,可这是火堆旁边,她竟然觉得有些发凉,“这人谁啊?我看是该给他一点吃的,把他这个乱叫称呼的嘴给堵上。” “薛衣人的弟弟,算了,虽然我们算起来是上门挑衅的,但也不必现在就虐待俘虏。”时年摇了摇头。 薛笑人拿到了吃的,便得寸进尺想要手上的束缚稍微不要拉拽得这么紧,好歹让他能把东西送入口中。 时年稍微放出了一点丝线,正足够薛笑人将手中的干粮往嘴里送。 他好像浑然未觉自己正在被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自顾自地捧着吃的填饱肚子,唇边的胡子上的胭脂都有不少随着他不太讲究的动作送进了嘴里。 但等到东西吃了一半,他又不安分起来了。 他那双看起来就不太灵光的眼睛看了看天上,像是想要继续他的数星星任务,又看了看手里的烤饼,像是在思考这个东西该如何解决,最后他将目光看向了正好就在他身边,同样是个俘虏待遇的一点红。 准确的说是顶着丁枫面容的一点红。 “你吃吗?”他把饼递了过去,脸上露出一种稚气而恶劣的笑容。 根本就没等对方做出个回应,他就把手中的烤饼塞了过去。 以时年牵制他的丝线所能做到的状态,他的手能动的范围也就这么点了。 但在这甚至不给他留有发力余地的距离下,他这朝着一点红袭来的手居然爆发出一种寸劲发力的攻势,但凡这当真是个无法做出回应被禁锢在这里的人,恐怕下一刻被这两只玩闹一般的手击中的脸,就要面目全非了。 然而一点红并不是不能动的。 在薛笑人猝不及防的攻击中,一点红也同样以对方没想到的方式,突然从那个像是身中剧毒还受了一番折磨的状态醒转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时年的手刚落到薛笑人的后颈点中了他的穴道,免得这活宝再生事端,便听到了一声紧跟着响起的手骨断折声。 她突然有点怀疑中原一点红是不是在借机发泄自己被迫当上了人质的郁闷,虽说这是个有钱拿的任务,但行动不自由就足够让人难受了。 “我记得我说过你是用来对付蝙蝠岛主人派来解决你的人呢?” “他不是吗?”一点红抬了抬眼皮,开口道,“他在饼上也涂了剧毒,我要是慢了一步,现在就已经见阎王了。” 也幸亏时年点中了薛笑人的穴道,否则还不知道他这一下分筋错骨能不能得手。 他话中的另一重意思也很明显,他这一笔在他原本的任务之余赚取的外快,时年的钱也没白给。 “那他是你们杀手组织里的人吗?”时年若有所思地看着薛笑人,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个按说有些问题的薛斌没看到,倒是这薛笑人先来替蝙蝠岛主人铲除叛徒了。 中原一点红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这也是个他不能说出回答的问题。 被折断了双手又被点了穴道的薛笑人这下是想哭也哭不了了,他手镯上的丝线倒是被解了下来,但因为这下毒和动手灭口的举动,让他原本还能因为是薛衣人的弟弟,薛家庄的二爷保留一份自己走的待遇,现在也只能当个木桩了。 中原一点红其实并不像是时年看到的那么平静。 他在凭借本能快速出手折断那只要命的手后,突然觉得面前这穿着古怪红衣的家伙,气息有些熟悉。 不过那个养大他并将他教成一个杀手的人身上脂粉气味并没有这么重,那个人的眼神虽是死灰之色,却始终有两团狂炽的火焰在里面,更何况,那个人曾经告诉过他,作为一个杀手既然要讲究实用,就绝不能太引人注目。 所以那个人总是穿着一身绝不起眼的衣服,也只露出那双很难说有没有辨识度的眼睛。 绝不会是面前这个人才对…… 但他用的,又偏偏是组织里的毒药,一点红竟然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念及他此时怀中那面十三把剑拱卫着一只手的铜牌,他便无端地生出几分寒战之感。 如果是那个人亲自前来的话—— 他没亲眼见过薛衣人的剑,但在见到过黄鲁直凌飞阁和帅一帆等人的剑法后他便知道,这江湖上大多剑客的剑花哨,而教授他剑法的那个人讲求的是实用辛辣。 时年看起来对于对阵薛衣人很有把握,却未必是那人的对手。 他心里翻涌的惊涛没有表现出来分毫,如他这样的杀手,少睡一晚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只不过当第二日众人行动继续朝着薛家庄赶路的时候,他觉得被张三扛起来的薛笑人对着他露出了个咒骂他是个蠢货的眼神,再看去的时候又分明是那种疯子才会有的,觉得被人扛在肩头格外好玩的神色,竟然丝毫不觉得自己不能动弹是个不能忍受的事情。 “师兄觉得他是装疯还是真疯?”时年问道。 “一个会在烤饼上涂毒杀人的,是疯傻的可能性很小,但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一步步地告诉了他要这么做才能得到奖赏,不管是哪一种,等我们见到薛衣人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除了大名薛笑人小名薛宝宝的这个意外,他们前往薛家庄的路上再没有发生什么别的波折。 薛家庄依山而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客之间也是有些共通的,时年觉得拥翠山庄的气质和薛家庄其实有些相似,带着股古拙大气之感。 从山脚下远望,便能看见山势的青色绵延之中,山庄坐落于其中,冒出头的楼阁之间萦绕的好像是此刻日头渐晚浮现出的雾气,又好像是山中的云雾。 山色青葱,遍布的都是常绿的植物,而从那透出一角的院墙上冒出来的是一丛丛的翠竹。 从所住之处的景象也能看出几分住在此地之人的心性,确实如江湖上所传的,薛衣人久久寻不到可堪一战的目标,便越发趋于归隐山林的状态。 “好一番云山雾罩,青竹宅院的景象。”时年不由赞叹道。 这一番景致若是清晨来看,应当更有一份积翠流青的脱尘,但此刻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夕照斜晖铺了半山,这一层暖色调倒是让江湖上闻名而色变的薛衣人,好像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们正准备登山,忽然看见另外一支队伍从远处行来,也停在了山脚下。 感觉到队伍慢了下来,坐在轿子里的人突然掀开轿帘探出了头,露出一张不怎么好看的马脸来。 说不太好看其实也是给面子的说辞了,在这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生了张血盆大口,偏生她的鼻子跟嘴的大小也没差多少。 时年不认得这张脸,却认得这人下了轿子来后能看见的背后挂着的双剑。 用的短剑还是两把,这个特征实在是明显。 她见过的公孙兰用的就是短双剑,效法的正是昔日唐朝真正配得上公孙大娘这名字的那位的剑器,眼前这位自然便是同样学的公孙大娘一舞剑器的薛红红。 她一下轿子,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在对方的队伍之中众星捧月之态的时年。 她弃舟登岸走陆路后也没亏待自己,换上了一匹白马,薛红红见到的便是她一身青衣,披着藏青色披风,身骑白马的灵秀风流之态。 她虽然自觉自己貌丑也没甚大不了的,也不由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情绪。 然而下一刻她便看到了时年队伍之中的另一个人。 “宝二叔!”薛红红惊呼出了声。 她这个二叔疯傻归疯傻,武功之高她也是清楚的,不过只在她父亲之下而已。 她曾经也尝试过用哄骗的手段或者是什么玩花样的技法,想试试能不能抓住这个让她觉得丢人的二叔,结果每次不但没得手反而被他反制住了,不知道是出于直觉还是什么奇怪的天赋。 可现在这样的人竟然被人给抓住了,那双握剑的手更是被人给卸了,现在软软地垂在那里,这可一点都不寻常! 薛红红刚下意识想后退一步,却陡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薛家庄的地方,她的父亲,当今的天下第一剑客,正在山上的山庄之中。 她顿时有了底气,叉着腰便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将我宝二叔给抓起来了,也不怕我父亲找你们麻烦,识相的话乘早把他放了,现在便跟我一道上山登门致歉,说不定还能活着离开这里。” 时年轻笑道,“薛大小姐,你若是底气够足,现在就不会将手放在剑柄上。你二叔先对我的人动手,我正要上你们薛家庄来讨个说法。别人怕他薛衣人,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换做旁人说这样的话,薛红红早要开口笑话对方是说大话了。 可这青衣少女容色无双神姿凛然,字字句句间灌注的真气形成一种丝毫不逊色于她父亲身上的气场,薛红红突然就觉得自己喉咙一阵哽咽,完全忘记了自己应当说什么。 而等他们进入了薛家庄,身穿蓝布长衫神骨清癯的薛衣人出现在这大厅里的时候,薛红红再次对比了一番两人的气场,觉得自己在山脚下的退让果然是对的。 “你怎么回来了,不在施家庄好好待着?”薛衣人皱起了眉头。 薛红红注意着时年,竟然一时之间忘记自己回来的理由好像在此时说出来有些不合时宜,脱口而出道,“谁让施传宗那个混蛋竟然背着我偷藏私房钱,还把这一大笔钱花在了不明来历的地方,我非要回来住几天,看婆婆打不打得他皮开肉绽!” 第122章 122(二更) 薛衣人闻言,冷冽的目光朝着薛红红看了过来。 她这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反正江南地界谁不知道施家庄已经是出了名的怕老婆,甚至因为花金弓和薛红红两个,得了个狮吼庄的名头。 更因为左二爷当年趁着酒兴上头,跑去施家庄外面挂了块“内有恶太,请诸亲朋好友一律止步”的牌子,早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薛红红也不觉得这事情丢脸,要说更丢脸的还是施传宗近来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有些举止反常。 要不是薛红红盯得紧,都不知道他偷偷藏下了一大笔的银钱。 这倒也确实并非不可能,施家庄的庄主虽然只是个举人,可他做生意的本事是不差的,否则又如何经营下来一片丝毫不逊色于掷杯山庄规模的庄园,又如何负担得起花金弓的开销。 但偏偏施传宗将这笔钱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薛红红如何逼问他都不肯说出来,只说自己要做一件大事,证明自己并非是个无用之人。 于是她这才一气之下跑了回来。 她知道花金弓泼辣却绝不敢得罪薛衣人这个亲家,而施传宗在怕老婆之外其实更怕自己那老娘,薛红红一走,自然有花金弓替她逼问出来。 “少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你先下去!”薛衣人再一开口,薛红红觉得父亲的眼神已经变得更加危险,连忙从主厅里退了出去。 等她一走,薛衣人的目光便自然落到了时年等人的身上。 “几位远道而来,薛某本应该以礼相待,但看来几位挟制笑人,来着不善,莫非真当我薛衣人多年不出江湖,已经是个人人都可以欺压到头上的软柿子不成!” 他是一代剑客,然而今日本为迎客和迎接女儿,并没有将佩剑随身携带。 但剑道到了他这个地步,有剑还是无剑早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正在他那声厉声质问的尾音落下之时,这大厅之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寒气。 寒气化剑,无形的锋刀直指几人而来。 这个看起来神姿傲然的剑客绝无前后礼让一番再动手的意思,屋外的翠竹在秋色暮光中轻微摇曳还透着一股子平和的意味,屋里却已经变成了一片杀机暗藏的地界。 剑风涤荡流转,捉摸不定,像是下一秒就要寒光一现,切断对手的脖子,又好像只是吞霄的剑芒要将人从此地逼出去。 时年像是丝毫也没察觉到薛衣人身上的杀气一般。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边的茶杯抛了出去。 茶杯脱手之时顷刻间碎裂了开来,却不是被薛衣人的剑气给击碎的,而是被她在丢出去之前以谁都没看清的方式捏成了残片。残片裹挟着她这炽焰惊涛的嫁衣神功气劲与刀气急掠而出,与空中骤然凝结的剑光相碰。 刀光吞噬着剑光,剑光又拦截下了这一片片空中划出白芒的残片。 在刀气与剑气的挤压之下,这些残片有一瞬间静滞在空中一般,然而下一刻,它们骤然化作了齑粉,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令人感到十足压迫感的气劲也在此时突然消弭于无形。 整个房间里发生的变化,就好像只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只是这个杯子稍微破裂得彻底了一些而已。 不过薛衣人看向时年的目光已经完全改变了。 这并非是个碰运气将他那个傻弟弟给擒获,便上薛家庄来耀武扬威的愣头青,而是个足以叫板天下顶尖高手的可怕后生。 或许已经足可以称之为武林天骄了。 他不是不能承受自己失败之人,在这张清瘦的脸上转瞬的表情变化很快沉静下来,最后变成了一种与平等的对手对话的状态。 “不知阁下此来所为何事?” 时年从容地起身开口道,“我想与薛庄主做一场赌斗。” 江湖上如此水平的高手之间的赌斗,稍有不慎便是一方殒命的结局,薛衣人脸上的神情却始终淡定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赌注为何?”他问道。 “不如等我与庄主打过之后再说。”时年回答道。 “这又是为何?” 时年解释道:“因为倘若庄主现在就知道了赌注,赌注太小,庄主未必能够全力以赴,赌注太大,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强加在这场比斗之外就的心理负担,还不如在这比斗开始之前,庄主且按你心中所想来定这个未知的赌注,到时候尽管心无旁骛出手即可。” 薛衣人虽然觉得这个理由有些问题,但他若对自己的剑没有信心,也无法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抬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时年跟他前去。 “你的这些朋友可要一同去?”薛衣人突然止住了脚步开口问道。 “若是薛庄主不介意自己的失败被这么多人看到的话,自然可以。” 薛衣人险些要被对方这句话给气笑了,但他这些年来的养气功夫越发出众,只是心绪起了些波澜而已,还不能算会影响到他出手的情绪。 他带着时年一行来到了个宽敞的演武院落,“请稍作休息,待薛某取剑来。” 薛衣人的背影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时年方才那轻描淡写的掷杯而出,击破薛衣人无形剑气的手段着实漂亮,楚留香也放下了几分替她的担忧。 “看来常春岛上三月,师妹的武功长进很快。” 准确的说,他上一次见到她出手还是两人联手擒下无花的时候,她此时的本事比之当日确实是天渊之别,昨夜见她抓住这薛笑人的时候已经是金镯套入的尾声了,今日与薛衣人一战,才是真正能从头到尾看个清楚。 “师兄不必担心,方才我与薛庄主,一个未曾出刀一个未曾出剑,但他占着主场优势却还是没能处在上风,已经算是输了一半了,真刀真剑相对的时候,我尚且有诸多应对剑客的经验,他却罕逢天下独步的刀客,算起来依然是我占便宜。” 可惜金灵芝看不到这个她曾经说的“若是有人能有超过薛衣人”的本事。 时年解下了披风,交到了曲无容的手中,走到了庭院中央。 她身上的气势好像是在攀升又好像是与周围的翠竹流风化作了一体。 等薛衣人负剑走回的时候,看到这宽大庭院之中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感,手中的飞刀却在最后一抹日光中闪动着一点寒芒的少女,也不由又是一惊。 但他此时剑已在身边,又如何会惧怕任何人。 他背着剑鞘的方式很奇怪,这是能让他最快将剑从剑鞘中□□的方式。 乌鲨皮鞘上露出剑柄的紫铜色,在长剑骤然出鞘之时,一缕又像是灰蒙蒙又泛着股青碧色的寒光便从那剑身上破体而出,这光华有些像是碧血照丹青,却要比那把短剑更加显露出内敛的凶悍,渐沉的日光在剑芒掠动之际给它渡上了一层神秘的辉光。 这正是那把名号被薛衣人的名字压住,替他赢下血衣人之称的无名之剑。 而时年手中的蜃楼刀,极薄的刀身淬了一层周遭青竹的苍翠之色,好像在秋风之中还被带着轻轻晃动。 然而无论是执刀的时年还是已经握剑走到她对面的薛衣人都知道,这把刀只是在真气灌注之下发出宛如棋逢对手的轻吟而已。 庭院之中的风倏忽而过。 风动之时人也动了。 于这二人而言出手最合适的契机都是稍纵即逝,绝不是等着对手行动才做出反应。 长剑如虹,短刀刀气也分毫不让,在场的除了楚留香和薛笑人之外,几乎看不清这两人交手瞬息的动作。 中原一点红突然又不是很确定自己一度认为的师父的本事在薛衣人之上的论断,是否只是他对那个人的恐惧过了头。 因为当一柄剑足够快,快到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之时,所谓的花哨和实用都已经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这样快的剑发作就已经并不那么容易,他还能出能停。 有那么一刹,薛衣人快若流星的剑直刺而来,却倏尔在空中紧急停下,楚留香还来不及赞叹他对剑的掌控力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便看见那本应该在这剑势停顿间从剑尖之前划过去的飞刀流光,在银丝乱线的操纵下也突然换了个方向。 这驾驭着神针乱绣之法,让飞刀仿佛听凭她调令的活物的青衣少女,像是一道清风一般落在庭院之中的竹木一叶之上。 叶片如何能支撑她的重量,然而正在飞刀转向之时,她足尖一动,人已变向踏风而动,仿佛一片飘飞的竹叶,朝着薛衣人而来。 但她比竹叶要快上太多,三把飞刀的迂回萦结,与她此刻手中那把飞刀掀起的惊涛骇浪让人几乎以为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这二者并不违和。 她这惊世罕见的轻身功法助长着刀光炽火,在日光坠落消退的最后一刻,几乎化作了一道划开苍茫暮色的飞虹日影。 薛衣人的眼中只剩下了一把刀。 她这样小的年纪,人却已经与刀化作一体,在这天纵其才的横绝一刀下,他的剑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快更狠。 真气的震荡早已经让此地几乎化作了一片泥泞而寸步难行的地方,但无论是剑光还是刀光都没有片刻的迟滞,气浪翻腾间各自斩裂出了一条通道。 薛衣人的剑光绵密交织,剑锋更是如寒雪一般扑面而来。 但时年还有另外的三把刀。 那道在薛衣人看来已经是她全力出手之下的结果,与他分庭抗礼的青翠短刀,居然并不是她的全力。 在无名之剑与蜃楼刀一息之间铿锵作响的交锋之中,骤然由暗转明,由柔转厉的刀光一闪而过。 这蛰伏的锋刀尚未抵达,此刻不能动弹的薛笑人便已经看出薛衣人的招式有一瞬的紊乱。 那正像是悬在他头上三把随时发作的铡刀,即便时年好像只是让它们在此时宣告一下存在感,依然只用那把短刀分化击破剑影,直指薛衣人的长剑本身而来。 可高手对决这一点分心已经是足够要命的事情了。 或许时年要在此时引动那流转的三把飞刀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她的控线之法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足以让她在此时发动这一击,也或许,在这张于暗淡下来的天穹之下依然明珠生辉的脸上所展露出的从容,正与她这短刀出手的底气相契合。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总归他们最后看到的是薛衣人那最后一剑似乎是试图速战速决,以至于反而因为收势不及,留给了时年出招破敌的机会! 一把琉璃短刀架在了薛衣人的脖子上。 而他的剑被一只戴着银丝手套的手夹住。 他确实可以一剑横切,可先一步得手的,一定是抵住他咽喉的那把刀。 因为这本是一把飞刀,随时可以以飞刀的手法发力。 薛衣人长叹了一声收起了剑,时年也收回了自己的刀,庭院之中好像一时之间重新归于平静,只剩下了日暮晚归的鸟在划过空中之时发出几声鸣啼,打破了这凝滞的安静。 在这位已经年近五十的剑客身上好像气息有一刻陷入了颓丧,但他那双与薛笑人很像的眼睛里,流转着剑意的眼中又在念及方才的比斗中的一剑比往日更快剑招时候,被重新点亮了神采。 长剑还鞘,那缕青蒙蒙的剑光消失不见,薛衣人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说出你的赌注要求吧,薛某并非输不起的人,你若要薛家庄也无妨,要薛某的命也大可以拿去。” “我要庄主的命又有何用?”时年摇头笑道,“我的赌注很简单,我希望薛庄主与我一道探查一件事,而第一步,我想见见薛二爷的房间。” 薛衣人吃不准她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他朝着薛笑人看去,在那张总是在说着什么“薛衣人是大剑客,薛笑人是大吃客”时候显得莽撞而憨傻的脸上,居然在时年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表现出了十足的抗拒之色。 可惜现在他不乐意没什么用,因为薛衣人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曲无容和阴颜还有暂时接单了另外一项外快的中原一点红,盯着个穴道尚未解开的薛笑人并非是件难事,时年和楚留香则跟在薛衣人的身后朝着薛笑人的住处走去。 比起这整座宅院的古朴整洁,薛笑人的院落里却显得很乱。 庭中的翠竹落叶在地面上积攒了一地。 若是寻常时候,还有竹叶满庭的雅趣,可倘若这里起码有三四个月不曾有人打扫,叶片早已经穿孔腐败,更是被此前夏日雨季的冲刷给泡胀又被烈日晒干,便只剩下了一种荒芜的死气。 这庭院中小楼对外的窗户上也堆积着灰尘,同样是许久未曾打扫过了,住在里面的人好像也并不乐意打开窗户,这才让这灰尘越积越多。 “看来薛庄主的府上下人浑水摸鱼的本事不错。”时年开口道。 薛衣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怒气,还是强压了下来,当先一步将薛笑人的房门给打开了。 比起屋外很符合一个被下人忽视的傻子二爷的环境,屋子里却是截然相反的一尘不染和整洁,即便是长年不来此地,自从七八年前薛笑人疯癫之后更是与他疏远了的薛衣人,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时年走到了梳妆台前,这巨大的梳妆台,和上面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正是薛笑人脸上那红红白白打扮的由来,她尾指挑起了一瓶的瓶盖,将瓶身拿起轻嗅,果真是他用的那上好脂粉的气味。 而在房间的床上铺满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甚至比之薛笑人此刻身上那件刘海洒金钱的衣服,更加难有人会穿在身上。 “薛庄主,如我们方才所见,贵庄中的下人对薛二爷的看管实在是疏漏得很,但这些上好的胭脂制作完成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两个月,这衣服也绝不可能是薛二爷在大街上晃荡的时候有人诓骗他买下的,因为这衣服的布料很少销到南方来,有运送的成本在,此地的商家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敢问薛庄主,这些衣服和胭脂水粉从何而来?” 这话薛衣人还真回答不上来。 薛笑人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后,他虽然疼惜这个弟弟,却也有时候觉得他丢了自己的脸,每次想勒令他注意着点形象,都被他以“薛笑人也是薛老爹的好儿子”这话给堵了回去。 他的月钱都是薛衣人让下人直接送过去的,可既然外面的打扫功夫都不愿意花费,又如何会有银两置办这些让他看起来更傻,却实则花费不菲的东西。 楚留香的目光从梳妆台转向了屋顶。 他从妆台上抓起了一根银簪,朝着屋顶上抛掷了出去,竟然听到了一声上有中空的声响。 “薛二爷的屋顶上有阁楼吗?”楚留香问道。 薛衣人同样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已有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好像自打他有印象以来,这屋顶就是这么高,但又好像还应该再抬高一些才对。 “劳烦楚师兄上去看看了。” 时年觉得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专业对口了,就是不太像是个夸奖而已。 楚留香游鱼一般掠上了房顶后贴着这屋面游走,等到某一处他突然停下来,伸手揭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上方阁楼的入口,他抓着阁楼地板的边缘轻巧发力,人便已经蹬了上去。 时年相信楚留香的本事,所以她的目光继续停驻在这个梳妆台上。 薛衣人闻名江湖已久,听说他的夫人早逝,薛红红比薛斌的年纪大上不少,出嫁的年头也不算短了,但这巨大的梳妆台却看起来也就放了两三年的样子,可见这家具也是外面来的。 好像并没有必要废这样大的功夫来将这么个梳妆台搬运进来。 时年凭着直觉摸了摸梳妆台的铜镜后面,果然有一个特殊的凸起。 当她按下去的时候,梳妆台的一半突然移动了开来,露出下面的地道。 薛衣人的表情僵住了。 他自以为自己对薛家庄中的事情了如指掌,却连自己的弟弟在这里挖了一条地道都不知道。 薛家庄依山而建,可想而知这条地道的挖掘有多艰难,底下又隐藏着是个何等颠覆他的认知的秘密。 也正在此时,上了阁楼的楚留香抱着个铁箱子跳了下来,薛衣人这时候也没心情夸赞后辈的轻功出色了。他伸手打开了楚留香放在地上的铁箱子,在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件件看起来远比此刻屋子里摆放的那些正常得多的衣服。 可越是这样也越不正常。 一个他不知道的阁楼,和一些看起来是正常的薛笑人才会穿的衣服,和一条未知的地道。 “下去看看。”他也没管这地道之中有没有危险,当先跳了下去,时年紧随其后。 比起时年见过的在峨眉山中打造的地宫,这条地道后面的天地无疑要简陋太多,但在薛衣人的眼皮子底下,他这个自称只有十二岁的疯傻弟弟居然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吃惊了。 昏暗的地道中,只有火折子发出的微弱的光,好在地道下行到一处平台的时候,总算是有一个像是山中房间的地方,有一盏遗留的油灯在那里,石头在此地雕镂成了石桌石凳的样子,由油灯映照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石桌上堆叠着一叠厚厚的账簿,薛衣人随手翻阅了两下,忽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一笔笔一桩桩记录的正是杀人的买卖。 而在石桌的一角上还放着一枚黄金打造的令牌,在令牌上一只手笼罩着十三把纤细的长剑。 这看起来便不是一块寻常的令牌,因为在这里雕刻出的手上,野心、控制欲和一种扑面而来的剑气,汇聚成了一种让人一看之下便觉得令牌的所属者并非凡品的气场。 这地方直通薛笑人的房间,东西的归属到底是谁好像也已经不需要多加解释了。 薛衣人不由苦笑。 能拥有这些账簿的人,势必是握住这些杀人利剑的手,而他甚至连杀人灭口维护住薛家庄体面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在探访薛笑人的住处之前,时年已经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她有将他击毙在刀下的本事,更何况此时边上还有个楚留香。 “薛庄主,我能猜到你现在的心情。”时年开口道,“不过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带着这东西去问问薛二爷,这杀手组织还与江南另一桩风波有关,或许会造成的恶劣影响不比这事要小,如果此时将一切弄明白,或许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你说的对,是该问清楚,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好事。”薛衣人缓缓地开口。 他看着时年将账本丢给了楚留香,自己则将那枚金令牌揣进袖子里,丝毫不给他插手的机会,只是示意他继续往前走,看看通道的出口在何处。 这山中通道的修建着实是个大工程,不过也确实若没有这条密道,以薛衣人的本事,薛笑人若是频繁地出没在庄子内外,早就应当被发现了。 密道的出口正在山脚下。 薛衣人刚想问问他们是沿着密道返回还是直接顺着山路上去,忽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抱着什么东西正从山道上下来,左顾右盼地像是担心被人发现他在做什么。 这个背影实在是眼熟,薛衣人想都不想地开口喝道“你在干什么!” 这一声惊雷吓得这鬼祟之人一惊之下将手里的东西都丢在了地上。 他这行动仓促,包裹怀中东西的布没缠紧,此刻跌落在地直接散了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柄剑。 一把剑形状古朴,又黑又绿的剑身看起来锋芒内敛,却在落地之时发出了宛若龙吟的声音,那是昔日中兴周朝的太康少康打造的八方铜剑。 而另一把剑则要华美得多,剑柄的绿松石和金丝,剑柄与剑身处的黄金接口,都看起来极有皇家风范,这正是昔年的武丁之剑,剑名照胆。 薛衣人在方才与时年的决斗之前还见到过这两把剑。 当时它们与他那把无名之剑放在一起,宝剑的剑光相互映照温养,是他向来得意的珍藏品。 可此时居然被人偷了出来,眼看着都已经送下山了,若不是他凑巧在此,岂不是都要被这家伙给得手了。 而这动手盗剑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 薛衣人怒火中烧。 “薛斌!你给我站住!你想把这两把剑带到哪里去!” 第123章 123(一更) 薛斌转头就想跑。 可他这本事能跑得过谁,还不等他朝着早已经准备在那里的快马方向跑出几步,肩膀上就已经落下了一只手,用让他完全无法抗衡的力道将他掼在了地下。 时年觉得薛衣人的情绪调节能力已经算不错的了,先有薛红红这个回来告状的,说女婿不省心,再有他那个看起来疯傻的弟弟实际上是在暗中搞事情,似乎还成了个杀手刺客组织的头领,聚敛了一笔目前还不知道数目,却想必会让薛家庄声名扫地的财富。 而他这个儿子—— 这家伙在剑道上的天赋只能说是尚可,尤其是头顶父亲这座天下第一剑客的大山,他的剑术本事也就更不能算是拿得出手了。 平日里薛衣人对他这一副花花公子,同江南姑娘携手出游的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如今这小子居然把歪主意打到他的宝剑上来了,当真是把薛衣人气得不轻。 他猜测,估计正是刚才他与时年决斗之前取剑的时候,因为先有掷杯交锋,以至于他对这场决斗无疑灌注了太多的心神,这才在离开剑室的时候忘记了将门带上,给了薛斌可乘之机。 之后他们又去了薛笑人的房间,山庄中其他动静他也就更加无暇看顾,薛斌正是趁着这个时候下山的。 谁知道薛衣人和时年楚留香正好通过薛笑人的地道直接来到了山下,反而将他堵了个正着。 “你要把剑拿去做什么?这两把剑根本就是有市无价,你明知道它们对我的重要性,你却还是将它们偷走了,我……我薛衣人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 薛斌生了一张唇红齿白,很有当花花公子本钱的脸,听到薛衣人的质问,他只是煞白着面容,始终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薛衣人面色含怒,却也知道现在在庄外,虽然已经是夜色渐深,说不准就会有人经过。 这江湖上关于江湖第一名号之人的八卦消息素来是流传得最快的,倘若他不想明儿个江南地界上便到处都是他薛衣人在薛家庄外教训儿子的传言,恐怕还是回去山庄之中再说为好。 但一走到庄里,看到还被禁锢在演武场边上的薛笑人,他的头便更疼了。 长兄如父,长兄如父,他到底是哪里对这个弟弟的教养出了问题,才让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被薛斌盗剑一事助长了怒火的薛衣人险些想要一脚踹过去,又想到薛笑人此时的手腕都被人先给折断了,已经先受到了点惩罚,这一脚又踹不出去了,他转头就从楚留香的手中拿过了两本账簿,劈头盖脸地朝着薛笑人砸了过去。 账簿在他手中,那面代表身份的令牌就自然也已经落在薛衣人手里了,薛笑人知道自己瞒不过,便也不多伪装了。 他身上依然穿着那身看起来偏短并且滑稽的红色衣服,脸上的胭脂更是经过了一日一夜之后越发糊成了让人觉得看去格外狼狈的一团,但他的眼神却突然明利了起来。 一点红见过这个隐忍、灰暗又疯狂的眼神,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将他养育长大的剑客。 而也正是在昨天晚上,面对对方的杀人灭口举动,他拧断了对方的手腕。 中原一点红的心情突然有点微妙。 一来他觉得自己的命既然是对方给的,那么有朝一日还给他也就是了,二来,他一直觉得对方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们这个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以及能排得上序号的十三个人,都只是他手中的剑而已。 剑当然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除非这个主人自己已经要完了。 “一会儿再说你的事情,你给我先跪在那里!”薛衣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脸上没什么底气的薛斌,往旁边一指。 薛斌不知道宝二叔到底犯了什么错事,可看起来他做下的要比自己的还要严重的多。 但显然这会儿没有让他幸灾乐祸的机会。 他乖乖地跪到了一边,眼看着他的父亲重新将目光落到了薛笑人那张滑稽的脸上。 “你这是何苦?薛家庄可曾有一日短你的吃喝,你的剑道天赋比薛斌要高多了,你也确实证明了自己有这个本事,可为什么你还要去装疯卖傻,去创建一个连不是江湖众人的单子都可以违背良心去接的杀手组织?” 薛笑人抬了抬嘴角,这个表情怎么看怎么讽刺意味十足,“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他们只会说,我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却好像是潜伏了暗流旋涡的水面。 在薛衣人解开了他的哑穴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在那张堆积了脂粉颜色的脸上,慢慢地另一种沉重的悲哀涌现了上来,他面上的神经牵动着,肌肉颤抖着,最后到他又一次开口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跟薛斌不一样!”薛笑人抬高了音量,“我有天赋也可以很有本事,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当我努力超过了上一回的自己的时候,都会有人提醒我,我能做到这一切不是因为我是个天才,而是因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 “因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所以我当然会有傲视群雄的剑术造诣,因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我必须行善惩奸,做个对江湖上有用的大侠,也因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我天生就被一个有着最顶尖的剑道造诣的人压在下面,谁会记得第二呢?我比李观鱼强又如何,我比帅一帆强又如何,我不如薛衣人,每天都有人在跟我说这句话。” “我要是跟薛斌一样又没心没肺又没出息就好了,我也很想只做一个凡事都不需要操心的纨绔子弟,每天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可我不能!我做不到!” 薛笑人说到这里突然癫狂地笑了出来,可他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在那张斑驳的脸上拖出了两道痕迹,“你以为我很想做薛衣人的弟弟吗?我还不如做个疯子呢。疯子起码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如果做对了什么事情,也只是承蒙兄长的托庇,但如果做错了什么事情,那就是自己不是个东西,还要给兄长抹黑。”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薛斌却突然跳了起来。 “慢着二叔,什么叫跟薛斌一样没心没肺就好了。” “父亲拿对你的要求也来跟着要求我,可我记得住诗词歌赋,却没法如你们这般记住剑谱。”他咬着牙,道,“而我所有的成就所有的一切,如你一样只会被别人说,这要多亏你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剑客。” “有时候我真的宁愿自己不是薛家的儿子,这样没有人会天天告诉我我不该如此,更不会有人因为薛家和左家这几十年来越结越深的仇怨告诉我,即便我对左家大小姐情根深种绝不变心,也必须去娶施家庄那个泼妇的女儿!” “你当我很乐意吗?”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激怒的状态下,有薛笑人的情绪爆发牵引出来了一句最不应该说的话,也就是他和左二爷的独生女儿左明珠之间的恋情,但话已出口,他只能颓然地重新跪坐了回去,等着父亲的审判。 薛衣人还没说话,或者说他被来自弟弟和儿子两个人制造的双重打击伤到了心,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年倒是先不由地鼓起了掌。 “两位真是很有勇于摆脱家庭背景的情怀。” 她紧跟着便是话锋一转,“不过且容我问你们一句,薛二爷的剑法其实脱胎于薛庄主所传授的剑法不是吗,昨夜交手中,你的剑法虽然狠辣有效,但跟今日薛庄主使出来的其实是同源,你若当真如此厌烦薛家庄二爷的身份,又为何不干脆将自己的剑法完全自创,更为何要将你藏匿账册的地方放在薛家庄底下。” “因为你很清楚,绝不会有人将你这个刺客头领的身份和薛家庄这样的地方联系在一起,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即便这个刺客组织都用的是剑,但薛衣人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他的归隐当真就是归隐,并无什么虚假。 所以他当然不会是那些人的领头人。 “至于你,”时年又看向了薛斌的方向,“你若觉得因为你是薛家庄庄主的儿子,和左家之间互相死在对方势力的人太多,结成的血仇难以逾越,成了你和左明珠小姐之间的阻碍,你又为何不去努力说服两方化干戈为玉帛,而是要偷你父亲的剑,那不还是你抗拒的天下第一剑客的东西吗!” 薛斌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刚一抬头便对上了父亲的目光,那双剑意凛然的眼睛好像看穿了一切,又好像一直都是这个状态。 他讪讪开口道,“因为……因为有个人说,如果我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就有办法让我更进一步,不再需要依靠父亲的帮助,就可以在江湖上站稳脚跟,到时候我就可以以自己所代表的名号来上掷杯山庄提亲。” “所以你的证明实力的办法,就是偷走照胆剑和八方铜剑?”薛衣人冷冷地开口,“那看来你果真是没什么本事,竟然只能用偷取父亲的东西来证明自己。” 这个此前出剑的时候还让人觉得是个一往无前,剑如其人的剑客,现在手指深深地嵌入了座椅扶手之中,就好像将这扶手当做了薛斌的脖子来掐。 薛斌小声回道,“我也不想这么做的,可是我抽签抽到的任务便是获取到两件天下难有人得到的宝物,我起初盘算着自己手里的财力,请来楚香帅替我做这件事也可以,但您也知道,之前他一直被传关押在常春岛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只能铤而走险。” 他那张脸上现在后怕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突然他想到什么一般开口道,“您若是不信我说的!您可以看看神龙帮!当时我们都被蒙着眼睛,被带出去之后才看到各自抽到的任务。但巧得很,有个人的身形我很熟悉,又跟我走的一边方向。” “是我那个姐夫!他跟来找他的小厮说,神龙帮不好对付,恐怕只能请刺客组织了。他非要证明自己是个可造之材,而后在蝙蝠公子的帮助下,摆脱掉我姐那个母老虎。” “……”薛衣人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点。 他没料到薛红红提到的施传宗突然将一笔银钱花费在了不明来历的地方,居然还和薛斌的事情有关。 而刺客组织—— “不错,施传宗找到了我,”薛笑人哑着嗓子开口道,方才的情绪迸发之下他已经有些力竭的感觉,杀人者总归是要接受惩罚的,他现在只希望薛家庄能从这件事中安稳地摘出来。 “大概就是小半个月前的事情,施传宗自以为身份掩藏的很好,实际上他跟他父亲一样,没什么江湖经验可言,充其量就是个理论学得还不错的而已。但他给的钱够多,这单生意可以做,包括昨日我偷袭你们,是接到了另外的一单生意,需要我将你身边一个叫丁枫的年轻人灭口,如果能连你一起杀了就是更高的价码。” 时年到现在才知道当时那个前去十二连环坞送信的人名叫丁枫。 只不过他的名字显然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那么让你灭口丁枫的雇主是谁?”时年问道。 “他比施传宗那个废物可要聪明太多了,起码他派来与我们接头的人起码换了三波人,才将消息和定金送到我们手上,不过杀手的追踪方式跟寻常人不太一样,还是被我们定位到,这个人消失在了掷杯山庄的地方。” “左轻侯犯不着做买凶杀人的事情。”薛衣人跟左轻侯虽然不太对付,却也敬佩他的人品,此时便帮着说了句话。 “当然不会是左轻侯。” 而是那个,此刻正在掷杯山庄做客的人。 时年不得不佩服他在海上受挫之后寄身江南,又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发展助力。 一旦施传宗、薛斌等人得手,也就等于有了把柄在他手里,看起来是如他所说,会在他的协助下摆脱家里长辈对他们始终无法抹去的影响,可实际上,却是将自己完全送入了深渊。 他慢慢地在江南铺展开这一张千丝万缕的网,确实要更加隐蔽也更加安全,只可惜但凡是人做的事情,总归是会留下破绽的。 时年琢磨着这套说辞既然对施传宗和薛斌奏效,那么在江南的地界上—— 被李观鱼看管且同样是有昔日天下第一剑客之名压制的李玉函,也势必会被说服。 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根本不只是少庄主这样的名头而已,还有他们都觉得自己被头顶上的长辈压住了自己的前途。 也不知道李玉函那边接到的到底是什么任务。 不过当务之急,擒贼先擒王,用合适的理由拿下原随云,要比什么都有用。 “薛庄主,我之前说,我希望你能帮我完成调查一件事情,探查薛笑人的房间只是第一步而已,不知道后续还做不做数?” “薛衣人从不轻易给出承诺。”这个好像在一夕之间衰老了不少的剑客,用笃定而坚决的语气回答道。 “那好,我希望薛庄主从今日起以身受重伤为名义闭门不出,薛二公子带着剑前往对方接应你的地方。” “可是这剑……”薛斌迟疑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按她说的做。”薛衣人点了点头,剑确实是天下难得的名剑,但他还不至于输不起。 “薛庄主放心,薛二公子的安全不必担心,只要他表现出对自己趁着父亲与人比剑时候偷出宝剑的后怕,以及他急于娶到左明珠小姐,以防她被暂住在掷杯山庄的原少庄主给骗走了的心情,我相信对方会相信,他确确实实是靠着自己得手的宝剑。” 薛斌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专门提到原随云,左轻侯这个人绝不会允许女儿远嫁,所以也不会考虑原随云这个无争山庄少庄主。 时年总不能跟他说,这话里还藏着一层捧着原随云的意思,用来忽悠他再好也没有了。 她转向了薛笑人。 “此外我希望你能放了一个人,我需要他去做一件事。” 薛笑人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她说的是中原一点红。 “随你吧,我现在是你们的阶下囚,你们犯不着还把我当做是他的老大。”薛笑人麻木地开口。 如今不过是因为另一个人惹出来的事情要麻烦得多,这才给了他短暂的未被清算的时间,他与其想着借助中原一点红来逃命,还不如让他多做点事情。 “那好,就劳烦一点红去一趟苏州,替我盯着点李玉函的行动,至于我自己——” 时年突然拊掌一笑,“正好也有由头了,来薛家庄挑衅大胜,听闻秋日鲈鱼甚好,上门掷杯山庄讨一口鲈鱼脍,希望左二爷看在我楚师兄的面子上,别把我赶出去才好。” 她相信,原随云选择掷杯山庄作为停留的地方势必有他的道理。 松江府这个地方上下勾连都很方便,无论是西北边的拥翠山庄,还是西南边的薛家庄和万福万寿园,东南边的施家庄,更是再进一步便能往海上去。 这是他给自己选的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所以薛斌带着那两把剑被人带去的地方也一定在松江府附近。 她与薛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算是承诺下了会保证薛斌的安全。 至于施传宗……他这买凶杀人失败,私房钱也估计已经一分不剩了,还要被薛红红和花金弓两位继续盘问,恐怕原随云也不敢再用他,要另寻目标下手。 时年在薛家庄内安稳地休息了一晚,这才朝着松江府行去。 与薛家庄有些像的是,掷杯山庄的主人左轻侯也因为不喜府城的热闹,将掷杯山庄建造在了松江府城外,距离那里不过三里地就是秀野桥,也就是以四腮鲈鱼闻名的地方。 他们行到秀野桥的时候,已经干脆都只牵着马慢行了,楚留香指着那些沿着秀野桥附近河岸堆砌的石块给她看,这些石头之中被松江水侵蚀形成的孔洞正是四腮鲈鱼寄居的地方。 “所以左二爷选择掷杯山庄的位置竟然还有为了捕食四腮鲈鱼方便的原因吗?”时年走过桥头,正看见江水之中几条鲈鱼游动,确实是鲈鱼肥美季节的状态。 两岸捕捞的人群之中她看见了个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 这中年人穿着一身顶名贵的衣服,留着一把极其漂亮的胡子,这样的人本不应该站在江边的泥泞地里,他却好像仿若未觉一般,径直将那鞋子从岸边踩过,顺手就拎起了个鱼篓。 时年看得出来,他应当是个热情好客的人,这贵气逼人的男人扯着个嗓门,让她这个站在桥上的人都能听得见。 “看来我们来得挺巧。”时年看到他的时候,楚留香当然也看到了人群中那个最特殊的人,“师妹你可知道掷杯山庄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因为在这掷杯山庄中,除了薛家庄和施家庄的人,来到这里的必定会受到丝竹美乐,美酒佳肴的招待,这掷杯也是碰杯,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热闹的声音。左二爷就更是热情好客了,让他下厨除外。” 时年不由也被这岸边的气氛感染,暂时忘记了原随云折腾出来的这点糟心事。 “这位左二爷当真是个妙人,别人对有薛衣人这样一个仇敌唯恐避之不及,他却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薛衣人居然还真没上门来一剑把他砍了。” “他这何止是不怕,甚至还曾经说过,拥有薛衣人这样的仇敌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三件事情之一。”楚留香远远对着左轻侯打了个招呼,便看见这干脆现在将鞋都给脱了亲自下水捉鱼的左二爷,爽快地上了岸朝着这边走来。 “那另外两件事呢?” “一件是他有左明珠这样一个好女儿。”楚留香说这话的时候,时年看见远处的道路尽头,一个手挎竹篮素衣翩跹的如玉美人正和一位眼盲的白衣公子一道缓步走来,后者不是原随云又是谁,既然如此前者的身份也毋庸置疑了。 “最后一件是,他有个楚留香这样的好朋友。” “是啊,”时年接话道,“所以现在他这个好朋友带人上门来解决他的麻烦了,不是吗?” 第124章 124(二更) 在这一片捕捞四腮鲈鱼的喧闹场面中,那位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当真符合这无争二字的含义。 倘若不是他从言谈到一些细枝末节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人不得不将他和蝙蝠岛主人联系在一起,此刻他诚然是一派遗世独立的模样。 若说他只是想本着松江府的位置这才暂居掷杯山庄,恐怕也未必,所以说他对左轻侯来说势必是个麻烦。 她话音刚落没多久,左轻侯已经大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远处看去的时候,他在那群人中显得自在放旷,颇有几分富贵闲人之态。 走近了又发觉,这位江南名宿左二爷,其实看起来也已经并不算年轻了,到底是与薛衣人有了二三十年的争斗的老冤家。 “稀客啊香帅,没想到你会登门来,可别说你只是打松江过,来看一眼秀野桥就算完了,不来我的掷杯山庄住几天,就是不拿我左轻侯当朋友。” “二爷说的哪里话。”楚留香笑道,“我鼻子不灵光都闻到这千里飘香的鲈鱼脍了。对了,这位是我师妹,左二爷应当听过她的名字。” “听过,当然听过。”左轻侯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钦佩的神情,“朱兄养了个好徒弟,能有本事破李观鱼的六人剑阵,击败摘星羽士,更能破得了日后娘娘的大周天绝神阵,比夜帝当年要强,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不过我怎么听闻……” “听闻她被日后扣押在常春岛了,连我也折进去了是不是?”楚留香拍了拍左轻侯的肩膀,“左二爷啊,江湖上的传闻不是亲眼见到怎么能相信,何况都隔着海了,日后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过是爱才心切留师妹在岛上盘桓罢了,至于我,你看我可有在海岛上餐风露宿的样子?” “我瞧着你非但没有饿瘦了的样子,还满面红光的,亏我还替你这么担心。”左轻侯摇头失笑。 “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日左二爷若不拿出您那拿手好菜来,可对不起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楚留香故作神秘的神情,果然引起了左轻侯的好奇。 “香帅说来听听。” “师妹在返回中原后先去了趟薛家庄……” “因为此前海上蝙蝠岛的事情,不知道左二爷可有听闻。” 时年突然打断了楚留香的话。 蝙蝠岛三个字一出,她果然看见原随云那云淡风轻的表情微微一顿,但又好像只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物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楚留香看到时年给他使的眼色,便没打断她颠倒了因果的说法。 “蝙蝠岛……是那个刚准备兴风作浪就被日后娘娘端掉的海上销金窟,倒是听过这么回事。” “此前蝙蝠岛的一个名叫丁枫的家伙落到了我的手里,”她继续说道,“丁枫说蝙蝠岛的事情与薛家庄有关。” “薛衣人不会做这种事。”左轻侯立刻皱着眉头回答道。 这两个人还真不愧是宿敌,薛衣人听闻那个让薛笑人出手灭口丁枫的人消失在掷杯山庄附近,当即否定是左轻侯所为,而左轻侯一听时年瞎扯的丁枫招供,便也觉得是栽赃陷害。 “确实不是薛庄主。”时年回答道,“不过我还是跟薛庄主打了一架。” “这么说香帅所说的好消息竟然是薛衣人战败?”左轻侯不由用惊异的目光看向了时年,并没从这少女脸上看到分毫的自得和得了什么不应当夸赞的羞赧,倒是理所当然的很。 “侥幸而已。” 原随云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三个月前他虽未能亲眼见到,却也算是听到了她与拥翠山庄中六位剑客的对阵,彼时她的本事确实已然在帅一帆之上,但这破阵未尝没有取一点巧劲,应当不是薛衣人的对手才是。 丁枫干了件好事,尽管被人擒住,但他够聪明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却也反馈给了他一个不太妙的消息,常春岛上三个月,在日后的指点下,她竟然已经到了能击败薛衣人的地步。 这样的人但凡还在江南便要给他惹来麻烦。 或许……或许他该想个办法解决她。 自打海上销金窟被毁,货物被劫,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再让自己过多暴露出动向,就算有一日被发觉,也得让自己同样摆在受骗的位置上,把这三个月中物色到的替身给安排上去当自己的替死鬼。 所以要让人消失,他也不能自己动手。 可惜那刺客组织,什么从不失手的宣言都是虚的,连杀个神龙帮云从龙都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他找来的“打手”还需要更强才对。 大旗门铁中棠的夫人与她师父是兄妹,水母阴姬的徒弟当时跟着她行动,显然对她颇为看好,夜帝是她师祖,日后此刻这消息看来竟然也对她青睐有加,还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竟然只剩下了…… “原公子?”左明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怎么了?”原随云脸上阴鸷的神情一闪而过,好像仅仅是发了个呆而已,左明珠疑心自己是看错了,那张温和俊秀的脸上此刻分明只有因为分神而产生的歉疚而已。 “父亲方才说,薛衣人前辈被击败,他这个老对手今天饭都能多吃下去两碗,所以打算从捉鱼到烹调都由自己一力完成。”左明珠远远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不由也露出了几分欣喜来。 可这份愉悦随着意识到父亲依然没有要与薛家庄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又慢慢消退了下去,只剩下了一种涌上心头的苦涩。 她明明一个字也没说,原随云却好像能看得见她蹙起的眉头一般,突然开口道,“左小姐不必如此忧心,我说过会帮你的,你纵然不相信原某,也该相信无争山庄在江湖上尚有几分话语权。” “我当然信你。”左明珠连忙小声开口。 江湖上谁不知道,无争山庄这武林第一世家的威名,就算是尚未隐退的薛衣人也未敢到门前放肆。 倘若无争山庄愿意从中调停,让薛家庄和掷杯山庄之间的仇怨得以化解,她便不必看着薛斌迎娶施茵,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嫁过去。 父亲不希望她远嫁,算起来薛家庄也实在不算远。 左明珠天真地想着这美好的前景。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原随云已经在掷杯山庄中住了些日子了,却好像还不曾跟她父亲提到她想听到的说和,反而说直接挑明以她父亲的脾气不仅不会同意,甚至会产生逆反,倒不如换一种方式,只不过可能要委屈她做些牺牲。 左明珠朝着从秀野桥走下去的岸边看去,左轻侯颇为兴致勃勃地打算给他们表演一出用飞花手来捉鱼的技术。 “我向来听闻左二爷的指法掌法在江南一带少有人能匹敌,不过二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哪有让主人家用自己的成名绝技来替客人捉鱼的,更何况您是前辈……”时年拦住了左轻侯的举动。 她掌心一翻,已凌空一掌击入了水中。 左轻侯总算知道了为何她已经有了与薛衣人叫板的本事。 这一掌入水,水波竟然并未炸起,只冒起了几个仿若沸腾的气泡,下一刻,两条鲈鱼跳出了水面,她指尖银光一闪一回,这两条鲈鱼已然穿在了她的丝线上。 这银针飞线的拖拽并没要了这两条鱼的性命,鱼入篓中还在活蹦乱跳,而时年手中的丝线却已经收了回去。 她蹲下来将丝线在水中漂洗了一番,重新揣入了袖中。 “好一招沸水惊鱼,银丝穿线的功夫。”左轻侯不由击掌赞道,“就冲着今日能得见这样的本事,我也得拿出些真本领来!” “这么说起来,今日却是我沾了师妹的光了。”楚留香调侃道。“我也不能闲着了。” 他突然凌波涉水而去,衣襟不曾沾水,手却已经从水中精准地捞出了一条鲈鱼,在他飞身而回后一并丢入了鱼篓之中。 楚留香落定在了原本的位置,抖了抖衣袍上并不存在的水珠。 “香帅这一招,轻功的本事天下能比得上的没几个,可惜还是输了你师妹几分让人震慑的效果。”左轻侯评价道。 她这样一掌打入水中是什么效果,打在人身上便也应当是什么效果。 鱼在沸水中尚且可以跳出来,人的血液被烧成这样,却实在要命。 更不用说她这一掌打出水面不惊,分明是掌力的操纵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你方才不都说了吗,英雄出少年。”楚留香回道,“我这不是怕你光顾着招待我师妹了,忘记这里还有几个客人,尤其是那位快网张三,他的烤鱼在江南是出了名的,但要论起鲈鱼脍,谁不得佩服你左二爷。” 左轻侯洒然一笑,“那你尽可放心,今日饭管饱酒管够,你若不陪我来个不醉不归,便是瞧不起我左轻侯。” 穿过终年敞开的黑漆大门,正是这足有六七进院落组成的掷杯山庄。 比起依山而建的薛家庄,掷杯山庄要更加四平八稳一些,但刚一进门便能闻到的酒香花香茶香和一种兰麝脂粉的香气,让这种四平八稳中无疑多了几分跳脱。 从四面的回廊之中回荡传开的乐声让人一时之间还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从何处飘来的,又好像是从这庄园的每一寸砖瓦之中浸染出的欢愉气氛。 而在这掷杯山庄主人回来的时候,乐声便更加趋于明快。 “早听闻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姬舞者,有最醇厚回甘的美酒,还有最有品位的食客,我虽还未见到人,便已能知道此言不虚。” “比起你师父又如何?”左轻侯扬声问道。 “各有千秋。”时年给出了个评价,而这句评价显然很对左轻侯的脾气。 他与朱藻均是那种只求长乐富贵,不图封侯拜相之人,倘若名医里有个南张北王的说法,数一数二的富贵闲人便该有个南左北朱的名号才对。 所以他听时年这话便不由笑了出来,“好啊,能得你一句各有千秋,我也不算白在此地建下这掷杯山庄,你方才还少说了一句,此地还有江南最好的名驹,就算是万福万寿园都比不上,我这儿没有名剑只能宝马配英雄,到时候你自去选一批最好的,也算——” “也算世叔给你送的见面礼。” 他这一句世叔可把楚留香惊得不清,“二爷,倘若没记错的话,上回喝酒你让我喊你二哥来着……” “辈分这东西,各论各的。”左轻侯摆了摆手,显然不太在意这个,拎着鱼篓便去了后厨,让左明珠领着他们去会客厅安顿。 等到一桌菜筹备得当,这饭桌上的重头戏果然是左轻侯亲手烹制的鲈鱼脍。 秀野桥的四腮鲈鱼闻名天下确有其道理,经由左轻侯的手,更是将这种鲜美发挥到了极致。 左明珠含着一缕温柔端庄的笑意开口道,“父亲很久没有这样款待客人了,可见今日确实开心。” 时年朝着左明珠看去,她虽然眉宇间藏着一股潜藏的忧思,却也无损于她的美貌,江湖上给了她一个玉仙娃的名号,倒也不全是为了捧左轻侯的场,她起码比薛斌瞧着要让父亲顺心些。 大约如此。 可惜边上坐了个原随云。 趁着左轻侯与楚留香在拼酒,时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闻近来往江南这边来的山西客商多了不少,原公子的情报纵然在江南应该也不会逊色,更何况是山西那边过来的人,不知道原公子可知晓他们的领头人?” 原随云微微一愣。 这是个他不能说自己不清楚的问题。 无争山庄位居太原,若是那边有了异动传不到他的耳中,又如何配得上武林第一世家的称呼。 “瞒不过时年姑娘,这些人正是无争山庄门下的商客,大凡商业,走南闯北拓展商路实在正常不过,否则在下也不必留在松江府坐镇,正是确保倘若哪一支势力得罪了人,在下能尽快得到消息做出应对。” “不,我想原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时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这话中的底气让原随云突然有了些不太妙的预感。 “我只是想说,原公子的人走的路线未免有些绕远了,从山西到山东,从海路走直达松江府岂不是更好,正好山东是我的地方,既然要做南北生意,不如有钱一起赚。” “无争山庄的信誉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况走海路也免得又是路上层层关卡过来,更不必在横跨长江水道的时候忧心水匪作祟不是吗?毕竟我听云从龙前辈提到,原公子门下的商客,似乎没有寻找神龙帮庇护的意思。” 原随云看不见她的脸,却听得出她格外气定神闲的意味。 换了别人,与夜帝门下这种继承人天资卓绝,更是个头脑无比好使的势力合作,无疑是个让人不能拒绝的邀约。 可原随云不一样。 他的那些个手下带来的货物本就不全是要在江南兜售的,里面更是藏着些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 与别的势力合作越深,对他这个如今只想着将自己深深藏在幕后的黑暗之中的人也就越是危险。 该死,她果然很难应付。 可一想到倘若将那个人引来,她很快便是一具不再能给他惹麻烦的尸体而已,原随云又安定下了心绪,从容地回答道,“若是如此,无争山庄在海航上的经验有些欠缺,虽然不想亏欠别人,但确实要多蒙夜帝门下的照拂了。” 他这一句话间表明了自己对这个合作的同意,又解释了自己为何方才会做出此等犹豫的反应。 时年都不得不佩服,原随云确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好了,餐桌上谈生意也真是你们这些事业心至上的小年轻做得出来的事情。” 左轻侯摇晃着酒杯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平日里没少与人举杯同乐,只是这几杯还远不到让他觉得醺然欲醉的程度,“不过联合原少庄主和世侄女的本事,要将南北方的商路打通,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这般倒也不需要什么海上销金窟了,还有什么比无争山庄的珍藏和朱兄的宝库里闲置不用的东西让人垂涎呢,也正好万福万寿园金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这世上多的是想要同她攀关系的人,只要东西够奇,自然会有人肯花重金购买的。” 左轻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个好听的噱头,足够打开局面了。” 他这话说的,让原随云疑心是自己在掷杯山庄中暂住的几日,让这位看起来说是个顶级的玩乐名家也不为过的左二爷,发现了什么端倪,但他紧跟着发出的动静却是抱起了酒坛整坛灌了下去。 原随云听出左轻侯这举动之后,因着比起方才那一杯杯地抿酒,一整坛后劲要大得多,在四周的歌姬乐声中,他稍微有些大舌头地开始唱起了淞沪地方的小调,用筷子击打着酒盅随着乐器奏鸣之声一道给这歌声伴奏。 分明就是个酒兴正浓,别的都已经不管不顾的人的浪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竟然在担心左轻侯会不会窥探到他的底细实在是个很没道理的事情。 但等到他回到了房间,被人算计的怒气又不由地爬上了心头。 他伸手就想将手边的茶盏朝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砸去,却又忽然住了手,“你替我去办两件事情。” “第一件,联系上丁枫,告诉他他这回虽然没有得手但做的很好,我不会怪罪他,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第二件,替我送一封信和一个人去西北,一个——” 原随云的唇角微微上扬。 “一个精通易容的人。” 第125章 125(一更) 时年怎么也没想到原随云居然能想出让石观音来对付她的办法。 算起来按照寻常人的理解倒也确实有可行之处。 三个月的时间,纵然是再怎么在武道上有鬼才之能,从胜过摘星羽士的水平到战胜薛衣人,这句“侥幸而已”或许确实是个事实而不是一句谦辞。 想出用确实要比薛衣人的本事高出一筹的石观音来对付她其实说得通,更何况,石观音本身也是个天下难得的武道奇才。 否则李琦如何能在这短短几十年间练成天武神经和男人见不得这样招式奇诡的武功,又如何对黄山剑派动手替自己替家人复仇。 而倘若只是来江南不会惊动如水母阴姬这样的人的话,更有原随云协助送去了精通易容的人顶替掉她假扮的龟兹王妃,以及杀子之仇隔在时年和石观音之间,她会同意来此便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原随云的主意打得很好,却不知道时年本就打算等到解决了他这边的事情,就上大漠一趟,带着曲无容彻底了断了她和石观音之间的事情。 他若真能把石观音给召来,反而省了她在路上奔波,还要在沙漠里寻找流亡的龟兹国王的时间了。 时年在酒宴结束后入住了掷杯山庄的客房。 不知道是不是认床,又或者是晚上的酒多喝了两杯,让她难以入眠,她干脆披着披风跳上了屋顶坐下。 掷杯山庄之外的江面在月光下泛着银波,江面之上的船只与飞鸟在她目之所及之处几乎纤毫毕现,秋日的水面上少了不少飘萍,也便多了几分深重夜色里的清透感。 也正在此时,时年看到了一道黑影从江边小舟上跳下,朝着掷杯山庄的方向掠来。 这人的轻功好高。 但身法也好熟悉。 这矫健而灵动的黑衣身影宛如一道流光在山庄门前轻轻一坠一起,便又迅疾地翻过了围墙,像是一片斑驳的影子,趴伏在了屋顶上,若不是时年从高处留意着他的动作,恐怕也会被他骗过去。 更不用说是左轻侯养着看家护院的家丁了,这样的武林高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能将人发现的能力。 大约过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那个黑影都贴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一道巡卫的队伍从她所在的房顶之下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才轻飘飘地翻身落下,闪进了虚掩着的门中。 时年觉得这人有些意思,看起来他竟然想着的不是夜袭,而是要混进掷杯山庄中来。 她从房顶上翻了下来,朝着那一处守卫驻扎的房屋而去,等她落在斜对面的屋顶上的时候,正好看见进去房屋里的黑衣人竟然已经换好了衣服,从屋中走了出来,动作倒是够快的。 但是在这一个近距离的打量中,时年发现,她觉得这人的身形眼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这并不是他,而是她! 华真真刚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道青影掠过,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那道毫无声息出现的身影给握住了,用着虽然柔和却不容挣脱的力道将她拉到了一边。 她刚想拔剑,忽然就着月光认出了拉住她的人是谁。 “阿年,你怎么在这里?”她小声惊呼。 时年连忙对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掷杯山庄中她在晚饭后的散步以及方才坐在房顶上的时间里,已经将布局看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拉着华真真绕开守卫,回到她所住的客房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合上房门后她才放心地开口,“我还想问呢,真真你不是应该跟着枯梅大师上了华山吗?算起来现在才不过半年,应当远不到你可以下山的时候才对。”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调查一件事情,也顺便跟着楚师兄来拜访左轻侯。你呢?” 华真真咬了咬牙,似乎在纠结自己要不要说出来,但今日的行动会被时年发现,便也会被其他人发现,她的江湖经验不足,想要找到那个人恐怕不是她想的混入掷杯山庄就可以了这么容易。 “我……华山的清风十三式丢了。” “怎么可能?”时年也被这个消息一惊。 华山中有资格修炼清风十三式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从饮雨大师开始,择选门徒便成了件过于严苛的事情,华山上人丁稀少,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偷走秘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上过一次华山,自然知道除了内门弟子之外,还有一部分替内门弟子跑腿的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也是有可能偷取到秘籍的,虽然这个希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师父却有一个用顺手服侍她起居的女弟子,盗取清风十三式的正是此人。” “华山素来不太过问世事,可秘籍失窃不是小事,但也不能对外张扬,否则对华山声誉无益,好在有当时金灵芝派来协助亚男寻找你的人手,以及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若有需要可以调配的人,这才查出来,此人竟然盗取得手后朝着江南这边来了。”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时年问道。 “她在长江里。”华真真看上去柔美羞怯的脸上闪过了几分怒意,“她被人沉入了江中,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好在驻扎在那里的神龙帮弟子和丐帮弟子都告诉我,那段时间过江的只有一批山西去江南的商人。这群人对神龙帮弟子格外小视,甚至不愿意付过路费,这才让我打听到了。” “我一路急追而来,便发现有几位山西商人进了这掷杯山庄中。” “所以我必须混进来看看。我是华山弟子,更是要肩负起监督华山目标的人,我绝不能放任清风十三式就这样流落江湖,就算这人是要用来私藏也不行。这掷杯山庄中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这山西商人绝不会是左二爷的手下,我头一号的怀疑目标就是原随云。” 华真真显然对这个害得她不得不千里追击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她继续说道,“我听亚男说到过,差不多也就是在你上华山那阵子,金灵芝还暂住未走的时候,原随云就上过华山,后来因为丐帮大会的事情,亚男和师父离开了华山,原随云回了无争山庄,而金灵芝也回了江南。但后来,大约在我上华山的两个月后,原随云又来了一次。” “第一次的时候,师父对他的态度很好,按照亚男的说法,觉得稍微有些逾矩,但毕竟师父是出家人,原随云又身负无争山庄少庄主的名号,她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第二次来的时候,师父对他是一改上次温和的冷淡,所以他也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只是没想到这个月竟然发生了华山秘籍失窃的事情,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位杂役弟子与原少庄主的关系就不错。” 时年倒是勉强能猜到为何枯梅大师对原随云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 无花与原随云的气质其实是有些相似的,那种伪装得当的,宛如九天垂云的气度。 或许正是因为先有原随云上华山之时,才让无花在枯梅大师这里的印象分极高,无花以为是自己蒙骗过去了枯梅大师,却不知道实际上是枯梅大师抱着点爱屋及乌的心态,来给他治疗的伤势。 而等到君山大会揭穿了无花的真面目的时候,枯梅大师也不得不审视这个问题,就连是个出家人的无花尚且是这样的人,那么原随云虽然目盲,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在意她已经衰老的面目,和被滚油烧灼成枯木一般的手臂,又是否当真是个纯洁无瑕之人。 可惜枯梅大师是逃过了算计,遭殃的却成了另外一个人。 时年不得不往原随云身上再记一笔账。 “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猜测是无稽之谈?”华真真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放心吧,我也正是为了揭穿原随云的真面目而来的,不过他行事素来小心,上一次受挫后如今的行动也越发隐于幕后了,你要想找到清风十三式的所在,不如听我的安排。”时年沉静地开口道。 华真真与她相识十年,当然知道她不会轻易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何况她方才那一手将她逮住的动作,她竟然直到人已经到了她身边才发觉,如果说上一次的轻功比试,华真真还能勉强缀在她的后面,那么如今她好像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 这半年间她的武功长进竟然如此惊人。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 “我需要做什么?”华真真开口问道,“我都听你的安排。” 时年思索了一番后开口道,“我需要你扮演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丁枫,如果有原随云的人来找你,我相信你的本事足够应付过去,而必要的时候,你可能需要做一件很惊人的事情。” 华真真不太明白时年的意思,但看她这一派成竹在胸的架势,又觉得自己定然办得到才对。 时年敢将这个任务交给华真真正是因为她的武功或许只稍逊色于楚师兄而已,在此地绝对能排进前五,更何况她虽面容娇怯,实则内心坚定得惊人,更是个绝对称得上心细如发的人—— 来找丁枫的人必定是原随云的亲信,要应付过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我演。” 华真真从守卫的房间里盗取的衣服被时年悄无声息地放回了那个房间,取而代之换上的是之前时年让一点红穿过的乔装成丁枫的衣服,等着“丁枫”的主人来联络。 但第二日掷杯山庄中先发生了一件大事,左明珠生病了。 左轻侯本以为她生的只是风寒而已,她从小到大都少有生病,称得上是身体康健,但只是入秋换季的生病好像并非是什么大问题。 但当中午时候下人来报,大小姐饭食都吃不下去,突然晕厥了过去的时候,左轻侯突然就变了脸色,朝着左明珠的房间急奔而去。 “替我将张神医请来。”左轻侯高声吩咐道。 一指判生死的张简斋正是掷杯山庄的常客,不过他平日里来是讨酒喝的,今日却是带着药箱匆匆上门。 左轻侯无心再招待客人,坐在了面容苍白的女儿的床边,看着她突然就失去了生气的脸,恨不得此刻躺在床上生病的是自己才好。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他这个女儿乖巧听话又孝顺,抵得上两百个儿子,这话还是他跟楚留香喝酒的时候自己吹嘘说出来的,当时便把左明珠的脸给说红了,怎么都要比现在泛着死气的状态要好得多。 张简斋一到门口,左轻侯这冠绝江南的飞花手就成了将他逮过来的钳子。 他还从来没见过左二爷是这个状态,活像是自己的心肝被人挖去了一般。 “左二爷您也先别着急,倘若如您所说,大小姐的病情发作也就是今日的事情而已,应当不到病入膏肓的程度。” “去去去你会不会说话。”左轻侯眉头一挑,“赶紧给明珠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时年和楚留香跟在张简斋后面不远进来,正听见左轻侯的这句话。 他虽然行事旷达,却很少与人粗声粗气地说话,可见此时是真的着急了。 张简斋的手搭在了左明珠的手腕上,沉默着把脉了良久,又掀开她这昏昏欲睡状态的眼帘看了看,表情中露出了几分凝重。 “二爷,大小姐可曾吃过什么特殊的东西?她这是中了一种很奇怪的毒。” “中毒?”左轻侯险些跳起来,“你确定是中毒而不是生病?” 张简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二爷可以不相信我品酒的水平,却不能不相信我诊脉的本事,若是二爷不信,在江南一带的名医甚多,不如二爷也请几位过来与老朽一同诊断看看。” 换做是旁人,名医说什么可以再请别人来一起看看这病症的情况,大多也就是个谦虚一番的意思,左轻侯就跟别人不一样了,他还当真去把江南其他有名望的郎中医师都给请来了,逐个地给左明珠把了脉。 他们得出的都是与张简斋相似的答案,左大小姐确实是中了毒,还不是寻常的毒。 觉得棘手的离开了两个,觉得有张简斋在此恐怕自己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的又离开了两个。 最后除了张简斋外剩下的一个,还有些承受不住这个被关注的压力,生怕把左二爷的独生女医治出什么毛病,最后干脆扯了个头疼脑热的借口,直接开溜了。 留下房间里的左二爷和张简斋对视。 左轻侯倒也不觉得尴尬,他深深地做了个礼,在那张惯来意气风发的脸上,浮现出了让人看去都觉得不忍的辛酸,“有劳张神医了。” 张简斋叹了口气,先将一帖续命丸给左明珠喂食了下去。 见情况稳定了,他才转头对左轻侯说道,“二爷也不要嫌弃我话说的难听,这世上的病症,最麻烦的事情在一个对症下药,如今症状尚未摸清,便很难抓住症结,来将毒给清理干净。” “是,神医说的是这个道理。”左轻侯这个时候说话也有些没底气了,“您若是有什么药材需要尽管与我说,先制毒后制作解药也好,需要找人试验药性的话,总算我内功底子不错,可以一试……” “这倒不用这倒不用,我只是需要一个安静一点的院子,再多给我配备一些药材就行了。”张简斋摆了摆手,“二爷不必如此忧心,这毒虽然奇特,但毒性这个东西,总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想来研究出解药只是需要多做几次尝试而已。” “请神医将需要的药材列出来吧。”左轻侯面露坚决,“无论是这松江府中有或者没有的,我都会替你找来足够的份量。” 等到张简斋又给左明珠记录了一轮服用续命丸之后的症状,在下人的带领下朝着偏僻院落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左轻侯这才有了点心思看向时年和楚留香的方向。 “让两位见笑了,只是小女这情况发作得突然,实在是……” “二爷尽管配合张神医的救治便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岂容儿戏,若是南方的药材库存不足,北方那边我还能帮得上一点忙,只是调配过来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时年开口打断了左轻侯的话。 他闻言表情稍微轻松了几分,“那我先提前谢过世侄女了。” 时年借着楚留香在安慰左轻侯的时候走到了左明珠的身边,她原本以为是原随云对左明珠下了毒手,为了让左庄主有所分心,他便有了余力去做其他事情。 左明珠确实是中毒了不假,她此时虽然看起来还有几分清醒的意识,却连抬起眼帘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时年从万春流那里学到的理论说到应用上,即便比之方才最先告辞离开的大夫都要大有不如,但结合她这已臻化境的内功,观人气血脉络并不难,左明珠的病症诚然是真的。 可她突然发觉有一点不太对劲。 方才下人来禀报大小姐的情况的时候,都说她是突然晕厥,左轻侯来得快,直接让此地的下人都站在了庭院之中,生怕其中便有造成大小姐这个状况的罪魁祸首,时年在屋外眼看着左轻侯来回着急,保持着女儿是病发之时的样子等到张简斋到来。 那么这样的一个过程里,会让她躺着不太舒服的发钗和耳饰是谁给她摘下来的。 倘若是她本就觉得不舒服打算休息,那么连着手镯项链也该取下来才对。 不过在此时救治左明珠无疑是第一要务的时候,时年并不会将这个情况说出来。 左明珠这“明珠”二字的掌上明珠之意,当真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 左轻侯一声调令,这全城上下的药材便进入了待命的状态,他这儿的乐曲也不演奏了,风雅的食客也不吟诗作赋了,统统被他派去做了运送药材的活。 第一批送进掷杯山庄的药材很快在张简斋的手下变成了药物,但他来到了左明珠的房中比对后,又摇头叹气地走了出去,于是这一批药材中派不上用场的被运送了回去,而已经变成药渣的,也同样由专人处理从山庄的后门被送出去处理。 时年看着这院中从早到晚忙碌的状态,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师兄,你说左小姐的中毒,下毒的人动机是什么?” 这明显药性罕见的毒药,放在谁身上都比放在左明珠身上要好得多,而这都过了三天了,也没人对左轻侯提出什么要求,可见无论是要左明珠的命,还是借左明珠来威胁左二爷,都不是对方的目的。 也正在此时,两名山庄中的打手扛着个与其他装有草药的箱子别无二致的箱子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药箱中传出的草药气味时年分辨得出来,与前一个箱子是一样的,但气味的浓郁程度明显要稍微低一些。 紧跟着过去的后一个箱子就更奇怪了,这依然是一只同样品类药物的箱子,只是这气味就更淡了。 楚留香指了指这两人的脚下,他的鼻炎到了秋季又发作得厉害,总归是没法像她一样分辨出气味深浅的,但他的眼睛告诉他这批货有问题,那两个搬运货物的人论起体格要比前面两个还要壮硕一些,却比那两人表现出的样子还要费力得多。 “晚上去看看这批货的秘密。”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留意到一般离开了山庄,进松江府城中寻了个茶楼喝了一下午的茶,也看了一下午街道上有人在趁着掷杯山庄替大小姐的病症搜集药材,将自己的存货拿出来兜售。 时年在采办的人中见到了几个华真真描述给她听过外貌特征的山西商人,但他们开口便是一口掩盖掉了自己来历的官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如同两道幽魂一般落在了左明珠的屋顶上。 倘若今日的货有问题,而又有人今晚要有行动,屋顶上绝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所以两人从半阖的窗扇中翻了进去。 看守在此地的侍卫和侍女只觉得一阵清风吹过,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常。 然而此时楚留香已经躲进了床底而时年躲在了衣橱之中,借着衣柜极小的缝隙,正好能看清外面的情况。 那两个侍卫和侍女没察觉出有人前来,也同样毫无防备地被另一个人在小半个时辰后打晕在了当场。 他推门进来,露出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在他后面,还紧跟着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第126章 126(二更) 走进这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原随云。 这夜色烛火中,他那张依然含着三分笑意的脸,无端显得有几分诡谲的气质。 但紧跟着他进来的薛斌满心满眼都是躺在床上的左明珠,显然并不会注意到原随云的表情。 薛斌看到心上人苍白的脸,立时便要扑上去,却被原随云以流云飞袖拦住了。 “注意分寸。”他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开口道,自己看似是挡在了薛斌的前面,让他注意距离,实则是另一只手借着袖笼的遮掩在左明珠的腕间轻轻一扫。 薛斌没这个本事注意到,时年却能察觉到,左明珠的气息当即微弱了下去。 如果说原本她虽是中毒状态,尚且还留存了三分意识,那么现在她便是彻底陷入了混沌蒙昧的状态,起码薛斌绝无可能在这次潜入中与她说上话。 时年突然觉得,若不是薛斌如今算得上是个卧底,他真是要被原随云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因为原随云开口说的是,“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完成任务被那个人选中的,但我希望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左小姐,你都得出人头地。” 他只这一句话,时年便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他竟然是将自己完全从掌控者的位置上撤了下来。 也对,他怎么会告诉薛斌自己正是那隐藏在暗中的蝙蝠公子,只会告诉他,两人是同样被蝙蝠岛主人选中的执行者。 “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傻。”薛斌哆嗦了两下嘴唇叹息道。 “左小姐若非困于掷杯山庄与薛家庄之间的恩怨,以及与你之间的感情,又如何会选择用服毒这样激烈的方式来为你们争取时间,左二爷虽然宠爱这个女儿,却并非就要她终身不嫁,她今年已经年满十八,就算左二爷择婿之事没有摆在明面上,也势必已经有了想法。” “他看中的乘龙快婿是谁?原公子既然这么说,便应该是已经听到了风声。”薛斌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发问。 时年毫不怀疑会做出如此反应的薛斌,会不会一有机会便将左二爷看中的人杀了。 “这掷杯山庄中做客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楚留香。”提到楚留香,薛斌就不由地想到了他那个师妹。 他在潜入薛衣人的剑室之前,远远地看到过一眼父亲和那个青衣姑娘之间的决斗,这样可怕的剑气和刀气实在让他心有余悸,“你不可能,无争山庄虽然在江湖上有盛名,却到底远在太原,不会是左二爷的选择。” “楚留香也不可能,左二爷虽然视楚留香为至交好友,却不会乐意女儿嫁给一个与他性情有些相似的人,更不用说楚留香不仅称得上是居无定所,红粉知己也堪称遍布天下,明珠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会受欺负的。” 薛斌看向左明珠的眼神温柔缱绻。 时年都没想到这个在薛家庄中表现得没什么胆魄的家伙,居然还有点脑子在这个时候保持思考。 “不错,不是我也不是楚留香,你想想掷杯山庄的位置,往西北并不算远的地方是哪里?” “你是说拥翠山庄?”薛斌微微皱起了眉头。“李玉函未曾娶妻,确实是左二爷会考虑的人选。” 要知道李观鱼当年曾经被薛衣人击败,算起来这两人也可以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仇敌了。 倘若李观鱼还是走火入魔的状态,这个仇敌也不过是上一辈的事情,甚至随时可能随着李观鱼的病故而烟消云散。 偏偏李观鱼不仅没死,还突然间从中风的状态好转过来了。 遭逢生死大劫,薛斌的剑道天赋不算太出众都知道,李观鱼的剑意想必会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而江湖上一直都有传闻,在李观鱼病重中风期间,李玉函一直都是个服侍在父亲身边端茶喂饭的大孝子。 左轻侯总是夸赞明珠孝顺,可见他对李玉函的印象分或许不会低才对。 “那我要怎么办?”薛斌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他和李玉函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上都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奈何在立场上李玉函何止比他有利数倍。 “你必须证明,你比他要强。”原随云一字一句地笃定开口,“否则你又如何对得起左小姐为你身陷死地,又如何敢承诺一定会将她娶回家?更要如何证明给你父亲看,你会是他的骄傲。” 薛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得多拿出点本事来,即便本事不够,他还有这条命可以拼。 时年的嘴角微动,她觉得她还是有点小看原随云了。 乍看起来他说服的都是江南这一带的少庄主,因为身处在长辈的光环之下,最容易被他说动,却也同时个个都是废物—— 比如掩饰自己异常失败的李玉函,买通薛笑人的刺客组织刺杀神龙帮帮主的施传宗,再比如说连偷个剑都不能再果断一点的薛斌。 可当他拿捏住这些人的软肋,辅佐给他们铺开一个美好前景的展望的时候,他们就算是个废柴,也会是不要命的废柴。 更可怕的是,他还无形之中给这些其实都是他同阵营的人之间构建了一道仇恨的导火索,谁知道会不会就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成为他们彼此攻讦的由头。 薛斌脸上五彩斑斓的神色一番变动后最后沉静了下来,他开口问道,“原少庄主,介意我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以无争山庄的地位,要来说和薛家庄和掷杯山庄并非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不知道劳动原公子出手需要什么价码。我还需要另一道保证。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没有主动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东西,所以我怕这一次输了,赔掉的不是我的未来前途,而是明珠的性命,后者是我绝对承担不起的代价。” 薛斌这话说的很认真。 但他们这两个世仇家族子女的相爱,选择的解决方式都完全没考虑自己老父亲的心情,时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可。 原随云摇头叹气道,“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与你是一路人的情况下,我能够做到你所说的事情呢。” 这位目盲的公子眼皮低垂,眉眼间像是天然便带着几分忧郁,薛斌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许他在无争山庄并不像自己看到的那么风光,连忙出言致歉:“抱歉原公子,是我提了本不应该提的事情,你……” “无妨。”原随云忽然轻轻扬起了嘴角,“薛大少爷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了,我接到的任务不必告诉你,你接到的任务也不必告诉我,你只需要知道你在为了什么做事就行了。” 趁着薛斌此时的注意力从左明珠身上转移开,原随云轻描淡写的甩袖间让左小姐重新恢复了他们进来时候的状态,便全然没被薛斌留意到。 左明珠在模糊的意识中能听到的正是薛斌的那句承诺。 “你放心,我为了明珠可以命都不要,我会将这件事办成的。” 所以薛斌也看见,一滴眼泪从昏迷中的左明珠的眼角滚落了下来,像是对他的回应。 他心中顿时燃起了冲天的豪情,转头便离开了房间,原随云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这人真是可惜没把心眼用在正道上,如今李玉函、左明珠和薛斌都成了他的棋子,你要怎么揭穿他,在薛斌的认知里,原随云可是与他一样都是蝙蝠公子选中的人,因为完成了第一项任务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而已。】 “所以直接杀人是不得已情况下的最下一等的选择。”时年回答镜子,“跟上去看看他们两个都要去做些什么。” 时年和楚留香藏进衣柜和床底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如今离开自然也没有丝毫的响动。 “我去追原随云,师兄你跟着薛斌。”她用几乎凝成一线的声音说道,便脚步不停地跟上了原随云。 在掷杯山庄之中小住的这段时间足够原随云将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摸索得清清楚楚。 别人尚且还在觉得他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在山庄中行动多有不便,时年紧跟在他后头,要不是她的轻功此时甚至在楚师兄之上,当真能叫独步天下,她都几乎要被原随云熟稔的绕路给带迷糊了。 这白衣公子在回廊之间极快地掠过,像是一只夜色中飞过的白鸟。 若不是回廊两侧的风灯被他这一道素白色的风给吹得稍微有些晃动,只怕都会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经过。 在回廊尽头的花池前他突然减慢了速度,凌空翻过了栏杆,在花池边缘轻轻一触,折身踏上了回廊的顶面。 他下一步的举动随着时年听到的斜上方的一声窗户轻摇的吱呀响声而被泄露了出来。 这回廊上方的二层和三层正是左轻侯的书斋。 他跳入了书斋之中。 书斋背靠的正是掷杯山庄中最大的一个园子,此时风中掺杂着几分花香和水汽,这本是个纵然在夜色之中也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地方,时年却暂时没什么心情欣赏。 她有如一道青烟一般甚至像是未曾找到一个助力的落脚点,就已经跃了上去。 而后从那唯一一扇开启的窗户中无声无息地翻了进去。 原随云已经可以说是极度小心了,他对自己的听觉更是有种绝对的自信。 可当时年此前在昆仑山上突破的时候,她已经将近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这一段行云流水的起落甚至连气流的变动都不曾惊起。 更何况她的对手还是个瞎子,所以她可以明目张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丝毫也不用担心假若对方突然回过头来,就会看到她。 原随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手上戴上了一双手套,与白日里见到的张简斋老先生药箱里的那种有些相似,足以让他在完成自己既定的目标不留痕迹的同时,又保持足够的灵活。 而他从左轻侯的书架上小心地取下了一本书。 一本书册被他从袖笼中摸出来夹在了里面。 这塞进去的书册要远比他取下来的那本小得多,也因此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异常。 做完这一切,借着微弱的即光线,时年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在此地无人的情况下他不加掩饰的疯狂阴鸷,甚至可以说是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看来颇为悠闲地拂了拂衣上的灰尘,从那扇窗户中翻了出去。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将窗户合上,只留给时年一片透过纱窗上的糊纸变得模糊而冷寂的月光,和这一屋子的藏书。 时年顾不上耽搁,她将方才原随云取下来的书重新拿了下来,将被他放入其中的书册取了出来。 在这样的一片昏暗中,时年看到那书册上写着的,正是清风十三式这几个字。 “我本以为清风十三式没有这么容易找回来,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让阿年你……” 楚留香还没回来,时年就先去找了华真真,让她辨别一下这本清风十三式的真伪。 而华真真给出的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就华山遗失的那本秘籍,甚至就连历任掌门在上面留下的批注,和她上个月在研习的时候做出的细微标记,都没有分毫的错漏。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这本清风十三式会被原随云放到左二爷的书房中,或许正是为了栽赃嫁祸,秘籍这种东西,丢失之后找回来就必须留意到底还有没有别的手抄本,更要当心原随云这个天纵其才,或许也能过目不忘的人,有没有在他的脑子里也记录了一份。”时年还是得提醒她这一点。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华真真看时年给她的手势,先把秘籍收了起来。 “如果原随云有栽赃嫁祸给左二爷的心思,那么他就不应该只放清风十三式这么简单,一本秘籍并不需要他安插这么多人在将药材送入掷杯山庄的队伍中,李玉函和薛斌是他的打手,左明珠是他用来钓着薛斌的鱼饵,那左二爷又是什么作用?” “起码我们得先摸清楚左二爷的身上被扣了几个栽赃的罪名。” 时年觉得这年头好客也得分清楚招待的对象,比如说原随云这种披着个脱尘的面皮,实际上别有用心的人,实在是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好客迎客都冲着他去,跟自己去送上脑袋也没什么区别。 也正在这时,跟踪薛斌的楚留香回来了。 他的神情怎么看都有些凝重。 他落座之后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看时年看向他,他却又摆出了个卖关子的状态。 “楚师兄若是有什么发现就尽管说吧,你若是不想我把今天对原随云的怒气发在你身上……” 楚留香轻咳了声开口道,“薛斌要做的事情可能不简单。” “或者说,原随云让他做的事情不简单。” “当日左二爷请来为左小姐看病的名医,在江南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几的,这样的一群人在离开了掷杯山庄后居然没有各自回去,反而是都聚拢在了一起。从掷杯山庄中运送出来的药材便是送去了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薛斌从这里离开后去的地方。” “这些送出来的药材的作用是配制出与左小姐的症状相似的毒药,来分析这种奇毒的药性。而除了张简斋和负责运送的人,这些药到底是被留下来用了还是被送还回去了谁也不知道……” 时年不由面色一凛。 这些药如今看来是被扣押下来了,而征调的人,正是左轻侯。 原随云好一番谋算,只给他一个江南发挥真是屈才了。 第127章 127(一更) 若不是薛斌盗取薛衣人的宝剑被发现,如今是以他们这边的人的身份在原随云这边行动,时年都要怀疑,他倘若真是一个人带着剑横冲直撞地来了,会不会被骗得连底裤都不剩。 但仔细想来,要不是她和薛衣人的比斗分散了这位天下第一剑客的注意,以薛斌的本事能不能盗取出这两把剑还说不准,恐怕还会被薛衣人严加看管起来,也未必就会被原随云逮住利用。 这样说起来这因果关系又有些微妙了。 可不管怎么说,左轻侯当真是今日所见原随云的一番行动中一等一的冤大头。 左明珠的病情让左二爷遭受的精神打击便已经不小了,他从松江府内征调的草药如今看来要被原随云用来制作一批不知道用在何处的剧毒,而他的书房要变成原随云藏匿武功秘籍的地方…… 只能说,掷杯山庄好巧不巧地选在了一个最适合原随云发展的地方。 原随云怕是从此前海上销金窟的捣毁中吸取了教训后,学会了如何让自己更好地伪装起来。 一旦事情有变,所有的一切矛头都指向的是左轻侯而不是原随云他本人。 时年在又过了几天遇到左二爷的时候,看到这位老父亲的脸上更多添了几分疲惫和老态,也不由地越发打定了主意,必须尽快解决原随云。 而对这样已经莫名其妙失败过一次的人来说,要想让他再次真正意义上自己出手,或许要给够他甜头。 时年思考着如何让原随云认定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将所有的一切都展露出来,不知觉间已经从掷杯山庄走出了三里地,走到了秀野桥上。 几日前因为左二爷来此,此地要比寻常时候热闹得多,今日本应该只有些正常捕鱼为生的人在此地捕捞,却与当日的情形有些相似。 因为这里今天也来了一位贵人。 时年站在桥上朝着远处望去,那边的江河之中飘着一叶小舟,站在船尾朝着河中张望的,不是张三又是谁,而在船头,一道本没有让时年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红衣身影,在这秋色晴光中显得格外的瞩目。 “我说小姑奶奶,你突然跑过来说想吃鲈鱼脍也就算了,我都跟你说了左二爷近来因为左大小姐病重的消息,没这个心情招待你这个万福万寿园的贵客……” “我明明说的是,我要为了奶奶的寿宴学鲈鱼脍怎么做,你这人的耳朵到底是怎么长的……”金灵芝叉着腰对着张三翻了个白眼。 像她这么一只直来直往的火凤凰,就算是翻白眼也怪可爱的,尤其是她今日头上又顶着一大串上好的珍珠,编织成了一顶分外漂亮的发冠。 “好吧好吧,你是要学鲈鱼脍怎么做,所以你现在需要捕捞几条上来,那你雇佣我不就是让我来捞的吗,你还非要自己做干什么?” “你懂不懂,这就叫乐趣,每一个步骤都必须万无一失,有自己在掌控,我才能放心。”金灵芝抬了抬下巴,倨傲的小脸上露出了个笑容。 每一个步骤…… 金灵芝这话听上去不过是她的大小姐脾气犯了,时年却握着秀野桥的阑干不由陷入了沉思。 对原随云来说的步骤是什么—— 他最后还是选择在松江府落脚,是否意味着他给自己选择的新的发展地盘依然在海上,毕竟在陆上总有各种被发现的理由。 左二爷的存在是为了让他从各地搜罗来的武功秘籍有一个过明路的办法,薛斌给他提供的是一批暂时不知道用途的毒药,身处苏州的李玉函能为原随云带来哪一个步骤上的关键物品暂时还不能确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海上。 要对海上有利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施传宗和刺客组织本应该替他做到的解决掉神龙帮,另一个便是江南地方巡游海上的凤尾帮。 云从龙曾经说过,武维扬近来在海上,以他的本事,在海上要想找到他的踪迹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可或许,他们可以演一场给原随云看的戏。 时年在桥上思考的时候,金灵芝也看到了她。 她抬手朝着她招了招,一踩船头就朝着时年飞掠了过来,不过她并没落在桥上,而是踩在了桥边,扶着阑干旋身坐了下来,“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这话可一点都不像你金灵芝金大小姐说出来的。”时年笑道,“怎么,三个月不见,你居然学会了察言观色不成?” “瞧你这话说的,本小姐看起来很像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他人烦恼的样子吗?” 金灵芝看着张三还是没等到她动手,就先自己把那四腮鲈鱼给捕捞了上来,不由鼓了下腮帮子,像是有几分不快,却被时年在她的肩头拍了拍,暂时忘记了自己要找那家伙算账。 “你先别忙着跟那家伙斗气,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中原一点红被她派去盯着李玉函,华真真乔装成丁枫的样子等着原随云入套,薛斌虽然算是半个自己人,时年却实在怕他因为左明珠的事情又冲昏了头脑,干脆让阴颜找了个借口离开掷杯山庄去盯着他,以她的轻功要被发现也不容易。 “我需要他出海一趟。”时年盘算着说道,“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将向天飞收为己用,不过这种事情也就想想罢了,向天飞这样的独行盗不缺钱更下手有分寸,在茫茫大海上要被人逮住谈何容易,他确实好用,也很难为人所用。” “那你不如等此间事了,去万福万寿园一趟,找我小姑父问问。”金灵芝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也是知道的,像是向天飞这样的独行盗,没点官府背景的联络,迟早被人蹲守。所以要让这个贼为你所用,便得找跟他打配合的那个官,当然你得注意一点方法。也或许……” 金灵芝眉头一扬,“也或许等你解决这蝙蝠岛之事后,你便已经名扬江南,名扬天下了。到时候甚至不需要你多说什么,如向天飞这样的人,自然会为你所用。” “你好像很肯定我能在金老太太的寿宴之前,解决这件事。” 时年数了数日子,距离现在也不过只有一个月而已。 “你难道做不到吗?”金灵芝璨然一笑,没等时年回答已经朝着张三的那艘渔船掠去,“我让张三那家伙来找你。” 张三刚取代金灵芝站在时年身边,便看到那如骄阳炽火的大小姐,将张捕捞。 他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别管灵芝的事情了,我需要你出海去找凤尾帮的总瓢把子,替我捎带一条口信。”时年轻声开口,这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这声音虽轻,其中坚决的意味却没有分毫的折损。 “老板您可真看得起我。”张三一时之间都分不清,到底是金灵芝这家伙更麻烦,还是他这位老板更麻烦。 “你难道做不到吗?”时年用金灵芝问她的这句话也用来问了张三。 他闻言一愣,他这位老板好像真把他当成了水上全能,可他还真觉得这一份信任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辜负的道理。 同样是在水上混的,武维扬的别名叫什么神箭射日,云从龙虽然没什么长江大侠之类的称号,却也谁见了都得叫一声云总舵主或者总瓢把子,说来他张也能改个名字。 跟着这位老板说不定真能做到。 他脸上还是一派嬉皮笑脸的样子,却答应得很果断,“那老板您就瞧好了吧。” 等金灵芝捞够了鱼上岸的时候,张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要出海找人,一条渔船可不行,还是得去船厂换一条。 “掷杯山庄我就不去了。”金灵芝将那一串鲈鱼用草绳串联起来提在了手上,与她这平日里的大小姐做派可以称得上是大相径庭了,但时年想到如她所说这是为了金老太太的寿宴,对比一番左明珠和薛斌这种不省心的,便又显得她格外可爱。 “我这人没什么跟人说安慰话的天分,也不爱闻药味,到时候去了掷杯山庄见到左二爷不知道说什么也太尴尬了,还不如去松江府城里找个勉强能把鲈鱼脍烧出水平的师傅教一教。” 时年被她这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到底是认真还是得过且过的语气给逗乐了。 她看着金灵芝翻身上马,消失在了远处,本打算回山庄去,就算现在还抓不到原随云的把柄,也得拿那海上航线的事情恶心恶心他,忽然听到桥另一头的人群中传来了几声惊呼。 她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正看见一辆制式古怪的马车从桥那头过来。 马车行路间,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罕见香料的气息,将这秀野桥遍布的野趣之味给冲淡了,方才周围人群发出的惊呼正是因为这马车上的宝石帘幕随着过桥的起伏来回摇晃,珠玉碰撞作响。 正在这人间富贵之声中,一只纤纤玉手搭上了珠帘,轻轻地撩开了一角缝隙。 即便马车中的人并未露面,只有香风忽至,可只这一只手便已经是千种风情了,就算并没得见这张车中的玉容也能料到在这车中的,定然是一位绝代姝丽。 这种举手投足之间便魅力无边的,除了石观音又能是谁? 论起来她跟石观音倒是也有半年多不见了,她这边是功夫进展神速,石观音却是跟着龟兹国王还在流亡中。 即便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却也知道她到现在还没挖掘出极乐之星的奥秘,跟在那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龟兹国王身边,定然不是什么让她觉得痛快的体验。 没了曲无容扮演她,更没了长孙红和柳无眉的服侍,甚至就连无花和南宫灵都死在了丐帮君山大会这个本应该是让南宫灵继承丐帮帮主位置名扬天下的地方,石观音恐怕别提有多憋屈了。 让她觉得憋屈时年也就舒服了。 毕竟半年前石观音给她的那一掌和地牢囚禁的那几天,真可以说是她人生中少有的体验了。 就连镜子都有点蠢蠢欲动,想给这个把他丢在杂物间里积灰的女人一点好看的。 这宝马香车从这样一个地方行驶过去,本该是此地中人值得称道几日的事情。 然而当车刚抵达秀野桥的另一头,渐渐远离开人群的时候,对面的捕鱼人突然看见,那本已经退到了桥边树荫之下的青衣少女突然飞身而起,朝着那马车便是一掌。 嫁衣神功如今的状态,若不爆发出招,便纯然是神光内敛内劲自蕴的架势。 石观音既然没发现她的所在,也就意味着—— 能打! 时年毫无犹豫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为何她会突然抵达江南,不像是此前在大漠的时候听到水母阴姬的名字便好像不敢踏足中原半步的样子,但不管她是想着扩张地盘还是受到了什么人的邀请,她敢来就最好做好走不了的准备。 原随云那是碍于无争山庄的特殊,不拿到证据动不了,石观音难道有什么好名声作为保护吗? 呼啸而来的掌风尚未抵达那马车,车厢便已经在这惊人掌力对气机的封锁挤压之中,骤然化作了齑粉。 驾车之人听到动静本能地从车上翻了下去,正好躲过了掌风的尾巴,而这马车中的人不会躲不过这一掌,身着宫装梳着繁复发髻的绝代美人凌空而起,从这一片马车破碎的狼藉之中挣脱了出来,纤手一翻,便与时年这急追而来的掌风相对。 双掌直对之时,石观音也看清了对手的样子。 是她! 她险些绷不住方才马车中巡游朝外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在脸上浮现出的优越感。 若不是她,自己何必要亲自到江南来一趟,即便这也算是与无争山庄拉好关系的一次行动,为她拿到龟兹国的秘宝之后扩张入中原提前做个铺垫。 更若不是她,自己为何身边会没有可用之人,还总在沙漠中听闻石观音的弟子和一个男人跑了的传闻。 再若不是她,自己的两个虽然不太在意,却也已经快能坐到高位,让自己有了搅乱中原武林契机的儿子,为何会身败名裂还死在君山! 石观音恨得牙痒痒。 在她那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怒打破了上面的优雅从容。 即便在她掌势分开,旋身而落在马车车板上的时候,她拂了拂裙摆,又极力做出了一副风华不减的模样,当她抬头看来之时,她发间的步摇发出极其克制的摇动,只在尾端的流苏间发作了一声极轻的碰撞。 可时年看得出来,她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远处的渔民虽然左右看看,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明月朝阳之争,已经是天下难遇的绝色对峙,却也知道,只方才那一对掌,周围树木摧折水波惊动,就连那看起来有功夫底子的车夫,都被扫到的气劲打成了重伤,这热闹可不是他们有资格围观的。 看绝代佳人哪里有保命重要。 秀野桥上顷刻之间人潮散去,很快便只剩下了她们两个和连滚带爬逃到了一边生怕被波及的车夫。 “是你。”石观音的眼神中渐渐浸染了杀气。 既然她本来的目的便是来此杀了这家伙,出了她的这口恶气,那么提前到现在好像也并没有关系。 半年不见,眼前少女这眉目间意气风发的样子,让那张当时她便毁之而后快的脸,变得更加让她都不得不觉得这是世间过分美好的东西。 若非她藏着气息,只在眼中流转着一缕绝顶高手的神光,而让自己只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行走在街头,引起那轰动的便应该是她才对。 而此刻当她外露战意的时候,在那张灵秀神清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种让人绝无法忽略的威势,即便她身着的青衣只是最简单的款式,而在她对面的宫装美人却是一身绫罗,珠玉满头,这二人之间先被人注意到的却一定是前者,以及—— 她手中不知道何时多出的一把青色的飞刀。 “是我,半年不见,娘娘看起来老态了不少。” 这话是个瞎话,却也不完全是。 石观音的天武神经修炼有成,也便驻颜有术,更是从星宿海极乐宫中夺取了一枚玉蟠桃,如何可能在这半年中便老了,这几日虽然是赶路行来,她却从没让自己过得不舒服过。 但时年此刻站在一个远比之前要高出太多的武学境界上看她,却觉得当时她还觉得内府真气运转自如,让她感到十足的威慑力的石观音,恐怕天赋全点在了招式上。 在她方才出掌之时,那含怒而来的一掌里便分明未到天人共济的地步。 而在她身上潜藏的不知道是因为何故形成的缺漏,让她周身萦绕的气息里多出了一丝浑浊。 这一缕气息的破漏在高手过招中已经足够致命了。 时年突然就觉得她好像是个送上门来让她练手的工具,还是个招式专精的工具。 可石观音怎么能接受别人说她老了! 即便她当年远渡重洋求学东瀛武功,生下两个儿子到今日已有二十余年,然而她身处大漠之中奴役着那些人,日日听到的都是恭维她这举世无双的美貌的言辞,尚觉得自己还是二八年华。 她更不能容忍的是说出这话的还是个诚然比她配得上容色无双四个字的姑娘。 “你找死!”石观音黛眉紧锁,眸光如电,宫装水袖如轻云出岫而来,仿佛一位绝代舞姬划开了一曲霓裳的开场。 时年当时应对这一招的是那一掌霸绝人间。 如今又何妨再来一次! 第128章 128(二更) 这一掌看起来无甚出奇,甚至还不如当时在大漠中所见的来势汹汹。 但她这一掌推出,气浪无形却有云雷惊动之声。 石观音直到此刻才发觉,她何止是原随云派出的人所说,是与半年前相比功力大有长进,在侥幸的情况下赢了薛衣人。 能将内功的收放自如做到如此地步,一掌拍出才见嫁衣神功催动之下的霸绝人间到底是何种横绝姿态,她已然绝不可能在她之下。 可石观音又怎么会承认自己有可能输。 她这么多年来的武道穷极探索,怎么会输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手里! 飞袖变幻出的千百种姿态,在这一瞬间形成了层层绽放的叠浪。 袖中香气浮动,宫装的金色勒边形成了一道赤金的重影,让人几乎无法分清她此时出招的到底是掌法还是指法,更好像这幻影之中的玉手琼花,让人捉摸不定所在的位置。 然而她的对手好像并不在意她玩出的什么花招。 灼烈的气浪随着掌风袭来,又让她想起了当时的那一道将她的袖子几乎烧毁的霸道掌力,但这一次完全收拢着全部的进攻力道的一掌,只为了困锁住她的手而来。 要么选择被这一掌抢攻而入,要么选择正面应战。 石观音当即做出了选择。 她如何也想不到,时年的这一掌便迫使她收起了那男人见不得的花哨伎俩,只能强硬地抗衡这汹涌烈火的霸绝人间掌力。 而她尚未来得及平复这一招滞后的应对间心跳的过速,又已看到一刀流光袭来,正来自那把她方才就已经出鞘置于指尖的飞刀。 刀光轻盈,像是透着这一番出手里的漫不经心。 她的掌力在此刻略微占据的上风,其实本可以做出乘胜追击的架势,可她非但没有,还佯装收招,让这一刀转为了正面攻坚。 石观音不喜欢用武器,在这短刀挥来之时,她的另一手袖笼一抬,试图遏制住这刀锋。 却看见对方这分明是发展自武当的流云飞袖之中,袖里藏刀急掠而出。 她这水袖飞扬如盛装一舞的迷惑效果尚未发作,分明就是因为对方也对这类的功夫格外了解。 糟了,中计了! 石观音陡然意识到,原随云的拿手好戏正是这流云飞袖,对方的使者表现出了在邀请她前来时候的谦恭,和对他主人野心与本事的阐述,算是对邀请她出山的诚意。 可原随云要想谋划地盘,以石观音的想法,当然是就近原则选择西北最好,为何非要在江南,更是把她也引来江南。 恐怕正是为了让这个功夫大进的小丫头来杀她! 时年哪里知道石观音在这片刻间居然还产生了如此多奇怪的想法揣测,甚至因为或许请她来的人正是为了将她送入陷阱之中而有了情绪上的波动。 她只知道,在石观音试图用自己奇诡的招式限制住飞刀的时候,却被她扬起的另外几把飞刀迫入了另一种窘境。 这身着宫装的绝色女子偏头沉腰,凌空后撤让自己从四把刀锋之间穿出,她的身法丝毫也不慢,只是时年近距离爆发的气劲还是将她的首饰碾碎在了当场,只剩下一头乌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当她飞身落在秀野桥上之时,被周身真气引动的江水中,水浪破水而出,随着她长袖扰动,几乎形成了一片水波屏障。 但石观音并非要借助这东西的掩护退去。 她绝无可能就这样承认自己掉进了圈套,必须迫于时年的武功逃走。 在这水浪被推动迸溅袭来之时,日光映照出星点金光让人几乎无法看清背后是什么人的水花之后,两道水箭在石观音的掌中凝结成型,全无一点征兆地夹在当日她还功力未成的时候便杀了她才好,那便看不见这张让人生厌的脸,也不会有如今这个家伙,一招招地稳占了上风! 她到底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才会变成今日这样子的! 石观音毕竟无法想象,会有那种将人送到其他世界去游历,给出一年的修炼时间,更能学到其他世界武学的镜子。 而现在这面镜子若不是怕自己出声会打断时年的攻势,早有摇旗呐喊助威的意思了。 原本乘坐宝马香车而来,称得上是人间贵极的宫装美人,如今头上的首饰已然不见,脖颈接近咽喉的位置多了一道血痕,就连宫装的外披也已经被指力掌力和刀气划出了一道道痕迹,伤势最严重的无疑是她的手。 那本是一只,轻轻挑开珠帘便能够让人遐想手的主人会是何等模样的手。 却已经在此时被刀气和利刃贯穿浸染了鲜血,外翻的皮肉伤口更是显得尤其骇人。 石观音突然不能确定对方在动手前说的自己已经有了老态到底是真是假了,否则她为何会感觉对方分明还是那样的一张脸,却随着刀光混杂着掌力,越发让她感觉到一种如见山岳的压力。 这如何应该是她石观音会升起的情绪。 她脚下是松江流过的秀野桥,却好像再退一步不是下桥,而是万丈深渊。 在那张美丽的脸上依然有一种风雨摧折后也显得高高在上的情绪,可在她的眼中,也逐渐涌现出了疯狂。 她这一掌一改方才衣袖翩跹的柔美,而是在出掌之时有了金戈之气。 天武神经本就是这世间最为奇怪的几种功法之一,石观音的招式若论精妙,时年到底还不如她这数十年的积累,虽有五绝神功凝聚了那个世界的一代人雄欧阳亭以及那五位武林绝顶高手的心血,若要尽数贯通却还得再有一年半载的功夫。 可在这短短一息便交手了十数招的激烈抗衡之中,时年从石观音的表现中看到的并不是她放下了束缚后对着对手展露出自己狠绝的獠牙,而是她在焦虑。 初秋的天气本就说变就变。 天色急转之中,日光已然不见了踪影,而在她们头顶上的是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密布乌云,下一刻,带着秋色寒意的雨便落了下来。 震荡的真气激起的水浪与天上的急雨混杂在一起,在这极快的交锋中,让人根本无暇去关心,到底哪些是从江河之中激荡而起的,哪些是从天上降落的。 能感觉到的不过是冰冷的水花将衣袖给打湿了个彻底,在抬手出掌招架之间被一股拖拽的力道限制。 在雨幕的遮掩下,更是让人几乎看不清对手的脸,只能凭借着本能行动。 时年这一掌飞云击碎了帘幕,迫使对方为了躲避这来势汹汹的一掌不得不从桥上跳了下去,但石观音是何等本事的人,又如何会跌入水中。 她长袖漫卷之间,被牵引而来的渔船顿时碎裂成了一片片木板落在水上,她便轻飘飘地站在其中的一片上。 秋雨在她的脸上淌过,将那张时年曾经在灯下见过堪称如梦似幻的脸渡上了一层苍白,而在她抬眸迎击时,眼中绽放着一片血光。 这确实是个武道天赋丝毫也不在邀月之下的人,可她走向的极端或许要比邀月还要极致得多。 在石观音的视线中,那青衣少女从桥上追来,踏着空中游丝依然带着种赏花玩乐的气定神闲,或许她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悠哉,可她再不乱阵脚,自己便已经要被她追到绝路上了。 在失去理智的边缘,石观音看到的是对方出手限制着她不得不继续应战,而没有逃走的机会之时,袖中的蛛丝随着飞针和飞刀而动,一道道淬着剧毒的幽蓝丝线在河上蔓延,在两岸之间架起了一张罗网。 波浪之中让人极难找准平衡的木板便已经称不上是她需要再花费心神来寻找落脚点的地方,因为她可以站在丝线之上。 这一道道游丝又有扎入对岸树上的,扎在岸边高处围墙上的,从一张只是让这青衣少女在水面上依然能如履平地的平面之网,渐渐变成了一座将石观音关在里面的牢笼。 她的招式再精妙又如何,对方丝毫没有外泄的真气让她甚至越战越得心应手,更是在破招拆招中打出了经验。 石观音心中寒意顿起。 这是一力破万法的道理。 风浪与雨幕之中,她甚至分不清对方更加处在压制状态里,下一刻要出手的到底是刀还是掌,更分不清自己手上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那种疼痛到底有没有同步带来应对的迟缓。 她好像看到面前的雨幕被突然分开了,而有一道青影在方寸之间才爆发出的气浪,在此时以无可转寰的力道将她击了出去。 那被击飞出去的方向,正是牢笼的中心。 在那里更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又或者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水上正漂浮着一块最大的木板。 石观音的身体跌落了下去,沉入了江中瞬息又浮了上来。 她睁开眼睛便看见收拢的囚牢之外,这青衣少女像是一片浮云一般轻轻落定在一根游丝之上,负手而立地看着她这个处在囚牢之中的对手。 简直就像是当日的情形来了个对调一般。 石观音一口气好悬没喘不上来。 隔着又突然减弱的秋雨,她看见时年看向她的眼神,那竟然不是胜券在握,而是清冷从容,更透着几分怜悯,那本该是她这个自诩尊贵而美貌无双的人,应该对别人投去的眼神。 其实时年只是在看着她而已。 看着她伏在木板上,满身都是淋了雨的狼狈样,更是在这一掌的掌力之下,咳出了一口血沫。 “石娘娘,你不如看看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时年突然开口说道。 这一句话足以穿透雨幕,穿过阵雨敲击屋檐与江面的声音,传到石观音的耳中,而她也并不需要找到一面镜子才能够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将身体再支撑起来一些,这个大漠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就能透过还在激荡着涟漪的水波看到自己稍有模糊的倒影。 这倒影里照出的再不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而是一个落汤鸡一般的,脸上又多了两道血痕的怪物。 江水摇晃让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变了形,也让她觉得自己每日养护更大为自豪的一头如云墨发,也变成了雨水江水浸透的累赘,压得她的脖子不能动弹。 她其实并看不清江水中自己的脸,但当她看到时年那张此刻闲庭信步从游丝上朝着她走近而越发清晰的脸时,她觉得江水中那张脸上,竟然无端生出了一道道仿佛藤蔓的纹路,将水中的倒影捆缚得结结实实,更是将她本人也捆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时年方才在真正动手前从石观音身上感觉到的功法浊气,此时已经在蔓延之中变成了一片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 “你的内功出问题了。”时年淡淡地开口。 嫁衣神功的炽烈真气让她此时周身萦绕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还在下的细雨拦截在了外面。 这也让这两方本没有那么大的差距,好像忽然在此时成了天渊之别。 这伏在木板上的美人其实依然明艳动人,并不像是她自己所见的那样衰老丑陋。 可她好像已经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扭转这种印象了,她捂着心口试图克制自己落败在对方手上之后开始走岔了气,现在随着对方那一掌打入的阳烈气劲一道在身体经络之中肆虐。 她觉得全身都疼痛得厉害,像是要被彻底撕碎开来,以至于当她看到一道青光从雨幕之中穿出,也画出一道弧线穿透了她的胸膛的时候,她竟然感觉到了一阵解脱的快感。 这把刺破心脏的尖刀,让那些找不到出路的真气寻到了一个逸散的口子,也吞噬掉了她剩下的生机。 她倒在木板上,再没有了起身的力量。 “我可是很记仇的。”时年突然嘀咕了句。 在河道上交错的丝线被她收回了袖中,她拎着石观音的后衣领,足尖踩着木板发力便连带着她一起落回到了岸上。 【我现在挺想买个炮仗庆祝一下的。】镜子终于能开口了,忍不住立马说道,【不过我是没想到,她的内功反噬居然会这么厉害,少了你好一顿工夫,当然,若不是你有压倒性的优势,也做不到这一步。】 “其实认真算起来,石观音的招式最难寻到破解之法,尤其是当水平差不多的时候,她对战的如果是男人,这个特点也就更加明显。” 时年分析道,“可惜如果单论内功造诣,她的根基还不如薛衣人,因为她真正开始接触天武神经的时候,已经过了习武最好的年纪了,而天武神经又是一门速成且邪门的功夫。” 她摇了摇头,“所以说饭还是得一口一口吃,走歪门邪道没什么好处。说起来我现在要担心的事情是,我杀了石观音不假,但见过石观音的几乎都被她解决了,或者是关押在石林洞府作为奴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认得出她的身份。” 时年没想着能从镜子这里得到答案。 她带着石观音的尸体回到了掷杯山庄,在门口正遇上了打着伞准备出门的原随云。 闻到那股新鲜的血腥气味,原随云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时年姑娘这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把石观音从大漠请来了,”时年冷淡地开口,下一句话险些让这看起来俊秀温文的白衣公子捏断自己的伞柄,“我原本就打算上大漠找石观音一趟,现在还省的花费功夫了,可惜石观音这家伙平日里不露面,想要证实她的死讯也不容易,毕竟谁会想到她有这么无聊跑到江南来呢?” “这可是件当今武林中的大事,不知道时年姑娘打算怎么做?”原随云努力挤出了个笑容,试图让人觉得他也在为少了个女魔头而高兴,而不是被石观音的死讯搞得心惊肉跳。 “也只能劳烦楚师兄带着石观音的尸体往大漠去一趟了,希望石林洞府中能有指认她身份又在武林中有些名头的人,也好让大家都心安。”时年回答道。 “不知道原公子觉得如何?” 第129章 129(一更) “所以为什么是让我走一趟?”楚留香有些好奇。 石观音的尸体被时年搁置在房间的地板上,死亡让她无法再在举手投足之间展露出让人目眩神迷的风情,却也毋庸置疑的是个天下罕见的美人。 从她的伤势上完全可以猜得出打斗的激烈程度。 虽说他此前答应了日后娘娘还得再行前往龟兹一趟,从龟兹国的宝藏之中获取所谓的黑玫瑰,但这件事其实算不上要紧,甚至完全可以等到此间事了再行前往。 毕竟算起来他对龟兹国和沙漠中的情况也并不很了解,到时候石林洞府还没找到,却先闯入什么别的龙潭虎穴了。 “你走了,原随云还能放心一点,起码我少了个最有用的助力。”时年回答道。 “刚才我从原随云的举止里其实倒是也能猜得出来,石观音恐怕就是他找来对付我的,可惜石观音甚至来不及跟他商量一个合适的动手方式,就已经死在了我的手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你离开起码让他稍微放心一点。” “而且,你不是一个人去,我会让阿容跟着你去,石观音死得太快了,有一件事我忘记询问,但石观音这样自恋的人,或许会将一些事情记录在册,留在石林洞府之中,此外还有一个人你也可以引为助力,兰州首富姬冰雁,上次我在沙漠中遇险的时候便要多亏他帮忙,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还得多谢他提供了些东西。” “你跟他的交情不必说了。不过论起在沙漠之中的生存,楚师兄你可就远不及他了。” 楚留香斟酌了一番,看时年确实没有改口的意思,脸上颇有成算的样子似乎也并不需要人担心她在面对原随云的时候会落入下风,楚留香也收起了几分担心。 “那好,我去石林洞府走一趟,之后看看龟兹国的情况,你这边千万小心,我来回纵然是走水路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若是原随云这边事情有变,你不好应付,便干脆撤走就是,不要勉强自己。” “行了行了师兄你少说这些丧气话。”时年冲着他摆了摆手,“要我说,反倒是你得当心了,传说之中的黑玫瑰在龟兹的宝库之中,龟兹的琵琶公主可是个难得的美人,你别干脆就被留在沙漠当个压寨驸马了,到时候我可不来救你。” 楚留香摇头失笑,出门收拾行装去了。 正如时年所说,石观音之死带给原随云的震动不小,确实也是楚留香的离开好歹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能让时年这个让他头疼的家伙少一个助力多少都是一件好事。 好像自从遇到她之后,他便是诸事不顺的状态。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便对他没太多好感,按照他的猜测或许是他的长相或者气质都跟无花有些相似,就跟枯梅大师的情况有些像,所以对他有了迁怒的情绪。 可她坏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原随云甚至都盘算着要不要找个算命先生来算算他们之间是不是八字严重不合了。 金灵芝原本已经跟他约好了同赴海上游览,倘若这一行顺利,说不定便能将这位万福万寿园的金大小姐收揽在麾下。 有万福万寿园的势力在江南一带帮忙,更有金灵芝这种绝不会被人怀疑到与蝙蝠岛有关系的人掩护,原随云做什么事情都要方便一些。 然而她只是遇到了时年那一伙人便像是被人勾走了魂一般,闹腾着便上了那边的船。 最开始的热情消退之后,金灵芝对这位其实本来还有些好感的原公子表现得就生疏了,更不用说是自打她从海上回来之后。 除了探听到一点关于常春岛的情况之外,原随云就一直没能成功见到金灵芝。 此番她为了金老太太的寿宴想学习松江府这边的鲈鱼脍,原随云本也是打算来帮忙的,起码他在此地也住了几个月,怎么都要比金灵芝要熟悉的多,然而她却显然表现出的是陌生人的状态。 蝙蝠岛被毁,让他原本早就可以铺展开的网络毁于一旦,更是拜时年所赐。 一想到那些被拦截的船只,和招来了日后门下后不得不放弃的蝙蝠岛雏形,都让他觉得心如刀割。 此外,非要算起来的话,自从知道时年和云从龙之间还有些交情,原随云便猜测,施传宗的失手正是因为时年和楚留香的搅局,毕竟他们当日就在苏州,李玉函当真无用,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能将他们给拦住。 施传宗更是不愧是个怕老婆的废物,找上的刺客组织一来完成不了刺杀云从龙的任务,二来,也没完成对丁枫的灭口。 再便是石观音的事情。 原随云纵然看不见石观音的死状,却也能听到下人的描述,那样一个在大漠之中风华绝代不可一世的女魔头,居然刚到松江府,还在秀野桥上就已经死在了她的手里,实在是让他险些想先再避避风头算了。 毕竟上一次的失利给他带来的最深的经验教训就是务必低调。 好在,到底还是有些好消息传来的。 出海巡游的武维扬原本已经被他放在了滞后对付的名单中,却突然被他的船队所发现。 武维扬自恃在水上来去自如,根本就没带多少手下跟随,自然也就被他的人围杀了。 虽然好像胜利来得有些容易,但这也未尝不能解释为在他最近走了太多背运之后,上天总算眷顾他给的一点好运。 他当即就让自己的人易容成了武维扬的模样,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下一步该做的,便是在凤尾帮中制造有神龙帮卧底的假象,让“武维扬”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找上云从龙决斗。 两方水寨的关系说起来近年来已经是不错的了,但在原随云看来,一山不容二虎是势必会有的情况,武维扬去找云从龙就为何要在凤尾帮中安插奸细的事情讨要一个说法,在江湖道义上完全说得通。 而他派去扮演武维扬的人,也就能发挥出作用了。 云从龙绝不会是此人的对手,他本来也就不是以武功闻名江湖的。 原随云想象了一番等云从龙死后,凤尾帮和神龙帮相当于都能落入他的掌控之中的将来,也不免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倘若如此,江淮地方以及长江流域的水道都落入他的掌控,他还何必惧怕在海上的常春岛会发现他做的买卖,更不必担心他暂时还没想到一个好办法来对付的时年,拿着双方合作的事情干扰他的好事。 另外的一条好消息便是,薛斌虽然不能说是个人才,做些不那么要脑子的监督工作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盯梢制毒的活干的已经有了些进度。 还有便是丁枫…… 趁着楚留香和曲无容离开了掷杯山庄,前往大漠宣扬石观音的死讯,并将石林洞府中的人解救出来,那个名叫阴颜的家伙,按照时年的说法便是那是日后的使者,现在要去神水宫给水母阴姬送一封信也离开了,张三要为他们将来的海上生意负责,去监督船厂去了,而时年这些天常去松江府城内找金灵芝—— 他的人潜入了时年的房间,总算联系上了隔间的丁枫。 那个将丁枫点穴的方式,就连原随云这个遍览名家武学的都觉得棘手,同样解不开的是以特殊方式点中的哑穴。 所以丁枫只能用眨眼的方式让他们获知消息。 他之前做的祸水东引去薛家庄的做法深得原随云的心思,这也让本觉得他还是死了最好的原随云,突然有了点给他安排点事情去做的想法,比如说让他留在那边当个卧底。 而一个成功的卧底是需要立功的,他也并不介意给他一点机会,让他想办法获取时年的信任。 原随云盘算着要丢出什么诱饵给她,才能让她相信丁枫上次指向薛家庄并非是无稽之谈。 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能替他做到背后捅刀子的丁枫,早已经在黄泉路上走远了。 现在留在这里的,是虽然拿回了华山秘籍,却无法保证清风十三式不曾被外传,更是因为有华山弟子被他拿到东西之后就灭口,恨不得将他捆起来将罪行宣告于天下的华真真。 而他仅剩的几个好消息中,也有个不那么安分的。 薛斌给原随云送了个口信,他想再见一次左明珠。 而且他必须要知道,左明珠中的毒到底能不能解除。 鉴于薛斌虽然被薛衣人发现了盗取宝剑的行为,却实在不能算是个自己人——没人敢拿一个极端的恋爱脑当自己人——起码时年不能冒着一个随时可能会被反水的风险来相信薛斌。 所以这个要见左明珠的行动,其实并非出自时年的授意,而是薛斌自己提出的。 而这条消息在传到原随云的案头的时候,也经由阴颜传到了时年的耳中。 这也正中她的下怀。 -------------------- 左二爷最近睡得不太好。 每次一入睡他便容易做噩梦。 梦到明珠中的毒加重了,如今用来吊着命的药材突然不起作用了,他便突然悲从中来,好像自己竟然在梦中为今年才不过十八岁的明珠操持丧事,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接受。 以至于这掷杯山庄中少了平日里的热闹又正好遇上了秋季的落叶,还有一场秋雨一场凉意的萧瑟,将整座庄园都变成了一片凄风苦雨的场所。 总算今天从神医张简斋那里得到了消息,这种毒或许已经有眉目了,不日之内便可以成功做出原本的毒药,进而研制出解药, 左轻侯得到了张简斋肯定的回复,这才感觉到自己好像还是记得是怎么呼吸。 然而他刚勉强入睡便突然被人给打断了。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楚将他叫醒的人是个什么样子,便已经被点中了穴道,而后被这个人拎着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倒是很想跟这位朋友说,看起来他也不是想要自己的命,可否容许他先把外袍穿上,好歹现在这个天气是有那么点冷的。 好在这人也没有让他待在室外的意思,拎着他便进了明珠的房间,两人一起无声无息地藏在了房中的衣柜里。 这衣柜中存放的衣服,以左二爷爱女如命的脾性,是怎么都不会少的,所以这衣柜的大小就算是两个人坐在里面也并不显得拥挤。 左轻侯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借着衣柜里一颗夜明珠的微光和他眼角的余光,看清楚了此刻带他过来的另一个人是谁。 可惜他穴道被点着,他就算想出言询问也没这个机会,只能看到自己眼前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刻意留出的一道窥视外面的窄缝,透过它正好能看到和听到外边的动静。 他本已经困得要命,对这打断他睡眠的情况实在是大觉郁闷,但看时年半张侧脸上的神情,这种肃然的状态显然是在做正事。 左轻侯还来不及整理情绪,便听到了屋外传来了两声有人中招的细微声响。 他正担心女儿的情况,却忽然看见走进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原随云和薛家的那个小子。 他和薛衣人多年的宿敌,所以他当然见过薛斌。 这小子说白了也就是个江南出名的花花公子而已,左轻侯一向不将他放在心上。 可他为何会来到这里,还是在原随云的带领下来的。 见到薛斌和原随云擅闯,左轻侯本以为自己会血气上涌,甚至感觉格外煎熬,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虽然保持了足够清醒的意识,却无论是呼吸还是心跳都处在一个极慢的状态。 他立马意识到应当是时年做了什么,否则薛斌纵然不会发现他,原随云却大有可能。 这小子当真不愧是无争山庄的继承人,在他初来乍到掷杯山庄的时候,左轻侯就对他做出过试探,确认自己在他面前藏不住。 现在原随云却好像屋内只有薛斌和躺着的左明珠一般,走到床边,将一枚药丸塞入了明珠的口中。 很快,在张简斋的口中暂时还没解救法子的左明珠便清醒了过来。 连日的不曾进食,只能靠着一帖帖续命吊着性命,让她在醒转过起身得极其艰难。 好在有薛斌上前搀扶了一把,才让她靠着床头坐好。 做完这一切,她那张苍白的脸上依然显得眸如朗星的眼睛,便静静地看着薛斌,从里面流露出了浓烈的情绪。 左轻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把锤子往心脏上重重地捶打了一下。 他若是现在还看不出来,自己的女儿并非是被人投毒,而是自己服毒,那么他也有愧于在江湖上被人称为左二爷了。 而原随云在掷杯山庄中做客,明明知道他的女儿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样会对他这个掷杯山庄的主人造成怎样的伤害,却依然选择做了个帮凶。 好!这一个个的都好得很! 左轻侯顿觉心绪沸腾。 这十数日来的操心,甚至让他在方才睡前对镜而观的时候,惊觉自己竟然已经生出了不少白发,但此刻这衣柜里是一个心碎的老父亲,衣柜之外却是一对小情侣和帮助他们相会的媒人热闹而和谐的场面,真是何其讽刺的对比。 左轻侯突然觉得他现在这么个被点中穴道的状态也挺好的,否则他恐怕就会忍不住冲出去,一掌毙了那个引诱他女儿的坏小子,然后去找薛衣人打一架。 “明珠,你感觉可还好?”薛斌握着她的手问道。 左明珠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只能点了点头,表示并不需要为她担心。 薛斌知道,按照原随云所说,今日他给左明珠服下的只是让她暂时醒转的药物,而不是让她的毒性解除的药物,毕竟再吞服一次那种毒药对她的身体无疑是一个负担,所以明珠能清醒的时间不多,他也需要长话短说。 “你放心,再有十余天,等我这边事情有了进展,你便可以不必如此了。”薛斌语气坚决,从衣柜的方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左明珠平日里的温柔在此时尽数对着他表现。 她温柔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我等你。”她用无力的声音极其小声地开口道。 但这声音已经足够身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左轻侯的心里又是一堵。 他有种自己的女儿白养了的感觉。 虽说女儿迟早嫁到别人家去,但掷杯山庄只有左明珠这一个传人,他百年之后掷杯山庄的名头还是要靠着这个他捧在手心的女儿继承的。 但她这一番佯装中毒,竟然丝毫不顾及自己也不顾及自己老父亲的身体的举动,实在是让他伤透了心。 以至于他听着外边的动静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等他意识重新回拢的时候,左明珠的药效已经过去,重新躺了回去,而薛斌和原随云已经相继离开了房中。 他的穴道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他推开衣柜后走到了左明珠的身边静默了良久。 她此时像是因为方才短暂的醒转反而透支了更多的精气神,而在灯下显露出了一种愈加苍白到透明的肤色,倘若他是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见到,恐怕又要着急上火了。 但现在他却骤然感觉到一阵荒谬的情绪。 “世侄女发现这件事情多久了?”左轻侯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开口问道。 “有几日了,因为想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说想要利用掷杯山庄做什么,就耽搁了一点时间。”时年回答道,“二爷不要将此事看得太过简单。这并不只是明珠小姐和薛斌这一对不容于双方长辈的恋情的事情……” “我猜到了。”左轻侯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跟你师父一样习惯于做个游戏人间的人,却不是个傻子。原随云没有那么简单,他也不像是个会为了别人的爱情感动而在其中扮演红娘角色的人。” 时年呆了一瞬,左轻侯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冷静让她着实有些吃惊,但念及这怎么说也是创立掷杯山庄,与薛衣人对峙了几十年的男人,又好像确实不必把他想得如此脆弱。 “不然你以为为何原随云来掷杯山庄这么久,能让我亲自下厨做鲈鱼脍的人却没增多一个?算起来香帅那家伙来去如风,在我这里做客的时间还不如这位原少庄主长。” “薛斌怕是玩不过这个眼盲心眼却比谁都多的家伙。”左轻侯看了眼女儿,又看了眼时年,突然脸上的表情一改方才的痛心,做出了一副下定决心之态。 “世侄女,世叔想问你一句话。” 他脸上的皱纹间凝结着这连日来的焦虑忧愁,却好像突然之间甩脱了包袱一般舒展开来。 时年紧跟着便听到他开口问了个她万万没想到的问题:“你可愿接 第130章 130(二更) 接手掷杯山庄…… 这是个时年完全没有想到会从左二爷口中说出来的话。 江湖上人人皆知他对左明珠的宠爱,甚至不乏有人觉得他会效仿万福万寿园的情况,给左明珠选择招赘,来继承掷杯山庄。 但时年认真地看着左轻侯的眼神,他并不是在说梦话。 他既然能分辨得清楚原随云是个什么货色,便处在神志清明的状态,更不用说他此刻的脸色虽然确实因为连续几日不曾休息好有些憔悴,却也毋庸置疑是个神思回笼,做下了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表情。 “我不是在开玩笑,世侄女你不妨考虑考虑。”左轻侯又看了眼左明珠,将她的被褥再掖好了些,重新直起身子,对着时年招了招手,“你可以不必急着下决定,我带你去看一点东西。” “世叔有所重托,我迟疑反而是对天下闻名的左轻侯的不尊重。”时年答道,“世叔若信得过我,要将掷杯山庄交到我手中,我义不容辞,不过世叔还远不到需要退位让贤的时候,明珠小姐如今也不是清醒的状态,此间事了之后还请世叔重新考虑一次这个决定。到时候世叔的想法未曾改变,我再接手不迟。” “好!”左轻侯喜欢跟爽快人说话。 他说要带时年去看一些东西,便带着她去了书斋。 正是前几日原随云曾经将秘籍偷藏的地方。 刚走进书斋,左轻侯便不由发出了一声有些疑惑的轻哼,时年看着他大步朝着书架走去,停在了一个位置,将面前的书抽了出来,从里面翻出了一本秘籍。 “中原彭家的五虎断门刀……”左轻侯有些疑惑,“这本秘籍我记得我不曾收录过。” 他点起了书斋的灯火,朝着四周逡巡了一圈,很快落在了另一个位置,他朝着那边走去,从书架上又找到了另外一本,“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这也不是掷杯山庄中收藏的。” 时年眼看着这位左二爷仿佛是对书斋二层都了如指掌一般,又翻出了包括鸳鸯腿和降龙伏虎罗汉拳在内的十几本秘籍,等他将这些东西都摆在书桌上的时候,他的脸色也随之沉了下去。 “好啊,我这几日无心前来书斋,有些人倒是拿这里当做自己的地方了。” 若非左明珠病重,左轻侯忙于床前照顾,更要关照张简斋的制药进度,还在尝试将北边的神医王雨轩也找来,他又怎么会这么多天来不曾进入过书斋一次,让人在这里动了如此多的手脚。 这些秘籍的由来他也大概有了个猜测。 关心则乱,若不是有明珠的事情拖着他,他本不该是这样身陷迷雾的状态。 “你先跟我来,这些秘籍的事情一会儿再说。” 左轻侯朝着一处书架走去,正是当日原随云藏匿了那本华山清风十三式的书架,也正在那本秘籍相距不过几格的位置,在书架上放着一个锦盒,盒中装着的是一块砚台,他将砚台轻轻转动,随着一声机关咬合的声音传来,在贴近墙壁位置的地面突然分开,露出了一条幽深的地道。 看起来挖地道果然是这些江湖前辈的传统。 时年跟着左轻侯往下走,举着油灯的左二爷陆续将这地底房间的灯给点着,最后坐在了此地中间的座椅上。 “你看看周围的东西。” 这里不像是日后前辈的密室和她曾经在峨眉山下见到过的地宫,还有什么分门别类,这里只有堆积如山的文册,就好像是一座深埋地底的藏书楼。 但这些文册不是藏书,而是资料情报。 甚至还有许多江南地区不为人知的商业交易往来。 时年越看越觉得不能将左二爷当做一个只会享受的人看待。 “你觉得这些资料我都是如何收集来的?”左轻侯从柜子里取出了茶杯茶壶,点上了火开始烹煮茶汤,看起来要比前两日气定神闲得多。 “世叔好客之名天下皆知,酒会宴饮之中是最容易得到秘密线索的,二爷又养着如此多的门客,虽然比不了昔年孟尝君,却也总有人能各显神通。” “不错,掷杯山庄能维持今日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表象,与这些东西脱不开干系,我左轻侯手下的产业不多,只讲究一点。” “一击即中。”时年听出了他的意思。 茶水加热中的烟气将这位已经有些老态的名宿的脸,在雾气中变得有些模糊,但时年还是看出了他脸上几分叹息的意思。 “我原本是想着,明珠或许并不那么适合江湖纷争,我此前两次让她在江湖上走动,也只是希望她能混个脸熟,免得哪个不长眼的认不出她是我左轻侯的女儿,对她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惜还是没能防得住薛斌。” “这倒也就罢了,我怕的是将来明珠要如何继承掷杯山庄。她原本未必能做到开拓,却应当能守成,因为我知道她又孝顺又听话,所以我将来若出了意外,我告诉她应当如何对待这些藏在地下的资料,她一定会按我说的做,那我也能放心。” “可如果其中掺杂了一个薛斌,您觉得就不会如此简单了是吗?”时年问道。 左轻侯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薛斌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他毕竟是薛衣人的儿子,我还是能相信这点的,但是他身上有太多武林名家的后人会有的通病,觉得父辈压制住了自己的发展所以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证明自己,以及,好大喜功。” “所以如果明珠在我和薛斌之中做出了选择,更偏向她的情郎,那么她也不再适合继承掷杯山庄。” “其实这样说起来,二爷对明珠小姐失望归失望,抱有的还是一颗拳拳的爱子之心。”时年接过了左轻侯递过来的茶盏,“这些东西,隐要比显安全得多,您与其说是担心这些东西为薛家庄所用,不如说您其实更担心的是它们被薛斌使用不当,反而给明珠小姐留下了祸端。” “世侄女看得通透,所以我希望你继承掷杯山庄的同时,也能保证明珠的衣食无忧。”左轻侯的神情间多了几分温柔,“其实她若当真喜欢薛斌,我与薛衣人的仇怨姑且可以放在一边,两个父亲又如何不会希望儿女好呢,可惜他们的方式未免太蠢了!” “算起来此事我还要跟张简斋算个账,他平日里可没少蹭我的酒,如今帮起明珠他们来,倒是还挺卖力的。” 左二爷愤愤不平的样子还有几分跟自己生闷气的意思。 但密室里的东西说完了,便该说说原随云了。 “世侄女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理?你发现此事比我早,应当已经心里有些成算了。” “我想请世叔做一件事。”时年抬眸间锋芒毕露,随即吐出了两个字,“装病。” “此话怎讲?” “我相信医者有医德,张简斋先生能得神医之名,便自然有其职业操守才对,会相助明珠小姐和薛斌或许是被两人这所谓的世仇子女之间的恋情所打动,这才做出了不智的选择。” “世叔何妨将他找来之后声称,自己已经偷偷得知了两人之间的情况,想要成全他们,但是直接揭穿明珠小姐是装病,恐怕在松江府中倘若有人走漏了风声,对她的名声不利。所以不如自己也如明珠一般倒下。” 左轻侯眉头一皱,“你是想让薛斌带着解药上门,然后我顺水推舟地承认这个救命恩人,让他和明珠在一起?” “不。”时年摇了摇头,“枉顾父母的身体操劳的人怎么能得到这样的虚名,您就同张简斋先生说,您在此番的事情中心情郁结,想看看自己倘若也中了毒生了病,自己未来的女儿女婿会不会愿意放弃这场演戏,先关心您的情况,倘若他们做出的是这个选择,您便借着寿数将近这个理由邀请薛衣人来此,希望放下两方的恩怨让这一对情侣结为夫妻。” “这个理由,足够张简斋先生倒戈了。至于他们想要放弃演戏,原随云又是否乐意,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姑且不论左明珠和薛斌的事情,时年都不能放任原随云再借助掷杯山庄当做自己的庇护完成他的计划。如今有了左轻侯的配合,她要让原随云不痛快也就更加方便了。 时年和左轻侯相视一笑。 “让我们看看主动权在我们这边的时候,有些人会不会坐不住好了。” 大小狐狸在此时达成了共识。 原随云被掷杯山庄中的动静吵醒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竟然会是左轻侯中毒,性命垂危。 这位掷杯山庄的庄主在他登门拜访的时候确实是一副气若游丝病重垂危的样子,虽然还保持着仅剩的一线清醒,却已经几乎听不到呼吸和心跳声了,看起来好像下一刻便要咽气过去。 原随云看不见,他身边的小厮却能看到,左轻侯的脸上有两道古怪的死灰色,看起来格外吓人,这俨然是中毒的状态。 “不知道左二爷这是什么情况?”原随云朝着张简斋问道。 “二爷中了一种远比左小姐还要可怕的剧毒,这种毒的潜伏时间要比左小姐的那种潜伏时间长,非要算起来的话,跟左小姐中毒的时间其实相差无几,甚至还有可能更早一些,但毒的凶险程度却要更甚,或许老夫的续命丸都未必能保得住二爷的性命,若非二爷内功高深,恐怕早已经没命了。” 张简斋的脸上一片忧心忡忡,当然有夜里左轻侯找他的一番谈话,他其实倒也并没多慌张,但戏还是要演下去的,“你们看二爷脸上的这两道灰线,一旦这两道线蔓延到太阳穴,纵然是华佗转世也没得救了。” 原随云从未听过这种奇毒,如果他看得见的话,或许能看到张简斋的眼底并不如他的语气一般慌乱,也能看到跟在他后边进来的时年与张简斋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毒不为人所知自然是因为它出自于万春流的笔记,是昨夜张简斋临时按照时年提供的配方配置的,而解药,此时正在左二爷袖中的小瓶子里,方便他随时解除毒性。 谁也不会想到左轻侯在面对女儿中毒出事的危急关头,居然会来一出给自己下毒的操作。 原随云摆着对左二爷的担忧神情走出了屋子,却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 他的计划突然就被打乱了。 如果左二爷还康健,那他之后要做的事情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到左二爷的头上,在松江府中也确实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可如果他也出了事,还是被张简斋一口咬定的出事,那便站不住脚了。 尤其麻烦的是,薛斌连夜从他曾经知会过的进府的通道潜入了掷杯山庄,找上了他。 因为仅仅是一日之内,松江府城内关于左二爷在左大小姐出事之后也中了毒的事情,已经传了个遍。 其中或许是有推手,却也完全可以解释为左二爷在松江府中给人的印象惯来都是个平易近人、热情好客的好人的缘故。 起码薛斌就对幕后有黑手这事情深信不疑。 他觉得这个暗中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之前给他布置了盗取宝剑任务,现在又让他制毒之人。 说是说的什么下毒解毒之后给他薛斌树立一个临危救人的好形象,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路子,他到现在才觉得,那人当初看出他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将他带走后说出的一番挑唆也实则是别有用心。 现在未来岳父都出了事,又与明珠中的不是同一种毒,这让他难免慌乱了起来。 “这件事情太大了,我必须跟明珠商量。”薛斌着急忙慌地开口,“原公子,我知道你也是听从他的指令在做事,但是事情有变当然需要变通,明珠不可能在她父亲出事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与我在一起。” 原随云强忍着眉间的不耐开口道,“薛公子,此事你又何妨再等上两天呢?张简斋已是天下一等一的名医,他只是今日还拿不出一个解决方案而已,你又何必现在就失了分寸。何况左姑娘的身体状态你也是清楚的,贸然与她说或许有什么不利的后果,这想必也不是你乐意见到的才对。” “你这话便错了!”薛斌突然提高了音调,难得从温吞的语气变得果断了起来,“倘若今日晚上左二爷就出事了又该怎么办,既然给他下毒的人能让他的毒爆发出来,也有可能今日便害死他,如果让明珠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 “何况原公子也大可不必将张简斋看得如此能耐,若他当真过上三五日便能解决,原公子的眼睛为何他至今还没想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薛斌这话说得可有够戳肺管子的。 原随云的呼吸顿时一滞,可还不等他对着薛斌展露出那张温雅的脸上骤然爆发出的杀气,薛斌已经冲出了房间直奔药庐而去,显然是要在得不到原随云的同意下,干脆直接找上张简斋索要解药。 他和明珠的故事都说给了神医听,不会不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何况张简斋此时应当还在为左二爷的事情烦恼,没到入睡的时候,他也算不上是打扰。 “拦住他!”原随云一听薛斌这个闯出去的动静便觉得大事不妙。 左轻侯这一倒,什么事情都变得不可控了起来。 他又不能亲自去拦薛斌,到时候闹起来怎么都说不清楚,出动的当然只能是他身边的暗卫。 然而这黑衣人眼看着便要追上薛斌,忽然觉得膝盖一痛,朝周围看去又分明没有旁人。 之前便跟在薛斌身边的阴颜早已经仗着自己的轻功比这位暗卫要强,躲藏了起来。 目送着薛斌在身后拦截的人这一个愣神的停顿之中冲进了药庐,她飞快地翻身从屋顶上跃下,转头就去找了时年汇报。 薛斌惹出的动静可一点不小。 像是生怕那个背后操控的人还会阻拦他的动作,这混不吝的家伙居然拖着张简斋便往左明珠的房间方向走。 他身上本就是一身的药味,更是因为监督制药看起来衣着朴素,黑灯瞎火的他为了防止左明珠声名受损直接打起了自己是张简斋的药童的名号,一路扯着嗓子声称神医研究出了解决左明珠病症的药。 “有些人还真是逼一逼能有几分急智的。”时年笑道,“原随云若还能坐得住,我倒要佩服他是个枭雄。” 原少庄主已经要气疯了。 薛斌这一闹干脆利落地将整个掷杯山庄的人都给叫了起来。 无论张简斋解决的是左明珠还是左轻侯的病症,都是件好事,起码左明珠是明面上左轻侯唯一的继承人,掷杯山庄中有一位主事者也是个好事。 等到原随云佯装是被山庄内的动静吵醒前来,已经是左明珠醒转,被薛斌搀扶着裹着一身厚重的披风朝着左轻侯的房间走去的时候了。 左明珠听闻父亲中毒的噩耗,惊得面色愈发苍白。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父亲床前,看着像是被脸上的两道灰线吞噬了生机的左轻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左轻侯抬了抬眼皮,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只是靠着内劲运转强撑在这里,他轻轻拍了拍左明珠的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开口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劳神医费心了。” “父亲,您感觉怎么样?”左明珠哽咽开口。 她卧床了这么多天,其实也没什么力气,父亲这样的情况更是让她六神无主,尤其是当她听到左轻侯紧跟着开口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能不能等到神医的救治还另说”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但握住她的那只手在此时稍微加重了几分力道,又让她看到了点希望,强行振作了起来。 “明珠你能活着我便放心了一半,”左轻侯这话说完,沉重的喘息从他的胸肺之间发出,好像压着一块巨石,等他休息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我虽还没死,却已有人死如灯灭的感觉了。父亲有三个遗憾,想着万一出事,怎么也得在死前了解。” “父亲您尽管说。” 左明珠本以为父亲想说的是关于掷杯山庄的未来和她的归宿,却忽然听到他说道,“第一件事,施举人曾经是我的好友,后来因为他娶了个恶婆娘,我便跟他疏远了,他还给自己儿子娶了薛衣人的女儿,我更看他不起……但现在,我有些想念曾经一起饮酒作乐的日子,你替我将他请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无论如何左明珠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第二件事,我与薛衣人斗了二十多年,现在再多仇怨也带不到地下去,我想将他请来,也请在场的做个见证,倘若我出了事,请薛家庄不要为难你。这封信,你写不合适,我想请原公子代笔。” 原随云突然就成了视觉中心,他能感觉到一道道目光在他身上的期待和注视,让他就算想说个不都不行。 张简斋摸了摸胡须,觉得左轻侯果然是个疼惜女儿的好父亲,等薛衣人一来,此事便转为喜事了,谁知道他紧跟着便听到左轻侯缓缓说道,“第三件事,我知道你不擅长管理庄中事务,所以我想将掷杯山庄托付给时年姑娘,庄中的财富会留一半作为你的嫁妆……” “我替你物色了一位夫婿,便是拥翠山庄的少庄主,但我知道你若不喜欢他,谁也强迫不了你,所以我只是提前写了封信,请观鱼兄带着儿子来一趟,你若不愿就此作罢。我病得太重,薛衣人来此只有时年姑娘限制恐怕不够,听闻他弟弟也是个剑道高手,有观鱼兄同在,我才算是放心了。” 薛斌的脸色一变。 他本听到第二条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听到第三条却发觉真如原随云所说,左轻侯更看好的人还是李玉函。 偏偏左轻侯在说完这三件事情后眼皮便沉了下去,陷入了昏厥之中,他此时想跳出来说自己是薛家庄的二公子也来不及了。 屋内乱做了一团。 时年趁乱朝着原随云看去,见他低垂下来的面容上,微微上挑起的唇角弧度间带着几分又有了新主意的恍然。 今夜的一堆坏消息里对他来说还是有一条好消息的。 比如说,他或许可以趁机先除掉薛衣人。 不过是蛰伏时间更久一些而已,武维扬那里已经得手了,再解决了薛衣人。 其他的,尚且还有机会。 第131章 131(一更) 这一晚对掷杯山庄而言无疑是所有人都难眠的一晚。 左明珠的苏醒是庄内的喜事,但左轻侯的情况却在夜里直转而下。 他在昏迷之前让左明珠和原随云各自替他发出去的信,已经写完之后加盖了由时年代行接管的庄主印信,星夜兼程地送了出去,可他自己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左明珠拽着薛斌的手在屋外的走廊上担惊受怕了一夜,忽然体会到了此前她躺在那里的时候左轻侯的感觉。 直到将近清晨,为了给左轻侯输送内力显得脸色苍白的时年和熬了一宿也有些憔悴的张简斋,才从左轻侯的房中走出来。 “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左明珠赶紧扑上来询问。 她虽然不清楚为何父亲会突然指定时年接管掷杯山庄,但父亲在下达这个指令的时候是神志清醒的状态,否则也无法条理分明地说出那一二三来,可见这必然是父亲考虑之后的结果。 此刻她看着这年纪还不如她大的青衣少女的眼睛,竟然也当真感觉到了几分安心。 父亲的选择或许是对的,她是一个能在危难关头担负起掷杯山庄的重任的人,更是身出名门,本也没必要贪墨他们掷杯山庄的这点东西。 “二爷的情况暂时稳定住了。不过接下来还是得静养,不能让人打扰,除非是他想见到的几位到了,老朽这便告辞去药庐了,希望能尽快给到各位好消息。” 张简斋朝着众人拱了拱手,他眼下的青黑还是很明显。 其实左二爷的房间隔音效果相当不错,他们并不是在里面忙碌二爷的病情,而是在里面喝茶交谈。 但要扮演出这么个辛劳的样子也不容易,更不用说他年纪也不小了,总是被各方拉扯,还得陪着熬夜怎么都是个负担。 张简斋转头就走,时年则握住了左明珠的手,“明珠姐姐先回去休息吧,世叔这边的事情我会帮忙照看的,有神医在,世叔应当不会有事,但如果明珠姐姐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又出了点什么状况,却有可能再刺激到世叔,这就不太好了。” 左明珠总觉得她开口称呼的是明珠姐姐,话里也是在冲着她着想,却无端让她有了种格外心虚像是在被内涵的感觉。 可再看去的时候,她的神情里又分明是跟她此时握住自己的手一般的温热。 “好……我回去休息。如果有什么变化,请一定要尽快通知我。” 掷杯山庄中的惊变在松江府城内掀起的波澜着实不小。 左二爷将掷杯山庄这偌大的产业没留给自己的女儿,而是交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外人手中,就已经足够成为江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当这个外人是夜帝的徒孙,此人曾经在君山大会揭露了南宫灵和无花的阴谋,在拥翠山庄击败了李观鱼创立的六人剑阵,在常春岛打破了日后的大周天绝神阵,在薛家庄击败了薛衣人,更是得到了水母阴姬和日后各自为期三个月的指教,还据传已经击杀了石观音的时候,这个评价又变成了左轻侯当真是个当机立断且有眼光的人。 让这样的人接管掷杯山庄,倒不如说是让掷杯山庄纳入了夜帝门下的势力之中,时年本人也绝对有了开宗立派的资本,左轻侯这便算是除了她的师门之外第二个投资的人。 将掷杯山庄移交到她手里,无论是出于左二爷昏迷之前说的要将掷杯山庄一半的家产分给左明珠作为她的嫁妆,还是作为一个外姓的接管者必须善待上一任庄主的后人,左明珠都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反倒如果当真让左明珠接手,她便随同掷杯山庄一道成了南方各个势力之中的一块肥肉了。 如今肥肉确实是肥肉,却是个已经请来了一头猛虎看守的肥肉。 “外面的形容可真有意思。”时年坐在左轻侯的对面,别人觉得他是毒发将死,却不知道他此时的气血旺盛,吃得好睡得好,前几日掉的膘又给长回来了,“有说我是猛虎的,有说我是饿狼的,却不知道世叔您才是老当益壮,演戏演起来也是一点都不逊色。” “原随云那小子有异动了吗?”左轻侯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时年给他带过来的书,开口问道。 “世叔您的事情在江南这边引发的波澜太盛了,以至于凤尾帮总瓢把子武维扬揪出了总舵十二连环坞中的叛徒,要前去找云从龙算账的消息,都已经被盖过去了。”时年回答道。 “武维扬和原随云有勾结?”左轻侯挑了挑眉。 “恰恰相反,武维扬出海巡游本不应该被原随云发现的,我此前让快网张三前去知会了他一声,他便来了一招死遁,让原随云的人有机会易容成了他的样子,借着抓出叛徒之事向云从龙发难,进而也将神龙帮掌握在手里。” “可惜原随云不知道,在神龙帮帮主和凤尾帮帮主之间也是可以有英雄惜英雄的情绪的,那所谓的在十二连环坞中的神龙帮卧底,原本就是两位帮主之间为了取得对方信任而安排去对面的。云帮主早已知道有人要对他出手,如今又遇到这样一个与事实情况不符的发难理由,即便武帮主没前往神龙帮传信,云帮主也应当知道该怎么做才是。” 左轻侯慢慢地将书页翻到了下一页,这才开口评价道,“你们这招就叫欲令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这倒也不错。”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几分怅然的情绪,“这么说起来云总舵主和武总舵主的关系,倒是比我和薛衣人要好得多。” 时年摇了摇头,“您这么说倒也不恰当,这天下能住的距离这么近,却相互斗了二十多年的人又有几个,又都是天下有名有姓之人的便更少了,其实此番的事情后,你们的这些恩怨若是能够说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左轻侯洒然一笑,“也对,我视有他这个对手为平生幸事,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 算起来距离送信出去也有三四天了,以几个地方都在江南地界的位置,若是接到信便即刻赶来的话,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 果然今日的黄昏,掷杯山庄便迎来了客人。 薛斌犹豫着要不要干脆直接暴露身份算了,却被左明珠拦了下来,因为第一个抵达的,正是左轻侯说了提早一些接到了邀请信函的李观鱼和李玉函。 “你不要这么着急。”左明珠柔声劝道,“我父亲也说了,如果我不喜欢的话他是不会逼我的,所以这也只是我父亲的客人而已……” “抱歉,是我想多了。但我实在很怕我父亲来此非但不能借此机会让两家重归于好,反而激化了矛盾。”薛斌露出了个无奈的苦笑,“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怕你父亲留下话来让你嫁给别人,你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我知道你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的,我只怕他让你绝不能嫁给什么人,这种话,我们做子女的往往无法不从。” 薛斌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去。 拥翠山庄的庄主和少庄主上门来,掷杯山庄作为主人的必须要出来迎接。 暂代庄主职责的时年便朝着李观鱼走了过去,或许是为了压住她眉眼之间的稚气,她穿着一身比此前的青色要稍重一些的颜色,大约有些接近藏青色,秋色渐重,她围在身上的披风便在保暖之余也给她增添了几分庄重威严。 这颜色本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却硬生生地被她穿出了几分风流姿态。 “前辈,三月不见,你恢复得可好。上次途径苏州,实在是有要事在身,无暇上门拜访,只见了少庄主一面便离开了苏州,还请前辈不要见怪。”时年朝着李观鱼拱手做了个礼。 这位昔日的剑道名家从中风的状态中要想恢复到巅峰状态,没个三年五载是做不到的,但有这三个多月的缓冲,他已经显得气色红润了不少,显露出几分当年的风采。 尤其是对比他旁边不知道为何似乎没有休息好的李玉函,更是显得这位年岁不小的老前辈气场凛然,精神矍铄。 “小友也太客气了,算起来你还救了我一命,你被困常春岛的时候我都没能帮上忙。” 李观鱼扶了扶她,示意进去说话,“只是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上次前来掷杯山庄大约已经是□□年前的事情了,虽然时间隔得很久了,我倒是还记得,当年也是个秋天,掷杯山庄内却不是这样的气氛,甚至要比我那陆羽茶井旁边论剑的气氛还要热闹得多,想不到今日……” 他突然长叹了一声,他自己的数年光阴被困在了自己封闭的世界之中,拥翠山庄也是逐渐门庭冷落,如今看到掷杯山庄这样的情况,更是不觉唏嘘。 “带我去看看左二爷吧。他看得起小儿,我却得同他说道说道,玉函这孩子在我看来还没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娶妻这件事情是拖累旁人,当不得他的看中。” 时年闻听此言轻咳了声,这毕竟是大庭广众,纵然这会儿门口没什么人,李观鱼这么说还是让李玉函有些面上无光,果然见到他那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更加沉了下去。 “还是先让少庄主下去休息吧,世叔能醒转过来的时间不多,能进去探望的人也有限,前辈跟我一道去就好。” 李观鱼瞥了眼自己这个最近越来越古怪的儿子,摇头道,“行,我与你去。” 李玉函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父亲没醒来的时候别人看向他的目光是同情,父亲醒来之后,他在父亲的要求下反而越发迷茫了起来,收获到的目光也从未让他觉得自己出身虎丘李家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只有那位蝙蝠公子……只有在他这里,他才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罕见的少年英豪,而不是一个在剑道上甚至被人觉得李观鱼有这样的儿子是可惜的废物。 等他做完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他便能翻身了。 李玉函收敛住了目光中的怨怼和不快,重新抬眸的时候便看到了站在远处角落里的一对璧人。 他自然是认得薛斌的,两个人年纪相仿,家世地位也能算是差不多,但每次一想到薛斌的父亲薛衣人夺走了他父亲天下第一剑客的荣耀,更是在他父亲出事之后,薛家庄名为隐世实则是一日比一日成为了剑道圣地。 也正因为如此,李玉函是怎么都对薛斌生不出一点好感。 如今这掷杯山庄出了事情,这位本应该在掷杯山庄谢绝招待的名单上的人,竟然出现在了此地,还似乎与有意与拥翠山庄联姻的左大小姐之间关系匪浅,实在是有些怪异。 李玉函的眼神微动,却到底念在方才还被父亲批评了两句,更兼之这是别人的地盘,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又给薛斌记上了一笔。 也正在他盘算着要如何在此地混个脸熟,起码不能让蝙蝠公子交托给他的任务失手之前,在这掷杯山庄的门口突然又来了几人。 拥翠山庄的信送出的稍早一些,李观鱼又不是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会当先抵达并不奇怪,这紧跟着到来的,便是实际上距离掷杯山庄最近的施家庄的人。 时年刚送李观鱼进去,也没想到施家庄的人会来得这样快。 左明珠硬着头皮朝着那抵达门口的几人走去,眼看着下马车的两男两女向她走来。 两个男人自然是施家庄的施举人和施传宗,而两个女人,那个体格看起来最为醒目的,便是有“金弓银弹铁鹰爪”之称的花金弓,那个看起来英武俏丽的年轻姑娘则是她和施举人的二女儿施茵。 花金弓早就对左轻侯当年趁着酒醉给施家庄门口树个恶妇招牌的事情心存怨言了,虽说这次大有可能对方是要保不住性命了,自家这个没什么出息的丈夫也念着与他重修旧好,自己却不乐意给他留什么脸面。 看到候在门口的并不是那位击败薛衣人这个亲家,堪称凶名赫赫的夜帝门下,而是左明珠这个小姑娘,花金弓那张扑满了脂粉的脸上,还算漂亮的一双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戾光。 她像是完全没看到左明珠一般自顾自地走了进去,一边用自己手中的罗扇轻摇,做出一副附庸风雅的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都说了你犯不着来这里看个快要死的人,你不觉得晦气我还觉得晦气。” “请施夫人慎言!”左明珠虽然惧怕这位出了名的母老虎,却还是极力挺直了胸膛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现在最怕的便是父亲身亡,花金弓这晦气一说实在是踩中了她的痛脚。 花金弓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她的脸,突然沉声喝道,“你难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人都称呼我为金弓夫人而不是施夫人吗?” “我知道。”左明珠依然没有后退,她眼角的余光看见薛斌对着她比划了个手势先行离开了—— 算起来薛斌的姐姐是施传宗的夫人,薛斌更是被花金弓看好当她的女婿,他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她的忙,反而会让这场面变得更加混乱,还不如先行离开。 “但是我父亲邀请的是施举人,所以我也只能称呼您为施夫人。以施夫人的名号,倘若我父亲他日痊愈,定然重新邀请各位前来,届时金弓夫人便是凭借自己的名号受邀而来的。” “好一张巧嘴,可惜我不跟说我是恶妇之人的女儿讲道理。”花金弓冷冷一笑。 在她的手中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金弓,被日光照出了一抹格外慑人的金光。 李玉函尚且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做个英雄救美之人,让薛斌这个不得不暂避风头的人找点不痛快,却突然看见这金弓之上的银弹直冲着左明珠打来之时,一道青色的流光从远处袭来。 那银弹本没有多大,这青色的飞刀从那样远的地方,以比这弓上银弹快不知多少倍的速度打出,竟然丝毫也没有射偏的意思。 恐怕自银弹上金弓弹索的那一刻,她便已经估量出了这银弹的走向。 飞刀利刃径直击碎了这道朝人穴道而来的银弹,丝毫也未减弱威势,直扑花金弓的面门。 破空的呼啸之声中,花金弓本能地感觉到后背生出了一阵的凉意,她仓皇闪避开,便看见一名青衣少女飞袖轻动,将左明珠用温和的气劲推到了一旁。 而她凌空疾驰而来,还不等这把飞刀扎入目标,已经用手握住了刀柄。 这便是那把传闻之中击败了薛衣人的刀。 花金弓岂是随意认输的人。 她的银弹被人打回去了不假,可她的金弓本身也是一件武器,这弹弓的弓柄形如新月,两头的弯曲正是为了方便她这位点穴高手使用。 别看她年过五十身材走样,脸上也糊了太厚的一层粉为了掩盖脸上的皱纹与瑕疵,她腰身一折,错开时年刀锋的动作,却比绝大多数正值妙龄的女孩子都要显得轻松自如得多。 这一弯金弓便冲着时年的手臂穴位而来。 但时年对付比她这金弓要长的武器都尚且不费什么功夫,更何况是这位虽有江南第一女高手称呼,却显然远不如薛衣人在武道上的境界的金弓夫人手中的短兵。 花金弓甚至没能看清面前这少女的动作,只感觉她袖如流云,人也如流云一般灵动,转瞬之间她便失去了锁定的袭击位置。 下一刻她的手腕一痛,手指一松,金弓已经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而她则被对方以轻描淡写的方式掌心发力击退了出去。 她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看出了对方并没有发难的意思,不过是要给她一个警告,否则便不应该是金弓被从她的手中夺走,而应该是她的手腕被对方捏断了。 花金弓从时年的手中将那把弹弓接了回去。 这把在她手中又是打穴利器,又可以当棍棒来使用的武器,还是头一次被人从她的手里夺走。 她眯了眯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青衣姑娘,不觉又多了几分忌惮。 “你便是那位夜帝门下。”花金弓开口道。 “师传不敢隐瞒,不过劳烦施夫人称呼在下一句代庄主。如今你既然踩在掷杯山庄的地方,便请遵守这里的规矩。第一点便是尊重左二爷和明珠姐姐。” 时年面色凝霜,她这轻飘飘的两招便让花金弓丢了武器,也失了颜面,让人无法不对她以左轻侯尚在庄主位置之时的态度来对待。 “也请施夫人在随后进门后也记住,您在这江南地界,在施家庄作威作福,谁也不敢说您半个错字,但掷杯山庄,左二爷清醒之时便是他制定规则,如今便是我说了算。这掷杯山庄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你若胆敢有分毫损耗,下一次我便不是只夺走你的金弓这么简单了。” 她眼神里的那一层寒意甚至好像还不如秋色深重,却让谁都不觉得她说的话有丝毫虚假。 花金弓还想摆出一点色厉内荏的样子来表现出自己的气派,却突然被施茵拽了拽衣服,示意她别再胡搅蛮缠。 “抱歉,我母亲习惯如此了,加上之前的积怨……”施茵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希望代庄主与左小姐不要介意,我父亲接到了左二爷的信后确实是抱着诚意而来的,他们当年也是一起谈天说地的酒友,若非想要弥补这段关系,我们也不会来得这样快了不是吗?” 时年不由地高看了施茵一眼,比起她那个虽有才气却懦弱的父亲,以及她那个仗着武功便有些不讲道理的母亲,她无疑要可爱得多了。 “里边请吧,左二爷方才醒转过来,有些话想要单独与李观鱼前辈说,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长时间清醒,要见施庄主恐怕要到明日了。正好几位仓促赶来,先歇下用个晚膳可好?” 花金弓内心腹诽这位姑娘当真是个怪人。 方才还是一副喊打喊杀的冷面煞神模样,现在却又是一派诚心迎客的笑脸。 但比起把人的弹弓轻而易举地夺走,让人丝毫不怀疑只要她想要,便能将人的脖子也轻松地掐断,还是现在这个虽然还是让人心里发毛,却到底还是在笑的样子可爱得多。 这一番来回的攻袭让花金弓几乎忘记自己方才刚一走进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薛二公子的事情。 大约是她眼花了—— 薛斌此时应当在薛家庄中才对,怎么可能会在此地。总不能是为他父亲排忧解难,来提前看看左轻侯有没有死吧,那以薛斌这点在花金弓看来都不太够看的功夫,恐怕再多给他一层皮都不够打的。 “你没事吧?”时年目送施家庄几人跟着掷杯山庄的下人离开后,转向了左明珠的方向。 “没事。”她摇了摇头,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敬佩,她现在知道为何父亲会如此果断地将掷杯山庄传给她。 江湖上从来不只是因为掷杯山庄的大门永远对外敞开而尊敬他们的,更是因为那能敞开大门的本事。 “我先回去了,应对这几方来客,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如果我有什么能做的尽管吩咐便是。” 时年其实不觉得左明珠目前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重病在床的人从左明珠换成左轻侯,便已经达到了他们拿回主动权的目的,坑了原随云一把,这已经足够了。 只是没想到,原随云如此够意思,在被坑后还送了个礼。 时年回到房间的时候,被关在偏厅里装个样子的“丁枫”冲着她使了个眼色,时年解开了她的穴道,华真真喘了口气后说道,“今天原随云的人又来了,他让我想办法告诉你,三和楼下有一处他们的据点。” 是三和楼而不是三合楼。 这是江南一处出了名的酒楼,起码从明面上来看,这不是无争山庄的地方。 看来这处据点有些问题。 但为了让“丁枫”获取她的信任,这处据点又势必不那么简单。 好客气的原少庄主! 第132章 132(二更) 时年意识到原随云这是来给她送线索来了,当即便准备往外走。 “你这便要去吗?”华真真有些吃惊。 “他既然肯把这个地方暴露在我面前,想留给我看到的那一条线索肯定已经在那里了,”时年回答道,“那又有何去不得的,不过是三和楼而已。” 三和楼是江南地界上出了名的酒楼,虽然楼不过高二层,二层上面只有个不大的小阁楼,这小阁楼上甚至只够摆放出一桌酒席而已,却也是个招来老饕前往的名地。 江南这地方鱼龙混杂,尤其是沿海地方,三和楼的老板光从名义上来说只是个富商而已,绝不像是汴京的三合楼一样有明确的势力归属。 “从掷杯山庄往来三和楼也不过是需要一夜的时间而已。”时年继续给华真真分析道,“如果是寻常的情况,你所扮演的丁枫要对着我说出这个情报快则今天,迟则还需要那么三四天斟酌拉锯的时间,我要下定决心前往又需要点时间。 可倘若原随云又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再将三和楼的秘密当做让你获取我信任的凭据,而是要在那里布置下机关陷阱和其他的假消息,那我反倒不如去得越快越好,趁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做了个将来想起必定后悔的决定。” “再者说了,我如今前往并非是不能理解的,以我如今继承掷杯山庄,在江南先击败薛衣人后杀了石观音的战绩,就算前面是龙潭虎穴我也未必不能去闯一闯。 现在掷杯山庄之中又是李观鱼前辈这个素来名声厚道的人已经到了,左二爷的对手薛衣人没到,有人在山庄中镇场子,张简斋一时半刻又无法研制出对二爷行之有效的解药,我不趁着这个时候来往一趟将该做的事情做了,难道还要等到左二爷的病情又出现新的问题,薛衣人也已经在掷杯山庄中的时候吗?” 华真真被她的理由给说服了,她此时便当机立断离庄,非但不会暴露丁枫已经被人取代的事实,反而会是反过来打原随云一个措手不及。 原随云怎么会想到她的决断和行动力。 他听到一阵马嘶,紧跟着便是马蹄飒沓,一人一骑从掷杯山庄的大门冲了出去,此时才是山庄关门落锁的时间,他这个客人都还在院子里闲逛,没到返回自己房中的时间。 原随云的表情一僵。 “她出去了?”他问身边的侍从。 “出去了,一人一马……”那侍从回答道。 这马正是左二爷曾经跟时年说过的,那是掷杯山庄中养着的就算万福万寿园也弄不到的名驹,端的是行动如风一日千里,马上之人披风翻飞潇洒得很,不过这两句他还是别跟公子说比较好。“看来丁枫已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了,但是她这反应也未免——” 未免太快了点。 “因为她根本不必怕有人在其中作梗,”原随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对一个武功已经冠绝天下的人来说,有什么好犹豫消息真假的呢,尽管去试一试便好了,倘若有问题她也大可以返回来将丁枫杀了,“糟了,海阔天还在那里!” 他可没打算把自己的人给折了,只打算让她看到自己想让她看到的。 上一次用石观音这把刀来杀人,反而折了刀,这一次他换了个方式,用时年这把刀来杀薛衣人,可惜这把刀好像太快也太锋利了,更像是没有刀柄一般,在拿到手里的时候就已经先把自己划伤了。 原随云看不见都听得出来,那匹马的速度极快,他派人去势必追不上了,只能希望海阔天这个家伙能稍微有点本事,别在那里傻愣愣的不知道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好在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夜,丁枫说出来的话是有些可信度了。 可原随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自诩除了眼盲这缺点之外,足可以称得上是智计超群,却这半年间丝毫进展也不见,甚至还赔了本,可他又怎么会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失败呢,他只觉得或许熬过这段便万事无忧了。 时年纵马驰骋,尚未到午夜,她便已经抵达了三和楼楼下。 夜晚的三和楼自然没有白日里的食客云来,只在双层加一小片阁楼的楼阁间,隐约还有那么几盏灯亮着,马被她放在了城外,让她此时可以无声无息地踩过附近的房顶,如同一道青烟一般落在了那小阁楼的顶上。 能藏秘密的地方不在顶就在底,时年的时间不多,没这个功夫一寸寸地方翻找过去。 此刻这阁楼上有几道绵长的气息,显然是武林高手,在这么个本应该入睡的当口,却出现在这个地方,显然是有古怪。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此地竟然还有个熟人。 海上孤鹰,向天飞! 她从屋顶的缝隙间看下去,这出夜半宴会的东道主是个身穿紫红色锦袍,脸色也是罕见的紫红色的大汉,这颜色统一倒是也没显得有太奇怪,但这个人的长相特征如此鲜明,时年虽然此前没见过他,却从掷杯山庄的地下信息库中见到过。 江南一带除了行事风格正派的神龙帮和凤尾帮之外,还有专做海上劫掠买卖的帮派,紫鲸帮便是其中之一,而这个紫红面色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紫鲸帮帮主海阔天。 此时说话的就是他。 “向老弟,我也不跟你扯什么虚言,你我都是吃海上这碗饭的,你不杀人有你自己的坚持这无所谓,但抢既然抢了也没必要还在我面前摆出什么白道的架子。”海阔天朗声道。 这倒是不太像深夜密谋了,反而有点此地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意思。 时年知道找对人了。 “你有话直说。”向天飞一边说,一边手不经意地掠过自己腰上挂的配刀,像是随时都可以拔刀一战。 “向老弟不必这么紧张。”海阔天笑道,“我不过是有一门不小的生意想跟老弟一起做而已。这桩生意的雇主身份不简单,生意的内容也不简单,不是我们区区一个紫鲸帮可以吃得下的,我知道老弟你平日里独行,但本事却足以抵得上一整个船队,这才找上了你。” “这桩生意虽然利益高,却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老弟你这种独行盗对我来说可要比什么曾经结盟过的帮派放心一百倍。” 向天飞的表情依旧显得很是冷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打从入席到现在,桌上的菜是一口未动,桌上的酒也同样一口没喝,身上还透着股从外面带进来的秋日凉意。 看海阔天说完了,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倘若我不愿意加入呢?反正我既不知道海帮主找上我的是什么生意,更不知道海帮主的雇主是何方人物,算起来海帮主损失的不过是这顿酒钱而已。” 向天飞的视线在桌上扫了一眼,从荷包中翻出了一块银子拍在了桌上。 时年真要为这位海上独行盗叫一声好,这个妙人往桌上放的银两,差不多正是他面前这一桌的价格,正好够他这一份付账,当真是一点儿都不欠海阔天的,成功将对方的脸色气得更加紫红了些。 “这可由不得你!”海阔天一声怒喝,周围的帘幔背后伸出的弓/弩已经指向了向天飞,“向老弟,我已经同你说了,这一次的雇主身份不简单,你既然不想做,那就将命留在这里算了。” 向天飞不疾不徐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海帮主,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用不着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你找我来是让我加入你这笔所谓的海上买卖是假,是因为此前咱们的生意纠纷,趁机想要我的命才是真。” 能当独行盗的自然是个本事人。 周围的□□朝着他射来的时候,他原本臂展比寻常人要长的体格,竟然像是骤然缩小了一圈一般,从这些淬毒的□□之间灵活地穿梭了过去,手中的一轮弯刀骤然出手,带起了屋内一阵要将烛火都吹灭的冷风。 海阔天丝毫也不奇怪向天飞这种性格的人会突然发难,也丝毫不奇怪这些□□为难不了他,否则他早就做不了独行客了,如今的商船上配备的防守可都不会少到哪里去。 但他那张活像是憋红的脸上,反而突然浮现出了一种神秘的微笑。 他抬手出掌风声雷动,这怪异之极的一掌分明就是东瀛甲贺客的大拍手,向天飞经营海上自然认得这一招,由海阔天这个本就是武力配得上一帮之主的用来,更是让他不得不暂避锋芒。但这一掌突然变了招,化作层层掌影朝着他的各处要害袭来。 这是黄教密宗的大手印! 向天飞心头一惊,眼看着自己可能要硬吃下这一招再行逃窜,忽然听见头上的屋顶传来了一声砖瓦碎裂的声音,还不等屋中的人看清楚来者是谁,这周围手持弓/弩的人突然一个个发出哀嚎之声倒了下去,将帘幔给拉扯得东倒西歪的。 下一刻,突然有两根手指点在了这发出大手印的手掌上,顿时以气劲这只手掌打出了个对穿。 向天飞刚看清来者是谁,便感觉自己被一道清风扫向了窗口。 “还不走!”时年头也不回地朝着向天飞喝道。 他情知此时说什么道谢不是合适的时候,便一拱手后从窗口跳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时年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就好像方才发出飞刀杀了海阔天的手下,更是将他给打伤的人并不是她一般,“海帮主说的是什么生意,向天飞这个没眼力的不想加入,在下倒是很有兴趣,不如说给我听听。” 海阔天仓促地朝手上点了几下止住了那个窟窿位置的淌血,惊魂未定地看向了这突然出现的少女。 如今江南没听过她名号的恐怕已经少之又少。 “阁下是左二爷指定的掷杯山庄继承人,何必掺和我们这黑/道买卖,还是海上这种风险最大的,我与向天飞说的大生意,在阁下这里又如何算得上。” “是大生意还是小买卖,你说了不算。” 海阔天脸都要由红转绿了,他眼尖地看到对方的袖口一点寒光,分明正是方才他都没看清楚如何取了周围人性命的飞刀的刀尖。 他虽然知道原公子在此地有布置,却不知道竟然来得如此快。 他又不是薛衣人,哪来的从对方手里活命的本事,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垂首思量后,抬头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 “时年姑娘,您也是这江南地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再加上北方本就是夜帝门下的地盘,更是将您奉为未来的主子,西南那边神水宫也同您交好,西北石观音死在您手里,恐怕不日之内威名便能传播出去,您何苦跟我这一个小小的海寇计较不是?” 海阔天哆嗦着站起身,双手都握着腰带的位置,像是在示意自己绝无动手和拿武器的意思。 然而他的手中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紧跟着无数细如牛毛,带着惨绿色的毒针骤然从这玉带之中飞射了出来,直冲着时年而来。 玉带藏针! 这条腰带正是海阔天赖以活命的宝贝。 制作腰带的工匠在完成这件护身宝贝之后便被他杀人灭口,从此得见这玉带藏针的人都死在了这机关之下,和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海阔天看到的是这密密匝匝的飞针前方的青影像是早已经料定了他会出这一招一般,凌空翻起的速度远非寻常人能比,正擦着最上方的飞针而过,她甚至在这折身直奔他而来之时,漫不经心地攥来了一枚飞针,一脚踩在他面前桌案上的同时,也将这飞针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海阔天不敢大喘气了。 森冷的针尖他看不见,却看得到用针尖指着他的青衣少女像是觉得他方才在玩什么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把戏,露出了个戏谑的表情,紧跟着她便要将针扎入他的颈动脉。 “海帮主的宝贝看来不少,不知道还有什么花招,能在我送你见阎王之前用出来?” 海阔天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紧张。 他在三和楼的时候遇上了这个煞星,此时他当然知道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将对方引到地下密室之中,带她去看那里的东西,又生怕对方这神鬼莫测的眼力,在看到那些的时候也能察觉端倪,到时候他还是保不住自己的小命—— 何况她看起来与向天飞认识,既然他对向天飞展露了杀心,说不准他就算是将她领去那里自己还是要被灭口的。 不知道他如果什么都交代了,会不会还有点活命的机会。 海阔天能整出这玉带藏针的玩意,自然是个惜命之人,可他旋即想到蝙蝠公子的手段,又不敢去尝试跳反了。 那也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主儿,他先把人带过去,再找机会逃离便是。 只是这转瞬间思量的功夫,海阔天便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毒针更逼近了点,像是只差分毫就要刺破皮肤,他连忙高声喊道,“且慢,阁下不过是想知道是什么生意,又是什么人,何必非要人命,在下怎么说也是联络这生意的人,少了牵头人还怎么做这笔买卖。” 时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似收回了毒针,海阔天却知道,以她破开屋顶跳进来的时候发出的攻击,她若是想要将毒针飞射而出命中他,便绝没有打偏的可能。 “带路吧。” 海阔天一步步顺着楼梯往下走,从阁楼下到一层后,他又从掌柜的柜台后开启出了一条暗道,当先走了下去。 背后的人似乎暂时没有朝着他发难的意思,但他突然听到对方开口问道,“你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海阔天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时年却好像没有紧跟着说下去的想法,只是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这透着股潮味的地下室中的油灯。 在这里放着好一堆箱子,泾渭分明地分作了两堆。 “这便是你说的大生意?”时年一边问一边随手翻了翻。 左边的箱子里放的是不多见的珍品宝贝,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外面又缠绕着一层茅草,上面加上了一层盖板,便成了个底有些浅的箱子的模样。 还有些里面放的是武功秘籍,方才被海阔天用出来的黄教密宗大手印和东瀛甲贺客的大拍手就在其中。 而右边的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排排的药瓶,她摸出一瓶来,从里面倒出了一颗雪白的药丸,朝着海阔天丢了过去。 “吃下去我看看。” 海阔天连连摆手,“姑娘,这玩意可不兴吃啊,这药方罕见,配出来的药药效更是罕见,稍微调整一下比例便是如同掷杯山庄那个大小姐此前的情况一样,没有解药就是昏睡不醒。您眼前这个,不会让人昏迷,却会让人成瘾,正是那位有来头的雇主要用来控制一些不太听话的人用的。” “您就说,这是不是能算个大买卖。” 昏暗的灯光下,海阔天也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那包装精美的药瓶在她的手中打了个转,取代了原本拿着毒针的位置。 海阔天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这笔生意不好做,还能请得动你这紫鲸帮帮主,雇主是谁?”时年问道。 “说到这雇主来头可就大了,您想想,在江南地方能有话语权的也就那么点人,金老太太子孙满堂可没这泼天计划的念想,掷杯山庄的左二爷如今又已经中毒病重了,剩下的便是我那位雇主了。姑娘您不是江南这地方的人,这笔大买卖谁做不是做,与您联手岂不是更好?” 海阔天试图说服她。 按照他的话顺下去,这背后的雇主除了薛家庄的薛衣人又能是哪个? 他说的是编排好的话,说顺嘴之后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他紧跟着说道,“您也别说我在糊弄您,这炼药的地方我是亲自去过的,负责那里的正是薛斌薛公子。” 他指向了地图上的标识,正是炼药的位置。 “至于这位雇主,他自然也是留了信物才此的……”海阔□□着一旁的架子走去,打算将放在哪里的信物拿给时年看,却忽然闻到了一股大量的油倾倒出来一般的浓烈气味,不由止住了脚步。 时年方才问他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莫非正是指的这个? 海阔天悚然一惊。 下一刻他的胳膊一凉,他惨叫一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止时年一刀出手将他的右臂砍了下来,将他变成了一个废人。 可他还来不及想出个逃命的法子,忽然听见头顶上他们方才进来时候的通道口,盖子被人给合上了,更是发出了一声锁扣合拢的声音,紧跟着那浓烈的油味便从盖板的缝隙中渗入了地下室中。 这行动早不做晚不做,偏偏在他被人砍了一刀之后做,是什么意思! 海阔天睚眦欲裂地看着转为漆黑的上方洞口,哔啵的火星在缝隙之中迸溅开,分明就是上面有人在点火。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三和楼是酒楼不是客栈,没有留宿的人只有他这种需要借助此地办事的人,又哪里会有人来救火。 他就算不丧生在这骤然发难,像是要取他性命的家伙手里,恐怕也要死在已然顺着上方烧下来的火里。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了?看起来你的雇主不止不希望我知道这里的秘密,也不想留着你这个本应该替他办这件差事的人了。你有一句倒是没说错,这还真是个不容有失的大买卖。” 时年朝着海阔天走去。 他本以为她是要先杀了他这个把她带下来的人,本能地便发出了几声恐怕地窖之外都能听得到的惨叫。 却看见她只是云袖一卷将他拎了过来,点上了他肩胛的穴道,免得他失血过多死了,拎着人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三和楼临海而建,所以这地下室里的潮气自然是来自海水。 她摸了摸这个方向的墙壁,忽然一掌拍了出去。 这分明是让墙壁动也不动的一掌,却在墙面上出现了无数的细纹,这半边的墙壁突然在两人的面前碎裂开,在外面的海中疯狂朝着里面灌进来的时候,海阔天感觉自己被一道不容抗拒的力道拉扯了出去。 明明还带着一个人,她却像是一条游鱼一般灵活地钻入了这水流中。 海阔天仰头朝着水面看去,紫红的脸色都要变得惨白了。 因为此刻在他头顶的海面上,竟然燃烧着熊熊烈火,火光将海面在夜色中烧出了一片醒目的炽红色。 像是一道要将他锁死在水下的红色巨网。 这油不只泼在了地下室与三和楼内,还泼在了海面上,这又是何等大的手笔。 挟持他离开那地窖的青衣少女却好像丝毫也没觉得有何让她犯难的。 她静静地看着上方的海面,忽然看到了一道小舟掠过的痕迹,这小舟刚一出现,海阔天便觉自己在以可怕的速度上升。 青衣少女的眼中好像映照出了火光,又好像是她周身突然外放的气劲让她的眉目间映着一缕薄红。 可不管是哪一种,相同的是她抓着他以惊人的速度冲出了水面,距离那片燃烧在海面上的火越来越近。 周围升腾的热浪并不影响她破水而出,气定神闲地落在了这一条疾驰而过的小船上。 船帆一动便如一道流光穿出了火海。 操持小舟的,不是方才跳窗逃离 第133章 133(一更) 海阔天重重地摔在了船上,向天飞瞥了眼他这断臂和惨白的脸色,倒也没奇怪他在时年这里没讨到好。 这位可是面对日后都能对着干的人,海阔天若是觉得他这点歪门邪道的小本事就能让她吃亏,也未免太看不起一力降十会这话的意思。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时年居然还花了点功夫将他从这着了火的三和楼中捞了出来,看起来海阔天对她来说还有些用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向天飞开口问道。 时年随性地在这小舟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你要这么问,我倒是还想问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边走。” “既然有人要杀人灭口,当然是从要命的地方开始动手。”向天飞指了指远处的三和楼,“刚才火是从一楼烧起来的,又有个黑影从前门跑出去,沿着那边的岸边跑远了,可见你们当然在地下,若是逃离自然也能从水下走。 别人的本事我不敢保证,您能对峙薛衣人,我曾经见过他的剑,那剑气削铁如泥的本事不是一般的东西可以挡得住的,既然如此,您一定也能走脱,所以我就等在此地了。” 海阔天躺在船上,周围的热浪随着小舟彻底穿过火海而消退,他也总算觉得呼吸顺畅了几分,即便断臂位置依然有种钻心的疼痛,可好歹他的命是保住了。 他也正好在此时听清了向天飞说的这几句,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什么削铁如泥,这姑娘直接靠着掌力便将三和楼下的地窖打出了条生路来,这劲气外放的样子更好像是丝毫也不畏火一般。 他突然觉得蝙蝠公子跟这样的人作对实在是他的不幸,至于海阔天他自己,右手没了还有左手,命没了那就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向天飞又在此时问道:“不知道您现在打算上哪里去?” 时年瞧了瞧夜色中已化作一道通红火炬的三和楼,也不知道那泼油的人到底是准备了多少的助燃剂,这火一时半刻间恐怕是无法扑灭的了。 但不管要烧多久,她又必须让人立刻围拢此地,确保海阔天没死的消息不会传到原随云的耳中。 海阔天“死”了也好。 如果时年所料不差的话,原随云的手下中,能经营海上生意的原本就只有海阔天这一支,在他看来解决了武维扬之后,便有了另外一支更加好用的势力,可惜这支势力随时可以被武维扬重新拿回去,如今只是因为有人易容成了武维扬的样子,才得以发号施令。 同理便是这由易容之人同步接管的神龙帮。 或许在原随云看来,海阔天遇上她是一出不曾预想到的意外,却也解决了一个不太安定的要素。 “你知道易容成武维扬的是什么人吗?”海阔天没想到时年没先回答向天飞的问题,而是先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他神情一滞。 他如何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件事本应该比三和楼下的秘密更加隐秘才对,发生在陆地上的事情有可能隔墙有耳,在海上的却绝无可能。 他之前说的那些瞎话岂不是都是个笑话…… 海阔天垂着脑袋闷声回答道,“蝙蝠公子的手下。” “那你如今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不能从我手里逃掉的话,就可以被他们灭口了?”时年继续问道。 海阔天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在他发觉那地窖入口是外面的人听到他的惨叫才关闭的时候,便已经心知肚明了,他是个风浪里来去,刀口舔血的海寇,不是会对人抱有什么不必要期待的江湖新手。 “我给你一个选择,你如果还想活命,将来还能吃上一碗安稳饭,你和向天飞现在去我说的地方找到武维扬,我想你应该知道蝙蝠公子的一些事情,尤其是海上的人手,我要你协助武维扬将那个假货解决了,让他们将身份换回来。你能不能做到?” 海阔天看向了时年的脸。 这个出手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少女,此刻眼神中没有丝毫拉拢他而刻意展露出的温情,却好像要比任何套近乎的言辞都让他感觉到希望。 一个天生的上位者,如今要在此地铲除掉那个暗中的毒瘤,展现出自己的手腕来,并不需要在意他这个小虾米的生死。 第134章 134(二更) 掷杯山庄正门的第一进院落忽然陷入了死寂。 直到枝头的一片落叶跌落在地上,打破了这种可怕的安静。 从薛笑人突如其来的发难,到他与时年之间的交手,再到那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的太快的飞刀夺命,都好像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而已,但又好像不只是一瞬。 薛笑人绝非是一名普通的剑客。 同为站在剑道顶峰的李观鱼看得出来,他的剑里自有一种实用与奇诡的特质,更多的还是一种殊死一搏的疯狂,这种疯狂让他的剑在快到了极致之余,还有一种血色横行之感。 以至于当他中刀摔落的时候,那一身不合身的红衣竟然让他像是残阳垂坠。 就连因为薛红红嫁入了施家,偶尔也会见到这位跟着侄女过来的宝二爷的花金弓,都无法相信,这竟然是那个在江南一带痴傻出了名的薛笑人会用出来的剑招。 而在薛笑人的呼吸停止的时候,花金弓看到了一片更加可怕的剑气。 从她那位亲家公身上爆发出来了宛如千刀万剑凝结的剑意。 在三十年前于勾漏山击杀“杀手无常”裴环,在十年前击败拥翠山庄李观鱼后,花金弓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人说起过薛衣人拔剑了。 就算之前听闻时年击败了薛衣人,但除了薛家庄里的人不曾有人亲眼见过,传闻中受了伤的薛衣人在今日到访掷杯山庄的时候,也不曾有分毫像是受了伤的样子,便当真像是个长辈谦让晚辈的谣传。 花金弓始终还抱有一份微弱的希冀。 然而此刻薛衣人这剑气冲霄,几乎让秋风凝滞的剑气,分明既是对弟弟身亡要讨个公道,又是面对毕生强敌的全力以对。 在他的对面,时年依然以过分悠闲的姿势站在枝梢,染血的飞刀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在剔透的翠玉琉璃上的一抹鲜红汇聚成了一点血光,轻飘飘地从枝头坠落了下去,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片尘土。 还被捆在树上的薛斌简直要被吓疯了。 别人尚且是在旁观的位置都能感觉到一阵可怕的刀剑威压,更何况是他这种正处在风暴中心的。 饶是他知道二叔是因为刺客组织的事情暴露,其实本就没打算活下去,在他死前那个了然而安心的眼神已经足以证明,这对他而言是个最好的归宿。 却也不妨碍他觉得父亲那张已经因为他和二叔的事情有了老态的脸上,沟壑间隐藏的那种让人心神震荡的压迫感,是一个绝对真实的表现。 他此时剑上的杀气更是真切得让薛斌感觉到一阵汗毛倒竖的冷意。 就好像下一刻这把剑不仅会朝着树上的那位而去,也会朝着他袭来,将他连带着这棵树都给劈砍得四分五裂。 在他的头顶,那个看起来悠闲的少女转动的飞刀也透着股绵密的杀气,更可怕的是她此时外放的气劲,这明明是已经冷风吹动的秋季,薛斌却感觉头顶有一团随时会坠落下去的火,即将将他烧灼殆尽。 哪一种死法可都不好看。 “这便是掷杯山庄的待客之道?”薛衣人的声音发沉,透着股森冷的质问感。 时年冷静地反问道,“昔年名动天下的“血衣人”,在剑出鞘的时候会不沾血吗?” 她的意思很明显了,一个顶尖的剑客刀客既然出了手就必须夺命,薛笑人自己动手被取了性命也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 薛衣人怒极反笑,“好!好得很!那便让我下的血。” 他一剑扫过,将薛斌身上的绳索给砍断了。 薛斌哪里还敢在这里停留,忙不迭地退到了一边,他根本来不及跟上来问他情况的花金弓交谈,更没有这个空去跟左明珠解释,自己与掷杯山庄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其实并没有关系,他也是个受害者—— 他的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父亲所在的方向。 这白衣剑客此刻面前已经没有了让他还会分心的人,只有那个唯一的对手。 剑光如白虹一般由下而起,追月逐星的疾光直指这树梢上的青衣少女。 她的刀不像是方才那样轻柔了,就好像是因为薛笑人的剑太过剑走偏锋,所以她要用刀光交织一道罗网,而薛衣人的剑此刻强盛,她便要用最主动的招数来应对。 碧绿的短刀上附着着一层流火,由枝头狠狠落下。 这一刀一剑在碰撞的一刹那间便已经将这棵树切割得千疮百孔,薛衣人的剑中含着一缕分外决绝的气势,时年也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这两人蹬开树干朝着一侧的屋顶掠去,在空中的短短数息间,换做是旁人早已经被这眼力都难以捕捉的刀剑交锋砍掉了脑袋。 但他们却好像只是在做什么寻常的热身动作一般,刀与剑的气势还在逐节攀升。 原随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居然可以实现得如此顺利。 他其实本打算在左轻侯见到薛衣人的时候,再在其中挑一把火。 可谁知道时年在对待薛斌的态度上丝毫也没有顾及此时是有施家庄的人在场的,也没顾及他是薛家庄的二公子和未来继承人的身份,这位一路而来都过分顺遂的少年天骄,更没有在面对薛笑人的时候留出半点情面,直接将他斩杀在了当场。 有薛笑人之死这个无法抹消掉的疮疤横亘在掷杯山庄与薛家庄之间,他们绝无可能还有和解的余地。 不,原随云觉得他甚至不用考虑到两边有坐下来谈谈的可能,那刀剑双方散发出的寒光纵横,即便在他这个位置也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 双方都不曾留手,只有剑光斩尽残阳,刀光血色惊风的狂暴气势,随着两人毫无顾忌地在这掷杯山庄中且行且战,化作了一种完全笼罩在山庄上空的盛极之势,让人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就算躲入屋中也还会觉得会有从哪里掠出的一道锋刃从头顶上窗户外袭来的错觉。 “公子,我们也进去吧……”原随云身边的侍从提醒他。 却只迎来了他摆了摆手的拒绝,“不必,我想不经由别人的口述知道,到底是这位未来的掷杯山庄庄主会死在薛衣人手上,还是薛衣人的名声会成就了对方,明明只是来跟左轻侯言归于好,却要将性命都折在这里了。” 在这样一个两名绝代强者交手,人人自危的局面中,几乎没人有这个空闲去注意到原随云脸上那近乎得意于此刻乱局的微笑。 李观鱼注意到了。 他本就觉得薛笑人死得稍微有些儿戏,看到薛衣人如此暴躁出手,他便更觉得古怪。 别人不知道薛衣人的剑道境界,他这个多年前被薛衣人后来居上的又如何会不知道,他此刻的每一剑中都带着让草木摧折的力量,却甚至不如他当年击败他的时候收放自如。 一个顶尖的剑客不该犯这样的毛病。 越是沉痛的心情他的剑心本应该越发纯粹才对。 等到这一方天地间刀气压倒剑气,青衣少女的刀架在了薛衣人的脖子上的时候,在薛衣人的脸上只有认栽而分明没有剑道心境被扰乱的那种颓丧,李观鱼越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他直接候在了左轻侯的房门口,看到夜半时候,时年果然和薛衣人并肩而来,明摆着不是仇敌,而是武道知己。 “果然还是瞒不过李前辈。”时年推开了房门,示意两位跟上。 左轻侯早已经架设好了他的红泥小火炉,沸腾的茶汤将这屋子里蒸腾出一片茶香,虽然屋子里还有一股药味,却已经足够让人觉得这不是个病人的房间,而是一间雅室。 四人围桌而坐,哪里还有白日里的剑拔弩张。 左轻侯将茶盏推到了薛衣人的面前,“你我也争斗了这么多年了,要突然握手言和恐怕是难了点,你要说让我把你突然当做朋友,我自己都觉得别扭,便只当做是你我二人此番为了江南甚至是中原武林揭露一个隐藏极深的败类便罢了。至于薛二爷……” 薛衣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因为他死在掷杯山庄有什么负担,时年姑娘也不必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对不住我,家门不幸,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法,体面地死在如今江湖上最快最利的一把刀下,更有如此多的人见证,他并非是个简单的剑客,这就已经足够了。” “从今日起,这江湖上再也没有领导那刺客组织的一只手,也算是件对其他人而言的大功德。” 但念及这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薛衣人还是不免有些叹息。 虽然这话中少了些前置的信息,李观鱼还是从里面听出了不少东西。 薛笑人不仅隐藏着自己的剑道造诣,更是经营着这几年间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杀手组织。他选择死在时年的刀下,引出薛衣人和时年的对决,让薛家庄的人暂时沦为阶下囚,不仅是在给自己赎罪,让刺客组织的事情平淡消退,不再有人过问,也是为了安那个幕后之人的心。 他在几日前来到掷杯山庄后,进入左轻侯的房间见到的是一个还生龙活虎的左二爷,而不是别人口中即将丧命的病号,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背后牵扯的势力越来越多。 他刚觉得自己好在是因为此前的中风,让拥翠山庄已有多年不在江湖上有出风头的举动,这才逃过了那个人的算计,却突然看到时年看向了他的方向,他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说到家门不幸,又何止是薛衣人前辈。”时年开口说道,“李前辈可知道,我从常春岛返回的时候便觉得少庄主的表现与我三个多月前上拥翠山庄的时候不大一样,我起初只以为是因为庄主清醒后对少庄主的要求太过严苛,让他的情绪出了些问题。” “但在知道了薛二爷的底细后,我从他手里讨要了一个人,让这个人监视少庄主,却发现他因为此前为庄主治病与江南的众多名医都有些关系,此番便是由他牵头将这些名医聚集在了一起,替他,不,准确的说是替蝙蝠公子,研制出了那个我前几日甩在薛斌面前的药。” 李观鱼的脸色一变。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却听到时年继续说道,“算起来薛斌公子才是最无辜的,名医不是他找的,药材也不是他安排先进掷杯山庄后送出,只是负责督制了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用处的药,却背负上了全部的罪名。” “李前辈不要觉得我说的是假话,这药在制作出第一批的时候其实有送到少庄主手里过一次,他在临行前还听蝙蝠公子的安排选了一个人做试验,正是还暂住在拥翠山庄的凌飞阁前辈,只不过是因为中原一点红这个负责监视的人偷偷调换掉了药丸,才没让少庄主得逞而已。” “这个孽子!”李观鱼气得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他平复了一番心情后这才坐了下来。 “如此说来,此人隐于幕后,却已经暗中将许多人发展成了他的帮手,替他去做一件事的不同环节,而将自己完全从这件事中摘了出去,这样的人若不趁着他羽翼未丰将他连根拔起,必定会祸害更多人。” “要杀他其实不难。”时年说道,“他虽然会的武功看起来不少,但光是内功进境便已经能够看出他的武功其实不够精,难的是如何让他的身份彻底暴露出来,这才是为何今日我与薛庄主要演这一场戏。” “一边打击他的计划,让事情按照我们的进度来,一边也要给他一点希望,让他看到自己的计划还是生效了的,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大场面。” 一个让蝙蝠公子觉得自己可以暗度陈仓的大场面。 “我已经派人向各地送信。”时年和薛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请诸位武林同道,审判薛斌的罪名。” 越多人的目光放在掷杯山庄和薛家庄,也就越给了原随云一个发挥的机会。 左二爷的“中毒”状况,在张简斋的全力救治之下有所好转,雪片般的请柬也从掷杯山庄朝着周围寄出去。 被时年派人包围的三和楼之下搬出来的药丸,在制药的地方还收缴到的东西,都陆续运进了掷杯山庄。 草药的消耗量与最后制成的药丸的数量之间存在的差异,其实还是有些明显的,可在足够的“铁证”面前,薛斌就算再如何说此事与他无关,都没有什么用处。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是能钓出那位蝙蝠公子的,可他忽然挫败地想到,他连蝙蝠公子的真容都不曾见到过,更是从未收到过带字的指令,就算别人说那是个从头到尾都是他虚构的人都没看到。 他转头看向了就被关在他的隔间里闭目养神的父亲,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养气功夫上太弱了些。 掷杯山庄中迎来了许多客人。 然而没有左轻侯这位好客的主人在,这座昔日丝竹歌舞之声响彻的庄园,其实也没能恢复到昔日的状态,只有秋风渐紧中代庄主给庄内夜间提前点上了炭火,又给每一位客人的房中都送上了热汤,让这山庄浓重的药味中稍稍增添了几分温度。 左明珠偷偷给薛斌送去了一些吃食。 她转过花园的假山,便听到庄中的仆从正在谈论薛二公子能将手伸到掷杯山庄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庄中还有内应,以及—— 无怪左二爷要将庄主之位暂时交给时年,若不是她,薛衣人早就把被揭穿的薛斌给带走了,又如何会是现在这个父子二人都被囚在那里,等待武林同道审判的局面。 如今看来,左二爷的毒也有了起色,说不准过些日子便能痊愈,喜上加喜。 父亲能痊愈本是件好事,可想到薛斌,左明珠还是不由地落下了眼泪。 也正在此时,她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块绢帕。 她刚想接过来,却忽然意识到,递出这块绢帕的人,正是怂恿自己服毒来替薛斌争取时间的原随云。 “你知道他想做什么的对不对?”她陡然惊觉这个人居然完全在这件事中隐身了,低声质问道。 “左小姐说笑了,我来掷杯山庄之前便见过薛公子了,若不是从他那里听闻到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又怎么会贸然选择这个话题切入呢。我唯一做错的不过是在左小姐中毒昏迷的时候,将薛公子带来了而已。 他要做的出人头地的事情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的,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原随云温和的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却无端让左明珠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的眼睛无神而缥缈,让那张清淡柔和的脸上愈加少了几分人气。 左明珠当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在她那如同半梦半醒之间状态下,听到的确实只有薛斌的那句“我会将这件事办成的”,可事情到底是为谁做的,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的信号。 而这偌大一个掷杯山庄中,又有谁还会在此时盯着原随云呢,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间临时打造的监牢上。 左明珠觉得心口一阵憋闷地发疼,她只能转身往房里走,却没看到在她转身后,原随云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缕带刺的笑容。 “准备的如何了?”他朝着后面跟上来替他递上披风的侍从问道。 “海阔天一死,紫鲸帮,神龙帮和凤尾帮都在公子您的掌控之中,现在便只要将我们所有的货物都送上船就好了。”他回答道,“对了公子,丁枫那边?” 他比划了个手势,询问要不要灭口。 “不必。”原随云摇了摇头,“丁枫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家人在无争山庄里住着,他不敢背叛我,如今他算是初步取得了信任,就让他继续在那儿留着好了。那个人解决了薛衣人不假,可她活着一日,便也让我不能安心一日,迟早有一天……” 他要让丁枫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薛衣人落败,薛家庄面对江湖白道的质疑,让原随云骨血中不安分的一面也开始躁动了起来。 他要亲眼见到自己的劫掠成果登上已为他掌控的水上地盘。 “他总算有动作了。”时年等都有点等累了,这人虽然年轻却当真在行事作风上堪称是个老油条,选的还是个凌晨最容易让人感觉困倦的时间离开的掷杯山庄。 若不是中原一点红已经随着李玉函抵达掷杯山庄的时候也到了,再加上华真真和阴颜,完全可以几人循环监视,恐怕还真要让原随云的行动被忽略过去。 “之前一直让他在看好戏,现在戏台上下的位置也该换一换了。”左轻侯换上了出门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脸。 他推门出去便看见在浓重的夜色中,一道剑光铿然划破长夜,而后便是一阵足以将这些耳目清明的习武之人惊醒的铁器断裂之声。 那身处囚牢的薛衣人竟在此时带着薛斌试图逃离出掷杯山庄。 他的剑快,身法也奇快,好在带着薛斌到底是让他的速度变慢了不少,才让慢他一步行动的时年发觉了他们逃离的方向。 也让其他被惊醒的武林人士,本着有热闹自然要看的心态一个个追了上去,就这么连缀成了一串。 卷雪一般的刀光直追而来,薛衣人手中无剑,剑气却已自他身上发出。 在他返身迎击之时,他也顺势将薛斌推了出去。 薛斌落地翻身拔腿就往前跑,他想到了昨日的晚饭中夹带的纸条,上面的地点他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也很清楚,要想洗脱他们薛家庄身上的罪名,便要跑得再快一点—— 赶在那个人离开之前! 身后的场面他根本无暇去看,他听到了李观鱼前辈的一声“小友你尽管去追薛斌那小子,这边交给我来应付”,突然稍稍放下了点心,他相信父亲还是能应付得来李观鱼前辈的。 可他这边就不容易了。 明明时年还在后头,他已经感觉到了慑人的刀光紧贴着他的后背的感觉,顿时将他那熬过了今晚便能与明珠解释清楚的美好幻想都给打了个七零八落。 他飞快地翻过前方的屋顶,再往前便是邻近码头的小道,再往前,他已经能看到前方的一点星火。 那风中摇晃的灯火中,几个人影被映照得有些模糊。 原随云颇为骄傲地听着包括薛衣人的两把名剑在内的宝物,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以及那足可以让人服用后成瘾的药物,都被运送上船,即将启航前往他已经重新选定的蝙蝠岛新地址。 这一次他一定会做得更加小心,绝不容有失。 正在他这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的当口,他突然听到有人在朝着此地奔来的声音。 而在这个逃命的人后面,还有一道道紧追不舍的气息。 “走,先开船!”原随云当机立断便要先撤离,这一片往人来的反方向走,全是视野空旷的区域,根本不利于他离开。就算他走得了,跟着他来的侍从也走不了。 那些人来的速度好快! 然而他刚准备飞身踏上甲板,站在他那扮演武维扬的手下身边的一个断臂壮汉,突然衣袍一掀,露出了腰间藏着的玉带,机关开启间数不清的毒针从玉带中射出,朝着原随云而来。 他察觉到危险当即飞身而退,夜色中越发看不清晰的毒针得亏他这听声辨形的功夫,才没扎在他的身上,可紧跟着毒针发作的两把弯刀迫使他又退了一步。 这两步一退,那边发出动静的人已经近了。 原随云看不见,他的侍从却脸色瞬间惨白,因为他看见,除了逃命中摔倒在地的薛斌,跟在他后面的人都已经将目光落到了他们身上。 此刻只有他们处在那盏信号灯的灯光之下! 第135章 135(一更) 原随云怎么会感觉不到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 即便他此时眼上覆着半边面具,掩盖住了他的面容,他也能感觉到身边的灯光是这夜色中温度的来源。 那些人的目光却比这灯光还要来得炽烈,像是想要透过他这半透的黑纱眼罩,看到他的真容。 原随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带上这个伪装。 否则他大可以反将一军地一口咬死,他是发觉了凤尾帮总瓢把子的阴谋才追来此地的,地上的毒针和弯刀也正是他们察觉到自己的跟踪才丢出来的攻击。 然而现在,他只能听到薛斌那个蠢货扑过来张口便是一句“蝙蝠公子救我!” 这句一出,原随云如何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 他为了防止意外,没能找到完全无光的环境,在与薛斌见面的时候都是让他蒙上眼睛的,就连声音都做出了改变,为的就是防止薛斌和原随云能见到面,会发觉二者之间的联系。 可他上来就是一句蝙蝠公子,摆明了就是知道他会出现在此地。 为何船上本该是他自己人的武维扬居然会对他的处境无动于衷,又为何武维扬身边的人会用出海阔天的独门暗器玉带藏针,又已经清楚了。 什么审判薛斌审判薛衣人,什么要将薛家庄的罪名公之于众,都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的幌子。 他们要的只是今夜的人赃并获,抓出蝙蝠公子的真正身份。 可笑他的剧本屡次被人打乱,居然还觉得自己虽然运气偶尔出了问题,事情的发展结果却并没超出他的预期,依然称得上顺利。 如今他却成了这灯光之下的小丑! 原随云当机立断便要撤退,却被薛斌突然扑上来抱住了双腿。 在他翻掌拍下之前,时年已经如一片流云急掠而来,纤手如兰,反扣出了一旦攥住便足以将他的手腕捏断的弧度。 这一招无声无息。 一个眼睛尚好的人都未必能够躲开这一招,更不用说是个瞎子。 但对原随云来说,如果无声无息的招式便能够让他中招,那么他早已经活不到今天了。 薛斌觉得自己好像抓住的不是一双腿,而是一条鱼,一条足够灵活的鱼,他突然手中一空扑倒在地上,而那本应该被他限制住的蝙蝠公子已如血影一般掠了出去。 那是血影人的轻功,在江湖上甚少流传这轻功的奥秘。 而在脱身后,他这白衣在夜空中急退,双臂如蝙蝠翼展,滑翔了出去。 但他快,也跟着骤然变向急速追来的时年更快。 方才她追薛斌的时候自然是放了点水的,现在才是全力出手,这紧追不舍的速度带起了空中的衣袍翻动之声,原随云的耳朵动了动,便凌空拧身错开了时年手中在此刻甩出的刀刃。 空中飞刀与丝线的声音并作,这分明是面罩蒙住了眼睛、时年也知道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见的家伙,一边捕捉着利器破空之声,一边居然也丝毫没错过时年的动作。 他突然拍出了一掌,正是海阔天此前用过的黄教密宗的大手印,但在尚未与刀锋相碰的时候,这一招突然化作了柔和的剑气。 第136章 136(二更) 薛家庄和薛衣人薛斌都只是在配合这出演戏,并非真凶! 左轻侯这位掷杯山庄的庄主也并没有到药石无医的地步,如今还能称得上一句生龙活虎! 倒是那位久负盛名的无争山庄少庄主居然隐于幕后做出了如此多的恶事! 这三条消息一夜之间便不胫而走,从江南发出席卷了中原武林。 这当然有时年让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毕竟此前对薛斌罪名的定论才能将江南一带的名宿引来,如今自然是要让这真凶落网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将之前的给完全掩盖过去 尤其是原随云此事涉及的门派不知凡几,他自己不说他的那位侍从倒是看大势已去,交代得相当老实,声称光是他家公子掌握了的武学便有三十三种,如今在场的人中便有苦主。 如华山这种清风十三式被盗的,有华真真在场代行讨个公道,更何况还有一条人命官司在其中。 再比如说丢失了降龙伏虎罗汉拳的少林,距离此地近的莆田少林虽然自无花的事情之后有些抬不起头来,却也确实派了人前来此地。 久不出世的蜀中唐门与辰州言家也有人前来此地,也在等着原少庄主给个交代。 所以时年说倘若当日便让原随云自裁而死,这才真叫便宜了他。 “我实在没想到不过几个月不见,你就能做到这一步,”手持长剑的白衣女子开口说道。 时年也没想到,这消息对外传出之后,宫南燕居然会被水母阴姬派来此地。 “你知道吗,司徒静返回神水宫的时候,提到了雄娘子之死,师父当时发了好大的火,但我倒是觉得——”宫南燕抿唇一笑,“死得好!” 时年本已经忘了雄娘子和阴姬之间的关系这一茬,经宫南燕这么一提醒倒是难免想到了为何雄娘子当年名义上是死在了水母阴姬手里却还是留下了性命,他的剑法和身法虽然都不差却绝无可能是水母阴姬的对手,这才是江湖上对他早应该死去之事深信不疑的原因。 水母阴姬对司徒静的另眼相待也完全是出于她和雄娘子之间的私情。 这么算起来,雄娘子的身份在拥翠山庄被揭穿,其实还是她的功劳,水母阴姬没把这件事算在她的头上,还让宫南燕在接到消息的时候来此为她撑腰,似乎是已经摆明了立场了。 她已经将此事翻页揭过了。 当然其中或许也有日后娘娘让司徒静带去的回信的功劳。 “师父说,这么多年她也应该放下了,何况雄娘子确实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再加上你此番解决原随云的事情,司徒静也已经将海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师父,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对中原武林还是对我们这些女子来说都是如此,她再与你计较雄娘子的事情,反而有失她武道宗师的体面。” 宫南燕又笑了笑,她不会跟时年说的是,雄娘子之死,她对时年的感激绝不少。 起码此事过后,那个横亘在她和水母阴姬之间的人已经不复存在,她也再不是作为别人的影子而存活。 “你不必担心无争山庄的势力,你背后本就有夜帝,那阴颜姑娘虽说是跟你出来长见识的,但是按照师父的说法,她只要在这里,而不是回到常春岛去,就已经代表了日后的立场,再加上我师父,和此地如此多的武林同道,原随云没法用所谓的三百年声名来洗脱自己的罪名。” “你可曾见过我怕什么人?”时年突然反问道。 宫南燕了然摇头,“是了,我本不必担心这么多。” 这位可是敢跟她师父对着来的人。 “走吧,今日也该到时间了。” 时年当先走去。 掷杯山庄因为左二爷的出面好像又已经恢复了生该有不少接到过蝙蝠岛邀约的请帖,也正是此人在海上选定了蝙蝠岛建立自己庞大的地下交易场,这些财宝典籍的来源,或许只有原少庄主才能一一说得清,各位倘若如他所愿登岛,便也掉进了他的陷阱之中。” “不错,”原随云哑着嗓子说道,“有些拍卖品确实是拍卖品,有些东西却实际上是个不存在的东西,只是为了让人将把柄送到我的手中,我卖出的不是东西,而是秘密。” “以无争山庄的地位当然做得到这一点,搜集江湖上的情报,而后对症下药。” “只可惜我想要的人,全被你在海上截获,而我的那一批货物,在蝙蝠岛被日后门下登岛之后,也尽数落在了你们手中。”原随云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本该有些不甘的,可此时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挣扎,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迷茫。 他用胳臂肘努力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保持最后的一点名门之后的体面。 “你当然不会就此收手,你对自己有着强烈的信心,所以这一次你选择先掌握住人,而不是先掌握住一个地盘。” 时年静静地看向了原随云,也看向了人群,站在李观鱼身边的李玉函突然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却突然被自己的父亲一把推了出来。 “躲躲闪闪的像什么样子,既然做错了,还没造成什么后果,便给我拿出点拥翠山庄继承人的样子,承担起来。” 李观鱼恨铁不成钢地又往他的后背打了一下。 李玉函觉得周围人的视线也全看向了他,他怎么能接受自己这个不过是被蒙骗的人,也一同站在了被审判的位置上,可事实上,接受审判的还有虽然已经洗脱了罪魁祸首嫌疑,却确实做了帮凶的薛斌。 “原公子确实是个本事人,你在江南一番行走之后发现,这些江南势力的继承人,有的跳脱有的纨绔,有的潜藏着一股自卑的情绪,这正好给了你发挥的空间,你以帮助他们做出一番事业为由,顺理成章地博得了他们的信任,将他们变成了你的棋子,但这还不够稳妥,你以为绝不会被人发现的海上基地都会被挖出来,更何况是这些不顶用的少庄主。” “所以你跟薛斌说,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被蝙蝠公子说动要做一番大事的人,现在你又给自己套上了一层伪装,觉得万无一失了。” 原随云听到她说起这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他带着薛斌来见左明珠恐怕正落在了她的眼里,至于随后他潜入左二爷的书斋偷藏武功秘籍,应当也没逃过她的眼睛,这才给了她应对的机会。 他确实错了,错在不该忘记以她这当时便足以应对薛衣人的功夫,在掷杯山庄中根本无处不可去,没有什么秘密能在她的面前遁形。 “你其实是想到了要解决掉我这个祸患的,可惜你选择的方法不太对,你请来了石观音。” 原随云摇头冷笑,“我的眼力又一次判断错了,石观音半年前能对你造成威胁,却在今时今日只能死在你的手上。” 他已经没有了说谎的必要,所以他这话也间接证明了,时年击杀石观音的战绩是真的。 这坐在上首的少女托腮间气定神闲的模样让人隐约觉得,她其实不是在审判一位大有来头的同辈人,而是在看一条只能在网中挣扎,被拖到了岸上的鱼。 她明明比左明珠还要小上一岁多,可在这厅堂中,能与她的风姿气度相提并论的竟然是那位金老太太。 她所做出的惊人举动也远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同龄人能做得出的。 “原少庄主,我那日就跟你说过,日光之下很多东西都会显形的,也永远别觉得自己走捷径的路子能得到上天钟爱,所以你的花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直到你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薛家庄的头上,推在了施传宗、李玉函和薛斌几人的头上,你便可以暗中将你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送去海上,通过你自以为通过手下乔装顶替的武维扬统帅的凤尾帮,避开日后娘娘的海上堵截。” “事实证明,天道昭彰,天理循环这些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你的所作所为最终也难逃法网。” 原随云的神情中依然有种维系着的高傲。 他抬头用那双其实并看不见的眼睛望向了时年的方向,依稀还有几分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那问她买花之时光风霁月的样子,但在他上扬的唇角里逸散着一缕疯狂和狰狞,依然在宣告着他诚然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 “输了便是输了,我认栽,其实你们所谓的惩罚我也猜得出来,无非便是让我死得难看些罢了。这些盗取来的典籍都已经记在了我的头脑里,我若还活着,在场的没一个能放心我不会将这些秘籍泄露出去。”原随云突然冷笑道,“阁下何必再让我经历一次失败过程的回复呢,时年姑娘武功盖世,智计出群,演技一流,将我这个混蛋从头到尾都耍得团团转,可惜也没法让我多出一条命来死第二次,让更多的人消气。” 时年丝毫也没有被他激怒的意思,只是依然在用淡定的语气开口道:“原公子,你到如今这个时候,还是觉得你是你,无争山庄是无争山庄吗?” “阁下是原庄主的老来子,竟然直到此刻也没有提到您的父亲吗?” 原随云的脸色瞬间僵硬了。 他的所作所为若说原东园丝毫也不知情,这毫无可能。 无论是那些从山西来的商人,还是他铺展开的情报网络,都是建立在无争山庄的势力基础上的。 原东园知道自己的好儿子在做什么,也知道他为何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正是因为每一个上门来无争山庄拜访的人都要提到一句“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见”,才让他日复一日地陷入了一种对自己心生怀疑,更质疑苍天不公的局面之中,这便是原东园的想法。 而此时这位头发花白,眼中痛苦之色无法掩饰的老人,从分开成两列的人群之中走出来,站在了原随云的面前。 “姑娘是何时知道我来了的?”原东园问道。 “如今这掷杯山庄中的三百余人,草木动静尚且已经逃不脱在下的感知,更何况是人,别人对原随云的心态是天之骄子堕落尘泥的看笑话,是被他坑害的人恨不得他早日伏诛的痛恨,还有义愤填膺的江湖好汉对他的鄙夷,只有原老庄主——” “我此前没见到过原老庄主,却也知道,只有一位父亲,才会在此时流露出的情绪是懊悔自己没有将自己的儿子教好。” 原东园闻言叹了口气,“那么阁下想必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这话就不必说了。”时年没等原东园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茬,“我能猜到原老庄主想说什么,您能提出的解决措施不过是让原随云此后终生不再踏出无争山庄,将无争山庄的累世财富拿出来作为原随云对各门各派伤害的补偿,但是您应该听到令郎方才说的了,他若不死,任何一个门派都寝食难安,因为谁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在哪一天将别人开宗立派赖以生存的武学给泄露出去。” “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素有侠名,老朽不会武功,却也总算在列位英雄中还有些说话的分量。倘若老朽以性命作保,不知能否留下小儿一命。” 原东园确实不会武功,他接到消息恐怕是星夜赶来,此时已经显出了十足的疲惫,更不用说当他看着自己视为珍宝的儿子从云端跌落,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难道列位忍心看到我这个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无人送终吗?” “原老庄主。”时年突然冷下了语气,“我敬重你是长辈,才让您先说几句,本以为您这位武林泰斗应当先说说自己在教子上犯的过,说几句公道话,怎么您是觉得,凭着无争山庄的脸面,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倘若我要的是原随云从此不出无争山庄、不出山西,我何必费尽周折让他的恶行就暴露在天下群雄面前,我大可以直接将他拿下,废了他的武功,将他押送到无争山庄,难道你们还能拿得出能击败我的人手不成?” “他给施少庄主分配的任务,是端掉神龙帮这个守卫长江水道的庇护,若是神龙帮与凤尾帮的势力都落到了他的手上,以他的心性会做出何种举动,好像并不需要由我来多说。到时候商贾不听从他的,便如那名华山弟子一般尸沉江中,险些无人收敛,更谈何奉养家中长辈!” “被他诓骗登上前往蝙蝠岛的船的姑娘们,本都是为了给家中开源节流,也给自己搏一份安身立命的钱财傍身,却险些稀里糊涂地掉入火坑中,原老庄主不提这些人的父母将来有无人送终,却只为自己做了如此多胆大包天之事的儿子开脱,又是什么意思!” 原东园的脸好像突然间就苍老了下去。 他听到时年继续说道,“我方才点出原老庄主正是因为,光杀了一个原随云,这天下有感于自己待遇不公,又恰巧有这个本事有这个野心来为恶一方的人还会冒出来——只要这天下还有不够格的长辈,和本来就心性歪曲的苗子。” “原老先生不必给他求情了,因为您就是那个不够格的长辈!我要的是原随云以命作为杀鸡儆猴的典范,原老庄主也该付出什么代价便付出什么,我当然不是要您一并偿命,原随云做下的事情中,您知情的,请给在场的苦主一个交代。” 她立身够正,此刻以一个十几岁后生的身份训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也并没让人觉得何处不对。 原随云听得到自己父亲此刻胸腔中仿佛在拉风箱一样的喘息颤抖,他支撑着身体的拐杖与地面发出摩擦摇晃的声响,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时年非要拖到今日才将他从囚牢中带出来。 她正是等着原东园抵达,将这纵容儿子的父亲和心态扭曲的儿子一道作为天下的警示。 确实他没有第二条命来让人消气,可还有支撑着他膨胀野心的无争山庄,在她此时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被她一点点地砸碎在了众人面前。 从原青谷建立起来至今,三百年中除了近五十年间没有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外,都在武林中无人匹敌的无争山庄,尚且无法保住他的性命,这才足够警告后来者别想再心存什么侥幸心态—— 因为天下有此等资本与无争山庄一争长短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的脸上那层虚幻神态的表皮终于在此时被击碎,支撑他保留着一份高傲的脊骨好像在此时也被抽走了,只剩下了一颗勉强还在跳动的心脏,推动着他越发觉得发冷的血液流动。 让他足以听见他的父亲突然也支撑不住身体坐在了他的身边,被时年搀扶起来坐在一边的座位上。 听到李观鱼突然自请跟李玉函一道接受处罚。 听到薛衣人领着薛斌将自己虽为剑道名家却确实也教子无方的事情坦然地在众人面前承认。 也听到施举人好像突然间硬气了起来,领着施传宗这个做出买凶杀人之事的施家庄少庄主一道请求云从龙的原谅。 这些声音像是一把把的锋刀刮在他的身上,在他突然被敲开的外壳里送进了一刀。 周围的很多声音都好像在此时离他而去了,只剩下有几个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出声的是一个女子,她不会武功,相貌也显得柔和清秀,但她在时年鼓励的目光中持刀走来,迎着众人的目光也没有红了面容,反倒显出几分胆魄和坚韧来。 “我是代表那十艘船上被你骗得离开家乡的姑娘来给你这一刀。” 东三娘是被中原一点红从苏州接到掷杯山庄来的。 此刻她双手持刀,狠狠地冲着面前的白衣公子扎了下去,没有片刻的犹豫,只差一步,若非姑娘相救,她便从此再难过寻常人的生活了。 刀尖飞溅的鲜血落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想问问为何眼前这人的血是红色而不是黑色的。 在她退开后,云从龙走了上来。 “阁下觊觎我水上势力,正面来斗一斗,云某自当奉陪,但因为刺客组织动手,我帮中死了六个兄弟,你那假冒的武老弟杀了我送去凤尾帮的两个兄弟,这笔账也得算一算,一共八条人命,我只还你一刀。” 这一刀从他的右边胸口穿胸而过,远比东三娘要扎得深也扎得重得多,原随云的脸色越发惨白,他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衣摆,紧咬下唇的牙齿中尝到了一缕血腥味。 华真真站到了他的面前。 原随云额前的虚汗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怜,但华真真一想到她从江中捞出的尸体,便分毫同情的情绪也生不出。 “我代表被人盗走了宗门武学的三十多家来给你这一刀,你的手实在伸得太长了,这天下不是什么东西都合该为你所有的,华山历任祖师的心血,不应当被如此玷污。” 她本是个看起来羞怯的小姑娘,可她持刀而来,眉目清冷,竟让人依稀觉得有几分当年华琼凤祖师的风采。 刀尖穿肺,原随云觉得自己的呼吸间好像都多了一股沉重的铁锈味。 而再下一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 原随云最终还是咽了气。 解决了原随云这个祸患,无争山庄与这些有损失的门派之间的赔偿协商,等原东园收殓好了原随云的尸体后,自然会在这些武林前辈的监督下执行。 经此一事,正如时年所说,这一桩桩敲打过后,恐怕江湖上百年间不会再有胆敢效仿原随云之人。 不必再看他那张伪善的面皮,不必再觉得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压在她的身上,她突然觉得有些轻松,就连此时暮光中坠落的黄叶,都看起来尤其可爱。 她刚想着找左二爷商量一番能否让他管几天的事情,自己正好将松江府好好游览一番,忽然看见金老太太朝着她走了过来。 这位万福万寿园的主人一点儿看不出年已耄耋,腿脚不便的样子,“愿意陪我这个老太太在掷杯山庄里走走吗?” 她朝着时年伸过了手,时年连忙接下,扶着她朝着花园走。 “我听灵芝说,你意在江南。”金老太太语气和缓,一时之间也让人听不出她这话中的喜怒来,“媲美万福万寿园的财富不难,老婆子我早将有些家产该给出嫁姑娘的给姑娘,给儿子的给儿子,外人给我两句虚名我接着,寿宴办得找不出错处求个体面,真要说钱财,还是掷杯山庄和你师门的势力拿得出手得多。” “至于媲美薛衣人的武力值,你的功夫也不必说了。我本以为是哪个心高气傲的小辈,这原随云的事情上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不够狠,做不到斩草除根,立威扬名的人,做不了大事。” “老太太过誉了。”时年回道。 “过誉不过誉的你我都清楚这是客套话还是真话,有掷杯山庄做切入,你在江南成为无冕之主没什么悬念,但我这个老婆子喜欢做有挑战的买卖,我想赌你更进一步。” 金老太太抬了抬头,瞧了眼渐沉的日头,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这江湖上已有百余年没有一个人敢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统帅中原了,昔年的铁血大旗门和五福联盟的争斗,说是说的好听,却跟两群野狗打架没什么区别,夜帝日后并称江湖,也不过是碧落赋中人的名号,在中原的那个只想明哲保身,在海外的那个很多事情也插不上手。” “薛衣人拿了天下第一便归隐山林,水母阴姬也不是个性情中正能制订规矩之人。” “倒是你,敢不敢借着今日无争山庄的陨落,去碰一碰这武林盟主的位置?” 时年托着她的手没有分毫的不稳,就好像金老太太提出的不过是个寻常的建议。 她璨然一笑,“前辈若敢做此豪赌,在下又有何不敢为天下先!” 第137章 137(武林盟主卷完) 江湖上本以为,无争山庄的少庄主落网,无争山庄也随之陷入了风雨飘摇中,已经是今年最了不得的大事了。 勉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是半年前丐帮帮主继任大典上任慈帮主身亡真相被揭穿之事。 然而,他们很快收到了另外一条足以震惊中原武林的消息。 在原随云身亡一个月后,万福万寿园金老太太的寿宴上,这位光是将自己的儿子女儿成材的拉出来都能组成一支把人吓退的队伍、更不用说是她自己本事的金老太太,突然宣布将会支持夜帝嫡传的那个小姑娘督管江南武林。 掷杯山庄早已经指定了她为继承人,薛家庄与拥翠山庄前往万福万寿园的使者也表达了对她唯命是从的意思。 这是江南在财力和武力上堪称鼎足而立的几方势力,如今达成了一致的态度,也就意味着本处在松散状态下的江南地界确实是有了个名义上的武林之主。 但还不止如此。 居于东海海外常春岛的黑衣圣使重出江湖,传达了日后的旨意,这位其实应当算是与日后敌对势力的继承人,竟然是她如今看好的常春岛继承人。 为了跟日后打擂台,本算得上是性子阴静的夜帝也从关外远游回来了。 时年本以为他是在海外,收到消息还不知道要几年之后,谁知道他还是在陆上,更是带上了铁中棠叔叔和赤足汉前辈一道前来了。 夜帝门下与大旗门的势力加入,等同于将中原武林的东半边,完全实现了意见的统一。 其实非要说的话,还是有一方势力有额外的话语权的,那便是在济南府作为如今的帮派政务中心的丐帮。 但君山大会上,丐帮还欠着她人情,再加上如今的丐帮已经不如往日辉煌,最终也只能对此表达了默认的态度,而这个默许对时年来说已经足够了。 至于西边—— 神水宫以水母阴姬当年承蒙日后指点的名义,表达了对此决定的认可。 关中一带以镖局和武林世家林立出名,却因为无争山庄的事情对她天然有几分发怵。 五岳三山各家剑派中,华山因清风十三式的追讨当先表达了承对方的情谊,愿意表示支持,随后的几家便也并没有对此表达什么异议。 包括金老太太在内以为这是一场会引发中原武林短暂动荡的发起支持之人都没想到,这消息的一层层传出与得到认可,好像并没有耗费多少的精力,一切顺遂得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但武林之中本就不是对性别在意这么多的地方。 上上一代中可以有夜帝日后并称,上一代中可以有铁中棠与水母阴姬齐名,如今的江湖,有这个一人独尊的武林盟主又有何妨。 “藻儿当年收养你的时候,可一点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快走到今天。”夜帝从北方一路来到江南,抵达掷杯山庄的时候距离金老太太的寿宴又过了将近一个月,等他到的时候已然是尘埃落定的状态了。 他叩门的时候跟赤足汉前辈简直是一路货色的打扮,完全看不出是那个出行皆极尽享受的夜帝。 好在掷杯山庄无客不可迎,居然也把他放了进来。 等这个看起来像是关外野人的老头报出自己那夜帝的名号的时候,当即震翻了一片人。 但江湖上又有谁敢冒领他的名号呢,如今的武林盟主还是他的徒孙,总不会认不出他来。 “说起来这武林盟主难道不该有什么祭天祭地的仪式?”夜帝接过了时年递过来的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两三年不见她何止是武功长进得让他不太敢认,这气势也越发惊人了。 “师祖说笑了。一个武林盟主的诞生已经够让官府担心侠以武犯禁了,如丐帮这种帮主接任祭祀个天地倒也无妨,若是武林盟主……” 时年笑了笑,夜帝听得出她是什么意思才对。 官府不拿她开刀才怪。 还不如像如今一样,看起来还只是个被各方势力认可的虚名。 但她一直想要试着构建的南北商路此番是有了拉通的机会,那些因为原随云一念为恶而起背井离乡的姑娘,以及南边丐帮势力伸不到位置的苦命人,便可以在她与金老太太和左二爷联手打造的南部商业行当中找到个安身立命之所。 这些事没这个虚名做不成,而有了个开端,最后又怎么会只是寻常的虚名而已。 这个当年追人追到了常春岛上,还在那里过了几年□□生活的惜花人,听闻她此言若有所思,“你这么说倒也对,之前我和藻儿当甩手掌柜丢给你的那些东西,也记得用起来,江湖上虽然现在慑于你的凶名不敢说什么,可我最懂那些个男人的想法。” 夜帝眉头一挑便演开了,“不就是个小姑娘,侥幸凭着点蛮力功夫打赢了薛衣人和石观音而已,又有个好出身,得了武林前辈的支持,还不知道是先嫁人,把基业都给了丈夫,还是后面的靠山先死了,自己没一个好下场。” “咳……”铁中棠和赤足汉对视了一眼,夜帝这心性多年来还是没什么改变。 “我跟你说,你少听他们这酸出味来的瞎话,尽管好好坐稳这个位置。”夜帝指了指面前的桌子,“我听说江南这边现在还需要你坐镇,有什么远的不听话的,反正我这个当靠山的,最近几年海外也玩腻了,正好可以找上门去打人。” 靠窗站着的朱藻摇头叹了口气,他这个不靠谱的父亲铁定是将外带的打人服务连着他一道算上了。 “对了,小楚呢?”夜帝总算是想起来这里还少了个人。 “楚师兄去西北处理石观音的后续问题去了。在石林洞府中应当还关着不少中原武林被她掠走的好手,倘若能将他们送返,也算是接任武林盟主之后替武林先做了件好事。”时年答道,“师祖不必担心楚师兄的安全,曾经是石观音弟子的阿容跟在他身边一道去的,再加上西北那边还有胡铁花和姬冰雁。” “算起来这也是时隔□□年“燕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重新聚首,岂不是件兄弟重逢的妙事?” “我可没担心他的安全。”夜帝摆了摆手,“我就是觉得小楚这会儿不来给师妹撑腰,得记他一笔。你明年的生日,让他给你送份大礼,就用这个理由。” 在场的早对夜帝这重女轻男的习惯折腾不知道多少年了,对此简直见怪不怪,只能替此时远在关外的楚留香默默点了个蜡。 楚留香本已经与姬冰雁和胡铁花进入大漠,在石驼对大漠气候的判断和曲无容的指路下,顺利抵达石林洞府,却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有危险?”姬冰雁开口问道。 “不,”楚留香眉头轻皱,“只是有点不好的预感而已,但应该不是在这里。” 在他们面前的石林洞府中有着一片片被火烧灼过的痕迹,那正是柳无眉当日在离开前放的一把火,这把火烧毁了大半的洞府,这才让楚留香等人进来此地的时候未曾受到多少阻拦。 曲无容本以为,这把波及了石林洞府一半的火让一半人丧生其中,另一半人却应当有了逃生的机会。 然而他们再往里走去看到的却是这些昔日在洞府中的弟子,居然自发地结成了一道守护那罂粟花田的防卫阵线,即便石观音已经不在此地了,她们却在看到曲无容等人闯入的时候,举起了手中的刀兵。 “石观音对她倚重的弟子和普通的弟子不太一样。”曲无容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的,这里早已经是一片无形的监牢。” 即便现在门打开了,她们也不愿尝试出去寻找一个解毒的办法,而是宁愿围绕着那片并未被火海波及的罂粟花海生活,将自己禁锢在那里。 曲无容说不出指责她们的话,她也没有这个立场,但他们此番前来,必须铲除这片花海却是毋庸置疑的。 “你也被无形的监牢束缚住了吗?”远在江南,时年对着中原一点红也问出了这个问题。 刺客组织随着薛笑人的身亡而烟消云散,没有了那只掌控一切的手,围绕手的十三把剑便不必需要随着手的牵引指向既定的方向。 薛笑人的死,在原随云的阴谋被揭穿的重磅消息之下,像是只在水面上惊动了一个小小的涟漪,以至于等到那些客人离开掷杯山庄的时候,因为大多数人并不曾见到那一瞬的刀剑相争,还以为这同样是一出由时年和薛家庄联手演绎的戏码。 而一个素来疯疯癫癫的剑客的去处,显然并没有那么多人在意。 他就像是那颗激荡起涟漪的石子,就这么慢慢沉入水底不见了踪迹,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他在刺客组织中所做的一切都将不会再拖累薛家庄。 但这颗石子陷在水底的泥泞中留下了痕迹,起码,它在中原一点红的心目中不可能不剩下一点波澜。 “我只会杀人。”他有些迷茫地说道。 “我也没让你不能杀人。”时年耸了耸肩,“你如果还正常接单的话,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东海和黄海上打通的商路上还有不少捣乱的海寇,如果让他们得手,无论是货物还是人的损失都不小,你若能接单替我铲除几个流寇头目以示警告,报酬不会少你的。” 中原一点红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径直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会按照您的话去做吗?”帮时年整理资料的东三娘问道。 那扎在原随云身上的一刀,以及目睹原随云在众叛亲离中死去的场面,让原本笼罩在东三娘头上的阴云彻底散去了,她虽然因为提刀见血做了两天的噩梦,却也越发蜕变出了足以独当一面的气度。 “他是个很随性的人。”时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样一个人很难让他说出臣服这样的话,但他这种随性,却让他在偶尔可以充当一把好用的刀。” “不提他了,三娘,你晚些陪我去一趟凤尾帮,我需要从他们这里借一批人手,否则张三空有船人手不足也没法将船队开办起来。你尽管将人记录到你的名册上。” “可是——”您这样难道不是从凤尾帮抢人吗? 时年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可是,这怎么能叫抢人呢,这叫合理利用武林盟主的虚名。 东三娘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她觉得武维扬可能也很无语,因为时年打出的借口是给江湖底层的武林人士一个安稳的做工环境,看在工钱的份上,凤尾帮十二连环坞的一批闲置人手登上了新打造的海船。 冬季在江南冒出了个头,又很快被此地兴盛热闹的场面给压了回去。 要不是镜子提醒她三个月已经到了,时年几乎要忘记又到了她可以前往下一个世界的时候了。 “其实现在有五绝神功将招式融会贯通,又有嫁衣神功的内功心法,这二者相辅相成,贵精不贵多,若是能给飞刀更进一步便更好了。身为武林盟主当然要更加无懈可击才行。” 她拨弄着镜子上的画面,意外翻到了第一次所去的刀箭剪影的世界,按照镜子所说,本应该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重新进入,现在倒是莫名其妙地冷却时间好像又缩短了一截,说不准也就只剩下了三个月便足够了,也就是正好距离上一次前往的一年整。 此处还去不了,她便又往后翻了翻,竟赫然看到了一把飞刀,一把只看着剪影便觉得应当绝不会慢也不会落空的飞刀。 “就去这里!”时年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她已经懒得对镜子的落地方式抱有什么期待,所以当她睁开眼睛便看到让她觉得眼熟的漫天黄沙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 日光毒辣,风沙弥漫。 换成任何一个此时孤身行走在沙漠中的人,首先要担心的都是生存问题,但时年有过在沙漠之中行动的经验,加上镜子所谓的安全地带之说,让她显然距离有人居住的场所也并不会太远。 她静静地听了会儿风中的动静,又仔细地观望了一番沙土上的痕迹,这才将披风的兜帽扣在了头上,挡住了头顶弥漫的烟尘也遮不住的日头,朝着一个方向笃定地行去。 行不到半个时辰,在她远望目之所及的地方,便已经出现了一片绿洲。 如果她对此地熟悉的话便会知道,此地正是关外牧民和关内商旅在白龙堆外最大的一片绿洲集散地,也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有水源的地方,名叫洛瓦子。 继续往西北方向行进,便是飞鸟不渡的“罗布淖尔”,也即罗布泊。 饶是她压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当她走入这一片驼铃叮当的绿洲的时候,还是显得与常人格格不入。 她的斗篷与其说是防风沙的,不如说更像是装饰品,这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绝不会选择的料子,可在这光洁的锦缎斗篷上,竟不像是有一粒沙子沾染在上面的样子。 她行动的步履虽不快,却在被来往商旅带的积了一层细沙的地面上没有留下分毫的足迹,这分明是个武林高手。 在沙漠中独行的女客,还是个连马和骆驼都不曾牵着一匹的女客,比看起来像是悍匪的往来行客还要可怕得多,这是行走江湖之人的经验之谈,所以当她坐在了面摊上的时候,虽然有人朝着她不住打量,却始终不敢有人上前,去看看她这兜帽之下藏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时年叫了一碗拌面,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周围对她投来的好奇目光一般,看向了此时窄街对面的茶棚,在那里过往的客商可以补足食水,此时正有一支商队像是差了些银两,便让队里的一个小伙子来一段说书揽客来抵价。 “这也是可以的吗?”时年指了指对面,趁着老板端着面过来的时候问道。 老板在此地多年,已有很久不曾听到这样如珠玉圆润清越的声音了,但他能看到的只有时年的下半张脸,像是个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一双掩在斗篷下让人怀疑她到底是如何看路又是如何看到对面情况的眼睛,好像在阴影中对着他投来了威胁的一瞥,他忙不迭地收回了目光。 他却看到邻桌的流浪汉正在饶有兴致地盯着这斗篷姑娘,连忙甩动了两下抹布示意他转移开视线。 “当然可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队,或者是曾经深入那危险区楼兰遗址的商队,带来的故事能给对面引来更多补充食水,尤其是水的顾客,便算是钱货两清了。” 只见那站上了小土丘的小伙子,努力用不至于让自己呛进风沙又足够让人听见的声音开口说起了一段故事。 即便他开始说这个故事开头便是一句二十年前又二十年前,故事的结局则是正好二十年前的事情,时年还是听得颇感兴趣,因为这乍听起来是一段狗血爱情故事的说书,说的便是此地江湖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她初来乍到,自然是一点信息都不能错过。 她一边听着说书,一边便放慢了进食的速度,等到她面前的餐盘清空的时候,也正好是小伙子说到尾声的时候。 “那快活王的巢穴之中,已经被火焚烧殆尽了,一片残砖废瓦中,到处都是被焚烧尽了血肉的枯骨,其中有两具枯骨纠缠在一处,列位可知道这两人是谁?” 他卖了个关子,瞧见又有人花钱给了老板,老板示意他可以收尾了,这才继续说道,“其中的一尊枯骨的左手中指上带着三枚紫金指环,正是快活王昔日充当暗器之用的指环,紫金在火中怎会被焚毁,这便是证明他身份的物件。而另一尊枯骨……” 他陡然发出一声惊呼,从那土丘上滚了下来。 一枚不知道从何处发出的石子,打在了他身后的枯木枝干上,倘若这人方才还站在那里,此时脑袋早已经开花了。 而让他从土丘滚落下来的,竟然是一枚同样不知来历,打中了他的腿弯的珍珠。 这小伙子惊魂未定地左右张望,却没能找到这发出石子和发出珍珠的人是谁,他从地上将珍珠捡起来,交到了商队领队的手中,这珍珠看起来价值不菲,即便出手的人不愿认领,却也不是他这样身份的人可以留在手边的。 周围的嘈杂声中,坐在时年隔壁桌的流浪汉从袖中摸出了一块银子,拍在了老板面前,“打两壶酒。” “酒在沙漠里……”老板话还没说完,便看见流浪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等两个打了酒的水囊被递到他的手中,他将水囊揣进了怀中,朝着绿洲之外的沙漠走去—— 方向正是罗布淖尔。 第138章 138(怜花宝鉴卷开始了~) 进入罗布淖尔,风沙反而比外边要小了。 只是这里既然叫做“飞鸟不渡”,便自然还藏着更深的危机,曾经这里最大的危机是人,如今便只是自然而已。 王怜花走入这沙漠沼泽中不久,便感觉到有人跟在他的身后。 这紧跟着他的人,丝毫也没有隐瞒自己行踪的意思,何况一望无际的沙漠确实也并没有给人藏匿的空间。 那一身青衣在沙漠的荒风中显得格外醒目,起码要比他这个穿着乞丐服作流浪汉打扮的要醒目得多。 这跟着他的姑娘正是方才在白龙堆外阻拦他出手的人。 别人看不清那颗珍珠是如何打出的,他这个暗器好手却不会看不出。 说书人说到了昔年快活林的往事,其中当然有些不曾经历过此间事情的人,干脆用了些模棱两可和胡编乱造的说辞,可有一点却是他并不需要编造,也可以从这沙漠中最出名的一支劫匪队伍那里听来的—— 便是快活王最后的结果。 当年的楼兰古城被焚烧殆尽,与快活王柴玉关一道葬身火海,同归于尽,就连死后尸骨都要纠缠在一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王云梦,所以他就当然不乐意从这个说书的小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当年他二人同归于尽,虽说是得偿所愿,但他还是免不了痛哭了一场算是全了儿女天性。 如今匆匆二十年过去,江湖上早已经没有了万家生佛柴玉关,没有了云梦仙子王云梦,就连他千面公子王怜花的名字都少有人提及了,他从海外远游十年回来,故地重游,算是重回陆上的头一遭出手,却不想后面还跟上了个小尾巴。 他止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那青衣姑娘也停住了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王怜花开口问道。 “我看你有些眼熟。”时年给出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 王怜花此刻的打扮,就像是个刚从沙堆里捞出来的人一般,蓬乱的头发和未曾修剪过的胡子,让他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面巾一般,只露出一双狡黠而漂亮的眼睛,一双不应该是属于一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的眼睛。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一张脸认出其他五官的位置都不大容易,像是结成一层硬壳的黄沙更是掩盖住了他的肤色,更无从说起什么叫看着眼熟。 “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你方才动手救了人我没找你麻烦便已经够了,你还跟着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往死路上送吗?” 王怜花有些无奈,若非是他这二十年间的游历让他早不像是当年一般凡事都要随性,他刚才就不应该是提醒对方别跟着,而是直接把人吓走,或者是干脆擒下算了。 谁知道他紧跟着听到那跟在身后的姑娘说的是,“肩宽十六寸二,胸围三十三寸,腰……” 王怜花的神情一怔,这正是他这两年量体裁衣的尺码。 他身上的乞丐服宽大,虽被这荒风一吹有些时候衣服便紧贴着身体,若是观察力细致入微的人,确实是有可能判断出身形的,可身后这个,他突然有些吃不准对方是个什么情况。 时年说看他眼熟并不是一句随便说的话,她觉得对方的身形跟她在上一个世界最后登上常春岛的时候,在其中一间住了隐居在此地之人的屋子里的衣服有些对应。 这天下身形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只是冥冥之中她有种直觉这二者之间或许是有些联系的,便跟了上去。 她这易容的造诣在此时也派上了用场,对方显然也是个改扮的高手,只是此地并不需要他拿出多少真功夫,这才让她看出了端倪。 “我说了,我瞧着你眼熟。”时年又说了一句。 有人跟在自己的身后说什么看着眼熟,对一个自觉自己在此地能认得出自己的,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件让人觉得值得高兴的事,尤其是这人刚刚还和自己起了点看似无关紧要,却也涉及人命的纠纷。 “你若想跟就跟着好了。”他眼睛里流转过的清光被沙漠的尘土和额前的碎发挡着,只显露出一片木然,好像是在说时年认错了人,她若乐意跟便继续跟着好了。 时年却不这么看。 前几次去往不同世界的经历中,哪一次不是落地后不久便见到重要人物的,她全然没被这流浪汉打扮的人表现出的麻木和无所谓的状态影响,依然保持着与方才相同的距离缀在他的身后。 这人的武功非同寻常,自然也应当与此地江湖的什么势力有关才对。 时年如今是艺高人胆大,能有线索何必留手。 她看上去像是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沙漠中的大小姐。 王怜花怎么会没注意到,她方才用来救人的珍珠并不是来自她的袖笼之中,而是来自她的发间,像她这样的斗蓬样式,要在瞬息之间不露出自己的脸,却探入斗篷中的发间摘出那一颗珍珠打出去,眼力与手速缺一不可。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十年间完全没涉足中原武林,便无从知道这到底是何处崛起的江湖新秀,又是个什么来头。 只是看到她在沙漠中行动自若,当天色从白日转为黑夜的时候,她熟练地从沙丘之中翻出了几根枯木,升起了一堆篝火。 她好像分毫也没有觉得少吃那么一两顿是什么问题,有篝火驱逐开夜间的寒意,她便安静地坐在火堆旁边烤火休息。 只不过这孩子的防范心理可不怎么好。 一个用石子伤人的时候便能看出功夫不弱的流浪汉,内功能抵御得住夜晚如冰的寒气,又怎么会是个普通人。 沙漠里只凭着两条腿走路的人确实也做不出什么劫掠的勾当,但趁着夜色掀开她的斗篷看看她的来历,却并非什么不可为的事情。 那本已经与沙丘土色连成一处,看起来就像只是沙地上额外生出的一个小鼓包的流浪汉突然消失不见了。 在平缓的沙地上没有一点脚印,只有一道颜色重一些的风混在夜晚的寒风中,朝着那伏在膝盖上休息卷成了一团的姑娘吹来。 他出手之间悄无声息,诚然只像是吹开帘幕吹开斗篷的一道微风,然而时年听到了。 对方的实力很高,可惜遇到的是她。 她像是漫不经心地抬手挡一挡风中的尘土,却突然变掌为指,如意兰花手鬼魅一般攥住了那道清风。 对方早在无数次的战斗中养成了本能的反应,她的手指击中的不是对方夜半来探查底细的手,而是被内劲和沙漠的风吹得鼓囊起来的衣袖。 袍袖与那狠辣刁钻的指力相触碰的瞬间,他的手却斜挥折来,下垂的左手间手指连续点出,一招青鸟西飞化解开了时年的如意兰花手。 右手飞袂袭来,同样被真气鼓动的袖中宛如千蛇翻涌,掌风却温柔至极,只留了一点吹开她斗篷的力气。 然而这一手出招柔如兰花的姑娘,另一手却是横绝霸道的掌力。 小天星掌力! 可惜这一掌打了个空,这来如流风的流浪汉,退去的速度也同样惊人,只一瞬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已有数丈。 但打都打了,时年可不打算给他叫停的机会。 那家伙想看清她的斗篷之下的脸是个什么模样,她还想看看对方蓬头垢面的打扮下是张什么样的脸,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一双眼睛。 王怜花骤然惊觉,这青袍姑娘可不只是手上功夫厉害,她的轻功更加厉害。 她在此时一脚踢翻了火堆,还燃着火的枯枝像是一支支火箭流矢一般朝着他袭来。 月光下的沙丘本就泛着令人目眩的银光,更别提是这星点流火,也在发作着让人视线扰乱的光,这青衣掠空踏来,几乎只在他听到火堆惊动火星迸溅的声音后,便比之流箭还快一步地贴到了他的面前。 她纤手一翻,纵横的无形刀气已经直冲他而来。 “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本行得相安无事,我方才看这沙丘中有只虫子钻入了姑娘的兜帽之中,想替你将它捉出来而已。” 王怜花足尖轻点,论起轻功绝不在时年之下,刀气擦着他而过,又紧追而来。 他一边行云流水地闪躲一边从容开口,恍惚让人觉得他倒是不应当穿着这乞丐服,而应该换一身贵公子的打扮,那才配得上他这看起来距离刀气只差一步,却都避开了危险的动作。 “这便是了,我也瞧见了,只不过我看见这只虫子觉得你这头发更适合它筑巢一些,钻了过去,不如让我将它全剃了烧了,将那不长眼的虫子也一道了结了。” 论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时年可一点儿都不逊色。 王怜花的袍袖翻飞如泻水飞瀑,即便对面的刀光是这天下少有的无形却锋锐,他这芳酒翻红袖的姿态却依然显得应招信手拈来。 左掌随着袍袖编织成的一片掌影,已在无形之中护住了周身的七十二处大穴,而那斜出的右手看起来也是守势,却实则是进攻—— 日华摇动黄金袍! 以他这二十年间未曾止歇的习武,内力比之二十年前与沈浪在江湖上对弈之时又不知道强盛了多少,此前引而不发的真气蓄势到了最高点,如同千万点寒星飞溅,将刀光搅碎了个彻底。 然而正在此时,一道青光从时年的衣袖间飞出。 这猝不及防的一刀居然不是冲着她此前说的头发而来的,而是冲着他的胡子来的。 刀光贴着面容惊起一片让人生寒的冷意,也毫不留情地刮开了王怜花脸上的一片胡子,这胡子本就是个易容,被揭下来便露出了未曾被黄沙吹附的肌肤,在月光下宛如白玉,哪有可能是一个流浪汉会有的。 王怜花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摆了一道。 他本打算这番全力出手,先将人擒住再说,却突然听到在本该沉静的夜色中,一道惊雷一般的动静从远处袭来。 这突然而来的动静不是支援任何一方的。 因为此刻他和时年都默契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白日里的黄沙尚且在月光下宛如流动的银辉星河,更不用说是照在雪白的东西上。 那是四名身着白衣白风氅的骑士,他们顺着沙丘的走势从高处往此地的低谷位置奔来,四匹马的马蹄上也不知是打了什么东西,这才发作出了行动间如同奔雷的声响。 时年不认得这些人,与他们打过交道的王怜花却知道,那正是沙漠中的悍匪龙卷风! 别看他们穿的是白衣白袍,却绝不能算是什么心慈之人。 他们在沙漠中无处不可去,自然也敢来这罗布淖尔。 那四人四骑发觉了此地有人,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朝着这边奔来。 在即将抵达时年和王怜花面前的时候,当先的那名骑士突然斜侧里弯身而出,像是要直接将青衣姑娘掳劫上马。 然而在他伸手而来之时,方才已让王怜花觉得造诣匪浅的刀气居然在此时爆发出了越发凶悍的一刀。 这一刀,若说是雷霆震怒恐怕都还说少了它的几分威力。 刀光乍看是冲着白衣骑士的胳膊去的,却倏忽调转了方向,王怜花直到此时才发觉他这根本不是一把寻常的刀,而是一把用肉眼很容易在夜色中忽略的银丝栓着的刀。 那银丝上看不见的真气振荡让刀光偏了出去,从那白衣骑士作势拦截的手臂内侧钻了过去。 时年虽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但对方这上来就出手的态度实在是让她觉得不大痛快。 白衣骑士尚未反应过来,那足以将他一刀劈做两半的刀光已经到了他的胸前。 自打军师加入龙卷风,快活林更是随着柴玉关之死而覆灭,龙卷风在这西北荒漠中更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强横,他几时见过这样出刀果决又是硬点子的对手。 他此时再拔刀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有扛得住这一刀的本事。 他忙不迭地抓住马鞍翻身而下,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得手上一痛,直接摔到了沙地上,而那身着青色斗篷的姑娘已经翻身跃上了他那匹神骏的白马。 抢马成功有了坐骑的时年丝毫也没停手的意思,三道刀光抢在另外三骑拔刀而来之前,便已卷挟着惊雷之势冲向了那三人。 这三道刀光甚至要比方才那道冲着他们同伴而来的还要可怕得多,他们甚至不敢有所停留便径直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落在了沙地上的下一刻,四颗不知道何处袭来的石子点在了他们的穴道上,直接让他们昏厥了过去。 方才和时年交手吃了点暗亏的王怜花此刻的动作却游刃有余得很,他翻身上马一攥缰绳,“走!龙卷风是团体行动的,你动了他们的人,这事没法善了,以免多事先走为好!” 时年侧耳听去,果然有更加嘈杂、让大地震动的马蹄声从远处渐近,她一夹马腹,驭使着这匹马朝着远处奔去。 王怜花手中的石子打向了另外两匹失去了主人控制的马,让它们朝着另一个方向吃痛奔去,那是更能快速逃离此地的路径,自己则纵马朝着时年的方向追去。 那身手非凡的青衣姑娘已经减缓了奔马的速度,等着他跟上来。 在两匹马齐头并进的时候,她突然摘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了斗篷之下的脸。 沙地之上星月皎洁,但这群星隐现、银月天悬,都不及这张尚且带着几分狂气张扬的灵秀面容来的动人。 这张脸其实不像朱七七一般,第一面便能让人感觉到那种艳色的冲击力,却灵动纯然不像凡尘中人,更有一派天然的洒脱放旷。 这当然就是这姑娘自己的脸,王怜花精通易容一道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一张原生的脸,还是易容出来蒙骗他的脸,何况易容也无法易容出这样一张风骨天成的脸。 这张脸的眉宇间藏着几分冷清,却因为此刻夺马成功踏月踏沙而去显出自在得意的上扬唇角,只剩下了一种罕见的鲜活。 王怜花觉得自己可能是今夜未能入眠没休息好,这才觉得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 沈浪和白飞飞! 那潇洒决绝像极了沈浪,也像快活林覆灭后将他们几人捆在沙地里自己孤身远去的白飞飞,而她生就的这张脸,眼睛里但凡含着几分笑意,便让人觉得这不像是个会做坏事的人,薄唇微扬的气定神闲同样很像某个智珠在握的家伙。 可她的年纪又稍微小了点…… 王怜花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时年一句“咱们这算不算不打不相识”给打断在了当场。 “算,怎么不算!”他这个江湖前辈怎么还能不如一个小姑娘看得开。 对方都敢露出真容,不怕他是个什么江湖上的仇家,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直接摘下了自己的胡子,那满头枯草一般的头发也不知是变了什么戏法,居然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头泼墨而下的顺滑长发。 在他的胡子之下,还藏着一张假面,时年眼看着他又以寻常人看不出的速度揭下了一层面具,这才露出了那底下真正的脸。 这不是一张好分辨出年龄的脸,他皮肤的状态即便说他只有二十多岁也说得过去,但当他摘掉伪装的时候,那双在时年看来极其漂亮的眼睛里,被月光映照出一片岁月变迁的沧桑感却足以证明他的年纪已然不小了。 起码,不像是会比楚师兄小的年纪。 如果楚留香知道自己被师妹当做了评判年龄分界线的标准,想必是不会觉得值得骄傲的。 何况此时在时年面前的王怜花,就长相上来说还比楚留香面嫩一些。 这张脸玉面朱唇,风流夺魄,即便身上依然披着那身破烂的衣服,也像是个能有吃软饭本事的花花公子。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把折扇,在马背上一拱手:“在下王怜花,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 他敏锐地注意到,她在听到王怜花三个字的时候面色没有分毫的改变,就好像只是听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一样。 而有这样武功造诣、足可以称之为独步天下的人,在听到有人问出她的名号的时候,居然也没有丝毫觉得奇怪的样子。 这反应有些古怪。 时年从对方看似平静却好像在观摩她举动的神情中看出了些状况,她抬眸直视对方之时,便做出了个看似潇洒实则不伦不类的作礼动作,“在下时年,初出江湖不知道规矩,刚才阁下说的龙卷风我此前便没听过,多谢提醒,此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一个武功超绝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此时突然收敛起来了几分狂气,笑容温和,又哪有人能忍心怪责她。 王怜花虽然被她这一笑勾起了点不太妙的被骗经历,却还是忍不住将人当做后辈来看待。 两匹奔马已经跑出了好一段距离,后面的龙卷风匪徒不知道为何没有追上来,两人干脆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行走。 “时姑娘现在可以说说为何要跟着在下了吧?”王怜花开口问道。 时年想都不想地顺着方才瞎编的初出江湖继续说了下去:“我此前住在沙漠的地下。” ——若说石观音的那石林洞府想来少了几分可信度,倒是与那地牢相似的环境,有可能做到此前没被看起来也挺熟悉沙漠环境的王怜花注意到过,更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不知道龙卷风组织,却显然还有些沙漠生存经验。 “我没有父母只有个师父,教会了我一身本事,他前些天把我赶出来了让我随便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在他面前晃。” ——没有父母是实话,师父赶出来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话。 不过时年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她说完这两句的时候,王怜花用一种格外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这分明不是个同情的目光,却让时年觉得他好像在脑袋里脑补了一大堆不得了的东西,直接把她的身世背景给完善了。 她又怎么会知道王怜花原本只从容貌风姿里联想到的这青衣少女的身世,在她这姓名和说辞中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此时距离当年柴玉关和王云梦的双双殒命,正好过了十年又十年,也正是白飞飞与他们分开的时间。 以此为名,又在这个时候将人赶出来免得触景伤情,实在很说得通。 只听到这姑娘继续说道:“我对外面的江湖不大熟悉,看到王公子出手觉得遇上了个不错的对手,应当能探听到不少江湖上的情报便跟了过来。” 她眼神清透完全不像是说了那一番的谎言,这坦诚相告的样子更不可能是个老江湖做的出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王怜花越看越觉得她的五官中透着股故人重逢的熟悉。 他这原本跳脱打算捉弄对方一场的心思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压倒性优势的责任感给取代了。 他们几个在岛上隐居之时,沈浪曾经吐露过他与白飞飞的一番不为人知的事情,那酒后之言他当然不会跟七七说,却自己记在了心里,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如今故地重游竟然还游出了个外甥女。 王怜花折扇一合,甚至连时年为什么穿青衣都想好了。 白飞飞怎么会喜欢红色呢,沈浪人生中的红玫瑰便是朱七七,也是白飞飞从未抢夺成功在他心里位置的对手。 “那你问到了江湖上的消息又要如何?”王怜花又问道。 “我要寻个法子名扬天下。” ——到时候天下高手便会自己送上门来较量了,尤其是那个剪影中的飞刀。 这是时年的想法。 ——到时候沈浪就会从海上回来了。 这是王怜花的脑补。 第139章 139(一更) 王怜花越是深入分析,越觉得其中逻辑自洽,理由充分。 简直没有比他更擅长推理分析的人了。 他当年为了骗取沈浪等人信任的时候,一度也让他的母亲,云梦仙子装作只是他的师父,理由是因为什么爱子去世的事情这才偶尔让他喊做母亲。 他思量了一番时年说的她没有父母只有师父,再加上此前的一番推断,便猜测大约是因为白飞飞当年果断抽身离去,与沈浪的一段让她有了这个孩子,却也并不希望这个孩子是沈浪的孩子,干脆只以师父的名义将她养大。 如今二十年之期将到,出于触景生情的情绪她甚至没告诉这个孩子自己的身世,就把她赶了出来。 尤其是当时年说他方才的“时姑娘”这个称呼有些问题,她名为时年,却没有姓氏的时候,王怜花更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他好歹跟着王云梦姓,白飞飞也跟了白静的姓氏呢。 时年实在很想知道王怜花在听完她瞎编乱造的背景之后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在那张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岁出头的脸上,竟然努力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样子,甚至就差没把要罩着她说出口,摆明了就是把她误认成为了另外的一个人。 但时年又觉得,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而言,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她从头到尾也没承认什么东西。 “我将我的情况都说了,不知道王公子孤身进入沙漠是为了什么,罗布淖尔似乎并不是什么适合人这样独闯的地方。” 方才的一番纵马狂奔之后,她好像有些分辨不清方向了,好在王怜花似乎对他要去的地方行经的路线了如指掌,此时已经重新辨明了去路,时年便跟在了后头。 “你白日里应该听到那个说书的小哥说了。”王怜花回答道,“三十年前的衡山惨案之后,万家生佛柴玉关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在西北荒漠之中,玉门关之外,快活王的势力迅速崛起,他手中有各门各派的武学和财富,因为当年衡山探宝,许多人觉得自己没有活着回来的机会,便寄托在了柴玉关这里,他假死后凭借着这些兴建了快活城的势力。” “准确的说,是他从地下挖掘出了昔日楼兰古城的遗迹,而后利用他手中偌大的一笔财富将其布置成了人间极乐之地。” 时年不曾听说过衡山惨案,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王怜花继续说道:“后来剿灭快活王的一战后快活城化为焦土,我的母亲也死在那一战中,她虽然对我不大好,却也到底是我的亲生母亲,更是教会了我武功,从二十年前开始我每年都会前来此地祭奠,但十年前我随朋友远访海上仙山,后来便在海外常住,这一住就是十年。如今我也是该回来再去昔日旧地祭奠一番的时候了。” 他说的是祭奠,时年却觉得他其实已经放下了,否则这寻来的样子便不会是这样无拘无束的乞丐打扮,更不会只是在白龙堆外打了两壶酒便径直前来。 人总不能不喝水吃饭,他显然也没有长留的打算。 “你可愿陪我一道去看看?”王怜花挑眉一笑。 这被他这张玉面风流的脸连带得如何看都显得有些轻漫的笑容,让人实在很难说出个不字。 时年还盘算着从这位不知道把自己想成了他的什么晚辈的王公子这里,再多打听打听如今江湖上的消息,更不会拒绝。 他先前说的快活王,已经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江湖上历来都是英雄辈出,天下第一的宝座轮换更替的,王怜花出海十年,或许不知道这十年间的事情,却应当知道二十年到十年这一段时间内,是谁人在江湖上独领风骚,又是何方的少年俊杰有崛起的趋势。 “王公子都这么说了,有何不敢!”时年翻身上了马,“请王公子带路吧,天亮前赶到说不定还能趁着白天返回那面摊,这次王公子可莫要因为说书人的一句话不合意动手了,我头上没有第二颗珍珠可以用来阻止王公子的行动。” 王怜花往时年的发间看了眼,果然是极尽朴素的装扮。 她当时当然也可以用飞刀打歪石头,却容易暴露出动手之人的身份,自然是用这样温和的方式化解矛盾要更加妥当得多。 就处事的方式这点来说,她显然还是更像沈浪一些。 王怜花生怕自己下一句便憋不住想让对方称呼自己为舅舅,干脆努力让自己别再脑补这一出狗血的两辈,也或许是三辈之间的情感纠葛,转移开了话题。 他说起了快活王的势力覆灭之后江湖上的风起云涌。 一个想听,一个能说,伴随着马蹄声倒也称得上是和谐。 “如王公子所说,这江湖上倘若有人的飞刀能称得上是独步天下的话,便应当是那位小李探花了。”时年琢磨着十年前对方便已凭一把飞刀名动江湖,十年之后应当更进一步才对,倘若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也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十年间对方还收了徒,徒弟的本事青出于蓝,可不管怎么说,寻找的方向已经有了。 就算这个飞刀天下第一的名号被从小李探花的手中夺走,那这继承的人也势必要先登门击败对方才行,找上这位问问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十年前我出海之前江湖上有一句话是,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至于江湖上的第一高手……十年稍纵即逝,却也已经足够一个天才成长起来,我恐怕都未必是你的对手,便也没资格说天下第一的归属,等入了关之后我同你一道去打听吧。” 王怜花说到这里的时候,时年注意到他们两人驾驭着的骏马已经在黄沙中慢慢转为在走下坡路。 她勒紧了缰绳控制着马匹,却看到王怜花好像并没所谓地放任马匹一跃而前,顺着这下行的斜坡飞快地奔腾,时年相信王怜花在此时绝不会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举动,也有样学样地让马儿疾冲出去。 此地泥沙陷落在空中形成的沙尘让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情景,在前方的“断崖”边缘,马匹飞跃而出,穿过让人迷眼的黄沙,落在了只低了不过几个台阶的前方平台上,那里有一条狭长的空中走道,正好可以让马匹继续往前行走,这走道的迂回中依然在继续下沉,却已经不需要让人穿过那心跳一紧的跨度。 此地的确不愧是古代的楼兰遗址,要将这样的一座掩埋在黄沙之下的城市被挖掘出来,需要付出的努力丝毫也不比重新建造一座这样的城市容易多少,更何况,即便如王怜花所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更是经历了一场大火的焚烧,此地昔日的辉煌还是可以从断壁残垣之中窥探到一些踪迹。 在这空中跑马道的尽头,王怜花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将马匹栓在了一旁的石柱上,冲着火烧痕迹最重的位置一跃而下。 时年也紧跟着跳了下去,灵巧地落了地。 这里或许就是那说书人说的,发现柴玉关焚烧后还戴着三枚紫金指环的尸骨的地方,但这里已经看不到当年两具枯骨纠缠的痕迹,又被一层又一层的黄沙所覆盖。 王怜花以掌力扫开了一片空地,确认此地确实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后,这才从袖中取出了那两个水囊。 下一刻,他便做了件让时年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一个装了酒的水囊朝着时年抛了过来。 而他自己,拔出了水囊上的盖子,猛灌了一大口下去。 “我以为祭奠应该是把这个酒往地上倒?”时年指了指地面露出了个不解的表情。 王怜花虽然恢复了自己本来的相貌,身上穿的却还是那流浪汉的衣服,他此时颇为无所谓地在这扫开的空地上坐下,显露出几分离经叛道的模样。 他问道:“你觉得喝酒算不算得上人生的一件乐事?” 时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却还是回答道,“倘若与朋友一道,饮酒作乐,甚至能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不就得了,”王怜花回道,“此地死了一个我的仇人,一个我的亲人,倘若我的亲人看到我有人同饮,又还记得她身殒于此地,她便应该替我开心才对,而我的仇人看到自己只能在地下做个喝不着酒的鬼,我却在他面前炫耀,我这报仇的目的也达到了,岂不是两者兼得,快哉快哉!”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语气里越发带上了几分笑意。 时年才陪着左轻侯和夜帝这种及时行乐性格的人同饮,又如何不能理解这种心态,她觉得王怜花说不定跟这两位会很有共同语言,便也跟着拔下了水囊的瓶塞,将这西北烈酒一饮而尽。 “好酒量!”王怜花越看越觉得这个“外甥女”看着顺眼。 他顺着这着火的痕迹往前走,示意时年跟上来,带着她来到了这座沉睡之中的宫殿的主厅,在这里,曾经的帘幔被焚烧殆尽后只剩下了上面的一点构架,头顶的图腾也被熏得焦黑,只剩下了一点旧日扑朔迷离的痕迹。 他伸手指了指那已成焦黑的宝座,悠然说道:“你可知道此地当年的一场恶战与大火,随着柴玉关的死去,诸多秘密都已经隐藏在了地下,不过纵然时隔二十年,我却还记得当年在此地举行的一场婚礼。”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王怜花摇了摇头暂时没回答这个问题。 月光从头顶的琉璃花窗投落下来,被上面的彩绘晕染成一片虹彩,跌落在他面前的青衣少女的眼中,显得这张脸越发如梦似幻。 他突然想到了酒醉的时候沈浪说到的,白飞飞与他春风一度后说,她想得到沈浪想要一个孩子,与其说是还爱着他,不如说只是想看看一个天下最正直侠义也最聪慧的男人和一个最邪恶毒辣,同样智慧极高的女人,会生下一个怎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让人为之神魂颠倒的孩子。 这想法王怜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柴玉关的后人血脉中横行的便是一种极尽疯狂与任性的心态,就像他当年说,老天让他和白飞飞这两个坏种生下来便是因为老天都想看一场好戏罢了。 出海十年多少是打磨掉了些他当年的恣意,但现在他这做长辈的心态确实让他升起了保护欲不假,却也将他旧日那点坏心眼看戏的脾气也给勾起来了。 时年朝他打听江湖上的事情他乐意奉告,他也未尝不想看看她能在江湖上生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他带着她来到了这二十年前最离奇最欢乐也最凄惨的婚礼现场,好让她瞻仰瞻仰当年白飞飞做出了何等让人悚然一惊的事情,她应当也不会比她母亲逊色多少才是。 当然,他这个做舅舅的反正也不急着回到海上,是一定会帮一帮她的—— 反正难受的只会是江湖上的武林同道而不会是他们甥舅两个。 “王公子?”时年轻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柴玉关自打衡山一役后获得的武功典籍不计其数,在这一场大火后再没人见过,他依靠着这些东西成就了自己的名声,这些典籍也成了他的陪葬,不知道有没有后人能有幸从此地发掘出什么武道秘藏来。” 王怜花话是这么说,时年却觉得他好像只是在敷衍着为自己方才的失神找了个借口。 因为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表露出一星半点遗憾的意思。 “如你所说,三十年前上了衡山回雁峰的两百多名高手,只活下来了十一个人,便是这十一人中也有七人将东西寄存在柴玉关那里,想来柴玉关手中的武功典籍没有一百五也该过百了,”时年摇头回道。 “倘若只是二三十册,尽数掌握尚不能说是难事,坐拥上百恐怕选择合适的都已要陷入迷茫,更不必说这些功法秘籍中有些或许便有漏洞,要想修补便已要花费不小的力气,若要尽数掌握,还难免落到一个多而不精的境地中。” 相比之下欧阳亭便做得明智得多。 他只找来了五位当世绝顶高手,直接聚合几人的武道经验,形成五绝神功其书问世,书中的千般变化便是取自各门派武学之精髓。 王怜花哪里知道时年手中还有五绝神功这种东西,他听闻时年的回答笑了笑,觉得她小小年纪能有此等领悟确实了得。 他本打算说在此地找个角落让她先休息一会儿,等日出之时他们再行折返,到时候他自有办法替时年打探这十年间江湖上的风云变幻,却突然听见了有惊雷轰鸣之声从远处传来。 “龙卷风?”时年问道。 王怜花侧耳倾听了片刻,这渐近的马蹄声与此前那四人落马后传来的不太一样。 当时的马蹄声多少还有些混乱,更像是这沙漠中的悍匪集群行动,那四人是前哨这才对着来路上的人出手,而现在的马蹄声则要齐整太多,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分明还在这楼兰古城的地下,都能感觉到这种撼天动地的振动之声。 王怜花突然脸色一变,“是龙卷风,但也是有老朋友到了。” 他说是说的老朋友,可时年没听出这里头有什么旧友重逢的喜悦。 不过他也没有躲藏的意思。 王怜花从这主厅中走出,回到了那方才饮酒祭奠的位置,也正是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他足尖一点,人便如飞鸟一般凌空而上,空中焦黑的殿阁柱子好像是在他这行动中被他轻轻点过充当了个落脚点,又好像与他只是擦身而过,只感觉他身如飞鹤,扶摇而上,便已经落在了那些龙卷风骑兵面前。 在这一片的白衣白风氅的骑兵队列,随着王怜花的出现,分开成了两队,从后方缓缓打马上来了个醒目的黑衣骑士。 他戴着个蒙面黑巾,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可光是这一双眼睛,便已经足够有辨识度了,因为这双眼睛分开足有一掌的宽度,一个圆一个三角,打理得当的发型之下一对粗细有别的眉毛各自生在脸的一边,就好像是左半张脸和右半张脸是分属不同的人一般。 这黑衣骑士还有个格外醒目的特征,他没有右臂,朔风将他右边的袖口吹动了起来,虽有一道被吹动的黑色风氅遮掩,却也让人看得分明。 叫王怜花说来,金无望委实是没必要蒙着个面,尤其还是来见他的时候。 金无望冷冷地看向这一身破旧衣服,容色却在渐渐消隐的月光中一如当年的男人,“王公子当真是惜花怜玉之人,前来罗布淖尔还不忘与美同行,莫非是觉得黄泉路上自己一个人太过孤单吗?” 王怜花偏过头一看,这才发现时年不知道何时已经紧跟上来,便缀在他的身后。 她的轻功比之白飞飞那幽灵宫主神鬼莫测的轻功还要强上不少,他竟然没发觉她尾随上来的动静。 但面对金无望的问题,他却只摇扇展颜一笑,“金兄这是说的哪里话,谁不知道你为了习武是向来不近女色的,何必突然用这等嫉妒含酸的口吻说话。” 金无望的脸色一沉,“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若还记得二十年前便该知道,我当年纵你离去,而非因为这断臂之仇要了你的命,是看你为至亲而哭,尚未灭绝人性,何时我允许你这人中豺狼再回大漠了?那几年你偷偷前来我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此番却又伤我龙卷风四骑是何意思?” 他话音刚落,在他身后的队伍中,那些个白衣骑兵忽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映照着最后的一抹月色,仿佛下一刻便蓄不住这冷光要整齐发作。 而他们口中高声喊着的是“军师”二字。 这因为断臂与王怜花有过节的竟然是这龙卷风队伍中的黑衣军师。 他未露全脸,可光是那一双不对称而妖异的眼睛中汹涌的冷光已经足够说明他的立场了。 等到这骑兵队的助威声止歇,他才又开口道,“王公子,这天下没有这等便宜的事情。” 时年总觉得,这方世界的人好像都挺擅长自己通过想象补足些未尽之言的,王怜花把自己当做了长辈,而眼前这黑衣军师的神情活像是在说—— 你王怜花怎么还有此等闲情逸致携带新娶的老婆来上坟,既然如此他当然是要来找这个豺狼算算账的。 第140章 140(二更) 龙卷风确实无愧于龙卷风之称。 趁着金无望和王怜花两相对峙之时,时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支队伍。 此前见到的四名骑士,单论个人战斗力,会被时年的飞刀直接逼退下马,显然并非有多高,可当这一支队伍聚拢在一起的时候,虽没有千军万马却已有山呼海啸之势。 此刻还有马队有条不紊地归拢到这队伍的后头,时年毫不怀疑倘若王怜花方才没有自己送上门站到金无望的面前,这些机动性极强的马队会从另一个方向迅速堵截,依然可以形成此刻的包围圈。 但当她的眼神落到一处的时候,她突然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两眼,有了个猜测。 “祭拜父母人之天性,何况金兄还没得个沙漠之王的称呼,怎么就不许人踏足此地了?”王怜花笑道。 对面的黑衣军师被风吹起了脸上的蒙面黑巾。 如果说上半张脸只是左右不对称,那么下半张脸就更多了一份奇诡,他的鼻子圆大,嘴唇却薄如锋刀,在与王怜花说话之时,还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利齿,便又多了些上下不对称的观感。 好在被晨风掀起面巾不过是一瞬,很快又变成了那只看得见一双眼睛的状态。 这样可怕的一张脸,好像也并未让王怜花在气势上有半分的减弱。 他慢条斯理地张开了扇子,看着逐渐破晓的天光中,被风沙中的晨光更加映照出几分气势的白衣龙卷风队伍。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王怜花的胆子一如既往的大,就连你这位夫人也是。”金无望冷哼了句。 王怜花忍不住笑着应道:“金无望啊金无望,你可真不愧是为了免得有女人打扰你练功便将自己的容貌尽数毁去的人,你是几时从我二人这里看出她是我夫人这个判断的,若说我是她的长辈还差不多。” 王怜花当然不会说出他已经认定的答案。 金无望当年便想杀他,白飞飞在他这恩怨分明之人的眼中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说了时年是白飞飞的女儿,他王怜花的外甥女,岂不是给她找了麻烦。 然而他不想惹事,却不代表时年不想。 金无望皱起了眉头,不知道王怜花说的晚辈到底是柴玉关这一支下面的,还是王云梦这一脉的,但他还来不及朝着王怜花再度发难,便看见这青衣少女突然人影闪动,朝着他一掌袭来。 龙卷风这支队伍经由他二十多年的教导,早已称得上是今非昔比。 他昔日还在快活王门下担任财使的时候,便对急风三十六骑和这群拱卫快活王的骑兵所使用的急风十三剑堪称了如指掌,否则在为龙卷风收容之时也无法如此快地做到有的放矢,对快活王门下精准打击。 龙卷风是沙漠里的悍匪组织,他们当然不需要急风三十六骑这种文雅风流的做派,却未尝不能如他们一般骑兵队列环环相扣守望相助。 更别提在这二十年间的选拔训练后,他们对突然而来的危险更是应对得比谁都快,也比谁都要精准。 所以时年这骤然发作的一掌,出乎了王怜花和金无望的意外,但在金无望以真气灌注如刀的断臂袖口横扫来应对这一掌的时候,在这明明只差数步便会坠落楼兰遗迹的断崖的小小包围圈里,这些白色风氅随风而动的骑兵,也在瞬息之间动了起来。 雪亮的刀锋随着那不断游走的骑兵,让人几乎分不清这一刀是来自前者,还是后者,更分不清这一刀到底是为了防卫还是为了进攻 时年却好像丝毫也不在意这队形的变动,和一把把明晃晃的弯刀几随时会朝她抛掷而来的危险局面。 她如穿花拂柳从这一重重利刃间掠过,全然不掩饰自己的目标便是对着王怜花放狠话的金无望。 这黑衣军师已经退入了白衣骑兵之中,虽然醒目但要想跳过这一重重的包围挟制到他却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透过人群看向王怜花的方向,发现真如王怜花所说,这个陌生的青衣姑娘并非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晚辈。 他此刻镇定地站在包围圈之外,像是看着自家孩子在那里打闹一般看着时年直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王怜花还没有出手的打算。 他想看看时年能做到哪一步,更想看看她是不是只是在鲁莽行事。 金无望还没品位出王怜花的用意和态度,却突然看见这青衣少女一改第一掌的飘忽狠辣,掌力骤然化阴为阳,她的轻功身法快若幽灵,踩着刀锋而过,凭借着快速的发力直接将弯刀踹偏了一半。 从这条被她打通的路径上,青衫影动,她便如一只游弋的飞鸟般迅疾地穿过,根本未给人应变的时机,一掌蓄势发作的惊雷烈火已经直扑金无望的面门而来。 从她另一只发出的真气外放的强横掌力,比之此刻初升的日头炽烈了不知多少倍,掌风之下弯刀摧折,人仰马翻,相比之下那只对一人出招的一掌又怎么会输给前者! 就连王怜花都忍不住动容了面色。 嫁衣神功!霸绝人间! 这是早已经变成武林神话的不传之秘,铁血大旗门的镇派神功。 大旗门长久远居塞外苦寒之地,算起来在这关外还要趋于更北的地方,白飞飞若是有心,确实可以拿得到这两种功法,可她竟然给自己的女儿练了。 果然是个疯子,也教出了个小疯子! 金无望只看这一掌便知道,时年的武功绝不可能在王怜花之下,她若想真正出手,纵然是将这些白衣骑兵打杀几个,直接杀出一条血路也未必做不到,然而她手下留了情。 不对,与其说是手下留情,不如说是她另有打算! 惊心动魄血光横行的一掌拍在了金无望的兵器上,这一招被人挡了下来她好像分毫也没感觉到什么不满,反而在这极近的距离下被金无望看到了她唇角一抹带着几分邪性的笑容,说不出的胜券在握。 在她收掌之时,她像是被反震力向后带出,轻飘飘地凌空后翻,却不是回到王怜花的身边,而是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的残影越发深入了队伍。 这些朝她袭来的弯刀在她手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银丝手套的发力下,以让人全然没有反应时间的速度被人捏断开来,而她突然俯冲而下,将马群惊得四散奔走之时,她又足尖撑地凌空跃起,一把抓起了距离她最近的一名白衣骑兵。 对方的挣扎在她指尖倏忽而至的点穴之下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 金无望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快也最潇洒的轻功,哪怕带着一个人一道行动,也像是一道无从拦截的光一般转瞬间已从白衣轻骑的队列中间破阵而出,重新回到了她最开始站定的位置。 只是这一次,她的面前多了个人质,一个显然会让对方这一群人投鼠忌器的人质。 “住手!”在时年指尖的刀刃抵在这白衣骑士的脖子上的时候,金无望沉声开口道。 时年知道,她赌对了。 王怜花的个人实力在此前的交手中她大致有了个评判,或许差了她一些,可要在一支队伍中对准站在最前头的人发力,却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而金无望已断一臂,就时年的观察他的内功或许是江湖上一流的水平,却绝对称不上登峰造极,更不可能可以抵消掉那只断臂的影响,只能说,这是个不怕死的人。 哪怕时年可以直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做这个决定,对金无望来说,擒贼先擒王的招数想必不太管用。 因为他不会在意自己的命! 所以她盯住的是这队伍中看起来地位最特殊的那个人,那个被白衣龙卷风骑兵无形中也放在了保护位置的人。 “这位军师,你们来的如此之快,那四名骑兵的后头又原本就跟着队伍,我不信是因为王公子来的,你们既然原本就有出行的目标,却还要先来此,这应当不是私仇能解释得通的?” 时年的飞刀在身前人质的脖颈上来回比划了两下,果然见到金无望的脸色中露出了几分紧张和郁卒。 这人不是龙卷风里的人。 虽然有同样款式的头盔掩盖,时年却看得出来,这是个漂亮的女人,或许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大约跟柳玉如是差不多的年纪,但习武的状态让她保持了一种风姿绰约的美感。 只不过有些可惜的是,那张芙蓉俏面上有一道长达七寸,从眉心划到唇角的刀痕,这道刀痕并非是为了掩盖她的身份,而确实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刀疤。 现在更是在脖颈上也多了一条只差一点便要深入下去的血痕。 “你虽然对王公子表现出了不弱的杀意,但……”时年轻笑道,“大多数人看到你的眼睛也不会愿意多看几眼,也就看不出你名为发难,实则更像是想要以此为要挟让王公子做什么事情,只可惜你这装神弄鬼,先打心理战的招数不错,却不该让这个队伍中,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保护的核心。” 而现在,两边的主动权无疑是反转过来了。 王怜花不由拊掌轻笑,时年敏锐的眼力和极强的行动力太对他的胃口,尤其是她还能让金无望这家伙吃瘪,便更让他觉得这一趟从海外回来回得值。 “阿年可知道你手中挟持的是什么人?”王怜花问道。 时年对武林中人知道的不多,王怜花当然也不指望她会给出个回复,他道,“昔日塞外神龙柳大侠,有一门绝学叫紫煞手,自从塞外神龙、毒手搜魂和要命神丐死后便算是在武林中失传了,但柳大侠有个女儿将这门功夫传给了自己的夫婿,将这门武学传了下去,你手中挟持的正是柳大侠的女儿,铁化鹤的夫人柳伴风。” 时年点了柳伴风的四肢大穴却没点她的哑穴,听到王怜花此话,她冷笑了声,“阁下为何不说,当年毒手搜魂将紫煞手交托柴玉关保管,也便同时落入了你母亲王云梦的手中。二十年前沁阳古墓之乱中,她老人家的手下也正是以紫煞手掌力击杀安阳五义,险些嫁祸到我夫君头上。” 时年不动声色地往王怜花的方向看了眼,这领导龙卷风骑的是他的仇人,怎么被这群人保护的似乎也是他的仇人。 偏偏他此刻不仅不慌,还用眼神示意时年多听听记下来,端的是淡定从容。 时年问道:“既然王公子知道对方的来历,那又能否推知这龙卷风找上你的原因?” 王怜花笑道:“你这便难为我了,我平生所学甚杂,医卜星象,琴棋书画,用毒易容无一不会,别人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可太难猜了,不过我知道金兄与铁化鹤夫妇因沁阳之事结识,后来也没断了联系,此番出动自然也是为了他们,既然铁夫人生龙活虎的在这里,出事的便不是令媛就是尊夫——” “那看来是找你看病解毒来了。”时年接话道。 金无望粗细有别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王怜花此人自傲得很,说出自己那些个擅长的东西,金无望真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可这两人三言两语之间将事情推断了个七七八八,还将铁夫人给挟持到手里了,实在让他觉得有些难办。 铁化鹤继承的是关外神龙的衣钵,从沁阳回去后便在塞外活动,与他这个在龙卷风担任军师的人也越发有了交情。 所以前几日柳伴风突然出现,希望求得他的帮助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地应允了下来。 “不错,”柳伴风缓缓开口道,她打小跟着父亲在江湖上行走,虽然不能继承紫煞手这种武功,却也练就了一身好本事,即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依然是一副名门之后气度非凡的模样,“我们是来找王公子医治我夫君来的。” “我们本打算出沙漠往关中方向走,去寻那梅二先生,七妙人之中的妙郎中,但金大哥与我说,梅二先生的脾气古怪,一来他有那三不医治的规矩,二来他的行踪不定,只有梅大先生才能确定他去了哪里,而偏偏梅大先生是个风雅之人,若无有名的字画绝不愿意开尊口,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铁夫人继续说道,“前哨的四名骑兵被袭,金大哥从骑兵口中推断出此时会来这罗布淖尔的自然会有王公子,尤其是两位虽然用两匹马跑了个别的方向,但沙漠之中探查信息最快的便是龙卷风骑,又如何瞒得过他们的耳目。” 她叹了口气,“若非知道王公子也是个不轻易出手的人,我们何必出此下策,先行威胁再提条件,可惜……” 可惜不仅王怜花自己是个能人,看起来会牵绊住他的手脚的青衣姑娘,俨然是个丝毫不逊色于王怜花的高手。 “那么现在已经被拆穿你们的目的了,又该怎么办?”时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坐在马上的金无望。 她对大漠里行动如风的龙卷风还挺有兴趣,也对这位颇有侠女风范的柳夫人,和那位出了事的关外神龙都很有兴趣。 算起来关外神龙这种名号她在上一个世界中听过一个类似的,便是那循着江别鹤制作的藏宝图赶来峨眉派圣地的关外神龙剑冯天雨,当然对方的本事让她觉得关外神龙这个名号有些掉价。 可这个世界目前来看,万家生佛柴玉关收敛天下武学,更是以楼兰古城遗迹作为自己的发家之地,听起来便是个能人。 龙卷风也堪配龙卷风的名头。 这样想来,关外神龙和同样修炼了能让云梦仙子看上的紫煞手的铁化鹤应当也不能是什么庸才才对。 乱世现神龙,斯人已化鹤,就连名字听起来也比冯天雨显得有格调得多。 金无望的眉头忽然舒展了开来,他那面巾似乎是被面部肌肉的动作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好像只是在做一个寻常的开口前的表情,因为嘴巴大了些这才有些异动,“我们现在不找王公子了,我们找你。” 他这突然的决定让时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那双古怪的眼睛里闪动的情绪,让人觉得他并非是在提出一个无厘头的决定,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考量。 “铁兄弟与其说是生病,不如说是练功出了岔子。紫煞手这样的功法,看起来是毒掌,实则是这天下少有的阳烈掌力,寻常的内功心法无法支撑紫煞手所需的真气运转,这才是为何这门功法只能由纯阳真气的男子修行。” 金无望没继续说下去。 都是聪明人他相信时年能听得出他的意思。 时年的嫁衣神功真气丝毫不逊色于那所谓的纯阳体质,更是能打出方才将龙卷风骑击退的掌法,显然与紫煞手是有些共通的,找大夫和找她这种能对症下药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在双方静默的注视之中,时年突然挑眉露出了有些嚣张的表情,让金无望感觉和方才王怜花说自己医卜星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时候,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而她开口问的是:“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她若想走,便是龙卷风骑再多一倍,她也照样有办法找到一条退路。 柳伴风回答道,“若是姑娘肯出手相助,紫煞手的功法我双手奉上。” “这位夫人,”时年丝毫也没动容的意思,“你方才便不应当说,紫煞手在王公子的母亲那里还有一份,斯人已去,但铁夫人不妨猜猜,王公子的手上有没有保留这份武学典籍,我又能不能从他这里要来这门功法。” “何况会练到需要让人匆忙求医地步的武功,又当真能算得上是交易的筹码吗?” 柳伴风显然对时年会这么说已经有所预料,她脸上的神情以时年此时的状态看不到,却从她的声音里看出她并没有陷入慌乱的地步,她继续说道:“紫煞手只是其一,如若我夫君的情况转危为安,我夫妻二人愿意听凭姑娘吩咐。我二人虽长居塞外,武功却不输中原好手。” 夫婿病重,自己还被人挟制,更是被人驳斥了紫煞手的意义,她也依然挺直了脊背,出口极有条理,“此外,王公子的行踪虽是金大哥发现的不假,但我夫妻二人对中原武林从未断过一日观望,知晓王公子已有十年不曾出现,姑娘更是应当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否则不该一点风声都没有,或许正需要两个熟门熟路之人。” “不知这个交换的筹码又如何?” 不得不说,时年的观察力不差,否则也难将柳伴风逮住,柳伴风也绝对称得上是心细如尘,提出的也是个就算是时年都难免有些意动的想法。 金无望称王怜花是人中豺狼显然自己道德标准不低,更从王怜花口中说出他是为了追寻武道境界这才做出了自毁容貌之举,这龙卷风虽是悍匪却在他的带领下行动之间宛然如同一支军队,时年对他的评价不低。 都说物以类聚,能得到他这样的人鼎力相助的朋友,更有柳伴风这样女中豪杰的夫人相伴,铁化鹤此刻身在危难之中,却当真算个潜力股。 她手中的飞刀略微放松了些,但有柳伴风挡在身前,她又稍稍垂着眼帘,金无望无法从她的神情中推断出她到底有几分意动。 而她旋即抬眸,清明通透俨然下定了决定的一双眼睛,在初升的日光中度上了一层宛然若神的辉光。 “两位一个为友,一个为夫,身处险境也未曾失态,我若趁火打劫,纵然名义上有了两个助力,却也没什么大用处。 我不要你夫妻二人追随,但倘若我侥幸能解决铁化鹤功法上的问题,我要你们替我做三件事。” 王怜花发觉,她虽看上去是在和柳伴风谈筹码,眼睛看着的却是金无望,谁主谁次倒是弄得很清楚。 而她看似在助人,实则眼中始终流转着一层清醒的冷光。 这样手段和心性的人,放到江湖上就算不知道这十年间所发生的事情,也绝无可能吃亏,更是当真要如白飞飞所说,将江湖搅得一团乱,有本事倾倒众生的。 “两位不必答应得太过爽快,”时年唇角噙着一缕冷笑,“这三件事虽然未必要让几位违背江湖道义,在下却不是个喜欢按照常理出牌之人,何况,我说的人可不只是你们夫妇二人,还有你这位黑衣军师。” “可以。”金无望答应得比柳伴风还快,他朝着王怜花看了眼,这个眼神让这位千面公子疑心金无望是不是猜出了时年的身份。 “我答应。”柳伴风朗声应道,“姑娘确实不是趁火打劫,我夫君的情况姑娘是修炼至阳功法的应当清楚,一旦走岔了路,或许等不到请来中原名医,而这位王公子我夫妻领教过他的高招不敢全信,只能赌一把,请姑娘出手,你的条件我们应下。” 她话音刚落时年便收回了刀,这速度太快了,她将柳伴风推回龙卷风骑的队伍中也同样出招收招都快得惊人。 收起了进攻性的青衣少女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方才将人打得东倒西歪,出刀威胁的样子,反而看起来像是沙漠明珠,赤地清泉。 她弯了弯眼睛笑道,“那便劳驾领路顺便与我说说武林中的趣事了,我想夫人应当不会将这个算作 第141章 141(一更) 既然已经打算要去救铁化鹤了,金无望便从龙卷风骑中分出了两匹马,让时年和王怜花乘坐。 那两名白氅骑士的斗篷也留给了他们两个。 时年披上了斗篷,跟着这支虽是匪徒却俨然纪律严明的队伍朝着东北方向走。 炽烈的日光很快取代了黎明时候还尚存的几分凉意,直到将大地化作一片火炉。 时年其实也发觉了王怜花这个长辈做派势必是将她当成了另一个人,就连金无望好像也有被王怜花带跑偏的意思。 只不过他这人长相怪异气场就更加怪异了,好像并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只是隐约在对话间依然显露出了几分对王怜花的警惕。 时年看在眼里,却没有做出辩驳的意思,反正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认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冒名打听江湖消息不算是那三件事的时候,语气里还有几分不太通晓江湖事的孩子气,柳伴风便也格外细致地与她说起这江湖上的势力划分。 她面有刀疤,却不是个泼辣的性格,在与时年并辔同行,娓娓道来的语气与这缓缓策马离开沙漠的蹄声正相互应和。 时年从她口中听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 那便是由平湖百晓生排出的兵器谱。 “说是兵器谱,但其实是兵器因人而出名,”柳伴风说道,“譬如说排名在第三位的小李飞刀,听闻他的飞刀只是大衍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造的,可这天下谁人不知小李神刀例无虚发的名头,也没人会觉得凡铁打造的飞刀配不上兵器谱第三的位置。” “不过这兵器谱的排名可以当做个参照却不能全然当真。”柳伴风苦笑着摇了摇头,“好比说提到剑,就自然要提到当代的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他也是久负盛名的藏剑山庄这一代少庄主游龙生的师父,可是他自从鹰愁涧一役后便封剑归隐了,从此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过世了,更不知道他是否其实是武功更上一层楼了。” “这样的人自然无法排入兵器谱之中,因为已有太多年不曾有人见到过他出手,同理便是已经出海寻访仙山的沈浪沈公子,二十年前他的功夫便已是当世罕有匹敌,想来如今更是。” 时年琢磨着开口道:“这道理我倒是懂了,兵器谱既然要公之于众,便自然会有人服有人不服,这不服的人便得上门寻得到人才好说是这样的排名,如是几次确实挑衅不成,这兵器谱才算有了权威性,也才能继续流传下去。不排真正退隐江湖之人,确实合理。” “你也不必将这兵器谱看得太重。” 时年循声望去,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一直冷冰冰的金无望。 他好像丝毫也没有意欲涉足这谈话的意思,就连开口的时候双目也是直视着前方的路,只用那一边三角眼朝向时年和柳伴风的方向。 他继续开口道:“这百晓生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他的兵器谱上只排男人不排女人,但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只要是个武者就不分性别之说,难道双方交手还会因为是男是女而留手不成?” 时年闻听此言,对金无望不由高看了一眼。 只听金无望继续说道,“比如说蓝蝎子和大欢喜女菩萨,非要算起来也是兵器谱上前十的位置,可惜就被百晓生这么个规矩给拦在了外面。也不知道哪一日倘若这两位把武器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会不会改改自己的想法。” 金无望说完这句便再不多说了。 他纵马朝前驱策,好像方才发表意见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王怜花突然轻声笑了出来,“这家伙……你猜他是不是在给你提前说个道理,倘若你走到江湖上闯荡,以你这本事却没混入兵器谱中,到时候可别心态失衡,做出什么错事来,因为这百晓生本就不是个东西。” 时年摇头答道,“这种简单的道理我又怎么会不明白,江湖上多走走便能得到印证了,我方才不说话只是在想,为何这世上有敢以百晓生为名之人,偌大一个江湖,如我这般不涉足江湖却又突然出现的人未必就在少数,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有何资格说自己是百晓生?” “除非他只是享受这个自命不凡又自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感觉,享受在排出兵器谱之时决定他人命运的掌控欲,但这样的人大多比许多人还要无知得多。” 王怜花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他身上的雪色风氅完全将他的流浪汉装扮给掩盖在了下面,此时条件简陋,他那头泼墨长发只用了个树枝在头上挽了个发髻,那张玉面朱唇的脸上不见脂粉痕迹,更不用提什么丹蔻口脂,看起来完全是个随性而风采天成的美人,怎么都看不出他与金无望竟然是同时代的人。 他听时年说完那话后洒脱一笑,越发显得颜如舜华,“你能想得通这点,我便不担心你被江湖规则所限。” “什么江湖规则?” “便是这江湖上约定俗成的高手名称的规则。”王怜花笑道,“我虽不知道如今的江湖上是个什么状况,想来和当年相差也不会太多,当年江湖上所谓的七大高手,甚至还不如你身边的这位铁夫人厉害,更不用说是她的那位夫君。 只不过是因为惯来都是会将风头让给上一辈大侠的人才能得到所谓可造之材的评价,等上一辈进了棺材,享受后人香火的时候,可造之材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代的大侠。” “柴玉关以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活动的时候已经三十七岁了,你说是不是受到这个规则的制约。至于我与沈浪等人远走海外,多少也有些不愿意被这些劳什子的规则舒服的原因在。” 时年听完这些,朝着柳伴风看了眼,在她脸上看到的是对王怜花此言的无声认同,她虽没说一句“王公子说的对”,时年也权当她是默认了。 “听完了这些你有什么想法?”王怜花朝着时年抛去了个水囊,正是金无望让人递过来的。 日头越升,这热劲也便越是难熬,更何况是从昨日到现在只喝了一壶酒的。 王怜花可没忘记时年说过,她在江湖上走动便是要让自己名扬天下的。 “我便先去拿这兵器谱上的第二位开刀,而后怎么都要找个理由去把这兵器谱的书写者挂到哪个城楼上,他若不肯改就不让他下来。” 时年想都没想就给出了个回复。 王怜花险些一口水呛出来,把人挂到城楼上可真有柴玉关的风范,虽然可以理解,但出这句话,却还是难免让人意外了点。 “为何是第二位?”王怜花开口问道。 “因为倘若是我来排这个兵器谱的话,我一定先按我所认可的排序排完,然后便要想了,我将这个排名公布出去后,旁人最容易质疑的是哪个名次……” “是天下第一。”柳伴风肯定地接话道。 “所以不管我心目中的第一位是不是这位,我都一定要选一个别人认可的天下第一,他可以不一定是最强的,却一定要有足够的资历辈分,更要有大隐于市的行迹,还得曾经有打败过天下第二第三的经历,当然或许他因为年岁渐大精力不济,其实已经不是第二第三的对手,却一定还是这个名义上的第一位。” 时年慢条斯理地分析道,“所以兵器谱上的第一位,不是排兵器谱的人定的第一,而是天下人觉得最合适的第一,我是要去打这位重男轻女,自认高明的百晓生的脸,又不是要去打天下人的脸,挑战的当然是第二不是第一。” “你说对了,这兵器谱的第一,是天机老人。”柳伴风回答道。 “天机老人,算起来还是我上一辈的人物,比柴玉关的年龄还要大上一些。”王怜花掩扇轻笑。 柳伴风的回答无疑是印证了时年的推断,她也并未加以掩饰的挑眉自得,却自有一种潇洒而不可捉摸的意味,让他越看越觉得行事可爱。 “铁夫人,敢问兵器谱第二位是哪个家伙?” 柳伴风回答道:“是金钱帮的上官金虹。我虽不曾与他交手过却也听闻他那子母龙凤环的名头,已然是做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的境地,并不是个好应付的对手,而他手下还有个在兵器谱上排名丝毫不逊色于第四第五位的荆无命,往往寻常人还不等从荆无命的手里挨过几十招便已经没了性命,更遑论是撑到上官金虹的面前。” 时年没有问柳伴风,以她的眼力自己是否会是上官金虹的对手,时年自觉自己并不需要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她只需要亲眼见一见就知道了。 这一支龙卷风的队伍,在出了罗布淖尔后便开始加速了,径直穿过了一片戈壁荒原,而后这一行数十人在野外露宿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继续前行的时候,时年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温下降了不少,这由原本的龙卷风骑留给她的披风,居然还算是起到了防寒的作用。 想到这镜子历次传送的规矩,时年猜测此时应当也差不多便是在春季,北方荒原上的冰雪已然开始消融,却还是有一缕未曾完全消退的寒潮,和罗布淖尔同为塞外,却其实不是同样的季节感受。 而在这片越往北走越能窥见冰雪踪迹的地方,倒是比那白龙堆看起来有人烟得多。 这一晚他们没留宿在野外,而是休息在了一处商队的聚集地。 王怜花留意到时年盯着来往的商队露出了探究欲格外旺盛的眼神,想到她此前想必从来没见到过这样多的人,正想给她介绍两句,却看见她又钻回了帐篷中,再没冒出头来。 “我感觉这个世界的年代应该和我之前所在的几乎相同。”时年琢磨着跟镜子分析道,“看商队往来的货物贸易能看出不少端倪来,就算不是同时间,前后相差应该也不过是三五十年。”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镜子跟着她算上辗转在别的世界的时间,都有快四年了,怎么会听不出她的画外音。 “相似的时代的兵器打造技术和武学的巅峰水准其实是相似的,我只是想说,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也更让我下定了一个决心——” “等解决完了铁化鹤的事情,我就去找上官金虹的茬。” 她将找茬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镜子努力回忆着曾经那个还会被石观音关在地牢里武功造诣平平的姑娘,发觉实在已经是他记忆之中极为模糊的画面了。 但她如今已是自己世界江湖的武林盟主,在这个相似的世界表现出些神色飞扬的样子,又不是当真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时年转了转镜子,露出了个恶趣味的笑容,“靠你了,如果王怜花有说起什么关于我的身世的猜测,记得告诉我。” 【你是当真打算顶替了,还是……】 “那就要看我们什么时候遇到正牌了,在此之前,论起演戏我可是最称职的。” 镜子一时语塞,不由为那位明明看起来长得很聪明,却好像脑子里自成一套逻辑的王怜花点了个蜡,第一个受骗被她模棱两可的言辞欺骗的石观音和无花现在坟头都该开始长草了。 好在王怜花看起来并不是她的敌人。 铁化鹤和柳伴风的居所当真距离这西北荒漠的距离不近。 也难怪金无望在发觉王怜花进入大漠后要当机立断选择来围堵他,而不是依然选择去请梅二先生。 练功练岔了劲的后果可大可小,却大多无法耽搁,譬如当年拥翠山庄的李观鱼便直接当了这么多年的活死人。 下一个晚上他们停留在了一座塞外酒馆之外,依然是临时驻扎的营地,按照柳伴风所说,他们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一日的路程。 而越是靠近,在柳伴风的脸上表现出的焦虑之色也就越重,她也跟时年说起了为何不将她的夫君一道带来,正是因为紫煞手的功法在运转之时掌心呈现深紫色的凶戾之光,是一种同样气劲外放的招式。 而铁化鹤修炼出了岔子,竟让全身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连周身经脉都好像被真气充盈,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风险让铁化鹤千里迢迢赶路。 “若非连日赶路不仅人吃不消,马匹也吃不消,我恨不得今夜不休息了,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可我又怕等我回去的时候收到的不是个好消息。” 在被时年的短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柳伴风不曾慌乱过,现在却眼中有了几点泪光。 时年拍了拍她的手,“你振作一点,倘若连你都倒下了,谁又会完全相信你的夫君能转危为安呢。” 她说的不是个安慰的话,柳伴风却好像能从中感觉到几分支撑下去的力量,她将眼泪吞咽了回去,努力让自己脸上带上点笑容,“你说的对,不论如何起码我不能先放弃。说起来我家中此时只有女儿在,也但愿她撑得住,她比你大上几岁,和你一样喜欢穿绿衣服……” 柳伴风提到女儿神情又沉静温柔了下去,时年看出她脸上有几分倦意涌现了上来,恐怕并不只是今日,昨日她也并不曾睡好,便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早些休息,自己转身出了营帐。 外面正是一片夜凉如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在塞外,本应该在夜间多些客人光顾的酒馆看起来生意也并不怎么样。 酒馆门口飘摇的灯笼映照出了门前的一片昏黄,正在此时,她看见有个身材异乎寻常的魁梧的男子走向了酒馆。 这魁梧的壮汉满面虬髯,将他的脸给遮了个彻底,几乎看不清他本来的样貌,倒是和王怜花与她刚见面时候的胡子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王怜花扮演的流浪汉无疑是很得精髓的,起码眼神不会如这位一般,在黑夜里都能看出目光炯炯有如鹰隼般锋利敏锐的样子。 他本应该是个半夜喝酒的酒鬼做派,又或者像是个上门来找茬的,但他只是安静地对着掌柜的递出了打酒的钱和酒壶,从酒馆老板手中接过了酒走出门的时候,天上的冷月映照出了他眼中的一片本不太该出现在这样的人眼中的温柔。 更有意思的是,他持着酒壶的样子有种让时年觉得怪有意思的忠诚。 就好像是要将这壶酒虔诚地献给什么他心中的神明。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王怜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问道。 “一个讲究笨办法的老实人。”时年回答道。 “这话怎么讲?”王怜花诚心要考考她的观察力,便紧跟着问道。 时年指了指那壮汉说道,“你看他的气息,这外家横练的功夫虽然看起来练出了铜皮铁骨,却实在是个笨办法练出来的块头和筋骨,不是铁布衫又是哪个,这笨办法贵在坚持,还得保持童子功,可见这人认准了一门功夫便一心练下去,又怎么能不说是老实人。” “那你觉得能让这个老实人效忠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问道。 时年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猜。” “老实人可能跟着老实人,却也有可能被人骗了。再说了,这坚持十几二十年练铁布衫的,说不准也能在江湖上有些名号,我都懒得打听,更何必去打听他主人的身份,就算那当真是什么高手,总归这人既不是要去救治的铁化鹤,也不是我打算去揍一顿的上官金虹,倘若有缘的话,在江湖上总归是会遇见的,倘若无缘——” “那也只是个在关外的酒鬼而已。” 时年这话虽然不中听,却极对王怜花的胃口。 他向来是只管自己目的,哪管别的地方天翻地覆的性格。 他刚想再同“外甥女”交流交流感情,表达一下自己对这外甥像舅而不像她那个行事偏激的母亲的亲近之情,便看到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溜回了帐篷里,丝毫不给他套近乎的机会。 他一回头便看见身披黑氅的金无望用冷淡的目光朝着这边看过来,那张如何看都像是把五六个人的五官拼合在一张脸上的面容在夜色中更加是能把人吓哭的水平。 王怜花耸了耸肩膀,对他流露出的敌意不置可否,转头回了自己的营帐。 等到第二日晚间的时候,他们总算抵达了铁化鹤与柳伴风的家。 那是数间在山林间并不显得有多起眼的平房。 倘若不是明说实在很难让人想到便是昔日的塞外神龙后人的居所。 奔马之声惊起了林间的一片飞鸟。 他们还未下马,便已经远远看到房中奔出了个如柳伴风所说身着绿衣服的姑娘,比起柳伴风纵然面有刀疤也显得容色雍容,这年纪应当已有二十四五的姑娘生得是种玉雪可爱之态,她这发觉了母亲归来纵身从岭上奔来的姿态间,可见轻功造诣不浅。 柳伴风策马上前,将人一把捞了上来。“亭亭,你也太鲁莽了。” “我担心您此去出事,现在也算是安心了。”她朝着队伍中左右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哪个像大夫的人,不觉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听到母亲又问及父亲的情况,她又收敛起了思绪回答道,“今日还是跟前几日差不多,只是我怕再熬个几日,且不说功法走岔的影响,我怕的是难进食水也会出事。” 名叫亭亭的姑娘等马跑到屋前便匆匆拉着母亲往屋里跑,时年这个与人做了交易的也紧跟了上去。 铁化鹤便端坐在这屋子的中央。 他本已生了一副看起来凶煞的面容,筋骨雄壮满身气力的样子丝毫也不逊色于昨日夜里见到的那位打酒的壮汉,兼之他颧骨高耸,又生了张似乎咧到耳根的大嘴,此时因为紫煞手的作用,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紫黑色,底下流窜的真气像是一把把利刃在底下行进。 时年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并不是因为这过于骇人的样貌和此时表现出的内劲运转状态,而是这真气如刀的状态实在是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她表情的变化并没逃过本就在注意她的柳伴风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女儿的手,生怕从时年的口中听到什么噩耗,看到她走上前去,搭上了铁化鹤的脉搏,表情转为了愈发笃定的状态。 “他可是铁血大旗门的后人?” 第142章 142(二更) 铁血大旗门。 王怜花本以为不会从时年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毕竟她对江湖上的事情实在是知之甚少,但显然她不仅知道自己所练的这门内功的来历,也知道这门功夫练出了岔子会是什么样子。 他脑子里无端闪过了当年所知道的白飞飞在白静的手底下经历的事情,突然便觉得合理了起来。 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如何解决铁化鹤的事情。 铁这个姓氏并非就只能是铁血大旗门的后人所有,但铁化鹤显然确实是。 柳伴风听到时年的这个问题脸色变了变,犹豫过后却还是点了点头,“不错,但这跟他如今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那便是了,你夫婿在此前应当只是跟从柳老爷子修炼紫煞手,这门阳烈至极的武功并非只是单纯的外功功夫,甚至可以在体内产生一种特殊的真气,这才是为何在你的形容之中,紫煞手在发功之时可以达到手上紫气萦绕的效果。” 时年绕到了铁化鹤的背后,飞快地在他的里风、天庭、附分、魄户四处大穴上点了几下。 柳伴风敏锐地察觉到,虽然铁化鹤身上可怕的异状依然没有消失,却在他凶戾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轻松神色。 她与丈夫相伴将近三十年,如何看不出这一丝细微的区别。 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希冀,看来她并没有找错人。 “可惜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这两年意外得到,他竟然开始修炼嫁衣神功了。”时年摇头叹息道,“嫁衣神功本就是天下最为性烈的内功,真气的增加就是对体内经络的折磨,他偏偏还混杂了紫煞手的气劲,起初嫁衣神功的内功只是一丝一缕,反而是紫煞手的内功占据上风,嫁衣神功的刚猛反而助长了他的掌力的威力。” 柳伴风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不错,他最近一年间,紫煞手的功夫确实大有长进。” “但是当嫁衣神功的内劲渐成气势之后,这种欲用其利,必先挫其锋,更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折磨的武功,又怎么会容许别的心法来挤占它的空间。” 时年的表情沉静,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击杀石观音后其实从她身上有寻到天武神经的秘诀,从邀月那里也得到了明玉功和她幼年时期在神水宫遗址捡到的神水宝典,夜帝本身的内功心法也是一门绝对称得上当世少有人能匹敌的内功,但这些或许能与嫁衣神功相互抗衡的尚且与这种真气专横的内功无法共存,更何况是紫煞手了。 铁化鹤或许想的是继承前辈的衣钵,可惜这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柳伴风眉头轻皱,“姑娘尽管做决断便是,只要能保住我夫君的性命便好,其他的都不那么重要。” “废了他的嫁衣神功,我保他性命和之前的武功无碍。” 时年果断地回答道。 王怜花精通医道毒术,此刻看铁化鹤的状态也知道,时年提出的确实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请几位先行出去吧。”时年抬了抬手,“给我一个安静的运功空间。” 等人都从房中撤出去,时年的指尖萦绕上了一缕惊人的气劲。 嫁衣神功重修至今三年有余,更有五绝神功这种对内力增长有催生作用的心法,更兼之她这天下少有的武道天赋,足可以达到寻常武林高手重修心法将近十年的效果,当然寻常人也不可能练的嫁衣神功就是了。 此番世界中内功造诣能在她之上的已经几乎不太可能存在,只是清除掉铁化鹤体内的嫁衣神功真气其实并没有这么难。 但她还要更有野心一点。 她想做一个简单的试验。 铁化鹤的体内是两种阳性的真气在互相纠缠打压,现在一方失控后便成了如今的情况。 她既然答应了柳伴风和金无望,便不会拿铁化鹤的性命来开玩笑,她只是想试试,她如今体内的嫁衣神功能否吞噬掉他体内为了反抗嫁衣神功而处于走火入魔状态,从阳转阴又带毒的紫煞手气劲。 更想试试,万春流的医术秘籍在她这一年零就三个月的研读中,能不能让她此举更有把握一些。 她并非随意做出的决定。 铁化鹤体内嫁衣神功与其他真气无疑是战平的状态,时年说的废掉嫁衣神功不如说是将他的内功化为己用,这是内功特质带来的势必存在的报酬,而当那种异种的阴性真气也转入体内的时候,哪一方占据上风也不言而喻了。 她想连带着紫煞手对嫁衣神功做出反击一道吞了。 她一指点出,正中铁化鹤的神池穴。 ------------------- “你觉得她能成功吗?”王怜花无法感知到时年的气息,只能感觉到屋中铁化鹤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就好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洞口正在吞噬掉他的内功与生机。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了一阵蛰伏着的凶兽的气势,但这股暴烈的气息仅仅是出现了一瞬便飞快地湮灭不见,就好像从未出现一般。 他疑心是在那一刻时年的内功运转出了什么岔子,却又觉得应当是自己过分担忧了。 因为他紧跟着便感觉到铁化鹤的气息虽然弱了下来,却也渐渐趋于平缓。 这明显是个好兆头。 “一个聪明人不会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金无望回答道。 王怜花冷哼了声,觉得对方实在很难理解自己刚做长辈的担忧,却也知道对方说的是这么个道理,时年年纪虽小,看待问题却显然很是通透,这样的人并不需要他去担心她做什么逞强的事情。 只是太过聪明了也未必就是个好事,会想去尝试打破很多规则和桎梏。 他发觉此时屋内的气息又发生了变化。 铁化鹤的气息渐渐攀升了起来,而屋内另外一道因为内功过高收敛了全部存在感的气息依然让人无从察觉。 好在,还不等王怜花的担心发作出来,他便看到这房门被人给打开了,时年依然带着风轻云淡的神情走了出来。 “幸不辱命。”她对着柳伴风开口道。 这一路上已经足够担惊受怕的女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她冲进房间,看见的还是她夫君那张并不太好看的脸,但起码消退了脸上的紫黑色,看起来也只是稍微凶相了些而已,在他经络中游走的,总让柳伴风担心会直接窜入他的心脏的刀锋内劲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从他身上能感知到的是熟悉的—— 在他出事之前能感觉到的那种气息。 消失的只是带来这一番动荡的嫁衣神功内劲而已。 “你没事吧?”王怜花朝她递过来了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星点虚汗。 时年也不知道他这一派此前乞丐装的打扮,到底是在哪里藏起来的手帕,却也没拒绝他的好意。 “我没事。” 她能有什么事呢,她现在的情况比之前还要好得多。 铁化鹤到底是修炼内功三十多年的武林好手,他修炼了两年的嫁衣神功当真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他体内异种的紫煞手真气也当真如时年猜测的那样,在引入体内之后化作了被她体内增长的嫁衣神功所吞噬的养料。 这蛮横霸道的内功似乎起到了像是传闻中的吸星大法的作用,却又跟那种直接吸纳他人内功,在体内难免驳杂的功法不大一样,这就像是在她的丹田中投入了一份养料,如今只是被体内气劲将其瓜分殆尽而已。 铁化鹤本身的内功确实没有多少折损,他的根基未损,遭逢嫁衣神功压制的丹田此刻重新焕发生机,其实反而给了他一个形似破而后立的机会,却让时年多出了将近一年的功力。 不是寻常的一年功力,而是嫁衣神功废功重修之后状态的一年。 不过这笔天降横财,时年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现在的身体应当还需要些药材温养,有些在寻常的药铺中很难见到,不知道这附近的山林中有无生长。”时年开口问道。 柳伴风还沉浸在丈夫危机解除的好消息中,倒是那位亭亭姑娘先反应了过来,“这山中的动物植物,草木生长,别人我不敢说,有个人一定清楚,我带你去找他!” 亭亭属实是个自来熟的性格,更何况时年刚刚救了她父亲的性命,她便更是觉得对方是这天下间除了父母之外最可爱的人。 她一把拉起时年的手就往山上跑。 王怜花本想跟上去,却又想到她或许从未有过跟同龄人相处的机会,如今有个人一道去山里走走,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活动,便眼看着那一青一绿的两道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如果说铁化鹤夫妇的这几间屋子周围已有了几分春日的讯息,那么这山岭之中,好像还是早一个月的光景,积雪在枝头尚未有要融化消退的样子,夹杂着几分将坠未坠,雪絮漫天的冷意。 亭亭显然是往这山中跑的勤快,在山脊上的小道走得分外顺遂熟悉。 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根平日里便应当用过的木棍,拨开了前方林木的阻隔,在后面露出了另外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 在这片还带着寒冻霜结的地面上,几乎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只有野兽爪牙抓挠过的印记。 “这山中住了猎户吗?”时年问道。 亭亭神秘地笑了笑,“不是猎户,但你如果要说他是猎户也不是不行。”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露出了几分郁闷的神色,“这家伙倒是有真本事的,就连我父亲都说,再过上一年他就不是那小子的对手了,可惜他太独也太要强了些,等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前方的树丛中有一阵扑簌的响动,然而钻出来的只是一只冬眠提前醒来的松鼠。 不过当她们再转过了个山坳,她便感觉到了另一股气息。 这是一股格外鲜活而野性的气息,正当她们看到这身穿单薄衣裳的少年的时候,他整个人正如一匹蛰伏在丛林中的狼一般扑向了他的猎物。 可事实上他的对手才是一匹狼。 冬日食物的匮乏,让这匹狼看起来精瘦得厉害,却丝毫不影响它的凶悍。 然而在它正想咬断对面那个人类小子的喉咙之前,一把铁剑已经先一步贯穿了它的咽喉,裹挟着一股狠厉而决绝的力道,将它扑起腾空袭来的力道死死地按了回去。 进一步切入喉咙的铁剑几乎在这股爆发力之下将这匹狼的头颅给切断下来。 但这或许不能称之为一把铁剑。 那只不过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而已,靠着钉在上面的两片软木充当的剑柄来区分哪一边是剑的末尾和端头。 换做旁人,这甚至没有剑锋的铁片如何能称得上是一把剑,可在这个少年手中,那又诚然是一把锋利无匹,能以迅雷之势切断这山中饿狼的剑,当一把剑足够快的时候,剑本身的粗陋便好像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抬起头朝着这边看过来。 野狼的脖子被切断出的伤口太小,更被这像是还在严冬的温度冻结,没有分毫喷溅出的鲜血在他的脸上,只有空中坠落的雪絮将他两道浓重如刀锋的眉头镀上了一层霜色。 这是一张透着股天生天长的野性,又俊朗英气得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倘若再过上两年,他走到但凡是个人多一些的城镇上,便该知道他长了一副怎样的好面容。 但现在他只是在用自己的铁片长剑不动声色地掩护着自己的猎物,而后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时年的方向。 时年觉得他的眼神和中原一点红有一点像,都是那种带着狼习性的眼睛。 但中原一点红显然要更有人气和杀气,而眼前这个虽然是一匹狼不假,却是一匹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粹,与自然抗争状态的小狼崽。 他当然要警惕,因为这个陌生人虽然是跟着他见过的人来的,却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如果有食物链关系的话,他很清楚,他的剑固然快,却一定无法如同捕猎那匹狼一般扎进对方的脖子,对方显然在他的食物链上层。 “还没有到交换物资的时候。”他目光转向了亭亭慢慢说道。 或许是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或许是因为他此时正处在少年的变声期,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更带着几分抗拒与人交流的意味。 “我还要回去把狼皮扒下来,跟之前的一起拿下山,”少年看向了亭亭的手,在她的手上只拿着开路的棍子,他的表情里也带上了让人并不难看懂的失望,“你也没带我需要的东西上山。” 亭亭摇头回道:“这次要跟你做另一项生意。阿飞,你是这山里的熟客,你应当知道这山里长药材的地方。” “蛇毒还是止血?”被称为阿飞的少年抬眸问道。 即便在对方并无恶意的情况下,他的铁片长剑也依然是随时都能够发力的状态,时年留意到了他的脚下,这两只穿着与衣服一般单薄的鞋子的脚摆出的也是个可进可退的姿势。 方才他捕杀野狼的时候,时年已隐约感到,他的步法身法自成一套体系,不完全是野外的生活连带出的习惯,而像是名家所授,配合上了些大约能称之为直觉的辅助。 “抱石莲、党参和延龄草。” 时年报出这几个名字便看到少年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茫然,“你得给我形容它们的样子我才能带你去。” 他站起身,将那头死去的狼轻描淡写地扛在了肩头,“也得等我把东西放了才行。作为交换的东西还是老样子。” 时年大概能猜到这少年需要的是什么东西。 他在这山间捕猎过活,虽然肉类和这漫山遍野的野菜让他应当饿不死,他却需要山中没有的盐巴和其他的日常用品。 他沉默地走在前面,山中的高低起伏在他脚下好像是平地一般,时年示意亭亭先回去准备交换的东西,自己如一道青烟一般跟上了少年阿飞的脚步。 在给铁化鹤解决嫁衣神功的隐患之时,时年把那件龙卷风骑的白风氅丢在了一边,此时她身上的青衣与阿飞那身衣服好像一时之间也比不出哪个更单薄一些,但他们两个一个是已经适应了此地的环境,一个是靠着顶尖的内功在体内运转驱寒,完全不需担心这一点。 阿飞停在了一间虽然小巧,却看起来搭建得颇有章法的小屋前。 在屋子的周遭,清扫出来的一片积雪外,一侧是陡峭的山壁,一侧是他们来时的路,被两棵巨木堵截出了一个三角形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口,另外的两边则堆垒着石块,形成了两侧既是防风也是防止山中野兽闯入的屏障。 在那山壁之下看起来最安全的位置,有一座小小的坟墓。 时年纵然没有问出口也知道,这应当是这铁剑少年的亲人,积雪如冬的山中也只有这个地方不会被横行出没的野兽践踏。 何况这坟前插着一支皓白的梅花。 时年打从山下上来的时候见到过半山腰的那几支梅花。 此地除了他也并没有别人了,折花的自然只能是他。 这拎着一把铁片长剑的少年在捕猎之前去摘那一束梅花,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情绪。 他将那头死狼妥帖地放进了小屋门前的木箱里,从房内取出了一块肉和一个小匣子,像是时年不存在一般坐到了屋外已经熄灭的火堆边上。 “吃饱了才能做事?”时年问道。 “吃饱很奢侈。”阿飞回答她,“但是要够力气。” 在他打开的匣子里,盐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所以他用起来也很节省,涂在已经用木棍穿好的肉上架在了火上。 时年很清楚只是如此的话,这个肉实在不能说是好吃到哪里去,可眼前这个少年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在他那张像是严寒困苦都无法摧折他的心性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纯粹的自在。 他当然没有跟人分享的意思,这是他为自己接下来的任务做好的准备。 等肉烤熟了,他小心地将它从火堆上取下来,细嚼慢咽地将肉一点点吞下去,既像是对食物的虔诚,又好像是在尊奉着吃得慢便能更好地将养分吸收下去,在体内发挥出最大作用的饮食原则。 但不管怎么说,他比方才捕猎的时候看起来要柔和得多。 在那双清亮、坚定而野性的眼睛里泛起了一点笑意,将这张冰雪覆盖的花岗岩一般的脸融化了开来,但很快又重新化为了凝结的寒冰。 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时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看到了一点王怜花的影子,可这个笑意持续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只让人以为这种感觉是因为好看的人大多有些相似之处。 他收敛了笑意后便将铁片在磨刀石上打磨了两下,重新握在了手里。 这是个随时能够战斗的姿态。 “走吧。” 第143章 143(一更) 这铁剑少年答应了做事便当真是一派认真的样子。 山间的积雪一时半刻也不像是有消退的迹象,枝头上的薄雪一层层地抖落下来,天地之间的银装素色对有心赏景之人而言是个享受,对于一个山中的捕猎者而言却是危险从雪下出没,更有碎雪在影响人视线的恶劣环境。 时年留意到,阿飞对这山中一切的熟稔程度绝不只是地形。 他甚至知道从哪个位置落脚,面前不会被雪松上抖落的白絮遮挡住视线,更知道在哪个位置站定,再如何狡诈如何擅长捕猎的野兽都无法在出手的时候占据是将他扑落进那雪山悬崖之下。 “你的剑术很厉害,按照亭亭所说,她父亲说你的武功已经快能在他之上了,你为何还独居在这山中,而不是下山闯荡?” 时年紧跟在他的后面,阿飞起初听不到她的动静还以为她会跟丢,却发觉他大可不必小瞧这位姑娘的轻功。 能在雪地上行路不留痕迹都已经要属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更何况是在山中的起伏间行路。 阿飞本以为自己的本事已快到了能出山的时候,如今见到一个年纪甚至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姑娘,武功竟然已经是这样的深不可测,忽然觉得自己还远不到能自满的时候。 “我若下山闯荡,就一定要名扬天下才行。”阿飞用淡定的语气,说出的却是一句堪称狂妄的话,但他的声音又忽然低沉了下去,“我非成名不可,如果出不了名的话,我就……” 他后半句的声音太轻了,轻到时年几乎以为他只张口而没发出声音,还来不及探究他到底说了什么,便又突然转移了话题。 少年继续说道:“何况下山生活需要很多钱,在成名之前的开销……总之母亲说了,永远不要接受别人的恩惠,所以我要先有一技之长才能出山。” “你的剑术还不足以作为一技之长吗?”时年忍不住问道。 她见过很多用剑的人,从自己的世界离开前还与薛衣人和李观鱼又见过一次面,所以她当然敢下达这样的评判,阿飞他诚然是个剑道上的天才,起码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他这种用剑的直觉和搏杀力道。 “它还不够称作是杀人的剑术。” 他在前面领路时年看不到他的脸,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无从转圜的倔强,丝毫也不给人劝说的余地。 说完那两句,他便像是一只灵巧的猫儿一般从山脊往下翻了下去,雪地上裸露出可以让人落脚的岩层,在令人目眩的反光中,就算是最为老练的猎手都得反应一番,他好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在哪里,稳稳当当地跳到了一处半腰的平台上。 在这里布置着一处捕猎的陷阱。 阿飞目不斜视地绕了过去,时年却注意到在这陷阱之下的地面上好像藏着几道经年累月几乎已经被风霜磨蚀的爪印血痕,而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有昔日燃烧过篝火的痕迹,在边上残余着几块已经被风吹日晒折腾成黄黑色的骨头。 “那是熊骨?”时年看到了半个熊掌的骨头。 “嗯,”阿飞低低地应了声,“这山里是有熊的,而且很狡猾,如果遇到了也不要装死,因为这座山里的熊看到装死的人也会用爪子去挠一挠,用嘴去撕咬的。”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没什么波澜,时年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亲身经历过的意味。“后来呢?” 阿飞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忍住没动,再后来我吃饱了之后去找那只熊算账。铁化鹤骗我,他说熊掌好吃,可是我那次试过了,熊掌一点儿都不好吃。” 时年简直听着想轻笑出声。 这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教出来的,说到被熊盯上自己没动的时候,他语气里有种过分纯粹天然的自豪感,而说到熊掌不好吃的时候,他又有种或许只有长住山中才能保持的孩子气。 “下次我请你吃正经的熊掌,像你这样分量地放盐和调料,就算是再怎么好吃的肉也经不住这种造作。” 阿飞闷声闷气地回道,“不必了,我说过我不会接受恩惠。” “那如果是交易报酬呢?”时年好奇地问道,“比如说我打算去挑战江湖上一位有名的高手扬名,这个高手你现在肯定对付不了,但是他身边有很多会阻拦我和他专心对战的人,我想雇佣你替我拦住几个人,如果你成功了,我请你吃一顿正儿八经的熊掌,这样的买卖你做不做?” 阿飞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复。 这确实不是个他能轻易斟酌出结果的事情,因为这也意味着他要出山,他此前能享受到的山中宁静和平和便要在一夕之间离他远去。 所以时年也没打算逼迫他,转而问道:“我们现在距离延龄草的位置还有多远?” “按你说的生长位置,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处了。”阿飞伸手指了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积雪之下的一层浓艳的苍翠跌落进山谷之中,雪水消融混入山谷中漫出的清泉之中,一直顺着山势往下流淌。 此地的地势本就不低,延龄草生长在千米之上的山谷阴湿处,也确实正是眼前的生长环境。 “你说的叶片之上有红珠的样子,去年六月的时候我见过。”阿飞说道,“不过现在还是初春,应当还是过冬的草芽状态。” “那叫越冬芽。”时年认真地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 阿飞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在这张年轻俊朗,笑起来很有几分迷人的样子,不笑又是个冷酷剑客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几分憧憬之色,他咬了咬下唇,迟疑着开口问道:“你的医术是不是很不错?” “说不上不错,但铁化鹤此番出事,我是来救治他的。” 少年眼神一黯,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去的事情,却又很快让自己恢复了冷静的常态,“那很好。我没有想学的意思,只是问问而已。” “你跟我来。” 此地要比之前行过的地方更加阴冷潮湿,砭骨的森寒一点点弥漫进筋骨。 阿飞的内功显然不像是时年,能抵抗得住这样的冷意,但他能在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熊面前装死,便着实不是一般人的忍耐能力,只是这样的寒潮他脸色都未曾改变,便顺着比之前还要隐蔽的道路慢慢下行。 时年在观察这个生活在山中的铁剑少年的时候,却也没忘记留意周围的情况。 这到底对她来说不是个熟悉的地方。 山谷中尚未来临的春季让此地看起来格外的安静。 不像是方才山岭上有惊动的兔子野狼,也不像是他们抵达此地之前见到的鲜活场景,仿佛这里的声音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只有那不知是哪一路江水源头的清泉流淌声。 但当她下行到了大约一半不到位置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一种有些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 阿飞并未听到这动静,却看到在他上方顺着他此前走过的路径下行的少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足尖一点已经飘然地坠落了下来,径直抓起了他的衣领,在他尚且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之前,便已借着下方的岩石凸起发力,凌空斜向跃起,钻入了这山壁上就算是他此前都不曾留意到的石洞之中。 石洞之外的藤蔓像是只是被一阵惊动的风吹起了几下,便又重新回到了将洞口遮盖住的状态。 起码从外面看起来完全看不出这里有个石洞,更是躲藏了两个人。 阿飞刚想说话,他的薄唇上却贴上了一只手指,这只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层银丝手套,却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她的温度。 少年的呼吸一滞,他发觉自己不知道何时不能动弹了。 这个像是被日光只能照射到一半的山谷,在这山洞所在的位置只有一片阴暗。 阿飞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到她按住他向外看出去的目光,在他这个角度能看到的一星半点,透着股说不出来像是鹰隼还是像是猎人的锋锐。 而这张距离他太近的面容,纵然他此前甚少见到旁人,却也知道这是人间难得的绝色。 “小声,有人来了。” 这个山谷,或者准确的说,是这座山中平日里都甚少有人前来,否则铁化鹤和柳伴风这两个有秘密的人也不会选择隐居在此地了。 阿飞起初并不相信她这个有人来了的判断,却很快发现,她的轻身功法极强,这耳目清明的观察力也丝毫不差。 正在山谷的另一头,也便是从溪流清泉的下游方向,有一道黑影正在朝着这一片山谷逼近。 洞穴之外的藤蔓遮挡住了就些视线,他们却到底是从居高临下的位置朝下观察的,也便轻松地将那黑影收入眼底。 那是个穿着极其古怪的人。 按理来说阿飞和时年已经称得上是衣衫单薄的了,可这个踩着雪水冻土而来的人,在谷口的日光映照下,裸露在外的一双小腿显得格外的醒目。 更何况这人的身形宛如一个幼童,下半身还穿着的是条短裙,随着他那来去如风的脚步摇曳得让人眼花。 阿飞发觉在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的穴道又被解开了。 因为时年已经用事实证明了,她并不是故意点上他的穴道,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的。 “你认得他吗?”趁着对方还未靠近,时年飞快问道。 “不认得。”阿飞摇了摇头,“这样打扮,身形也特殊的人我绝不可能见过之后忘记。”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对方看来并非是本地人。 这人离得近了,时年便发觉他并不只是身形像是个幼童,他的五官也像是皱缩在了一起,只有一双眼睛迥然有神,完全没入山谷的阴影灰暗之中的时候,更是显出如同异种玩偶一样的鬼魅之感。 他身上穿的也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裙子,而是苗疆的衣服。 可一个苗疆打扮的小童为何要来到这塞北苦寒之地,且不说此人的武功如何,光是这抗寒的本事和他这雪中行路的轻功便已经非同寻常了。 其实但凡是个在江湖上行走过几天的人都不会叫不出这小童的名字。 天下若论下毒防不胜防,还要在毒药效果上予以威慑,这十年间首屈一指的便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了。 可惜在这里的两个,一个对中原武林的了解仅限于柳伴风与她说的兵器谱,更是在她将找茬目标锁定在上官金虹身上后,着重介绍了一番金钱帮中高手的相貌特征和武艺专长。 而在这里的另一个,更是平日里见到的人用巴掌都数得出来,顶多在此时依靠着本能觉得这侏儒来势汹汹,不像是什么好人。 时年在此时也分辨出了她听到的古怪声响到底是什么。 那是从这苗疆小童的口中发出的吹竹声,伴随着风声呜咽和吹竹声起伏,一道道诡异的黑影游走在依然覆着一层雪色水光的山林草木之间,行动间有一股被山风卷带上来的腥气。 但让时年注意的却不是这些长短不一,结群而动的怪物,而是在这些黑影的前方,那一道被追逐的白影。 这白影同样速度极快,凡是它所掠过之处,草木摧折凋零,顷刻间便被覆盖上了一层丝毫不逊色于落雪的白霜。 而它潜藏在草木之下,完全无法让人看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它有毒! 否则又如何会变成这苗疆小童的目标! 正在她进一步观察着这一场黑白追逐战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那道白影像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一般,突然变向朝着这一处藤蔓掩映的山洞而来。 这道白线甚至不曾惊动起这帘幕便冲了进来。 时年毫不犹豫地左手飞袖挡住了它的去路,五指回扣,将它握在了手心,右手出掌将急追而来的一条条黑蛇拍成了一蓬蓬凌空炸开的血雾坠落了下去。 迟来的寒意从她的手心蔓延开来。 掌心握住的这家伙好重的寒气,还有一个好牙口。 可惜她的手上还戴着一双硬度不输于神兵利器的手套,它便是想要啃食出一条出路也没这个机会。 她本没打算跟这个不速之客交手,可麻烦都撞到了她的面前,她也当然不能便退开不管了。 山洞之外的五毒童子看到白影闪入山洞,自己豢养许久的黑蛇被突如其来的强横掌力击杀,又怎么会猜不到在山洞之中藏匿了个强敌。 他刚想问问此地潜修的是何方神圣,便看到从山洞中飞身而出的竟然是个观其面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山涧内的冷风吹动其她那头长发和极尽简约的单薄青衣,她轻飘飘地站在一块山壁上凸起的岩石上,像是下一刻便要跌落下来,又好像乘着一片捉摸不定也看不见的浮云。 五毒童子在保定兴云庄中慕名见过一次那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林仙儿。 他本以为那已经是人间幻梦,却依然看得这青衣少女出了神,比起林仙儿,她要更多七分缥缈的仙气,与此刻面对泼洒在山涧中的墨蛇毒血和侏儒童子仍旧气定神闲的神韵。 那双仿佛浸染着春雪的眼睛望向了五毒童子,里面看不出分毫将他放在眼中的情绪。 五毒童子又怎敢小瞧她。 一个美人会让他这种人心生邪念,可一个武功超群的美人只会让他觉得必须慎重以待。 她掌心束缚着那东西,却没有丝毫被它所伤的趋势,她惊人的掌力足以劈断他养的毒蛇,却居然不曾完全击碎那遮挡在山洞口的植物,而她这宛然冯虚御风的姿态,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阁下是什么人?我追这雪山冰蚕已有数日,阁下若肯卖我极乐峒主一个面子,在下以七种神物交/配而成的极乐虫若能炼成,必当先给姑娘送来一份。” 极乐峒主? 时年可以确定从柳伴风所提及的需要注意的人物中没哪个是这个名字的,不过极乐…… 五毒童子! 时年想起来了,提到此人的时候就连柳伴风也没敢说的很肯定,因为死在这家伙手里的数百人,几乎少有见到过他的真面目的,毒都来得防不胜防,只有传闻说他丑得不敢见人。 而极乐虫则是王怜花在一旁补充的,他说苗疆毒蛊一道,如若还未养成极乐虫也不过是仗着五毒水晶杀人后的惨状惊吓世人而已,只有极乐虫在手,五毒一出,吞食血肉,白骨横行,这才称得上是毒道有成。 她手中此刻握着的便赫然是五毒童子的晋升命脉。 但此人以无形之毒为祸江湖,让他得到这东西恐怕才是江湖不幸。 “可若是我不想给你这个脸面呢!” 时年漫不经心地将左手抬到了面前,像是能透过手指看到掌心的雪山冰蚕一般,完全没在意五毒童子听闻她此言阴沉下去的脸色。 他突然发觉,他的大半注意力都在她的左手的时候,她右手的指尖不知道何时夹住了一把飞刀。 一把薄如蝉翼,翠色琉璃的飞刀。 江湖上用飞刀的人简直屈指可数。 五毒童子这个别看是个孩童外貌实则是个老江湖的更是知道,此时李寻欢正在塞外,既然无人知道他的踪迹,说不定就是隐居在此地。 人人都说他是个浪子,那教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飞刀想必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你和小李……” 五毒童子话才不过说了四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咽喉上突然插上了一柄飞刀,又很快随着神蛛游丝的拉拽抽了回来,只剩下一点脖颈上的血痕。 他眼中的神采一点点熄灭,整个矮小的身体紧跟着朝着山谷中坠落了下去。 阿飞从山洞中探出了个头,正听见时年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家伙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第144章 144(二更) 时年当然不会听不懂五毒童子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的是时年是不是小李飞刀的徒弟。 如果这还是她第一次使用镜子的时候,或许她还会再玩一次狐假虎威的戏码,但她已经从这位毒术和眼界都不低的五毒童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 她的飞刀已经足够强,起码在这江湖上行走到底有没有师承,并非还是一件需要计较到细枝末节的事情。 不过从五毒童子的反应里时年还能猜到一件事情。 “现在我们谈谈这三件事了,第一件事应当对你们来说不算太难,我想在关外找个人,便是小李飞刀例无虚发的李寻欢,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在关外。”时年一边拨弄着在屋子前面燃起的火堆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铁化鹤已经醒了,他本就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好手,虽然嫁衣神功的气劲在他的身体里被拔除出去,更是连带着紫煞手的内劲都被连带着清除了一部分,却已经足够他在身体的平衡被重新找回之后醒来,此时在柳伴风的搀扶下裹着厚重的披风也一同坐在这火堆旁边。 “这件事并不难,一个昔日的武林高手再如何想要隐退,有些特征还是藏不住的,我与拙荆都在关外有些人脉,想要找到他并不难。不知道姑娘想让我们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铁化鹤其实有些没想到,在他醒来后便发现时年居然将从不下山的阿飞也带了下来。 这平日里以捕猎为生的少年坐在火堆边上,抱着自己手里的那把如同铁片一般的剑,眼神里看似平静实则蕴藏着冰层之下燃烧的炽火。 而这个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将阿飞带下山来,甚至还在山上击杀了五毒童子的姑娘,虽然提到小李飞刀的名字,此刻更关心的好像还是自己手里的雪山冰蚕。 这只冰蚕现在被装进了个特殊的容器。 时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王怜花的衣服里可以放得下这么多东西,更像是个想要什么都能找到对应东西的百宝箱,比如正常人大概就不会将用来盛装特殊毒虫的器皿放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这只雪山冰蚕,她想用它来做个测试。 “第二件事,我在来的路上也说了,我想去找上官金虹打一架,我听说这人成名在二十年前,金钱帮却是近几年才建立起来的,其他的人手并不太重要,不过有个荆无命看起来麻烦一些,所以我也想好了,既然我单枪匹马地去闯金钱帮看起来有点蠢……” “你需要我们替你助阵?”铁化鹤问道。 “当然不是。”时年摇头说道,“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一个帮手,这就已经足够了。我需要你们做的第二件事只是在我打败了上官金虹之后替我去传递一个消息而已。” “你要带他一起去?”王怜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看到时年带着个衣衫单薄的小伙子下山,突然体会到了为什么大多长辈在看到自家姑娘把人带回去的时候会有好白菜被猪给拱了的感觉。 当然这个称得上是他所见过的相貌能排的进前三的少年不能称之为猪,时年认识他充其量也不过是半天时间,他们两个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这并不妨碍王怜花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眼光把阿飞打量了一番。 他看起来太过瘦削,或许是因为生长的环境并不能让他像是个富养的孩子一般,补充够足够的能量。 他的剑太过残破,王怜花敢说他那把剑固然可以凭借着出手的快和他本身的剑术造诣,在被人折断前先一步插入对方的咽喉,遇到真正的高手却一定会有麻烦。 他还看起来太过于冷淡—— 尽管他这浓眉秀目看起来从骨相轮廓上真有些像是当年十九岁的沈浪,王怜花甚至要怀疑时年把人带下山是不是因为某种审美的遗传,但是这小子实在是个让他觉得头疼的闷葫芦。 打从他下山到现在就说过两句话。 一句是对着铁化鹤说的,他扛着此前几次打猎加上今日的杀狼的收获,要与人进行交易。 另一句是对着王怜花说的,他出于观察对方的目的,将烤好的鹿肉递了过去,结果得到的是阿飞的两个字,“不要。” 因为他自己从山上有带下来自己猎杀的猎物,肉已经足够他吃的了,所以他并不需要接受别人的好意。 “不行吗?”时年眨了眨眼睛,“荆无命是用剑的,阿飞也是用剑的,我觉得阿飞的剑道天赋只需要再有一点点的指导和几次实战就足以提升到能对抗荆无命的地步。” “什么是一点点的指导?”王怜花问道,决定从里面找点茬出来,打消时年的想法。 “比如说阿飞不会点穴,这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一个剑客当然可以锁定目标,只针对对手的脖子或者脑袋,却也得知道当一个人的脖子没那么容易被砍断的时候,对方周身的死穴在哪里,也最好能够知道,如果自己被人点了穴要用什么方法来让自己解脱出来。” 王怜花刚想说点穴这事情可并不是个小事,却又听到时年继续说道,“但是他很聪明,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他便都能记住了。此外,野外的生活也让他养出了过人的眼力,起码他能看得清我是如何杀的五毒童子,就这一点来说,他就有这个资格成为我的同伴。” “你要这么说我也可以……”王怜花嘀咕了句。 “可是我既然要名扬天下就不能占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年龄上的便宜,” 时年的这个回答险些让王怜花呛到。 他看起来还是个不到三十的大好青年,奈何时年这句话丝毫也就没给他留点面子,尤其是一对比那张俊俏的脸还透着稚气的阿飞,更是对比鲜明。 “说来也蛮有意思的,阿飞说他也想在江湖上成名,而且有必须要成名的理由,这岂不是正好也是目的一致。” 要不是这冷峻的铁剑少年实在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王怜花都险些要以为他是为了博得时年的好感才这么说的了。 亭亭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怜花连续吃瘪,露出了个笑容。 她怎么会不认得王怜花。 二十年前沁阳古墓之事的时候,她虽然还是个时常窝在母亲怀里的小孩子,却也记得这个漂亮的叔叔才是当年害的她父母险些分离的罪魁祸首之一,却还先把父亲放出来当了个好人。 好在现在他们一家和乐,她看看对方的笑话也就算了。 而这个不仅救了她的父亲,也让这位王公子不太痛快的姑娘,就是她现在的偶像了。 时年仿佛不曾察觉到阿飞、王怜花和亭亭之间的风起云涌,继续说道:“也正好在我指导阿飞如何与我配合的期间,倘若有小李飞刀的消息最好,若没有,那便只能等到我先打完上官金虹再说了。” 王怜花努力从操心外甥女的好舅舅的角色定位中挣脱出来,这才陡然意识到,他方才光顾着注意阿飞,却没留意到时年所说的这句话与他此前知道的消息有些矛盾。 十年前他随同沈浪出海之前,本着或许不会再返回中原的想法,便准备将他毕生所学编纂成的怜花宝鉴托付给李寻欢。 李寻欢到底是沈浪的故友之子,又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替他寻到一个称心的传人应当不难。 可惜他当时出门远游未归,他只能将怜花宝鉴先交托给了他李寻欢那位即将过门的妻子,又让孙老二帮忙看着,倘若有心术不正想要夺书之人,便助李寻欢一臂之力。 李寻欢为何不在李园而在关外? 柳伴风提到的十年间的武林大事也确实不曾提到几次李寻欢的名字,只剩下这“例无虚发”的名声还始终未曾被人忘记。 这十年间在李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那本落到恶人手中必定为祸江湖的怜花宝鉴又是否被妥善地保存,传给了合适的传人,此事他也无从得知。 或许这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从五毒童子死前的话中猜到的所谓小李飞刀也在关外,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准确,但不管怎么说,他此番返回也确实要为自己当年留下的东西最后的归宿做个见证。 而在此之前,他还要去做另一件事。 阿飞和时年说自己还要再上山一趟做些收尾的工作,王怜花也跟了上去。 即便此时已经是夜幕低垂,并不是个合适做事合适行走在湿滑山道上的时候,对阿飞这种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的少年来说,却显然并不是一件难事。 王怜花不大喜欢他的这种固执,这种固执和坚持对于一个想要在行走江湖中天下闻名的人来说,显然不如灵活变通来得有利。 不过固执的人往往有这种人的可爱。 王怜花目送着他像是一只夜色中行进的孤狼,轻而易举地爬上了山,回到了那个不易遭到野兽入侵的家园。 他回来是为了把墙再堆垒得高一些,以免山壁之下的小小坟墓会在他不在此地的时候,被哪个不速之客给破坏了。 这座坟墓上只有那一支新梅,并没有写上姓名的墓碑,就算王怜花再如何聪明他也无法透过坟墓来判断埋葬在这里的人是谁。 不过等到阿飞去外面搬运石块木头的时候,他干脆潜入了屋子。 这座小屋的卧房只有两个,一个便是那铁剑少年的,里面与其说是井然有序,不如说是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他过着过分清贫寒酸的生活,在这屋中更加得到了印证。 而按照王怜花旁敲侧击地跟铁化鹤打听,这少年跟着自己的母亲搬来此地已经有十余年了,可惜他也只在二人来此的第一日见到过那个白纱覆面的女人,之后便再没见到过她。 这并非是个临时伪造出的生活环境。 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疑心对方来历不明还别有用心实在是有些没必要,转而推开了另一间卧室的门。 这间卧室看起来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使用过了,却依然保持着整洁,像是有人一直在用心收拾。 但这间房间的主人,实在不像是会教出阿飞这样的孩子的人。 除了已经没有铺着被褥床单的床,在这间房里只有一个梳妆台和一个衣柜。 王怜花对女人的东西如数家珍,如何看不出这摆在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是出自京城王芳斋名匠的手笔,一面镜子便用这样的规格,可见曾经在此居住的女人必定又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是个生活精致之人。 一应的化妆脂粉都是京城名号所产,唯独其中的一盒刨花头油,并非是王芳斋那香气浓郁的一款,而是江南宜芳阁的玫瑰花露。 他心头一惊,这个配置的妆台他从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过—— 幽灵宫主白飞飞! 他纵然不曾亲眼见过,却也知道当时白飞飞要想在黑暗的环境之中虚构出这一番卧室画面,势必也得大半是她亲眼见过的,说出来才有信服力。 他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果然在其中看到了一把同样出自王芳斋,却是来自柳州分号的精品乌木梳子。 王怜花如遭雷击。 这又与白飞飞当年的话不谋而合。 他直接冲到了衣柜前,拉开了门扇。 山中冷潮,纵然是阿飞已经对这衣橱中的衣服看护有加,还是难免有了虫蛀,也生了发霉的斑点,可也足够让人看得出来,在这衣柜之中,除了一件粉色的衣服之外,其他的都是皓白如雪。 他还想再探寻一番,却陡然听到了阿飞从外面回来的声音,便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便从这房间的后窗翻了出去,顺便带上了窗扇,就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此地一般。 可出了房屋,山里的夜风一吹,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在沙漠之中的判断了。 这有着与白飞飞配置相似的梳妆台和衣柜的山中客,此时已经是长埋地下的一具白骨,只留下了阿飞这个性情孤僻,却容貌肖似沈浪的孩子。 而时年,她熟悉沙漠之中的情况,对江湖上的事情却知之甚少,修炼的是关外铁血大旗门的嫁衣神功,真如白飞飞所说是有本事将江湖掀个天翻地覆的。 和阿飞相比,她的相貌像白飞飞些,脾气却介乎二者之间。 王怜花自觉不该有人会猜到他这出海十年还有回来的可能,更何况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曾说过自己就是沈浪与白飞飞的后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到中年越发容易胡思乱想的家伙在这里揣测。 所以这两人当然谁都没有在冒充,却也成功让他陷入了怀疑人生的境地。 等时年第二天见到他的时候,居然见到这位保养功夫堪称一绝的王公子神色间透着一股茫然和疲惫。 “王公子,这关外应该没有地方给你去做贼的机会吧?” 王怜花摆了摆手,“认床而已。” 这话谁听了都不信,若当真是认床,前几日赶路途中他就应该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又怎么会是在铁化鹤夫妇的地方安顿下来的今天。 金无望敏锐地发现,王怜花今日看向时年和阿飞的眼神,不像是昨天那个防止小狼崽把自家的幼苗给叼走的样子,而是左顾右盼无比纠结的样子。 纠结这两个字在他的印象中与王怜花绝无一点沾边的可能,但他见到的显然并不是幻觉。 “你总不会在担心她把人教错了?”金无望冷淡地开口问道。 青衣姑娘在此时无比轻巧地捏住了灰衣少年的剑锋,她指了指对方的前襟,示意他这一剑虽快,却尚有破绽,这两人明明一个话多一个话少,居然交流得无比顺遂。 王怜花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有人走到他的身边一样惊了一跳,他薄唇轻抿,笑容中流露出几番苦涩来。 若不是金无望打断,他可能连这两人是双生兄妹,或者一个是白飞飞找来顶替自己的亲生孩子,养育成人后去江湖上找/人/报仇,另一个是她完全按照自己梦想之中的孩子养大的这种离奇剧情都想到了。 但念及白飞飞当日何等洒脱地离去,王怜花又觉得这不是她会做的出来的事情。 好在他也并没有多少纠结的时间,因为从铁化鹤夫妇那里得来的消息,小李飞刀确实在关外,还就在他们当时途径的地方,距离此地也不过是一日不到的跑马日程。 这人当真没有留在李园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做一对神仙眷侣,而是只带着一个壮硕的仆从隐居在此地,他便必须为了怜花宝鉴的事情去问个明白。 那是一间典型的关外北方小院。 初春的寒意让在院子里透风的此地主人还点着一盆炭火,在炭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也不知道是酒气还是烟气更盛一些。 走进这小院的人第一时间看到的一定不是那铁塔一般修炼了铁布衫的壮汉,而是透过薄烟看到的那张苍白的脸。 这张脸因为饮酒而呛咳出一种苍白中带着红潮的病态,也因为关外的朔风吹得眼尾添了几道无从忽视的皱纹,可他那双略呈碧绿色的眼睛里泛着柔和的眼波,里面晕染开的并非是人到中年独居关外的冷寂,而是一种年轻人的活力和自在,更有一种岁月变迁后的宁静。 这是一张足够有魅力的脸,而他此时正用手中的柳叶薄刀雕刻着手中的木头。 人像并未成型,只能感觉出他在雕的是个女人而已。 有人进来他当然不会全然无所察觉,只是因为来人并没有展露出杀气,他这才没做出将人驱赶出去的决断。 那站在最当先的青衣白氅的女孩子用并无恶意只有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 不对,是打量着他的刀。 这把最普通的刀在她眼中明显要比他这个人有吸引力得多。 第145章 145(一更) 李寻欢不得不承认, 这盯着自己那把又是刻刀又是飞刀的姑娘,应当能算是他平生见过的美人之首。 即便她没顶着什么繁复的发型,披着风氅走进来发间和斗篷上还带着关外的初春飘絮, 又再即使她的年纪尚小,还不到眼波如雾,能让人一眼沉沦的年纪—— 可谁也不会因为这张灵秀动人的脸看向自己的时候那一点并不太重要的失礼而生气。 虽然铁传甲在看清这走进来的人数的时候还是本能地挡在了李寻欢的面前。 这个时年和王怜花远远见到过的大个子, 当日在去酒馆里打酒的时候便是一派将这工作当做了什么必须慎重对待的神圣事业。 此刻时年也算是看出来了, 他的这份敬若神明的情绪, 正是指向这个面色看起来被酒侵蚀出了些病态的男人而去的。 而这位, 便是她要找的小李飞刀。 “让开吧。”李寻欢轻声开口, 这话自然是对着铁传甲说的。 他抬眸看向了时年几个的方向。 且不说这个漂亮得过头的青衣少女 ,她身后跟着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出现在这个院落中,他都不可能做到无视对待。 跟在她左边的那个以铁片木柄为剑的少年,也当然可以称得上是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少年。 当然无论是时年还是阿飞,在李寻欢看来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就是他们的精神气,当眉眼间的神姿展现出那份少年人的灵动鲜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满是酒气的胸肺和呼吸来觉得有些干涩的空气中,都弥漫出了一股春夏之交的青涩而纯净的气息。 跟在两人后面活像是两个家长的人,一黑一白的披风是颜色上的对比, 而两个人的脸更是形成了一种足够鲜明的美丑对比。 但李寻欢行走江湖已有多年, 这样的组合只能称为怪,却还没到要让他大惊失色的地步。 他目光虽然抬起,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下, 像是已经经过了千百次的雕刻一般, 这一刀依然落在了他所需要的位置上。 时年分出了一缕目光在这木头人像上, 发觉这雕像好像又有了些神采, 但还透着一层包裹住它的外壳, 只等再继续动刀便能让人看清这雕像女子是什么模样。 李寻欢却不继续雕刻下去了,这是他惯来雕刻的习惯,这张脸他在梦中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他也知道下一刀该如何出才能将这雕像雕刻成栩栩如生的面貌,可他不能这么做。 他将木雕揣入了袖中,连带着那把天下最朴素也号称杀伤力最强的飞刀一起,都消失不见了。 倘若此时再看这个人,他便当真像是个关外酗酒无度的酒鬼,谁又能想到他便是昔日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保定李家的李寻欢。 “不知几位所来有何事情?”李寻欢从容地开口。 时年也不跟他兜圈子,“两件事情,第一件事这位王怜花王公子要找你问询一件十年前的旧事。第二件事,我也是使飞刀的,所以我想找李探花切磋一番。” 李寻欢怎么会没听过王怜花这个名字。 但他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距离沈浪王怜花等人出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年,更何况王怜花号称千面公子,平日里罕有以真面目示人的。 就算李寻欢的父亲算起来与沈浪有忘年交的情谊,王怜花又与沈浪化敌为友,算起来也是他们李家的朋友,他也确实不曾见过他的真容。 此刻的院落之中,有两个人的气息他几乎捕捉不到,一个便是那玉面朱唇风流相的公子,一个便是这声称要与他较量飞刀的小姑娘。 他突然一时之间有些吃不准这两人的年龄,尤其是后者。 他痴长对方十几岁,却显然在内家功法上并非对方的对手。 这两人显然没有这个戏耍他乔装成旁人的必要。 “几位先坐吧。” 铁传甲是个实在好用的打下手之人,李寻欢的话音刚落便已经看到他如同一道风一般赶去了院落的杂物间,搬出了几张凳子出来。 时年落座之时,李寻欢也已经将温着的酒倒入了酒杯之中摆在了几人面前。 “我请列位先喝一杯。几位找我的两件事情,不知道是先从哪一件说起?”李寻欢问道。 如果换做是前几日,阿飞一定会先以一来自己没有钱,二来他也不想欠别人的人情这样的理由将这这杯茶给拒绝了。 但是时年昨日才跟他说过,他们既然要上江湖上扬名,总有些人切磋之前要先请客喝酒喝茶,如果直接推脱,说不准对方就要觉得是怕了他们,不如等打完之后再来算总账。 王怜花隐约觉得时年这个说法有哪里不太对劲,按照时年的逻辑,接下来便是打赢了之后对方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那方才用来请客的茶水美酒也就算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是自己的东西便也不需要给钱了。 这强盗逻辑让阿飞的眼神都呆了片刻,而后只能不知道如何辩驳地点了点头。 王怜花疑心照这么教导下去,阿飞恐怕是要不复今日还能见到的天真老实了。 可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时年和阿飞的身世,以至于他毫无开口的立场,只能自我安慰这样教下去行走江湖总不会与被骗。 “自然是第二件,我只怕李探花听闻了第一件后便无心比斗了。”时年果断回答道。 王怜花解释不了自己那古怪的表现,干脆推脱到了怜花宝鉴的事情上,在前来李寻欢关外隐居地的路上已经说了个明白。 因此时年此刻已然知晓他那记载了毕生所学不乏邪道功夫的典籍与面前这个看起来落拓的男人之间的关系。 一个已经不再住在自己本应该在的祖宅的男人,雕刻的木头人像再如何不见面貌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要么怜花宝鉴依然在李寻欢的手中,可想到这本秘籍是由谁交到自己手里的,他又怎能不回忆过去暗自伤神,而如果怜花宝鉴还在李园,他能这么多年远居关外,显然是不想与中原武林有所牵扯,同样是个两难的选择。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让时年想见到的名动天下的小李飞刀大打折扣。 她又怎么会做这等赔本买卖。 李寻欢轻轻一叹,这青衫少女颇有几分任性情况的模样,依稀便是他初入江湖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过或许她要比自己当年还要潇洒得多。 她也绝不是个能被小瞧的对手。 在她解开身上的白色风氅之时,霸道的刀气几乎在顷刻间充盈了整个小院。 铁传甲近乎本能地便想要挡在李寻欢的面前,可他发觉这横绝的刀气压迫之下,以他这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居然丝毫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一个人的刀气为何可以可怕到这个地步。 她依然带着一缕轻松而自在的笑容,在那张天地钟爱的面容上不曾展露出杀气,只有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里充盈着一种人刀合一的气场。 金无望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此前在冲入龙卷风骑的时候还是留了手,否则她并不需要掌力有多霸道,只需要引动这一片刀气,便已经足够将数十骑组成的队伍劈成两半。 在这刀气的重压之下,她手中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一把飞刀,甚至完全无法让人注意到。 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以寻常铁匠三个时辰打造的飞刀,足以凭借其本人的刀法精湛让人忘记飞刀的简陋。 时年的飞刀甚至是该称为举世罕见的神兵的,放在其打造者的世界尚且是黑面蔡家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材料打造而成,放在这里便更加不输任何一把在江湖上有名号的兵刃。 可此时谁都得承认,她本人的气场依然在这把绝非凡铁的飞刀之上。 “我此前听闻了一个说法。”李寻欢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依然看起来像是一个颓丧的酒鬼,可他在面对对方先声夺人的气势的时候,展现出的依然是一个强者的风范。 酒精并没有麻痹掉他的大脑,和他握住飞刀的那只手。 时年敢肯定李寻欢的武功,尤其是内功绝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可是当他一刀在手的时候,在这一方刀气如织的小天地间,那把刀无处不可去,更让她感觉到了一种遇到对手的战栗感。 无怪百晓生要将李寻欢的飞刀放在兵器谱的第三位。 这兵器谱或许不那么准确,可总归是有些参考性的。 “什么说法?”时年问道。 “妙渗造化,无刀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李寻欢轻咳了两声,这本不应该是出现在一场双方的水准都异乎寻常的高的比斗之中,可他这让两颊略微多了几分血色的轻咳却让他的手看起来更稳了。 “我听人说,兵器谱排行第二的上官金虹早在三四年前便已经不再在意自己是否还要拿着那对龙凤子母环,龙翔凤舞脱手双飞的绝招也几乎只会在他的儿子上官飞的招式中见到,所以我本觉得自己走的路并没有错。” 时年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走的路子是刀上无招,心中有招,所以他与上官金虹是一样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拘泥于自己用出的是什么武器。 但时年其实不太一样。 她的武功虽有嫁衣神功废功重修之间的十年根基,比起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还是得算是速成的。 所以她的刀气虽强,对飞刀的领悟却实则并不在飞刀的发力手法上。 神针乱绣之法操纵的飞刀乱线之术在几近大成的嫁衣神功、五绝神功、雷山神蛛游丝的作用下,其实末端到底是蜃楼刀还是几把剑,又或者只是飞针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因为她更擅长用刀在近距离交手这才选择了刀而已。 她的刀一在手,李寻欢这个飞刀上已然堪称站在巅峰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他说“本觉得自己走的路并没有错”正是因为,时年的这种练法从取胜的方式上来说,又有谁能说她错了。 有的人是孩童执名剑,有的人却是宝刀配英雄。 “刀名蜃楼,敢请指教。”时年不动声色地将李寻欢那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握住手中飞刀的每一个动作记在心中。 “飞刀无眼,你就不怕吗?”李寻欢的气息渐稳。 “来此之前我问过一位对江湖上的事情算得上了解的前辈,她告诉我近年来死在小李飞刀手中的人一共将近七十人,其中重伤的有二十多人,这些人是李探花觉得不该死的,而剩下的才是你行义举后击杀的。” 时年意思很明显了,切磋而已,李寻欢这个人向来飞刀都是很有数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伴随着她这句足够自信的话,依然坐在位置上尚未起身的人都看见了这空中数道流光的轻击。 那看起来只是在这朔风之中夹带上的一缕颜色。 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道其中的凶险。 时年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有些不够看了,她想看清李寻欢发出的飞刀的每一个手指关节的动作,如流光般惊魂慑魄的飞刀也必须看清它们的走势,因为当她手中的蜃楼刀发出的时候,她要的不是她的刀先割断对方的喉咙,而是打下对方发出的飞刀。 炭火炉上未曾撤去的酒在此时开始沸腾,这些蒸腾在空中的酒气让人越发能感觉到这飞刀的操纵者是个何等酗酒如命的疯子,失败者,逃避开一切藏匿到关外的懦夫。 但这一声声飞刀断折的声响中,是他依然不疾不徐地出刀。 他已经看出了时年是在观摩他的发刀,更知道以她此刻的控线飞刀之术拦截,甚至可以到江湖上声称自己已然破了李寻欢这飞刀的例不虚发。 可她其实是在磨刀! 在给自己的刀找到一个突破的出路。 或许今日找到的只是撬开了一个口子而已,她却必须迈出这一步,因为她的外功领悟境界已经远远低于她的内功造诣。 李寻欢又怎么会不成全这个武道上的天纵奇才。 他向来是欣赏年轻人的活力和拼劲的,这才让自己也保持住了几分这样的状态,而现在这个站在他的对面刀光化作一道游动的罗网的少女,需要的正是自己的这份助力。 这一刀轻得让人几乎以为他没有出刀。 他的手势慢到足以让时年反复验证自己有没有漏看他的任何一个动作。 但这把刀快到让人以为它还在上一处的时候,已经突破到了下一处。 所以当刀过无声之时,围观的几人也意识到了,这一次时年的飞刀没能拦截住这把破空而来的飞刀。 然而当这骤然一现的寒光果然如时年所说击打在她的肩头而不是咽喉的时候,在场众人听到的并非是刀刺入身体的声音,而是一种与飞刀相碰有别,却也依然是金属之间相击的声音。 这把飞刀落在了地上,在它的刀身上出现了一道道皲裂的痕迹,下一刻,这把飞刀化作了一片零碎的铁片。 李寻欢丝毫也不意外会出现这样的场面,这把刀已然可以称得上是功成身退。 至于它撞上的到底是对方的护体真气,还是什么如同金丝甲一样的护身宝衣,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是我输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指导战也好,生死战也好,这都是一个绝对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毫不怀疑只要他这最后一下飞刀不是打偏了,而是当真为了维护那例不虚发的名声直刺咽喉,这周围黏着沉重的刀气足以直接取代有形的刀,拿下他的性命。 “不能算输。”时年摇了摇头,“李探花的飞刀是真正将飞刀当做飞刀来看待的,而我是拿飞刀当刀在用,何况你已经看出来我在趁机偷师学艺,却依然没有藏拙的意思,江湖上对你的称誉并不为过。” 时年的手中又多了一把飞刀。 这把飞刀显然要比她手中的蜃楼刀朴素不少。 在刀入手中的瞬间,这压迫在整个小院中的气息好像突然收敛不见了,可在她的手中,看似缓慢的出刀,分明是与李寻欢那最后一刀相似的动作,也是周身煞气灌注入其中的惊艳一刀。 刀光划破突然无人开口的沉默。 在几乎无从捕捉的轨迹消失前,已然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 而串在刀上的,正是一只凑巧经过的蚊虫。 “多谢指教。”时年露出了个越发轻松的笑容。 铁传甲有些放心了,因为这场交手不仅无人伤亡,甚至还是自家少爷给这个登门拜访的小姑娘上了一堂飞刀的指导课。 然而下一刻他那张憨厚的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因为他看到这少女重新披上了白氅后神情也化作了塞上风雪的冷淡,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简直将翻脸无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李探花,现在我们可以来说说第一件事了。十年前王公子意欲出海远游,却遗憾自己没能找到一个称心的传人,听闻李探花的品行后便想着将此事托付给你,可惜你当时出关去了,便将怜花宝鉴交到了李园你那位未婚妻的手中。” 李寻欢的面色一变,因为他此前从未听过这怜花宝鉴被送到家中的事情,当年他从关外回来便遭遇了伏击,也正是这次伏击,让他结识了龙啸云。 他与龙大哥一道回的李园,后来的事情…… “敢问李探花,如今怜花宝鉴何在?” () 。 第146章 146(二更) 怜花宝鉴何在? 这个问题李寻欢确实回答不上来。 时年必须承认当他一刀在手的时候, 那种刀与人俱在的精气神里,支撑着一股风霜苛待都无法磋磨的意志,但这毕竟是一码归一码的事情。 “我并没有说谎的必要, 怜花宝鉴是在下亲自交到李园的。”王怜花开口说道,“孙二侠更是与我在李园之外遇上,为报我昔日救命之恩, 看守在李园之外等李探花回来, 若有人觊觎怜花宝鉴, 便来相助你一二。” 李寻欢恍惚记起, 他在当年神思不属的时候的确有见到过孙驼子。 他当年还有些奇怪, 为何与李家素来没有瓜葛,与龙啸云也没有联系,跟不可能与林诗音有什么关系的孙驼子会在李园之外,更是在他离开的时候用那样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他本以为对方是因为天机老人的情报网络需要滞留保定,可如今听来,竟然不是。 “怜花宝鉴不曾到我的手上,李寻欢平生不说谎,”酒对他身体的影响绝不小,可借着酒力他才压制下了喉间的轻咳。 “那么怜花宝鉴还在李园, 我想李探花应该不会介意我们上门追讨才对。” “既然是千面公子的东西, 在下又岂能阻拦索回,只是李园如今已经不是李园,十年前我将李园送给了我的结义大哥和表妹作为新婚贺礼, 此时已经改名作了兴云庄。” 李寻欢虽然远走关外, 却始终让人打探着保定城中的动静。 知道李园, 也便是如今的兴云庄因为龙啸云的仗义疏财, 好客迎宾声望渐隆, 觉得自己当年远走确实是一件让另外两人不必痛苦的决定,这才放下了心来。 可如今王怜花因为怜花宝鉴的归属找上门来,他突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他无法作保因为他此前打探的消息中,兴云庄中并没有人有修炼怜花宝鉴的迹象,这本秘籍便不曾外泄。 尽管他同时也清楚,倘若怜花宝鉴在林诗音的手中,她即便没有跟他透露过这本秘籍的下落,也一定会妥善地将其保管,或许正是因为当年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让她猝不及防又伤透了心,这才将这一件要紧事给忘记了—— 但,怜花宝鉴到底是别人的东西。 他心知王怜花在江湖上的名声,多半是由于其行事作风亦正亦邪,武功也同样不是纯粹的正道才会如此,怜花宝鉴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势必要在江湖上掀起波澜,他又怎么能继续避居关外。 “王公子,我虽有意替兴云庄作保,却也知道此时不合时宜,请王公子等我片刻,待我收拾好行装,我随各位一道入关,将怜花宝鉴的事情弄个明白。” 这昔日的探花郎此刻面色坚决的样子倒是与方才进屋时候那一派酒鬼的样子截然不同,但在他那双看起来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潜藏着一股浓烈的忧郁,比之酒还要让人觉得对他的伤害更大。 “李探花不必这样着急。”王怜花摆了摆手,“我将怜花宝鉴托付给李园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是再多一个月再少一个月都没有什么分别,何况我这里的两位小朋友还着急去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头来,去兴云庄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李寻欢意识到,从王怜花口中说的两个小朋友,正是时年和阿飞。 这个使飞刀的姑娘的本事他已经见识到了,她若想要名动江湖,大可以直接挑战天下群雄,而这个以铁片为剑的少年,或许本事并不那么大,却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少年俊才。 怜花宝鉴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王怜花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 “王公子虽然这么说,可当年的确是李寻欢有负重托,累得怜花宝鉴至今不曾如王公子希冀的那样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传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在下的过错,几位若有其他安排尽可以自行前往,在下必须先回一趟保定……” “谁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传人?”王怜花突然开口打断了李寻欢的话。 他不是个喜欢让自己陷入纠结的人,或者说再多想下去只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如今迟疑于到底阿飞还是时年才是自己的外甥、外甥女实在是件并不那么必要的事情。 阿飞的生母是谁,其实他若有心一问自然能够知道,可是他这个向来任性的人居然在此事上犹豫,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实在喜欢时年的性情。 以至于他无比希望她确实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是背负着白飞飞搅乱武林的意愿而培养出的天纵奇才。 可即便不是又如何呢? 这江湖上去哪里再找这么个并不拘泥于礼教,自己有本事而不只是仗着自己罕见的美貌兴风作浪,行事既有一股正气在又有些全凭自己喜好的邪性的少年天才。 这便是王怜花出海之前的十年日夜寻觅却一直无从找到的传人。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已经并不那么重要了。 而她方才在与李寻欢交手的时候始终未曾落入下风的精神气和她敏锐察觉到李寻欢在对她做出指点之后表现出的悟性,都让王怜花更觉自己的决断没有错。 当然,她那翻脸无情的做派其实更对他的胃口就是了。 时年怎么会没察觉到王怜花的目光看向的是哪里,她指了指自己,“你说的是我?” “不然呢?师父给徒弟的见面礼你都收了,我王怜花好不容易看上个徒弟想倒贴你不至于如此狠心吧?” 这方才向李寻欢追讨怜花宝鉴之时还有些气势惊人的公子,现在又露出了一副委屈哀怨的样子,“那可是抓捕天下毒物的特殊容器,你想要我说给就给了,那想来我的医卜星象易容换颜的本事,你也应当不介意学一学?” 时年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这对她而言好像并非是一件坏事。 王怜花在提到他想传授的东西的时候,只提了杂学和医学,却不曾提及武功,时年也确实已经不需要另外一套自成体系的武功来干扰自己的武道发展,就连李寻欢的飞刀于她而言也不是能全盘照搬的东西,只是给她一些启迪而已。 反倒是他说的医卜星象—— 在铁化鹤夫妇的小屋居住的两天,时年也看出来了,怪不得金无望会在发觉王怜花踏足沙漠之后果断选择来堵截他,而不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去请那位梅二先生。 因为倘若论及人体内里的医治,王怜花和万春流其实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略有不同的地方在,万春流注重的是经脉之中的血液行进,这才提出了点血截流的观点,他的医治之道也是从此中入手。 而王怜花他精通穴位,曾经放言自己可以用金针解开世间所有的封穴之法,这同样需要对经络穴位了如指掌。 先有万春流的医术手札给她打上的根基,想来王怜花的本事对她来说,也应当会更容易学得多。 至于易容,时年虽不知道他的本事,可在江湖上能以千面公子为名,料来也是钻研此道,应当也确实在她的水平之上才对。 “想好了吗?”王怜花好像丝毫也不觉得在别人的小屋里,还是刚刚与人比斗过的小屋中收徒是什么奇怪的举动,他拍了拍时年的肩膀,那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眸中闪动的是格外认真的神色。 “好,我学。”时年点了点头。“不过怜花宝鉴的事情……” 王怜花朗声一笑,“既然徒弟都有了,怎么还能没有个施教的教材,你方才与李探花的比斗我看出来了,上官金虹纵然未必会输,毕竟人家人多势众,却也一定伤不到你分毫,你尽管去玩,怜花宝鉴我与李探花去兴云庄拿来便来找你会合。” 他这“尽管去玩”几个字若是让上官金虹听到还不知道要有多气。 但此刻在场的竟然没有一个觉得他说的这话哪里有问题的,就好像这兵器谱上第二位的高手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对手而已。 时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向李寻欢开口问道:“对了,方才我听李探花你说,你将李园当做给你结义大哥和林姑娘的贺礼,你大哥他的年纪应当在你之上,为何他却没有一份产业来置办这与林姑娘一道居住的地方?” “这……”李寻欢迟疑了片刻,“大哥他为人仗义,与人为善,昔日自己的产业不是送便是被人拿去了,最后只剩下孑然一身在江湖上闯荡,这才能在十年前救我性命。” “那敢问,你这位大哥年龄几何?”时年又问道。 “今年虚岁四十八。”李寻欢回答道。 她掩唇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王怜花当然看出了这个表情与她方才那比斗之后的冷淡,都是她做出的伪装而已,却也没打断她这演戏的意思。 “照这样说,李探花离家十年,当年你大哥救你之时已经是三十七八的年龄,这样的年纪换做旁人早已经有妻有子安顿下来,纵然要行走江湖也总归用的是自己的钱财才对。” 她啧啧摇头继续说道,“可你这位大哥居然不仅以这样的年龄迎娶了年龄势必在你之下的表妹,还坦然接受了你赠予的李园当做自己的兴云庄,这样的厚脸皮本事一般人可做不出来。” “就算是当年那位三十七岁才出名的柴玉关,他化名为此也是为了营造万家生佛的名号后做一番他所认为的大事,可不是当真三十七岁还一事无成,只能拿着别人的财帛和地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李寻欢有心替龙啸云辩驳,却发觉时年那迫人的眼神中摆明了是不让人打断她的话的坚决。 “李探花,可否容我问一句,你的表妹当真是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年龄足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而不是除了这条路之外她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了吗?” 这句话当真是如同惊雷过耳。 李寻欢怔怔地立在那里,原本想说的话突然堵在了喉咙口。 他始终还记得当年诗音刚来自己家时候的情形。 母亲说她是姨母的女儿,而姨母去了很远的地方,只能住到他们家里来了。 那个裹着猩红的风氅,苍白而美丽的女孩子,压下了李园中那年冬天的红梅,从他把雪人的眼睛和金橘饼分享给她开始,他便已经知道,自己所有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与她分享。 所以他本以为,为了她会害相思病的龙大哥比自己这个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寻仇上门的江湖浪子更适合她这个吟风弄月的温和性情,李园也是他所能分享给她弥补伤害的东西。 但当有些当年不曾在意的事情被局外人揭穿的时候,李寻欢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弥漫了上来。 “为什么你觉得这就是你觉得正确的选择呢?我想李探花在前往兴云庄拿回怜花宝鉴之前,是需要把有些事情想通的。” 时年抛下了这么一句就带着阿飞转身出门去了。 衣着单薄的少年被勒令披上了那件他此前不会穿的厚重外披,让他觉得多少有些不自在,他趁着时年在往前走没看向他的时候,又偷偷地将风氅稍微解开了些 ,这样他挂在腰间的铁剑就能用最快的速度□□。 他今日见到了时年和李寻欢的交手,这才陡然意识到确实如时年所说,他再留在山上故步自封,如何还能让自己的剑道长进,如何才能做到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 这只是个关外的酒鬼而已,虽然此时的阿飞还不知道这已是天下少有的有大本身的酒鬼。 他突然听到时年问他:“你方才听我说的那些话有什么想法?” “出名要趁早?”阿飞有些迟疑地回答道。 “出名要趁早……”时年默念了一遍阿飞给出的答案,突然笑出了声。 这可真不愧是他会给出的答案,又好像对那位龙四爷有了种似有似无的嘲讽。 阿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了话,让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可她只是摆了摆手,潇洒地快走间纵身上了马,一挥鞭子便纵着这边地骏马朝着南边而去。 他也没敢耽搁,紧跟着上马追了过去。 时年和阿飞的交谈不过是才出门的事情,门内耳力不差的几人又怎么会没听到,金无望朝王怜花看去问道:“你就不怕他们两个没点江湖经验的去找上官金虹有去无回?” “你在她手里占到便宜了吗?”王怜花讥诮地发问,堵了金无望个正着,“我看上的徒弟怎么会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的人,反倒是你,别忘了你答应她的第三件事。” 金无望摸了摸袖子,在里面放着一张纸条,她倒是并没有玩什么第三件事还没想好的戏码,却也未尝不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纵然方才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能猜到时年方才与阿飞一道离开的时候,那白马白氅这带着畅快笑声的少女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也是直到此刻才发觉,纵然他是这沙漠中龙卷风骑的军师,也算是他们的领袖,可他确实已经少了几分拼劲。 阿飞这听了半天就听出个出名要趁早的结论固然有些滑稽,可谁又忍心责怪一份天真的少年情怀呢。 且让他们去江湖上看看吧。 “兴云庄那边你打算怎么要回你的怜花宝鉴?”金无望了解王怜花得很,他可不是个吃了亏就会善罢甘休的事情。 李寻欢方才的表情他们都看在眼里,李园被他拱手让人确实也是个拎不清的,但那如今的兴云庄里那位,显然更因为其吃软饭的举动戳中了王怜花的怒气。 三十七岁可不是个会让王怜花觉得心情好的年龄。 “陪他们玩玩。”王怜花冷哼了声,“顺便让徒弟看看我的本事,等她从金钱帮玩回来给她送份大礼。” 时年可不觉得龙啸云玩得过王怜花。 按照前几日亭亭将她拉到一边科普的当年王怜花做下的好事,他恐怕要将兴云庄里的人骗个团团转,还得觉得他是个好人,再将怜花宝鉴双手奉上。 她领着阿飞纵马入关,这春日的气息总算是从入关开始逐渐萌生,官道两侧的草木葱茏也显出让人愉悦的生机来。 阿飞看到她解下了披风也如释重负地脱了下来,又回到了衣衫单薄的样子,但看起来他此刻才感觉到了自在。 时年轻笑了声,却没坚持让他也跟着换上一身新衣服。 金钱帮网罗了兵器谱上的十七位高手,若论如今的声威,早已经在已经声名渐衰的丐帮之上。 但金钱帮的总舵却并不像当年的丐帮一样明确,只能感觉到当他们到了南边地界的时候,这路上的江湖豪杰中时常能见到穿着杏黄色衣服的人。 “你觉得金钱帮是一个什么样的帮派?”时年放慢了行路的速度问道。 阿飞看见这坐在马上的少女半侧过身来露出个玩味的笑容,像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可她这种揶揄的神情里又分明不带着什么恶意,只是单纯地想让他这个才接触人类社会不久的山中异类多说说话而已。 他想说他们好像挺有钱的,染布坊的老板想必会很开心,因为这种杏黄色一旦沾了血便会格外醒目,所以必须时常清洗更换,又不知道是否这有着“金钱落地,人头不保”的帮派,帮众对外走一圈便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 干脆在她停马在酒楼前的时候,先她一步跳了下来,闷声将两匹马一道递给了门外的小二哥。 时年觉得这大概就是老实人无声的反抗,唇角扬了扬便不再调侃他,径直走入了酒楼中。 这酒楼不小,来客自然也不少,可她一进门就感觉到有一道有些明显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她。 南方多出美人,她身边又跟着阿飞这么个显而易见不好相与的剑客,寻常人顶多多看她一眼,却绝不会冒犯到这样盯着。 何况她武道越臻化境,自身的存在感和潜藏的威势也便越重,武功低微的根本不敢长久地直视她才对。 她朝着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五个黄衣人。 四个站着一个坐着。 坐着的那个与另外四人的衣服稍有不同,他的黄衫上还镶嵌着一圈的金边,显然与另外四人以及他们一路行来见到的金钱帮弟子都区分了开来。 这显而易见在金钱帮中地位不低的黄衫少年生了张秀气斯文的脸蛋,只是神情略微冷淡了些,他一边玩着手中几个散碎的铜板,手上发力又收回的轻松可见内家功夫和接发暗器的功夫都不差,现在正用一种让人觉得被毒蛇盯上了的目光盯着同样落座在二楼,只是中间隔着个酒楼的大堂上方挑空的距离。 “姑娘怎么称呼?”黄衫少年突然笑着问道。 他这浮现出的笑容如何看都有些僵硬,可他自己显然是不会如此觉得的。 从他略微抬起的下巴和梗得笔直的脖子,可见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此地是个无名之人,所以他也笃定自己一定会得到个回复。 时年的目光从他摆在桌上的子母龙凤双环上扫过,眼神中多了一分了然。 “阁下都未曾说自己是谁,怎么还能指望别人先说?” 黄衫少年笑道,“是极是极,如此佳人怎能唐突,不过在下的名字说出来,恐怕要耽误此地食客吃饭的雅兴,姑娘若是愿意交个朋友,不如叫我小飞就好。” 他话音刚落,便将摆在桌上的一杯酒横推而出。 酒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轨迹,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时年的桌上,也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时年却没接酒杯。 她托着下巴用仿佛没看到对方玩的这手妙招,百无聊赖的目光看向了对方,“小飞?那便算了,我这里也有个小飞。我何必再要另一个同名的陪我喝酒。” 阿飞神情一愣,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 。 第147章 147(一更) 上官飞的表情一沉。 这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他名字叫飞,那个木桩子一般的剑客也叫飞。 他身为上官金虹的独生子,打从金钱帮在江湖上闻名开始, 便从未享受过这等被人忽视的待遇。 更何况那有着惊人容色的少女将他忽略掉居然是因为,此刻她握着那傻小子的手让他别这么拘谨地站着,而是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从上官飞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年轻剑客的侧脸。 他的剑和那个让他觉得抢占了父亲的关注的荆无命, 简直像得很—— 即便荆无命的那把剑虽然同样看起来薄得像是要在出招的时候便要被折断, 却其实是出自铸剑名家的手笔。 而这个小子, 则是干脆在用一个不像样的铁片当做武器而已。 他跟荆无命还有一点不太像的是, 作为一个闷葫芦保镖, 他的眼神还是太过于鲜活了些,可上官飞一想到荆无命那双灰色的,每次看向他的时候都仿佛在看个死物的眼睛,还是觉得怎么想怎么恶心。 所以现在,当他在一个少年剑客身上看到了跟荆无命的相似之处,而对方显然又不可能如那个家伙一样有如此可怕的本事,现在还被那个他看中的美人当做了推脱的借口的时候,上官飞的杀心顿起。 他手中的铜钱看起来还像是要跟此前的一次抛起一样朝上,却忽然冲着阿飞的方向飞了过来。 上官飞方才那一手推茶杯的力道掌控得炉火纯青, 如今抛出去的是他们金钱帮的拿手好戏铜钱, 也就更不在话下。 可下一刻,他甚至还没看清对方到底是如何拔剑的,便已经看见自己抛出去的数枚铜钱通通被人击断成了两半, 更是受到了一阵阻拦的力道, 被从楼上丢了下去。 断裂的铜钱掉落在了酒楼的一楼地面上, 发出了一阵叮呤咣啷的响声。 这声音放在一个并不那么安静, 甚至因为此刻正是黄昏用晚膳的时候称得上嘈杂的环境里, 本应该不那么明显才对。 可在这声铜钱落地的声音在酒楼中发出的时候,这间酒楼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在此时停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唯一分明的声音大约就是上官飞怒极将茶杯狠狠扣在桌面上的声响。 酒楼里突然又恢复了动静。 不过准确的说是这些在酒楼里用餐的食客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争先恐后地朝着酒楼之外跑,生怕下一瞬战火就会波及到他们身上。 看起来这里的人对金钱帮实在是恐惧到了极点,即便在这里的只是四个在帮里充其量算得上是打杂的下人,以及一个不成气候的少主而已。 上官飞显然对自己制造的威慑相当满意。 别人说他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威势那又有什么关系,父亲如今已经几乎不用龙凤双环了,带着这标志性的武器行走在江湖上的正是他上官飞,何况他的武道天赋也并不差。 他挺直了胸膛站起身来,朝着对面望去,希望在对面那个没颜色的剑客和那个他越看越觉得心动的美人脸上,看到对他这铜钱落地效果的恐惧敬畏。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时年漫不经心地从面前的筷筒中拔出了四支筷子,正够两个人用的。 青衣少女的脸在酒楼二楼的窗棂中透落进来的黄昏日光中隐约有些透明感,她将筷子在桌上顿了顿,上官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忽然在对方这个气定神闲的动作中看到了几分他父亲那种身处高位之人的气质,可明明她只像是不知道他的来头,依然想着在这酒楼中享用一顿晚饭而已。 “上官飞?”时年眼皮都没抬,只是冷淡地开口问道。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那你还……” 上官飞的话停在了嘴边,因为他尚未来得及说完,便看到四根筷子化作了四道夺命的流光,以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钉在了他那四个手下的咽喉处,倘若这是暗器他还不至于觉得如此恐惧,可这是筷子—— 一个无论是长度还是锋锐程度都不该在金钱帮这种以暗器出名的帮派面前使用来当投掷武器的东西,偏偏她还成功了! 距离上官飞最近的那个手下喷溅出的血迹将他出门的时候才专门换上的金边黄衫给染上了一层血污,他想都不想便要跳窗逃走,可他才转身,便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肩头搭上了一只手。 他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不曾有,已经感觉整个人凌空飞了起来,在那一阵天旋地转后,直接摔在了对面的位置前。 紧跟着他的脖子上便被架上了一把剑,一把说是剑都觉得剑也太过于粗陋的铁片。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那青衣少女摸出一块手帕,将自己的右手有条不紊地一根根手指擦拭过去,这才确认方才这猝不及防间将他抓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朱颜绮貌的少女。 她擦完了手指将手帕掼在了桌上,悠然道:“还不去给你们家帮主报信,就说有个不长眼的想要找上官帮主讨教一二,不知道上官帮主愿不愿意看在独生子被人抓了的份上来此赏脸。” “不过我此来路上听闻上官帮主是个实在勤勤恳恳挣钱养活帮派的大忙人,如果儿子不这么重要的话也可以,劳烦给我个金钱帮总舵的地址,我直接给这位上官少爷送灵上门。” 在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时年直接踩在了上官飞方才抛掷金钱的右手肩膀上。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上官飞的惨叫顿时响起。 上官飞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色顿时苍白了下去,豆大的虚汗布满了额头。 “慢着……你……你把我的手下都杀了,你要他们如何去替我给父亲报信。 ” 对方来者不善,上官飞却对自己的父亲有种盲目的信赖,所以他只需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了,届时自然有这两个混账好受的。 “谁跟你说我都杀了的?”时年问道。 倒在地上的上官飞透过栏杆,果然看到对面被击倒的四位黄衣人中,有一个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身上扎中的那只筷子被打偏了几寸,他在生死一线之间经过惊得险些晕厥过去,却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连忙如获新生地爬起来。 他也听到了时年说的话,可倘若他当真作为一个传话筒将这几句搬到了上官金虹的面前,就算他现在还没死,回去也活不成。 他还不如赶紧出城,找个要多偏僻有多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反正金钱帮也没有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天下间总是能找到一个容身之所的。 他脸上的表情明白得让时年就算是想装作看不见也不成。 “你难道觉得我会这么轻易放你一马的吗?”时年叩击着桌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这下一刻便要叛逃的表情,打断了他的遐思,“别人的筷子有没有毒我不知道,我的筷子一定有,你若不怕逃得出城,逃不过我下的毒,你就尽管按照你现在的想法去做。” 那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他本以为对方不过是在说笑,却看到她从袖间摸出了个小小的容器,里面冻结着的霜花之中,一条冰蚕正在其中缓缓地爬行。 在那小瓶子上,竟然还挂着五毒童子的铃铛。 他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雪山冰蚕的名头他又怎么会没听过,此刻再去计较筷子上有毒无毒实在是一件太蠢的事情,对方恐怕不仅发暗器的功夫一流 ,就连隐蔽下毒的功夫也丝毫不弱。 他忙不迭地冲下了楼,飞快地跳上了店小二战战兢兢给他牵出来的马匹,直奔金钱帮的驻地而去。 “看起来你父亲的威望很高。”时年这话中的嘲讽意思上官飞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那个留下一条命去报信的家伙第一反应居然是逃,可见上官金虹在手下的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她将冰蚕收了回去,将上官飞之前推过来的一杯酒直接泼在了他的脸上,换了个新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新茶。 “阿飞,你去厨房看看做两碗面上来吧。” 时年看得出来,店里的食客尚且如此恐惧,这店中的掌柜和小二也就更是如此,倘若上官金虹知道他们还招待了这两个劫持他儿子的“恶徒”,自然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她对付上官金虹有把握不假,可她毕竟是个外来者,还是个看起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上来便已经与金钱帮结下了不可转圜的仇怨的外来者,酒楼里的人可不会押注在她身上。 “你放心吧,你收了剑,这家伙也不敢跑。”时年补充道。 她的手中已经又多了两支筷子,两支但凡是上官飞有丝毫异动便能让他去跟对面的三个死人作伴的筷子。 脖子上的铁片是挪开了,上官飞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屠刀在头顶引而不发的感觉。 这简简单单的两根筷子,与两把利刃又有何区别。 “他还真叫阿飞?”上官飞倒抽了一口凉气,努力想支撑起来身体,却被时年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给逼退了回去,连忙岔开了话题。 “不然呢?我方才就跟你说了,我已经有个小飞陪我一起吃饭了,用不着你这个小飞。” 上官飞恨恨地磨了磨牙。 时年突如其来的发难,看起来是因为他的挑衅引发的,可江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 她能一口叫破他的名字,显然并非对金钱帮一无所知,却还是表现出了这样针锋相对的架势。 她显然也知道父亲虽然事业心极重,但并不是不将儿子的命当命的冷血父亲,拿他作为威胁和挑衅,摆明了就是有备而来。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挟制住了我就能让父亲束手无策吧?”上官飞努力表现出了镇定的样子。 可他很快便蛮横不起来了。 因为他看见这青衣少女突然将手中的两根筷子凌空甩了出去,筷子上好像被夕阳照得着了火,淬了光。 这两根筷子并不是朝着一个方向打出去的,一根对上了一条足有六十多斤重的拐杖,一根贯穿了一个手脸都是青色的瘦长汉子的咽喉。 这直接击退了那惊人重量的铁拐,让执拐的独腿人从二层摔了下去的筷子,发作之时所需要的腕力臂力绝不小,可时年此时另一只手执着的茶杯中的清茶甚至没有丝毫的摇晃。 只有在她施施然放下之时,上官飞听到了一声古怪的沉闷声响。 紧跟着就看到这桌上的筷筒骤然被反震而起,当她手中的茶杯轻轻叩击上去的时候,那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筷筒忽然四分五裂了开来。 他听到了一阵阵尖锐的风声。 这个声音他熟悉得很,就像他清楚方才第一个被她打下去的单腿铁拐人正是兵器谱上排名第八的诸葛刚,第二个掉下去的是毒螳螂唐独。 那一道道破空之声来自兵器谱上排名第四十六的燕双飞,他此时必定是趁着时年应对那两人分/身乏术,将自己平日里绑在胸前刀带之上长短不一的标枪打了出来。 可这些标枪遇上的是从筷筒中被她袖子轻轻一带便横飞出去的筷子! 这些本应该被标枪从中劈断的筷子,居然以更快更利的架势击碎了标枪。 唯独漏过的一把只有六寸五分长短的,险之又险地贴着上官飞的脸扎进了酒楼的地面。 “这准头可不太好。”时年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平淡而嘲讽。 上官飞大觉父亲的手下丢了脸。 可燕双飞丢出了多少根标枪,时年便甩出了多少根筷子,标枪有一根打了空,筷子却不曾,现在已然是将这位杏黄衣衫上有一道金边的独眼男人钉下了楼,倒在大堂内生死不知。 正在此时一对判官笔从时年的背后袭来,出手的是个同样穿着黄衣的老人。 她仿佛在背后长了一双眼睛一般,从袖中甩出了一把飞刀。 “你们金钱帮的人都几岁了还一个个穿杏黄色,也不觉得有些不合适。”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并没有回头去看的意思。“如此大岁数的老人也得跟着你们遭罪,还非得穿这么个颜色。” 飞刀有没有命中目标她清楚得很,不必回头她也知道,这一刀穿透了对方的判官笔,而后毫无停滞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上官飞感觉一阵透骨的寒意直达天灵盖。 他甚至不想去分辨对方的飞刀到底是不是传自小李飞刀,他的眼前那只标枪上的红缨艳红如血,将他眼前的视线都模糊成了一片血色,让他有种格外不妙的预感。 以一对四赢得如此轻松的人为何此前从未在江湖上传出过名号,百晓生这老匹夫不排女人进兵器谱当真是个蠢蛋! 上官飞骂骂咧咧地想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手持判官笔的高行空以打穴闻名,在兵器谱上好歹也是能排上个三十多位的,天下英雄豪杰何其之多,进不了前十的也足可以称之为一流高手,却败得这样轻易。 他又听到了上楼的声音,本以为是额外的援兵来了,然而他挣扎着扭过头朝着楼梯看去,上来的正是那个也叫“飞”的少年剑客。 他看着满地满桌的狼藉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将面放在了桌上后,意识到这张桌子没有筷子了,转头去别的桌子上的筷筒里拿了两双。 上官飞别提有多憋屈了,他觉得这两个人简直都不正常到了极点。 他听到时年接过了阿飞递过来的筷子后问道:“楼下那个单腿的人怎么样了?” “死了。”阿飞回答道,“他在兵器谱上排多少?” “第八,所以你可以安心吃这碗面,江湖上想要他命的人会替你结账的。” 这其中的逻辑关系让上官飞听了都觉得恍惚,可阿飞好像当真觉得此话很有理,细嚼慢咽地将面前的晚饭一点点吃了下去。 在他的铁片一端上,一点未曾干涸的血珠顺着铁片称不上剑尖的位置滑落了下去,在地板上晕染开一点红斑。 上官飞决定闭嘴。 对付这两个看起来正常实则是武力值绝高的疯子,只能让父亲和荆无命出手了,其他人恐怕真的只有前来送命的份。 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晕过去舒服,因为那夹了两口面便不想继续的少女又将目光转向了他,让他无可避免地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 奈何他越是想要晕过去也就越是无比清醒,酒楼之外街道上的声响他都好像还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而突然之间,外面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种格外有节律的脚步声。 上官飞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上官金虹来了! 大多数的高手并不喜欢让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可上官金虹和荆无命不一样。 时年站到窗口,就看到夕照之中,两道原本就瘦高,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更加瘦长的身影从长街的尽头朝着这边走来。 街道上还想着看好戏的人顿时四散而走,只剩下了零星几个反应慢的,在时年能够看清那两人的样貌的时候,也都缩进沿街的窗户后面去了。 金钱帮的规矩倒是很有意思,如兵器谱上排名三四十的那两位,在杏黄色衣衫上的金边只有一道,兵器谱上第八的那位,则有两道金边,至于上官飞这位小公子,金色滚边要明显也精致得多。 此刻走来的两位金钱帮的核心人物,穿着的干脆直接就是金黄色的衣衫。 简直将身份地位的区别无比明确地在衣服上体现了出来。 有所不同的大概是,那个年长的穿的是长衫,而年轻的那个穿的是只过膝盖的短衫,显然正是为了行动方便。 “你怎么看他们两个人?”时年扶着窗台问道。 阿飞这次没有回避回答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后说道,“那个人的剑是插在腰带右边的,剑柄向着左边,他是个左撇子。” 他显然很清楚,既然时年的目标是上官金虹,那么那位年轻剑客也就是他的目标了,所以他当然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对方的剑和他一样薄,也没有剑尖,这样的剑出手只为了夺取对手的性命,他们是同类型的剑客! “我看的是他们的脚步。”时年的表情也认真了起来,却在上官金虹似有所觉地朝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转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多有意思不是吗,寻常情况下两个人走路的时候,步调是会趋于一致的,可是他们两个不一样。第二个人的脚步穿插在第一个人的脚步之中,每人各走两步的时候,就成了一二三四的四步,一直就没变过。” 这种非同寻常的步调让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同一个人在快速地连续迈出四步,足可以说明这两个人的默契了。 上官金虹在酒楼下驻足,朝着楼上望去,对上了两张年轻得让他觉得绝无可能有胆量冲着他挑衅的脸。 但这两个人不仅如此做了,还成功在一瞬之间击杀了他的四名手下,连带着他的儿子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他突然觉得他们选了个好时候。 黄昏的街道反而让那两个打破常规上门挑衅的少年少女愈发显得意气张扬,也显得他这个年过五十的已经称得上是老家伙了。 那个少年尚且不足为惧,可这个少女未曾亮出兵器,已经让上官金虹感觉到了一股迫人的刀锋之气流转在风中,好像下一刻便会彻底爆发开来。 “老朽既然已经来了,阿飞呢?”上官金虹抬头问道。 他不喜欢这个抬头的姿势,这意味着他在气势上已经天然输了一截。 时年的笑容中夹杂了几分恶趣味。 “阿飞?你说的是那个趁着我背对他的时候偷偷滚下楼逃命的阿飞,还是我身边这个等着跟荆无命交手的阿飞?” () 。 第148章 148(二更) 上官金虹自认自己的养气功夫已经算得上是一流,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十年间已经少有人敢到他面前这样说话,更不用说是在已经搅乱了一摊浑水之后还敢这样出言调侃, 他面上未改实则心中的火气已经上涌了。 黄衫金边的少年跌跌撞撞地从酒楼中跑出来,谁都看的出来他肩膀上的伤势不轻,或许更重的其实是他在心理上遭到的打击。 时年说的趁着她与阿飞背对从楼梯上滚下去逃命的显然正是这位金钱帮的少主。 在他的额头和身上的划痕便是他方才仓促之间从楼梯上滚下去的时候留下的。 周围藏匿在窗户之后的围观者有些想笑。 此地距离金钱帮总舵不远, 没少遭到这位少主的祸害, 平日里他的眼睛差不多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 今日却是得到了个教训。 时年偏偏还像是没看到上官金虹阴沉下来的脸色一般摊了摊手:“上官帮主, 我可就只往你儿子身上动了一招, 剩下的那是他自己做的,怪不到我头上来。” 上官飞突然觉得自己死里逃生的庆幸上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看到了父亲投过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上官金虹面露不虞:“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等着被别人看你的笑话不成?” 上官飞迟疑着开口:“我……我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上官金虹却不再回答他了,只冷哼了声,明摆着就是不需要他在这里拖后腿。 比起上官飞,荆无命对他的帮助无疑要大得多。 他没有再分给这个儿子一点眼神,而是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时年的脸上。 这张脸倘若此前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他都不应该一点儿都不知道才对,只能说她或许当真是初出江湖。 可这样一个小姑娘先是随手解决了他配给儿子的四个保镖,又击杀了他招揽来的兵器谱上的四位高手, 显然并非是寻常人。 暗器一道上, 尤其是飞刀出名的自然是小李飞刀,但上官金虹是什么人,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招式和小李飞刀之间的区别。 李寻欢那样远遁塞外的人又要如何教出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骄。 “阁下到底所为何来?”上官金虹负手而立, 这个仰头向上的姿势依然让他觉得不大愉快, 可惜在楼上的那两位丝毫也没有下来的意思。 “上官帮主的属下应该把我的话转达到了才对, 我只是想要跟上官帮主切磋较量一番而已, 没别的意思。” 时年从容地回答道, 上官金虹和荆无命之间异乎寻常的默契确实让她有些意外,可也仅此而已罢了。 因为在上官金虹的身上她看到了更多弱点,甚至在这几点上他还不如李寻欢。 比如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阁下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你又以何种身份来要求我与你一战。”上官金虹目光如电。 在这句发问中,这位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二,又掌握着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流露出了几分说不上来是傲慢还是避战的情绪。 不过时年又怎么会容许他找推脱的借口。 “上官帮主,您如今手底下的势力扩张,已然盖过了当年丐帮的风头不假,可你既然打出的旗号是聚集兵器谱上一十七名高手,与天下武林英雄相抗,便该知道招牌不能倒。我今日出手,将你这十七变成了十三,莫非要等到十三变成二的时候,你才来考虑要不要亲自出手制裁我?” 她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翡翠色的飞刀。 在她说到十三变成二的时候,刀刃正映照着斜阳中的一缕余晖,像是在这青翠出尘的飞刀上涂抹了一层令人心惊的血色。 偏偏她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洒脱放旷,这不疾不徐的语调让人还得夸她几句沉稳大气。 完全不像是个志得意满的青涩少侠。 “不对,我竟然忘了,你身边的这位可没有排入兵器谱中,看来应该说十三变成一才对。” “你想怎么比?”上官金虹打断了她的话,再让她说下去,且不说两人之间到底胜负如何,金钱帮的脸已经是要被人踩在脚下了。 “自然是找个宽敞的地方,一对一地打,当然倘若上官帮主想在此地也无妨,反正打完了我想这酒楼的老板还会送我一顿庆贺的饭菜。”时年笑靥如花,唇角微扬。 在她之间转动的飞刀明明极慢,夕照中那原本的刀锋颜色却好像已经完全被一种日光中凄迷的血色所取代,让人感觉到她这看似散漫的腔调中实则是逐渐攀升的战意。 这飞刀随时可以脱手,目标或许是这位上官帮主,或许是他身边不像是个活人的荆无命,也或许,是那位还不曾离开现场的上官飞。 “你说的一对一,要带上你身边的这位年轻人?”上官金虹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握紧,他遇见的或许是这成名二十年间最棘手的敌人,却也或许是一次突破的机会。 垂坠的残阳将他这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影投射在了酒楼斑驳的墙上,还在不断地拉长,几乎抵达到那扇开启的二层窗台,让他觉得自己伸手便能将这两个人攥下来。 这是个不错的征兆。 他会让他们知道,挑衅一个像他这样随时都不曾让自己松懈下来休息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时年好像丝毫也没被上官金虹表露出的威势所震慑,她回答道:“上官帮主,你身边的那把剑不应该把剑拔在你的前面吗?” 荆无命跟随上官金虹的意义便是替他剪除对他的威胁,自然不可能不出手,所以这一对一也明白得很。 时年跟上官金虹打,阿飞跟荆无命打! 上官金虹本想说她身边的少年绝无可能是荆无命的对手,可当他的目光从这青衣少女的身上转到她身边的少年身上的时候,他突然陷入了片刻的语塞。 他陡然意识到,尽管这两人一道出现的时候,第一个被注意到的一定是时年,阿飞却始终有自己不容被人忽视的一种气场。 在他眉宇间蛰伏的那种宛如盯上猎物的凶兽之感,被残阳血色浸透出一种愈加侵略性的意味,他同样搭在窗台上,却可以随时转回去握住那不像样的剑柄的手,此刻也是个随时会伸向自己目标的姿态。 他的剑一定很快,这是上官金虹行走江湖多年的直觉。 他和荆无命也是天生的对手! “好,好胆魄。”上官金虹确实是个枭雄,他在此时露出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将手伸向了上官飞,“去,把你的龙凤双环拿给我。” 免得时年来提醒什么她不欺负手无寸铁之人。 “我也不占你的便宜,比试的地点,便在城外湖畔,那里四野开阔,绝无可能有金钱帮的人埋伏,是输是赢你都可以走脱。” 上官飞从未见过父亲露出这样的姿态。 他一直都知道父亲是个天生的枭雄。 他可以让自己的房间朴素得还不如一个客栈,只有两张床和一张桌子而已,他不会让自己坐下办事,更不会给自己消遣的空间。 上官飞此前跟着进去过,几乎被那逼仄的空间和只有一道高窗透入的一点光亮给逼疯。 所以他时而憎恨荆无命,时而却对这竟然能够跟他父亲一起待在这样的房间里的家伙感觉到一种无端的敬畏。 而他的父亲手都不曾抖动分毫,站着将卷宗一本本翻阅过去,当时的他脸上是一种要登凌绝顶的冷肃与强势。 现在他在让自己表现得更强—— 因为这次他是要突破冲撞斩断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阻碍! 上官飞快速地上楼取来了自己的那对龙凤双环,递到了早已经多年不用这武器的父亲手中。 他感觉到了一种决绝之色从那张他见了快二十年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他还来不及看清父亲眼中更加深重的颜色,来不及分辨他到底对这场对战有无把握,便突然听到从这个他又恐惧又敬重的父亲口中发出了一声“请”字。 下一刻,那刚才将他踩在脚底的青衣少女如一道暮色中的青烟掠过,直奔上官金虹口中的城外湖畔的方向而去。 上官金虹的金色长衫几乎完全化入了那逆光的金红色之中。 上官飞也直到此刻才知道,为何先前的交手中,他会如此轻易地被对方捕获。 那青衣少女也不知道是踩着风还是踩着夕阳投落的光线,总之他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轻松地踏空而行,像是抓着日光的尾巴,青衫拖拽出一片搅乱暮色的泼墨。 “少主,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金钱帮的弟子朝着上官飞问道。 他怎么知道! 若是不曾见过时年的本事,他一定当即召集起来金钱帮门下去给父亲助阵,可是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或许也在期待有这样一个对手将他的战斗欲给唤醒,也是从父亲口中说出了他的对手可以随时离开的话。 这是一场他没有资格插手的对决,即便它是从自己被捉住触发的。 但—— 上官飞咬了咬牙:“带几个人,我们去城外。” 他似乎极力想要让自己不要总是想起他连插手这场战斗的机会都没有这件事,他继续说道:“去给荆无命或者他的对手收尸!” 父亲怎么会输,打赢他的那个家伙也不能输,上官飞还心存了一分天真的想法。 然而事实上,当时年和上官金虹抵达了比斗的地点,朝着对方看去的时候,都已经清楚这对其中一方而言是更上一层楼的契机,对另一方来说却是死亡的归宿。 因为双方的眼中都已经有了对对方的杀气。 这跟时年前几日与李寻欢的较量绝不相同,此刻的上官金虹看似坦然给对手留出了退路,实则是势必要将她斩落来证明,他这声势浩荡崛起的金钱帮绝不容许有人表达挑衅。 而时年也不会忘记,接近此地的一路上她所听到的金钱帮一步步壮大中,那些被他们蚕食的势力都落了个怎样的下场。 时年看向了上官金虹手中的武器。 这是上官飞的龙凤双环,对他来说却并无所谓是否适配的问题。 “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你我都是用短兵的,应该清楚。”时年手中的飞刀不再转动,而是将渐沉暮色中依然寒光一现的刀锋朝向了上官金虹,“我听人说龙凤双环是这江湖上至险也至绝的兵刃,希望上官帮主不要让我失望。” 上官金虹和柴玉关不同,他的身上朴素得让人很难看出一个统率大势力的枭雄的打扮,可当他握紧了自己最为擅长的武器的时候,谁都必须承认,他绝对配得上这兵器谱第二的位置。 “你确实是我遇到的极少用短兵的对手,也是我遇到过的最年轻的堪配对手之称的人,所以我不拦着你继续大放厥词,之后你也没这个机会说了。” 他话音落定,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先动。 时年没有被上官金虹的这句话所激怒,上官金虹也同样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 比两人慢一步抵达的荆无命和阿飞看到的便是这看似开阔的场地中交织着一种宛如风雨欲来的气势。 一方的刀气引而不发,却好像附着在草上,在展露一线的暮色中悬系在飞刀尖端的一点余光中。 一方的金衫在风中浮动—— 荆无命已经多年不曾见到他持着龙凤双环,可他此时锋芒未露却比当年让他心悦诚服跟随的时候还要可怕得多。环上利刃伤人伤己不假,但他已经将自己化为了一道铜墙铁壁。 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和对峙。 他好像看见了远处的长亭中有一点烟斗的火星时而隐没,时而泛起一点红光。 但他还来不及探究那个人是谁,突然感觉到一把剑突兀地横插到了他的面前。 阿飞的动作打破了僵局。 正在他拔剑刺来,剑锋果然如上官金虹猜测得一般快,丝毫不在荆无命之下的时候,时年的刀也到了上官金虹的面前。 她才懒得跟对方玩什么谁比谁定力好,输的那个先露出破绽的游戏,所以她让阿飞一到便动手。 如他这么个谁看了都觉得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的剑客,沉不住气直接想着先解决对手再正常不过了。 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这一声剑刃相碰却足以让人猝不及防地不自觉分神。 只要有这个契机便已经足够了! 这抢先一步发作的刀光发作在已经升起的夜幕中,好像是一刀又好像是许多道刀光交织成了一片密密匝匝的刀气之网,兜着泼天的凶横之气斩下。 那本是一把让人觉得美得写意的刀,她的轻功也是流风回雪之态,她先前击杀的数人更是死在她仪态风流的招式之下,可现在她一反常态地宣告着自己击碎这春日黄昏的宁静,刀光昭昭刀气纵横。 分明是在说—— 这是一把霸道之刀! 上官金虹还是看走了眼! () 。 第149章 149(一更) 她出刀确实很快! 可显然快并不是她最值得称道的长处,而是狠与准。 已经从明转暗的天穹下,刀光疾锋飞落不再带有她轻功之中的翩然之态,分明是势若烈火,动若雷霆。 一道道零碎的刀芒宛如振翅青羽,汇聚作击破长天的凶悍刀光。 上官金虹怎么会错过她唇角依然飞扬的一缕笑意,甚至比之方才她在酒楼之上那种气定神闲的微笑还要肆意张扬得多。 她到底是什么人教出来的! 这或许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刀锋压境,她出刀更是抢在他被那莽撞的小剑客拔剑声响干扰的瞬间,俨然便是奔着抢攻威慑的目的来的。 她显然很清楚,要如何才能在这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不算太大的情况下,拿到压倒性的优势。 不,那甚至不是个莽撞的小剑客。 他清楚自己不是荆无命的对手——不过同样是快剑,他此刻要心无旁骛得多。 那把铁片长剑与荆无命同样轻薄的长剑在瞬息之间已经交手了数次,却大多并未以硬抗的方式相击,而是展现出了让人觉得本不应该在这样一个看起来甚至没多少江湖经验的少年身上该有的狡猾。 荆无命的剑术在江湖上素来以诡异迅急著称,更不用说他在发觉上官金虹赫然处在了下风之时,他那一手手腕发力出招怪异至今的剑法,让他那把由古大师打造的长剑,以寻常剑客绝不会做出的自下而上的出招袭向了这个在他看来实在是不要命的少年。 可对方赫然在快剑之中打出了纠缠之态。 荆无命一点儿也不想打成拉锯战。 他无法不去关注上官金虹那边的情况。 湖边的夜风还带着一股春日初至特有的凉意,但更冷的是那劈山断岳的刀锋。 明明在那奇特的短刀上流转着一层真气外放的薄红,却好像所有压制性的温度都倾泻在了上官金虹的身上。 其余四散而去的风凝结着一股让人血脉几乎要冻结的温度,让他忽然觉得手中的剑有些沉重。 他怎么会看不出自己那个对手的剑招中,只有直来直往的快剑是他最擅长的那一种,就仿佛是跟他一样从山林野地的泥泞之中爬出来,充斥着近乎直觉的应变,而那种更加狡猾,却也隐约契合了他捕猎者身份的剑招,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熟悉。 可是当一个人在担忧而另一个人只有决绝地进攻的时候,便将原本不对等的斗剑拉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 荆无命的剑比阿飞的更好—— 一把没有剑锋的剑在铸剑大师的手上变成了薄而不脆,轻而不钝,专为了荆无命而生的剑。 他练剑的时间比阿飞也要长—— 跟随在上官金虹的身边,他面临过无数次的生死险境,击杀过不知道多少昔日的水平在他之上的对手,可活下来的是他,让他的剑法更上一层楼的人都已经丧命在了他的剑下。 可是他也必须承认,这少年衣衫破旧,武器不像话,却有着他所见过的剑客中最强的直觉,以及最强的可塑性。 在两人错身而过之际,荆无命的长剑像是他此前无数次做过,也几乎已无活人知道的那样,以匪夷所思的方式从他的肋下穿出,反挑而上,本应该可以扎入阿飞的后心,却被阿飞用曾经千百次从野兽的利爪之下活命的经验,闪躲过了这过分古怪的一击。 那把比荆无命只是外表做得粗陋还要简陋太多的长剑,模仿能力极强地也发出了让荆无命不得不退避的一剑。 他实在是个可怕的剑道天才,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剑的时候,这种精诚专注毋庸置疑地可以让他在此刻这不对等的比斗中渐渐占据了上风。 荆无命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利刃相击的声音。 不是他和阿飞的剑,而是时年的蜃楼刀和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之间发出的动静。 有谁能不被这样当时顶级的高手交战分散去注意力呢。 那宛如海市蜃楼中分不清真假的蜃景刀光,被水波上已经浸润开的一抹月光映照出千百片幻象,却无法改变这一刀中的来势汹汹,摧枯拉朽之势。 身处这刀光中的人或许是感觉得最为清晰的。 上官金虹觉得自己像是被挤压在一半的火焰与一半的海水之间,刀光劈波斩浪而来的时候,让人无从知晓她到底卷带的是烈火还是那一层层叠浪一般让人只感觉到无力的追击。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这内功是什么来路。 那分明就是昔年铁血大旗门的嫁衣神功!却比之他曾经听闻过的任何一个修这种功法的人都要可怕得多! 或许只有阿飞能克制住不去看那边的交手。 他本就是个心性最为纯净的少年,即便他的武学天资极高,他也不曾让就自己分心去学别的功法,而是一心一意地将剑修炼到极致而已。 所以现在他也不曾去在意那道与日月争辉的刀光,而是恪尽职守地按照时年此前与他说的那样,用这一剑刺向他的对手。 荆无命不得不收敛起了心神, 即便他很清楚自己的命便是为了上官金虹而存在的,他必须做金钱帮最锋利的一把剑才能证明自己的用处,否则就难免被有雄心壮志的上官金虹所抛弃。 可是他此时此刻被险些刺入咽喉的一剑给警告了,倘若他再有丝毫的分神,他势必要被那个还名不见经传的剑客斩于剑下。 “上官帮主,看起来落在下风的并不只是你一个呐。” 时年轻笑了声,手中的飞刀突然脱手。 这句话还不足以让上官金虹心神失守,时年招式的突变,却足以让他的双环打了个空。 那本是他步步为营凭借着自己老辣的应对谋算出的进攻契机,可他的对手却好像整个人都消弭在了夜色中,从一环脱手破空轮转,一环利齿袭来的双面包围之中脱身而出。 浅淡的月光氤氲开一层薄雾,在这雾气中刀光翩飞,轻盈地像是月光之上一片梦境 然而上官金虹已经与她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交手了数百次,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每一把飞刀昭示的霸绝武道,明摆着就是为了让他的气力一点点消耗,直到他这个确实比不过年轻人强盛的体魄先于他的反应力被拖垮。 凤环狠狠地在夜色中划开了一道凌厉的弧线,敲击开了两把悬丝飞刀。 不对! 上官金虹的脸色一变。 他这只凤环非但没有感觉到抗衡的力道,反而像是突然被催生出了无穷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那两支飞刀撞了出去。 要不是这飞刀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特殊材质打造,就连后面连缀的丝线都仿佛是月光凝结无法斩断,他甚至能看到那两把攻势柔和的飞刀击碎。 那两把飞刀突然不复先前的威力,也就意味着—— 行动如风、青衫翻飞的少女手握着的青玉短刀卡进了龙环的缝隙之中。 这把凶戾之气爆发血影横行的刀刃,以恰到好处的力道终结了他手中金环的转动。 这也是她全力出手的一刀。 尽管她此刻人在空中,看起来飘忽无依,上官金虹却看得出,她全身的气机都已经完全与那把刀联结在了一处。 她毫不拘泥于非要手中无刀的境界,蜃楼刀与她本身都是她披荆斩棘的武器! 刀出如狂! 在这一瞬间,无论是重新抢占回上风的荆无命,还是沉浸于与自身剑道相似之人交手、努力让自己成长的阿飞,还是因为不了解她的本事这才又一次判断失误的上官金虹,又或者是那个在远处的湖边亭中抽着旱烟围观的神秘人,都听到了一声武器碎裂的声音。 嫁衣神功凝结的刀芒紧随在蜃楼刀这把神兵利刃之后,二者连缀成的凶器直接击碎了上官金虹只分出了一半力道维系的龙环。 环上的裂纹以交战双方的眼力怎么会看不清。 可上官金虹看得更清楚的还是时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在沉静的秋水中掀起狂澜的眼睛,里面写满了趁此机会直接要命的咄咄逼人。 他怎么会想失败! 他当然也不想死! 这位在武道上已然触及到半步“我即是环,环即是我”,更是执掌金钱帮的武林巨擘,怎么会甘心输给一个刚刚出道,在江湖上甚至没有什么威名可言的小姑娘。 难道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对方出道便能问鼎天下英雄的威名吗?绝不! 他不想死,所以他要反抗。 荆无命也不想他死,因为那是他生命的意义。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执剑手撞上了阿飞的铁剑。 这把剑确实不够锋利,但当他的主人剑气缠绕于其上的时候这便是一把能斩断凡铁的利器,更何况是荆无命的手。 阿飞无法理解一个剑客为什么会将自己最应该珍重的东西送到别人的剑下,可他的剑已经收不住了,这把剑将荆无命的这只左手斩断了下来,鲜血迸溅之中,阿飞手中坚决挥落的剑几乎都要脱手而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陷入了一种无比空茫的状态。 但他紧跟着便看到,那金衫灰眸的剑客用右手抓住了那把在断臂之时朝着时年和上官金虹交战的方向抛掷出去的长剑,整个人宛如流星追月一般朝着时年刺去。 他好像是个不知疼痛的疯子,在那双让人觉得灰沉得不见情绪的眼睛里,染血的睫毛之下涌现出了一片孤注一掷。 而他的右手挥出的剑,分明要比他的左手还要快得多。 这本是他留给自己保命的招数,却在此时为了救上官金虹的命而用了出来。 与他这一剑同步而来的是上官金虹失去了一边的武器后用另一边的凤环发出的搏命一击。 时年怎么会看不出来,在这短短一瞬,因为荆无命这过分让人意外的举动,局势发生了惊天的逆转。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刀依然在她手中的时候,她好像丝毫也没有慌乱的感觉。 交织的银丝寻常时候拦得住人,却拦不住此时为了保命并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上官金虹,和此时与其说是在救上官金虹不如说是在救自己剑道信仰的荆无命。 那双死气缭绕的眼睛顷刻之间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先前在那长街之上,这两个人独特应和的步调足以说明他们的默契,如今意图击杀同一个对手的时候自然也是同样的。 可他们面对的同样不是一个会束手待毙的对手。 倘若她想,以她的本事足可以轻松地逃走。 她袖中的漫天飞刀,那条可以将人冻结的雪山冰蚕,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有这么一个空档她便可以凌风探月翻出这两人的包围圈。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前有龙环后有铁剑的生死一线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彼时嫁衣神功突破之时的灵台清明。 嫁衣神功的禅宗境界无疑成全了她在刀法上踏入仙佛真谛的一步,在这仿佛摸到了跻身门槛的一刻,她首先看到的不是距离她已经在咫尺的上官金虹和荆无命,而是在那湖畔亭中的一点火光。 那是一缕尤在上官金虹之上的气息。 只是它如同黄昏入夜一般陷入了星火垂坠的状态,仿佛只剩下了一缕需要风吹才会掀动起来的火苗。 而她便是那一簇突然点燃的新火,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突然压过了那一道余烬的微光。 那沉寂的火星像是感知到这一刻的火光迸发,也突然跳了起来。 但时年已经顾不上那个人在做什么了,她知道这便是她出刀的时候! 荆无命的剑从不落空,尤其是他隐瞒起来的这只更胜左手的右手剑,可现在他眼看着就能刺入对方心脏的剑像是突然扎入了一个无边的漩涡,一只手丛这漩涡中伸出握住了他的剑。 人手如何能与剑相抗衡,这便是他方才为了摆脱阿飞做出的验证。 然而现在这只手好像并不是手,而是一把比他手中的剑更加坚韧也更加锋利的刀。 刀剑交击的铿然之声中,他看见那青衣少女本已如刀一般的另一只手上还多出了另一把刀—— 一把要命的刀! 这一刀不复此前的气势惊人,也不若另一种姿态的缥缈若梦,就像是初学用刀的孩童挥出的质朴至极的一刀。 可荆无命发现,他竟然不敢直视那不够绚烂也不够锋锐的一刀。 上官金虹看到了这一刀袭来。 这出自极境之中沉寂复又爆发出的一刀,突然让他想到了菩提明镜、物我两忘才是武道更高一重境界的说法——那或许并不是一句虚言,只是身困于金钱帮的权利中心,他又如何能够挣脱来去窥探无人无我的武道真谛。 而现在这一刀已经越过了他的凤环,明明才刚发作,却已经抵达了他的眼前,在他的咽喉切开了一道口子。 此前在与李寻欢切磋的时候时年便已经隐约有所觉的东西,在荆无命与上官金虹联手合击的处境下,居然水到渠成地捅破了第一层窗户纸。 她选择的挑战对象果然没错! 可惜上官金虹听不到这句感谢了。 他脸上依然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倒在了地上,咽喉的致命伤甚至没能让他说出任何一句遗言。 打着要替荆无命和阿飞中的输家收尸旗号的上官飞怎么都没想到,他还没能从荆无命断臂,以右手剑舍命救自己的父亲这一幕缓过神来,便紧跟着看到了他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刀。 这一刀葬送了他父亲上官金虹的性命,更是刀锋未停地击断了荆无命的长剑。 就仿佛这把剑也不过是如血肉之躯一般脆弱的东西。 而从来与父亲同进同出的荆无命也并没能逃过这仿佛要将所有眼前的阻碍都粉碎的一刀。 他得逃! 这是上官飞此时脑中唯一的想法。 然而他突然发现一把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出剑的不是那失去了自己对手的少年剑客,而是跟着他一起来为上官金虹掠阵的金钱帮帮众。 这些人看到上官金虹之死早已经吓破了胆,如今只想要赶紧撇清自己和上官家父子的关系,这才能够让自己从那个可怕的刀客的手下活命。 时年可没有心情管这些人之间的内讧。 当上官金虹和荆无命都倒地身亡之时,她好像突然从那个虚无缥缈的状态重新落到了地面。 但她摩挲着手中的短刀的时候,感觉自己倘若想要再次重现这一刀,或许并非是一件太过于困难的事情。 她收起了刀朝着湖边亭走去。 黑沉下来的天色中,那一点明灭的火星也变得更加醒目。 那是个穿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正在抽旱烟的老人。 寻常的旱烟绝不会抽出这样明亮的火星,更不会在火光明灭中如此有节律,他嘬了口烟斗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这悠闲镇定的样子就好像方才亭子外面死了人的打斗也只是一个说书故事中的一幕而已。 “厉害的小姑娘。”他摸了摸自己洗到发白的衣服,发出了一句或许听起来不太有诚意的称赞。 时年却忽然笑了出来。 她在方才出刀的时候感觉到的此人实力在上官金虹之上,只是大约因为多年不曾动手能不能发挥得出来另说,与此人的打扮对上,对方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他便是那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天机老人。 “我听闻前辈的消息很灵通,不知道能不能跟前辈打听一个事情。” “你说。”他从兜里摸出了火镰和火石,又取出了一张绵纸来搓纸棒,眼神安静而悠远。 “请问平湖百晓生现在在什么地方?”时年问道。 她可没忘记自己之前的目标—— 击败了兵器谱第二之后,她是要去把百晓生挂城楼上展示展示的。 第150章 150(二更) 近日的江湖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那崛起虽过快却已然在江湖上成了气候的金钱帮,因为帮主上官金虹和帮主之子上官飞之死,在一夕之间分崩瓦解,金钱帮本就在发展势力的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也算得上是墙倒众人推。 不过这击杀了上官金虹以及和他向来不曾分开的荆无命的,居然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姑娘。 她在做出了这等名动江湖的事情后做出的,便是江湖上的第二件大事。 这位一出道便以取下兵器谱上第二位高手的性命闻名江湖的少年天骄,在几日后直入嵩山少林,闯入了塔林圣地,在这个甚少接待女客的佛门宝地,将少林住持心湖大师的好友百晓生给抓了出来。 百晓生的眼力和武功都不差,否则也不敢排出兵器谱这样一个能引动天下武林人士争相上位的东西。 他本以为上官金虹之死不过是个意外,那位金钱帮帮主的武道境界到了什么地步百晓生并非不清楚,他死得这般突然,想必是遭到了什么暗算。 可当他亲自面对时年的出招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小瞧了这样的后起之秀。 对方甚至不给他留下辩驳的余地,在他拒绝更改兵器谱后,便轻描淡写地扫开了少林众人的围堵,抓着他扬长而去。 但她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她下了嵩山便将人拎去了郑州城,将他挂在了城墙上。 实质意义上的挂。 百晓生是个单论相貌来说绝不出奇的老人,他看起来枯瘦矮小,只有眼神看起来格外的明亮,让人能看出他并非是个寻常人。 现在被挂在城墙上,就更显得伶仃得很。 “老朽的兵器谱成名至今不排女人,也不排魔门中人,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习惯。”百晓生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那几乎吹胡子瞪眼的生气之态别表露得如此明显,好歹还保留一份江湖高人的体面。 可惜被挂着的人实在算不上什么体面,尤其是他又生得不高,被吊在那里摇来晃去也就越发显得滑稽。 他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加大了个重音,在说到魔门的时候又来了个重读,就差没将这话里的潜台词说出来,她这般举动,江湖中人只会觉得她是魔门做派,按照今日之江湖的名声风气,她又能得到几个人的尊重。 可惜时年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她坐在城墙上悠闲地把玩着自己的飞刀。 正是这把刀先杀上官金虹,后杀荆无命,也让她感觉到了突破后的境界,对她来说当然要比百晓生重要得多。 郑州官府本是想管管这把人挂到城墙上的嚣张行为的,可惜时年已经给人看了,百晓生这人的武功底子按照这种方式根本出不了事,顶多就是出出丑,掉了面子,江湖上的稀奇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两件的。 她又生了张实在看起来不像是会干坏事的脸,起码在这郑州城内不明就里的衙役看来,反倒是百晓生看起来要猥琐得多,两人这顶多就是占用了点公共资源的玩闹,没看百晓生自己都没寻求官府的帮助。 虽然他不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时年说了句话—— “你既然不肯改变主意,那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做了。反正这天下想要将兵器谱重排的人绝不只我一个。你如今便是个半只脚入土,还颜面全无的糟老头子,你最好别逼着我把你和心鉴那个老秃驴的密谋给广而告之天下英雄。” 这话在百晓生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 他怎么会听不懂时年这话的意思。 他本以为对方是个愣头青,在享受了几日解决上官金虹这个祸害后享受到的待遇,便膨胀到了一巴掌甩在少林的脸上将人劫走的地步。 却不想她其实早几日便到了少林,将百晓生明面上是心湖大师的至交好友,实际上却与心鉴大师在背后一起偷盗少林藏经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以她的武功要想悄无声息地潜入少林显然不是什么难事,在百晓生和心鉴大师都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同样不难。 他又怎么敢去让官府制裁这家伙,那群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捕快能抓得到人才怪,反而会让她干脆将百晓生的罪行都抖露出来。 明知把柄在别人手里,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百晓生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愠怒和颓然。 他是个喜欢看别人被自己的几行字评判争斗不休,而自己置身事外的人,然而现在自己却成了这出猴戏的主角。 身上的绳索将他吊得又格外难受。 他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到底是已经永久陷入了长眠,基业也在死后一朝丧尽的上官金虹要惨一些,还是他这个现在虽然活着,却能时时刻刻感觉到进城之人看向他那好奇又鄙夷的目光的人更惨一些。 对郑州城内的百姓而言,他们又怎么分得清这是江湖争斗还是官府惩戒。 百晓生耳目灵便地看到底下的两个过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一番后,连他长得獐头鼠目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他恨不得高声喊出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得以被解救下来。 可他又陡然意识到,此前数十年的声望经营让他给自己打上了一个天下智者的标签,而一个真正的智者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窘境,这不明摆着与他宣传出去的名头不相吻合。 他只能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听着时年在上面说着,“说来也得感谢你,若非是百晓生被人挂在郑州墙头,被勒令重写兵器谱这样的重磅消息,那些江湖高手又怎么会前来。” “你想做什么?”百晓生悚然一惊。 她的目的绝不只是重排兵器谱这么简单。 “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只是想看看,这江湖上不曾按照兵器谱记录正确位置的人中,到底还有没有可堪成为我的对手之人。要是一座座名山大川,或者是什么不知名的小村庄走访过去,恐怕我穷极一生也走不完,自然要选择一个最高效率的法子。”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挺有用处的。” 时年语气轻快,百晓生甚至不想去问她到底是如何散布出去的消息,却也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他双目无神地朝着城墙之下打量,既想从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又并不希望是自己的哪位老朋友看到他现在这个,虽然的确性命无忧却也实在难堪的场面。 也正是在此时,他看到了一名黑衣剑客朝着郑州城走来。 不止是黑衣,他还穿着黑鞋黑袜,背后背着乌黑剑鞘的长剑,看起来就像是个暗夜里的行客,就连他的脸上也仿佛是因为被这从头到脚的黑而传染上了一种死灰色。 不过这种死灰色和荆无命那种让人几乎要怀疑生命体征的死灰色又不太一样,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种睥睨群雄的骄傲,这种傲慢又不至于到百晓生那种指点江山的状态,顶多就是一种不失潇洒的高傲,与他那看起来瘦削矫健的身姿一道形成了一种格外独特的气韵。 百晓生看到他的时候,时年也从人群中看到了这个绝对能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剑客。 “他是郭嵩阳?”时年开口问道。 百晓生没好气地冷哼了声,并不想回答时年的这个问题。 但就算他不说,也能猜得到。江湖上用剑的高手并不在少数,能让阿飞都感觉到警惕的,除了荆无命这种等同于上官金虹的附属,崛起速度太快,自己又并不那么在乎是否出现在兵器谱上的之外的,绝无可能在上面籍籍无名。 嵩阳铁剑,这便是这位黑衣剑客的名号。 郭嵩阳距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 周围的人潮都在朝着郑州城城门口的方向涌动,只有他还站定在原地,看向了城楼的方向。 城楼之上挂着的那干瘦的老人正是百晓生。 他此前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而那个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分毫存在感的青衣少女便是此番闹出这样大动静的人。 他确实不满于自己在兵器谱上的位置,只不过让郭嵩阳都没想到的是,兵器谱的重排居然会在这样一个百晓生受制于人不甘不愿,又由一个江湖上横空出世的少女主导的情况下开启。 他对百晓生并没多少无谓的同情,他既然排出了兵器谱也就必须要承担这东西带来的后续影响才是,否则又有什么本事声称自己是这天下眼力和判断力最为出众的人。 郭嵩阳朝着周围打量了一眼,在这进城的人中并不乏武林人士,他们中有的自知本事不如人只是来看看好戏的,有的则是盘算着趁此机会在兵器谱上有个名姓,还有的—— 则是来赴嵩山少林之约的。 少林的高僧已猜到用什么道德输出或者是以多欺少的武力威胁,都改变不了目前百晓生的这个受罪状态,更何况人还是从他们少林被人劫走的,干脆召开了个商议如何擒下这位大有可能要让江湖大乱的妖女的小会,聚拢了一波高手。 可这波高手里,竟赫然还有此前投效于金钱帮,现在又站出来说当时只是识人不清,现在要替江湖剪除祸害的。 郭嵩阳越想越觉得此事实在是滑稽。 他摸了摸自己颔下那几缕修剪得格外漂亮的胡子,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有武功的江湖人士的面容记在心里。 这些人当然没这个胆量去同那个能杀了上官金虹的“妖女”正面较量,一个个进城的时候低垂着头,唯恐被在等一个救星的百晓生叫破名字,也跟着落到这步田地。 不过还真有那么个敢出头的。 身后突然传来了疾行的奔马被缰绳拉住,马上之人跳了下来快走两步的动静,郭嵩阳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那后面走上来的人是个剑客,还不是个一般的剑客。 这剑客人未到,那股不曾收敛的剑锋锐气已经到了。 郭嵩阳回头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俊俏少年,冷着张脸看向城楼的方向,那神情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下一刻他便将剑拔出了鞘。 这实在是个只有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反应。 郭嵩阳认得这把剑,古语有云,“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这话说的是几把名剑,而这少年身上带着的便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 身为一个剑客郭嵩阳更不可能不知道这把剑在谁的手上。 昔年的天下第一剑客雪鹰子收了个徒弟,这个徒弟的出身来历同样不凡,正是藏剑山庄的这一任少主游龙生。 他来便来了,显然这位名门之后,名师之徒对百晓生敬重得很,也容不得有人将他这样对待。 他那把剑拔出便已是秋水生寒的凛冽,当他凌空跃起,直取城墙之时,更是让人感觉到一股人与剑同气连枝的寒光,径直劈向了那拴着百晓生的绳索。 游龙生当然想在兵器谱上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此刻的悍然出手并非是作秀,而是当真对自己的实力格外有信心。 雪鹰子教给他的剑招透着股昆仑冰雪的森冷。 游龙生一剑击去,剑光如一道雪色的匹练,眼看着下一刻便能斩断那根看起来无甚出奇,不过是因为百晓生先受制于人这才将他拴住的绳子,却突然看到一道青影从城墙上落了下来。 她降落下来的速度并不快,却反而更让人觉得可怕。 这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一般坠落的少女,手中的飞刀早已经收回了袖中,却仿佛一道凌空斩落,骤然间锋芒毕露的刀。 游龙生被这迫近的刀锋惊了一跳,而他仰头看去,看见的是一张纵然并非摆好了姿态,却也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不对,他陡然意识到,这便是那杀了上官金虹的“妖女”。 这初入江湖,绝不想依靠家中和师门背景的少年,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夺情剑,翻落在了城门之上的落脚点努力稳住了身形,剑影漫空重新直转而来。 百晓生简直想叹气,他苦等的救星没等来,却先来了个甫一见面就已经失了分寸的毛头小子。 这把夺情剑在他手中又岂能发挥出昔日狄武子的风采。 雪鹰子与藏龙老人都是剑道的名家,可他们教出来的徒弟却当真是个剑法尚未有多精妙,行事却着实沉不住气的家伙。 “急而不厉,杂而不纯,这便是阁下的剑招吗?” 时年的位置不像是游龙生一般有个尚可借力的落脚点,她足尖轻点干脆踩上了百晓生的肩头。 这位沽名钓誉过惯了好日子的“智者”没想到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再遭一次罪,他现在便是恨不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时年的时候,直接果断说他当然可以改那兵器谱的排序。 什么女人不能排入兵器谱的偏见那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臭毛病而已。 可惜现在再说已经晚了,但凡他改口,不仅天下英雄都会知道他百晓生是个被挂了两天城墙就被打服了的软骨头,少林那边的动静时年这个不怕事的还绘声绘色地跟他说了,更是阻断了他的退路。 他眼看着她仿佛是在逗弄这少年玩一般,飘忽的身影从对方虽快却凌乱的十几剑之间穿过,以让游龙生完全无法反抗的方式掠走了他的长剑,而他则被那飞袖流云从空中扫了下去,跌落在了城门前。 游龙生的头顶上传来了一阵破空之声,他慌忙伸手去接,却发现是他那把夺情剑又被对方以他接得住的力道抛回了他的面前。 他握住那把失而复得的宝剑后仰头看去,那以八个字将他本以为自己剑道可与人一争长短的信心打击到底的少女,已经纵身翻回了城墙之上,秀丽无匹的面容上丝毫也不像是被他这行动激怒的样子。 “阁下若想进城,我劝你还是安安分分走正门的好,若是非要来一出飞檐走壁给大家看看你的轻功,那也别怪在下当一回拦路虎了。” 游龙生白皙的面皮顿时涨得通红。 对方只字不提他的剑术,反而只提到了轻功,更是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落地之时扭伤了脚,此时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的坐骑,垂着头牵着马走进了城中。 时年虽然说他的剑招又杂又急,可身为藏剑山庄的少主,他其实并没有如此不堪,在名家栽培之下,他无论是眼力还是剑招的体系都远比他的同龄人要强得多,可惜在这个由时年一手引动的群雄齐聚中,就算是他也得往后坐坐。 “为什么不让我出手?”阿飞有些好奇。 那毕竟是个剑客。 “跟他交手对你来说没有长进的好处。”时年的眼神看向了郭嵩阳,对方礼貌地颔首致意,显然并没有多少敌意,“你才与荆无命交手不久,好比才吃了一顿罕见的美味,时隔几日也在反复回味,游龙生是雪鹰子的徒弟不假,他的剑道天赋不算低,假以时日打磨好了脾气未必不是个剑道高手,但对如今的你来说就像是个……清粥配苦瓜?” 时年想了想找出了个比喻。 “清粥会冲淡上一顿的残留,苦瓜虽也不能算差,却平添了几分让人实在不想回味的味道,十年之后他若剑道有成,你与他交手没什么问题,可现下,你还不如养精蓄锐,到时候与那位嵩阳铁剑切磋一二。” 阿飞愣了愣,却也听懂了时年话中的意思。 “我以为他是你的对手。” 时年摇了摇头,“不,我已经看出来了,他还没有这个与我交手的本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说不出的笃定沉静。 阿飞觉得她好像在经过了那与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的一战后,有了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对她而言是好事,她此刻眼神中流转的清辉仿佛珠玉宝器之华,并无盛气凌人却也让人无端敬畏。 她说郭嵩阳不是她的对手便是当真如此而已。 阿飞刚想回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从城楼上响起。 “他没有这个当你对手的资格,不知道我有没有?” 时年早听到有人站在上面的动静了。 只不过对方摆明了没有这个救下百晓生的意愿,这才让她暂时当他不存在,可惜对方好像由此对自己有了些误解。 那是个身着白衣长身玉立,让人不太分辨得出年龄的男人。 倘若忽略掉他眼尾已有的几丝皱纹,那么他倒也算得上是个浊世佳公子,可惜在他的眉目之间还藏着一缕太过容易察觉的高傲。 时年注意到了他的手指,他右手的三根手指上打从与手掌相接的位置开始,泛着一种宛如金属颜色的银白。 “阁下有没有这个与我交手的本事我不知道,我却知道一点。” “哪一点?”白衣人问道。 “我很不喜欢你穿白衣服,也不喜欢你站得那么高!” 第151章 151(二合一已替换) 白衣人刚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便眼前一花。 他方才看到她这举重若轻击败游龙生的动作,已经看出她并不好惹,可他自忖自己也并非是游龙生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早在昔年百晓生排序兵器谱的时候他便已经排在了第五的位置上,仅次于铁剑郭嵩阳。 他如今从头再来,便是奔着往前挪几位去的,又如何会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娃娃。 时年对游龙生留了手,在白衣人看来却是她的本事还并没有那么强的体现。 尤其是他看到了她和郭嵩阳之间堪称友好的打招呼。 倘若她真如少林那边的人所说的有本事,能配得上这妖女的称号,她便应该趁着此时城门口人多先拿郭嵩阳开刀。 小李飞刀远在关外,听闻是在近日才返回的李园,随行的还有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天机老人向来行踪不定,他吕凤先也已经隐居了多年—— 兵器谱的前五位除了上官金虹死在她手里之外,也就是铁剑郭嵩阳还容易找些,更是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倘若她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了郭嵩阳,她这挟制百晓生号召武林好手来重排兵器谱的计划也就更加稳妥得多。 然而吕凤先看到的是她与郭嵩阳相视一笑。 这可不是个在他理解之中的强者该做的事情。 他脑子里一番思量这才在时年跟阿飞说郭嵩阳不是她的对手的时候,问出了他又是否可堪一战的问题。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个并不那么友善的态度。 眼前场景的变换中,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他从屋顶上扫了下去,他甚至还没能看清时年的动作,先下意识地出手招架。 时年看见的他那三只手指变色的手,便是由一门特殊的功法造成的效果。 吕凤先潜心修炼,将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练成了此刻旁人看到的这样,几乎将手指化作精铁。 而当他五指成爪,三只金属色的手指先行的时候,那便是三把堪称利器的刀。 这三根手指足可以切金断玉,就算是被挂在那里的百晓生都必须承认,武功这称呼或许并不需要如此狭隘,纵然是手指也是可以称得上是武器的。 然而吕凤先遇上的是时年。 方才对游龙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他那本就算不上是精彩的剑法,在她尚未出全力的刀气之下已经全线溃败,而现在面对的是吕凤先,时年并非托大之人,自然也要拿出点真本事。 吕凤先突然觉得她周身的气势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方才对上游龙生的时候,她的以掌化刀是气势昭彰,那么此刻她纤手袭来,却一改方才做派的柔和,像是全然没看到他这特殊的三指在日光下闪动着寒光一般,径直挡住了那三根手指的去路。 他刚生出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便突然感觉后背无端升起的一丝凉意,那清淡潇洒的手指以兰花拂露的姿态落下,竟赫然有种无声惊雷的震慑力。 那也同样是刀! 只不过借助了另一种功法的招式表现出来而已。 外表呈现出银色的手指只是在颜色上与手有些割裂,却到底还是连为一体的,可在时年的那只手避无可避地落在他的那三个手指上的时候,他却突然有种恨不得自己的手指从手上消失的错觉。 阿飞所在的位置看得最分明,这古怪的金属手指与时年那只悠然的手相触之时,她的手指恰到好处地像是一片被吹动起来的云雾,与那破空之声狠厉的手指错开。 对方打了个空,她却显然没有留手的意思。 气劲灌注之下,吕凤先看似是无比锋锐的食指,已经被人给击断在了当场。 如意兰花手! 吕凤先隐约听说过前辈中有这样的一种武功,可他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本应该是在刀法上出名的小姑娘所掌握。 食指的剧痛中,他突然觉得对方那张笑意清淡的姝丽面容也有如神魔一般。 他此时若还看不出他绝不是时年的对手,对方也早已踏入了一个他连方向都没摸到的境界,那他也不配在江湖上混的这些年了。 他忙不迭地后退,生怕自己好不容易练成的另外两根手指也遭了殃。 可即便是后退,他也如同保持着他那身白衣的纤尘不染一般,还努力让自己维系住几分高手的形象。 他又何来这样的机会—— 时年自己是个演戏好手,自然看得出来,对方在说出那句堪称挑衅的话之时眼中蕴藏的是什么意味,这人的眼神与百晓生那种重男轻女排兵器谱的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她便教教他,江湖上多的是能人异士,自命不凡的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吕凤先看到时年挥出了一掌。 掌风依然如方才她用出如意兰花手的时候轻柔,丝毫也没有那从金钱帮有幸见到她与上官金虹交手的人口中传出的势若奔雷,天地变色。 可这重重掌影翻飞,吕凤先发觉他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退开,都避不开这一掌。 除非他能丁点形象都不要了从唯一的一点缝隙中逃离。 那便是就地一滚,矮身从城墙的缝隙中钻下去。 否则他绝无逃掉的可能。 在这他但凡顾忌自己的形象就绝无可能逃掉的攻势中,吕凤先自知硬扛下去只会让自己另外的两只手指也折损在这里。 然而还不等他做出这选择之下的行动,他忽然听到了两声异常的风声。 有一道活像是从幽冥里发作出的声音高喊道:“姓吕的,与她打,我兄弟两来助你一臂之力。” 吕凤先本能地便出了手。 来者是谁姑且不论,但正是由这一出江湖大事引发的却是毋庸置疑。 寻常的武者见到这样的比斗早已经有多远走多远的,城楼之下四散一空,那两人还敢在此时插手,更是这一声高喝中可见内力不低。 他生性高傲,但此时联手实属无奈,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他这由拇指和中指划出寒光的一抓连衣角都没抓住,便已感觉到自己被一拉一推,从城楼上直接掼了下去。 这落下去的刹那他也看清了那要与他前后夹击的两兄弟到底是谁。 江湖上有一句流传已久的话—— 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这来的二人都是瘦高个,看起来形貌如同僵尸,一个穿着大袖飘飘的青布袍,一个则穿着绣有黑牡丹的红布袍,相似的是两人的眼睛都从眼白到瞳仁透着股惨淡的青绿色,若是在夜间便应当如同四点鬼火。 青袍人戴着一双青色的手套,红袍人的便是红的。 这两人不是青魔手伊哭和赤魔手伊夜哭又是谁! 他们好像丝毫没觉得这联手的提议刚发出,吕凤先便被扫到了城楼之下是什么让他们觉得挫败之事。 他们两兄弟甚少凑到一起行动,可如今正是重排兵器谱的时候,伊夜哭一直不满于自己的名次会比伊哭低这么多,他不趁着这机会做出一番大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赤魔手专破暗器短兵,虽没有青魔手这“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的名号,却在他看来,正是那青衣少女的克星才对。 时年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 吕凤先和先前的游龙生都只是带着切磋的意图而来,这两位的招式里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杀气。 时年唇角微扬,“看起来百晓生当真是个很好用的鱼饵。” 这一条条的大鱼都相继送上门来,只可惜没有一条是顶用的。 她足尖一撑便已滑步退开,凌空一翻朝着伊夜哭挥出了一掌,阿飞在旁时刻留意着她的动作,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分明就是将伊哭留给了他作为对手。 青魔手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九,是伊哭花费多年心血找齐全了毒物和各种罕见的金属,费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琢磨才将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令其在武林中让人闻风丧胆。 青魔手在手,他才不会怕这么个拎着铁片,剑不像是剑,甚至连个像样的剑柄都没有的少年。 他冷笑了声,青魔手已如青云罩顶翻落了下来,可青魔手还没触及那铁剑少年,一道犀利的剑光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甚至没看清这少年的剑是何时从手握木片,剑悬腰间的状态变成此刻剑握在手的状态的,更不曾看清这少年是在什么时候将剑从他青魔手的防御空档中钻出,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脖颈。 他竭尽死前最后一点气力朝着伊夜哭的方向看去,却发觉他身中的一掌已经彻底将他的前胸后背打出了个足可以贯穿的伤口,一头从城墙上栽倒了下去。 时年丝毫不觉得在官府的地盘上动手有什么问题。 青魔手和赤魔手这两个家伙身上的案子可不少,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惯来神出鬼没,尤其是伊夜哭这个家伙,基本只在黑夜中出没,实在难以捕获。 百晓生脸都要绿了。 因为他听见时年一本正经地跟前来处理伊哭和伊夜哭这两人尸体的官差说:“官差大哥,我之前是为了怕引起城中动乱,才说的这个老人是跟我有私仇,他也自愿被我吊在这里作为赎罪。事实上他是这些武林败类的牵线人,有他在这里,自然会有数不清的公案在身的人朝着这边赶来。” 明明是被嵩山少林按上了个妖女的头衔,她却在此时摆出了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先是提醒官差在收起伊哭尸体的时候,千万注意青魔手的毒性,而后继续说道:“我听人说,这两人在北方的名头尤其响亮,不知道多少好人死在了这两兄弟的手里,为武林正义尽一份心自然是应该的,赏金我也不太在乎,就是不知道能否给我和这位小哥送点吃的上来,春寒未尽,要是能有几坛烈酒那就更好了。” 郑州府城的衙门凭空得了两个恶徒的尸首,功劳在手还有什么不应允的,就差没把希望时年再多用这个鱼饵钓上几条鱼给明白地说出来。 酒肉都被送到了城楼之上,天色转暗后,还让人送来了炭火炉,正好一边温酒一边烤肉。 酒肉香气不住地往百晓生的鼻子里钻,他恨不得自己现在能干脆一点昏过去,奈何他的武功不低,更是为了等待救援一直在调息节省体力,现在就是想晕过去也做不到。 阿飞有些茫然,为何他们的待遇突然从前几日的官府还要找人来盯梢,生怕他们突然以武犯禁,到现在就差没有给他们再抬个帐篷过来的殷勤,但在时年将手中的烤肉递给他的时候,他又并不太想问了。 “这是今天你做的好事的奖励。”时年露出了个让阿飞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拒绝必要的笑容,“不过你以后也得记住了,做的事情是一部分,怎么掌握讨要报酬的语言艺术是另一部分。” 阿飞摇了摇头,他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相比今日这个换来自由一些的出手环境的交易,他更喜欢人头和银两挂钩的买卖,要直白得多。 “我听你安排。” 百晓生气得不轻。 他到底作了什么孽,江湖上要出现这么个武力足可以冠绝天下的家伙,更让他觉得犯难的是,在她身边的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子,能一剑杀了伊哭,便已经堪配列入兵器谱前十,却也此前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 而偏偏这样的一个人,唯那个小妖女马首是瞻。 夜风清冷,他有内力护体倒也不觉得太冷,可是有些人偏要再刺激他一点。 他发现时年不知道何时又坐在了城墙上,悠哉地晃荡着两条腿,手中还拿着个温热的酒壶。 百晓生除了此番何曾落到过这样难熬的境地,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还冒着热气的酒壶,不去在意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烤肉香味,更不想去在意时年脸上惬意的笑容。 “回答我个问题,我便将这酒给你如何?”时年挑眉问道。 百晓生努力从她那张被月光映照得一半如谪仙一半隐没在黑暗中的脸上看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再差又能到什么样子,还不如赌一赌算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声音突然在夜色中响起,“妹妹你问他问题还不如来问姐姐我,我若是回答上来了你便请我喝酒如何?” 这个声音急促而低沉,并不像是寻常女子的声音,可这声音无疑是好听的。 那种在夜色中愈发显得诱人的低哑,让人不自觉地便想要看清这个说话之人的样貌。 时年循声望去,正看见一道蓝影身形灵动地从城墙之下翻了上来。 她穿的衣服倒是和那位五毒童子有些相似,同样是紧身的衣裳,只在袖口蔓延扩展出水袖。 当然五毒童子穿起来实在没什么看头,眼前这位在城墙上站定的姑娘却被这身衣衫勾勒出了足够诱人的曲线。 她身上有许多让她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一个美人的特征,比如说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有些粗糙,比如说她的嘴唇看起来太厚,但她的眼波被那双看起来狭长魅惑的眼睛轮廓赋予了一种迷雾一般的气质。 所以谁也不会说有那些个缺点的她就不能叫一个美人。 只是她这打扮和神情让人很难猜出她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友好交流的。 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一种姑且还能算作示好的意思,只不过她的手被她这有些古怪的长袖所掩盖——时年也是将武器藏在袖中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随时要发难进攻的姿态。 “小妹妹,我又不是欢喜菩萨门下,没有那些个吃人的癖好,你何必对我如此提防。”女人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蛊惑诱人。 “因为你是蓝蝎子。”时年回答道。 她将手中的酒壶朝着蓝蝎子甩了过去,这看起来行事也同样洒脱的女人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烈酒下去。 酒水从她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的脖子上淌下去,她也顾不上抹去,只是从仰头动作回转后来了一句“好酒!” “毕竟这是用伊哭的命换来的酒,姐姐你说是不是?” 蓝蝎子没想到这小姑娘会接着她这姐姐妹妹的话茬说下,她也陡然意识到,在时年的语气中还透露出了一个信息。“你知道我和伊哭的关系?” “道听途说而已。”时年摇了摇头。 她在解决了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后遇到了天机老人着实是个意外,而这人又实在难找的很,她怎么会只跟他问一个百晓生的下落—— 这位自命不凡的“智者”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天机老人也并没吝啬于开口给她介绍江湖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说蓝蝎子的武器像是一只放大的蝎子毒尾,比如说这个本应该有机会排入兵器谱的女高手其实是伊哭的情人。 时年没想到蓝蝎子听闻此话后不是要找她算账,而是突然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这看起来因为野性而别有一番美态的女人不太讲究形象地捋了把头发,拎过了一瓶酒,开口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装了,也还免得我觉得自己像是来给他报仇的。” “要不是因为姐姐我想找个有本事些的男人,又不能比我强,我犯得着找上伊哭吗?虽说说不定我看上两年他那个僵尸脸也能习惯了,但女人还是对自己好一点比较好。就是可惜了我跟他的协议里可没有让我能继承他的遗物的,不然我现在一定在官府府衙里,把他那对青魔手给拿回来。” 她脸上的憧憬之色摆明了便是觉得她自己那门外门武器与青魔手结合,还能让她的本事更上一层楼。 时年不由对她回以一笑。 她此前只从柳伴风和天机老人的口中听到过蓝蝎子的名字,直到今日才认识实在是个遗憾。 她可当真能算是江湖上的妙人一个。 “对了妹妹,”蓝蝎子喝完了第二壶酒,这才继续说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伊哭的事情,目的便跟你坦白的说了,一件是为了兵器谱上的排名,我虽不看这些虚的实的,更看不起百晓生这老头,却也觉得凭什么女人便不能上榜,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时年笑容沉静,“少林拿我当妖女聚集了些好手,我也正好借那地方办一场重评兵器谱的盛会。” “好。”蓝蝎子拊掌一笑,“第二件事,我是来看看你的。” “看我?”时年总觉得蓝蝎子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八卦的光。 “我打关外回来,路经保定见了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才来的郑州,要我看她既不如李探花从关外带回来的那个大美人,也不及你多矣。至于你和那个大美人……” 蓝蝎子摸了摸下巴,“你比她有意思,不过确实还输了她一段风情。” ----------------------- 李寻欢从关外带回来的大美人? 时年陷入了沉思。 她怎么不知道李寻欢身边除了铁传甲之外还有什么人,那个金刚力士就算蓝蝎子再怎么眼瘸也不能说是个美人。 非要说的话,王怜花倒是能算,毕竟他是要一道去李园追讨怜花宝鉴的。 时年突然想到了她在上一个世界的常春岛见到的那个房间里的女装,又有点想通了。 只是让她有些不太明白的是,以王怜花的本事要想要回怜花宝鉴完全可以直接登门—— 她越是了解这个世界也便越是清楚,昔年沈浪和王怜花等人少年成名,与快活王对上到底是何等的一路艰难,也是何等的名动天下。 纵然他留下怜花宝鉴是十年前的事情,更是少有作为见证之人,可他就算直接登门也绝没有人敢说千面公子犯得着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而论及武力值的话,除了李寻欢之外,整个李园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够他打的。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时年好歹跟王怜花有些交情了,更是在分开前与他定下了师徒之约,又怎么会猜不出如王怜花这样性情的人,乔装成了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恐怕不是出于什么恶趣味的目的,便是有什么别的算盘。 她倒是不担心王怜花的安全。 上官金虹或许武功在学得太杂的王公子之上,但这人已经死了。 天机老人也能算武功比他高,可两人之间并无仇怨。 至于她自己更是要“尊师重道”一些。 比起他这乔装改扮有可能被揭穿,时年倒是更愿意相信,李园内的人怕是要被王公子戏耍个彻底。 “妹妹,我说你不如那位王姑娘有女人的风情,你应该不会见怪吧?”蓝蝎子看时年这沉思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引起了她的不快。 这“王姑娘”的称呼让时年险些将手里的酒瓶摔出去。 只听蓝蝎子继续说道:“要我说有这么个大美人也好,那位武林第一美人实在是个丢人玩意,我听她跟自己的侍女说什么女人天生可以不讲道义,因为天生比女人强的男人一定会让她三分。” “我呸,要不是有这样想法的人坐在这什么武林第一美人的位置上,又怎么会让我们被人瞧不起,我蓝蝎子偏要证明自己从武功到江湖义气上都压过男人一头,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便能得到,才不需要别人施舍,更没有什么天生不天生的道理。” “姐姐说的不错。”时年举杯敬了敬她,“这江湖上所谓的制约,只要有一个人敢于去打破,便能带起更多人,今日我因杀上官金虹掳劫百晓生被人称为妖女,明日我便要这江湖中奉我为武林神话。” 蓝蝎子定定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的实在果决,也对她的胃口。 这张甚至还差三两年火候才能彻底长开的脸上,月华流照之中更显得摄人心魄。 这小姑娘不像是她,在她身上哪怕是在饮酒的时候都有种格外分明的世家王侯的气质,她本不需要坐在这城楼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庐,看守着百晓生这个鱼饵将人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应该坐在朱阁绮户之中享受着最好的东西。 不对,这又哪里有什么应该…… 蓝蝎子突然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虽然看起来是个能豪饮的样子,却实则并不是个酒量绝佳的人。 她又灌下了一坛子的酒后,脸上已经显露出了几分红晕来。 她摇晃着走到了城墙边上,将酒壶中残存的酒朝着百晓生的头上浇了下去。 “你……”要不是把柄还被捏在时年的手里,百晓生早就对这个醉鬼痛骂指责了,然而现在他只能任凭着夜晚的凉风将酒气吹干。 “对了妹妹,我忘记问你了,”蓝蝎子撑着城墙,像是因为酒醉反应慢了半拍,慢吞吞地开口,“你方才想问百晓生什么东西?这倒是姐姐的不对了,一直打岔到现在,让你也没问成。若是这个老匹夫回答不上来,我说不定有些门路替你问到。” “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时年回答道。 她想问的事情只与百晓生和心鉴和尚有关,本想给这个好用的工具人一点机会,不过被蓝蝎子这么一打岔,她又收回了主意。 顺其自然算了,总归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好吧,那我就不强求了。”蓝蝎子不如她登上来之时灵活地踩上了城墙,“妹妹,别怪我提醒你一句,虽说此番兵器谱的排序你是想将女高手也排上去,可有些人未必会领你的情,听从你的调配。” “说句不中听的,这江湖上自认为自己也行的人不知多少,妹妹虽是好心,却也还是防人为上,尤其是我之前说不是她门下的那位。” 蓝蝎子一个翻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她踩上去的时候踉跄,这翻身落下的时候却一点也看不出是喝醉酒了个样子,实在是让时年更觉得她有意思的很。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阿飞问道。 “她让我小心大欢喜女菩萨。”时年回答道。 阿飞是跟着她听完了天机老人对兵器谱上或者不在谱上的高手的解说的,就像知道先前跟时年打起来的那个吕凤先,原本是用的银戟,因为得知自己只能在兵器谱上排到第五觉得是个耻辱这才练成了手上的秘技一样,也跟着知道了那位大欢喜女菩萨最难对付的不是她徒弟多她本人内功也高,而是—— 而是她将自己的一身肥肉化作了一种几乎无人能够破解的防御,按照天机老人的说法,再怎么锋利的武器一旦陷入了她的肉中,便也拔不出来了。 当她练成了这样“天下无敌”的防御之后,她便萌生了一种自负的情绪,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旁人。 “她会站到少林的那边?”阿飞又问。 “不,她站在自己这边。我们只要知道她很难成为我们的朋友便足够了,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利用留在郑州城里的武林高手和另外一支势力,对少林里聚集的那群乌合之众施压。总会有人做出决定的,到底是先在兵器谱上空缺出这么多位置的时候让能者补上,还是因为一个并没那么关键的罪名清剿我这个妖女。” 时年笑容中透着几分胜券在握,“你很快便会看到了,我让金无望做的第三件事要派上用场了。” 百晓生突然觉得今夜格外的冷。 他不知道时年到底还做出了何等安排,却也知道,那位昔日的快活林财使,后来的龙卷风军师金无望,绝不是会轻易被说动的人,若非等闲事也不需要他出动。 而以他的人脉和本事,也绝无可能让自己的算盘落空。 这酒肉的味道从炭火炉后撤下来很快被夜风一吹便消散了个干净,百晓生居然觉得自己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在这种被挂着的状态下也极其艰难地成功入了睡。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睡多久,便被一阵声音给吵醒了。 他看到的是一幅谁见了都会觉得荒诞的画面。 几个身着红红绿绿衣服的男人,涂抹着脂粉,看起来瘦削得很,可或许他们的瘦削只是与他们抬着的轿子上的那个女人相比的。 这坐在四面透风悬挂着帘幕的轿子中的女人,足有五六个男人的体格,她的眼睛都被脸上的肥肉挤压得看不太出原本的形状了,却在轿子被抬到城楼下、看向百晓生的时候,在这眯缝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精光。 跟在这轿子后面的女人一个个都与前者有着相似的体格,奈何并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用来给她们抬轿,她们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便在走动间形成了一种大地的震颤。 饶是百晓生已经做好了再次见到大欢喜女菩萨时候的场面,还是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骇了一跳。 而大欢喜女菩萨好像并没有来找他麻烦的意思,她只是在城墙下用格外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了百晓生好一会儿。 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对方的眼中是否便是她手中拿着的炸鸡,随时可以被拆吃入腹,又好像只是在嘲讽他这个当年仗着有人庇护,在她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绝不会将女高手排入兵器谱的人,现在也沦为了可笑的阶下囚。 那只蒲扇一般的大掌摆了摆,轿子便换了个方向。 正如昨夜蓝蝎子提醒的那样,大欢喜女菩萨显然没有进城的打算,而是直接转道去了少林。 百晓生不知道嵩山少林的几位大师看到这样的一群来客会是什么反应。 他只知道,这江湖确实是乱了。 在渐渐升高起来的日头中,他那点难熬的困意也被驱散得差不多了。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在城外出现马蹄声并不太奇怪,可如果这个马蹄声中其中的一半遵循着一方的节奏,而另一半则遵着另外一种节奏,却各自有其自己的一种韵律的时候,那便有些奇怪了。 因为这显然并不是哪一方商队或者是什么寻常的马队。 从远处的烟尘中靠近的,一半白马白风氅,一半则是黑马黑披风,像是在中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将这两支都是精锐骑兵的队伍分开成了两半。 而即便领导这两支队伍的人都穿着黑衣,却都格外醒目地从队伍中脱颖出来。 百晓生如何会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白色的队伍正是那沙漠中的龙卷风骑,在队伍中的黑衣军师正是他也得说一声智囊角色的金无望,而黑色的队伍中那领头人,带着一把漆黑诡谲的刀,正是兵器谱上第六位神刀无敌白天羽。 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百晓生想到了李寻欢和白天羽之间的交情,他此番回到中原势必并不只是回李园看看那么简单,何况他带去的那个美人更是让百晓生有种隐约的熟悉感和微妙的不安。 又或者金无望说服白天羽前来并不是因为李寻欢,而是因为同处西北他们两位本就有些常人未必就能知道的交情。 他还想到了昨夜时年说的让金无望做的第三件事…… 那么第一和第二件事又是什么?金无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欠人情债?? 百晓生又无声地暗骂了一句。 他被挂在此地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觉得自己的头脑迟钝,仿佛能够在对方手中活命便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与其努力了半天只得到了让自己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仿佛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结论,还不如干脆一点躺平算了。 他此刻也只能看着那两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极守规矩地就这么原地驻扎在了城外,而时年从城楼上翻了下去,如一道清风一般掠到了那几人的面前。 只剩下了他还在原地胡乱猜测。 不,还有个在他身边的傻小子。 “军师果然守信用。”时年对他拱了拱手,“可惜让军师吃亏了,算来我救了铁化鹤只是一件举手之劳,却劳驾军师先替我散播消息,又去请来神刀堂堂主助阵。” 时年话音刚落,便听到一旁的白天羽笑道:“我说小妹子,你可不要被金无望这家伙给骗了,他请我来没费什么功夫,他只跟我说两句话。” “第一句,他说他遇到了个飞刀玩得像是刀,还打赢了小李飞刀的姑娘,问我可有兴趣一道去见见。” “第二句,他说上官金虹一死,金钱帮覆灭,便是我神刀堂扬名天下的机会来了,我若不趁此机会来此一亮身手,把我这第六的名号往前推一推,更让人看看我神刀堂的风采,我便不是个男人!” 白天羽手中的那把乌鞘魔刀此刻看似沉寂,但也正如他这人此刻看起来爽朗大气雄姿英发一般,随时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威势。 这两句话如何不正中白天羽的下怀。 李寻欢是他的朋友,甚至他在关外的那几年还与他有过约定,倘若将来他有了孩子,一定要将小李飞刀传给他的一个孩子。 能战胜小李飞刀的即便赢他的本事未必在飞刀上,但若是刀反而更好,他这个真正用刀的才有必要来一饱眼福。 而神刀堂更是白天羽的志业所系。 上官金虹的本事在白天羽之上,却忽然死在了别人的手里,这曾经有一十七名兵器谱上高手相助的金钱帮四散而去,他若不趁此机会吞并一部分,他又有何资格说自己有将神刀堂发展成为天下第一的雄心壮志。 找准机会才是他这种枭雄该做的事情,至于看似站在了少林这种武林泰山北斗的对面,对白天羽来说又有什么干系! 也没见金钱帮气焰嚣张的时候,这群嵩山的得道高僧出面阻止。 “小妹子你说吧,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白天羽看着城楼上的百晓生,眼神中露出了几分轻蔑之意。 “有两位到了便好,原本我怕我不在此地,只有阿飞在此,会被人将百晓生劫走,少了这么个顺理成章重修兵器谱的借口,多少要麻烦一些,所以我想请两位替我看住他,我要进城去找几个人。” “郭嵩阳和吕凤先?”白天羽神色中露出了几分战意。 “不,游龙生和胡不归。” 金无望发觉,自己虽然替时年请来了白天羽,却好像一直没有完全跟上她的意图。 可仔细想来又发现她做出的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选游龙生? 因为他是藏龙老人和雪鹰子的后辈,即便谁都看到他在城门口败给了时年,可他代表的其实是武林中有长辈倚仗的后起之秀。 在百晓生排序兵器谱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被排上去的资格,现在却未必不能一争。 一旦她争取到这部分的支持,也就意味着,一些急于让家中小辈扬名的武林前辈,就算想不欠着她的人情恐怕也不行了。 为什么选胡不归? 因为这位剑绝代表的是未曾排入兵器谱中的隐世高手中的佼佼者。 如果他能加入,闻风而来的同类足以让兵器谱的含金量更上一层楼。 毕竟死在她手里的已经够多了,整个兵器谱堪称千疮百孔。 至于郭嵩阳和吕凤先确实是不必去请的。 一来这两位选择落脚在郑州城中已经足以说明些问题了,二来,白天羽到了,他们这两位在他前面的又怎么会避战。 难道要让白天羽的魔刀在他们头上不成? “胡不归向来疯疯癫癫我行我素,恐怕不会为别人的想法所干扰,你要说服游龙生容易,要说服胡不归却不太容易。”金无望还是提醒了一句。 时年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管结果如何,不试一试就放弃不是我的原则。” 金无望知道自己无法打消时年的这个想法,她在前往挑战上官金虹之前便已经想到了今日,提出了那第三件事 如今这试图说服胡不归的执拗想法,恐怕也早在她的计划之中。 他甚至在想,第二件事,便是那上官金虹的死讯和百晓生被掳劫的消息的四散传播,经手人除了他之外还有铁化鹤夫妻,他们其实与胡不归是同一类的情况,她是否在这里也已经埋藏了一个潜在的信号。 她希望他们也能参与此事,尤其是明明武功不弱于人,只是未能继承紫煞手的功夫的柳伴风。 他忽然觉得,她不像是初入江湖的人。 若非是自小便对江湖势力无比熟悉的人,实在很难拥有像她这样的大局观,抓住了这一个突破口后,直接摧枯拉朽地引动了一连串的人物随着她的计划行动,直到将江湖格局彻底洗牌。 相比之下,他竟然觉得王怜花在李园搅和出的那些个风雨,都只能算是小伎俩了。 他目送着时年的背影走入郑州城中,忽然听到身旁的白天羽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你说万一她也有组建一方势力的打算,我的神刀堂还能当这个天下第一大帮吗?”白天羽抱胸而立,脸色中带了几分深思,她虽是个年少的女孩子,却实在要比男人都有魄力也有本事得多,也着实让他佩服。 “这可不像是你白天羽会说出来的话。”金无望瞥了他一眼。 白天羽朗声一笑,“你又何尝像是两三年前的金无望,你之前话没那么多。” 金无望没搭理白天羽的调侃,这位惊才绝艳的神刀堂堂主看来并不需要他的开导便已经自己想通了。 因为他紧跟着说的是:“不瞒你说,金兄,我现在觉得,我这风流的毛病可能得改改。这年头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了不得,万一惹火上身惹出了个跟那位时年姑娘一样厉害的人物,我盘算了一下我可能玩不过。” 金无望轻咳了声回道:“你放心吧,有她这样本事的人,大概也看不上你。” 第152章 152(加更) 百晓生迎来了两个新盯梢的时候,时年已经走入了郑州城中。 她从嵩山下来便直奔将百晓生挂城墙的目的去了,自然没这个空闲进城。 但她在这城墙之上将来往进出的人都看得分明,天机老人所说实力不容易估量的胡不归有没有来此,她自然要比其他人清楚。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在见到胡不归的时候,竟然在他的身边看到了游龙生。 只是一夜没见而已,这少年便已经看不出昨日的宝马金鞍的风流意气了。 他像是喝醉了,整张俊俏的脸蛋沾上了泥水也不在意,死死地抓着身旁乞丐的袖子,将另一只手上攥着的酒壶死命朝对方递过去。 而他身边的乞丐,头顶的一顶破毡帽下面一张发黄的脸配上了个酒糟鼻,还佝偻着脊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乞丐。 游龙生的醉态让他完全没感觉到时年走到了他的面前。 明明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他还在借着乞丐用破麻袋搭的遮阳,缩在下面,看起来格外的落拓。 “喝……喝酒!”他又把酒壶往乞丐的方向推了推。 乞丐咧着嘴露出了个傻笑,接过他的酒壶又突然嫌弃地丢了回去,“你的酒不好!” 游龙生皱着脸夹着眉头,像是要跳起来跟对方打一架,却颓丧地只是往后靠了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居然敢说我的酒不好,我怎么会……会喝劣酒……” 乞丐仿佛当真是个心智不健全的疯子一般,拍掌笑道:“你是你,我是我,谁知道你为什么喝劣酒,还跟乞丐抢被窝。” 游龙生的眼睛一红,他努力睁开了些眼睛,感觉到有人站在前面,却被逆光完全模糊了身影,只能偏过头去看阴影里的乞丐。 他从那傻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倘若不跟人说,他现在这副狼狈而又落魄的样子,谁又看得出来,他便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恐怕说是个家道中落的流浪汉也说得过去。 他不敢再看自己的样子,忽然看到了乞丐放在身后的竹剑,他抓起自己身边的夺情剑便递了过去。 “你说我的酒不好,那……那我的剑总比你的竹剑要好!”游龙生抬高了音调,那乞丐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游龙生脸上分不清是被气出的涨红还是酒醉的余醺,他高声说道:“我用我这把剑跟你的竹剑交换。” 时年简直哭笑不得。 游龙生这位藏龙老人和雪鹰子的传人,学了人家的剑术却好像还是孩子心性就被放了出来。 他这要跟乞丐换剑的交易,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时年昨日将夺情剑丢还给他的举动影响,也或许还有想到兵器谱上的好几位,实际上武器都并不如他的夺情剑有名,却个个排名在他之上。 而他自觉拿着这把武器反而玷污了一把好剑,这才在连乞丐都嫌弃他的酒的时候,突然要用名剑换竹剑。 可这把夺情剑跟随了他这么久,他又如何舍得。 在将剑递出去的时候,他的五指还紧扣着剑身,眼中带了几分湿意。 一想到昨日的落败,他又咬了咬牙,下了决定,松手将剑丢进了乞丐的怀里,伸手便要去拿那一把竹剑,却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柔的风将他的剑又吹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游少庄主,你的这把剑还未必有他的这把竹剑好,何必做这样的交易。” 游龙生听出了时年的声音。 她那句“急而不厉,杂而不纯”简直如同魔咒一般昨夜一直在他的脑中回荡。 他并非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却不能接受自己的剑法被人说的一无是处,更是连那把三百年前天下闻名的夺情剑都在她眼中如同破铜烂铁一般。 他抬眸便看到伴随着让他想躲藏进黑暗之中的阴影里,一道雪亮的刀光直击而来,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那个乞丐。 他本能地便拔出了夺情剑想要替他挡上一挡,却突然见到这昨夜说了不少颠三倒四的话,一道喝光了整个荷包的银两价钱的酒的乞丐,以他完全无从捕捉到速度的拔剑方式,用身旁的竹剑挡下了时年的刀。 不对,刀并不是刀,而是这青衣少女轻巧击出,卷挟刀气的手指。 剑也不是剑,而是这乞丐无锋的竹剑,像极了小孩的玩具。 可游龙生感觉到的是一种他完全无力抗衡的武道巅峰摘花拈叶皆可伤人的境界,他只是靠得近了些,便感觉自己的脸上一痛。 他伸手去摸,也不知道是刀气还是剑气刮到了他这个倒霉蛋,现在在这张本来就有够狼狈的脸上突然多出了一道血痕,他指腹上多了一抹艳红之色。 这疼痛和流血好像突然让他从酒醉中醒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昨夜与他饮酒的乞丐居然会是个罕见的剑道高手,更不知道他与时年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是不是还得屏住呼吸免得打扰到任何一方。 然而他看到时年笑了笑,像是与这个乞丐极有默契地一道收回了手,那一触即发的杀机顿时消弭于无形。 乞丐驼着的脊背突然就挺直了,游龙生刚遇到他的时候就感觉他的身形倘若不佝偻着应当是一派魁梧英挺的样子,现在他虽然还是坐着,却多了一种无形中的气势,“你为什么要阻拦他去拿我的剑?” 这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剑绝胡不归。 时年听了他这么一句指摘也觉得有些好玩。“胡老前辈,您这是要收徒?” “收什么徒,不收徒!”胡不归立刻板起了个脸,虽然他那张怎么看怎么滑稽的脸上,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什么气势的,“我这人才不做收徒这等不好玩的事情,谁都知道我喜怒无常神魂不定惯了,不过是看这小子没那么能装,也不像是有些人一样让我觉得想吐,所以打算教他几招。” 他把手搭上了游龙生的肩膀,喝酒时候的勾肩搭背和此时显然是截然不同的,游龙生感觉自己被一只黏着力极强的手给攥住了,他绝无挣脱的可能。 他哪里知道,胡不归这一手里既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还有他远游塞外时候学的摔跤功夫,岂是寻常人可以应付的。 “小子,你学不学我的剑术?” 游龙生还没来得及回复,时年已经插了句话:“胡前辈,您若要收徒怎么都得名头在雪鹰子前辈之上才行吧?否则别管这位游少庄主到底是个剑道上的庸才还是天才,您多半都是要有个捡漏的名号了。” 胡不归眉头一挑,“我想教两招的还能是庸才?” 时年抿唇一笑却没说话。 到底是天才还是庸才得拿出事实说话。 而胡不归的剑道水准,要证明不输当年的雪鹰子,而不是抢占了人家的“遗产”继续教导,也得上天下群雄的面前亮个真招。 “你能一眼认出我,就应该知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胡不归将木剑塞给了游龙生,动作中充满了强买强卖的意思。 “可前辈甘心值此好机会,不跟一个窥破下一道门户的对手交手吗?”时年问道,“这天下英雄,连日看来我还能一战的,也不过只剩下前辈你一个了而已。” 胡不归抬眸,眼神中掠过了一缕与他这副伪装截然不同的精光。“在哪儿打?” “前辈何必问一句答案已经明摆着的问题。” 自然是少林! 而此时的嵩山石阶上,一个人正在快速地往山下赶路。 少林自诩正道典范,虽然这几十年间已经式微,按照心湖大师的说法,还是要按照规矩办事的。 他们在此聚集了这些武林好手,要将那个逞凶的妖女拿下,救出百晓生,也得走先礼后兵的路子。 他们派出的这个先去跟人谈谈,看看能不能凭借着大家伙聚集在一起的威名让那个小妖女投降认输的,便是在江湖上有铁面无私之称的赵正义赵老爷子,他也是曾经的李园、现在的兴云庄庄主龙啸云的结义大哥。 当然如龙啸云这样的人会在江湖上有几个结义大哥,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赵正义到底就还是有些本事的,他那张满面威严、颧骨高耸,胡子都已经花白的脸,因为眉宇间天然的带上煞气,看起来就很有德高望重宵小止步的感觉。 他回望了一眼此刻山间积雪已经彻底消退,只剩下了飞檐入云,殿阁连环的少林,觉得他们实在是太高看那个小丫头了。 她纵然有些好本事,可如今的江湖上论资排辈的风气早已经奉行了不知道多久,更何况是个女人。 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少林的心湖大师太过于小心了,等他到了郑州城中,他便要先端出自己铁面无私的名头,在城墙下好好说道说道这小姑娘的罪名二三,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正在此时,他那想得头头是道的幻想,被山道上走上来的一人险些将他从山道上挤下去的意外给打断了。 他有心去找她的麻烦,却看到这体格健硕的女人对着他一声冷哼,就差没把他若敢有什么疑义便要请她师父出来让赵老爷子吃不了兜着走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赵正义决定懒得跟她计较,还是先去办正事要紧。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这个胖女人名叫至尊宝,正是大欢喜女菩萨得了真传的女弟子之一,并不是当真只凭借着体格压人。 他的心情有些不快,便想在这趟“出使”中找补回来。 然而当他走到郑州城外的时候,他就算年过五十,眼神不如年轻的时候好使,也看得出来,这城外井然有序的龙卷风骑和神刀堂门下弟子,看似独立阵营却实则是联手的状态,而他们看管的正是那感觉快晒脱了水的百晓生。 他们和那个妖女是一道的! 他连忙继续往城墙上看去,先看到的自然是那悠哉地躺在城楼上的青衣少女。 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把商户的伞架,竟然也得了城中官员的许可,就那么支在上面,一派藐视天下群雄的模样。 赵正义训斥的话已经在嘴边了,又想到那随时可以给他来个骑兵突进的黑白阵营,决定将出口的言辞稍微润色润色,却忽然看到,在那城楼之下的人也并非是寻常的武林高手。 以游龙生为首家世显赫的少年英才聚集在了一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时不时就用恭敬的目光看向了一个乞丐,他自己身上更是不仅背着那把出名的夺情剑,还背着一把脏兮兮的木剑。 他往旁边看去,又看到了个两个熟人,有银戟温侯之称的吕凤先,和铁剑郭嵩阳。 只是他同样觉得这两人的表现有些异常,一个看向那青衣少女的目光中藏着一股心有余悸,而另一个则是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底下的神刀堂。 而在这城墙之上,还有几个他能猜到名号却此前不曾见过的人,比如说鞭神西门柔,比如说蓝蝎子。 这些高手之间并没有少林寺里的那些一样和睦交谈的氛围,可赵正义如何看不出来,他们此时是站在同一个阵线上的。 这本不应该聚拢这么多江湖好手,准确的说在赵正义看来应该被武林人士一道声讨的青衣少女,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这个很得江湖敬重的前辈的到来,突然撑起身子看向了远处。 在那边烟尘弥漫的地方,一列车队缓缓地朝着这边推进。 赵正义也不自觉地循着望过去。 这一群人来得不如龙卷风骑和神刀堂有气势,却无疑要高调上了太多,尤其是这队伍之中的两辆马车。 放在城中行进,这样的马车倒也上一句奢侈而已,放在赶路上,那些明晃晃装饰在马车外壁上的珠宝便是个清楚明白的靶子。 若不是围拢在马车周围的护花使者足够有本事,路上的劫匪谁看了不说一句眼馋到势在必得。 赵正义也看直了眼睛。 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他那位名义上的结义兄弟龙啸云和他那个刚过十岁的好儿子,还有好些在兴云庄中的常客,更有许多他不曾见到过的生面孔。 这让他隐约对马车中的人有了些猜测。 果然他看到车马停下后,其中一辆马车的车门被推开,一张璎珞环佩,罗衣锦缎都压不住的娇艳容颜显露在了人前,她被人搀扶着袅袅婷婷地走下马车来,无论是身段仪态还是容貌,她都是赵正义的梦中理想。 可她今日好像不如此前在兴云庄中时候光彩夺目,在她的脸上潜藏着一种愁绪和郁结之气。 赵正义疑心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当他看到另一辆马车的车门像是被风吹开的时候,他突然就理解了为何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会表现出这样被压制在下风的状态。 那个人露出了一只手,这五指纤纤,有种格外轻盈而贵气的姿态,便足以让人遐想联翩。 而后是水红色的衣袖和裙裾,再才是这车中人绝艳芳华的一张脸。 赵正义明明隔得这么远,却仿佛能看清对方那张秀致天成,气度更甚的容颜,她像是一片火莲一般飘落在了地上,朝着城楼上漫不经心地望去,唇角泛起了一缕令人迷醉的微笑。 就连走动的两步中裙摆的摇曳都仿佛自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的诱惑。 和她比起来,林仙儿何止输了一分气质。 “你看,我就说那个大美人的风情实在不是等闲人能比得过的,你也不要太失落,毕竟这大美人肯定没你能打。”蓝蝎子凑到了时年身边说道。 时年的嘴角一抽。 光靠着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和自己亲眼见到完全就是两码事。 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和女装版本的王怜花见面的准备,也完全没想到对方是这个样子。 这张脸上还留着几分王怜花本人五官的轮廓特质,却凭借着精妙的易容之术完全让人看不出这是个男人扮演的,甚至那张易容假面上在日光中有种不施脂粉的纯粹。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夸他这举止气度中的风姿,还是应该夸他的易容之术确实是天下独步,让她觉得自己还有好长一段路需要走。 这来做个说客的赵正义已经朝着龙啸云走了过去,明明两个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往王怜花的方向又看了眼,却还是很有正经人做派地互相行了个礼,互相问了个平安。 “不知道贤弟这次是为何而来的?”赵正义开口问道。 作为被龙啸云如此特别对待的结义大哥,他觉得自己身上迎来了相当多人的注视,这些人先前虽然未必认得他,现在却一定知道他是何人了。 他这时候又不敢去看那两位美人了,生怕她们将目光也放在自己身上,让他掩饰得极好的表情出现自得的裂痕。 “不瞒大哥,这位王姑娘有一身家传武功,听闻此地要重排兵器谱,便也想来凑个热闹,”龙啸云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王姑娘说的不错,这当今武林岂能没有她展露才华的一席之地,我等虽不自量力,也打算来一道帮个忙,若是有幸也能被选入兵器谱中,也不失为一件光宗耀祖的喜事!” 赵正义闻言眼前一黑。 他怎么会看不出眼前的这一伙人中,有真本事的少之又少。 什么选入兵器谱中,能保住小命都不错了。 可偏偏这一伙人也是他平生所见最能装的人,若要论及经营名声他在这伙人里还未必排的上号,比如说那个秦孝仪,就是个中好手。 他们更是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给自己明明没什么由头做的事情找出个说辞来,少林的那群可说不过他们。 而现在他们竟然可以算是和那个妖女目的一致了! 重排兵器谱! 第153章 153(一更) 赵正义从未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能这么憋屈过。 往日里都是他在兴云庄算是半个主人的位置,和龙啸云一唱一和的,一个仗义疏财一个铁面执法,将为了林仙儿而来的少年侠客拿捏得明明白白的。 他也极其享受这种站在前辈的位置上对这些个小辈指点江山的状态。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和龙啸云这些人站在了相悖的立场上。 他将龙啸云拉到了一边,开口道:“贤弟,现在要紧的不是兵器谱,而是拿下那个行事如此没有章法,不按规矩办事的小妖女。不是……” 不是你们这些人在这里逞英雄,为了博取美人的好感,竟然一个个都倒戈去了那一边。 虽然当他看向那个王姑娘的眼睛的时候,那里面凛然若红梅映雪的空灵,和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让人迷醉的气息,实在是让人难以对她说出个不字来。 不对,他是嵩山少林派出来的说客,怎么能也险些跟着变节了。 龙啸云摇头道:“赵兄,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如今天下英雄齐聚,就算是有像是那位姑娘一样想要问鼎武林第一的人又如何,不还有武林前辈能将她压下去吗,还是说赵兄当真觉得她有这个本事祸乱武林?” 赵正义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驳龙啸云。 是该跟他说青魔手伊哭和赤魔手伊夜哭都已经丧命在了那个他觉得没什么的女孩子手里,还是应该说就连虽然弃戟修炼出了三根铁手指、威力其实尤胜从前的吕凤先,也被她轻而易举地击败了。 再或者应该说她手下如今聚拢的人,就算不算上如今这帮场面摆出来最好看的人,也已经足够对着少林发起挑衅了。 龙啸云这个人不仅帮不上他的忙,反而像是此时来添乱的。 赵正义恨不得提醒他一句他已经有妻有子了,若是在这里替别人冲锋陷阵只会徒惹笑话。 龙啸云却仿佛猜到他会说什么一般,以格外正直地口吻说道:“赵兄,我也知道你的担忧,但今日不过是给这些有家传武学的女子一个同台竞技的机会,若是不给天下人反而会觉得我等男儿没有胆魄。我虽然只是仗着有点财力在江湖上得了点微不足道的名声,却也愿意为此出一份力,免得旁人是觉得我等不愿给后来人一个进身之阶。” 赵正义沉默了片刻后问道:“贤弟,你可曾想过,你若站在这一边,也就是将百晓生的面子踩在脚下不顾了。” 龙啸云连连摆手,“赵兄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几个当然是要先说服将百晓生放下来的,明日便请这位见证者一道上山去,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仿佛看到王姑娘在听到自己这番义正词严的说法后,会对自己投来的肯定目光。 丝毫都没在意就算是他这不重钱财、广交朋友的名声,也是因为李寻欢留下在李园的财富才得以实施的,他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并没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赵正义对他拱了拱手,决定不继续听下去了。 这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做法,本是他平日里已经习惯了的,可当现在两人的目标有别的时候,他却怎么听怎么觉得浑身不舒坦。 龙啸云还以为是自己的一番诚心说辞将赵正义给说服了,他这挑担子的行为不可谓不英勇了。 他挺直了胸膛领着这一群人朝着城门口走去,刚要进城,忽然感觉头顶一个重物砸了下来,他当即抬手去接,发现是城墙上的人不知道为何将百晓生给放了下来。 只是这放下来的方式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暴力,龙啸云一个猝不及防,便跟掉下来的百晓生一起砸倒在了地上,好在他皮糙肉厚并没有砸出什么问题。 而他还来不及发出质问,那群不再追在林仙儿身后的少年已经将他搀扶起来,也一道簇拥着进了城。 百晓生回头往城墙上看去,正好看见时年投来的警告目光,像是在说,现在可以放了他不假,但是他绝不要想着离开郑州城。 或者说百晓生也并没有这个离开的机会。 因为他很快被请到了酒宴之上。 做足了脸面功夫的龙啸云好像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被砸中的这回事,握着百晓生的手一副先生受难的姿态,让没少装成个人样的百晓生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且作呕。 但他的武功被时年在解开绳索之前给封住了,他所能依靠的显然不是那些本就对兵器谱的排序不满意的人,而是这群从他口中听到个赞美之词,便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奖励一般的轻浮之人。 直到那位他此前毫无印象的绝代佳人以身体抱恙为由退出了宴会,这荒诞的场面才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了几个还在说客套话的。 他觉得有必要摸一摸这位王姑娘的底细。 “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头?”百晓生问道。 “想不到也有先生不知道的事情,”龙啸云笑着回答道,“这位王姑娘是昔日千面公子和其母云梦仙子这一支的亲戚,十年前王公子出海,将怜花宝鉴留给了我义弟保管,可惜我义弟当年出了关外,这十年中我夫人保管着这本秘籍,没能替王公子寻到一个合适的传人,这位王姑娘这才找上门来要拿回秘籍。” 龙啸云说到这里,百晓生听出了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潜藏的不悦。 显然正是因为怜花宝鉴这样的武功秘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过了十年,却一直不曾被他发现,实在是个让他大觉遗憾和暗恨的事情。 就算他的武功资质还不足以学这门秘籍,那小云的天赋不低,总应该可以了。 然而当儿子的也不知道母亲手里还藏着这样的东西。 龙啸云将秘籍交出去别提有多心痛了。 但一想到王姑娘的眼神和她那说起平生夙愿时候的那种惊人魅力,龙啸云又强忍住了发作的怒火,让自己看起来依然像是武林中享誉盛名的义薄云天的龙四爷。 “说来先生也是吃苦了,可恨龙某没能早来两天。”龙啸云感慨道,可身为同类人的百晓生又怎么会看不出龙啸云这副姿态底下的潜台词,他这分明是觉得是靠着他的面子才让那位时年姑娘先将百晓生给放了,现在要同他讨要个好处。 这贪婪小人的嘴脸百晓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百晓生扯起了一个被灯光阴影遮盖住的冷笑,说出口的话却是格外的温和,充斥着一股感激之意。“那我预祝龙四爷在这新的兵器谱名册上排个好位置。” 他其实并没有给出一个承诺,可在龙啸云的耳朵里,却仿佛自己已经天下扬名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都将自己的小心思藏进了角落里。 时年懒得去看龙啸云和百晓生这两个伪君子互相飙戏,她直接潜入了这位“王姑娘”的房间。 林仙儿的房间周围尚且还有五步一岗的青年侠士看守着,更不用说是这位从容貌到气质都稳压林仙儿一头的王姑娘,怎么都不可能缺得了护花使者。 不过还是拦不住她的。 她像是夜色中的一道幽影一般掠过,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王怜花当然听到了时年进来的动静,但他此时在对着镜子卸下头上的发饰,并没有分神的意思,这慢条斯理的动作,也被他做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美感。 他的手指上并不曾涂抹丹蔻,但他这指尖微屈的姿态仿佛空谷幽兰在风中轻卷,被烛火映照得有些透明又泛着一层薄红的指甲,反而有种令人想要握住替他修饰的冲动。 他取下了最后一根发钗,将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让这张修饰妆点看起来都有限的脸上更有了一种铅华洗尽的美感,做完这一切他才朝着时年的方向看去,对着她轻轻招了招手。 即便时年知道他的年龄,见过他的本来样貌,可很奇怪的是,在他身上丝毫也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做作,更不用说是那种表皮和内里之间强烈的违和感,就好像他本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时年当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要对他甘拜下风的。 “你怎么想到男扮女装的?”时年开口问道。 话一出口她便看到王怜花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她小声些。 他将妆奁盒子推了回去,将胳膊支在梳妆台上,半托着下巴,一副美人春困的模样,纵然是此前还见到过的他那络腮胡子流浪汉打扮的时年,也实在很难将他的两幅面容联系到一起。 说到流浪汉倒是让时年想到了那位胡前辈,他那副酒糟鼻子黄疸脸显然也是易容,只不过看起来他的易容水准也不低,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易容水准都不低—— 金无望还跟她说起过快活王门下四使中的色使,便也是个易容高手,而想要清除他的易容,可不是简单地撕开这么简单,甚至需要用到王怜花的金针…… 像是察觉到了时年的走神,王怜花轻轻地叩了叩台面,让她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他的身上。 “我与李寻欢回到李园之前,先去找了孙驼子,他为了还我的人情在李园外守了这么久,怎么都得见见他的。”王怜花回答道,“从这位孙驼子的口中得知,这位武林第一美人与兴云庄的龙夫人之间结识的实在有些意外,而自从她到了兴云庄之后,这个地方也就走上了一条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路。” 王怜花像是想到了当时孙驼子所说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出海之前,就算是武林第一美人,也绝无可能被推崇到这个地步,这种推崇就或许是一种双向的选择,但实在让人觉得再放任这种与其说是追捧不如说是一种产业的境况发展下去,并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先进李园探了个底。” 他显然做了不少好事,包括让这兴云庄的人相信他确实就是自己这一支的亲戚。 不过他并没有逐一陈述的意思,只是唇角微微上扬了点弧度。 倘若是他之前那副玉面公子的打扮,这个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或许只会让看见的姑娘心旌摇曳。 但他现在还是一派大美人的打扮,让人觉得这夜来灯火中,他看起来更有了一种大约可以算得上是蛊惑气质的东西,烛光在他的眼底铺就的一层颜色让那双本就惑人的桃花眼中增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简直称得上是男女通杀。 时年觉得—— 他倒也不必敬业到现在也不曾有片刻的松懈。 “所以你打算取代林仙儿的位置?”时年狐疑地开口发问。 这风姿绰约的美人忽然笑了出来,“我取代她的位置做什么,我只是想要告诉她,只有一张脸和所谓的玩弄人心的手腕是万万行不通的。” 王怜花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李寻欢这家伙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明明说好的改改索要怜花宝鉴的说辞,他却还怀疑我会对他那没能成的未婚妻会无意中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毕竟这位龙夫人可当真是挺好客的,怪不得能上个香就把林仙儿接回家去了。” 时年听他这么说才陡然意识到,她好像并没有在他们这一队来的人中看到李寻欢。 她可不觉得王怜花会这样好心地将林诗音和李寻欢凑在一处,也不知道他把那位探花郎打发到哪里去了。 “对了,怜花宝鉴你拿着,如果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寻常人谁会将这样的秘籍随意地塞在袖子里,王怜花不仅这么做了,他将怜花宝鉴丢过来的动作中也无甚心疼的样子。 时年接过了秘籍,这上面怜花宝鉴的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的,实在很有王怜花随性行事的特点。 “我改扮成这样的另一个目的,你今日应该也看到了。少林请来的那些武林前辈大多是“熬”出来的,他们从还是少侠的时候便开始扮演一个合格的后生,到了现在便开始演一个人到中年事业有成,武林中也有一定地位的大侠。” “如今的大侠算不上是什么好词,总而言之,这群人没什么本事,却很擅长用自己拥有的江湖名头来替自己在跟对手的较量之前,先让对手恶心恶心。我想着你去找上官金虹玩够了,总还是要对上这些人的,那倒还不如来个以毒攻毒,这还省了些我们自己的力气。” 王怜花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 论起对人心的把握,他显然是个中好手。 “等到他们互相攀咬结束之后呢?”时年问道。 王怜花和她的距离并不远,他依然坐着却也足够距离伸手,用有些发凉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脸。 这个动作以他此刻这大美人的打扮实在毫无违和感,甚至在这轻巧地将她的脸掰向他的时候,让她恰到好处地看到他眼中那种显然并不太瞧得起龙啸云这一行人的恶劣神情。 “傻孩子,剩下的当然要按照,身负家族期望苦练武学的王姑娘虽然承蒙他们的照顾,却还是要将他们打得趴在地上的剧本走下去。这不是很符合他们打肿脸也要充胖子的毛病该有的下场吗?”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这张让人完全看不出违和感的脸,想必在打人的时候也会非常好看。 时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那想必输得更惨一点也是没关系的不是吗?” “对你来说当然没关系,因为你才是那个要号令群雄的人,我只是替你补上最后的一方来客而已。” 王怜花觉得他这个徒弟实在是收对了。 白天羽经营神刀堂的意愿其实远在比武出名上,可因为金无望还欠着的最后一件事情,将他也给请动了。 更不用说同样难请的胡不归等人。 他入城的时候跟着龙啸云等人不假,却也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这城墙之上的暗流涌动。 现在便是暗流齐出,吞没旧日的土地的时候。 只可惜如白飞飞这样的人,到底是没能看到今日这样有意思的局面。 他母亲本也可以在当年那场衡山之变后,不说超过柴玉关,起码能与他平分秋色一争长短,却还是将自己给限制在了这段感情里,倒是他这个收下的小徒弟—— 她确实会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成为江湖神话的。 那些宴饮到后半夜,空谈远比实际行动行得多的家伙,尚未睡饱便已经听到了一阵阵的惊雷涌动,这群人冲出房间才知道,那赫然是龙卷风骑和神刀堂的人马要朝着少林开拨的场面。 他们哪里还顾得上这场江湖上已有多年不曾得见的盛况,这么一提前启程,已然将他们从勉强算是个参与者的位置甩到了附带的位置。 这群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厉害得多的侠士,匆匆忙忙地牵出自己的坐骑,赶到了城门口聚集发动的队伍的尾端。 却发现那位让他们魂牵梦萦的王姑娘,此时坐在了那位此番事情的始作俑者的坐骑后面。 红衣与青衣被这长风吹动纠缠在一起,两张同样让人惊艳的脸又凑在一道,实在是这队首位置最动人的画面。 “她们两个怎么凑到一起去了?”龙啸云有些不解。 他身边的那位秦孝仪家的三公子,惯来都是林仙儿的守门人员,昨日夜宴喝得少,早上起来得也早,便开口解释道:“王姑娘早起遇到了那位时年姑娘,两位一交流才知道,时年姑娘竟然是千面公子出海后收的徒弟,更兼得到了常春仙岛上的高手的指点,算起来也跟王姑娘有些渊源。” “同乘一骑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话是这样说不错,龙啸云却觉得,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一边是这武力值奇高的少女借着上官金虹一事对着百晓生发难,竟然能将金无望和白天羽这种极难屈居于人下的高手都说服了,更是招揽了以游龙生为首的有些本事的少侠。 一边是这身份神秘的王姑娘踏入兴云庄,龙啸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邪,不然为何他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李寻欢会来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被嫉妒蚕食内心,而是他突然觉得林仙儿变得俗气了起来,并不如他此前想的能作为他经营名声的一颗最好用的棋子,还是那位王姑娘绝代倾国。 也正是这位王姑娘不经意的情绪传达,这才让人怀着对她的怜惜之情,一道前来此地充当她的马前卒。 可龙啸云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瞬而已,他看见那红衣如烈火,神姿纯然高彻的王姑娘漫不经心又好像是故意地回了回头,对着落在后面的他们投了个担忧歉疚的眼神,他顿时把什么怀疑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王姑娘怎么可能会在此事上做什么手脚,她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武功足可以自保,少一些人对她心存觊觎而已。 龙啸云格外笃定地想着。 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甚至让他这阵子都忘记了他苦心求娶的夫人的王姑娘此时揽住了时年的腰,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还怕这群废物跟不上来,到时候少了当马前卒的。好在这些人脸皮厚,耳朵倒是还算灵光。” “说起来昨夜我忘记问你了,我给你找了个师妹你觉得如何?” “林诗音?”时年隐约有了预感。 “她虽然没将怜花宝鉴交给李寻欢,却也没交给旁人,她跟我这个女客又是怜花宝鉴的所属者自然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她说她觉得武功实在是害人的东西,否则表哥当年也不会险些回不来,更不会流连江湖。” 有王云梦的前科,王怜花实在不愿在发觉林诗音看上去虚弱却未必不能修炼怜花宝鉴后,还将自己一步步逼入感情漩涡之中,借着龙啸云那不对劲的表现,趁热打铁地向林诗音抛出了橄榄枝,让她试试自己也能独立起来的感觉。 也正是因为林诗音的武功有了入门的迹象,王怜花才并没有让她也跟来此地,让她好好打基础。 “李探花呢?” 王怜花回道:“他的想法与我收徒有什么关系?何况因为他这一出突然出关的举动,孙驼子这个信守承诺的老实人便不得不在兴云庄这个狗都不呆的地方的对面,愣是开了十年的店,这笔账孙驼子不算,我王怜花睚眦必报,是一定要跟他算清楚的。” “我让他给孙驼子打工去了。他不是自认慷慨,将家产都送给龙啸云那个玩意了吗?既然没钱赔给人家,就只能以工抵债了。算起来他这杂学也学的不少,多找点门路,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而已。实在不行我看孙驼子那个侄女似乎是瞧上他了,他若是入赘进孙家也不失为一桩十年之约的美谈。” 时年忍不住想为他这安排发笑,可仔细想来,这又十分合理,确实是王怜花干的出来的事情。 他们这一番交谈之中快马疾驰,嵩山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还不等那几个被王姑娘迷得七荤八素的家伙上来献殷勤抬轿,时年已经拨马豪横地载人一道上了山道。 她这边是春日纵马踏花登山的快意,在少林山门这一路来的看守者看来,却是实打实地挑衅之举。 可偏偏在她这载美冲山门的双人一骑后,还跟着那一片黑白的旋风。 谁又能拦得住她。 这天下又怎会有此等嚣张跋扈之人! 她人未到,掌风已将少林的正门击开,在这一片本已做好声讨她的联盟众人的目光中,她登门勒马,四周环顾去竟没人敢跟她的目光对视。 意气风发的青衣少女破门之际日光金翎环绕,恍若神祇,比之上一次掳劫百晓生离去的时候,还要让人觉得不可战胜得多。 见到周围的情况,她轻挑眉头露出了个张扬的笑容。 “看来列位好像已经做出选择了,若无人反对,今日这兵器谱排序,在下便来做一做这个主事之人!” 第154章 154(二更) 主事之人! 天下英雄齐聚,敢说出自己要做这主事之人的绝无几个,可偏偏说出这话的人确实有这个本事。 哪怕是踏入少林山门也不曾下马的青衣少女扬鞭所指,周身的气劲伤不到坐在她马后的那红衣姑娘,却已经足够震慑在她面前的这些看似有备而来的人。 她的眉眼之间少年得意的锐气中含着一缕让人觉得心悸的火焰,或许是因为她所修炼的嫁衣神功入臻化境,越发带着让人不自觉间为之变色的气势,又或许只是因为她这副当世少见的独对群雄也展露出的信心,让人无法不为这少年天骄让路。 “看来诸位是确实没有异议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唇角的笑容越发笃定。 “阁下今日不过是凭借武力震慑,这般做派能服众一时,又岂能长久?” 时年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倒是看到了个熟人。 她那日劫走百晓生的时候,这人可没少出力拦截,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半路出家的心鉴大师。 时年偷听了不少他和百晓生之间的谋划,不过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心鉴大师眼看着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朝着他看过来,里面的冷意仿佛一盆冰水浇到了他的头上,让他忽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阁下何人?”她开口问道。 “少林心鉴。”他回答道。 少林当代的掌门便是心字辈分,心鉴与他同辈,正是少林七位首座之一,算起来在天下群雄中的地位也算不低,当得起一句德高望重之称。 可现在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他不得不仰头望向这逆光而来的少女,本身已输了三分气势。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时年抬了抬鞭子,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问题,“阁下是有何资格来问我这句话的,少林心湖心灯心烛几位我说不定还搭理两句,你便罢了。” “我又如何?”心鉴被她眼中流露出的赤/裸裸的蔑视给击中,想都不想地质问道。 他话刚出口,便突然听到主持师兄轻声来了句“戒骄戒躁”。 时年扬唇一笑,“阁下当年便人称七巧书生,乃是下毒的行家,带艺投师少林十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此前的为恶我不与你提,反正你们少林总有办法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歪理,可惜阁下当真是改不了臭毛病,少林藏经如此之丰,阁下虽为首座却总有镇派功法不得而见,便做出了偷盗藏经之事,如此作风之人又有何资格来与我说话!” “一派胡言!”心鉴的脸色顿时气得涨红,“你有何凭据便说我偷藏藏经!贫僧入少林十年,自认对得起少林对得起天下,虽然昔年为七妙人之一,却早已改邪归正。” 时年冷笑了声回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百晓生此番来少林便是为了探查这藏经失窃之事,他与心湖大师乃是至交,本不愿相信此事出自少林门下,可惜他探查出的结果显然并非如此。否则他又为何不向少林求救,只因你们这地方也是藏污纳垢之所!” 心鉴的脸色由红转绿,额头上的青筋都要暴起了。 这偷盗藏经一事本是他与百晓生一道做下的,想不到对方为了在这个小妖女的手里活命直接一股脑按在了他的身上,当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可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也参与了,顶着周围人怀疑的视线,心鉴压下了面色上的微妙变化,梗着脖子绷着面皮厉声喝道:“百晓生此言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可曾拿出什么真凭实据来了?要我说他一个外人搅和进我们少林的藏经失窃之事,谁知是不是别有用心!” “心鉴,不可妄言!”心湖大师斥责道。 时年却笑得越发自在,“看来照心鉴大师所说,百晓生的话只是空口白牙,当不得真?” “不错!” 她拍了拍手:“好啊,既然少林高僧都这么说了,可见百晓生的兵器谱也当不得真,我这今日重排此物也更有凭据了。” 王怜花简直想要笑出声。 她这一出迂回作战,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心鉴大师和百晓生联手盗经的消息,毕竟百晓生还没这么蠢说出这个,却在此时由着两方互相伤害让她越发立于不败之地。 果然是一场好戏! 被人带上山的百晓生刚踏入少林山门便听到了心鉴那家伙的那句“不错”,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晕过去。 本应该同仇敌忾的盟友突然先一把刀捅向了自己人,这是什么道理。 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的少女到此刻才气定神闲地翻身下了马,就好像方才那一出尚未有定论的惊天消息并非是出自她的口中一般,又伸手将马上的红衣姑娘搀扶了下来,这本该是由公子哥来做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也有种风流体贴的意味。 百晓生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为她又一次吸引走了注意力,让人暂时不将探寻的目光看向他而感到几分自在舒坦,还是该觉得自己好像连她的对手都算不上,打从被挂上城墙开始便仿佛是个跳梁小丑而感到郁卒。 他只能看着时年所过之处,人群听话地分开了一条路,她牵着那风华绝代的红衣姑娘,朝着少林寺内走去。 两人之间的容色堪配气场相当,甚至这年岁尚小些的少女身上更有一种惊人的野心霸气。 这一回更是无人敢阻拦她了,一来打不过,二来心鉴大师的出声已经诠释了何为自取其辱,他们这些在场的,别看一个个站在少林这种佛门清净地的地盘上,却未必个个问心无愧。 起码,不如这走到了少林演武场松开王怜花的手后,来到了场中的时年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眼看着跟着她来的人与提早来到少林之人正站到了场地的两边,形成了分明的两个阵营,时年开口道:“我方才也说了,列位无有质疑,在下便来做一做这兵器谱排序的主事之人,少林首座既然都说了百晓生之言当不得真,可见也是愿意将少林宝地借我一用,来将这“真”给排出来的。” 她解开了身上的白色风氅,朝着场边凌空抛起,正落在那红衣姑娘的怀中,“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要比到什么时候,在下不才,便先认下这个天下第一,若有不服的尽管上来试试。” 她话音刚落,这偌大的一个比武场,黑压压的人群中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听过有人说自己本事不错,说什么在下不才愿向某位高手讨教的,却从未听过有人敢认一句天下第一。 静默良久百晓生才开口打破了这平静:“时年姑娘,老朽也承认,倘若重排兵器谱,你有击杀上官金虹的战绩,若要说能排在第二位尚且好说,可你上头应当还有一位天机老人,他那变化莫测的天机棒,早已经达到了仙佛之境,这等玩闹的场面显然他并没有参与的必要……” 时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有此等说法,我为何不能如此说?” “因为……” “没有什么因为,老朽也曾输在时年姑娘的手中,自然没有前来一争的必要。” 百晓生的开口又一次被人打断了,但这次打断他说话之人的声音是从寺外传来的,那距离甚至让人觉得他还行在山道上。 大约过了有一阵子,一个拎着旱烟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才不疾不徐地从这演武场的门口走进来。 若不是他那一手先声夺人的技法,谁也不会觉得这衣着破旧的老头会是天机老人,毕竟他看起来周身的气势内敛到了让人甚至觉得他并不会武功的程度。 可再仔细看去,他又分明只是返璞归真而已,在这吐着烟气的老人的行动中,透着股说不出的气韵玄妙。 百晓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疼。 他才说完他觉得天机老人才是第一,正是因为他行踪不定,倘若找不到人便也有了个无形的压制在这嚣张的家伙头上,可他万万没想到,天机老人竟然也来了此地,还是站在了她的那边。 是了,上官金虹之死如此大的事情,对江湖上的情报了如指掌,绝无可能在他百晓生之下的天机老人,又怎么会错过。 恐怕在那姑娘上嵩山之前,这两人就已经见过了。 时年对着天机老人点头致意,他们两个当然没打过,对方的这种说法不如说是气势上的退让,时年虽然不懂为何像他这样的强者也会有到担心自己退步而干脆不出手的恐惧感,却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人的意愿不同而已。 对方这出现反倒是成就了她,她又有何必要再去深究。 她负手而立,扬声喝道:“我再问一次,可有不服之人,尽管上来试试。” 这一次还真有人站出来了。 不过与其说是站出来,不如说是突然坠落在了场地中央。 和时年在城墙上下有过短暂对视,甚至还不如对方嘲讽百晓生的时间长的大欢喜女菩萨,以和她那个体格完全不符的速度以轻功腾起,降落在了她的对面。 这个落地的动作中,她身上组成了她近乎无坚不摧的防御的皮肉都抖动得让人觉得有些心惊。 她这一登场,随同她而来的弟子便尽数高声呼喊助威了起来,形成了一种山呼海啸一般的气浪。 她的武功绝不只是仗着自己那身皮肉而已,时年试探性地一刀掷出,这大欢喜女菩萨身上本应该不听使唤的肉却像是格外乖顺的玩具一般,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方式动了起来,夹住了那把飞刀。 即便这只是她手中最普通的一种飞刀,却也称得上是精铁打造,寻常刀剑都未必敢去轻易一试它的锋芒。 但在这位不曾排入兵器谱的女高手身上,在飞刀被夹住之时依然在往前推进的力道被一阵阵的缓冲所阻滞,直到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来,将这把飞刀握在了手中。 在谁都觉得她要将飞刀丢回去的时候,她却将飞刀塞入口中,精铁在她口中和她方才递给弟子拿着的炸鸡好像并没什么区别,在她大口的咀嚼中被她吞咽了下去。 在场之人无不对她这异乎寻常的操作感到一阵背后生凉。 大欢喜女菩萨仿佛感觉到了周围人投来的敬畏目光,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来,她龇牙开口道:“小妹子,那些个没胆子的男人可没本事来跟你挑战,不过看起来你这位置是要让给我了,你看看我这身板,就算有一百把飞刀又如何?” 显然伤不到她的根基,而皮外伤,对她这样的体格来说,又有什么干系。 时年的脸色却没有分毫的改变,可她的对手却感觉到,这场中多了一种浓烈的压迫感。 狂风有形,刀气无形。 在大欢喜女菩萨感觉到危险意欲抢先一步出手的时候,她这如一座小山压来却也不失灵活的躯体前,突然不见了时年的踪迹。 她听到了她的弟子发出的接二连三的惊呼,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刀气从她的后心袭来,几乎擦着她的心脏穿了过去。 一只手按在她的后心,将她狠狠地按进了地上。 大欢喜女菩萨的脸上一痛。 少林的演武场上的砂砾都陷入了她的脸上,这绝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有多舒服的体验,可她生怕那股仿佛还残存在她体内作乱的真气要了她的命,就算她此时其实还有翻身再战的力气,却也暂时不想去冒这个风险。 但她勾了勾手指。 旁人恐怕只会觉得这是她被按了个脸朝下的挣扎,她的弟子却知道,这是师父发出的让她们也跟着上场的信号。 她收下的弟子都与她体格相仿,也跟着她修炼出了一套肉阵的阵法,正是这套阵法在她懒得出手的时候,替她困杀了不少高手。 时年怎么会没看到这群人的出手,这肉阵寻常人难破,以她如今窥破的境界下的造诣又有何难,她袍袖一甩,看起来是流云飞袖的技法,却卷带起了她那让大欢喜女菩萨都觉得心惊的刀气。 不过今日的兵器谱时年只为立威不必杀人,这些扭结成一道人墙收拢来的弟子,突然发觉自己和同伴之间的连接不知道何时断开了。 她们感觉到的明明是一阵带着杀气的清风,却已经一个个无法站稳被甩出了场外。 大欢喜女菩萨侧着头,正好看见时年的袖笼中一闪而过的铃铛,那是五毒童子的东西! 她本想出口询问,问问她那个宝贝干儿子是不是死在了她手里,否则装有五毒水晶奇毒的铃铛为什么会落到她的手中,又为何这样一出天下少有的场面,五毒童子明知道她来了却也迟迟不现身,从关外回来本应该是来得及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已经感觉到了一阵可怕的力道将她掀出了场地。 这一刀穿身,一下击飞中的意味已经足够分明了,这便是她给出的警告,若是她还不能见好就收,那么她出手便不会只有这么轻了。 到时候她还能不能支撑起来打接下来的比赛,让自己在新的兵器谱上有名,就由不得她了。 她撑着弟子的身体坐起来,脸上还有几分后怕。 也正在此时,她看到了一道急追而来的剑光纵入了场中,甚至未曾报上姓名便已经动了手。 时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她既然已经和胡不归相约而战,他为了在徒弟面前露一手就一定会出手。 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哪里会在意什么比武的规则是要先报上姓名,这送了大欢喜女菩萨和她的弟子下场后空下去的场地,显然正是个绝好的单打独斗去处,他既然没占群殴的好处,只不过是剑拔得快一些又有何妨。 然而他觉得是要给自己正名的机会,有人却当真以为是要先把她围攻下场。 胡不归的剑还未到,另一道白影也已经跃入了场中,正是在城楼之上被时年击断了一根手指,却显然还藏着不服的吕凤先。 胡不归脸色一沉,手中的竹剑顿时调转了方向。 他打扮成个乞丐不假,却着实看不起有些个伪君子,和吕凤先这种明明打不过,还要来恶心人的家伙。 无论是竹剑还是吕凤先以功法修炼出的手指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武器,可在竹剑击中手指的时候,传来的却是铁器相击的声音—— 谁都得承认这确实是神兵利器发出的声音。 剑绝胡不归,天下知道他名头的不少,当真见过他真容的却不多。 吕凤先直到自己这本应该能夹住对手的手指落了个空,才发觉他不是寻常人。 虽有转瞬之间的碰撞,竹剑却格外灵活地从他的指缝间穿出,眼看着便要扎入他的眼睛,可下一刻他感觉到的是拇指一痛,那满脸乌糟衣着破烂的乞丐笑嘻嘻地收回了剑,只是打折了他的一根手指。 他的眼前一花,又被时年扫出了场地。 “留你一根手指,再有不长眼睛的时候,便让你连一指禅都用不上!” 吕凤先的脸色一白,他陡然意识到他放弃了自己三十岁之前最为得意的长戟,换成了这门本要用来问百晓生到底手指算不算武器、又能排在第几名的功夫,不仅比不过这横空出道的少女,更比不过这疯癫做派的乞丐。 在他退场的瞬间,只剩下自己和对手的两人都拿出了真本事。 一个剑道专精,一个刀法横行。 他看见站在场边两个同样用剑的人,明明彼此并不认识,却摆出了同样的观战态度。 郭嵩阳和阿飞并没在意吕凤先这个被清扫出场的败者,而是沉浸地看着场中的比斗。 胡不归确实是在场除了天机老人之外唯一能说和时年交得上手的,用剑的人中,他们两个已经算是仅次于胡不归的,却还是少了他手剑道肆意纵横。 被时年请来的白天羽也必须承认,倘若在胡不归对面用刀的人换成自己,他恐怕接不住几招。 他握紧了手中的魔刀。 场中的刀剑之争从开始的试探转为争锋相对之时,这青衣少女几乎已化作一把斩尽天下的刀。 但这把刀的霸道不是白天羽那种掌控欲极强的霸道,分明与她这占了少林的地方先声夺人后傲视群雄的霸道也不太一样,这是一把侠者王道之刀。 白天羽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把乌鞘魔刀像是能感觉到主人内心的震动,也能感觉到他此时眼前所见的两位高手之间的争斗场面,在发出轻微的颤动,可他其实已经无法捕捉到场中两人的每一个动作了。 他只能感觉到在这刀光如织之中,本被这少林金瓦映照出的日光都仿佛被这刀光所阻滞,那一片阴云让人觉得望而生畏,更何况是直面刀光的胡不归。 胡不归突然理解了时年为何非要找他打上这一场。 他和游龙生的加入是让她此番直上少林发难越发名正言顺,所以作为回馈,她让他看到了这看起来步步紧逼的刀光中,真正的威胁并非在那凝结了吞煞之气的地方,而是她手中的刀划出的最看似寻常,也最让人无从抵挡的一刀。 这一刀劈断了他手中的竹剑,也将他反震出了场地。 可谁都已经不敢小瞧这个疯疯癫癫的剑客,何况游龙生已经恭敬地将自己的夺情剑递到了胡不归的面前,作为他之后再战的兵刃。 有剑在手,兵器谱前五的位置上势必有他一席之地。 而当时年一刀收回的时候,那种凝滞黏着的阴云瞬息之间消散在了场中。 春景正好,她身上的禅宗心法也与这少林禅地相互映照,哪里是什么杀神,分明就是个脱尘绝俗的世外之人。 这天下第一的位置除了她又有谁当得! 那红衣姑娘像是丝毫没感觉到压力一般走到了场中,将白氅披回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昭告着她收手的信号,让很多屏气凝神的观众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朝着少林这边聚集的人又看了一眼,似乎是还尤有几分前几日被人称作妖女的怒气,却因为此刻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之名落定,而懒得与人计较。 “既然头名已经定了,剩下的便从末尾开始比吧,不知道可有人愿意做个兵器谱准入的标杆?” 在场无人冒头。 寻常状况下谁愿意承认自己是这个看门的。 龙啸云突然发觉王姑娘看向了自己,随着这位无形之中吸引来目光的美人的注视,其他人也相继看向了他。 最让龙啸云觉得头疼的是,昨日被他的装模作样恶心到的赵正义赶在此时来了句,“龙贤弟广结善缘又武功高强,正符合遴选准入人员的切磋需要点到即止的规则,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这话将互相伤害这个词的含义当真是发挥到了极点。 龙啸云跟吞了个苍蝇一般难受。 他昨日还为得到了百晓生的承诺沾沾自喜,却在今日也发觉这人的威严扫地根本没什么作用,现在又面临了赶鸭子上架的局面。 可迎面就是王姑娘期待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倘若不上场实在是不应当。 他走到了场中央,努力让自己用看起来颇有底气地样子问道:“不知哪位江湖朋友愿意先来一战?” 还没等觉得他是个软柿子的出声,一道绿衣身影凌空翻落在了他的对面。 这和天机老人一样是迟来一步从寺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对形貌特殊的夫妻的绿衣少女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且让本姑娘试试!” 时年觉得龙啸云大概要倒霉了。 因为来人正是铁化鹤夫妇和他们的爱女亭亭! 第155章 155(一更) 龙啸云见到对面上来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本还有些庆幸。 可有时年这个先例在,就算是小姑娘也大有可能是什么潜在的高手。 尤其是龙啸云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那对夫妻。 男的就生了张不好惹的脸,手上摆明了是沾染了不少煞气的,而女的若无脸上那条伤疤倒也能算得上是天香国色,可惜现在看起来实在可怕得很。 这个小姑娘倒是生得甜美可爱,甚至还颇有礼貌地对着他拱了拱手—— 为何她偏偏穿的是件绿衣服。 绿色与青色本就接近,总让他有种发怵的感觉。 龙啸云识人的眼神还是勉强有的,那对夫妻中的丈夫看着便来头不小,而那个女人……他总觉得曾经听到过什么类似模样的人的传闻。 他这么一分心去想那对夫妻的来历,亭亭可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她足尖一点已经一掌拍了过来。 龙啸云仓促之间应战,便输了对方一分底气。 更何况,亭亭远居关外,纵然实战经验是少了点,可怎么说都是柳伴风和铁化鹤教出来的,紫煞手她确实练不了,却能学她母亲那一手迅急奇诡的掌法。 柳伴风二十年前的掌力便比之镇山掌皇甫嵩的水准还要高出不少,经她教出来的亭亭也丝毫不逊色于她当年。 她用的是掌上功夫,倒也符合这切磋中点到为止的规矩,可当龙啸云和亭亭交上了手的时候,他如何能不叫苦不迭。 这哪里是普通的掌力,这又如何会是个寻常的女孩子! 他的功夫本就练得不大好,否则也不会年近三十七八还一事无成。 偶然救下了在入关时候被人埋伏的李寻欢,与其说是他的武功还过得去,倒不如说他是运气好,此后更是因为李寻欢的馈赠而娶到了林诗音,得到了李园以及李家的财富,迎来了人生中的转折点。 龙啸云这几年过得日子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竟然让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吃软饭的人,而当真是江湖上混出了个名堂的龙四爷。 于是这十年中他也越发荒废了自己的武艺,顶多就是逢年过节需要他来使个漂亮些的花招的时候,他才会用一用功夫。 说他是个武林人士还不如说他是个富贵闲人。 而亭亭不一样,她年幼的时候便见到了沁阳古墓一事中,父母受制于人的场面,虽然因为她是个孩子,似乎并没被遭到针对,她却体会到了父亲失踪后母亲抱着她寻人,遭人轻视后使出了自己的家传武功这才得到尊重的这一幕。 所以她如何不知道,只有真本事才能得到旁人的尊敬,才能保护得了自己的家人。 她这一掌拍来,掌中风雷涌动,龙啸云硬接之下,几乎听到了自己的手臂骨骼断裂开的声音。 亭亭却并未有停手的意思,她长居关外,阿飞见到的是什么野外弱肉强食的场面,她便也见到的是什么,趁机要命才是她行事之中的准则。 龙啸云紧跟着便感觉到这绿衣姑娘变掌为抓按住了他的肩头,直接将他的手臂抓脱了臼,又反手一折,彻底让他的右臂失去了战斗力。 他疼得眼前一黑,却还是说不出口对女人的求饶。 但凡上来的是个兴云庄上的客人,就算是刚才出言导致了他来当这个守门标准的赵正义,都不至于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偏偏要是个江湖上此前一点名头都不曾听闻的小丫头。 龙啸云好不容易忍住了疼痛,眼前的画面恢复之时,本以为自己也算磨难到头了,却赫然看见他的儿子龙小云像是不满于父亲被这个突如其来之人打成这样丢了颜面,袖中的冷箭突然射向了亭亭。 糟糕!这众目睽睽之下放冷箭可不是好玩的。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这支冷箭又如何有可能命中。 场外之人涉足,还是想伤的自己的女儿,柳伴风便也不在意自己出手了。 她身法奇快地接下了这支箭,龙小云目标未能达成的郁闷神情还来不及反应在脸上,这支本是他要用来给亭亭一个教训的短箭已穿入了他的肩头。 柳伴风是何等人物。 塞上神龙柳大侠除了紫煞手之外的功夫她都尽得真传,倘若要算起来,蓝蝎子也未必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心思毒辣却显然还不够有本事的龙小云。 他惨叫了声,被这惊人力道的一箭直接连带着撞了出去,直到砸在了墙上。 肩头的飞箭在这一掼之下狠狠地扎入了肉中,他额头上冷汗直冒,又发现场上的比斗早已以他父亲被人踹下了台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孩。 “想不到啊,方才铁面无私赵正义才夸了龙四爷一番,这龙四爷家里这位公子居然是此等做派。” “听说兴云庄内这位小公子可是被宠着养大的,父亲惯着他,母亲又身体不好管不了他多少,上兴云庄做客的若不是看在龙四爷和林仙儿姑娘的面子上,早把这个小孩给教训一顿了。” “我听人说教不好自家孩子的,自己大多也有些问题,这龙四爷是这么个不经打的德性,这龙小公子是个放冷箭的小人,倒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龙啸云耳听得这一片议论之声传入耳中,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他能听到的也不过是那些距离他近的,还不知道那些远的都在说什么。 这些议论的人要么是曾经遭到过龙小云的戏耍的,要么是在兴云庄中未能得到林仙儿的青眼被较量的情敌挤兑出去的,再便是本就是没将他这个什么好客的名头放在眼里的—— 江湖上看的是真本事,又不是谁家更会待客! 龙啸云尚且觉得这些议论入不了耳朵,更何况是始终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名扬天下,又着实很有武学天赋的龙小云。 在这人群之中,他还看到了他父亲的结义兄长,在此时竟然借着有人挡在前面,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他不过是曾经捉弄了一把这位赵老爷子罢了,可对方又是先拉他父亲下水,又是在现在笑话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龙小云记在心里,垂眸之时眼中阴云密布,可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又只剩下了被人重创之后的示弱。 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童子衣着光鲜与脸上的苍白可怜形成了一种格外鲜明的对比,在这张生得也算不错的脸上眼泪当即流了下来,可惜在场的既无他的母亲,也没有那个觉得亏欠了他的小李探花,他的眼泪在暗箭伤人的举动之前,大约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作用。 他年纪虽小却实在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他环顾一圈没能从其他人的脸上看出怜悯和理解,当即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忍着肩头的剧痛拔出了那支他请人打造的带有倒刺的毒箭,这样的箭除了在他袖中的机关里,还在他后背上有,只需要他一低头,便会尽数发作出来,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那对夫妇的来头他不知道,却也猜得出想必是什么武林中的隐世高人,就像是刚才那个疯癫的乞丐和那个抽旱烟的老头一样的存在。 到时候箭伤不伤得到人还是两说,却一定会坐实他龙小云在父亲的教导下是条毒蛇,也会连带牵累兴云庄的名声。 不,他当然不能这么做。 他努力直了腰板,让眼泪流得更加明显了些,这才抽噎着开口:“我……我知道错了。我刚才看到父亲被人打成这样,我一时着急,便下手重了,幸好阿姨把箭打回来了,否则我就犯下大错了。” 柳伴风皱了皱眉,“小小年纪如此毒辣,若是当父母的不好好管教,将来还不知道要在江湖上惹出什么麻烦来。” 龙小云抬头看向她,朗声回道:“阿姨说的是,小云已经知道错了。父亲常常教导我,要做个对得起天地的人,刚才姐姐虽然没有被我的箭所伤,我也必须负担起责任来。” 他从袖中拔出了一把匕首,“今日我便砍了这只作恶的右手,以全兴云庄的名声。” 谁都没想到龙小云会如此果断干脆地立刻掰回了局面。 时年都不得不高看了他一眼,比起他的父亲,他显然要更加有潜力得多,虽然这种对自己够狠的潜力,让她想到的是死在她手里的江玉郎。 在这把刀即将挥落的时候,就算是因为他对女儿放暗箭,对他怀有不满的柳伴风都不得不去拦一拦,否则兵器谱的排序尚未有个结果,那小孩先在这里剁了只手算是怎么回事。 但比她更快的还是龙啸云,他口中喊着“小云住手”便直接冲了过来。 可他忘记了自己的胳臂在方才与亭亭的交手中被折了一只,另一只也受了伤,在发觉自己抬手不易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干脆选择撞向了龙小云来阻止儿子挥刀砍落的动作。 这父子两个狼狈地滚在一起倒地,龙小云手中的匕首当即被撞脱了手。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两父子的闹剧中,又怎么会有人在意那把匕首。 时年却看得很清楚,这把匕首在龙小云为了作秀逼真的时候挥落得力道绝不能算小,而龙啸云又是横冲直撞过来的,以至于当匕首脱手之时,飞出去的速度绝不慢。 它飞去的本应该是个无人的角落,可谁让有一个人实在不堪忍受自己不断被人忽视,发觉那个位置人少后正站了过去,为了让有人能看到她这一枝独秀的美丽。 于是这把飞刀,“恰到好处”地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刀口不深,可这连站在哪里能让更多人注意到她都要计较的林仙儿,将自己的容貌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脸上的刺痛已经足够让她失声尖叫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的时候,发觉在脸上淌下去的竟然是毒血。 漆黑如墨的毒血从她的指缝间流了下去。 “有……有毒!解药呢!”林仙儿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形象,她疯了一般地推开了龙啸云,将底下的孩子抓了出来,“小云,你把解药给我!” “解药?”龙小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拿错了匕首,他要作秀当然不可能再用带毒的匕首,但事发仓促,他根本没能来得及辨别,自己拿的居然是一把毒刀。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解药!”林仙儿抓住了他的肩膀,龙小云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生怕她手上的毒血从他肩膀上的伤口渗进去,可脸上中刀,此刻几乎陷入疯狂的林仙儿的手如同钳子一般牢牢地卡住了他。 “你这么喜欢仗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仗势欺人,毒箭伤人,上个月还不小心撞到了硬茬子伤到了自己,你怎么可能不带上解药。” “这匕首不是我的!”龙小云拧着眉毛喝道。 他怎么都没想到林仙儿真是什么都敢说,本已经靠着这一出自残的戏码成功挽回了一半印象分的他突然感觉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又不大对头了。“这匕首是百晓生送给我的礼物,你还不如去问他。” 早已经被人扒掉了身上的智者光环的百晓生当即回道:“别问我,问心鉴,这匕首上的毒是他制的。” 时年都想搬个座椅看戏了。 从龙小云到百晓生到心鉴,这一重重的责任推诿下去,林仙儿的毒能不能解除大家是不知道,可这些人之间势必有某种联系却是摆在明面上的。 想到刚一进门的时候时年所说的百晓生怀疑是心鉴偷盗了少林的藏经,心鉴又说是百晓生此人心怀不轨长住少林,这所谓的偷盗藏经更是无稽之谈,可看起来这两位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起码—— 起码互相怀疑的仇敌绝无可能会将一把带毒的匕首作为礼物送给另一个人。 而心鉴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这下意识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本就怀疑少林藏经失窃乃是有人在监守自盗的心湖大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鉴,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行议论,先将解药给这位林施主。” 嵩山少林自诩是领袖江湖,武林正宗。 在心鉴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投身少林的时候,心湖大师便已经说过,他虽以毒药成名,却千万莫要再持有这东西了。 可看龙小云的年纪,他出生在心鉴已经是“心鉴”而不是当年的“单颚”之后,这毒到底是什么时候制作的,已经不必多说了。 心鉴双手合十做了个礼,“是,住持师兄。” 方才一瞬间的慌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已经消失殆尽,心湖大师也希望自己是猜错了,看着他向着林仙儿走去。 然而正当林仙儿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朝着袖中摸解药的时候,她看到的却不是装有她解毒之后医治自己容貌的希望,而是这位少林七首座之一从袖中扬起了一抹烟尘,直接攥着她的肩膀便朝着门口掠去。 心鉴想得很好,他甩出去的毒粉能阻滞这些人片刻,而他手中有这位武林第一美人作为人质也能让一部分人投鼠忌器。 可他甚至还没走出这演武场的门,便突然感觉到心口一疼,一抹雪亮的刀光从他的心脏穿出,准确的说是先穿过了那一片烟雾而后命中的他。 这把刀方才在时年和大欢喜女菩萨对峙的时候出现过,那本是她的刀中最不起眼的一把,起码在面对胡不归的时候,她用的就是另外一把刀了。 可也正是这把刀,轻而易举地葬送了他的生命。 心鉴倒在了地上。 林仙儿愣神了片刻才意识到,尽管落在心鉴手里未必是好事,可心鉴死在了这里对她来说更是个天大的坏事! 她的脸要怎么办! 心鉴出家之前那七巧书生的名号,就算是十年后的今天也实在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他的毒能解的人天下屈指可数。 林仙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脸上的那道丑陋的刀疤,这和她平日里自负于自己的美貌希望有人关注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以至于她觉得那道刀口的位置像是着了火,周围的皮肉都紧跟着在溃烂皱缩。 她甚至不敢再去抚摸自己的脸,生怕在那上面再有什么新的变故。 她只能眼中含怒地看向了时年的方向,只恨她为何如此果断地击杀了心鉴让她落到了这般田地。 可她又不能将恨表现出来,或者用她平日里惯常使用的伎俩让人替她去解决她看不顺眼的人。 因为当她飞刀命中的时候,她已经不只是此番兵器谱排序下的天下第一,更是解决了少林意欲畏罪潜逃的罪人的功臣,免于让心鉴这样的人逃窜到江湖上让少林蒙羞。 时年顶着林仙儿想要吃人的目光,小声开口问身边的王怜花,“她脸上的毒你能解吗?” 王怜花笑了笑,“七巧书生实在是个妙人,他估计也知道这东西是送给小孩子的,而小孩子最容易做的就是刀没扎中别人先扎中自己了,你应该听懂我的意思了。” 时年当然懂了。 也就是说这匕首上的实际上并不是毒,而是一种会营造出中毒假像的东西。 林仙儿的脸其实等伤口结痂之后用上祛除疤痕的药物,未尝不能恢复昔日的美貌,可她若是如此刻这样疯狂,去寻找所谓的解毒良方随意用在伤口上,到时候就不一定了。 时年摇了摇头,王怜花已经同她说了李园之中在林仙儿的美貌诱导下滋生的阴暗,或许面容被毁,对这个实在不能说是有什么好风气的江湖,也是一件好事。 “你在想什么?”王怜花觉得时年应该没有这么多想不通的地方才对,为何看起来好像突然陷入了沉思。 “我在想,倘若林仙儿真的以为自己被这一刀给毁容了,那么她会将这个罪责怪在谁的头上?” 自然是龙啸云父子还有送礼的百晓生。 而百晓生在心鉴死后,有心湖大师的怀疑在,他无法进入少林,此前心鉴大师做出事情的线索无法抹除,他迟早要身败名裂。 龙小云确实毒,但比起林仙儿他到底玩不玩得过又实在是得两说。 让他们斗一斗也挺有意思的。 “还有龙啸云父子今日的局面,赵正义是不是要背负些责任,他恐怕也得面对有些人的报复。” 当然或许他也会觉得,正是这些在少林齐聚的人推举出他下山做那个说客,才会有后来的因果关系,但不论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表面上论资排辈个个正义的武林人士一旦有了个心不齐的引子,迟早会自取灭亡。 让她去一个个动手反而降低了她的格调,也实在浪费时间。 “好了,师父,这些狗咬狗的事情都不重要,我们还是去看兵器谱排序的比试去。” “你刚才叫我什么?”王怜花迟疑了片刻才跟着挪动了脚步。 算起来他还收了林诗音做徒弟,可正如他此前说的时年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是他找到的从天资到性情都称心如意的徒弟,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这一声师父直接把他震得魂飞天外了片刻。 “你不要告诉我你反悔了,你都把怜花宝鉴给我了,总不能放任徒弟自学成才,一句都不教导吧?” 王怜花眉头一挑,“谁说我不教的,等结束了这里的事情我便教。” 【夭寿哦之前有个不知道你那只当为期半年的黄楼楼主的,令牌还在你身上,现在这还多了个为期一年的师徒关系的……】镜子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就差没说时年当真像是渣男行径。 时年轻咳了声决定无视镜子的良心谴责,反正又不是没有回来的机会对吧…… 龙啸云父子、林仙儿和心鉴就像是一场闹剧一般很快翻了篇,在这少林演武场的场地上,兵器谱百人的排序却整整持续了小半个月才结束。 倘若只有在场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多久。 可就连天机老人都承认的新一代的天下第一人诞生,若有这个见证的机会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而从亭亭战胜龙啸云后又实打实地战胜了几位武林高手,柳伴风出手技惊四座,甚至能与神刀堂白天羽一战,蓝蝎子虽然输在了西门柔的手里却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能跻身前十,大欢喜女菩萨受伤后再战,险些压断吕凤先的最后那根秘技影响下宛如金属的手指后,江湖上闻讯赶来的其他武林高手不少,女高手也同样不少。 金无望甚至告诉时年,他在人群中好像看到了关外魔教的大公主花白凤,只不过她易容成了个别的样子,因为同在关外,之前打过照面被他认了出来。 武林三大世家丁家的丁乘风带着妹妹丁白云也前来了,这位有着白云仙子称号的美人虽然武功不算太高,却也提着剑上场了。 “白天羽说这天下美人齐聚的盛况对他来说本应该是个享受,但是你和胡不归的那场比斗对他的影响实在不小,他决定吸取吕凤先的教训,在这排序兵器谱期间低头做人,谨慎行事。至于你之前跟他说的,给他的神刀堂一个取代金钱帮的机会,他说他会慎重考虑一番。” 白天羽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跟时年也没有太大关系。 如今的江湖缺的那种向上奋进,以实力为先的风气,在这兵器谱的排序中已经有了发芽的苗头。 她接过了王怜花递给她的笔,在这写满了百人名字的崭新兵器谱的首位和谱写者的位置—— 龙飞凤舞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55章 155(一更) 龙啸云见到对面上来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本还有些庆幸。 可有时年这个先例在,就算是小姑娘也大有可能是什么潜在的高手。 尤其是龙啸云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那对夫妻。 男的就生了张不好惹的脸,手上摆明了是沾染了不少煞气的,而女的若无脸上那条伤疤倒也能算得上是天香国色,可惜现在看起来实在可怕得很。 这个小姑娘倒是生得甜美可爱,甚至还颇有礼貌地对着他拱了拱手—— 为何她偏偏穿的是件绿衣服。 绿色与青色本就接近,总让他有种发怵的感觉。 龙啸云识人的眼神还是勉强有的,那对夫妻中的丈夫看着便来头不小,而那个女人……他总觉得曾经听到过什么类似模样的人的传闻。 他这么一分心去想那对夫妻的来历,亭亭可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她足尖一点已经一掌拍了过来。 龙啸云仓促之间应战,便输了对方一分底气。 更何况,亭亭远居关外,纵然实战经验是少了点,可怎么说都是柳伴风和铁化鹤教出来的,紫煞手她确实练不了,却能学她母亲那一手迅急奇诡的掌法。 柳伴风二十年前的掌力便比之镇山掌皇甫嵩的水准还要高出不少,经她教出来的亭亭也丝毫不逊色于她当年。 她用的是掌上功夫,倒也符合这切磋中点到为止的规矩,可当龙啸云和亭亭交上了手的时候,他如何能不叫苦不迭。 这哪里是普通的掌力,这又如何会是个寻常的女孩子! 他的功夫本就练得不大好,否则也不会年近三十七八还一事无成。 偶然救下了在入关时候被人埋伏的李寻欢,与其说是他的武功还过得去,倒不如说他是运气好,此后更是因为李寻欢的馈赠而娶到了林诗音,得到了李园以及李家的财富,迎来了人生中的转折点。 龙啸云这几年过得日子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竟然让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吃软饭的人,而当真是江湖上混出了个名堂的龙四爷。 于是这十年中他也越发荒废了自己的武艺,顶多就是逢年过节需要他来使个漂亮些的花招的时候,他才会用一用功夫。 说他是个武林人士还不如说他是个富贵闲人。 而亭亭不一样,她年幼的时候便见到了沁阳古墓一事中,父母受制于人的场面,虽然因为她是个孩子,似乎并没被遭到针对,她却体会到了父亲失踪后母亲抱着她寻人,遭人轻视后使出了自己的家传武功这才得到尊重的这一幕。 所以她如何不知道,只有真本事才能得到旁人的尊敬,才能保护得了自己的家人。 她这一掌拍来,掌中风雷涌动,龙啸云硬接之下,几乎听到了自己的手臂骨骼断裂开的声音。 亭亭却并未有停手的意思,她长居关外,阿飞见到的是什么野外弱肉强食的场面,她便也见到的是什么,趁机要命才是她行事之中的准则。 龙啸云紧跟着便感觉到这绿衣姑娘变掌为抓按住了他的肩头,直接将他的手臂抓脱了臼,又反手一折,彻底让他的右臂失去了战斗力。 他疼得眼前一黑,却还是说不出口对女人的求饶。 但凡上来的是个兴云庄上的客人,就算是刚才出言导致了他来当这个守门标准的赵正义,都不至于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偏偏要是个江湖上此前一点名头都不曾听闻的小丫头。 龙啸云好不容易忍住了疼痛,眼前的画面恢复之时,本以为自己也算磨难到头了,却赫然看见他的儿子龙小云像是不满于父亲被这个突如其来之人打成这样丢了颜面,袖中的冷箭突然射向了亭亭。 糟糕!这众目睽睽之下放冷箭可不是好玩的。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这支冷箭又如何有可能命中。 场外之人涉足,还是想伤的自己的女儿,柳伴风便也不在意自己出手了。 她身法奇快地接下了这支箭,龙小云目标未能达成的郁闷神情还来不及反应在脸上,这支本是他要用来给亭亭一个教训的短箭已穿入了他的肩头。 柳伴风是何等人物。 塞上神龙柳大侠除了紫煞手之外的功夫她都尽得真传,倘若要算起来,蓝蝎子也未必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心思毒辣却显然还不够有本事的龙小云。 他惨叫了声,被这惊人力道的一箭直接连带着撞了出去,直到砸在了墙上。 肩头的飞箭在这一掼之下狠狠地扎入了肉中,他额头上冷汗直冒,又发现场上的比斗早已以他父亲被人踹下了台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孩。 “想不到啊,方才铁面无私赵正义才夸了龙四爷一番,这龙四爷家里这位公子居然是此等做派。” “听说兴云庄内这位小公子可是被宠着养大的,父亲惯着他,母亲又身体不好管不了他多少,上兴云庄做客的若不是看在龙四爷和林仙儿姑娘的面子上,早把这个小孩给教训一顿了。” “我听人说教不好自家孩子的,自己大多也有些问题,这龙四爷是这么个不经打的德性,这龙小公子是个放冷箭的小人,倒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龙啸云耳听得这一片议论之声传入耳中,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他能听到的也不过是那些距离他近的,还不知道那些远的都在说什么。 这些议论的人要么是曾经遭到过龙小云的戏耍的,要么是在兴云庄中未能得到林仙儿的青眼被较量的情敌挤兑出去的,再便是本就是没将他这个什么好客的名头放在眼里的—— 江湖上看的是真本事,又不是谁家更会待客! 龙啸云尚且觉得这些议论入不了耳朵,更何况是始终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名扬天下,又着实很有武学天赋的龙小云。 在这人群之中,他还看到了他父亲的结义兄长,在此时竟然借着有人挡在前面,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他不过是曾经捉弄了一把这位赵老爷子罢了,可对方又是先拉他父亲下水,又是在现在笑话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龙小云记在心里,垂眸之时眼中阴云密布,可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又只剩下了被人重创之后的示弱。 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童子衣着光鲜与脸上的苍白可怜形成了一种格外鲜明的对比,在这张生得也算不错的脸上眼泪当即流了下来,可惜在场的既无他的母亲,也没有那个觉得亏欠了他的小李探花,他的眼泪在暗箭伤人的举动之前,大约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作用。 他年纪虽小却实在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他环顾一圈没能从其他人的脸上看出怜悯和理解,当即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忍着肩头的剧痛拔出了那支他请人打造的带有倒刺的毒箭,这样的箭除了在他袖中的机关里,还在他后背上有,只需要他一低头,便会尽数发作出来,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那对夫妇的来头他不知道,却也猜得出想必是什么武林中的隐世高人,就像是刚才那个疯癫的乞丐和那个抽旱烟的老头一样的存在。 到时候箭伤不伤得到人还是两说,却一定会坐实他龙小云在父亲的教导下是条毒蛇,也会连带牵累兴云庄的名声。 不,他当然不能这么做。 他努力直了腰板,让眼泪流得更加明显了些,这才抽噎着开口:“我……我知道错了。我刚才看到父亲被人打成这样,我一时着急,便下手重了,幸好阿姨把箭打回来了,否则我就犯下大错了。” 柳伴风皱了皱眉,“小小年纪如此毒辣,若是当父母的不好好管教,将来还不知道要在江湖上惹出什么麻烦来。” 龙小云抬头看向她,朗声回道:“阿姨说的是,小云已经知道错了。父亲常常教导我,要做个对得起天地的人,刚才姐姐虽然没有被我的箭所伤,我也必须负担起责任来。” 他从袖中拔出了一把匕首,“今日我便砍了这只作恶的右手,以全兴云庄的名声。” 谁都没想到龙小云会如此果断干脆地立刻掰回了局面。 时年都不得不高看了他一眼,比起他的父亲,他显然要更加有潜力得多,虽然这种对自己够狠的潜力,让她想到的是死在她手里的江玉郎。 在这把刀即将挥落的时候,就算是因为他对女儿放暗箭,对他怀有不满的柳伴风都不得不去拦一拦,否则兵器谱的排序尚未有个结果,那小孩先在这里剁了只手算是怎么回事。 但比她更快的还是龙啸云,他口中喊着“小云住手”便直接冲了过来。 可他忘记了自己的胳臂在方才与亭亭的交手中被折了一只,另一只也受了伤,在发觉自己抬手不易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干脆选择撞向了龙小云来阻止儿子挥刀砍落的动作。 这父子两个狼狈地滚在一起倒地,龙小云手中的匕首当即被撞脱了手。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两父子的闹剧中,又怎么会有人在意那把匕首。 时年却看得很清楚,这把匕首在龙小云为了作秀逼真的时候挥落得力道绝不能算小,而龙啸云又是横冲直撞过来的,以至于当匕首脱手之时,飞出去的速度绝不慢。 它飞去的本应该是个无人的角落,可谁让有一个人实在不堪忍受自己不断被人忽视,发觉那个位置人少后正站了过去,为了让有人能看到她这一枝独秀的美丽。 于是这把飞刀,“恰到好处”地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刀口不深,可这连站在哪里能让更多人注意到她都要计较的林仙儿,将自己的容貌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脸上的刺痛已经足够让她失声尖叫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的时候,发觉在脸上淌下去的竟然是毒血。 漆黑如墨的毒血从她的指缝间流了下去。 “有……有毒!解药呢!”林仙儿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形象,她疯了一般地推开了龙啸云,将底下的孩子抓了出来,“小云,你把解药给我!” “解药?”龙小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拿错了匕首,他要作秀当然不可能再用带毒的匕首,但事发仓促,他根本没能来得及辨别,自己拿的居然是一把毒刀。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解药!”林仙儿抓住了他的肩膀,龙小云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生怕她手上的毒血从他肩膀上的伤口渗进去,可脸上中刀,此刻几乎陷入疯狂的林仙儿的手如同钳子一般牢牢地卡住了他。 “你这么喜欢仗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仗势欺人,毒箭伤人,上个月还不小心撞到了硬茬子伤到了自己,你怎么可能不带上解药。” “这匕首不是我的!”龙小云拧着眉毛喝道。 他怎么都没想到林仙儿真是什么都敢说,本已经靠着这一出自残的戏码成功挽回了一半印象分的他突然感觉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又不大对头了。“这匕首是百晓生送给我的礼物,你还不如去问他。” 早已经被人扒掉了身上的智者光环的百晓生当即回道:“别问我,问心鉴,这匕首上的毒是他制的。” 时年都想搬个座椅看戏了。 从龙小云到百晓生到心鉴,这一重重的责任推诿下去,林仙儿的毒能不能解除大家是不知道,可这些人之间势必有某种联系却是摆在明面上的。 想到刚一进门的时候时年所说的百晓生怀疑是心鉴偷盗了少林的藏经,心鉴又说是百晓生此人心怀不轨长住少林,这所谓的偷盗藏经更是无稽之谈,可看起来这两位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起码—— 起码互相怀疑的仇敌绝无可能会将一把带毒的匕首作为礼物送给另一个人。 而心鉴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这下意识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本就怀疑少林藏经失窃乃是有人在监守自盗的心湖大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鉴,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行议论,先将解药给这位林施主。” 嵩山少林自诩是领袖江湖,武林正宗。 在心鉴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投身少林的时候,心湖大师便已经说过,他虽以毒药成名,却千万莫要再持有这东西了。 可看龙小云的年纪,他出生在心鉴已经是“心鉴”而不是当年的“单颚”之后,这毒到底是什么时候制作的,已经不必多说了。 心鉴双手合十做了个礼,“是,住持师兄。” 方才一瞬间的慌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已经消失殆尽,心湖大师也希望自己是猜错了,看着他向着林仙儿走去。 然而正当林仙儿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朝着袖中摸解药的时候,她看到的却不是装有她解毒之后医治自己容貌的希望,而是这位少林七首座之一从袖中扬起了一抹烟尘,直接攥着她的肩膀便朝着门口掠去。 心鉴想得很好,他甩出去的毒粉能阻滞这些人片刻,而他手中有这位武林第一美人作为人质也能让一部分人投鼠忌器。 可他甚至还没走出这演武场的门,便突然感觉到心口一疼,一抹雪亮的刀光从他的心脏穿出,准确的说是先穿过了那一片烟雾而后命中的他。 这把刀方才在时年和大欢喜女菩萨对峙的时候出现过,那本是她的刀中最不起眼的一把,起码在面对胡不归的时候,她用的就是另外一把刀了。 可也正是这把刀,轻而易举地葬送了他的生命。 心鉴倒在了地上。 林仙儿愣神了片刻才意识到,尽管落在心鉴手里未必是好事,可心鉴死在了这里对她来说更是个天大的坏事! 她的脸要怎么办! 心鉴出家之前那七巧书生的名号,就算是十年后的今天也实在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他的毒能解的人天下屈指可数。 林仙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脸上的那道丑陋的刀疤,这和她平日里自负于自己的美貌希望有人关注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以至于她觉得那道刀口的位置像是着了火,周围的皮肉都紧跟着在溃烂皱缩。 她甚至不敢再去抚摸自己的脸,生怕在那上面再有什么新的变故。 她只能眼中含怒地看向了时年的方向,只恨她为何如此果断地击杀了心鉴让她落到了这般田地。 可她又不能将恨表现出来,或者用她平日里惯常使用的伎俩让人替她去解决她看不顺眼的人。 因为当她飞刀命中的时候,她已经不只是此番兵器谱排序下的天下第一,更是解决了少林意欲畏罪潜逃的罪人的功臣,免于让心鉴这样的人逃窜到江湖上让少林蒙羞。 时年顶着林仙儿想要吃人的目光,小声开口问身边的王怜花,“她脸上的毒你能解吗?” 王怜花笑了笑,“七巧书生实在是个妙人,他估计也知道这东西是送给小孩子的,而小孩子最容易做的就是刀没扎中别人先扎中自己了,你应该听懂我的意思了。” 时年当然懂了。 也就是说这匕首上的实际上并不是毒,而是一种会营造出中毒假像的东西。 林仙儿的脸其实等伤口结痂之后用上祛除疤痕的药物,未尝不能恢复昔日的美貌,可她若是如此刻这样疯狂,去寻找所谓的解毒良方随意用在伤口上,到时候就不一定了。 时年摇了摇头,王怜花已经同她说了李园之中在林仙儿的美貌诱导下滋生的阴暗,或许面容被毁,对这个实在不能说是有什么好风气的江湖,也是一件好事。 “你在想什么?”王怜花觉得时年应该没有这么多想不通的地方才对,为何看起来好像突然陷入了沉思。 “我在想,倘若林仙儿真的以为自己被这一刀给毁容了,那么她会将这个罪责怪在谁的头上?” 自然是龙啸云父子还有送礼的百晓生。 而百晓生在心鉴死后,有心湖大师的怀疑在,他无法进入少林,此前心鉴大师做出事情的线索无法抹除,他迟早要身败名裂。 龙小云确实毒,但比起林仙儿他到底玩不玩得过又实在是得两说。 让他们斗一斗也挺有意思的。 “还有龙啸云父子今日的局面,赵正义是不是要背负些责任,他恐怕也得面对有些人的报复。” 当然或许他也会觉得,正是这些在少林齐聚的人推举出他下山做那个说客,才会有后来的因果关系,但不论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表面上论资排辈个个正义的武林人士一旦有了个心不齐的引子,迟早会自取灭亡。 让她去一个个动手反而降低了她的格调,也实在浪费时间。 “好了,师父,这些狗咬狗的事情都不重要,我们还是去看兵器谱排序的比试去。” “你刚才叫我什么?”王怜花迟疑了片刻才跟着挪动了脚步。 算起来他还收了林诗音做徒弟,可正如他此前说的时年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是他找到的从天资到性情都称心如意的徒弟,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这一声师父直接把他震得魂飞天外了片刻。 “你不要告诉我你反悔了,你都把怜花宝鉴给我了,总不能放任徒弟自学成才,一句都不教导吧?” 王怜花眉头一挑,“谁说我不教的,等结束了这里的事情我便教。” 【夭寿哦之前有个不知道你那只当为期半年的黄楼楼主的,令牌还在你身上,现在这还多了个为期一年的师徒关系的……】镜子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就差没说时年当真像是渣男行径。 时年轻咳了声决定无视镜子的良心谴责,反正又不是没有回来的机会对吧…… 龙啸云父子、林仙儿和心鉴就像是一场闹剧一般很快翻了篇,在这少林演武场的场地上,兵器谱百人的排序却整整持续了小半个月才结束。 倘若只有在场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多久。 可就连天机老人都承认的新一代的天下第一人诞生,若有这个见证的机会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而从亭亭战胜龙啸云后又实打实地战胜了几位武林高手,柳伴风出手技惊四座,甚至能与神刀堂白天羽一战,蓝蝎子虽然输在了西门柔的手里却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能跻身前十,大欢喜女菩萨受伤后再战,险些压断吕凤先的最后那根秘技影响下宛如金属的手指后,江湖上闻讯赶来的其他武林高手不少,女高手也同样不少。 金无望甚至告诉时年,他在人群中好像看到了关外魔教的大公主花白凤,只不过她易容成了个别的样子,因为同在关外,之前打过照面被他认了出来。 武林三大世家丁家的丁乘风带着妹妹丁白云也前来了,这位有着白云仙子称号的美人虽然武功不算太高,却也提着剑上场了。 “白天羽说这天下美人齐聚的盛况对他来说本应该是个享受,但是你和胡不归的那场比斗对他的影响实在不小,他决定吸取吕凤先的教训,在这排序兵器谱期间低头做人,谨慎行事。至于你之前跟他说的,给他的神刀堂一个取代金钱帮的机会,他说他会慎重考虑一番。” 白天羽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跟时年也没有太大关系。 如今的江湖缺的那种向上奋进,以实力为先的风气,在这兵器谱的排序中已经有了发芽的苗头。 她接过了王怜花递给她的笔,在这写满了百人名字的崭新兵器谱的首位和谱写者的位置—— 龙飞凤舞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56章 156(二更) 这被她落款签名的兵器谱再不是以平湖百晓生的名头传扬,而是以时年这位新一代的武林天骄、天下第一的名头传播。 此番的上榜彼此之间的本事都是真刀真枪当面比过的,自然也没有谁不服谁的结果。 倒是有人想问问时年,这兵器谱的下一次排序打算放在何时,却发现她在与蓝蝎子和亭亭告别后,带着阿飞和那位红衣美人一道飘然离去了。 “此前听说她是千面公子的弟子,恐怕也得到了沈浪的指点,这才如此年轻便有了这样的本事,也不知道她们这一走,是不是也效仿当年沈浪王怜花出海,再不回来了。” 铁化鹤听到有人是这般说的。 他比起其他人稍清楚些王怜花和时年的关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两人才变成师徒的,他其实心里有数,这说法自然有些问题,可好像让江湖人就这么理解也并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还有些在意阿飞。 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他眼看着那小子坚决不肯接受他的好意,非要自己与这些山林之中的野兽搏斗,靠着自己的本事生存下来,到后来长成了个用铁片长剑也能轻而易举地杀狼的好猎手,更是长成了个大人了。 这一回的兵器谱上,他便与铁剑郭嵩阳战平,两人之间再出招便是生死之分,被时年当即叫停。 虽然他名字起得潦草,可谁又会觉得这个名字便不能是一位高手的名字呢? 而现在他跟着时年和那位红衣姑娘远游去了。 铁化鹤不担心这个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的少年吃亏,却有些担心他原本就不能算是个会交际的性子,也不知道倘若出海,人际关系变得更加简单,到底对他来说是个好事还是坏事。 他环顾了一圈这盛事过后的场面,却看见白天羽和胡不归不知道为何搅和到一起去了。 也许是因为他诚如自己和金无望所说的那样,当真不敢再在这武林中女高手有了一席之地的环境下,再用那种风流的态度处事,干脆只找他觉得对自己的武道精进有帮助的人聊天,比如说这位剑绝。 两个喝高了的人当然是什么都能说的。 白天羽觉得自己和胡不归一见如故,在邀请对方加入神刀堂遭到了拒绝后,他便开始找补其他套近乎的方式。 “胡兄,倘若将来我有了个孩子,不知道能否拜在你的门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应当会比那位游少庄主更加有天赋一些。” 胡不归摇了摇酒壶,这一副醉态中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反对还是同意,“你又怎么确定,等你有子嗣的时候,游龙生还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若要拜师,不如直接拜我徒弟为师好了。” 白天羽表情一顿,他觉得胡不归好像在占自己的便宜。 让自己将来的子嗣拜游龙生为师,岂不是他自己还低了胡不归一个辈分。 他刚想再说,却看到这个疯疯癫癫的乞丐站了起来,摇晃着朝门口走去,“我若要收徒,还不如收这位丁庄主的后人,我看他就是个好人,起码安全得多。” 白天羽摇了摇头,他这被人扣了个“不是好人”的评价对他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说的,总归他此番前来也不算是全无收获,与其想着将来的后人,还不如先想想神刀堂要如何发展起来。 铁化鹤隐约觉得这些人之间或许将来还会有些联系,但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记挂着阿飞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他曾经居住的地方。 在他当时下山离开前在屋子周围堆垒的防护,确实让此地不曾遭到野兽的侵袭。 他本是跟王怜花说起自己还要回到这里带走几样东西,作为远游之中的纪念,却看到在重归此地的时候,王怜花反倒先他一步站到了他母亲的墓前。 当时阿飞折来插在坟前的梅花装点早已经只剩了一支枯枝,不过在这渐盛的春意中,就算是这山中的积雪也已经开开始消融了,不知道是何处开出的粉白色的花,被山中还残存着几分寒意的吹落在了这小小的坟茔之前。 阿飞突然听到王怜花问道:“你母亲是不是叫白飞飞?” 他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你不用这样的表情,我并不是你母亲的仇人,相反,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也是你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算来你还应该叫我一声舅舅。” 王怜花此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男装打扮,在这张完全看不出年龄的脸上,阿飞实在很难看出他们是两辈人的迹象。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确实有血缘关系的天性,他确实从这张并不太像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一点五官的相似性。 “我上次来此地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到了这里,”王怜花并没掩饰自己上山来查看的举动,“不过一来你实在不像是白飞飞会教出来的孩子的性格,我有些不太确定,二来,我也不知道将你带到你父亲的面前会不会对你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 阿飞抿着唇听着王怜花的话。 他下山的这一个月间,好像是因为山下的伙食,让他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也不再显得那么消瘦,他也正是长身量抽条的时候,现在那身衣服略有些局促中看起来让他越发显得长高了不少,是个大人了。 骤然听闻他有亲人在世,他好像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那张沉静肃杀的脸让他的话语中也带着镇定,“有没有亲人并不影响我过好自己的生活。” “母亲没跟我提起过父亲,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美丽的女人,也并没有非要让我长成什么模样,所以有没有父亲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干系,我如今也已经实现了母亲希望我做到的在江湖上出名的希望,我……” 阿飞仿佛并没有刻意地朝着时年看去,却还是让王怜花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点泄露出来的情绪,“你们出海去吧,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他此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现在也能怎么过下去,而在见识了这江湖上的一番风起云涌之后,他会让自己的剑变得更快更利。 王怜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若是真想丢下你在这里,我又何必跟你说你母亲是我姐姐的事实。正因为这往江湖中走一趟让我确信了你是个好孩子,我其实只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舅舅。” 阿飞的眉头展开了片刻又重新打成了个结。 时年和王怜花本以为他会问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多年这个舅舅都不曾找上门来,谁知道阿飞问的是—— “你易容成女人的时候我叫你什么,姨母吗?” 王怜花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破功的情绪。 ----------------------- 他们将白飞飞的遗物带上了两样后重新入了关,这一次不是朝南走了,而是朝着东走。 他们得去接上林诗音。 在行路的过程中,他们听闻了在他们出关这一趟往返路上发生的事情。 百晓生到底还是因为心鉴大师留下的纰漏被坐实了在少林期间偷盗藏经的举动。 他已不再是一个月前还在江湖上享有盛誉的智者,而只是个颜面扫地,就连兵器谱的重新排序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的普通武林人士。 少林自然不会给他留有机会,务必要他给出个解释,这偷盗藏经一事已然在江湖掀起了一阵议论。 可百晓生自有自己的门路,在被少林拿下问罪之前已经从嵩山逃走了,但他如今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人物,恐怕日子并不会过得有多舒坦。 另外日子过得不大舒服的就是龙啸云父子了。 李园当年便是李寻欢送给林诗音的嫁妆,这十年中虽然李园变成了兴云庄,这个云还是龙啸云的云,房子的地契还是在林诗音的手中。 时年不知道王怜花到底是如何劝说成功林诗音的,总之这位当年受限于自己不过是个父母亡故之后寄居在李园,表哥将她推开后她也并无多少别的出路,这才下嫁龙啸云的闺阁小姐,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其实还是有选择权利的。 她虽然还是爱着龙小云这个毕竟是她生的儿子,却也清醒过来,自己已经将十年过成了个悲剧,不该让自己泥足深陷。 她征得了李寻欢的同意后,将李园中的家具摆设和细软都给处理了,将那还挂有“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门联的李园还给了李寻欢。 这处理后得到的钱财,一部分被作为她收下了怜花宝鉴却没知会李寻欢,造成孙驼子在此蹉跎十二年的补偿,一部分她留给了龙小云,等他回到保定自然会有人移交给他,最后的一部分便是她手中掌握的财富。 而这一番事情后,时年他们路上听到的消息,便是这位在兵器谱排序的盛会上大失颜面的龙家父子,回到保定后发觉自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可李寻欢已打算封存李园,表示自己绝不能再做个不孝子,让老宅易主,而他自己其实也身无分文,他对孙二侠的赔偿还不曾补完,实在帮不到龙啸云。 当年在兴云庄中往来的宾客,实在是些势利眼的人物。 见到龙家父子失势,哪里还有当年追捧他们时候一口一个龙四爷、龙小公子的样子。 而要知道,等待着他们两个的还有脸上的刀伤并未治好,觉得自己毁容也失去了一切的林仙儿。 至于到底是这位昔日凭借着美色名冠武林、招揽了一片裙下之臣的林仙儿手段更高,还是那位在少林时候果断地意欲砍下自己的手的龙小云更加毒辣,那恐怕只有日后才能知道结果了。 时年也终于见到了林诗音。 为了防止龙啸云父子找上门来,她并没有在保定等待,而是选择等在了一个沿海的小城。 时年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小城的街道上漫步。 她似乎并不常出来走动,脸色在病态引发的苍白之余其实还有几分像是来自久不见日光的白,但现在这张病容上多了几分活力。 她走得累了,站在这临街的屋檐下,仰头看向了天空中掠过的飞鸟,披着的猩红色披风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微微扬起。 她确实是个很适合红色和白色的女人。 哪怕已经过了十年,在她身上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现在那缕浮现在她脸上的希冀也像是截断了她此前人生中的不幸和身不由己,现在她已经是一个自由之身。 和龙啸云之间婚姻的结束方式倘若按照她此前的身份来说,实在是离经叛道,可倘若是以她如今也算是个江湖人士的角度看,却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江湖上其实本没有这么多制约,不过是因为当处在有话语权的位置上的人表达出了这样的一种倾向,这才有了如今的风气。 王怜花和阿飞走在后面,时年陪着林诗音并肩而行。 这个让人第一眼看到那寒梅映雪的风姿之外,还看到了一种温婉顺从的女人开口道:“我这几日听到了些江湖上的消息。我此前觉得武功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表哥为什么总是负伤回来,又为何会因为那个与匪类结交的理由,被人弹劾成功丢掉了官职,虽然他说回到武林之中才让他感觉到自由,但是我当年便觉得,这确实是一切的祸端。” 她对武林的认知有限,会做出将怜花宝鉴藏起来的选择并不奇怪。 “那现在呢?”时年微笑着问她。 “现在我想自己来体会体会,我或许也会后悔,但起码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林诗音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与此前不一样的神采,“会接受师父的好意有一个原因是,我怕自己骤然从李园中离开走进江湖中,会觉得不适应,而如果是先出海,在我学有所成后我可以再自行选择要不要重回中原——” 这又是一次给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我其实不怨表哥,他本是个习惯将心事放在肚子里,又极重兄弟义气的人,我只是觉得他不该给我看到一个他觉得应当是这样,却不让我了解到真相的“事实”,师父让他去偿还对孙二侠的亏欠,其实与其说这是偿还,不如说是让他去直面。” “在离开李园变卖里面我亲手布置的每一处东西的时候,我在孙二侠的酒馆中待了两日,这里有很多鸡零狗碎、我此前绝不会去关注的寻常人的故事,却比有些风花雪月阳春白雪的东西,更加能让人认识到一些处事的方法。” 时年觉得,林诗音推开了这一扇门,便已经不会在拘泥于过去了。 所以她没有接着对方的话题往下说,而是突然问道:“你晕船吗?” 林诗音愣了愣,还没等她做出回答便被时年握住了手,“如果不晕船的话,那就来看看海上的风光吧。” 她和日后门下收容弟子的情况其实又不太一样。 她其实还没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但是顺着这条死胡同往下走,迟早有一天会让她将自己逼入两难的窘境中的。 更何况李寻欢难以在感情和友情中做出抉择,龙啸云又并非是个能进托付终身的人,与其去斥责两方已经是陈年往事的过错,还不如及时抽身离开,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时年已经快对出海往常春岛跑轻车熟路了,林诗音却是第一次前往,就连阿飞也是头一次登上海船。 王怜花这会儿也顾不上时年之前跟他说的什么自己从小长在沙漠地下、当时还造成了他对她身份的误解的瞎话了,他现在只觉得庆幸,好歹这回去的路上有人跟他下棋说话。 “说起来,师父你带人上岛不需要征求岛上其他人的同意吗?”时年落下了棋子,开口问道。 海上的风浪对她而言没什么影响,朱藻在琴棋书画上也称得上是当世绝伦,跟王怜花倘若遇上说不定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她花费了太多功夫在习武上,在棋力上自然也就要稍逊一筹。 “反正岛上够大,实在不行便各自住一半的地方,到时候我们便算作自成一派,让沈浪那家伙也得找两个徒弟来,在另一边开宗立派,到时候两边打擂台,谁输了今天就由那边准备一日三餐。”王怜花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那阿飞算哪边的?”时年又问道。 这问题还真不那么好回答。 王怜花突然开始思考,他这带回岛上的,一个是能一本正经问出他女装的时候算舅舅还是姨母的天然系,一个是如今武林的天下第一、脑子比他好使的大徒弟,还有一个则是因为怜花宝鉴收下的徒弟,其实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时间了,得亏人算得上聪明,总觉得他这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精彩。 “算我们这边的,除非沈浪敢来说阿飞跟他有哪里像。”他思索了一番后回答道。 很好,压力现在给到了沈浪。 眼熟的常春岛轮廓出现在视线之中的时候,时年也看到了在那昔日留有大周天绝神阵的海岸边上,立着个人影。 等到船只接近才看清,那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 很奇怪的是,比如时年见到王怜花的时候,自然会看到的是他那张实在好看的脸,但当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却好像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这纵然已经年近四十有了眼尾细纹的男人是什么相貌,而是他那种慵懒的笑容,如同这海风一般有种格外自由之感。 他负手在沙滩上踱步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当他抬眸朝着船只行来的方向看去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种让人觉得绝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的气定神闲。 一个名字甚至无需介绍已经浮现在了时年的眼前,那便是昔日的名侠沈浪。 “我还当你留恋中原美酒干脆不回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时年的身上,以沈浪的眼力如何会看不出,这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居然是个绝顶高手,不过他看人的眼光精准,看得出她跟随王怜花前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这位是?” “我徒弟。”王怜花回答的语气真是沈浪少见的骄傲。 “单论武功造诣来说,你要是说你是她徒弟我都能接受。”沈浪摇头笑道,“走吧,你今日回来也好,还带了几位客人,正好给你们接风洗尘。” 王怜花脸色有些微妙,“我怎么觉得是你又被七七赶出来了,现在在拉我这边的外援。” 沈浪干笑了两声,却并没有否定。 时年在江湖中这一月中听说过当年一些沈浪和朱七七的事情。 这两人倒也确实相配。 一位是当年的武林第一世家沈家沈天君的儿子,衡山一事后将家财散尽自己独走天涯,一位是活财神朱百万的千金,性情张扬敢爱敢恨。 两人当年历经了不少风雨,险逢生死这才最后走到一起,李寻欢说二人以伉俪这词,看沈浪此刻的表现确实是并未有什么虚言。 按理来说岛上生活枯燥,但这两人显然还保持着一种热恋期情侣的小情趣,当时年看到朱七七的时候,她看见的红衣姑娘甚至看起来比林诗音还要小一些,然而这两人之间起码有十岁的年龄差才对。 准确的说,是她脸上的一种鲜活姿态,在这二十年的时光中并未有分毫的折损,反而有种愈发鲜妍之感。 她也是时年见到的将明艳诠释得最为极致的女人。 她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本叉着腰准备发难,却忽然看到来的并不只是沈浪一个,当即收回了手摆出了一副大家小姐的端庄仪态。 不过她将沈浪拖到一边后,尽管小声却还是传入了时年耳中的话说的是,“我跟你说,别以为找来了个姑娘,说什么让我喝王怜花的喜酒,你昨天惹我生气的事情就算翻篇了。” 沈浪哭笑不得,“那是他的徒弟,不是他的……” 朱七七狐疑地将目光在时年和王怜花之间逡巡了一轮,确实没在两人之间看出什么情侣的气场来,倒是有种看起来格外相合的默契感。 可她又难免想到王怜花当年那一副骗死人不偿命的无辜模样,忍不住将沈浪推开,转而将时年拉到了一边问道:“小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他骗来的,若是的话你不必怕,我给你做主。” 时年决定给这明摆着太过无聊的海岛生活搞个大新闻。 她迟疑着,用同样天然且无辜的语气落下了个重磅炸弹。 “其实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 第157章 157(怜花宝鉴卷完) 饶是时年补上了这句话剩余的部分,说的是她是王怜花失散多年的徒弟,这才师徒关系如此和谐,朱七七还是觉得她说不定一开始想说的是女儿才对。 尤其是当朱七七问到了她的年龄的时候。 十七岁…… 十七年前。 王怜花还没出海,又正好是他母亲过世的三年后,他若有了个这个岁数的女儿,不仅合乎常理还十分符合人情。 朱七七握着时年的手,觉得她此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那跟着她来的铁剑少年说不定就是她的青梅竹马。 这身上的衣服怎么看都让她觉得破烂得看不过眼,恐怕是王怜花这个爹只顾着给闺女买衣服,忘记了管这个少年。 她也顾不上跟沈浪怄气了,她决定分出自己的一半衣柜,再分出沈浪的一部分衣服,将这两个孩子好好打扮打扮。 背锅的王怜花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因为他陡然意识到,朱七七现在的脑补行为跟他当时相当一厢情愿地认为时年是自己的外甥女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过反正这岛上的生活无趣了些,有这么点插曲来调剂,也未尝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打算用五毒水晶和雪山冰蚕来做什么了?” 王怜花对时年的杂学辅导课程从来到常春岛的第二日便开始了。 时年确实是他打从开始寻觅一个传人开始到现在在这方面见到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但是她这顶尖的天赋也意味着她有时候会给人带来一点惊喜。 不,或许是惊吓更确切一些。 “之前在医治铁化鹤前辈的时候我除了将他身上嫁衣神功的功力化为己用之外,还将紫煞手的异种真气也引入了体内。如果按照其特性来分,这其实是算一种毒,也可以算是一种异化成阴性的内劲。”时年转动着手中装有雪山冰蚕的容器以及上面那个盛放有五毒水晶的铃铛,目光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如果嫁衣神功的内劲趋于极致,本身至阳的属性能吞噬掉其他的阴毒之物,甚至转化成为真元,那如雪山冰蚕和五毒水晶这样的东西有没有可能也被吞掉呢?” “你的胃口真是够大的。”王怜花吐槽了句。 但他毕竟不是修炼的嫁衣神功,在有记载的修炼者中,其实也没有武道境界到她今日这地步的。 内劲能达到的效用到底会到什么地步,就算是王怜花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他能做出的仅仅是帮时年将雪山冰蚕的寒毒提取出来,与五毒水晶各自分装在新的容器内。 “你若想尝试我不拦着你,但是你必须先熟知毒理病理,将怜花宝鉴融会贯通,而且,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这个尝试。” 王怜花觉得自己可能担上了个大麻烦。 但更麻烦的还是阿飞和沈浪的关系。 他给时年和林诗音上完了今日的课程后出门散心,从摘星峰上看下去,便看见在海边练剑的阿飞正在被沈浪指点剑法中的缺漏。 他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因为沈浪在海岛上的日子无聊得很,看阿飞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这才教他几招,又或者是两人之间的父子天性的感应…… 即便这并不是一个沈浪期待拥有的孩子。 他将阿飞带到常春岛来,本是想着他起到做舅舅的职责,将阿飞在此前十九年中欠缺的东西弥补上,却并不希望他发现他所谓的“你的父亲是我的朋友”里的这个朋友就是“沈浪”,而他其实有可能成为沈浪和朱七七之间的累赘。 他看着那两个人的举动太过入神,竟然没发现朱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是白飞飞的孩子?”明艳的美人微蹙着眉头问道。 “不……” “你用不着瞒着我,当年我们都被关在快活城地下的时候,白飞飞曾经说过,她和沈浪之间做过一件只有彼此能做的事情。我当时并不愿意相信沈浪会跟她背着我做出什么事来,熊猫儿也劝我不要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 “但有些事情,我骗骗自己也就罢了,事实如何你我其实心知肚明。” 朱七七的语气平静得让王怜花几乎怀疑面前站着的并非是那个骄纵任性二十年如一日的大小姐,她又问道,“她人呢?” “十二年前就过世了。”王怜花只能说了实话。 朱七七没有笑也没有哭,更没有什么胜者可能会拿出的姿态,她只是突然想到了当年白飞飞在沙漠撇下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字条上写着的那句话—— “点水之恩,涌泉以报,留你不死,任你双飞,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至死不见。()” 她确实如她留下的话那样至死不见了,正因为她看开了,所以没让阿飞这个孩子变成偏执的样子,反而如同一块璞玉一般。 “你不会觉得我会闹事吧?”朱七七面色不善地看向王怜花,“我都几岁的人了,平时跟沈浪玩闹是夫妻之间的乐趣,又不是说我还跟当年一样,沈浪但凡不理我,我便寻死觅活的,还要去找吸引他注意力之人的麻烦。” “那阿飞?”王怜花指了指底下那教学得格外和谐的两人。 “你跟沈浪说,让他自己来找我认个错。”朱七七回答道,“他已经用二十年的时间证明我与他才是天生一对,我好歹是朱家的人,肚量没那么小,当年白飞飞用的手段,沈浪也是身不由己,既然故人都已经离世了,阿飞又不像白飞飞,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我或许是没法让这孩子体会到母爱是什么感觉,但起码只要他在岛上一日,他就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倒是你,那小姑娘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她狐疑地看着王怜花的脸,却只能看到一种无奈又好笑的情绪。 “都说了,她真的只是我的徒弟。” 不过,可能并不是个寻常的徒弟。 王怜花是个足够聪明敏感的人,他很快发觉,时年并不只是学习怜花宝鉴快得惊人,恐怕要不了一年就能踩在前人的经验上,将这本秘籍上的东西学个全,她还对这座常春岛异乎寻常地了解。 虽然不能说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自在,却也绝对不是头一回上岛的客人在短短半个月中能做到的熟稔程度。 他更是觉得,时年好像是有意让他发现一般,被他在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发觉她潜入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屋,从这里打开了通往山中石室的通道。 当王怜花顺着石阶跟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果然是时年早准备好了一般等在那里。 “你在等我下来。”王怜花语气笃定。 “因为有些话并不方便让所有人都知道。”时年指了指前方,示意他跟着往前走。 很奇怪的是,即便在这个世界的武学进程中,并不存在夜帝日后并称江湖的时代,常春岛只是海上仙山,因为意外被沈浪王怜花等人发觉—— 这常春岛上的一切,却像是时年所在的世界上的模样,只是经过了时代的变迁而已。 所以她现在看到的是比上个世界中保存状态稍微完好一些的常春岛和山中石室,里面的秘籍堆积了一层不知道从何处吹进来的尘灰,看起来有种时间流逝的错落感。 “你相不相信,我其实来自过去。”时年摸出了一本秘籍,吹去了上面的尘土,从里面翻出了一本册子,丢给了王怜花。 这正是这山中石室里的一半地图,另一半在书房那间的她也照样地翻找了出来给了他。 她既然已经确定了在上一个世界的时候见到的放有女装的房间便是王怜花所属,自然也能猜到,她当时见到的石室积灰并不如现在多,也就意味着王怜花和沈浪他们其实最后还是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么算起来她也只是提早打开此地而已。 “来自过去?”王怜花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 但这与她开玩笑的时候说什么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徒弟,和她一本正经地说起她是长居地下的语气都不太一样,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她现在说的并不是假话。 虽然他总觉得,还是有一点说不通的。 即便她来自过去,她都不应该在历任的武林高手名册中找不到名字才对。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听到王怜花只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便陷入了安静,时年问道。 “那你现在应该算多少岁?”王怜花沉默了半晌后,问了个让时年觉得非常欠打的问题。 反正不会比他大。 时年险些没忍住翻个白眼。 她觉得阿飞和王怜花的脑回路,在跳脱程度上偶尔是确实有甥舅相的。 当然王怜花其实还问了几个问题,那便是她会不会离开,还能在此地待多久,又有没有回来的希望。 而等师徒俩聊完这些的时候,已经接近天明了。 【我本来还以为你和这个才认识一个月的师父应该没有到摊牌的地步。】镜子嘀咕道,【不过你上次发觉前往不同世界的时间倒计时在被缩短,或许是因为你对世界的影响程度在加深,也或许是你本身的实力在增强,不管是哪种,都确实意味着我要收回之前说的让你不要跟其他世界的人牵扯太深的话了。】 时年走出地下石室,迎着观月台上的朝阳,舒展了一下筋骨,“你知道吗,人和人的缘分还是比较奇妙的,比如说当年我师父一眼便相中我是他的嫡传弟子,比如说现在这位师父之间能谈些确实有必要交流的信息。” “我也很想用第一个世界来验证,能将时间缩短到哪一步。” --------------------------------- 朱七七本以为,这岛上发生变化最大的人,其实应该是刚认下了儿子的沈浪,谁知道好像是王怜花。 比起沈浪对阿飞的剑道指导,王怜花这教徒弟的方法简直可以是让人觉得可怕的严格。 她去问了王怜花,从他口中得到的回答是,时年之后可能要去到一个格外危险的地方,所以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朱七七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照王怜花回来时候的说法,时年的武功已经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了,甚至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与沈浪交了一次手,最后的结果也是这位年岁尚小的姑娘取得了胜利,这天下又有哪里对她来说算得上是有危险的地方。 可王怜花显然只打算说到这里了。 朱七七疑心是对一个目前处在老父亲心态的师父来说,就算出门遇到什么风浪都得算是危险,但看时年对王怜花的教学计划也相当配合,又开始思考这天下是不是还有什么她不曾了解到的危险之处。 不过她现在担心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岛上好歹是多了几个人。 她本以为自己和林诗音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很难聊得来,却发觉这个外表清淡柔弱,和自己站在一起很像是对照组的女人,从踏上常春岛的那一刻开始,心中的果决坚定丝毫也不在自己之下。 她现在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独立个体。 “你说他们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东西?”朱七七尝试从林诗音这个同样跟着王怜花学艺的弟子这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些消息。 林诗音笑了笑,“其实他们在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年少成名,总有试错的机会的。” 确实是稍微走了点岔路。 时年和王怜花的测试结果是如雪山冰蚕的毒,倒是真能如紫煞手一般被嫁衣神功的气劲所吞噬,而尚未成型的五毒水晶,就毒性上来说反而不如雪山冰蚕,却只能靠着内劲的压制对症下药解毒。 “看来还是要分属寒性的毒症才能作为内功的养料,”时年托着下巴思考,指尖在怜花宝鉴的对应页面上轻叩,“寒症……”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之前她只想着压制,或许反过来思考才对,对方说不定能当一下自己的补药。 而她很快就能见到这个人了。 也不对,万一对方没活到她去的时候……还是不要报这么大希望为好。 王怜花往她头上轻敲了下,“这种方法过犹不及,你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之后要走的路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也无法及时帮到你的忙,自己掂量着点。” “师父放心,我心里有数。” 让一个能在短短一个月间将武林搅和得翻天覆地的人有数,王怜花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以她如今的本事,就算打不过,跑还是跑得掉的。 再说了比起她这冠绝天下的武功,头脑的好用更值得称道一些。 距离一年之期只剩数日的时候,时年登上了离开常春岛回中原的船。 船尚未启航,她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从岸边的山崖上灵巧地攀了下来,跳过岸边的乱世堆,翻身上了船,站定在了她的对面。 明明这一年之中,这个有了家的少年有了新的剑柄搭配他的那把铁片长剑,他的脸上也褪去了那种寒冻之地久住的苍白瘦削,更是逐渐褪去了那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单纯直白。 但在他跳下来的时候,还是让时年依稀觉得看到了当日那个屠狼少年的身影。 他的剑也还是放在和之前一样的位置上,剑身居中,剑柄向右,以他这个右手使剑便利的方式更容易拔/出来的放法。 “你要走了?”阿飞的眼神像是那片刚遇到他的时候的山林,只有稀疏的落雪从枝头振落下来,在山岭的积雪上掀起了轻微的波澜,却很快消融了下去。 “对。”时年点了点头。 “不能带上我?”他又问道。 从时年的表情里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所以还没等她回答,他便已经翻下了船,站在那刀剑痕迹纵横交错的岸边地面静静地看向她,看着船只驶离常春岛。 他明明心中有种再也不见的恐慌,但也知道即便强求她也并不会留下来,同样不会带着他一道走。 下一刻,他感觉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转头便看到了王怜花的脸。 “她会安全回来的。”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没个正形的男人现在说出来的话,却让阿飞觉得很有信服力。 即便开玩笑过他若是身着女装是不是该叫姨母,这的确是他的亲舅舅,是他最亲的人之一,所以他在此时的话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得相信她的本事。” 时年下了船便易了容,不过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换装的必要,因为在街上能见到的出门行动的女侠,居然大多是穿着跟她当时在少林夺得天下第一的时候一样的衣服。 青色的衣服,雪色的风氅,让她甚至一度觉得这世上若是不出个叫什么青衣教的东西取代金钱帮实在是个遗憾。 下船后她便买了匹马,去了保定李园对面的酒馆,见到了李寻欢。 比起一年前,他脸上的那种像是靠着雕刻木头人像续命的那种绝望感,好像已经被打磨消退了不少。 正如林诗音所说,他是个习惯将心事放在肚子里,又极重兄弟义气的人,又对江湖后辈有种走在前面的人该当领路的责任感,否则也不会在时年向他提出飞刀切磋要求的时候还发出了指导意义的一刀。 现在这种本应该足以彰显出他个人魅力的特质,在感情的惊变逐渐从洪流归于平静后,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怪不得林诗音说并不需要给李寻欢带任何的口信或者是信件,他会自己从中走出来的。 所以她也同样没有打扰他的意思,喝完了一杯酒后便走出了酒馆。 关闭的李园没有了旧日门庭若市的状态,只剩下了那对对联因为御笔亲提还有人时不时前来参观。 不过时年觉得,或许再过上两年,李寻欢会重新将李园作为自己的家的。 至于曾经在此“暂住”的龙啸云父子和林仙儿等人,时年并没有去专门打听。 那些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鬼蜮伎俩的小人,总归是会在互相内斗的自损中得到应有的报应的。 她现在的精力要放在随后的挑战中——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见到的汴京是个什么样子,但总归不能让她再靠着演技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也不会有像是迷天七圣盟的那几位圣主一样好招呼的对手。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如今的功力远胜当年,也并非是当年的她了。 时年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等待着一年的时间到期后镜子将她带离此地,忽然听见在院墙之外有两个人走路的声音。 一老一少,老的抽着旱烟,小的步履轻快。 在她眼前的画面慢慢趋于模糊的时候,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 “丫头,给爷爷帮个腔,来说说这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的大事,换两个酒钱。” “从哪里说起呢——”那娇俏的小姑娘声音开口道。 “就从曾经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之死说起好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等到时年重新睁开眼睛,她眼前已经是自己离开之前的房间,正是掷杯山庄中的那个房间。 也还是那个冬日的夜晚。 屋外的地面上凝结了一层寒冰,时年披着斗篷走到了院落之中,武道的精进让她此刻的感官在冬日的寂静之中越发敏锐。 掷杯山庄远在松江府城外,除了访客少有车马经过,更不用说是夜晚。 但她闭目凝神,却听到很远的地方有马蹄踏碎路上的寒霜,朝着此地行进的声音。 其中夹杂了几个让她觉得熟悉的声音在发出交谈的动静。 她回屋将炉子放到了院子里,煮上了茶汤。 等人敲门走进她的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慢条斯理地将茶水倒入杯中,做出了迎客的模样。 “没必要赶路得这么着急吧,总不能是西北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时年看向了进来的几人,正是将石观音的死讯送去石林洞府,又顺道去解决龟兹事情的楚留香等人。 “不能算大事,但也或许并不是件小事。”楚留香落座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杯子,“铁公鸡、琵琶公主还有星宿海极乐宫的那两位都想跟你聊聊。” 铁公鸡,兰州首富姬冰雁。 琵琶公主,龟兹国主那位最宠爱的女儿,也便是时年曾经在龟兹见到的那位以琵琶为武器的公主。 星宿海极乐宫,宫主张碧奇和夫人孙不老,宫中有玉蟠桃生长之地的统率者。 这四个人的到来也意味着一桩不小的生意,西北! 这本是与中原武林割裂的地方,也绝非是她这个武林盟主能指挥得动的地方,可此刻楚留香眼神中的笑意意味着—— 他带来的定然是个好消息。 第158章 158(金风细雨卷开始)(捉虫) 时隔九个多月再次见到姬冰雁和琵琶公主,时年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不过仔细算来,其实可以算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觉得陌生也不奇怪。 姬冰雁依然是那副让人觉得任何慢节奏的词都跟他并不适配的样子,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神也如同鹰隼一样锐利—— 这当然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在生意场上没什么人情可言。 而琵琶公主虽然为了让自己踏足中原打扮得不那么醒目,换上了一身寻常的衣服,但再怎么朴素的衣服大概也掩饰不住她眼波流转之中的潋滟,分明便是生在大漠绿洲之中的璀璨明珠。 至于极乐宫的那两位,时年此前不曾见过。 这两位夺取离愁宫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距离今日已有四十年了,算算年纪甚至比李观鱼帅一帆还要大,可看两人的面相不过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尤其是那位名号“凌波仙子,散花天女”的孙不老,更是一副三十出头风华正盛的美妇人的样貌。 离愁宫每隔十三年结成的玉蟠桃,看样子当真是达成了她当年的目的——绝不让丈夫看到自己年老时候的样子。 “两位宫主已有多年不出西方星宿海,竟然登临掷杯山庄,实在是在下的福气。”时年将茶盏递了过去。 孙不老接过之时,指尖发作的试图将杯盏抵回去的力道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消失无踪,她凛然一惊,发觉这杯茶已经落定在了她的面前,茶汤倒映着月色,上面没有惊起丝毫的波澜。 这个试探的交锋不过是短短一瞬间,除了两位当事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孙不老却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年未过二十便坐在武林盟主位置上的少女了。 她像是早有准备有客来到一般,就待客之道上来说挑剔不出什么毛病。 这绝无可能是有人提前通知的结果,毕竟今晚的到来其实是她临时决定的。 她本以为对方是凭借着身后的夜帝日后的势力,和不知为何对她青眼有加的万福万寿园,以及因为原随云一事对她俯首的掷杯山庄、薛家庄以及拥翠山庄,这才在江南乃至于中原渐成气候,这真正见面才发觉,她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孙不老看不穿她的底细。 以她所见,就算是打娘胎里开始修炼内功,兼之吞吃了不少天材地宝,也不该强到这个程度,甚至比让她真切感觉到如临山岳的内劲压迫还要可怕得多。 她就坐在对面,孙不老却感觉不到她分毫的存在感,在她跟丈夫短暂的眼神交换中她也确定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倘若她要出手,即便集合两人之力恐怕也会败在她手上。 寒冬冷月之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好像西北这边发生的事情也并不那么让她在意,他们的命也一样。 孙不老觉得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她本打算为自己方才莽撞的行为致歉,却被琵琶公主抢先开了口,“两位宫主?” 她的汉话说的依然有些生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授她说话的人的关系,里面带着的吴语腔调好像越发明显了些。 “宫主,”时年指了指张碧奇和孙不老,而后才指向了她,“公主,这两个词不大一样。” “好吧。”琵琶公主摊了摊手,决定不再计较中原汉话的问题,她看着时年的眼睛突然开口道:“我感觉我好像见过你。” 她们两个当然见过。 但纵然琵琶公主的记忆力绝佳,她都无法将面前这个容色无双的少女和当时朝着她献上琵琶的乐师先生联系在一起,只能揣测或许是自己在跟着父王逃亡在外的数月间心绪难平,这才造成了什么记忆的混乱。 “或许这也说明公主与我有缘。”时年回答道。 琵琶公主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听人说你们中原人交朋友也讲究一个有缘,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正经事了。” 时年倒是没想到,没有石观音的干扰,却也应当在近日才复国的龟兹,派出来的琵琶公主居然是这四人中第一个开口提正事的。 可她又转而想到了琵琶公主的那把特制的琵琶。 用出这样剑走偏锋武器的人本就不会是那种墨守成规的性格,会选择抢占先机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此来,是想请盟主做一个见证。” 琵琶公主那张俏丽的脸在提及正事的时候也不免有了几分皇家威仪,“龟兹,星宿海,兰州,这三个地方在西北其实是一个三角形。” 她用指尖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简单勾勒出了形状,时年并非对西北一无所知,闻言点了点头,示意琵琶公主继续说下去。 “三方其实都有为人所觊觎的东西,姬先生来兰州不到十年,已经一跃而成兰州首富,龟兹此番贼子作乱,为的正是极乐之星所能开启的宝藏,当然楚大侠此番相互也已经知道了,极乐之星只是一块寻常的宝石而已,但龟兹的宝库却并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至于星宿海,无论是极乐宫曾经在轩辕野领导下的时候积累的财富,还是如今包括玉蟠桃在内的珍宝,都在西北是出了名的。” 琵琶公主说到这里,朝着另外两方看了眼,得到他们肯定的回应这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三方的问题也很明显,姬先生不是本地人,他还得四处跑生意,他手上确实有一批心腹之人,却着实不够用,或者说,不足以支撑他将生意铺得更开,这对他的头脑来说绝对是个损失。” 这一点时年也清楚,若不是姬冰雁的马车出了兰州,她也不可能当时借着他的马车躲避追兵。 “极乐宫的两位宫主……” “这话还是我自己来说吧,”孙不老打断了琵琶公主的话,“这话让人家小姑娘来说难保觉得得罪人。我也不瞒盟主,我和夫君两个人毕竟还是上了年纪了,靠着天地灵物维持着自己的相貌,但事实上我二人的武学天赋并非顶尖,如今也越发有精力不济之态,否则也不会此前被石观音来极乐宫中盗走玉蟠桃。” “我们已不像是龟兹这般有个出色的继承人,也不若姬先生这般好像始终不知疲倦,还有沙漠之王在外虎视眈眈,这样的局面下我们会想要与人联手,应当不难理解。” 她说是说着精力不济,可时年看她倒还尚有几分扩张的野心。 而她说完便轮到了琵琶公主自己。 时年其实对龟兹的情况是最清楚的,若非她试图躲开石观音的追捕也不会来到龟兹,更不会在此遇到假扮龟兹王妃的石观音。 可也若非是石观音受限于必须假扮这个身份,她也未必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龟兹的情况盟主的师兄参与了一些应当清楚,那位沙漠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借助我母妃的身份,撺掇了王国之中的乱臣造反,试图让我父王在流亡途中为了有足够的财富招募兵马东山再起,开启龟兹的秘宝。” “好在还没等父王做出这个选择,她便已经丧命在了盟主手里,我等更是在楚大侠的帮助下成功击退了叛军复国,这两份恩情,龟兹铭记于心。从这番动乱中想必盟主也能看出来了,龟兹手握重宝,若论人手其实不缺,却实在缺少如极乐宫中高手这样能稳定局势的人。” 琵琶公主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所以你们龟兹需要极乐宫赠予你们几位高手来维持动乱过后的秩序,姬先生需要龟兹的人手,或许还需要你们的珍宝交易的渠道,而极乐宫需要姬先生的行动力替你们打出名号来,起码要能震慑到沙漠之王扎木合。” 时年总结道,“那么你们又需要我做什么?” 姬冰雁开口道:“来的路上我们已经商议过了,我们打算成立一家西北商会,想借一借盟主的名号。关中一带黄河流域是镖局最多的地方,这部分的势力原本掌握在山西原家手中,因为原随云之事,原东园将这部分资源交给了你,我听闻这几个月中盟主的重点在南北海运上,但事实上东西方向上的商路势力倘若铺平,对武林的安定同样益处良多。” “可惜饭要一口一口吃。”时年并没有被姬冰雁提出来的建议冲昏头脑,“姬老板如果做过调查就知道,我在东南和东北的一切能得以展开,对水路的依赖不少,神龙帮凤尾帮欠着我的救命人情,更兼之这些对双方都有利,可黄河之上,并没有一个神龙帮云从龙替我看管相关事宜。” “盟主这话说的不对。”姬冰雁扬起了一抹笃定的笑容,“统一武林本是一件大事,可盟主并未行什么仪式,可见盟主也知道,如今的官府与武林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能容忍武林一统,有个名义上的主人的地步。所以西北这边何妨只是借一个名头。如果盟主愿意给予这个信任的话,不如让我试试。” 姬冰雁跟她打过交道,更有楚留香的这份关系在,双方用不着打哑谜。 何况这个男人比起江湖人的身份,确实更像是一个商人,一个足够精明强干锐利的商人。 “不过我需要找盟主借两个人。”姬冰雁继续说道。 “向天飞我可以借给你,他的侦查能力用在有常春岛护持的海运上浪费了,同样最近没什么叫活干的中原一点红也会协助你。” 东海黄海上的海寇在此前的两三个月中已经快被失去了上司,暂时没找到自己的行动标准的中原一点红给清理干净了,如果要评选个劳模的话,他是一定能够入选的,正好在他想明白之前,再给他找点事情坐坐。 “此外,距离开春后适宜贸易的时节还有一阵子,我需要姬老板不要只是口头上说的试试,起码要给我一个切实有效的计划出来。” 时年和姬冰雁对视了一眼。 这已经不是当日那个躲藏在他的马车车底,还得被他高价清算毁掉了多少他放在车里的东西而郁闷的姑娘。 深青色的披风压住了她眉眼间还未消退的那一抹稚气,让她看起来更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 即便她语气和缓,姬冰雁都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不容转圜的意味。 何况,等她肃清了南北黑/道上的匪寇,得到白道的认可,迟早有一天是要将手伸到西北来的,与其说他是来给她送上助力的,倒不如说,还是他们在依托她此时如日中天的名头。 张碧奇和孙不老并不愿意离开极乐宫多久,既然达成了目的便同她告辞离开了,在离开前送了她几枚玉蟠桃作为此番合作的诚意。 时年将其中一枚送去了万福万寿园,金灵芝早就想在金老太太的寿宴上送这礼物,虽然错过了但也总算是能将这份礼物弄到了手。 剩下的被她按照从王怜花那里学到的药理知识制成了丹药,一份留在身边备用以防有续命之需,另一份送去了崂山,算是她对师父的孝敬。 而姬冰雁和琵琶公主则暂时住在了掷杯山庄。 “我本来以为你会直接回龟兹的。”时年说道。 琵琶公主换上了一身轻装便服,更是朝时年借了一副易容,俨然是要出门走走。 “你可别觉得我是因为看上了什么人才要留在这里的,我这人不喜欢强求心有所属的人。” 时年无奈地笑了笑,她倒是听师兄说了他们在沙漠绿洲遇上龟兹国王的时候,险些被他招赘过去的趣事,只不过没想到琵琶公主否认得这么快。 琵琶公主继续说道,“我父王常说,龟兹不过是个番邦小国,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半是因为一份本看守不住的财富,父王既然在我和大姐之中更加属意我做接班人,我便得来中原好好看看,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 她话中的意思很明确了,比起爱情,她更想要事业,还是一份称王的事业。 “那我就预祝你此番顺利了。” 顺利的还有姬冰雁。 他能在短短数年中在兰州打拼下一份基业,确实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三个月后春色开晴,他便带着时年通过的计划和人手重新返回了兰州,而时年—— 她看着眼前的镜子,因为又已经到了她可以去别的世界的时候。 这一次显然不需要再行抉择到底去哪个世界了,那个红袖刀与一把小箭的剪影图标已经亮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这像是近乡情怯的感觉。】看她久久没有动作,镜子小声说了句。 时年没回答它。 等她准备好了差不多够用的金叶子,确定那面代表着金风细雨楼黄楼楼主的腰牌也已经在身上就位,这才开启了传送。 习惯了镜子不是给她往海里丢,就是往穷山恶水的地方比如昆仑和荒漠里扔,睁眼看到的居然是一片寻常的官道,让她居然有些不太适应。 此时正是三月阳春。 可她所在的地方好像偏北地,朔风依然吹得猛烈,依稀还是有些冷意,她也辨不太清楚季节,只知道在身上披着的风氅恰派上了用场。 她刚拉上兜帽,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居然是个骑着奔马的和尚。 这与其说是个和尚不如说更像是个匪类,他骑马实在是骑得太着急了。 那匹本也算是匹良驹的马,居然已经开始口吐白沫将近力竭了,他却还像是火烧了屁股一般催促着马儿快跑。 正在那一人一马途径时年边上的时候,马蹄忽然一折,将这和尚摔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呵斥这载着他一路的马,它已经哀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不过片刻便已经气绝毙命。 那和尚的轻功实在不错,前一刻人还在马边上查看,后一刻已经站到了时年的面前。 “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养马的人家?” 这个问题,她也很想知道。 第158章 158(金风细雨卷开始)(捉虫) 时隔九个多月再次见到姬冰雁和琵琶公主,时年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不过仔细算来,其实可以算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觉得陌生也不奇怪。 姬冰雁依然是那副让人觉得任何慢节奏的词都跟他并不适配的样子,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神也如同鹰隼一样锐利—— 这当然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在生意场上没什么人情可言。 而琵琶公主虽然为了让自己踏足中原打扮得不那么醒目,换上了一身寻常的衣服,但再怎么朴素的衣服大概也掩饰不住她眼波流转之中的潋滟,分明便是生在大漠绿洲之中的璀璨明珠。 至于极乐宫的那两位,时年此前不曾见过。 这两位夺取离愁宫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距离今日已有四十年了,算算年纪甚至比李观鱼帅一帆还要大,可看两人的面相不过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尤其是那位名号“凌波仙子,散花天女”的孙不老,更是一副三十出头风华正盛的美妇人的样貌。 离愁宫每隔十三年结成的玉蟠桃,看样子当真是达成了她当年的目的——绝不让丈夫看到自己年老时候的样子。 “两位宫主已有多年不出西方星宿海,竟然登临掷杯山庄,实在是在下的福气。”时年将茶盏递了过去。 孙不老接过之时,指尖发作的试图将杯盏抵回去的力道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消失无踪,她凛然一惊,发觉这杯茶已经落定在了她的面前,茶汤倒映着月色,上面没有惊起丝毫的波澜。 这个试探的交锋不过是短短一瞬间,除了两位当事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孙不老却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年未过二十便坐在武林盟主位置上的少女了。 她像是早有准备有客来到一般,就待客之道上来说挑剔不出什么毛病。 这绝无可能是有人提前通知的结果,毕竟今晚的到来其实是她临时决定的。 她本以为对方是凭借着身后的夜帝日后的势力,和不知为何对她青眼有加的万福万寿园,以及因为原随云一事对她俯首的掷杯山庄、薛家庄以及拥翠山庄,这才在江南乃至于中原渐成气候,这真正见面才发觉,她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孙不老看不穿她的底细。 以她所见,就算是打娘胎里开始修炼内功,兼之吞吃了不少天材地宝,也不该强到这个程度,甚至比让她真切感觉到如临山岳的内劲压迫还要可怕得多。 她就坐在对面,孙不老却感觉不到她分毫的存在感,在她跟丈夫短暂的眼神交换中她也确定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倘若她要出手,即便集合两人之力恐怕也会败在她手上。 寒冬冷月之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好像西北这边发生的事情也并不那么让她在意,他们的命也一样。 孙不老觉得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她本打算为自己方才莽撞的行为致歉,却被琵琶公主抢先开了口,“两位宫主?” 她的汉话说的依然有些生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授她说话的人的关系,里面带着的吴语腔调好像越发明显了些。 “宫主,”时年指了指张碧奇和孙不老,而后才指向了她,“公主,这两个词不大一样。” “好吧。”琵琶公主摊了摊手,决定不再计较中原汉话的问题,她看着时年的眼睛突然开口道:“我感觉我好像见过你。” 她们两个当然见过。 但纵然琵琶公主的记忆力绝佳,她都无法将面前这个容色无双的少女和当时朝着她献上琵琶的乐师先生联系在一起,只能揣测或许是自己在跟着父王逃亡在外的数月间心绪难平,这才造成了什么记忆的混乱。 “或许这也说明公主与我有缘。”时年回答道。 琵琶公主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听人说你们中原人交朋友也讲究一个有缘,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正经事了。” 时年倒是没想到,没有石观音的干扰,却也应当在近日才复国的龟兹,派出来的琵琶公主居然是这四人中第一个开口提正事的。 可她又转而想到了琵琶公主的那把特制的琵琶。 用出这样剑走偏锋武器的人本就不会是那种墨守成规的性格,会选择抢占先机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此来,是想请盟主做一个见证。” 琵琶公主那张俏丽的脸在提及正事的时候也不免有了几分皇家威仪,“龟兹,星宿海,兰州,这三个地方在西北其实是一个三角形。” 她用指尖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简单勾勒出了形状,时年并非对西北一无所知,闻言点了点头,示意琵琶公主继续说下去。 “三方其实都有为人所觊觎的东西,姬先生来兰州不到十年,已经一跃而成兰州首富,龟兹此番贼子作乱,为的正是极乐之星所能开启的宝藏,当然楚大侠此番相互也已经知道了,极乐之星只是一块寻常的宝石而已,但龟兹的宝库却并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至于星宿海,无论是极乐宫曾经在轩辕野领导下的时候积累的财富,还是如今包括玉蟠桃在内的珍宝,都在西北是出了名的。” 琵琶公主说到这里,朝着另外两方看了眼,得到他们肯定的回应这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三方的问题也很明显,姬先生不是本地人,他还得四处跑生意,他手上确实有一批心腹之人,却着实不够用,或者说,不足以支撑他将生意铺得更开,这对他的头脑来说绝对是个损失。” 这一点时年也清楚,若不是姬冰雁的马车出了兰州,她也不可能当时借着他的马车躲避追兵。 “极乐宫的两位宫主……” “这话还是我自己来说吧,”孙不老打断了琵琶公主的话,“这话让人家小姑娘来说难保觉得得罪人。我也不瞒盟主,我和夫君两个人毕竟还是上了年纪了,靠着天地灵物维持着自己的相貌,但事实上我二人的武学天赋并非顶尖,如今也越发有精力不济之态,否则也不会此前被石观音来极乐宫中盗走玉蟠桃。” “我们已不像是龟兹这般有个出色的继承人,也不若姬先生这般好像始终不知疲倦,还有沙漠之王在外虎视眈眈,这样的局面下我们会想要与人联手,应当不难理解。” 她说是说着精力不济,可时年看她倒还尚有几分扩张的野心。 而她说完便轮到了琵琶公主自己。 时年其实对龟兹的情况是最清楚的,若非她试图躲开石观音的追捕也不会来到龟兹,更不会在此遇到假扮龟兹王妃的石观音。 可也若非是石观音受限于必须假扮这个身份,她也未必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龟兹的情况盟主的师兄参与了一些应当清楚,那位沙漠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借助我母妃的身份,撺掇了王国之中的乱臣造反,试图让我父王在流亡途中为了有足够的财富招募兵马东山再起,开启龟兹的秘宝。” “好在还没等父王做出这个选择,她便已经丧命在了盟主手里,我等更是在楚大侠的帮助下成功击退了叛军复国,这两份恩情,龟兹铭记于心。从这番动乱中想必盟主也能看出来了,龟兹手握重宝,若论人手其实不缺,却实在缺少如极乐宫中高手这样能稳定局势的人。” 琵琶公主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所以你们龟兹需要极乐宫赠予你们几位高手来维持动乱过后的秩序,姬先生需要龟兹的人手,或许还需要你们的珍宝交易的渠道,而极乐宫需要姬先生的行动力替你们打出名号来,起码要能震慑到沙漠之王扎木合。” 时年总结道,“那么你们又需要我做什么?” 姬冰雁开口道:“来的路上我们已经商议过了,我们打算成立一家西北商会,想借一借盟主的名号。关中一带黄河流域是镖局最多的地方,这部分的势力原本掌握在山西原家手中,因为原随云之事,原东园将这部分资源交给了你,我听闻这几个月中盟主的重点在南北海运上,但事实上东西方向上的商路势力倘若铺平,对武林的安定同样益处良多。” “可惜饭要一口一口吃。”时年并没有被姬冰雁提出来的建议冲昏头脑,“姬老板如果做过调查就知道,我在东南和东北的一切能得以展开,对水路的依赖不少,神龙帮凤尾帮欠着我的救命人情,更兼之这些对双方都有利,可黄河之上,并没有一个神龙帮云从龙替我看管相关事宜。” “盟主这话说的不对。”姬冰雁扬起了一抹笃定的笑容,“统一武林本是一件大事,可盟主并未行什么仪式,可见盟主也知道,如今的官府与武林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能容忍武林一统,有个名义上的主人的地步。所以西北这边何妨只是借一个名头。如果盟主愿意给予这个信任的话,不如让我试试。” 姬冰雁跟她打过交道,更有楚留香的这份关系在,双方用不着打哑谜。 何况这个男人比起江湖人的身份,确实更像是一个商人,一个足够精明强干锐利的商人。 “不过我需要找盟主借两个人。”姬冰雁继续说道。 “向天飞我可以借给你,他的侦查能力用在有常春岛护持的海运上浪费了,同样最近没什么叫活干的中原一点红也会协助你。” 东海黄海上的海寇在此前的两三个月中已经快被失去了上司,暂时没找到自己的行动标准的中原一点红给清理干净了,如果要评选个劳模的话,他是一定能够入选的,正好在他想明白之前,再给他找点事情坐坐。 “此外,距离开春后适宜贸易的时节还有一阵子,我需要姬老板不要只是口头上说的试试,起码要给我一个切实有效的计划出来。” 时年和姬冰雁对视了一眼。 这已经不是当日那个躲藏在他的马车车底,还得被他高价清算毁掉了多少他放在车里的东西而郁闷的姑娘。 深青色的披风压住了她眉眼间还未消退的那一抹稚气,让她看起来更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 即便她语气和缓,姬冰雁都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不容转圜的意味。 何况,等她肃清了南北黑/道上的匪寇,得到白道的认可,迟早有一天是要将手伸到西北来的,与其说他是来给她送上助力的,倒不如说,还是他们在依托她此时如日中天的名头。 张碧奇和孙不老并不愿意离开极乐宫多久,既然达成了目的便同她告辞离开了,在离开前送了她几枚玉蟠桃作为此番合作的诚意。 时年将其中一枚送去了万福万寿园,金灵芝早就想在金老太太的寿宴上送这礼物,虽然错过了但也总算是能将这份礼物弄到了手。 剩下的被她按照从王怜花那里学到的药理知识制成了丹药,一份留在身边备用以防有续命之需,另一份送去了崂山,算是她对师父的孝敬。 而姬冰雁和琵琶公主则暂时住在了掷杯山庄。 “我本来以为你会直接回龟兹的。”时年说道。 琵琶公主换上了一身轻装便服,更是朝时年借了一副易容,俨然是要出门走走。 “你可别觉得我是因为看上了什么人才要留在这里的,我这人不喜欢强求心有所属的人。” 时年无奈地笑了笑,她倒是听师兄说了他们在沙漠绿洲遇上龟兹国王的时候,险些被他招赘过去的趣事,只不过没想到琵琶公主否认得这么快。 琵琶公主继续说道,“我父王常说,龟兹不过是个番邦小国,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半是因为一份本看守不住的财富,父王既然在我和大姐之中更加属意我做接班人,我便得来中原好好看看,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 她话中的意思很明确了,比起爱情,她更想要事业,还是一份称王的事业。 “那我就预祝你此番顺利了。” 顺利的还有姬冰雁。 他能在短短数年中在兰州打拼下一份基业,确实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三个月后春色开晴,他便带着时年通过的计划和人手重新返回了兰州,而时年—— 她看着眼前的镜子,因为又已经到了她可以去别的世界的时候。 这一次显然不需要再行抉择到底去哪个世界了,那个红袖刀与一把小箭的剪影图标已经亮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这像是近乡情怯的感觉。】看她久久没有动作,镜子小声说了句。 时年没回答它。 等她准备好了差不多够用的金叶子,确定那面代表着金风细雨楼黄楼楼主的腰牌也已经在身上就位,这才开启了传送。 习惯了镜子不是给她往海里丢,就是往穷山恶水的地方比如昆仑和荒漠里扔,睁眼看到的居然是一片寻常的官道,让她居然有些不太适应。 此时正是三月阳春。 可她所在的地方好像偏北地,朔风依然吹得猛烈,依稀还是有些冷意,她也辨不太清楚季节,只知道在身上披着的风氅恰派上了用场。 她刚拉上兜帽,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居然是个骑着奔马的和尚。 这与其说是个和尚不如说更像是个匪类,他骑马实在是骑得太着急了。 那匹本也算是匹良驹的马,居然已经开始口吐白沫将近力竭了,他却还像是火烧了屁股一般催促着马儿快跑。 正在那一人一马途径时年边上的时候,马蹄忽然一折,将这和尚摔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呵斥这载着他一路的马,它已经哀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不过片刻便已经气绝毙命。 那和尚的轻功实在不错,前一刻人还在马边上查看,后一刻已经站到了时年的面前。 “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养马的人家?” 这个问题,她也很想知道。 第159章 159(金风细雨2) 当然比起何处有马,时年更想知道的是,此地是何处,如今又是哪一年。 这个纵马飞驰累得良驹力竭而亡的和尚见并没有从她这里得到答案,转头就走。 他恐怕当真有什么要紧事情,他掉头时候,时年眼尖地看见在他的头顶冒出的发根青茬和下颌胡髭间,在这朔风奇冷的天气竟然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抬手一抹,环顾了一圈,便径直朝着一个方向以轻功掠了出去。 时年留意到他在抬手之际,袖间露出了小半个木鱼。 这还真是个和尚? 她想也未想地先跟了上去。 这官道上以她的眼力看来,竟然并无多少马蹄痕迹,可见并非是条通往什么大城镇的道路,照这么走下去还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她总得找个人问问的。 而这个和尚,单以时年按照上一次来此时候的感觉,就算混不上什么圣主之类的大人物,总也能去个大些的帮会混成个小首领,何况如今这年头和尚大多多才多艺,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些别的本事。 逮人问话也得逮个稍微有点本事的,否则一个问题还得掰扯出几个人来回答实在麻烦。 时年毫不犹豫地缀在了这人的后面。 就决定是他了! 不知道该说是她运气不错还是该说这和尚运气不错,尚未行出多远她便已经看见偏离官道的小土包下有一间有些破败的小屋,在屋前正有两匹马。 可惜比起那和尚先前骑的那一匹,这两匹实在只能算得上是用来代步的驽马而已。 不过对这显然遇到紧急关头的和尚而言,四条腿总是要比两条腿跑得快的。 他飞快地冲到了屋前,敲了敲窗子,见到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人也是武夫打扮,他也丝毫没有惊讶,从怀中摸出了一小包银子朝着其中一人丢了过去,“连云寨征用一匹……算了两匹都给我吧。” 连云寨…… 这是个时年不曾听过的名字。 不过看起来这人敢这么说便是笃定连云寨的名字,这两个于他而言的陌生人必然知道。 也果然如他希冀的那样,接过银子的人掂了掂分量,已知有多无少,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 另一人则在这和尚去牵马的时候问道,“不知道大哥可是驻守宋辽边陲的那一支往连云寨回去的,小弟久闻连云寨在戚大寨主和顾大当家的带领下,这两年兵强马壮,可还需要人手?” 那和尚着急赶路着急得要命,又哪里顾得上这人的毛遂自荐。 他翻身上马,挥鞭策马前来了句,“缺人,若有胆子上连云寨过了考校便是我寨里兄弟。” 他话音刚落,两匹马便奔了出去。 卖了马的两人擦了擦眼睛。 在那和尚骑着马直下山坡,重回官道,消失在道路的拐弯之处的时候,他们好像看到了一道仿佛烟雾的青衣身影直追那和尚而去。 可和尚奔马已是在用着几乎要将坐骑的体力快速耗尽的架势去了,又岂是人能赶得上的。 或许只是因为风太大沙尘漫天,他们看错了。 和尚却知道他们没看错。 他名号是千狼魔僧,听着就是个匪徒,当然他也从不否认自己就是个盗匪,总归是要跟朝廷,尤其是傅宗书那个老贼对着干的。 且不提这个,他的看家本事除了废神爪之外,便是一手驭使飞禽走兽的功夫。 有些时候动物比人要敏锐得多。 就算这两匹马并非是什么良驹,却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种被什么人盯上的感觉,反应出的便是一种让千狼魔僧能感知得到的焦躁。 而这个危险正在接近! 他眉头一皱,当即便回头望去,这一望之中他的废神爪也已抓出。 像是他们这种长期戍边之人,马上的功夫何等出彩,他这一抓之中跨坐在马背上的身形极稳,爪风却呼啸而来。 时年虽不知道是哪里泄露了踪迹,却也并未慌乱,她本就打算借他的另一匹坐骑一用,如今不过是提前了片刻而已。 千狼魔僧在这回望的功夫里,看清了这跟上来的正是他方才问过路的小姑娘。 然而对方显然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爪功已出,本是能将人从中斩断的锋锐,却有一只戴着古怪的银丝手套的手,绕开了他的利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活像是他伸手将人接上马一般。 在这愣神的功夫里,那青衣少女已然借势跳上了另一匹马。 对方同样是个骑术高手,他便得换个法子。 他袖中的木槌以衣袖震荡的发力,朝着木鱼上打去,本打算以御兽的法子让那匹此刻载着这不速之客的马将人甩下去,却忽然感觉手腕上一阵脱力。 深青色的风氅之下,青衣少女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在唇角扬起了一抹自在的笑容。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阵攀援而上的力道,他眼前一花,人已不能动弹了,而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他被人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丢到了另一匹马的马背上,那人则取代了他的位置,悠哉地坐在了马上。 两匹马依然在朝前奔跑。 可惜电光火石间的骤变后,现在那个本能操纵马匹的人跟个死尸一般被挂在一匹马的马背上,而那个没掏钱的却像是个看守犯人的押送者。 更让他郁闷的是,他横卧的那匹还重重地颠了一下,险些将他摔下去。 “千狼魔僧”管仲一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一手轻描淡写地将他制住的本事,这边地上,不,哪怕是有大寨主这样的高手与他过招过,眼界开阔了不少,都不曾见到过。 怪不得他会收到报恩令! 怪不得会让他从戍边的地方赶回来,说是大寨主和大当家的有难! 若是连拦截他的都是这样水准的高手,还不知道大寨主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况。 管仲一想到这里,不觉咬紧了牙关。 这群天杀的傅相走狗,不去打辽人,却要因为他们连云寨近年来发展得越发好了,先来找他们的麻烦。 尤其是九幽神君的那两个徒弟,围剿连云寨便也罢了,先将周围的村寨洗劫一空,却还要说是受到了他们连云寨的拖累,当真是比他们这些本是盗匪的人还要像是个匪徒。 不对……傅宗书此番派来的人里,好像并没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少女。 管仲一又抬眸朝着时年打量了一眼。 风氅的兜帽在这纵马骑行的时候被朔风吹动,露出了那风帽之下的面容,那是一张绝不应该出现在边地这样一个风沙消磨人肌肤筋骨的地方应当出现的脸。 就算被人说是看脸,管仲一也认了,这同样不像是傅老狗的鹰犬会有的气质。 女的……莫非是来自碎云渊毁诺城? 可这对连云寨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仔细想来也有些对不上的意思,毁诺城中的人甚少外出,虽因他们大寨主的缘故与连云寨有仇,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毁诺城在连云寨的西南方向,而他是打连云寨北边过来的。 他在这转瞬之间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种想法,却也始终想不出个头绪来。 “我不过是想上来借你坐骑一用,顺道问个路,阁下非要动手我也只能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先下手为强了。”青衣少女懒散地说了句。 这话谁听了都不信,尤其是先得知了寨中有变的管仲一。 他被点了周身大穴不假,却其实是可以说话的,但他在摸不清对方底细的状态下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当了个哑巴。 然而这个多说多错,对他来说是如此,对时年来说也是如此 连云寨和毁诺城,都是她此前不曾听到过的名字,若只是小势力便也罢了,若是什么名震一方的势力,她实在很难解释说自己一无所知。 何况这和尚赶路如此着急,想来不是连云寨出了什么事,便是有什么要紧任务需要他执行。 时年唯一能确认的一点便是,这连云寨应当不是什么反派势力。 否则从和尚买马的江湖侠士的口中说出的便不会是什么“戍边”,那“征用”也不会是这样的交易。 她将和尚暂时视为了个友军人物,却不知道千狼魔僧已经给她想出了一堆的身份可能性。 而现在他在琢磨着的是,他要如何想办法脱身。 从此地往连云寨还有数日的马程,他紧赶慢赶地跑死了一匹马也不过是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而已。 对方说的什么“问路”他实在不太相信,却自觉自己是个边塞地头蛇,总能在剩下的三分之二路程里想出法子来。 尤其是当他看见途径前方的岔道口,对方是由着奔马继续跑官道,却没选择一条本地人更应当选择的小路的时候。 她恐怕真不如自己清楚这里的路。 管仲一的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惊喜。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被搁在马上的模样也有个好处,他有什么表情变化对方坐在马上都看不见,却不知道其实还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看来你可能走错路了。镜子说道。 时年却不这么觉得。 对方会将马都跑死,摆明了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而现在从镜子观察到的变化中,他只是有了几分脱身希望的窃喜,而不是自己的事情要被影响的绝望,显然她现在走的路也能通往目的地。 “这路能走,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不过是需要去闯一闯罢了。”时年一夹马腹,让马跑得更快了些,“其实就算是我看不到低头之人的表情,他也不该表现得这么明显。” 风声呼啸,奔马踏尘,这边地的景象她在上一个世界见过,倒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她遇到那和尚的时候本就已经是下午,现下渺茫的暮色已经渐渐合拢,在这荒芜的塞上景象中,黑沉的天色有种阴云将至之感。 和尚等着这个“不认路”的家伙问他接下来应当往哪里去,却发现这个看起来不像是有多少行走江湖经验的小姑娘丝毫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天黑得当真已经不见五指了,她才拨马停下,在一棵道旁的枯树下寻了个地方,栓好了马匹后将他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管仲一刚准备当个哑巴,忽然发现对方伸手从他的袍袖中拿走了三样东西。 他的木鱼、木槌和那封加急的飞鸽传书。 糟了! 早在马背上的时候他便尝试着冲开穴道,对方点穴的手法又快又轻,管仲一本以为是自己有些希望的,却发觉正如他看不出对方是以何种手法将他给擒下的,他也看不透对方看似寻常的点穴技法,以至于他此时还是只能当个木头人。 那封让他孤身一人从戍边队伍“单骑回援”的飞鸽传书已经在那青衣少女的手中展开。 上面写着的正是连云寨领导层出事的消息。 借着升起来的一点篝火,时年将上面的字看得很清楚。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这青衣少女的下半张脸和她手中褶皱的信纸,“我倒是挺好奇的,真是出了大事,只让你一人单骑回援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管仲一回道。 昔年他与铁手等人相抗衡,为了拦截他们追捕楚相玉的计划,他以木鱼引动群狼围杀,纵然反被铁手等人所伤,却也已经证明了他有那一人便当做一支队伍使的本事,叫他一个回来,才够灵活机动。 再者说了,戍边就算不是他们连云寨该代替官府做的事情,可他们既然做了,便不能随便将戍边之人都从那里撤走。 “我可不是说人撤不撤走的问题。”时年一开口,管仲一险些以为对方是有读心术了,“我是说,若是管理者出事,这封传信上的字便不该写得这么稳。” 和尚没什么文化,虽然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却不如时年这般能看出写信之人的心态。 “他连有些仓促之间写成、完全可以连笔的地方都没选择这么做,可见写它的时候心里丝毫着急的情绪都没有。”时年又摸了摸信纸,纸确实是寻常的纸张,只是在纸上就算不凑近闻,也能闻到一股残存的熏香气味,和这和尚一副边地粗人的样子也不大像。 不知道写出这封让人支援信件的到底是什么人。 管仲一被时年这话给说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又是疑心时年在诓骗他,又是疑心他可能收到了一封假信。 但他很快也顾不上想这一点了,因为时年从他的另一边衣袖中翻出了他本是为了赶路不休息给自己准备的干粮。 他受过戚大寨主和顾大当家的救命之恩,报恩之事大过天,他本打算连明日能到的村寨都不入,路上便靠着这口干粮过活,现在也成了别人的东西。 时年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脸上悲愤的神情,这人若是在一个势力里可当真做不得什么领导层的位置,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委实直白了些。 是要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 她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将干粮递到了他的面前,摆明了就是示意他先填饱肚子。 看出他脸上突现的惊疑之色,时年说道“我都说了我只是问路的,又没打算要你的命。你若愿意就给我指条路,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自然会将你放了。至于你这书信上的救援信息到底是真是假,可不关我的事情。” 和尚拧着眉头,下颌的胡髭都跟着抖了抖,“当真?” “我若想杀你,你还能留到现在?”时年嘲讽意味十足地一笑,成功将已经当了好久木桩的管仲一气得不轻。 这话是个大实话不假,却实在让人觉得憋屈。 “往东南方向走,大约半日,有个村寨规模不小,然后往南边继续走,就有城镇了。”管仲一回答道。 他把眼一闭,决定再不开口。 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时年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下一刻,管仲一便感觉到自己又被丢上了马背。 这实在不能说是个舒服的姿势,但他是个能忍得住的人,尤其是当他听到时年在此时说的是“你有你的要事要办,我也有我的要事要办,尽早到地方分道扬镳,对你我都有好处”的时候。 这姑娘底细不知,实力不知,更不知道对连云寨是何态度,他们如今是许多人的眼中钉,已不能再招惹此等强敌了,能早点分开简直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管仲一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对一个看起来外貌极其无害的美人提起如此高的警惕。 他猝不及防地又吞了口沙尘,呛咳了两声后开口道“我说姑娘,你若想早点到地方,还不如把我放下来,到底是一人一马的速度快,还是像现在这样快,实在不需要我多说了。” 马蹄和风声的并作声里,他听到那姑娘回道“这可不成,我没什么江湖经验,万一你这和尚看起来弱了点,实际上暗中算计可怎么办,还是这样安全。” 没什么江湖经验…… 谁信了谁是傻子。 偏偏她这语调里一点让人觉得她在扯谎的意思都没有。 管仲一压下了喉间意欲发作的吐槽,转而给她指了条抄近路的小道。 有这条近路,天色尚未转明前,时年已经看到了前方隐隐绰绰的村落。 可这个村庄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处在黎明之前的万籁俱寂。 在这远望之中,她便已经看到了远处村舍之间游走的星火,就算是管仲一这种已经精神倦怠,开始分不清方向和时间,耳力也远逊于时年的人,都听到了在那个方向传来的惨呼和兵马齐作的声音。 这个声音管仲一怎么会不熟悉。 他在边关这么久,对这种劫杀抢掠的声音,别提有多耳熟了,他的表情当即一变。 他尚未来得及提醒时年,便感觉到自己被人拎了起来。 他一个有千狼魔僧之名的壮汉,竟然像是个包裹一般被人拎着,而那拎着他的人宛如一片极轻的风朝着村庄掠去,落在了一处屋顶上,只留下了那两匹马还在村外,因为距离有些远显然不可能被此地的人发觉。 底下的火把映照出的画面,从他们这个居高临下的视角正好看得分明。 那是一伙正在从村舍民居间翻出财物劫掠的官兵。 时年有些不太分得清这些官兵身上的盔甲编制,却看清了这伙人中领头的两位的长相。 穿着金黄色盔甲的将军骑在一头分不出是驴是马,还有可能是个骆驼的动物上,动物和人的下巴都挂着黄色长须,手中还握着一把盘结着两个大瘤的拐杖。 穿着黑色盔甲的将军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有意思的是他不是骑在马背上的,而是站立在马背上的。 这两个人的特征实在是太过于鲜明了,无论是时年还是管仲一都立即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 “骆驼老爷”鲜于仇和“神鸦将军”冷呼儿! 管仲一认得他们是因为这数月来围剿连云寨未果,在周边寻找机会作战的正是这两位以及他们率领的部下,而时年认得这两位则是因为—— 他们两个是九幽神君的弟子! 当年时年协助四大名捕和诸葛神侯解决十三凶徒一事后,因为十三凶徒之中的“土行孙”孙不恭和“人在千里,枪在眼前”独孤威是九幽神君门下,他们虽不是死在时年的手里,却也与她有些干系,苏梦枕还是让杨总管将金风细雨楼中九幽神君的资料都给她送了过来。 鲜于仇和冷呼儿在军伍中行动,为傅宗书所招揽,更有打交道的可能,便更需要她在意一些。 纵然时隔多年,以时年的记忆力还是没能忘记这两人的特征。 更何况,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位神鸦将军还是傅宗书的小舅子,虽然她姐姐也只是傅宗书的某个小老婆,可裙带关系摆在这里,他在这队伍之中的地位便明显要比另一位骆驼老爷高出不少。 管仲一知道这处村寨,更是此前往返连云寨与边防之时进来过不少次。 此时眼看着村中的长老被人从自己的屋子里拖出来,村中的钱财也被人从房中搜刮出来,那两位指使士兵行事的将军颐指气使地立在那里,早恨不得自己此刻便能活动手脚,将这些人从此地赶出去。 不过他也深知自己的本事奈何不了这两人,倒是不知道他们这般嚣张行事,连云寨的弟兄会是哪一支来与他们抗衡。 然而正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身边的少女拉低了风帽,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用跳来形容或许不太合适。 管仲一见识过那位神鸦将军的本事,他那身鲜红的披风可以支撑着他用出那披风滑翔的奇技,血色披风黑色甲胄,在空中凭借着奇诡的轻功漫行,这便是神鸦将军名号的由来。 也正是因此他并不是骑马,而是凭借着对平衡的极强把控,直接站立在马上。 而现在他看到时年从屋顶上落下,凌空疾踏之间,已如一道流矢袭向了那两人,分明便是比那位神鸦将军还要本事的技法。 可她也未免太过莽撞了! 底下的人有多少,管仲一粗略一数也知道,起码不是他们连云寨某个寨主带队便能解决得了的,更何况是她一个人。 他又怎么会知道,时年此时想着的是—— 九幽神君的弟子,打了就打了!还正好博个开门红! 鲜于仇和冷呼儿又怎么会想到有人敢对他们悍然出手。 鲜于仇感觉到头顶阴云袭来之时,本能地便提起拐杖迎击。 他抬头就看到了个青衣青氅的姑娘,在悄无声息的进攻中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对方的袖中好像闪过了一道刀光。 夜色星火之间不见刀身,只见刀气,与他那非木非铁的拐杖相碰之时,传来了一阵格外清晰的金属交击之声。 他死死地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随着发力而紧绷了起来,这才没能让拐杖脱手丢了颜面。 下一刻他便看到这拐杖端头仿佛骆驼双峰的瘤子连带着杖身的一部分,一道被人给削飞了出去。 她出了第二刀! 鲜于仇根本没看见刀出刀落,只看到在他拐杖顶端那一道格外平整的刀口。 他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是个硬茬子! 他只反应慢了一步,便眼看着对方飞袖如流云轻卷,锁住了他的拐杖一端,直接将握紧拐杖另一端不愿松手的他给甩了出去。 这一招实在巧妙,若非管仲一不想惊扰她的动作,定然要替她喝彩一声。 因为她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与鲜于仇早已有了默契的“苍黄马”的一踢,也正好在坐在马上之时有了发力点,将鲜于仇冲着空中掠来的冷呼儿砸了过去。 冷呼儿急升而起又飞扑直下,更兼之斗篷在风中展开一片血影,本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的路数,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黑影砸懵了过去。 两人一道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气得当即便令周围的将士将这个不速之客给拿下。 可时年又岂是这些个虽然比之庸官懦将领的军士强上一些,却到底在她这里十人百人也没什么区别的士兵能拦得住的。 她手中那把从鲜于仇手中夺来的藤木拐杖分量不轻,在她手中挥出了轻巧灵便的意味。 管仲一越发确信她来历不凡。 纵然兵器一道是一通百通,可她将这一根长棍甩出了残影,宛如一把无鞘无锋的长刀一般随着苍黄马的跑动,飞快地点在了这一伙本还是盛气凌人的军士身上,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包括当年打上连云寨来的时候用出了八种武功,将他们几位寨主都给打服了的大寨主。 奇准无比的认穴打穴,让那些人一个个翻落下马。 那些失去了操纵的奔马乱做一团,马上的火把纷纷坠地,也就是苍黄马这等长相怪异的马,才能在马蹄踩过火焰之时毫不惊动。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冷呼儿贴地出,陡然间急转向上。 那失去了坐骑和武器的金甲将军也紧跟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长戟姑且充当自己的武器,朝着时年横扫而来。 管仲一的“当心”二字尚在嘴边,已看到时年仿佛身后也长了一双眼睛一般,长棍从肋下穿出,脱手,如一支飞箭一般正面击中了贴地飞起的“神鸦”。 冷呼儿怎么会想到这看似随意一掷的长棍竟然有此等威力。 他惨呼一声便已经被这端头毫无丝毫锋锐形状的长棍贯穿了肩膀,连带着一道扎入了地上。 鲜于仇的拐杖材质非同寻常,他纵然有心将之掰断了让自己解脱出来都做不到,只能像是个挂在棍上的肉干一般,眼看着与他一道出手的鲜于仇长戟流光斩去,命中的却不是那身法和招式都奇诡得要命的少女,而是那匹陪伴了他多年的苍黄马。 长戟穿过那并不太像马的动物的身躯之时,时年已经一脚踢中了鲜于仇的胸膛。 这一脚踩断了他的几根肋骨,更是将这个本觉得此番行动是发泄无法逮住戚少商的怒火的骆驼老爷,给直接踢昏了过去。 原本还是一片晨光熹微夜色未褪的天色下兵士逞凶的画面,现在却已经成了到处都是倒地的木桩盔甲,唯一还在挣扎的,大概就是被串在木棍上的冷呼儿。 他恨不得自己也昏过去算了。 他发现时年在环视了一圈,看村寨中的人即便是醒来了也只敢躲在屋后朝着这边张望后,毫不犹豫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腿上一哆嗦,觉得肩胛上穿透的伤口又被撕裂得更厉害了些。 对方的风帽依然盖住了脸,在地面零落的火光中有若鬼魅。 这人绝不可能是连云寨的手下,有这样本事的人,以戚少商那个唯才是用且没心没肺的样子,早就如顾惜朝一般坐到什么大当家之类的位置上了,更不可能在此前与剿匪的队伍的交锋中从未出现过。 可他转了转脑袋,又在一边的屋顶上看见了连云寨五寨主管仲一的身影。 对方从高处对着他投了个在他看来定然是轻蔑居多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好戏。 事实上,管仲一只是在想,他的待遇相比之下还是挺不错的。 被跑马颠簸了一晚上觉得就算给他个什么山珍海味都能吐出来的管仲一,现在竟然对比出了几分幸福感。 更让他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的是,他听到了远处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绝不是鲜于仇和冷呼儿这两人的援兵。 这一阵马蹄声看起来要更加散乱,却也更加有机动性,尤其具有标志性的是一面在微光中展开的旗帜,他努力让自己将来人看得更清楚些,果然在队伍之中见到了一个绿头发的醒目家伙。 那正是连云寨中有红袍绿发之称的六寨主勾青峰! 是他们的人来了! 管仲一脸露喜色,却陡然意识到,他知道这是自己人不错,团伙行动的在队伍这位身手异常可怕的姑娘眼里,却大有可能是敌人。 “且慢动手!” 他脱口而出的话刚传到那队人马当中,时年随手朝着那边丢出去的一根短戟也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寒光如电! 队伍中为首的那人脸色肃然,拔剑而出一剑前击,以天山派的“一意孤行”硬碰硬地将这让人为之胆寒的飞戟格挡在了身前。 他拨马向前,看到那只发出了一招,便在管仲一那一声中止住了手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姑娘。 她站在一地的倒地军士之中,有种青云飞落不染尘埃之感,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方才那雷霆一击出自她的手中。 可这诚然是她的杰作。 他本是听到了此地的动静,意识到冷呼儿和鲜于仇又开始用对周围的村寨动手这一招引他出现了,这才整队齐全抵达此地。 没想到他见到的居然不是烧杀抢掠完毕后的两头恶虎,而是这些人个个都已经被打倒在地的场面。 像是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那青氅少女抬了抬眼朝他看过来,一双清透的眼睛尚有一半藏匿在风帽的阴影之下,让人依然不大看得清她的容貌,只看得出她并无恶意。 时年见过他。 与那神鸦将军和骆驼老爷一样只在资料上见过。 只不过当年他还在雷卷门下,与对方一道打拼出小雷门的基业,尚在年少意气张扬之时,可现在—— 时年认真地看了眼他此刻的样貌。 马上的男人穿着一件看起来已经褪色的青衫,面容硬朗身形挺括,一双寒目在渐起的晨光之中看起来格外黑白分明,就是怎么看都与当年资料上那雄姿英发的模样不大一样。 或许是因为有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让他眼下的青黑看起来格外的明显,也或许是因为边地的风沙将一个大好青年给过快地吹成了个满面风霜的大叔,总之他起码看起来比当时她所见的画像上老了十岁。 他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怪不得那个和尚和两名武人交谈的时候说什么戚大寨主,原来这个戚是戚少商。 时年陷入了沉思。 她觉得自己可能跳过的时间比她预估的还要久。 问题来了,金风细雨楼到底还在不在…… 第160章 160(金风细雨3-一更) “好功夫!”时年尚在思量,戚少商已翻身下了马。 他方才击退时年用来试探的短戟的,是一把淡青色的长剑,正是他平日里常用的青龙剑。 剑与短戟一交手他便看出对方这一手看似简单的抛掷中蕴藏的巧劲。 “不过阁下可否告知,为何要将我那兄弟困在房顶上!” 戚少商穿的实在不能算有多威严,那身青衫磨蚀浆洗后脱色得严重,可时年还是免不了高看他一眼。 倘若她所料不差,连云寨与那两位九幽神君的弟子之间是敌对的关系,如今对方的人马受制,一个鲜于仇昏厥在地,一个冷呼儿被钉在地上就是个活靶子,那些个士兵个个都是待宰的羔羊,戚少商却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一般,上来的第一句便是问管仲一。 他身后的那几位看样子也是领头之人对此丝毫也没有奇怪的意思,显然这便是他平日里的作风。 管仲一刚想解释自己虽然落到了时年手里,实则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免得这在九幽神君的二徒弟和三徒弟连带着手下一起的以多欺少中,还占据了绝对上风的顶尖高手,与他们连云寨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却突然看见时年拱了拱手,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一般开口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就是……” “就是我这人有个不太好的毛病,刚入江湖实在是把握不好与人并肩作战要如何分清敌我,干脆先请那位兄弟单独在上面待着了。” 戚少商听着这理由,总觉得里面有些问题,在熹微的晨光中,他也隐约能看出管仲一此时的表情略显微妙。 “倘若戚大寨主不相信的话,大可以看看村寨之外,是否是两匹马一道来的,我想你这位兄弟也可以替我作证才对。” 她话音刚落,人已灵巧地斜飞了出去。 这轻功之快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属实是当世罕见。 戚少商依然是一派镇定的模样,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却不自觉地对她提高了警惕。 哪怕她此时做的不过是有如一道残影一般将屋顶上的管仲一带了下来,更是在这将人毫不费力地卷挟而回的动作中,拍开了此前点中的穴道。 管仲一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浑身僵硬,他朝着大寨主快步走去,却发觉自己的动作丝毫也不曾受到影响。 这姑娘不仅出招奇诡,连解开穴位后令人复原的法子也神乎其技。 他这想法虽写在脸上,本应当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好在他在这朝着戚少商走去的时候,脸上更多的是一种悬吊起来的心终于落定的庆幸。 大寨主没出事! 他星夜疾驰看到的并非是一个他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这便好! 那……莫非出事的是大当家的? 他这般想着也这么问出来了。 “五弟为何会这么问,大当家的留守连云寨,我等与这帮打着敉平乱贼的朝廷狗官周旋,这不是早已经定好的方针吗,你也不想想,大当家的若是能出事,咱们的连云寨便早已失守了,又哪里会表现得这么平静。” 开口的是戚少士打扮的人。 “赛诸葛”阮明正本是与劳穴光一文一武同创连云寨之人,戚少商独上连云寨成为大寨主后他退到了三寨主的位置上,但他心细如尘,兼之办事稳妥,寨中不少事情出主意的还是他。 比起戚少商看见管仲一被人点穴后丢在屋顶的担忧,阮明正显然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五弟,你不是应该和雷军还留守南塘吗?”阮明正看似问话问得风轻云淡,实则已经开始思量是否是宋辽边境出了什么事情。 南塘名作“南”,却实则不能算是多靠南的地方。 管仲一因为时年所说的,那报恩令上的字迹并不多十万火急,本就存了几分疑虑,如今大寨主安然无恙,连云寨也无事,他也愈发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一听素来有智囊之称的阮三哥这么说,忙不迭地将时年还给他的那张信纸递了过去。 “三哥你看,这是我前两日接到的报恩令,我见到了这东西,哪里还敢犹豫,当即便往回赶,也便是因此才会遇上这位姑娘,一道过来的路上遇上此地鲜于仇和冷呼儿逞凶,这才……” 阮明正接过了信纸,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这纸上的字不是留守连云寨的顾惜朝的手笔,却也跟他有些关系。 “你连你自己徒弟的字都认不出来?”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了眼管仲一,果然从他脸上看到了茫然之色。 “我教他驱策飞禽走兽的法子而已,又不需要他誊抄什么御兽窍门,我认得他的字做什么?” 管仲一话是这样说,却也陡然意识到,阮明正绝不会轻易做出此等判断,这信纸上的字应当确实出自霍乱步的手笔。 而霍乱步,正是顾惜朝投身连云寨之时带来的人。 管仲一自己没什么文化,虽然是个和尚却话,对他的御兽功夫还推崇备至,管仲一对能收下这样一个徒弟开心还来不及,又岂会有什么提防之心。 更何况连云寨在戚大寨主和顾大当家的双马并辔的统率之下,规模何等是此前的一倍,顾大当家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更多了几分觉得霍乱步这小子根正苗红的想法。 可如今,他居然敢伪造报恩令将他引回来,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像是察觉到管仲一的想法,阮明正摇了摇头,“或许不是他的主意。” 那便是顾惜朝的主意了。 几人对这位连云寨的发展实在诸多仰仗,更有歃血为盟结义的兄弟实在没什么提防的意思,只能猜测或许他是有什么别的安排,这才让人赶回。 时年少了一层他们对这位顾大当家的滤镜,却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突然开口道“既然是不知道意图,何妨让五寨主权当没见过几位,继续赶路回去连云寨,倘若真是顾大当家有什么安排,也免得耽误了。” “不过——” 她唇角微扬,“边地这种地方,诸位纵然算不上是军,却也是一方势力,假传军报这种事情,但凡是有让势力长久发展之意的人都做不出来,否则难保会不会哪一次还当是个玩笑出了大事。这位顾大当家若是个聪明人,便不该有次安排。” “防人之心不可无,五寨主最好还是做些准备为好。” 戚少商总觉得,这话不像是她说的什么初入江湖之人能说的出来的。 可她并未表现出什么恶意,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模样却对连云寨这种匪寇聚集之地也没什么抗拒,更关键的是,她已然出手击倒了鲜于仇和冷呼儿这两位朝廷命官,他无论如何都是要请这位侠士上连云寨坐坐的。 管仲一问询的目光朝他看来,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质询探究的时候,果断地点了点头,“你按照不曾见过我们一样赶回去,倘若真是顾兄弟有什么安排,也免得耽误了,我们带着这两位随后就到。” “至于这位——” “你可以叫我迟姑娘。” 可不就是迟吗,九幽神君的弟子俨然是得到了剿匪的重任,也不知道如今汴京城里是什么局势。 “迟姑娘若不嫌弃,请一道上连云寨一趟,此地人多口杂,难免将你的行动说出去,连云寨虽是小地方,却也不怕再多惹一点麻烦。” “那就叨扰了。”时年回道。 管仲一比他们先行一步。 他不擅长演戏,但阮明正并没有要他演戏。 在他临出发前,这位名号赛诸葛的连云寨军师告诉他,让他只当寨中可能真因为他们这一行人出门在外而出了什么事情,他之前是怎么赶路的,现在便怎么赶路。 为免他那匹驽马跑不动,还给他更换了一匹不易看出来历的快马。 等到奔马行到虎尾溪,已着实接近连云寨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赶路不歇的汗珠,看起来实在是万分焦急的样子。 他跳到了溪边村庄的水井边上,飞快地洗了把脸,像是为了给自己降降温度,而他抬头便看见了树荫之下人群中的霍乱步。 一想到报恩令信件正是出自他的手笔,管仲一有实在多的话想问他,却还是按规矩从袖中摸出了木鱼敲了五下,这正是连云寨中给他规定好的通讯信号。 霍乱步当即应道“师父,大当家的等你多时了。” 管仲一抹了把头上的汗和井水混杂的水渍,脸上焦虑之色更重,“大当家的可曾有事?大寨主又如何?” 霍乱步摇头叹道,“您见了大当家的便知道了。” 那实在是一张温文好看,让人觉得不会说谎的脸。 管仲一也希望其实是他们想岔了,顾惜朝找他,霍乱步代笔报恩令,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举动。 他掀开那生杀大营的帐篷门帘的时候,看到的也是顾惜朝那张斯文得和霍乱步的气质格外相似,甚至要显得更加沉稳贵气得多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他持有了几分先入为主的观念,他总觉得这光线昏暗的帐篷中透着几分诡谲,那在此时也端坐着用小刀雕刻印章,像是丝毫也不曾为外来的声音和人干扰样子的青年,也显得格外心思深沉。 他落下了最后一笔才抬头看向了管仲一。 即便对方早已经在进来的第一时间就用惊喜的声音喊了句“大当家的”,他也丝毫都没有提前结束自己动作的意思。 “接到报恩令里的,你是赶回来最快的一个。算起脚程,你还比四寨主要远一些。”他将印章搁在了桌上,管仲一无端觉得他这个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因为他听见对方的下一句话是—— “你握着桌子都快把桌角掰断了,看我无事你放心了,看来是戚大寨主在你心中的地位要比我高得多?” 管仲一微微一愣。 这话是从何说起。 “大寨主与大当家对我都有恩,何必区别那么清楚。” 顾惜朝抬眸一笑,惋惜地开口“可惜我偏要区分清楚。” 他也不会给自己留下分毫的祸患! 他话未说完,手中那把本应该是用来雕刻印章的小刀已经出了手。 在这连云寨中,擅长文职的两位用的都是飞刀,顾惜朝与阮明正的刀没当面比过,却也怎么说都能称得上一句绝无虚发。 然而这把刀眼看着要穿过管仲一的胸膛,却在他的前胸发出了一声金铁交击的声音。 顾惜朝一愣,只是这片刻的恍神中,管仲一已经飞快地掠出了生杀大营。 那把飞刀不曾打穿心脏不假,可他的胸口已然被飞刀发作的力道震得生疼,刚一处营帐,本就候在外边等着处理他尸体的霍乱步和冯乱虎一齐拦了上来。 他们虽不知道为何管仲一还能活着离开营帐的门,却也知道,这位是顾大当家判断出绝无可能收买的人之一,是要被格杀在这里的。 先有那顾惜朝的飞刀夺命,后有名义上还是自己徒弟的霍乱步出手,管仲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大喝了一声,本是敲击木鱼用的木槌在此时竟然有如精铁打造的一般,朝着两人砸了下来,配合他这一派悍匪和尚的模样,俨然便有几分金刚怒目之感。 也正在此时,从连云寨入口的木阁方向传来了有人的高呼,“大寨主、二寨主、三寨主、六寨主回来了,他们还抓了两个狗将军!” 顾惜朝本就打算等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和勾青峰回到营中才动手,在营门口并未设防。 这几人已成默契,若是贸然动手还不知道会不会让他们联手成功直接逃出去。 谁知道他们不仅回来得比自己想象得快,还没等自己处置完管仲一,就已经到了,更是带回来了两个惊喜。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没有了留手的余地,他便只能咬牙硬上。 跟着他入连云寨中的连云四乱,霍乱步拜师管仲一,此时正与冯乱虎一道攻杀,宋乱水和张乱法一个调度起了他早已经准备在此地的弓箭手伏兵,另一个则给他递上了他那把五彩璀璨的小斧。 他根本来不及环顾四周这些本应该可以先送掉起码一个人的性命,或者让人元气大伤的营中陷阱,抄着那不及巴掌大的小斧,便走出了营帐。 他一出门便看见了斗成一团的三人。 冯乱虎表现出的本事远比他平日里在连云寨中当个寻常的哨岗要强上太多,管仲一打得心惊,好在一把飞刀以刁钻的角度突然射出,插入了对方的咽喉。 趁着冯乱虎倒地身死,管仲一本能地抢攻霍乱步,一槌将他砸晕了过去,回头看见大寨主等人快步而来,不由地松了口气。 不过这把飞刀好像并非阮明正的手笔。 这刀虽普通,却也看得出来造价不菲,不是二哥那种飞刀塞满一刀囊的人会用出的兵刃。 这赫然是那位以刀削掉了骆驼老爷的武器,却并未看见刀的姑娘发出的攻击。 他还没来得及放松多久,便已看见这寨中除了跟着四位寨主回来的兄弟,其余的竟然都对着他们刀兵相向。 不止是喜怒形于色的管仲一,就连戚少商的表情都是一沉。 他已然看出来寨中的人其实要比平日里的少,或许是被清算了一部分,也或许是被调开了一部分。 不管是哪一种理由,在此时呈现出的样子便是顾惜朝从主帐中走出的时候,周围皆是对他俯首称臣的昔日弟兄,让他看起来才是这连云寨唯一的主人。 只是顾惜朝的计划被人打乱,表情显得有些阴沉而已。 可他是绝不可能在戚少商面前认输的,他看着戚少商身后的人押解着的鲜于仇和冷呼儿,拍了拍手以示赞叹。 “大寨主不愧是大寨主,可惜你回来的不太妙,大伙并不太欢迎你。” 他身着一袭蓝衣,衣袍的滚白是如雪一般的白,方才发出那险些要了管仲一性命一刀的手也是如玉一般的白,然而此刻这只漂亮秀气,像是属于一个只应该提笔疾书之人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足够诠释他杀意的小斧。 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书生而像是个屠夫。 戚少商毫不怀疑,只要这只斧头朝前指来,周围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和头颅的弓箭会不会顷刻间射出来。 “为何如此?” 戚少商问得很平静。 但时年听得出来,在这平静之下是足以掀起巨浪的波澜。 “七弟和九弟又在何处?” 他还是问出了他的兄弟的去处。 因为意外擒获了前来围剿连云寨的鲜于仇和冷呼儿,本应该是这连云寨中的大喜事,可今日这惊变却让喜事变成了让人觉得心口压了块巨石的悲事。 戚少商看得见,管仲一趁着此时的对峙间,从衣服里扒出来的护心镜上,被顾惜朝的一刀击出的凹痕。 这一刀分明就是冲着杀人去的,毫无一点留手的意思。 他无法想象,倘若老五不曾遇到他们,也不曾遇到那个古怪的少女,而是径直返回了连云寨,这一刀是否就不只是打在护心镜上了,而是直接夺走了他的性命。 而他也还记得,刚吸纳顾惜朝进入连云寨时候的情况,这位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说的是“我要做就要做大寨主”,这才额外有了大当家这个位置,与大寨主一道主持连云寨中的事务。 现在却…… 七寨主孟有威和九寨主游大龙已经出现在了顾惜朝的身后,他们显然是已经选择了投靠在顾惜朝的这一方,而不是如管仲一一般要被灭口。 好!好得很! 他心中一腔愤懑,却不知道从何处纾解。但他身为这一方的领头,却不能在顾惜朝的步步紧逼下先乱了阵脚。 “回答我的问题!” 顾惜朝冷淡地回道“就是你所看到的这样,大家都觉得跟着戚大寨主没什么前途,当然要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何为前途?” 顾惜朝没回答,替他抢着答话的是七寨主孟有威,“这还用说吗?自然是相爷这里的前途,顾大当家乃是相爷的义子,我等弃暗投明的前途如何比不得在这苦寒之地吃沙子,还得日夜担忧官兵的围剿。” 他手中的金枪在今日这烈日日头上闪动着金光,枪尖指向的正是戚少商,“偌大一个山寨,你不让我们去打周围的秋风,吃些红赃、保银便也罢了,还要我们终年累月对着这些废物庇护有加,从官兵那里抢来的多余米粮还得趁夜分给他们。我们练就一身武功难道便是为了让自己过苦日子的吗?” “你以为你是谁?是那京城里第一大帮会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的接班人不成?人家是不做黑道上的买卖,可这些年也有那些个成体统的营生,护镖走镖之类的支撑起来楼里的运作,就算如此,还不是要外有被蔡相扶持起来的、由当年被他逐出京城的雷损霸占的青天寨为敌,内有那有桥集团让他不痛快。” “明知是不讨好的事情,你自己做便也罢了,为何非要拉兄弟们下水!” 时年闻言的震动不比戚少商小。 这一番话中竟然无意间透露出了此刻京城里的情况。 金风细雨楼尚存,也已然成为了京城里的第一大帮会,想来当年那与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三足鼎立的局势,到底还是因为六分半堂雷损谋逆,迷天七圣盟关七出事而占据了上风。 可当年未死的雷损与狄飞惊竟在蜀中唐门的协助以及蔡京的支持下,夺取了易水之南、拒马沟青天寨这个地方,此地光是牧马行当的红利便已经足以支撑起一方产业,时年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但可以确定的是,纵然此刻雷损与狄飞惊不在京城,也丝毫不能小觑。 而有桥集团……在她离开的那年,确实还不曾听闻过。 好在苏梦枕还活着,想来也不至于病体恶化到什么不可救药的地步。 就是不知道她这黄楼楼主的令牌还好不好使,不过总归有了个狐假虎威的身份由头。 “你说的这是个什么混话!”勾青峰几乎气得跳起来,他那红袍绿发的造型本来就看着醒目,更别说还是这怒发冲冠的时候,“咱们当年创下连云寨的时候,便为的是一个义气。” “如今的朝廷不抗外敌,只压内愤,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只能自己组织起来去抗击金兵辽兵,这两年宋金联盟的呼声日高,有联金抗辽夺回燕云十六州的势态,可朝廷还是没动作。既然如此只能咱们自己上。 可你瞧瞧那些个净会吃俸禄的大爷们,竟然将咱们直接打成了乱党,你且告诉我,你如今投效奸相傅宗书,要傍着他这个靠山来敉平什么乱党,到底是哪一顿让你没吃饱了,竟让你如条狗一般去跟人摇尾乞怜!” 勾青峰看着是个莽汉,骂出来的一番话倒也颇有条理。 孟有威的脸色一白,只能梗着脖子喝道“那又如何!我是个俗人,我做不来你们这等看不到希望的事情。” 俗人,高人…… 戚少商惨然一笑,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竟有此等脸面,要让朝廷先派出个傅宗书的干儿子混进连云寨里,将他的人杀的杀,策反的策反,这才荡平连云寨。 但,他又凭什么认输! 孟有威的回答乍看起来是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却也未尝不是分散了此时众人的注意力。 戚少商垂眸之间,面色上露出了几分沉痛之时,他手中剑已出鞘,目标直指顾惜朝。 劳穴光和阮明正这本是连云寨中一文一武支撑的二人,与戚少商之间并不需要多言,已配合着他的行动而出。 劳穴光号称“虎啸鹰飞灵蛇剑”,重头戏自然在那个“虎啸鹰飞”而不在灵蛇剑,他光论内力纵然不及戚少商一些,却也能与青天寨上一任寨主伍刚相提并论,更不用说是对面的孟有威和游大龙。 他一声厉喝,当真是天上地下猛禽都要为之振动奔走的惊雷之声。 青龙剑出,他这灵蛇剑的速度也并未慢上几分。 那惊动得周围人气血上涌的厉喝中,阮明正身形如电,手中飞刀甩出,正中那一排功力本就不算太好的弓箭手。 时年的动作甚至比劳穴光和阮明正还要快。 那几位连云寨寨主的目标是顾惜朝、七寨主、九寨主和三乱,她的目标却是大营之后的石墙之后。 戚少商和劳穴光这两个本应该察觉到墙后有人的,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顾惜朝的身上,时年却不一样。 她冲着戚少商这有些像是苏梦枕的做派,也得帮他一把。 可比起顾惜朝,她显然更在意,为何这样小一个连云寨,竟然不仅劳动九幽神君的弟子,还有傅宗书的义子,更有这墙外丝毫不在顾惜朝武功之下的那位。 倘若只是剿匪还没这个必要。 她当然得弄个明白,否则重入京城岂不是要当个糊涂鬼。 顾惜朝的玉碎掌与五色小斧和戚少商的青龙剑交手的那一刻,时年已经翻出了墙。 墙外的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在此时注意到,在外面的并不只有顾惜朝埋伏在戚少商倘若败退可能走的退路上的人,还有他。 他听见飞刀破空之声的时候,刀已经到了眼前。 来人竟然毫无声息! 这头顶万字顶头巾,上束金环,穿着一身绿战金绿靴,看起来颇有威势的中年人飞快地矮身而下,在把飞刀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穿透了他身后的连云寨叛党的胸膛之时,他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鱼鳞紫金刀。 时年留意到了他腰上的东西,那是一条文武双穗绦。 光是这玩意就知道他的地位绝无可能低。 但那又如何! 一来这江湖与朝堂的规矩是但凡不对朝堂党争伤筋动骨的情况,江湖事江湖了,谁强谁做主,这已是行了多年的方针,将侠以武犯禁的影响降到最低,显然只是几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此规矩做出改变。 二来,她权当不知道此人是谁不就好了! 黄金麟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贵为此番的敉乱总指挥,除了文张那个督察使受命于天子,姑且算是在他之上,论起官职还是他最高,先是顾惜朝以混入这连云寨策反抢了首功,他心气不顺之下准备来捞个人的功劳竟然还遇上了个硬茬子。 飞刀未中,时年丝毫也不意外。 这人官职不低,武功也不低,虽不如刑部总捕朱月明,却也是个靠本事吃饭的。 她掌中无形刀气斩落,黄金麟瞳孔一缩,本欲用他那把鱼鳞紫金刀跟对方来个硬碰硬,可刀气横行之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是对方的对手! 他就地一滚避开,身后察觉到他抬手指示的弓箭手飞箭连射。 还不等他喘口气,便已看到那内力入臻化境凝结为实质将飞箭都拦了下来,此前他所接触到的人里只有已经死去数年的凌惊怖,和总跟他过不去的铁手用过这一招,现在竟然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身上见到,如何能不让他觉得胆战心惊。 更让他觉得胆寒的是,飞箭滞空的瞬间,那道无形的刀气骤然化作了对方拂袖漫卷而来的柔和,只一瞬飞箭便消失在了她的袖中,而后化作了漫天箭雨急落而下。 那些弓箭手来不及反应已经纷纷中箭倒地。 黄金麟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顾得上他们,因为他看见那尚未落地的少女掌心一把短刀已卷起刀气惊天直指他而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她脚尖尚未落地的瞬息,可这位总指挥黄大人已经觉得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为何顾惜朝从未说过在这连云寨中还有这样一个可怕的高手! 为何这人上来便奔着自己来了! 黄金麟并非听不见戚少商那碧落剑法对里面的人造成的压制力,但他还是难免阴谋论了一番,他此刻刀几乎到了脖子上的危局,是否便是顾惜朝这小崽子搞出来的事情。 他二人都听命于相爷不假,两人之间却并非朋友! 顾惜朝出身不高,正想靠着连云寨一事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黄金麟却暂时官职上不去,需要的是面子,二者都有争功的想法。 若是顾惜朝想要制造他黄金麟因为意外死在这一场平乱之中的局面,文张那个督察使没在这里,刘独峰那个捕神还没出京城,这拿下了戚少商便全是他顾惜朝一个人的杰作了! 黄金麟死死咬紧了牙关,在时年挥出的那一道刀光之中,他手中的鱼鳞紫金刀直接被击飞了出去。 下一刻他便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时年踢了一脚这倒地的绿袍男人,觉得此人实在不经打。 不过—— 她忽然有了点搅和乱局的计划。 第161章 161(金风细雨4-二更) 冷呼儿死死地盯着前方顾惜朝和戚少商的对决。 顾惜朝的弓箭手在周围就位,一触即发确实不假。 可连云寨这群人抓了他当人质,就算顾惜朝是傅相的干儿子也不敢如此放肆行动。 到底是小舅子的地位高还是干儿子的地位高,对顾惜朝这种不惜亲身入连云来破局的聪明人来说并不难明白,他的弓箭手顶多就是作为限制对方的人再行上前参战,却无法造成真正意义上的战局扭转。 所以他必须杀了戚少商。 顾惜朝的掌法不差,玉碎掌凭借他的内力足可以将人的五脏六腑击碎。 他的飞刀同样不错,那是骤然发作足以切断对手喉咙的利器。 他的斧头才是他最趁手的兵刃,这把短兵可以近身作战也可以甩出去攻击,打造出这把斧头的人水准便并不一般,这才让这把斧头上呈现出此种奇异的五色光华,当宝光蕴藏的时候,便又化作了一把看起来精巧的玉石小斧。 可他的对手是戚少商。 是同样所学甚杂,变招却不比他慢的戚少商! 在顾惜朝出掌之时,戚少商回击他这一掌的是白鹤门的金风切,又以天山派的雪花弹指破掉了他的飞刀。 金风切中夹带着的九弧震日的巧劲,纵然是顾惜朝已经做好了对敌的准备还是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一阵经脉搅动的难受。 而戚少商让他最应该提防的绝不是这什么金风切和雪花弹指,更不是龙门九吞,而是他的剑! 他以鸟尽弓藏心法运转的碧落剑法! 浅青色的长剑在二人错身之际先以“一飞冲天”的技法避开了那把夺命的小斧,“一落千丈”的变招之中,剑锋左右穿刺发作的剑气封锁住了顾惜朝的前后退路。 戚少商确实无愧于这九现神龙的名号。 他当年能以八种武功打上这连云寨来得到八位寨主的认可,如今也可以以这些甚至有些都让人叫不出名号的招式,于融会贯通的连击中将顾惜朝一步步逼退到绝路。 只是一部分人的背叛而已,只是如此! 他身后还站着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和管仲一等人,还有未曾赶回来的穆鸠平,以及其他志同道合的兄弟,他又岂能在此时因为顾惜朝的事情而郁闷神伤,更不能不顾更多人的性命就这么一蹶不振。 这一剑险些扎入顾惜朝的胸膛,却被他闪躲了开来,只在他的肩头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剑痕。 可从那把青龙剑上绵延出的分光重影的剑气,先将张乱法给搅了进去,一剑切断了他的头颅,在这血光之中,戚少商的剑再度直指顾惜朝而去。 冷呼儿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他眼看着在张乱法身死之时,原本被张乱法和霍乱步纠缠的管仲一再一次得到了机会,而本就除了御兽的功夫之外在招式上也有些得自他传承的霍乱步,惊慌之下露出了个破绽。 管仲一这一次再没留手,重击之下将这个靠着皮相很得了他信赖的徒弟给斩杀在了当场。 也几乎在同时,他的身边多了个人。 不,准确的说是他的身边被丢了个人,边上还站着一个。 鲜于仇的那把武器穿肩而过时候的刺痛,让他觉得看到这个身着青袍的姑娘,他此时好不容易止血了的伤口也还在狰狞作痛。 可他又不得不看过去,因为他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分明就是黄金麟。 糟了! 他若未曾被擒,以他这敉乱总指挥的名号,调度周边的官府势力,和其他相爷手下的势力并不难,可他为何也被抓到了这里。 冷呼儿是脑子不如鲜于仇好使不假,却不代表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不过来,戚少商和顾惜朝的交手还未有多久,黄金麟能被抓到这里,意味着他本也是顾惜朝的外援之一。 现在两个外援提前折损,他本应该先下毒后坑杀的埋伏也未能派上用场,提前仓促发动之下,又如何还有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他和鲜于仇就不该去劫掠那个村寨,否则又如何会一步错步步错下去。 冷呼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见,宋乱水死在了勾青峰的手上,而劳穴光一人独对两位寨主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因为他内力之高身法之快,灵蛇剑在孟有威和游天龙的金枪铜棍之间游走,分明就是稳占了上风,迟早要将对手拿下。 而顾惜朝他又怎会是被激怒的戚少商的对手! 当身边的声音平息下来的时候,他依然不敢睁开眼睛。 他听到了一阵丢盔卸甲,放下兵器的声音,然后便是戚少商含怒的质问,“方才孟有威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傅宗书的义子,那你打从进入连云寨开始,便不是奔着跟我们同路的心思来的。” 时年负手看着眼前的画面。 连云寨此番惊变之下,纵然应对及时未曾易主,却也实在算得上是有些伤筋动骨了。 好在阮明正已经靠着飞刀的威胁让这些弓箭手互相捆缚了起来,否则他的飞刀便难保不会落在某个人的咽喉,倒也让这一片乱局中看起来多了几分齐整。 而戚少商,他已经不再称呼孟有威为七寨主、七弟了,既然选择了与顾惜朝同路,他也就不再是连云寨的人。 “是又如何?”顾惜朝冷冷一笑。 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当然懂,他要跻身人上人的行列,便必须舍身一拼。 可惜一步错满盘皆输,为何鲜于仇和冷呼儿没能按照预定的计划重伤劳穴光,为何管仲一又会提前在胸前藏了护心镜,今日他本可以取下戚少商的性命,却反而自己成了阶下囚。 可他始终觉得,如连云寨这样的匪徒就算今日杀了他一个顾惜朝,甚至杀了鲜于仇和冷呼儿二人,再加上那个被神秘人擒获的黄金麟又如何。 连云寨的存在就意味着官府不作为而百姓只能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支撑民族大义,这样的人或许是周围的村寨口中传颂的大英雄,却定然不是统治者乐于见到的。 更何况,在戚少商手中还掌握着那样一件对相爷对当今圣上来说都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身上的蓝衣已经沁染出了血色,他自己却笑得有些张扬。 倘若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一定竭尽所能地逃,逃到天涯海角他觉得能庇护得了自己的人那里。 但偏偏他的后颈上现在卡着戚少商的手,咽喉前悬着戚少商的那把剑,任何一方发难他都会死在这里。 而戚少商是绝不可能放过他的,他一定要给死去的兄弟一个交代。 所以顾惜朝只能死前疯一把了。 “你杀了我又能怎样呢,你可知道连云寨和相爷手底下的将军之间的争斗持续太久了,再持续下去,只会让你们连云寨更加如日中天,这对朝廷有什么好处?你们抓获了那三个家伙又有什么用?刘独峰来了,九幽神君也出山了,尤其是后面那位,他可正缺一个功劳,来与诸葛神侯相抗衡。” 戚少商闻言一惊。 捕神刘独峰的名号他自然不会没听过,他手下的六名侍从得了他的指点,手中各自掌握着一件他的武器,更关键的是这几人跟从他学了遁术机关易容的偏门,和这位捕神合作,还没有什么城是破不了的,更何况是连云寨。 而九幽神君…… 这人若非诸葛神侯险胜一场,如今的国师太傅早就不应当是诸葛而应该是他了。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有死了这条入朝堂的心思。 戚少商回头朝着鲜于仇和冷呼儿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两人的面上在听到九幽神君要来的时候,都闪过了几分喜色。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回复顾惜朝的话,忽然听见那位“迟姑娘”开口道,“怎么没用呢?” 她扯下了深青色风氅的风帽,露出了那张绝尘无双的面容,在这张秀色惊人,气势更惊人的脸上,听闻顾惜朝此言竟然露出了几分清淡的笑容。 戚少商觉得她这样容貌和打扮的人,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只是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 更何况,倘若当真是年头已久的消息,那将她此时这个看起来便未满十八的模样再减掉那个足以让戚少商的记忆力都开始模糊的年头,便应该对不上了。 她突然伸手用手掌和衣袖盖住了自己的脸。 等到她松手放开的时候,她的脸已经不再是那张谁见了都绝不会忘记的脸,而是—— 而是顾惜朝的脸! 戚少商从未听闻江湖上有此等水平的易容术,更何况这容貌的变幻还如此之快。 若非她与顾惜朝到底是在身形上不像,还得需要经过一番伪装,他都要险些以为她之前脸上戴着一层面具,现在不过是摘下来而已。 顾惜朝的脸上仿佛是挨了一记重锤。 他突然意识到,有这样一个人在,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阮明正很有分寸地当即将周围的人都给清了场,叛党由他们带出去与官兵作战的兄弟看管,作为负责文职之人,他现在也必须再去进行一些别的收尾工作,此时这里剩下的也只有那些被擒下的人质和连云寨几位背叛的没背叛的寨主。 “戚大寨主,我想同你做个交易。”时年的前半句话还用的是自己的声音,后半句话便已经用上了顾惜朝的声音。 这种从易容到声音一道改变的技法,在江湖上以戚少商此前的见识更是闻所未闻。 顾惜朝突然惨白了脸色,他好像明白时年想要做什么了。 “这笔交易对戚大寨主来说并无什么损失,我虽然不知道这几位傅宗书的鹰犬打算做什么,却也猜得到,戚大寨主的手里想必有一个烫手山芋,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戚少商本不愿承认,却忽然看到时年朝着他丢过来了一块令牌。 他用原本扼在顾惜朝后颈的手快速点在了他的要穴上,这才伸手接住了那块令牌。 这块令牌材质极为特殊,代表的身份也同样特殊,那是—— 金风细雨楼。 顾惜朝看不见令牌上的字,却也能从戚少商有些不平静的状态中猜出时年抛过来的绝不是个简单的身份证明。 当然戚少商不那么淡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位先前还说自己是行走江湖无甚经验的金风细雨楼使者,到底是如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 好在,她的身份对他来说确实是友非敌。 时年又怎么会告诉他,她之前不说单纯是以为金风细雨楼可能已经没了而已。 “你想做什么交易?”戚少商问道。 “我想请戚大寨主随我入京一趟。” 时年刚一开口,便感觉到劳穴光等人对着她怒目而视,要不是戚少商当即抬起了手,恐怕这几人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 “各位何必如此心急,听我说完不好吗?”她眼波一扫,那张明明跟顾惜朝别无二致的脸上,一双眼睛却远比此时的顾惜朝清明太多,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神韵。 “我会将戚大寨主易容成顾惜朝身边侍从的样子,至于这位原本的顾公子自然得易容成戚大寨主的样子才行,当个囚徒充充门面,倘若一个不够,便将你们这些背叛连云寨的寨主也用上。我要以顾惜朝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往京城去。”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引蛇出洞。” 时年眉头一挑,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江湖上她这个年纪的人,甚至是绝大部分人都不敢说出的话,“至于这个蛇,是那刘独峰还是九幽神君都没什么干系。” “不过还请戚大寨主放心,我没打算让“顾惜朝”真的进京。” 她在此留了些未尽之言,戚少商却已经猜出她的意图了。 傅相门下争功的情况,绝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就算是他方才一看黄金麟也落入了她的手中,也不免大吃一惊。 而九幽神君的想法,只会更复杂才对。 若是顾惜朝拿下了连云寨风光无限地进京,明知东西已经落入了自己人的手中,总会有人觉得,这东西由自己护送会更好的。 “而且,我想再添一把火。” 什么火?当然是让顾惜朝愈加成为众矢之的火! 没想到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份还会成为别人利用目标的顾惜朝,面色苍白地看着时年朝着鲜于仇和冷呼儿伸出了手。 她的内功底子实在是有些惊人了,在这伸手的瞬间,场中好像起了风,下一刻,那两个被铁链捆得动弹不得的九幽神君门徒便已经落到了她的手中,这两只纤细的手掌几乎动也未动,在场的人已经听到了两声颈骨断折的声音。 她一松手,冷呼儿和鲜于仇的尸体已经倒在了地上。 “戚大寨主,我想你会做出个明智的决断的,九幽神君真的到这连云寨,对你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好,我跟你走。” 他决定相信金风细雨楼。 黄金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就躺在昨日与那青袍姑娘交手的地方,周围是被飞箭射杀的士兵,周围没有一点的人声,只有夜半的风声吹动起了营寨帐篷的布片,形成一种仿佛在呜咽的声音,让他几乎觉得自己是身处在什么乱葬岗。 他摸了摸脖子,发现梦里听到的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的脑袋还好端端地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有因为被击晕受伤的后颈传来一股钝钝的痛感。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边多了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转过头去,看到的赫然是冷呼儿的尸体。 他一只手是在自己脖子上不假,另一只手却是搭在了冷呼儿的脖子上,就仿佛是自己把他掐死的一般。 黄金麟猛地跳了起来,但他不跳还不要紧,一跳便感觉自己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他看到的赫然是鲜于仇的尸体。 这两人……在他昏迷之前分明看到这两人还活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们死在了这里。 黄金麟不敢耽搁地冲进了连云寨,他发现在这寨子里堆垒着一座尸体堆叠而成的小山。 在那最上面,顾惜朝的蓝袍宛如一道索命的旗帜一般在夜风中飞扬。 他忍着心头那种可怕的怀疑朝着主帐走去,看见在这生杀大营中,一片蓝幽幽的毒针射在地上,其中的几处空缺像是因为之前有人在这里被打中才造成的。 而在那个设置了机关枷锁的座椅上倒着一个人,纵然面色青白,黄金麟也认得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除了戚少商之外,连云寨中最能打的那个劳穴光。 他没仔细检查就退了出去,他猜测顾惜朝正是将人引入了此地,触发了他早准备好的机关,这才得到了翻身的机会。 他又环顾了四周,发现了一个方向有人撤退的痕迹,他顺着痕迹追到了一处营帐。 准确的说,这里已经不是一处营帐了,而是被炸药炸出的一片深坑。 在这个坑中还残存着一点武器残片,他辨认了许久,才认出了阮明正的飞刀。 他长舒了一口气,却又陡然惊觉不对。 顾惜朝看样子是在与连云寨的对垒中取得了胜利,大有可能已经带着那件东西上京城去了,可是—— 为什么鲜于仇和冷呼儿会死在他的边上,还一副是被他杀了的样子? 这小子又为什么不带上他这个总指挥! 黄金麟的脸白了又绿,绿了又红,这显然是气极了的脸色在看到文张领着他身边那两个号称小四大名捕之二的玩意策马入寨的时候更是达到了法,他正是接到了自己的消息来到此地的,他手中举着的是黄金麟那枚代表身份的文武双穗绦。 “你要去哪里?”文张不解地看着黄金麟转头就去翻墙。 黄金麟咬牙切齿“带上两个人的尸体,找九幽神君,我非杀顾惜朝不可!” 第162章 162(金风细雨5) 朔风呼啸,一行人正在官道上行进。 戚少商看向了时年的方向。 他直到脸上贴上了易容,才真正意识到,这位来自金风细雨楼的姑娘在易容的造诣上到底有多高。 如今江湖上的易容术大凡也不过是改变身形、年龄和躯体的状态,能以缩骨功乔装的便已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易容好手了。 在面部的修饰改装上,虽能做到乍看之下相似,却无法做到连亲人朋友都分辨不出。 尤其是一些寻常的乔装改扮之中,更是习惯性地用一些鲜明的特征,譬如扮丑扮残,来让旁人一时之间也不想再看第二眼,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 可这位显然并不是如此。 她此刻顶着那张与顾惜朝一样的面皮,戚少商无论是乍看去还是细看,都觉得与顾惜朝的那张脸就连细枝末节上都没有丝毫的分别,就连他那种精于谋算的精明睿智模样也仿了出来。 甚至在她此刻策马而行的时候,眉眼间那种捞到了一份大功劳的志得意满、意态张扬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戚少商又往囚车中看了眼。 一个人当然熟悉自己的长相,毕竟每日都会对着镜子看上许久,而他看向此刻的顾惜朝的时候,几乎要以为当真是自己被关在了那囚车之中。 他是眼看着时年将易容如何一点点贴在顾惜朝的身上的,那与她在转瞬之间便给自己换了张脸好像又是什么并不相同的技法,却也同时意味着,这并不是一种寻常的,揭下面皮便能露出真容的易容方式。 恐怕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法才能解除。 而戚少商自己此刻顶着的脸,正是管仲一的那位徒弟霍乱步的样貌。 时年将顾惜朝的玉斧在手上转了转,别在了腰间,又将顾惜朝的飞刀刀囊挂在了边上。 这人也用的是飞刀正好便宜了她,在这顶替了他的身份的行进路上,还能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并非是顾惜朝本人。 “我有些不明白,为何要让我易容成霍乱步?”戚少商问道。 算起来冯乱虎和张乱法跟他的身形要像得多,起码不必像乔装成霍乱步这般,还得在身上裹缠些带子,将身形缩小一圈。 “因为他的脸长得最好看。”时年回答得毫无犹豫的意思。 这一路行去的路程不短,她当然要找一个看得过眼的样貌。 坐在马上看起来风流倜傥的蓝衣青年迎来了那囚车之中的男人充满怨恨不甘意味的一眼,紧跟着她便让人将他给打晕了。 她悠哉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得让他昏迷的时候看起来跟你更像一些。” 戚少商哭笑不得,很想知道这是否便是金风细雨楼的做派。 而他紧跟着便听到时年突然又开口问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些好奇了,江湖上都说是因为你为人太过风流,这一点你寨中那个背叛的九寨主也有提到,息大娘才与你恩断义绝,连番刺杀无果后,愤而离开建立了碎云渊毁诺城,按理来说,你应该是她的仇敌。” “可为何在我让你给自己的朋友送出消息,别来替你出头劫持囚车的时候,你却只送信给了她。” 戚少商摇了摇头,既然如今双方是合作的关系,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何况倘若信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没能送到红泪的手里,他也得防止双方交手中发生误伤,“连云寨在江湖上的地位看似不错,但因为朝廷的立场,始终处在危险之中,所以退路是必须要给自己留的。” “这条退路当然是与连云寨的关系撇清得越远越好,最好便是仇敌。” “那神威镖局呢?你本打算发出信件,却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戚少商答道“神威镖局的当家高风亮老先生确实欠了我们连云寨的人情不假,但他身上还担负着镖局的前途,此前因为丢失了官饷,几乎牵累满门,本就不是经历得起风雨飘摇的时候,我诚心希望他们不来。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天下皆知,我送信去,反倒容易让高局主为了让咱们这一出戏更加逼真,干脆来个劫持之举。” “到时候,反而会将他们拉下水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比起他这个直接被盯上的,高局主如今的情况又好到哪里去呢,若不能找到个破局之法,照这样下去,大家迟早都是要被拖死的,所以他愿意相信金风细雨楼一回。 尽管在他所知道的金风细雨楼出名的高手中,好像并没有如时年这样特征的人。 不对,其实还是有的。 青衣飞刀的绝代佳人,十六七岁的年纪,昔日协助苏梦枕一道打破了金风细雨楼被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压制的局面。 可那是七年前,而据说她当年离开京城前往黑面蔡家打造了四把蜃楼飞刀之后,人便消失不见了,只听闻苏楼主保留了她在楼中的位置,对外依然在探寻她的下落。 也不知道是否是遭到了败在金风细雨楼手里的雷损或者是什么别的仇敌的伏击。 算起来到如今,也应该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了。 戚少商倒是有些怀疑她那张看起来稚气的脸是否也是她在对自己的年龄制造假象的易容,可又觉得自己如今去计较这些实在有些没有意思,还不如想想—— “阁下当真有把握对抗九幽神君?” 他眉头微蹙,还是觉得此事多少是冒险了些。 九幽神君的功力甚至能与诸葛神侯相比,他放出来的弟子如今是死了四个不假,却并不代表这四人便是什么弱旅,更有传闻时至今日都不曾有人见到过九幽神君的真容、 一是因为他对奇门八卦的精通,人在不知不觉间可能就走入了他的陷阱之中便丢掉了性命,二来有曾经侥幸从九幽神君手上逃脱,留下一条性命的人说,这位摆明了是走的邪道功法的高手,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绿纱之中。 总之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戚少商又说道“更何况,姑娘将骆驼老爷和神鸦将军的尸体丢在了黄金麟的身边,让他误以为顾惜朝为了抢夺功劳,不惜将他抛下更是栽赃陷害,让他去请动本也该来的九幽神君,但黄金麟能联系到的何止是九幽神君一人。” “此番的敉乱总指挥和督察使都是傅宗书的人,两人虽有争功的关系,却在必要时候势必会达成联手。文张本人的武功便不低,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郦速迟和舒自绣这两人。” 戚少商想着金风细雨楼的情报系统,又突然觉得自己的提醒是否有些没必要。 文张再怎么心思谨慎,招揽的江湖好手的身份又如何有可能瞒得过那位杨总管。 却不知道时年之前连金风细雨楼可能已经没有了的猜测都有过,又怎么会还能从杨总管手中得到关于那位督查使文张的消息。 她倒是巴不得戚少商再多说些,又觉得自己还是得维持住这高手的格调,起码不能让此时易容成霍乱步的戚少商,易容成孟有威的劳穴光觉得他们金风细雨楼不靠谱。 她扬起了个让人觉得气定神闲的笑容,“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呢?金风细雨楼与蔡京傅宗书等人对峙已久,自然不愿意看到奸臣党羽将你们这种抗击外敌的人坑害,倘若只是救人一时,那又有何意义?” 她手中的飞刀在指尖打了个转,“戚大寨主,你且放心,何况我们未必就没有帮手。” 戚少商听得有些迷糊,却看到时年收回了状似无意看向道旁树上的目光。 等到这一行车队过去,两个此前藏匿在树上的人这才落了下来。 这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能藏得住的样子,可也偏偏正是这两人,在树上待的时间里,也就只有时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显然掌握了一门相当高深的藏匿气息的法门。 他们一个是个铁塔一般,满脸浓黑胡须的汉子,一个是浑身裹在黑色毛裘之中的男人,前者看起来很有一股力劈华山的气势,后者却看起来实在是个病患。 纵然朔方的开春还带着寒意,可也犯不着还穿着毛裘,让人光是看着他都觉得一股冷意。 更何况他面颊的苍白上还夹杂着一股病态的薄红,额上更是有种铁青之色,恐怕在肺上有什么难解的症结。 “卷哥,我还以为戚少商当真落到了顾惜朝的手里,没想到……”那汉子看着是个凭借体格揍人的样子,这摸着下巴沉思的模样倒是还看起来有几分精明。 他们二人远远看见队伍行来的时候,便觉得那坐在囚车里的“戚少商”眼神和神情都有些不对,即便是被自家兄弟背叛也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等到他被打晕的时候,才总算看起来顺眼多了。 而等到时年和真正的戚少商开始交谈,他们才意识到,那个看起来身形比戚少商小了一圈的俊秀青年才是真正的连云寨大寨主。 也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连云寨和金风细雨楼搭上了线,如今更是乔装成了一派被人押解回京的样子。 “卷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男人将毛裘裹得又紧了些,让人觉得他像是瘦弱得有些伶仃,整个人都卷入了这一团黑色之中。 他又朝着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眼,神情莫名,“刚才那个姑娘不是说了吗?他们会有帮手来一起应对的。” 而他便是戚少商的帮手。 雷卷身为江南霹雳堂的一员,离开霹雳堂在戚少商的帮助下创立了小雷门,然而戚少商一夕之间离开小雷门,独上连云寨夺下了大寨主的位置,让小雷门的声势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问任何一个江湖人恐怕都会觉得,他雷卷和戚少商已经恩义两断了。 或许连戚少商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他给毁诺城去了信,却没给小雷门带一封,以至于雷卷抵达此地才知道,这只是对方搞出来的一场戏而已。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和戚少商当年是过命的交情,他也始终不觉得戚少商离开小雷门是对他事业的打击,有些人离开了却身上始终带着小雷门的影子,他抗击辽兵,将连云寨打造成一方侠义之士的聚集地,未尝不是对小雷门的宣扬。 雷卷自然是要帮他的,何况那位金风细雨楼的易容高手,看起来也并非是什么寻常人。 “边儿,咱们跟上去。” 他凌空一翻已经落在了那壮汉的肩膀上,对方好像丝毫也不意外他这个图省力的举动,迈开了朝前走去跟上那支队伍的脚步。 “卷哥,还好戚少商那家伙没写信给高风亮,那老头当真是之前被吓怕了,要不是赶巧了咱们也不能发现他居然和文张那个老混蛋勾结,原本在李鳄泪帐下的福慧双修也到了他那里。” “他是人越老越没胆子。”雷卷回道,他那张瘦削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讽刺的意味,“高风亮这个名字还真是适合他。” 若非在找上对方之前,他先行前往窥探了一番,恐怕真要给戚少商惹来麻烦了。 不过倘若如此,方才那早已经发现了他们行踪的姑娘便也不该手下留情了。 李鳄泪是替文张官场斗争而往的,福慧双修又是一对特征实在明显的剑客,那是摆明了的敌人。 “加快点脚程。到下一个城镇让五虎将尽快赶来。” “卷哥放心,你坐稳了。”沈边儿应道。 不过时年没想到,先到的“帮手”居然是一个熟人。 车队进入了城镇后,时年纵然再怎么想大张旗鼓,也得合乎正常人的思维,将囚车上的帘布放了下来,免得有临近城镇曾经受过连云寨恩惠的人前来救援,而她本人—— 自然是要演好一个一朝得势也成功拿到跻身之本的小人,怎么也得往酒楼这种人多的地方露个面,给黄金麟他们留下追踪的信号。 她刚走入酒楼,便发觉此地有位内家高手。 她和戚少商、劳穴光在二楼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动声色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的是一个浓眉大眼,虎额燕颔,气度英伟的男人。 尤其他那一双看起来比寻常人要大上不少的手就搁在桌上,让人想不注意到也不成。 纵然时隔多年,铁手这本就在四大名捕中年龄第二的,算来如今也有三十三岁了,更加上不知道是不是近几年督办的案子让人劳心伤神,时年觉得他和戚少商一样,让她觉得发生的年龄变化绝不只有七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名捕。 她还没能来得及提醒戚、劳二人,铁手已经留意到了劳穴光乔装成的孟有威那把极其醒目的金枪。 他虽不知他身边的二人是谁,还是走了上来。 毕竟无论是顾惜朝还是四乱,都是在当年一战之后才加入的连云寨,铁手并不认得他们实属平常,他见到孟有威便不由想到了连云寨那位有本事的大寨主,自然要上前问问的。 然而他刚靠近便借着身高优势,越过时年等人那张桌子旁的窗户,看见了楼下的囚车,脸上闪过了一丝狐疑。 他是知道连云寨的做派的。 这些人绝不能称之为盗匪,也自然不会用上什么囚车,非要说的话,只有官兵真将他们打成了盗匪的时候才会用什么囚车。 那囚车中四边垂下的帘布让人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当他再往周围一看,这伙人虽然还是连云寨的打扮,却俨然不是连云寨中人会在此地表现出的气场,要知道他们的人并不多,而此地并非没有武装驻守。 铁手再看去的时候,发现在底下的囚车上赫然挂着一条官穗。 他眼神一动,重新看向时年等人的时候,也发觉他们的表现也与他此前认识的连云寨寨主的气度并不相同。 那个背着黄金枪的并未躲闪他的目光,却显然要比当年的孟有威看起来更加气势雄浑得多,若说是因为这一两年间连云寨的发展给他带来的信心,好像也不完全说得过去。 至于那位眼生的俊秀侍从,寻常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早已经心生恐惧了,对方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他无端想到了个故人。 而那个蓝色衣袍的青年,好像对着他眨了眨眼。 那是个有些不该在头一次见面的两人中发出的信号,但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实在是一双让这张原本就斯文温和的脸增添上了一种异样神采的眼睛,这双眼睛让铁手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见对方拱手作礼后说道“久闻铁手铁二爷的名号,昔日铲除十三凶徒之事让在下对四大名捕与神侯敬佩有加,不知道可愿赏光坐下一叙。” 铁手愣了愣。 寻常人说对别人敬佩,要么提的是对方履历之中最出名的,要么是提近几年的事情。 他倒是不少被人如此搭讪,可对方大多说的是当年被赐平乱玦,四大名捕成立,又或者是铲除了凌惊怖一事。 再不然便是四年前的神捕柳激烟一案,一年前的除了早已因雷损霸占青天寨缘故投效了金风细雨楼的伍刚外,剩下的武林三大家之间的谈亭会一事,和数月前的“骷髅画”,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提及当年的十三凶徒。 这些人授首的确是天下人的幸事,可—— 不对,铁手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在何处见到过这双眼睛。 当年十三凶徒之事中,他乔装改扮成那崆峒门人的时候,时年是近距离接触过他,替他易容的,他这才对对方的眼睛印象深刻。 何况当年对方的那手易容便在黑夜中不大好分辨,在白日里显现出的端倪也不多,如今倘若更上一层楼,看起来天衣无缝,也并非是一件解释不通的事情。 只是她已经失踪多年了。 当年十三凶徒事毕后,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一直暗中有来往。 时年失踪后,苏梦枕更是拜托了他们这几位时常要离开京城,前往各地办案的捕快帮忙留意各地的异常中是否有她的线索,只可惜始终不曾得知过。 铁手看着靠着一双手和内功缉拿犯人,却顶多是追踪技法略微逊色而已,也算得上是个粗中有细之人,他朝着时年仅仅露出了一角在桌上的衣袖看去,赫然又看见了一把绝无可能被别人复制出来的武器的一半。 那是一把飞刀,一把他见过了设计图纸,也从黑面蔡家那里得知,打造材料极其罕见,几乎不会被他们用在整把武器上的飞刀。 刀名蜃楼! 这是个别人模仿不了的特征。 骤然故人重逢,铁手的脸上还是一派沉稳老练的做派,只是用那种带着警惕的目光又看了几人一番,这才在位置上落了座。 “不知阁下是?” “铁二爷没听过在下的名字实属正常,”时年以顾惜朝的口吻开口说道,“在下不才,担任此次敉平连云寨叛乱的特使,潜入连云寨卧底捉拿叛贼,如今大功告成,正要回京述职。 在下听闻铁二爷曾经与连云寨众人交手,还是四大名捕技高一筹,成功从这群包庇乱党的叛贼的围堵之下,击杀楚相玉和岭南二恶,便觉得二爷应当在此事上与我等是一路人。” 铁手脸色一变,眼角的余光却没错过时年以尾指蘸取了茶水在桌上写的个戚少商的戚字,以及一个指向了她身边的箭头,铁手这才反应过来为何他会觉得对方的眼神也很熟悉。 那便是他当年交过手,虽因楚相玉之事有分歧,却也对对方为人十分敬佩的戚少商。 “不错,楚相玉之事确实是四大名捕督办的。”铁手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上来送菜的店小二来前,时年已经抹去了桌上的信息,这位八卦惯了的小二哥只觉得双方之间的态度不大像是朋友。 反而像是一方在试图搭讪,只是那种客套也并未到眼底,而另一方则透出了几分抗拒来。 这可真是一群怪人。 “阁下的意思是,你们此番拿下了戚少商?”铁手的浓眉微微一动。 “正是如此,我等奉命将他押解回京听凭发配处决,连云寨瓦解,此乃朝廷之福,只是铁二爷您也是知道的,这戚少商在江湖上的名头素来响亮,他们这些个与朝廷与天子作对的人惯会给自己标榜忠义之士的名号,这一路上难保没有什么所谓的绿林英雄,实则也是违法乱纪之人来搅局,不知道铁二爷可愿赏光同行。” “有四大名捕之中的铁手在,这些宵小想必不敢有所妄动。” 铁手有些拿不准时年这是什么意思。 戚少商与她同行,而非在囚车之中,想来应当是连云寨这被蔡京和傅宗书视为眼中钉的地方,被他们派出了手下的重要势力试图一举端平,而她此刻易容而成的便是此前那位在连云寨中声名鹊起的顾惜朝了。 她既然窥破了这个秘密,本应该放了戚少商,让连云寨继续与那群人纠缠便也罢了,却偏偏扮演成了顾惜朝的样子上京去,这若被发现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可她只说了路上需要有人协助…… 无论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总归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立场不曾有所改变才对,否则大可以不必揭穿这个他并未真正意识到是谁的身份,只可惜—— “这忙我帮不了。”铁手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还在围观的店小二都生怕他们打起来,思考要不要将这里的情况告知老板,却没看到铁手学着时年的样子,在桌上写下了无情两个字。 他确实帮不了,但无情会来。 “我如今有公事在身,骷髅画一案中,杀了“老虎啸月”聂千愁,夺了他三宝葫芦逃亡的王命君、张穷、秦独、楼大恐和彭七勒正被我追踪,前两日这五人中分了两人来扮演一对夫妻,意图伏击我已被我杀了,剩下的三人还在逃窜,这才是我如今职责所在必须解决的人,你们既然已经拿下了连云寨的大寨主,又何必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铁手说完便站了起来,“三宝葫芦的威力非同寻常,请恕在下不与各位聊了,告辞。” 他迈着大步走下了楼,只留给了时年几人一个背影。 戚少商突然放下了点担忧。 铁手显然与这位金风细雨楼的姑娘认识,神侯府与蔡京傅宗书一党绝无可能有什么协作,可见她的确不是另外一方由傅宗书派出的人,来窥探那份特殊的秘密到底藏在何处的。 而另一点便是,铁手既然写了无情,想必无情总捕确实能来此。 九幽神君的机关八卦,遇上旁人或许难缠,遇上那轿子便蕴藏了不知多少机关变化的无情,却或许是要吃一点亏的。 尤其是他听闻九幽神君有一门奇功名为空劫神功,遇强则强,而偏偏无情体内的经脉并不适合修行内功,这空劫神功的独特之处,完全无法在他这里发挥出来,这便又是一个优势了。 戚少商倒也不是不相信时年的本事,她那一手擒拿冷呼儿和鲜于仇扭断他们的脖子的功夫,已足见内力之高深远在他之上,只是她实在看起来太过年轻了些。 他们在此地用完这顿饭后便照常往前赶路了。 店小二才为自己居然能见到铁二爷以及看起来是官府中人的“顾惜朝”得意了半日,便看到了另一位看起来气势汹汹来历不凡的官老爷冲进了酒楼,上来便问有没有见到过一行押解着囚车的人经过。 他只是表情稍微有些异样而已,便已经被那官老爷抓到了手里。 绿衣服的官老爷身边跟着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倒是另一个身后跟着一对持剑的兄弟和另外两个侍从的那个官老爷看起来要和善得多。 店小二哆嗦着将自己此前在店中见到的情况与他们说了,指了指扼住他脖颈的那只手,求饶示意是否可以将他给放了。 那掐住他脖子的壮汉松开了手,他便忙不迭地逃回了柜台后面,生怕再被这几个看起来没甚好脾气的官爷缠上。 这群人不过安静了片刻,他便听见那绿衣官老爷爆发出了一阵怒吼,“什么宵小之徒!文张你听听他跟铁手说的,如今连云寨覆灭,这便是个与官府作对活生生的例子,还有谁敢和我们抗衡,更有毁诺城和小雷门发出的消息,道上谁若敢帮戚少商,谁便是同他们两方作对。” “什么绿林英雄来劫这到了京城就是死路一条的戚少商,分明就是指桑骂槐地在说我们!” “好了黄大人,你消消气。”文张温和地安抚道。 “我气都给气饱了。”黄金麟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想到之前他从昏迷中醒来旁边躺着冷呼儿和鲜于仇尸体的样子,他去找九幽神君还被对方奚落了一通,更是让他有气没处发。 那个不人不鬼的老东西还觉得是他自己不成气候,这才搞成了如今的样子,损了他两个徒弟的性命不说,还想要他亲自出手,实在是笑话,最后只派出了自己的三个徒弟,天知道这三个人到底能不能比之前的两个好用,将顾惜朝拿下问责。 “而且你听听顾惜朝这家伙的意思,铁手与咱们可绝不是一路人,他还跟对方套近乎,摆明了是将相爷不放在眼里,也不把太师放在眼里。”黄金麟继续骂骂咧咧,“我看是相爷的干儿子这个身份满足不了他了,我不过是呛了他几句,他便要转投到诸葛小花的门下去了?实在是荒谬得很。” 他一口将面前的酒喝了个干净,烈性的酒劲上头,再加上先前的一顿发泄,总算是让他的心绪平复了些。 “可惜铁手也看不上他这种人。” 他看向了此番由九幽神君派来协助他的几位弟子,开口问道“不知道几位可愿先行,将顾惜朝那小子给拿下?我实在是看到那小子心气不平……” 狐震碑瞥了这位黄金麟黄大人一眼,懒得拆穿他其实是怕自己并非是顾惜朝等人联手之下的对手,这才让他们出动。 但这种轻蔑之色只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黄大人放心,既然按照您所说,我两位师弟的死与顾惜朝脱不了干系,我们自然是要去问个明白的。” 他也没耽搁,直接领着自己的两位师弟师妹下了楼,黄金麟看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身影,发觉其中那个姑娘还对着他转头露出了娇俏的笑容,顿觉精神一畅。 这姑娘生得虽然不算貌美,却像是个温顺乖巧的软糯性子,弯月眉下的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谁见了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好脾气的姑娘,看得人心里舒坦。 黄金麟自觉自己生得威严,能得小姑娘的青眼再正常不过了,可惜这姑娘大约只能痴心错付了。 就是不知道为何那九幽老怪居然会教出这么个天真纯然的女徒弟,江湖上传闻的什么他的两个女徒弟一个比一个难缠,想来只是有些人败在了这两个姑娘的手中,这才传出来的假消息。 他却没看到,那漂亮温顺的少女走出了酒楼,脸上便转为了一片阴鸷,她拍了拍身边那铁塔一般的师兄,手劲用的可不小,对方毫无躲闪的意思,显然二人之间是这少女占据了主导的位置。 狐震碑转头看了眼英绿荷与龙涉虚的互动,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眼神警告了一番便又转了回去。 “你若有多余的怒气想发作,不如去打个头阵。”狐震碑森冷地开口道。 英绿荷推诿道“狐师兄这便不必了,既然师父此番让您也一道出马了,想来是希望你也能建个大功,顶替上两位师兄之前的位置,小妹不过是觉得那黄金麟实在不是个东西罢了,请得咱们出动却连顿像样的饭食都不愿给我们,就要我们赶路去追上前面的人。” “还是大师兄先请吧,凭借大师兄的本事,料理那个顾惜朝绝对不在话下!” 英绿荷深谙浑水摸鱼的真谛,可惜狐震碑显然并不吃她那套。 “既然你觉得黄金麟不是个东西,岂不是正好给你个机会朝着那姓顾的小子发泄出来?” 狐震碑这话没对着英绿荷说,却让她感觉到了一股十足的压迫感,这摆明了是个并不打算给她继续逃避机会的话。 这位精通落凤爪和卧龙爪阴毒功夫的大师兄可不像是龙涉虚这么好糊弄,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上闪过了几分郁闷,却偏偏技不如人只能忍着。 大师兄说的不错,她是该把这些个账都算在顾惜朝的头上,跟对方好好计较计较。 月上中天之时,他们终于赶上了前边押解囚车的队伍。 戚少商听到了一个极轻脚步的动静,以及另外两道功力丝毫不弱的高手的气息,相继落在了时年今夜留宿房间的屋顶,正打算前去帮忙,忽然听到了一声内功凝作一线的传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不必管我,让我看看九幽神君的三个徒弟有什么本事。” 好高的内力! 能用出这等传声手法的,传闻中诸葛神侯和他的师弟元十三限做得到,想来其他能有这等本事的怎么都应该与他们的实力相差不远,怪不得她说有把握对抗九幽神君! 时年刚劝完戚少商和劳穴光不必有异动,便听到了自己房间的窗户被人推开,有人落到了房间的地上的声音。 她来时的动静极轻,尤其是对比起另外两人,可她这进来的声音却不小,透着股有恃无恐的意味。 时年就算想要装作听不见也不行。 英绿荷就是要这位顾公子听到。 她恶劣地露出了个邪性的笑容,在她看来,杀人的时候对方一无所觉,死在睡梦之中,岂不是太过便宜对方了。 所以当她看见那丰神俊朗的青年披衣点亮了屋中的烛光的时候,脸上的兴奋之色更甚。 这位比起黄金麟实可实在是让她觉得顺眼得多,点着了烛光后朝着她看过来的眼波也有种让人迷醉的清冽,可惜英绿荷早过了欣赏旁人皮相的阶段,对方这一派光风霁月的样子,反而让她觉得—— 用她的铁如意敲碎了他的脑袋一定也很漂亮。 “长夜漫漫,公子一个人不觉得寂寞吗?”她拨弄着自己的衣衫,衣襟之下的镜光若隐若现,武器也已然不知觉间到了手里。 她样貌看起来显小,那风情却一点不输,时年就是有点可惜她好像将自己的魅力展现错了对象。 身披蓝衣的“公子”既没有被她这一番举动迷惑,也好像完全没看到她脸上赤裸裸的杀气,只是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烛芯,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英绿荷不知道他何来的信心,听到对方忽然说道“我本以为,杀了冷呼儿和鲜于仇这两个废物就能让九幽老怪亲自前来,看来是这一剂药还不够猛,倘若你们都死在此地,想必九幽老怪也该坐不住了吧?” “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我的武器是飞刀。” 所以她又何来的自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居然会觉得是她的铁如意更快,又或者是她那一对姹女摄阳镜露出来的更快。 在屋顶上的狐震碑和龙涉虚突觉这“顾惜朝”的语气不对,闯入房内的时候已看见英绿荷的额前和咽喉上各中了一把飞刀,脸上还带着一抹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而这出刀的青年,早已毫无停滞地对着两人发出了飞刀。 这两把刀一把撞上了狐震碑的卧龙爪,刀尖在与爪力的交锋中一寸寸碎裂开来,而另一把—— 狐震碑清楚得很,这一刀绝无可能打出什么效果。 龙涉虚看起来是被英绿荷吃死死的,甚至眼神也看起来有几分呆傻,却不代表他是个废物。 九幽神君门下只有他修炼了炼体的本事,更是将一身金钟罩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就连狐震碑这个大师兄都不知道龙涉虚到底将自己的命门修炼在了何处。 说他是刀枪不入丝毫也不为过。 然而这把刀还没与龙涉虚那身金钟罩撞上,这把刀已经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 正是那发出飞刀的蓝衣青年。 一刀在手,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这周围已然形成了一股浓烈到让人觉得窒息的压制。 狐震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脚上被黏住了一般,他本可以伸爪对着那看起来不过近在咫尺的青年抓下去,对方的心肺五脏顷刻间便可以被他掏个干净,却又觉得好像对方和自己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就算是面对师父的时候,他都不曾感觉到这种玄妙莫测的感觉!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看见,那手持着飞刀用作短刀的人,挥出的不过是最寻常,就算是刚开始用刀的人都可以用出的一刀,但龙涉虚跟自己一样寸步未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时间都在此时停滞了,而只有对方和她手中的刀可以移动。 这一刀像是切开豆腐一般直入了龙涉虚防御最为坚韧的胸膛,穿透了他的心脏,脱手的飞刀扎在了龙涉虚身后的墙上,刀身还在发出轻颤。 这足以说明,这绝算不上是一把好刀,起码不该是能破除金钟罩的好刀。 龙涉虚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尸体就倒在他师妹的身边。 狐震碑根本来不及为师弟师妹的死而感到哀恸,他清楚地知道得逃! 可他发觉,对方手中已经又多了一把刀,而刀的目标正是他。 被刀气机锁定的他顿时意识到自己毫无逃脱的希望,这人是当真想要将他们址果冻小说网 第163章 163(金风细雨6-加更) 孤冷的烛光中,狐震碑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此人的刀若是刀光纵横便也罢了,他身为九幽神君的大弟子,并非没见过刀客高手,何况大凡武器之间总归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他的师父九幽神君擅长枪、矛、戟,分别传给了独孤威、鲜于仇和冷呼儿。 他身为大师兄自然见过师父授业之时的出招,可以说是将大开大合的凌厉发挥到了极致。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实在是一把寻常的刀,出刀的招式也寻常到了他无从辨别门派的地步。 顾惜朝为何会有这等本事! 狐震碑来不及细思,他以野鹤投林之势急冲而出,翻身落下,身法急变之中他始终感觉到有一把刀悬系在他的头顶。 刀光飘忽,他只觉芒刺在背却始终没有听见飞刀破空的风声。 他本想寻找到对方进攻之中的漏洞,可显然他并没能找到,也没有时间更他犹豫了。 他咬了咬牙,猝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柄样式奇特的武器,月光之下闪动着惨白而冷酷的寒光。 那是九幽神君的独门兵刃“阴阳三才夺”! 阴夺在九幽神君的手中,而阳夺正是狐震碑的武器。 这统身都遍布了钢刺又上下各有倒钩的武器,在他拧身而回之时,喂了毒的钢锥上闪动着幽蓝色的光,隐没在那见血透风的锋背之上。 狐震碑用出的正是那一招成为了他的外号的“指天划地”。 这一招往日里用来锁套敌人武器,勾下敌人的头颅四肢,无往而不利。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欣喜自己果然不曾猜错那把刀的位置,剔骨的倒钩眼看着便能挑入这飞刀的弧勾之中,他已看到那平平无奇的一刀,方才是如何扎入那金刚罩护体的龙涉虚的胸口,现在便是以何种方式仿佛砍瓜切菜一样地切开了阴阳三才夺上的钢刺。 刀锋之上仿佛附着着一层看不见的火焰,这一闪而过的红光助长着这把量产的小刀的气势。 有那么一个瞬间,狐震碑几乎以为他和对方手中的武器发生了对调,否则为何会出现如此悬殊的差距。 本是就连使用者都要格外当心,钢刺横生如荆棘的阴阳三才夺,居然在瞬息之间被飞刀削成了个光杆。 而下一刻,那把飞刀的刀尖轻轻地点在了他的额头。 狐震碑曾经听师父说起过,阴阳三才夺最怕的武器只是捕神刘独峰手中的春秋笔而已,但若是遇到了功力达到了他师父那个程度,便是拿着的是个树枝也能将这让人闻风丧胆的武器削成光棍。 为什么……一个需要对着傅宗书叫义父,靠着摇尾乞怜和埋伏入连云寨的人,会有这样的功力! 他已经来不及探究了,因为那一把仿佛是一只点在他额前手指一般的刀,在那只手尾指轻敲之时,宛如一道电光击出,穿透了他的头颅。 他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永眠。 半刻钟后,戚少商听到了敲门声。 他打开门便看见时年易容成的顾惜朝,身上丝毫也看不出战斗的痕迹,一身蓝衣在夜色中也显得有种谪仙入凡的脱尘,“我们走,立刻离开这个客栈。” 他有些不明就里,毕竟前来袭击的三位九幽神君的弟子都已经折在了她的手里,空气里有种并不那么明显的血腥味,那三道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们死得太快,让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三人到底是否真是时年方才传音时候提及的身份。 而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此刻客栈的老板已经揣着银票和家私往外跑,客栈里也不知道为何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 一个女子的尸体倒在柜台上,后心扎着一把飞刀,一个看起来铁塔一般的壮汉倒在客栈的门口,后颈上一道像是被顾惜朝那玉斧凿出来的血痕。 而最后剩下的那一个,被一杆光秃秃的兵器钉死在了墙上。 戚少商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睡醒,否则为何他眼前所见像是展开了激烈搏斗一般的场面,实则却只在几个呼吸之间结束。 等他上马行路的时候,也这样问出来了。 “很难理解吗?”时年手中转动的飞刀上面没有分毫的血腥之气,让人甚至觉得她像是在踏着月色夜游,“九幽神君的本事并不在我之上,当然我也未必就比他强上多少,我若是杀他徒弟如同宰割牲畜,他有过输给诸葛神侯的经历,势必会小心提防,不会让自己如此涉险的。” 她轻声一笑,“可惜我不打算让他跑掉,我还打算将他的命当做我回来的第一份贺礼。” 戚少商觉得自己可能要重新估量一下金风细雨楼的水准。 他此前未入京城,打从十三岁流浪江湖,后来加入霹雳堂开始,再到入主连云寨,都不曾跟京城里最顶尖的势力打过交道。 想不到在江湖上恶名远扬的九幽神君,居然有可能因为惧怕这个易容本事足可以称为天下独步的姑娘,而不敢来此。 不过且慢,这样一想也不对,九幽神君到底是能与诸葛神侯一争的高手,这样算起来,神侯好像也有点掉价。 戚少商的思绪被时年紧跟着的话给打乱了。 “算起来,这位常山九幽神君的徒弟的死几乎都跟我有关了,他如今也就只剩下了铁蒺藜和泡泡两个徒弟,到时候他找上了门,就烦请戚大寨主和劳二寨主应付了。” 铁蒺藜好说,他的名字便是得名于他的武器,劳穴光的灵蛇剑能占上风,倒是这位泡泡姑娘,此前在江湖上几乎没有什么风闻传出,如果说英绿荷是最为毒辣难缠的一个,那么泡泡便是最为神秘的一个。 “好,你放心,我和劳二哥绝不会让你和九幽神君的打斗被其他人干扰。”戚少商回答道。 “会干扰的可不只是铁蒺藜和泡泡,”时年不疾不徐地控制着车队行进的速度,“雷大侠,沈大侠,可否劳烦二位,替我截击文张与黄金麟,不需两位造成什么杀伤,只需要拦住人就好。” 戚少商闻听此言,朝着周围看去,果然看见在时年勒马之时,从道旁的树上跳下来的雷卷和沈边儿。 他当然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地见到雷卷,更没有想到对时年的这句安排,雷卷回复的是一个“嗯”字。 “如果铁二爷的消息传递得够快,无情总捕也能到的话,戚大寨主便去相助雷大侠吧,九幽神君和他的门下为恶多矣,六扇门总捕出手擒拿完全说得过去,但文张和黄金麟都是朝廷命官,他可不能知法犯法。” 沈边儿左看了看戚少商,右看了看雷卷,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又得让他来当一回传声筒,这两人才肯好好说话。 可要他把目光放到这位刚才杀九幽神君的大弟子实在快得让人发毛的假顾惜朝身上,他又觉得别扭。 他只能跳到了那囚车边上,看着里面此前被打晕的真顾惜朝已经醒转了过来,开口道“我说姓顾的,你是当真披着戚兄弟的皮囊也瞧着不像是个好人,你那最后一封信不隐瞒了,直接以本名发出,让我和卷哥知道,那位连发五封信函请我们出关收拾连云寨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只不过你好像没有你信上说的这般有把握呐……” 沈边儿绕着他走了一圈,“要不是你现在顶着我戚兄弟的脸,我是真想给你一拳打过来。” 他摩擦了两下手腕,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你想不到吧,我们当年是跟戚少商闹翻了不假,可他出去,没丢了我们雷家的脸,小雷门没有他戚少商,有卷哥照样可以发扬光大,而打从霹雳堂时期便传下来的一句准则是——” “雷家的敌人也好,朋友也好,总归不能给江湖上那些个无情无义之辈,宵小卑鄙之徒给□□了!()” “不巧不巧,你顾惜朝就是那个无情无义的宵小。” 沈边儿说完这些总算是出了口闷气了。 他当年铲除无良教的时候还多亏戚少商相助,就连他投身雷卷门下其实也是戚少商从中穿针引线的,他平日里说着戚少商不是个东西,实际上在他心里诚然是雷卷第一戚少商第二的顺序。 他话说完便看到在场的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弄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坐在马上的那个假顾惜朝还颇为真心实意地给他鼓了鼓掌。 沈边儿挠着头感慨道“我说姑娘,你这乔装成顾惜朝的样子,我实在是夸你夸不出口,等这事完了,连云寨的风头过去了,我沈边儿一定来敬您一杯。” 他话刚说完雷卷便接上了话,“走吧。走之前,你跟戚少商说,雷家五虎将是因为小雷门的荣誉才出手的,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这裹在毛裘中的男人一眼也没看着戚少商,就仿佛并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可他千里驰援的这份情谊,却显然是因为与戚少商之间的兄弟之义。 时年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某人的脸上都是感动之色了。 偏偏这位也很默契地将话朝着沈边儿说了出去,“边儿,请你转告卷哥,当年我让他很下不来台面,如今他也莫要为了我太拼命……” “我自己的小命我清楚得很。”雷卷嘀咕了声便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时年突然想到了那个将自己称为左膀右臂的家伙,也不知道自己这第一份大礼到时候他会有何想法。 “你这位卷哥的身体……” “打从我见到他的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便不大好,现在还是早春,加上又是边地,他裹着毛裘看起来没多醒目,可哪怕是夏季,他也是这副打扮,不过谁若要因为他的这病症小看他,那便大错特错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时年摇了摇头,“他应当是少年时期受到了十七八种要么不可逆转,要么当时没有调理好的伤,以至在内府形成了恶瘤,不过他这个情况比起某个人又要好上太多了。” 七年前苏梦枕的情况就要比雷卷严重得多,只是他内力长进也奇快,这才不至于像是雷卷这般的面色青红,内功和寒症的抗衡都已经直白地表现在了脸上。 “等我们入了京,你去找树大夫讨点经验。” 戚少商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边是一片兄弟同心的和乐,第二日抵达了那处客栈的黄金麟则是彻底要疯了。 客栈里的住客早就为了怕惹上麻烦全跑了个干净,他们来得快,本是想来看看顾惜朝被擒获,戚少商落入他们手中的好消息的,却不想看到的是一个如此混乱的血案现场。 文张拔下了狐震碑尸体上的阴阳三才夺,上面的剧毒几乎将这位九幽神君首徒的伤口腐蚀出一个空洞,是以文张拔出的时候也格外的小心,尤其是柄上的机括。 他曾经意外得知,这机括发作,里面藏匿的大化酞醪足以让人顷刻之间化作尸水,不知道为何,在三才夺上的钢刺断口上有反复劈凿,像是经过了许多次的撞击的痕迹,却并未有将机括打开的机会。 他藏着这点疑虑并未说出,隐约觉得或许这三人的死要比他们所见到的更快一些。 可黄金麟已经先下定论了。 还是以身为此地敉乱总指挥的身份,丝毫不给人辩驳机会的定论。 “我敢说,这顾惜朝身边一定是有了个实力介乎九幽神君的弟子和九幽他本人之间的高手,可别跟我说这些飞刀都是顾惜朝那个确实也用飞刀的家伙发的,他要有这本事还卧底连云寨干什么,直接砍了戚少商的脑袋我保管他升官发财。” 黄金麟叉着腰,在这一地乱相的客栈中来回走动,嘴里嚷嚷着,“这次是真的必须请动九幽神君出手了,他们走得这么着急,恐怕就是想尽快赶回汴京,到了汴京那京城里的诸葛小花就成了他们的护身符了,谁都知道他跟九幽神君不对付。” “文大人,你怎么看?” 文张温和一笑,“黄大人说的极是,这些人的实力只要九幽神君肯亲自出手,便不足为惧了。只不过黄大人或许要考虑一件事,你上次去的时候带去了鲜于仇和冷呼儿的尸体,这次又带去狐震碑、龙涉虚和英绿荷三人的死讯,九幽神君恐怕……” 恐怕会先拿他出出气。 黄金麟的脸色白了一白。 那老怪物的邪门功法和夺魂回音,还有那防不胜防的尸居余气无心香他是当真不想领教第二回了。 文张提醒了他,总不好叫他去冒险。 黄金麟逡巡了一周,将目光停在了郦速迟和舒自绣的脸上,这两人号称什么小四大名捕,长得又姑且算是清秀,拿出去也算够给九幽老怪体面了。 他将手一指。 “你们两个,备上一份重礼,再去找三个棺材来,将这三位不幸丧命的义士送去九幽神君那里。” 郦速迟和舒自绣恨不得夺路而逃。 这简直是一份要命的差事。 第164章 164(金风细雨7) 郦速迟号称小追命,舒自绣号称小冷血,却都是傅宗书手底下的人。 这两人专擅以“堂堂正正”的名号,“主持正义”抓捕罪犯,更擅长让犯人招供莫须有的罪名。 此外,作为傅宗书栽培的六扇门中人,这两位的目标自然是在之后新一代的小四大名捕的评选中占据一席之地,也好让人觉得傅宗书手底下到底还是有些“英雄人物”的。 可惜,平日里对他们倚重有加的傅相爷不在这里,其实应当算是他们此次行动直接听命的文张文大人,在此时的人手调配上又必须听从黄金麟的安排。 而这位黄大人实在是个有够没用的废物! 郦速迟和舒自绣对视了一眼,都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个与黄金麟讨价还价的资格。 什么小追命小冷血,到底是不能跟真正的追命冷血相提并论,他们如今只能希望—— 九幽神君在看到自己三位爱徒的尸体的时候,能不要太过疯狂。 “从此地往汴京走,大约也就剩下了四五天的日程。” 戚少商不需翻地图,也对此间的距离心中有数,“不过接下来的两日,按照惯例的路线,几乎没有什么城镇歇脚的地方了,也正是九幽神君最擅长出手的地方。” 他们已经又行了三日,这一路走来过分的平静,让戚少张和黄金麟等人已经放弃了前来拦路的计划。 但从沈边儿那边传来的消息,在路上给黄金麟他们制造麻烦的雷门五虎将发现,队伍之中少了两个人,也正是这两个人,将那三位九幽神君门下的尸体运走了。 见识了时年的本事,看她对对付九幽神君这种神出鬼没的人也颇有成算,戚少商也不想忧思过多,更何况还有雷卷和沈边儿不计前嫌前来相助,依然是他的兄弟。 戚少商如今被顾惜朝、孟有威和游天龙等人背叛的郁闷早已经撇在了身后。 虽然他时而还是会想,要求别人去做牺牲的事情,是否也确实是一件太过苛求之事。 他在跟着时年启程之前,与孟有威和游天龙都聊过一番。 比起孟有威这个他本以为会说出一些背叛的理由却反而一个字未说的,游天龙这个倒是在他的印象之中和穆鸠平是同一类老实耿直、勇猛义气的人,说了一段让他觉得值得深思的话。 “戍守作战,流亡奔走这样的日子,对大寨主来说不算什么,因为您掌握了数千兄弟的生杀大权,可是一般的兄弟是什么都没有的,那倘若给了他们一个过安定日子的机会,是要温饱还是快意恩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选。” “大寨主总觉得我和穆四寨主是一样的人,但其实无论是老实还是勇猛都是将人困住的词,一定要凡事先为兄弟,一定要勇往直前,就算想自私一点都不行,顾大当家不是个好人,却更懂人心。” 戚少商这几日也在想,或许他现下让连云寨中的人先行化整为零散入边地,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他需要进京城给兄弟们找到一条一劳永逸的办法,否则如今会有一个顾惜朝,明天就会有另一个这样的人。 金风细雨楼同样奉行的是忠义为国,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苏楼主手里已有将近八年,虽有朝堂与京师内外的牵绊桎梏,却也称得上是蒸蒸日上,他是当真要向这位年少成名的楼主取取经的。 戚少商想到这里不觉又向着身处囚车之中的顾惜朝看了一眼。 这易容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这几日顾惜朝的食水供给虽然未断,他脸上也当真显现出了憔悴的状态。 戚少商看到他便如同看到了自己一般。 但凡不是发现得早了一步,那么现在坐在囚车里的自己只会比现在的顾惜朝更惨。 “我正愁他不来。”时年又看了眼戚少商,突然又问道“你还当顾惜朝是你的兄弟?” “当然不。”他回答得很果决。 “那便好。”时年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止住了,戚少商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即便有囚车在队伍中,这一行人也走得并不慢。 等到了夜间,正赶上了半道上一座废弃的宅院。 这里似乎时常被作为边关戍守将士经行此地的落脚之处,在宅院的最外间有收拾出一两间还看得过去的卧房,里面便是一片残破凄凉的景象。 院子里的古树上冒出了点初春的新绿,只是现在已经是暮色四合,只有一片阴云垂坠在枝头,被这依然透着冷意的风吹出凄厉的嘶鸣声。 主厅门板早已经被人劈了当柴火烧,现在时年和戚少商劳穴光坐在里面的时候,帘幔被风吹动便是一片呼啸之声。 时年熟门熟路地升起了一片篝火,颇为自得地支起了烹煮晚饭的架子。 “你觉得今夜九幽神君会来吗?”戚少商问道。 “给他用来装神弄鬼的戏台都搭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来?”时年回答道,“倒是有点可惜,看样子无情总捕恐怕是来不及赶上这出大戏了。” 想到按照这个世界的七年多前,她还来了出佯装是无情的妹妹的浑水摸鱼之法,本以为可以来个兄妹同心铲除九幽老怪的美谈,可惜好像暂时没这个机会。 她又朝着门外看了眼。 外面已经黑沉得只剩下他们这群行路人在此地点起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 偏偏今夜的天色还不大好,团积的阴云在头顶上蓄势出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味道,并没有过太久,春日的夜雨已经落了下来。 这破败的宅院中仿佛有股略显腐烂的气味,随同着惊雷和骤雨都被激发了出来。 戚少商本能地提起了几分警惕。 尽管这样的天气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是个适合出门兼之出手的时候,可九幽神君或许不太一样。 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侍从都擅长将毒物藏匿在污秽之中发作,这倒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事情。 但直到雨势转小,从他们这主厅中能够听到的也只有外面的风雨之声,而没有丝毫有人前来的动静。 那一堆篝火也渐渐地从旺盛转为了将熄未熄的状态。 坐在篝火旁边的蓝衣青年,也便是时年乔装而成的顾惜朝,像是等待敌人到来等得困倦了,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手中的飞刀,却已经渐渐失了章法,像是处在半入梦的状态下凭借着本能在转刀。 他甚至疑心这把刀会不会伤到自己,因为此刻她的另一只手已经托着下巴,快要支撑不住她将要垂下来的头了。 或许是外面的雨声太过有节律,也或许是外面的风随同着雨声一道也渐渐平息,戚少商听见由劳穴光改扮成的孟有威还发出了酣睡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也像是紧跟着被笼罩在了一层迷雾之中,耳边浮动着一种或许是已经将要入眠的时候才会听见的梦呓。 一种特殊的香气取代了雨中那种潮湿而腐败的气味,更加重了那种混沌困顿的感觉。 戚少商本能地感觉到不对。 但那种介乎清醒与梦寐之间的状态让他像是身上着了一层沉重的压迫。 下一刻,他的眼前闪过了一道刀光。 那刀光一改此前的平凡内敛,仿佛一道骤然在这破败的主厅中亮起的电光,一刀劈来,将一片不知道何时已经笼盖在他头顶上的绿色薄纱给撕裂成了两半。 刀光回环之际,这已经被撕开的绿纱又被砍作了四段。 在这绿纱之中,一阵几乎让人觉得不会由人发出的凄厉嘶吼突然传出,戚少商飞快地从那种梦寐的状态挣脱出来,陡然意识到这应当就是那九幽神君特殊的尸居余气无心香。 他飞快地朝着劳穴光奔去,却发觉他已经陷入了梦魇之中,只能出手连点他的周身大穴,以防他再找了那老怪的道,被摩云摄魄给抓住控制了。 “装神弄鬼!” 接住了收回来的飞刀的时年此刻哪里还有分毫的困倦模样。 她那双清透的目光纵然被室内亮起的青绿色鬼火映照出了一种幽绿的颜色,却也分毫不带鬼气,反而因为随同着刀光的爆发而引动的凛冽,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杀气。 那由一变二,又由二变四的绿纱在本就篝火将熄,风灯飘摇的室内,显得有若鬼魅一般。 这绿纱被击断,却像是彼此之间还带着一种无形的联系,忽而合一,又忽而四散,被外面涌进来的怪风托举的绿纱之下升起了火焰,那分明就是九幽神君的勾魂鬼火。 时年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意识到了为何此前从未有人见过九幽神君的真面目。 因为这薄纱既是幻觉又不是,火焰也在形神之间,那绿纱迎头罩下之时那种腥膻作呕的气味没影响到时年对这位九幽神君伎俩的判断。 他借助的是五行五遁的本事,火焰与绿纱,可以说是幻象,也可以说是他形神凝聚的化身,可他到底还是个人,只要是人—— 那他便还在这绿纱之中。 刀芒乍起! 藏匿在绿纱之中的九幽神君突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瞧了这家伙,他见到了那把被削成光棍的阴阳三才夺,便知道对方刀法不差,可他没想到这个不差是这种水平! 傅宗书是疯了吗? 一个水平还不知道跟对方到底谁高谁低的元十三限,被他拜了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顾惜朝”的刀法已有禅境气韵,竟然是他的干儿子,还被派去连云寨当卧底。 他要是对方他也要闹,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九幽神君不知道自己完全将事情给想岔了,不过他也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思,因为那把斩破了迷雾,将他那将人拖入深渊梦境中的伎俩打碎的刀,已经转瞬之间到了眼前。 独孤威生前那“人在千里枪在眼前”的称号,以九幽神君看来,给这个蓝衣青年还差不多。 他竟然一时之间分不清刀和人。 分明是如此逼仄的室内,四周游动的鬼火让他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可当这把刀出手的时候,一切的感觉都变了。 它甚至不曾逼退那些鬼火粼粼的幻象,只是丝毫没有受阻之意地已经逼近了他的面前。 而这甚至并不只是一把刀,还是一掌。 一掌掀起了炽焰惊涛! 九幽神君怎么会不知道这一掌凶险。 在这一瞬间,在旁围观的戚少商看见那团绿纱骤然合一后震动了一下,从那让人觉得目眩神晕的轻纱之下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青色袍袖的手。 这只手蓄势而来的掌力和时年刀光过境后的霸绝人间掌力实打实地来了个硬拼。 掌风凶戾,将那道刀光吞没,在此刻相对的掌中传来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飞刀被彻底碾碎的声音,也几乎在同时,戚少商眼看着绿纱之中伸出了另一只手。 一只红色袍袖的手。 这只红袖子的手和绿袖子的手之间像是没有互相的干扰关联一般,同样挥出了一掌,这一掌的发力方式极为怪异,戚少商忽然想到了九幽神君的那种遇强则强的空劫神功。 这一招并不好相与! 他却陡然看到,时年的另一只掌中,千丝万缕的刀光正在一青一红的两只手伸出了轻纱,形成了这形神化身中的空隙之时,以让人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千道流光突入。 刀光之间彼此倾轧交融爆发,这其中不知道汇聚了几种刀法,仿佛是从数十个人手中发出的招式。 可毋庸置疑的是,这一招远比九幽神君的空劫神功见效得更快。 之前那实打实地对上的双掌中,势若烈火的那一道,瞬间便占据了上风。 这外放的极具压迫感的真气在几个呼吸间将九幽神君的青绿鬼火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说方才轻纱被撕开,那其中的惨叫声只是有些不像人的话,那么现在这一片在夜色中升腾起的真炎,便是让那见不得人的九幽神君发出了一声彻头彻尾的鬼叫。 呼啸的刀气从这轻纱迷雾中穿过,像是终于将这东西的防御给凿穿来了一般,从里面逸散出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黑气。 那只红袖子猛地收了回去,而那只绿袖子里的手借着对掌反震的力道,将这来的时候无声无息的绿纱,像是被一阵风吹动一般朝着主厅之外吹了出去。 他太小看这个对手了! 不,这绝无可能是顾惜朝。 这内功造诣和刀法境界,只有可能是哪个老不死的家伙,起码也是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这一辈的高手。 他突然开始怀疑这是否是因为他近来发觉傅宗书和蔡京虽为一党,但彼此之间其实还是难免有些隔阂。 这个秘密作为一个武者他绝不应该说出来,只要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 他们觉得他迟早会不再能够轻易被掌控,或许会为了更加稳妥的利益,倒向天子的那一边,这才找了这么个理由来铲除自己。 可这仿佛烈火一般的掌力,以他知道的人里,又已经没有人会用了。 不对,还是有的,假若凌惊怖的屏风四扇门功法传给了哪个人…… 九幽神君在形神化身被对方的刀气击破,掌法趁乱打击后意欲撤退与徒弟会合的时候,脑子里居然会如此“机智”地完成了个在他看来实在是合情合理的推断。 绿纱之下的鬼火被嫁衣神功支撑的霸绝人间拍散,那些绿纱也化作一团团绿色的雾气跌落在地面上,破开绿纱的黑雾如同一道黑箭一般猛地冲了出去,时年和戚少商也一前一后地追了出去。 雨还在下。 虽然不如方才下得大,却仿佛在雨水中藏匿着一股血腥味。 那道黑雾急速穿过雨幕,试图飞快地消失在夜色的遮掩下,后面那个蓝色衣袍的青年却是足不沾尘,宛如乘奔御风寸步不分。 夜雨之中像是突然又闪过了一道惊破夜幕的电光。 可此时哪里还有闪电,这春夜阵雨早已经走到了尾声,那是一道仿佛汇聚了之前的千种刀光的一刀。 九幽神君很清楚,这依然是一把寻常的刀,可这刀在对方的手中便称不上寻常,更有雷霆万顷,千般造诣都化作了那至简也至厉的一刀之感。 他想都不想地将身上的阴阳三才夺的阴夺给丢了出去。 准确的说,是用他那跟绿纱一般可以肆意甩出变长的绿袖一道丢了出去。 衣袖被气劲附着之时,那扭结的拉扯感,将阴夺之上的机括突然打开了。 从这把第一时间以上面的钢刺和倒钩吸引人注意的武器上,一片浓雾喷溅了出来,黄云混在雨幕与夜色中极难辨明,里面藏着的正是九幽神君的拿手剧毒大化酞醪。 这紧咬他不放的青年收势不及,仿佛下一刻就要撞上这片能够让人尸骨无存的毒药。 隐于黑雾中的九幽神君笑意还来不及扩散到嘴角,便看到那些剧毒撞上了一道内劲凝结屏障,紧跟着,这一道屏障如同倒回的浪潮,眼看着就要重新落到他的身上。 他不敢再多停留,顿时转入了一片竹阵之中。 戚少商不过慢了一步便已经看见时年也跟着钻了进去。 九幽老怪在五行上的造诣何等出众,否则也不会内功到了此等地步先以五行之遁将自己伪装了起来,这便是他的武道。 可时年依然跟进来了,因为这一片看似泥泞脏乱的地上支起来的竹阵,绝无可能是他细心布置的结果。 王怜花的星象五行同样学得不错,时年除了跟着他学那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外,学的就是这五行术数。 虽然短短一年学不到对方那个程度,在踏入竹阵之时她便知道,按照“逢三一拔,见六一劈,遇九灭灯()”的法子总归出不了错。 竹阵中的幻象又如何有可能影响得到她! 面前的深渊漩涡之中一把轻巧灵便的飞刀仿佛化作了水面上的轻舟,按灭了水底那一点无妄之火。 刀光所过,一片片的竹篱阵签都被斩断了开来。 在戚少商面前的已不是什么竹阵,而是轻雨微风之中,那道蓝影有如冲霄之鹏般又一次追上了那道黑影。 但黑影的前方已经又有了几个人。 此地本就是旷野,雨幕之下人影模糊,雨声打在地上发出节律声响,可现在无论是时年还是戚少商,都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那是一种沉闷而缓慢的鼓点声,伴随着鼓声那些模糊的人影在靠近。 这些人走动的姿势实在是不太像是活人,确切的说是五个人影中有三个不像是活人。 他们的手脚动作无比的呆滞,扛着一口漆黑的描金棺材朝着这边走来,九幽神君那一团黑雾便从半开的棺材盖里钻了进去。 也正是在此时,微雨彻底停了下来,被风吹散的云层间一缕单薄的月光照了下来,照在了那口诡异的棺材和四周的人上。 时年也看清了坐在棺材上的人。 她长得比英绿荷看起来还要甜美无害,也不知道是不是九幽神君选徒弟就是按照自己的审美来的,除了异常的三人中,最后剩下的那个,也和九幽神君其他的男徒弟一般,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倘若时年没猜错的话,这两人便是泡泡和铁蒺藜。 在泡泡的手里拿着一面小鼓,正是伴随着鼓声起伏,那三个目光呆滞仿佛傀儡的人,才能保持着行动。 荒野,孤月,棺材。 这实在是个够格让人觉得看起来惊悚的场面,可时年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站定在了这棺材跟前。 她突然开口道“九幽老儿,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遇到了小辈还狼狈逃窜的样子,实在应该改个名吗?” “我看也别叫九幽了,就叫八幽算了,王八的八!” 戚少商险些笑出声来。 他紧跟着便听到这棺材之中传来了一声暴怒的声音“你是个什么小辈!这等功力没个十年的积攒如何有可能练成,谁知道你是哪一个山头的老怪物。” 他这一句话里甚至用了三四种声音,抬棺材的除了铁蒺藜之外的另外三人也跟着张口应和。 月光中他们的脸虽然变成一种可怕的铁青色,却还是被照亮了个清楚,戚少商发觉,当头的两人,正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郦速迟和舒自绣,想不到这两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屈打成招的亡魂之人,最后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 “你自己废物怎么还怪别人天才呢?”时年这话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坐在棺材上的泡泡也仔细地端详了她一番,像是从未见过有跟师父这样呛声的人物。 九幽神君气得棺材都开始抖动了。 可他的绿纱等同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时年的刀气刺穿就如同硬生生砍下了他的一条胳膊一般,此刻外面那家伙连破他的阴阳三才夺和他的竹篱阵,气焰正盛,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是对方的对手。 他虽名义上曾与诸葛神侯一争国师之位,却大半的功力都在阴招上,如今正面交锋,他的实力自然会损三分。 时年又怎么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刀在手,纵然人不够狂,刀气也已经足够狂了。 泡泡娇俏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慌乱,她急促的鼓点声中,这些被她师父喂食了风魔岭特有的毒药“押不庐”的药人,都像是同一个人在行动一般飞快地扛着棺材落到了数丈之外,正避开了那刀锋最烈之处。 可这一刀忽然化作了一片弧光银刃斜地里掀起,直接将两名药人砍成了两截。 凭借时年的医毒功夫又如何看不出来,这些药人毒已入骨,无药可救,只会听凭命令战斗到最后一刻,死了比活着痛快。 她刀风一卷,下一道冷光已经直冲那跌落在地的棺材而去。 数枚铁蒺藜突然朝着她飞了过来。 不过还没等这些拳头大小的铁蒺藜击中她,戚少商的青龙剑已经掀起了一阵惊天的剑气,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般拦截在了她的面前,这淡青色的剑刃一转,朝着那发出攻击的九幽神君弟子和最后一名药人而去。 这出招异常灵活,用的正是天山派剑招的青龙剑,迫使铁蒺藜不得不一退三丈,与死咬着他不放的戚少商一道退出了时年的刀势范围。 刀光如急雨。 泡泡飞快地闪身躲避,而那在棺材里休养生息的九幽神君此时哪里还有继续蛰伏的机会。 一双鬼爪从棺材的边缘探了出来。 而后是一杆□□,一杆曾经在独孤威手中用过的□□。 身为师父的九幽神君自然不是只会那变戏法一般的绿纱黑雾,这只鬼爪擒着枪,便迎上了她的刀锋。 被迫应战的九幽神君恨不得一枪将这个可怕的对手给扎出个对穿的窟窿。 可他的对手手中的短刀,或者说飞刀,仿佛一点儿也不遵循那一寸短一寸险的原则,从单薄到随着抵御枪尖的动作颤抖的飞刀上,爆发出的是一种吞天噬地的冷光。 他的枪出招狠厉,她便用更强的刀招将他压制下去。 而他的袖子卷起了第二件武器,那是一把长矛。 □□和长矛本应该是冲突的武器,任何一种长兵用到极致都已经足够了,偏偏他不仅调度起了长矛,还用剩下的那一只袖子卷起了一把长戟。 这三把武器呼啸带起的旋风,仿佛形成了一种环绕在九幽神君周身密不透风的防御,又随时都会有利器从中破出,将人斩杀当场。 时年的嘴角却带着一缕冷笑,九幽神君越是搞这种虚张声势的名堂,也就意味着,他越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她又出了一刀。 自从上次在与荆无命和上官金虹的联手攻击中突破,在常春岛上的一年中有王怜花和沈浪来让她对自己的顿悟方向予以验证,她早已不再拘泥于什么招数了。 这也便是她此前斩断了阴阳三才夺的钢刺,击杀了有金刚罩护体的龙涉虚的一刀。 现在这一刀甚至没有什么凌空落下的蓄势,也没有什么风雷之声,只有让本打算与师父前后夹击的泡泡都在这刀招中陷入迷惘的扬刀之举。 破空的刀芒毫不意外地斩断了九幽神君的三把武器,也将他寄身于其中的棺材砍成了两半。 随着棺材的破裂,一团黑影从棺材之中冲出,一种又青又蓝的胶液也随之从棺材中流了出来。 时年实在想不通这位九幽神君到底练的是个什么法门,为何会与如此多的污秽之物打交道。 而在这种青蓝色的凝胶的作用下,原本被她的刀劈砍成了四段的绿纱好像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整体,只是在断裂处还留有一些不曾修补好的痕迹。 手中的枪、矛、戟的断裂和棺材的破损无疑是让九幽神君的怒气达到了顶峰。 他的鬼爪一收,又一次如一团青云一般朝着时年扑了过来。 从云团中传来了一声闷雷一般的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他这话当然是对着泡泡说的。 在他的怒吼声中,泡泡如梦初醒,朝着时年袭来。 她行动之间突然看见这将师父逼迫到这个地步的敌人手中多了一把刀,不是她方才用的那些个仿佛劣质产品一样的刀,而是一把虽然轻薄却在月色中宛如一泓清泉沉碧的翡翠短刀。 刀刃凝结着一抹月色的寒意,刀背好像映照出了一双清冽的眼睛。 面前的青云在这把青碧色的短刀面前,仿佛是个何其丑陋渺小的东西。 这把刀远比方才的那些能承载她的内劲和刀意。 师父危险! 泡泡的手中出现了一片透明无形,胶粘轻盈,让人觉得既矛盾又好像依然和谐的“泡泡”。 如果说月光在蜃楼刀上照出的是一片海市蜃楼之景,那么在这极其特殊的武器上便是一片轻柔的梦境。 现在这一片梦幻的色彩却朝着时年的后背扑来,像是要将她包裹吞噬其中。 时年没有回头,她只是心神合一地让这蜃楼刀上的刀气迎风而长,更是随着她的心神沉静,化作一片天地间只剩这一色的刀芒。 这一刀无声地切入了那团青云中,鲜血顺着刀光溅落在地,像是在切开人的脖颈。 这一击她势必要留下九幽神君的命! 她丝毫也没去管身后的泡泡发出的攻击,尽管意图回援的戚少商青龙剑刚送进了铁蒺藜的胸膛,但他其实也来不及抢攻泡泡。 因为时年听到了另外的几道声音和一道让她觉得熟悉的气息。 那是四名持剑的小童抬着一顶特殊的轿子穿行过荒野,在此时已经到了泡泡背后的声音。 泡泡也听到这个声音了,她倒并不怕来了个四大名捕中的无情。 她远远看着戚少商和铁蒺藜的交手,有底气自己的泡泡能吞掉青龙剑,听闻四大名捕中的无情跟戚少商的实力差不了太多,他还是个无法使用内力的废人,就算无情来了又如何,只要泡泡没坏,她便有底气依然完成这次偷袭。 可从这顶轿子中飞出的并非是无情那些特制的暗器,而是一把刀。 一把本不应该在此地此时,搅和进这件事中的刀。 刀光婉约凄艳,在这雨后的夜色下本就略显妖异的月光中,更添了一抹银红色彩。 泡泡根本没来得及收拢自己的武器。 这千种风情万般潋滟的一刀已经破开了她的泡泡幻梦,刀柄回转之中敲在了她的额前,让她闷哼了声便倒了下去,而后回到了从轿子中伸出的一只苍白的手上。 与此同时,碧波一般的刀光彻底斩碎了那一片青云,一道黑影从青云之中摔在了地上,彻底没有了声息。 时年回头,正看见轿子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把红袖刀。 第165章 165(金风细雨8-加更) 九幽神君倒在地上。 他的颈部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在他咽气之前看到了那把将泡泡击晕的红袖刀的时候,他发觉事情跟他想象得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那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所以这手持蜃楼刀的家伙并不是顾惜朝,而是七年前武功尚且没那么高的时候便能搅动汴京城中风云的那个人。 什么失踪什么出事,都不过是为了掩饰她闭关多年,等待今日给蔡太师和傅相一党迎头痛击。 糟了!他在棺材盖上留错了消息。 这终于揭开了自己的真实样貌的九幽神君用那只变形的鬼爪抓着自己的喉咙,像是还想在死前发出一个纠正错误的信号,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睁着一双发青的眼睛看着头顶掩映在薄雾之中的月亮,再也没有合上。 时年也总算知道,为何精通缩骨功的泡泡会成为他行动中必须带上的小徒弟。 传闻能操纵那鬼火绿纱的并不只有九幽神君一个,必要的时候,泡泡也可以做这件事。 因为九幽神君本就是个一团漆黑,却也能看得出来是个侏儒身形的家伙。 至于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修炼了什么功法造成的,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现在他已经带着这个秘密去了地底。 戚少商万没有想到,他们这番举动,不仅成功击杀了常山九幽神君,还惊动了苏梦枕。 金剑掀开轿帘的时候,因为里面坐着的并不是自家公子,还有几分别扭。 但这又是自家公子安排他完成的任务…… 时年的目光从红袖刀落到了那只修长的手上,然后落到了那个从轿子中走出来的青年身上。 算起来她这里经过的将近四年,在对方身上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个今年二十六岁的青年褪去了七年前眉宇间尚且残留的几分青涩,显现出一种愈加深沉的气质。 他披着一身深色的斗篷,孤月天悬之下他的面容上纠缠的病态,也被衬托得越加清晰,这七年过去他病情非但没有找到缓解的法门,反而看起来更重了。 不过也对,他这样的病情若能够静养还好说,可要能够抛下一切不管,当个富贵闲人也不是苏梦枕了。 可谁又能质疑他方才发出来的那一刀的惊艳呢? 那实在是一双太稳的手,这只瘦得有些嶙峋的手上也同样支撑着整个金风细雨楼的命脉。 夜雨留下的痕迹还在从那顶无情的轿子顶上滚落下来,空气里的潮气混杂着九幽神君的那个棺材里逸散出的恶臭。 苏梦枕掩唇轻咳了两声,显然这并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时年却没着急走,她走到了泡泡的身边。 在她的额前留下了被红袖刀刀柄击打过的痕迹,也正是这一下让她昏厥了过去,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九幽门下又有什么好人,尤其是这位以鼓声操纵药人的,明显在跟九幽神君配合作战上最有默契的小徒弟。 她伸手掐断了对方的脖子。 “她见到你的红袖刀了,不能留着。” 苏梦枕丝毫也不意外她的举动,他的目光在九幽神君那被切开的棺材盖上的几行潦草的指痕上掠过,一双当年雪中初见时候被时年觉得是雪中寒火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了然,“你想挑起蔡京和傅宗书之间的矛盾。” “所以金风细雨楼一定不能出现在这次事情里。”时年语气笃定。“尤其是你。” “傅宗书是蔡京当年被贬谪之时才被提拔到相爷位置上的,即使蔡京回京后官拜太师,与傅宗书明面上是共进退,齐作战,但这位相爷手下收拢的人可够五花八门的,想来是不太乐意做个傀儡的。” 当年的凌惊怖针对元十三限的下马威,将他推往了傅宗书的方向,现在她则要试试,戚少商手中的那个秘密,够不够让这两人为到底谁把持住这一份东西而打一架。 能让恶人自己乱起来的时候,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去做一些本可以省心的事情,这一贯都是时年的处事方针。 她在七年前能搅和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争斗,七年后只是让他们这个观虎斗看的两只老虎变成傅宗书和蔡京而已。 不过还是不能太大意,时年可还没忘记当时在连云寨中听到的,雷损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家伙与狄飞惊那个足够有本事的一道,占据了武林四大家中伍家青天寨的地盘,伺机崛起,而在京城里,还有个她此前不曾听闻过的有桥集团。 “所以我才借了大捕头的身份。”苏梦枕回答道。 隔着一张陌生的面容,他依然能感觉到当年共同进退的默契,就好像这中间其实并没有隔着那么多的时间沟壑。 当然无论是他还是对方,都不可能在这一段时光中没有分毫的变化。 他刚才见到了她斩杀九幽神君的那一刀。 那是七年前的她绝无可能斩出的一刀。 想到黑面蔡家流传出来的什么本是以为她能跟着金风细雨楼的崛起名动天下,这才费心打造出了这样的一把武器,结果她倒好,连人带武器一道消失了,他便不由觉得有些唏嘘。 可如今看来,反倒是这把刀成为了她的刀法的陪衬了。 “你不问问我为何会走这么久?”时年一边问一边卸下了易容的伪装。 戚少商很有眼力地看出这位金风细雨楼的骨干和突然出现的楼主之间有种微妙的气场,不像是出门办事的下属可能出意外,身为上司的前来援手,倒更像是久别重逢。 不管他有没感觉错,他都选择将中了那毒香需要透透气的劳二哥带到了外面,将主厅留给了时年和苏梦枕。 苏梦枕当然想问。 但他用一旁的木棍拨弄了两下火堆,让这里的火重新生起来后朝着时年看去,看到的却是和当年其实相差并不大的脸,他那想问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咙口,只能咳嗽了几声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 被火光照亮的那张脸,顶多也就长了一岁的样子。 她还是披着那身蓝色的长袍,只是长袍中用以伪装的支撑都给拆了下来,显得有些不合身。 可无论是蓝色和青色都是极其适合她的颜色。 纵然火光给那张面容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光,尤其是微垂的睫毛上像是着了一层流霞之色,在那双眼睛里也铺陈开一种有别于当年的通透与上位者的气场,那张脸依然在那种蓝白色调的衬托下显出清丽绝尘的神韵来。 与当年确实有些区别,但不像他的区别这么大。 “确实有话想问,就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个解释了。”苏梦枕回道。 他本以为她离开的时间不会太久,或者就算被困在家里出不来了,传递消息到金风细雨楼也不会这么久,谁知道她这一去就是七年。 七年间全然没有她的消息,这经年累月之间,当年其实算起来只有半年的相处也显得弥足珍贵。 正因为如此,在他得到了铁手的传书后,即便这个消息可能只是假的,他也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京城,联系上了本应该前来协助的无情,借助他的轿子隐藏身份来了此地。 “且容我先问个问题,王小石有上京城来吗?” 时年觉得苏梦枕脸上无论是方才那种仿佛失态的样子和忍住叹气的冲动的样子,都还挺少见的。 尤其是他担任了七年有余的金风细雨楼楼主,经历过的京城中的变革想必不少,本应该变得更加喜怒不形于色才对。 “为什么问起这个?” 因为这个决定了她到底是要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坦白说。 “他在今年才学成出师,可以离开师门到外面来走动,半个月前,杨总管那里收集到的情报,他刚到黄鹤楼,估计还得几日才能进京。” 苏梦枕眼尖地发觉,时年在听到他这么说后,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虽然她出口的话是“杨总管掌握白楼如此多的资料,居然还没换个清闲一点的职位做做,真是有够辛苦的。” 什么时候她也能有个这么好用的工具人? 要将曲无容或者东三娘培养出来,估计还得几年的功夫。 苏梦枕摇头浅笑,她这做正事的时候绝不留丝毫把柄,闲聊的时候跳脱的性格还是没怎么改变。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王小石的手里其实有一封我写给你的信,里面说了一部分,如果他到了京城,信在你手里了,我还能少费一点唇舌。”时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张脸上骗死人不偿命的说瞎话,苏梦枕的对手已经领教过了,他当然也心中有数。 他已经做好了并不会听到一个真实答案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时年抬手比划了两下,“就是你们这边和我那边的时间流速不太一样。” “我知道了。”苏梦枕点了点头。 时年端详了他的表情良久,总觉得他明白的好像是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可她其实也并不打算多说了,有王怜花的情况在先,更兼之她好像摸索到了能够让镜子上记录的世界往返时间缩短的窍门,对朋友来说,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并非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毕竟,她这一次又只能待上一年而已,总不能再来一次锻造武器后的不告而别。 她本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打消掉一些他太过奇怪的看法。 但好像现在并非是个问话的好时候,这房间内依然有灌入的冷风将火光吹动,投落在他轮廓分明也愈见瘦削苍白的脸上,变成了一片片斑驳的赤红,也让他眼下的青黑显得有些明显。 他并非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现在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人也找回来了,那种连续多日赶路之后的疲态也显露了出来。 时年陡然意识到,就算有信鸽传信,他要在今日顶替无情赶到,甚至在离开京城前应当还做出了一番让人觉得他还在京城的布局,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了他的身边,一指点在了他的睡穴上,让他昏睡了过去。 哔啵作响的柴火中火星跳动,间或有那么几缕跳动在他的脚边。 时年本想顺便看看他此时身体状况到底恶化到了什么地步,又想着反正到了京城还多的是时间,便干脆拥着风氅坐在了一边,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九幽神君的脑补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九幽门下已然全军覆没了不假,后面接应的文张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想必会对这条确实是出自九幽神君本人的消息做出判断。 但光是如此还不太够。 时年先前问顾惜朝到底还算不算是戚少商的朋友,便是想知道他能不能接受顾惜朝作为此局中势必要牺牲的一颗棋子,来进一步搅浑这池水。 而等这些做完,她还得做一件事—— 京城里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能和她突然重回京城联系在一起,蔡京和傅宗书能稳享权利多年,更是讨得皇帝的欢心,显然绝无可能是什么蠢蛋。 所以她需要是在一切结束之后才返回京城,而且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消失借口。 刚才苏梦枕说的王小石回京这个契机便不错。 时年心中有了成算,神情也放松了些。 击杀九幽神君看似是个大事,但能被蔡京和傅宗书拉拢的高手何其多,会有一个九幽神君,说不准就会有一个八幽神君之类的,更何况她可还没忘记,京城里还有一个元十三限和他手下的六合青龙。 而这两个奸臣其实岂是冲上门去杀了这么简单的。 等她以正式的身份回到京城之后,再来同他们较量较量。 何况,她又不是在孤军奋战。 这不是还有这位事情都挑在肩膀上的楼主吗? 苏梦枕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转亮了。 对时年这个一声不吭就把他给点倒了的行径,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如今这本事要把人放倒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何况这行动又到底是为了他好。 “说起来你倒是不怕如果铁二爷没认出你,那你当时就要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了。” 返回京城的路上,这两日经过的还是旷野,苏梦枕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干脆借了队伍里的一匹马,和时年并辔同行。 “或者我看你太过年轻觉得是什么人假扮的,暗中下手。”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时年回答道,“铁二爷若是认不出我,那我估计他也逮不着那三个恶人,这可不是我印象里的四大名捕,至于样貌,你不觉得敢堂而皇之的用这样一张脸才是绝无可能是假扮的吗?” “何况,又有谁能假扮得出我的刀呢?” 苏梦枕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侧头看去,今日恢复了从前打扮的少女眉目飞扬一如七年前。 第166章 166(金风细雨9) 是啊,谁又能假扮得出她的刀呢。 就好像时年虽然偶尔会仗着自己绝佳的模仿能力,用出红袖刀法,但金风急雨红袖刀法到底还是苏梦枕的专属,谁也无法全盘照搬出这一刀的风姿。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唇角带着足够有底气的微笑。 这雨后的旷野上,流转过的风中,随同着九幽神君而来的陈旧腐败的气息已经逐渐消退了,只剩下了一片天朗气清的清冽。 青衣白氅的少女坐在马上,分明是处在这押解囚车的队伍中,却自有一派信马由缰的恣意。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离开了京城这个即便金风细雨楼当年伺机崛起,成为如今的京城第一帮会,也始终能感觉到需要步步谨慎的危机感的地方,还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当年的左膀右臂如今也依然风采依旧的姑娘,苏梦枕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快了几分。 只不过,就像此前对付雷损和六分半堂一样,只要身处在这波谲云诡的环境中便很难找到安稳相处的机会,如今也是一样的。 等过了这一段路,到前面的城镇可能有京城里眼线出没的地方,他们就又必须暂时分开了。 苏梦枕得继续扮演好这个借用的无情的身份。 无论是经过也好,还是为了九幽神君而来,身为四大名捕之一的无情出手都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而时年,得去把连云寨的这场戏唱完。 “其实以你如今的情况,并不需要再站在金风细雨楼的立场,也足够扬名天下了。”苏梦枕突然说道,“你插手进来也就意味着跟这里的江湖和朝堂更加密不可分了,你昨日能杀九幽神君不假,可这京城里的危险并非是功夫够高便足以应付的。” 时年听他说完,看向苏梦枕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疑惑,“你是不是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把黄楼楼主给别人坐了?” 苏梦枕的表情一滞,完全没想到她会将话拐到这个上面。 “要是这个位置给了惊涛书生,我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她的手中多了那块黄楼楼主的令牌,像是苏梦枕但凡说个“是”字,她就要把这个令牌还给他。 “这个位置一直还是你的。”苏梦枕回答道,眼看着下一刻她就把令牌给收了回去。 披着比寻常人厚一些的风氅的青年唇色被这深色的衣着衬得更淡,身旁的少女莫名其妙的问题让这种一别七年间,他总有种不知道该与对方从何说起的心思百转,在此刻也变成了一种让人不自觉微笑的恍神。 他唇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 虽然这个笑容中还带着几分病态,但他身上七年间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位养出的气势,让人并不会觉得他会输给任何人。 他慢条斯理地说起了时年离开之后在京城里外发生的事情。 “狄飞惊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事实上雷损猝然志业遗丧殆尽,自己身受重伤还瞎了一只眼睛,雷震雷心生提防之下他恐怕数年间都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本是有颓丧放弃的想法的,可狄飞惊先替他抢下了一片基业。” “青天寨。” “不错,”苏梦枕点了点头,“他的判断力不在杨无邪之下,行动力则更甚,何况当日伏击你我也见到了,这位低首神龙的武功丝毫不弱,颈骨断折这一口寻常人难提上来的气,于他而言并没有影响。当日他出手后,我也让人四处收集他所修炼的功法的名字,这门功夫名为大弃子擒拿手。” “且不提这个,他带着雷损在蜀中唐门的掩护下撤离,却当机立断地意识到他们不能寄人篱下,这对雷损重拾信心走出失败的阴影绝无一点好处。所以他选上了青天寨。” 时年问道“我记得当年在白楼的资料中,武林四大家中,青天寨寨主伍刚的本事不小,他虽只有个独女,但殷乘风这个弟子,七年前年不过十七,便已经初露峥嵘,更是他给女儿伍彩云选的夫婿,算来也没有继承人之间的争斗,为何……” 为何会让狄飞惊抢占了下来。 何况占据一个地盘并非是简单的解决掉领头人便足够的。 “青天寨的经济支柱你也清楚,是贩马,这是一条看起来利益丰厚,却也危险的行当。尤其是其中涉及到的政治因素,这两年的时局变化中更是微妙,伍刚是个能得手下兄弟钦佩跟从的人不假,在政治敏感性上,就差了些。” 苏梦枕已经不需要说下去了,狄飞惊在京城这样一个势力争斗环境复杂的地方,都能替雷损出谋划策,出了京城,说不定对他来说还是大材小用了。 “好在,当年留意雷损和狄飞惊的动向及时,伍刚父子和殷乘风都已被我接入了京城,如今投效在金风细雨楼,青天寨那里的情况,他们比谁都在意,殷乘风同样不是个简单的人,斩草未能除根,雷损会知道后果的。” “那有桥集团呢?”时年又问道。 雷损和狄飞惊的本事,以易水之南的地方发展起来,确实并不难,但事实上他们很难脱离六分半堂的影响,只要有雷震雷活着,他们便始终是背叛者的身份,所以这两个人的动向反而是极容易观察的。 倒是从孟有威口中提到的有桥集团,既然在京城之中,便需要更加留意些。 “你应该知道方巨侠,大约五年前,圣上试图拉拢方巨侠进京,以神通侯之名册封。” “看来当今想要寻人钳制诸葛神侯的想法一直就未曾消退过。”时年略有些嘲讽地说道。 “话是这样说没错,进了京城你……” 苏梦枕话未说完便被时年给打断了,“你放心吧我有数。” 她这指天发誓的样子让苏梦枕大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与其说是发誓,不如说京城的天要从今日开始被这个姑娘给捅破了。 他只能继续说道“方巨侠与其妻子近年来只热衷于游山玩水,并不想接受当今的册封,又觉得不必将话说死了,便让义子进京接受了神通侯的位置。 因为神通侯这个位置其实是当今为拉拢方巨侠册封的,便让内御高手米有桥米公公与这位京中新贵小侯爷交好,方应看有王室之贵,米有桥有权力桥梁,这两位一拍即合成立了有桥集团。” “不过你暂且不必对这一方势力太过担忧。方应看在京城里的根基并不深,以至于有桥集团在明面上此时仍旧不得不以米公公为首。 何况如今投效在他手下的人里,各方的人都有,纵然有桥集团成立至今已有两三年,更是因为左右逢源,在权臣间的风闻颇盛,方应看要想真正占据主导地位,更要让有桥集团内部肃清或者是全部倒向他这一边,绝非是件易事。” “其实你已经在对他提防了。”时年回道,“若是他只是个承蒙义父余荫庇佑的人,你也不必说他肃清内部势力需要时间,而应该说的是不足为惧了。” 毕竟,苏梦枕骨子里依然是个足够心高气傲的人,能让他说这么多话的可不多见。 “等你进京后,不妨亲自看看这位小侯爷是什么样的人。” 苏梦枕说完这话便放缓了骑马的速度,时年意识到他是想要趁此机会跟戚少商谈谈。 为了防止说的这些话被后面的人听见,他和时年的位置与后方的队伍间其实有一段距离,现在则在渐渐缩近。 金风细雨楼如今真正的敌人还是蔡京一党,比起在拒马沟青天寨中等待时机的雷损,和作为京城外来势力目前还被探子扎满了窟窿的有桥集团,连云寨中能制造出让傅宗书和蔡京这两个老狐狸互相产生隔阂契机的,自然才是现今的头号要事。 戚少商依然顶着霍乱步的脸。 可这位能独上连云寨的枭雄,在发觉苏梦枕的意图的时候,要谈正事的身为连云寨大寨主的气场依然不容小觑。 他本以为对方怎么也应该先提一提部下对他此番的帮扶和救命之恩,却听到苏梦枕上来便是一句开门见山的话“戚大寨主可愿意与金风细雨楼结盟?” 戚少商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位在连云寨外遇到的姑娘,这一番行事中委实是将剑走偏锋发挥到了极致,却顶着张纯然灵秀的脸,而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看起来沉疴缠身,很有几分病弱憔悴的模样,却开口便是结盟,连一点套近乎的缓冲都不留。 该说不说,这从金风细雨楼楼主到得力干将的画风,还挺一脉相承的? 好在,戚少商习惯了与和苏梦枕的情况有些相似的雷卷的做派,也是一样,苏梦枕这毫不磨叽直入主题的架势,反倒是意外得到了他不少的好感。 “苏楼主应当知道,连云寨被傅宗书视为眼中钉,如果阁下只是希望通过口头的联盟关系达成从我手中拿到那样东西的目的,我想我会让苏楼主失望的。” “戚大寨主未免对自己太没自信了。”苏梦枕语气依然坚决。 戚少商注意到苏梦枕的神情与方才和那位“迟姑娘”说话的时候截然不同,这层仿佛笼罩在他面容上的寒冰霜色,让人真切地意识到,这便是如今京城第一帮会的掌权者。 可也正是这样的乍看来并未有多亲切温煦的语气神态,让人觉得,他的看好也并非是一种仿佛施恩的手段,而是当真如此想的。 “难道连云寨中的好汉,有这个勇气迎战外寇,却没这个勇气承认自己的价值远在一个秘密之上吗?戚大寨主若是不放心空口白牙的说辞没什么保障,金风细雨楼与连云寨的结盟可以白纸黑字地在此时此地写出来。”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解下了自己的青龙剑。 他一把扯下了青龙剑的剑锷,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写满血字的绢帛。 “好!既然苏楼主都如此说了,我若犹豫反倒丢了连云寨好汉的气度,请苏楼主过目吧。” 那是一张与当今天子有关的血书。 等到前方有城镇的影子,苏梦枕便重新坐上了那顶由四剑童抬着的轿子,与他们分道扬镳。 时年倒是有些好奇,无情现在又没有那顶神乎其技满是机关暗器的轿子,又没有四剑童在身边,到底该算是个什么状态。 不过想来大捕头是个聪明人,总不至于让自己陷入什么危险的境地。 她换回了之前乔装改版成顾惜朝的模样,这才让押送的队伍继续前进。 在抵达汴京城外之前,她已陆续将身边的连云寨的侍从给遣散了,易容作霍乱步和孟有威的戚少商和劳穴光,时年也让他们等在了城外。 在只剩下她和顾惜朝进城的时候,她又转向了戚少商,“我想向戚大寨主借青龙剑一用。” 戚少商将剑递给了她,忍不住问道“你们金风细雨楼说话都是这样直来直往的吗?” 他本觉得这京城里的头号帮会需要下属多才多艺,从打架到易容再到分析局势,当机立断做出判断,现在则觉得,可能更加本质的传承还是这种硬气到让人没法拒绝的请求。 “总比说话拐十七八个弯还让人去猜要好得多吧?”时年反问道。 她又开口说道“劳驾戚大寨主等我一会儿,等我做完城中的布置,再来做城外的安排。” 如今连云寨与金风细雨楼结为联盟,戚少商也没什么好担心时年就这么将他们抛在城外的。 他眼看着等到夜幕低垂之时,时年抓着顾惜朝的衣领,像是拎着个再寻常不过的包袱一般,如飞鸟掠空翻进了汴京城中,让人觉得这汴京城的城墙有如虚设一般。 黑夜之中,在城墙之上戍守的士兵只感觉到一阵风吹了过去,再看去的时候,时年已经早进了城中不知道多远了。 时年辨别了一番她入城的位置。 这汴京城中,七年前和七年后的变化并不大,起码对已经将城中地图烂熟于心的她来说,要找到蔡京蔡太师的府邸并不算多难。 她现在要做的,只是无意之中泄露她已经进了城的消息。 傅宗书和蔡京是同盟不错,但大约双方都知道,在这种关系之下住得太近反而会让彼此都有些受制于人的感觉,还不如住远一些,也就给了时年操作的空间。 在蔡太师府邸外打更巡逻经过的更夫,突然发现前方有一道并不隶属于周边防卫之人的黑影,他正想将灯笼举起来,朝着那个方向照过去看看,却忽然感觉到额前一痛,直接倒了下去。 打更的铜锣被时年接住,无声无息地放在了地上。 下一刻,她一把抓起被她搁在墙角,早已经卸掉了伪装的顾惜朝,翻入了高墙。 然而她人尚未落地,已经有一柄剑在暗夜之中寒光骤起,剑尖送到了眼前。 时年怎么会不知道她闯入的方向正好有人,还是蔡京手下七绝神剑之一。 当然,要她看来,这七绝神剑虽是当年跟随在智高身边的七绝神剑的弟子,以弟子继承师父名号的方式同样被称为七绝神剑,却显然不及当年那几位的水平。 起码,眼前这位还不够格! 他是“剑神”温火滚。 尽管他一朝学成便击败了混沌一剑仙与千剑联盟的盟主,更是在如今的所谓七绝神剑之中,排行仅次于“梦中剑”罗睡觉,但要称为“剑神”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讽刺。 他的剑气太过于直白外露,更因为脾气火爆,剑招也随之带上了一种暴烈的气息。 时年在太师府外逡巡良久等的就是这个人。 温火滚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在他看来是来行刺太师的家伙,居然在他先发动的攻势中,突然将一个人推到了他的剑锋上,在这剑尖受阻之时,一把夺命的飞刀穿透了他的前额。 他倒下去前,看见了一张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只是这张脸上现在只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更透着一股如月色的冷淡。 时年确认顾惜朝和温火滚都送了命后,无声息地将顾惜朝的尸体推下了一旁的池塘,将青龙剑的剑柄和剑锷部分在花池边缘的地上印出了个足以让人判断出剑是何剑的印记。 而后,她拔下了飞刀也一并朝着塘中丢了下去。 这偏僻地方的池塘并没有那么清透,一时半刻也看不出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做完这些,她背着青龙剑,抓起温火滚的尸体翻出了太师府。 顾惜朝意欲投效太师闯入,温火滚性情暴躁,将他当做是乱党斩杀实在不难理解。 而他发觉杀错了人,连夜逃走更在情理之中。 至于青龙剑中的秘密,他仓促之间又怎么可能发现,不过是觉得青龙剑并非凡品,便也将它一道带走了而已。 他既然得罪了太师,便必须找个能庇护得了他的地方。 上一任七绝神剑之中的六个都死在了诸葛神侯手里,尤其是上一位“剑神”,他要寻求一方托庇绝不能选择诸葛小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所以他只能去找傅宗书,这事情又兜回来了。 光是单方面的背叛怎么够意思,当然要再添一把火,让傅宗书和蔡京两边都觉得对方有背弃盟约的意思,这才方便她下一步的举动。 时年对此大为满意。 她现在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就是让跟着顾惜朝来到京郊的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 从傅宗书这边的人看来,若非顾惜朝有了什么别的想法,他完全不必偷偷趁夜进京,大可以明日顺理成章地押送叛党前来,他这么一做谁都会觉得他是心中有鬼。 而杀了人耽误了大事的温火滚,在仓促之间能想到的拖延时间到他与新靠山达成协议的办法,是让顾惜朝的队伍先从城外消失,好像也并非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情。 时年这进城一来一回的速度极快,戚少商本以为她要在天将明的时候才会回来,却已经听到了她敲击窗户的声音。 虽然进来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而是个易容做了个一看便知脾气不大好的汉子的家伙,扛着的死人还跟她长得一样。 “迟姑娘,你这总是更改样貌能否提前说一声,否则我真是怕造成误伤。”戚少商觉得有点无奈,得亏自己并不是她的上司。 “不必叫我迟姑娘,之前我瞎掰的。” 戚少商闻言表情一滞,她这说出自己瞎掰的事情无比理直气壮的状态让他有点头疼,好在等此间事了,再有头疼也就是金风细雨楼那位楼主头疼。“喊我时年就行。” “这个人的尸体你去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埋了,我们一会儿进城。” 时年将温火滚的尸体和青龙剑都丢给了戚少商,省的自己费力。 而她用温火滚的佩剑,在这间房中划出了两道剑痕,这才收手翻出了客栈。 等到再次和戚少商会合的时候,她手里已经不见了那把剑,戚少商不知道这个显然是死在时年手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却也猜得到,她恐怕做了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现在便只差坐山观虎斗,顺便将连云寨的罪名洗脱了,戚大寨主应该不会介意在金风细雨楼多做客一阵子?” 时年抿唇一笑,看起来丝毫也不像是刚在手里沾了两条人命的感觉。 “自然。”戚少商回答道。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和劳穴光都被时年抓了起来。 方才他是如何看着顾惜朝被她带进城的,现在也是如何被拎进去的,好在她这顶多就是推了一把助力,等过墙头哨岗,就已松开了手。 这是戚少商第一次进汴京。 他本以为自己走在这权贵横行,造成连云寨今日局面的地方,会感觉到压抑和苦闷,却发觉被时年来了这么一出后,只想知道金风细雨楼里,到底有多少行事作风如此诡异的家伙。 时年指了指隐隐绰绰的天泉山,在浓重的夜色中,那里看起来模糊得只剩下了一片阴影。 “你应该能看到那个方向,天泉山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所在,楼主先行一步,从来情报不落于人后的杨总管想必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到来,你们直接去自然有人接应。” “那你呢?”戚少商听出了她话中并没有要跟他们一起行动的意思,有些意外地问道。 时年摆了摆手,“我去搞个回归金风细雨楼的仪式感。” 戚少商没听懂时年的意思,但显然对方并没有要让他明白的意思。 她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时年去了六分半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雷损之事,再加上这些年间六分半堂在和金风细雨楼的交锋中处在了弱势的位置,她当年曾经暂居过的地方,包括雷损和狄飞惊的住处,都还是空置的。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她的行动。 她进了那个连通到天泉山的地下通道,妥帖地合上了地道口的机关,顺着这条已有七年不曾有人走过的路自地下朝着天泉山走去。 事实上苏梦枕回到金风细雨楼也不过比时年早了半日而已,无论是将轿子移交给无情,还是后续的扫尾都需要些功夫。 他早知道时年今夜会有举动,也有些难眠地自塔上望下去。 汴京城中早已不剩了多少灯火,在这一片漆黑中,仿佛迟早会有一场雷雨落下。 而在玉泉山的脚下,两盏摇晃的风灯下,杨无邪派去等在那里的人接到了两个夜行的客人。 只不过苏梦枕隔着这个距离也看得出来,时年并不在这两人其中。 他正有些奇怪她去了哪里,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叩的声响。 声音来自他的床底。 这条路已有多年不曾有人走过,自打雷损落败离开京城,他对付六分半堂也不再需要这样一条偷袭的通道,就仿佛这只是他和时年之间的秘密一般。 然而现在有人重新敲响了这条通道的门,让他突然有了她确实回到了汴京的真实感。 只是就算是他也不会想到她选择走的是这个路进来。 他打开了床下的机关,露出了底下的通道,正想伸手将人拉出来,突然看见她抬手,将一束花举到了他的面前。 “今夜夜游太师府的纪念,还好毁尸灭迹的时候放在袖子里没压坏,算我迟到多年的赔礼道歉如何?” 从这条密道中探出头的少女璨然一笑,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好像既让人意外,又因为是她,也并没有那么意外。 苏梦枕抿了抿吹了会儿风更显得苍白的唇,不由摇头失笑。 她真是惯会给人惊吓和惊喜。 他转身将花束插入了一侧矮柜上的花瓶中的时候,正听见时年跳出了地道后颇为遗憾地又感慨道“可惜我蹲到了七绝神剑之一,达成目标就出来了,不然还能看看有没有品相更好的。” 他斟酌了片刻,这才状似平静地应和“你若想种什么花,金风细雨楼里何处不能让你种。” 第167章 167(金风细雨10-一更) “这怎么能一样呢?” 时年反问得太快,让苏梦枕几乎怀疑要从她的口中听到什么惊人之语。 “取这位蔡太师花园里的花送你,姑且也算是……将战利品送给你,意义岂不是比楼里种什么花花草草大多了。” 她熟练地在桌边找到那个当年习惯落座的位置坐下,好像并没发觉多出来的茶杯本就是给她准备的。 苏梦枕看得分明,灯火摇曳之中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坦然,和仿佛当真在思考要不要在金风细雨楼里种点什么容易养活的东西的情绪。 他心中微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又被他压制下去了这种郁躁之感。 然而他好不容易收敛了心神,同样在桌边坐下,便感觉时年以让他都几乎没能防备住的速度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 “之前路上我便想问了,这些年树大夫给你的医治方案是怎么样的?你的内功这几年间的长进应该不小才对,就算是忙于楼中事务,你也不像是会疏忽武艺的人,但我瞧着你的病比起当年更难缠了。” 时年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 她抬眸间觉得对方眼中那经年不褪的寒火,在此刻更添光增势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被眸光灼烫还是被烛火映照,在他的两颊苍白中升起了一缕浅淡的红。 他像是为了避开她直视的眼睛,又仿佛当真只是凑巧在此时不适,突然用另一只并未受制的手掩唇重重地咳了起来。 时年感觉得到,她指腹之下本就温度要比寻常人低的手腕,在此刻的紧绷中,更是青筋都在随着他剧烈的呛咳而颤抖。 于是她猛地扣住了他的五指。 苏梦枕凛然一惊。 他从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七年前如此,七年后如此。 他今年仅有的两次失态,一次是骤然从铁手发出的消息中得知,她突然又重现江湖,当年百般寻找无果后的那种他自己都说不太分明的情绪,在看到那封飞鸽传书的时候,这些经年发酵的所思所想都给一并触发了。 而另一次,便是此刻。 他本就因为她今晚这出从当年她建议挖掘的密道前来,还突然送上了一束花的行动乱了心神。 这些思绪来不及彻底平复,胸肺之间寒症这番难以克制的发作,在她诚然是出自于好意的把脉中,又更加多了种明明试图隐瞒压制,却被撬开到完全展露出来的意味。 何况她还在此时握住了他的手。 相贴的掌心间,她手上本就比他更高的温度,在他确实未经防备的时候渗透了过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内劲绝不像是她的外表一般云淡风轻,飘若浮云。 那是一只野兽,吞咽着它所能触及到的冰冷纠葛的东西,却还不等他体内的真气做出反击,便已然撤了回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右手像是被撕扯掉了一块皮肉,尤其在手指相扣掌心相贴的位置,更有一种焦灼到极致的温度,让人像是在极端的高温之下暂时丧失了对温度的感知。 但他紧跟着又感觉到内劲的涓流此刻重新奔流在右手的经脉中,那种不再滞涩的状态,给他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尽管他知道体内的寒症绝无可能避让开那一块不去侵占,很快便会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若不能将症结从根源上祓除,那他所能感觉到的枷锁解除的状态,也不过只是短时间内的临时体验而已。 但这片刻已经足够他看到希望了。 可惜他并不能露出丝毫的欣喜若狂来,这是他需要常年保持的克制对他发出的警醒。 他咽下了激烈的咳嗽后喉咙间的一抹血腥味,努力平复下脸色中像是被人击凿开寒冰的情绪外泄 在他重新看向这个出手从来不给人一点反应时间的姑娘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一片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的从容。 她的鬓角沾染了些薄汗,但她的眼神却看起来比之前还要通透明亮一些。 她这表现让苏梦枕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感觉到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体内的寒症来自于他襁褓之中所受的伤,在经脉之间让绝大多数医者都觉得不可逆的郁结。 为了压制这已然极阴的体质,他不得不放任自己的内功和病症之间的对抗处在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饮鸩止渴的状态。 而现在他目之所见,这种寒流被她的内劲真气吞噬后。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与她此时让他都无从做出判断的内功水平相比,实在过于渺小,还是因为她的功法正是这种症结的克星—— 她的手只有片刻的降温而已,那缕寒气很快消散不见了。 苏梦枕隐约觉得,这缕寒气对她这种修炼的功法至阳的人而言,或许并非是一件坏事。 “下次别这么莽撞了。” 时年平复了体内的真气流转,便听到苏梦枕平静地说了这么句话。 她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他说什么给他一个解释之类的,没想到会是这句。 她歪着头朝苏梦枕看去,那张还残留着几分病症发作后的惨淡颜色的脸上,眼神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了便知道他是苏梦枕的寒电如刀,只是里面晕染开了一片说不好是无奈还是纵容的情绪。 她临近汴京的路上,从戚少商和这京畿之地的江湖人士的口中听到的,都是他这些年间被人以智计天纵,冷傲孤高之类的词形容的形象。 可她现在看去,又分明还有几分少年时期的他对人并没有如此多防备的,在那轻漫疏狂之下的温和。 她松开了那只握住对方的手。 “本来是想试一试,如果不能成功,我便用方才那送花和送来好消息的功劳抵了,不过既然有可行之处,等我有了顺理成章的由头,从京城之外回来,你得让我见见树大夫,他给你看了七八年的病,对你的病情应当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 苏梦枕越发确认,她是当真没有察觉到此刻的气氛有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她还顺着这病情的讨论继续说下去了,“我这两年拜了个师父,对医道也算是有些见解,我想和树大夫谈谈,看看倘若按照方才那个办法,有没有可能将你的寒症给根治。” “不过说起来,你但凡能少忙碌一点,我估计你的状态都会比现在好上不少。”她托着下巴露出了个不大认同他如此对待自己身体的神情。 苏梦枕收敛起了悸动的心神,“站在什么位置上,便得肩负起什么责任,我当年便同你说过,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崛起,我甚至不惜背负一些并不那么好听的名声,京城的这一滩浑水中,只有脱颖而出才有机会传达一些自己想让人听到的声音。” 他拿出了说正事的语气。 “而今的朝廷力图振作,七年前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口号,可惜时至今日也只是选择亲金拒辽而已,这无异于是个驱虎吞狼之策。” “前几日我提到有桥集团的时候,你说我对方应看其实已有提防之态,正是因为他或许比蔡京一党还要亲近金人,无论是他当真有这等政治倾向,还是为了图谋金人手中的乌日神枪功法,总归他既然接了神通侯这个册封,便已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 他眼中含着一缕总让人觉得像是意图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此时更甚,“所以他注定会是我的敌人。” “那就一个个来解决!”时年回道。 苏梦枕不知道她这些年的所见所闻。 或许她当真是个突然闯入这个世界的小仙女,只是回去打了个盹,人间便已经过去了七年,可在她身上又有种经历了良多的远胜当年的沉静和指挥若定,在说出一个个解决的时候更有种慑人的斩钉截铁。 他显然更愿意相信是后一种,只是这几个字而已,他那种无端升起空悬着的烦躁又已经落下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面颊的肌肉被不自觉上扬了几分的唇角牵动,只是大约因为面容的憔悴,这个笑容并不会有多好看。 “这件事倒是不那么着急下定论,理由我之前也说了。” “等你正式在京城里露面你会见到他的。七年多前你第一次来汴京的时候,杨总管的情报里说你在街头有见到过雷媚的马车,但现在六分半堂不愿继续处在被压制的状态,她这位总堂主的继承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倒是这位小侯爷取代了她的位置,做个很懂得享受也很懂得让自己出风头的人。” “方应看如今只做生意,不站立场,自然能暂时在我们与蔡京一党的争斗中两边的糟心事都不沾。” 时年点了点头,大约知道了这位方小侯爷大概是什么做派。 不过倘若时间足够的话,她还是想在白楼里多待两天,将该看的情报,尤其是这七年间的空缺都给补上。 好在金风细雨楼中固然因为扩张变得人多眼杂了不少,白楼这样的核心机关总不至于有什么不相干的人会来打扰她。 在白楼的五层还有些算计账簿做校验工作的人,到了六层七层便当真是只剩下了真正的金风细雨楼心腹了 时年跟着杨无邪走到了第七层的边角,看着这位经过了数年打磨看起来还是很有平易近人气场的白楼主持,指了指他专门收拾出来的几个书架。 那是他在接到了苏梦枕的指令后,给她找出来的一批,对她而言也是最为需要尽快熟悉起来的资料。 “我听说这几年你多了个称号,叫做童叟无欺?”时年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顺便问道。 杨无邪看见,那是一册他本以为她并不会在第一时间选择的卷宗。“有什么问题吗?” “我倒是觉得他们还不如叫你什么连轴转的神人之类的,或者是什么黑发秘方拥有者,如果让我来经营这么一个白楼的庞大架构几年,早就开始提前白头了。” 在掷杯山庄的地下那个地方,由左轻侯利用掷杯山庄特殊的定位,编织出的情报机构和这个有些相似,却远没有此地的规模,夜帝门下的情报组织若是算起人数,和白楼里外的相比倒是不会相差太大,却远不如这里集中。 杨无邪无愧于苏梦枕对他的信任。 金风细雨楼能走到今天,背后铺展开的千丝万缕的网络之中,这位军师人物显然影响力不可小觑。 不过现在他这个无语得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的样子并没有逃过时年的眼睛。 “杨总管当我在开个玩笑就好,毕竟多年不见了,也免得你当我是个陌生人。”时年抬了抬手中的卷宗,“多谢你的帮忙了,否则要在你这两层楼的卷宗里一个个翻找,还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便得离开汴京了。” 她要想借着王小石上京城来的时候进京,自然不能耽搁太久。 算起来也就只有三两日的功夫。 杨无邪可不敢小看当年不知为何失踪的她,她只来京城一日,便已经在悄无声息间掀动起了寻常人就算来上京城里半年一年也无法搅起的风浪,更是找到了个非同寻常的破局点。 蔡京府上的七绝神剑是这个遭逢过一次贬谪后便对自己的小命更加在意的奸臣,用来保障自己小命的拱卫。 而现在其中功夫排在第二位的那个不见了,如何能不让他心神不定。 傅宗书也同样觉得有些不安,他早就接到了连云寨被顾惜朝这个干儿子拔起的好消息。 戚少商死咬着秘密不说,顾惜朝只能将人押往京城来,免得留在那里被戚少商的同党将人救走,也算是个稳妥的做法。 按照推算,他其实已经应该到了京城才对,他派出去在京畿周边巡视收拢情报的骑兵却告诉他,并没有察觉到顾惜朝的踪迹。 或许等他们两方发现时年想要他们发现的真相还要数日。 但当敉平连云寨叛乱的奏折被边关应州的官员送到当今天子的案头的时候,他们就必须将这些暗中的调查转为明面上,尽快找出那个结论。 因为藏在戚少商的青龙剑剑锷之中的血书秘密,也同样牵动着皇帝的情绪。 至于奏折是哪里来的? 苏梦枕的祖籍正是应州,在这件事上他要让金风细雨楼插手的痕迹完全不被人发现,并非是一件难事。 到时候便有的好看了。 可惜时年暂时要离开京城,这出好戏也只能等到事态激化的时候,她再回来认真欣赏。 “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的去处。”杨无邪说道。 “当然。”时年笑了笑,在她手中展开的卷宗上赫然写着毁诺城三个字。 这正是她替自己找的掩饰这数年间经历的地方。 也是王小石和他在黄鹤楼遇上的洛阳王温晚的女儿温柔很快会途径的地方。 算起来这两位从黄鹤楼到汴京本不需要往西北边又偏过去一段,可谁让—— 王小石并不是一个能拒绝温柔提出要求的人。 第168章 168(金风细雨11-二更) 王小石若非练成了隔空相思刀和凌空销魂剑,也不会出山离开白须园。 正如他此前跟时年所说的那样,自在门的规矩是徒弟练成的武功,师父就不能再用。 但是隔空相思刀,已经不能再算是小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也自然不能再算是小销魂剑。 他这样走到江湖上去,他那位长居白须园不出的师父,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与人动武的机会,却也起码还有这两门功夫可用。 万一哪天跟那位上门喝酒的多指头陀吵起来了,总不至于被一门传给徒弟了的功夫反噬。 他这才出门出得安心。 而若非久慕黄鹤楼的名声,他也不会遇到温柔。 他打从七八岁开始恋爱,到如今失恋十六次。 虽然这些个“恋爱”大多是他自己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不过王小石自己乐在其中,只要这个什么次数不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便于他而言只算是个乐趣。 温柔和他之前见到过的许多姑娘不大一样。 她师从红袖神尼,是她最宠爱的小徒弟,父亲又是洛阳王温晚,这两重身份给她赋予了一种行事作风上绝对的自信,或者说近乎于任性的气场,但她同时也是个美人,而美人确实是有些任性的资格的。 王小石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颜控,何况温柔的任性里带着两人初遇之时她打抱不平的侠气,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坏心眼,这点骄纵的毛病总还是可以忍的。 不过……去毁诺城这个事情,他还是难免有些纠结的。 “等我到了京城我便要去帮我师兄的忙,到时候便没有那么多机会出来了,”温柔抬了抬下巴,这颇有些脾气的模样让王小石想到刚遇上她的时候她从烛光的影子中落下的那一道星星刀法。 “师父说我帮不上忙,但我总归是有些江湖经验了,我听说师兄的好帮手七年前失踪后便再没了消息,我好歹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高手吧,怎么也比师兄孤军奋战要来得好。” 王小石其实很想说,就温柔的那个武功,小寒山燕的名号和江湖上所谓的对她专好打抱不平的赞誉,其实大多还是看在她师父和父亲的面子上给的。 若是真遇上有本事的人,或者是这京城里并不那么在意金风细雨楼名号、自然也不在乎红袖神尼和洛阳王名号的人,恐怕并不会给她让招,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她。 可看着这么个其实还是得算初出茅庐涉足江湖的姑娘,他又并不太忍心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不过说到金风细雨楼,也便是温柔那位师兄统率的京城头号帮会,他便忍不住想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冬日,在神针门他见到了苏梦枕和时年—— 前者给他印象最深的便是那身病体,但显然他并未被此限制,那双眼睛里足以传递出的信念支撑着他将金风细雨楼从风雨飘摇之间走了过来,更是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 而时年……王小石忍不住叹了口气。 要不是多指头陀跟师父两个人喝醉了酒,说漏了嘴,他也不会在前阵子才知道,她居然已经失踪多年了。 他身上还带着当年她留下的信,如果她还在京城,等他上了京便把信当做信物给她,如果她已经不在了,就把信给苏梦枕。 王小石本以为这不过是她随口说的而已,想不到以她的本事居然会是后者。 当然他也想不到蔡水铎这个家伙,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居然也能将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我若不趁着现在这个机会去毁诺城看看,谁知道这三两年间还有没有机会。”温柔的话打断了王小石的回忆。 她名字叫温柔,人可一点儿都不温柔。 这一身红衣的少女抱着自己的那把刀,漂亮明艳的脸上跃跃欲试的情绪就算是王小石想要装作看不见都做不到。 “你可知道毁诺城是什么地方?”王小石摇头苦笑。 毁诺城若只是因为跟连云寨敌对才在江湖上闻名那便大错特错了,毁诺城城主息红泪被人称为息大娘,这个“大”可绝不是年龄上的大,而是对她在江湖上身份地位的认可。 她身后的人脉之广也从来不只是因为如高鸡血,尤知味,赫连春水等人也是她的追求者,她是个靠真本事在江湖上得到尊重的奇女子。 王小石师从天衣居士,白须园中的阵法布局以可见他那位师父的本事,更何况是他潜心于此地钻研后在阵法术数上更是有了新的突破,王小石学的是相思刀销魂剑,却也对这些东西耳濡目染,倒也并非不敢往毁诺城中闯上一闯。 可那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还是个不允许男人踏足的地盘。 王小石虽然自认自己有些本事,却还不想做这个打破别人规则的人,这无论是对可能遇到什么未知风险的他和温柔,还是对这毁诺城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就问你去不去?”温柔挑起了眉头。 “去。”王小石能有什么办法。 若是现在能有个克制得住温柔这个大小姐脾气的还好说,奈何他没这个办法收住她的心思。 他生怕这位“女侠”自己往毁诺城中跑了,到时候惹出了什么不好收场的麻烦便不太妙了,还不如他在一边看着。 温柔满意了。 他们顺着汉水直上了一段后,又转为骑马,终于在做出了要前往毁诺城决定的第六日抵达了那里。 当然这一路上,温柔温女侠还没忘记再往其他分岔的路上走一走,要在抵达汴京之前将该看的该做的都看个遍也做个遍,以至于他们本可以在三四日间抵达的路程,又多花上了三天的时间。 王小石看向了前方。 毁诺城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尽管他们抵达此地的时候是正午,这座在江湖上名头极为特殊的城池还是笼罩在一层浓云薄雾之中。 王小石看得分明,这是一种特殊的障眼法,但也正是这一层雾气的存在,让这座通体有如白玉一般的城池,更显出了一种仙踪缥缈的意味。 温柔从崖边探出去,想看看那环绕着这座白玉之城的护城河,被王小石飞快地拉拽了回来。 “你拦着我做什么?”温柔问道。 这护城河的宽度以她的轻功是绝计无法做到凌空虚渡的,倒是这崖下河水虽然深却看起来颇为干净,说不准能直接游到对岸。 “你以为碎云渊为何被称为绝地?”王小石不由叹了口气。“你再仔细看看。” 温柔再看去的时候,这河上也如城池周围一般涌现出了雾气,老字号温家对毒物的研究,在江湖上能比得上的并没有几个,温柔虽然不擅长此道,却也闻得出来,在河中的河水此时传来的分明是一种近乎化尸水的气味。 她若是当真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现在便已是白骨了。 她后怕地后退了两步,看向了通往这飞鸟不度,据险而守的毁诺城唯一的通道,便是那河上的铁索桥。 可比起那可怕的河水,这样一条光明正大摆在那里的路,却让温柔觉得——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吧。 “要不我们这样,你就假扮成不仅欺负了我,现在还要为了迎娶富家小姐追杀我的恶毒未婚夫,”温柔自觉想出了个好办法,“这样我便能混进去了。” 王小石的额角一跳。 他们都已经站在别人的家门口了说这个,现在来一出迟到的演戏,若是还能让毁诺城中的人看不出来,将她这个乔装出来的受害者领进门,那息红泪也就不是息红泪了。 更何况,除了息红泪之外,唐晚词和秦晚晴也并非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跟我来。” 王小石领着温柔绕开了这毁诺城的正门。 他对碎云渊周边的地形并不了解,却因为天衣居士的缘故,尤其清楚倘若一个人并不想要别人闯入进来,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法子来构建周围的屏障。 白须园中的阵法已是天下少见,如天衣居士这等已达将周围的风景化入阵法,构建煞风景大阵的人,尚且会留下一条让人闯入阵中的路,他不相信碎云渊便牢不可破。 或者说就算地面无路,由特殊带毒的河水环绕着碎云渊毁诺城,天上总也该是有路的。 温柔看到王小石在做什么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退缩了,可是她一想到她都已经走到了毁诺城的面前了,倘若在这个时候退回去,万一某日旁人问起来那个天下最为易守难攻的地方里面是长什么样子的,她说不出来,岂不是格外没有面子。 她咬了咬牙,学着王小石的样子,握住了他搭起来的纸鸢的支架。 这架就地取材的纸鸢花费了王小石大半日的功夫,等到完工的时候,都已经是后半夜了,也确实是这个就连敉平叛乱的官府势力都暂时选择交好而非攻打的地方,防守最为薄弱的时候。 王小石又检查了一番风向和武器在身上捆缚的牢靠程度,这才带着温柔以纸鸢直扑毁诺城。 夜晚的月色让这座建造材料极为特殊的城池仿佛融化在一片白玉的温润清光之中 这架飞入的纸鸢在月光下如同一只飞鸟一般降落在了城墙上。 王小石清楚地知道这东西能带他们飞进来却不能带他们飞出去,干脆利落地在落地之时将纸鸢踹入了护城河中,任由它融化进了这夜晚浓雾更重的河水中。 “走。”他拉了一把还沉浸在夜色中毁诺城景象的温柔,带着她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王小石本以为这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一次合格的潜入。 可当他看到前方的火把在他刚落地的时候,便从四面的昏暗中聚拢过来的时候,他陡然意识到,毁诺城确实没有这样简单。 他当然不能对城中的人动武,他们本来就是闯入进来不占理的一方,又怎么还能在这个给天下不幸的女人一个托庇安身之所的地方造成杀伤。 这件事王小石做不出来,就连吵着非要看毁诺城中长什么样子的温柔也做不出来。 所以王小石带着她果断地翻上了屋顶,观察城中阵势寻找一条出路的时候,她比平时要安静得多,并没有干扰王小石判断的意思。 “这就是你要等的人?”在最高处的塔楼上往下看,底下的追捕画面尽数映入眼中。 说话之人便是毁诺城城主息红泪。 她的名字美,人更美,这是一张谁见了都觉得看到了一片秋水柔情的脸。 但她有一双坚毅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睿智与果决,和她身上那种让人心向往之的风情,并无什么冲突,起码时年觉得不冲突。 时年是带着戚少商的亲笔信来到的毁诺城。 戚少商说过毁诺城看似与他敌对,实际上这是一条谁都没想到的退路,息红泪也确实恨他风流,当年与他分道扬镳建立了毁诺城,为那些不幸的姑娘一个家,却也在看到这封信上的内容的时候,同意了时年借助毁诺城,弥补掉这七年间消失的经历的计划。 她并不只是在帮戚少商,她当然有自己的盘算。 毁诺城的地势和机关确实能在朝廷没有多大心力来瓦解这一方势力的时候,过上足够安稳的日子,但连云寨被盯上了,毁诺城这种同样不服从傅宗书蔡京一党命令的势力,又会不会被安插另外一个卧底来端掉,这谁也不敢下定论。 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城中的姐妹着想。 与其等到有一天那些人觉得毁诺城是一颗不得不拔掉的龋齿,还不如她抢先一步与敌人的敌人结盟,先来一招釜底抽薪。 时年知道息红泪是个心有成算的人,所以她也将自己这出戏码跟她解释了个清楚。 “就是他们两个。” 她扶着窗台看着王小石从阵法中穿行而过的破阵技法,和他即便带了个拖油瓶也依然相当精彩的身法。 不得不说,这位天衣居士的高徒,确实是可以早几年就出来江湖上闯荡的,但他直到今日才出来,也意味着,他远比当年要有本事得多。 “那我先走了,息城主,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时年朝着息红泪抿唇一笑,这月色与城池之中仿佛无处不在的那种玉白色融合在一处,将她这个笑容里镀上了一层愈发不似凡间的清光。 以至于息红泪几乎都有片刻沉浸在这个笑容之中,险些错过她这翻身从另一侧王小石看不见的窗口跳下去的画面。 她像是一片凌空落下的翎羽一般,落在了一处房屋的屋顶上,而后消失在了窗口,合上了窗扇。 被人追来的王小石和温柔,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靠近,眼看着便要到此处了。 温柔虽然是被王小石拖着,少花费了些力气,也已经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了。 “小石头,咱们是不是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小声说道,“毁诺城……毁诺城里的地方有限,一直被人追着跑咱们迟早要没力气。” 何况他们要想出城,只能走那唯一一条出城的索桥,既然已经惊动了城中的人,还不知道在那里有没有什么潜藏的机关。 要想离开,要么找到城中其他出去的通道,要么,混进城中人出去的队伍中。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吧,这城中的房子不少,她们要想一个个翻找过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王小石的目光朝着周围扫视了一圈,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目标。 比起那些普通的房子,他更倾向于那些看起来便在城中有些身份的人住的地方。 他们逃跑之中始终未曾动武,或许能给城中人制造一个他们武艺不精的假象,既然如此,倘若他们藏进了城中当家做主之人的地方,便与自投罗网无异,能多得到一些翻找出路和休息的时间。 息红泪的地方不能选,城主受制的话,太过明显了,他选择这的房子。 如果他估计不错的话,住在里面的应当是二当家唐晚词。 他当然不曾与唐晚词交过手,可他听多指头陀提过,毁诺城的这位二当家擅长的武器是刀,既然如此,他便更有把握了些。 他突然加快了轻功腾挪的速度,借着这加速中将身后的追兵甩脱出去了一段距离,带着温柔一道翻入了在他看来是唐晚词住所的地方。 毁诺城中有敌人闯入惊动了巡逻的守卫不假,却因为并没有交手打起来,发出的动静并不算大。 于是王小石也有些庆幸,这一番动静好像并没有吵醒这位唐二当家的。 屋子里异乎寻常的黑。 窗户也尽数封闭着,没有一点光亮透进来。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楼下的厅堂,意欲上楼看看,突然感觉自己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 好在那只是一块布而已,这一脚下去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王小石刚松了口气,忽然发觉这块布实在是太过光滑了,随着他踩上去的助力,那块布渐渐滑落了下去。 而那块布盖住的,赫然是一颗夜明珠。 这显然还并非是一颗寻常品相的夜明珠。 若非周围的窗户禁闭,王小石毫不怀疑那些追着他们跑的人,便会看见这夜明珠的光从窗户里透出去。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弯腰,试图将那块布给盖上去。 可当他的手距离将布盖回去已经只有寸许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另外的一颗明珠。 一个身着点缀着青白色玉珠的金缕华服的少女站在了楼梯的上口。 夜明珠的清淡冷光照亮了她的下半张脸,而后随着她几乎没有发出丁点声音的下行,逐渐扩展到了整张脸,宛然如皎月明珠。 那是一张王小石在八年前见到过的脸! 甚至因为与当年的她太过相似,让王小石更加感觉到了熟悉。 只是在这张脸上,在那双秋水寒星的眼睛里,王小石看不出她有分毫当年旧识的意味,只有一片纯然的陌生。 王小石陡然一惊之下几乎将手中的帘布给丢到地上。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在此地见到传闻中早已经失踪的人。 更没想到对方以近乎鬼魅的速度,方才还在楼梯上,现在便已出现在了他和温柔的身边,那双只有近乎漠然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倘若王小石不曾看错的话,对弱者嘲讽的情绪。 但她又好像没嘲讽错,王小石还没来得及做出还击,已经感觉膝盖一疼,手腕更是落在了对方的禁锢之中,下一刻,他的“旋机”、“鸠尾”、“巨关”三处大穴已经被封住了,他双腿陡然失去支撑的力道,倒在了地上。 至于温柔,他就更不指望她能有什么反击的机会了。 不过看起来,当年的时年对神针门的姑娘便是一副好态度,如今对温柔也是如此,即将倒下的温柔被她托了一把,这才坐在了地上。 王小石不由露出了个苦笑。 “八年未见,你这大礼是不是有点重了……” 得亏她没点上他的哑穴,让他还有点给自己辩驳的机会。 靠近了夜明珠的少女身上的玉珠金缕都被映照得愈发华光璀璨,那张与当年仅有长了一两岁差别的脸,虽与当年雪中客栈初见的时候所见的清冷绝尘有些不同,却依然透着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只是现在她的眼神中有几分茫然,让这种本该更具震慑力的美貌略微带上了一种让人不敢沾染的空灵。 王小石听到她开了口,声音也与当年没什么区别。 “你认得我?” 她眼神之中的纯粹缥缈,让王小石根本看不出她在说什么假话。 更何况,若不是失忆了,为何她会留在这毁诺城中,而不是带着蜃楼刀回到汴京城,成为苏梦枕的助力。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这数年的光阴在她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却也知道在她先前出手的时候,她这本事着实是远胜当年,若非是身处在一个能让她安心钻研武艺的环境之中,绝无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当然认得你。”王小石还没来得及说话,温柔已经抢先开了口,“我们便是为了来找你才进来的。” 温柔飞快地给王小石递了个眼色。 她虽然不知道时年的身份,却也知道,在此时遇到这么个好像是王小石的故交,还是忘记了自己身份,又俨然在毁诺城中地位不低的姑娘,绝对是他们脱困的机会。 被笼罩在一层仿佛神光的光晕之中,眼眸之中的茫然之意更重的少女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王小石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话茬,“不错,我们是来找你的。你用的武器是四把由黑面蔡家打造的青绿色飞刀,身上还有罕见的雷山神蛛游丝,会神针乱绣之法,还有……你的轻功很厉害。” 他毕竟跟她认识的时间太短了,实在也说不出太多的特征,好在时年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这话一般,从袖中取出了一把蜃楼刀。 这把薄如蝉翼的飞刀在她指间映着夜明珠的柔光,与刀名之间愈加相称。 温柔已经从王小石的话中反应过来她是谁了。 那正是她师兄那位消失多年的臂膀助力。 只是温柔没有想到,她从刀到人都像是一场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的美梦,现在更是一副失去了记忆的样子站在她的面前。 她必须把人带到汴京去!带到她师兄面前去! 温柔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正在思考着如何继续说服时年将他们放了,忽然感觉到几道气劲凌空打在了自己的穴位上,她翻身而起,已经能自由行动了。 “你们走吧。”时年淡淡地开口,从王小石的手中将那块帘布拿了回来,准备将依然在散发着幽光的夜明珠盖住。 “等等,我们要走,你也得走。”温柔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好像并不习惯跟人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温柔在这个动作中看到她的脸上片刻的僵硬,只是大约是顾忌到他们可能是熟人的身份,这才没挣脱她。 “你已经失踪七年了,我师兄和你其他的朋友都很担心你的安危,你难道想要永远做个不知道过去的人吗?”温柔继续说道。 要不是时年很清楚这是她演出来的一场戏,她都要以为温柔当真之前认得她了。 不得不说有这位的存在,实在是只有王小石一个人发现她将她带入京城要顺理成章得多,更何况,温柔本就是说行动就行动的性子,现在也不例外。 “我……”时年刚说了半个字,温柔便又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必担心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有危险,我会保护你的。” 王小石在一旁听着,很想吐槽按照时年方才那上手就来的本事,到底是谁保护谁还不一定。 “你应该没有被毁诺城囚禁在此地吧,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在哪里?”温柔看她的脸上有了意动之色,连忙接着问道。 时年犹豫了很久,久到温柔都感觉要被那双眼睛看出蒙骗失忆少女的罪恶感了。 可一想到这或许是他们闯入毁诺城后脱困的唯一希望,更有可能是她这个红袖神尼的好弟子出山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温柔便顶着那眼神硬着头皮地撑了下去。 时年终于有了动作,她突然转动了那枚夜明珠,“在这里。” 伴随着转动,一声机关发动的声响从她的掌下传了出来。 王小石愣住了片刻,他没想到他方才距离出去的机关居然只有一步之遥。 温柔率先跟着时年走进了旋转夜明珠后开启的通道内,王小石也紧跟了上去。 只不过当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居然并不是出路,而是一堵精铁打造的巨门,门上还有一道锁,显然需要有钥匙才能开启。 而温柔等了半天,都没见到时年有拿出钥匙的意思。 “这里能出去吗?”温柔有些狐疑地指了指前方。 “能,我在想哪一招比较省力。” 时年的话音刚落,温柔就看到那只方才持着飞刀之时更显得修长柔美的手按上了这扇铁门,下一刻,这扇门上仿佛遭到了重逾千斤的压迫,就这么与周围的墙壁脱离了开来,砸了下去。 尘土飞扬中,另一只手还执着火折子的少女脸色未变,就连眼神也镇定得仿佛只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温柔突然有些怀疑将她带出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看起来轻灵如仙,却实打实是个人形兵器。 还是个失去了过往记忆,未必就站在金风细雨楼这边的人形兵器! 第169章 169(金风细雨12-一更) 明明离开毁诺城的出口就在眼前,温柔和王小石却仿佛突然被震住了。 王小石忍不住仔细观察了一番这道重门与周围的契合连接。 毁诺城绝不会给人留下一个轻易能够破除的工程,打破此地易守难攻的神话。 也正如王小石猜测的那样,此地与其说是一道可以依靠着钥匙开启的铁门,不如说是断龙石更加准确一些。 倘若有人觉得这里可以依靠在城中找到钥匙打开,那便反而上了大当了。 反倒如时年这般暴力破解才是真正行之有效的办法。 但当年建造这道铁门之时的浇筑想必就费了不小的功夫,要做到如她这般轻而易举地将这道门破坏成这样,就仿佛是在推开一道轻便的木门,所需要的内功深厚程度,以王小石出身自在门的见识,一时之间也不敢下一个准确的判断。 他只知道,她仅仅凭借着内功,恐怕已经可以跻身天下高手前列了。 七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虽然在京城之中出了不少的风头,却也应当还远没有到能让人预想到,七年后的她会有此等水准的地步。 “不走吗?”王小石抬头便看见已经走到了这地道之外,完全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少女投过来的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疑惑。 “不能就这么走了。”王小石摇了摇头,“我们起码得把这扇门安回去,在毁诺城中发现我们从这条地道中离开之前,确保不会有别有用心的人通过这条地道进去。” 时年在心中忍不住高看了他一眼,脸上却仍然是一副懵懂的样子。 “我知道了。”她轻轻地垂下了眼帘,王小石也分不清尽管她很乖顺地跟着他们以寻找失落的记忆的理由离开,她这些年身处毁诺城中,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但他已经顾不上探究了,因为他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见,在他和温柔从地道中走出来后,时年又像是举起了一块寻常的木板一般,将那扇铁门又给扣了回去,乍看上去和未曾被她拆卸下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王小石和温柔的看法难得取得了一致。 将这样可怕杀伤力的人物带出去,还是一个不知道头脑有没有同时遭受了损害,更失去了过往记忆的人,到底对汴京来说,对金风细雨楼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实在说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也怪不得这些年毁诺城对外的立威,树立这座仅有女子组成的城池的威严形象的时候,都不曾派出这么个大杀器。 息红泪显然是清楚这样的人极有可能在掌握分寸上少了几分限制,惹出什么麻烦来。 “现在可以走了吧?”时年又问道。 温柔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她看到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她在做梦。 她确实在王小石的帮助下进入了毁诺城中一阵子,见到了这座天下间最为神秘的城池之一里面的样子,更是在那里带出来了一个本已经被认定为消失,大有可能已经出了意外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京城里有最好的大夫,她师兄身边甚至有宫廷御医看诊,只是失去了记忆而已,想必凭借着树大夫的本事,很快就能够治好,到时候金风细雨楼的大将重新上任,她温柔也总算是立了个大功。 “走!我们这就回汴京!” 在她那张明艳娇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胜券在握的神情。 为了防止时年穿着这身金缕玉衣太过醒目,到了临近的城镇,温柔连忙给时年换上了一身正常的衣服套在了那件太过繁复华丽的衣衫外面,又新添了一匹马,也免得自己骑马带人不太适应。 现在便一切妥帖了。 王小石本就长得面嫩,三个人一道并辔同行,看上去就像是三个年岁相若的少年少女一道在这初春时节出外踏青郊游。 王小石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她如今这副打扮,除非有人正面看到了她的脸,应当出不了什么问题。 为了以防万一,他更是打算稍微绕一绕路,带着时年和温柔选择走一条避让开城镇的奔赴京城的道路。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往北边偏一些。 他盘算的是不错,却没想到才不过行出了一日有余,在夜间寻个落脚的地方的时候,他便遇上了个让他猝不及防的情况。 他当先一步走进旷野之中的破庙之时,竟然看到了一批身着军士甲胄的护卫。 不是几个,而诚然是一批。 而他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后面跟着的两个姑娘已经跟了上来,落入了先一步抵达破庙中人的眼中。 现在走出去反倒是显得他不够坦荡,毕竟他迟早是要上京城里与那些显贵之人碰面个够的,现在便因为对方的架势发怵,这实在不是他王小石的做派。 更何况—— 那被诸位军士拱卫在中间,衣着看起来颇为随意,却自上而下透着股难以掩饰的贵气的青年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开口说道“相逢便是缘分,这位小兄弟何必因为我们看起来身份不简单就退让呢?本……我又不是会欺压良民之人。” “阁下和那位青衣姑娘的武功造诣都不低,也不需怕我这个只能带些没本事的侍从的人才对。” 不错,时年现在身上罩着的依然是一件青衣。 王小石觉得或许穿着她喜欢的颜色能更有利于找回她遗失的记忆。 他拱了拱手,“公子若是不觉得我等冒犯,那我们便留在此地小歇一晚。” 这庙中的墙壁破了大半,好在头顶的青瓦倒还结实,否则难保一场大雨是否就会将此地冲毁。 饶是如此,呛人的烟尘还是随着这夜晚的风,从坍圮的墙间吹进来,温柔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有些羡慕时年此刻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些,安逸坐着的样子。 王小石从包袱中掏出了此前经过城镇时候补充的干粮,用寺庙院子里的枯枝燃起了一堆篝火,这才稍微感到了几分放松。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实在是放松得太早了些。 那位簇拥在人群之中的贵公子,居然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看着火堆恍神发呆的时年。 这绝不是一个人见到了个世间难得的美色做出欣赏的表情。 以王小石的敏锐程度看来,对方的眼神中混杂着像是已经认出了她是什么人的了然,对她此时表现出的状态的不解,和强作镇定并未打算上来搭讪的克制。 对方应当认得时年,他这不差人守卫的架势,想必是京中的什么重要人物,说来也并不算太奇怪。 不过既然他能在此时装看不见,只是多打量几眼而已,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好消息。 时年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 对方认得出她,她又何尝不认识对方。 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二三岁年龄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两次在时年和苏梦枕的对话中提到的神通侯方应看。 他委实是好大的排场。 王小石只看出他带了不少甲胄在身的随从,时年却看出来,跟随在他身边的人里,其实有不少并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是由江湖人士组成的,譬如说他身边的八个侍卫便来头不小。 这七年空缺的消息让时年无法对每个人都如数家珍,却也看得出这些人都是刀法上的行家。 其中一人她倒是认得出来,那是相见宝刀的继承人孟空空,因为刀的样式她曾经见过,自然能叫得出此人的名字。 这样的人都来替他做个护卫,这位方小侯爷看起来并非只是依靠着方巨侠的余荫在京城里闯出了名堂,自己也实在有些本事。 不过也对,若没什么本事的人,又如何有可能在京城中闯荡出什么不逊色于四大名捕中铁手的名声,更没有可能在这个任何一点势力变迁都会引发风雨的地方,成立起这左右逢源的有桥集团。 慢着…… 时年忽然觉得遇到方应看未必是一件坏事。 她本是打算用这个失忆的状态在蔡京和傅宗书面前蒙混过关的,反正这两位想来也不可能因为一个敌对阵营的高手失忆了就生出了招揽之心,就是让她回到京城的方式过个明路而已。 更何况就算没有了九幽神君,能与诸葛神侯抗衡的还有一个元十三限在,六和青龙大阵更是对诸葛神侯的专属限制,手握这个如今不得不启用的利器,他们绝不会希望自己手中还多一个烫手山芋。 可方应看不一样。 算起来如今有桥集团虽然对金风细雨楼的势力有冲击,但起码在明面上大家还是“朋友”,更加上时年搅和进京城中风雨的时候,方应看还未入京接受神通侯的册封,自然说不上跟时年有仇。 而比起苏梦枕,方应看显然更缺一个能属于他旗下的高手,而非是如米有桥这样作为势力挂名,却实际上不完全听命于他的。 此外,比起直接回到金风细雨楼中,她跟着方应看能做的事情显然要多得多,要知道这位方小侯爷可比金风细雨楼更需要在政治斗争中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傅宗书和蔡京与他是有额外的利益冲突的。 不过这位看起来年轻清贵,神色飞扬,像极了一朝登天之人的方小侯爷,能在蔡京傅宗书一党和金风细雨楼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舒适的位置看戏,可没这么容易上套。 要让他相信自己确实是个失忆之人,还与金风细雨楼已经没什么瓜葛,她还得再做些安排才行。 时年看着火堆的眼神显得有些空濛。 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显出了几分困倦了样子,伏在膝盖上睡了过去,好像全然没在乎有人在看她。 而她本以为要到了京城才有这个算计方应看的机会,并没有必要跟方应看多接触,只要让他知道有这么个人回到京城就足够了,谁知道第二日便有人直接送上了门。 这个人是黄金麟。 单论脚程,其实他早应该到京城了,可谁让有人在拖延他的脚步。 他明知道是雷卷、沈边儿和雷家五虎将在搞鬼,却一来因为此时还不是跟小雷门硬碰硬的时候,二来雷家的人来去如风,得手就跑,他也只能将这个哑巴亏吞了下去。 当然更大的亏还是九幽神君一事。 他怎么也没想到,九幽神君会死在这里。 从他留在棺材盖板上隐晦的消息看,出手的竟然是蔡太师手下的人,这么一想倒也确实不无道理,顾惜朝只是要与他争功的话,实在没必要将他得罪得这么死。 他当即就将这个消息连带着棺材片,让人先快马加鞭地往京城送去了,自己则继续吸引雷卷的注意力试图突围。 直到他的官印终于调度来了周边的队伍,这才让一日奔袭数次的雷卷收了手,返回了自己的小雷门。 他还未有平复下这好好一个敉乱总指挥当得如此憋屈的情绪,便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并非是与当日在连云寨墙外将他击晕的人同款式的青衣,他当时其实也并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可总有些人是只露出半张脸,都知道绝无可能有第二个人是这般长相的。 要不是对方来的这一出袭击,他又怎么会一步落后顾惜朝,此后步步不顺。 就连文张现在也看他不大爽了,郦速迟和舒自绣这两人因为他的安排去给九幽老怪送他那几个徒弟的尸体,结果不仅被怒极的九幽老怪做成了药人,还被人斩杀在了郊野之中。 文张别提有多呕血了,要知道能让这两人养出小四大名捕的名声,更是因为刑讯本事得到相爷的青眼并不容易。 这一条条理由已经足够黄金麟再次见到那个引发了一切对他而言的灾厄的引子的时候,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怒气地从马鞍旁挂着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根箭,箭矢宛如流星踏月一般朝着时年飞射而来。 黄金麟到底是个武将,他这一箭拉满了重弓蓄势而来,破空的箭矢尖端几乎被这激烈的摩擦带出了火星。 可这支箭却被人轻描淡写地截住了。 这云袖卷带,让飞箭减速的姿态,在黄金麟看来是何等的眼熟! 他也愈发笃定了这便是当日的那个人。 可偏偏当她握着箭矢看过来的时候,眼神中是一片完全不知道为何对方会出手的茫然。 “你跟我有仇?”时年慢吞吞地吐出了几个字。 以王小石的角度来看,她分明就是不明白,为何她才走出毁诺城便会遇到仇敌,明明此前的几年都过得好好的。 而以黄金麟看来,这是明知故问的挑衅。 “有仇,还是大仇!”黄金麟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本还打算说让她说出和顾惜朝的关系,以及当日为何要做此等得罪朝廷命官的举动,却忽然看见对方好似听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掌中的箭矢突然碎裂成了残片。 它们被这青衣少女那种惊人的内径造诣凝结在掌心,下一刻,这些残片便已如千百道流光朝他袭来,击穿了他的身体。 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已经从马上掉了下去。 文张掉头就想走。 他习自少林大韦陀杵的功力充沛刚猛,姑且也能自夸一番生生不息,可和这个出手奇诡的少女相比,他全然没有胜算。 而对方显然并没有给他和他身边的人活命的机会! 时年残影掠过,身形如电地踏在了黄金麟的马上,弓腰抓箭一气呵成。 福慧双修的剑未出鞘,文张那久负盛名的东海水云袖功也未能在马上回身间派上用场—— 飞箭如虹,卷带着让人心惊的刀气,穿过了他们的心脏,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方应看的眼中丝毫也没有那几人垂死挣扎的样子,只有这青衣少女惊天的刀气如山崩一般四溅,将那一个个试图逃窜的黄金麟和文张余党给屠戮了个干净的画面。 而她从马上轻飘飘地落下来,站在这一地的血污之间,眼神透着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因何与对方结仇的茫然,和势必要保证自己安全先下手为强的果决。 这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甚至没有沾染上丝毫的血色,就跟她此时“失去记忆”一无所知的样子一样干净。 方应看的眼中异彩连连。 他虽不知道黄金麟和时年之间的私仇,却也知道倘若她还记得自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便不该对朝廷命官这般出手,就算要与黄金麟敌对,也得换个更有水准的方式,而非像是现在这般。 可她这一出招方应看也看出来了,这何止是个高手,还是个能与米有桥一战的高手,也是一个不以理智而以本能行动的绝顶高手! 就像如今的关七! 他早就眼馋如元十三限如关七这般的顶尖战力。 可惜相爷能给元十三限承诺,解决了诸葛神侯,就将他提拔到对方的位置上,关七那个七年前跟雷阵雨决战的时候被炸药炸坏了脑子的家伙,越疯战力越高,却有梦幻天罗关昭弟在那儿看着,方应看完全找不到吸纳过来的可能。 眼前这个不一样。 他是有机会的,只需要用一点小技巧。 至于死了的黄金麟和文张,他也不是没办法替她抹平收尾掉此地的痕迹。 方应看本以为他此番出行,能得到金国王室的乌日神枪要诀便已经是天大的收获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意外之喜在等着他。 这高手他要定了! 反正她已经失忆了,跟着苏梦枕那个病秧子还不如跟着他方应看建立功勋。 他突然在王小石警惕的目光中走上前了几步。 这剑眉星目的青年谁见了都得夸一句气度风流,他开口问道“时年姑娘,你可知道你惹了不小的麻烦?” 看到她露出了有些迷惘的神情,而非是那传闻中与苏梦枕并肩对抗雷损的老辣果决,方应看几乎压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可在这个小狐狸的脸上,仔细看去分明又是一片佯装的忧虑。 第170章 170(金风细雨13-捉虫) 方应看眼看着自己那句话说完,这个他曾经见到过画像,不知道为何还与画像上容貌酷似,就好像七年时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的姑娘,用那种并无多少情绪的目光看向了他。 这个眼神绝对称不上冷,甚至也不带那种意欲杀人灭口的仇视。 更像是一种随时可以捏断他脖子、只在评判他会否给自己带来危险的淡漠。 方应看毫不怀疑,自己倘若说错了什么话,他也会落到跟黄金麟一样的下场。 在他身边拱卫的八大刀王,除了时年认得出来的孟空空之外,还有三人是名门刀派的掌门,两人是刀法名家,一位继承了彭天霸的五虎断门刀,一位是惊魂刀这一代的继承人。 可这八个人中没有一个能达到时年这样刀气收发自如,甚至可以借着其他兵刃发作刀气,顷刻之间夺走如文张这般水准高手性命的。 和她比起来,那些人的刀又算是什么刀。 即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方应看还是不自觉地在这眼神空茫的少女的注视下,觉得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兴奋。 他来到汴京是义母觉得他得有自己的事业,而事实上,他的事业心和野心不过是在义父义母面前藏得好罢了。 他方应看天生便是该做人上人的! 若能得到这样一个助力,危险又有何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时年问道。“而且,你认识我?” 她说出这话毫无问题。 从在破庙遇上开始,王小石并没喊过她的名字,方应看能一口叫破,按照时年思考的逻辑,他确实是知道她是谁才对。 方应看依然是那副看起来很为她的举动担忧的样子。 他也不说破自己是否和对方认识,将这个问题有意识地在这种情绪的输出中模糊了过去。 倘若时年当真是个失忆又仿佛脑子也跟着不太好使的样子,说不定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他只是沉声解释起了时年的第一个问题,“这位黄金麟黄大人和文张文大人,都是傅相爷的亲信,袭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已经足够让人将姑娘抓起来了,姑娘的武功奇高不假,可这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武功高强之人。” “当今国师太傅诸葛神侯培养出了六扇门的四大名捕,遇到以武犯禁的情况更是责无旁贷。” 他微拧着的眉头间的担忧又转为了斥责的情绪,不过不是对着时年,而是对着王小石和温柔—— “我本以为这两位既然与姑娘同路,便应当与姑娘是至交好友,无论如何也该提醒提醒姑娘,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如今看来,我却不得不说出我与姑娘的交情,说句实话了。” 温柔都尚未反应过来,时年便已经将那几人击毙了。 她现在后知后觉地想为了时年这一手击杀狗官的行动叫一声好,就听到了方应看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当即便想跳脚。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看到方应看脸上的神情又从责备转为纠结,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牙说道“黄金麟和文张二人狼狈为奸,坑害抗击辽兵的连云寨,确实也是死有余辜,想必那两位少侠也是此等看法,方某此前一时情急说了重话,仔细想来,有此等看法实属不怪。” “你想说什么?” 方应看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上的神情。 她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种近乎本能的反击姿态稍有和缓,却始终蛰伏着一种随时都能爆发出来的压制力。 他越看越觉得她如今的情况和关七相似,只是不知道当年她的失踪到底是谁的手笔,可她若还如当年一般,方应看反而没有这个拉拢的底气—— 因为当年的她没有过去,却在出现之时已经与金风细雨楼的命脉纠结在了一起。 现在则恰到好处。 他强忍住自己内心越思量越狂喜的情绪,回答道“我想救姑娘一救。” 时年摇了摇头,“我也可以不进京。” 她仿佛突然在这个点儿上聪明了起来。 她确实是袭杀了朝廷命官不错,可她此前的七年间都可以不露面,江湖之大,以她的本事和此时这一派无欲无求的姿态,也不是不能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 方应看的表情险些凝滞在了脸上。 可越是有难度有波折,他才越是觉得有挑战性。 他摆出了一副坦荡而诚恳的样子,“但是姑娘难道就不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吗,方某尚在江南之时便听闻姑娘当年的风采,只可惜不知是上司不容,还是仇敌索命,这才直到今日方有重出江湖之机遇。方某虽不才,却也乐意帮上一帮。” 王小石觉得这姓方的家伙这句话有些问题。 他看似模糊地一句话带过了,却无形之中给金风细雨楼楼主上了个猜疑的黑锅。 无论时年信或者不信,她在直接返回金风细雨楼这件事上都有了个有待商榷的限制。 “我与你此前有交情?”时年不解地问道。 “我已说了,只是听闻而已。可在下总算敬佩连云寨的义举,对这位黄大人和文大人的举动看不过眼,姑娘此举也算是替天行道了,方某又如何不能替姑娘扫一次尾?” 方应看这副正义的做派,让王小石都险些觉得自己方才升起的怀疑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慢着,这家伙是来抢人的,他到底为什么要对对方有什么形象的改观。 已被方应看抢去了主动权,王小石实在无法拦着方应看在此时又给自己加上了一层筹码,“在下不才,在京城里不大不小是个侯爷,想在蔡京和傅宗书的势力下,解决掉姑娘此番出手的后果,自认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看似还是一派温和,实则已无形中拿出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场,“何况在下既非姑娘当年效力的势力,也非敌对势力,更是在当年姑娘失踪之时年不过十五,尚在父母膝下学艺,自然不可能与当年之事有关。” “方应看斗胆,请姑娘暂居神通侯府。” 在“配合”她演戏方面,方应看简直可以说是独一份了。 当年觉得她是个愣头青,更觉得她是无情的妹妹的雷损,尚且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积极主动。 顶多就是稍稍塑造一下自己还算是个好人的形象,再以什么飞刀要诀,外加上所谓的重用来拉拢她。 这位方小侯爷一番抑扬顿挫的说辞,又是对她杀黄金麟和文张表达了肯定,又是甩锅给了金风细雨楼,顺势表明了自己根正苗红的立场,论起说话的艺术实在是称得上一句人精。 也无怪乎方巨侠不愿入京的时候,方应看能以只是他的义子的身份便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上。 不过可惜,在诸多不愿依附于蔡京的权贵的支持之下,这位到底还是年轻了些,经历的变故少了些的小侯爷,有了些对自己过分的自信。 虽然比起现在志得意满地暂时将这位“无主”的失忆高手请到了自己府上的神通侯,温柔和王小石觉得要更加郁闷得多。 温柔本以为自己能在师兄面前长个脸。 她闯入这碎云渊毁诺城虽然险些没能出来,却也见到了里面的不少东西,说不准就连杨总管的白楼中都少了那里的资料,还将师兄曾经的得力干将从那地方带了出来。 谁知道横空杀出了个方应看,将人给截走了,她自认也算是伶牙俐齿,却实在不敢担保当年时年失踪的事情,到底与哪一方有关,又被方应看以黄金麟和文张之死的事情务必保密一事给封住了嘴。 在她抵达金风细雨楼的时候,苏梦枕不仅没看到本应该跟在两人身边回来的那个人,更是看到温柔那从来任性娇蛮的性格都收敛了起来。 饶是他已经做好了事态可能有变的准备,还是被将人请进白楼,免得隔墙有耳之时,温柔上来便来的那句“师兄我对不住你”给惊住了片刻。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那看起来依然镇定的神情,仿佛万事都难不倒他的样子,让温柔捡拾起来了几分信心。 “我把你的得力干将给弄丢了……”温柔嗫嚅着开口。 在小寒山上学艺的时候,苏梦枕几乎没见到过她露出这么一派又是内疚又是小声说话的样子。 他几乎以为是时年出了什么事,可这天下能有本事伤到她的本就没有几个,还有个王小石从旁协助的话,更没有可能被人得手。 尤其是无论是温柔还是王小石身上都没有伤,显然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打斗。 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苍白的面容上却维系着一种让人觉得他当真不愧是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从容。 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心思中的百转千回。 他压制着喉咙间将欲发作的呛咳,缓缓开口道“你慢慢说。若是觉得说不清,让王少侠来说。” “我说得清!”温柔猛地提高了音调,“我和小石头在上京城的路上去了毁诺城,见到了师兄你那个写信来给师父的时候说的左膀右臂时年姑娘。可惜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神通侯方应看,他以时年姑娘杀了傅宗书的人,需要有人扫尾,以及她现在失忆的状态可能与金风细雨楼内部有关为由,将人给请走了。” “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苏梦枕的神情一怔。 他当然不相信时年会突然另外选定个阵营加入。 方应看确实是个能人不假,可光凭这个理由还远不足以说服她。 尤其是在他从时年口中得知她来自另外的世界,更是有着不同的时间流速之后,他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与其说是金风细雨楼留住了她,不如说是七年前她想扬名京城的意愿与金风细雨楼的志业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方小侯爷所谓的掩盖证据让蔡京一党不能追究她击杀朝廷命官的过错,和所谓的金风细雨楼中可能有对她不利的人的说辞,对她来说跟个空话没什么差别。 所以他几乎在片刻间便已然意识到了,时年这突如其来地跟着方应看走了,恐怕是想要效仿当年卧底六分半堂的情况。 有些事情在她的判断之中,借助方应看的手来做,要比直接身处金风细雨楼中来做更为妥当。 正因为事发紧急,才来不及跟他知会一声。 他既然知道时年并不曾失忆,自然能在转瞬之间将事情想个通透,虽然在温柔看来,他此时的面色远不如她刚踏入天泉山见到久别重逢的师兄的时候要好,本是捂住胸口强忍着咳嗽的动作,也好像是某种大受打击的状态。 温柔越看越觉得不忍。 她师兄病体缠身,还要担负起整个金风细雨楼的责任本就不大容易了,现在还被京中新贵抢人抢到了他的头顶上。 而她也突然看见苏梦枕压了压嘴角,衬着那张眸中寒火如冰的眼睛,更有种让她突然觉得陌生的气场,像是随时都会迸溅开的星火。 对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突然朝着白楼外走去。 “师兄你要去哪儿?”温柔连忙问道。 “去要人。”苏梦枕头也不回地丢出了个回答。 这三个字实在是掷地有声。 杨无邪倒是能猜出楼主其实是做出个假装要人的样子,让方小侯爷更加确信自己是捡了个漏,而不是被人给挖圈套踹坑里了。 可谁见了这位罕有这样如阴云过境的楼主此刻的样子,都会觉得他是当真要去与方应看打一架。 就算他跟随楼主多年,更有一套与苏梦枕之间配合的暗号,也险些在此时盘算到底要不要让楼主多带几个人。 不过金风细雨楼楼主往神通侯府一叙,都在京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其实也只能算是寻常的社交而已。 希望如此。 杨无邪忍不住叹了口气。 时年这一下剑走偏锋实在是一步快速打开局面,将本应该在当前明哲保身左右逢源的有桥集团给拉下水的高招。 但她这么一声不吭地做出了决断,也便只有用人不疑、心胸开阔如楼主这样的人,才能这样快地领会到她的意图了,甚至还甘愿配合她演一出戏。 至于他,他得先把这位师承自在门天衣居士许笑一前辈的王少侠,和楼主这位不太省心的师妹在楼里安顿好。 “我师兄会将时年姑娘带回来的对吗?”温柔有些不放心地问杨无邪。 她本以为能从这位杨总管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却只看到他摇了摇头,“京城里最不能做的就是用蛮劲来破局,神通侯府目前没有站在任何一方势力立场的意思,金风细雨楼还不便与他们交恶。楼主此去是为了给楼里的兄弟以及当年意外失踪的黄楼楼主一个交代,而不是……” 不是上门抢人的土匪。 温柔有些失望,她突然觉得京城里的水要比她想的深得多。 而她的师兄带不回来人,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方应看这位太过配合的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京城新贵,实在也比她想的要更加重视时年得多。 比起扫平那杀了朝廷命官祸事的后续,他其实更在意的是要靠着什么方法能将人留下来。 他提前请来了米公公。 所以在时年抵达神通侯府之后,苏梦枕抵达之前,她已经见到了这位在有桥集团中地位格外特殊的人。 算起来米公公的原名是米苍穹,有桥其实是当今天子给他起的别名。 方应看在讨好米公公的时候用的是个巧招,以有桥二字作为势力的名号,正合了米公公身为太监不得干预朝政,只能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参与进这京城中的风起云涌之中的心思。 他显然极为看好方应看,在时年跟着方应看走进神通侯府的会客厅的时候,这位面色如蟹壳青砖一般色泽怪异,白眉如雪,形貌有别于一般的宫廷内侍的阴柔,而更有一种威仪之态的大内高手,本是下撇的唇角竟然微微上抬出了一点弧度。 这个弧度并不如何分明,可因为他的眼睛微微泛着蓝色,在这个不太分明的笑容中,他的目光中也呈现出了种略有缓和的态度。 让人依稀觉得,他大约是将方应看当做子侄辈来看的。 等到看到方应看眼神中的示意,显然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后,他才将目光看向了时年的方向。 这一看去他不由重新端正起来了脸色,就像是他在大内行走的时候,见到那位诸葛神侯的时候的样子。 他原以为方应看人虽精明狡猾,更是有些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沉稳,但在进汴京城前提前给他送来的纸条上,或许写得有些夸张了。 文张的为官心态上的难缠远胜过他的武功,算起来也就是仗着那一手袖里藏刀能让他坑死不少对手,要杀他不难。 黄金麟就更是个没什么本事,在米公公看来也就是傅宗书急于证明自己的相爷位置并非只是出于蔡京的施舍,而确实有一批有本事的人愿意追随他,这才提拔上来,被授予了敉乱总指挥的位置。 至于背叛了李鳄泪,投入文张门下的福慧双修,更是拿掉了双剑便不知道如何出手的废物,算起来也不是什么东西。 能在一招之内连杀四人确实不凡,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当米公公亲眼看到这个按说算上失踪的七年,也不过在二十四岁的姑娘的时候,他竟然觉得看到的是个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高手。 她的气息很轻。 轻到米苍穹几乎要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站在她的面前,以至于有种让人觉得缥缈的气质。 在方应看看来是那种失去了自己过去的记忆后呈现出的空茫一片的状态,在米苍穹看来却是一种近乎已成她武道禅境的外现。 这绝不能是个普通的高手,方应看的判断并未出错! 他在目光中加重了三分威势,让那双本只是微蓝的眼睛转为一种如景泰蓝一般的亮蓝色,而她却仿佛丝毫没察觉到一般,仅仅是靠着本能的应对触发了身上那至简的刀意,散发出一种近乎无形的锋芒毕露与他相抗,也当真抗衡住了。 米苍穹突然很想见一见她的刀,那把由黑面蔡家打造的蜃楼刀,不知道刀出之时又会是何等的风采。 方应看捡到宝了! 如今的方应看甚至还远不到能察觉到二人在对视的瞬间,已经完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交锋。 只在米公公突然收回了目光,端起了身旁桌几上的茶水之时,他发现了些端倪。 米苍穹端起茶盏的手,居然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请御医来看看失忆的情况吧。”他饮下一口茶水平复心绪和激荡的内力后,突然开口道。 方应看知道,这已经意味着米公公在这乍见之下的交锋中,认可了对方的实力,现在便是进一步确认她的失忆情况罢了,要将御医请来此地无论是对方应看还是米苍穹来说都不是一件难事。 而时年又怎么会怕这个呢。 前有精通人体经络血脉的万春流,后有医毒之道精通的王怜花,她知晓的奇门毒蛊更远非方应看所掌握的当年的资料所能知道的,要将自己整出个出过意外的状态,并非是什么难事。 也几乎在米公公做出判断的同时,神通侯府中的侍卫来到了厅前汇报——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在府外求见小侯爷。 时年垂着眸,掩盖住了眼中目标达成的笑意,和与苏梦枕此番配合默契的愉悦。 第171章 171(金风细雨14-捉虫) 这并非是方应看第一次见到苏梦枕。 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对方见面。 他既然代替义父进了京城,便自知自己就算能当几日的富贵闲人,也势必要与京城里的这些个势力交锋,按照米公公给他制定的行事方针便是先蛰伏着韬光养晦,待到有人让出了个位置的时候,便是他方应看大展拳脚的机会了。 是以此前的任何一次见面他与苏梦枕的见面都没什么硝烟味。 这位自打七年前苏遮幕跟随洛阳王温晚离京后,接手了金风细雨楼楼主位置的青年,若要论及在京城里的江湖人士的认可和敬仰程度,方应看能招揽到八大刀王不假,却着实自认还无法和他相比。 不过在抢人这件事情上,他不觉得自己有让步的必要。 方应看觉得眼下的情况有点意思。 他此前几次见到苏梦枕,对对方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印象还是很深的。 可现在他或许要推翻一点这种认知了。 在他见到这位面带病容依然气势不减的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时候,在对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被他克制住的焦躁。 这并非全然是因为昔日自己并肩作战的伙伴到了他这里,他得以一个京城第一大帮派的领袖的身份来要人,其间或许还夹杂着一点微妙的个人情绪。 方应看倒不认为这是苏梦枕的意气用事。 一来,时年失踪之前曾经是金风细雨楼的黄楼楼主,在苏梦枕的几大亲信,包括杨无邪、花无措、沃夫子、师无愧等人以及金风细雨楼的几位代号方位加上神字的中流砥柱中,只有杨无邪是明确的白楼主持,这意味着时年的分量就算不及杨无邪,也绝对不轻。 她返回京城却没有返回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这个当老大的,自然必须要给底下人看到自己的行动的。 另外一则,苏梦枕也是人。 既然是人,方应看便不觉得他在七年前甚至还能称之为少年时期的阶段,遇到了个能替他卧底在六分半堂,折腾出一条让金风细雨楼伺机崛起之路,还是个武艺、头脑和相貌都出众的姑娘,会没有一丁点的少年悸动的情怀。 以他和米公公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人典型的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而往往这交朋友的爱好里,也藏着点心悦他人之时的偏好。 照这样说起来,他可不止打劫走了对方的下属。 “苏公子,稀客。”方应看合扇笑道。 何止人是稀客,他此前无论是登门也好,街头相遇也好,都并不吝啬于对他这个在京城势力中并不站边的人展露出的笑容,现在早已经是不见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宛如疾风骤雨的锋锐森冷的情绪。 只是在这一份冷意之上,还包裹着一层彼此相安无事的默契。 “小侯爷想必知道我今日的来意。”苏梦枕的眉头皱了皱,开口回答道,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已经先被方应看抢了白—— “苏公子不必如此着急开门见山,我正巧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向你请教……” 他并没有和对方撕破脸皮的意思。 所以他也自然知道,自己若是想要在这抢夺人才的话题之中占据优势,就必须先打断苏梦枕的发挥,将谈话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 时年曾经在苏梦枕那里效忠将近一年,还是迷天七圣盟出事,六分半堂中雷损反叛的一年,方应看怎么会不知道,倘若任由苏梦枕说下去,这便是一笔笔并不能计算出个具体数目来的人情联络,这可要比他方应看有优势得多。 即便已经失去了记忆的她未必就会听得明白苏梦枕的话,他也不想冒着这样的风险。 他想想倘若自己处在苏梦枕的位置上,纵然是用道德绑架的法子,也要将人先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可惜苏梦枕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如他来的不择手段。 他既然是孤身一人上门来,便不是奔着带人打上门直接将人抢回去的想法来的,想来还念着几分金风细雨楼和神通侯府算来还有几个共同的敌人的状况,遵从着作为一个领袖应有的大局观。 方应看带着一份笃定,越发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他已知道如何应对这位既出于公义,也有私心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了。 别管别人会不会觉得他此番像是在将人家同历风雨的两人拆开,自己“横刀夺爱”,给他在京城中本就算是风流的名声上再添一抹花边新闻,他都深知,只有拿到了手里,管他过程中是什么名声又用了什么手段,才算是真正的赢家。 能赢过苏梦枕,更是让他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有种难以抑制地想要与京中群雄一决高下的情绪。 只是与铁手相提并论如何能满足方应看的野心。 铁手再如何被称赞内功高深,破案有方,近日更是将杀害了聂千愁的五人都抓捕归案,将三宝葫芦中最为难缠的第三只送进了六扇门陈列,方应看也始终觉得这句相提并论在旁人眼里是对他的称赞,于他而言却是一句羞辱。 毕竟他看向的,可是自在门的那位祖师。 不过眼下他想那么多也没什么意义,还是得先把苏梦枕给打发了。 “我听闻应州是苏公子的老家,出身应州之人大多对边地之事关心居多,这家国情怀本侯自愧不如,不过我此番往塞外一趟,确实有些收获想与苏公子谈谈。”方应看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苏梦枕与他进去聊。 他发起的话茬,自然是此番他去了金国王室盘踞之地,除了拿到了他早就想要得到的乌日神枪功法,还得知了宋金联盟灭辽的计划,已经并非只是一种纵然在连云寨中流传都不大为人所相信的“谣传”,而确实是已经有了开启和谈的征兆。 至于这结盟之后能否夺回燕云十六州,又是否是与虎谋皮引狼入室之举,跟他这个生下来就被亲生母亲觉得“应砍”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只是在跟苏梦枕陈述一个事实而已,里面不带亲近任何一方的倾向,同样也没有什么对宋朝国运的担忧。 “苏公子想得如何了?”看苏梦枕迟迟没有反应,方应看又问了句。 “苏公子”这个本是京城里的各家势力,与金风细雨楼合作的也好,敌对的也好,对苏梦枕的一种敬称,从方应看的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奇怪的讽刺意味,即便他脸上带着那种惬意放纵的微笑,看起来并无多少恶意。 但神通侯府如今是个何等敏感的身份,方应看知道,苏梦枕自然也知道。 他可以对着这位方小侯爷在谈天的时候展现出几分友好的意思来,却不能进去。 起码不能以这样仿佛是要双方联手的模样进去。 到时候吃亏的一定不是方应看这个小狐狸,而会是让人觉得平白得了个助力,需要经受一点打击的金风细雨楼。 “小侯爷想说什么苏某知道了。可惜在下有事在身,不方便与小侯爷促膝长谈,小侯爷想说的话,也并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倒不如先说说我今日的来意。我……” 我想来此见一个人。 这本该是苏梦枕在此时说出来的话,但他的话还未出口,便已看到这位风流倜傥的小侯爷突然沉下了脸色,像是因为自己的邀请被人拒绝发作出了一种直白且激烈的孩子气的不愉。 可苏梦枕看得分明,这正是方应看步步为营,将话题完全从时年的事情上扯开的下一个花招。 他便是要借着苏梦枕没同意一个他在此时的局面下绝无可能同意的邀约发难,将人从神通侯府门前赶走。 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可惜也聪明过头了。 苏梦枕没错过方应看在这脸色变化后夹枪带棒的一番逐客令中,眼神中带着的三分得意。 从方应看的角度,这自然是他成功将话题转移了过去,暂时将时年成功留在神通侯府中的满意,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也未尝不能让这位昔日苏梦枕的左膀右臂为他所用。 可无论是时年还是苏梦枕,都只会觉得,经此一事,方应看只会更觉得这位“帮手”来之不易,而非是如当年时年卧底在六分半堂中一样,可能伴随着什么捉摸不定的坏事。 更何况,方应看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帮他再夺得一件东西的帮手。 米苍穹将他视为自己大展拳脚的寄托,方应看却时常觉得这位在当今圣上面前很有一番体面的太监,再怎么看好他也不能改变对方并非是自己人的事实。 这个自己人当然不是说与方巨侠有什么关系,而是他方应看亲自招揽。 京城里的局面也让他纵然心中依然存着几分警醒,却不得不承认现在确实是用人之际。 他应付完了来给他演一场戏看的苏梦枕,回到会客厅中的时候,发现米有桥已经离开了,剩下坐在茶桌边上看起来在发呆的少女,拨弄着茶盏,很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她没抬头已经知道方应看回来了,突然开口说道,“他让我转告你,京城里的天恐怕要变了。” 这话本不应该由时年来跟方应看说。 纵然她看起来依然像是那种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话中代表着什么重要消息的迷茫,方应看也有那么一个瞬间,怀疑她可能已经想起了什么,这才有种微妙的深沉。 好在他很快发觉,她依然是因为失忆而变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米有桥提前离开,仅仅是因为确实有让他都不得不尽快返回宫中的大事发生了。 这个消息也压下了金风细雨楼楼主跑去找神通侯要人,两方大有可能有针锋相对之意的风闻,成为了京城中武林人士的谈资。 曾经与诸葛神侯争夺太傅位置的九幽神君居然死了。 这个消息本应该由黄金麟和文张等人带回京城,可他们两人已经死在了时年的手里,好在他们派出去将九幽神君的棺材板碎片作为证据,将此事往京城中送的信使,在一番兜兜转转的绕路之后,终于还是安全抵达了京城。 却不知道其实只是小雷门的人已经收到了消息,不必再玩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了而已。 谁能杀得了九幽神君这种就算打不过,也能靠着遁术逃命的家伙! ——这是京城中绝大多数有幸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此时的想法。 蔡京都要气疯了。 九幽神君之死意味着他手里又少了一张能用来遏制诸葛神侯的底牌。 他死了便也罢了,为何还要留下一条是他派人动手的消息。 本就因为小舅子的关系和九幽神君走得更近的傅宗书,没少用古怪的目光打量,却总算还有点脑子,没问出他手底下到底是谁有这本事击杀九幽神君来。 蔡京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能给他个解释的黄金麟和文张的归来,反而得到的是这两人丧命在了劫匪手中的消息。 蔡京…… 这理由到底是哪个家伙编出来的,莫非当真觉得他如此好骗不成? 偏偏这两人丧命的现场看起来当真是个完美无缺的山贼作乱的场面,除了死者的身份。 “元十三限的机会到了。”米有桥下一次来到神通侯府的时候,对着方应看认真地分析道。 他也并没有避讳时年的存在。 因为在他这一次来之前,来自宫廷中的御医已经将时年的情况诊断过了。 她确实是失忆了,还不是一般的失忆。 被时年伪造出的中过毒蛊的痕迹,果然被御医给看了出来。 只是她连雪山冰蚕都能“吞”掉,更何况是所谓的寒气至烈,侵蚀了记忆的寒毒。 方应看越发觉得自己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所以此刻他和米有桥讨论京城中的风云之变的时候,也让时年在一边听了。 “当年四大名捕将身边的党羽几乎被剪除的凌惊怖拿下,由那位卧底的萧剑僧将凌惊怖的罪名送上圣上的案头之时,元十三限估计就以为自己的机会要来了。 谁知道无论是蔡京还是认了他当师父的傅宗书,实际上都并没有那么重视他,取代凌惊怖掌握军方势力的是包括九幽神君的徒弟在内的两人的嫡系。” 米有桥摸了摸自己雪白的眉毛,“如今九幽神君身亡,暗中有个敌人在窥伺,蔡太师和傅相总算也坐不住了,被迫提前启用元十三限,可惜元十三限正式踏上这京城的舞台,也意味着自在门的内斗又被摆上了台面,这不是个好用的棋子,甚至可能引起反噬。” 说到暗中的敌人的时候,米有桥不动声色地看了时年一眼。 若非方应看说他得到的消息,这姑娘是被天衣居士的徒弟从毁诺城中带出来的,并无击杀九幽神君的机会,他几乎要以为,九幽神君是丧命在她手里了。 “小侯爷,这是你的幸运。”他转回目光落到面前的青年的脸上。 方应看微微抬了抬唇角。 “不过有一个人你倒是要注意注意。”米有桥紧跟着开口道,“元十三限进京的时候带来的六合青龙中排行第四的那位,在凌惊怖给的下马威中丧命,由一个在京城里卖画的书生取代了他的位置。按照这序齿规矩,他应该叫白画四才对,但元十三限被他说服,同意他用了另一个名字。” “他叫白愁飞,这人跟元十三限其他徒弟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师门里的。元十三限暂时得到启用,这个白愁飞不会错过这个往上爬的机会。” 时年这才想起来,她就说她回到京城里这阵子好像忘记了什么。 原来是忘记了当年听了她的建议去拜师元十 第172章 172(金风细雨15-一更) “难得听到米公公对一个人的评价如此之高。” 方应看好像丝毫也没有被米有桥提到的自在门大有可能因为元十三限被起用、他的弟子中又有一位堪称异类的野心家而打乱阵脚。 他慢条斯理地拈着一簇茶叶,却并不是在将茶叶搁入桌上的滚水茶壶之中,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将茶给碾碎了。 细碎如尘的粉末在他的指尖只残存了片刻便已经被风给吹散了,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他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上,此时呈现出了一种过早表现出的目空一切,又很快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了一种只让人感觉到无害的微笑。 而被米有桥提到的白愁飞,虽然是人才不假,却也只是他目标中被碾碎的尘灰。 米苍穹仿佛不曾感觉到方应看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与其说我是看得起他,不如说我一向都看得起又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不要命的人在京城里能打拼,哪一方势力的人都需要这样的人,不要脸的能去寻找进身之阶,知道选择怎样的一条路能让自己最有利,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就很懂一个道理了。” “有过人的本事固然要紧,要在京城里走出一条路来,还得有权力和靠山。” “可惜白愁飞看中的权力靠山是蔡京那个老狐狸。”方应看回答道。 “所以我对他也仅限于欣赏而已,也只是提醒你,莫要因为这人只算是六合青龙中的一个,就小瞧他,若非自在门中的武功,师父传给徒弟后便不能自己再用,白愁飞的成就会比现在高得多。” 米苍穹笑了笑,“不过我今日也不是来跟你说元十三限和白愁飞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跟白愁飞一样,对权力靠山的认知相当清醒的人。” 也是一个在此次九幽神君身亡,文张和黄金麟也身死的骤变中返回了京城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文雪岸。” “文?”方应看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位被米苍穹推荐之人的姓氏。 “不错,他是文张的儿子。但不是文张属意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文张因为相师的话来平衡自己命格娶进门来的,和文家其他的夫人不大一样,这位的形貌有异,总之生的丑了些,生下来的儿子文雪岸同样不好看,所以与文随汉相比,他并不怎么得到文张的欢心,更是早早地出去闯荡江湖,而不是顺着文张给他安排好的官场之路走下去,又得罪了他一回。” “光是如此应当还不足以让米公公将他推荐给我。”方应看需要一个更能说服他的理由。 “因为他很懂得势。”米苍穹回道,“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拜师过在少林的门下,也去过青城派,雁荡派和点苍派,但他很快发现,这些名门正派给他打下的基础是足够了,却不足以让他掌握一门足以对抗顶尖高手的武功,只能先靠着自己的领悟,将所学的武功归结成了势剑。” “势剑确实是先取得与人对敌中的优势再拔剑不假,但也代表着他要的是势而不是风头,我找人接触过他,他是个自诩身在黑暗中的人物,当势剑出鞘,让他从暗转明的时候,他就必须要夺下别人的性命。” “所以这是个天生的刺客。”方应看听懂了。 “小侯爷要想在京城中大展拳脚,除了让你有足够排场的八大刀王这样的保镖之外,也需要这样的一把暗剑,替你做一些当前你并不适合自己去做的事情。何况文张一死,他虽不大得父亲的宠爱,却也不能不说是失去了一座靠山,起码现在,他是需要给自己择一个往上爬的支撑,小侯爷便很符合他的条件。” “我还以为蔡太师会更符合他的要求。”方应看自嘲一笑。 他的志业尚未铺展开,虽然在人手上渐渐借助结交官宦贵妃等内廷势力,将自己门下与“金字招牌”“负负威望门”“血河派”等六股在他义父手中的势力割裂开来,但落在一个有心往上爬的人眼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同蔡京傅宗书等人相比。 “如果是之前或许是的。”米苍穹语气笃定,“但是现在不然。” “文张如果只是听了蔡京的安排去做什么事情死了,那文雪岸还能够直接投身蔡京门下,正好还有了个换取资源的理由,甚至我听闻他此前有意,利用自己掌握的势剑,在元十三限面前长个脸,得到他的传授,可惜不知道是谁帮了我们一把,让文张之死很有可能被扣在蔡京的头上。” 时年托着下巴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何有点想笑。 她觉得自己跑来方应看这里当个失去了记忆的人形兵器的作用,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比如说现在不仅这两个人都没防备着她,甚至还让她相当愉快地得知了些自己所做的事情造成的影响。 看起来是方应看赚了,但她好像赚得更多。 闷声发大财的感觉果然不错,尤其是看到一个自认为万事顺遂的方小侯爷从蔡京的手里截胡的时候。 米苍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背后发凉,可他看到方应看便仿佛是看到了自己成功的未来,便在此时未及细思,继续说了下去,“所以虽然文张和文雪岸的关系称不上号,文雪岸要想在京城里立足,却暂时,起码是这几年间绝不能在蔡京的门下,元十三限原本是算傅宗书这边的人,他若投身过去其实不完全就是支持蔡京,可京城里的帮会和武者不会这么想。” “文雪岸既然要找到一个出名的途径,要有一个给他发展余地的靠山,小侯爷远比蔡京合适得多。” 方应看决定接受米苍穹的好意,招揽文雪岸。 他所需要防备的也只是文雪岸这个很有想法的势剑之人,会否在他养着这把暗剑的时候,反过来划伤了自己而已。 但他又怎么会怕这个,用什么人都要畏畏缩缩的,在京城里绝无法闯出一片天地来。 他抿唇微笑,“米公公身在内廷,却对文雪岸这样一个小人物都如数家珍,怪不得会被称为有桥了。” 有桥是闽南话,意思是很有些点子想法。 这在宫中因为他很懂得如何琢磨圣上的心思,做事讨巧得到的奖励称呼,在方应看的口中,却有了几分能上台面且伟光正的说法。 米苍穹虽然不至于被方应看的恭维冲昏头脑,却也不得不承认,与方应看这样的人相处谋事,确实是一件让人觉得心情愉悦的事情。 “你既然都这么夸我了,我也得提醒你一件事。”米苍穹说道,“你前几日虽然赢了苏梦枕一局,但你还远不到可以自得松懈的时候,倘若将来有机会拿下元十三限,他手中的有一种武功你能拿到手便必须拿到手。” “山字经?” “错了,是忍辱神功。这门功夫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场容貌,起码你暗地里怎么想如何到了明面上都得藏住了,尤其是到了蔡京这种老狐狸的面前,你确实很有天赋不假,却还不到能把他都糊弄过去的地步。” 方应看觉得,米苍穹还想说的是,他其实不仅得在蔡京面前,在苏梦枕面前,在京城里各方势力的领头人面前,做出一副能让人被迷惑的假象,此后若见到义父也得让他看到,自己并未在京城这个大染缸中有什么被带着暴露了本性的趋势。 起码在他万事在握之前,他都不能跟方巨侠翻脸。 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在他自己不用之前是绝无可能传给别人的,所以—— 他得开始好好盘算,如何借助米苍穹,或者借助这个因为意外到了他手里的高手,来解决元十三限。 时年突然感觉到方应看在打量自己。 但这种打量太过于隐晦,就好像只是在看她这没有过去的人,在发呆沉思的时候在想什么东西,而不是谋划着用这把刀去碰一碰元十三限,拿到米苍穹所说的忍辱神功。 时年没有抬头,她安静地将手中不知道是之前藏在袖子里哪个地方翻出来的布条,在手中编织成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混乱的绳结,最后几乎变成了个死结。 可是她还颇为自得其乐一般,并没管如何解开这东西,而是从这已经不容易解开的绳结之中,抽出来了一根并未被锁在里面的小布条,露出了个让人看来有些惊心动魄的笑容。 方应看几乎要被这个过分纯粹的笑容所蛊惑,但他的第一反应是在米苍穹离开后走到了时年的背后。 他又做了一次试探。 人的背后,在他此刻手按在他腰间的血红色小剑的时候,起码有二十六处致命的位置可以被他在顷刻间发动的攻击中击中,可对方并没有提起任何警惕的情绪,就仿佛他只是站在她的背后,等着她将手里的东西玩腻了而已。 方应看的手指拨了拨剑上同样是血红色的剑穗,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 等时年演完了这一出,顺理成章地收起手中的东西抬头的时候,正对上了方应看暗含目的,却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有礼的笑容。 他显然很知道自己要摆出一副什么样子,最能让人感觉到他这张脸的魅力。 “时年姑娘,”方应看突然开口道,“你方才应该听到我和米公公的对话了。” 他们两人的交谈中并未暴露出什么狼子野心,或者说并没有暴露出他们意图搅乱京城局势,将自己的跻身之路寄托在别人的水深火热之上的心态。 方应看自然也知道,纵然宫廷来的那位御医确诊了时年的失忆之中确实还伴随着一些别的症状,并不代表她就真的已经是个傻子,他在言辞上也还是留了点心眼的。 比如说米有桥在说到让文雪岸去做一些见不得光,他不适合亲自去做的事情的时候,方应看其实并没有直接承认这一点,反而是用刺客这个词给糊弄了过去。 而京城这种关系复杂的地方,只是养个刺客又能怎么样。 “在下诚心不愿看到时年姑娘继续维持这种不记得自己的过去的样子。”方应看面带温柔,更是掌握着一种让人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逾越了方寸的想法的尺度。 “我此前听人说过,元十三限手中掌握着一门名叫山字经的武学,这门功夫在三鞭道人手里的时候并不那么出彩,却在到了元十三限手中之后被这位自在门的奇才,改成了一种自愈和复原元气,更是有些玄妙之用的武功,和忍辱神功配合,便成了元十三限几乎杀不死的奥秘。” 迎着时年疑惑的目光,方应看继续说道:“我本不愿觊觎旁人的武学,可一来,元十三限被蔡京这等奸相所用,你此前见到过的对你突然出手的黄金麟,和他身边跟着的人,归根到底都是蔡京的人,元十三限有此支撑,只会制造更多无辜且无妄的杀戮。” “二来,我也希望姑娘能够尽快找回自己的记忆。我方才应允米公公自己会去试一试夺取忍辱神功,也是为了姑娘着想,倘若山字经真有这种奇效,那纵然元十三限是个可怕的对手,方应看既然将姑娘接入了京城,便也得替姑娘再冒一次险。” 他这话说的正是好生义正词严。 若不是时年清楚他的底细,恐怕还真要被他此刻做出的一派无可奈何的样子给骗了。 但方应看想借助她的手去对付元十三限,自己是绝无可能一分力气都不出的,平白多了几个打手的好事,时年为什么要拒绝。 “我需要做什么?”时年开口问道。 方应看得到这个回复就已经足够了。 他其实本没有打算这么快与蔡京为敌,甚至在他最开始入京城,年岁还不满二十,比现在还要更加依托于米苍穹的辅助的时候,他在这个老狐狸的帮助下理顺的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是—— 朝堂上更倾向蔡京、梁师成、童贯等一党六贼,在江湖上则暂时是各不相帮的局面,直到他能与各方势力相抗。 可蔡京的人连番出事,却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必要的时候,方应看想请姑娘出一次手。” 而在找机会对元十三限下手之前,黄金麟、文张和九幽神君之死的余波远没有结束。 应州的一纸公文到了皇帝的案头,夸赞了一番黄金麟和文张,与前往连云寨卧底的顾惜朝,端掉了连云寨势力的果断,想必此时已经押解戚少商上了京城,顺势送来了祝贺。 可顾惜朝并不在黄金麟和文张等人回京的队伍之中! 皇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所要处理的,绝不只是朝廷命官被人突然杀害一事,还有那份楚相玉掌握又在被抓捕前留给了戚少商的秘密。 这份秘密本该随着连云寨被拿下,由人送回京城,可现在顾惜朝竟然已经不知所踪了,同样消失的还有戚少商。 连云寨的余党的动静由应州官员在送来的贺文中做了陈述,这些人失去了领头人后又遭到了小雷门和毁诺城的针对,最后四散逃离,显然没有这个救援戚少商的机会。 米苍穹在此时提出了一种看法,他当然不是直接说的,就像是他之前给方应看说好话的时候一样隐晦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 有没有可能是京城里也有知道楚相玉手中掌握的东西的人,想要提前拿到这件东西,来从圣上这里讨得一点好处。 从米苍穹的角度,他这句话暗指的是诸葛神侯。 毕竟当年追捕楚相玉一案中,经手的人是四大名捕,这个秘密或许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的局势向来都是此消彼长的,既然蔡京一党已经吃了点亏,他们有桥集团想要更上一层楼,就还得再对诸葛一党打压一番才行。 可让米苍穹没想到的是,皇帝确实是听了他的话,但事涉当年的皇位争斗,他并非只是“怀疑”,而是动用了一支谁都没想到会在这时被起用的势力,便是他求仙问道谋求长生而请来的那些道人。 这些从来被人觉得是在汴京城里吃白饭的道人里面自然也是有些有本事的,比如说黑光上人和元妙先生。 黑光上人不乐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元妙先生的门客却跟着他一道专横跋扈得厉害,竟然当真去认真搜寻了。 甚至还没等蔡京反应过来,已经查出了顾惜朝其实进京了,但他没向傅相爷汇报此番得手的情况,反而去了蔡太师的府邸的“事实”。 更是抢在蔡京能做出应对之前,按照打更人见到那个按照他的描述便是顾惜朝的人进入相府的方向,将水池中沉底的顾惜朝的尸体给挖了出来。 顾惜朝已死于七绝神剑之中温火滚的剑招之下! 蔡京万万没想到,因为文张和黄金麟以及九幽神君之死的惊变,让他一时之间没能顾得上思考温火滚去了哪里,竟然还有了个让他措手不及的后续。 温火滚杀了顾惜朝,他又会去哪里? 七绝神剑中的六剑死于诸葛神侯,最后剩下的那个给元十三限制造了不少麻烦不假,但温火滚那神剑称号的得名却是来自被诸葛小花杀了的上一代神剑,跟元十三限没什么关系。 他做了件得罪了蔡太师的事情,要想保住自己的小命绝不可能去找诸葛神侯,方应看在京城里的根基不够深厚,温火滚在太师府中甚至说过他是个运气好了点的毛头小子,也不可能去找他。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傅宗书。 这两边当然不会随便打起来,就算怀疑对方也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撕破联盟,但是这两人都被圣上责令尽快给个回应折腾得焦头烂额的。 相比之下神通侯府中就要自在多了。 时年看着方应看在练他的那杆枪。 他要乌日神枪的要诀正是因为血河神剑带着太多他义父的影子,枪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本事,枪头攻击的时候便叫做杀神枪,甩出枪尾,就叫做艳神枪,在乌日神枪要诀的辅助下,这枪更利更快了。 也或者是因为他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越发心气舒畅,因此出枪更为顺遂果决。 这一杆长/枪扎入了树中,直没树干,却没有引起任何树身的震荡。 方应看还没将枪拔/出来,他和时年都看到了神通侯府中的侍从领着一个相貌阴郁且平平的青年走了过来。 这人权当并未看到方应看的这一支枪一般,只看得到他本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非铜非铁的澄黄色圆筒,朝着方应看高举了过来。 他抬眼之时,里面的野心透着一股乌暗的光,“文雪岸愿以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为礼,投效小侯爷。” 第173章 173(金风细雨16-二更)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时年听说过这个东西,在之前白楼收集的资料之中。 这东西是昔年的十九神魔献给如日中天的权力帮帮主四十寿辰的贺礼之一 只可惜权力帮帮主丧妻后又丧命,权力帮分崩离析,这神魔飞针的机括也就落到了旁人的手里。 文雪岸手中会有这东西不奇怪。 他的父亲文张当年便是在奉诏讨贼的“剿匪大元帅”童贯的手底下做事,这个聪明人知道已经油尽灯枯的权力帮帮众身上已经挖不出什么油水了,他便盯上了与权力帮有关的人。 比如说曾经按照十九神魔要求打造出这飞针,后来又在权力帮溃败之时,尚有两筒没来得及进献出去还留在了手里的妙手班家叛徒班杰明。 妙手班家确实是机括高手,苏梦枕手中的那个特殊的枕头里的机括同样出自这一家,就算是叛离出去的班杰明,也是个中高手,这三筒神魔飞针几乎是穷尽了他的毕生钻研所得。 方应看其实有猜到文雪岸接到他的招揽之后会来得很快。 他这种人当然不会对自己有野心、想要借助方小侯爷的本事往上爬有什么藏匿心思的必要,更没必要在其实没什么选择的情况下还做出一副自己是奇货可居的态度,来让自己未来的上司不愉快。 在这一点上这个姑且也能算是个聪明人的家伙,将分寸把握得不错。 只是没想到,他还带来了一件确实会让方应看欣赏他的礼物。 当年的权力帮在江湖上的地位可以称得上是如日中天,这才让一件进献寿礼的事情弄得仿佛是在向着君临天下的皇帝朝贡一般。 而现在他以这种谦卑的姿态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以这样的方式献给方应看,未尝不是一种对对方的称赞与比拟。 这可比说什么觉得方小侯爷前途无量的话,要来得打动人多了,起码方应看就很吃这一套。 何况他的手距离这支天下最顶尖的暗器之一的机括开关离得很远,就算是方应看想找出他这个携带如此危险的武器进入神通侯府的过错,对方示好在前,方应看总不能太过小气。 他脸上的神色最后定格在一个微微含笑的状态,伸手将文雪岸扶了起来。 “不必上来就行此等大礼,比起礼物,当然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更有价值得多。” 方应看顺势也接过了文雪岸手中的神魔飞针。 这武器打出去之后,拆装都不太容易,更有传闻倘若重装之后的速度过快,会引起机括的爆炸,但有这样一件对敌之中能让对手猝不及防的武器,以方应看此时确实还需要继续“藏”的状态,实在是再好没有了。 它只要能发挥出一次作用就已经足够了! 文雪岸摇了摇头,“这不能算是大礼,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一筒当年进献了出去,按照我父亲的说法是随着权力帮的溃散而不知所踪,一筒在我父亲手里,他此番出门倘若带在了身上,那便应该落在了那位杀了他的人手中,如若没有,很有可能还在文府,或许在文随汉的手里,这并非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文雪岸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不敢居功。” 文张的尸体还是方应看让人给布置成为劫匪所杀的样子的,他身上有没有那特殊的暗器,方应看比谁都清楚,显然那东西应该还在文府,大不了到时候让人去留意留意便是了。 他笑着摆了摆手,“不必计较这么多,那就没意思了。我听闻你在江湖上行走,为练成势剑而走访了许多门派,我倒是很想听听看。” 求学各大门派,却没学到一个在文雪岸看来能算是绝招的功夫,这才自创了势剑,这本不是什么对他而言值得称道的事情,现在在小侯爷的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相当熨帖。 时年觉得,这两人相谈甚欢,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这两个家伙臭味相投。 方应看倒是注意到了时年看向这神魔飞针的时候有些奇怪的目光,他本想问问她是不是对这飞针有什么看法,却忽然看见了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个与这机括很是相似的圆筒。 他才升起的一点怀疑又压了下去。 因为时年此刻毫无顾忌地看了看手中的圆筒,又看了看方应看手中的神魔飞针机括,像是在对比这两样东西之间的区别。 “这是?”方应看问道。 时年抖了抖这个圆筒,里面没有任何的声音,显然已经是个空壳了。 “息城主捡到我的时候,我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个东西,我对飞刀有印象,对它却没有什么使用方法上的印象,只隐约记得好像有人说过,它叫什么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我怀疑我当时就是被这个东西所伤的。” 她很自然地将这东西交到了方应看的手中,“你说过要帮我查查出事的原因的,他送的这个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会不会跟我手中的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有什么关系?” 方应看接了过去。 文雪岸送的东西里面还填着飞箭,他若非找死当然不会随便打开,可时年给的这个已经发射过了,他小心地拆开,看到的果然是一套极其巧妙的发射装置,只可惜少了里面的飞针。 他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御医所说的,时年除了中了失忆的毒蛊之外,还中了一种被骤然打进体内的特殊奇毒,这才让她在失忆之外还表现得与失忆之前的机变敏锐有些不同。 七年前的她或许是没有今日的功夫,可她怎么说都是用飞刀的,寻常的暗器和毒针绝难在她身上得手。 与十九神针相似的什么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却未必不能做到! 这便全都解释得通了! 方应看面上的神情不变,心中却又浮现了几分快意。 没想到招揽文雪岸不仅得到了一筒神魔飞针,还得到了另外的一颗定心丸。 而且他意识到,这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上,他还有手脚可以做,让时年进一步绑在他这有桥集团的船上。 因为能与班杰明的技艺相抗衡的,只有可能出自妙手班家,这是天下的共识,偏偏班家的班门第一虎班搬办是上一任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的至交好友,只是因为要回去发展班门,这才多年不见,但若非交情仍在,又岂会与金风细雨楼之间还有往来。 这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成为方应看已经认定的时年当年失踪的元凶,他不赶紧把这个锅甩到金风细雨楼的头上,进一步断绝苏梦枕将人带回去的希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天助我也! ——这大约就是方应看此时的想法。 文雪岸怎么可能没看到方应看的身边那个有着异乎寻常美貌的少女。 他本只是以为这是方应看的情人,毕竟他离开京城多年,如今因为父亲的死重新回来,事实上还不曾在京中几日,自然少听了些传闻。 可现在看到她递出来的东西,以及方应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明显比在看到自己到来的时候装也要装出来的喜悦真实得多的情绪波动,他猛然意识到对方绝无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么简单。 可时年显然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在将那从峨眉山地宫中获得,本是想要找个工匠来制作一套透骨穿心针,现在却起到了个意外功效的东西给了方应看后,她便露出了一副对他们此后要说的东西没什么兴趣的模样,朝着方应看在神通侯府中给她准备的小院走去。 “这位是?”文雪岸陡然惊觉,这比他那两个胞妹更有一种让他又是觊觎又是暗恨的高贵气势的姑娘,若非亲眼看到了她的动作,以文雪岸的功力竟然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动作。 这分明是个高手! “收起你的那对招子,除非你真想做个字面意思上的黑暗中的杀手。”方应看这话说的平静,却让文雪岸无端生出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就好像下一刻他便会从树上将那杆枪拔/出来,扎入他的眼睛里。 他也不得不藏好了些自己在最开始接到方应看的招揽之时,对这位明明也是被生身父母嫌弃,却因为有了个好义父,得到了皇帝亲封侯爷爵位的青年无比嫉妒的心情。 意识到时年是个高手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就算是看起来很有春花秋月之态,风流倜傥的神通侯,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剑也只是需要铲除异己而已,而非是当真需要什么人的拱卫。 在方巨侠的教导下,他本就是个武道上的天纵奇才,起码远在此时的文雪岸之上。 他垂着头应了声“是”,靠着这个动作掩盖掉了眼中浮现的一缕阴鸷。 他当然知道方应看看不起他,所以他才要在一见面的时候送上一份让对方必须记住他的重礼。 而投身神通侯府,成为有桥集团的人后,他要如何利用这些能拿到手里的资源,让旁人再无法小觑自己,他已经有了盘算。 方应看或许看到了他这隐忍不发的样子,也或许没有,他只是在将枪也收起来后说道,“离她远一点,这是我……未来的左膀右臂。” 时年倒是没想到方应看居然会给出这么个评价,一入了夜她转头就去找了另一个将她当做左膀右臂的人,走的还是六分半堂内的地道。 不过倘若她听到的话,应当也不会觉得太过奇怪的。 毕竟方应看不止要对付京城里的老狐狸,还有看似是他合作伙伴与助力的米苍穹。 他除非能找到一个让对方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而自己是那个唯一会接纳他的人,才能做到真正放心用这个人。 可是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了。 米苍穹在宫廷内掖混了太多年,能活到今天,就算是个傻白甜都已经在染缸里被漂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更何况,米苍穹这个人喜欢说自己是个“忠君爱国”的看门狗不假,可就连诸葛神侯都对米苍穹是个狐狸的说法笑而不语,所以方应看知道,他虽然在自己面前很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就仿佛自己其实是那个不曾失去争权夺利资本的他自己—— 但他绝不会乱走出什么昏招,起码现在不会。 “需要让杨总管带人往神通侯府底下也挖一条地道吗?”苏梦枕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又是兜了个圈子先走的六分半堂,以确保绝无可能有人会发觉,她其实已经暗中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时年有些莫名地看了苏梦枕一眼。 再往神通侯府挖地道什么的,实在不像是苏梦枕会说出来的话。 “这就不必了,六分半堂好歹还有个雷震雷和雷媚,雷阵雨的伤势养了几年,听说也算是有起色了,谁知道哪一天风云变幻会不会重新崛起。 挖条地道花费的人力物力都不少,还得确保做这些事的人是金风细雨楼中绝对的自己人,当前局势变化得这么快,这些能守口如瓶的人,用在哪里不比用在往神通侯府挖地道强?” 时年继续有理有据地分析道:“神通候府就不一样了,方应看这个人又无妻妾子女,以他这种性格一旦覆灭便是彻底完蛋,到时候还不知道在这神通侯府会住进去什么人,没这个必要。 我往六分半堂去,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可以说成是听闻以前在那地方待过,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一个机会想起什么事情。” “京城里不都传他好事将近吗?” “……” 时年盯着苏梦枕看了好一会儿,几乎让他在这种过分直白的探寻目光下,不由想到了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出手试图以内力来救治他的病灶之时的举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时年总觉得苏梦枕刚才的这句话中好像有点醋味。 可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缕寒症加剧的苍青之色,被烛光冲淡了几分后,勉强中和出了一种还算是能见人的脸色,在这张脸上摆出的神情又分明是一派谈论正事的严肃认真。 时年几乎要以为是自己最近听米苍穹和方应看两个人的鬼话说多了,现在听人话都有些不习惯了,出现了什么幻听。 苏梦枕也没有说什么当他没说过这种话的说辞,而是直接自然地转移开了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她没来京城的时候,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随着前头几年的变迁,几乎已经处在了一个停滞的状态,但她这么一步步棋地落下去,现在京城里的风起云涌,已经完全超越了任何人的预料。 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是金风细雨楼楼主,便得让对方听自己安排。 有些人用不好想法太多的人,他却不一样。 京城里人人都说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是个性情很狂的人,可事实上,他对底下人的包容程度远胜那些明面上谦虚的。 “我想让方应看出手对付元十三限,再斩断蔡京傅宗书的一条臂膀。”时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苏梦枕的语气里没有泼冷水的意思,只是在做一个寻常的阐述。 “如果过上几年可能不容易了,但是如今却未必。方应看这几年过得太顺风顺水了,尤其是最近这阵子。现在他现在又盯上了元十三限的山字经和忍辱神功,说不定还有伤心小箭的要诀,若是有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的。” 再加上,他现在得意于手里还多了个功夫高得惊人的助力,以及一筒据传老字号温家的温随亭都没能躲过去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文雪岸不得文张的喜爱是京城里众所周知的事情,却不知道文张其实多少还是觉得这个儿子很像他的,这才在文雪岸出去行走江湖的时候,将这神魔飞针送了一筒给他。 方应看连招揽文雪岸都是暗中进行的,毕竟也没有哪个人会蠢到将招揽个刺客的事情广而告之地宣传出去,会想到这暗器落到了小侯爷手里的更是屈指可数。 当然,时年这种完全没被防备,直接看了个招揽现场的不算在内。 这便是他的杀手锏了! “元十三限最近确实被起用了不假,但要让他离开京城不容易,在京城里,元十三限绝无可能有被方应看偷袭得手的可能。”苏梦枕说道。“何况,方应看原本应当与蔡京再维系长久一些合作的关系,只是因为近来蔡京一党连番受挫,就连蔡京和傅宗书之间都生出了嫌隙,这才生出了别的心思。现在将元十三限解决了,固然可以到手他的武功,却也意味着对诸葛神侯的压制彻底不复存在了。” “就算方应看想做,有米苍穹拦着,从长远计划的角度给他分析,他都会收回这种冲动之下的决定。” 这京城里,平衡从来都是一种学问。 时年当然知道这个道理,烛光之中,她唇角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苏梦枕又开始下意识觉得会头疼的恶趣味。“那如果先暂且让神侯府吃一点亏,就像连云寨暂时隐没在乡野之间,伺机再起一样,若能借着此事解决掉元十三限,甚至能进一步清君侧的话,诸葛神侯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得看你到底想用什么法子。” 时年对着他招了招手。 哪怕明知道身处这如今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枢位置绝无可能有旁人会上来,更不存在什么隔墙有耳的事情发生,她这颇有仪式感地要说悄悄话的动作,苏梦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是配合着凑了过去。 她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的时候,他本能地握紧了袖中的手。 不只是因为这个距离有些近,近到他生怕自己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还因为她说出的话也诚然是一道惊雷劈下,“我想去宫里装神弄鬼一把。” 而如今的宫中御林军总教头,不是别人,正是诸葛神侯。 第174章 174(金风细雨17-捉虫) 苏梦枕侧过头看向她。 这个从贴耳低语转为正面相对的动作,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贴近她的脸。 被摇曳的烛火晕染成一片薄红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过速。 和他此前的任何一次剧烈呛咳到心肺紧缩抽搐一般的疼痛的时候都不一样,更不是因为她提出的这样一个惊人而冒犯的建议才有这种变化。 那只是胸腔内不受控制的撞击。 像是在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并非是他七年前的一场美梦,如此匆忙地就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 而或许当年他的怅然并非只因为少了个默契合拍,且志业同道的朋友。 她却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建议有什么不对,在说起要去宫里装神弄鬼后在这一圈眼波涤荡的醉红之中,潜藏着一种分外认真的神色。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大逆不道的?”容色在月光和烛光中更有种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之态的少女,用略带孩子气的姿态挑了挑眉头。 这神色飞扬的小动作让人觉得她总算还有几分真实感。 而下一刻她突然拉开了距离,从座椅上起身站了起来,朝着窗口走去。 从这天泉山的玉峰塔望了下去,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山上闪过几道星火,时年很清楚,这正是京中局势的变化之下负责情报的白楼兄弟夜间也无法休息,需要随时在山上山下之间奔走造成的。 汴京城却已经陷入了长夜笼罩的休眠之中,天穹之下万籁细碎的声音都显出极轻极安静的样子。 苏梦枕披着大氅站在她的身边,看她一手撑着栏杆一手却像是在圈着头顶的星斗。 他突然出声道:“倒不是觉得大逆不道,你方才就算是说想要去宫中不是搞什么装神弄鬼的玩笑,而是来一出假作弑君的样子,我都相信,的确是你说的出来也做的出来的事情。” 时年来之前也无从通知他,敲床板的时候其实他都已经睡下了,现在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披散下来的头发在夜风中被微微吹开,比平日里发冠齐整的样子好像少了几分威严,却更有一种骨子里的狂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得久了,让这种狂气像是收敛在他苍白的躯体之下,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比如说红袖刀出的时候才会尽数绽放展现出来。 这才让那把刀的红色愈红,刀光更是凝聚着一种极尽人间绝艳之色的潋滟。 时年已经知道他这算是同意了,就算他其实在下一刻才说出口接下来的话。 “有些时候我也会在想,稳扎稳打地推进,从身教言教德教的角度出发,逐渐积攒金风细雨楼的口碑,遏制蔡京一党将手伸到太多不应该伸过去的地方,虽然让金风细雨楼胜过了绝大多数的帮派甚至是官员中诸如发梦二党的党魁联盟,却还是达不到质变的地步,起码当皇帝一纸诏书下达的时候,手握诏书的那个人才是能造成更大影响力的人。” “这会让你怀疑当今的统治吗?”时年问道。 “不至于。”苏梦枕摇了摇头,他略微偏过头来的时候冷月在他那双眼睛里映照出一种清寒的光,但在这一片光晕之下藏匿着一种仿佛要冲跳出桎梏的烈火,纵然是夜色也掩饰不住那种烧灼的炽烈。 “但我会庆幸,当我提前跳出与京城里的帮派争斗的局面,比我下小寒山入京城前所想的花费在解决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上的时间更短的时候,我会更早地接受一种以相对激烈的方式改变局面的手段。” “按你所想的做吧,金风细雨楼永远是你的后盾。” 时年总觉得苏梦枕其实还有些话想说。 比如说倘若之后要解决元十三限,方应看和米苍穹虽然名义上是现在失忆状态的她的盟友,却不能真将这两个人当做是什么挨骗的冤种,总得留着些警惕。 再比如说诸葛神侯其实绝不会拿皇帝的命来开玩笑,倘若她真去了大内折腾,要不暴露出自己的武功路数又要从皇宫中全身而退,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说那么多,多少显得他这个当老大的有点啰嗦,何况时年虽然习惯性地剑走偏锋,却并非是一个鲁莽之人。 她从天泉山顺着地道返回了六分半堂,对此番能这么快说服苏梦枕还是颇为满意的。 然而正当她打算打开另一头的机关出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隔着一层机关隔板,在外面那个她当年卧底在六分半堂内时候暂居的房间里,竟然有人! 来人的武功还绝不低! 饶是时年都险些不曾发觉对方的存在,直接掀开床板出去。 好在她本能地对式微的六分半堂还存着一分警惕,或许是因为对于此地而言的七年前的印象,而雷媚那个抢人头的熟练程度让时年觉得这一方势力绝无可能长久地沉寂下去。 好在她在下地道之前将入口处理得很妥帖,应当不至于被发现。 她仔细地感知着外边的情况,那道气息绵长和缓,若非是绝顶的内家高手做不到这一点,也与她今夜闯入六分半堂时候感知到了此地高手的气息没有重合。 什么人会在此时到这个房间里来,纵然他并未说话,时年已经有了个猜测。 她当机立断返回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没想到她才离开没多久又转头回来了。 下一刻便听她沉着脸色开口道:“狄飞惊进京城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利用方应看的势力对抗蔡京和傅宗书,说起来概括着容易,却并非是个简单的事情,但凡多了点变数,结果就可能大有不同。 时年没想到狄飞惊会趁着此时进京,想来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将不会在他们身上。 雷损会对他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该在什么时候掌控局面。 对六分半堂内部的争斗,时年并不想多管,但狄飞惊和雷损是她上一次卧底时候的“受害者”,她决不允许狄飞惊的出现破坏她的计划。 他们已经在青天寨中待了这么多年,若有机会重返京城,绝无错过的可能。 蜀中唐门会因为唐、雷两家的恩怨,对这位叛将提供帮助不奇怪,却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施加援手。 狄飞惊选择独自进京,大有可能就是要寻找一方合作的势力。 这个合作者可以是觉得雷震雷还是不够听话的蔡京,又为何不可以是想让有桥集团更进一步的方应看。 她今日才用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又打消了一次对方的疑虑,若是因为受害者交流而露馅了,丧失了此刻局面下的主动权,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苏梦枕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将杨无邪给找了上来。 杨无邪看到时年也在玉峰塔上倒是没觉得多奇怪,听到她说的狄飞惊现身京城,却不由地愣了愣。 白楼中的情报传递组织细枝末节到了什么地步,他这个总负责人心中有数,尤其是曾经因为楼主的插手而败退逃亡的雷损和狄飞惊的动静更是他们关注的重中之重,若是狄飞惊来到京城,他本不该什么消息都没收到才对。 “你是亲眼见到了狄飞惊?能确定是他本人吗?”杨无邪问道。 “他在地道另一头的房间,那个人内功不低,如果是雷损来了,我才真要怀疑你的情报水平,但如果只是狄飞惊……只能说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时年所说的不无道理,可无论是苏梦枕还是杨无邪,都觉得她这话有点问题。 狄飞惊好不容易返回京城,却先出现在当年的卧底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到底是提醒自己别再犯什么识人不清的过错,还是怀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多少显得有点微妙。 不过两人都很默契地不会将这一点说出来。 “此事我会去让人查清楚的,他先前在衡州的地盘上,来往消息不易,让他钻了空子是我的失职,若是京城里活动我找不出来,那我也可以趁早卸任了。”杨无邪的语气坚决,显然是对白楼的弟兄有足够的信心。 苏梦枕的手指在茶桌上有节律地敲击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突然开口道:“除了查狄飞惊,还有一个人也查查看——” “叶云灭!”时年和苏梦枕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七年多前打从时年招揽到惊涛书生吴其荣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提防叶云灭的去处。 这位被称为神油爷爷的高手,和吴其荣是绝对的死对头。 吴其荣投效了金风细雨楼,叶云灭其实不可能坐得住。 可直到当年她离开此地,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 此番时年回来之后,将白楼中的卷宗看了个遍,发觉叶云灭此人当真是跟惊涛书生结仇不小。 这几年中他曾经数次站在与金风细雨楼相对的立场上,更加准确的说,是在吴其荣经手的任务的对立面,可惜金风细雨楼在汴京城中崛起的势头不可阻挡,他实在没能得逞过。 饶是如此,他也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当年吴其荣以活色生香掌法击退了他的失足掌后,他苦心钻研、改练拳法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算来他为了针对吴其荣屡次前来京城,也算是个老油条了。 狄飞惊若要找到一个帮手,其他人都被金风细雨楼盯着并不方便,反而是如今并未效忠于任何一方势力,更像是个闲散人士的叶云灭最为合适。 他也绝不会拒绝狄飞惊的这个合作。 毕竟除了对付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在狄飞惊和雷损这里,最大的仇人还是苏梦枕、时年、吴其荣等人。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在这一点上叶云灭的脑子还是转的过弯来的。 “另外,我倒是有个建议。”时年在发觉来人最有可能就是狄飞惊,返回金风细雨楼的路上已经有了想法。 “狄飞惊既然来了京城,短时间内就不可能回去,算他运气不好才到就被发现了。” 他又怎么会想到你这个时候还会出现在六分半堂……杨无邪内心腹诽了句。 “所以我想请伍刚寨主秘密返回青天寨,如若有必要的话,带上殷乘风和上官中神一道前往。 雷损当年的伤不轻,尤其是反应迟钝了不少的那只手,和瞎了的一只眼睛,让上官中神配合也够了。如若此行顺利,应当可以趁着雷损少了个军师在身边,趁机夺回青天寨。” 雷损若是当年逃离之后便安心当个独眼龙过清闲日子,那也便罢了。 既然他还想着要杀回京城,重入风云之地,那就最好是做好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状态的打算。 伍刚在青天寨中的经营年头远胜过被雷损霸占了地盘的时间,更何况这武林四大家的名头是倒了不假,他这个南寨寨主却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垮的。 杨无邪朝着苏梦枕看去,见他并无犹豫地点了点头。 “按她说的做,先确认狄飞惊的情况。一旦属实,伍刚寨主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些行动了,连云寨那位劳二寨主和伍刚寨主有过交手,这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正好他和戚大寨主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也可以跟着一道去帮忙。” 戚少商确实不适合长久地待在楼中,难保有人会发觉端倪,趁此机会让他离离京,更是给连云寨结下一段善缘,想必戚少商没有拒绝的必要。 杨无邪已经提前开始替雷损感觉到揪心了。 好不容易占据下来的地盘,还没等到一个聚集力量杀回京城的机会,就已经先要迎来抢先一步的打击了。 而这一次,或许并无一个突然让人见到也会武功的狄飞惊来将他救下来。 为免出去的时候再撞上人,时年干脆又等了两个时辰才重新进了地道。 这一次那间屋子里没有人了。 不过时年从地道中翻出来的时候,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还留存着一缕虽不分明,却确实存在的熏香。 那正是狄飞惊七年前用的那一款,正因为这屋中门窗禁闭,这才让气味未能来得及及时消散掉。 这位当年让人足可以用“好看得让人一见到就知道是狄飞惊”来形容的青年,现在也不知道是何种模样。 可惜时年现在的头号目标还是往禁宫中走一趟,让那位皇帝陛下受受惊吓,既然有杨无邪接管了此事,苏梦枕也不会置之不理,她也犯不着为此分神。 宫中有诸葛神侯和米苍穹不假,就连关七都曾经被击退过,但—— 师承王怜花后,她对五行八卦星相术数的掌握何止比此前高了数倍,更何况,还有出自常春岛,更是被日后娘娘以毕生心血完善的大周天绝神阵! 第175章 175(金风细雨18-一更) 宫中巡视的禁卫军觉得今晚的皇宫有些古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倒春寒,前几日分明已经回暖了温度,在今日又显得格外的冷。 也或许是因为夜里起了雾,目之所及有种轻微的朦胧感,这才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 执着银戟的禁卫军从夹道间走过,两侧和远处的宫墙在月色和雾气中都仿佛是消退去了原本的颜色,显出夜幕里的苍白来。 走在最末的两个突然感觉背后有些发凉。 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看去,可等他转过身的时候,又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又被身边另外的守卫小声提醒了句莫要东张西望。 谁也没见到在斜后方的宫殿屋脊上伏着的黑衣人。 准确的说是一片乌黑的斗篷,隐没在了背光的阴暗处。 从这片斗篷之中突然丢出来了几根阵筹,又有一道气劲将阵筹边上的石子给打偏了几分。 不愧是诸葛神侯教导出的禁卫军。镜子感慨了句。 其实方才那名军士的感觉并没有出错,在他转头之前,时年正如一道夜雾中的清风一般擦过了这队列的身后,避开了另一方巡视的视线,又骤然踏空而上翻到了屋顶上。 以至于谁也没能发觉她的行动。 “可惜虽说皇宫大内的高手不少,但现在在这里的,也就只有一个米苍穹能给我造成点麻烦。” 你就不怕结果是米苍穹被问罪,而诸葛神侯暂时无事吗?镜子忍不住发问。 到时候先被责罚的是有桥集团的人,捉拿装神弄鬼之人的责任也未必会落到元十三限手里,说不定负责的还是诸葛神侯,那计划就全部乱套了。 “所以说,这件事还是需要神侯配合的,不是让他配合着让我一手,而是配合在该来的时候发觉有人闯宫。” 神侯府本就距离不远,他是来得及赶到的。 米苍穹只要以护驾的名义保护皇帝的安全就够了,而诸葛神侯却势必要前去追凶。 至于如何说服的神侯,苏梦枕没详细说。他在京城里这么多年,算起来跟神侯府的交情也算不错。 也或许就连诸葛神侯都不愿再维持这样的僵局了! 她的双手都藏匿在黑袍之下,在屋脊上以指力刻意地刮蹭出了一点痕迹。 这些遗留下来的痕迹自然会在事后被人所察觉,从鬼怪所为转为人力为之的方向。 这位迷信道教的皇帝,总不至于在看到了真实的痕迹的情况下,还觉得真是鬼神作祟。 她清点了一番布置下去的阵筹后,确保这些东西足以保证她在撤离皇宫的时候,就算不全力出手也足以安全脱身,又清点了一番自己身上的东西后,这才心满意足地一个翻身从屋顶上轻巧地落了下去。 装神弄鬼,自然要先有这个鬼! 时年选中的假扮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死在她手里的九幽神君。 这个曾经笼罩在黑雾中的高手,时年以五行阵法辅助也能装出个七八分相似的样子来,何况她手里还有一件九幽神君的武器。 那是阴阳三才夺中的阴夺。 阳夺在狐震碑的手中被时年削掉了上面的棱刺,将这位九幽神君的大弟子钉在了客栈的墙上。 这东西后来被文张收走,方应看处理他的尸体的时候,因为觉得那大化酞醪的毒性有意思被他当做了收藏品。 而阴夺,在九幽神君和时年的交手中,被他丢了出来触动了机关发出剧毒,却被时年躲了过去,在扫尾的时候还是落在了时年的手中,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九幽神君的武器除了那绿袖子红袖子,最具标志性的就是这阴阳三才夺了,要想伪装成他的鬼魂不甘心自己还未当上国师就惨死,心有不甘而前来皇城索命的样子,有这么个道具可要有说服力多了。 而等到那些人为的痕迹被发现,又能顺遂地将旁人的目光引到当日击杀九幽神君的神秘人身上。 按照方应看都已经几乎完全相信了的来历,她当时还在毁诺城中,当时杀了九幽神君的人跟她就没什么关系,现在这个装神弄鬼的人自然更没有! 即将潜入皇帝寝宫的时候,她在廊庑的阴影之中朝着天上看了一眼。 她实在选了个前来此地的好时候,此时就连月光也在帮着她,夜空之中的阴云掩住了那一轮残月。 正在这月光都显得稀薄将缺的时候,时年体内的内息以当日昆仑山上物我两忘的方式运转,让人愈发无法捉摸到她的存在。 她的指尖弹射出去了一抹银丝,瞬息之间将她拉到了宫殿的窗口。 黑蜘蛛的神蛛凌空,银丝渡虚之法! 这玩意时年当初要了一份去,派上用场的机会却实在不大多,但现在能用的东西有限的时候,却不妨将它用一用。 也恰好吻合了九幽老怪来去无踪的特点。 她悄无声息地翻入了室内。 距离这位对蔡京一党的启用到了宠幸地步的皇帝仅有这么几步之遥,时年觉得说不定她现在往对方的脖子上比划比划,把大化酞醪的剧毒掉上去,甚至能完成弑君之后毁尸灭迹的任务。 可到时候朝局动荡,或许还不如今日的处境。 起码因为连云寨之事,皇帝近日来无法确认蔡京和傅宗书是不是都为了手中能够掌握有威胁他的把柄,这才导致在将戚少商押解回京的路上连番出事,更是导致了顾惜朝抵达汴京之后的情况都失了控。 现在温火滚的下落也遍寻不到,即便被怀疑是将他藏起来了的傅宗书连连叫屈,也只能连带着蔡京一道在皇帝的黑名单上躺一躺。 他总归还是可以利用利用的,杀是杀不得。 时年隐藏在黑袍之下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吓一吓,让他遭罪一番倒是没什么问题。 皇帝本就因为这件悬在头顶,可能对他的皇位造成威胁的事情有些烦闷,今日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浅眠的状态中,他忽然感觉身上的被褥明明都好好地盖着,却有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地涌来,几乎要将他的四肢百骸都给冻结住了。 他冷得惊醒过来,正想喊人来添一床被褥,顺便痛骂这些不懂得看温度变化提前准备的内侍一顿,陡然看见在他的眼前飘起了一点烛火。 这火光透着股森然的绿色,让人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夜晚觅食捕猎的狼的眼睛。 他惊得当即都要后退,却发觉自己好像被一种无形的气劲给锁定在了那里,寸步也不得动弹。 这幽绿鬼火映照出的黑袍,在他骤然惊醒本就迷糊的状态下,几乎被他看成了一片黑雾。 而他之前是见到过这样的一团黑雾的,那是由蔡京傅宗书等人联名推荐来的九幽神君,可惜他不是诸葛神侯的对手。 当然皇帝也必须承认,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位仿佛是个幽魂的九幽神君,若不是他看起来实在还有几分本事,皇帝才懒得应付他。 可是,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九幽神君分明已经死了! 还就是前一阵子的事情。 若非是这位武功极高的江湖前辈死在了那从连云寨返京必经的旷野之地,又如何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皇帝死死地盯着那一团飘荡的鬼火。 他起初以为那是烛火,可再看去的时候,烛台之上好像没有蜡烛,只有那一团仿佛是从虚空之中燃烧起来的绿色火苗,而被火光照亮的黑袍,也像是被一团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支撑着,起码他此刻就看不见丝毫属于人类的特征。 在他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泛了上来,而像是为了呼应他的这种变化,原本是将他惊醒的寒凉也在此时忽然转为了极度的炎热。 这种可怕的温度好像是从面前的幽绿鬼火上发出的,又好像是从那黑袍中藏匿的,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什么九幽冥火的传闻,又紧跟着在恐惧的恍惚中觉得,似乎也有可能是从床下传来的,而现在他便是那个被架在火上炙烤的人。 白日里元妙先生说的什么他近来有冲煞之危的话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以至于他在这意识模糊之中听到这一团黑袍如浓雾的家伙说的什么“还我命来”的时候,竟然丝毫也不觉得意外了。 可他又怎么可能不恐惧! 他求仙问道便是为了长生,能在这帝王的位置上坐得更加久一些,又如何甘心死在这什么九幽神君的鬼魂手里。 可是他虽练了点强身健体的本事,却实在不能分辨出此时让他动弹不得的到底是妖术,还是对方可怕的内功造诣。 甚至就连他尝试发出的呼救声也仿佛被堵塞在了喉咙口,眼看着黑雾之中的红色袖子缠绕上他脖颈的时候,他居然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强烈的窒息感随着那袖子的收拢传来,在极端的求生欲的作用下,他觉得自己的右手好像突然间可以动了,他想都不想地将床头的茶盏打翻在了地上。 皇帝有什么异动,外面看守着的人又如何有可能待着不动。 于是紧跟着几个内侍冲了进来,可他们刚冲进来便看见了大片的磷火,更是透过这片光怪陆离的火焰屏障,看到了皇帝快要被一团黑雾中伸出的舌头给卷进去吞吃入腹了。 时年不知道,她选择用乔装成九幽神君的打扮后,用红袖子的一波攻击,居然还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当然她才没这么重口味! 皇帝的武力看护更不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 米苍穹这个大内禁宫第一高手还未到,先到的自然是将皇帝寝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禁卫军。 寝宫内的烛火突然为人所点亮,那些磷火像是见不得光的鬼魅一般纷纷褪去,只有那黑袍人还在。 不对!它也在此时破窗而出,交错的刀戟在空中仿佛戳中的只是一团黑雾幻影,这剧变之下,谁都没能来得及确认,这几乎要弑君成功的黑雾到底是人还是鬼。 灯影缭乱中,又有没有一道是属于它的影子! 皇帝后怕地摸了摸他的脖子,在脖子上依稀还残存着被死死勒紧的感觉,可已经扑上来的小侍从却说,在他的脖子上没有丝毫的勒痕,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噩梦一般。 可是不是的! 他突然听到了棍棒的呼啸声。 这个声音他耳熟,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梦中。 在身边内侍的搀扶下,他强打起精神冲出了寝宫,看到偏殿的屋顶上,米有桥那越是到了尖端也就越细的特殊长棍,在空中发出本让他觉得烦躁的又像是狮吼又像是狼嚎的、现在却让他觉得心安的呼啸。 这条几乎让人觉得不是棍棒,而是什么能为他掌控的活物一般的长棍,朝着那团黑袍砸了下去。 依然未曾浮现的月光,让屋顶上还是一片夜幕中的漆黑。 米苍穹的眼睛却在此时亮得出奇,远比平日里更趋近于一种亮蓝色。 纵然是鬼神也该在这一棍下丧命魂散才对。 ——皇帝见到他及时赶到,上来便是杀招的时候便是如此想的。 可在那黑袍之下的红绿双色水袖也仿佛是两道灵蛇一般纠缠上了米苍穹的双手。 而还不等他做出什么挣脱的举动,他已经看见了一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武器。 九幽神君的阴阳三才夺! 他如何不知道阴阳三才夺的厉害,这件武器在九幽神君手里和在他那个大弟子狐震碑的手里用出来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而要想应付阴阳三才夺,他就不得不暂缓破开那两道袖子的行动。 棍子朝天舞出的棍花,毫无受到流云飞袖干扰的意思,卷带着周围的气浪而下,凶势毕露。 那黑袍中伸出的阴阳三才夺,却要比这朝天一棍轻得多。 米苍穹却如何敢小瞧这一下,这阴阳三才夺的尖端划出了一道玄妙而鬼魅的路径,正冲着他这还未全力出手的一棍中的弱点而来。 棍风急转,发出激烈的嘶鸣之声。 他没想到来的敌人会如此难以应付,更没想到对方仿佛并非是个人。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想着此招纵然不能得手,还能当即变招重来,对方却在分明占据了上风的时候,以让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的速度飞身后撤。 夜色之中划开了一道银光。 那又是时年先前闯入寝宫之中用的招数。 银丝渡虚的招数米苍穹或许看得清,却因为时年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如一片轻云一般飞速地飘走。 她收起丝线的速度也足够快。 于是在禁卫军的眼中,便是上一刻这幽魂刺客还在米公公的朝天一棍之下,下一刻她只抬了抬手里的武器,米公公已经打了个空,她却出现在了一个绝无可能靠着轻功就抵达的位置。 米苍穹若想追上来并不那么难,可偏偏在时年的位置改变之前,这位受惊过度的皇帝下达了一个命令——放箭! 箭落如雨! 倘若米苍穹当真能够牵制住她的动作,这放箭的决定倒也不完全是个昏招,毕竟这些出自诸葛神侯教导的禁卫军,尤其是在皇帝身边的这一批,都能当得起个百步穿杨的赞誉。 可时年退得太过果断,这一串密集的箭雨过后,她已经闪出去了不知道多远。 米苍穹的眉毛抖了抖,一想到下达命令的是皇帝,他又什么都不能说。 他正想追出去,突然听见了皇帝依然饱含惊恐的声音。 “有桥莫追!护驾!你留在此地护驾!” 但再不追那个在撤离的时候让米苍穹看到了影子,确认对方是人而非是鬼的家伙,她就要轻松在皇帝的脖子上来了那么一下威胁之后,就这么成功撤走了! 万一皇帝事后又想起来追责,他米苍穹到底是救驾有功,还是学艺不精将人放走了,这话到底是按照谁说的算! 好在他尚未来得及收棍,已经听到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何方鼠辈装神弄鬼,给我留下!” 这是诸葛神侯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夜色中的一点星火。 从一点火星爆发作了一片炽烈的枪尖浓艳之花,划开了一道璀璨而潋滟的轨迹。 诸葛神侯的浓艳枪! 米苍穹怎么会不知道这一招。 与朝天一棍相比威力更甚的浓艳枪,无论是枪尖涤荡的步步紧逼,还是这以内劲引爆的爆炸,都称得上是当世最强的招数之一了。 只要他能拿下这个诡异的刺客,米苍穹姑且可以放下往日里对他的成见,承认他这一下将人逮捕的行动,能让皇帝有不至发怒的理由,算是救了他一救。 可若是他不能做到,那也别怪他为了自己的安全,将责任都推在诸葛神侯和他教出来的禁卫军身上了。 浓艳枪枪尖的炽烈火星,仿佛足以烧灼开半边夜空,可枪尖尚未扎进对手的体内,已经先化作了一片飞溅的流星,突然消失无踪。 米有桥感觉到那枪花消失之时,自己的袖子也被人给抓了个正着,不是这今夜连番受挫的皇帝又是谁。 “有桥,神侯该不会被那鬼魅给抓走了吧?” 那又不是个鬼魅,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米苍穹在心中吐槽,却还是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回复道“官家放心,神侯武艺高强,定然能给那装神弄鬼的家伙捉出来,提到官家面前谢罪。” 可惜紧跟着传来的并不是个好消息。 不止诸葛神侯陷入了阵中,就连御林军也折入了阵中相当一部分。 被派回来报信的还是个御林军中的老资格,可他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连诸葛神侯都拿对方没有办法,而又到底是什么人能在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地布置下阵法。 他颤抖着的语调让并没看见那边场面的皇帝,都几乎可以想象出鬼打墙、军士个个消失不见的场面了。 这五行八卦,岂不又是九幽神君的拿手好戏。 还说不是他的鬼魂! “去!去请黑光上人前来!就说朕请他来捉鬼,若能成功重重有赏!” 皇帝都乱了阵脚,底下的也就更加是一团乱。 米苍穹看了眼这一片嘈杂乱象中重新钻出了乌云投落下来的月光,不由觉得格外的滑稽。 既然连诸葛神侯都被困住了,想必那前来搅局佯装行刺的人也已经离开此地了。 他猜的确实不错。 时年凌空避开了浓艳枪枪尖的袭击,折身落入了她在撤退的路上布置的大周天绝神阵简化版。 等诸葛神侯追来被困阵中,便毫不犹豫地从阵法的另一头钻了出去。 她没有再惊动任何人地回到了在神通侯府中的院落。 才躺下不过盏茶功夫,就听到门外传来了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方应看披衣站在门外,神情严肃。 “宫中有变,此事干系可能不小。” “时年姑娘,我想与你商量商量,也提前等一个最后的结果。” 第176章 176(金风细雨19-捉虫) 对于方应看这种目标是要在京城中闯荡出一片天地的人来说,即便米公公此时没空给他传信,他也已经收到了皇宫中惊变的消息。 更何况还是宫中闹了九幽神君的鬼魂,险些将皇帝都给解决了这种大事。 方应看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不觉得是当真有个这样的游魂,生前得不到国师之位,死后来讨个公道。 他眉峰微蹙,压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郁之色,指尖在茶盏的边缘轻轻叩击,像是还有许多地方想不通。 文雪岸站在他身后,隐匿在灯烛之后,看起来就像是个彻彻底底的影子。 时年状似无意地朝着他们两个看了眼,觉得这两人就气场上来说还挺契合的,当然,相比之下还是方应看要更能装一点。 方应看说是说有事要跟时年商量,可临到了把人叫来,又得琢磨着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时年觉得,与其说她是被找来商量的,不如说,她是被叫来在米公公不在的时候,作为一个高手来给他撑场面的,也让他在此刻的乱局中有点信心。 神通侯府中的侍从像是也被方应看这种焦躁的情绪所传染,在外间来回走动。 忽然从府外传来一声马嘶,而后便是急促朝着这边奔来的脚步。 以时年的耳力怎么会听不出,正是朝着此地而来的。 传递消息的人和门外的侍从之间做了个短暂的交接,由方应看的心腹将消息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展开纸条后,眉峰依然未曾平下,却在眼中一闪而过的沉思后有了打算。 他或许知道应该如何跟这个丝毫不逊色于米公公的战力解释今日的突变了。 因为这一轮送来的消息中,有了一条他在解释的时候相当容易歪曲的事实。 “小侯爷?”时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方应看朝她看去,突然被打扰了休息,在她这张看起来空灵澄澈的脸上好像也看不出什么生气的情绪来。 但他并非没有见过她杀人,击杀黄金麟和文张的时候那种果断或许才更趋近于她的本性,那么他便得再往这一方身上甩点锅。 “抱歉,方才在想如何同姑娘说今日的事情。” 方应看将送达消息的字条折好放入了袖中,显然没有要给时年看的意思,“今夜宫中天子遇刺险些丧命,行刺的人借用了已死的九幽神君的名号,做出了鬼魂作祟的假象。” “当今天子倘若丧命于鬼神,天家的尊严便也不复存在了,届时朝堂混乱,奸臣当道,恐怕会是天下的不幸。” 文雪岸板着个脸看不出表情,但时年总觉得他的腮帮子好像在隐隐发力,仿佛在隐忍着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出现什么波动。 大约是饶是他猜到方应看这沉默良久,便是要找个义正辞严的说法,也没想到他上来就会来这么一套说法。 时年也挺佩服对方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串的。 要不是今晚的闹鬼之举是她干的,看方应看那张玉面朱唇,风流倜傥的脸,和他脸上镇定自若的神情,谁又会猜到他此时说的其实是假话。 时年决定配合他演下去。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单纯好奇地问道“奸臣是谁?” “自然是蔡京傅宗书等人。”方应看回答道,“今夜的刺杀扮鬼事件恐怕就是他们所为,只是因为米公公是圣上的进侍,发现得早,这才没让他们得逞。” 他这话说的要多冠冕堂皇有多冠冕堂皇。 在先往蔡京和傅宗书的头上扣了个黑锅之后,掉头就给自己这边有桥集团的关键打手身上套了个护驾有功的名头。 然而事实上方应看清楚得很,今日之事绝无可能是由蔡京等人策划的,若非那个击杀九幽神君的高手,蔡京和傅宗书两人也不可能闹到这个地步,现在这个模仿九幽神君出现的人,既然拿出了阴阳三才夺这东西,便大有可能还是那个神秘的高手。 可现在去找这个神秘高手到底归在哪一方,显然一时半刻是找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还不如能拿到多少既得利益是多少。 “这不是危机解除了吗?”时年又问道。 “若是这样简单便好了,”方应看苦笑着摇头,“米公公必须护卫圣上的安全,只能任由那个古怪的刺客逃走,好在此时诸葛神侯赶到,追了上去。但是这刺客实在是很有本事,竟然提前在宫中布置了阵法,连诸葛神侯都无法及时破解。不过,这刺客两次避战,看来实力其实有限。” 这也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无法及时,意思就是还是破解了?” “也不能算真正破解,对方布置的阵法确实不差,可惜用的材料实在是太过简陋了,诸葛神侯在意识到阵法非同寻常后,干脆选择了蛮力破阵,阵法倒是破解了,刺客也提前一步跑了。” 方应看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敛眸压制着眼底对自己这编造故事的本事里的自得,抬眼的时候又只剩下了一片看似正直的气度。 “诸葛神侯既要负责监管六扇门,抓捕天下犯法恶徒,又领着禁军总教头的位置,宫中的禁卫军都是他栽培出来的,能在发现皇宫中的险情飞快赶到,已属不易了。更何况今日的刺客对地形的熟知和提前做的准备,又岂是此前闯宫的人可以相比的。神侯输了这一阵,没能将人抓捕归案也实属不意外,可惜……” 可惜皇帝因为今日的事情心气不顺,必须拿个人来开刀。 米苍穹没能及时追上去,一来是因为皇帝生怕还有人会伤到自己,必须有个武艺高强的人在身边他才能够放心,二来,多少也是因为他那一番瞎指挥,一轮箭雨不至于杀伤了自己人,却也让米公公失去了追捕成功的机会。 而皇帝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做了什么错误的选择,他只会觉得,还是诸葛神侯不够有本事,这才放跑了贼人。 再加上还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 “蔡京和傅宗书这两个奸贼!”方应看可能是自己都被自己理顺的逻辑给说服了,现在说出这么一感叹来,谁见了都得夸他一句大好青年,汴京正道之光。 就是大约文雪岸还是不太适应自己的上司是这么个做派,时年感觉他的眼尾又抽了抽。 “他们觉得此番遇刺事件诸葛神侯的失职有三。” “宫廷禁卫军接受他的指导,却没能在拱卫皇帝寝宫的时候发觉有人闯入,甚至让人在皇宫大内堂而皇之地布下了这一重重的阵法,用来安全脱逃,这若是传出去,皇家的颜面何存?” “可是你现在已经说出来了……” 这也算是传出去了。 时年用格外无辜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方应看本觉得她像是在内涵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定只是她这失忆后遗症,稍微心直口快了一点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先不提这个,其二便是诸葛神侯师传自在门韦青青青,与他同门的还有位天衣居士,精通阵法五行之道,论起阵法本事足可以称得上是天下魁首,更是与诸葛神侯交好,京城中谁不知道早年他们师兄弟在京中担任老四大名捕的时候,许笑一前辈就将自己的部分阵法心得交给了同门。 要破解一个临时布置的阵法,还是浓艳枪出手,居然还花费了这样多的时间,按照他们的想法便是,想必诸葛神侯和那位刺客其实是一伙的,这才在破阵上没有这么积极。” “可天下阵法如此之多,光是毁诺城中就有不少从失传的阵法典籍中找到的法门,这才将那里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时年显然对此等随意扣上罪名的行为颇为不忿。 “何止是毁诺城,京中还有一位捕神刘独峰,他在阵法上的本事应当不输于天衣居士多少,更不用说他还有身边的六位手下跟从,各自掌握了一件独门兵器。”方应看站起身,在这议事厅的中央过道上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这第二条罪名要如何替诸葛神侯开通。 “你先说第三条吧。” 听到时年此话,方应看的脸上表情又转为了纠结,“第三条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诸葛神侯的府邸距离皇宫更近是不假,却不足以在得到消息之后赶来来得这么快。在问询后得知,神侯确实不是在得到消息后才从神侯府动身的,而是夜观星象,发觉有异常,生怕天子受到了什么伤害,这才进了宫。” 这其实是提前知会神侯的结果。 毕竟所谓的夜观星象之类的话,听上去就很像是要给自己开脱罪名的样子。 这也是圣上当时的感受。 从宫中的布置来看,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对方其实是个人,而不是个幽魂的事实,他表面上松了一口气,实则暗地里是更觉得此事让他心头火起。 既然那不是幽魂,用红袖子勒住他的脖子的时候,对方岂不是完全可以快速地下手,一了百了,而不是现在这么个最后呈现出的仿佛猫抓耗子,将天子的脸都往地上踩了个够,然后潇洒离去。 皇帝看起来越是从遇刺的恐慌中平复下来,实则是越发恼恨身边的人护卫不利。 蔡京和傅宗书最近很是失了宠,现在重新联合起来说的一句话却让皇帝觉得很是受用—— 天子蒙难,是臣子之过。 哪个臣子?自然是受困阵法的诸葛神侯。 “可怜神侯救驾之心急切,甚至生出了感应,这才得以及时赶到,却被这些奸臣贼子攀咬成是今日灾厄的罪魁祸首之一。”方应看大为感慨的语气继续说道。 至于攀咬诸葛神侯的人到底是只有蔡京一党,还是还得算上这位其实也有可能要被问责护驾不力罪名的米公公,方应看自然是不会说的,时年其实也猜得到。 “那现在我们需要做什么,营救神侯?” 时年这个建议一提出来,方应看险些一噎。 如此直白仿佛要去劫天牢一般的想法,到底是怎么这么快在她的脑中跳出来的。 他心里默念着对方是个失忆还中毒的人,这是他最重要的打手,不要跟对方一般计较,这才以平静的口吻回答道“当然不是,神侯只是被以办事不力的罪名软禁了起来,并让出自他教导的禁卫军看守,倘若他离开了神侯府,这些禁卫军将士与他同罪。贸然去救,反而会让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话同样伟光正得很,以至于方应看还能够抬高些音量,让他这话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入时年的耳中。 看她抿着唇,像是只打算安静听从该做些什么,方应看突然感觉到了点指点江山的潇洒痛快。 “救诸葛神侯,甚至是直接面见圣上都很不明智。”他语气沉静地分析道,“既然现在局势如此,不如我们也去找这装神弄鬼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神侯被停职软禁,在蔡京一党的劝说下,圣上选择将这事情交给同为自在门出身的元十三限来做,他当年也是老四大名捕之一,只是因为受到了蔡确的牵累,这才被逐出京城,虽已重返京城七年有余,却一直没能得到重用,如今正好接过了诸葛神侯的任务。” “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这只是第一支队伍,另一边,圣上派出的是捕神刘独峰。” 方应看从袖中掏出了一幅地图,上面描绘着的京畿之地的细节细致到了相当可怕的地步。 但他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在京城中风流之名远播的人,持着这样一幅地图在袖子里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一边,“就算是功力到了米公公这个程度的人,要想做到今日这位刺客的一击即走,绝不拖泥带水,无人进行接应的可能性也不大,虽无法确定这人到底是否出自蔡京门下,又是作秀也好实际情况也好,方才有人正在因为目的达成、离京逃亡,是不争的事实。” 那其实是苏梦枕以金风细雨楼中的人制造的假象,甚至趁乱让伍刚和戚少商等人离开了京城前往青天寨。 狄飞惊确实在京城,杨总管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 至于为什么是离京逃亡而不是先躲藏在京城里…… 连狄飞惊这样的人在京城中倘若转过思维盲区,都能够被人发现,京城里城门一闭,还有什么是找不到的,他们当然得走,从刺客的角度说的通。 方应看继续说道“这些人逃离的时候兵分两路,追的人也分了两路走。这个方向是捕神刘独峰所去的方向,他这个人向来有洁癖,不喜欢去什么脏污的地方,所以这个方向相对干净整洁一些。至于另一边……” “元十三限的人则在朝着京城以南的方向走,追捕另一边的人。” 这其实也是戚少商他们走的方向。 苏梦枕为了防止时年这边把方小侯爷拖下水对付元十三限有可能出什么问题,让他们必要的时候可以协助她,不过时年倒是觉得应该没这个必要,毕竟六合青龙里还有一个老朋友,说不定还能带来一些惊喜。 方应看没发觉时年此时的思绪百转,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逡巡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势在必得。 这分明不是对这个行刺皇帝、导致诸葛神侯被软禁的奇怪刺客势在必得,而是对离开了京城的元十三限,和他拥有的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的势在必得。 在发觉时年看向了他的时候,他又强行收敛住了这种觊觎与疯狂,只剩下了一派持重温和。 “不知道时年姑娘可否愿意与我一道抢在元十三限的前面,将那批人捉拿归案,顺势揭穿蔡京一党的罪名?” 方应看伸手递到了她的面前,“何况倘若时年姑娘还记得的话,我曾经说过,元十三限手中的山字经或许就是能够医治姑娘失忆之症的秘籍。” 时年点了点头,“你也需要忍辱神功。” 这话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可爱,简直就差没把方应看的目的扒出来给人看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心中暗怒,已经听到了时年的应答,“从奸臣党羽的身上拿东西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又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随你去追击元十三限,看看他们打算离开京城做些什么。” 她眼神依然很纯粹,“再则,既然你说这是恶人,那就让他回不了京城好了。” 第177章 177(一更) 文雪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投效错了目标。 他虽目标是要做一把暗中的剑,却也要给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这把剑。 京城里能符合他要求的势力不多,能看得上他的也就更少了,神通侯府无疑是他最佳的选择。 他跟在小侯爷身边几日也看出来了,这位方小侯爷确实是个做大事的性子。 他看似在京城里花名远胜过声名,但有桥集团暗中蛰伏,拉拢官场上江湖中的人的时候,他不仅没顶着他那位手握六方势力的义父的名头,更是在有意识地拉拢一部分与米苍穹无关的人。 即便如今京城里的官场上的头号势力正是自己父亲到死都在效忠的蔡京一党,江湖势力位居头号的还是金风细雨楼,可这位小侯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业。 尤其是他尚且年轻,没什么牵绊桎梏,更没有什么要命的疾病。 只是,他跟这位被他认定做了未来左膀右臂的姑娘的交流模式,实在是让文雪岸觉得像是在看他哄个孩子。 若是连江湖上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道理都无法明白,这样的人又如何能适应京城里刀光剑影之外的尔虞我诈。 方小侯爷这一副演够戏将人完全蒙在鼓里的举动,让文雪岸着实看不明白。 这样的人到底要如何替他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 谁又能担保倘若有朝一日方应看所做的一切都被揭露出来,她不会选择反戈一击。 但文雪岸也从时年的话中意识到,她分明不把元十三限放在眼里。 而方应看的身上固然有些年少轻狂之气,却显然并不会在面对元十三限这样的对手的时候还有什么不应该有的大意,也就是说,她是当真有这个解决元十三限的本事。 方应看听到时年的这句回答满心欢喜。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不管他的有桥集团到底是个什么立场,现在只要在对方的眼中是能够与蔡京这种奸臣相对抗的身份便已经足够了,他现在由衷地感激那位当时将时年打伤,造成了她不仅失忆,也在心智上有了些缺损的家伙。 这把仿佛无鞘的刀,在扎伤自己之前,足够他将自己想要对付的对手给解决个干净。 更何况,他方应看又不是什么被扎伤后不懂得松手的人,她若当真今日这副做派也是佯装出来的,他输了也不算是冤枉,毕竟金风细雨楼怎么可能放着这么个大杀器在外七年不动用,直到落到了他的手下,这实在是个好想通的道理。 用来坑他方应看布局这么久,他还得夸对方一句未卜先知。 “既然要行动,就不能拖了,我们尽快出城也尽快返回。”方应看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有什么没带上的东西?” 时年摇了摇头。 她去宫中装神弄鬼的时候需要什么阵筹之类的东西,跟着方应看去堵截元十三限却不必。 方应看绝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对上元十三限,毕竟这位今日趁着皇帝遇刺之事走马上任的自在门高手,身边可还跟着六合青龙等人呢。 “八大刀王你见过,他们得跟随在我的车架边上,佯装出我还在京中的假象,所以他们不会跟我们一起去。” 时年跟在方应看的身后进入了神通侯府中的地下暗道,按照方应看的说法是这条地道通往城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城中这些个势力其实在挖地道之事上都很有自己的一套秘诀,也就是当年的雷损大意,否则杨总管又怎么可能领着人将那条地道开凿出来。 “我准备带另外的几个人一起去。之后他们要配合你的行动做事,我想你该认认他们的长相,免得在混战之中自己人打起来,有伤和气。” 方应看要给她介绍的人,倒也并不让时年觉得太过意外。 其中有一个还勉强算是时年的故人。 当年她与狄飞惊一道坐镇三合楼的时候,曾经和对方有过交手。 只不过因为对方用下属给自己挡刀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熟练了,这才让他从时年的手里逃了出去,没在朱小腰和颜鹤发被她擒获,张纷燕、邓苍生和任鬼神死在她手里,吕破军为她所伤之后,也紧跟着作为迷天七圣盟中的一员殒命在她的手里。 时年看到他的时候,对方也看了过来,脸上露出了说不出是愤恨还是惊惧的神情。 他是张铁树。 当时距离张烈心升任迷天七圣盟圣主的位置还没多久,张铁树本可以凭着那一战升职,却被时年给破坏了。 之后的事情更是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 他又怎么会想到,在六分半堂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几乎要成为他们迷天七圣盟的头几号仇敌之一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卧底。 而原本她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还是迷天七圣盟的人,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可偏偏紧跟着就是雷损一支势力快速败退,而迷天七圣盟承了金风细雨楼帮助后与对方结盟,两边竟然还算是半个同伙。 张铁树别提有多憋屈了。 关昭弟虽然是个女人,却实在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她甫一上任,便先借助了大圣主颜鹤发和二圣主朱小腰在盟内的人脉,以及她自己在嫁给雷损之前闯出来的梦幻天罗的名号,将迷天七圣盟中肃清了一番。 若非他们“铁树开花”两兄弟都有些本事,他毫不怀疑关昭弟在将迷天七圣盟整顿的过程中会不会将他们两个也给解决了。 好在,好在她还需要盟里的高手镇场面。 但张铁树和张烈心经过此事之后也算是意识到了,关昭弟离开雷损后才是真正走出了她自己的领袖之路。 她和关七那个受了情伤后时常陷入浑浑噩噩状态,任由迷天七圣盟仰仗着他的武力值,收容天下恶徒逃避了官府的追捕入内的作风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在关昭弟这里顶多就是个她暂时还派的上用场的吉祥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到她的清算。 更加上关七和雷阵雨一战遭到暗算,三合楼一战又被当年的六分半堂稳守后的反击打得很伤,他也同时意识到了迷天七圣盟绝无可能回到当年最辉煌的状态。 所以他们两兄弟需要给自己找个新的卖命去处。 方应看就是这个他们看中的人。 但他如何会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时年。 她和当年还是几乎一个样子,只是在看到他的表情有异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你认得我?” “不认得,姑娘和我兄弟的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似而已。”张铁树还没开口,张烈心已经先替他回答了。 他先前站在张铁树背后的阴影之中,看到小侯爷对着他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个眼神可绝不只是让他们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事情那么简单,也是在告诉他们,在这两人和这位时年姑娘之间,小侯爷显然是更偏向于后者的。 如果他们还想在他手底下好好干,就最好知道自己说话的分寸。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服对方。 这容姿不凡却眼神无端带着一种懵懂之气的少女,将目光在他们两兄弟的手上一扫而过。 几年不见,时年当年便从苏梦枕口中听闻的这两个家伙修炼的无指掌和落凤爪的功力,如今显然是练得越发出众了。 张铁树的手掌厚实、五指粗短,以至于乍一眼看起来他的手指仿佛都已经萎缩回了手掌之中,却也让他的手掌像是一块铁锤一般。 无指掌出招便要将人给捶打得四分五裂的特点,在他的手掌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这位比张铁树先一步成为迷天盟的圣主,也比对方更懂得察言观色的张烈心,他的手掌则像是个姑娘的手一般柔弱无骨,手指修长而纤细,只在末端近乎病态的细处,让人意识到他的手指并不那么简单。 他不仅练了与九幽神君会的一门功夫相同的落凤爪,还练了素心指,按照当年苏梦枕的说法,正是由于这两门极其歹毒的功夫,这才让他变成了今时今日的性情,虽然时年觉得这顶多就叫本性释放而已。 而张烈心偏偏有个极其文雅的别名,叫做兰花手。 时年倒是还挺想试试,倘若有机会的话,她的如意兰花手和对方的素心指落凤爪到底是谁更强一些。 不过现在是暂时没这个时间的,张铁树和张烈心是小侯爷请来一道对付六合青龙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让他们这“自己人”先打起来。 “人有相似之处而已,不必在意这么多。”方应看微笑着将她领到了另外的两人面前,“我给你介绍另外两位一道行动的人。” 这两个人打扮得像是两个仆从,但显然并非是什么仆从。 “这位是胜玉强,也是一位暗器的好手,左手发的是鸳鸯蝴蝶镖,右手使的是鸳鸯鹣鲽梭,他的步法也很有意思。” “不敢不敢。”胜玉强摆了摆手,很有眼力地看出了他们这些人中在领头位置的,赫然是这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不免也吃了一惊,“我这鸳鸯戏水步和鸳鸯玉环步充其量就是为了逃跑的时候能够跑得快一些而已,当不得小侯爷的夸奖,此番能给各位打个下手,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可少把你用在姑娘身上的油嘴滑舌,拿到这里来讨好人。” 另一名仆从打扮的人白了他一眼。 时年发觉他的手上有很多经年累月形成的伤痕,手指上的老茧也比寻常人要多,像是曾经从事过什么格外艰苦卓绝的工作。 这种工作不是极重的农活,就是什么开凿挖山之类的工作。 果然紧跟着便听到他在拱了拱手后说道,“我就不劳小侯爷这金尊玉贵的人介绍了,在下余好闪,人送外号小穿山,承蒙侯爷不嫌弃我曾经是个开路凿道的修路工,更不嫌弃我曾经领着囚徒造反的那点事情,将我招揽到了手下。” 时年听他这么说,也就知道为何就连神通侯府也有往城外通的地道了。 方应看招揽了对方不假,有桥集团却暂时还半潜在水底,他暂时没什么用武之地,可不就得做些老本行的工作。 还好苏梦枕开玩笑问要不要挖条地道过来神通侯府的时候她并没同意,否则还不知道到底是哪边挖得更加专业一点,碰上面又得怎么办。 而这位小穿山可不像是他说的这么简单。 时年虽不知道他在方应看的手下做事,却也恰好在杨总管整理的资料中看到过对方,他得名不是因为会挖洞,而是因为他出手伤人的招数,便是将人的前胸后背打穿出一个洞,完全不给旁人活命的机会,这一招也被江湖上的人称为穿山一式。 方应看盘算得正好。 连带着他和文雪岸在内,加上了张铁树和张烈心,胜玉强和余好闪之外,正好是六人,与六合青龙的人数匹配。 而以方应看看来,这样的配置,倘若他们还是在偷袭的主动进攻优势之下,应当能将六合青龙给解决了,起码绝不至于打扰到时年和元十三限的交手。 时年顺着地道往汴京城外走的时候,难免有些感慨自己今晚还是挺忙碌的。 先是去了皇宫中来了一处在当今圣上的头上撒野的行动,又是跟方应看一道等着后续的消息,现在还趁着黑夜未尽的时候,已经出发前往追击元十三限。 不过这一出出的事情紧跟着而来,又未尝不能说是万事顺遂。 当然小侯爷也觉得很顺利。 余好闪在神侯府底下挖掘的地道本不是这样的用处,不过是他听从了米公公的话,在京城里混日子,得给自己留下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可现在正好在人人都盯着城门,绝不会让除了元十三限一行和刘独峰等人出城的时候,自己有了个浑水摸鱼的路数。 地道的尽头是京城郊外一处并不起眼的农舍,但在这个农舍中却有个寻常农人绝不可能置办起来的马厩。 里面准备的正是他们出行的快马。 时年翻身上马,紧跟着方应看没走官道,而是无比熟稔地穿林抄近道而行的时候,天边才刚刚露出一丁点泛白的朝晖,正是长夜将近。 “小侯爷往日里在京郊的打猎如今也派上用场了。”胜玉强夸赞了一句。 方应看对这句夸赞不置可否,但他还需要胜玉强为他卖命,便也不吝惜于露出了个接受对方赞美的笑容。 他又紧跟着说道,“先别高兴得太早,追踪的和逃命的都比我们出发得早,我们追上他们甚至是抢在他们前面埋伏起来,所需要的时间绝不短,到时候可未必就是我熟悉的地方,也得劳烦各位,来一出八百里加急的追击了。” 他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什么愿为小侯爷效力之类的话,却没当真放在心上。 他选人是随便选的吗?当然不是。 元十三限这样的人身上的武功秘籍,尤其是早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的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他既然已经视为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便也自然希望知道他拿到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 他先找上的是不怕丢了性命的人。 临近日出之时依然昏暗的光线里,冷风吹开他鬓边的头发露出的那张脸上,带着一种远比此时春日凌晨更冷的温度。 文雪岸是死士的做派不算在内,胜玉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不要命,余好闪出自囚徒,杀人不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下退路,张铁树和张烈心这两兄弟身上的人命官司让他们总是以搏命的方式在战斗。 所以他们一定会让他得偿所愿,同样就算在达成目的之后死在那里也不奇怪。 迷天七圣盟的人还未正式在人前替他效力,他们死在那里有什么关系,另外两人也是同样的。 他不带八大刀王随侍,而是带着这些人,又岂是因为那八人需要在京城中制造他还在那里的假象! 他唇角的冷笑绝不会被他身后跟着的几人察觉,等到日头初升,穿过了林子踏上宽敞些的道路后,后面的马匹能与他并驾齐驱的时候,他那种带着冷意与恶意的笑容又变成了一种春风温煦的气场,更是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意味。 在一日的奔马赶路,临近傍晚收到了前方的飞鸽传信后,方应看更是多了几分把握。 他朝着时年的方向看去,确认对方在昨夜几乎没能睡上多久加上今天白日的赶路后,并没显露出什么疲惫的状态,不由松了口气。 “今夜要辛苦各位了。”方应看扬鞭指了指前方隐隐绰绰可见的山,虽然此刻还只是在薄暮昏暝之色下浅淡的一条,却也已经能看出那不是什么规模太小的山。 “我的人得到消息,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刚到前面的镇上,我们正好抢先一步。” 元十三限要追击的人已经翻过山去了。 其实从他的角度来说,他隐约觉得此番压制住诸葛神侯,只需要拿到那群作祟的乱党就能够在京城里站稳脚跟这件事,已经有了点蹊跷的意思。 所以他并没有急着带人继续追赶,而是先在镇上的农家借了口锅,解决了他们几人的饭食,打算先休息一阵再继续行路。 他这个选择并不算奇怪,不过又成了方应看用来跟时年解释他和逃命的那一伙人是一道的理由而已。 而元十三限又怎么会想到,他虽在京城里久不得志,却也是蔡京一党□□夫最高的人了,居然会有人盯上了他离开京城的时机,打算从他的手里捞到莫大的好处,甚至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荒诞之事! 他的徒弟还在收拾炊具,时年等人却已经在暮色四合的昏暗中登上了山。 山岭之中的路很多,可要让元十三限等人还能继续追下去的,能行马的路只有一条,也势必会经过山顶上的那座寺庙。 这是一间看起来曾经辉煌过,现在却已经久未有什么人在此修行的寺庙。 斑驳的庙门还残存着一点昔日的气派,或许也是因为它处在甜山山峰顶上,这才让人觉得勉强还留了些许居高临下的态势。 在庙门之上的牌匾上写着“老林寺”三个字。 其他人还在犹豫,时年已经足不沾尘地进了寺庙之中,这一手凌波无痕的轻功,看得胜玉强眼皮一跳。 他先前说自己那什么鸳鸯戏水步和鸳鸯玉环步只是逃命的本事,实则心里是对自己的轻功暗器都很得意的,但跟这位一比,又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功夫了。 无怪乎小侯爷对这姑娘如此看重,光是这无声无息的轻功就已经让人防不胜防了。 而偷袭正需要的是这门功夫。 方应看深知时年现在露一手,总比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还有人觉得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去跟元十三限叫板得好,他满意地笑了笑,从老林寺的院墙上翻了过去。 等他进入主殿的时候,看见时年正看着殿中的十八尊罗汉像和早已经无人打理的长明灯发呆。 “我带你们来这里不是让你们埋伏在庙里的。”方应看开口道,“他们在山下已经休息够了,没必要再进这庙里一趟。” 他并不奇怪从时年这里没得到回应,反正她并不需要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腰间血红色小剑,也便是那把血河神剑忽然出了鞘,将面前的一尊金身罗汉像给挑了起来。 剑本易折,但血河神剑并非是寻常的剑,方应看在力道的控制上也堪称是个奇才。 剑尖挑着佛像,竟像是挑着一颗小石子一般。 “这佛像我却有用。” 一缕暗沉的暮光从这老林寺的屋顶碎瓦间照下来,正好照在他剑刃之上的剜心剖腹无眉罗汉之上,也照在他那张俊俏却带毒的脸上。 “神佛拦路,多有意思的征兆不是吗?” 确实很有意思,时年不由抿唇一笑。 这尊神佛稍微宽一点,便可足够拦上两个人的路。 第178章 178(二更) 元十三限挑了个好时候上山。 他心中那种无端的警觉征兆,让他想起了曾经他和师兄一起去行刺智高的时候,他险些殒命在七绝神剑之一的手里的情形。 那当然不是京城里的那几个七绝神剑可以比拟的高手,更是比与他齐名的另外几位加起来还要强一些。 对方的剑险些要了他的命的时候,他的感觉便跟今日有些像。 可他当年能将对方斩杀,今日就算前面有危险又有何妨。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寻常人觉得最为困倦的时候登山,牵着赶路的马匹顺着山路往前行进。 此时正是后半夜,更兼之更深露重,就连山林间的虫鸣声都几乎没有听见多少。 他朝着身后的几个徒弟的方向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离开京城,还是大有可能在回京之后就得到重用,这几个家伙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让他忽然想起了七年多前自己领着这些家伙进京的时候,在京畿之地的楚河镇奔马横冲直撞的意气风发。 可惜当日便遇上了京城里的惊怖大将军给他的下马威,以至于他这几个徒弟之中还换了个人,好在这个换上来的徒弟比之前的赵画四还要让他满意一些。 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刚入京城便见血光与打压的征兆不妙,他这些年中在京城里几乎就是个闲人。 眼见得诸葛小花的徒弟从当年领了平乱玦成立四大名捕至今屡屡破重案,京城里提到他这位好师兄门下的四大名捕,名声说不定还比他这位早已经被人忘记的元十三限要响亮,他便不由心烦意乱。 好在,这七年间他也并非是一事无成! 若让他再与诸葛小花比过,他绝不会再输给对方,既然如此,此地潜藏着危险又如何。 白愁飞感觉到元十三限扫过他们几人的目光,也感觉到了他这位师父此刻压制着情绪像是随时都要爆发开来的样子,也正是在此时,他突然看见了前方道路上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依稀是个人,却显然并没有人气。 山月空茫之下,那尊黑影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那确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罗汉像,元十三限的门下大多有些文化底子,怎么会认不出,这尊罗汉像正是一尊过江罗汉。 这满面虬髯的跋陀罗尊者背着个装盛着经卷的背囊,在上面积攒了不知道多久未曾擦拭的尘灰,这罗汉本应该是一手撑着那挂着背囊的木杖,另一手扶着的,随时可以从背囊中将经卷取出来的模样,现在那只手却不见了。 “师父,这罗汉像断手的地方,剑痕很新。”燕诗二走上前去看了看,六合青龙之中他是个用剑的好手,自然看得出这一点。 即便有人好像刻意在剑痕上又抹了一层泥灰,也并不影响他做出这个判断。 元十三限皱了皱眉头。 他生得身形高大,又向来在这些弟子面前颇有威严,看起来竟然要比这莫名其妙断了手臂还被摆在路上的罗汉像,更有一种令人震慑的威力。 燕诗二退了回去,见师父不愿理睬这东西,便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了那古怪的雕像。 这听镇子上的人说起过的少有人走的路上,因为山顶的老林寺而有个佛像遗落在路上,也并非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多远,便看见前方的路上又出现了一尊罗汉。 这是一尊看门罗汉。 这斜侧仰头看向上方的武僧罗汉本应该一手执着禅杖,一手外伸,然而现在那柄禅杖已经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把铁剑,锈蚀斑斑的铁剑上密布着激烈交战留下的裂痕,更是在剑身的中段断折开来,只剩下了半把剑而已。 燕诗二照旧还是上前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把破剑的剑身上有几处呈现出点状的印记,与剑身断折位置的痕迹一样,都是新产生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把剑。 上了京城后他专门换了一把能匹配上他这“城里人”身份的剑,在剑鞘上镶嵌着十三颗明珠,分明就对应着这残剑上的点,只是因为剑只剩下了一半,因此点也只剩下了六个而已。 忽然从高处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得亏他闪躲得快,这才没让那东西扎穿自己的头颅。 扎入地里的正是那把残剑的另外一半,他小心地将剑捡起来,果然在剑身上看到了另外的七个点。 燕诗二已经有了点预感。 他刚想问问师父该如何处理,却听到元十三限发出了一声嗤笑,“走!管这等装神弄鬼的家伙做什么?我还以为这群人很能跑,没想到在皇宫里做这种歪门邪道的伎俩,现在又是故技重施。” 元十三限本以为自己不会被这种行径给激怒,可在前方的山道拐弯处,见到第三尊罗汉像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心头的无名火突然就被点起来了。 那是一尊降龙罗汉。 一手持钵,一手高举成拳的降龙罗汉不出意外地那个拳头被人削了去,只剩下了一条光秃秃的手臂。 元十三限若还不知道这些山道上放着的罗汉像正是在影射自己的徒弟,那他也未免太蠢了。 提着经卷的过江罗汉影射的正是他那个以大摔碑手用书页伤人的大徒弟鲁书一,用持剑顶替了持杖的看门罗汉指的是他的二徒弟燕诗二,举起拳头的降龙罗汉是有神拳太保名号的顾铁三。 过江罗汉断臂,看门罗汉断剑,降龙罗汉断手,这是何等赤裸裸的嘲讽! 他想着正事为先,压制着怒火,下一刻便看到,还没走几步已经出现了第四尊罗汉像。 这尊笑狮罗汉蹲在石上伸手朝着下方指来的动作,因为那根伸出的手指被人切断了,显得格外不伦不类,冷月寒光照亮了一半罗汉像的笑脸,越发增添了一种诡谲之气。 白愁飞算是带艺投师,他的拿手好戏正是惊神指,这依然是一个极尽讥讽的指代。 元十三限的的额角一跳。 他的脾气本没有如此压制不住。 可他自从将山字经倒错修炼还苦心钻研后,饶是他自己不觉得,他的徒弟也能感觉到他的性格一天天地乖戾了起来,忍辱神功虽不是让他火气更甚,却助长了他性格逆变的速度。 他正想发火,忽然看见了一道极快的阴影从侧面的林木间掠过,伴随着一个残破的剑锷以抛掷暗器的方式落在了燕诗二的面前。 那剑锷上竟赫然有着十六个印记,他怎么会不明白这正代表着他那把名贵宝剑上的十六颗宝钻。 被连番挑衅,燕诗二再怎么以诗剑为招也忍不住自己出手的冲动了。 何况,明明对方应当只能狼狈逃窜才对,为何现在这关系却反过来了。 燕诗二不会看不出来,那道闪过的黑影轻功和暗器都不差,却绝没有当真到了形同鬼魅的地步,等杀了那个混账再来跟师父会合不迟! “老大也去。”元十三限没拦着弟子的举动。 以他如今的境界,他能感觉到那边作为诱饵的是一个人,后边还藏着另一个人,燕诗二独自追过去正中了对方下怀,可若是再加上一个鲁书一,那胜负又另说了。 林中掠过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暗器和轻功都要带上鸳鸯这名字的胜玉强。 而在林中接应他的乃是那位“小穿山”余好闪。 感觉到身后追上来的两个人的气息,胜玉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喜色。 小侯爷果然料事如神,知道这第四次罗汉像的出现,对方势必有沉不住气的人,自然也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 他和余好闪两个人确实未必是后面两人的对手,但他们非要在山下休息够了才上山,岂不正是给了他们布置陷阱的机会。 小穿山这家伙曾经在多少山上开凿挖掘过,这甜山虽是他第一次来,却已足够用最快的速度掌握地形和想出利用此地制胜的法门。 胜玉强眼神一动,手中的鸳鸯蝴蝶镖已经一镖双打出了手。 另一边的元十三限对鲁书一这位大弟子的本事有数,自然没有那么担心,他继续领着另外四人往前走,前方的山石上忽然又出现了个黑影。 这道黑影在高处摇摇欲坠,下一刻突然摔了下来。 金身罗汉像摔了个粉碎,只依稀能够看出是个静坐罗汉的样子,而他手中的金钵也随着塑像破碎滚了出来碎成了两半,看起来格外的像是个被打断成两截的棋子。 叶棋五的脸色黑了黑。 这连续的五个罗汉让他们看到第六个罗汉出现的时候,几乎已经心情平静起不了什么波澜了。 除了齐文六。 这尊在佛教中以擅长辩论出名的欢喜罗汉的嘴上,被用剑划出了十数道口子。 他饱读诗文经传,就从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挑衅方式! 白愁飞倒是没这么不淡定。 他经历得起伏不少,尤其是在一次次的改名之后,他更不会被这样的小花招给挑起情绪,他甚至在面上做出一派愠怒之色的时候,心中却是大逆不道地在想着,第七具罗汉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指代师父。 可这一具罗汉不大一样。 在老林寺中供奉的罗汉像大约有人的两倍高,因此当第七具罗汉出现的时候,除去离开的鲁书一和燕诗二之外的五人都远远地便看到了那逆着月光的剪影。 这具剪影与任何一具寻常可见的罗汉像都不同。 在他高举的双手中各自托着一样东西。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尊剜心剖腹无眉罗汉,而它手中托着的居然是两个人。 远处的老林寺中不知道何故传来了一声敲响的钟声,在这余音与那寺庙隐约勾勒出的一抹轮廓中,这具横亘在道中央的罗汉竟然有种置身寺庙之中的错觉。 可或许也是因为这尊佛像在冷月之下托举着的两个人,才让人有了这等错觉。 端坐在罗汉左手上的青年的脸在月光下更带着一种冷月清幽之气,神容虽还带几分稚气,却已有谈笑袖手的气度,他睁开的一双幽深的眼睛里含着三分笑意,坐在剖腹的罗汉掌中,依然看起来斯文有礼。 而在罗汉的右手上坐着个金缕华服的少女。 白愁飞怎么会不认得她! 若不是时年说给他指引一条明路,他如何会拜师到元十三限的门下。 他本以为她是六分半堂的人,唆使他前往元十三限那里是同为蔡京势力的相互制约,结果未曾想到她其实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这倒也不错,金风细雨楼中更缺人,也更有年轻人的跻身之路,能在京城势力争斗中崛起已经足够证明他们的实力了,白愁飞自觉自己能被时年看上去元十三限那里卧底,也算是得了青眼,他便不自觉地要比较比较到底是直接在蔡京这里混饭吃有前途,还是选择金风细雨楼。 谁知道还没等他比较出个所以然来,时年就已经失踪了,而他也只能先继续在元十三限手底下过日子。 能学到他的本事倒也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谁能想到,在他将要跟着元十三限一道得志的时候,她又一次出现了,但她跟着的却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罗汉左手上坐着的那位他同样认识,那正是京城里风头极盛的神通侯府小侯爷。 她怎么又换了个地方待着…… 白愁飞越想越觉得困扰,尤其是她此刻便坐在那里,星月之光遗落在那件灿金色的华服之上,却不及她那张湛然灵秀的脸上焕发出的神光,在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里,他几乎觉得时间倒流回到了七年多前在书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样子。 当年那句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时至今日都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响。 只是对方看向他的眼神极其陌生,就仿佛是朝着渺渺众生投来一眼的神佛。 他这么一愣神竟然没发觉在他们的背后突然有人袭了上来。 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还有齐文六叶棋五和顾铁三等人。 谁能想到,在先前的残缺罗汉像之后,出现的竟然是这样一副仿若神明临世的景象。 又有谁能不将视线落在这两人身上,几乎忘记周围的一切。 藏在林间的张铁树张烈心和文雪岸却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也几乎在他们先有了动作的瞬间,这本如佛掌之上金莲的少女突然拔刀而落,刀光惊破了长夜,朝着元十三限而来。 这一刀轻得让人觉得像是一片坠落的金羽。 可元十三限做出了一个让他的弟子都知道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谨慎的动作。 他全身都发了劲,劲气凝结在他的臂膀。 他的手臂就是弓,一道无形的箭顷刻间架在了弓弦之上。 第179章 179(二合一-捉虫) 七年多前,在汴京之外的楚河镇上,时年见过元十三限收敛了威力发作的一线杖。 那是昔日元十三限用以击杀夏侯四十一的一招,也是他在钻研伤心小箭的时候掌握的本事。 现在他却不能用这一线杖,因为这绝非是一个寻常的对手。 在这陡然的遇袭之间他已经反应了过来,对方这一路上山道间以六尊罗汉像暗指自己的六个徒弟,又以这剜心剖腹无眉罗汉托举着两人来上一出先声夺人,正是为了抢占先机。 神通侯府的小侯爷骤然离京,目标指向他而来,便绝不打算失手,让他有翻盘的机会。 方应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罗汉像引燃的怒火让人无法维持住绝对的镇定,罗汉托莲一般的震慑让人分神,此刻朝着他的四位弟子袭来的三人便是最好的证明。 顾铁三擅长挫拳,何为挫拳,便是以挫敌之锐气为目的的拳法。 在他们初来京城的时候,蔡京为了检验六合青龙的威力,曾经邀请数十名拳法大家围攻顾铁三,结果却是他凭借着挫拳让人绝无机会从他双臂双拳的防守之中突入。 所以这挫拳也是磋磨敌人进攻的信心。 但现在,罗汉掌中宛若神明的青年与金衫少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顾铁三只是慢了一步,便被从背后袭来的落凤爪抢攻了个正着。 张烈心本就如杨柳缠枝、显得异常纤细而柔软的手指,在此时发功更是无比的轻柔,阴柔的指力直取顾铁三背心。 倘若让他先以挫拳待命,绝无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这便是方应看摆出如此阵仗的原因。 他对元十三限手中的东西势在必得,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也绝不允许自己等待的这个夺取时机错失在手里! 不仅要确保时年和元十三限的对战环境足够稳定,也要确保,他和带出来的五个人必定能将六合青龙斩落! 这多少是有那么点对寻常人难以探明底细的六合青龙的敬畏之心的。 可元十三限起手便以伤心小箭而非是他寻常用的一线杖来打退对方,是因为他在想通了以上关节的时候也意识到,这持着形如飞刀的短刀转瞬而至的少女,根本就不需同他玩这花招,因为她本就已经足够强了,和那几个偷袭的不一样! 强到—— 如白愁飞方应看等人看到的只是这一刀落下之时,刀光无声却有惊天刀芒吞吐,元十三限看到的却是短刀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仿佛发生了微妙的不协调。 这怎么会是个年轻后生发出来的刀! 这一刀的凶险丝毫也不逊色于他曾经正面对敌惊艳一枪的时候,感觉到的那浓艳枪枪尖爆发出的灼火。 于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挽弓搭箭—— 伤心小箭! 这正是元十三限苦心修炼数年的成果。 准确的说他的动作并不是解弩拔箭拉弦,而后搭矢放射。 他修炼的山字经经过了脱页脱句的倒装,他的箭法也是混乱的。 哪有人先搭上箭才解开弩,哪有人拉动弩弦之前就将箭矢搭在了弦张开才应该在的位置,但既然这是一把无形的箭矢,便并不需要计较这么多。 这以情为弓以爱为矢,以他元十三限的生命为轴,搭箭长吟而出的伤心小箭,谁又能说这不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 方应看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在此前端坐罗汉掌心之时的光风霁月气定神闲。 他猛地疾冲而下,血河神剑在他的手中不像是剑,而更像是一杆枪,以他才新得到的乌日神枪的枪决引动,直指白愁飞而去,勉强让他这个狼狈地被迫脱离开战圈的行动,看起来只像是在改变攻击的对手而已。 时年却仿佛不曾感觉到这一支无形之箭的威胁。 她这数日来的乔装确实是为了借机铲除金风细雨楼的对手不假,却也当真是在寻找一个正面相抗的对手。 诸葛神侯怎么说也是她那个便宜哥哥无情的师父,万一动手的时候失了方寸便不大好了,倒是元十三限这个投靠蔡京,已经忘记自己当年惩恶扬善作为老四大名捕之一时候的信仰的家伙—— 正是她的磨刀石。 对方的伤心小箭得自智高的女儿小镜,与自在门韦青青青传授给他的心箭大法正好有互相映照的地方。 颠倒错乱的山字经虽然出了岔子,却也依然将破解修炼伤心小箭的法门送到了他的面前。 再加上同样是他师父传给他的忍辱神功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本是用来发出心箭,现在则用来发出伤心小箭的气场。 此刻这重重要诀叠加在一起,让这支无形之箭卷挟着这甜山之上的夜风,箭却比风还快地先到了。 而纵然不曾看向箭的方向,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一种令人惊惧的威势在这一箭中穷极。 元十三限没有动。 他的弟子和有桥集团的这几位打手都已经下意识地退让开了一段距离,白愁飞和方应看都不例外。 他嫉妒,他好权,可他的这一支箭凝结着他数十年的武道感悟,和杀妻丢子更有十余年抑郁不得志的悲愤伤心—— 箭出之时山月失色,仿佛这支无形的箭尖端挂着一点心头血的赤红之色。 然而时年为什么要怕这支箭! 她的武道天赋和悟性在元十三限之上。 嫁衣神功给她的内功打下的根基,在五绝神功的辅助下愈发趋于融会贯通。 她的刀法与武功步步走在前辈的肩上却也有了一条自己的武道之路。 在昆仑山中与在金钱帮驻地的城外两次进入的物我两忘的境地,让她在眼中只有那支射出的伤心小箭的时候,更加轻描淡写地让自己仿佛消融在了天地之间。 只有这一把刀! 这把从罗汉掌中坠落,拖拽着灿金色尾翎一般,通体又泛着流碧色的刀,以一道让人好像捕捉到了移动轨迹,又好像从未看清过它的玄妙之处的清光,直击那只无形小箭的箭端。 箭与刀撞在了一处。 准确的说是那无形的箭光与先蜃楼刀一步的刀风交手在了一处。 刀好像卡入了箭中,箭又好像已经突破了刀光—— 然而事实上这两招看似寻常的招数无声地扭结在了一处,又骤然化作铺天盖地对峙的气浪,将本以为已经退得足够远了的六合青龙和方应看等人又掀飞了出去。 叶棋五从未见过自己的师父遇上这样的劲敌,如果他的对手是诸葛神侯,叶棋五还不会如此惊诧,可对方分明就只是神通侯麾下的一个小姑娘。 张铁树却知道时年实在是个本事人。 当年还不能算是武功登峰造极,已经有了搅动风云的本事,更遑论是这虽然看起来失忆却已比当年强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样子。 他反应得比叶棋五快,自然也就更快地收住了脚,脚下一撑便如流光疾电朝着叶棋五扑了过来。 时年先前留意到过的他那只手指格外粗短甚至几乎与肉拳缩在一处的手掌,在此时便以阴毒狠辣的无指掌的掌力击中了叶棋五仓促之间甩出的棋子纵横。 黑白子的碎屑在月光之下让人几乎分不清何处是黑何处是白,只能看到一道道被锤子一般的掌风分毫不差地将这些碎屑朝着叶棋五迎头罩回。 而回去的速度竟然丝毫也不比棋子抛出的时候差到哪里去。 藏在黑白残影之间的铁拳却已经穿过了棋子帘幕,撞入了叶棋五的怀中,眼看着就能直捣心房,在他的胸膛上打出一个窟窿。 一道指风抢在叶棋五中拳之前发出,挡住了张铁树的拳头。 那是白愁飞的惊神指中的惊蛰一招,也是他最常用的一招。 但在他救援叶棋五的时候,血河神剑也朝着他迎头挥下。 方应看的剑! 元十三限根本无暇分神去看弟子那边的情况,他如何不知道,在连番失去先机的局面下,方巨侠的这位义子带着的人手,会对他的弟子造成的威胁有多大,但他面前的对手比那些人加在一起还要难缠得多。 在第一道伤心小箭与对方的刀相互消抵于无形的时候,那在夜色中也不掩其锋芒的刀光已经连番发动。 不是一把而是四把! 大凡是武器分出去的功夫,总归是要分薄一点威力的,这话元十三限没什么发言权,他那位无法修炼内功,只能以破气神功修炼相思刀销魂剑的师兄却显然很有心得体会。 即便寻常人遇到这样的招数往往容易手忙脚乱,他当年却足可以以一力破除这一对兵刃。 但现在这以四把一套的蜃楼刀发出的连环刀光,却带着股信手拈来的轻松,让他几乎以为每一把刀都是一个人,每一片刀光中都藏着一个无形的操纵者。 这些不够绚烂甚至近乎平实的刀光化作了一道罗网,将他困锁在了中间。 箭鸣似哭的伤心小箭在他的手臂之弩中流光尽出,却全部陷入了泥淖之中。 他才惊觉自己错了! 他本以为对方刚出现之时那种状态是因为忘记了前事,正因为山字经中有一段能辅助人想起记忆,这才找上门来。 可她此刻,清风明月不及她的眸光坚定而清冽,蜃楼刀光化作的疾雨疾风中,人化作的那一把刀,才是真正的迫人杀招。 她在抢占交锋之中的势。 元十三限从伤心小箭中领悟出的势剑,用在了他的一线杖上,这种引动的势比之文雪岸这种要更上一层楼,他也一直以自己的这番领悟为傲,可现在刀芒交织之中威势已经在无声无言之中朝着他压制了过来。 这又如何不让他心神惊动! 可他旋即又意识到,他能将滞涩古怪的山字经修炼通顺,不明之处也自解到明,又为何要畏惧这样一个小辈,无非是将不能也变成能而已! 刀锋交叠,不见绚烂只见杀机的囚牢之中,元十三限运转起了忍辱神功大法。 这功法的名字古怪,却用途极多。 而现在他用的是其中的缩丈成寸大法。 时年的刀捉摸不定,元十三限很清楚,这是因为对方的刀已然过了要靠着刀风刀芒杀人的地步,也早过了凭借着抢攻来切入对方薄弱处的环节。 他看到的刀未必就是真刀,飞刀流转短刀挥击之中,他要躲开对方的招式还击,就必须先乱了轨迹。 缩丈成寸,与扩寸成丈之中,这个已经不年轻,几乎将自己东山再起的希望都寄托在今日行动之中的老人,身影在足下错乱的脚步之中变得模糊,也几乎在同时,他发出了一支箭。 这不再是一支寻常的箭。 让他上手就动用自己的气箭而非是箭囊之中的箭,都已经是元十三限极其少见的举动,更何况是在此时。 他短暂地挣脱出了刀芒囚牢的瞬间,在那双始终维持着一种仿佛是抗争的力道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破釜沉舟之意。 弓依然是曲张手臂形成的一把人弓,箭却是一支血肉之箭。 那是他自己的手指。 谁都不会想到还能有这招来对敌,他视诸葛神侯为自己平生最大的对手,却也知道倘若连面前的这个小姑娘都无法解决,那他便要折在这里了,又何谈重新在京城里得到地位,堂而皇之地在所有人面前以伤心小箭击败惊艳一枪。 所以他也不在乎牺牲,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便好了。 血肉之箭有形,更像是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红芒之中。 刀光铺就的屏障拦不住那道迸溅而出的红色血箭,也拦不住那只手指化作的箭。 这支箭仿佛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时年的左右辗转腾挪间,那支灵动的箭始终锁定着她的位置,就好像不吞吃到对方的血肉,将自己丢掉的部分在对方身上找补回来便绝不认输一般。 现在紧张的换成方应看而不是元十三限的弟子了。 他倒是猜到时年的本事应当能快速对元十三限造成压制,却没想到这压制得重了,直接逼出了元十三限搏命的打法。 但他是无法前去救援的,他此时已发现,自己的那个对手,和元十三限的其他弟子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白愁飞发出了惊神指中三指弹天里的惊梦。 他当然知道时年对他姑且算是有知遇之恩,但是他又无从分辨她现在到底是在方应看手底下故技重施地卧底,还是当真在消失了数年后叛出了金风细雨楼,加入了神通侯府的麾下。 在元十三限占据上风,或者说是他宁可丢掉自己的一根手指也要占据上风的疯狂之中,白愁飞这数年间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事无成,除了功力大进的郁闷也仿佛被这一支伤心小箭引动。 人伤心,出招便毒。 惊梦弹指间,指力不再是迫人穴道而来,而是交织成了仿佛剑光刀光的东西,却要比那些武器的寒光更加细密缠绵,仿佛是这山中早春的一泼冷雨,不是甘霖,而是杀人夺命的利刃。 方应看在白愁飞的指力逼迫下,只能后退。 而在这后退中,他忽然看见,皎然月色在时年的脸上泼洒出一片清辉,清辉映照之处,伤心小箭的红光也几乎在她的脸上已经浸染出了一点血痕,她却在此时笑了出来。 这一抹笑容让方应看一怔。 他也同时看到了她眼中流转的神光,淬着一层透过蜃楼刀上由白转青的月色,丝毫未见恐惧之色。 四把刀在她的手中突然只剩下了一把。 密密匝匝的刀光也只剩下了一道。 那一道刀光凝结在刀锋轻薄的刃口上,随着她身如飞鹤地斩出,以哪怕是初学刀的人都能用出的姿态迎上了那支箭。 可刀身掠动,山中风动之时,无论是直面此刀的元十三限,还是尽量避开这两个武功早已与其他人不在一个水平的家伙制造的战场的其他人,都听见了一声仿佛空谷回响的禅音。 这一声轻颤悬系在刀上。 执刀人仿佛漫不经心地在此时轻声喝道“一心不生,万法无咎,阁下舍得自己的手指,那不如看看我这一刀如何。” 她话中不带烟火气,刀光也内敛得出奇。 可元十三限却突然变了脸色。 不是因为对方这一刀走的是返璞归真,刀法至简的路子,更是因为他突然发觉,对方牵动着刀气的真元赫然是禅宗心法。 山字经同样是佛典经文,以一种完全有别于中土的运转内息之法,这才催生出了伤心小箭的无人可挡,就像是此时血肉凝结的实体红箭中,还裹着一道完全透明,似有似无的小箭,意在人心。 意在脱困的禅宗法门与对方在重压之下依然心无旁骛的禅宗手段之间,依然是一种气势的差别。 山高月小,前方破败的佛寺檐上积聚的月光却仿佛在此时尽数反哺于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刀之中。 在这双依然清醒异常的眼中,淬血的箭矢骤然被炸作的飞灰,而那支有形的箭,在她的蜃楼刀下四分五裂。 刀光未停,像是一片拦截不住的轻纱幻梦,刀影之中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影让人几乎分辨不出刀在何处。 元十三限大喝了一声,冲向了一个方向。 在这以自身手指化作的伤心小箭的袭击下,对方非但无事,反而转头继续破开了他的势,他当然可以再以自己的另外的手指化箭,大不了就是两根,还可以以手臂为剑。 可时年不止一把刀。 所以他必须寻找新的解决办法。 山字经的佛偈化作一片紊乱的气场,这本就是一门从外向内修炼的法门,现在外面乱作一团,让人几乎觉得内里也是如此,但元十三限觉得自己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突然压制住了这些功法对他心性的改变,心中一片空澄之下,忍辱神功在他的体内化作了一片既是枷锁又是屏障的东西,在他直冲入那尊剜心剖腹的佛像的时候,以一种近乎神鬼的手段,将他与佛像牢牢地锁在了一处。 这是什么见鬼的法门……饶是镜子算得上见识极多,他都从未见过今日眼前的这一幕。 元十三限在变,在将自己变入佛像之中。 时年的禅宗气劲与那年久失修的老林寺的禅境相连,元十三限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这尊方应看本事为了制造一种光怪陆离的恫吓,而放在了此处的罗汉像。 这泥塑金身的罗汉像便仿佛活了过来,在忍辱神功和山字经的作用下,成为了元十三限的身外之体。 现在他又出了一箭。 那是这尊罗汉像的一条臂膀,分明是与刚才从山崖上摔下便四分五裂的材质相同的臂膀,却远比方才的那一支用手指发出的伤心小箭,更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时年突然叹了口气。 在禅宗武道上元十三限正好被她克制,于是这位出自自在门,无论是眼界、武道天赋还是心性都非比寻常的高手,在此时选择了身入佛像而心堕魔道。 那确实还是伤心小箭,却在发作之时先伤了他自己的心。 时年不知道他在发出这一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是曾有传闻的他在伤心小箭练成后先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爱妻的那一幕,也或许是他当年与自在门的师兄弟一同拜师学艺,却最终走向陌路殊途的惨痛过往。 这一支“箭”更是因为忍辱神功将他与佛像的气机完全锁定在一起,也带上了他方才用出的缩丈成寸的法门。 可是,那是魔箭。 从蜃楼刀上依然稳定地斩出的刀招,甚至不如白愁飞在此时突然以惊神指的破煞之招,突然调转了进攻的目标,一指将张烈心给击下了山崖来得惊艳。 更不如文雪岸在此时以势剑斩断了齐文六的剑,也顺势砍下了他的头颅来得杀气十足。 甚至不如不知道何时交战场地也到了此处的鲁书一燕诗二和胜玉强小穿山等人交锋之时,仿佛是残留的炸山火药还在发作余波产生的杀招那样具有爆发力。 但这平平无奇的一刀中时年想到的是曾经她对着金老太太说的,她又如何不敢为天下先的宣告。 她要杀元十三限早已经不只是因为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因为要彻底斩断蔡京身边最后剩下的一条高手臂膀,还因为—— 对方分明有机会如诸葛神侯一般成为一方庇护,却让自己在嫉妒之中心生魔障。 她何必留着此人为虎作伥为祸天下,纵然不为了金风细雨楼,只为了她自己的武道本心,她也必须出这一刀。 这把由黑面蔡家打造的神兵在她此时的境界之下,是否当真要比凡铁打造的兵刃更强已经说不清了。 但这一刀一如当年这兵器世家对她名动天下的期许一般,挥出的一刀仿佛骤然间突破了禁锢,径直突破了那以佛像手臂发作的伤心小箭。 依然在往前冲、仿佛不曾遇到什么阻碍的“箭”突然在沉默中解体,时年的刀却已经随她的人一起,斩落在了那尊罗汉像之上。 刀落在罗汉像没有眉毛的脸上的时候,所有人的耳中都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 不,准确的说是一道沉闷的雷声。 饶是白愁飞和鲁书一这两个元十三限的弟子中最强的,都被这声何止针对元十三限,也在针对六合青龙的禅宗威势,给震伤了肺腑,几乎克制不住胸口上涌的血气。 而他们更是看见了那何其天上地下独尊的刀法,从元十三限寄居的罗汉像的额头砍落,也将这罗汉像中的人给反震了出去。 罗汉像破碎成块。 倒飞出去的元十三限也仿佛是个泥塑像一般被人给打碎了。 那一道出刀不起眼,落刀却威势惊天的刀芒,在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道的裂口,迅速地蔓延到了身上。 最深的一道斩在了他的眼睛上,让他只能用一只被额头上淌下去的血浸染的眼睛,看着这一刀之后气势不减反增的少女。 她身上的金缕衣上没有被溅落丝毫的血迹,在黎明之前开始隐没的黑夜和月色中,透着一种仿佛薄雾般清透之感,可这种清透绝不是失忆之后的空白,而是功力更上一层楼,禅宗心法顿悟之后的万事皆空。 方应看却已经顾不上分辨这二者的区别了,他方才险些以为元十三限的两次非常人能为的变招,要将时年给解决了,他连如何利用带来的人拖延时间,自己想办法逃离的法子都已经想好了,却没想到时年的刀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强一些。 元十三限重伤! 岂不是意味着他离到手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已经仅剩一步之遥了! 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大喜之情中,他险些没能躲过鲁书一对着他打过来的一片书页,好在文雪岸的剑挡了过来。 他也看到了元十三限此刻的落败迹象。 也总算明白了为何方应看宁可将事实隐瞒,宁可用仿佛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说话,也要将时年这种人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虽然他还存着几分疑虑,到了此等境界的高手,中毒和失忆当真会是桎梏他们的手段吗,却又想到了京城里疯癫的关七,仿佛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既然如此,胜利的天平已经朝着己方倾斜了,那么现在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他要在时年解决元十三限之前尽力立功,让小侯爷在论功行赏的时候,将自己往前提拔提拔。 所以他的剑中也在分明并非生死关头的时候有了搏命的态势。 同样有这种心思的是方应看带来的另外几人。 然而谁也没想到,脸也仿佛是个泥塑罗汉一般满是刀口的元十三限,突然扑向了自己的徒弟! 叶棋五本就处在弱势状态,本以为师父朝着此间而来虽有借着自己挡一挡的心思,却也能先替他解决掉面前的强敌,然而他却突然心口一痛。 一只血手穿过了他的胸膛,让他全身的鲜血都仿佛在朝着那一处流。 他眼前一黑,停止了呼吸。 他死前依然难以置信,自己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死在了自己师父的手中,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在叶棋五殒命之时,元十三限脸上的伤口突然止住了流血。 那是忍辱神功和他那练岔了的山字经的功效,但在此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让他在此时选择对徒弟动手,而不是对着方应看等人。 几乎就在叶棋五身死的下一刻,那只撕开了他胸膛的血手也接住了他的棋子,甚至没从他的胸膛中拔出,已经以叶棋五发功的手法,准确的说是以元十三限教给叶棋五的手法,打穿了张铁树的胸膛。 自在门中那条师父传给了徒弟的武功,作为师父的人便不能再行动用,这便是那个理由! 时年的这一刀对他造成的伤害他实在清楚得很。 那并不只是一刀几乎让他的头颅四分五裂的刀招,更是将他强行从与罗汉像融合的状态打出来。 他此时的内伤太重,他无法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困兽之斗中,不会被无意识地用出自己教给徒弟的本事,更不能保证这些跟他一样豺狼心性的徒弟不会拖他的后腿。 所以他要先杀徒弟,杀了这六合青龙! 何况他们是他教出来的,他要解决他们比杀敌容易。 “师父你疯了!”已经在天边浮现出的黎明微光让顾铁三看清了元十三限脸上的决绝。 更是看清了他是以何等无所谓的姿态将胸前破开了个洞的叶棋五的尸体丢在了地上,而后抢在身后的蜃楼刀扑来之前,先朝着他的徒弟袭来。 方应看是何等敏锐之人,怎么会看不出叶棋五和张铁树相继身亡之后,元十三限仿佛进食了什么补药一般,脸上的刀口甚至开始愈合的模样。 他突然丢出了血河神剑。 他已看到时年将要追上来的那把薄刀,又有文雪岸护在他的身前,元十三限的弟子更是逃命都来不及,又如何顾得上攻击他,所以他这剑当然可以丢。 这把突然脱手的血河神剑穿过了顾铁三的头颅。 他抬起准备迎击师父的出招的挫拳,就这么停滞在了那里,而后随着他人的倒下而彻底消散。 六合青龙中只剩下了鲁书一、燕诗二和白愁飞三人,元十三限却仿佛不曾看到此时的危局一般,他返身以挫拳的防御力,挡住了时年的这一刀,他隐约觉得这一招的力道不对,比之劈开那罗汉像时候的一刀要弱上不少。 可他头脑的混乱中已经无法去想这一点了。 这一刀再如何弱也削掉了他难以有足够准备防御的尾指,又触发了他的内伤。 他完全凭借着本能从方应看白愁飞的头顶划过,直取胜玉强和小穿山。 他需要别人的血肉,所以要先挑软柿子捏。 这两人在林中用尽了埋伏的手段让鲁书一和燕诗二吃了不少闷亏,却也自己的道具告了罄,与其说他们是战场转移到此地,不如说是被那两人逼迫过来的。现在元十三限一改攻击弟子的做派,他们又如何有可能拦得住。 两道无形的箭从元十三限的左右手击出。 这一招当然无法同他对着时年射出的伤心小箭相提并论,却已经足够取了那两人的命。 元十三限的脸上的刀口在那两人落到他手里的瞬间收拢了回去,就仿佛从来没有挨上时年的那一刀。 就连他的脸色都变得红润了不少,气息也趋于沉稳。 鲁书一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喜色,师父身上发生的变化或许意味着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反击资本,自己和燕师弟白师弟也不必死了。 然而他的喜色凝滞在了脸上,因为他的胸口也多了一支箭。 一支透明的箭。 同样有此等遭遇的是拔剑的速度不及元十三限放箭的速度快的燕诗二。 这两人一死,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元十三限何止是呼吸顺畅了,就连他此时在时年的刀下逃窜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少。 不对! 方应看陡然意识到,这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的速度不对! 他七年前不在京城,却对时年的资料很了解。 她除了拿手的飞刀,另一项得意的技法便是自己的轻功,否则她如何有可能在自身内力并未达到那么高的水准之下,杀人办事屡屡得手。 在她如今的内功造诣更是能够力压元十三限的局势下,她如何有可能追不上这个不仅在逃,还在趁乱杀人回血的家伙。 她摆明了是在划水。 方应看心惊地看到在渐起的晨光中,她嘴角带着的一缕看好戏的表情,和眼神中他绝不会错过的精明睿智。 什么心智有损什么失忆分明都是假的! 而他居然被她玩得团团转,甚至将她当做自己袭杀元十三限的助力。 他的手中没有武器,又不像是白愁飞那样十指就是自己的武器,元十三限毫不犹豫地将他当做了下一个目标,好在文雪岸将他推了出去,正好错开了那道破空而来的箭矢。 方应看来不及庆幸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已经看到突然被当做攻击目标的白愁飞,被时年抢在元十三限之前一把抓了出去,果然这神鬼莫测的轻功,光论速度远在元十三限之上。 下一刻,飞箭调转,洞穿了文雪岸的心脏。 这个才投效在方应看门下,还来不及为方应看的事业做出什么贡献,更来不及在京城里站到比他父亲死前更高位置上的青年,无奈地倒地身死。 而几乎在同时,时年一掌拍在了方应看的丹田。 这惊雷烈火的一掌没取了他的性命,却在顷刻之间废了他的功力。 她仿佛丝毫不曾在意元十三限在这连番的杀戮中气血旺盛,几乎回复到了他此前动手时候的状态。 她把白愁飞往旁边一丢,更没管方应看在这一下废功中几乎晕厥过去,骤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看向她的视线中都带着浓烈的怨毒—— 蜃楼刀再度划开了一道厉芒,直扑元十三限而去。 现在垃圾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该是她和元十三限了断的时候了! 六合青龙只剩白愁飞,但惊神指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元十三限将六合青龙大阵教给了他,教给他的武功却与最开始教给赵画四的并不相同,也就意味着他此时诗、书、画、棋、文、拳六种功法已经尽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必在乎下一招出什么,也不必在乎会否引发反噬,那是他未曾收徒时候那种极尽随心所欲的状态。 可他很快意识到,在刀法已经入臻化境的时年面前,他多出来的几种本事根本没什么作用。 他已经又陷入了那种让他感觉到无力的泥淖之中,仿佛他刚才只不过是多探头出去呼吸了两口空气而已,他狼狈地翻出了刀光的重围,紧咬着牙关试图让自己保持片刻的冷静。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嘶声发问。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将要死得不明不白,纵然是死在诸葛小花的手里,也要比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在一个陌生人的手里来得好。 时年的刀没有停止。 这一刀压着晨光,刀势奇快,刀光浩荡。 元十三限以身化箭的抵抗中,他听到时年朗声笑道“我是什么人?碧落赋夜帝门下,千面公子之徒,掷杯山庄继承人,你若想问,我可以给你很多个你不曾听到过的答案,不过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杀你的人来自金风细雨楼!” 刀光含着初升的日光爆发,愈加潋滟之中也愈加沉重,这一刀势如破竹地劈开了这支“箭”,这支元十三限化作的箭。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道血痕,不像是刚才那种四分五裂的招数,却远比那一招带来更浓烈的死亡气息。 元十三限的眼中的神采渐渐地消退了下去。 伴随着这道红痕的扩张,他整张脸的血色都在褪去。 来自金风细雨楼! 他倒是总算死了个明白! 何况他在与对方的交战中,藏身于罗汉像中是一次,方才功力招数尽数回归又是一次,这两次突破让他终于明白了忍辱神功、山字经和伤心小箭到底欠缺在了什么地方。 可惜,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去弥补这一点了。 在他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他突然抬手握住了时年的短刀刀刃,在刀刃切入手掌的痛楚中他的意识稍稍回归了清醒。 也正是在这清醒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机括声。 这声音来自方应看的袖中。 时年很清楚,元十三限此时的动作,伴随着他此刻的眼神,摆明了是有什么话想要跟她说,可在方应看眼里,却是元十三限要在时年对这个将死之人已经没有防备的时候,再度发动一击。 他如何能忍受自己被人欺骗,又如何能忍受自沦为一个废人。 他从袖中发动了机关。 白愁飞想都不想地拦了过来。 他本以为这是他替金风细雨楼立个功劳的好事,正因为时年方才将他从元十三限的手里救下来,让他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忘他是谁,而他手里还掌握着克制诸葛神侯的六合青龙大阵,对金风细雨楼来说,到底是用来拉拢神侯府,还是在必要的时候克制对方,都可以说是有用得很。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方应看在此时发动的是文雪岸献给他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这怎么会是白愁飞在仓促间能挡得住的东西。 这神魔飞针尽数没入了他的体内,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他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倒在黎明之前。 就算无法跟着元十三限在蔡京门下取得功名,他也可以跟着时年回到金风细雨楼成为大功臣。 但十九神针上的剧毒已经让他舌根麻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无法用他的惊神指将发出这一击的方小侯爷一道拖下水。 元十三限却突然笑了。 六合青龙中的最后一个弟子,也是最不简单的一个弟子,也死在了他的前头。 他教出了几个禽兽,现在这些禽兽跟着自己殉葬,实在是件能让他瞑目的幸事。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将袖中的一个经筒朝着时年递了过去,而后更加握紧了那把蜃楼刀扎入了自己的前额。 现在他再也回天乏术了。 自在门三十多年的内斗,少了个他,想必也就太平了。 时年觉得他可恨又可怜,她收起了蜃楼刀,一掌击在了他的前额上撕开了刀口,让人无法看出他到底是死于什么兵器,紧跟着伸手将他的眼帘给合上了。 她手中的经筒里的东西是什么她也猜得到了,那恐怕不是别的,正是他那几样功法的要诀。 至于这些东西交给杀了他的人,他到底有没有做过改动,以时年如今的武功造诣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到时候再行辨别就是了,除了这个经筒,元十三限的身上在她翻找之下也确实没有再见到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握着经筒,看向了方应看的方向。 最后的杀手锏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居然被白愁飞意外地挡下了,这个造成此刻局面的罪魁祸首反而全身没有半分伤痕地站在那里,拿走了元十三限的东西,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 方应看觉得自己想要苦笑,却发觉自己连做出笑这个动作都很艰难。 他也难免想到了自己之前所想的,倘若她的一番所作所为都是装出来的,他也服了,却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句谶语。 “我认栽了,你若要动手便尽快吧。”丹田被废,他说话喘息都费力,发动神魔飞针已经耗尽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苍白着脸,神情苦涩。 距离自己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却忽然被告知自己要被打入地狱,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时年摇头轻笑,“小侯爷,我本想着让你背个黑锅的,可惜,你连被废了武功都不忘用十九神针寻机生事,等回到了京城还有米公公替你出头,我又如何能保证你能不兴风作浪。” “成王败寇的道理应该不需要我多说了。” 方应看的头上突然遭了一掌。 这一掌之下他的气息渐渐微弱,直到完全消失。 时年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赶在有人可能会上山之前带着方应看的尸体下了山。 在途径楚河镇的时候,她专程乔装成了方小侯爷的样貌做出了一副浑身血迹的狼狈样,往镇子里晃荡了一圈,而后才继续朝着京城走。 又在半道上将方应看的尸体放了下来,做成了重伤之下又遭劫的模样。 就算米公公知道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又有何妨? 起码在其他人看来,这便是方应看在成功袭杀六合青龙和元十三限后回京的路上身死而已。 而米有桥,他到底是个不能过问政事的太监,也就意味着有桥集团少了方应看这个主事人,便随时会处在四分五裂的状态。 何况时年也没有放过这个家伙的意思,等她回到了京城,便是以金风细雨楼的身份和他好好玩玩了。 连日的赶路让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处在了相当疲乏的状态。 可一连解决了元十三限、包括白愁飞在内的六合青龙以及方应看,足可以说是对蔡京一党和有桥集团都造成了可怕的打击,再加上山字经和伤心小箭到手,她的心情轻快得很。 再想到提前翻过了甜山后便要转道去青天寨找雷损麻烦的戚少商等人,偏偏狄飞惊人在京城又处在京城中戒严的状态,根本无法及时对雷损发动救援,时年便更觉得又畅快了几分。 多亏方应看的这条密道,让她重新返回京城并不需要再花费什么功夫。 而后她堂而皇之地趁着此时已经入夜,像是个刚刚想起来自己是谁的人一般,从神通侯府离开,去了天泉山。 天泉山的夜色中依然是她此前在玉峰塔上见到的,那些来往传递情报的探子奔走时候带着的灯。 这些人有的在白楼中见过她,有的大抵也知道她的身份,看到她出示了令牌之后也都没多问,让她一路顺利地到了玉峰塔上。 入夜还早,苏梦枕自然还未入眠,看到她没走床下的密道,反而是直接这么走了过来,也不由愣了片刻。 “你……” “我看你这楼里的身份筛查得好好做做了,今日是我上来了,若是我怀有异心,或者来的是个乔装打扮成我的样子的人,你现在可就麻烦了。”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看到这个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姑娘,相当自来熟地借了他的床倒头睡下了。 “我三天两夜没睡了,等我醒了再跟你说……”时年掩唇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我之前在楼里的房间你让人给我收拾收拾。”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苏梦枕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青黑。 对武道高手来说少睡几晚确实出不了事,可她似乎还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替她盖好了被褥,看着这张这几日间始终牵挂着他心思的脸,不由叹了口气。 第180章 180(一更) “你就不能对我有点防备吗?” 他觉得有些好笑,她这么横冲直撞地闯进来的时候说他没找人拦着她,万一要对他不利,恐怕刀已经在眼前了,现在她这么突然出现,却又好像丝毫都不觉得,毫无戒备之心地借别人的床榻休息是什么要紧事。 不过说白了这金风细雨楼中也未必就不会被人渗透进来,他苏梦枕的地方才是楼里最安全的。 她睡得太沉,若无法反应过来有人靠近,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他起身将烛火吹灭了两盏,让屋内的光线暗淡了几分,返身去看她的时候,这个困倦得已经陷入了沉睡的少女眉间才不自觉地舒展开了些,攥着的拳头也稍微松开了些许。 摇曳不定的烛光将她的脸映照得有些透明,看起来安静了许多。 这三天两夜的奔波显然让她太累了。 第一夜指的显然是宫中的“闹鬼”那晚。 诸葛神侯被停职监禁在京城中无疑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蔡京一党自然想要借助这个机会找补回来前几日的憋闷。 好在这到底是他和神侯之间商议好的结果,提前布置的准备暂时让对方难有成效。 现在就看后面的两日一夜间她做了什么了。 她既然觉得醒来再说也不影响结果,他也相信她的判断。 等她消息的时候这种心思不定的状态,让他再去自欺欺人地相信他怀着的还是对知己的情绪,实在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可现在她就这么近在咫尺也仿佛拿他当自己人地睡在这里,他迟疑了许久,指尖却始终距离她的脸有些距离。 他突然想到了七年前她的消失,和她说的时间差不一样之事。 七年过去时间几乎在她身上停滞,在他身上,积年的寒症却在持续淤积,仰仗着内功压制才勉强维持住性命,可他连内功也极寒,与饮鸩止渴并无区别,他又何必耽误一个完全可以有更多选择和机会的姑娘。 他伸手抵着咽喉之下的位置,压制着可能将她吵醒的咳嗽,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去将窗扇推开了些,驱散了屋子里的药味。 好在今夜风轻,倒也没传进来多少冷意。 不过等他重新坐回床边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人都已经卷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半张脸,和从被角下伸出来的几根手指。 苏梦枕本想将她的手放回去,却在触碰到她指尖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她本能地握在手里。 手指被抓住的瞬间仿佛被握住的不是手指而是心脏,他心跳一滞,却觉得自己此刻想不那么君子地慢一步挣脱开来,最后只从喉咙里挤出了像是在自说自话的呓语“不冷吗?” 温热的手指搭着他的指节指腹,那一点难以判断到底是否抓得住的温度,从指尖一路烧到了心口,她却显然不会在此时回答他这个冷不冷的问题。 “算了,好好睡吧。” 等时年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经大亮了。 她蜷曲了两下手指,总觉得手上好像还残留着什么温度,但又好像只是因为没包裹在被子里的缘故而已。 香炉中似乎换了种熏香,让屋内的药味没有这样沉重,夹杂着一丝让人觉得不太像是苏梦枕惯用的清甜香气。 她走到香炉边上,看了眼还未收起来的熏香盒子,上面贴着的字条又分明是安神香。 将窗扇稍稍合拢了些后,时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霸占了苏梦枕的地方休息,确实是安全了不假,可这其实也是他本该休息的夜晚,自己相当于也是打扰了一个病号的夜间休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个地方住还要惊动别人不太方便,他干脆歇在了软塌上。 解下的大氅搁在一旁,从他压在身上的被子边缘,露出那件杏色的长衫。 他病得太久,杏色的暖色调稍稍压住了一点苍白之气,又不至于太失了上位者的持重,只是被尚未燃尽的烛火晕染了一层微黄的光晕,显得柔和了几分。 她刚想再走近些看看便发觉苏梦枕的眼皮动了动。 “醒了?”他一边开口一边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睡得很浅,在时年有动作的时候便已经醒转了过来。 虽然他本没想这么快出声,可当她的眼神饶是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专注地落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突然无端有种整个人都被置身于洪炉的错觉。 他难以猜透她的心思,既希望她能看穿他的微妙心意,又突然觉得纵然只是一年,对他而言也已足够奢侈幸运了。 还不如先开口打断这份平静。 “打扰你休息了。”时年捞起一旁的大氅朝着他递了过去。 他躺在那里就连呼吸都显得要比寻常人轻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伶仃憔悴的模样。 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始终显得比其他人明亮的眼睛里,不是将熄未熄的烛火点燃的光,也大约不是因为外面亮起来的天光照亮出的一片,而是他眼底经年不熄的火。 “算不上打扰。”苏梦枕抬眸看向她,夜里见到的倦意现在已经从她脸上消退了下去,又显露出了她那惯常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抿唇间露出了个不太分明的笑容,觉得还是她此刻的样子让他觉得习惯些。 “现在的情况如何了?你能离开神通侯府,看来方应看已经不在京城里了。”苏梦枕披衣起身,与时年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他死了,我杀的。”时年这简明扼要的一句话险些让苏梦枕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可当他仔细地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的时候,在这张被斜侧窗口投落的日光,将眼睫染成浅金色,显得愈发秀色惊人的脸上,只有近乎严肃的认真,让他知道她并非在说什么假话。 方应看死了。 这绝非是一件小事。 他既是有桥集团的核心,也是连通当今天子与血河派、万古长空帮、金字招牌、负负威望门、老字号和反骨帮六股势力总盟主方巨侠的纽带,方应看死了,方巨侠势必要回到京城来为义子讨个公道。 苏梦枕皱了皱眉头,却很快下定决心了一般恢复了面上的平静,突然开口问道“你愿不愿意接手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位置?” 时年没想到忽然从苏梦枕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抬眼间有些好奇地看向他,却看到他显然也是并非会随意做出一个决定的神态。 “我没留下方应看死在我手里的线索。” “我知道。”苏梦枕回答道,“你虽然喜欢出奇招却不喜欢给自己留有后患,倘若我猜得不错,元十三限和方应看包括他们的人应该不会有活口留下,你不会留下人到京城来给你添堵,造成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性格当然有利有弊,可在此时的时局下,却势必是弊大于利。 苏梦枕不觉得有需要责备她行事鲁莽的意思。 见她点了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后,他继续说道“方应看的死讯恐怕很快就会传到京城,你离开神通侯府的时候他不在京城里不假,别人也没法将没人见到过的事情扣在你的身上,就算是方巨侠也不行,米公公同样不行。但是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到,这件事能做得出来的人不多,你便是头号怀疑对象。好在京城里要讲究两点,一个是证据,一个是身份。” “顶着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名号却有一点好处,方巨侠若想找你论理,米公公若想借着旁人发难,也必须知道你是我金风细雨楼的顶梁柱,他们若想将这个罪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扣到你的头上,也得先掂量掂量是否要得罪整个金风细雨楼。” 他眼底的星火烧灼,让他明明面色依然苍白,甚至因为昨夜的休息还只能躺在软塌上,显得病态愈重,可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否能坐稳京城里第一大帮派的头号交椅。 “我听闻方巨侠是个通晓事理的人,没有方应看在一旁油嘴滑舌,直接将这位方小侯爷勾结金国王室的罪证摆上去,他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你怎么不提蔡京?元十三限丧命,他势必也要找人问责。”时年问道。 元十三限之前虽然不得重用,更是在蔡京一党中其实与傅宗书走得更近,但无法改变的是他确实是在九幽神君死后蔡京麾下的第一高手。 当然九幽死前是不是这件事也实在不好说。 毕竟那家伙惯来喜欢藏头露尾,隐藏在他的五行遁术之中,谁知道他和元十三限打起来到底谁更强,要时年觉得,在战斗中两次武道有所进境的元十三限还更配一些。 “蔡京不会这么快想到你有击杀元十三限的本事,米有桥见过你,他确实是会知道,但要他这么快就一改之前的态度,转而与蔡京将此事和盘托出,还需要些时间。在此之前,蔡京有另外一个麻烦。” 苏梦枕的语气和缓,里面的杀伐之意却果决。 还没等时年问出来,他已经解释了下去,“我们的人前两日截获了一条情报,本是金国王室传讯给方应看的。 此前连云寨的人被迫暂时打散,往东北方向走,暂时托庇在金风细雨楼抗击外敌的队伍之中,那位连云寨的三当家阮明正实在是个能人,连云寨能上下统筹协调还多亏了这位军师,他在我们这里也没少做事,截获这份情报便是他的功劳。也多亏你结下了连云寨的善缘,给了我们这个机会。” “这条情报被千里加急送到了我的面前。” 他突然沉下了语气,“在应州连云寨的事情上,蔡京和傅宗书没能达到天子的要求,弄丢了那封血书还折损了黄金麟和文张等人,相府一派失去的不只是人手,也是官家的信任。” “在发生你去宫中伺机装神弄鬼之事前,蔡京这个老狐狸已经找了个挽回的手段。” 时年“看来他做了件让你觉得足可以称得上是人神共愤的事情。” “方应看和蔡京与金国都有所勾连,方应看目前并未踏足权力中心,与金国的勾结只在王室,为的正是乌日神枪和将来之事。蔡京却不一样,他是联金抗辽的主力提倡者,官家还在犹豫,他又在并不那么舒坦的危局之中,只能剑走偏锋。” “他派去了使者希望金兵佯装来侵,而他将以太师的名义达成何谈,而后双方掉头攻辽。金国得了好处,他则重新得到了官家的信任。金国能有机会拿下燕云十六州,只是暂时寄存在我们这里,又有什么不乐意的,不过小侯爷这边与他们交好,还是先通知了一番。” “而这消息,现在落在了我们手里。” 苏梦枕觉得时年其实还挺有当福星的潜质的。 若非是连云寨的事先为她所察觉,阮明正这种心细如尘的人便不会朝着东北方向退,更不会暂时为金风细雨楼所用。 蔡京与傅宗书这样的人杀了一个,总还有另一个会冒出头来,还不如虽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却也为官家所提防厌弃,更能起到警醒和震慑的作用。 亲近外邦把握好尺度,只是政治倾向上的问题,可勾结外邦来袭进而达成联盟,那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蔡京在对金风细雨楼发难之前,先行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她既然已经先把剪除羽翼之事做完了,那现在便是他这个地头蛇做这个收尾工作的时候了。 金风细雨楼能立足京城从来不是怕事苟全的作风,他苏梦枕一身的病,却又如何不能主动出击! “你今晚和我去一趟神侯府。元十三限的事情不仅涉及蔡京也涉及自在门,不管怎么说他也毕竟是诸葛神侯的师弟,他死了,我们对神侯府也得有一个交代。” 苏梦枕的指尖动了动,却又克制地按在了扶手上,“你放心,诸葛神侯与元十三限的师兄弟之情比不过家国之义,他只是不应当被瞒在鼓里而已。” 何况,他也会跟着去的。 “你往神侯府也挖了地道?”时年没意识到他的潜藏意思,语气古怪地问道。 神侯府里的本事人太多,要关禁闭自然是要包围个水泄不通才行,时年都未必能保证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也能闯进去。 她想了想京城地下很有可能其实不是地基,而是四通八达的地道的场面,觉得有那么点恐怖,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收回这个想法。 这万一要是挖通了别家的…… 苏梦枕轻咳了两声,掩饰住了脸上的无奈,“你能不能别总想着地道的事情,之前神通侯府那话我开个玩笑而已。神侯到底是宫中禁卫军的教头,留出个边角传递消息,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难,别光明正大地闯就行了。” “我倒是还没这么神通广大,能土遁进去见诸葛先生。” 第181章 181(二更) 算起来时年上一次来到神侯府的时候还是为了十三凶徒的事情, 还与当年卧底在惊怖大将军手底下的萧剑僧险些打上一架。 凌惊怖落网,萧剑僧也返回了神侯府中,几年前便已经与恋人殷动儿成了亲。 如今因为探访南边的几件大案, 领着妻子一道出门了,并不在京城里, 自然也不会在此时的神侯府中。 时年和苏梦枕抵达神侯府外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她远远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就看到密密匝匝站岗在神侯府周围的军士。 这些宫中的禁卫军的本事岂是寻常的城防军能相比的,时年粗粗看去也能感觉到,在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能称得上是实力出众, 也颇有章法地被均匀布置在了神侯府的周围。 她拢了拢身上的黑色斗篷,为了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和苏梦枕都换了件黑色的外衣。 虽说按照他的说法, 在前方的角门位置,是这些禁卫军和神侯协定的能让他对外传递消息的所在, 在看起来依然严密的防守中拿掉了一个高手守卫, 却怎么也不能进去得太过于明目张胆了。 “走。”在轮岗的队伍更换完成的同时,苏梦枕轻声说了句。 时年来时还调侃了句倘若他在空中的时候忍不住咳嗽了该怎么办,这些守卫能不能也干脆来当个聋子,得到了苏梦枕有些无奈的答复。 “在关键时候自然是能忍得住发作的。” 现在果然,两人从金风细雨楼中一路来此,到一道在神侯府中落地现身,他看上去都像是一个正常人。 只是脸色中的病气纠葛, 与一般寻常的病人大有区别而已。 院中的藤蔓花架之下, 已经坐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比起七年前,他的五官已经越发长开了, 更多了千尺寒冰凝结作霜花的清冷, 也或许是因为近年来四大名捕破获的案件愈多, 他们所见过的事情多了,身上更多了份阅历的沉淀。 他没出声,只是在见到两人进来后伸手指了指里面,示意两人跟着进后面的院落再说话。 等进了厅内,无情这才开了口,“之前就听闻你回来了,只是你回到京城就去了神通侯那里,我也不便打扰你们的计划,到今日才有机会见上面。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还算不错,多谢大捕头当日的轿子。”时年回道。 铁手是知道她并未失忆的,也知道她与戚少商等人一道行动,无情既然将轿子借给了苏梦枕,显然也是清楚其中内情的,也不必解释太多。 他这数年间大约依然没能找到医治双腿的方法,不过时年有听闻他以和天/衣居士相同的破气神功来施发暗器的手法越发高明了,算起来也已经自成一家体系。 提到轿子反倒不是对他行动不便的提醒,而是对他这标志性的“武器”的夸奖。 “那你可能还得谢我一点。”无情往苏梦枕的方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又收回了目光泰然自若地说道,“前阵子铁手返京的时候,将之前未拿下的那三个人也给解决了,王命君等人手里的那三宝葫芦,原本是应该放在六扇门里的,但世叔以第三只葫芦太过危险为由,将其收了过来。” “有人说你之前用的雷山神蛛游丝,比起这三宝葫芦中的梦幻天罗还是差了些,想找我们讨个方便,将这只葫芦里的丝线换出来。” 这个“有人”自然是苏梦枕。 “梦幻天罗?”时年留意到了无情口中的称呼。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这东西也叫梦幻天罗?”无情笑了笑,“这跟迷天七圣盟如今的那位关大姐可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能说刚巧都取了这个名字而已。” “倒是梦幻天罗的丝线更加无形,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六戊潜形丝,配合你的蜃楼刀,应当比之雷山神蛛游丝,还有世叔说你在宫中装神弄鬼的时候用过的另一种丝线,都要更符合你的招数一些。” “神侯肯将这个让出来吗?”时年朝着身边看去,她虽问的是梦幻天罗的名字,却也从无情的潜台词中听出了找上他来商量三宝葫芦归属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梦枕。 虽说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是合作的关系,但像是三宝葫芦这样的东西,神侯的徒弟也难保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换到手的。 “世叔原本是想让这东西最好压箱底,永不见天日,但你做了件挺对世叔胃口的事,你杀了九幽神君。其实九幽神君和他的几个徒弟,江湖上知道他们手中案底不少的人不在少数。” “但一来旁人敬畏常山九幽神君的名号,二来官府要给蔡京面子,自然不能抓捕九幽门下,好在这群人直接被你先斩后奏,这江湖上也算是能少上一些风浪。” “再则,六戊潜形丝,比之雷山神蛛游丝之流更趋于无形,没有本事的人拿在手里,反倒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而已,倒是在你手中,说不定能让这些东西不再由三宝葫芦引动,发挥出一些别的效用来。” 无情本以为时年听到他说的话,会听懂话中神侯对她的看重,却发现她有些心虚地讪笑了声,“那希望神侯一会儿听到了别的消息,不会收回这个想法。” 从厅堂转入后堂便见到了诸葛神侯和他的另外三个徒弟。 七年过去,诸葛神侯好像还是当年的那副样貌,看起来有种时间在他身上定格的错觉。 时年在宫中此前跟他有过短暂的交手,虽然是避战却也看得出来,此刻这渊渟岳峙的长者,在浓艳枪在手之时的爆发力丝毫不容小觑。 “不知道小友想说的是什么消息,竟然会觉得让我有必要收回成命?” 诸葛神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他明明来得已经够快了,却因为并未抓到那个在皇宫中出没的“幽魂”,成了皇帝大失颜面之后的迁怒对象,被就这么关在了神侯府中,好像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他心思消沉的地方,反而在脸上有种谁见了都能读得出来的悠然自在。 因为连带着四大名捕都一道被关在了府中,说不准他还觉得是个教导徒弟的好机会。 时年和苏梦枕上前对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拱手作了个礼。 她开口回道:“请神侯恕罪,令师弟元十三限昨日死在了我手中,算上发现甜山上出了事,再到将消息传递回到京城中,应当也就是明后日的事情了。” 年龄最小的冷血的表情一变。 他陡然意识到有客人在此,他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又抱剑而立垂着眼睛,只是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担心神侯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反应,用余光留意着师父脸上的神情。 诸葛神侯抚摸着自己胡子的动作一顿。 他突然问道:“你觉得,我收到这个消息,应当是什么反应?” “神侯和元十三限当年同门学艺,若说心里完全没有波澜,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事情,但要说神侯要替师弟报仇,我却也不大相信。 神侯与舒无戏先生坐镇朝中,与其说是为了那些个名利富贵,不如说只是因为有些人做得太过分了,需要有人位居中央来做个表率,将这些人给压下去,恰好,元十三限就是站在与神侯处在对立面的人的立场上。” “元十三限这数年间确实不得起用不假,可六合青龙按照白楼中所探查得知,在这数年间却做了不少充当打手的事情,若非蔡京生怕这六合青龙大阵在针对神侯做出什么有效的限制之前,先有了折损,不敢让他们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恐怕他们手上的案底要比今日还多。” 时年总不能当着诸葛神侯的面说什么,作为师兄的他在发现师弟走上歧路的时候,发现无法规劝,早应该一枪戳过去清理门户了事。 但想想自己又不是自在门的人,不知道他们门中是否除了那师父教给徒弟的招数不能自己再用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限制,又将这话给咽了回去。 另外也是因为苏梦枕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口,示意她点到为止。 她轻咳了声,做出了一派正襟危坐的样子。 诸葛神侯怎么会没看到他们在下首的小动作,他反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师弟的事情而迁怒于你?” 他洒脱地笑了笑,“冷血,去把东西拿来。” 他自然也看到了小徒弟的隐忧,现在他笑了出来,这屋内的气氛便也正常得多了。 冷血将那三宝葫芦拿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师父和金风细雨楼的两位相谈甚欢了。 “我倒是没想到苏公子有此等魄力,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将她从原本的黄楼主持提拔为副楼主,无疑是对外宣告了金风细雨楼立场。”看到冷血回来,诸葛神侯抬手做了个示意,让他将三宝葫芦送到时年的面前。 “金风细雨楼的立场一直都很坚定。”苏梦枕回答道。“身为应州苏氏的后人,驱除鞑虏保家卫国的志愿始终未曾改过,何况我苏梦枕并非是刚接手金风细雨楼之时,阿年也不是个需要我来替她撑腰才能证明自己本事的人,如若有人对我的意见有何不满意的地方,不妨直接提出来。” 诸葛神侯闻言一笑。 “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金风细雨楼中上下都服你,时年小友的本事我也见到了,何况并无证据指向她便是杀了元师弟和方小侯爷的凶手,就算是朱月明这位刑部老总和我们六扇门都无法对她有所限制。 唯一要防备的也就是那位向来只听命于官家,秉公执法的刘捕神,他现在是去追另一路人了不假,却很有可能在返回京城后被人请出来查验此事。”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冷血正朝着时年他们走来,骤然听见其中还涉及到方应看这位神通侯的事情,不由又吃了一惊。 而他发现,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时年的脸上也有几分不太自然的表情,好像是在苏楼主以阿年的称呼喊她的时候有的片刻变化,不过在接过三宝葫芦后,又将目光落在了这第三只盛有六戊潜形丝的葫芦上,便成了一派没什么异样的模样。 “刘捕神这个人跟朱月明不同,朱月明是京城里人人尽知的和事老,当然重案面前他只是油滑而不是让步,否则也不会得到官家的青眼一路高升,刘捕神却是无论大小案子都喜欢计较真理,如若他来经办这件事情,有一个地方你得注意些。” 时年手中握着葫芦,却没错过诸葛神侯话中的信息。 她开口接话道:“可是毁诺城?” “不错。”看时年反应如此之快,诸葛神侯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金风细雨楼能得到她的投效确实是一件幸事,或者说她站在道义的立场上,本身也是一件幸事。 苏梦枕说的不错,若有人不满于她坐在副楼主的位置上,不妨亲自来试试她的本事。 “你掩盖自己失踪数年的去处选择毁诺城这个地方确实明智,毁诺城易守难攻,更是多年来独立世外,只有外面的消息被她们得知,少有城里的消息传出去的,就算是小侯爷也难获知他想要知道的东西,这才在时局过快的发展中来不及发觉你的来历有异。” “但刘捕神连带着他那六名属下,便能打开毁诺城的防守,进城一点点探查过去于他而言并非是难事。” “光靠着息城主和唐二娘秦三娘的本事恐怕是拦不住他的,你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诸葛神侯话锋一转,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葫芦,“先不提刘捕神了,他要返回京城都还需要些时日,时年小友不如先看看这六戊潜形丝,能否派得上用场。” 时年闻言拔开了葫芦的塞子。 从葫芦中飘出的一缕缕光凭眼睛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在她伸手去碰的时候惊觉上面有种奇怪的黏性,但当内劲附着在指尖的时候拈着一缕,又好像感觉不到这种特性了。 而当她以内劲灌注在这轻丝之中的时候,发觉这东西的韧性和强度恐怕比之雷山神蛛游丝还高。 她已经能想到这东西该怎么用了。 即便在点着灯火的室内,要捕获到每一道六戊潜形丝的踪影,也实属不易,倒是以她如今的眼力还看得分明,不至于让这东西在派上用场的时候先伤到了自己。 “用得上,还是大用。多谢神侯肯割爱,这六戊潜形丝,确实当得起梦幻天罗的名号,不过如今在京城中,免得与关大姐的名号相冲,还是用它的本名为好。” 想到伴随着元十三限等人的尸体被发现,出自迷天七圣盟的张铁树和张烈心也同样会被发现,恐怕还会给迷天七圣盟带来些麻烦,时年也有些担忧关昭弟的处境。 好在没那个祸害雷损在京城里,关七虽然依然疯癫未愈,却也总算是个放在盟内的武力震慑,以关昭弟的手段应该处理得来这一番变故。 时年将这些丝线收了起来。 诸葛神侯看得出来,比起前几日在宫中遇到,她的武功又有了一种看似不明显,实则又已划出一道沟壑的长进。 这种功力进境的速度已经绝非是与天赋有关,悟性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绝不可能小。 也无怪乎在这七年中她与此前的状态已有天壤之别。 这种近乎已经是时刻在运转的内功,并不需担忧附着在六戊潜形丝上的这一部分,却让这东西随时可以成为她的杀手锏。 至于她到底要将这东西用在何处—— 诸葛神侯在听闻元十三限丧命之时就已经感觉到的一种自己或许已经老了的惆怅感,虽没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来,却已经在他看向周围几个年轻人期许的目光中尽在不言中了。 “其实元十三限死了,倒是还有一个人解脱了。” 从神侯府往天泉山走,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急着以轻功赶路,时年和苏梦枕并肩走在已经灯火落幕的街上,突然听他说道。 “你说的是?” “天/衣居士许笑一,他与元十三限有约定,终身不再出白须园。”苏梦枕回答道,“算来你当年见到的织女前辈可能也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于她而言,不知道或许是一件好事。近年来南边神针门已有日渐兴盛的趋势,织女教出的第一批徒弟也像毁诺城一般,自发收容这并不大容易的世道中更不容易的女人。” “神针门不仅让她们有立足之地,教授她们本事,也相当于是给了她们一门谋生的手艺,有天赋的便行侠仗义,没天赋的便得个落脚安生的地方,神针婆婆的美名在江湖上已然不逊色于我师父,比之当年师父担忧她的状况,让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已是不知好了多少。” 时年听到这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倘若有空的话,我倒是想再去见见织女前辈。” 若非织女的神针乱绣之法,时年也不会找到那于当时无比适合她的窍门,算来她们两人之间也有一份师徒情谊。 “她恐怕不日会上京城一趟。”苏梦枕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响起,有种格外有节律让人信服的力量,“元十三限身亡,山字经应该在你手里了。但山字经的背后还涉及到一桩血案,原本拥有山字经的长空帮和同行剿匪的金花镖局,都因为山字经遭了毒手,而那个所谓的杀手在三鞭道人的检举下被缉捕归案,三鞭道人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山字经。”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元十三限从三鞭道人的手中得到了这个被拆解重组过的山字经,其中有……他夫人的帮忙,还有蔡京的授意。温嵩阳和我父亲近年来无甚事可做,翻起了这桩数年前的疑案。前几日我接到的消息,洛阳王门下许天/衣,将会上京城来查一查这桩旧案,织女前辈也打算上京城来一趟见见儿子。” “那倒是正好不必我往江南一趟了。”时年抿唇一笑。 她突然发觉自己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梦枕的眼中掠过了一缕不太分明的忧虑。“怎么了?” 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当年她正是在离开京城先行去拜访织女前辈而后转道去蔡家才失踪的,这一点在他收到织女前辈的信的时候得到了证实,以至于现在他也有了种无端的忧虑,倘若让她再度离开京城,会不会又像上一次一样不见了踪影。 时年…… 他等得起第一个十年,却未必有这个机会活过第二个十年了。 “说起来,”时年突然打算了他的忧思,“你前面在神侯府好像叫我阿年?” 苏梦枕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努力让脸上露出一派自若的神情,“这个称呼若是不妥……” “那倒也没有不妥,我有个小青梅就是这么喊我的。”时年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所以听着还挺习惯的,你若想叫就这么叫吧,我当然没什么意见,可惜一对比我还得叫你楼主……”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回她,已经看到她摆了摆手往前去了,“走了,叫楼主也没什么不好的。夜里起风了,你要是着了凉病情加重,明天城外有消息传回楼里的时候,就更没有应对的精力了。” 他本觉得自己浪费了个拉近距离的机会,但看着对方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长,还有一点绵延到他面前,像是在等着他跟上来,又觉得并没有那么苦闷了。 而他刚跟在时年后头回到楼里,突然听到本该沉寂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娇俏的呵斥声—— “吴其荣你这个……这个臭西瓜,快还本小姐刀鞘!” 这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再有什么情绪都得延后再说。 那实在是个耳熟的声音。 时年驻足停了下来,她也听出来了,这声音是温柔发出的。 她本该由王小石和温柔一道带回金风细雨楼,没想到因为路遇小侯爷,让她临时改变了计划。 算起来她回到金风细雨楼中的这一整日间,倒还没见到过这位洛阳王温晚之女,红袖神尼最宠爱的女徒弟,苏梦枕的师妹,光凭借着名头就能让江湖上大部分人让她三分的姑娘。 也不知道当时她这么一跟着方应看走了,这位温柔温大小姐是个什么挫败的心情。 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吴其荣较上劲了。 她紧跟着又听到了温柔高声喝道,“小石头你就光在这里看着不帮忙?” “我说温大小姐,别的地方你都去得,黄楼不行。”吴其荣的声音幽幽传来,抢在王小石之前开了口。 “你若是觉得自己是对我们金风细雨楼而言的外人,黄楼来得,不过得楼中有人宴请你,你若是觉得自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黄楼你也来得,就是需要黄楼主持的批准,可惜你这两样都不满足,那也别怪我挡路了,我这人心宽体胖的,随便这么一堵你也就进不了门了。” “温大小姐,要不您爬个窗试试,就是里面刚被我吴某人弄了点东西,听闻你出自温家,想必是不会怕这个的是不?” 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惊涛书生这个活宝,七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个妙人。 () 。 第182章 182(一更) 时年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一物降一物了。 惊涛书生向来对女人留情, 温柔又的确是个美人,可惜时年一回来,他便忍不住想到自己当年到底是如何被骗上金风细雨楼的这艘贼船的, 甚至还被拉去六分半堂先做了一阵子卧底。 对他这个此前都在京城里游荡,只想充其量做个编外人员的人来说, 实在是个想到就觉得得涨涨记性的典范。 而当年他会被时年撺掇着一道行动, 还是因为朱小腰。 巧合得很,温柔和朱小腰都穿的红衣服。 以至于吴其荣在看到这位背景来头更甚的温大小姐的时候,一边用圆润的身子堵着门口不让温柔进去, 一边又将脸扭了过去,干脆朝着王小石的方向看去, 免得他招架温柔的攻击的时候会给对方放水。 有一次经验教训也就够了! 温柔可被吴其荣气得够呛。 这个家伙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出歪理邪说, 让她好像稍微大声一些说话便是什么冒犯之举,有失她温家大小姐的体面, 而她朝着吴其荣砍去的星星刀法, 被这人以听声辨位的方式,手中五色华光的掌法径直切入刀法要害,非但没伤到他,反而被他把刀鞘抢了过去。 这也正是为何时年和苏梦枕抵达的时候,看到的是她气急败坏地要让惊涛书生把刀鞘还给她。 吴其荣握着刀鞘,知道温柔再怎么泼辣嚣张,又仗着自己是楼主的师妹, 在楼里混得很是风生水起, 毕竟还是对她这个下山多年的师兄有些发怵,在没了刀鞘的情况下绝不会对着他用真刀砍下来。 而要比嘴皮子的功夫, 他这几年无聊在楼里可算是练出来了, 温柔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黄楼……我听杨总管说了, 黄楼是设宴宴请的地方,你怎么可能往里布置毒药!”温柔咬着下唇,刀收了回来。 “那你见过白楼的高层里放的东西吗?”吴其荣将刀鞘在手里一转,这动作当真不是一般的嘲讽。 温柔又想跳脚了。“白楼是杨总管主持的,他当然有权力决定我能看到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高层是什么东西。” “这不就得了。”吴其荣摊了摊手,“黄楼也有自行决定一些事情的权力,你怎么知道这金风细雨楼里近来不会需要摆什么鸿门宴,需要我提前准备准备,我不让你进去还是为了你好。” 温柔被噎了个正着。 她转头就想要王小石帮忙,让他帮忙找个反驳的理由,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不在起争执的两人身上了,而在远处朝着这边走来的两人。 “吴兄,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哪有用鸿门宴这样的词来形容我们自己这一方的。”时年微笑着开口。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吴其荣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一躬身便将手中的剑鞘递到了温柔的面前,她连忙将剑鞘夺了回来,重新收刀入鞘。 “你们怎么来了……”在金风细雨楼里打闹被师兄撞见,温柔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她又看向了时年的方向。 虽然白日里听闻她恢复了记忆,重新回到了金风细雨楼,可听楼里的人说起,跟亲眼看见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不像是在毁诺城中初遇的时候穿得那样金缕璀璨,而是青衣外面披着鸦羽色的披风,却因为那双眼睛里此刻流露出的神采和眉眼间的鲜活,丝毫也不逊色于当日那白玉城池之中宛若神女的样子。 她又看了眼师兄,在小寒山上的时候她其实很少看见苏梦枕穿黑色,但现在这两个人仿佛出去夜游回来,一个黑袍一个黑氅,让她无端感觉到了种格外登对的气场。 也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身上展现出的气势,虽然此刻眉眼柔和,神态温柔,像是此刻夜色中轻薄的月光,却自有一种让人折服的不怒而威的气势。 温柔突然明白了为何和父亲去洛阳作伴的苏伯伯,在时年姑娘失踪之后觉得很是惋惜,甚至会请父亲也帮忙一道寻找。 现在那两人并肩而来的时候,就再清楚不过了。 果然还是要骂一骂那个方小侯爷!温柔在心中嘀咕。 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将人明明都已经从毁诺城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带出来了,也快带到京城了,还只能空手来了金风细雨楼,更是让师兄为了要人,去了神通侯府门前找人。 也不会让他们两个还晚了这么多天才见面。 “晚上有点事需要出门一趟。”苏梦枕回答道,“都入夜了就好好休息,黄楼我有大用,里面需要重新布置,这才让吴其荣守在这里。免得有人破坏了里面的东西。” “师兄你要是早这么说我就不想着进去了。” 温柔又朝着吴其荣瞪了眼。 现在又不用打架,这圆润的青年又目不斜视地看着她了,甚至还对着她笑了笑,气得温柔差点又想把自己才入鞘的刀就这么砸过去。 “师兄,时年姑娘,你们看看他!” “惊涛书生就是这么个脾气,温姑娘不要见怪。”时年开口道,“不过我是没想到,吴兄除了有这活色生香掌法的本事,在驻颜方面也实在很有能耐。” 吴其荣得意地笑了笑,“一般一般,肉多了点就不容易显年纪,我可还要气死叶云灭那个老东西,怎么能让人看出年龄来。” 他和七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从外表来看依然就是个身材饱满,满脸和气的青年高手,但以时年这观气望形的本事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吴惊涛的年龄,算起来当年初见的时候,就已经要比他展现在外的样貌要年长,更遑论是现在。 倒不完全是他身上肉多肉少的问题,恐怕他在水晶洞中修炼出的两门绝学本身也有些驻颜的功效。 “说来,我如今应该管妹子你叫副楼主了?”吴其荣拱了拱手权当祝贺。 “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时年话是这样说,却已经意识到了苏梦枕说的让吴其荣布置黄楼的用意。 他并不打算只安上一个副楼主的名号,而是要堂而皇之地对外宣布,这便是他金风细雨楼未来的栋梁之一。 若有要找麻烦的,手里有证据便尽管来要人,若没有,也得顾虑顾虑他这金风细雨楼在京城立足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实力,够不够保住一个人。 “吴惊涛要说是鸿门宴也没有问题。”从外面走了一趟,苏梦枕的脸色看起来病气愈重,但他此刻的语气却足够气势惊人,让极少看到他表现出这样状态的温柔几乎被吓了一跳。 “我便是光明正大地给他们发出邀请函又如何,且看看他们有几个敢来的。” 他突然抬眸朝着王小石看了过去,“王少侠,我本打算过两日再问你,但既然今日正巧遇上了,我也用不着再等什么别的机会。” “你打从入金风细雨楼以来,只找杨总管问过两个问题,第一是楼里的行事宗旨,第二便是楼里的钱财来路,你应当不是随意问出这个问题的。” 倘若说他先前还有些闲聊的意思,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公事公办。 王小石看着他那张几乎能看见皮肤之下血管青筋,仿佛所有的生机都灌注在那双眼睛里的脸,好像明白了为何在他到了金风细雨楼后接触下来觉得实在有本事的杨总管,也会在提到苏梦枕的时候拿出那种奉若神明的态度。 这是招揽,也不是一般的招揽。 “王少侠,我向来不喜欢说夸大的话,也不喜欢将有些事情遮遮掩掩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金风细雨楼是什么样的地方,可愿做我苏梦枕的兄弟?” “兄弟?”王小石觉得苏梦枕的这个用词有些重。 “加入金风细雨楼的便是兄弟,这便是这里的规矩。”苏梦枕这过于理所当然的语气,由他说出来却好像丝毫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王小石被这种理所当然给带偏了思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便已经应承了下来,甚至自己好像还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点什么别的事情。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也已经算是有势力归属的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吴其荣那个同病相怜的眼神。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小石忍不住退后了两步。 “没什么,只是在感慨楼主果然还是楼主,副楼主跟楼主在招募人手上也是一样的做派,怪不得能坐到这个位置。” 吴其荣转身给黄楼又上了一道锁,便准备离开。 他看得出来,有苏梦枕方才的那句话在,温柔和王小石两个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闯楼的举动,他也犯不着跟在这里值守,还不如早些去休息。 “行了,金风细雨楼又不是什么虎穴龙潭,你用不着担心自己被卖了。”吴其荣吹了个口哨。 他说是说的自己被忽悠上了贼船,但金风细雨楼中的气氛,确实让他觉得舒坦,除了去歌舞坊麻烦了点,也没什么毛病。 王小石今日之后,可能会见识到苏梦枕更加雷厉风行的一面,便不会觉得今日的三言两语定下来有什么问题。 “王少侠,记得完成楼主说的将你破格提拔成王东神的任务。” 王东神这名号实在是难听,但王小石前几日才从杨无邪那里知道,金风细雨楼中的五大神煞空出来的位置也就剩下那一个。 他倒是挺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什么名号,但一转头就看到温柔对他投来了堪称钦佩的目光。 他虽来到京城并非刻意要闯出什么事业,却也想证明自己的本事,而金风细雨楼—— 从黄楼之下的位置环顾,黄白红青四楼高耸,玉峰塔仿佛独立世外,却又悬系着楼中诸多兄弟的志业命脉,他虽来京城不久,但或许自打七八年前在神针门见到这位苏楼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会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一员。 “小石头,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温柔兴致勃勃地问道。 王小石生怕他但凡多说两句,这胆大包天的小寒山燕,上次敢去闯毁诺城,这次也敢跟着他去找人麻烦,连忙比划了个止步的手势。 “山人自有妙计,你还是先歇着吧……” 温柔眼前一花,王小石已经脚底抹油跑了个没影,气得她又有些想拔刀,可她的面前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 “你怎么会想到让王小石去找刘独峰的?”时年和苏梦枕离开黄楼跟前,突然问道。 “有些人打服是没有用的。”苏梦枕摇了摇头,“神侯的提点并非是随意说出来的,刘独峰在京城中的地位特殊,而且绝非是依赖什么裙带关系站到如今的位置上的,他当年……” “算了不提了,总之对这个人而言,拉拢无用,打压无用,慷慨陈词更无用,我在京城中见过他几次,甚至要怀疑这个人唯一的毛病也就只有洁癖这一条。不过他也并非是不能应对的人,起码有一点,他惜才而且惜英雄。” 所以让王小石去阻拦刘独峰的探查,让他跟这位少年俊才斗上一斗,便是苏梦枕想出的解决之策。 到时等蔡京的罪证以合适的方式送到皇帝的案头,刘捕神要去辛劳的便是另一件事。 “你对王小石的评判看来不低。”时年抿唇一笑。 “天/衣居士真正嫡传的徒弟其实只有这一个,他早就可以出山名动江湖,却拖延到了今日,而他表面上的没甚脾气也没什么大志向的样子,实在很容易让人将他看轻。” 苏梦枕轻咳了声后继续说道,“何况我既然说了他是我的兄弟,我便没打算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个风险,我请了几人,在必要的时候相助于他,否则让他一人独对刘独峰和他的六名手下,我也未免太不是个东西。”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一顿,陡然反应过来,倘若这么算的话,时年先前在甜山之上,虽说是利用了方应看意图谋划得到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的要诀,但这也算是以一对十三了。 比起一对七,可能更显得他有些失职。 可他这后知后觉的反应刚浮现在脸上,忽然听到身旁的姑娘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刚才说加入金风细雨楼的便是你的兄弟……” “怎么了?”苏梦枕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一点。 “我只是在想,既然我如今也算是金风细雨楼里的二把手,是不是也算是你的兄弟?先前说喊楼主这个称呼,好像楼里人人都是这么喊的……” 苏梦枕可一点儿都不想她把身份定格在兄弟上,可她此刻负着手侧过身来,被月光映照的脸上露出了个有些鬼灵精怪的神情,他本想说出口的话又被堵在了那里。 “我喊你大哥如何?”她歪着头一笑,像是自觉想出了个什么特殊的称呼。 “而且我都这么喊了,你总不能拒绝我让你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治病的时候治病的要求了?之前忙着神通侯府和元十三限的事情,暂时没空管你这本应该多休养却比谁都劳碌操心的身体,现在你可不能倒在蔡京的前头。” 苏梦枕被她这话说的觉得有些好笑,他还真是头一次被人拿去跟蔡京比命长,偏偏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都不大奇怪。 “你跟树大夫交流便是。” 她却闻言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对着苏梦枕伸出了手,月光下这只纤细的手掌上流转的月色,都仿佛被她托举到了他的面前。 “不行,光有口头承诺算不得数,你得给我个二把手的信物。诸葛神侯给了他那几个徒弟平乱玦的信物,让他们拿着这东西必要的时候可以先斩后奏,我也得找你要个信物,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你打晕了抬去治病。” 她挑了挑眉头,“你给是不给?” () 。 第183章 183(二更) 苏梦枕突然觉得, 他和时年离开黄楼之前的听到吴其荣所说的,楼主和副楼主在招募人手的话术上相似,恐怕还说的少了。 他是个惯来说一不二的人, 因此在招揽王小石的时候也有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而时年现在朝着他伸出手来的时候, 也同样有种说不上来的理直气壮。 但这种心态又绝非是她已笃定了他不会拒绝, 而分明是就算他不给这个信物,在必要的时候她也会直接动手的。 反正等到她这个副楼主的位置坐稳了之后,她自然有办法让别人听她的。 这么看起来她现在这个霸道地伸手讨要的样子倒是有点可爱,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对她而言无所谓结果的问话。 但他想把这件东西给她。 他们两个此时正好走过的,是楼中那棵代表着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的树下。 当然这世上并无哪一方势力是能做到万世不坠的。 于他而言, 他也顶多做到在自己没有这个精力再行使楼主的权力之前, 替金风细雨楼找到一个有行动力和决断力,又能继承他和父亲的处世之道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 这是当年的老楼主苏遮幕在此地种下的树, 也是苏梦枕在这金风细雨楼中最喜欢的一棵树。 一来从玉峰塔上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见这棵树的树冠,二来,这树干的斑驳枯枝之间生长出了一段完全脱胎于那截枯木的新枝,此刻春意渐入汴京,已经在上面长出了新绿。 他虽不知道时年所说的医治到底有几分把握,毕竟他也只体验过在她的内劲强势闯入的时候带来的并非根治祓除的效果,但这棵树多少是个好彩头, 尤其是当他心有牵挂的时候, 也就格外希望这个好彩头能在他这沉疴病体上有所体现。 现在摇曳的月影从枝头的新芽上擦过这才落到了她的手心,除了那一片皎然之外, 零碎交错的树枝剪影也在那里拼接成型,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编织在手心上的巢穴。 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 将这块看起来图纹有些模糊的玉佩放在了时年的掌心。 这块玉佩其实看起来不如时年之前持有的那块金风细雨楼的代表来得精致。 可苏梦枕将这块玉佩交到她的手上之时,有种慎之又慎的意味,让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说的太快了,也看起来太像是个要打劫的人,这才让苏梦枕毫不犹豫地把身上的什么家传宝玉给送了出来。 “这应该不是什么传男不传女,什么代表苏家后人的身份之类的玉佩?”时年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苏梦枕洒然一笑,那张本在与王小石和吴其荣的对话时候显得有些冷峻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太过柔和,显出了一种凝结在眉眼间的温和,“当然不是。” 他回答得很果断,让时年暂时打消了疑惑,打算等明天去找杨无邪问问看。 时年刚将玉佩妥帖地在袖中收起来,忽然听到苏梦枕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若当真想要在楼中能有更高的指挥权,恐怕这宣告副楼主位置的场地还得换一换。” 他怎么好像还紧跟着借题发挥了…… 时年有些茫然地问道:“你是说放在红楼的跨海飞天堂?” 人人都知道红楼在楼中要比黄楼重要,二者其实都可以待客,但里面藏匿了许多更加重要的资料和武力部署的红楼,自然是要比声色歌舞,酒肉宴饮的黄楼重要的多的。 看苏梦枕脸上露出了几分默认,时年不由笑道,“这又有些过犹不及了。你我都知道,这一出金风细雨楼中副楼主继任的消息,只是为了向有些人传递一个信号罢了,只要在楼内这是个被承认下来的事情,就算只是在山前平地上来个祭天祭地歃血为盟,都足够具有信服力。” “而倘若你将这事放在跨海飞天堂,届时你发了邀请的势必会来,就连你不曾邀请过的人也大有可能会来到此地,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要趁机给你苏大楼主送一份厚礼。” 苏梦枕了然地弯了弯唇角,“这倒也是,那种情况下,礼物到底是送给你的还是送给我的。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反而不利于我们在扳倒蔡京之时保持自身中正的立场。” 所以,让吴其荣提前布置黄楼就已经足够了。 有他在,有她为金风细雨楼做出的贡献和她本身的本事在,楼中绝不会对她接手副楼主的位置有任何异样的声音。 这便是并不需要多说的默契。 当然,还有些人本就不会对此有任何的想法,比起苏梦枕,他们甚至跟时年的关系要更好一些。 比如说吴其荣,再比如说王小石。 他既然打算接受苏梦枕的招揽,对于对方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他也没有任何拖延的意思。 他第二日的一大早便已经整理好了行囊准备出发,打算瞒着温柔行动,免得她突然说什么自己也要跟着去。 自己当然可以以执行公务为理由义正词严地拒绝她,但她这种脾性实在是很难说会不会自主地勾上来,还不如趁早离开。 等她醒来,自己已经走得远了,她也就自然会打消这种跟来搅和的心思。 金风细雨楼中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并不只他一个,温大小姐会自己找乐子的。 然而他没想到,他确实是避让开了温柔的盯梢,却没能避开时年在天泉山脚的蹲守。 “时……副楼主。”王小石飞快改了口。 时年摆了摆手,示意他并不需要称呼得这么庄重。“我来是同你说几句话。” “你会选择加入金风细雨楼一点儿也不奇怪,当年你好不容易有机会远离师门出来走走,想的居然是要如何替你师父和织女前辈之间开解误会,让你将武器藏匿起来你也照做我就知道,你是个本性纯善之人。” “所以当你从杨总管口中得知,金风细雨楼这个京城里的第一大帮会,居然严令禁止任何嫖赌盗劫的行为,更是在对抗外敌上,曾有纠结天下义士之举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加入。” “虽然后者其实是老楼主在位时期的事情,大哥上位后更多的还是谋求与朝廷在抗击外贼上达成统一的协定,借助朝廷的兵力和江湖高手的独勇,形成一种更加特殊的编制,但毋庸置疑的是——” “你看中的是金风细雨楼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也是我支持大哥的原因。” 王小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从白须园上京而来,对这一路上的帮会都有所观摩,他们有的上下之间分赃不均便大打出手,有的名义上不做劫财害命的勾当,却寻了个地盘和由头便收缴所谓的过路税,再有的便是借着帮派之名行恶事,正因为有帮会护着便越发无法无天,金风细雨楼不一样,我自然愿意试一试在此地搏一个名号。” “这便提到我想跟你说的事情了。”时年指了指他的挽留神剑,继续说道,“挽留神剑的威力,我当年没有看到,今日也没有,但我相信你的本事,暂时也不必看。” “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金风细雨楼,便不必再保留什么发挥余地。当日我暂时选择留在方应看处的时候,你本有动手的机会但是你没有,倘若我不是假失忆而是真的,甚至因为功力奇高而替方应看做了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那么你这举棋不定的犹豫就很要命了。” “我来只想送你一句话,需要你悉力以赴生死相搏的时候还是这个心态,便是自掘坟墓而已。这话或许未必适用于你和捕神刘独峰的交手,却迟早会用得上的。” 王小石点了点头,“我明白。” “昨日我回到住处的时候,还有个人托杨总管让人给我送来了个东西,是关于捕神刘独峰的资料,在他给徒弟的六宝中,灭魔弹月弩和后羿射阳箭这两件东西专门被人给标红了。虽未曾明言让我千万不要松懈,却也已经足够提醒了。他怕我此事上有所犹豫便吃了亏。” “你放心,有你和苏楼主的看重,我此去会当心的,不过——” 他突然露出了个散漫的微笑,“我其实刚才看到你来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算那让我送信过来,我却耽搁到今年才动身的账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到她了。 可惜还没等时年再次开口,王小石已经先一步跳上了天泉山脚下杨无邪让人给他准备好的马匹,踩着尘土便朝着远方奔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俨然是提到了这个,却不打算等着给时年发难的机会。 原本京城中是戒严的状态,正是为了调查当日皇宫中闹鬼之事,预防这些乱党离开京城,王小石其实是无法离开京城的。 然而在后半夜接近凌晨的时候,一匹快马闯关入城,带来了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由蔡太师举荐,负责搜捕那从皇宫中逃脱的装神弄鬼之人的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都死在了京城以南数百里的甜山之上。 一道死在那里的还有迷天七圣盟的张铁树和张烈心,虽未曾在明面上被招揽,却也私底下有些人心中有数,正是方应看的部下的胜玉强和小穿山,以及—— 才过世不算太久的敉乱督察使文张的儿子文雪岸。 从明面上来看,这一番乱斗混杂了起码三方的势力。 迷天七圣盟、有桥集团和蔡京一党。 但现场的争斗痕迹,却让人实在容易迷糊。 譬如说六合青龙之中的白愁飞死在了名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暗器之下,这个暗器文张手里有一套,文雪岸会有也不奇怪,可暗器的发射装置却并不在山上。 再比如说在场除了如胜玉强和小穿山这样与元十三限并非是一伙的人死在他手里,他的徒弟鲁书一和燕诗二身上的伤口和前两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就是说他们死在了自己师父的手里。 可惜那十二人尽数没了气,自然没有人可以告诉后来者当时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另一人飞马回报,在京郊赫然发现了小侯爷方应看的尸体。 在他身上装着的正是击杀了白愁飞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和杀了顾铁三的血河神剑,当时在场的还有这位一入京城便声威不小的小侯爷,可就连他也没能活着回到京城。 京城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封闭的必要,方应看既然出得去,那能往皇宫里闯一遭的刺客又如何出不去。 蔡京听闻又折了个元十三限,气得将手里的杯子都给砸了。 他前几日与傅宗书之间因为文张、黄金鳞还有九幽神君之死生出了嫌隙,现在的局面两人又当即握手言和,“和好如初”。 蔡京更是在收到京城之外十三条人命消息的时候,将傅宗书请到了自己的府上。 现在看到他这惊怒交加的状态,傅宗书不由叹了口气,“太师,现在可不是您乱了方寸的时候。” “那你要我怎么办。”蔡京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脸上闪过了一丝肉眼可见的阴霾,“当年凌惊怖的那件事你就知道了,我对六合青龙大阵所寄托的希望不小,能有个克制诸葛小花的东西,别管这是什么,也别管都是些什么人,派的上用场便好,可现在呢?” “别说诸葛小花只是被关了个禁闭,迟早也是要放出来的,我们这边先是死了个九幽神君,再是死了个元十三限,可到现在连动手的人是谁都没挖出来,还谈何对付这个总和我作对的老匹夫!” 蔡京语气愈加急促,“最麻烦的是,怎么连方应看都被牵扯进来了!这人在京城里领了个神通侯的名义在,对血河帮那六派有个交代便也罢了,他和米有桥那太监勾勾搭搭的,整出个有桥集团,反正也不站边,我们就当陪小孩子玩过家家,但他看起来可不像是只想当个官家和方巨侠之间联络感情的桥梁。” “可是他死了。”傅宗书提醒了句。 “不错,他死了,他活着麻烦,你我迟早要提防这个不简单的后生,他死了更麻烦,方巨侠势必要来京城替他的干儿子收拾,也要问出个交代出来,就算杀了方应看的人其实跟我们有仇,以方巨侠这种当年都不想接受神通侯册封的人,同样不会接受我们的邀请。” 蔡京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没有一样让他顺心的。 “我倒是不怕米有桥,”蔡京继续说道,“这老东西别看是什么志气未丧,这才与方应看勾搭到一处,但今日我们去神通侯府上查看的时候,都这个时候了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却说不出方应看是从什么地方离开京城的,要把整个神通侯府都翻一遍过来可不容易。方应看倒是也有不少事情瞒着他。” “我只怕那个神秘高手……” 傅宗书摇头道,“我倒不觉得这是神秘高手。” “太师应当也看出来了,如今京城里的风起云涌之态,都是因为什么人回到了京城里引发的。 方应看年少气盛看不出来,你我当年是有见到过六分半堂中更能为我们做事的雷损如何从京城中败退的,有些手段再一次被使用,依然效果惊人,您眼力不错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不可能是那个击杀了元十三限的人而已。” “可是这京城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小看年轻人。当年苏梦枕接手金风细雨楼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八/九岁而已。” “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们非但不怕别人怀疑到他们身上,反而在此时庆祝他们的黄楼主持失踪多年回归,更是将其提拔为副楼主的用意,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蔡京沉下了脸色,“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傅宗书看了眼在角落里抱着剑似乎是在睡觉,实则并非是个寻常剑客的“梦中剑”罗睡觉,又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三件事。” “第一,请刘独峰出手,探查这十三条人命案子的真凶,有些时候我们可以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事,现在按律法来做,刘独峰不想接那就让任劳任怨抓能动的人来审讯,让朱月明出马调查,比起刑部,我想刘捕神会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方法。” “第二,太师您身边的七绝神剑中秘密遣人调查连云寨之事,有一就有二,我不信此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一旦确认血书在金风细雨楼,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这东西是官家想要的,又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把柄落在一个江湖势力的手中。 “第三,我听闻太师近年来招揽的奇人异士不少,更是为了未雨绸缪对付迷天七圣盟请来了一位能令疯癫之人更疯的音律高手。” 傅宗书托起了桌上仅剩的茶盏,浅抿了一口,“太师,你我的武功顶多就是在有刺客登门的时候,靠着一点微末的技巧,让旁人以为我们躲不过去的时候躲开第一道攻击而已,再高深却也已经没有了。既然都不是武道上的本事人,对方能杀元十三限杀九幽神君,甚至敢独闯大内,从诸葛小花的手里全身而退,杀上一个傅宗书和蔡京又有什么难的。” “都是惜命之人,为何不能选择以暴制暴。” 傅宗书和蔡京相视一眼,这一二三条列出,都心里稍稍安定了些,露出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 京城里因为这十三人的死讯激起的波澜,却好像被挡在了天泉山外。 准确的说,是被挡在了金风细雨楼中苏梦枕的卧房之外。 树大夫有些茫然地看着时年轻车熟路地将苏梦枕按在了那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来汇报之前的用药情况。 他朝着杨无邪看了眼,却看到对方指了指时年腰间挂着的玉佩,摇头不语,猜到应当是楼主给了她什么权力,却没想到对方的行动力这么高。 “现在还不是我能休息的时候。”苏梦枕无奈地看着自己被人扼住的手腕。 时年的头发在这个动作中垂落在他的鬓边,让他的脸上有些发痒,更何况是心上,偏偏她像是生怕他打算做个不太听话的病人一样,从杨无邪的口中得知这块玉佩是他多年佩戴,确实可以当做楼主的身份来用,想都不想地就动了手。 “这话你说了不算。我想了想不能欠你这么多东西,你看蜃楼刀的打造还要多亏你和老楼主的介绍信,六戊潜形丝也是你帮忙换来的……” “那是神侯肯割爱。”苏梦枕纠正了她的说法。 “这没什么区别,总归就是这也是一份大礼,再加上那块玉佩,我寻思着,还是得让你的病情稍稍有点起色,我才放心继续坐在副楼主的位置上,否则别人还以为我这是回来等着你殡天,继承红袖刀和金风细雨楼的。” “……” 你若当真能长久留在此地,就是继承了又有何妨。 可惜他总不能将这话说出口。 而时年仿佛将他此时的沉默当做了默认,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你放心,上次不是做过一次实验了吗,这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是这经年累月的痼疾,不是这么一朝一夕就能清除的而已。” “你若信我,不出一年我便还你一个足够健康的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苏梦枕总觉得时年其实还藏了些话没说出口,比如说,为何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纯粹因为收到的礼物太多而想要回礼,更像是在看着一盘点心。 因为在出门打架之前需要填饱肚子,这才选择对着点心动手。 不……大约只是他看错了。 他应该还没掉价到需要跟一盘点心对比的地步。 () 。 第184章 184(一更) “他们两个这样的状态真的没问题吗?” 树大夫拎着自己的药箱, 还是挪动了脚步。 不过不是冲着时年和苏梦枕的方向过去,而是挪到了杨无邪的身边,小声问道。 他虽是宫中御医, 却因为时常前来金风细雨楼替苏梦枕诊治,将对方几乎当做了自己的子侄看待, 甚至比起他那个汲汲名利的弟弟, 在他这里要更当做家人对待得多。 平日里这个病号实在是没少让他头疼。 毕竟金风细雨楼能走到今日的位置,与苏梦枕的果决和事业心显然是分不开的。 可惜这也同时意味着,他并没有多在意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病症放在寻常的武林高手身上, 早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更不用说在他身上还同时有内伤和外伤—— 纵然当年六分半堂那位雷堂主被逐出京城, 迷天七圣盟也在同时元气大伤, 可苏梦枕到底是一个人不是个神,这些年来的伤势加上他尚在襁褓之中所中那一掌的伤势早就混杂在了一处, 在肺腑处表现得尤其厉害。 这也是为何他最明显的症状还是咳疾。 树大夫是这么问没错, 但看到平日里这位就连坐着的时候都要坐在那种不大舒坦的椅子上,让自己纵然身处高位也始终不敢有片刻懈怠的苏梦枕,现在被人靠着武力值的差距压在那里物理说服,他这个没少因为病患不遵医嘱觉得大失御医水准的老家伙,也难得感觉到了一点暗爽的情绪。 “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其中一方妥协让步而已。”杨无邪冷静地回答道。 他其实思考的并非只是治病的事情。 按照他当年的想法,楼主倘若被视为这金风细雨楼中的紫微星领袖群雄,他要做的便是做好他天相星的位置, 替他掌管后勤, 做些运筹帷幄之事。 而七年前的时年,在杨无邪看来便是紫微星旁的七杀星, 既能如破军一般冲锋陷阵, 又能够自己独当一面。 但以他今日看来, 说时年是七杀星或许并不那么合适,在她身上他看到的是另一颗紫微星的影子,只是因为她所领袖督管的势力并未在他面前呈现,这才看起来像是七杀而已。 两颗紫微星凑到一起未必就是件坏事。 副楼主肯为了楼主去解决神通侯府和元十三限之事,楼主也为了她敢与蔡京等人正面过招,这其中并非是什么东风压倒西风的关系,如今看来或许也不只是简单的志业相投目标一致而已。 有些人的退让之意表现得稍微明显了一点,多少是心思昭然若揭了些。 他看似并不那么配合治疗,实则手腕和手背的发力上,早从原本青筋绷起的状态转到现在呈现出略有舒张的状态,已经足够说明了他的意愿了。 “我并不是不信你。”苏梦枕看着这张跟自己离得很近的脸,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感觉错她眼神里有些稍微古怪了些的情绪,即便是在逆光的状态下。 但里面又并非没有对自己的关切之意,有此一点便已经足够他在这样的目光中软化下来情绪了。 “只是现在毕竟是关乎时局的关键时刻,完全可以过上一两个月再说。” “只是初步治疗而已,又不是会损失什么。”时年直视着他眼中那缕病火,语气笃定,“我师从千面公子,如今在医毒之道上更有了些心得体会,你为何不敢多相信我一些,何况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脾气,你现在说什么过上一两个月再说,等到一两个月之后你又可以找借口说什么过上半年再说。” 杨无邪默默地在一旁记下了千面公子这个名号,打算等到出去之后找人查查看,说不准就能探查出来她当年失踪之事,至于楼主现在跟对方之间的争辩反击,他就不必插手了。 反正他自己都放弃抵抗了。 “再说了,”时年继续说道,“你知道你这病灶再拖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吗?一般来说这种淤积在胸肺位置的寒症,会让你的头发眉毛渐渐稀疏。” 苏梦枕的眉头一跳。 “下颚这一块现在只是肤色苍白,之后就可能是药力堆积开始发蓝。” 苏梦枕轻咳了声。 “大哥,你现在顶多就是看起来虚弱了点,要是到时候脱发加病容变色,那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叫大哥了。” 苏梦枕眼看着这张还与当年相差不多的脸,原本还有些紧绷的拳头突然舒展了开来。 时年总觉得他虽然没把视死如归这几个字说出来,脸上更是无奈纵容比之认命的模样要清楚得多,但好像不说比说了更让她有种无端的负罪感。 不对,她有什么好有负罪感的,能治好他的病症比什么都重要。 “行了,你松手吧,我不会阻止你动手的。”苏梦枕说道。 时年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手,从一旁的树大夫手里接过了对他病症的记录册。 树大夫身为御医,更是被老楼主苏遮幕认可的前来为苏梦枕诊治的御医,自然是有几把刷子的。 起码时年从这病症记录的册子上看到的并不只是症状的记录和用药的数据,还有他试图以一个武功并不如何的普通武林人士的角度探查出他的伤势错综,以及各种伤势对应在内府的位置。 人体的五脏经络何等复杂,又是异种真气灌注入体内,哪里是寻常的输入内力可以相比的,有树大夫的协助,时年的诊治进展也要方便不少。 她将此前从万春流的医术典籍以及王怜花的怜花宝鉴中摘录出的,对苏梦枕的病症或许有些帮助的资料从袖中摸了出来,朝着树大夫递了过去,他看了几眼,脸上的神情顿时转为了一片肃然。 “时年姑娘,不知道这东西出自何人之手,老朽可有机会……”与对方面对面交流交流。 树大夫的话尚未说完,已经被时年给打断了,“可惜他们并不在这个世上,树大夫您只说,有这些东西辅助,您开药辅助我的治疗能否更有把握一些。” 时年并非不能自己开药,但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她其实不如树大夫在医治病人上有这么多的经验,由万春流和王怜花给她打下的基础只是让她在观摩医案的时候更能做到心中有数,在动手的时候也更有章法。 但在之后祓除寒症后的调理,确保苏梦枕能尽快恢复到能接受下一次治疗的事情上,还是得依靠树大夫的本事。 “有把握。”树大夫回答得很坚决,他跟苏梦枕相处得久了,多少也带上了点对方的说话习惯,有把握便是有把握,有机会就得拼一把去试试。 “不过时年姑娘你就这么把这个东西给了老朽,不知道……” “这你大可以放心,东西既然已经是我的,再行赠予自然是得到过同意的。” 反正王怜花是说过并不在意的,至于万春流,她都打劫过一次了显然也并不在意再做一次,何况对方也没法跟她当面对质。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您能保证,莫要让心术不正的人看到我给您整理的这几页东西就行。” 时年没有指名道姓的说出来,树大夫都能猜到她说的是谁。 她当时还在神通侯府上的时候,方应看和米苍穹为了确保她确实是中了毒,也失了忆,请来的是宫中的御医而不是什么寻常的医者,而这个御医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树大夫的胞弟树大风。 这人早已经投效到了小侯爷的门下,当然更准确的说,他其实看的是权力和财富。 树大夫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态不利于在医道上的钻研长进,可惜大家同为御医,身份地位上相差无几,就算树大夫有心想说,也并没有这个说出来的资格。 “时年姑娘放心,这份东西我不会带出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的绿楼顶上基本住着的是楼中的高层,为了诊治苏公子方便,树大夫在那里有一间长期使用的卧房,或者说是药庐,他确实可以将时年给他的资料存放在那里。 “好,那便有劳树大夫费心了。” 上一刻时年还在跟树大夫说话,下一刻她便已经出了手,简直就像是为了防止苏梦枕再行抵抗一般。 苏梦枕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顿时凝滞在了脸上。 她双手快如疾电地按在了章门、期门两处大穴上,侧腰本就是人相当敏感的位置,骤然遭逢穴位被内劲击入,饶是苏梦枕平日里因为病症的缘故,称得上是忍受力极强,也被她这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苍白的面容紧绷着,泛起了轻微的红晕。 而时年的手未停,在将嫁衣神功的内劲灌入后,双手顺势而上,食指按在了膺窗穴,拇指则按在了天池穴。 膺窗,胸前第三肋间隙,正是针对呛咳气短症状的。 天池,第四肋间隙,同样是针对的胸闷咳嗽之症。 他此前接受树大夫的诊疗的时候,这两处没少被施用针灸,可当此刻内劲从其中涌入,在她指尖与他胸口触碰的位置,惊人的内力温度以这四个基点为中心扩散开来,更是将她先前从章门期门的两处内力紧跟着引动上来之时,完全跟此前的针灸不是一种感受。 他鬓边浮出了微汗,随着这温度升高,更是从细微的薄汗变成了汗珠,几乎浸透了鬓角。 之前她也只是握住他的手做了个尝试,现在则是无比清晰地将内劲以压倒性的优势覆盖上来,撕扯着胸腔之中经年的病灶。 但这些甚至与他本身偏向阴寒的内功纠结在一处的沉疴如何愿意就这么被人卷带而去。 在这种本能的反抗中,他觉得像是有一把扎入胸口的尖刀将里面搅和得鲜血淋漓,比之直接将人劈开更有一种残酷的折磨。 他只能让自己岔开思绪想着她这七年间内功的长进实在是惊人。 他为了压制寒症,内功其实已经远比他对外呈现出的样子要强得多,时年却依然能以外来者的身份做到压制,这此刻从经脉中流窜而过的内劲中,除了炽烈之外,还带着一种大多内功功法并不会呈现出的坚韧感。 也正是这种特质,让它们足以在那里横冲直撞。 但当这股内劲几乎覆盖在他的心肺位置的时候,让他只去留意到这股内劲的特质,已经无法让他的神情保持住大抵还能归结进从容的状态了。 他只能看着她的那张脸。 这张脸现在因为正在施放内力,需要控制这本质上来说极具破坏力的内劲,只卷带出他体内淤结的寒气而不伤到他的身体本身,表现出一派面沉如水的样子。 那张尚且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上,认真的神色已经压倒了她其他的表情,让人本能地愿意听从她的安排,也相信她确实能做到她此刻想做的事情。 要控制内力的走向,还是从树大夫的记载中详尽描述了何其复杂的症状,比之当日她救治铁化鹤那只能说是嫁衣神功异变而产生的走火入魔,难度何等提升了十倍。 但反正她也没打算一次就彻底完成,算来好歹也稍稍降低了些难度。 时年咬紧了下唇。 苏梦枕完全的配合,丝毫不担心她在救治他的时候玩什么花招,趁机让他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变成上一任楼主,无形之中也又给她增加了几分压力。 好在…… 好在她如今的内功境界并非应付不了这等局面! 她心神沉静,更是因为知道自己此时身处在绝无可能有人打扰的玉峰塔上,又有杨无邪在一旁看护,让她干脆陷入了一种几乎对周边失去了洞察,只在意苏梦枕体内两种内力和病症之间争斗的状态。 嫁衣神功的内劲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苏梦枕刚觉得她神情有异,便感觉到那几道真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拽走了大片本被他压制住的寒气,像是抢着了什么财宝一般飞快地撤离了出去。 他本不应该在此时用这种奇怪的想法来揣测这其实稍有偏差,自己也会出事的姑娘。 但她收功之时直接调息入定,被拖拽而去的寒气化为了她自身内功蚕食的养料,甚至已经算不得是什么微不可见的增长,苏梦枕就算是想要装作看不到都不行。 不过这样也好,倘若他这病症对她而言反而是个助力而非是拖累,他…… 他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苏梦枕披衣起身后接过了树大夫递过来的药方后转交给了杨无邪,久病之人多少都能成个会点医术的人了,树大夫开出的新药方他大概有数,确实是做出了些调整,确认无误后便即刻执行。 在这个动作里,他也明显感觉到了随着胸肺间少了一缕寒气,五脏六腑之间短暂地让他自身修炼出来的内力占据了明显的上风,实在称得上是轻快了不少。 虽还不能说是个寻常的病人,但时年此前说的,要让他在一年之内病灶离身,或许并非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时年姑娘的内功特性还真是挺特殊的,老朽诊治过这样多的病人,在加入了御医署后更是有了诸多被皇家招揽的武林好手当做案例,也见过如苏公子你这样的状况,却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寒气寒症化为己用的内功。” 看到苏梦枕投过来的警告目光,树大夫笑了笑止住了话茬,“苏公子不必担心,我得了时年姑娘赠予的医书,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看上去是她也不吃亏,但倘若天下有此等病症的人都将她视为救命稻草,那恐怕于她而言,也并非是什么好事。” 金风细雨楼能将人阻拦在外面,却拦不住悠悠之口。 等时年彻底消化掉这一缕为数不少的寒气,将其化入自己的内劲之中的时候,天色已经转为黄昏时分了。 杨无邪和树大夫早已经离开了苏梦枕的房间,就连屋子里的药味都看起来被吹散不了不少。 苏梦枕站在窗口,听到她的动静没有转过身来,而是突然开口问道:“有没有兴趣跟我一道出去走走。” “你这是刚身体好了些便得找点事情做?” “我觉得有必要去见一个人。” 他依然看起来过分瘦削的手按着窗棂,手指间的发力让人看得出来,他话中轻描淡写只是去见一个人而已,却显然有一种下定了决心的态势。 “不如让我猜猜大哥想去见什么人?”时年走到他身边,背着手沉思了片刻后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去见什么盟友没有意义,反倒是去见一些敌人比较有用,你想在黄楼的宴饮之前,再解决一个后顾之忧。” 苏梦枕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了几分,和时年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实在是个很舒服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个聪明人不仅是同盟,也是个他放在心上的姑娘的时候。 “不错,去见狄飞惊。” 雷损让这个干将离开青天寨,来到京城趁乱浑水摸鱼本不是什么错招。 可惜他算漏了一件事,在精明强干,尤其是支撑起一个势力的运转方面,狄飞惊绝对能称得上是有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的天分,可在搅局这方面,大概就算是他和狄飞惊这种人都不大可能胜过时年。 黄昏的街道上一层铺落的斜晖,总容易让人想到什么日薄西山末路穷途之类的词,但是对时年来说大约不是这样。 这一片暖色调对她来说便是个好征兆。 在她击败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在他们的搏命一击中,让自己的刀法更上一层楼便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现在她和身体状况好了几分的苏梦枕一道去见狄飞惊,也是他们这边占据的上风。 要说日薄西山的,大约只能是那个现在离了手下得力干将在身边的雷损。 他即将迎来拒马沟青天寨原本的主人,以及当年可以协助雷卷开创小雷门,更能与众位寨主一道将连云寨发扬光大的戚少商,可不是什么对他来说的好消息。 雷损身边的武功好手,在当年伏击雷震雷的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 但凡他身边还有个如雷动天这般的武功好手,时年都不会觉得他们现在找上狄飞惊,甚至已经不能算是谈判,而只能说是单方面的威胁。 威胁狄飞惊趁早放弃抵抗,也免得这个心机智谋和在势力中能担得起如杨无邪一样位置的二把手人物,在最近本就混乱的局面下,再给他们添上一点或许真有机会改变战局的麻烦。 好在他现在已经被金风细雨楼的人给围堵在了楼上。 当然以他当日救走雷损时候用出的大弃子擒拿手和眼刀技法,这些人并无可能当真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但京城里想要雷损永不翻身的人,排在头号的甚至不是金风细雨楼。 他在此时暴露身份并无好处,甚至有可能连城都出不去。 所以这面容清俊中带着三分寥落清冷的青年,干脆就这么端坐在了茶楼之上,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安静地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坐在那里品茗,直到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以来人的功夫,他们的脚步声完全可以很轻,所以这只不过是他们想要传递给他的信号而已,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时年和苏梦枕并肩走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其实是苏梦枕第二次见到狄飞惊。 上一次便是这位传闻中并不会武功的低首神龙,一出招便限制住了时年的动作,更是联络上蜀中唐门,利用唐门与雷门之间的恩怨,将作为雷门叛徒的雷损给救走了。 比起七年前,他只是看起来稍微成熟了些,但那种潇洒雅致,又透着几分让人一眼便能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气质,即便当年他跟着雷损以一个落败者的姿态退走,如今卷土重来的时候依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脖颈断了,这是他并不需要说,也能看出来并没有找到什么名医能治好的样子。 所以现在在看到两人前来的时候,他为了表示礼貌而抬了抬眼,在那双眼睛里依然未变的是露出发蓝的眼白之时,里面流露出冷光照影的明利漂亮。 这依然是个让人见了都忍不住叹息,脖颈折断实在是上天对他的不公正,也好看得让人一见都知道他是狄飞惊的青年。 在他的手指上戴着个原本并不应该在他手上的扳指,此刻和茶盏之间发出了一声清越的撞击声,先一步打破了平静。 “请见谅,我无法抬头来说话。”狄飞惊开口道。 他的手和眼睛一向都是他的武器,但绝不只是因为他的手要出招,他的眼睛也要用来出招,而是因为他的手要用来处理一个势力的事务,他的眼睛要用来评判这支势力的敌人的状况。 而现在,在这两人走来的时候,狄飞惊留意到苏梦枕今日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他虽然跟他见面的机会也不过就是这两次,却也知道苏梦枕的病症并不寻常,是那种谁见了都要怀疑这家伙为什么还能活着的病。 但现在他的呼吸声中,并没有那种仿佛拉风箱的残破滞涩感,就仿佛一夕之间有人用布将一块蒙尘的台面给清理干净了。 而时年,当年他便看不清她的底细,如今则是完全看不出她的功力深浅了。 想到他赶来京城的理由,和他站在六分半堂当年安排给她的房间里故地重游的时候心中所想,狄飞惊突然觉得有些怅惘,只是他气质本就偏向孤寞,让人一时之间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到这种变化。 “我听说雷损是将你从马棚里提拔上来的,而你一朝有了本事,便将那匹踩断了你脖颈的马,也是当时已经成为雷损爱马的那匹马给杀了,当然你现在抬不起头来倒不是因为当年的伤,而是你修炼的武功让你势必要有这样的一种几乎不可转圜的伤势。” 苏梦枕接下了他的话茬。 虽然时年觉得,他这么一开口拉的仇恨可不小,不过这种上来就戳人肺管子的谈话方式,确实也是苏梦枕的做派。 狄飞惊好像丝毫也没有受到苏梦枕此话的影响,他指腹按着那枚其实是属于雷损,也是代表了他此番来到京城的谈话完全可以代表雷损意思的扳指,低垂着的面容上只有一种过分的平静。 “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 狄飞惊没有跟苏梦枕客套的意思。 虽然他语调温柔而礼貌,但跟着雷损做事多年,更有那几年在外的打拼,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看起来和平的谈话局面中,潜藏在水底的刀光剑影,只不过是暂时还没有搬上台面而已,何况在他的行踪被发现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先输了一步了。 谈话的主动权是在苏梦枕手中的。 对方看起来的病体缠身,并不代表着他没有坐稳京城中这个龙头老大位置的决心,只能接受合并,不会接受加盟,而对雷损这样的枭雄,他的态度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投降这样的结果他也是未必能够接受的。 “很简单,死一个雷损,你投降。” () 。 第185章 185(二更) “没有别的选择?”狄飞惊抬眸问道。 在那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里, 没有丝毫的求饶情绪,只有一种坦荡的问询。 他也是从微末中为人所发掘出来的,从来不会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 所以当他从苏梦枕的口中听到一个“有”字的时候, 反倒在脸上露出了一丝狐疑。 “还有一个选择,你和雷损一起死。”苏梦枕继续说道。 “雷堂主对你有知遇之恩,我也只能成全你们这种主从之义。当然现在没有什么雷堂主, 只有一个名不副实的雷寨主, 你被困京城,他在青天寨也很快会迎来自己的对手。” 狄飞惊闻言突然笑了出来。 苏梦枕这话不错, 这天下争斗向来残忍, 雷堂主当年距离成功只差一步, 突然遭逢大变落到远遁千里的地步, 其实当年他也心中有数, 纵然时局有变,要想重返京城也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雷震雷彻底将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交到雷媚的手里,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病故。 否则他们绝不会有机会。 现在他亲眼见到苏梦枕在说出这一长串的话后, 并不像是此前的消息中提到的, 会不可遏制地咳嗽, 反倒愈发显出原本只在他的眼神中表现出来的决绝果断,他便知道, 苏梦枕的身体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 也知道就算他能从此地离开, 数年间也并没有能对抗金风细雨楼的机会。 苏梦枕当真就没有弱点吗?或许还是有的。但这个弱点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助力。 “苏公子, 我此前并不这么称呼你,甚至在跟雷堂主提到你的时候也不这么称呼你,不过现在我有些尊敬你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 虽然仍有半张脸藏匿在阴影之中, 依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好看, “你很清楚,狄飞惊离开雷损也就不是狄飞惊了,这是当年他慧眼识人,将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马棚小童中提拔/出来的时候就决定的事情。” “我一向知道你有容人之量,容的是像我这种没有当老大心思的人,但你敢用我,金风细雨楼中的其他人未必敢。所以于我而言最好的归宿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狄飞惊没有叹气,在那张清俊的脸上也没有分毫为他自己感到惋惜的意思,他继续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我原本以为见到苏公子的时候会提到的,不过现在也不妨碍我说,苏公子对自己的病症不怎么关心,选择了咳嗽,而我选择低头,因为我知道人生之中很多时候,低头要比抬头来的有价值得多。” “但我今日并不想低头,我说的是臣服于金风细雨楼的那种低头。” “我知道。”苏梦枕回答道,“所以我选择了这个时间来,这茶楼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谁也不会知道,我可以当做你没有来过京城,而是跟着雷堂主一道战死在了衡州。” 狄飞惊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他的内功不寻常,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用出的大弃子擒拿手同样不寻常。但是现在这双手上并没有杀气。 他当然知道时年在京城里都做了什么,蔡京和傅宗书能分析出来的东西,他这个少年时期便帮助雷损立下过不少功劳的人,更不可能分析不出来。 所以他也知道,他就算出手也会被时年拦截下来。 和苏梦枕一样,她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已经站在了金风细雨楼的立场上,她就不会因为两人之间曾经的交情,而在对他的生死的宣判上有丝毫的犹豫。 “我选择第二种。”他十指交叠在身前,眼神清透纯粹。“多谢苏公子成全。不过我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好。”苏梦枕并没犹豫地起身下了楼。 时年留意到狄飞惊的脖颈其实在他此刻抬眸之间也有倏忽地上抬,原本因为那一口含在咽喉之间无法顺畅运转的气,也因为这个动作得以顺畅地离开唇齿之间,让他原本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显得轻柔的语调中,都多了几分中气。 “你的脖子?”时年忍不住问道。 “在必要的时候是可以抬起来的,但……没有那么多必要的时候。” 狄飞惊没有说更多,比如说为何他觉得此刻是对他而言有必要抬头的时候,他只是借着从茶楼的侧窗里投落进来的夕阳看着对面之人的脸。 这是一张他这么多年间始终记得,记得她当年是如何骗得他和雷堂主的信任的脸,现在她完成了在京城里故技重施的手段后,光明正大地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他看得出来,在她的脸上比当年他所见到的样子更多了一份从容恣意的模样,而或许他当年就从未真正认清过她。 所以将话停在这里就很好。 时年下楼的时候,看着天边残照里的一抹血色忍不住叹了口气。 “狄飞惊是个人才,可惜打从被起用的时候就跟错了人,这才落到了今天的处境。” 苏梦枕没回答,本在想着应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她,忽然听到时年继续说道,“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他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了今日,也算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求仁得仁,不像杨总管,得在风雨楼里替你操心到脱发、过劳,说不定还要因为知道的秘密太多连夫人都娶不上。” 苏梦枕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从时年的话中当真也感觉到了几分杨无邪的可怜来。 “这话你现在说说就算了,无邪面前你就别提了。” “这个你尽管放心好了。”时年认真地点了点头,“万一他真的听得觉得自己有点惨,干脆跳槽不干了,要短时间内找到一个能经手白楼事务的人实在不大容易,我要说的话,也只会跟杨总管说,今日的结局区别可见选对一个东家是多么重要。” 苏梦枕无奈地笑了笑,“狄飞惊……我会让人将他送往衡州的。” 而叶云灭,没有了和狄飞惊的合作,他们今日也没蹲守到这位武功不弱的江湖高手,他恐怕会在京城中另外选择一方势力依托,或许是迷天七圣盟,也或许是蔡京一党,总之,他既然还会现身,便不必废过多的心思去将他找出来。 现在他们需要筹备的,还是副楼主的典礼。 七年前时年亲眼见证了苏梦枕继任楼主的典礼,七年之后自然不必弄得这么隆重,其实只要楼中的兄弟同乐一番也就够了。 不过有些人还是要上门来送礼的,比如说洛阳王。 金风细雨楼要多出一位副楼主的消息已经在京中发酵了多时了,更不可能不去知会在洛阳养老的上一任楼主,而原本苏梦枕就有提到,洛阳王温晚有派出许天/衣来探查长空帮和金花镖局一案中蔡京动的手脚的事情,正好也顺势来将贺礼送上。 当然还有一个额外的目的,就是找这位温大小姐回去。 “我才不回去。”温柔念叨着,“何况我都还没在京城里闯荡出个什么名头,每天师兄都说近日会有大事发生,不宜出门,说除非我能给自己找个保镖才让我出去,可他怎么不看看,原本我是有个一起行动的小伙伴的,被他画了个五方神煞的大饼,派出去做事去了,到现在为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我还能找七大寇的人,结果唐宝牛也不见了。”温柔简直满肚子的火气,她本以为是能在京城里折腾出她这温女侠的名号的,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被禁足了。 这都叫个什么事。 “你说唐巨侠我倒是知道他在哪里。”时年对着镜子整理着为了典礼而新定制的衣服,一边回答道。 “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个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都管他叫唐巨侠,他非把自己那个长得要命的名头再扩展出几个词语来,你还是叫他唐宝牛得了。” “大哥有件事需要他去办,准确的说是协助王小石去办,一同去的还有方恨少。总不能让王小石孤军奋战吧。”时年笑了笑,突然转向了窗口,“你怎么来了?” 温柔本没反应过来窗口有人,时年这么一说她才猛地朝着窗口望去,看到了个她并不认识的年轻姑娘。 这身着紫衣,神情骨秀中还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气势的女子从窗外跳了进来,在她的背上还背着一把小木剑。 但温柔总觉得以对方这样的姿态,应当并不会是个只用木剑的人才对。 “她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也是如今的六分半堂继承人,雷媚。” 六分半堂! 温柔陡然反应过来,这岂不是意味着敌对势力的人闯入了她们的地盘。 她刚想拔刀,便听到时年继续说道:“别担心,她能到这里就说明是得到了楼主首肯的,否则楼里巡视的兄弟不是瞎子,不至于发现不了她。”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巡逻的人眼瞎没看到我?”雷媚抬了抬下巴,被时年点明了缘由,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忿。 不过她表现得再如何倨傲,时年清楚对方当年补刀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小看她。 “那是你们六分半堂才可能会有的事情。”时年朝着她笑了笑,雷媚觉得她这个笑容之中别有深意,要么就是她近日往六分半堂中去过了,要么就是她知道有人闯进去过。 可两方毕竟是敌对关系,时年并没有这个义务告知她真相。 雷媚决定等回去就自己来查清楚,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手里的盒子朝着时年丢了过去。“我弄坏过你的画,之前在抓迷天七圣盟中人的比试中我也输给你过一次。” 虽然那一次输的结果是让雷媚她为雷损所利用,撺掇雷阵雨去对决关七,让雷损直接两头获利。 “但总算你也救过我一次,还救了我的父亲,你意外失踪这么多年回来,免得有人觉得是因为我输不起才偷偷下了手,我当然得来给你送一份贺礼才行。” 时年打开了雷媚丢给她的小盒子,发现里面居然还是个危险道具。 “你就不怕这么丢过来,直接炸开了?”时年都觉得她的胆子实在是大得很。 雷媚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六分半堂出自雷门,也就是江南霹雳堂,在玩炸药的功夫上,京城里也没哪一家是比得上的。我送你这个也是想告诉你,你们金风细雨楼如今是强强联手不错,但我雷媚武功不及你们,继承家业的底气却不全来自武功,你们……” “可得当心了!” 她说完便灵巧地从窗户里翻了出去,除了时年手上的那个盒子之外,就好像她不曾出现过一样。 温柔忍不住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上门送礼还是来下战书的?” “这不是比千篇一律的送礼有趣得多了吗?”时年合上了雷媚送来的盒子,将它搁在了一边。 雷媚实在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跟金风细雨楼不宜表现出交好,所以只能以另类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态度,而这种立场其实无关乎京城中的帮会争斗,更像是在潜在地表达双方在对外的立场上可以找到统一。 “今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还是仇人,谁又能说好明日呢?” “走吧,我倒是没想到,你明明挺怕我的,居然会在我这里待这么久,你若真是想着躲开许天/衣,不如直接跟他说清楚,也好过像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 温柔没想到会被时年直接点明自己的小心思,“我这也不能叫怕你,顶多就是……就是觉得你有时候实在是让我觉得像我师兄。” 时年没再跟她计较。 这位温大小姐不丢出去当拖后腿的负累的时候,能招惹的麻烦也有限,虽有些大小姐脾气,却也并非是个听不进去意见之人,放在楼里都多了点热闹。 她走入黄楼的时候,发觉到的人还不算少。 除了如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这还处在关禁闭状态的,再比如说像是王小石和唐宝牛这种被派出去做事的,其他金风细雨楼或者是交好势力的人基本都来的差不多了。 让时年有些意外的是,刑部老总朱月明居然来了,更是不知道为何与吴其荣凑到了一桌,这两个人放一起当真是诠释了何为人有相似。 两张圆乎的脸相视一笑,都发觉对方笑得七分真三分假,尤其是在对美人的品鉴上,这两位简直都是审美爱好凑到一起了。 别管朱月明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来的,为何与他同桌的还有此前效力在方应看手下的八大刀王,他们两人现在的交谈中将对方引为知己的意思却很是真挚。 让时年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不知道怂恿朱月明从刑部跳槽的可能性有多少。 不过刑部到底吃的是公家的饭,挖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是了。 其他桌倒是还有些奇怪的客人,不过比起朱月明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既然他都没有前来问罪的意思,看来楼中对此番客人已经提前做了个筛选。 时年走到了苏梦枕的身边,小声问道:“迷天七圣盟没派人前来?” 她本以为朱小腰会到的,想着还能又多一个叙旧之人。 可惜看来没这个运气。 “听闻昨日迷天七圣盟内出了些问题,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探查出具体的情况。”苏梦枕回答道。 他状似无意地留神了一番时年身上的衣服。 今日这一身与平日里相比称得上是盛装出席,但依然被她本身的气势给压住了外披藏青底色之上赤金暗纹的重色,和平日里是不一样的好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宣布这副楼主的接任仪式开始,在场的人都忽然听到了一阵近乎凄厉的笛声。 这笛声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的,只让人感到一阵音律颠倒错位的毛骨悚然。 比这笛声更可怕的,是从这突然凝滞的空气中突然能感觉到的一种异乎寻常的压迫感。 苏梦枕沉下了脸色。 这江湖上有一个传闻,当有一个人出现的时候,纵然是风云也要为之变色,日月因之无光,人群因之肃清(),七年前他就已经疯癫了,于是已经很久不曾再有人来确认这个传闻是否有虚。 但现在这种浓烈到窒息的压迫感下,虽还未到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地步,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若不尽快疏散人群,那此地下一刻便要有血光之灾了。 来的人是谁更已经毋庸置疑。 寻常人会顾忌这是金风细雨楼中的好日子,一个疯子不会,一个很有可能是被笛声控制而来的疯子更不会! 迷天七圣,关七! () 。 第186章 186(一更) 关七看起来并不雄壮, 起码不像是元十三限一样,光从外表上看来就很有高手的风范。 他也不像是诸葛神侯一般看起来神骨矍铄,气势惊人。 可是当他随着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笛声出现的时候, 他伸出那像是孩子一样消瘦的腕骨,像女子一样纤细的手指,露出那张宛如孩童一般的面容的时候, 时年不由心神一震。 即便他此时双踝上扣着钢箍, 还拖拽着褐色的锁链在身后,看上去比起昔日的迷天七圣盟盟主, 更像是一个逃窜出去的囚徒, 时年都必须承认, 这人是她见到过的最强的武林高手。 她此前见到过的能限制到她的高手, 与那尊罗汉佛像靠着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的法门联系起来的元十三限算一个, 让她的刀法有所突破的在生死关头联手的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勉强可以以两个人算成一个,却都不如关七出现的时候,让她感觉到的本能警惕。 他确实是疯了不假, 在他的眼神中空茫一片, 比时年之前在方应看和米苍穹面前装模作样的时候都要逼真得多,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伪装出来的对外界的困惑。 好在因为接手迷天七圣盟的是他的胞妹,有人看顾这才让他虽然披散着头发, 却显然头发和面容都是长期精心打理的, 只是大约他疯癫得太厉害, 关昭弟为了方便管理这才将他锁了起来。 可是不知道是谁将他给偷偷放了出来。 “迷天七圣盟内部出的意外应该就是这件事了?”时年轻声问道。 她的蜃楼刀已经握在了手中,同样随时处在出鞘状态的是苏梦枕的红袖刀。 关七绝无可能是毫无缘由地逃脱出来,还凑巧跑到了金风细雨楼的地盘, 不管这个将他放出来的人想要做什么, 来者不善的意味无疑是很明确的。 毕竟她只是觉得关七强而已, 其他人看到他的时候感觉到的却是一阵空,空比实更可怕得多。 尽管他并未出手,在场中人已经感到随着这位几乎站在武道之极的高手走近,那种仿佛他的全身就是个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的黑洞的错觉,每一刻都要比上一刻来得更加清楚。 这便是当年哪怕拱卫他的另外六位圣主并不能算是太强,他却还是能凭借着个人的武力将迷天七圣盟推到与六分半堂并肩,半分京城的位置上的原因。 时年当年只知道雷阵雨与关七的决斗被雷损布置的炸药中断,两方都是重伤在身,却不知道,关七从当年的爆炸中活下来,又恢复过来,竟然是此等样子。 偏偏他来的不是时候,更不是地方。 否则她也不会在此时对着他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状态。 他已经站在了黄楼跟前的空地上。 拖拽在地上的锁链,打从断裂处开始到上面的链条都在与地面的摩擦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却好像浑然未觉一般,依然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循着笛声的方向往前迈出了一步。 而这一步已经踏入了对时年和苏梦枕而言必须做出反击的范围。 关七抬眸朝着这边看过来。 他全身仿佛是一个漩涡,眼神更是如此。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小白在哪里?” 小白?什么小白? 被关七的出现惊了一跳的在场宾客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从这个看起来像是要大开杀戒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句仿佛来找宠物的人,才会在此时说出来的话。 但当他说到小白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那种近乎天真的神色忽然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活像是弄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让人觉得或许他并不是在说假话。 他也确实不是在说假话! 在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一句“小白就在他们手里”的时候,关七投过来的视线中再不是那种空茫的眸光,而是一种卷挟着绝对的杀机而来的凛冽气势。 说话的人话中有几分真假,他不知道,但对方将他放了出来,带他来找小白,那便应当不会说假话。 他既然来了,那便先找主事者! 朱月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关七针对的不是他,他本不需要有此等过激的反应,但他向来是个惜命的人,否则也不会安稳活到今天。 他当然得站起来,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然而他看到,关七被那神秘的声音所激朝着这黄楼刚迈出一步的时候,一把刀已经朝着他斩落了下来。 好快的刀!也好强的刀! 执刀人藏青色的披风在这急速的出刀中几乎模糊成了一道深色的残影,残影之中金色流转,而后一刀斩落寒光如电。 随着她人刀同出,惊天刀气划开了关七出现之时带来的浓烈威势,以近乎杀出一条血路的决绝姿态凌空劈落。 朱月明觉得倘若自己身处在关七的位置,一定躲不过这一刀。 而发出这一刀的赫然是金风细雨楼这位新任的副楼主! 她以俨然与苏梦枕同路的袖里刀刀法,抢先在关七前面出了招。 这一刀破空而来的狠绝刀风,不像是苏梦枕的刀一样还讲究什么气度风范,但这本来就是她的接任副楼主典礼,被人打断了做出还击分属应当,又何必讲什么气度! 朱月明觉得自己必须对这位在京城中七年前崭露头角,七年后直接空降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姑娘重新做出一个评估了。 他本以为今天自己被人安排过来看戏只是有人想要他过来做一个见证,到时候落败的那一方就像是当年雷阵雨和关七打完之后的情况一样,统统被丢去刑部大牢里—— 打赢的按江湖规矩,打输的按他们刑部的规矩,这便是朱月明在京城中的生存之道,也是这些江湖帮派历年来与他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彼此承认的条例。 可现在打起来的两方,让朱月明觉得,自己可能有看戏的心思,却没有这个看戏的命! 尤其是他紧跟着看到,关七一指按在了时年的刀锋之上,他那破体无形剑气抵住了刀气,下一刻,便以更加强横的方式压制了回来。 以刀对剑掀起的风暴取代了先前的威慑,也形成了一种让人本能恐惧的气焰。 而风暴中心,正是交手的两人! 纵然时年并不受到他那特殊的仿佛黑洞一般的状态影响,也必须承认,关七确实是她如今遇到过的最强也最不讲道理的对手。 他的手指是他的武器,他明明打理得不错、却在此时也陷入了一种狂乱状态的头发是他的武器,就连他脚腕上的钢箍和铁链都是他的武器。 而时年骤然发觉,他做出还击的剑招尚未脱手已经变成了刀招。 与她一刀横行而来别无二致的刀招。 时年自己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她清楚得很,什么样的本事她能模仿得完全一致,什么样的本事她能模仿个形似,而什么样的招式她就连形似都未必做得到。 可关七用出的这一刀,无论是从刀法之形还是刀法之神,都跟时年用出的绝无什么区别。 当然或许还是有点区别的。但那也只是因为,时年的手里有刀,而关七的手中空空如也,他用的只是自己的手掌而已。 那只嶙峋而纤细,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的手,在此时谁又不能说那是一把刀。 还是一把绝不会考虑后果,只有生死之别的刀。 蜃楼刀上迎击的刀风如疾风骤雨而来, 时年在意识到关七的武功到了此等地步,她发出的招式会让他以原模原样的方式还击回来,更会以更强的威力发出,便陡然改变了应对的方针。 她的刀势从纯粹直白转为了一团乱像。 乱到让杨无邪这个跟在苏梦枕身边多年,自己也学了几招袖里刀的人,都感觉到一种刀法的前后并无什么联系,仿佛只是随心所欲地将挥刀收刀的动作联系在一起的感觉。 这刀法令人看着目眩,甚至是觉得要辨清刀法中每一招便要耗尽心神,几乎到了反胃恶心的地步。 只有时年和接住刀招的关七清楚其中的奥妙。 几乎在同时,在场之人听到了另外的一声刀鸣。 乱红如惊梦的刀光从苏梦枕的手中发出,红袖刀的刀光却不是冲着关七而去,而是毫不犹豫地一刀劈向了屋顶。 上面有人! 红袖刀同样快得出奇,更在他身若飞鹤而起之时,这把绝艳的名刀以轻盈的姿态破开了这宴客之地的顶面,几乎在瞬息之间将这本应该厚实的屋面戳出了个缺漏。 那让人心神沉醉的红袖刀上,顷刻间在刀刃上染上了一层浓烈的绯红。 那不是刀本身的颜色,而是鲜血。 那个躲藏在二楼用笛声引来了关七,更是以一句小白姑娘在他们手里,引动了关七的杀气的人的血。 现在这个人的尸体已经落到了地上,看起来像是个干瘪老人的吹笛人脖颈上一道血红,手里的笛子也已经断裂成了两截。 但在那破漏的屋顶上还有人。 本应该是金风细雨楼为了保证此地典礼顺遂安全而安插在上面的人手,已经被人给替换掉了。 三把剑从被红袖刀斩出的裂隙之中朝着苏梦枕袭来。 紧跟三人跳下的人,却没将目标锁定在这个已经被七绝神剑之中三剑针对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身上,而是一拳打向了吴其荣的方向。 这人正是叶云灭。 惊涛书生咬了咬牙。 这黄楼之中的布置几乎出自他的手,却被人潜入到了此地,无疑是个奇耻大辱,更有神油爷爷这个老对手,更是让他怒火中烧。 但他在同时也看见,跟在叶云灭后面的两把剑。 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 这又是个三对一的局面。 吴其荣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近几年来在京城中过得太过逍遥了,以至于这窜出来的七绝神剑中的两剑,外加上一个自己的老仇人,居然在苏梦枕和时年这一个楼主,一个副楼主之后选择的攻击对象是他,说出去他都觉得倍有面子。 但他其实并不太想要这个面子,因为这电光火石之间,正在他预备出掌的瞬间,与他同桌的八把刀虽未出鞘,却也以气机锁定了他。 刀南神直扑此桌而来救援。 楼内的五方神煞之中,上官中神去协助戚少商对付雷损去了,此时还未回来,东神位置是给王小石保留的,薛西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楼主有秘密任务要安排给他,剩下的也就只有他和莫北神。 楼主遇袭,莫北神和师无愧距离得近都已拦了过去,他自然要去救吴惊涛。 然而他没想到有一个人的反应比他还快。 他突然听到了时年朗声一笑,喝道:“关七!你怎么不想想,在座谁才有这个抓人的资格!” 谁有抓人的资格,自然是刑部的人! 刑部总捕朱月明! 朱月明一听这话便觉得大事不妙,少了操纵关七的笛声,可不代表他的神志就有丝毫的醒转,他当年可是亲眼见证了关七是在何等可怕的爆炸中活下来的,甚至比起雷阵雨,他受到的伤势要更重得多。 他模糊知道一点关于关七,小白和雷损之间的事情,更是知道关七的神志不清并非只是因为爆炸引发的。 所以没人控制他,他也照样是提到小白便发狂! 纵然时年的出声甚至在七绝神剑少两剑从屋顶上下来之后,关七那跟时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刀招却来得比那两把剑和叶云灭的拳头更快。 除了刀还有手,直接上手就要来抓住他问话的手。 朱月明近乎本能地用出了自己的金蝉脱壳之法。 他时常说自己是佛口蛇心,而他自己知道,他何止是蛇心,他还像蛇一样可以蜕皮。 那一刀中刀气穿行,一只瘦弱的手同时抓来,抓住的却是一层层的衣服,而不是人。 朱月明的人早已经蜕完皮溜了出去,充分诠释了到底何为脚底抹油。 更有意思的是,他身上居然穿了好几层肉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层层肉一般——事实上他当然没有这么胖。 吴其荣很想吐槽对方这个做派是什么意思,但现在要紧的不是朱月明到底穿了几层衣服,而是关七没打中朱月明,反而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孙忆旧、梁伤心、叶云灭和吴其荣之间了。 那两剑一掌直冲关七而去,根本没来得及收手,关七想都不想地一刀挥了过去,似乎完全没考虑过对方的攻击目标是谁。 这位最可怕的高手竟然一时之间换了个对手。 反倒是让本处在最危险位置的时年解脱了出来。 但她的身法未停。 刀光凝碧之色倏忽而过,返身便穿透了莫北神的头颅。 这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可时年并没有杀错人,因为本该协助苏梦枕对付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和剑怪何难过的莫北神,黑桐油伞尖弹出来的利刃目标却不是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而是苏梦枕! 在这种还有个关七在场中的紧要关头,做出此等举动,还有什么好给对方辩驳余地的,所以时年想都没想就动了杀招。 下一刻,红袖刀过,这短刀从苏梦枕的手中脱手,刀光分明去势极快,却自有一种婉约的风情。 但这刀又岂是来开玩笑的,那一片绯红刀光砍下了吴奋斗的人头,带着一抹血光重新回到了苏梦枕的手中。 往日这一刀挥出,已经牵动了他体内的病灶,现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分毫的异常,在看到地上莫北神的尸体的时候,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情绪。 他清楚得很,时年并不会随便做出一个并不恰当的内讧杀人举动。 所以他的下一刀又稳又准地截住了余厌倦的剑。 刀光急转,这绯红色几乎蔓延到整把刀,将透明的部分都给染红的利刃,在这一转之中险些将剑从余厌倦的手中震落。 苏梦枕的病容上一片身为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威严之态,更有一种纵然巨变之下也未改的从容。 “去管关七,别让他再跟人交手了!” 他这话自然是对着时年说的。 关七之前只跟时年对了招,从她这里模仿来了刀法,现在闯入人群,对手却变多了。 对手多对别人来说是个坏事,对关七来说却是个绝对的好消息。 只在时年击杀莫北神,苏梦枕杀余厌倦的短短数息间,关七已经从孙忆旧的手中以空手入白刃的方式夺走了他的剑,因为朱月明再一次金蝉脱壳丢下了几件衣服自己却窜上了房梁,他这一剑险些击中的是吴其荣,好在被吴其荣的活色生香掌法给拦了下来。 但紧跟着靠近关七的人都遭了殃。 因为他也用出了活色生香掌法,甚至比之吴其荣更有一种入臻化境的既视感。 他们感觉到了声,一种让人心神震荡不知所往的声音,他们也看到了色,一片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的颜色。 可事实上在这五光十色和摄魂之音中藏着的是关七的一剑。 好在这一剑尚未落下,一把凌空飞来的蜃楼刀,已经抢先一步击断了就关七手中那把来自孙忆旧的剑,而这一刀与长剑之间的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声响,击碎了这慑人的声波。 紧攥着蜃楼刀的六戊潜形丝在空中几乎不见踪迹,就仿佛那把直来直往的刀为一种无形的力道所限制,又被拖拽回到了时年的手中。 苏梦枕说的对,现在最要紧的对手是关七,其他任何人都不如他重要,一旦让更多的人跟他交手,这个状态让时年都觉得有些吓人的家伙,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 青衣身影凌空翻落,一脚将梁伤心给踢出了战圈,当然最重要的是踢走他那把随时可能落到关七手中的剑。 而她手中刀光潋滟,直取关七而来。 对方的模仿确实要命,可她又岂是等闲之辈! () 。 第187章 187(二更) 蜃楼刀出之时, 时年忽然明白了为何京城里的人会说,关七所在之处,日月为之变色, 风云为之幻变。 这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接任典礼,选在了京师阳春世界的晴朗之日。 然而在关七横冲而入,更是以无比可怕的模仿技法从中搅局, 好像到此刻除了时年之外谁也无法在他手中走过三招的时候, 天色也陡然阴沉了下来。 这一刀从阴风之中穿过,直入风暴的旋涡。 梁伤心记得太师的吩咐, 那便是趁着关七在此地发狂, 趁机格杀这里的人。 他们七绝神剑出自太师门下确实在京城里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可那又如何, 只要此地不留下活口, 到时候只有个疯子冲出去, 还不是随便他们怎么说。 太师说过,官家虽然需要依靠这些江湖人士做事,却也担心这些日益壮大的江湖势力会在有一天压到他的头上, 所以金风细雨楼倘若成了既定事实的覆灭, 那么就算是当今也不会说什么。 甚至可以在铲除了金风细雨楼后, 接着将罪名推到迷天七圣盟的身上。 至于这个不知道为何在疯癫了七年后功力不退反进,甚至让人觉得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可怕的怪物的关七, 要如何来解决—— 他们早已经在金风细雨楼外准备好了安神镇定的东西, 就跟惊涛书生修炼活色生香掌法的水晶洞里的东西相似的材料,也请了除了死在苏梦枕手里的吹笛人之外的奇人异士到时候进行操纵。 再不行,这京城里还有诸葛神侯, 还有米有桥, 还有黑光上人和林灵素这两个以仙法在皇帝面前得脸的人, 就算一个不够,让他们全部一拥而上,总归也能将这个关七给拿下了。 这也正是为何相爷当日会跟太师建议,利用关七来做这个清理障碍的人。 梁伤心当即便想返回战圈,趁着时年和关七交手,趁乱击杀这位绝非常人的金风细雨楼副楼主。 然而当他站稳身子,意欲返回的时候,却跟手中无剑的孙忆旧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惊。 他们绝无这个机会。 这风暴之中刀剑横行,仿佛只要踩踏进去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在关七蓬乱起来的发丝之下,那双让人觉得他已经走火入魔,燃烧着魔性之火的眼睛,迸发着残酷的戾芒,而时年这执刀而来,又如何不似有神光流照。 那已经不像是人之间的战斗。 也绝不是他们能插手的对决。 他们能做的顶多就是现在加入其他几人的行动中,合力围杀苏梦枕。 可惜莫北神的偷袭已经先一步被时年中断,而余厌倦已经死在了苏梦枕的手里,此地本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多,方才不过是瞬息之间未曾来得及反应而已,现在再如何慢半拍也知道要将他们几人围堵在此处。 这一番偷袭不像偷袭,背叛不像背叛的转变实在是太快了,绝不是因为他们的水平太差,而是因为金风细雨楼这正副楼主之间的默契,高得让人觉得心惊。 除了关七,其他人都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掌控之中。 而这一次时年不打算给关七以那种模仿的功夫来应招的机会了。 人最难对付的人就是自己,这始终是一条铁律。 所以她要让他来不及模仿,更无从模仿,直到拿出自己本来的本事来作战,从而尽快找到破局的机会! 朱月明本以为时年那一出祸水东引是为了让自己当替罪羊,尤其是要惩戒他这个和米有桥暂时达成了协议、将八大刀王带来了此地给金风细雨楼添堵的家伙。 没想到她只是为了用关七的抢攻来救吴其荣而已。 现在她更是已表现出了一派要由自己来拦截关七的架势。 这绝非是什么容易之事。 关木旦的天资,朱月明曾经在拜访神侯府的时候跟对方问起过,神侯表示,当年他虽曾经将误打误撞闯入皇宫的关七给驱赶出去,却并不能称得上是赢了他,他在武道上的天赋难以估量,甚至可能早在疯癫之前就已经到了另一重境界。 而倘若朱小腰在这里的话,她便可以告诉时年,关七甚至曾经说过自己看到了别的世界的画面。 可惜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被雷损的炸药给炸伤了脑子,包括关昭弟之内的人都觉得他说的是梦呓之言。 也正因为如此,关昭弟一边关照着这个哥哥,一边将他用铁链栓了起来,免得他出去伤人。 但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 时年在这挥刀的瞬间想到的是自己从与关七的交手中,说不定还能找到突破的机会。 苍翠的飞刀以袖里短刀的方式雷霆而落,仿佛陷入了关七周身那种近乎黑洞的气劲漩涡之中。 下一刻,六戊潜形丝拉拽着飞刀四刀齐出,而她的左手和右手同时用出了不同的招式。 左手轻柔而诡谲,五指如兰花拂露,却直取关七的手腕,右手势如烈火,引动着体内的嫁衣神功真气,朝着关七拍去。 她这一番变招太快了,快到几乎是漏看了一个瞬间,便已经从一招变成了六招,而围堵关七的也并不只是她一个人,是四个用刀的好手和一个用出了如意兰花手,以及一个拍出了霸绝人间掌法的人。 她不怕关七先对付她的刀,空中掠动的无形丝线既能让这四把刀随心进退,又能作为第七件针对关七的武器。更何况,这江湖上还有一个传闻,关七此人从不破坏别人的武器,因为他对武道有了一种让人觉得走偏了的至诚。 刀刃、指法、掌法,三种绝非是应该在同一个人身上表现出的本事,现在几乎在同时呈现了出来。 而关七,他方才交手的人太少,那种本能模仿旁人武功的本事,此时还不足以找到同时应对这三种进攻方式的法门。 何况时年的刀中已带着几分伤心小箭的要诀,引动着关七的情痴之气,如意兰花手与霸绝人间掌法,两种完全相悖又同样非同凡响的武功在她的手上发动,更是在将要落下之时忽然双手的功法换了个位置,让人更加无从招架。 所以关七只能出剑,出他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否则他绝无可能靠着那种本能的模仿后,利用招式的互相针对来应招。 剑出惊人,刀出同样惊人。 在剑气如虹横贯而来,以一招破万招之际,时年先前那些花里胡哨的技法都收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柄刀,一柄刀光清冷,刀招纯粹,刀意中带着一股极强韧性的刀。 这一刀仿佛石沉大海,可时年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无措。 关七眼中的怒火、魔火和一种依然没有找到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迷茫,混杂成了一种让人甚至在见到他的时候想要避战的情绪。 可时年不一样。 禅宗心法的嫁衣神功让她的心神守一,暂时修炼起了个头的山字经让她在面对关七的时候,反复身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在抗拒那种紊乱的错觉。 而她的刀跟随她走过了这许多个世界,她体验过那种刀仿佛脱离了掌控的隔阂感,所以现在—— 她只要知道刀在何处便是了! 就连六戊潜形丝身处在这最接近紊乱地带的时候,都好像无法被她的内劲掌控,轻飘飘地悬系在那里,更是随着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的愈盛,处在了完全失控的状态。 但她笃定地伸出手接住了刀,整个人便化作了这一把刀,以仿佛意图撞碎这剑落长空覆盖打击的姿态,狠狠地挥了出去。 那是远比她在应付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的时候更强的一刀,也比与元十三限交手的时候更有心神合一的意味。 刀剑相交的瞬间,刀气和剑气都仿佛湮灭在了那一片看不见的扭曲之中。 她心神微动,凭借着直觉一掠而出。 而关七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这两道已然让人觉得悚然的攻击相互抵消的地方,一种层层扭曲如叠浪的乱象浮现在了那里。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一般,任由那种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疯狂继续在脸上蔓延。 下一刻,他朝着前方的乱象伸出了手。 时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关七的动作,那片层叠的跟镜子带着她去往异世时空有些相似,却让她感觉到危险了太多的地方,关七伸手去碰到底是什么结果,就连她也无从得知。 或许关七也不知道,因为他此刻被时年发作的刀气在脸上划出了数道血痕,看起来与一个天下独步的武林高手相比,更像是一个疯子。 但时年并没有等到这个结果。 因为在关七这个动作发出的同时,吴其荣启动了这黄楼之中他布置的机关。 目标正是叶云灭和目的不纯的八大刀王。 乱矢如雨之中,总有那么几支飞偏了的,若是其他时候早已被关七给击飞了,可现在这几支流矢抢在了他将心神都沉浸在那或许呈现出了什么画面的地方,完全没给人反应机会地先一步扎了进去。 箭矢的尖端在没入的一瞬间扭曲而后消弭于无形,紧跟着一股可怕的气浪以那地方为核心爆发开来,也几乎将距离很近的时年给掀飞了出去,等这令人心悸的爆发过后,那片层叠的东西已经消失无踪。 站在那里的关七比之前看起来还要狼狈得多,但他的怒火也要比刚才炽烈得多。 如果说一开始他那只能说是为了找人表现出的焦虑,那么现在他便像是个被人打断了和心上人约会的青年小伙,甚至心上人或许还就此不跟他见面了,那是一种几近于急眼的疯狂。 全然没有一点理智可言。 “你!”他突然指向了时年的方向,“你既然跟我说了你们不是抓人的人,又为何要拦我?” “你!”他指向了朱月明,“这里数你最有抓人的资格,小白到底在不在你手里!” 他这怒发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样子,看得朱月明既佩服他是个性情中人,又不得不开始继续操心起自己的生命安全。 “你!”吴其荣毫不奇怪自己会被关七盯上,他引动机关放出去的箭看起来破坏了他从什么异乎寻常的途径,得知那位小白姑娘的下落。 “还有你!”方才与时年的交手中他已经又退到了楼外,现在他便是伸手指向了屋顶。 在黄楼的楼顶上站着个手执长棍的老人,时年若非全副心神都已经集中在了关七的身上,又如何会没发觉米苍穹居然也到了此地。 关七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又好像依然混沌蒙昧,“若不是你的声音说知道小白在哪里,我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可跟他们不是一伙的。”米苍穹回答道,他没打算跟蔡京联手。 但他想借助蔡京一党的势力,为他这有桥集团还未来得及经过韬光养晦的蛰伏,就已经先因为失去了主事人即将分崩离析之事,来找时年算一算账。 所以他告诉了蔡京一件事。 他昔日师从斩经堂淮阴侯张艾之时,和温小白乃是同门,而温小白,正是关七口中的那个“小白”。 以他的声音能让关七更加相信,小白姑娘确实为人所掳劫,需要他这个分明已经疯癫的人前往救援。 关七来了,米苍穹也来了,他打算看看这个来当了一回卧底一次性解决了十三条人命的家伙会是个什么下场,却没想到,她居然几乎和关七斗了个平手。 说几乎是因为,关七其实已经触摸到了那更高一层境界的壁垒,但他心神早已经因为温小白的失踪有缺,更是在雷损的炸药袭击下恶化,他的这种再行半步便可见另一重天地的境界被迫阻滞了下来,只剩下一种完全凭靠着直觉来尝试来突破的状态。 “不是一伙的,不是一伙的……”关七突然仰天长啸了出来,“你们一个个拦我,那小白又在哪里?” 他见过他妹妹的那个养女,那个姑娘跟小白长得很像,可她到底不是小白,妹妹更是生怕他哪天发疯把那个孩子当做小白,早早将人送出了京城,也让他越发牵肠挂肚小白的行踪。 他又出了剑! 这一次他越发没有了留手的意思,既然问不出温小白的下落,那就杀! 米苍穹跟他有旧交不假,可他也大有可能会欺骗他,那个青衣用刀的姑娘武功算是仅次于他的,也骗了他,那些将他领来的人,在他此刻从混沌中短暂挣脱的状态下意识到,其实也在欺骗他—— 他们根本不是在帮助他寻找小白,而是在借着他闯入别人地方的机会,杀他们想杀的人。 关七此刻脑海中已经乱成了一团,小白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正是死在这些争斗不休的人手中,所以他更可以顺理成章地出手。 这个半疯的昔日英雄念诵起了诗句,“富贵浮云两无定,残山剩水总无情,秋风吹醒英雄梦,成败起落不关心……”() 可惜谁也不会觉得他此刻是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的样子。 在他的眼中浮现出了一缕孤注一掷的凶光。 远比此刻红袖刀出斩断了剑仙吴奋斗的头颅迸溅出的血光来得凶相毕露。 但在这缕凶光背后,又还残存着一丝神志尚存的清明,和在他疯癫之前的任侠之气。 时年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一个本应该是京城中数一数二人物的英雄居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只因为一段从他话中传递出的曾经得到过又失去的感情,而显然,他一直被困锁在这样的一个境地中。 如若那位小白姑娘有心的话,早就应该已经找到了他,事实上她就是他恢复神智的良药。 但既然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位小白姑娘也是跟你一样,利用我这种道具留在此地,然后跟这位关七大爷产生了一段感情,可惜她走的时候没跟对方说。这么一想,万一……】 万一你这次也仓促离开,有些人会不会疯啊…… 镜子话没说完已经被时年给打断了,“你闭嘴吧,若是真有心,这都十几年了,早应该想办法回来了。” 这话说的倒也是。 他眼看着关七此刻无形剑气疾走如风,而时年已经执刀复去,刀芒炽焰截断了那道朝着黄楼之中的剑气,他又一次提心吊胆了起来。 她之前在各个世界的冒险中都不曾面对此刻这般危险的一幕。 那些对手随着她武功的长进不是远逊色于她,就是虽然差距不大,却还是她这边胜过一筹的。 可关七和她方才交手中引发了那极为特殊的空间折叠的时候,就连被她妥帖安放的镜子都感觉到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危机感,仿佛将它投放进去也会被搅成碎片。 现在他更是已经失去了那根约束的绳索,就像是一架随时都会脱轨的马车。 镜子觉得如果他是时年,已经先走为妙,反正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大可以等到关七发疯发完了再回来,可是时年的眼中只有一片果决坚毅。 她毫无避战的意思。 剑气狂澜之中,她的青衣长袍在风中翻飞,那把刀却稳稳地拿在她的手上。 她看都未看屋顶上像是随时都会跳下来往她这里抽一闷棍给方应看报仇的米苍穹。 因为她已经听到在黄楼之中,七绝神剑中的五剑都已经尽数毙命,苏梦枕的红袖刀收刀而回,却随时可以因为屋顶上那位动手而重新发作。 到时候针对米苍穹的一定不止苏梦枕一个,他如果不信的话,大可以去试一试! 所以时年当然可以完全将后背交托给人,自己专心应付关七。 先前她出招得没有章法。 逼迫出关七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确实让他趋于清醒,也在剑招和刀招的交锋中因为那一出惊变而停手。 可现在他的剑意更为狂肆,让她几乎成为了剑气之海中一艘风浪里的小舟,她反倒要让刀法归于一统。 时年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在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贸然对上这位天纵奇才,甚至不是在半个月前对上她。 剑气在她身上划开的伤口在山字经的作用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愈合,这甚至不是她当年从宫九那里学来的治疗功法可以做到复原的伤口,但山字经的再生之能可以。 这尚且不够在她体内做到自如运转的功法,让她在顶风而行中依然能够感觉到锋刀砭骨的痛楚,却也让她维持了一种绝对的清醒。 苏梦枕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若非意识到比起旁人插手,她更喜欢有人替她铲除后顾之忧,自己去从寻找这个破解之法,从而实现武道上的突破,他早就在她身上出现第一道伤口的时候就已经上前去了。 好在他看到了她眼中一种了然的神采,在风浪跋涉之中激荡。 下一刻,他便看到这一把凝血的青刀斩入风浪之中,像是一缕游动在残山剩水之中的清风。 这股刀气并不如何狠绝,却在劈波斩浪中丝毫不为任何东西阻滞。 这把当年寄托了黑面蔡家对她期许的蜃楼刀,仿佛是骤然间撕开了这天色中的阴云,刀尖在瞬息之间破障而出—— 抵在了关七的前额。 谁也没看清她到底是如何突然从这一片枷锁横行之中穿过的,只看到她的肩头又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她抬起那把凝贯她全身一搏之力的青翠短刀之时,速度没有丝毫的变化。 但这把刀并没有扎入关七的头颅,它只是扎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让这层无形的东西在刀尖之下突然碎裂开来。 就像是打破了一个将自己禁锢在小世界里不愿让旁人打扰之人的保护壳。 也正是这东西被击碎的同时,限制着她前行的风浪都忽然间停滞了下来,只剩下了一个手中无剑,却有剑气随时能够出手的关七,以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姿势站在那里。 时年很清楚自己的刀再往前一寸,便不只是打碎这自欺欺人的壳子,而是要将这位虽然疯癫却也能称得上是此间天下第一的人斩杀在这里。 大凡是个武者,便不会不想击败天下第一,自己取而代之,尤其是本就有这样机会的人。 可时年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知道她这一刀达成的目的并不代表着她就已经胜过了对方,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比关七清醒而已。 而在这屏障被打破的下一刻,在关七的身上也发生了一种惊人的变化。 那是远比此前的折叠之态更加清晰的空间波动,在其中更是混杂着一种令人觉得陌生到从未听过的嗡嗡声,之前在关七身上感觉到的空洞感,在此时已然达到了顶峰。 可他手中的剑气消散了,在他的眼睛里涌现的更是一种壁障被打破后的焕然新生之态。 甚至他在看向面前这把停在那里的短刀的时候,眼里还带着几分对后生的欣赏。 他又一次开了口,但这一次的语调里没有了方才吟诵诗句时候的幽怨之意,更没有了那种近乎疯狂的病态,只剩下了平静,“天不容我我自容……你若无心我便休——”() 温小白,温小白…… 他默默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时年敏锐地感觉到了随着关七这种说不好到底是放下还是只是让自己遗忘的情绪蔓延中,此间地界也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一种与她此前往返于各处世界的时候相似,却更加缓慢的变化。 但当这种威势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之时,却比她往来世界的时候激烈得多。 一道电光惊雷亮起,将关七完全笼罩在了其中。 仿佛一切都消弭在这一道雷霆之中。 因为正在此时,那种嗡鸣声也突然停了下来,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阿年!”苏梦枕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喊出这一声。 时年距离这一道电光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当关七消失在这白光中的时候,苏梦枕险些要怀疑她也会跟着那一道疾光而去,就像是她当年突然离开一样。 但在电光散尽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他宁可她是跟着破碎虚空而去。 而不是在本就已经浑身是伤的状态下,又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让她觉得头疼欲裂的东西,跪倒在了地上,难以克制地双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头,像是遭遇着极大的折磨一般。 关七破碎虚空而去的时候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和一些奇怪的,依稀在她尚未记事的时候发生的片段——就好像她曾经还经历过这样一次电光的传送,都一股脑地灌入了她的脑海,形成了一股她根本无法阻止的风暴。 这些画面的碎片里还混杂着关七武道圆满破碎虚空而去的经验,只是当信息量太大的时候,她甚至无心去思考到底什么是她的记忆,什么是关七的馈赠,又有什么是她此刻真实感知到的。 有人在此时将她按在了怀中,像是生怕她会出什么岔子,更像是生怕有人会将她夺走一般,在她朦胧的视线之中是苏梦枕异常焦虑的面容—— 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何等筹谋在握,从未展现出这样患得患失的焦虑。 时年还不会蠢到将之归结为是担心左膀右臂出事上。 但她还在同时看到了一道幽暗的剑光朝着两人袭来。 这道剑光发剑无声,却在迫近之时有种死气缭绕,心存死志一般的尖锐呼啸。 然而这道快极了的剑光在她这里却仿佛放慢了速度一般,脑海中依然在翻江倒海的疼痛让她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人,只能感觉到那个袭来之人胸膛里流动的血液。 她回抱住了面前的苏梦枕,隐隐作痛的指尖按在他隔着大氅能感觉到棱角的脊背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奔涌而出的杀意和暂时无法掌控的力道。 这绝非是个进攻的姿态。 可那位七绝神剑中的最后一位,也是七绝神剑之首的“梦中剑”罗睡觉的心口突然炸开了一道裂隙。 仿佛是一道惊雷贯穿。 () 。 第188章 188(一更) 这仿佛横空出现的一招并非是关七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按照相爷的计划, 罗睡觉更改了前去调查连云寨等去处,前来此地作为伏击刺杀的最后一招。 他在死于这一招之下的时候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站在黄楼楼宇之上的米苍穹也同样看清楚了这一点。 与其说这是一种剑气或者是刀气,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接近于关七在武道上达到了破碎虚空境界后诱发的, 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破壁”一般的力道。 米苍穹无法分辨出这到底是因为时年的本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因为她距离关七离开的地方太近,才让她短暂地掌握了这种本事,在完全不受控地状态下发作了出来。 但他突然发现时年的目光转向了他。 谁还敢小瞧她? 京城里关七虽然疯癫可就连诸葛神侯都必须承认,那或许才是在武道境界上走得更远的人。 而在这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接任仪式上,关七突然来袭非但没让金风细雨楼陷入危机,反倒是成就了她的名声。 能跟关七战成这般模样,纵然她现在看上去受伤不轻,若非苏梦枕的动作够快,恐怕她已经倒在了地上,可谁又会忘记她那几乎可以贯穿关七前额只是止步在将人唤醒的一刀。 这是独步天下的一刀。 更何况她现在还以近乎神鬼莫测的手段击杀了突然发动袭击的罗睡觉。 七绝神剑中米苍穹看得起的也就是这个梦中剑而已,可惜对方就没选对对手。 现在时年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 米苍穹更是感觉到了她目光中涌动的一种古怪的力量,让那双本应该清透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血色。 饶是她其实在靠着苏梦枕支撑住身体, 她紧跟着出口的话, 也惊得米苍穹几乎夺路而逃。 “米公公,金风细雨楼的戏不是这么好看的?现在只剩你一个了, 你就不下来试试?” 米苍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将心神都放在时年和关七的对决中的时候,在这黄楼之中的交手早已经尘埃落定, 除了朱月明这种吃官家饭的之外,包括八大刀王这几个就算脱离开了方应看的势力背景, 在江湖上依然不容小觑的家伙, 都已经暂时先被杨无邪带人拿下了。 至于到底是杀还是放, 就要看他们各家能拿得出手的诚意了。 现在确实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当然可以出手。 先前在与蔡京的协商中,为了将关七引出来,他其实已经在京城里暴露了师承。 他师从斩经堂淮阴张侯,从他手中学到了将昔日败给韦青青青的风刀霜剑一千零一式合并改造出的朝天一棍,时年当日在皇宫里装神弄鬼其实也不曾见到过这一招的完整版。 可他不敢去试她现在到底还保留着多少战斗力。 她看起来的浑身鲜血脸色苍白会否只是个要将他一道拿下的假象—— 就像苏梦枕明明外界传闻他沉疴缠身,但连杀七绝神剑中的三剑,却丝毫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病症发作的样子。 他将人护在怀里,意图明确得只要不是个瞎子就看得出来,假若时年发挥不出多少战斗力,那么他便是那个护花使者。 米苍穹已经不像是自己年轻时候拜师的时候那样有胆魄了。 更不像是刚入宫的时候还有种哪怕已经做了个太监也必须要做人上人的心态。 他退了一步,决定借助别人的手在京城中覆雨翻云,可现在就连方应看都死了。 他又想借助蔡京无比想要解决金风细雨楼这个屡次坏他大事的家伙,眼看着关七驾临此地,自己也来此看一出好戏,可惜现在又失败了。 所以他也更加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在时年依然有些模糊的视线之中,米苍穹的白眉白发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带着死气的苍黄之色,而他那双在内功运转的时候看起来要比寻常时候更蓝的眼睛,有种渐趋浑浊的架势。 所以时年突然笑了出来。 她依然头疼得厉害,滞留在体内的处于临界点的力量在击杀了罗睡觉后稍有好转,但要彻底化为己用绝非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做到的事情,所以就算是她看似先击退了关七,后击杀了罗睡觉,她其实依然没有把握当场格杀米苍穹。 但是对方已经先认输了。 在这位大内第一高手的身上她感觉到了一种身处暮年的老人姿态。 这也意味着纵然今日金风细雨楼的一场仪式被搅和了个乱七八糟,他们也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 “米公公,哪有前来做客的客人站得比主人高的道理。”时年的语气依然温和有礼,甚至里面都并没有带上多少威胁,可米苍穹听得出来,这分明就是给他下达的最后通牒。 要么下来像是朱月明这样,当个客人见证完这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上任,要么现在就离开。 要么—— 还是以这样一个从上往下俯瞰的状态站在那里,等来她和苏梦枕的围攻,将命留在这里。 至于他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又有什么影响,就像蔡京对金风细雨楼动手在此番派出的人手上也并未加以遮掩,只要将江湖争斗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内,占理的就只会是最后胜利的一方。 何况他可没忘记,苏梦枕的手上,还有一副免死铁券。 用来应付他米苍穹足够了。 他看见时年跟苏梦枕小声说了句什么后,这位气势比此前任何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都要惊人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托着她的胳膊将人扶起来,在并肩而立,或者说时年稍稍靠着他站定的状态下,两双眼睛都同时看向了他,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后背发凉的恐惧。 他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其实要杀米公公也并非不能杀,但起码现在不是对他动手的时候,七绝神剑背后有人,却还算是江湖人的行列,先来冒犯金风细雨楼,死了也能说个明白,米苍穹——”时年叹了口气。 “他胆魄已丧,要想振作起来,也得看我们给不给他这个机会。”苏梦枕回答道。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时年看向了他。 他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在看到她险些出事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前内心关于两人很可能并非身处同一个世界的纠结,忘记了他对自己身体状况的隐忧进而不想耽误她的情绪,想都没想地喊出了那声阿年。 更是突然就像是个毛头小子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比之当年在神针门初遇她的时候还要沉不住气,冲到了她的身边。 现在她不可能没发现他在此前看起来“公事公办”的表面举止之下藏匿的心思。 可她并没有挣脱开他的手,即便其中多少有些因为身上的伤所导致的不得不为的依靠,但她的眼神中并无抗拒。 这让苏梦枕多少看到了点希望。 “把仪式举办完。”时年抿了抿唇,觉得苏梦枕脸上一番表情变化实在是有些好笑。 他脸上那身为楼主的威严和斩杀来犯者的雷厉风行之下藏着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只是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其实都已经集中在了相携而来的两人身上,这才让这情绪隐没在他的眉眼之间。 “好。”苏梦枕回握住了她的手。 青衣染血的少女眉目间依然带着一种恣意张扬的意味,见过她那一刀之威的,哪怕明知她此时伤势不轻,却也知道对方几足有把握从袖中抽出蜃楼刀,将来犯者永远留在此地。搀扶着她的深色大氅的青年,从一片病容中生出的领袖群雄的底气和自信,让人无法忽略掉他眼中的不尽寒火。 这样的两个人重新站在鲜血泼洒的地面上,更有一种江湖魁首的既视感。 朱月明突然觉得,这江湖上可能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他环顾四周,包括那个他觉得跟他看起来很像是一路人的惊涛书生,都在杨无邪无声的安排之下站到了拱卫两侧的队伍之中,金风细雨楼方才的骤变中,确实是有叛徒不假—— 但现在楼中各司其职气势连成一片的样子,足以让参加此宴的来客知道,江湖争斗之中跑去对面安插卧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经历此番,他们只有可能比之前更加强势。 这是真正的群龙之首。 而当这些与会之人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遍江湖的时候,金风细雨楼的声势恐怕要更上一层楼了。 -------------------- 苏梦枕目送完最后一个宾客离开,忽然肩头一沉。 时年已经阖着眼睛昏睡了过去。 她身上的伤口在山字经的作用下已经几乎完全愈合,这也正是为何这些宾客都觉得,她其实还能打。 然而事实上,扰乱的真气和关七破碎虚空之时带来的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的片段,以及她完全耗尽了内劲发出的一击,都让她的胸腔肺腑一种有种紧缩的疼痛。 “楼主,要不要请树大夫……” “不能找树大夫,他毕竟是宫中的御医,阿年才将米有桥那家伙吓退,不能让她的苦心白费。”苏梦枕将时年打横抱了起来,他看起来长久拖着病体,却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何况她的伤,其实还是来自于关七离开的时候,这不是寻常大夫能看得了的病症。” 他直接将人带上了玉峰塔,看着她从一开始紧皱着眉头到渐渐舒展开,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轻松之色来。 当她连呼吸也渐渐平顺下来的时候,他从见到她直冲关七而去的时候悬吊着的心才终于安顿了下来。 他猜测的不错,这确实是时年自己可以自愈的伤势。 即便如此,等到时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夜色深沉。 她动了动手腕,却发觉右手正握在别人手里。 苏梦枕正阖着眼帘小憩,被她这动作陡然惊醒。 他一对上她的目光,便下意识地生怕自己此刻握紧她手腕的那只手,太过于明目张胆地逾矩,然而在他松手的瞬间,握住手腕的关系已经发生了颠倒。 她没起身,只是用刚才被握住的那只手,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想站起来拉开距离的动作。 在近乎生死关头的危机过后,他又突然开始思考,自己暴露了心思是不是多少有些成为她的负累的意思,可惜时年并没有给他这个退让回去的机会。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她侧着看过来,床边的灯烛为了怕打扰她休息拿得很远,但苏梦枕依然觉得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种璨然生辉之态让他无端心神一动。 就像她今日白天没有拒绝他的搀扶一样,现在她也没有推开他的意思。 时年跟在朱藻身边多年,看起来对旁人的情爱关系看得分明,比如说织女和天/衣居士,更是对身边的女孩子本能地存着一分珍重怜悯之意,但从夜帝到这朱藻到楚师兄,看似游戏人间的举动中,其实都称不上有多少对感情真正意义上的了解,更不用说是教导时年了。 所以她对旁人对她的心思并没有这么明确的感知。 但在关七破碎虚空离去的这个契机之下,苏梦枕的心思她看得分明。 那一瞬间心思清明的并不只是放下了和温小白的过去的关七,还有将此前种种都解释做是出于金风细雨楼楼主对左膀右臂的重视的时年。 当然这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方向,甚至一个是断情,一个是明悟。 但好像没什么关系。 总归她看清楚了苏梦枕对她的想法。 若非将人放在心上,他何必在已经将她这个麻烦担负在身上,在风口浪尖举办副楼主的接任仪式,还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又找上了神侯府给她换来六戊潜形丝,更不用说在她刚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为何要冒险离开京城,借用无情的轿子来尽快见她一面。 苏梦枕感觉得到,她从握住他的手腕变成了紧扣住他的手指,指尖在他掌心擦过的时候,分明就是非要得到一个答复的坚决,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觉得有几分像是撩拨的意味。 “我不想失去你。”他知道自己没有后退的余地,必须说开。 就像她在对敌的时候并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样,苏梦枕有种直觉,她在感情上也并不喜欢别人在她挑明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还是遮遮掩掩的,这会让她怀疑对方对自己的喜欢到底有多少底气。 何况,苏梦枕也很清楚,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在感情上就足够敏感的人,尤其是涉及到自身的时候,让他时常有种她在想着如何替金风细雨楼打败京城中的敌对势力,而他却在想一些有的没的的错觉。 “我心悦你,这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此前觉得自己喜欢的姑娘得漂亮、聪明,最好心地也好,但是我后来意识到,这些词都太过片面了,将这些特质都聚集在身上并不能构成喜欢的理由。” “我是不够漂亮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心地好?”时年忍不住皱眉问道。 苏梦枕不由失笑,这本应该让他觉得心神紧张的场面好像因为她这句孩子气的打岔而变得突然轻松了起来,尽管他还是得努力斟酌着用词,因为现在面前的是他诚心爱慕的女孩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并不会刻意去辨别她所做的这件事是不是表现得她又善良又聪明,正好满足自己的什么要求,只是因为她就是她而已。她甚至可以自私一点,任性一点,只要她不要总是抢先一步把什么责任都扛在了自己身上,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就好。” 苏梦枕微微弓下了腰,将时年握住他的那只手贴在了脸上,他眼神中的寒焰在此刻柔和下来了温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背后的烛光在整个屋内铺出的暖色调,让里面更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他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呢?” 他连呼吸也很轻,就好像是心中的忐忑压在了喉咙口,迫使他不敢正常地吐纳。 他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看着她。 时年静静地打量着这张脸。 她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总不能说自己最开始看上的其实是红袖刀,可是当两人配合的默契超过了红袖刀带给她的惊艳的时候,她的眼中便不再看到的是刀,而是人,一个在京城重地坚守着自己底线的人。 一个明明自己处事手腕强势,却因为知道她的习惯而愿意退让一步,任由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自己守在后头的人。 他当然生得不那么好看,一个久病的人怎么可能好看,但她走过这么多个世界,却还是惦记着此地,想到要再度来此的时候,本身便已经是个答案了。 或许有些话并不需要她来说出来,今日众人所见的金风细雨楼中两人并肩对敌,已不全是风雨同舟的兄弟手足情谊可以解释得通的。 她伸出左手搭在了苏梦枕的后颈。 温热的手贴着他后颈本就因为寒症而微凉的皮肤,让他几乎有种战栗之感,但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在他视线中脸色依然不像是平日里那样鲜活的姑娘,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促狭的笑意,她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将他压了下来。 下一刻,一个很轻的亲吻落在了他的唇角,却像是一把燎原之火撕开了他的胸膛,将里面沉积多年的情绪都一并掀翻出来燃烧殆尽。 “这是我的答案。” () 。 第189章 189(二更-捉虫) 苏梦枕几乎要疑心自己身处梦中。 身后的蜡烛在燃烧之中发出火星迸溅的哔啵作响, 点着了的那一瞬寂灭的火光从火焰顶端坠落,却仿佛是坠落在他的心尖上烧灼。 紧贴着他唇角的呼吸分明还带着几分血腥味。 但他竟然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平日里喝下的药太苦,还是因为他现在心神震荡之下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只能感觉到从边角渗透进来的是一种青涩的甜味。 他其实并没有把握得到她的回应。 他向来是有了六成把握就可以去做的性情,也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变成了生怕说出来便会打破现有局面,甚至让她又一次消失的畏缩不前的状态。 只想着起码还能看到她,而非在这数年间只能独自思虑,自己对这个横冲直撞地闯入京城搅乱风云的女孩子,怀揣着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就已经足够了。 可他又被一步步推到了必须说出来的地步。 而他发现,命运或许有些薄待他,让他在尚且身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身中一掌,纵然内力高深也始终无法祓除这寒症造成的影响,可又好像在其他地方都已经给了他馈赠。 “你在想什么?”时年微微分开了贴在他唇角的唇, 开口问道。 “在想你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低声回答道。 “你对自己的魅力没有一点自信吗我的苏公子?” 她觉得苏梦枕此时的表情还怪可爱的。 些微有些怔忪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平日里拖着病体也要表现出一派精明强干样子的苏楼主, 而分明是个落入感情圈套被捕获的猎物, 因为此前的治疗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的面容上,又多了几分打破淡漠的颜色。 他的脸上依然有种过分瘦削的苍白, 但在这个距离下, 时年能看得清他有些纤长的睫毛,在寒火几乎已经化作了一片清湖的眼睛里投落出了错落的涟漪。 其实还是有些好看的, 尤其是藏匿在这副病容之下的神韵骨相,在他登临京师第一楼的气势之下, 描摹出的是一种绝不会输给旁人的模样。 她当然不会跟师父师祖学习做什么虽然你情我愿却也未尝不是欺骗感情的骗子。 她确实很喜欢他, 或许从镜子一开始选择去往的世界看到那把红袖刀的剪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缘分。 听到她这话苏梦枕又愣了愣。 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苏公子, 这个京城里各方势力的领袖、决策者对他的敬称,从时年的口中叫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让他觉得像是在被调戏调侃一般的感觉。 可他看得见她的眼神。 在说出那就是她的答案的时候,他纵然如坠梦中也极力让自己看清楚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确实不加作伪的认真。 他伸手用有些凉意的指尖托着她的侧脸,压低了身子重新亲吻了回去。 这个亲吻并不像是刚才时年抢先一步宣告那样只是贴在唇角,而是实打实地双唇相贴。 但他好像只是浅尝辄止地在她唇上留下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便分开了,极力让自己从这种温柔陷阱之中挣脱出来。 他克制着自己在今天已经得到了一个远超过他想象的答案之时的心潮澎湃,起身侧坐在床边,朝着时年的这一边侧脸呈现出下颚紧绷,似乎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处在紧张状态的样子,仿佛只是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的亲吻就已经足够让他丢盔卸甲。 他还没来得及说让她好好休息,自己换个地方歇着,便感觉到一双手从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而隔着身上的大氅,她将侧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衣衫厚重,让他无法感觉到后背上她贴过来的温度。 但他在此时无法抑制住肺上的急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却将这种胸腔的震动传递到了她的耳朵里。 苏梦枕刚想本能起身退开,却忽然听到时年在此时问道:“你不想听听我的来历?我总觉得你好像想了很多奇怪的东西。” 他的动作忽然停在了那里。 他任由时年蹭了蹭他的大氅,像是找个让自己靠着更舒服的位置后说道:“你少想些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故事,我又不会御剑凌空,更不会什么神仙术法,只要还是个人,便不可能是你想的跟你有天人之隔的什么……” “天人之隔不是这么用的。”苏梦枕轻笑了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回握住了按在他身前的那双手。 她词用错了不假,有一句传递来的消息却不错,事实上他还可以更加勇敢一些。 而不是即便两人表明了心意他也还在顾虑良多,那便不是苏梦枕了。 “这不重要,”时年说道,“总之既然大家都是人,那就没有什么天条戒律说不可以相恋了对吧。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或许很平常,也或许不平常。” 她有些吃不准在关七破碎虚空而去的画面中,她此前居然见到过这样类似的场面,还似乎见到过这个总是找不好落点的镜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应当没有什么大影响。 “总之我被师父给收养了,我师父的家安置在山中,原本还有他母亲也住在那里,但在我被他收养之前,她就已经因为练功不得法,在将毕生功力传给了我师父的妹夫之后便去世了。我师父还有个父亲,不过他向来不着调也不着家,时常远游塞外,在江湖上有个夜帝的名号。” “所以我练的是我师父的母亲当年修炼的功法,好在已经有了解决那功法弊端的法门,它便是天下最顶尖的内功之一。我师祖人是奇怪了一点,但是他的掌法确实是人间霸道至极的一套掌法,我也跟着学了。” “他们都将你教得很好。”苏梦枕轻叹了一声。 在听到时年说到江湖上的夜帝名号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虽说并无什么仙凡之别,但也确实隔着世界。 或许这个屏障就像是破碎虚空的关七一般难以轻易逾越,毕竟他还从未听到过这样一个称号的高人。 他们也确实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好徒孙。 夜帝这样的称呼绝非常人,但她身上没有自己身有靠山的任性,而是她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靠山,心有侠胆奇志,虽有城府算计却只用在心术不正的人身上,更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自由姿态,这样的性情实在难得。 “我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了崂山,打算去江湖上走走,但是落到了一个强敌手里,好在我知道她的弱点,从她的手中脱身,更是在那里发现了通往其他世界的契机。” 时年没说出载体是镜子,否则她敢打包票这家伙绝对要跟她闹腾。 “去往别的世界并不会影响我原本的时间和年龄,只是要三个月才能去下一处,而如果要返回之前去过的世界,则需要更长的时间,” 时年感觉到苏梦枕的手指有片刻的僵硬,仿佛是在计算她这过了一年多来,此地已经过去了七年,等她下一次再来,他又该是个什么岁数了,不由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有些心酸,“你别担心,我可能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关七在她面前的破碎虚空带来的影响绝不只是她自身功力的又一次长进,还有镜子的变化。 她还在今日这副楼主的接任典礼上的时候便已经听到镜子在说这去往不同世界的冷却时间发生了变化,还并非是什么微小的变化。 她去往下一个世界的冷却时间已经完全消失了,而再次回到此地的时间也已经缩短到了三个月。 她之前的猜测可能是对的,镜子积蓄的能量其实可以无形之中从她的身上获取,而她的实力越强,镜子上去往其他地方的冷却时间也就越短,倘若到了关七那破碎虚空的程度,或许她也就不需要再等这个时间了。 “没事,我等你便是了。”苏梦枕拍了拍她的手背。“就算不能解决,起码不是死生不复再见,江湖上从没有这么多完美无缺的事情,我一向知道这个道理。” 时年将手收拢得紧了些,长久的病症让他的腰身比寻常人要细一些,若非是身上的大氅,在他后背的筋骨皮肉也该更显出单薄之感,但这句话却不是人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所以我才要在这一年内将你治好,我想就算在这一年里还不足以让我寻到解决之法,但也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苏梦枕看不见她的脸,却也能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一种绝对的自信,“你不相信我的本事吗?” 当然不会。 毕竟她才来到京城里不到一个月,且不说是不是该打的该杀的都打了个遍,惹事的本事反正是挺天下无敌的。 一团乱麻的京城被她抽丝剥茧理出个应对的方针,到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个不成气候的米苍穹和打手羽翼几乎被剪除,甚至只差一步就能以通敌叛国之罪送上审判场合的蔡京傅宗书,想必在寻找回来的办法上,也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所以他确实要好好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也得好好活着。 “你今日的伤,需要……”苏梦枕开口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总觉得好像将自己的病症和对方的内力增长联系在一起,会让她显得另有目的,可事实如何他看得分明。 “我现在是虚不受补,所以还是敬谢不敏了。” 时年刚说完便觉得这个虚不受补的词听上去,好像有那么点耍流氓的意思,忍不住闷声轻笑了出来。 “苏公子,苏楼主,苏大哥,我可求你别在这时候提这茬。你让我觉得自己现在不止是霸占了你的人,还很有劫匪的样子。” 苏梦枕闻言抬了抬唇角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了房中矮柜上的花瓶,她夜游蔡京府邸带回来的花还插在那花瓶之中,并没有鲜花凋敝的征兆。 当日她无心他有意,今日却是完全的两心相合,只在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内,好像已经经过了太多事情。 “我说过的,金风细雨楼里你何处不能种花来玩,你若想当劫匪,也随你去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白楼除外。” 这一本正经地加了句说明让时年又想笑了。 白楼确实得除外,因为杨无邪在楼中的操作方式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基本不接受外人的插手,尤其是白楼作为资料重地,若她当真跑去打劫了,杨总管会不会脱发另说,要是申请辞职了她上哪儿给苏梦枕找到一个这样好的臂膀助力。 “好,我一定留白楼一条生路。” 不过还没等她在楼中任性一回,白楼送来的情报已经递到了他们面前。 一条相当重要的情报。 杨无邪在将情报送上玉峰塔的时候,眼皮一抖地看着时年堂而皇之地将楼主那坐起来不大舒服,为了提醒自己居安思危的椅子给拆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夸赞她的动手能力实在不错,她将这些木条又组装成了一把躺椅,从苏梦枕的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早年不用的大氅,铺在了椅子上,当做了躺椅上的软垫。 楼主毫无阻止她的所作所为的意思,手上翻阅着卷宗,在外人面前冷淡傲然的脸上,浮现着一缕虽不那么分明,却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心情极好的笑容。 他估摸着蔡京得气死。 一个武道巅峰的关七往人群里一放,还是金风细雨楼的部下聚集的时候,本是个要命的事情,谁知道不只是他们金风细雨楼扬名的机会,也还让楼主和时年姑娘的感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不过他今天其实算得上是来说个“坏消息”的,不能这么一派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年你来看这个。”苏梦枕从杨无邪的手中接过了纸条粗粗浏览了一番后递给了时年,她接过来看了一眼便知道杨无邪为何说这是个坏消息了。 方巨侠返回了京城。 金风细雨楼中筹备副楼主的典礼的时间里,小侯爷方应看的死讯确实早就应该已经传到方巨侠的耳中,虽然听闻对方手握六方势力,却早已经抛下那些个桎梏,与妻子四处游山玩水去了,但总还是有其他传讯渠道的。 尤其是方应看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当年劝说他进京来做一番事业的义母,更是为自己很有可能因此害死了方应看而深感自责。 “与他们同行进京的当中,有一个疑似温小白?”时年觉得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按照杨总管的人探查得来的消息,他们甚至是到了邻近京畿之地才跟部下会合的,这才让金风细雨楼的人发现了端倪,而那伙先一步抵达京城附近重镇的人中,之前并没有那个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很有可能是温小白的女人,是跟着方巨侠夫妇在游历山川。 而在京城之中,按照杨总管的说法,跟她长得很像,很有可能就是她和关七之女的雷纯,先是以雷损女儿的身份留在六分半堂内,而后则是因为雷损离京逃亡,跟着关昭弟回到了迷天七圣盟—— 毕竟还有传闻关昭弟和这位小白姑娘也是手帕交。 倘若雷纯真是她哥哥的女儿,将外甥女带回去教养,确实也要比留在六分半堂甚至是送去找雷损好得多。 之后则是因为关七疯癫状态下极有可能将雷纯误认为是小白,关昭弟将她送出了京城,也算是对她的保护。 所有人都以为温小白已经死了。 否则也不会任由关七除了因为当年的那场爆炸,更是因为她的失踪才会陷入这样神志失常的处境,又一步步发展到昨日被人利用的田地。 现在关七放下了这段等候无果的感情,放下了温小白,她的另一个故人也即将殒命在青天寨,她的女儿已经被送出了京城有了平静的生活,她却突然回到了京城,还是跟着一对天下闻名的神仙眷侣一同行动。 时年的表情忽然有些微妙的古怪。 这位温小白温姑娘,是否脑子不是太好使? 好在他们要跟方巨侠谈论的事情是与方应看有关,而非是讨论关七平地飞升离去。 饶是如此,等时年和苏梦枕抵达了他们与方巨侠相约的客栈的时候,在经过了楼下六派护送方巨侠进京的人马的目光注视后,见到那位已经白发苍苍却神态肃穆,身体状况仿佛还停留在中年甚至是青壮年时期的长者的时候—— 在他的身边除了他看起来温和亲切的夫人,还见到了一位容色清丽,有种遇雪尤清之感的女人。 她在看到两人进屋后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却最后还是没问出来。 因为她发觉无论是时年还是苏梦枕都并没有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时年当然看到这位疑似温小白,也或许已经不是疑似,而是诚然就是她的女人。 但她今日是来见见英雄的,而不是来见一个不知所谓的人的,所以没必要跟她多废什么唇舌。 她在前来此地之前没少翻阅关于这位方巨侠的资料。 像是唐宝牛将自己自称为巨侠,旁人当然是不会认的,江湖上提到巨侠只会想到这位方巨侠。 算起来苏梦枕这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名头说出去也够唬人了,但这位方巨侠还要厉害得多。 因为他若是介绍自己的话,便应该说他是六大派的总掌门,七大帮的帮主,八大会的代会主,九联盟的总继承人,还是斩经堂的一代宗师()。 这什么六七八/九的里面到底有多少含金量姑且不论,这位方巨侠只需要拿出一条战绩便足够时年对他慎重以待了—— 他曾经力拼过诸葛神侯和元十三限的师父韦青青青。 这并不是个只有江湖名望的老人。 方巨侠返京,他已经做好了需要见很多人的准备,却没想到先见到的只有两个人,还都来自金风细雨楼。 看来京城里的势力变迁在他抵达之前已经分出了胜负,只剩下了这一枝独秀。 不过想到他之前收到的消息,他也意识到,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并不想看到京城里的江湖趋于平静稳定的,而是希望用他这支老了的利刃去碰一碰对方招数。 “我听说过你们的宗旨,锄强扶弱惩奸济善,与我是同一道上的人,这很好。”方巨侠开了口,“我也听过你的名字,你年纪轻,在京城里的这几年间做的事情却不少,不过你跟我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苏梦枕回答道:“人当然是会变的,何况是人逢喜事。” 这话说的就很有他那寸步不让的风格。 不过时年觉得这话对方巨侠的伤害也是成吨的,毕竟对方逢的可不是喜事,而是丧事…… () 。 第190章 190(一更) 听到苏梦枕这话, 方巨侠的脸色倒是没变,只是用略有些微妙的目光看向了他。 他说觉得这个年轻人跟他想象得不大一样,确实不是一句假话。 京城里金风细雨楼的行事宗旨, 从苏遮幕作为楼主的时候开始到如今就不曾改过,只是到了苏梦枕的手里更加锐意进取。 方巨侠自己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他当年杀进过少林寺、无头谷、恶人林、绝情峰,年少意气轻狂之时,对敌人绝无任何手软的意思,杀得血流遍地痛快淋漓也并不会顾忌带来的后果。 因为当时的他觉得这种行动带来的江湖感召,要远比用语言来说服别人与他同道来得有效得多。 他敢这么做,也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便已经武功独步天下。 所以他听闻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的手里逐渐压制过去了京城里的其他势力,取代了原本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对峙的格局,更是在近来让这京城里几乎只剩下了一家帮会之后,他几乎要以为苏梦枕会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只是因为身处京师重地,多少会稍微收敛一些而已。 然而他看见的却不是个锋芒毕露大权在握的年轻人, 虽然他上来便是一句不大客气直戳人肺管子的人逢喜事。 不过他倒是真可以说自己是人逢喜事的,方巨侠自己也是过来人, 看得出来这并肩而来的二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刚谈上恋爱的小年轻在言辞之间稍有些仿佛刻意想要让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意思, 倒也不奇怪。 何况这位姑娘看起来,是个丝毫也不逊色于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奇人。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我其实没想到你们会直接承认, 甚至让人先将登门的理由写在信里,不怕我直接打上门。”方巨侠直视着两人的眼睛, 他穿的是一派游山玩水便利的打扮,但在此刻锋芒外露的时候, 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如何当上的各家势力领头人。 “因为没有这个隐瞒的必要。”时年回答道, “何况, 前几日已经有人试过打上门来是什么结果了,我想以方巨侠的身份,就算您并没有想要亲自去了解,也定然会有人告诉你这一点。” 方巨侠笑了笑。 他觉得这小姑娘实在不是个善茬。 这里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包围的地盘,所以她以关七上门来丝毫未讨得了好这话,来了一出先声夺人。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苏楼主和她未经过商量,也并无什么暗号的示意,但两人之中到底由谁来回答这句话,居然也默契得很。 他显然并不怕时年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关七破碎虚空我是应该要替他高兴的,不必牵扯在这红尘俗世之中,为声名所累,为武功所累,为感情所累。” 时年留意到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身边那位疑似温小白的姑娘脸色白了白,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方巨侠继续说道,“不过我跟他不一样,我只想和夫人一起游乐山水,行吟放歌,我心有牵挂,武道便强,更不至于到了能破碎虚空而去的地步。所以姑娘不必以关七来类比我。” “既然方巨侠都这么说了,可见此番是以私事来谈论方应看的死了。”时年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点关键信息。 “何为公事,何为私事?”方巨侠问道。 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身边那位让时年觉得气质沉静轻灵的夫人将温小白一道带出了房间,留给三人一个完全清静的聊天空间。 “私事便是一个没被教养好的儿子在外面犯事的时候被人给打杀了,他颇有本事的父母亲自上门来找仇人,那便是江湖规矩的解决。” 苏梦枕顺着时年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是公事,那便是这位方小侯爷仗着自己有个好义父,为了壮大手中的权势,勾结宦官,联通权贵,私通外敌,在京城里做些不要命的买卖,被人以江湖规矩处理了,现在来替他撑腰的人来了,为了防止这位靠山感情用事,我们只能抢先一步将公事的证据摆在台面上,用官家手段来应付。” “光是私通外敌这一项,都已经足够给他判上个死罪了。被人发现意欲逃命,不幸在追捕中送命,也并非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这份证据已经候在了公门外,随时可以递进去。” 面对这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苏梦枕也没有分毫与对方客套的意思,毕竟对方不是来看一个后起之秀有多少本事,而是来为儿子的死讨个说法。 方巨侠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杯盏,这两个人给了他两重威胁。 一重来自这个年岁虽小,却让人看不清底细的姑娘,她是武力威胁。 她能与临近破碎虚空的关七几乎战平,甚至因为关七本身的神志不算清醒,占据了上风,想来在跟关七的一战中更有突破长进。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以私事来处理方应看之死,单打独斗她是绝不会惧怕的。 第二重便是来自于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他打出的是家国大义的旗号。而这一点也正好是方巨侠的软肋。 “听闻方巨侠返京,我们找过不少人了解您的作风。”苏梦枕语气从容。 “包括诸葛神侯。” 方巨侠清楚这京城里的变化,确实如他们所说,很多事情就算他自己没有刻意去了解,也会有人告诉他。 比如说他相当清楚,诸葛神侯因为皇帝给自己错误判断局势,让那个潜入宫中几乎杀了他的人逃出了宫,必须找一个替罪羊,这才被□□关押了起来。 而又因为时年和关七的一战,一个破碎虚空一个尚在京城,这京城里出了这样的强人,他一面想要拉拢,一面又惧怕对方对他的命造成什么威胁,干脆重新将诸葛神侯的□□给解除了。 这与当年下诏请他入朝为官,其实不是为了任用他的才华武功,为平叛尽力,为万民行事,而是只是想要让自己多一个在身边拱卫的人,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区别。 这也是为何时年和苏梦枕可以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神侯,上门问询了些跟方巨侠有关的事情。 “不错,包括诸葛神侯。”时年回答道。 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两位这一唱一和的回话,彼此不曾打断过,让人何其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人共同进退,又有种极其登对的默契,未尝不是对对面的一种震慑。 “神侯对您的评价是大逆不道。但这并非是一个贬义词,我想您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这确实没什么不能说的,皇帝对付不了他,所以有些话即便他说出来,或许听到的也不只是诸葛神侯,他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我之前跟诸葛小花说,我为何要拒绝当今的邀约,因为两个理由,第一,皇帝他也是个人而已,为何我要替他卖命,第二,他荒淫奢靡,昏庸愚昧,为何我要听他的。” 这两句话可不是什么人都敢说的,但是他说了。 “您质疑的并不只是当今天子,而是包括了质疑由天子统治的制度,神侯说您的想法朝前,太过大逆不道,并非是一句错误的评价。这世上有太多蠹国毁法,滥用国柄的皇帝,可像您一样质疑的是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的并不多见。”时年开口道。 “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里也有一个皇帝。” 她想起来的是跟陆小凤在一个世界的皇帝。 “他说剑客练的是心剑,他练的则是天子剑,平天下安万民,纵然是天子剑也要遵循同一个道理,剑直,剑刚才能藏剑于心,对君王来说所谓天子剑,并非为了以身挡剑,与人争锋长短,而是剑怀于心,决胜千里,可惜这样的天子并无多少。” “看来你也同我一样,是个大逆不道之人。”方巨侠笑了声,发觉更有意思的是,在时年说这些话的时候,在苏梦枕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他对这种观点的不认同。“继续说下去吧。” “您其实也明白,质疑权柄谁人在握,却一来不能将皇帝杀了,因为死了一个猥持国柄的皇帝,还会有下一个,二来纵然您手握各派势力,其实有这个本事将皇帝拉下马,自己改朝换代去当那个可以为民谋福的天子也不成。” “因为江湖中人倘若支撑一个人坐到皇帝的位置上,那么这些人纵然不想成为权臣,也一定会有人想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尤其是跟您亲近的弟子,权力是会让这些人腐败的,他们中会出现第二个蔡京,第二个傅宗书,您也难保不是第二个如今的皇帝。” “所以您选择寄情山水,与其让自己在京城里眼见得万事不顺,却不能做出什么颠覆性的举动,不如干脆云游天下,做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的举动,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你是个聪明人。”方巨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到了他这个身份的也并不适合将有些话再说得过于直白。 “但您敢想,却还是不够敢为!”时年语气坚决。 方巨侠已经有很多年不曾遭到过这样的指摘了,可他又得承认时年说的不错,因为她紧跟着开口说的是,“这天下间从没有什么不需经过循序渐进的演化,您觉得权柄一人在握,当今无所顾忌,那为何不立足京城,作为一种无形的制约。” “您说不为一家一人效死,还是为这样一个君主,宁愿能救一人是一人,但要说救人,如今当务之急是边关之事,对金、辽二国的侵略之心早做准备。您当年与神侯说的不错,您教导出来的弟子将会遵循您的想法,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可是如今做到的又有几人。 如今抗击在边线上协助边防将士的,不是你们血河派和金字招牌的人!是剥离了蛀虫的六分半堂的人,是矢志不移的金风细雨楼,甚至是连云寨这等朝堂与江湖都视为匪类的人!” 方巨侠久久不曾开口。 他注意到苏梦枕的唇角带上了一点不大分明的笑意,不完全是因为时年对他的维护和对金风细雨楼的称道,还是因为这个眼光毒辣的年轻人已经看出了他的犹豫。 或许在野,并非是一件他所谓的让更多人活命的方式。 “我曾经劝诫过小看让他从善如流,他是听我劝的。” 方巨侠没接着时年的话说下去,但他收拢回去了话题,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把公事重新收到了私事上来谈,而原本的公事,他会重新慎重考虑。 “小看的出身并不好,他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而他的母亲是老龙婆,我与夫人诚心希望他摆脱原本父母的影响,从方应砍的名字改成了方应看。当然叫小看还有个原因,你们上来的时候应该见到高小上了,小看打小就聪明,却输在过高小上的笨办法上,所以我让小看从此不要再小看任何江湖人,他也确实听我的劝这样做了。” “当年我要劝他听人之言,如今我自己也得这样做了。” 方巨侠叹了口气,方应看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这个已经远走江湖的人而言,只有两件事是他无法轻易放下的。 一件是丧妻,夫人近年来的身体不大好了,恐怕需要找个固定的住所静养,第二件就是丧子,但现在不仅他已经被说服得打消了讨要说法的念头,甚至好像连带着他自己都要被说服重入朝局了。 “方巨侠确实应该多听听别人的话。”苏梦枕说道,“今日就算我们不来,还有个人也是要来的,您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刑总朱月明。” 那日金风细雨楼的典礼上朱月明勉强算是死里逃生。 虽说要不是时年那句话关七也不会突然奔着他而言,迫使他用出了金蝉脱壳的技法。 但朱月明在京城里混,自然清楚,自己该有何等应对才能最大限度地联络人情,尤其是在看到七绝神剑尽数殒命,就连米苍穹都被惊退的时候,听闻方巨侠返京,卖个消息给金风细雨楼自然是他做的出来的。 “朱月明这个人我知道,他是个明哲保身的本事人,不表态不站队,遇到事情也向来不露声色,他都要来见我,可见那个小孩儿确实做了些非同等闲的事情。” 将方应看称作小孩儿,恐怕也只有方巨侠做的出来。 “他说,方应看若不死,他也要兜不住底了!”苏梦枕语气凝重,“我先前说,方小侯爷生前勾结宦官,联通权贵,如何勾结如何联通,靠钱,而他的钱从哪里来” “他在京城里,既算是张扬,因为要打着您的旗号行事,又不能算太张扬,想必米公公给了让他韬光养晦的建议,但他做出的事情却是——放债,利用放债来得到手中用来周转、维护人情的银两。这是个什么样的产业,其实不需要苏某细说,方巨侠也清楚。” “您所要做的绝不只是像您当年规劝义子一样从善如流,而是时隔多年再一次看看如今的局势!” 说完这话,苏梦枕握着时年的手站了起来,“方巨侠并非是一个被障目之人,我想您会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的。我二人先告辞了。” 方巨侠目送着两人离开屋内,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好像不知不觉间被人以言辞逼入了漩涡之中。 而时年和苏梦枕走出了客栈,相视一笑。 虽然并未提前协商,但好像彼此都清楚要在方巨侠面前说些什么,说的也是自身的心里话,便顺利得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而更好在关七已经不在此间地界,那位让时年觉得同样不好应付的温小白,也同样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方巨侠恐怕会很难办,他本是为了义子入京的,结果仇人处置不了,自己可能还要入京来当个助力,这天下再没有这样赔本的买卖了。”苏梦枕说道,“但若非他始终怀揣着一颗慈悲济世之心,他也无法被我们说动。” “他又怎么能不来呢,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京城里金风细雨楼一家独大,如若我们再将蔡京一党通敌叛国的消息送到官家面前,官家是很有可能犹豫的。他来了却不一样,他是官家的助力,也是金风细雨楼的制衡,可实际上,在边防之事朝堂之事的立场上,他与我们是一致的,这才是让当今局势好转的机会。” “我们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却其实是在树立一个屏障。见一人救一人如何比得上直入病灶要害。” 所以他一定会来。 说完这些,她用指尖轻轻勾了勾苏梦枕握住她那只手的手指,抬眼看了看天色,“反正事情解决了,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再走走,不急着回楼里。” “你想去哪儿?”苏梦枕问道。 “上次那束花快开败了,我觉得再去太师府摘一束就不错,你觉得呢?” 时年侧过头露出了个有些恶趣味的笑容。 () 。 第191章 191(二更) 这京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方巨侠返京势必要替无端丧命的方小侯爷讨个公道。 也所有人都知道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和副楼主前往拜访了方巨侠,双方到底交谈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几日后,一个让京城为之震动的消息传了出来,方巨侠进宫面圣,决定接下神通侯的位置。 这消息一出,哪里还有人有闲情逸致关心什么蔡太师府邸的名花被人采摘了个干净,挂满了大街小巷,尤其最漂亮的一朵被插在了小甜水巷入口的事情—— 全都转去关注京城中的风云骤变了。 方应看这个接替了方巨侠才当上神通侯的人身亡,反倒是将真正配得上这个位置的人给逼了出来,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奇妙的宿命。 方巨侠与诸葛神侯、与金风细雨楼的关系看起来都并不太妙,这是将目光放在这位新上任的神通侯身上的人有目共睹的事情。 这一点并不奇怪。 小侯爷之死到底出自谁的手笔并没有摆在明面上来说。 但元十三限乃是蔡京门下,此番争斗中除了蔡京一党和有桥集团之外,也就只剩下了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这一方,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方巨侠接待了时年和苏梦枕,却未必相信他们上门的说辞,这一点也很合乎情理。 毕竟也没人会觉得,这两个人上门去竟然不是告罪的,而是反过来将方巨侠给好好地说了一顿,让他选择加入这京城的势力争斗,或者说是正面局势的推动之中。 但正是这位不给神侯府好脸色看的方巨侠,上任神通侯的第一件事,是以金字招牌的探子暗访为名,将蔡京通敌金国,意图以金兵入侵宋土换来两方联盟吞辽的情报,在金銮殿上一五一十地摆了出来。 “方巨侠确实是个能人,他有侠肝义胆,也有智谋,否则也不会在想通了之后先联合林灵素和黑光上人,将自身返回京城护卫皇帝安全的交换条件与蔡京倒台联系在一起。”时年翻着杨总管送来的资料,不由叹服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何况,他只要蔡京一人下台,而留了傅宗书。事实上这两人之中谁下台对另一方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若非此前有他们之间的守望相助,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如此棘手。”苏梦枕的心情也不错,虽然当日的蔡太师府邸一游,最后成了他纵容身边姑娘的瞎胡闹,但这也不妨碍他觉得心气平顺。 “但是留存下来的一方,会有些侥幸心理。准确的说,这个侥幸的心理其实也是给皇帝的。” 所以时年说方巨侠这一招玩得漂亮。 皇帝确实希望方巨侠在京城中成为自己的助力,却不希望他是如诸葛神侯和舒无戏等人一样对他多加限制的助力。 他弹劾蔡京只是因为他通敌叛国,而非是因为他谗言惑主,在京城里搅乱风云,就像傅宗书此番就没遭到清算,还可以照旧带着皇帝去见识见识那些个享乐的玩意。 当今天子并非不能接受前者,毕竟国破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也同样是他的逆鳞。 而后者,既然方巨侠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乐得轻松。 更何况,他还眼见得方巨侠手底下的人,与他的几位“道友”关系如此之好。 在成功将方巨侠引入京城效力的无比惊喜之中,皇帝哪里还分辨得出,这到底只是一个烟雾弹,还是当真就是方巨侠选择的在京城中的行事之道。 “有另一方势力在京城里,你的压力能被分摊不少。凡事过犹不及,方巨侠的这个处理方式便是当前的最优解了。何况,官家还能以替神通侯夫人延请太医诊治之事来对方巨侠施恩,这也未尝不是在拿掉了蔡京后令官家放心的手段。” 苏梦枕有些无奈地看着时年说着说着便将手中的卷宗丢到了一边,手指卷着他的头发玩。 好在这是玉峰塔之上,倒也没人会闯过来打扰。 而从这塔上望下去,金风细雨楼中的气氛似乎活跃了不少。 经历了关七来袭之事,风雨楼对外树立了威势,对内又正好在当日抢在莫北神叛变偷袭前,先将他斩杀了,随后顺着莫北神的这条线查下去,抓出了几个叛徒。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被抓出来的叛徒,有的其实并不太乐意离开。 毕竟蔡京倒台,虽有方巨侠这位一方巨擘进京与金风细雨楼分庭抗礼,可谁都看得出来,金风细雨楼同样也被圣上需要,作为制约血河派等方巨侠麾下嫡系的势力。 谁不愿意自己处在一个地位巩固的势力中呢? 何况比起那几家,金风细雨楼更可以被称为地头蛇。 可惜,该清算的还是得清算,不过只是驱逐出去而已。 在这楼中的一片活跃中,苏梦枕听得到塔下又传来了王小石和温柔的斗嘴声,夹杂着许天衣的居中调停之声,实在得让人感慨一句有些人是当真很有活力。 王小石能回京自然是因为刘独峰也回到了京城。 刘独峰怎么也想不到,探查那位入侵宫中行刺的刺客的事情不了了之,探查方小侯爷和那位金风细雨楼副楼主的底细的任命,也因为方巨侠要求不必再查而结束。 他当然猜到了时年的身份或许有些怪异,可是有王小石这个家伙对他的行动,尤其是试图潜入毁诺城的行动百般阻扰,在收到让他回京的消息之前,当真称得上是一无所获。 而他也已经接到了新的需要处理的案件,无暇再去管之前的几件事。 “说到王小石……”时年不由笑得有些促狭,“你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 “王小石既然成功完成了你给他安排的任务,本应该是接任东神的位置的,但是因为莫北神的位置也被空出来了,温大小姐非觉得北比东好听一点,让他选那一个。当然她的原话是——” 时年清了清嗓子,“王东神和王北神一个赛一个的难听,相比之下还是北勉强有点展望,小石头,这得怪你的姓氏起的不好。”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年苏梦枕最开始问她在楼内想要什么位置的时候,她说自己不要名字难听的,实在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两个人实在是一对欢喜冤家,我看织女前辈的儿子没什么希望,也没机会将人带回洛阳去,不过留着他们,楼里每天都有新的趣事也挺好的。” “你看别人的关系倒是看得挺准的……”苏梦枕状似无意地说道。 时年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确认这种隐约听出了点郁闷的语气并非是自己的错觉,松开了手里把玩的头发,凑到了他的面前。 在等方巨侠与其手下的势力进入京城,蔡京的势力在皇帝的默许下接受打压,蔡京自己也落到了刑部总捕朱月明的手里这点时间,时年已经在养好了和关七一战造成的伤势后,对苏梦枕进行了第二次的治疗。 他的病灶藏得太深,只能分批挖掘,只是两次治疗,还远远不够。 但已经足够让他在表面上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一个一咳嗽起来就像是要将五脏翻倒出来的重症患者。 现在不需烛光的色彩调和,他在春日初阳的日光中,也显得不若之前的苍白。 “你不早点说我怎么知道?谁都知道你的志业是将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驱除外患内忧……” 时年以手撑着苏梦枕的椅背,颇觉好玩地看着他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几分郁卒之色。 “我看你比我还关心朱月明能从蔡京嘴里撬出什么东西。”苏梦枕抬眸回道。 时年轻咳了声试图转移开话题。 与其说她是关心落到了刑总手里的蔡京的结果,不如说她是有点好奇刑部的任劳任怨这两个人。 京城里管刑狱之事的人完全走向了两个极端,朱月明是一个典型,他足够圆滑,所以能够让各方势力都高看他一眼,虽然大多都有人落到过他的手上,但朱月明就是这么个做派,也没什么好说的。 另一个典型,就是任劳任怨。 单纯说他们是站在谁的立场上的也不好说,时年见过方应看对这一老一少的态度不错,听闻他们此前也与蔡京一党交好,但是这两位简直就是酷吏的代名词,起码在蔡京这件事上,是听命于皇帝的。 可想而知,刑部里那位会是个什么下场。 傅宗书此前捧出来的郦速迟和舒自绣虽然也精通刑事,擅长让犯人开口甚至是屈打成招,但比起任劳任怨这两位来说,还是差得太远了。 时年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唇上一凉,这个一触及分的亲吻,仿佛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冷静自持的男人在试图让她别在此时分心想着那么远。 “我这叫给你减轻负担,跟苏公子你这人生宏愿可不一样。”她干脆顺势窝在了他怀里,从一旁抓过了没看完的那一卷情报,“幸好有杨总管代劳,不然谁知道我要不要动用你给我的那块玉佩把你打晕了,让你少操心这么多事情,别把本来静养上一年半载就能解决的病症,拖到了什么药石无医的地步。” 已过了早春乍暖还寒的时候,又加之今日天光正好,他没穿着太过厚重的大氅,只穿了件稍稍厚实一些的衣服。 两次疗伤后他其实总算多长了些肉,但时年靠上来的时候,还是感觉到有些骨骼的起伏,隔着包裹筋骨不丰的皮肉能被她感觉到。 这其实并不是个太舒服的枕靠,苏梦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刚想去拿一旁的大氅,却被时年按住了腰身。 她一句话都没解释这个动作,他却突然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从相触的位置一路燃烧到心口,所以他也只是亲了亲她的发起来,戚大寨主也快该回到京城了吧。”时年留意到了情报上的消息。 失去了狄飞惊这最后一个助力的雷损,与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又有什么区别,充其量就是个借着拒马沟青天寨的有利地形,和原本寨中的防卫,做出困兽之斗的囚徒。 而要知道,伍刚在青天寨经营的时间可要比他长上太多了。 按照情报上的消息,为了防止京城里的人担心,伍寨主来信解释了目前久攻不克的原因并非是不能打,而是他想尽可能保持南寨的有生力量,目前已经联系上了相应的人,不日之内就能取得好消息。 苏梦枕“等戚大寨主来了京城,我会让人安排他秘密见一次官家,现在正是他将青龙剑中藏匿的楚相玉血书献给官家最好的机会。” “不错。”时年回答道,“到时候边地的守卫,连云寨中的人便可以正式一道接手了。其实顾惜朝能说动连云寨内部的反叛不无道理,要让手底下的人跟从做事,光是靠着家国大义其实是没什么用的,还是得让人吃饱了饭。这一点上金风细雨楼做的就明智多了。财政来路正,对楼中兄弟的补给也不错。 所以戚大寨主在献血书的时候,得提醒他别只光顾着洗脱连云寨聚众反叛的名声,还得让他借机讨要一个官方的身份。” 她的目光在卷宗上游移了片刻后继续说道,“要我说倒是可以让戚少商接手黄金麟的旧部,这位敉乱总指挥的部下和连云寨打了这么多次擂台,早对戚少商大为顾忌,如果换成他去做这个不准还真能压住他们。” “戚大寨主治下有点天真的想法,经由顾惜朝一事也该消磨的差不多了,想必不会再重蹈覆辙,何况还有雷卷跟他说开了,这位小雷门的门主也是个头脑好用的本事人。” “当然我只是提出个建议,小雷门愿不愿意搅和进乱局之中,连云寨又想不想拿个官方的身份,来安一安手底下人的心,还是要看两位统领自己的选择。” 苏梦枕笑了笑,“你都给他把诸事想好了,他又为何会拒绝。何况青天寨那边,等伍刚收拾了雷损,将七年前的事情做个彻底的收尾,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他。到时候戚大寨主也在南寨中,会看出这份礼物的意义的。” 时年大概能猜到这份礼物是什么。 在和方巨侠的交流中便已经明了了当今局势,官家昏庸蒙昧,这是不争的事实。 与其跟他对着干,不如一步步将为恶的羽翼剪除,利用他这正统的名号来救国救人。 而让这些东西发挥出作用,或许并非是一件需要等待太久的事情。 在青天寨的好消息传来之前,还有一件让时年觉得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事是,织女前辈终于抵达了京城。 时年见到她的时候险些没有认出她来。 这汴京春雨中,她撑着一把伞背着个轻便的行囊,看起来不像是个上京城来看看自己那个送去了洛阳王处培养的儿子,反倒更像是个上京城来闯荡的年轻人。 当然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出她身上有种确实年岁不小的痕迹,但她从身姿到精神气都已与时年当年所见迥然有别。 她忽然特别理解为何据传天衣居士第一次见到织女的时候,在雨中见到她打伞闯入白须园的阵中,会对她一见钟情。 阴霾的天色也压不住她身上那种明丽的锐气。 这七年间神针门在她的手里越发发扬光大,还不是她在此前伤情之后得了一种衰老的疾病后,那种因为无所依托才将门派的招收弟子当做排遣寂寞方式的发扬。 而是当真想让这些加入神针门的姑娘彼此照应,相互扶持,有赖以生存的本事后,如她一般从一种本不该困锁她多年的困境中走出来。 所以她离开神针门赶赴京城而来,也并不担心门内会出什么乱子。 在她身上并不只是看开情劫的明悟,还有种虽然自己是神针门的顶梁柱,却并未被什么东西牵绊住的洒脱。 “我没想到会是你们两个来接我。”织女看着时年上手挽住了她的胳膊,不由想到了数年前这个意外闯入神针门的姑娘给她带来的改变,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时年和苏梦枕险些没认出这位事实上与诸葛神侯和天衣居士是一辈的前辈,织女也觉得他们的改变很大。 其实时年的样貌与当年的改变很小,谁见了都得说一句驻颜有术,但她身上的气机已经完全与当年有别。 尤其是她在目睹了关七的突破后,更是继续上手修炼山字经,这让她有窥破武道境界的征兆愈发明显,以织女的感觉便是有种凭虚缥缈之感。 苏梦枕的变化要更大得多。 七年不见,当年雪中那病弱却气势惊人的、或许称之为少年要比青年更合适得多的年轻人,现在五官已经彻底长开,在这数年间京城风雨的旋涡中心支撑起金风细雨楼,养出了一身上位者的气魄。 但现在这冷傲的青年撑着伞,看着原本在他伞下的姑娘从他身边跳到了另一边,钻进了织女的伞下,在一片蒙蒙烟雨中,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有种让人觉得并不需要遮掩的温柔。 织女想到前几年唐见青写信给她的时候又是担心这个徒弟的身体,又是担心他在这京城争斗中久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个合适的伴侣,但现在看起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而她也没想到,在金风细雨楼中刚落脚,将时年给送出了门,还没等到自家那个身为洛阳王爱将的儿子,苏梦枕已经又一次找上了她。 “我想请前辈帮一个忙。”他躬身颔首,做出了一派与他五官中那种蛰伏的强势有别的恭敬。 “你说说看。”织女自觉自己应当没有什么帮得到这位苏楼主的地方叫才对。 “我想替阿年做一件最让她满意的青衣,请织女前辈以神针乱绣的巧技协助。” “为何是衣服?”织女有些好奇。 苏梦枕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原本的答案。 他当然不会告诉织女,时年其实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真相。 所以他也当然不能说,他只是希望她在这剩下的十一个月过完,又不得不离开此地的时候,身上带有足够能证明此地存在的东西。 时年曾经戏言说起她在别的地方,用金风细雨楼的黄楼腰牌来给自己编造一个背景的趣事,而她现在身上有出自黑面蔡家的飞刀,有他的那块玉佩,有他跟神侯府换来的六戊潜形丝,还有一直就不曾收回来的黄楼令牌。 苏梦枕却觉得还不够。 “她值得最好的。”他回答道,“所以她既然喜欢青衣,那便该有一件最美的青衣。” 第192章 192(一更) 织女为此有些头疼。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苏梦枕这个人看起来只是在对外的手段上强势,对兄弟对亲人对长辈,以及对自己喜欢的姑娘,都有种如沐春风的温煦,但—— 并不影响他在那想给时年做出一身最好的衣服的事情上,展现出一种让人觉得他在完成什么帮派斗争的吹毛求疵。 丝毫不逊色于天衣对洛阳王那个女儿的感情让织女感觉到的头疼。 尤其是在看到苏梦枕提出的对这件衣服的需求的时候。 他对衣服的形容,多少让织女想到了神针门中那些靠着刺绣和制衣手段赚银两的时候,难免遇到的一些自己都不清楚要求,所以拿出了两个完全矛盾的词来表达所谓特殊性的客户。 此外,这件衣服又需要看起来飘逸灵动,实际上里面能装的东西不少。 毕竟时年需要随身带着的东西确实很多,从武功精要到医毒用具,再加上易容道具,再便是她的飞刀—— 四把蜃楼刀,数把普通的精铁飞刀,以及由她师父当年让人打造的飞刀,也还被她留在身边。 还有黑蜘蛛那里顺来的南海神蛾之丝,上官中神当年给她的雷山神蛛游丝,以及从三宝葫芦中取出的六戊潜形丝…… 这些东西光是拿出来堆着都能摆出一座小山了,更不用说在衣袖中零散塞着。 何况,按照苏梦枕的形容,时年还有一门常用的功夫名为流云飞袖,这袍袖还并非是寻常的状态,否则如何做到袖出如流云,振袖飞翅的效果。 但苏梦枕显然对这件衣服格外的重视,甚至不惜给出一个让金风细雨楼倾力相助的承诺。 神针门和金风细雨楼绝无可能有什么矛盾冲突,与其说这是倾力相助,不如说这其实是风雨楼对神针门的扶持,织女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门中的徒弟也得谨慎考虑这一点。 天下能有风雨楼的魄力,和为了维持财政的正常收益将生意铺展开来的势力本就不多,更能称得上是一句正道魁首的恐怕也只有他们了。 不过,织女隐约觉得苏梦枕此时表现出的状态并不太像是一个纯粹深陷热恋之中的男人,在他的眼中藏着一种不易发觉的隐忧,以及让人觉得像是如履薄冰的谨慎。 但这种让人恍惚发觉端倪的情绪也只是闪过一瞬而已,让织女觉得自己可能产生了什么错觉。 “既然是制衣,总得量体裁衣吧,她在哪儿?”织女记下了苏梦枕的要求后问道。 “得劳烦织女前辈等上一等,阿年往刑部去了。” 时年撑着一把伞孤身去了刑部,接到的是朱月明的邀约。 苏梦枕之前便说她看起来比谁都期待朱月明能从蔡京的口中问出点东西来,一来自然是希望能给这位此前虽有经历过起伏,却始终称得上是权势滔天的太师,能够被问出什么更加足以决定他命运的罪名,二来也是希望能顺便问出山字经相关的那几起命案。 朱月明既然请她过去,想必是有了点好消息。 汴京的天色依然在春雨霖霖中显得有些阴沉,事实上在时年抵达刑部天牢前的时候也不过才过晌午而已。 朱月明已经又套回了他此前在应对关七的时候以金蝉脱壳之法脱掉的那些个衣服,又恢复了那个大腹便便,看起来很像是个笑容可掬的弥勒佛的模样。 刑总是这么个样子,谁见了都得说一句迷惑性极高。 “看来我的面子不小,还能劳动朱大人亲自等到门前。”时年收起了伞,伞尖垂落的水滴在地上氤氲开一点血雾,她眉头皱了皱,却并没说什么。 “时年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您在风雨楼的典礼上一刀击退关七,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京城里一向就是这么个规矩,谁击败了第一,谁就是那个新的第一,此前的武道第一是关七,如今……” 朱月明笑得很是和气,一副哪边都不想得罪的样子,“如今您和方巨侠便是京城里的武道之极,我朱月明不过是运气好些才坐在这个位置上而已。” 朱月明实在是个人精。 他在此时不按照金风细雨楼中副楼主的位置来称呼她,便是以单纯私交的方式邀请她来此,而称为时年姑娘而非时姑娘自然是因为朱月明早就打听过了这到底是她的全名还是只是名,反正如今的京城里又怎么会有人因为她来历不明、姓氏不清而看轻她。 “时年姑娘请。”朱月明伸出了自己圆胖的手掌一指,而后先行在前领起了路。 这还是时年第一次见到刑部天牢的样子。 在这天牢之中的囚徒并不像是时年想象的看到有人进来,便高呼什么冤枉之类的,反倒安静得让人觉得有种异乎寻常的诡异。 朱月明却对此见怪不怪的,笑眯眯地从虽然泛着一层铁黑色,却总算还算得上整洁的走道上穿过,领着时年进入了下一层。 “我如今可得小心着点,姑娘你也是知道的,想要蔡京的命的人可不少,尤其是有些漏网之鱼,”朱月明说道,“官家可是给了明令的,蔡京确实是要在我这里被撬开口不错,但他绝不能死在我的地盘上。” “我听说过任劳任怨这两位的名声,要让一个人活着,还什么都交代出来,并非是一件难事吧。” 时年话音刚落便已经看到了在前方出现的两个人影。 时年对着朱月明说出来的对这两位的“夸奖”还是往少了说的,按照白楼中的资料,这两人有过将人只吊着一口气折磨四十一天的“光辉历史”,而他们掌握的刑具,恐怕数量多到让朱月明都觉得有些心里发毛的地步。 而这两人,名义上是还受着朱月明的管制,事实上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在刑部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任命,却可以调用刑部与六扇门的人马与器具,也正因为如此,倘若有人想要以他们下手太过狠辣为由,对这两人问责,也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手段更狠的那位年轻人看起来斯文俊秀,甚至带着几分腼腆之感,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而年长些的那个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阴沉。 “他还活着吧?”朱月明问道。 任怨微微一笑,在这走道逼仄,环境阴暗的地牢之中竟然有种惬意之感,“他不敢死。” 是不敢死还是不能死,这话就得留着自己品鉴了。 在任怨让开了路后,时年便看到了在他们身后监牢里的蔡京。 时年在京城里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了,可事实上直到今天她才算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位蔡太师。 上次和苏梦枕去了蔡京的府邸将他的名花劫掠一空的时候,倒是有瞥见过他的样子,当时他虽也算不上处境多好,却也还有身处三公之位上的尊荣。 而现在—— 他的脸被蓬乱的头发盖住了些,看起来倒还算是干净,只是苍白得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 不往人脸上动刀子,让人看起来还有点表面的体面并不意味着任劳任怨二位留手了。 这位昔日的太师,左手从五指尖端到将近手肘的位置,皮肉几乎都被与骨骼剥离了开来,这一片血肉模糊竟然没滴落多少血,甚至还不如刑部门前来回押送犯人的时候淌下遗留在那里的多。 而这甚至只能算是他身上较轻的伤势。 朱月明揉了揉鼻子,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已经很适应眼前情况的样子,刚想替时年打开监牢让她进去问几句,也算是给这位京中的新贵卖个好,却忽然看到她止住了脚步站定在了那里。 连带着他也被拉住了。 “朱大人,冒昧问一句,您是亲眼看到蔡大人被押送进来之后便被两位行刑的吗?” 时年的声音清冷,在这刑部大牢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朱月明朝她看去的时候,发觉在她脸上也罩着一层寒霜。 “这京城中的人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比如说,我精通易容之道,你要说我的武功跟方巨侠还得并列着来说,但这易容术,我敢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她话刚说完,朱月明便突然发现任劳任怨的动作被定在了那里。 空中在倏忽之间出现的游丝以让人防不胜防的速度密布了整片区域。 若非地下阴暗,烛火不均,朱月明甚至无法发现这些游丝的踪迹,即便是此等情况也无法轻松辨别每一条。 只能看出正是因为这些丛时年在开口之际,从袖中甩出的无形丝线,任劳任怨才寸步都无法动弹。 六戊潜形丝居然在她手里,怪不得当日对阵关七的时候她的飞刀有些诡异。 朱月明的脑海中顿时蹦出了这个念头。 “朱大人,我想你恐怕得距离这座监牢也远一点,这里可不是什么会让人觉得有趣的陷阱。” 朱月明被她这一出发难整得有点懵,然而时年的下一句话让他更加觉得自己可能今天还未睡醒。 他赫然听见时年在说,“因为在这监牢之中的并非是蔡京,而是一个有着自在门内功底子的人。” 有自在门内功底子的人? 朱月明并非是个蠢人,自在门确实在江湖上神秘,甚至在绝大多数武林好手那里,这都是个避而不谈的话题,可朱月明是什么人,他要在京城里混得开就必须对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京城里出身自在门的,金风细雨楼里那个王小石算一个,六扇门的那几个也算,再便是元十三限一脉。 如果在这里的是王小石或者是六扇门的人,时年绝无可能这样平静,那也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元十三限与六合青龙殒命于甜山,但京城里还有一个当年拜他为师的人,也学到自在门的武功—— 傅宗书! 只能是傅宗书! 朱月明陡然想起来傅宗书因为蔡京的缘故,这几日称病并未上朝,在蔡京入狱后,他本应该趁机落井下石,将自己和对方扯开关系才对,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安静得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有了这个猜疑,他越看越觉得这牢里的人确实不是蔡京,比如说他的腿骨是不是被人锯开后拿掉了一截为了让身高更加接近,比如说他的瘦弱到底是因为饿的还是本就如此…… 他当即便想进去探个究竟,却又想到了时年所说的,让他距离监牢远一点。 朱月明的视线在这监牢的四周逡巡了片刻,赫然发觉在朝着那囚犯走去的必经路上有一根乌暗的银针。 倘若踩过去触动了机关,这枚银针在顷刻之间便能扎入“蔡京”的胸膛,到时候便是蔡京在牢中意外身亡死无对证了。 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 时年为何要当机立断制住任劳任怨两人也便好理解了。 这两位在刑狱上的“天赋”和本事纵然是他朱月明也自愧不如,事实上这两人在刑部混得如鱼得水,除了皇帝,便是仰仗着蔡京在背后撑腰。 要说他们对旧日的上司动手没点留手,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在朱月明看来比起人,这两人要更像禽兽得多。 但要说他们在严刑之下,还未发现这被他们剥皮削肉抽骨的到底是不是蔡京,那未免是个天大的笑话! 朱月明已经将时年的话相信了一半,在看到任劳任怨试图挣脱开六戊潜形丝无果后露出的惨淡却也怨毒的神情,更是相信了另一半。 他忙不迭地让人请来了见证者。 先一步抵达的诸葛神侯和方巨侠在地牢门口对视了一眼,像是此前约定好了的一样,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看起来很有针尖对麦芒之感,让跟在两人后面前来的童贯、王黼二人感觉到了点心理安慰。 只是在进入天牢之后他们便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 蔡京被关押在此地,遭到了非人的酷刑,多少也让他们感觉到了兔死狐悲的情绪。 谁又知道这天下会不会有第二个需要皇帝来拉拢的巨侠,几个会带着他玩、给他好处的臣子,又哪里比得上他的安全来得重要,所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被送出去的投名状。 当然用投名状来形容,多少有点看轻天子,显得他在对人拱手讨好的意思,可这两人心里倒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个昏聩无能的君主! “朱大人,你这么着急将我们找来,是蔡京这个罪人招供出了什么东西?”童贯沉着脸,心里却已经开始思忖从蔡京这里能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 他更奇怪的是,为何朱月明要将他们都拦在监牢前的一段距离,那两个刑讯技术一流的家伙还像木桩一般被定在那里。 “我当然是要请你们来看一出好戏。” 朱月明咬牙说道,声音像是从齿缝中钻出来的,若非时年提醒,他便要在此吃个大亏了。 到时候别管是时年还是他触发的那根毒针,这个假蔡京一死,罪名总归是要落在他身上的,他这些年间兢兢业业一刻不敢放松,又加上处事手段圆滑,这才在刑部步步高升,谁知道还有人倒台了还能给他来上这一出。 “我且请各位看个东西!”朱月明转向了时年,“时年姑娘,有劳了。” 在神侯等人来前,她早将六戊潜形丝收了回来,将任劳任怨两人点中穴道丢在那里。 现在,这无形的丝线再一次从她手中出手,隔着监牢的大门凌空贯穿了那囚徒的脸侧,在抓回来的时候竟然带回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一手让人几乎觉得像是隔空取物的动作看得朱月明险些想给鼓个掌,可他心头郁气未消,暂时也没有这个心情。 但在场的几人都看到了,时年取下面具的动作有些粗暴,将那张面具之下的脸拉扯得有些发红,可并不妨碍众人认出他的身份。 那确实不是蔡京那张身居高位养护得如玉一般的脸。 不是傅宗书又是谁? 而倘若傅宗书在这里,蔡京又已经去了哪里? “这恐怕就要问问这两位刑讯高手了?傅宗书和蔡京的体格都偏高瘦不假,但也还不至于分不出来谁是谁。” 时年的目光在童贯的身上也扫了过去,这人当年负责清剿权力帮的余党,算起来还是个武将,但这满肚肥肠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觉得看着便不像是个做正事的料子,也无怪乎朱月明宁可多穿几层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多点肉了,跟大家一样了岂不是更好攀谈关系。 “如若我没猜错的话,蔡京早已经买通了这两人,将自己和傅宗书掉了包,傅宗书在此顶替他遭罪,蔡京自己却已经先行离开了。” “可他能去哪儿?” “金国辽国于他而言何处不可去,何况既然他会让傅宗书顶替他出现在这里,又已经定下了找到替罪羊便让他死个不明不白的计划,他又为何不能此后都顶替着傅宗书的身份。反正从今往后他便是大宋的叛徒而已,只要能活命,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时年冷笑了声,将手中的人皮面具抛到了童贯的手中。 童贯本想斥责朱月明为何让一个女人在此主持局面,可一想到关于她本事的传闻,他又偃旗息鼓了。 现在他看着手中的面具,感觉自己拿着的仿佛是个烫手山芋,又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这体格与蔡京并不相仿,这才没落到这个被人抓来不准,傅宗书其实是想先一步致蔡京于死地的,毕竟他们二人手里到底掌握了对方多少东西,就算是童贯这个与他们一党的人也说不清楚,只可惜还是蔡京这个京城中的头号老狐狸技高一筹。 朱月明板着个脸,负手在任劳任怨面前晃了一圈,这两人死鸭子嘴硬,说不准之前还打算去官家面前反咬他一口,现在也一句话都不肯招供,看得他恨不得把他们用在别人身上的器具,都往他们身上也招呼一遍。 但又念及这两人没有实际官职,有了四个作证的人,他便可以拎着这两位上金銮殿去告状去了,看起来不大愉快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几分轻松。 “各位也看到了,我朱月明眼力不佳的罪名我认了,可我是怕有人觉得我与蔡京名义上你好我好,实际上私底下也不对,会对他暗中落井下石,这才保持了个距离,只让官家亲自派遣来的任劳任怨两位审讯。可惜这两人提前将重犯掉包释放,甚至在牢中对当朝宰相实施酷刑,这件事已非我等可以裁决的了,既有眼见为实,请诸位随我一道进宫面圣。” “至于傅相爷……”朱月明也只能觉得他的运气不大好了,“等御医到了之后看看怎么说吧。” 时年所料确实不差。 取代了傅宗书的身份告罪称病的蔡京,实际上早已经秘密逃离了京城。 傅宗书在监牢中受了几日的刑罚,他便也逃离京城了几日,此时早已经抵达了边境。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阮明正这个连云寨中的智囊又做了件好事。 他原本只是加入了金风细雨楼的边防队伍,在截获了那条关键情报后,便在其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说要预防有外敌探子进入,要加强在这边地的人员筛查,结果还没筛查出个外面进来的探子,先筛查出了个意欲投效金国的蔡京。 得手后阮明正获知了他的身份,也大觉无语,让人严防死守将他送回了京城。 与外敌私相授受,现在干脆还做出了投敌的行动,更是在狱中还玩出了一出掉包和栽赃的花招,这着实是踩在了皇帝的雷区上蹦跶。 时年当然不可能上金銮殿去看看灰头土脸被押解回来的蔡京,以及帮他做出了此等事情的任劳任怨到底是个什么处置结果,不过光是朱月明送来的消息中就已经足够精彩了。 “任劳任怨还是不够聪明,他们答应帮蔡京的这个忙,与其说是想要报答蔡京的提携之恩,不如说是想要自己拿到实权。”时年将信搁在一边后说道。“倘若借着假蔡京之死对朱月明发难,这两个在刑部没有实际官职,关系却根深蒂固的人,确实是有可能上位的。” “那朱月明又欠你一个人情了。”苏梦枕说道。 “这是重点吗?”时年颇觉好笑地问道,接过了苏梦枕递过来的点心。“我还以为你会先在意此番不仅解决了蔡京还意外没了个傅宗书,太医去的时候才发现为免暴露身份,傅宗书的喉咙早就被毒哑了,他那手上的伤也绝无救治的可能,顶多勉强保住性命,但傅宗书又怎么能接受自己一朝从大权在握,甚至能在蔡京失势后取而代之,变成这么个废人,怒急攻心之下也药石无医了。” “这京城里的贪官污吏要想在一夕之间清除,虽说事在人为,但也违背了常理。”苏梦枕回答道,“我只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如今在他们身上也算是应验了。” 突然又没了两个对手,山字经上的血案也就不了了之,时年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总觉得自己剩下的十一个月好像除了给苏梦枕治病,以及继续研究元十三限留下来的三本秘籍之外,好像已经没什么多余的事情可做了。 苏梦枕看出了她这副模样的潜台词,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往小寒山上走一趟?” 小寒山,那正是苏梦枕拜师学艺的地方,红袖神尼唐见青的住所。 · 第193章 193(二更) “你离开京城没问题吗?”时年有些狐疑地问道。 带着自己的心上人去自己生活了时间最长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时年并非听不出来。 不过若非京城里的事情尘埃落定,恐怕苏梦枕也不会提出这个想法。 “有无邪在京城里坐镇,蔡京和傅宗书刚相继出事,京城中的风气也能肃清一阵子,再加上青天寨也已经传来了好消息,伍刚寨主与此前寨中兄弟里应外合已经夺回了原本的地盘。” “若还要说的话,连云寨在捉拿意欲叛国而逃的蔡京上立下了大功,趁此机会戚大寨主回京,将楚相玉血书送上,连云寨能否平反,也已经毋庸置疑了,毁诺城与金风细雨楼之间的合作也已经有人负责接洽了——” “我若只是离京十天半个月算不上什么事情。何况你也不必将王小石看得太过简单。” 苏梦枕的神情中带上了几分对自己颇有识人之明,果断招揽王小石进入金风细雨楼的满意之色。 “我听说你找他聊了会儿。”时年认真地看着苏梦枕的脸,这个眼神让对方忍不住掩唇咳了两声,试图缓解这被人直愣愣盯住的压力。 “天衣居士避世于白须园数十年,却并非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教出来的王小石又岂会只是个止步于金风细雨楼中五方神煞的人物。我问他如果他在楼主有了主事的权力,他会做什么,他与我说的话很有意思。” “他说了什么?” 时年问完又歪了歪头,接了一句,“苏公子,你若是连我看你的眼神都要避开,那以后还怎么相处,我先把眼睛蒙上不成?” 苏梦枕无奈地摇了摇头,干脆随她去了。 至于称呼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大哥变成了苏公子,反正从她嘴里喊出什么称呼都不奇怪,也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距离感。 “他说,金风细雨楼崛起太快,以至于很多东西还未来得及奠基布局,即便我们在京城中占据了优势地位距今已经有七年,可相比于六分半堂等势力,这确实不是个足以让我们从江湖和普通人心里占据无法替代的位置的时间。所以倘若是他得到了主事的权利,他便要从民间和外围入手,做些将摊子铺开,也铺深入的工作。” 这倒的确像是王小石说出来的话。 他虽然是自在门的嫡系弟子,天衣居士许笑一的高徒,可不知道为什么,从时年数年前见到他开始到今日,他身上一直都有一种格外接地气的感觉。 而苏梦枕不一样,他拜师小寒山,事实上并非是在京城这种清贵之地养出来的,却自有一种孤绝清傲的绝尘感。 “其实这样也挺好,王小石从外部入手,你居中指挥,杨无邪沟通内外。要我说,你们三个不如结成异性兄弟算了,总得给杨总管一个秃头工作的名目。” “那你呢?”苏梦枕问道。 时年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不是说,让她也跟着一起结拜,而是问她在楼里的意义。 她起身扶着阑干远眺,汴京的春寒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连日的落雨也已经停了,从玉峰塔望出去一片京城繁华被笼罩在晴空之色下,让人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心生快意之感。 “不一样啊,我又不是只有楼里的事情,我是我们那里的武林盟主。” “所以我这个副楼主,可能还是震慑之意居多是不是?” 苏梦枕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到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 凭栏回头看过来的青衣少女眉眼间有种压不住的恣意锐气,若说她不配当这个武林盟主,又有谁能配得上这个位置呢? 何况如今的京城里,自打她与关七那一战后,她也早已不是以金风细雨楼派往六分半堂,成功瓦解六分半堂中流砥柱势力,却消失多年的得力干将这样的名头扬名,而是真正的武道宗师。 “不错,你只要还在楼中挂着名号,便足以震慑他人了。” 他从她的话中听出了点未尽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她直白地说自己会想办法回来,这句话给他定心的作用要大得多。 神情中尚有几分凌厉的少女突然又笑了出来,“苏公子,你好像又在说违心话了。” 苏梦枕微微一怔。 这其实算不得是违心话,只能说因为私心作祟才让有些本可以说得冠冕堂皇的话,也便得不那么纯粹起来。 比如说带她上小寒山之事。 她已经见过了他的父亲,所以也想让她见见将红袖刀法教给他的师父,那也正是他们结缘的开始。 他更想带她看的其实是他曾经幼年时期少年时期走过的地方。 尽管她对这个世界来说其实是个外来者,但当她顺着他的人生轨迹走过一遍的时候,便不应当还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他甚至还想带着她盛装华服地在小寒山上的庙宇中同行祭拜一番,可惜织女就算再怎么有效率,也绝无可能在时年和苏梦枕离开京城前,完成那件要求如此之多的衣服。 时年轻装便服地带着行囊便上了马车,发觉他有几分遗憾之色。 但再看去的时候,他又已经拿起了一旁的书卷,神色自若地拢了拢身上比冬春之交时候穿的那件轻薄一些的大氅。 苏梦枕的身体确实是比之前好了太多。 但一来能少吹点冷风,保重身体,对他来说都是件好事,二来,这江湖上传播信息的画像确实是水平不怎么样,可不管怎么说,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与副楼主出行,能少露面还是少露面为好。 这架看似外表寻常的马车,径直驶离了京城,朝着小寒山所在而去,而在内里却铺开了一片雅致的内装。 “你这架马车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时年摸了摸桌案,从里面打开的机关盒里摸出了茶水点心。 这架马车想必也是出自班家的手笔,外面的官道颠簸,在这马车中却没什么感觉。 “不过他那个马车比你这个还要极端得多。”时年说的当然是姬冰雁,但她也只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苏梦枕有些疑惑她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便看到那张灵秀的脸已经贴近了他。 她分明目光中并不带什么奇怪的情绪,却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看透看穿,整个烧起来一般。 但一想到她开玩笑说的她总不能以后蒙着眼睛来看他,又极力按着拢在袖中的那只手,让自己看起来并无显露出什么端倪。 “苏公子,你总得习惯我的靠近对不对?”青衣少女靠在青年的深色大氅上,伸手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这话说的不错,分明两人未曾挑破关系的时候,他还没到如此难以保持从容的地步。 “你吃醋得说出来,有什么担忧也得说出来,前日我还听见许天衣在跟织女前辈说,他和温柔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还是不要奢求这无望的感情为好。你我算起来才当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还遮遮掩掩的,岂不是更加难有好结果……” 她话还没说完,苏梦枕已经神情微变,下一刻便托着她的后腰,将有些微凉的唇贴了上来,止住了她后面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刚喝了树大夫调配的药,他唇齿间还带着几分发苦的味道,但这种苦还不至于让人觉得难尝,反而是一种清苦。 这五官轮廓丰盈了些血肉,显得比初见时候少了几分清瘦的青年,看起来也并不再像是咳嗽如咳血的风灯飘摇,而在这个呼吸交缠的亲吻间,时年好像还看到了他近乎坚决的回答。 他移开了唇,将下颚抵在了她的肩膀上,依然没有松开后腰上的那只手,像是要将她整个收拢在他的怀中。 她很清晰地听到他叹了口气,而后便是同样分明的从他胸腔间发作的轻微起伏。 “是我的错,我自小上了小寒山,接触的人除了师父就是师弟师妹,然后就是你,王小石,和金风细雨楼中的人,以及京城里的各方势力。我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便先尝了七年的离别。” 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当你说你还会离开的时候,我是应该让自己尽可能在你的情感中占据尽量少的部分,倘若你无法再回来,能干脆忘记我,在那个你有师父有朋友,还是武林盟主的世界里找到真正能相伴一生的人。还是——” “还是干脆将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都极尽热烈地度过。” “那你现在的答案呢?”时年回抱住了他,就像是当日在他突然无法藏匿自己的情绪向她冲过来的时候一样。 他身上的药味并不重,反倒是一种近乎清冽的气息,身上的大氅还带着几缕冷香。 此时身处车厢之内的狭窄空间,这种清冷幽微的香气与车厢内的木质香纠缠,形成一种让人心神宁静的香氛,也让苏梦枕绝无必要再像是身处金风细雨楼中时候一样,时刻都有东西有人在提醒他是个需要肩负起重任的身份,而可以彻底将自己的情绪袒露出来。 “是我错了。”他语气渐渐平和了下来。 纵然他平日里给人以京城里帮会领袖,心思难免有些冷傲深沉的样子,现在却也只是个感情上的初学者而已。 还是这样一场因为关七破碎虚空的意外骤然被揭露开内里的情难自抑,又因为心上人身份的特殊性,而更得花费心思在摸索相处之道上的感情。 “阿年,我该信你能做到关七那般有破碎虚空之能,也该信你既然选择的是我,回来便是回来,而不是什么应付的借口。”他的手心微微收紧,像是在从她身上索求到支撑下去的力量。 “你想通就好。”时年伏在他的肩头,轻笑道,“你带我上的是小寒山,又不是随便什么一座风景名胜之地,你师父教导了你十多年,若还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实在没这个道理。如此说来,到时候你连我看你都觉得羞赧,你师父可能觉得不是你我两情相悦,是我来了一出强抢病弱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瞎说什么胡话。”苏梦枕拍了拍她的脊背。 不知道是不是甩掉了包袱,在时年从他怀中退出来,为了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在他被目光注视之中,已经少了许多不自在的拘束感,时年自己也对感情说不上多了解,只能感觉到这应当是个好变化。 在经过了下一处城镇,马车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时年眼见苏梦枕让车夫去往此地的据点,送了一封信回到京里。 也不知道他在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他在做完了这一番行动后,神情更是轻松了不少,让人觉得像是又完成了什么谈判。 “神神秘秘的……”时年将铜板递给了面前的摊主,转头将手中的糖人朝着苏梦枕递了过去。 这虽然是个小镇子,却也实在算得上是藏龙卧虎,尤其是民间手艺人,寥寥几下便将两人的人像捏出了神韵来。 “想起来一点事情需要跟无邪交代而已。”苏梦枕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怎么想到去捏糖人?” “可能因为,体验一下情侣之间的相处,有利于确保到你师父面前,问起来不至于都是并肩作战?” 苏梦枕不由失笑,他手里拿着的糖人是她的人像,而她手里那个便是他这个披着大氅的病号,这夕阳斜照的小镇街头,没有什么盟主也没有什么楼主,确实有种寻常情侣之间相处的悠闲清净。 虽然下一刻她就对着手里的小糖人动了口,这毫不留情的动作让他的表情凝滞了片刻。 “好像有点太甜了。”时年尝了一口便皱了皱眉头。 “糖人都是这样的。” 苏梦枕话还未说完,便已经感觉到唇边落下了一个泛着甜味的亲吻,和他才在晚膳后喝下的汤药中和成了一种微妙的味道。 踮着脚偷袭的姑娘却早已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退了回去,一本正经地拉着他要去看前面的街角表演。 确实有点太甜了。 苏梦枕看着手中在夕照中愈加呈现出一种明艳的橙黄色的糖人,在心中感慨道。 时年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继续絮絮叨叨地响起—— “说起来我们要给红袖神尼带什么礼物吗?我听说她出身唐门,送机关暗器是不是容易班门弄斧。” “也不对,听闻出家人还是得慈悲为怀,好像送打打杀杀的东西也不太合适,说起来,小寒山上是不是也跟着她吃素,所以你和温柔才被养得这么瘦?” “或许你可以送给她雷总堂主的人头。” 时年表情纠结地看向了苏梦枕,没想到会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如此惊悚的回答。虽然她也知道这其实是一句玩笑话。 “有点凶残了吧……你带我上小寒山探望你师父,带上她初恋情人的命当礼物,亏你想得出来。” 苏梦枕轻咳了声,绝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被那一个亲吻给恍了神的结果。 “不,我的意思是,你带什么去见她都无所谓,她不会在意的。” 第194章 194(三更) 红袖神尼会不会在意时年不知道,总之他们最后挑选的还是些不那么离谱的礼物。 而他们抵达小寒山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后的午后了。 比起神针门所在的地方,小寒山更有一种隐世脱尘的意味。 山中的温度本就要比山外冷些,以至于这阳春景象仿佛只被阻断在山谷之外,顺着山岭绵延而上的便是一种沉静的墨翠色,山中一缕幽微的人烟,透露出了这小寒山派的位置。 马车进不了山,苏梦枕换了件稍稍厚重些的大氅,返身给时年也系好了斗篷,这才领着她沿着山道行走。 好在午后的日光从林荫之间穿过投照,将山道上青苔间积蓄的水汽给驱散了大半,只剩下古拙的林木间经年淤积的一种森冷之气。 “怪不得你这寒症这么多年也没见好。”时年仰头朝着那边隐约现出了山中亭阁轮廓的地方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地前几日才下过雨,加之今日的日头又并没有太过强烈,在那片林木葱茏之地,还浮动着一片云雾。 确实很有她在山下的时候便听闻的寒山之中见仙境的说法,却也实在让人觉得,越看越有种从阳春回到早春的冷意。 “山里大多都是这样的。” “我又不是不在山里长大的。”时年小声嘀咕道,苏梦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过,她跟着师父住在崂山山中。 “大约何种环境也会诞生何等样子的武功吧。”苏梦枕又补充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路上两个人摆脱了京城里的烦心事,像是一对寻常的情侣一般一路吃喝玩乐过来,苏梦枕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时年也觉得该说是亲和力的东西。 而也或许是回到了自己学艺之地,这地方自打他出山来到京城后便再没回来,他看着哪里都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便有了种算是梦回少年之时的心绪变化。 让时年觉得更有意思的是—— “为什么我觉得你比我还紧张?红袖神尼是你的师父又不是我的师父……” 两人的掌心交握,对方的手心泛着薄汗的微湿状态,自然不会逃过时年的感觉。 明明这里还算得上是苏梦枕除了金风细雨楼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能称得上他的后路的地方。 “是有些近乡情怯吧。”苏梦枕有些感慨,“当年我方出世不久,便在应州遇到辽人入侵之祸,若非是我师叔十五上人倾力拼死相救,我绝无可能活到今天,师叔对我有救命之恩,师父也是同样的,若非她传我内功功法压制内伤寒症,更是在我内力有成之前极力护持,我又如何能有这一身武功。” 林木阴影投落在他的脸上,原本有些瘦削的位置,略显重色的阴影与枝梢光影消融在一起,便显得那些位置更少了几分向内收的沉郁之色,更让他看起来有种平日少见的少年感。 时年在看他的时候,他其实也在看着身边的姑娘。 草木葱茏之意像是从山道两侧绵延到了她的身上,让她踩着苔石上的影子攀山的时候,依稀像是拖拽了一条青影在身后。 原本就显得异常灵秀好看的眉眼,更是被山色晴光淬着一层纯净的微芒,让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牵着一道缥碧的春风,随时都会从他的指尖溜走。 虽然下一刻这道风就挽住了他的胳臂,让两人显出更加亲密的姿态。 “你觉不觉得照这样说我们还挺像的。”时年开口道,“我也是被师父养大的,不过你比我要好些,起码你还有家人有身世背景,不像我,我师父只说捡到我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襁褓,连一件信物都没有。” “不过好在我师父和师祖都不在意这个,直接将家族产业都交给我了。我的小青梅也是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说不定我过几年就能看到她继承华山掌门的位置。我行走江湖的时候还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 “有个被自己师父毁了容的姑娘现在开始修炼一门天下极需要悟性的武功调理经脉,我正在想办法将她的容貌给恢复了,有个把船当做自己的媳妇儿的烤鱼好手,现在去给我当海上行船的总督造去了。还有个记录处理情报很有天赋的姑娘,说不定将来就能被我给培养成另一个杨无邪……” “还有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就在一开始担心见到你师父的时候应该说什么,送什么礼物,现在反而还不如你担心了,因为我想着,我应该还挺讨长辈喜欢的。” 苏梦枕心想着织女前辈便是个典型案例,又听到时年接着说道,“在我们那里,上一辈的传说中有一位前辈叫水母阴姬,她收容了许多孤女创建了神水宫,神水宫是个排外的地方,不过我倒是运气不错还得到了她的指点。” “再上一辈的便是与我师祖夜帝齐名的日后前辈,她的黑衣圣使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将无法再靠着自己生活下去的可怜人接到了常春岛上,这海上仙山之地也不是外人可以随便闯入的,但她对我实在很好。若不是她亲自指点,我的武功也不可能进境得如此之快。” “你很尊敬她们,我听得出来。”苏梦枕回道,“这种尊重自然是相互的。” “应该说我尊重的是一种先为强者,而后救人的心态。”青衣少女脚步轻盈,就连容光中都浸透着一派鲜活的轻快,“当然了,肯定还有因为我讨人喜欢的原因。” 苏梦枕偏过头去看她,时年也正好看过来,目光中透出一股但凡他敢说个否定来,她便敢跟他翻脸的意味。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苏梦枕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那边才是与她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有她所熟悉的人际脉络的世界,但来的路上已经说开了,他便没必要因为这点而纠结。 她确实讨人喜欢,所以他也何其有幸同样得到她的喜欢。 他刚这般想着,抬眼便看到了山道尽头一个少年用仿佛见了鬼一般的眼神看向他,扛着手里的东西便往回跑。 他也不由一愣。 “他是?”时年好奇问道。 “我的师弟,是我另一位师叔的徒弟,算来我下山的时候,他才入门没多久,八年过去也长这么大了。”苏梦枕回答道。 “你下山前欺负他了?怎么他见到你这么恐惧。” 苏梦枕还来不及回答,便已经听到时年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跟上去看看吧,我还真没见过有人躲你是这么躲鬼一样的。” 上山路上本还能享受这一路慢行的二人世界,现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打断,苏梦枕却只能由着她拉着自己紧跟在那小少年的身后。 看着他一路快跑地顺着山道冲进了山顶的寺内,丢下手中的柴火直奔一位大和尚而去,口中还嚷嚷着“师父!师伯那个冷得吓人的徒弟会笑了,还拐骗回来了个媳妇。” 大和尚顺手便将手里盛水的水瓢往这小徒弟的头上轻轻一敲,“没大没小的,你师伯的徒弟你得叫他苏师兄,以后你若下山去了京城还得叫他苏楼主,万一被他听见怎么说?” 他话音刚落,便已经听见了一个声音在门那边响起,“师叔,我已经听见了……” 他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长大了几岁的苏梦枕。 在春日也依然要裹着大氅的青年,看起来气色确实是要比下山的时候好多了,他本以为会看到的是在风雨楼的重压和京城争斗中心力交瘁而伤势加重的样子,如今这么一看还当真有些惊喜。 而正如他这个小徒弟所说,苏梦枕还真带着一个姑娘回来的,她似乎也是因为听到了那句话现在靠着苏梦枕发笑,这两人一静一动,倒还颇为相得益彰。 “你师父去山中了,大约晚上才能回来。”大和尚将水瓢朝着小徒弟丢了过去,示意他长点眼色,“先坐吧。自从温柔也下山了之后,这山上都清净了不少。你和温梦豹去了京城,你在金风细雨楼,梦豹在六扇门,总算也是一路人,温柔这孩子心性单纯,还是少涉足些江湖争斗的好,她说自己要回去承欢在父亲膝下,想来也回去有个三四个月了。” “不瞒师叔,她现在正在金风细雨楼。我早让人通知洛阳王了,好在温嵩阳前辈对此并无太多意见,加上京城局势已经渐渐平稳,他又派了天衣有缝上京来护卫小师妹的安全,也足够了,出不了什么事情。” 听到苏梦枕这话大和尚摇头叹了造孽。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你刚才说京城局势平稳?我和你师父前几个月经过京畿之地的时候,还听说京城里外的动静又对你们金风细雨楼不利。本想着要不要来帮你们一帮,你师父却说你自有领袖群伦的机缘和气派,我们这些已经退隐江湖的不便多问。” “何必叨扰师父她老人家的清净。”苏梦枕丝毫不觉得他们过京城而不入是什么问题。“师父既然已经将自己当年闯荡江湖时候的武器送给了我,有红袖刀在手,便等同于师父在助我一臂之力,她亲身入京我反倒要不安了。” “至于京城里的情况,如今蔡京伏诛,傅宗书为蔡京所害也已毙命,京城里的武道高手中九幽神君和元十三限相继毙命,关七破碎虚空而去,有桥集团小侯爷方应看身殁,米苍穹独木难支,而方巨侠也已经返回京城与金风细雨楼暗中结盟,明面上相抗,至于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也已与我们达成了一些合作事宜。” 大和尚越听越觉得迷糊。 要不是他这身边的徒弟年岁未变,他险些以为自己上一次下山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这几年在他山中一梦之间便已经过去了。 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发现还真不是个梦。 京城里说是什么风云骤变还当真不是一句有虚的传闻。 “师叔放心,若非是京城里的情况步入正轨,我又何来闲暇与阿年前来拜访师父。” “好!”从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喝声,随着这一声颇有江湖侠气的叫好声,一个容色姣好,气质沉静之中又带着几分锐气的灰衣女尼走入了寺中。 她周身气息内敛,除了红袖神尼又何来第二种可能。 大和尚原本说她要到晚上才回,没想到她正好提前回来了,也听到了苏梦枕的一番话。 时年觉得,红袖神尼能教出苏梦枕这样的徒弟实在不奇怪,她这一个“好”字便有一种果决的侠女风范。 这倒是让她有些想见识见识原版的红袖刀法了。 毕竟就连苏梦枕自己都说,他这黄昏细雨红袖刀法乃是结合他这羸弱的体质和阴柔的内力所改创出来的,凄厉诡快之感并非是原本便有的,唐见青当年与苏遮幕等人同道论交,想来也是个奇女子。 说不准红袖刀法原本还要更大开大合一些。 她一抬眸便看到红袖神尼也在用有些赞赏的目光看向她。 红袖神尼听说时年的名字还是在数年前了。 但她一向不喜欢按照传言认人,她喜欢自己去看来辨别。 这个与自家徒弟格外登对的姑娘恐怕在武道上已经不输于那些个老家伙了,而她能得梦枕之心,当然也不可能只是因为武功。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有种忘年交的亲近感。 “你们且等等,我将山中采回来的药材收好,一会儿再来听你们说京城里的事情。” 红袖神尼拎着的背篓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说完这句转头就朝着内院走,很快消失在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苏梦枕看时年还追随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红袖神尼这个得名原来并不需要袖子也是红的。”时年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可再一想,你这梦枕红袖第一刀,也没当真穿个红衣服。” 他偏向清瘦的身形,浅色的衣服反倒是显出了几分气质,而在京城里,深色则要更衬他这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位置一些。 不过说不准等他的病灶好得差不多了,与这红袖刀般配的红色也能试一试。 “不提这个了,”时年拊掌一笑,“我去看看红袖前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好了,论起药理我自认还是帮得到一点忙的。”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阻拦,这缕清风已经飘进了内院,只是等了良久还不见她出来。 他有些担心时年和他师父之间起了什么争执,干脆也跟了进去。 然而看到的并非是这两位性情都堪称一个“奇”字的女中豪杰切磋武艺打起来,而是红袖神尼握着时年的手腕,小心地蘸了点放在一边的药水涂抹了上去。 在她的手腕一侧,随着药水的渗入,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字。 红袖神尼一边涂抹一边解释道“这是一种特殊的来自鲜卑族的隐藏之法,大约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失传了,我也是侥幸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记载,只是为何你身上会用这样的方式隐藏这个记号。” 这个显露出来的字倒不是鲜卑族的文字,而是一个篆书文字。 时年认得,那是一个祝字。 第195章 195(一更) 祝…… 时年的指尖按着这个隐藏多年都不曾被发现的文字,突然陷入了沉思。 她并非没有寻访过自己的身世,事实上朱藻也并没有拦着她动用夜帝门下的势力来寻查。 按理来说,以她所能动用的资源,要完全找不到一点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结果确实如此,她也得接受。 没想到现在却突然有了进展。 今日遇到红袖神尼也是个意外,从她这里得到了已经近乎失传的擦除藏匿手段的配方更是意外。 若是她身上没有这个姓氏的印记还好说,这世上多的是养不起自己孩子的父母,若是她凑巧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之中,而后为父母所抛弃,最后辗转被师父收养,这并非没有可能。 相貌不似寻常人家,武道天赋根骨同样非比寻常,也可以解释为天生眷顾并不当真只能全然出自父母的遗传。 但这特殊的藏匿手段一出,便不能这么解释了。 尤其是她想到了在关七破碎虚空之时自己看到的画面,她在自己所在的世界找不到身世背景,是不是有一种可能—— 她也并非是跟她的师父等人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她的肩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偏过头便看到了苏梦枕有些担忧的目光。 她摇头笑道:“不必担心,我只是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意外的收获,至于身世这种东西——” “关七走前的有句话倒是用在这里也不错,天不容我我自容,你若无心我便休,教养我长大的是师父,如今我又何必再去管自己是个什么来头。” 【那个……】听到她这话,镜子突然迟疑着开了口。 然而等时年想回他的时候,他又突然止住了话茬,【不,没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时年觉得他有点奇奇怪怪的。 但一人一镜配合这么久,虽然他时常搞出点落地时候的乌龙,但说起来,她能有今日的成就,还得多谢镜子的鼎力相助,他有一点不想在此时说的小秘密也无所谓。 “不过这个字倒是提醒我了,”时年将袖子放下,挡住了方才因为半挽起衣袖才露出来被红袖神尼发觉端倪的印记,“倘若这个字便是我的姓氏,与我师父的姓氏倒还有些发音接近了。” 可她还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事没那么简单。 但如今要紧的可不是找出她身世的来历,而是如何更进一步,如关七一般达到破碎虚空的境界。 苏梦枕看她的神情有异也只维持了片刻而已,便没再继续追问。 毕竟隔着时空,他也无法插手到时年寻访亲生父母的事情上,更何况这两人都已经默契地将注意力从时年手上的那个字转移到了他的身体上。 “枕儿的身体看起来是好多了。”红袖神尼听完时年所说后,搭着苏梦枕的脉搏感知了片刻后得出了结论。 她的医术算不上专精,但能将当年险些丧命的苏梦枕的命吊住,一直维持到他学艺有成下山之时,本身也已足够不简单了。 尤其是当她避世多年,红袖刀与红袖刀法更是有了传承之人后,在这山中研究医术便成了她打发空闲时间的消遣。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凑巧接触到那本古籍,也不会在时年提到以嫁衣神功在她身上入臻化境后演化出的特殊本事,来替苏梦枕解决沉疴病患,表示出肯定的回复。 “你的内功特性确实是当世少见,这天下至为阳烈的内功并非没有,但要么来势汹汹不可收束,要么就是本身就是配合着骤然发难的爆发招式来行动的,像你这样已经做到收放自如,又韧性极强的内劲我自认见识广博,也只见过你这一例而已。” 红袖神尼不由有些感慨,“倘若当年便能遇到你这样的内家真气,枕儿也不需要经过多年的折磨,但如今遇到也为时不晚。” 苏梦枕笑着回道,“人各有命数,就算遇不到又如何,寒症纠葛之下才有黄昏细雨红袖刀法的演化,何况有的人活过,有的人却只是活着,我在京城多年生死之事早已经看淡了。只是现在我还想因为一个人而活得更久一点而已。” 他依然搭在时年肩头的那只手,手指微微收拢,虽然没带着将人继续往他身边拉扯的力道,红袖神尼却看得出来,这是这个面冷心热的孩子表达自己占有欲的一种方式。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原本还想听听他们说京城里的事情,但瞧着这对小情侣黏糊的劲儿,红袖神尼怀疑自己会忍不住将他们两个丢出去,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在小寒山寺里逛一逛。 等苏梦枕带着她从内院走出来,时年忍不住伏在他肩头笑了出来。 “哪有你这样在师父面前还不忘宣誓一下主权的?得亏红袖神尼把你当孩子一样教导,才没觉得你这是什么失礼。” 不过时年其实也看得出来,红袖神尼多年清修,修心问佛之下很多事情早已经看透了,苏梦枕瞎说八道的什么把雷总堂主的人头送上门来当礼物,显然也绝无可能是合她心意的送礼。 苏梦枕看出了她仰头间眼神里转过的一丝狡黠,果然看见青衣少女紧跟着歪了歪头,状似无意地说道,“说起来,枕儿这个名字也不错,温柔喊王小石叫小石头,这样类比之下你倒是可以叫小枕头,可惜王小石这人是真有那么点小石头的感觉,你却不像是个能被小枕头的名字压住的,果然还是苏公子这个称呼更适合你一点。” “你若想叫都随你。” 他刚说完,便感觉到时年灵巧地从他怀中溜了出来,一本正经地负手抬头回道,“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能随便调情嬉戏。” 苏梦枕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她佯装镇定地用足尖去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看起来实在可爱的有点过分。 时年挑眉一笑,“走了苏公子,你师父都说让你带我转转,我想看看你练刀的地方。” 他常去的练刀的地方在寺院之后的一处断崖平台上。 小寒山中的景象从此地可望见他们在上山之时未曾见到的另外一半,山色烟雨笼罩在这平台之下,消散开的位置便是一片苍青色,时年还留意到在这断崖之下另一处些微探出的平台上,种着几颗红枫。 “或许应该秋天过来看的。”她朝着那边望去说道。 其实此地与其说像是断崖,不如说像是个内陷的石窟,倘若秋雨连绵,外间的红枫又已到了季节…… “那景象凄然了些。”苏梦枕说道。 秋雨红枫,断崖黄昏,更加上体内寒症的郁结,这便是红袖刀法经由他在此地品悟后做出转变的由来。 “但山高目远,近处凄然远处辽阔,你当年在此地的时候又是何种想法更占上风呢?” 他的心胸绝非是在逼仄的困境中,只能得见山中红叶的心绪里养出来的。 时年又环视着周围石壁洞窟上的刀痕,这些重叠斑驳的痕迹便是他当年与命运抗争的记录,从只能在石壁上划出一道浅淡的白痕,到渐渐刀可透石穿出,最后则是刀法随心,信手拈来。 她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一种刀法从生涩到纯熟的过程,也是苏梦枕在遇见她之前的成长经历。 这些都是他过往岁月中不可被取代的部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要带着她来此地一见。 她伸手去碰其中的一道刀痕的时候,苏梦枕从身后环抱住了她,“你说的不错,我从山崖之下所见,江山若此,岂能沦丧在金人辽人之手,我虽重症在身,却也未尝不能一刀一人以试天下。” 他握住了时年的手从一道似有中断的刀痕上带过,“挥出这一刀的时候我的旧疾又复发了。” “但是你还是接续下去了。” “准确的说,在这一刀后我意识到了,我只能在疾病发作之前出刀。”苏梦枕突然语气认真了起来,时年背靠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速度远比方才要快得多。 他确实比别人的时间少,刀要抢在别人前面出。 其他事情也一样。 “所以我也得在你离开之前问出这个问题,阿年,你愿不愿意做我苏梦枕的夫人?” “你这求亲的程序是不是太过简陋也太跳脱了?”时年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而且刚出汴京的时候到底是谁在那儿纠结。” 苏梦枕的侧脸贴着她的耳畔,有些发凉的温度被他心脏过速带起的面部升温感染,也夹带上了几分热气。 “所以我写信给了父亲,请他前往汴京一趟,作为回到金风细雨楼后我重来一次求亲的见证。我知道婚礼急不得,你若不能确定能回到此地,或许并不会心安地举行这婚礼,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金风细雨楼楼主夫人的位置只有可能是你。” “若你再有五年七年十年不归,这个名分定下了,我便也有这个理由一直等着你。” 他声音中时年并没听出什么苦涩的意味,或许是因为这一道道中断的刀痕被到了后面行云流水,诡快如风的痕迹覆盖,只剩下了那一道作为纪念的,在他这里早已经有了一种作为打底的准备,所以他现在只要的是这一段意外得来的感情不留遗憾,至于结果如何,那便交给上天来决定。 “阿年,我或许没有这个机会见到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的师父,就这么把你抢到了我的世界里,你愿不愿意少了一方的祝福,与我定下这段姻缘?” 时年良久没有回答,苏梦枕几乎以为要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了,却忽然听到她笑了出来,“你知道吗我的苏公子,我刚才在数你的心跳变化到底能有多快,一会儿像是快得要蹦出来一样,一会儿又跟突然停下一样,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要将心都给剖出来给我看看它的真诚了。” 她的手回握住了苏梦枕的手,两只同样用刀的手交握在一起,在这有些昏暗的断崖石窟中,依然有种奇异的美感。 “把红袖刀借我用用。” 苏梦枕将刀递到了她的另一只手。 这把腰身纤细,刀身绯红,刀锋的琉璃色在此时带着一点暗光的红袖刀,在她的手中将石壁上那一道中断的刀痕给补齐了。 刀光斩过一派坚决无回之态。 “少了这道特殊的印记你会觉得遗憾吗?”时年轻声问道。 “不,我有你就足够了。”苏梦枕回答道。 等到他们两个折回来的时候,红袖神尼觉得就算她这个过来人在感情上只有一段失败的经历,也并不难看出,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果然落座后便苏梦枕开口说道:“我打算回京之后就跟阿年订婚。我父亲在洛阳养病总算多得了几年寿数,但他的身体我也清楚,能再撑两年都已经算是侥幸了,能早点见到他的儿子已有感情归宿,总是件好事。” 那个觉得他出山到如今变化极大的小少年又忍不住往他脸上看了看,以他的本事这个偷看要想不被人发现实在太难,发觉自己也被人看着,他连忙埋头进了碗里。 红袖神尼笑道,“怎么不干脆直接举办婚礼,以你们金风细雨楼的条件,若想办出一场天下皆传的婚礼庆典并非是什么难事才对。” “师父你应当看得出来阿年的骨龄,她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现在也才不过十七岁,我们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到她再长上两岁,也便是再过两年再行成婚,到时候边关之事在如今京城中局势的推动下稳定,朝堂上小人的位置被挤占,朝野欣欣向荣之时,我与阿年再喜结连理也不迟。” 苏梦枕回答得相当镇定从容,谁也看不出来他其实是在为时年可能会离开打掩护。 “再加上今日师父你意外发现了阿年的身世有异,她若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到时候岂不是更加圆满?” 他将这个理由也摆了出来。 红袖神尼不疑有他。“倒也是这个道理,我入京不便无法到场你们的订婚,便提前祝你二人相携并进白头到老了。” 她一向为这个徒弟骄傲,与外人说的什么“生性好强拗执,杀性太烈”,什么“掀起腥风血雨不好收拾”都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话而已,如今爱徒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她虽已经是方外之人,也难免感到欣慰。 “那你们打算在小寒山上再住几日?” “小住六七日吧。”苏梦枕想了想后回答道,“四日前我给父亲和无邪送去的信,总得给他们十天半个月的筹备时间,虽说只是订婚,也不能如此仓促。” 说到筹备时间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脚在桌底下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时年表情未变,眼神中却透露出了个信号—— 先把人都通知完了再求亲,苏梦枕可真有你的…… 第196章 196(二更-金风细雨卷终) 汴京城中消息频出的一个月过得让人觉得像是身处疾风骤雨之中,好在自打蔡京伏诛后一切转入平稳,就连坐在金风细雨楼楼主这等关键位置上的苏梦枕都暂时离京了数日。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过半个月的气,便又听闻了个惊人的消息。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和副楼主即将定亲。 这两位人都还没回京,听闻还在从小寒山回京的路上,便已经先将这个重磅消息丢在了京城之中。 而上一任楼主苏遮幕与洛阳王温晚已经一道从古都过来,抵达了汴京。 雷卷久未入京城,本是来见一见从青天寨返回,准备回京将楚相玉血书秘密交给皇帝,换来连云寨新生的戚少商,在城外遇到了那两位。 他在苏遮幕的邀请之下也进了京,现在与戚少商一道坐在茶楼上。 沈边儿左右看了看,觉得而今的情况,这两人应当不必再让他当个传声筒,干脆小步退了下去,打算找个地方喝酒喝个痛快。 临到了下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卷哥小声感慨了一句,“这京城里金风细雨楼的位置还能起码稳固上个五年十年的,苏梦枕本就不是个简单人物,现在这位副楼主还与他订婚,也算是将这个助力彻底绑到了这条船上,如今的汴京城里,江湖势力和朝堂势力之间的平衡,在有些人这里是很难找到一个能以条例来约束的法则的,比如说方巨侠,再比如说这位时年姑娘。” 当然,看起来她还是更擅长撩拨起来各家敌对势力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是个人兴趣的问题,不是非得如此做。 只能说,这样确实减少了不少金风细雨楼的树敌。 雷卷看得分明,如今的汴京城中能称得上是金风细雨楼的仇敌的,也不过只剩下了缺了傅宗书和蔡京这两个领头人后的另外几个朝中奸臣,掀不起什么风浪,神侯和舒无戏之所以留在京城便是为了与这些势力相抗,如今占据了上风迟早要痛打落水狗。 再有的话,有桥集团的残存势力或许能算,但即便方应看在积聚有桥集团势力的时候,一直在努力剔除方巨侠在其中的影响,可总归是有些不可避免的人脉关系的。 尤其是在他身亡而方巨侠本人入京的时候,这些人该走的走,该转投的转投,一时之间风流云散,更兼之米公公长居大内,并非是想要出来就能出来的—— 何况,他如今就算是想要用他那师承斩经堂张侯的朝天一棍来一出偷袭,也得看看到底能不能在时年的手中讨得了好。 “卷哥倒也不必这么说。”戚少商摇了摇头,朝着对面看了眼,“你没见到过苏梦枕本人,我却看得出来,他对这位时年姑娘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否则他也不必将订婚仪式放在三合楼。”雷卷笑了笑,觉得戚少商这家伙看别人看得通透,看自己和息红泪倒是拖成这样,实在是有些好笑。 不过现在也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有些时候他也看这个风流的家伙不大顺眼,觉得还不如让红泪另找个人嫁了得了,没得耽搁这么多年。 “三合楼,可实在是个微妙的地方……” 这里当年是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势力交界处,甚至有一段时间是三方的势力交界。 那一年苏梦枕在三合楼上见到时年以吴其荣佯装追杀,自己扮作朱小腰的模样,将颜鹤发给逼出来,成功将对方就擒获。 这里也见证了狄飞惊迎击迷天七圣盟的反扑和凌惊怖趁机展开的袭杀。 现在京城里的帮派看似是金字招牌和血河派等方巨侠门下的六派与金风细雨楼相抗衡,但这个曾经作为势力分界线的三合楼一带却是牢牢地掌控在金风细雨楼的手中。 苏梦枕曾经与杨无邪说,他在这楼上看的是一个开端,而现在,这座三合楼也将见证一场京城中万人瞩目的订婚。 不放在金风细雨楼中的跨海飞天堂而是放在此处好像也并不难理解了。 雷卷朝着对面的三合楼望过去。 杨无邪这个人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很高,短短数天的时间,他便已经安排人将这三合楼的上上下下尽数重新改装了一遍。 为了避免上次副楼主接任仪式上的情况再次出现,楼中的兄弟早已经在这座修葺一新的楼中早早布好了岗位,只等到订婚的那日。 而在三合楼旁边的酒楼也被金风细雨楼盘了下来,作为从汴京城外的来宾暂时落脚的地方。 他和戚少商在茶楼里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已经见到了不少传闻之中的江湖好手。 “息城主也来了……”雷卷没想到自己才想到戚少商和息红泪之间的关系,便见到了已经多年不出毁诺城的息红泪,想到毁诺城与金风细雨楼之间最近的结盟关系,又觉得她会来实在也并不能算是个太过奇怪的事情。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了跟在息红泪后面的唐晚词的时候,他的表情顿了顿,戚少商觉得他神情有异,还不等他问起,已经看到雷卷站了起来。“我去找找边儿,他喝酒无妨,冲撞了来此地的女客便不好了。” “……”戚少商觉得这话说出来没什么信服力。 他再往楼下看去的时候,已经什么人都见不到了,倒是有个知道名号对不上长相的赫连小侯爷背着他那把枪从街头经过。 而等到了订婚那日,三合楼这里也便更加热闹了。 时年和苏梦枕显然都不是那么拘泥于礼数的人,这订婚总归只是为了给众人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交代,更是为了显示一番金风细雨楼如今的气势与人脉。 在两人看来,真正的订婚在小寒山上,在时年以红袖刀抹去了石壁上的最后一道断痕的时候便已经完成了。 所以这订婚仪式的开始,所有人见到的便是两人并肩策马而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与此前见到过的任何一场定亲仪式都不大一样。 织女总算是在这订婚仪式前完成了时年身上的那件青衣。 衣衫轻灵,在这策马游街的春风迎面中,表层的轻纱仿佛一层被吹动的青云,倘若有人细看的话,这青纱中交织着一缕缕并不分明的金缕,将头顶的日光采撷而入,藏进了这衣袖翩跹之中。 内层的青衫裙裾与罩袍之上流转着一层仿佛孔雀翎羽的翠色,随同着轻纱一道有种翩然欲飞的错觉,谁也看不出这样的一件衣服里能藏下多少神兵利器,更是与她今日头上华冠之上的金翎相互映照。 而或许能压得住这种颜色与首饰的也只有那张皎然若仙的脸,在盛装华服之下更有一种不似凡尘中人的惊艳。 而她身边的苏梦枕居然罕见地穿了一声红衣。 京城里不知道他有重症在身的少之又少,所以见到他脸色依然透着比寻常人病态的苍白也并不奇怪,但他的精气神却远比传闻之中要好得多。 如果时年肯回答的话,便会告诉他们,这是经过了第三次治疗的结果,想必等到在此地的一年期满,他便能够完全像是一个正常人了。 或许是因为他此前与方巨侠说过的,人逢喜事,总归会与之前表现出的状态有些不同,在这病色之上浮动着一片让人觉得主导着他精气神的血色。 现在这身红衣轻裘倒也不显得有些刻意地为了增添喜气而已,反倒当真有种与红袖刀一般的绝艳。 这是一种纯然从气质上的感知。 趁着众人的视线总算是从他这位老楼主的身上移开,苏遮幕得到了点喘息的机会,与洛阳王这个老朋友聊了起来,“怎么没看到你家温柔?” “她在楼上呢。”温嵩阳无奈地回道,“你是不知道她,跟红袖神尼说什么下山来探望我,实际上先跟七大寇结缘混了个名号,又跟王小石一道去闯了人家毁诺城,总算到了京城里,这外面的人她谁都打不过了才消停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现在倒好,说她的师兄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她的朋友是金风细雨楼的五方神煞,所以她也要帮着一道维护好此番三合楼中订婚仪式的秩序。就在楼上待着了。” “我看她其实是怕你今日有感,又来催她早点成亲。”苏遮幕笑道。“嵩阳兄何必这么担心,年纪大些便稳重了。” 七年前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接任仪式上,温嵩阳便已经觉得时年难以看透,如今则更甚,她与苏梦枕并肩而来的时候,是与周围的习武之人已经完全迥异的气场,就连步履之中都已经带上了几分玄妙的气韵。 而当年苏遮幕也说了小辈自己有自己的活法,他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也不适合再多加插手。 所以明知时年和苏梦枕选择的是快速定亲确认关系,却不提成婚,其中有些古怪,也都由着他们去了。还是飞快动身来京城做了这个见证人。 如今看来,这二人横看竖看都是气场相合,共同领袖群雄的架势,就算这定亲仓促,更没交换八字让人验看,跳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环节,也并不影响他们觉得两人登对。 温嵩阳确实是有些羡慕的,尤其是一想到温柔这个不着调的性子还不知道会不会顶着金风细雨楼的背景,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你说的也对,起码我如今知道她身边跟的是什么人,人又在什么地方,这倒也足够了。”温嵩阳推了推苏遮幕,“人来了,该你这个做父亲的上去说话了。” 苏遮幕走到了前面。 七年前他看着金风细雨楼从被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压制危局之中,被他这个初入江湖的儿子和身旁这位姑娘的一出卧底好戏给解救出来,更是与杨无邪等人一道将楼中上下运转的枢纽机构雏形给构建了出来。 七年之后他们再度并肩作战,更是从京城到边关都肃清出了一条明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能无比清楚地看到这一对小情侣之间虽让人觉得乍看不够浓烈缠绵的情思,却自有一种旁人已经插不进来的气氛。 从做父亲的人的角度,他也已经不必担心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风雨飘摇中将金风细雨楼交给儿子而后溘然长逝,没想到一切的转机来得如此快,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得见青天,边境安定的一天。 在这种百般感慨和喜悦的情绪下,他甚至有些不太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按照章程在走,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话,只记得自己将两个孩子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金风细雨楼中的帮众在这七年间的变动并不小,在京城里的争斗看起来是激流之下的暗潮,但死伤同样不小,苏遮幕只能从人群中勉强认出几个昔日的朋友来,而这些人和那些风雨楼里的新鲜血液一道在为这场楼中的盛事欢呼。 “你应该庆幸你的身体不好这事大家有目共睹,否则你绝没机会这么轻松上来。” 时年转动着手中的小酒壶,靠在三合楼这一场订婚的政治意义不小,但时年其实不会太在意这一点,若非是双向的选择,她绝无可能同意这个安排,何况—— “我很喜欢这件衣服,不过我可不是个瞎子,我怎么觉得织女前辈都在躲着你走了。一向都是楼中标杆的苏公子居然也会有这一天实在是让我没想到。” 苏梦枕小酌了两杯,除了不知道是被他这一身衣衫的红光映照还是因为今日这入夜的温度尤其高,让他的脸上添了几许绯红,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醉态,他在时年的身旁站定,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柔情。 他以手肘撑着栏杆,偏过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带着几分安静而专注的意味。“可能是因为我太希望你走到哪里都记得我。” 他伸出手有些强势地握住了时年的手指,两只手都是拿刀的,还是短刀,在手指与手心上的薄茧的位置几乎相同,尤其是在彼此紧扣的时候,更有种相互契合之感。 “我喜欢的姑娘要华彩照人地出现在人前,不必藏匿她的本事和性情,所以她也该有一身最漂亮的衣服。” “这么说起来,我已经有了这天下最锋利而美丽的飞刀,天下最罕见无形的丝线,现在又多了这一身衣服。” 时年弯了弯唇角,觉得心情有些好。 或许并不只是因为今日京城中的景象让她看到了几分盛世重回的希望,更是因为有个人在自己的身边。 只可惜,镜子没有这个本事将他带上,只能等到她继续窥探破碎虚空的奥妙,再度折返此地。 “不过下一次我想看你亲自给我做一身衣服。” 时年有些恶趣味地笑了笑,觉得这事情拿来为难一个日理万机的京城帮会之首的龙头老大,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不是不行。”苏梦枕回答得很果断,但他说完这句便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指向了一侧的天空,“看那边。” 时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那边的屋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一排人,时年从背影也能认出这群人的身份,而在他们二人和那群人共同望向的天际,一朵焰火突然升了空,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直到整片夜空都成为一片灯火迷离的绚烂,而在漫天焰火之下,三合楼前面的长街灯火突然顺次点亮。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奇迹之景,而是金风细雨楼中的兄弟逐个将面前的灯笼点亮了里面的烛芯,看起来便像是一条绵延的长龙在这灯市上展开。 时年看着眼前的星火升空与顺着街市而行的火龙,眼神中也被点亮了一圈星火。 她搁在苏梦枕手心的那只手,指尖也跟着微微动了动。 七年多前时年踏足京城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此地的纠葛到今日的地步,只是想着自己要入乡随俗一些,按照这里的规矩不能当个独行侠,得加入一个可堪效力的组织,而后在京城里扬名。 一年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她觉得自己只能用一些取巧的招数来行事。 可没想到当年的因,会在今日种下让她觉得如此心生愉悦的果。 她看见的是一片人间灯火,思绪却仿佛随着沸腾的火焰与冲天的流火一般飘荡在了空中。 旁人说武者追求的是身内天地与身外天地的两重转换,修己身而通天命,她当年在昆仑山上物我两忘之时也是这般感觉的。 但现在身处凡尘俗世的喧闹之中,她反而也同样感觉到了一种遗世独立的超然悟道之感。 但不是舍弃,而是拥有和创造。 苏梦枕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手中握住的那个人完全失去了感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试图去收紧自己的手,决不能打断她的顿悟,好在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她回到了手心与他交握的状态,只是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让人感觉这眼神中又清明通透了几分。 而她也重新回到了这街市的喧闹之中,作为组成的一个部分。 “你先前说希望我记得你,你看我又怎么会忘记呢?”时年言笑晏晏,顺势靠在了苏梦枕的肩头,“我的武道走的就不是孤家寡人之道,越是领悟深入,也便越是清楚这一点。” “所以当我顺心而为之时,我虽然打小习惯了不让自己吃亏的霸道,但做的也是行侠仗义清剿邪道之举。成为武林盟主并非是我的牵绊,在此前去过的一个世界里,重排兵器谱让更多有本事的女武者能有出头之日也并非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而在此地,我的武道进境与此间兴盛之气交融,你又跟我是同道之人,只要我体内内息不断,我便不可能忘记你,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苏梦枕突然觉得,这个表白也浪漫到了极点。 与他与金风细雨楼的记忆与武道同在,这已经是一个习武之人能给出的最珍而重之的表述。 他原本还觉得这仅剩的十个多月对他来说是需要偷着数数,每一日都要掰碎了来计较这些点滴,但现在看来,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最密集的一批焰火冲上了天,将今夜的皎月都给映照得有些失色,这些五色华光在那群屋顶上坐着的风雨楼楼众的目光中,拖拽着像是流星一样的尾巴飞落下来,在苏梦枕的目光中却像是一片璀璨之色铺洒人间。 “阿年,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时年的语调中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那当然了,我在楼里,我们最近就可以继续节省你和杨总管的脑力劳动,来个最方便的武力镇压。再有虽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若想去边地一游打打异邦之人,我也不是不能当个保镖。而且我说过的,不出一年你的病症就能好得差不多,在我离开之前,我会让你健康地坐在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位置上的。”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苏梦枕问道。 这本不该是个直接问出来的问题,但对两个都是头一回谈恋爱的年轻人来说,又好像没有什么不能问的。 时年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嘛,你别告诉你的帮众你这寒症还能给我当修炼内功的补药就行,这话说出去有损我这个副楼主的威严。” 苏梦枕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像样。 “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找人秘密给我打造一艘船吧,十个月后在离开之前,我想要出海一趟,倘若能够找到那个地方……说不定还有点意外的收获。” “没有别的了?”苏梦枕觉得自己的未婚妻好像真的很容易满足。 “唔……还有这个。” 时年沉思了片刻,突然踮着脚,在焰火谢幕之中,偷偷在苏梦枕的唇上亲了一口。 第197章 197(一更-破碎虚空卷开始) 时年离开汴京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的冬春之交。 如今京城里的情况,要让皇帝励精图治有些难度,让他勉强接受朝堂上的建议倒是不难,何况主战派的声音已经随着某些人的倒台而占据了主导。 而在京城的帮派中,金风细雨楼更是主战派的主要助力。 纵然是看似在小侯爷方应看之死上与金风细雨楼间隐约存在嫌隙的方巨侠,在政治立场上也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冲突之意。 不过尽管如此,时年这位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也是准楼主夫人,在离开京城这件事上依然还是秘密行动为好。 而她与苏梦枕对外商定的理由是闭关突破。 事实上这也并非是个不能为人所接受的理由。 汴京城中有目共睹,在那一场烟花彻夜的订婚典礼后,苏梦枕身体的恢复速度与金风细雨楼声望的累积速度完全是成正比的。 好像前几个月他给人的印象还是命不长久,整日呛咳,光是看那位御医树大夫往金风细雨楼中跑的速度就能知道他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在那场订婚之后,他走出金风细雨楼的次数远比此前要多,在京城中的重大帮会决议上,也表现出了远胜从前的雷厉风行手段—— 却绝不是因为必须在自己寿数将近之前达成目的,而是他已经可以像常人一样出手。 红袖刀依然带着他个人独有的诡谲潋滟,却并非是那种极尽一刹的绚烂,而他的面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消退去了苍白。 同样明显的还有那位几乎从未与苏楼主不在一道出现的副楼主。 当日她与关七一战,因为那副楼主的接任大典本不是什么人都邀请的,亲眼目睹她将关七逼入破碎虚空的境界,更眼见她从那道惊雷之中也掌握了一种能助力她突破的力量的人虽说不少,放到整个京城中便不能算什么了。 但谁都能看到,她在这京城风云之中的实力展露,一天比一天地让人觉得心惊。 这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甚至就连皇帝都难免找来了林灵素,向他问询依靠仙法到底有无可能敌得过这位距离破碎虚空或许只有一步之遥的绝顶高手。 在冬末从方巨侠和诸葛神侯的口中也得到了不可力敌的答案后,更是忙不迭地给她送来了一份免死铁券。 而这一道保命金牌,被时年离开前留在了金风细雨楼之中。 她仰头朝着玉峰塔上望了眼,想起来了八年前她初入京城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身在塔上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只不过现在两人之间有种默契,她离开出海并不需要他来相送。 虽说她无法保证自己到底要何时回来,但这个时间想必不会太久。 抵达之前她让苏梦枕秘密打造了一艘海船的港口,她便寻到了那一艘经由班家协助完成,可以由她一人操纵出海的航船。 镜子觉得这个出海寻访常春岛的举动有些没必要,时年却不这么看。 历次去往不同的世界中,看似相互有联系的世界,实际上在时间轴的节点上都发生了微妙的转折,让整个江湖呈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联系似有,又似乎陌生的状态。 只有常春岛不一样。 只有这里像是前后之间做到了重叠,虽然是一批人在岛上完全消失之后才迎来另一批…… 上一次她在这里离开的时候,在蔡家取得了蜃楼刀后所剩时间已经不多,加之她当年也还没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现在总归还有时间,做个验证要比什么都不错让她觉得心安。 这艘船在深夜出了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港口,而在金风细雨楼中也暂时少了一位副楼主。 正如时年所猜测的那样,在海图上并未标注出常春岛的位置,一座海上仙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不过此时的常春岛还是一派人迹罕至的样子,临近岸边自然不会有那布置下大周天绝神阵的迹象,只有一片被海浪冲蚀出的痕迹,在岛上也没有那些白玉楼阁,竹林小筑,只有那摘星峰上一片光秃的观月台上流转着月华。 时年并没觉得自己来得有什么不值的,她如今所处的朝代远在自己原本的世界之前,此地未经开发反倒是对的。 她在“观月台”上席地而坐,静静地等待着明月降落日头升起,也便到了她要从此地离开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武道进境已经到了濒临突破的一步,这一次镜子带着她回来,她感觉到的并不是天旋地转,而是一种格外奇妙的知觉。 她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处在精神与身体完全割裂开,在天地倒覆之中各自成一完整的真气循环的状态,等到落地之时,这割裂开的感觉才重新回到了统一。 而在她面前的烛火甚至未曾发出一星半点的摇曳。 “直接去下一个世界。”时年毫不犹豫地说道。 当日关七之事后,镜子上显示的去往下一个世界原本需要三个月的冷却时间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所以时年此刻也没有丝毫停留的必要。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应该不可能对这些世界完全一无所知,之前利用你去到别的世界的人总应该会给你留下一些印象,我需要一个——” “一个能与临近破碎虚空而且身在圆满状态的高手一决高下,助我达成最后一步的世界。” 她目光之中斩钉截铁的意味,镜子看的很清楚。 镜子的画面上飞快地闪过了几个图案,最后停留在了和氏璧投影上。 【选这个。】 时年记得他说起过这个,因为他说过此前的有一任伙伴觉得是块玉应该很安全,不会出什么事情,便选了这处。 但这显然并非是个简单的世界。 “我刚才好像还看到了一个世界是一人在小舟上,上面有惊雷劈下?”时年的眼力绝无可能错过这个画面,而比起看起来有些玄乎的和氏璧,这个的场景好像还要更加接近关七离开时候的样子一些。“那个又是什么?” 她有些奇怪为何镜子连丝毫让她做个选择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就选了和氏璧。 【也是破碎虚空,不过信我一次,这是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镜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说服力。【我们合作都这么久了,我也不瞒你,若非这一次次成功地来回,我的状态没可能恢复得这么快。】 时年一直将镜子揣在身上,少有让他露出来,如今在灯烛之下细看,确实是要比她一开始见到的样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这卖相原本并不算太好的镜子表层仿佛是剥落了一层暗漆,取而代之的一种近乎玉色的光,看起来还有那么几分像是常春岛上的白玉为阶的那种玉质,只不过留一半掉一半的,看起来反而有种混搭的不忍直视。 时年决定相信他一次。 才从金风细雨楼离开,她身上武器装备都齐全,没必要再行准备,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那块和氏璧剪影的位置,也将镜子按在了身前。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一脚踏入了虚空之中。 “你觉不觉得,这一次的传送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对我的影响都要小很多……”时年维系着体内的真气流转,眼前所见的光怪陆离之色颠倒错乱让人神思紊乱,但她早非头一次传送,功力更非当年的她可比,依然能做到固守灵台清明。 甚至还能在传送之中与镜子做到短暂地交流。 【可能是熟能生巧,熟能生巧……】镜子回答道。 时年跟他相处那么久了,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心虚之意。 但他,却没有坑害她的意思。 时年将镜子往怀中一收,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并无继续追问的机会,周遭突然出现的扭曲与裂隙,意味着她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她一脚踏出,险些一头栽进前方的水中。 好在她早对镜子的不靠谱有所准备,轻飘飘地在水面上点过,人已如飘萍一般立在了水上。 头顶星月皎接,星空之下便是这水波粼粼的大湖,远处孤岛一座,停靠着两艘大船。 时年隐约觉得此地与镜子所说的什么传送会到安全的地方又没联系可言,便忽然听到了湖面之下一阵急促的水声,正从远处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而从那两艘大船的其中一艘上,突然通明的灯火中也有一道外放而出,直指这方的气劲。 伴随着呼喊之声,她看见十数艘快艇从那大船上被人放了下来,目标正是逃窜而来的三道气息。 一道拖着另外两道。 她虽不清楚此地的情况,却也知道在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必须遵从的一个道理—— 先下手为强! 那水中的黑影里居中的一个探出了个头回身望去,冷笑着怒骂了声“不知死活的东西”,显然对身后追兵的水准嗤之以鼻,意欲重新潜入水中离开,却忽然发觉自己的前方不知道何时多了个人影。 凌波立足微山湖之上的少女,青衣在月光之下流转着一种宛如碧翎的幽光,这本已至暮秋时节的冷寒之夜,她身上却轻纱外披翻飞,青衣同样显得单薄,在这大湖烟波迷雾之中,宛若神灵天降。 更何况她还生了张姿容倾国,不似凡人的脸。 他自认自己的本事在门阀中排得上号,方才以短剑暗袭东溟派尚公得手,甚至抓住了同宗堂兄在找的两个小子都出奇的顺利,更是助长了他的信心,然而这青衣少女出现得无声无息,绝无可能是什么寻常人。 这一手踏波而立的功夫,就算是宇文阀中如今功力首屈一指的宇文伤,也便是他的父亲也做不到! 东溟派何时有了此等高手保驾护航! 但他必须要把今夜的收获带出去,谁来阻拦都没用! 他紧咬着牙关做出了取舍。 左右手各抓着个人,这两人事关杨公宝藏,这是未必能拿到手的东西。 他腰间以防水油布包裹好的账簿上记载的却是要命的东西,这是明摆着的。 自然是后者要紧!这是他能实打实拿到的功绩。 他将左右手抓着的两人朝着时年的方向丢了过去,丝毫没发觉这两人已经悄然无声地解开了他连点对方十几处大穴的制约,他将人丢出去反而是救了自己,毕竟其中一人的手原本正擦着他那腰间的要害而过。 时年倒是没想到这人上来的见面礼居然是直接把手里的人丢了过来。 这两个浑身是水的少年被丢出水面,还以为是对方发觉了他们的意图,却发觉自己只是这黑衣人用来袭击那湖上仙子的挡箭牌而已。 至于为何是仙子—— 他们从扬州一路冒险至今,虽见过云玉真的鸟渡术,更是将长生诀与飞鸟游鱼之态结合学会了着迥异于常人的轻功,却绝未见到过有人能毫无凭借着立足水上。 星月之下,那也是一张令人只觉神魂已不在人间的脸。 虽然这个仙子好像出手有点不大留情面,她袖如流云已将两人卷带而过,灌注了真气的飞袖在他们的周身大穴上再一次点过,比之方才的黑衣人还要奇诡的手段,让两人再一次成了木桩。 而他们从卷袖缝隙之中看出去,那得到了账簿的偷袭者,在黑面巾上一对细长阴狠的眼睛里藏匿着戾光,左右手的短剑又一次出手,来势汹汹的招式却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偏离了本该挥出的路径。 她不止是轻身功法极高,更是在瞬息之间以指尖发作的劲气击偏了那黑衣人的剑刃。 他们两个习武不过一年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黑衣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走!必须得走! 他提气纵身一弹,便已借着时年打出来的气劲想走,却忽然听到了一阵从那些急追而来的游艇上传来的惊呼。 在他的背后,这陡然出现、身份神秘的青衣少女抬手一刀挥出。 这是何其无声却有日月为之暗淡之力的一刀! 他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危险试图避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刀径直破开了他的护体真气,刀芒狠绝,从后背贯穿前胸。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已经彻底湮灭了生机。 但他还没等落入湖中,已经被时年抓住了后衣襟,连带着另一只手卷挟的两人一道直扑那条大船。 被她抓着的那个死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被她抓着的那两个活人却能感觉到这看似流风写意的轻功,到底有多快。 湖上的冷风扑面而来,在她凌空踏月落在甲板上的过程中,两人甚至感觉到了一种风刃如刀的凛冽。 可她却落地的动作极轻,像是一片青羽落在了这东溟派的船上。 在黑衣人的偷袭之下受伤的尚公在尚明的搀扶下走上甲板,也不由为她这一手带着三人却还落地不闻一声的轻功叫一声好。 他连忙上前拱了拱道:“多谢阁下出手替东溟派拦住这三个贼偷……” 东溟夫人交托给他保安之责,却让人险些将那本关乎各大门阀与东溟派武器交易的账簿给偷走了,若非突然来了个助力,这几人还不知要跑哪里去。 只是不知道这位截住三人的姑娘是个什么来头…… 迎着他的目光,青衣少女神色淡淡,浑然不像是将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他的神情不由一滞。 然而事实上时年只是吃不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朝代背景,更不曾听过东溟派这个名头而已。 她虽有把握在场中人没一个是她的对手,合起来一起上也不行,但也没打算就这么上来当个老好人,让人从而挖出自己的底细。 她默许着尚公身边的那位年轻人上前,将她丢过去的黑衣人的面巾摘了下来。 除了她手里的那两个小子之外,其他人的表情在看到这具尸体的真面目的时候都是一变。 “宇文成都!”尚明惊呼出声。 这并非是个对此地的人来说陌生的名字,时年听隋唐时期说书的时候倒是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应该没有这么不耐打才对。 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从宇文成都的尸体上拽下来的油布包。 倒在地上已然身亡的宇文成都凭借着他那张颇有特色的大鼻子细长眼,说不定还有所用武器之类的特色得到了身份的印证,那东西却还在她的手中。 她能感觉得到,这位在对面领头的老先生似乎是在判断敌我之分,等着她将手里的油布包交出去。 而她手中的这两个小子—— 月光与船上的灯火已经足够她看清楚这两人的相貌和神色。 不像是那个宇文成都黑衣蒙面,一看就是来做贼的,这两个小子居然穿得看起来和船上人是同样的衣料,一个浓眉大眼一个斯文俊秀,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的长相。 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两人的内功,以时年这完全可以称为武道宗师的境界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二人的内功有些类似于山字经的生生不息,却要更加有意思得多,这同一种功法在两人身上展现出了截然相反的特性。 而这两人状似无意,实则并没逃过时年的眼睛,在看向她手中的账簿后又看了眼对面的大船。 她心中顿时有了成算。 “不知可否劳驾姑娘将东西还与我等,东溟派必有重谢。”看时年久未有动作,尚公被宇文成都打伤后算不得太好的脸色也因为紧张而更加苍白。 宇文成都位列宇文阀四大高手之一,算起来只在掌握了冰玄劲的宇文化及之下,居然被她一刀毙命。 这位的来头绝不可能小。 他虽身在船舱中未能得见她到底是如何动的手,却也听见了这些东溟派弟子的惊呼,更是确信这一点。 时年漫不经心地将油布包在手中上下抛了抛,看起来很有不将这东西当回事的模样。 尚公急于在东溟夫人从李阀的船上回来前了解此事,现在被她这不明态度的动作给整得七上八下的。 好在这位神秘高手总算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就是个考验徒弟的花招而已。如今他们任务未能完成,好在东西是到我手里走过一遭了。” 两个年轻人闻听此言悚然一惊,却没敢表露出来。 时年揭开了油布包,将里面的账簿随手快速翻过,谁也不觉得她这是在看书,却不知道她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足够将里面的交易内容统统记在心里。 “还与你们又有何妨!” 在这账簿翻到末页的瞬间,她神态自若地抬手,将账簿朝着尚公的方向抛了出去,对方接到手中,确认没有缺页漏页的情况,顿时心神一定,然而时年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忍不住提起了紧张的情绪—— “天色太晚,任务已毕,我实在懒得走动,既然你们东溟欲有重谢,不如给我和徒弟安排个住宿的地方。阁下没有这般小气吧?” “我等——” “偷我东溟的东西,还敢要我们招待,这是何道理?这两个小贼既是你的徒弟,你又是什么玩意?”尚公话还未说两个字,已有一个身着绛红色劲装的少女从船舱中走出,看似轻柔纤弱的外表下却藏着一股子韧劲,扬声喝问。 作为东道主,母亲还未回到船上,她当然要站出来当家做主。 “就凭,你们东溟还没这个跟我叫板的资格!” 时年的衣袖挥出,东溟夫人以水云袖功名闻天下,站在时年面前的东溟公主自然不会没见到过这种袖舞流云的功夫。 但在对方出招之时,她几乎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像是眼皮都被一种无形的劲气先发而至地击中无法睁开,只能感觉到一片迷乱的光影。 这飞袖而出的凌厉风声擦过了她的脸颊,却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但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两声落水声。 她一转头便看到原本还站在甲板上的尚公和尚明都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打入了水中。 东溟公主惊魂未定地看向对面这喜怒不定的绝顶高手,却看见她在此时露出了个令人心旌摇曳的微笑。 “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98章 198(二更) 单婉晶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可隋末乱世,强者称雄,这本就是无可辩驳的规矩。 她恐怕还应该庆幸对方似乎觉得按着他们这边的高手打,便足够震慑了,并没想着将她也一道丢进水里去。 她等来了母亲从李阀的船上回来主持公道。 一身湖水绿色裙衫,轻纱覆面的东溟夫人从尚公的手中接过账簿。 他虽被时年打入了水中却总算来得及先将账簿丢在了船上,而不是跟着一起下去泡澡。 她拍了拍账簿上的尘灰,柔和的眼神中用并不让人觉得冒犯的姿态打量着时年。 这位神秘的东溟夫人,也便是时年从那本账簿上看到的,与各方势力均有兵器交易的东溟派主事者。 她从容地开口道,“替贵客安排一个房间。” 贵客…… 单婉晶对这个称呼忿忿不平。 她相貌轻灵柔和,却秉性刚烈,更是在这东溟派的千般宠爱之下长大的,可惜形式比人强,再加上他们如今为做成这笔买卖深入微山湖中,并不在自己的琉球境内。 旁边确实是有李阀的船不假,但双方只是武器交易的关系,纵然那边的船上有李家二公子和四小姐,还有李阀麾下的柴绍等人,他们这边为了捉拿偷盗账簿的小贼闹了起来,也没见对方有什么表示。 而这也是双方之间最好的关系。 “母亲,你为何要对对方如此礼让,即便我们打不过她,我们东溟派的面子大多势力还是要卖的,又如何不能……”回到房中后,单婉晶便忍不住问道。 “你错了。”东溟夫人依然没有摘下面纱,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之锐利,让单婉晶当即意识到母亲并没有在说一个玩笑话。“她的身份在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 她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道,“而这两种,哪一种都需要我们将她当做贵客。” 单婉晶的脸色白了白,她还从未见过母亲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哪两种?” “第一种,宋阀的人,天刀宋缺,地刀宋智,皆以用刀出名,她那一刀非用刀的宗师教不出来,至于霸刀岳山,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娘知道他的所在,你不必猜测可能跟他有关。” “可我听说,就算是宋家的第四子宋师道也没跟着天刀学到刀法,反倒是跟着宋鲁学了剑术。”单婉晶反驳道。 “这天下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东溟夫人叹了口气,“总之这一刀之烈,以我所见宇文成都身上的伤势,恐怕也只略微逊色于宋阀主了,我也只能做此猜测。” “那另一种可能呢?” “另一种可能,是我其实并不愿意去想的一个方向,魔门两派六道,顶尖高手中以阴后为尊,二十多年前,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在她一场关键的比斗前跑了,让她气得不轻,过了几年,听闻她又收到了个徒弟,从此当做关门弟子培养。” “魔门与慈航静斋每隔数十年必定比斗一番,如今时日将近,倘若是这个徒弟出山来了也说得过去。” 单婉晶觉得母亲在说到阴后那个跑掉的孩子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甚至是有些怅惘。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压住了刚为人所欺负时候升起的愤懑之心,在她身旁坐下,将头枕靠在了她的手心里。 “可是我记得小的时候,您跟我说过,魔门阴癸派的武功乃是天魔策,对方却是用刀的,这一点也说不通。” 东溟夫人摇了摇头回答道,“不,你不知道天魔策这个东西,它其实有十卷,阴后致力于一统魔门,将这十卷天魔策收录完整,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收集到多少卷了,或许其中也有用刀的法门也说不定。” “何况她的性格——” 宇文成都的双剑在蒙面状态下虽不算好认,但,凡是到了此等水平的高手,总不至于在这混乱的时局中出来行走一点也不带打听的。 明知对方是宇文阀的人却还是痛下杀手,更是毫无顾忌地将他们东溟派的人丢入湖中,偏偏做出这个举动的人无比镇定地让她们给她提供一个休息的地方,这阴晴不定、随心任性的样子,实在是很有魔门风采。 东溟夫人觉得自己应当并没有猜错才对。 而这母女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了时年的耳中。 她推开了船舱一侧的窗,仰躺在床上,透过侧窗欣赏着湖水平静,星月皎然的安宁,心神却仿佛已经笼罩了整艘东溟派的“飘香号”大船。 东溟夫人单美仙防备了她神出鬼没的手段,将自己的舱房安置在距离她们母女二人说话的房间最远的地方,还让人守在船只里外,谨防被她听到,却没想到这何止是个刀法绝伦的高手,更是个已经只差一步便到破碎虚空,在此间甚至能被称为大宗师的高手。 她和单婉晶的交谈就跟在时年面前说的也没什么区别。 时年若有所思地记住了宋阀和魔门的名字,转而窥探起了另一边的动向。 从东溟派与各方势力的武器交易和门阀势力的称呼中,她已经能大致锁定这正是隋唐时期,宇文成都这个名字并非是个偶然,只是同样是一个与其他时间的隋唐时期不同的平行世界。 这乱世之中门阀林立,高手频出,她要想找到合适的比斗对象,又或者效仿当年在金风细雨楼中所为,以建立秩序来提升武道心境,都需要清楚此地的情况。 越乱的时代,这样的消息也就越不可能在民众的口中得知。 所以她需要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一些关键信息,为此她砸下了两颗重磅炸弹。 一颗投向了东溟派—— 作为交易的供给方,突然遭到这样不礼貌的对待,倘若她们还击,时年便能顺理成章地带走账本,账本上的门阀势力想必不会愿意这些交易记录被公之于众,她从中浑水摸鱼也能做不少好事。不过她们选择了隐忍礼待,反而让时年看到了自己有可能能做的假身份。 一颗投向了那两个偷盗账簿的年轻人—— 有秘密的人,往往能泄露更多的消息。 所以时年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这两个人,一个叫做寇仲,一个叫做徐子陵。 而他们口中的讨论对象也正是自己。 镜子忽然觉得自从时年的武道境界到这个地步,自己已经失业了,为了表示自己还是很有用的,他主动蹦跶了出来,把那边房间的画面呈现在了时年的面前。 这两个今日偷盗账簿不成,险些被宇文成都劫走的年轻人,现在又以劫后余生的悠闲姿态躺在了床上。 寇仲思考了片刻得不出个结果后,忽然问道:“陵少,你说那个仙子为什么要说,我们来偷账簿是她收徒的考验,将我们的罪名给掩盖过去?” 时年的点穴手法结合了点血截流的功夫,他们虽然穴道被解开,却还是感觉到经脉之中有种短时间内难以消除的滞涩感,光是这点上来说,寇仲都得承认,这位横空杀出来的姑娘比他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高手都要厉害。 几乎要认他们当干儿子的杜伏威和教给了他们鸟渡术的云玉真也不例外。 “有两种可能,第一,她是美人儿师傅的朋友,为了保全我们两个人才出手。” “不可能,”寇仲回答得很是果断,“美人儿师傅若是有这样一个朋友,要想夺取东溟夫人的账簿绝无必要将希望寄托在曾经得到过东溟派青眼的我们身上。同理,她也不可能是那位李二公子的朋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只剩下了另一种可能——” 徐子陵沉声分析道:“她和美人儿师傅一样有事需要我们去做,而且或许还不是什么小事。又或者她干脆也是冲着杨公宝藏来的。” 一提到杨公宝藏,两人顿时彼此看了眼流露出了几分苦涩。 自打得到这东西的消息开始,他们两个的日子就没舒坦过,相比之下明明对他们而言意义更大的长生诀,对别人而言就是彻头彻尾的鸡肋,反倒少有人非要他们将东西交出来,除了那该死的“宇文化骨”。 不过被人这么逼问都习惯了,寇仲和徐子陵又开始担心会否隔墙有耳,决定继续将他们那套杨公宝藏在扬州城北关帝庙的说辞拿出来演戏。 寇仲的眼神朝着门和窗的方向都示意了一番,清了清嗓子问道:“陵少,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娘临死前说的那开启关帝庙机关的窍门了?你也知道的,我这人的记性实在不好,什么左三右八。” 他敲了敲脑袋,倘若门外真有人在听的话,想必能脑补出他暗恨自己记忆力不佳的挫败。 可惜时年这边跟看个演技拙劣的表演一般,看到的是他给对面的徐子陵疯狂使眼色,让他接着话茬说下去。 “你怎么这点都记不住!”徐子陵一拍他的肩膀,自己佯装发觉声音太大,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是左三右六,前七后八,三转凉还,后面还有两句开库秘诀你若忘记了就不配当娘的义子。” “那我怎么可能会忘,咱们倘若真被这个仙子一样的姑娘威逼到了扬州,这最后两句若是对方存了灭口的心思,我们便打死也不说出来,我可还记得娘教的那套自断心脉的法门,实在扛不住了咱们两个好兄弟同生死共进退也不错,若不能杀了宇文化骨为娘报仇,我们还不如去地下陪她。” 时年觉得,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这两个少年倒是能称得上是真情流露,甚至抱头互相安慰了一阵。 虽然紧跟着这两人便仿佛是一出好戏演绎完毕,无声地击了个掌。 而后,其中相貌斯文的那个,像是一只在局促之地辗转腾挪的飞鸟,轻飘飘地落在了门边,贴着舱门听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听有没有人偷听完他们的对话后离开。 可惜以他如今的耳力什么也没听到。 更不可能知道有人在用一种绝对能称之为作弊的方式偷窥两人的一举一动。 “我记得你的画面显示时间维持不了这么长才对?”时年有些好笑地看着镜子又暴露出了一个不同凡响之处。 【可是你不觉得此地之人的普遍武学造诣要高于你原本所在的世界吗?我有点长进贴合潮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镜子努力硬气起来回答道,绝不承认自己又因为时年的问题画面一抖,中断了对寇仲和徐子陵的窥探。 “行了,你不想说我就暂时先不问你了。” 时年将镜子收了回来,指尖在床沿轻叩,思考着这两边对话中给她提供的信息。 东溟夫人和单婉晶的谈话其实给了她伪装身份的路数,只要她不承认,全靠别人自己想象,那宋阀天刀继承人和魔门阴后之徒的身份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用一用。 而寇仲和徐子陵的谈话则是给了她之后行事的策略提示。 让他们来偷账簿的美人儿师傅不知道是谁,但李二公子却很明白。 李,李阀,太原李家! 单婉晶小声说起过李家对她们这边情况的不闻不问,可见对方正在另一条船上。 这也正是为何,寇仲和徐子陵在看向账簿的时候会还朝着对面的那条船看去。 而李家二公子,也正是终结这个乱世之人。 时年不知道他要账簿的目的何在,目前也暂时无法确认这隋朝的王朝倾覆到了什么程度,更无从知道如今在这明摆着武道境界普遍更高的平行世界,太原李家又手握何等实力,倘若兴兵底气何在。 但时年可以确定的是,身为一方诸侯,总该—— 总该知道有些说不定藏得很不错的老家伙在哪儿吧? 更倘若兴兵征伐天下,就算是个山旮旯里的武道高手也该被翻出来了吧? 时年指尖轻叩的动作一顿,镜子便知道她已经心中打定了主意。 【你打算怎么做?】镜子疑心她又要来玩站了一方后去别家卧底的故技重施,可想想她如今的本事实在用不着干这个,不过,这么个硬核高手端上台面来多少是有点欺负人了。 “我去见见那位李二公子,以——” “以寇仲和徐子陵师父的身份。” 她话音刚落,便如一道湖上清风掠了出去,这东溟派飘香号上的人发现不了她的窥探,更不可能发现她离船的行动。 倏忽之间那艘李阀的大船已经近在咫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东溟派遭了贼人的情况,让这艘船上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句戒备森严。 时年本已瞅准了窗口意欲翻进去,却忽然看见一把匕首从一道迅疾开启的窗扇之间刺出,直指她的咽喉。 时年双指以惊人的指力夹住了匕首,凌空撞入了这一处窗扇之中,未发出分毫的动静,另一手已快如疾电地点中了刺出匕首之人的穴道。 她站定在了船舱之中。 面前握着匕首之人生了张足可以称之为宜喜宜嗔娇俏秀丽的脸,身着大翻领窄袖的胡服,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王侯世家的气派。 时年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猜到她是谁了。 而她忽然又有了另一个想法。 第199章 199(一更) 时年此刻在想的是,她为何非要来此见李世民一面? 李阀确实是最后的胜利者不假,但以他们此刻从东溟派的订单记录上来看,甚至未必还在宇文阀和独孤阀之上,有无下定决心进军关中尚未有定论。 既然是缘分,她倒不如先认识一个人。 反正都是与李阀搭上关系,认识谁不是认识。 面前这个出手果决的胡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阀未来的平阳公主。 从东溟公主的自言自语里时年听到了四小姐的名号,她这通身气度确实也对得上号,显然并不像是李世民的夫人姬妾。 这位在高祖起兵之时招募义军,将来以娘子军名号名动天下的李娘子,如今看起来还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 时年虽不知道她在这武道高手绝不可能少,甚至有可能影响战局的世界,到底还能否做到游说得来各方义军,以七万人连破关中之地,但她如今的眼神便让时年觉得这个姑娘认识了不亏。 不过这是第一面,她当然不是跟对方交朋友,而是—— “上门来见天命之人而已,李小姐何必上来就动刀兵。” “你要见我二哥哥?”李秀宁看她人已走到前方,自己的穴道却被一种无形劲气击中解开,突然展颜一笑收起了手中的匕首,对方的武功她握着匕首和放下匕首哪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干脆一点,做个好客的主人。 她应下来了李阀小姐的名头,时年也就更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与李二公子有约的是另外两人,而非是我,李小姐意外发现了我的踪迹,便认了这个天命之人的胆子都没有吗?”时年负手侧身朝着她看去。 李秀宁本是为了替哥哥看那两个与他达成交易的小子,有无可能趁着此番乱象盗取账簿,让哥哥成功得到东溟夫人的信件,作为劝说父亲下定决心的凭据。 毕竟倘若账簿落在了宇文阀的手中,转头就能送到昏君的面前,给李阀治一个重罪。 她会出手也纯属心中有感而已,只是没想到来的并非是彭城之中见到的那两个小子,而是一个天人之貌的少女。 她身上的青衣竟不知是何种材质,如今一半是窗外的月光一半是屋子里的烛光,仿佛月华烛辉尽揽,更有这张李秀宁得承认是她见过的最脱尘绝俗,风华绝代的脸。 她虽笑意不达眼底,却也让人有种理当如此的感觉。 “天命之人……阁下是慈航静斋这一代的弟子?”李秀宁问道。 这又是个时年此前没听过的势力名字,但在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端倪。 可惜她伪装的身份已经足够多了,没必要再接下这个身份。 李家小姐只根据她这四个字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如东溟夫人的判断让时年觉得更有发展的余地。 “为何我非得是慈航静斋的人?天命之说又并非只能是她们的专属。” 她容色如冰,宛若这湖中仙人,李秀宁身在天下四大门阀之中的李家,并日里得见的高门贵女不少,却都比不上面前这青衣少女虽未仗着自身武功欺压,却自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派之感。 时年很清楚,身为李阀小姐,那天刀宋缺宋阀主的势力就算不与对方此刻敌对,李秀宁也绝不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势力中有什么人,反倒是…… “那么阁下是魔门中人。”李秀宁盯着这张脸有些不大确定地说道。 时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抛出了个反问,“在李小姐看来,魔门正道又有什么区别?” 李秀宁脸上的神色变了变,这张气度端庄的脸在眼前极有可能是全船人的危险的威慑下,也并未呈现出慌乱,反倒在转瞬的沉思后,又转为了果决,“阁下说的不错,魔门正道对处在生死存亡中的李家而言并无区别。” “如今父亲割舍不下与独孤阀的关系,深受独孤峰蒙蔽,鹰扬派刘武周与梁师都已然与突厥暗中结盟,攻下了楼兰和定襄,下一步便是雁门关和太原,距离我李家陷入突厥与鹰扬铁骑之下也不过数月了,父亲若是再当断不断,还谈什么正魔之别。” “阁下今日来此,以天命为称,若是要助我李家一臂之力,纵然是魔门,我李秀宁也将您奉为座上宾。” 李秀宁不怕跟魔门打交道,只是怕对方的来意并不那么简单。 历来魔门弟子出世都是与慈航静斋相争,魔门找上了李阀,慈航静斋又寻上了哪一方? 如今瓦岗军风头正盛,纵然大当家翟让与密公之间的矛盾已经逐渐显现,却还是无法掩盖李密近来先取张须陀,又有夺取黎阳仓的念头,更是掐着运河黄河交汇之处,如攥咽喉。 即便并非门阀势力,可从地理位置和如今的形式来看都是最优之选。 不过慈航静斋代天择主,选的是瓦岗寨的可能性其实不大。 可其余几方…… 宇文阀人才不少,却仇家遍地,宋阀偏安南方,历来便不宜从南往北打,独孤阀与隋皇室唇亡齿寒,反倒还是他们李阀的胜算大一些,可惜父亲犹豫,武功才略都在四阀中垫底,倒是二哥哥有王者之风,慈航静斋会如何选择,李秀宁实在不敢有把握。 她沉思之中忽然见到面前多了一柄金色的飞刀。 这是时年坐上了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位置后,黑面蔡家送给她的礼物。 这金色的飞刀形状与蜃楼刀无异,却并未开刃,与其说这是一把武器,不如说这是一件信物。 “李小姐所忧不过是没有一个让阀主下定决心的理由而已。”托举在这只手上的灿金飞刀金光流转,李秀宁仿佛被她的眼神所蛊惑一般将刀握在了手中。 “等明日醒来,你便能收到好消息,不过我想要李小姐一句准话。” “阁下请说。”飞刀的尖端虽未开刃,在扎向手心的时候,依然有一种足以让人清醒的刺痛,让李秀宁确认她此刻并非身处梦中。 “倘若李阀起势,阀主可愿替我魔门传檄天下……” “以证声名?” 李秀宁话一说出口便发觉自己可能是猜错了,对方眼中露出了几分促狭的笑意,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要达成这个目的的。 “错了,是替我魔门传檄天下,但求一战。天下能者众多,乱世之中尤甚,我魔门意在两派六道一统,重回巅峰,集齐门中圣典,非武道之极的声名不可。” “但当今大宗师,宁道奇前辈隐居已久,”李秀宁接下了话茬,时年都得夸她一句配合默契,“武尊毕玄为东突厥将军,非有平定四方之意的势力难以将其迫入中土,奕剑大师傅采林更是高句丽的高手,就算是天刀宋缺,如今也只为宋阀存亡出刀,魔门中就算已出大宗师之境的统帅群雄之人,也确实需要一方势力为之传讯。” 她不能确定魔门中到底是谁有了此等与三大宗师叫板的底气,可这位来历看来便非凡的青衣少女已经先声夺人,让李秀宁心中相信了几分。 “可惜我无法替父亲做主,我只能向阁下承诺,若阁下当真能替我们拿到促使父亲下定决心的东西,我……李秀宁愿一力促成此事。” 这便装胡服,像是随时可以拔刀作战的女子俯身郑重其事地一拜,时年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抬头的时候,面前已经没有了那个奇怪的魔门少女。 从微启的窗扇看出去,湖光水色之中只有夜晚纠缠的一缕水汽透入窗中,窗外是渐起的迷雾,同样见不到那一袭青影的下落。 李秀宁深吸了一口气,将金色飞刀的信物放进了随身的荷包之中。 她也不确定今日与对方做的这个交易是对是错,但为了李阀的前途,她都只能走出这一步。 而此刻,才顶着魔门传人身份忽悠完了李秀宁的时年,已经潜入了东溟夫人的舱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与女儿交谈过对时年来历的猜测,更加之今日宇文阀的人找了上门,宇文成都死在此地,还有寇仲和徐子陵到底是当真受到那位自称是他们师父的人指使,又或是另有别方势力插手,她也同样无从分辨,东溟夫人今夜难以入眠。 她并未发觉时年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直到她轻轻出了个声,东溟夫人才陡然意识到,房内已经多了个人。 她面纱之外露出的那双美目看向了时年。 作为一方势力掌权者,她展露出的气势甚至还不如单婉晶来得直白,却自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容辩驳的坚决。 “阁下所来何意?”她开口问道。 “方才有些话当着旁人不便明说,我想夫人能猜到我的来意,阀主让我代为向夫人问安。” 时年依然挺直着脊背,唇角微扬,这个所谓的问安在她这里到底有几分真切的心意,便只能自行判断了。 不过在东溟夫人听到阀主二字的时候,却忽然松了口气。 她宁可与各大门阀势力交易,也绝不想再见魔门中人,尤其是时年的容貌酷似一个她觉得对不起,更觉得此生不见为好的女人。 “宋阀主希望东溟夫人能对外宣称自己的账簿已经丢失了,宇文成都之死,自然会替您料理。”时年镇定地继续开口说道。 东溟夫人本就怀疑她是天刀宋缺门下,尤其是宋缺返回岭南将近二十年,只有传闻他在等着石之轩上门来战,几乎罕有其他消息传出,纵然宋阀的公子小姐中确实没有一个与时年的特征对得上的,可倘若是宋缺亲传弟子,却并非说不通。 现下时年这么开口一说,则是坐实了这个推论。 “账簿丢失对我东溟的颜面并无好处,我为何要对外传出这个消息?” 时年听到东溟夫人的质疑也并未有何反应,甚至还莞尔一笑,“夫人说笑了,既然宇文阀敢来偷盗这份账簿,盯上您的难道真就只有这一方势力吗,这涉及兵器交易的东西,落在谁的手里对其他人来说都是对其他几方的威胁。夫人有东溟派为凭据不假,但手握此等烫手山芋,却显然无自保之力,为何不干脆与我宋阀做一笔交易。” “一笔与天下相关的生意!” 东溟夫人柔和的眼波一沉,她已经意识到时年所来的目的可能比她想的还要不简单。 她阖目思量了片刻后问道“为何是宋阀?” “就凭宋阀有这个底气!” 在时年话音出口的瞬间,东溟夫人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压迫感袭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的东西。 宛如狂风骤雨的森然气浪只回荡在这个船舱之中,几乎压制得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武功绝不差,更是在阴后跟前长大的,如何会看不出来这面前这个看来未满二十的少女,与阴后祝玉妍相比到底是谁的实力更高一些,她尚未如此,那宋阀阀主宋缺岂不是—— 东溟夫人难免想到宋缺此人乃是比祝玉妍、石之轩等人小一辈的后生,却还是在二十多岁之时便击败了霸刀岳山,成就了自己的凶名。 他长居岭南却坐观中原局势,倘若自身已入大宗师之境,更加上这位臂膀助力,确实如时年所说,宋阀有这个底气与人叫板。 她突然感觉到身上的压力一轻,这喜怒不定的青衣少女已经收起了外放的真气,看起来又回到了初见到她的时候,就像是个仙踪缥缈的方外之人。 “夫人并不需要多做什么事情,只需要将账簿丢失的事情推到宇文成都的头上,再给李阀阀主写一封信,说明缘由便可,宋阀虽有意借夫人的账簿搅乱一滩浑水,让李阀也加入战局,却并不至于如此过分,让夫人去做冒险之事。” 东溟夫人认真地看着时年的眼睛,她似乎是在说真话。 当然对时年来说,真话可能只有最后一句。 “与宋阀合作,我又有什么好处?”她长出了一口气后问道。 “天下混乱,各地拥兵自重,夫人想各方的钱都赚到手,只是小本买卖,买定一方离手,才是一劳永逸的大计不是吗?” 时年从袖中取出了一把与方才递给李秀宁的那把绝无二致的金色飞刀,递到了东溟夫人的面前。 “现在谈什么好处没有意义,夫人看得出我的武功造诣,非等闲之事,绝无可能让我出山来此,宋阀已经表示了自己的诚意,还请夫人给我个准确的答复。” “若夫人愿意与宋阀联手,夫人依然可以给各家兵器武装,只是需多偏重一方予我们宋阀而已,此事会由我亲自接头,绝无可能有其他不相干的人知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东溟夫人沉默良久。 她面沉如水,却还是从时年的 第200章 200(二更) “陵少,你说咱们那位便宜师父是不是又与东溟夫人说了什么,否则为何会一大早地便给我们准备好了新换洗的衣服,还给准备了盘缠。” 寇仲掂量了一番钱袋里的银子,想到自己此前和徐子陵为了每人二十五两银子便肯替李二公子来这船上盗取账簿,他都有些忍不住望天沉思了,感慨自己下次要价可以要高一些。 “或许是吧。”徐子陵回答道。 对寇仲叫时年是叫便宜师父,来跟云玉真这个美人儿师父做个区分,徐子陵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就是这一转头便看到她出现在了两人的背后,实在是让他险些吓了一跳。 下一刻,他和寇仲两人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被人给从甲板上踹到了从飘香号上放下去的小艇上。 时年轻盈地落在了船头,掌势一翻,这小艇便已远胜过昨日追赶宇文成都时候的速度,划开了清晨微山湖上的迷雾,朝着运河方向而去。 徐子陵对地图还有些印象,按照这小舟的走法,过巨野泽便是一片百里水泽烟波,就算后面还有人想跟踪,都几乎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然而等舟行过半,他又发觉,她好像并非是要借助巨野泽脱身,而是要往束平郡的方向走。 他不觉惊诧之下开口道“阁下可知道,带着我们两人进入城镇是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被盯上的结果。 时年昨夜与东溟夫人达成了协定后又与对方聊了聊,顺势也从她的口中打听到了寇仲和徐子陵的来历,加上这两位的对话中也暴露了些信息,已经拼凑出了个大概。 宇文阀因为傅采林之徒可能携带的关乎杨公宝藏的消息,以及他们身上的长生诀要找到他们,杜伏威也在找他们,瓦岗寨李密手底下的那位美人军师沈落雁也在找他们,当然觊觎这两条大鱼的还远不止这些人。 时年一开始说自己是两人师父的时候不过是个玩笑话,觉得两人的内功有些不太寻常而已,现在却当真来了兴趣。 “怎么不叫便宜师父了?”她挑了挑眉头,这动作突然打破了她这绝尘之态。 小舟劈波斩浪而过,两侧船行之中带起的水花,飞溅起在船板上,秋日的长风将她身上身上的青衣薄衫吹动,看起来很有一派潇洒恣意之感,清晨日光尚未分明,但她的侧脸却在晨雾中有种朦胧的如玉之态。 她这话一出,寇仲想都不想地回道,“叫便宜师父这不是显得我们对您不大尊敬吗?我想了想,还是叫您仙子师父比较合适。” 徐子陵用胳臂肘推了推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容易像是调戏,虽说他们两个都被时年的招式给镇住了,哪有这个熊心豹子胆。 “喊师父就行,至于这束平郡,别人不敢带你们去,我却无妨。” 她语气沉稳平和,寇仲和徐子陵不知道为何,明明也并未认识她多久,竟然也觉得她所说的并非虚言。 只是这分明是秋季,又还未到日头高悬的时候,他们不应该中暑才对吧…… 寇仲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只来得及和徐子陵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已经倒了下去。 这两人身上的长生诀真气确实厉害,时年看两人都被放倒了,这才将手搭在了两人的手腕上感知。 寇仲的内功属寒,徐子陵的内功属阳,但相同的是从这两个并非习武多年的少年身上,内功真气居然已经跨过了后天直入先天之态,即便是在昏迷的状态下,也在自发依照各自的轨迹运转,以奇经八脉主修,积蓄天地之气,更是在以可怕的速度瓦解她用出的毒。 时年对两人的情况大概有了数。 也怪不得东溟夫人放手得如此干脆。 这种直接跳过炼精化气,直入先天的法门,除非彻底废功重修,否则绝无可能练成,连她这嫁衣神功的废功后一年便可远胜废功之前的功法,都未必有多少人敢练,更何况是这听闻已有多年不曾有人练成,到手过的人也觉得自己在修炼之中走火入魔的功法。 时年倒不觉得对方以一年之功远胜旁人十年之力,有什么嫉妒的必要,她只觉得这两位的武道悟性确实出众,认两个徒弟不亏。 至于她把人放倒,总归不是要做什么坏事。 寇仲迷迷糊糊醒来,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张特征鲜明的脸。 他飞快地挪到了船尾,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叫嚷出声“宇……宇文成都?” 他忙不迭地朝着周围一转,试图在这如同见鬼的场面中看到船上的另外两个人。 非但没看到那位天仙师父和徐子陵,还在船上看到了另一个陌生人。 现在这个长相往路人堆里扔过去,绝对无法一眼找出来的陌生人,在看到昨夜就该死了的宇文成都的时候,拿出了跟他大差不离的表现。 船尾这点地方顿时成了两个人挤在一团的样子。 寇仲反应过来了,身边这个乍看起来是个陌生人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徐子陵。 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算对方的脸被毁了都能从彼此的小动作之中看出对方的身份,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现在这被改换了容貌的人是谁,与此同时,徐子陵也认出了他的身份。 “仲少?” “陵少?”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骤然见到仇敌死而复生的惊惧也总算是平复了下来。 慢着,他们两个可以被人换了一张脸,那么有人顶着宇文成都的脸好像也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我易容成宇文成都很让人惊讶吗?”时年开口说道。 “你们若是想学,等有机会找到个安定的地方教给你们又有何妨?”她这后半句话的声音完全变成了宇文化及的声音,寇仲和徐子陵实际上跟时年一样只听到过宇文化及说的那句“不知死活的东西”,但这已经足够听出他的音色和那种颐指气使的语调了。 在她抬袖落下之间,两人眼见得她一连变化了数张面容,就好像完全不需经过什么操作一般,这等神奇的技法他们还只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闻,却并没真在江湖上见过。 而后这张脸又定格成了宇文成都的模样。 他们以前隐约听人说起过,这江湖上制作人皮面具的好手乃是鲁妙子,从他手中制作出来的易容面具足可以称之为惟妙惟肖,可惜像他们是绝无机会接触得到的。 现在脸上明知戴着易容,却轻巧得仿佛并没有一层东西覆盖在皮肉之上一般,就算还不及江湖盛传的鲁妙子,显然也相差不多了。 寇仲和徐子陵两人打小混在市井,如何会看不出来这样的技法对他们而言有多大的意义。 时年既然没有藏拙的意思,更已经亲口允诺要教,想必并不会是为了诓骗他们随口说的。 想到这里,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的意味都好分辨得很—— 这个师父或许拜得还真不赖。 就算她真有什么要让人去做又着实完不成的事情,他们两个便先把对方易容换貌的功夫学到手,到时候这江湖上何处不可去,说不定就连宇文化骨都发现不了他们的位置。 那为娘报仇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他想到这里,脸上难免露出了几分想着美事做梦之态,却忽然感觉到额上一痛,连忙摆出了一派正色。 “一会儿进入这束平郡,你们少说话为好。我要以宇文成都的身份去做一件事。” 时年收回了在寇仲额上轻弹的指尖,琢磨着东溟夫人昨晚投桃报李给她的另一条情报。 这条情报与宇文家有关。 事实上捉拿寇仲和徐子陵的事情一直是宇文述一脉的行动,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坐镇江都,听闻此地有这两人的下落,便来了个宇文仕及,而得手那本账簿是宇文伤一脉的行动,也便是宇文成都来的这一趟。 按照东溟夫人所说,宇文仕及现在正在束平郡。 时年这个假扮成宇文成都的本不应该往宇文仕及的面前晃,毕竟她不仅不熟悉宇文成都,还不熟悉这个时代,几句话都有可能在宇文仕及的面前露馅。 可偏偏这束平郡中还真有她非去不可的理由,也可以说是有个她转嫁这盗取账簿之事,宇文成都之死的好场合。 寇仲不得不佩服时年的伪装功夫。 宇文成都的双剑被她当做了临时的武器侧插在腰间,一层层的衣服和不知道如何做到的鞋子将她的身形给衬托得英武高大,横看竖看都没有了之前的轻灵仙气,还当真像是个门阀子弟,更是张扬任性的那一种。 “师父,你的衣服里到底塞了多少东西?”寇仲忍不住问道。 时年登船的时候并未随身携带包裹,这些东西更没有提前准备在船上,可见都是她随身携带的,初见之时她这衣袖翩翩,怎么看都不像是装载着如此多东西的样子。 时年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你该关心的是,你们一会儿见到了宇文仕及,能不能摆脱掉你们身上的市井习气,当好宇文成都身边的护卫,更不要在见到这位宇文阀的核心人物的时候,露出什么别的马脚。” “这您倒可以放心,我们连见到宇文化骨都不会怕的,更何况是这个什么是极是极。”寇仲油嘴滑舌地应道。 时年瞟了他一眼,他又安分了下来。 从微山湖到束平郡并没有多远,时年领着寇仲和徐子陵弃舟登岸,行不过数里已经见到了束平郡的城墙轮廓。 时年对门阀势力有数,她刚进城未久便止住了脚步。 宇文仕及作为宇文阀中的第三号人物,单论武功来说仅次于宇文成都排在第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动向。 果然没过几时,便有个不起眼的小厮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们二爷有请。” 时年伸手在对方的肩头一拍。 她接触了苏梦枕的寒症和那种倾向于阴冷的内功多了,要将嫁衣神功的属性逆转仿造出玄冰劲的效果,并不算难。 这落在小厮肩头的一拍,险些让他整个人都给冻成了个冰块。 他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身为宇文仕及的手下,对宇文成都多少还是少了点尊重,引起了这位大爷的不快,连忙满口认错,将人领路去了宇文仕及的面前。 宇文成都和宇文仕及的年龄相差不多,算起来还是宇文成都的年龄大些,但若是论及在朝中的地位,却还是宇文仕及更高。 毕竟宇文伤一脉多为专研武艺之人,作为宇文阀执行出门任务的打手,宇文述一脉则要更倾向于朝堂得多。 因此看到宇文成都到了,宇文仕及也并未有要起身迎接的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越发确信他们这个便宜师父的易容术并不简单。 宇文仕及这种在官场上混的人,察言观色本是他的拿手好戏了,却在这个时候也没能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宇文成都本人,而是一个伪装得极好的女人。 这不知道是用何种材质做的易容面具,竟然传递出了时年想要让自己给宇文仕及看到的表情—— 一种东西到手,任务完成的你还在找那两个小子?他们两个从沈落雁和杜伏威的手里都能来一处跳崖死遁的花招,你要想抓得住他们,我看不是坐在这束平郡里喝个茶便能解决的吧?等你喝完茶,这两个都该过明年生日了。这两个小鬼虽然出身扬州市井,但……” 时年模仿着宇文成都的腔调冷笑道,止在一个“但”字,像是还有未尽之意。 寇仲觉得自己如果是宇文仕及非得因为这嘲讽的语气打回去。 可惜他再一想,宇文仕及打不过宇文成都,他就算是有火气也得先憋着。 要不是他现在的身份是宇文成都的侍从,总不能表现得太显眼,看到时年用宇文阀成员的壳子去膈应另一个,他早把这暗爽的情绪写在脸上了。 “怎么,你是要跟我换换任务?”宇文仕及的脸颊动了动,吐出了一句话。 “看来你的消息很滞后,那本账簿我已经到手了,微山湖那边,李阀的船一早就走了,想必是从东溟夫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急着回去禀告李渊那个软蛋。” 时年大刀阔斧地在位置上坐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语气中流露出了十足的自得,“我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那个守船的尚公实在不怎么耐打,要不是明说了不要得罪死他们东溟派,这老小子昨晚就该归天了。” “等我将账簿送到江都,便有的李渊好果子吃,独孤阀也跑不了。” 她状似无意地抬了抬袖子,让宇文仕及看到在她袖中藏匿的账册,当然这只不过是一本一个字都没有的假账簿而已。 “那我就提前预祝成都兄长回去之后得到家族奖赏,步步高升了。”宇文仕及朝着他拱了拱手,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祝贺的意味。 “宇文成都”摇头一笑,“贤弟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个习武的粗人都知道,现下仓促返回江都,我宇文成都的行迹岂不是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在了别人的面前,到时候账簿是被谁偷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想得出来。我们如今的武器还有几成需要依托琉球的东溟派,贤弟又不是不知道。” “那成都兄想要怎么做?” 时年笑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一派志得意满的样子,“我要向贤弟借几个人撑撑场面,这束平郡中即将来的人有谁,你不会不知道,我宇文成都来此掺和一脚顺理成章,到时候谁都不会怀疑我手中持有账簿,等此间事了,我再行折返江都。” “贤弟,我若是你,我便趁早别在这里傻坐着了,早点将那两小子找出来,还能与我一道回去,到时候被我先回去领了功,你可未必还能维持得住你这三号人物的名头。” 时年朗笑一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寇仲和徐子陵连忙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去,留下被气得不轻的宇文仕及。 她越是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对方呛声,宇文仕及也便越不会怀疑她身份的真伪。 而她找对方借人充场面的事情,在走出宇文仕及的府邸后也被徐子陵问了出来。 “你可听说过石青璇这个名字?”时年的声音凝成一线传进了寇仲和徐子陵的耳中。 两人陡然意识到她虽然成功骗过了宇文仕及,却还是在提防对方很有可能对他这个同姓不同支的兄弟依然有所防范。 现在从别人的眼中看来,便是这随从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惹怒了前方的上司,对方龙行虎步地往前走,压根就没管他们的问题。 事实上却是时年在给两人做出解释。 当然时年也是昨夜闲着无聊,忽悠完了李秀宁和东溟夫人之后,又凑巧听到了东溟小公主单婉晶和那个被她往湖里扔过一次的尚明的对话,这才知道他们还正好能在此地遇到一场盛事。 “石青璇乃是当世的萧艺大家,名震各州。”这话是单婉晶说的,时年复述了一遍而已。 不过其实她说不说这句话都无妨,寇仲和徐子陵早在扬州的时候便听闻过她的美名,只是因为石青璇名声虽大,过的却是实打实的隐居生活,甚少有人有这个见到她的机会。 “这束平郡中有大宅,宅主人是当世大儒王通,以武功论他更是不输于翟让杜伏威等人,他有个至交好友,乃是人称黄山逸民的欧阳希夷,前几日领兵对付瓦岗军的王世充也抵达了此地,这三人凑在一起,面子也足够将石青璇给请出来了,便成了此地的一桩盛事。” 拐过了街角,她领着两人进了旅店之中安顿,看到房门合上,寇仲和徐子陵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寇仲连忙问道,“莫非师父是觉得,宇文成都这种性情,在这样的盛会上说不准就会得罪什么人,到时候他失踪了,便有了可以问责的人,而不会联想到我们头上。” “想那么复杂做什么?”时年虽是这么想的却没这么说,“有机会听听这天下第一的萧声不好吗?” 此外,时年也同样想见见那位黄山逸民,看看与玄门第一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散人宁道奇同辈分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武道修为。 宇文成都这位宇文阀中按理来说实际战力排在前三位的死在了她的一刀之下,欧阳希夷能与宁道奇平辈论交,王通更按照尚明的说法是与四阀阀主的实力相当,时年若不能亲自一见未免有些遗憾了,希望至少能给她一点惊喜。 毕竟这天下的高手,尤其是出了名都进入隐居状态的高手,要一个个找过去实在是个费力的事情。 她留下这句让寇仲和徐子陵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答案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乔装成宇文成都有个便捷之处便是她可以将伪装的衣衫穿在原本的衣服之外,也免得将这件由织女前辈制作的衣服丢了,尤其是在衣袖之中揣着的东西,换了件衣服还未必有此等方便。 时年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把金刀,而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等剩下的八把金刀摆在桌上的时候,时年又摸出了一张地图,在东海琉球岛和太原的位置各自画上了一个圈。 “看来不能撒网撒得太广了……不知道这位萧声音律天下第一的石青璇有没有可以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第201章 201(一更) 时年想到这里,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一身异动。 她指尖在桌面上飞快掠过,已送出两把后只剩下八把的飞刀便尽数回到了她的袖中,下一刻,一把雪亮的长剑忽然破窗而入。 这一剑来势极快,紧追剑势而来的身影也如穿云破雾的清风一般,快得让人只看得到一道残影。 时年突然觉得,自己本打算等到了明日那盛会之上,再行找机会让“宇文成都”惹事之后消失,将他的死处理妥当的计划可能要改了。 因为除了这破窗而入的一剑之外,还有一道气息静立窗外。 而这道气息的水准,在宇文成都之上! 但这人的血气之盛,却显然在二十四五岁的年纪。 不是名门子弟便是武道奇才,不背个黑锅可惜了。 时年一念转圜不过在瞬息之间,她凌空一指气劲弹出,刀气无形截断了这闯入的白衣女子的剑势,也让时年看清了她的模样。 这是个丝毫不逊色于她所见过的单婉晶和李秀宁的美人,却比这两人都要冷得多,她样貌中带着几分不像是中土之人的特征,倒是像—— 高句丽人! 时年心中有了估量,尤其是当她想到此前在李秀宁口中提及的高句丽弈剑大师傅采林的时候。 说不准此人便与她有些关系。 白衣女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剑会被人以此等轻描淡写的方式阻截,就仿佛对方可以轻易地从她这分光重影一般的剑招幻象之中,无比精准地掌握住她的剑锋所在,这一弹指发招的力道更是掌控得恰到好处。 刀气只在剑身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铿然之声,却已将她这一剑中的杀机尽数中断。 她已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却忽然听见这明明占尽上风的家伙,用整个客栈都能听得到的声音高声喝道“好剑术!这客栈逼仄,有本事你我到城外再行战过!” “宇文成都”说完,便如一只矫健的鹞鹰一般,方才她是如何提剑穿进客栈的,现在“宇文成都”就是如何穿出去。 这一串高喝加上行动堪称一个行云流水,白衣女的剑势直接卡壳在了那里,一时之间还真忘记了回转过去。 可一想到外面还有个跋锋寒,她与对方虽说是“你归你,我归我”分得清楚,却也怎么都算得上是个临时搭伙的关系—— 她既然一个人应付不了宇文成都,更是被对方这明明胜券在握却来搞了出城外约战给整懵了,那便以二打一也无妨! 她在顷刻间意识到自己不能迟疑,紧跟着追了出去。 寇仲和徐子陵推开窗子,只看到了前后三道相继离开,轻功速度都远在他们二人之上的身影。 好在时年竟然在远处还能凝成一线传入他们耳中的传音。 “出城,带你们长长见识。” 长长见识……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寇仲扶着窗沿神情凝重,“人在轻功急掠之下血气真气的运转都处在巅峰,此时说话便会被带着处在亢促的状态,她非但能将声音声调保持平和,甚至还能以千里传音之法通知你我。”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震惊。 有如此手段怪不得能一击毙命宇文成都,甚至这么看来这便宜师父的功夫还在便宜老爹杜伏威之上。 他们早就想要找到个名师来解惑他们这从开始习武至今的困惑,如今这位恐怕还真是个他们撞大运才能遇上的师父。 “确实如此。”徐子陵点了点头,“走,我们去长见识。” 他们这一番交谈和迟疑的时间,时年已经与那两人抵达了城外。 白衣女剑客本就以轻功见长,与她同来的跋锋寒十八岁武道有成,此后的六七年间更是遍访天下高手交战,曾经数次在死生绝境之中突破,若论轻功同样不差。 可两人在城外一落地便发觉,前方这位宇文阀的高手,轻如飞鸿落地无声之态,与他这看起来魁梧的体格全然不相称。 宇文成都倘若真是传闻之中的实力,不该有这么高才对。 这细长眼睛脸型方正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向了这紧追而来的两人,跋锋寒更觉得他不像是宇文成都。 那双像是被遮起来了一部分的眼睛漂亮得惊人,纵然是在黑夜之中,也有种黑沉到极致而显得乌亮的灵性。 可惜跋锋寒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便已经听到对方问出了一个本没必要问的问题,“我与阁下有何恩怨?” “你何必明知故问?”白衣女剑客当即炸了锅,“隋帝远征高句丽,几乎都是你宇文阀的唆使,我弈剑门下有多少弟子死于你宇文阀高手之手,你心中有数。我师姐傅君婥,一年前更是死于宇文化及的玄冰劲之下,此事更是我要同你们算个明白。” “傅君瑜不才,替同门讨个公道!” 傅君瑜这个名字倒是挺配她,就是脾气暴躁了点。 还没等问问与她一道来的那位又是个什么来头,她便已经一剑刺了过来。 而比起傅君瑜,时年显然要更看重另一人一些。 这相貌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看起来高挺英伟,极白的肤色完全无损于他的气概,反倒给他这刀削一般的锋锐轮廓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黄色武士服、素青外袍以及皮背心,这种让人觉得古怪的穿搭,穿在他身上倒是有种另类的野性,前提是忽略掉他额头上束着的一条红布头巾,多少看起来是有点傻。 傅君瑜一动,他也紧跟着动了,在他的左右腰上各插着一把武器,一刀一剑,可惜时年见过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见过王小石的相思刀销魂剑,对这种刀剑兼修的武功并没这么不熟悉,更何况他在此时还只拔出了刀。 刀气冲霄而来,却正好撞在了时年的老本行上。 这岂不是更给了她针对的突破口。 寇仲和徐子陵抵达之时,正看到那白衣女的剑光以像极了傅君婥的招式落下,跋锋寒的刀气也在此刻配合着发动,这一刀一剑各自霸道,却在出手的这一刻形成了足够的默契,重重剑影刀光仿佛将时年的来路去路尽数封死。 两人本能地惊呼了出声。“娘!” 时年险些从凌空破招之中一脚踩歪掉下来。 她就不应该叫上这两个活宝,现下这两个人居然还有空争论这名叫傅君瑜的高句丽女高手到底有多像他们那位已经死去的娘。 不过她这稍一迟疑,已然看清了这两人的招式。 傅君瑜的剑以快为主,剑刃残影极具迷惑性,非要说的话,还能称一句剑道自然,但她此刻杀心太重,也不知道宇文阀和对方之间的血海深仇到底纠葛了多少年,反而失了一点巧劲。 而跋锋寒,他在外貌上的突厥特色和他本人的武道之间有种微妙的相似,这看起来狂放的刀招其实收敛在一线,随同着他对步法方位的掌控,形成一种刀招忽而突进忽而变幻角度忽而又收窄的灵活狡诈之感。 可惜,在她面前还不够格。 寇仲和徐子陵已经发觉了他二人不该开口,互相捂住了对方的嘴,又默契地扭头朝着交战的方向看去,正看见时年撞入了剑影刀光之中。 长生诀的运转让他们极力沉浸其中之时仿佛能看到这三人交手的慢动作。 但或许慢下来的只是傅君瑜与跋锋寒而已。 两抹刀光从时年的袖中挥出,跋锋寒尚未反应过来为何腰上挂着两把剑的宇文成都居然改成了用刀,那片轻盈似梦的刀光已经近在咫尺。 他提刀来挡,却发觉这道刀光赫然介乎有形无形之间,但在突破他的横刀拦截之时又骤然让他看清了这把短刀极其特殊的造型。 危机感骤然涌来。 纵然他从不是有危险便退的性格,还是被那种脖颈上横亘的凉意提醒着自己但凡有所迟疑恐怕就要死在这一刀之下。 徐子陵更看得清楚,时年这轻飘飘的一刀仿佛凝结了月华,信手拈来之态让人觉得,纵然她面前的剑法迷乱,刀法霸道,她这一刀便如井中明月一般自成一方天地,丝毫不受外物影响。 而这至简的一刀中,又仿佛藏匿着不知道多少套刀招,只在光影零落中依稀得以窥见。 跋锋寒退得快,刀光追得更快。 这月色铺陈之下骤然迸溅出了两道血线,一道在跋锋寒的肩上,一道在傅君瑜的肩上。 伴随着这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飞溅的血液落在地上,这“宇文成都”的衣衫和面皮也在此刻尽数被时年震碎,仿佛在这恶战之中,宇文成都为这两人的围攻之下重伤,在此地残留了些痕迹。 傅君瑜和跋锋寒还没来得及从肩头的剧痛中缓过来,极力控制住了手中的刀剑之势,已看到一个面容陌生宛若天人的青衣少女,从这宇文成都的壳子中钻出,纤细皓白的手握住了一击得手的飞刀。 一刀在手,更少了先前的桎梏,让人觉得避无可避。 跋锋寒的武道天赋甚至能让三大宗师之中的武尊毕玄派出门下弟子追杀,纵然是因为对方久未突破之下心境有缺,可这假以时日他未尝不会成为第二个毕玄便是这江湖中人给他最大的赞誉。 现在这展露出了真容的执刀少女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刀光如海市蜃楼之景般,折射出皎月清辉,这一瞬的视觉错乱中,他竟然没能发现她是何时收刀入鞘的,下一瞬她便以手指扼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和傅君瑜都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在她直起身子的短短一刹,他们两个的周身大穴都已经被气劲横扫点了个彻底。 时年拍了拍手,觉得这两人还是稍微不耐打了一点。 但有跋锋寒这个年纪二十五便在宇文成都的武道修为之上的例子在,她对这武林之中的三大宗师和按理来说应当有的许多想要挑战大宗师位置的人,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你们两个——” 时年朝着寇仲和徐子陵看去,却发觉这两人好像都陷入了对武道的思量琢磨之中。 她与傅君瑜和跋锋寒交手虽快,但武道水准却都实打实地在那两人之上,更加之他二人自打修炼得长生诀以来,便一直处在时而可以忘记外物,超然己身,时而又无法用出那种沉浸入无人之境的状态,时年那宛如明月不惊的一刀,恰好是他们这数月来寻觅的方向。 虽算不上是进入了悟道的状态,却也各自有所得。 被时年这话打断,两人也丝毫没觉得失落,反倒是互相看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是该拜个名师的感慨。 “过来帮忙!”时年指了指地上的两个。 “好嘞!”寇仲和徐子陵异口同声地应道,虽然一想到那白衣女剑客实在很像傅君婥,就连剑招也像得出奇,说不定便是娘的同门,他们又有些犹豫要不要动手。 时年眼看着这两个少年默契地把手伸向了跋锋寒,显然是打着要灭口也是先灭这个的算盘,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我若只是要他们两个的性命,还用你们两个动手?把他们伤口的血,往地上多涂一点,再把这里弄得更混乱一些。” 寇仲和徐子陵听懂了。 当然这个听懂的结果就是他们对跋锋寒下手更狠了,恨不得把他当块抹布往地上擦。 时年扶额叹了口气,“行了,差不多得了,这两个人我还有点用。” 什么用处?当跟班的用处! 大儒王通的府邸因为传闻石青璇会来此,纵然要出示请帖才能入内,依然是一片人潮拥堵,往来皆是名流之感,但在这一片光风霁月衣衫华锦之中,那青衫如玉的小公子出现之时,还是让人感觉到眼前一亮。 他手执折扇举止风流,一派王侯贵胄游戏人间的气度,将请帖递给门童之时,微垂的眼帘在掀动抬起的那一刹,仿佛天地灵秀之光都尽数落在他的眼瞳之中,眼波清冷的余波里带着一丝笑意。 那更是一张让人难以用言语描摹勾勒的脸。这张脸貌若好女,却因为这行动之间的沉着镇定,让人丝毫没有怀疑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 而跟在他身后的四个侍从,三男一女简直像是同一家生出来的长相,会配备此等仿佛家族产出的护卫,更是显得他家世不凡。 跋锋寒眼看着自己的请柬被时年“征用”,自己更是成了她的护卫,贴着人皮面具的面皮抽了抽,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输了就是输了,他又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在看到时年这说不出来有多像是个风流纨绔,且做派娴熟的动作时,他还是忍不住比划了个“妖女”的口型。 然而时年此时正好转头看过来,将他这无声的两个字收入了眼底。 她眉眼一弯,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第202章 202(二更-捉虫) 妖女?妖女岂不是正合时年想要扮演出的身份。 从跋锋寒,这个时年问出来了名字的家伙的口中,她还打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消息,石青璇乃是慈航静斋碧秀心与邪王石之轩的女儿。 跋锋寒游历中原之时,曾经与四大寇中的鬼哭神号曹应龙交过手,曹应龙这人对石之轩的底细倒是知之甚多,在被跋锋寒击败后告诉了他不少幕后消息,作为保留性命的交换。 其中便包括一些关于石之轩的消息。 对方身为魔门两派六道中花间派的传人,却与慈航静斋上一代的继承人结为夫妻,又以裴矩的身份入朝为官,为隋朝颠覆贡献了好一份力量。 当然对时年来说更重要的一点是,对方有一统魔门的心思,正好与她的目的冲突,那自然便是她的对手,否则岂不是影响了她借着李阀给她找对手的进度。 魔门中人历来神秘,按照跋锋寒这些年的经历,除了襄阳位置他可以明确知道有魔门势力驻扎之外,就连遇到曹应龙知道他也身负魔功都是个偶然。 所以时年绝不能错过石青璇。 虽然事实上是为了她后面的石之轩。 “曹应龙会得知这些,还得多亏石之轩对他有传功之恩,可惜性命当前,他就算是不想说也得说。”跋锋寒冷峻的脸上不带有丝毫情绪,就仿佛他现在说出这些不是因为形式比人强,而是单纯的情报分享。 也或许,在他看来,自己是在挑起魔门内斗也不一定。 “你既然知道对方是四大寇之一,为祸百姓,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为何放过他一条生路?”寇仲忍不住皱眉问道。 “我对你们中原文化很有好感是不假,但你别忘了,我是突厥人。”跋锋寒冷笑一声回道。 他脸上写着一种近乎天生冷酷无情的气场,这话中也表露得明明白白,中原人的存亡跟他这个现在还在被武尊毕玄追杀的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然后他那已经受了刀伤的肩膀上就遭到了时年的铁拳制裁。 现在他也只能屈从于时年的武力值胁迫当好一个跟班。 他毫不怀疑对方的水平甚至不亚于武尊毕玄。 毕竟毕玄的大弟子颜回风死在他的手里,他虽未曾与毕玄正面抗衡过,却也能大致估计出这位大宗师的实力,估摸着要从毕玄手里活命不易。 而在时年面前他更是连对方的底细都还没有摸出来,就已经变成阶下囚了。 若非有毕玄追击在前,跋锋寒早已对自己的境遇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在输给时年这个看起来甚至不满双十年纪的家伙后,他估计就不只是身体受伤,而要连带着内心都经历什么创伤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这武力值更不应当是按照常理来推论的。 跋锋寒猜测对方对邪王石之轩的了解不多,极有可能出自痛恨石之轩的阴后祝玉妍门下,如今也正巧是慈航静斋与魔门一决高下的时日将近,确实存在这个可能。 但他再一看时年现在这副文采风流的浊世佳公子的样子,又觉得对方不如干脆去给花间派当传人算了。 时年的目光在主位上逡巡,听到身后跋锋寒替她介绍道,“左边那位是欧阳希夷。” 坐在三张主座左侧的“黄山逸民”欧阳希夷,须发皆白,衣衫褴褛,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与此地人人衣着光鲜亮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依然摆出了一派气势沉稳如山,又隐藏了剑道之威的模样。 他与散人宁道奇是同辈,跋锋寒却毫不顾忌地称呼他的名字,可见这位是当真不把这些武者放在眼里—— 特指比他稍逊一筹的。 “中间的就是宅子的主人王通。” 这位当世大儒人在中年模样,实际上或许要年龄大得多,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一派儒雅风流的模样,有种与此地富贵迥异的飘逸姿态。 “最后一位……” “不必说了。”时年小声回答道。 最后一位自然就是被隋帝派出剿匪的王世充。 他能在后来夹在李渊和瓦岗军以及朱粲的地盘中间割据一方,便足可见他的本事,时年丝毫也不奇怪他在外表上表现出一派精明强干的模样。 他像是感觉到她看过去的目光,也不动声色地朝着这边看了眼,见是个看起来不大像是寻常人的翩翩公子,也不由愣了愣,像是不理解他有什么好被关注的。 好在时年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下一处。 她竟然还能在此地见到了昨日清晨见到过,一副恨不得将他们像是送瘟神一样送走的单婉晶,可惜她们重新再见的时间间隔好像有点短。 女扮男装打扮,却显然不如时年装得像的单婉晶,避开了时年看过去的目光。 她自然接到了母亲说的,要对对方礼待的嘱咐。 只是看到她,单婉晶便不由想到在对方武功威胁下身不由己的东溟派。 她敢担保,时年身边的四个跟班中,一定有两个是寇仲和徐子陵,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技法改换了外貌而已,而现在她又多了两个侍从,单婉晶就更不想跟对方起冲突。 “其实仔细看,你们两个的相貌中,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跟在单婉晶身边的尚明说道。 单婉晶往身后投去问询的目光,尚邦和尚奎义这两个护卫他们二人安全的,也跟着点了点头。 她不由气得黛眉一挑,“我哪里跟她长得相似了,算了,懒得跟她计较,我是来听石大家的箫音的,不是来给自己找不自在的。” 她朝着角落里走的时候,看见时年风雅地拨弄着扇子,将一个在她看来眼神极像徐子陵的护卫喊到了身边,说了句恐怕只有身在那边才能听到的吩咐,而她的目光却像是在望着这边挑衅。 “师父您可把这位东溟小公主气得不轻。”徐子陵一走,寇仲便开了口,他觉得对方简直像是遇到了克星。 时年的指尖轻轻按着扇骨,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硬是被她做出了几分慵懒的魅力,随即缓缓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逗逗这小公主玩还挺有意思的。” 寇仲望了望天,决定更新一下对这位师父的认知。 她在表面上的不染凡尘可能只是她那恶趣味脾性的保护色。 也正在此时,一道箫音不知道从何处而来,飘荡在了整个宅院的上空。 几乎是在箫音响起的瞬间,整个宅邸中原本还在行走交谈的客人都在这一瞬间停下了动作,更是陷入了一片沉寂。 寇仲不是对音律精通之人,都能说得出来这箫声像是随性而为的曲调,在时而高亢如入云霄,时而又缥缈几不可闻至顿挫之状的变幻中,仿佛天地之间的呢喃,在倾诉着一段对谁而言都是独特的故事。 就连徐子陵走回来的脚步都下意识地放慢放轻了。 在这缕如泣如诉的箫声之中,他和寇仲二人在扬州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仿佛浮现在了眼前,但扬州城内春日棠梨满枝,跌落在树下的两个小混混脸上之时那种轻柔的触感,也随之涌现了上来。 他甚至没能感觉到自己手中的东西是什么时候被时年给抽走的。 更没能听到这第一道加入箫声之中的琴声。 就连沉浸在箫声之中的大儒王通都没能感觉到,这一缕插入进来的琴声与箫声之间有什么违和感。 时年师从朱藻与王怜花,这两人均是风雅之士,除了饱读诗书,武艺与杂学都未落下之外,在音律上更是能称得上一句得心应手。 她虽然平日里不用琴,却并非不能弹。 更何况石青璇的箫声中暗合的是禅境,像是由专门用以抵御魔音的一种乐音节律之中衍化而出的,而时年为研究嫁衣神功的禅宗心法境界,本就对此种意境有所钻研,如今指尖拨出的音律也正应此道。 石青璇的箫声是她的武道外化,时年的琴声又如何不是! 箫声高亢的节拍之中,琴声便转为幽微,却是一片山清月明,微风过境的天地宁静,箫声转弱,琴声中则铺陈出了叙述性的曲调,人间灯火,凡尘琐碎化作一缕清音,箫声便是这片喧闹中升华出的一片净土。 在箫声与琴声都一道转为收尾的音调之时,每个音符都仿佛是惊涛骇浪中平稳行进的小舟,最后回归到明月之下的扁舟一叶,从江上迷雾之中静静地行驶过去。 明明琴声和箫声都已经止住了,在场之人却久久没能从这琴箫合奏之中挣脱出来。 直到王通的一声轻咳打破了平静,才让人忽然有种如梦初醒之感。 “石小姐一曲奏罢,这天下还有什么乐曲能入得了耳!更难得的是,今日的客人之中竟有此等雅士能与之相合,石小姐箫艺本不在你母亲之下了,在琴声共鸣下更是仙音遗世,不枉我舍了这张老脸也要请来石小姐演奏。” 他目光又转向了时年的方向,青衣的小公子姿容已是不凡,如今指尖方从琴弦上收回,更是让人觉得平添了一份魅力。 “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又如何称呼?” 时年决定玩把大的。 要从石青璇着手,便是要试图引出在她身后的石之轩,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这位跑去玩颠覆隋朝游戏的邪王对自己的女儿并没有那么关心,那么连东溟夫人都猜测的她极有可能是魔门阴后之徒的身份便可以拿来用了用了。 再干脆一点,把姓氏也拿出来用一用好了。 “山野之人,来历不足挂齿,在下祝时年,打扰石小姐独奏雅兴,还请勿要见怪。” 时年觉得这名字起得很稳妥。 下一刻,一道轻柔的女音就像是箫声寻觅不到来处一般,浮动在了在座之人的耳边,“公子武道之深,已是世间罕见,乐理与禅境相合更是不在青璇之下,如何能说得上是打扰。” 她话音刚落,这人群之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句——“这小白脸也配称得上是武道高深?” 时年循着说话的声音方向望过去,正看见个相貌阴柔的青年,身上背着把霜青色的长剑,用不善的眼神看向她,像是对她上来抢尽了风头深表不满。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两句,已听到有人来了句“起码比你强。” 时年忍不住轻笑了声。 她发现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在跟她斗气的单婉晶。 上首那衣衫褴褛的黄山逸民也同样摇头叹气道:“陈大当家慎言吧,这位小公子的武道修为恐怕还在老朽之上,方才那乐音便是心境,他走的是禅宗一道的破境之路,内息与心境早已融合,他便坐在那里,连老朽都无法感知出他的所在,你又有何资格质疑他的本事。” “没想到今日除了能听到秀心之女的箫音,更能得见此等青年才俊。如今这江湖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老朽将自己的剑术命名为沉沙剑法倒也恰当,恰当得很。祝公子,请不必在意青霜派大当家的话。” 时年此刻已经将琴交到了徐子陵的手中,自己的手里又是那折扇轻摇,“欧阳先生说笑了,祝某初出江湖,声名未有远扬,陈大当家质疑在下的实力实在不奇怪。陈大当家若是想来找在下一试,在下也乐意奉陪。” 她话至此刻,忽然目光如电地朝着青霜派陈元致看去。 这一眼对视之中,陈元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两团猝然烧灼起来的火焰,跃动在这青衣公子的眼眸之中,他悚然一惊,几乎要急退出去。 但只往后踏出了一步,他便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两方的对垒之中处在了下风。 欧阳老先生和石小姐的眼光确实没出错,这祝公子果然并非是个善茬! 现在这已然实力得到了证明的少年公子,又收回了凛冽的目光,起身朝着一个方向拱了拱手,“石小姐,在下冒昧,既然方才有琴曲相合之谊,不知可否得见小姐真容?” 跋锋寒越看越觉得,时年跟中原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像得不得了。 偏偏这才被他以妖女暗中称呼的姑娘,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琴音成功博得了包括石青璇在内的所有人的好感。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为何时年在看到他的口型之时,会露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笑容了,因为这妖女的称呼于她而言说不定还是个喜闻乐见的揭穿本质的说法,而其他人都自有被她糊弄过去的办法。 今日秋高气爽,晴光正好,将她那张脸越发映照得纯然无暇,分毫也看不出什么异端之相。 跋锋寒甚至要开始怀疑,他之前见到的中原人是不是还不够高级,否则为何一个祝时年就让他屡屡怀疑人生。 好在这位石青璇小姐显然没有被美色所迷惑,那道依然听来轻柔而甜美的声音再度开口回道:“祝公子琴音天下一流,青璇本该现身相见才对,但现下青璇有要事在身,相见争如不见,既然已经尊奉了母亲遗命,前来为二老演奏一曲,此间事了,便就此告辞了。” 她这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徐子陵注意到,她这声音的传声之法,按照昨夜寇仲所说的武道境界与轻功移动之中的传声规律来看,也足可见内功根基了。 但他很快发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和寇仲那个便宜师父也跟着不见了。 好在时年这时的一句传音让他安定了些心思,“客栈内有我留下的易容之法,在我回来之前好好学,学不会别说是我徒弟。” 他和寇仲相视一眼,确认了对方都收到了这条消息,不由松了口气。 虽然他紧跟着就意识到,现在还远远不是他能放松的时候—— 毕竟时年一走,跋锋寒和傅君瑜受到的制约也就消失了! 不错,他已经得知了那白衣女剑客与傅君婥相似并非是个偶然,而确确实实是因为,对方正是傅君婥的同门嫡系师妹。 两人打小一起长大,虽有几岁的年龄差,却足可以说是情同姐妹。 只可惜,他和寇仲想要称呼对方一声瑜姨,被对方一句汉狗有何资格叫她瑜姨给堵了回去。 更不用说,按照傅君瑜的说法,他和寇仲不仅必须说出娘死前都没交代清楚的杨公宝藏的下落,还要将九玄大法给废了,这两点中,前者他能说出去,后者却因为已与长生诀的运转完全契合在了一起,绝无可能做到。 所以时年一走,他也不得不担心起来了安全问题。 然而再一看,跋锋寒和傅君瑜两人分明就已经被时年给点中了穴道,现在就像是两个木桩子。 “果然师父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寇仲深感欣慰。 时年这在上首欧阳先生看来仿佛是风流公子追美而去的做派,总算并没以把徒弟给丢下作为前提,甚至还留下了他和陵少目前最需要的易容之法。 “走吧,一人扶一个离开此地。” 石青璇的离开让此地的客人纷纷离座告辞,他们混在人群中倒也不算特别显眼,就是又得到了东溟小公主的两个白眼而已。 但一想到这位小公主刚才对时年的维护,寇仲估摸着她这个白眼可能顶多算是个打招呼。 而引发这一切的时年此时已经缀在了石青璇的身后。 她堪称特殊的传声之法确实让她的方位不容易为人所辨别出来,在离开的时候甚至还转换了个方向。 可对时年来说,这种障眼法未免过于低级了,石青璇的位置就跟直接呈现在她面前并无分别。 所以纵然她是先点了跋锋寒和傅君瑜的穴道再行动,确保自己那两个便宜徒弟出不了事,时年还是极快地追上了石青璇的脚步。 她也并没有隐瞒自己行踪的意思,而是直白地显露出了身形与动静。 前方身着白衣,宛如空山流云的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只露出了个背影,便已与她那乐音有着如出一辙的感染力和空明澄澈之感。 “祝公子,你还是跟上来了。”她转身之间发出了一声轻叹。 这姑娘若看背影实在是个绝代佳人,但看正脸却让人觉得遗憾。 在这张脸上有个高隆得不成比例的鼻子,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虽然谁看到这张脸,都一定会先看到她那双深沉而神秘的眼睛。 倘若没有鼻子的缺陷,那应该是一张更加完美无缺的脸才对。 不过巧合得很,时年精通易容术,如何会看不出来,石青璇这张脸上的鼻子到底是真是假。 但现在显然不是讨论易容真假的时候,在石青璇转身过来之时,时年听到了一声古怪的声响。 那是一道破空之声。 方才还在数丈之外的衣袂破空声,以匪夷所思的方式骤然出现在了距离地面五丈高的位置,而后以毫无阻滞的方式径直下落,但在落地之时却毫无声息地突然停住,平稳地站定在了地面上。 一个身着青衣,衣不称身,身形瘦骨嶙峋的老人出现在了那个位置,身后还背着个数百斤的独脚铜人。 可别说是他本人了,就算是那个铜人落地的声响也丝毫没有发出来。 此刻他正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在时年和石青璇间扫过,眼眸深处更带着一种深深的觊觎。 “你看,我并非说的是个假话,青璇确实是有要事要办。”石青璇出言之际,也从袖中抽出了洞箫。 而随着这老头的出现,另外三道气息也在随之迫近,虽然水准比这位先出现的弱一些,却也绝不容小觑。 石青璇的洞箫上忽然出现了一根手指,这根手指以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道阻拦下来了她对敌的动作,直到另外三人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时年不知道这四人的身份,却也猜得到这奇装异形的几人不出意外就是魔门中人。 没能钓出石之轩,先钓出几个小鱼也不错。 何况—— “石小姐,不瞒你说,我这人有个不太好的毛病,若是看到有人穿青衣服,还穿的尤其丑的话,我是非解决他不可的。” 时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折扇,“至于其他几位……你应该知道一个词,叫做连坐?” 第203章 203(一更) “倒行逆施”尤鸟倦,“大帝”丁九重,“血手”周老叹,“媚娘子”金环真! 石青璇很清楚这几人的名字,更清楚他们几个所来何事,这时隔二十年重聚在一起的邪帝向雨田弟子,也分别是逆行派、帝王谷、赤手教、媚惑宗的传人,他们找上门来索要的正是按照他们的认知中应该在她手里的一样东西。 可事实如何石青璇清楚得很。 不过她没想到,这个只是在大儒王通的宅邸中与她有过琴箫合奏之缘的祝公子居然会选择跟上来。 现在她这一指轻点在她的箫上,似乎并不希望她插手此事的样子,竟然是要当先对敌。 时年可不知道这几个人的名号,她只知道这四人之中除了那个青衣服的丑东西看起来耐打一些之外,其他的三位看起来相貌衣着迥异于常人,却实在不能算得上是什么人物。 “祝公子当心,尤鸟倦位居魔门八大高手之一,实力不容小觑。” 石青璇话音未落,那方才出现之时像是骤然出现在空中,而后砸落在地,轻功摆明了不是寻常路数的青衣人,已经将这快如疾电的突进速度用在了抢攻之上。 时年的折扇凌空在指尖甩出了一道弧线,仿佛早有防备一般挡在了尤鸟倦的路上。 好一派少年公子的风流气度。 这简单的动作中,尤鸟倦已然发觉这公子绝不简单。 对方看起来是在耍帅地张开扇面拦路,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实则还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扇面骤然由立起转为横扫,从这青衣公子的袖中甩出的飞刀仿佛在一瞬间化作了扇面边缘的利刃。 寒光如雪,刀气纵横。 尤鸟倦的江湖经验应付此等特殊情况不在话下,他飞快地点地后撤,却发觉时年的飞刀已从扇面之后掠出,远比他退出去的速度要快。 他飞快地旋身,任由当先发作的飞刀穿过了他那比身形要宽大得多的青衣,而也正是这一转身之中,他背上的独脚铜人迎上了时年的另外三把飞刀。 这独脚铜人或许并不只是铜,飞刀的刀芒掠过在那只足可以当做兵器的独脚上,划开了三道火星飞溅的划痕,却依然没将这雕像给打个四分五裂。 几乎在同时,彼此之间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却也意识到石青璇的这个助力是个强敌的另外三人也出了手。 帝王谷的大帝丁九重最醒目的特征,便是他头顶那个帝皇专用的冕板冕旒皆有的通天冠,身上却穿的是件劲装,看起来格外不搭调。 时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经济状况不足以支撑他连带着衣服也换上帝皇龙袍。 但现在他朝着时年握扇的右手而来,倒是还有几分气概。 而周老叹身着僧袍却丝毫也不像是个出家人,他那厚唇突出如鸟啄,生在一张下巴鼓勾的大圆脸盘子上,人如矮树,还是一颗着了火的矮树,脖子上更是挂着一串鲜红的血珠。 石青璇看时年的左手在身后摆了摆,示意她不必出手,这才在周老叹以仿佛□□蓄势之法蓄力,血掌朝着时年暗袭的动作中,并未出招阻拦。 而四人之中的女人,也便是那位媚娘子金环真,仿佛是怕自己动手慢了片刻便要亏本一般,也顾不上他们四人先前聚首之时先将彼此都互相损了一通,此刻目标一致得当真像是手足相互扶持的同门一般,也加入了袭击时年的队列。 身着宫装的女子,虽然眼角眉梢已然有了衰老的痕迹,依然看起来像是个只面色苍白了些许的美貌幽灵。 她彩袖轻扬,从袖间搅动的风中纠缠着一股迷离梦幻的熏香气息,眼看着便能先随着掌风的助力,先一步落在时年的身上。 面对四位魔门高手的围攻,时年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三把从独脚铜人的腿上划过的飞刀像是被一种无形的牵制拉拽回了扇面之上。 容颜如玉的少年微垂的眼眸中带着一股漫不经心,扇面横扫,将这一把把宛若青竹美玉的飞刀像是在人面前托举着做了个展示,下一瞬,这三把飞刀尽数破空而出。 石青璇直到此刻才发觉,在这一把把飞刀的末端,悬系着一根几乎让人很难看清样子的丝线。 丝线上灌注的劲气让这三刀齐出如有神助。 也正是这让人猝不及防的出刀,金环真一声惨叫,双肩已经各自中了一刀。 刀刃破体后直穿后方的树干,那无形的丝线她竟然也一时半刻之间难以挣脱,相当于将她挂在了丝线之上。 而这扇面在她出刀之际的翻转中,扬起的劲风将媚娘子拍出的毒雾扫到了丁九重的脸上。 时年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在这本已经能算得上是轻巧写意的抽刀出刀中,她的左手一改负手在身后,像是完全不将面前四个人放在眼里的态势,忽然朝着周老叹拍出了一掌。 正对上的便是他那蓄势而来的血手。 周老叹寄身于齐云观内,正是因为当年惨败于碧秀心之手。 可惜如今碧秀心已死,听闻石青璇已得碧秀心真传,他前来倘若胜了也算是能一雪前耻,现在却有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子在此拦路,他如何能不怒极攻心,务求速战速决。 他本就矮胖的身形上生出的两条胳臂,看起来也实在是很像两根粗壮的树干。 饶是如此,在他血手出招之时,这粗壮之手竟然还在血气横行之中像是盘根错节的枝干一般膨胀起来,肌肉扭结出了一种古怪的红色,打出的这一掌卷挟着周遭的气浪,更是透着一股子翻涌的腥臭热力。 然而时年手中飞扇扬袖轻描淡写,左手出的这一掌却势如烈火。 以她如今的内劲造诣,打出的这一掌霸绝人间,天下已经没几个人敢硬接,更何况是这连魔门八大高手之一都排不上,还因为当年的惨败而耿耿于怀,心中怨怒未消心境更加无从谈得上有长进的周老叹。 惊雷之威重击之下,本是一切蓄势得当,在周老叹看来就算不能取了这小子的性命,也要在其他人面前长一长脸的一掌血手,竟然被人以摧枯拉朽的架势破开了掌力。 而后,他的手臂关节发出了一声清晰可闻的断裂。 那天下横绝的一掌却在得手的瞬间,化掌为爪,看似柔和的动作中,将一股异常森寒毒辣的气劲打进了他本就被击折了的手臂之中,周老叹这下再也无法忍耐这砭骨的剧痛,倒地抱臂哀嚎了起来。 时年一击得手,却丝毫未有松懈。 被金环真的粉色毒雾命中的丁九重逼出毒雾都花费了不少功夫,这点时间里金环真和周老叹已经相继失去了战斗力,他一见这画面,本就因为逼毒变得通红的脸更是因为含怒而愈发涨红了起来。 他突然从口中喷出了一道血箭,以远比天下大多数的暗器都要快的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时年飞射而来。 然而这一道看似能命中的血箭射中的却只是个虚影。 前有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当过她的对手,时年又怎么还会将这一道血箭放在眼里。 她状似无意地将两刀命中金环真后最后剩下的那一刀打了出去,刀柄直击中了丁九重的头颅,将他头顶的帝王冠冕给打碎了,更是将他给打晕了过去。 而她在躲开丁九重的血剑的时候,已轻飘飘地踏足在了尤鸟倦的单脚铜人上。 发觉时年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尤鸟倦总算还有点石青璇口中的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的模样。 他以蝉蜕之态从那衣服中彻底挣脱了出来,也同样摆脱了背后的巨型铜人,这一瞬间他完全凭借着直觉靠着那上天入地直转的轻功,直扑时年而来。 然而还不等他的五指如刀劈砍下来,一柄合拢起来的扇子的尖端轻巧地点在了他的额头上,这看似无比从容的合扇一抵,却在尤鸟倦的感知中无异于含着千钧之力。 他眼前一黑便晕厥了过去。 时年落回到了地上,重新打开了这把折扇。 若非从她袖中伸出的丝线还连接着唯一一个勉强算得上是站着的金环真,她甚至看起来不像是有动过武的样子。 “倘若这便是石小姐需要料理的事情,那么如今已经解决了。”她开口之时微微侧过身,朝着石青璇点头致意,更有一派花间闲游的风雅。 “这几位恶人败在祝公子的手上,不知道祝公子打算如何处理他们?”石青璇走上前来问道。 她依然带着那个看起来格外可笑的假鼻子,但她这声调之优美,眼神之清冽,足以将这看似致命的缺陷给掩盖住,时年倒是觉得她还不如别把这个易容得特征弄得这么明显。 而她在见到了时年的本事后也依然保持着一种让人觉得涵养极高的冷静。 被如意兰花手的气劲直击命门的周老叹,在听到石青璇的那句话后想都不想便要逃命,却忽然背心一痛,又被时年打中了穴道。 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跟尤鸟倦和丁九重一般直接被打晕算了,起码不至于在现在恨不得没有那条手臂的剧痛中遭受折磨。 “不知道石小姐可否告知这几人的身份?”时年问道,“方才只听石小姐说那个青衣服的丑东西是尤鸟倦,另外几位是?” 还被挂在六戊潜形丝上的金环真忍不住愤然出声,“你竟不认得我们?” 时年抬眸下有没有想过,你们可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金环真一噎,她觉得比起他们这四人联手居然还被一个年岁比他们小这么多的后生给制裁了,现在的这句话对他们的伤害要更大一些。 他们四人彼此看不起,互相仇视,正是因为谁都将自己视为邪帝的最终传人,只要从石青璇的手中夺得邪帝舍利,便能成为下一任的邪帝,谁成想,他们这些在江湖上早早成名的邪道人物非但成了这青衣少年的垫脚石,更是在对方这里没个姓名。 就连石青璇这心境平和放旷之人都忍不住轻笑了声,她替气得说不出话来的金环真和倒在地上的另外三人回答道,“祝公子应当知道当年归隐潜修道心种魔大法的向雨田?” 事实上时年并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就像时年现在也只知道魔门的八大高手中有阴后祝玉妍,邪王石之轩,还有个刚被她打晕在地尤鸟倦,其他的是一个不知,但在她那张脸上却没展露出分毫是个对江湖事知之甚少的模样。 而是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自然。” “祝公子已经涉足此事之中,青璇便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这四人正是邪帝向雨田收下的四个徒弟,尤鸟倦,丁九重,周老叹和眼前这金环真,”石青璇说道,“邪帝向雨田到底是在修炼道心种魔大法的哪一步出了错已经无从可考,只知道他在死前总算意识到,自己收的这几个劣徒在他死后将会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所以他对这几人做出了个约束,如若这几日不曾得到邪帝舍利,便不能开宗立派,所以逆行派、帝王谷、赤手教、媚惑宗在如今也并不能算是有正式的宗派之名,而他早在暗中将这邪帝舍利交给了一个他觉得合适保管的人,但此间又生出了些变故,总之这四人得到的消息便是邪帝舍利最终落在了我母亲的手中。” “尤鸟倦纵然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却也只是位居末流而已,纵然知道东西在我娘手里也不敢来抢,只能等到她过身之后才敢来此。这四人的秉性极劣,祝公子便是取了他们的性命,江湖上也只会有人拍手称好而已。” 时年却轻轻摇了摇头。“比起杀了他们,我有个更有意思的惩罚。” 石青璇寻了个地方,更换了个伪装的方式后,出来便看到了一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画面。 尤鸟倦等人已经从昏迷的状态中醒转,但他们现在没有丝毫的自由可言,石青璇看得见,密密匝匝的近乎无形的丝线从时年的袖中延伸而出,几乎将这四人完全化作了自己的提线木偶。 于是这四人意识清醒,却不得不给她当了个抬轿的轿夫,随着她以真气拨弦间六戊潜形丝的运转,操纵着四人行走。 斜撑着胳膊靠在滑竿座椅上的青衣公子眉目含笑,带着一种让石青璇觉得或许可以称之为天真而残忍的神色。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四个本是魔门中地位显赫的高手,现在像是玩偶一般亦步亦趋地行动。 石青璇这才陡然意识到,“祝公子”此等做派,虽有音律之中的佛性—— 不对,这跟她那个通过研究佛理创出不死印法的父亲何其相似! 只是她年纪更小,神态更加自由散漫,眼神要看起来也要干净得多。 或许还有的救! 石青璇极力压制着自己收拢起掌心时候心头那有些不妙的预感,“不知道祝公子多了这四个轿夫打算做些什么?” “人生在世非要何事都讲求一个清晰明白的目的吗?”时年歪过头来璨然一笑。 “那不知祝公子可有兴趣随青璇入蜀一趟。公子音律已天下独步,青璇若要与公子的琴箫合奏更进一层境界,恐怕已不是这一支洞箫能相配的了。” 石青璇朝着她发出了邀请,而蜀地,正是石青璇的隐居之地。 时年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 她等的就是石青璇的这句话! 第204章 204(二更) 跋锋寒本以为时年朝着石青璇的方向追出去,总得要逗留个三五日才有可能有结果,却没想到在日落之前她便已经返回了客栈。 他这个木桩只当了这么会儿功夫,便已经又重新回到了时年的监督之下。 而更让他觉得惊诧的是,何止是石青璇此刻头顶着斗笠面纱跟在时年的身边,她还多了四个抬轿子的“乖巧”轿夫。 在寇仲、徐子陵、傅君瑜和他四人中,他算得上是江湖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个,尤其是对高端势力的认知上。 跋锋寒又怎么会像时年一样对尤鸟倦等人的名号毫不知晓。 即便尤鸟倦现在抬着的是滑竿而不是背着那个独脚铜人,又即便丁九重头上的冠冕被人击碎,现在是一副披头散发的狼狈之态。 他觉得自己恐怕还得对时年的评价再往高一层来想。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尤鸟倦等人身不由己地行动,更是连身上的伤都没给他们这个医治的机会的时候,跋锋寒居然在这个对比之下产生了一点心理安慰之感。 虽说他从一个力抗武尊毕玄门下、已为多人说过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个武尊的人,降格成为别人的阶下囚,甚至身上还被扣了个与宇文成都失踪或者死亡有关的黑锅,好像一点也没有必要觉得有什么值得安慰的。 被解开穴道但依然没有脱身机会的跋锋寒,朝着寇仲和徐子陵的方向看了眼,发现这两个家伙居然在担心时年去追石青璇之前说的,学不会易容之术不要说是她的徒弟这句话里到底有多少真实性。 时年显然也不会要求他们两个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将怜花宝鉴的部分内容给做到融会贯通—— 那王怜花也不必花费如此多的心血来编纂成功这本书了。 “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寇仲安下了心之后便问道。 他觉得这位师父实在是个能人,明明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却将这个女扮男装的身份演绎得出神入化,更是连石青璇都被她说动,虽未到把臂同游的状态,寇仲却看得出来,她对时年的态度格外不同。 此刻这位只能透过头顶的斗笠轻纱隐隐绰绰看到秀美的轮廓的箫艺大家,便好像还在用隐晦的目光看向时年。 尽管事实上石青璇只是在想着要如何将“祝公子”这个悟性极高,更有禅宗悟性,只是行事上似乎没有什么拘束,随时有可能走上歪路的潜在魔头,给纠正到正道上来。 而除了在石青璇这事上,寇仲也觉得,这将昔日邪帝的四弟子绑架来当自己的抬轿轿夫这事情未免过于豪横且精彩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夸赞出来了。 “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倒还想试试能不能将轿夫都换成魔门之中名列八大高手中的人。”时年的指尖在这滑竿抬轿上轻叩,觉得比起自家师父那美人抬轿的风雅,自己现在这一派模样,轿夫稍微有些卖相不佳,迟早得把他们给换了。 “你方才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我打算往蜀中一趟,正好这一路上水路还要些日子,我在路上还能指点指点你们两个。” 时年指了指徐子陵,“你们两个的内功,已经可以说是入门了,但招式实在不怎么行。” 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得天独厚的先天真气,在两人的身上完全没能发挥出其最本质的作用。 其实时年也很清楚,对拥有长生诀真气的两人来说,实战中的领悟才是他们最好的成长途径。 但说出去这两人都算是自己的徒弟,不先给他们建立起内息运转的整个认知体系,分清楚何为走火入魔何为长生诀修炼中的正常现象,到时候出去丢的还是她的人。 她敏锐的发觉,在她说出目的地是川蜀的时候,在寇仲和徐子陵的脸上同时表现出了一派遗憾之色。 “怎么,你们有着急想要见的人?” 寇仲咬了咬牙回答道,“是,我和陵少此前因为一场意外认识了瓦岗寨大当家女儿身旁的婢女,当日因为受制于杜伏威的关系,只能让另外的人将她送回瓦岗寨中,不知道她是否安全抵达。” “若不能确认她的安全,我和陵少恐怕也没法安定下心神前往川蜀。” 寇仲明知自己这话说出来极有可能开罪时年,但他还是说了。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宣判,却忽然听见时年笑了出来。 “你应该知道,你这么说,大有可能被我说,你这是受困于儿女情长,何况还不是因为翟大小姐,而是因为她的婢女这种江湖上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知道是谁的人……” 石青璇听到时年将话中断在这里,也不由地看了过来。 丰神俊秀的少年扬眉一笑,“呵,你还怪有意思的,若是说对方对你有恩,便站在了道义的角度上,若说对方与你有关系,便是以情动人,偏偏你哪种都不说,但也正是这样才有意思。” 时年的脚背踢了踢前方抬轿的尤鸟倦的肩膀,“阁下身为魔门八大高手之一,再怎么垫底,跑腿小弟总还是有几个的吧?” 尤鸟倦不情不愿地回了句“是”。 他猜到时年要让他做什么了,果然听到她紧跟着说出的便是,“写一封信出去,让人把我徒弟想见的人也接到巴蜀去。若是她不愿意离开旧主,那就打晕了带过来。” 石青璇斗笠面纱之下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才觉得时年这成全寇仲的举动里有几分正派,又被她这一句打晕了带过来给收回了前一刻的印象。 她又哪里知道,时年从当前的局势中已经猜出,李密拿下了张须陀后目标势必直指兴洛仓、黎阳仓这种军事重镇。 倘若按照历史的走向,瓦岗寨中随着李密的声望日隆,翟让是要更加压不住他了。 他们从此地往蜀地去,来回需要的时日不少,时年不敢确定李密在迎来了这个转折点后,到底是否会与她那个世界的经过一般,先以魏国公名号统帅瓦岗队伍,再彻底成为一方领袖,而不是直接取代翟让的位置。 到时候翟大小姐的婢女,能不能活着尚且不好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战败者身边的婢女的结果比起为主公殉难,其实更有可能的是沦为别人掌中的玩物,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接出来的好。 “不如师父与石大家往蜀地一行,我与陵少前往瓦岗寨……” 寇仲在时年警告的目光中将“提醒翟大当家”几个字给收了回去。 “你们若有大宗师境界,又与翟让有旧,自然可以去。无非是将现在摆在底下的矛盾,抬到台面上来解决,以武力手段拔除掉一方势而已。但若你们只是提醒翟让注意李密的不轨之心,那就没有这个必要了,他要是到现在还一无所知,在这个乱世之中是生存不下来的。” “如今明主未现,这些各地混战割据的军阀,有实力维持一方稳定的,反倒是比看起来是大当家的有存在必要得多。” “可是……”寇仲还想与时年争辩,却突然发觉好像还真是她说的这个道理。 他与徐子陵此时的本事,能从乱军之中活下来倒是勉强为之,要想介入翟让和李密的夺权争斗,更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 那么他们除了作为一个见证者之外,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和徐子陵从扬州走出来,所见所闻几乎每一日都在打破他们在扬州的小天地中建立起来的局限观念,他心中当然未尝没有想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心思,但此刻被时年赤/裸裸地揭穿,他又得重新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方向了。 “不必说可是了,若能想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法,又有实施的本事,你做什么我都不拦着你,现在,你得听我的。” 这也是为何时年要促成李阀中二公子和四小姐希望以东溟账簿丢失之事,来迫使李渊做出兴兵的应对。 更是为何她现在要依靠着石青璇来钓出石之轩,有石之轩在手,她便可以正式去寻访魔门两派六道,将她在李秀宁面前胡诌的那个借口给弄假成真。 石青璇突然发觉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位祝公子。 在说到战乱之中的身不由己的时候,以她的武功其实绝无可能会有此种感受,可她的眉眼间流露出了几分隐忧,虽然这种情绪极快地便被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在对尤鸟倦下达命令之时的颐指气使。 “我劝你不要动什么借着写信去瓦岗寨中劫人的机会,找到你在道上的朋友救你一救,那到时候我也不太介意把四人抬着的轿子改成八抬。虽然你长得丑了点,但总算看起来还挺有威慑力,到时候八个摆一起,跟别人比不了质量,我们也能比一比数量。” 尤鸟倦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的质量不如人,可惜现在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此事也由不得他。 更不用说金环真这个婆娘还在此时补充了句,道上应当没什么人肯做他尤鸟倦的朋友—— 毕竟他们四个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下一任邪帝,对所谓的江湖朋友摆出高高在上之态,迟早是要将朋友驱赶个干净的。 等那封信从他的手中寄出去,时年已经用从傅君瑜和跋锋寒那里得到的钱,租赁了一艘中等型号的船只。 他们从束平镇向南行入大江,便坐上了这向西行驶的船。 上了船后,时年自然不可能再让自己坐在那抬轿之上。 倘若真这么做的话,那就不是气派排场,而是她的脑子有点问题。 但尤鸟倦等人也是知道此时才发觉,他们依然被禁锢在原地。 失去了时年内劲操作的六戊潜形丝,反而比之前她灌注了劲气操纵四人的四肢时候还要可怕得多。 它就像是一座自行会完成将人困锁其中任务的囚牢,在少了她惊人的内力隔绝开六戊潜形丝与人体之间的接触后,这一团非武学精深者屏气凝神不可发觉的丝线,足够靠着本身的麻痹毒性让尤鸟倦等人吃够苦头且无法逃离。 “你就不怕有人趁机将这东西给收走了?”石青璇看到时年走到了甲板上,忍不住问道。 时年当然听得出来,她所说的“这东西”是什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六戊潜形丝和一般的丝线不同,它原本的储藏途径还要苛刻严格得多,是我将它赋予了另外的一种用法,让它得以脱离开原本的储藏容器,以现在的方式重见天日,我便能保证,它们不会被别人夺走。” “何况,这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替我寻来的东西,若非有十足把握,我也不会让它们脱离开我的掌控。” 石青璇发觉,“祝公子”在说到很重要的人的时候,眼睛里也闪过了几分笑意。 也越发让她确信,对方虽然时常有让她联想到她那位父亲的行为,却着实有可以挽救规劝走向正道的机会。 她这趟蜀中之行的邀约并没有错。 她朝着江面上看去。如今长江之上并不安全,过往船只也比前些年少了一半有余。 战乱带来的结果便是各地的军需物资押运要走大江,于是那些落草为寇,从百姓身上捞不出什么油水的水匪,也将目光改换到了摆明了就是有钱的独立客船,以及运输之中的军需物资身上。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个跋锋寒一直立在船头,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安保人员,从造成出发到日头西沉,他们都不曾遇到过哪个不长眼睛的水寇来找他们的麻烦。 但在皎月升起之后,时年忽然看到了后面有一艘小船正在快速地朝着他们的这条船而来。 到底是恰巧走了同一段水路,还是实打实地是要追赶上来,时年还不至于眼瞎得分不出来。 这小船上的人确实是冲着他们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她来的。 因为对方忽然从后方的小舟上一跃而起,凌空翻落,站定在了他们的这条船上。 来人的特征有那么一点鲜明。 虽然明月之辉不够明亮,也已经足够让时年看清楚对方的相貌和装束。 所以时年也没第一时间去问对方是谁——这个问题由寇仲和徐子陵这种初入江湖闯荡的小子说出来没什么问题,倘若是由她问出来,那便容易显得有些掉价,时年绝不做此等不讨好的事情。 她看似随意实则认真地打量着这闯上船来的青年的模样。 青年头上戴着个和石青璇很相似的竹笠,只是去掉了她那圈用来遮挡面容的白纱,像是个说不好到底是乡土还是侠士的打扮,但他身上穿着的却是儒生的衣服。 时年难免想到了跋锋寒,以及那位用帝王冠冕配劲装的丁九重,觉得他们几个说不定在混搭穿着上会很有共同语言。 但时年又觉得,或许自己跟他也会很有共同语言也说不定? 这身形挺括修长,相貌清俊的青年,眉眼间展露出了一派极具亲和力的文采风流,这种亲和力足够让人不至于在发现他闯上船来的时候,直接将人给解决了,又或者是将他从船上丢下去。 他轻轻摇着的折扇上,朝着时年的这一面上更是绘着八个惟妙惟肖,生动鲜活的美人。 时年毫不怀疑这些画作正是出自这位神态温和谦恭,举止倜傥的公子哥。 “我的船上应该没有写着,游客可以随便登船拜访?”时年半撑着栏杆,神态慵懒地朝着对方看去。 她的眼神明明还是温和而清冷,侯希白却无端生出了一种被什么凶兽盯上的错觉。 在这种几乎要被人剥皮拆骨的注视之下,他忽然明白了为何石师会发来急信让他务必在他们抵达蜀地之前在大江之上将人拦住,拖延到他来此,怀疑这个横空出世的祝公子来意不善,更是意图对青璇小姐不利。 最关键的是,她自称姓祝,祝玉妍的祝! 侯希白身为花间派传人,自然知道石师当年与阴后祝玉妍之间的恩怨。 在石师紧急写给他的传信中更是又一次提到了这一点,声称这祝公子极有可能是祝玉妍在自身无法突破天魔策十八重,以及女儿于即将与碧秀心决战的前夜远遁东海这两件事情的打击之后,转而开始培养的,一个从禅道造诣、音律功底和行事作风上都酷似石之轩的人。 将这样一个人送到了石青璇的面前,无异于是在用当年石之轩对祝玉妍所做的事情,重复地做一遍在石青璇的身上。 石师近年来的情绪不大稳定,但对女儿的关切之心并不作伪,侯希白正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星月兼程地赶到了此地。 好在他上船的时候没看到什么,来历神秘的祝公子与箫艺大家石小姐对月共奏,或是一道赏星弄月。 只有时年一个人在船甲板上,用那种让侯希白这个自认见到过的人不少,能看得出来足够清明,绝无可能是别有用心的眼神朝着他看了过来。 这个目光顶多就是……顶多就是属于上位者的气势稍微足了一点而已。 应当不是看出了他是出自花间派才对。 侯希白如此说服自己。 他拱手作礼回答道:“侯希白贸然登船多有冒犯,只是听闻祝公子在束平郡王老的宅邸中,一曲琴音与箫音令人如闻天籁,这才得到了石小姐的青睐,与您一道游玩江上,在下平生心愿便是得见天下美人,将其绘制在扇面之上——” 他忽然转过了自己的扇子,在那八个仿若身在眼前,容貌与神韵共存的美貌女子所在的扇面背面,赫然是整块完全没有着墨的空白,像是为了应和他话中的意思,完全就是为了留给石青璇的。 时年听到他的解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自报家门倒是让时年知道了他的身份—— 多情公子侯希白,也是时年从跋锋寒口中听到的青年才俊名单中的人物。 没能引出石之轩而先引出了这位对时年来说也称不上是个损失,毕竟如今会找上门的会是什么人她也心知肚明。 有标准答案的甩杆钓鱼而已,上钩的能多一条是一条。 “可是你又为何确信,石小姐又恰好是你值得入画的人呢?”时年继续问道。 石青璇可没露出自己的脸。 侯希白早就想好了拖延时间的法子,自然也想好了各种解释的理由。 他回答道:“石小姐的音律之美难以用言语画面来表达,纵然她的容貌不曾为人所知,但在下以为,音律至美也为美人,此等说法并无问题。若能有幸将石小姐的容貌留在扇面之上,侯希白自认学艺不精附庸风雅,也总算能让人觉得平生有识人之眼光。” “你这话说的倒是有些道理,”时年手中的折扇一转,被她握在了手中,“可既然侯公子已经不拘泥于容貌之美,要先打破自己的第一条规则,那我倒是还有个建议给你。” “愿闻其详。” 江上明月之下,船头斜靠着的青衣公子有种近乎魔性的美感,侯希白曾与师妃暄同行于三峡,本以为对美色已有抵抗力,却发觉自己还是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她的声音随着江浪之声传入耳中—— “侯公子的画技已臻化境,否则又如何做到神态捕捉得惟妙惟肖,想必侯公子的师父也是个妙人,画技更是惊人。侯公子何不干脆将令师画在扇上,若有人问起便说,此乃艺术之美,更是尊师重道之举,想必是要比将石大家画到扇子上还要合适得多。” 侯希白的表情顿时一僵。 “至于侯公子的师父可能是个男人,这便更无妨了,总归你是单独空出的一页,换个性别画画也没有混淆在一起的意思。” “倘若侯公子对艺术的追求还要拘泥于性别之分,那你不如趁早下船去,在下与你没什么可谈的,毕竟——” “闻名天下的多情公子也不过是个俗人!” 侯希白看得到,她的折扇尖端已经冒出了一点寒芒。 这是个他但凡说出个不字,她便会动 第205章 205(二合一) 侯希白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时年并没有在跟他开玩笑,而是确确实实地要他将石师画在扇面之上。 侯希白自认自己身为花间门下弟子,以入世修行为手段, 出入达官权贵的宅邸,对人心洞察可以说水准绝不低。 但他又怎么会想到,时年其实只知道他应当与石之轩有些关系——否则以她这在此地初来乍到的情况, 更加上并不像引来跋锋寒和傅君瑜一样是因为顶着宇文成都的壳子,如侯希白这样的高手本不应该这么轻易找上门来——却并不知道他就是石之轩的弟子。 当然她现在猜到了。 可对侯希白来说, 石之轩先入为主的判断也同时让他产生了一种被误导的认知。 对方既然是阴后祝玉妍的徒弟, 带着报复的心态而来, 又怎么可能在找上石青璇之前没将石师如今的情况给打探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此刻她折扇尖端的那一点寒光,看似并未锁定攻击的目标,实则却像是随时都可以朝着他的手腕发难。 侯希白的武功不简单,他的美人扇同样不简单。 冰蚕丝的扇面不畏刀剑, 精钢打造的扇骨不易断折,二者之间的连接更是靠着千年橡树的汁液, 再加上他尊奉石师之命自创出的以扇为武器用来对敌的折花百式灵动异常。 他自认自己若非要表现出一派游戏人间的假象, 何止是在青年才俊中排得上名号, 在江湖上的名号应当会比现在更加响亮才对。 可在那一点隐而不发的寒光在月色之下闪过的时候,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祝公子,在下的画技并非只拜了一位师父,乃是博取各家所长——” “侯希白,”时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眸光冷得出奇, “你还没有这个当千年狐狸的资格, 我劝你还是不要狡辩太多的为好。” 侯希白的脸色一僵, 这刚有异动便已被他自己收回, 极力做出一派沉静之态的神情,其实藏得算好的了。 可下一刻,他便感到一阵惊人的威势朝着他压制过来,让他再也无法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这整艘船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是活物。 极致的安静之中,他那无法立稳身形、跪倒在了甲板上的动作里,甚至能够听得到膝盖之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汗珠从他那张俊秀文雅的脸上不可抑制地泛了起来。 何其惊人的威势从青衣公子的身上发作袭来,对方却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做出什么特殊之举,依然在神情中显现着一种与这明月大江相和的风轻云淡。 侯希白突然感觉到自己头上的斗笠被人摘了下来,被她随手丢进了江中,而后他的下巴被人给捏住,以一种近乎调戏的姿势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躬身靠近的少年,逆着月光显露出几分阴鸷之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玩味的笑容。 侯希白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种惊涛骇浪一般的气势吞没,而这惊人的压迫感分毫也不逊色于他曾经从石师身上感觉到的。 只是师父毕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眼前这位却绝对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自己给料理了。 “侯公子,只是劳驾你画一幅画,好让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想要窥探青璇的样貌的心思,就这么简单而已,你应该不会希望自己上得了船却下不去,又或者是——” 这只捏着他下巴的手又将他的脸按了下去,让他的眼睛在直视前方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的手。 这只本应该执着扇子又或者是画笔的手,现在为了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伸开的五指按在船板上,因为过分用力,绷紧的皮肤与指节都呈现出了一片苍白之色。 “又或者是将你的手留在这里好了。” 时年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侯公子是个聪明人,只是画个画像而已,又没让你做什么背叛师门的事情,你该知道怎么做。” 侯希白长叹了一声。 石师,或许你还是小看这位阴癸派的传人了! 她看起来初涉江湖不假,魔门弱肉强食的规则在她身上却体现得实在清楚。正因为她便是作为捕猎者的一方。 ---------------- “我现在有点怀疑,等我们到了巴蜀境内的时候,船上会不会再多几个人,到时候八人抬轿可能都满足不了我们这位小师父了。”寇仲小声说道。 昨夜船上甲板的对峙,他和徐子陵两个自然没有看到那场好戏。 他们两人按照时年给他们指点的呼吸吐纳改善方法,来继续运转长生诀,因为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人体的内外真气循环之中,心神收敛内息沉静,可以说跟睡死过去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在醒来的时候见到船上多了个人,还是个明明看起来身家气度不凡,却面露苦色,仿佛遭到了什么折磨一般的青年,猜都能猜出个大概来,就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而已。 听风湿寒——他们是这样称呼跋锋寒的——说起来,那四个被六戊潜形丝吃得死死的家伙,其实远不像是在时年手下表现得无害而可怜,那么说不定这个看起来很像是个书生的家伙,也有可能是个江洋大盗。 “不过看起来,石大家好像认得那个小子。”寇仲的观察力并不差,一转头就发现了这个船上的异常。 “你小声点,石小姐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侯公子,可能有些恩怨。”徐子陵回答道。 石青璇面色复杂地看着虽没被捆缚住手脚,跟尤鸟倦几人一个待遇,却依然得称得上是沦为了阶下囚的侯希白。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侯希白是谁的徒弟,花间派在旁人那里未必知道那么多,她却从侯希白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比时年这种在行为举止上的正邪难辨更加清晰的来自石之轩的烙印。 她本以为侯希白是冲着她来的,却看到对方在看到她后只是抬了一下眼,又继续沉浸在了面前的作画上。 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画作天下闻名,不知道有多少美人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眼,替她们绘制一副形神兼备的画像,更是将形象被绘制在这把美人扇上视为自己的福分。 可惜侯希白这人与不少权贵暗中有往来,身份神秘又软硬不吃,当真是如他所说,只将他看得上眼的美人绘制在这千金难买的扇面上。 然而现在,石青璇见到他在扇面的背后开始画的是个男人。 若是画的祝公子,其实她也觉得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在这位容色惊人的小公子身上,有种雌雄莫辩,又摄人心魄的魅力。 可在侯希白寥寥数笔的勾勒中,浮现在扇面上的赫然是个从样貌上来看大约三十多岁,身着一身书生长袍的文人。 而这个人,他就算是化成了灰,石青璇也认得他! 意识到时年居然在勒令侯希白把石之轩的样貌画出来,石青璇的表情便更是微妙了。 她可不觉得时年只是为了让侯希白的扇面上不再留有空缺,果然在侯希白的工笔丹青绘制完毕后,这把伴随了侯希白多年的武器便被时年毫无负罪感地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却不是取代她自己手中的那把折扇,而是神态自若地揣进了自己的袖中。 侯希白嘴角一抽,“祝公子,在下按你所说的画也画了,为何……” 为何还将他的扇子给收走了。 反正他拿着扇子不拿着扇子都打不过她,拿走扇子简直是多此一举。 “侯公子舍不得这副画像吗?祝某不过是看侯公子这男人画像画得也很有本事,想着若是之后有机会一定要来临摹学习一二,想必侯公子不会破坏在下的求知好学之心才对?” 时年笑得眉眼弯弯,谁看了都觉得她实在是个心思纯善之人。 侯希白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时年这么打断,现在若要继续坚持要回自己的扇子,谁知道会不会被这个现在看起来心情不错的少年,忽然来就一出翻脸无情的戏码,将他给收拾了。 他还是当好别人案板上的肉得了,等着石师来营救。 反正石师与这个功力何其恐怖的少年肯定是要见面的,只是多了一副画像提前知道了对手的长相,应该没什么问题? 侯希白努力说服自己。 但等画完这副画像之后,他便体会到了他这落难的花间派弟子,到底处在一个何种底层的食物链关系上了。 他被时年封住了内功,丢给了寇仲和徐子陵看管。 若只是暂时被人限制住人身自由,反正连武器都已经丢了,侯希白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了,可显然时年将他丢给这两个小子还有别的目的。 看她跟着两人耳语了一番后,那两人摩拳擦掌地朝着他走过来,像是要将他给大卸八块了,侯希白自认自己平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因为没少结交红颜知己,先遭到一点报应了。 他眼看着自己面前多出了一堆材料,那两个家伙更是对着一本书籍研究得入神,时不时抬眼朝着他看过来,活像是在研究要先从何处动刀子。 侯希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自己身上少块肉的样子,却发觉自己等了好久,也没有利刃入体的疼痛感,反而是在脸上忽然贴上了个东西。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感觉到脸上的动静停止了,然后他便被人扶了起来。 “这家伙不会睡过去了吧?”寇仲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狐疑,“要不我给他来一刀?” 侯希白没好气地朝他看过去,却看到在他的面前多了一面铜镜,而铜镜中映照出来的是一张歪七扭八,五官不成比例,总归绝不可能是属于他的脸。 若非他不仅功力被封,还被点中了穴道,他非要找这两个小子的麻烦不可。 “这位猴子兄,”寇仲指了指镜子里的影像,“你应该猜到我们为什么需要你来帮忙了?师父说你的画功不错,正好可以给我和陵少当个学习这种易容之术的试验品,师父说了,若是你指导得好,便——” “便将我放了?”侯希白话是这么说,却不觉得自己能遇到此种好事。 “当然不是。”扶住他的徐子陵开口回答道,“若是你指导我二人指导得好,师父便让你从我二人锻炼易容功夫的试验品,改为去抬轿子。” 侯希白双眼一闭,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希望石师赶紧来拯救他脱离苦海,他这个阶下囚的价值对方真是一点儿都不放过。 可惜正如寇仲和徐子陵在劝解他的时候说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放弃生命,何况时年显然没有要了他的命的打算。 此刻被侯希白寄予厚望的石之轩确实已经在朝着这边赶了。 他本以为派出个侯希白已然足够了。 他一手教导出来,更是能够自创武艺的弟子到底有多少斤两,放到江湖上又是个什么本事他心中有数。 何况侯希白这小子最难得的就是他不止习武天分不低,人还够精明,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更是因为是蜀地之人,对这一路上会经过什么地方了如指掌—— 假若应付不来,也能选择合适的时机逃走才对。 但接连过了两日,眼看着他们都要抵达目的地了,却还是没收到侯希白的消息,本来还没让自己乘坐的船只全速行进的石之轩坐不住了。 现在在那个他看来是祝玉妍培养的复仇工具的手里,已经同时拿捏住了他的女儿和他的徒弟。 好在时年他们的船总算是在临近巴蜀的一座小镇停下,给了他追上来的机会。 他从他这艘尾随在后的船上朝着那边望去,正看见一个举止气度都与寻常人有别的少年从船上跳了下去,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身边并没有跟着任何人。 石之轩握紧了船上的扶手,克制住了自己这几日的焦躁中几乎难以抑制的杀意,极力让自己依然保持在一个慈父的状态。 他是来弥补当年的过失的,是来拯救极有可能已经遭到了那姓祝的小子欺骗的青璇的,不是来大开杀戒的。 他运转起轻身功法,从船上几个起落间已经落到了前方的岸边,紧追着时年而去。 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小辈,石之轩此前一点消息都不曾听闻过。 但在见到时年的瞬间,他已知道了为何侯希白会突然之间杳无音信。 对方周身气势收敛,已然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更可怕的是,石之轩竟然一时半刻之间也分不出她到底是修炼的魔门之中的哪门子功法。 他决定制造个偶遇的机会,再近距离观察观察。 他也忽然有些不敢确认对方是否当真是祝玉妍的徒弟了,要让祝玉妍教出个跟她当年一个做派的徒弟不难,要教出这么个让他这种老狐狸也摸不出底细的徒弟,说句实话,难度有点大。 行走在街市上看起来像是与周围之人隔着一层迷雾的少年,并没有因为那张令人神魂为之动荡的脸而引起什么轰动,“他”进了点心铺里买了两盒糕点后便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似乎只是为了排遣这两日只能待在船上这逼仄之地的无聊。 等到将街市逛了个遍,石之轩才看到她总算是停下了脚步,最后站定在了一个书画摊子面前。 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种地方更适合搭讪了,毕竟他此时的样子,与一个游历天下遍访名山,为了增长见识的书生并没有什么区别,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他走到了摊位旁边,看到时年正在从书画堆中挑选出了一副展开观摩,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公子可是喜欢此类画作?” “阁下有何见解不妨直说。”少年闻言一边回答,一边略微偏过头来看向了他。 这本只是个对搭讪人直视的礼貌回应而已,可在对方扭转过来的冷清目光中,石之轩还看到了一种骤然升起的古怪意味。 他觉得这个目光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因为对方更像是为了确保自己并不曾认错人一般,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番。 “在下可是衣着上有何不妥?”石之轩被她这个眼神看得发毛。 “倒也不是。”她轻轻摇了摇头,下一刻石之轩便看到这少年从袖中取出了侯希白的那把美人扇。 展开的扇面上除了新被画上去的沈落雁之外,另外的七张图石之轩之前都见到过,绝无可能出自第二人的手笔,那确实是侯希白的扇子。 可这扇面一转,竟赫然出现出了另一幅他此前从未见到过的画作,画的还不是别人,正是他! 石之轩陷入了沉默。 他本想出口继续深入的搭讪都不得不吞咽回了肚子里。 而他旋即便听到了时年问道:“邪王阁下,您当真是魔门中人吗?这年头倒也不是那么流行来一个送一个,来两个送一双。不过要我说这也不失为一出美谈,当徒弟的尊师重道将师父描绘在寸不离身的武器上,反过来这当师父的连点伪装都没准备,就这么为了徒弟的安危找上门来了。” 这明明是一番夸奖之词,石之轩却硬生生从中听出了嘲讽的意思。 他这个送上门来给对方嘲讽,还试图借着谈论书画搭讪的,便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对面的少年却神色不改,风轻云淡地合扇轻叹,“邪王请吧,等你多时了。” -------------------- 等他多时了…… 石之轩自打研究出不死印法,虽名义上魔门八大高手中位居首位的还是祝玉妍,但在魔门内部的认知中都知道,他这个邪王的含金量却实在要比祝玉妍这个阴后要高得多。 已经有多年没有人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了。 当然也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这样的花招,将他的画像摆到他的面前,直接把他意图拿出来的剧本撕了个粉碎。 侯希白是个什么人他清楚得很,这个孤儿身世的孩子由他安排的仆人负责带大,更是在他的教导传授中成为花间派的合格传人,他怎么可能会做出此人暴露身份之举,直接将他的画像画在那随时都会为人见到的美人扇上。 何况将他这个恩师和那些扇上美人画在一起成什么体统! 若非是面前这人胁迫,更让侯希白相信她出于别的目的才需要这副画像,这扇子绝无可能是她现在拿出来的样子。 在时年的刺激之下,这本还看起来温和的书生,双目在瞬息之间化为了一派阴鸷。 时年隐约觉得若只是因为被激怒,便表现出了这样明显的变化,好像有些说不通。 但她已从跋锋寒口中得知这位很能搞事的邪王,甚至在大隋灭亡的推波助澜中,扮演的是那个最能搅动惊涛的劲风角色,便猜得出来,这人极有魔门特色的是个将旁人的生死都置之不顾的冷酷无情之人。 现在这个表现才让她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见到他全力出手的样子了! 在束平郡中那位所谓与散人宁道奇平辈论交的黄山逸民,在时年看来多少是有些名不符实的。 光是看他表现出的内劲造诣,便已经足够看清这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她宁可用琴音与石青璇的箫音相和,直接追出去寻她,也没去找那位欧阳先生讨教两招。 可眼前的石之轩不一样。 他虽然情绪看起来起伏不定,但在这被激怒的瞬间,有那么一刻他没能将他体内的真气震荡完全掩盖起来,而让时年有了评判他实力的依据。 他确实无愧于是将花间派与补天阁两方的功法结合在一起,更是于禅宗佛理的加持下,研究出了不死印法的强人。 有点意思! 石之轩陡然惊觉,时年看向他的目光,已经从先前对照扇面上的图画和真人之间的玩味,变成了一种在看猎物的眼神。 而这种眼神无疑是彻底将他推到了另外一个极端的方向。 石之轩深受碧秀心之死困扰,以及不死印法这种将南辕北辙的两派功法相融势必产生的副作用干扰,本就处在一种时而如花间派门人一般优雅而多愁善感,时而如补天阁中的杀手一般冷酷无情的状态。 现在他便被推向了后者! 书画摊子的摊主没想到自己这没什么人问津的摊位,会忽然迎来两个看起来并不寻常的客人。 然而这两个客人才像是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一般,那个先到的青衣少年便已经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他的面前,紧跟着那个书生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摊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书生在离开的瞬间眼神变得极其吓人,仿佛是淬了一层寒冰。 他疑心自己其实是不小心见到了两个江湖人士互相索命寻仇的场面,又开始担心那个一开始出现,在离开前还在他的摊位上留下了一锭碎银子,抛下了糕点的小公子,会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而在他这点思量的时间里,时年早已经和石之轩出了镇子。 石之轩的幻魔身法本就是这天下间至快的轻身功法,这种奇异高速的身法在运转之间,甚至能出现可控的残影幻象。 这也正是他研究出不死印法之中的另一项收获。 可他发觉,这激怒他后选择在镇外作战的少年,身法速度丝毫也不在他之下。 她那信步闲庭的步子,更是显露出一派宛若乘奔御风的自在之感。 石之轩并不相信她会在身法上的先声夺人占据了上风后,还能在出手的本事上同样占有优势。 他维持着追击而来的速度不变,周遭这镇外竹林环境中的障碍物好像对他一指劈空而来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影响,锐利如利刃的指劲在这一下猝然挺身而前的发作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狠辣决绝。 而他这一指显然并没有那么简单,这道破空而来的指劲,在时年抬手出掌招架的时候仿佛骤然化作了一片一指戳出的空洞。 然而还没等他借此消耗时年的真气,他便看到在时年挥出的一掌中,只是看似寻常地往前进了一步,那一掌就仿佛在前推的寸许之地,爆发出了一种形同寸劲的压缩爆发的法门。 她纤细白皙的手掌中几乎不必蓄势便已惊雷涌动,以异常果决的气势击破了他的那一指中所玩的花招。 这对峙的第一招,竟然还是他输了半招。 石之轩虽性情有异却绝非是连带着脑子都不会思考了的那种冷酷。 他已经意识到,这或许是在他当年败于宁道奇之手后面对的最为可怕的对手。 所以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对方到底有无可能是出自祝玉妍的教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此刻在这个少年天骄一击逞凶得手后的脸上,显露出的是寸步不让的气势。 她眼中没有杀气,却有一种遇到高手后让自身气势逐节攀升的底气,和意欲将他打服的野心。 后者这种情绪,石之轩就连在宁道奇打赢自己的时候都不曾见到过,却在一个年龄还没他女儿大的毛头小子的眼中见到了。 这如何能不让他生出了一种仿佛身处在幻梦之中的不真实感。 他收回那一指的刹那,双足压地又快若疾电地弹起,以幻魔身法助力的双掌齐出风雷之势,但准确的说,那是在不死印法的看家本领之下,左手掌劲阴柔森寒,右手则灼烈如火。 换做是旁人,要应付石之轩这种生死冷热转换得无比顺遂,更是双手出招迥异的功夫,谈何容易。 可时年不一样,她能将自己的招式在嫁衣神功催动的霸绝人间和如意兰花手之间自由转换,便足可见她对内劲阴阳早已不再拘束于嫁衣神功的本性,而要破解石之轩这一招—— 她当然可以玩一出以阴克阳,以阳克阴的花招,却在此时更想选择另外的一种方法! 奇经八脉之中奔涌流转的内力在她体内,在短短一个呼吸之间汇聚到了掌心。 以阳破阴是属性相克,那以阳破阳又如何! 时年在这一瞬毫不犹豫的出招,掌力化作一把炽焰长刀而下。 传自夜帝师祖的霸绝人间,是这一掌刀的气势,已随着她心境的演化越发脱离开了本身状态的嫁衣神功,是这一掌刀的点火助燃之物,她未出真刀,却将对刀法的领悟尽数付诸于这一招,还有五绝神功,还有…… 不管还有什么,当这让人万没想到会用来破解石之轩不死印法的招式祭出的时候,掌刀炽焰迎风见长,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子焦灼而压抑的意味。 下一刻,无形的刀光与阴阳各执一方的双掌掌风毫无迟滞地交锋在了一处。 石之轩死死地盯着这一道迸溅开来,红得让人的眼睛都觉得被烧灼出了一种疼痛感的血刀。 江湖上以刀法著称的,一个是霸刀岳山,一个是天刀宋缺,石之轩与二人可以说交过手也可以说没交过,但后者对他的约战他却记得分明。 也正因为如此,他并非没有假想过,倘若自己遇到了个刀法好手的时候,会做出何等的应对之策。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遇到一个刀道高手会是在这样的一个场面之下。 这以掌刀代替了真刀的后生,论起刀法真意中的纯粹,丝毫也不逊色于那个从籍籍无名直接杀入上一辈的武道争雄场合之中的天刀宋缺。 这一刀仿佛在一瞬间将那烈火燃尽,以倾其所有的姿态横扫而来。 而她还要比宋缺来得更加年轻,也更加凶戾。 不错,是她而不是他! 在这刀光血浪的迫近之中,石之轩的精神状态也要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清醒得多,那么他又怎么会还分辨不出这与他交手之人到底是男是女。 可惜现在去纠正他此前对时年错误的猜测,就跟现在去想祝玉妍教不教得出来这样一个徒弟一样没有意义。 他掌间涌动的阴阳气劲,被刀光中的极阳禅境所一道打破。 但石之轩又怎么会是认命的性格! 他转掌为前劈之态,以他这高明的眼力在灾厄到来之际,窥探到一息尚存之机,横插入了时年这一刀尚未斩绝的刀气之中。 然而时年方才的大开大合攻击,忽然收敛到了无声无息的地步。 就连石之轩都要以为那便是她的武道特色了,她却忽然伸手拨指,以异常吊诡的方式一改方才的出招直白,直奔石之轩的掌劈之手。 她曲指点出用的正是结合了灵犀一指和如意兰花手的阻截招数。 石之轩这掌劈中凭借不死印法生生不息的掌力支撑,却恰巧对上了时年的山字经续航。 山字经和不死印法在这一途上到底谁更强并不好说,可能够肯定的是,她要比石之轩强! 就连石之轩都必须承认这一点,在她那一刀惊天之势中,他便已经看出来了—— 他赋予对手的死气绝无可能在对方击败他之前起到作用。 所以他必须将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己身的以死化生之上,极尽他这已经活了数十年,也在武道上经营了数十年的经验,来从对手的变招之中,找到一个可乘之机。 大凡年轻人,在濒临胜利的面前要保持住完全不曾失衡的心态,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这便是石之轩觉得他在与时年对峙之中的优势所在。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时年有过与修炼了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的元十三限交手的经历,并非不熟悉会玩回血这一套的高手。 她更是有过与同样脑子出了点问题,实力还比他要高的关七对决的过去。 关七破碎虚空而去,她则在汴京烟火中又一次悟道有所擢升的武道境界,又哪里还会因为即将击败一个石之轩而失衡。 倘若有人有缘得见这两人的过招,便会看到两道同样快到极致的身影疾空掠过,经行之处看似无损的修竹都在下一刻炸裂开来,竹外江水也在水底蛰伏着一种,像是被两人交手之时的内劲震荡而牵动的闷雷之声。 指力,掌力,拳劲,这些经由手上的动作发出的招式,在两人极快地变招之中,仿佛完全不需要思考到底该在下一次还击中用出什么招式,这完全随性而发的招式,已经是武道运转自如的外现。 石之轩越打越心惊。 他如何看不出来时年身上其实带着武器。 藏匿在衣袖之中的冷光随时可以让她尚欠缺了三分意思的刀招彻底变成让他束手无策的招数,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 可她已经在这从头到尾的交战中,都维持着一种让人觉得可怕的镇定,更是在招式频出中,将一寸寸优势累积到了他再怎么不甘愿或者装瞎也得看到的地步。 所以她何必再用刀! 石之轩更是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隐约让他觉得熟悉的气势,当年那东西在宁道奇手里,他曾经窥见过,但事涉他们道门正统,他当年还没疯到对那个东西下手的地步。 这一念之间的思量中,石之轩阴阳轮转的掌力在这最后一次发动之中已经多了几分犹豫。 招式发出的一瞬间,他便顿觉不妙。 石之轩陡然意识到,先在心态上发生问题的竟然是自己,还已将那个让时年得以击败他的机会递到了她的面前。 而这个让人觉得稳得让人心惊的后生,又怎么会不抓住这次机会。 她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击败,将魔门的邪王踩在脚下。 在这破绽分明的出招中,时年的掌刀横插而入,势如破竹地搅碎了石之轩这一轮的进攻。 掌刀中激荡起的刀气前方已无拦截之物,径直一化为二,卷带着凌厉的刀势,从石之轩的左右双肩穿出。 这不是他在这番与时年的交手中受到的第一道伤,可这是第一道他以不死印法的化对方真气为己身气血的续航法门缓解不了的伤势。 摧枯拉朽的极阳真气从伤口中流窜而入,彻底打乱了他体内的平衡,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横绝的掌势再度破招抢攻而入,凭借着她那一手轻功,分毫也没给运转起幻魔身法的石之轩以拉开距离的机会。 这一掌狠狠地击在了他的前胸。 肋骨断裂的声响何其清晰可闻,这看起来像是个文士,只是比之侯希白看起来要更加傲气潇洒的家伙,喷出了一口血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捂住了自己的一侧伤口,抬眸便看到出招将他打成了这个样子的少女,眉眼间笑容都带着一种凛冽的意味。 她这个时候倒是拿出刀了,青翠如竹的飞刀在她的指间转动,像是下一刻就会命中石之轩的心脏,作为已经凭借着谁都不能说有分毫问题的真本事打败了对方后的威慑。 石之轩的脸色一片惨然,但对这个经历过无数波折的家伙来说,输掉这一场确实让他有种自己已经到了不中用年纪的错觉,却还不至于让他颓唐下去。 他咽下了一口血沫后,闭目再睁眼时候,已经是一派深沉。 “阁下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他开口冷硬。 虽然下一瞬他便已经无法保持住这种体面,因为时年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了他的伤口上。 “邪王,该是什么时候就说什么样的话,比如说你现在固然让人觉得你是个人物,但可惜是促成这乱世而非终结这乱世的人物,我顶多觉得你很欠打,而不会觉得有必要给你什么排场。” “至于我的目的……” 时年摸了摸下巴,思索道:“我缺几个长得不丑的轿夫。” 石之轩冷笑了一声,时年这话在他听来实在是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 倘若只是缺轿夫,且不说这满大街都能找到雇佣的,她若肯换回女装打扮,这天下多的是人愿意向她献媚,别说只是抬轿子了,就算是想抬马车抬玉辇都没什么问题。 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时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倒地之人肩头的伤口旋即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自然是她看穿对方心思后一脚加重的结果。 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的青衣少女扯了扯唇角,“我说的可不是一般的轿子,是魔门两派六道圣君的尊座。” “做人嘛,总得有点追求是不是?” 石之轩神情一变,这可真不是一般的追求。 而他紧跟着便听到时年继续以看似平淡,实则丝毫没有转圜余地的语气说道,“如今邪王既然成了我的手下败将,那么花间派和补天阁是什么态度,该给我个答案了。” () 。 第206章 206(一更) 石之轩从未想过自己会输给一个如此年轻的后生,对方还显然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野心。 魔门中人,甚至是正道人士,立志要将他击败的人不在少数,有这个与他叫板勇气的人就已经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更遑论是当真做到了这一步,还立志要拿下魔门圣君之位。 历来魔门圣君大多与邪帝挂钩,正因为魔门之中那门特殊的道心种魔大法。 可惜大多成为邪极宗领袖的魔门高手,忙于研究这门功法的要诀,也忙于魔门内部的猜疑倾轧,魔门两派六道更是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难以实现将圣君这个名号落成的目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石之轩又咳出了一口血。 他的不死印法让他的恢复力远胜过常人,因此他已经很久不曾受到这样严重的伤势了,可时年最后补来的那一掌几乎是直接打散了他体内的真气循环,以强横的手段直接干扰了他的内息。 要想恢复到寻常状态便得先驱逐掉这种格外强劲的真气。 而或许,这个有本事将他逼到这一步的年轻人,不会给他这个恢复的机会。 算起来时年的功法对他来说,无论是禅宗功法还是阴阳特性,又或者是她刀法之中的果决精诚,都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仿佛是天克的感觉。 一想到这里他便有些头疼地扶住了额头。 他明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势必出现了什么问题,因为越是想到自己是如何输的,他就越无法不去想,当年他又是如何因为输给宁道奇的一战走向极端,进而失去秀心的。 这两场溃败之间原本没有却被他自己强加的联系,让他的心绪越发在胸口的憋闷之中翻涌。 “我想邪王应该没有已经提前衰老到耳背的状态。”时年松开了踩在他伤口上的那只脚,放任他在此时坐起身来。 而她则背靠着一根并未倒塌在方才交锋之中的竹子,双臂环胸略带几分兴味地看着这位落败的魔门高手。 “不过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以年龄来算,邪王如今也在耄耋之年了。倒是我动手太狠不够尊敬老人。” 石之轩觉得比起身上的伤势,还是这句话对他来说的杀伤力要大一点。 事实上就连跟时年提到石之轩的跋锋寒都不能确认石之轩的年龄,毕竟他对中原武林的认知有限。 但并不妨碍在时年将这句猜测当做扎心话说出去的时候,从石之轩的反应他看得出来,她这话还真说对了。 “花间派的继承人你应该已经见过了。”石之轩咽下了口中残余的血沫,一股子血腥味依然在喉咙之中像是随时都会倒灌而出,也再一次提醒他,对方绝非是什么易与之辈。 “事实上倘若魔门诞生了圣君,对花间派来说的影响是最小的,因为花间派的修炼法门便是入世修行,快意潇洒,并不是做领袖的料子,希白就是这样的人,正与此功法相合。” “补天阁呢?”时年问道。 “补天阁阁主能者居之。”石之轩回答道。 他垂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戾光。 补天阁确实认的是实力,但也并非如他所说的易于屈服,何况他多年心血在此,又收容了昔日废太子杨勇的儿子杨虚彦为徒,怎么可能只是让对方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他现在倒是有些庆幸,他先行派出试探的人是侯希白而非杨虚彦,所以此刻被人击败被擒获,倒是还有个心性够狠的弟子在外,总能做出点事情来给他可趁之机。 只不过,被人像是拖着个麻袋一般拖上了船,径直丢进了船舱里,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那个先一步被人扣押起来的徒弟,石之轩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多年来最丢脸的时候恐怕就是此时了。 侯希白的脸上还挂着寇仲和徐子陵两个人练手打造的易容,这两个人在武学上的天赋不低,在这种偏门杂学上显然也有那么点潜在的天分,经由侯希白这么个绘画高手讲解,更是有时年留给他们最适合当前阶段研究的窍门,现在这张□□已经有几分像样了。 若非是石之轩对他实在了解,更加上他这个下巴都惊掉了诧异实在表露得过分直白,他的身份确实还不那么容易在第一眼就辨认出来。 “石师你……”侯希白完全没想到石之轩也会输,还显然输得相当惨。 虽然其实大半的擦伤都是时年将人拖上船来的时候懒得好好扛的结果。 石之轩并未回答侯希白想要问他为何会败的问题。 他阖上眼睛,一派正在闭目养神的模样,直到听到时年和寇仲徐子陵都离开了此地,像是丝毫不介意他们这师徒二人碰面后有所交流,想出个逃离此地的办法,这才突然开口问道。 “你来此也有几天了,你可看得出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在侯希白面前其实是宽和的一面展露得多,但现在这打着要坐上魔门圣君位置旗号的家伙,已经将他的脸往地上踩了,他心中惊变激怒之下,出言的语气已经转为了一种极尽冷酷之态。 侯希白并非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倒也不觉得惊诧,毕竟当年石师便曾经在他十八岁那一年说过,假若十年之后他无法抗衡他那全力出手的花间十二技,便要他以死来殉道,那时的神情便是丝毫不下于此刻的冷漠。 “我在这几日间甚少与对方亲自接触……” 石之轩朝着他看了眼,知道他说的并非是什么假话。 侯希白是个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他这人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都在此时拿出了无可奈何的姿态,可见这几日在对方那种霸道行事的作风之下吃了不少苦头。 他这风月好手除了在师妃暄那里反倒将自己折进去之外,向来不曾失手的本事,或许因为他被打懵了,压根就没有看出时年其实是个姑娘家,就没派上过用场。 “但我这两日认真考虑过了,魔门两派六道中绝无可能无声无息地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奇才,传闻祝后确实有位尚未出道的高徒,但想必并无可能会是眼前这位。” 侯希白语气笃定,事实上石之轩也是这么想的,他与祝玉妍之间有一段过去,方才交手的最开始他确实有过怀疑,但现在仔细想来,更觉得还是对方并非出自祝玉妍的门下可能性更大一些。 祝玉妍是什么人,她的心高气傲以石之轩来揣度,倘若要让她培养出一个弟子来,她定然是要让这个弟子完成她当年未尽的功业,将天魔大法的第十八重给突破了,又怎么会让对方去学刀。 “其实若非师父让我来探探她的底细,我都要怀疑她是否是师父另外收的徒弟了。” 侯希白继续说道,这两日他没被当做她给寇仲和徐子陵教习易容术的试验品的时候,与她有过简短的交流,花间派那“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的道义其实在她身上也完全能够找得到印证,相比之下她当日那胁迫他动笔作画之态,实在很像是在演戏,并非是她的本来面目。 若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加上对方的武力威胁,侯希白也不可能忽略掉这么关键的信息。 石之轩无可无不可地轻哼了声,却也让侯希白知道,他这位石师显然没有在什么时候收了徒弟自己忘记了。 就像之前诱发他做出了诸多错误判断的特征一般,只能说是巧合而已。 “从另一个方向来说,这种气度不是小门小户培养得出来的。”侯希白试探性地问道,“石师可觉得,她有可能出自门阀?这易容换貌之术,天下最负盛名的便是鲁妙子,但与她的法门,我这两日看来也觉得不大像,倒是极有可能出自南边那些有此道传承的宗族,您觉得,宋阀的可能性有多大?” 天下没听过宋缺这等候石师前往岭南会战的宣言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石师没上门去是一回事,宋阀对石师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好那是另一回事。 直接上来就拿他们开刀,好像也更加说得过去了。 “我打算试探一下。”石之轩从未吃过这种被人打了个信息差后,甚至自己都沦为阶下囚的暗亏。 他必须要尽快摸清对方的底细,这才好打个翻身仗。 所以他也丝毫不吝啬地朝着时年抛出了一块肥肉。 在他和侯希白交谈的时候,时年已经走上了甲板,正对上了石青璇更加情绪微妙的目光。 石青璇怎么会认不出时年带入船舱里的是什么人。 因为母亲研习石之轩留下的不死印法身殒,石青璇对父亲的感情极其复杂,即便是她一时半刻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当年的孺慕之情多一点。 她能够确定的是,她必须对这位祝公子重新做一个评价。 她刚想问对方打算如何处置石之轩,缺被时年抢先一步开了口。 依然看起来神姿绝尘的公子眉间也并未有击败了石之轩之后的自满,但她握着扇骨,紧扣的指节微微用力的动作中,让石青璇觉得她像是因为这一出意外做出了什么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决定。 “掉头!”这是在她口中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两个字。 “抱歉了石小姐,我打算折返回去,往襄阳去一趟。”时年又补了一句。 “为何要去襄阳?”石青璇蹙眉问道。 “多劳那位邪王祸水东引的心思,自己变成了阶下囚也要抓人与他一道来同甘共苦,” 时年说到这里不由失笑,她觉得石之轩这人实在是好生够意思,即便明知道他这直接说出来,势必还有别的思量,但时年有本事将他打趴下第一次,便能将他打趴第二次,压根不在乎他给的这个情报中的小心思和谋划。 “他说襄阳那里,汉水派的龙头老大钱独关,其实暗地里是阴癸派的人,我打算前去看看。” 此前跋锋寒便曾经说过,在襄阳一带他知道有魔门势力驻扎,只是没想到是阴癸派门下,还是个让人觉得并无可能有可能是阴癸派弟子的人。 魔门各支势力,眼线遍布天下,就连总坛都有可能随时更换。 石之轩自己的行动就是向来隐秘,若非是时年直接以石青璇作为诱饵,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地将他引出来,他以己度人,也知道他此前知道的什么阴癸派驻地,也未必就真能还对得上号。 倒是他意外得知的乃是阴癸派弟子的钱独关,身为汉水派的老大,无论如何也会在那里。 正好被他用来观望一番时年在得知此消息后,对钱独关对襄阳的处理方式,进而探查她的背景。 他自己的误判让侯希白和他自己都一道栽了,所以现在他纵然对侯希白所说的,对方可能出自久不涉足中原势力争斗的岭南宋家的说法,其实有那么几分信了,还是觉得这些事情需要自己的眼睛当面看看。 石青璇隐约觉得时年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做出的反应有些怪异。 那绝不是得知了魔门一派势力的重要线人所在,大有可能有机会为民除害的激动,反倒像是又有新品种的阶下囚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惊喜的情绪。 她的神情微微一滞,本想提醒对方莫要将石之轩想得太过简单了,可再一想,时年这自己完好无损反而将石之轩给打吐血的状态,好像说一句简单也并不为过。 “汉水派?”徐子陵试图从自己和寇仲之前在江湖上的行走经验中找出这个名字,却还是失败了,“八帮十会之中并无汉水派的存在,想来这个龙头老大……” 听上去也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物。 时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汉水派的意义若是石之轩不曾说谎的话,应当不小。钱独关的汉水派让他这个在襄阳做丝绸生意的买卖人,在黑白两道都各自有了身份,与当地的富绅和江湖名流结交,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如今各方势力割据混战,谁也不知道暂时还未落入任何一方势力之手的襄阳,官方指令下掌权的长官会不会在哪一天就丢掉了性命,到时候若是来个什么众望所归的推举,这位钱大老板上位的可能性不小。” 徐子陵醉心武艺,政治敏感性却不低。 他难免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险些当了他和寇仲义父的杜伏威,江淮军是对襄阳这一方地方是有觊觎之心的。 一个是距离襄阳本就不算太远的瓦岗军势力的龙头老大翟让,襄阳重镇对瓦岗军来说无异于是嘴边的肥肉,就算翟让可能会不吃,李密也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地方。 而现在按照时年从石之轩那里得来的消息,这单论军事防御完全可以关起门来阻拦千军万马的地方,居然被阴癸派布下了如此重要的一招暗棋。 他虽然不知道时年打算如何做,却也忽然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了。 船只掉头的决定显然是拦不住的,这艘掉头之后顺流而下的船在大半日后便抵达了襄阳,这汉水之旁诸条河流交汇之处的城市,城墙高耸的轮廓已经浮现在江畔的暮色之中。 城外准备在日落前回城的襄阳人便都看见了个天下少见的景象,一座简陋的滑竿抬轿上坐着个神清骨秀,卓然若仙的青衣公子,四个人抬着这架抬轿,又有六个人跟在她的身侧—— 两个年轻俊朗的看起来就是一派很有活力的样子,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文士面带愠怒,被身旁的青年搀扶着,而另外两个同样看起来并非寻常人,皆是异域的长相。 这一行十一人——若非石青璇最后选择留在船上替她看着这艘船没跟来,便应当是十二人才对——实在是看起来比任何人数更多的阵仗都要来的有气势得多。 而巧合的是,在他们的对面还真有另外一支势力正在进城。 “双刀”钱独关算起来也算是这城中的知名人物了,更兼之他身量瘦长,又生了张还算潇洒俊逸的脸蛋,领着十多个手下出行,好一派浩荡威风的景象。 但两边一遇上,是当老大的料还是个打杂的好像立时便显现了出来。 时年曲肘撑在滑竿的扶手上,朝着钱独关的方向看去,但她看的不是钱独关,而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 那是个漂亮得异乎寻常的女人,在她含情而羞涩的面容上,带着一缕令人觉得心悸的艳色,但再看去的时候,她又分明美得不带什么攻击性。 发为血之余。 时年一看她那头乌亮的头发状态,便知道她的精气神因为武道境界,维持在了一个相当惊人的状态。 就像石之轩,虽说有那么七八十岁的年纪了,还是没面临秃头的危险。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是说她的年龄也大了。 那美貌惊人的女人实打实地是个魔门之中的年轻高 第207章 207(二更) 两方的人马都明摆着是要入城。 或许时年这边也称不上人马,毕竟只有人力轿子没有马。 而她在看向对方的时候,对面的人也在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那个格外被时年留意到的女人,从衣着打扮和面容上,都有种淡雅庄重之感,眼波之中却自有一种功力未能尽数收敛的妖异之态。 身为阴癸派最年轻一代的弟子之中在地位上仅次于婠婠的白清儿,受命留在在这襄阳城中,名义上是钱独关的爱妾,实则是作为阴癸派在此地的总负责。 有看来便不大寻常的人要入城,她又怎么会不提高戒备。 斜靠在滑竿抬轿上的青衣少年,比之她见过的任何青年俊杰都有种远甚于年龄的气定神闲,就算是前几日才经过此地的宋阀四公子宋师道也差了她不少,更在此刻更有一种让她直觉之中觉得危险的姿态。 在渐沉的落日余光中,她那懒散抬眸朝着钱独关和白清儿看过来的眼神,像是被淬了一层幽暗的血光。 白清儿不由心头一震。 也正是在此时,她看清了跟在这轿子身边的人。 抬轿的四人之中,她与金环真打过交道,而其余的几人形貌特征同样醒目,她如何会不认得,那是当年邪帝向雨田的四个徒弟! 尤鸟倦更是能称得上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白清儿既然自认要在魔门之中取得更加显赫的地位,就绝不会忽略掉这些看起来只能算是各为一魔门分支的领导人物——要知道邪帝传承和圣舍利都与这几人或许有些关联。 她当然清楚这几个人看似为同门,却实则都希望对方早自己一步归天,但并不意味着在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的时候,会不相互协作联手抗敌。 可现在这四人却同时为人所制,成了个轿夫的角色,还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顶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情,来当着宛如行尸走肉的苦力。 这又岂是什么寻常的状况! 她目光再一转,便看到了侯希白。 以侯希白这多情公子的名号,白清儿本不该这么晚才留意到他。 不过或许是为了让人别在注意到他的同时注意到他身边的石之轩,也或许是就这阶下囚的状态让他暂时当不起个神采飞扬之人,他周身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 但邪帝门下四弟子给人抬轿的场面实在是让白清儿过于震惊了,她又怎敢错漏她身边的人。 倘若其中还有什么重量级人物,而恰巧被她给错过了,那她上报给祝后的情报出了差错,受罚的只会是她。 侯希白为何会在此地? 历来魔门之中花间派传人的身份最为隐秘,因为这个极其特殊的门派一代只传一人。 这一点石之轩没跟时年说,只是用侯希白的性格不会反对她登上魔门圣君的位置来糊弄了过去。 可实际上整个花间派都已经在她的船上了。 宗主石之轩,花间派的传人侯希白,还有个便是负责保存花间派各代传人笔记心得和派内经典的护派尊者。 这个位置只能由不能修炼花间派功法的女子来担任,而这一代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石青璇。 但凡时年知道这一点再心狠手辣一些,根本不必留着侯希白的命,花间派的传承就握在她的手里了。 这一点她不清楚,白清儿身为魔门中人却知道。 更因为身为祝玉妍弟子的缘故,她也能猜得到侯希白正是这一代的花间派传人。 那会被他搀扶着,更是隐约透露出几分尊敬之意的人到底是谁,好像也并不存在什么别的答案了。 花间派看似游戏人间,其功法的本质却是无情道。 这人只有可能是他的授业恩师! 白清儿在认出了侯希白的身份的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一连串的推论,最后得到的却是个让她都觉得不敢相信的结果。 她实在没法将侯希白身边这个看起来处在重伤状态,更是看起来憔悴而狼狈的中年文士,与石之轩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这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大…… 她这一惊诧之下,难免反应慢了些,自负身边几个手下都在,更是与飞马牧场商秀珣之间才达成了联盟的钱独关已经朝着那边开了口。 他如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倘若江都有变,这个与飞马牧场以及和竟陵之间的联盟便有了守望相助的意义。 以襄阳这汉水雄关之地,他完全可以当个关起门来的土皇帝。 与襄阳贴邻的萧铣要提防他与宋阀联手,给他来个前后夹击,朱粲夹在襄阳与李密和李渊的三方势力之下,更是要看在他如今促成的联盟之下,多给他几分面子。 襄阳之中大江联的势力也与他这汉水派齐心共进。 他怎么能容忍有人在此时风头压过了他,还显然从人数到排场上都不像是门阀势力会有的模样,完全是靠着这居中抬轿上的青衣少年做派清奇,又长了张漂亮的脸蛋,这才让人觉得那边反倒看起来比他这个洽谈归来的未来太守值得关注得多。 “尔等是什么人?”钱独关声若洪钟地质问道。 白清儿明知他此举不妥,又想到在襄阳这一亩三分地上,钱独关的面子纵然是过路的门阀公子尚且都要给的,就算对对方稍有冒犯也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况明面上钱独关的黑/道势力也不是阴癸派—— 她一念及此,便也放任了他的这个举动。 身着青衣的“少年”神情依然显得有些懒散,也没改那用一手托着侧脸的姿态。 她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的节奏,分毫也没有被钱独关的质问身份而打断。 反而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一下下的叩击中蕴藏了一种潜藏内功发力的招数,让人觉得愈发清晰可闻。 钱独关的神色一沉,已经知道对方摆明是不想给他面子了。 若是双方在城中遇到,钱独关在城中经营多年的势力,就算只是摆在明面上好看,也足够让在此地孤立无援的人感觉到胆寒了。 可惜现在在城外,而襄阳城临水这一侧已经算得上低矮也足有数丈的城墙上,今日负责防卫的不是与他有密切联系的人,否则他便要这小子当场被射成马蜂窝。 他刚想让身边的“金银枪”凌风和“胖煞”金波上前去给对对方一点好看的,忽然听到她终于出声说道:“我是什么人?来找麻烦的人。” 这话说的过分直白了。 就连原本就在等着她做出什么能让他辨别出她身份举动的石之轩,都被她这个理直气壮的语气给惊了一跳。 而他紧跟着便看到时年的唇角扬起了个分明的弧度,一个让他觉得眼前一黑的补充说明,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花间派宗主,来找阴癸派的麻烦,很难理解吗?” 她这话听上去没什么毛病。 花间派的宗主正是他石之轩,而既然他输了侥幸得以活命,对方接手这宗主的名号理所应当—— 不,这哪里是什么理所应当! 花间派连传人都不能是女人,更别说是宗主! 可惜除了石之轩的眼力还能看得出这一点,跋锋寒和寇仲徐子陵等人是本就知道,抬轿的四人和对面的钱独关白清儿等人都还当真觉得这是个翩翩少年,那她说什么自己是花间派宗主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 钱独关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如何得知他们和阴癸派之间的关系的,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此时承认这一点。 对方已经跳了魔门的身份,他反倒有了动手的理由。 可惜时年压根就不想给他们辩驳她这句话的机会。 石之轩所说的对方是阴癸派门人,原本她还存着几分顾虑和疑惑。 可从她这句不走寻常路的花间派宗主上门找麻烦的话说出来,在这一瞬间面有异色的何止是石之轩这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拖着阴癸派下水的始作俑者,还有那看起来也颇有本事的白清儿。 邪王在这件事上的确没有说谎。 身份被人这样直白地揭穿完全打了白清儿一个猝不及防。 而下一刻,那青衫如玉的公子已经消失在了滑竿抬轿之上。 侯希白见过石之轩的幻魔身法,他本以为那已经是天下间最快的轻功了,但显然时年比他还要快得多。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石师会在对方手里吃瘪。 因为在这转瞬间,仿佛连空中残影都不见,她已经撞入了钱独关的队伍之中。 确实是撞。 她周身逸散出的真气周围,以侯希白的眼力也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扭曲感,拱卫在钱独关和白清儿身边的练家子甚至没能撑过一合便已经倒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她指间夹着的那把折扇,骤然脱手而出,目标直指这“双刀”钱独关。 扇面回转之间,谁都不敢将它真当做是一把纸折扇来看—— 有内劲附着,这扇面的边缘便有如利刃一般。 侯希白甚至有些庆幸时年用的还是她自己的那把折扇,否则若是用的那把美人扇,岂不是要将他扇面上花费了不少功夫绘制的美人画上染血,更不用说那扇子的一面上还画着石之轩。 要是给阴癸派的看见,真的要让石师颜面无存的。 只是这寻常折扇对时年来说也已经足够她发挥了。 扇面极剧的旋转间风声凛冽,胖煞金波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手中的铁棍已经被这再寻常不过的扇子给削断了。 同时他也听到了另外的两道断裂之声,正是从凌风左手金枪和右手银枪之上传来的。 纸扇可削精铁,那岂不正是摘花飞叶皆可伤人的境界! 两人的眼中都涌上了惊骇之色。 现在这行动如风出招决绝的少年,那一双看似无害,实则凶招毕露的手,已经随同她这掠过了第一道防线的人一道,接住了飞回的扇子。 她这一派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人甚至觉得她从离开那轿子到现在都是足不沾尘的状态。 而在接回了扇子的瞬间,她突然贴地而起,从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一僧一尼的夹击之中穿过,合扇如刀,挑开了钱独关的双刀,凌空折身便冲着白清儿而去。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让她此时选择先拿下白清儿。 要知道阴癸派中女子的地位要比男子高,白清儿和钱独关之中到底是谁在做主也便一目了然了。 这风情与端庄并具的美人,还从未遇上过自己会被人在钱独关面前被人针对的情况。 她确实想要继续乔装成只是钱独关的爱妾,也并不会武功的状态。 但那把扇子连金波和凌风的武器都能够如此轻易地削断,更不用说是她这个人。 在这一瞬间她根本无法从对方几乎化作一道青影的模样中看到她的脸,却觉得仿佛有一种肃杀的氛围在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中铺展开来。 更是在与她近在咫尺的时候,让她感觉到了被锁定在那里的杀机毕露。 这可是已经擒住了向雨田的四位弟子,甚至极有可能拿下了侯希白后还擒住了邪王石之轩的绝顶高手! 白清儿压根没有敢跟对手叫板的底气,她也同样不想死。 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感觉到迫近的寒风之时,她忽然点地疾退,有如一道白烟一般飞快地退了出去。 这襄阳城中知道她美貌的人不少,毕竟钱独关还专门为她在城中修建了一处别院名为藏清阁这事人尽皆知,却当真无人知道她居然有此等本事。 然而她只来得及退出去三丈,便感觉到有一只手轻飘飘地搭在了她的肩头,将她直接按了下来。 当时在船上侯希白感觉到的是何种让他不能动弹的压迫感,现在白清儿感觉到的也是什么样的威慑。 肩头的剧痛之下一股惊人的内劲压住了她试图调动起内力做出的反抗。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被带着拖回到了原地。 不,不只是她。 还有在时年这追上了人后倒退而回,漫不经心地以折扇为刃击断了手中双刀,而后被她一扇子拦腰击出的钱独关。 他确实是个商贾,却不是个满肚子肥肠的商贾。 时年这一折扇打来压根就没多少缓冲,让他觉得自己的腰可能都要被人给打断了,却偏偏连一点反抗力都没有。 与钱独关同行的艳尼采真挥出的飘带桎梏根本没撑过一息便已经被挣断了,恶僧法难的拦路也又一次被她冲破,现在一口鲜血喷出委顿在地。 而他钱独关本人眼看着对方指尖灵活地合扇收入袖中,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和白清儿一道当做了人质。 方才时年是如何冲过来的没人看清,现在她是如何将钱独关和白清儿抓在手里,越过这十数丈的距离回到自己的轿子上的,也几乎没人能够看清楚。 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那青衣少年已经又是一派闲适的模样半靠在轿子座椅上。 而被她擒来的两人被封住了穴道,丢在了轿子之下,由寇仲和徐子陵看管着。 她仿佛丝毫也没感觉到周围投过来的惊惧目光,慢条斯理地从另一边的袖中抽出了从侯希白那里抢来的美人扇,将扇面缓缓展开。 这扇上的美人绘制得如见真人,能得侯希白看中更是绝非庸脂俗粉,此刻与那张一番出手后折回来,脸上不带分毫费力之态的面容相互映照,竟然当真有如坠花间之感。 白清儿仰头朝着她看去,已经相信了她自称的花间派宗主的身份。 按照她的猜测,或许石之轩收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个便是眼前这位青衣少年,他不满于师父选定了另外一人来作为花间派的传人,干脆来了一出夺位之举。 可白清儿根本没有这个闲心笑一笑石之轩这样的人物也会落到这个田地。 她现在又好到哪里去吗? 身份暴露,受制于人,对方的目的显然不只是找他们这几个小人物的茬,而分明是有更大的野心。 “不知道祝后如今身体安泰否?”时年礼貌地颔首问道。 白清儿的脸色有些僵硬,对方再如何看起来像是个翩翩公子,也改变不了她这先兵后礼的做派。 但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拔/出了刀,贴着她的后颈,她就算想要装聋作哑也不成。 “安泰。”她吐出了两个字,也等同于正式承认了自己是祝玉妍门下的身份。 时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容温和,语气更是让人觉得像是情人柔情低语,“那便太好了,我原本还怕魔门中祝后的消息太少,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既然身体安泰,想必也应当可以出门?” “那可否劳驾二位——” 时年看向的是艳尼常真和恶僧法难的方向。 这二人本就是临时来此为了保护此番要与飞马牧场洽谈合作的钱独关,也不算是他的手下,现在看逃过一劫,难免就有了自行逃命去的意思,没想到直接被时年点了名。 他们相视一眼,都有些不妙的预感。 “劳驾二位替我给祝后传个话,就说,在下久慕祝后天魔大法之威名,有心与她老人家相约汉水之畔切磋比试,倘若她还走的动路,不妨前来一会。” “三天之内,若我见不到人……” 这轿子上的青衣少年忽然露出了个苦恼的神情,“你二人可能就要命丧九泉了。魔门损失了两个高手,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惜的事情。” 常真和法难忽然看到,两人各自的肩头不知道何时,被人扎了一根银针。 这两根银针恐怕是在她闯入之时甩出来的。 而他们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股寒意从银针所在的位置蔓延了开来…… 第208章 208(二合一) 这银针上带的到底是什么毒,以他们这魔门好手也看不出来。 常真和法难虽然知道将此地的情况就这么报告给祝后,阴癸派在襄阳这何其重要的地方布下一根钉子的目标就这么落了空,祝后盛怒之下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来实在不好估量。 可倘若不去,他们的小命同样保不住。 他们又最后看了这边一眼。 常真总算是比法难要细心得多,发现白清儿在此时给她抛来了个眼神示意,正是指向侯希白和石之轩的方向。 她虽没能认出侯希白的身份,却也猜到白清儿不会在此等关乎大家性命的关头,做出此等不明智的举动,猜测恐怕是她有了什么发现。 她只能努力记下了那两人的形貌特征,等到见到祝后之后由她来评判。 看那两人都走了,钱独关迟疑着鼓起勇气开口道:“阁下自称花间派宗主,这事情也没人替您证明,我们怀疑实在是很寻常的事情。现在我二人都是阁下的手下败将,能证明阁下的武功非凡了。既然如此,我钱独关也不是输不起的人,想请阁下来我襄阳城中一坐,我必让人清理出我府中最好的客房扫榻相迎。” 听完他的话,时年的表情中也没显出几分意动来。 他本想加上一句,再挑选几个姿色出众的婢女服侍这位少年天骄,但看到这一行队伍之中,还有傅君瑜这等虽然生就一副异域相貌,却实在能称得上是姿容出众的美人,又将这话给收了回去,以防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他一边希冀着祝后在得到常真和法难送去的消息后能够尽快赶来,一边又忍不住看向了时年。 希望这位不知道为何会知道他和白清儿的底细,更是直接打上门来的家伙,能多少顾及一些魔门好歹是同气连枝的渊源,别让他的面子折损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进城也可以。”时年缓缓说道。 钱独关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以对方这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他清楚对方显然是跟祝后一个档次的人物,城内的大江联和他的汉水派应当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他起码今夜不必露宿城外直到祝后来赴这汉水之约了。 “不过……”时年将扇子在指尖转了转,饶有兴致地看着钱独关在听到这“不过”二字的时候又恢复到的提心吊胆状态,“我要住主宅。” “自然,自然。”钱独关的心刚提到了嗓子眼又落了回去,“您是何等人物,自然只有主宅能够配得上您的身份。” 时年领着一众人住进了钱独关的府邸。 襄阳城外的打斗开始得仓促,结束得也快。 事实上钱独关也并不希望这一战被顺着汉水顺着长江宣扬出去,难保之后祝后前来解决了这个祸患之后,还要不要改变这以此地为凭据开始发展的方针。 是以他沦为阶下囚的状态还不忘让手下将今日发生之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这“贴心”的行为也让时年霸占了他的府邸在这襄阳城中没有引发太大的波澜。 时年等的是祝玉妍的到来,而不是襄阳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内部的动乱引来外界的觊觎。 按照寇仲所说,周边的势力里,瓦岗军是有余力对此地动手的,毕竟还有个蛇蝎美人军师闲得很,都能去跟杜伏威对垒,只为了将他们两个抓到手。 现在人没抓到,换个地方来打发时间也不错。 钱独关这一出掩饰消息的熟练操作给时年避免了不少麻烦。 时年顺势让镜子去监听了一下被关在一起的钱独关和白清儿两人的交流,发现这家伙会这么做还因为他还怀着一点美好的愿景。 那便是他听白清儿分析时年的身边或许只有两个人能称得上是同盟,其他人都是她手里的囚徒后,寄希望于哪个人能先一步从她的魔爪中脱离出来,而后将其他人联合起来对抗这个魔星。 他现在表现得越好,在反扑的时候也就越不容易引起时年的提防,倘若侥幸能够在祝后抵达之前脱身甚至反制,还有了将功折罪的理由。 可惜,不仅他没有这个机会,其他几位也没这个机会。 她从万春流的医术,以及师从王怜花后学到的东西又不是开玩笑的。 就算是为了防备祝玉妍和其他阴癸派门人的袭击,时年将六戊潜形丝都尽数收了起来,尤鸟倦等人该是个木桩还是个木桩。 寇仲和徐子陵也被分到了个僻静而豪奢的院子。 他们发现自从跟着这个师父以来,他们的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刺激了。 而在这种刺激之余,他们又觉得,或许更重要的并不是刺激,而是这一路的见闻让他们的眼界比起几日前又高出了一个层次。 想想在前一阵子他们还是为了几十两银子便能为了李二公子去将政治意义极为重大的东溟账簿偷到手,甚至觉得他们要到的银子不少,打算等要到了银子就去热闹的地方喝酒喝个痛快,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再想想名义上是他们的师父,实际上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时年,已经先拿住了魔门邪王,占据了花间派宗主的位置,直接打上了襄阳中魔门弟子的老巢,更是对着阴癸派祝后发出了邀约,便觉得对比过于明显了些。 倘若被她再将祝后也拿下了,那或许当真是距离魔门圣君这个位置不远了。 他们两人也生出了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中,继续当个没什么志向目标的平凡人的心思。 “说起来,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在钱独关的府中居住了几日,跟着时年一道在钱独关的书房整理他在此地收集的情报,以及从藏清阁送过来的白清儿的手札,寇仲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但为了那份被点燃起来的野心,他又必须支撑下去。 但一日结束后,他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又难免觉得实在是累得出奇。 也正是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这几日来在钱独关的府中不曾听到过的乐音,仿佛是从这静谧的夜色中,一个神秘未知的角落飘荡过来的。 他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毕竟钱独关被抓之事,在这座宅邸之外的襄阳城其他地方,也就只有跟钱独关相交甚笃的几家会谈论,甚至也并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 但在这宅邸之中,主人落在了别人的掌控之下,却足以让这府中的仆从人人自危。 钱独关是个热衷于享乐的人不假,这些仆从却显然不敢在他受制于人的时候还有什么多余的心情奏乐。 听到寇仲这个不大确定的问话,徐子陵也认真地侧耳听了听,却只听到了几个收束的尾音,很快消失不见了。 周遭能够听到的,又只剩下了外面时至秋日能听见的叶落风吹之声。 “有没有可能你听到的只是师父在调试那钱独关府上的琴,毕竟她也是个擅长乐理之人。” 可惜石青璇好像对石之轩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之前只能在船上她也只能忍了,现在有机会分开,在时年擒获了钱独关和白清儿后也有折返回到船上问过她,她依然只愿意留在那艘船上。 所以此刻在这府邸中也并没人能与她一同探讨此道。 寇仲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不像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但或许是因为打从认识时年开始,她就始终以一种格外神秘的状态出现在人前,更是未尝有过一败,寇仲对她有种称得上是盲目的自信。 在他实在想不出琴声到底是哪里来的,又并没听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之时,他干脆直接选择为了自己整理资料整理到昏沉的头脑着想,早点休息为上。 而时年此时已经站在了那琴声发出的地方,看着在她面前的凉亭中并未掩饰自己的踪迹的白衣少女。 如果说白清儿让人感觉到的是一种藏匿在秀雅温柔之下的诡艳,那么眼前这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将一个个跳跃的音符连缀成一种无序却动人曲调的少女,与白清儿有些相似,却可以称得上是一句气韵天成,又在灵动若神中反而透露出几分魔魅之态。 看到时年朝着她走来,她仿佛分毫未觉一般,不像是个到别人家里来弹琴的闯入之人,倒像是此地的主人,神态自若地继续弹奏这琴曲的尾音。 以时年的功力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这突然出现在此地的白衣少女有着远胜过白清儿的功力。 在她拨弄琴弦之时,呈现出一派悠闲自在的,也并非只是她那张让人色授魂与宛若林中仙子的面容,还有她裸露在外,随着琴曲起伏而微微晃动的玉足。 倘若换个人来做此等行为,多来那么几分烟火气便容易让此举落于媚俗,可在她做来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随心所欲。 尤其是在她这曲调零落却自有几分她个人风采的琴曲彻底止息的时候,她一手还压着琴弦,另一只手已经将琴横抱了过来,对着时年露出了个夜色幽微之中极具个人特色的笑容。 “我听闻公子极擅音律,不知道方才那一曲我有几处不合公子心意之处?” 她微微抬了抬那张俏丽的脸,谁若能忍心说出什么打击她的话,仿佛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举,那双浸润着几分月光的妙目中也全然看不出她找上门来还带着什么别的意图。 然而时年是什么人,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个回答,“三处。” 白衣少女的指尖一顿,这一下加重的力道让琴弦上又响起了一声轻响。 她依然侧抱着琴,只是歪过头来,用一种让人觉得格外无害,甚至可以称之为可爱的神情问道,“哪三处?” “第一便是这把琴的质量实在不大好,配不上姑娘的琴艺。” 白衣少女尚未反应过来,时年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她的琴弦上,甚至距离她依然在琴上的手也不过只有方寸而已。 对方身法之快和内息收敛的本事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料,但这身着青衣,恍如月下积翠的少年,在她抬眼望去所见的眼神中,认真得仿佛当真是在回答她的问题,更有一种令人呼吸一滞的绝色。 “而且,这琴弦比寻常的琴弦松了那么一点。” “第二便是姑娘的袖子沉重了些,”时年显然对此很有经验,对方的白衣看起在秋风中随风而动,却在袍袖之中藏着什么体积绝对称不上小的东西。旁人看不出来,但瞒不过她,“少了三分轻盈。” 白衣少女笑容都淡了些,“第三呢?” “第三便是姑娘不请自来月下独奏是为雅事,可惜在下如今既然暂行接管此地,”时年眼中骤然浮现出一层一改方才温和,看上去便很不解风情的肃杀之意,“此地便得由我管束!” 抱琴而坐的少女仰头看向她,方才收起了些的愉悦神态又重新回到了这张花容之上。 两张看起来年纪相仿,气质上也有几分接近的脸之间,仿佛只隔着这一张才被时年挑剔了一番的琴。 这本是个何其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这秋夜霜重之中却有一种无声的杀意涌动。 尤其是在此刻从白衣少女的指尖发出了一声铿然之声的时候。 “那么公子所说的三条,我只能一一反驳了。”她柔声开口,眼中含着一缕幽光,在发觉对方丝毫不为所动的时候,这神光微微一暗。 “琴弦不似寻常,是为了——” 她话未说完,那古琴之上的琴弦已经从一端脱开,以完全不能以常理归结的方式朝着时年急射而来,恍若一根根在极近距离下发出的银针飞线。 时年眼波明静,抬手之间弹指拨弦,将那一根根受到掌控穿来的琴弦扫了回去。 无形交锋的气劲将这确实算不上是什么良才的古琴炸成了碎片。 “衣袖有物,也是为了取公子性命!”白衣少女的琴弦穿刺被破,在那气浪迫近之时她抬袖间飞出了一条宛如毒蛇的细长丝带,直取时年而来。 丝带虽柔,却远比琴弦来得危险。 时年有心看看这阴癸派门下的丝带有什么花招,丝带白影方现,她人已点地飞出,身在对方的三丈开外。 那丝带却如影随形不落分毫,分明也有这三丈有余的长度。 “至于不请自来,妾名婠婠,为公子对阴癸派冒犯之罪而来!” 丝带在她柔声转厉色的瞬间,为她特殊的劲气所掌控,在这冷月之下化作了一片波浪曲纹,又像是变作了十余个转动的圆环,交叠翻涌之中竟然让人无法分清那到底是出自一条丝带,还是其中还藏着其他的白绫。 可事实上那只是一条而已。 亭中的白衣少女早已振袖疾出,丝带便是她出招夺命的武器。 天魔功对力的掌控奇高,柔软的丝带残影如舞,却在将近时年之时透出利刃如刀之意。 而这月下美人虽依然含笑,俨然是个玉面修罗。 “何为冒犯?”时年抬眸间蜃楼刀出手,刀意几乎在顷刻间便已至顶峰。“这才是冒犯!” 常真和法难回去禀报的时候并未提及她还会用刀,还是此等可怕的刀,这绝不是花间派的招数—— 这是婠婠在此刻的想法。 那一抹刀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天魔丝带编织的幻影中,三丈白绫的尖端真正的位置。 寒芒冲天的刀光毫无怜惜之意地将这细带居中斩断,而这青衣少年已从分作两半的丝带间携刀而入,刀芒压过了月晖,带着一股烧灼狠厉之意。 这一刀太快了! 快到婠婠只能在这刀光袭来的瞬间,从袖中拔出了一对不过尺二长度的天魔双斩,在蜃楼刀刀影闪动而来之际,这对配合天魔功使用专破内家真气的兵刃硬生生招架住了这近乎致命的一击。 而她飞快地压下了内劲反震的血气翻腾,莹白如玉的赤足点地倒退,借着化作飘云一般的丝带掩护飞快拉开了距离。 只在这一刀双刃的交锋中,婠婠便已经意识到了,对方或许不是不解风情,而是根本不受她的天魔功魅惑,功力也远胜过她。 好在她并非是一人来此! 在婠婠的急退中,另一道飘带从斜上方的屋顶甩出。 而这飘带的主人逆着寒光冷月而来,将这飘带化作的十数朵飘云从时年的头顶压来。 同样是一身白衣,婠婠穿着是一派轻灵秀美,她则多了几分风姿雅致,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绝难让人联想到阴癸派去。 如果说石之轩是在时年的推断中,凭借着武道境界让原本不小的年岁依然维持住了三十来岁的外貌。 那么与石之轩乃是同辈的祝玉妍或许在保养上还要比他有本事得多,即便她的半张脸被重纱所覆盖,只能见到她那上半张无瑕的脸,但那双依然看起来年轻而含情的美目已经足够让人遐想她的美貌而心醉神弛。 时年丝毫不奇怪来的并非只是婠婠,就连祝后也一道来了,甚至也全然不拘泥于什么一对一的打斗,而是让婠婠来了一处先声夺人,自己紧随其后。 若是祝后没看出石之轩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中,反倒真如她先前所说径直来赴这汉水之约,一对一地切磋,直到将自己也赔进来,时年才要当真怀疑祝后能否配得上那号称要一统魔门,集齐天魔策的野心,更有没有资格做这明面上的魔门八大高手之首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祝后的眉眼之间与她有几分相似,可重纱朦胧,更是月色交辉之中,这一时半刻她也无从细致比较。 她所在的这间院落像是顷刻间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无论是婠婠还是祝玉妍,都恰到好处地将力道收束后集中在她所在的位置。 像是被祝玉妍手中飘带所牵引的婠婠,恍若一片飘絮重新折回。 但她并非飘絮。 在她与时年大约只有一丈距离之时,她骤然将天魔功提升到了极致,以她为中心方圆一丈的范围内,一种无形的力场让气浪仿佛在此地凹陷出了一个深潭,正好将抬袖出刀抗衡祝玉妍的青衣少年笼罩在其中。 婠婠的力场变化尚且有迹可循,祝玉妍经营钻研天魔功数十年,这种威势来得无迹可寻,只能感觉到在一片交叠的力场中,这本该平静的秋夜忽然化作了骤风惊涛之态。 天魔飘带在两人的手中呈现出虽不尽然相同,却同样在鬼魅般的凌空移位中显出一种难以捕捉的妙韵。 有祝玉妍从旁领导战局,婠婠比方才轻松了太多。 两对天魔双斩从飘带圈影和天魔力场中穿出,彼此之间有种不必互相知会的默契。 时年并非没有经历过此等夹击,与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对战的时候,在那两人都处在舍命一击的状态下的时候,也几乎就是这样的默契,只不过祝玉妍和婠婠二人的配合要更强,毕竟同练天魔功,在招式上更是相合。 但时年又比当年的她强了多少! 山字经运转之中,天魔力场的禁锢在这一瞬间像是荡然无存一般。 嫁衣神功流转全身,尤其是耳目,让她目中所见祝玉妍抬手间每一寸动作都闪动着至美之灵韵,与石观音那招式酷似的姿态,以及她重纱之下发出的天籁妙韵都在此时分毫不能对她造成干扰。 而她掌中刀气迸发—— 既然对方两人都是短刃,她这蜃楼刀也不算吃亏! 这一刀与方才居中断开婠婠那飘带的一刀截然不同。 那是蜻蜓点水一般在飘带重影间点过的一刀,看起来何等平实而轻盈,却在彼此间劲气交击之时,这一刀化作了漫天刀影意图将这些飘带圆环都尽数斩断。 以力破万法,这便是时年在面对祝玉妍和婠婠的联手给出的应对之策。 人影的倏忽进退在这一刻难以分辨清楚,短刃的剑光和蜃楼刀的刀光,形成了一片刀剑带影的错乱,刀光却在气势攀升之中渐渐于数十道刀芒中显现出一抹清晰的轮廓。 正在婠婠足未沾地,借着祝玉妍重新发出的天魔飘带腾身而起斜掠而来时,那凛然刀光也转道极快地朝着她袭来。 寒芒吞吐,骤然直穿飘环力场,奔雷掣电一般已到她眼前。 这一刀来势太快,就算是祝玉妍也来不及救援。 好在婠婠本能地以足尖缠上空中的飘带,凌空倒翻而下,那一道刀光只击断了她一缕头发,而非是抹过她的脖子。 可也正是这个动作,让她在时年另一刀刀出之时已经来不及回身配合祝玉妍了。 白影翻动之中,六戊潜形丝悄然无声地出了手。 其中还夹杂着那银丝渡虚的丝线,在婠婠退出战圈的须臾间,已被神针乱绣之法打出,将白绫仿佛钉死在了空中。 青衣少年紧贴那一道被绷紧的白绫飘带斜冲而起,目标正是祝玉妍。 如此疾风骤雨间不容针的攻势之中,她竟然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悠然开口问道:“祝后就不觉得以二打一,有失宗师体面,更是在欺负小辈吗?” 祝玉妍秀眉一挑,好悬没问出她到底是如何有这个脸面问出这句话的。 她可一点儿都没有小辈的样子! 折转而来的异芒骤闪,伴随着的是她甚至在祝玉妍看来,可称一句天下第一的刀意。 这逢魔之夜中,她与她那刀都带着一种惊人的神性。 祝玉妍已经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是越打越在状态,绝不能再拖下去! 她必须扭转战局。 白绫与飘带之间,一只纤纤玉手猛地探出。 蜃楼刀迫近的刀光如织,在她手上无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道划痕。 好在因为她内劲深厚,这些刀光中毕竟只有一道是蜃楼刀上实质性的刀芒,所以也只让她的手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光迸溅,她那张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吃痛的神情。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切入的机会。 她五指如电地继续朝着时年抓来,在触碰到她的手的瞬间,时年将如意兰花手以变招的形式用出,便如同游鱼一般让人难以握住一个发力的位置。 可祝玉妍拼着受伤也要得手,本就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意味。 她在这一刻将天魔大法中以无形之力,盗取他人有实之质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时年的手退得快,她的手便进得更快,直到死死地握住了时年露出的一截皓腕。 真气振荡将时年的衣袖朝后吹起,祝玉妍那只含着血色的手便趁着此时突进。 在握住对方手腕的那一瞬,祝玉妍无端生出了几分对方的手好像纤细得有些过分的感觉。 而下一刻,几乎为天魔舞白纱遮蔽的月光正好投落在这一截手臂上。 时年手腕上那个因为红袖神尼的缘故才显露出来的篆书文字,映照在一片月华之中,足以让留意着她一举一动的祝玉妍正好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字。 祝玉妍的神色一变。 在发觉时年的功力甚至到了足以应付她与婠婠两人合击的攻势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这样心神震动直白反映在面容上的模样。 但现在她无法克制自己在见到这个字时候的心绪—— 那是个她午夜梦回之时都不会忘记的文字。 她当年亲手留下这个文字的时候,中间留了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断痕,这道痕迹随着她的长大而稍稍比当年最开始留下的时候宽了几分,却依然不大分明。 所以也绝无可能是被别人仿造的! -------------------- 魔门中人大多知道她祝玉妍与霸刀岳山有一个女儿,却不知道她其实还有个孩子。 这个孩子生在单美仙,也便是东溟夫人离开她之后。 当年有个举止奇怪的家伙听了她模糊了信息的故事后,跟她说什么如果大号练废了就去开小号好了。 既然她当年选择霸刀岳山只是为了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留下一个血脉这种听上去都觉得很奇葩的理由,那不如选个更讨厌也更厉害些的借个种,权当是来个择优培育后代。 所以她选了宋缺。 祝玉妍一向果断,做出这个选择也不曾犹豫。 岭南宋家作为四大门阀势力之一,有一个极其特殊的特点,那便是极重汉统,绝不会与胡人势力通婚,而巧合的是,她祝玉妍还正好有鲜卑族血统。 这也就意味着,倘若她真能找宋缺做这一日夫妻,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绝不会被宋阀所接受,而只属于她祝玉妍。 天刀宋缺曾经击败了霸刀岳山,也正符合那个家伙说的要给这个孩子选择一个条件更优的父亲的要求。 这个孩子如她所愿取代了单美仙走后她心中的空缺,更是在襁褓之中便已经让她看到了在武道上极高的根骨基础。 可惜还没等她养上几日,便出了意外。 魔门天魔策的来历和四大奇书中的另外几本的来历,都透着一股奇幻神话的意味,可自祝玉妍开始修炼武功到彼时她已年岁不小,她甚至连武道修炼到极致便有人能做到破碎虚空都不曾见到。 然而那一日,她却见到一面灵光毕露的镜子卷带着散人宁道奇看护的和氏璧,凌空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那面镜子她在那个古怪的家伙那里见到过,更是见过对方自以为不曾让人看到,却实则瞒不过她的眼睛,仿佛镜子里有一个活物一般的交谈。 而这面本属于那个家伙的镜子,现在满身是血,托着那和氏璧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掉进了她女儿的摇篮里。 祝玉妍和跟在镜子后面的宁道奇都看到了这近乎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块本像是这镜子要行抢夺之举,将宁道奇甩掉之后独自消化的和氏璧,竟然在坠落下来后被她女儿本能地“吞”掉了大半。 紧跟着便是那眼见东西已经在手里却失去的镜子,格外人性化地显露出了大抵可以称得上是气急败坏的表现,径直扑上去抢夺。 她才觉得白道的东西就这么被那小家伙意外得到,是她的缘分,却没想到惊变来得如此之快。 在这大约已然涉及鬼神之力的争夺中,在镜子、和氏璧和她那尚未满月的女儿之间形成了一个远胜过天魔大法力场的区域。 那一片说不清是塌陷还是如同破碎虚空的空间内,这三方都在一道刺目的白光之后消失无踪,连给她一点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惊变之后,现场只留下了一个弄丢了和氏璧的宁道奇和痛失出生不久的女儿的祝玉妍。 事后她才从宁道奇口中得知,原本拥有镜子的那个奇怪青年,死在了宇文阀的手中,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于特殊,也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个江湖中危险的认知还远远不够,这才招来了此等杀身之祸。 也正是在对方死后,那面镜子才会做出抢夺和氏璧这样发疯的举动,就仿佛这是它的活命希望。 按照宁道奇所说,若不是遇到了她们两个,这面镜子奇特的飞行功能其实已经到了气衰力竭的地步。 可惜……这世上没有什么可惜之说。 而现在这个原本命运的无奈,竟然让她突然看到了转折,将这个绝无可能在世间存在第二份的印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 方才还在敌对状态的少年周身依然散步着让人觉得危险的气息。 可那是她祝玉妍的女儿! 她本以为自己此番前来,一来是来亲自见一见石之轩的惨状,二来也是要见见这位胆敢在她的地盘上打她的脸,将她的徒弟和安插在此地多年的钱独关一道拿下的少年到底是否如逃命回来的常真和法难说得那样难以应付。 倘若能够阻断这不明来历的敌人妄图拿下魔门两派六道圣君之位的计划,那她与徒弟联手才将人击退只能说是对敌人的实力有充分的考虑,而非是什么以大欺小。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她以为早就因为那场意外不知所踪,甚至可能早已经不存于世上的女儿,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先前她抱着先入为主的想法,现在再这么仔细看去,还当真从时年的五官轮廓中看出了她和宋缺的影子。 当年宋缺有天下第一美男之称,她祝玉妍也算是魔门之中首屈一指的美人,这个孩子会长成如今这派令人心神震荡的风华,实在不足为奇。 而她也总算看出了另一点,这确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而非是个少年。 她其实本不该在此时分心,要知道她们三人的交手实际上已经是绝对的短兵相接,但凡留手分毫,都有可能会被对手抓住机会趁势斩落。 可骤然与这个孩子相见,祝玉妍还是难免生出了几分唏嘘。 更是在意识到她这已经不抱希望存活的女儿赫然在如今学有所成,竟已经有了问鼎魔门圣君之位的实力的时候,无端生出了些喜悦之心。 她自己此生无望突破天魔功十八重,将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婠婠身上,她也确实未曾辜负自己的期望,这一路的武道进境都顺遂得惊人。 可她到底还不曾经历情劫更从中超脱,祝玉妍无法确保她将来会不会也跟她一样栽在那一个情字上。 经历了单美仙逃离阴癸派,远遁东海,祝玉妍自觉自己要对这第二位的继承人好好打磨才行。 却没想到,今日还有了个意外之喜。 而她也忽然想起了在她前来此地之前让人一路上收集来的与对方有关的情报—— 她在束平郡王通的宅邸中,与石青璇琴箫相和之时所用的名字是祝时年,也就是说,她其实知道这个文字就是自己的姓氏,而或许,她也并没有那样抗拒这个姓氏。 时年岂会看不出来,在祝玉妍骤然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而她以另一手的蜃楼刀发作出反击的短短时间内,对方的心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东西。 被月光映照得愈发轻薄通透的蜃楼刀刀身上,也同样照出了祝玉妍那双在此刻情绪太过于复杂的眼睛。 婠婠刚想喊出“师父小心”,以打断她那不合时宜的发愣,却发觉那青衣少年的动作也突然间慢了下来,就好像这两人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彼此之间都给各自留出了一点余地。 她与祝玉妍朝夕相对多年,如何会看不出这种变化。 然而这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化干戈为玉帛的状态,被斜地里杀出的一个人给干扰了。 表面上看去,时年的手腕被祝玉妍拼着受伤不顾也处在了被掌控的状态之下,或许更是受到了祝后以天魔大法温养出的眼神所干扰,放慢的动作正是她一改方才不为所动的状况,终于还是陷入了幻象之中。 只有身处战局之中的人才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可跟随祝玉妍而来的边不负,只能看到那个慢下来的动作。 他此时不出手还要等到何时! 身为阴癸派的一员,纵然他的称号是魔隐,听上去便很像是魔门之中的隐士,就连身上穿着的也是一身文士的长袍,却并不代表他边不负真是个清心寡欲之人。 他手执银环杀出,便是为了趁着此刻他们这方占据上风,将这胆大包天挑衅阴癸派的小子的命留在这里。 到时候人头是他拿下的,首要的功劳自然也得分他一份。 他又怎么会知道,时年不过是绝不想在祝玉妍神思不属,更是看向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大有隐情的时候,取得这算不上公平的胜利。 但边不负突然从一旁杀出,更是对着她流露出了赤/裸裸的杀意,她若不对他做出还击,别人还真拿她当软柿子捏了! 她根本无暇去管这位阴癸派祝后的师弟,为何会跟那位她还算颇有好感的东溟公主单婉晶之间,在面貌上称得上是酷似。 也无暇去顾及她到底要留几分手来出招。 她说是说着要做这魔门两派六道的圣君,可直到如今也还没做出个杀鸡儆猴的立威之举—— 要震慑魔门,还少了点底气! 这人简直就是撞到了枪口上! 她未被桎梏的那只手上,蜃楼刀恰恰借着祝玉妍的飘带掩护急射而出。 这一刀出的仓促,却谁也无法忽视这一刀的威势。 婠婠发觉,她在先前的以一对二中赫然还留了手,否则这一刀发出,如何会完全不受她与祝玉妍的双重天魔大法“力场”的干扰,只有仿佛一刀燃尽的气势,封锁掉了所有上天入地的去路。 时年已经很久不曾发出这样的飞刀。 这一刀乃是她在被祝玉妍和婠婠的夹击之下武道气势一路攀升,几乎是全盛状态下内劲巅峰的一刀。 里面是她对刀意的掌控和足够纯粹的出刀之心,甚至在其中还夹带了几分伤心小箭的发力要领。 刀光一现,边不负又何来躲避的机会! 他心中还怀揣着此番偷袭得手后他在魔门之中势必地位也能得到擢升,被时年囚禁的尤鸟倦等人,甚至是石之轩都要承蒙他的恩惠的期待,可他手中的银环还没来得及抬起,便已经见到了在他面前闪过的最后一道寒光。 一把飞刀以雷霆之势贯穿了他的头颅。 祝玉妍如梦方醒。 第209章 209(一更) 时年或许诚然是她的女儿不假—— 否则这无法解释她为何会在手上有这个特殊的印记。 和她达成交易的宋缺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儿也知道她的失踪,却因为交易的条件限制,从未见过她一面。 事实上算起来真正见到过她的竟然除了接生之人,便只有宁道奇了 但就算是宁道奇,也不曾见到过这个记号。 岭南天刀宋缺已有将近二十年不出江湖,祝玉妍自己更是长年重纱覆面,见过他们两人容貌的人便不多,更何况是知道他们当年那场关于阴癸派未来继承人的交易的。 时年倒是尽捡着他们两个身上的优点来长,在那种绝尘灵秀中还夹着一抹独特的英气,这也是为何她这一派举手投足之间的潇洒配上那身男装,竟然也几乎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这绝无可能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能够靠着易容来顶替的身份。 而这一反应过来,祝玉妍还当真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和氏璧的气息。 她还难免有了一点奇怪的想法。 譬如说时年会选择用短刀,是否无形之中也是受到了宋缺所用的刀和她的天魔双斩这种短刃的影响,也算是一种尽管不曾见过面,却在无形中有了联系的缘分。 但这时候讨论这些太早了,她如今算是自己的敌人! 边不负实力确实甚至不能算是阴癸派中的二号人物,还不如修炼天魔大法的婠婠,但要知道此刻时年还面对着她祝玉妍和婠婠的合击之下。 天魔大法的本质便是力场,现在这一刀直接全然无视了那种牵引之力,已经足够证明在她这种实力面前,天魔功难以讨到好处,更是证明了人数上的优势在她面前也同样算不得优势。 在她指尖,一把新的飞刀已经顶替了击杀边不负的那把的位置。 此刻趁着祝玉妍的恍神,时年也将手腕从对方的手中挣脱了出来。 那些交织在空中的飘带,被一道道近乎无形的丝线反制钉死在了那里。 凌空后翻的青衣少年以足尖踩在那天魔飘带上,那一派闲庭信步的姿态仿佛她并非身处空中,落脚点更不是何等柔软的丝带。 又或者她其实不是站在随时可能被人夺回掌控权的飘带上,而是在她的六戊潜形丝上。 但这其实是个更加让人觉得可怕的答案。 在这个飘然若仙的姿态中,祝玉妍也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另外的一个信息。 她此前将向雨田的四个弟子拦来做了轿夫,将石之轩和侯希白都囚在了自己的身边,在对钱独关和白清儿出手的时候,实际上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夺命之举。 就连被她赶回来报信的常真和法难,在祝玉妍事后的查探中,也发觉他们所中的银针上附着的并非是致命的毒药,反而随着时日过去正在消解。 让人觉得她好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但现在边不负死了,这也未尝不是时年发出的一个信号—— 她不是不能杀人,只是要出手在恰当的时候。 比如此刻。 冷月之下远比月色清辉更加清丽皎洁的少年,新握在手中的飞刀同样纤尘不染,却仿佛已经笼罩上了一层血色。 那把飞刀能穿过边不负的脑袋,让这个本有机会从旁袭击得手的魔门高手死于非命,也自然可以将阴癸派宗主的命也留在这里。 祝玉妍深吸了一口气,在这种突然袭来的危机感面前,她竟然忽然生出了几分得意的情绪来。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她有将近二十年没能见到她,再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是来势汹汹,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是怀着将魔门势力尽数纳入她的掌控之中,谋夺魔门圣君之位的心思。 而这个目标,本就是她对这个女儿的期许。 她毕生所愿就是集齐十卷天魔策,纵然身殒此地,她这个恐怕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女儿,也势必能替她完成这个目标。 何况,她还先将石之轩那个家伙也逼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女儿比她祝玉妍要强! 那张只露出了一半,也足以显露出妍丽芳华的脸上,突然多出了几分就连时年这个不大熟悉她的人都看得出来的软化之态。 她更是在此时将天魔双斩收回到了袖子之中。 “祝后不打了?”时年的指腹在飞刀的锋刃上来回摩挲。 这无疑是个依然处在警戒的姿态。 重新踏入战圈的婠婠能感觉得到,这一把飞刀既然不受力场牵制,六戊潜形丝更是将搅动风云的飘带白绫都给束缚住了,这刀便足可以做到随心所欲,她也可能是这把刀的攻击目标。 好在祝玉妍给出了个中止这场已经能做到立威效果战斗的答案。 “不打了,我们认栽。”祝玉妍回答道。 这一句话中她有意收敛了天魔功的效果,少了几分平日里本能带上的蛊惑效果。 时年听得出来这话中的意思,她确实在做出退让,也承认了自己再打下去,只会如石之轩一般将手下败将的地位坐得更加稳当的事实。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早点认输,还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占据一点或许不多但聊胜于无的主导权。 “阁下与钱独关和小徒白清儿说的是,以花间派宗主的身份来找阴癸派的麻烦,不知道我能否得知背后真实的目的。” 时年的态度摆明了不像是白道的人,否则祝玉妍便是拼着用出玉石俱焚的招式,权当没有这个女儿,也一定要将这个可能将魔门尽数剿灭的家伙击杀在此地。 时年没有正面回答祝玉妍的这个问题,反而反问道“魔门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出过圣君了?” “数百年。”祝玉妍回答得很简短。 “那么祝后觉得,我如何?”时年继续问道。 这个目的果然与她的猜测一致。 祝玉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动,却很快压了下去。 发觉对方是自己的女儿,还摆明了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她心中生出了几分欢喜不假,但魔门圣君不完全是个打服便能够坐稳的位置。 魔门与其说是魔门,不如说是与白道或者说是与主流教派相悖的各家分支所成的势力。 若要坐上圣君之位,武功是一方面,能让两派六道中人看到及教派崛起的希望,才是重中之重。 也便是在这弱肉强食的规则之余,也得让人看到足够的利益。 否则就算如六道之中的天莲宗安隆一般,因为实力缘故成了石之轩的走狗,却还是已经隐约展露出了打算一脚踹掉邪王,自己出来单干的意思。 “阴癸派可以支持阁下去争一争这魔门圣君的位置,甚至可以提前送上一份礼物。我来此的路上发现了补天道杨虚彦的踪迹,干脆先将他擒获一道带来了。但阁下必须告诉我,若你坐上这个位置,打算做什么。” 祝玉妍在谈论正事的时候,神情中更有一种身为魔门领袖人物的威严。 时年觉得跟这样的人说话应当是不需要多加解释的,所以她也只说了一句话,“祝后难道看不出,我为何要选择襄阳吗?” 襄阳。 祝玉妍的眼中闪过了几分深思。 她若非觉得此地大有可为,也不会选择此地埋个钉子,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大作用。 这个女儿显然不是个只有绝顶的武道修为,而没有个在乱世中伺机崛起的头脑的人,既然她提到了襄阳,想必也对之后的安排心中有数了,那么她也暂时不需要问这么多。 “好,阴癸派愿助阁下一臂之力。” 祝玉妍的秀眉忽然轻轻一弯,又改了口,“不,是愿助未来圣君一臂之力。” 她态度里的古怪之处,时年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尤其是她的转变来自于她见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个印记。 或许婠婠也看出来了,否则不会在跟着祝玉妍离开的时候,忽然偏过头来对着她露出了个颇有深意的笑容。 当然时年觉得,她会有这种表现,或许还有个原因是因为时年杀了边不负。 从她对边不负的尸体露出了个相当明显的嫌恶神情中,时年猜出了这一点。 但现在这并非是什么重点。 祝玉妍,祝…… “我想你应该要给我一个解释。” 时年从阴癸派手中接手了杨虚彦这个原本可以作为石之轩在外的助力,却被送来此地一道当阶下囚的倒霉蛋,将他送去跟石之轩做了个伴后,回到了房中,将镜子摆在了面前。 她先前让镜子给她推荐一个有接近破碎虚空境界对手的世界的时候,镜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地方,本就是有些奇怪的,而现在显然便是这奇怪之处展露了端倪的时候。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祝后被你的气场震慑,心悦诚服地要帮你岂不是好事?镜子这话说的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时年突然撩起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你要解释的可不只是祝玉妍因为这个印记的事情。” 这一缕在她指尖缠绕的乌发本没什么特殊的,正如时年在看到白清儿的时候以发为血之余的理由,评判出她的武功应该不低,这缕头发同样因为时年身上的内劲温养,借着烛光有种浓墨流转的美感。 她要镜子看的是在这缕头发的末端,从她来到此地到现在生出的一点长度。 这是她在去往别的世界的时候都不曾出现的情况。 镜子能让她在其他世界游走的时候,时间保持的暂停显然并不只是在外表的皮相上,还有头发与指甲的生长,都是清楚明白地在停滞的状态。唯独在这个世界出现了异常。 或许一开始镜子抵达此地的顺遂,便不是个偶然。 而她身上的印记隐藏之法,按照红袖神尼的说法,在唐朝时期便已经失传了,也同样是解释得通的。 如今太原李家甚至在此时才因为购买储备兵器的账簿丢失,东溟夫人托李二公子带去了信件的作用下,选择改变当前的局面,将麾下的兵力调动起来,唐还得有那么些个年头才能建立。 如若她真是此地的人,反而不奇怪。 也同样解释清楚了为何她的寻访不到自己的身世背景,为何她会在关七破碎虚空之时看到这样的画面,或许唯独解释不通的就是,她为何在师父膝下的时候,是能以正常的生长速度长大的。 “你得解释,我到底与此地有什么关联。” 镜子刚露出几分想要跑掉,又或者只是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意思,就被时年给按住了,他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之后自暴自弃地躺平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说你和祝玉妍之间的关系,我大概能猜到一点。 倘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怂恿你去其他世界时候说的话,就应该记得我说过,我曾经有个与你一般合作模式的朋友,他说过什么我的用途可以是在每个不同的世界谈恋爱,反正不会互相遇见,也正好能不翻车了,可他偏偏身涉其中,最后他身死,而我成了你在石观音的洞府中见到的样子。 “不错。”时年点了点头。 她的记忆力一向不错,也正因为如此,镜子的这话被她记了不少时候,若非她发觉自己有了减少镜子穿行于不同世界的冷却时间的方法,不至于步那位的后尘,她也不会同意苏梦枕的求婚。 但现在看来,这句话的因果关系,其实并不像是镜子所说的那样。 我也还说过,有个家伙看到了和氏璧的剪影,觉得这地方应该没什么危险,选择了此处。镜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这两个是同一个人。 时年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是当真以为此地就是个寻常的隋朝末年,打算给自己寻找个安身立命的门阀势力托庇,但在这个世界,秘密太多又不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是活不久的。 镜子想到这里,语气也多了几分唏嘘,他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话又好玩得很,但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认识的人,比如说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祝后是什么人,还跟她说什么练小号计划。也完全没意识到,他看上的姑娘是宇文阀的人。最后的结果你也猜到了。 至于你的身份我当真不是特别清楚,事实上我在发觉你其实便是十多年前与我一同被卷入虚空乱流的那个孩子的时候,我也很惊讶。 镜子看时年松开了手,从她的掌下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她此前见到过的在他身上显露出的,剥落了暗漆后的玉色,好像变得更加明显了几分。 当年若不是你跟我抢和氏璧,让我只拿到了一小部分,更是在穿过虚空乱流的时候消耗过大,我可能还不至于退化到这个程度,我这个有经验的尚且如此,你当年还是幼年,甚至不一定能消化掉和氏璧特殊的能量,又在落地的时候与我分开了,我本来以为…… 以为那个孩子应当已经没有存活的希望了。 然而事实却是,她不仅活得好好的,和氏璧的能量已经完全化入了她的血肉之中,成为了她在武道上有着远胜过常人天赋的根基。 更是因为一种大概能说得上是缘分的东西,和镜子在石林洞府中来了个重聚。 当年的意外我也说不大清楚了,总之你当时身在襁褓中,确实是在祝玉妍的身边,或许正是她的女儿。至于父亲是谁,我对此地所知道的东西,都是来自二十年前那个家伙带着我满江湖跑的时候,得到的一些甚至不能确定是真是假的消息,你直接去问祝玉妍都比问我要强。 其实现在想来,与其说是你在抢我的和氏璧,不如说是和氏璧给自己选定了一个主人,我才是跟你在抢,也是因为我,你才会跟自己的父母分离,去了个本不属于你的世界。 镜子越说声音越小,这迟来说出的真相让他语气越发有种负罪感。 时年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虽然不知道和氏璧在此地的意义,却也总算听过这东西的传说。 而在这样一个平均武道修为明显高于她生长了十六年的世界,更是超过了有破碎虚空的关七所在世界的地方,和氏璧居然是作为此地的标志,显然已经足够说明其特殊性了。 镜子所说的抢夺和氏璧和虚空乱流,显然也不是当时应该已经失去了合作之人的他能够操控的。 一切只能说确实是赶巧了。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我自己本身的由来……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镜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既然现在情况已经清楚了,你要不要去找祝后认亲,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时年摇了摇头,“不着急,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既然有相处的机会,总会有合适的时机知道该摊牌说清楚的事情。” “相比之下,我现在应该让人去做的三件事要更加重要得多。”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阴癸派趁着月色而来,又投诚得如此之快,可以说是提前达成了她想要实现的目标。 祝玉妍与她之间的关系,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并没相处多少时间—— 她虽觉得自己从一个只有师父没有父母的人,变成了魔门如今名义上的第一高手的女儿,更有了入主魔门两派六道的底气,颇有几分让她的心绪产生奇妙起伏之感。 但她对此地的归属感,实在还不如她想借着这个世界实现破碎虚空的愿望强烈。 非要说她期待什么承欢膝下的场面,那才是太假了。 不过将来会有什么变化就谁也说不准了。 她将镜子重新收了起来,去找了寇仲和徐子陵。 “我就说我听到的乐声确实存在。”寇仲被时年喊起来,当即打起了精神。 一想到自己竟然错过了师父和阴癸派的一二三号人物对战的场面,便觉得遗憾得很。 “那也没见你因为担心师父的安危,找过来看看。”时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两个家伙没跑来其实对她来说反而是个好事,起码不必担心他们两个干脆被婠婠抓去当人质了。 所以她这话里还是玩笑话的意思要更重一些。 寇仲怎么会听不出她的潜台词,当即便打蛇随棍上地接话道“那还不是因为师父先拿下邪帝门下,再擒获石之轩,现在连阴癸派都认栽了,若是我和陵少贸然来协助,说不定还要给您惹麻烦,也是看不起您的本事。” “少油嘴滑舌,”时年找了个位置坐下,抬手示意寇仲严肃一点,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件正事。 “既然你这么能说,那我现在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去做。”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把金色的飞刀,递到了寇仲的面前。 “你生在扬州,对江南一带乃至东海应当熟悉,要如何找到东溟派也不需要让我教你。” 寇仲倒是没想到,他们其实才与东溟分开没多久,便又要上门。 一想到东溟小公主第一次未曾露面的时候便对他和徐子陵的嫌弃,再想到他们当时险些便是偷盗东溟账簿的仇敌,他突然觉得有点发毛。 可再一想到时年总不至于让他去送死,他这几日对长生诀真气的掌控也越发有了心得体会,更是对易容换颜之术大有进展,又生出了几分信心。 反正时年也没有说非要让他用真实面貌来去见东溟派的人,到时候如何操作,他完全可以随机应变。 “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你只要去找东溟夫人去要那一批我与她商议好的武器就行了。” 襄阳已经板上钉钉的是她预计将魔门剩余几派中的人物聚集来的地方。 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难保不会引来其他势力的浑水摸鱼。钱独关作为地头蛇,在此地的掌控力道,或许能够说得上是有些本事,但也不过是因为其他人现下的目标都在看着江都而已,暂时没空管这一亩三分地,可魔门大有可能立足此地一统,便是另一回事了。 时年决定在寇仲出发去见东溟夫人之前将此地的军事力量掌控在手里,到时候有东溟的武器支援,有襄阳本身的地理优势,她这也不过是一出关起门来料理家务事的情况。 “不过你得注意跟东溟夫人的说辞。”时年又补充道。“掌控襄阳的并不只是我,还有宋阀,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寇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清楚时年为何要突然扯到宋阀,却也猜到她有自己的目的。 而时年已经转向了徐子陵,将另外一把金刀递到了他的手中。 “我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做。这件事并不比寇仲所需要做的事情简单,甚至可能更难,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做不成这件事。” “师父请说。”徐子陵点头应下。 “你带着这把刀去见李四小姐,就说当日我要她的一句承诺,如今李阀刚刚起事,我也不要她多做什么,但有一件事,是她可以做的。” 时年这几日从白清儿和钱独关的书房中的收获,已经足够她判断出当前的局势和她读过的史书之间的区别,更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李阀的情况和历史上的有些区别,大方向总归是不会变的。 “若我猜测的不错,李阀倘若意在进军关中,就必须先迷惑住意图趁着太原空虚趁火打劫的鹰扬派梁师都,以及梁师都暗中投效的突厥势力。” “魔门两派六道之中,魔相宗传人赵德言与梁师都师出同门,如今也正是东突厥的军师,这个人也是如今纵然有我先后拿下石之轩和祝后之事,也未必就会从突厥返回中土的。但若是借着李阀本就要提出的联手合作将人引进来,便不一样了。” “子陵只需要提前让李四小姐在此番李阀放出的烟雾弹中多加一个欺瞒拉拢的对象,真正负责去擒赵德言的另有其人。” 时年郑重其事地又补充道,“但我说此事不易是因为,多骗一个人,或许便需要你从中替李阀做些事情,凡事也需要多随机应变。比起寇仲你更适合做这件事。” “至于你,”时年又对寇仲补充了一句,“你也别觉得就只是找东溟派要武器这么简单,东溟账簿都能被宇文成都得手,这从东海琉球往这边赶回来的路上,可没你想象得这么平静。” 时年将一个圆筒摆在了寇仲的面前。 那是方应看身死,在跟方巨侠说开之后,最后落到了她手中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在班家的帮助下,里面的暗器被重新填了进去。 现在她将这个东西给了寇仲当做护身符,反正她也没有哪个对手是需要她用这个来对付的。 跟寇仲和徐子陵交代完毕,她这才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明日去将第三件事安排下去,却发现这第三件事的执行者不知道为何去而复返,正准备从她的窗户跨进来。 发现她突然回来,自己的行动被抓了包,非但没觉得心虚,反而露出了个理所当然的神情,和时年都不得不承认实在赏心悦目的笑容、 “婠婠姑娘。”时年颔首致意。 “我师父让我回来跟你说一声,”婠婠干脆在窗台坐了下来,依然裸露在外的玉足摇晃得格外自在,“她先前忘记说了,我们来的路上见到的可不只是杨虚彦,还有岭南宋阀的四公子。” “那又如何?” “他原本是去彭城一带的,为了三个人——寇仲、徐子陵和傅君瑜。” 婠婠没继续说下去,她说到这里就已经够了。 这三个人现在都在襄阳。 所以其实才途径襄阳不久的宋师道,现在正在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并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第210章 210(二更-修改) 宋师道的目的地正是襄阳。 时年不知道他与自己那两个徒弟还有被迫与她一道行动来此的傅君瑜之间有什么联系,只知道他跟石之轩祝玉妍相比,能给她带来的麻烦微乎其微。 反倒是他前来此地,倒是很有让她利用一番的意义。 祝玉妍确实让婠婠带来了一个对她而言极其有用的消息。 “话我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婠婠似乎完全没有被先前的打斗中,她险些被时年的飞刀击杀之事影响到心情。 她几乎不施脂粉的脸被月光勾勒出了一种不大像是魔门妖女的轻灵之感,只是唇角的弧度稍显放旷了些。 她刚想翻窗而出,忽然听到时年来了句“你等一等”。 “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婠婠刚侧身回来便听到这一句紧随其后的话,那张俏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你一向是这么随意的吗?别忘了我和师父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还想着要取你性命。” “那你不妨听听我要你做的是什么事。”时年回道。 婠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刚从外面走回来的青衣少年发间衣上都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秋色薄霜,像是经过了林间小径正巧被风抖落了枝梢上的霜花沾上的。 以她那种独特的炽烈内劲,本应该完全驱散了才对,她却任由这些绵延在发间,与头顶的玉冠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辉映之感,却也让她显得有种非比寻常的魅力。 她改了个坐姿靠坐在窗台,觉得单为了欣赏这美色听听她要说的也不吃亏。 “你既然是阴癸派的高层人物了,便应当知道襄阳的意义,从襄阳到竟陵走汉水,一路过去并不需要多少时间,而竟陵同样是重镇。彼此之间呈掎角之势,但事实上竟陵太守势弱,但凡天下有变,这个地方随时可能落入朱粲或是萧铣之手,这对坐镇襄阳静观其变的魔门来说并没有好处。” “钱独关在此地做的准备和观察都有些水准,但他还不够有胆子。” 婠婠轻笑了声,“那有胆子的圣君打算做什么?” “我想扶一个人上位,但这个人不需要有深谋远虑,最好是能乖乖做一颗棋子的,我选的是独霸山庄的庄主方泽滔。我想由你去做这件事情。” “我的优势是什么?” 婠婠闻言突然跳下了窗台,走到了时年的面前。 她凑近的脸上那种神秘的美感,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更有一种让人无从模仿的独特。 但时年清楚得很,她现在的一举一动中的美态并非来自天魔大法的运转,那甚至该称为一种天赋。 “你是祝玉妍的徒弟,也是阴癸派的继承人,就凭这个我就得相信你的眼力和格局是天下而不是眼前这几座城镇。但独霸山庄的庄主不一样,他为了镇压贼众就起了个自己的福泽压不住的名字,更是在竟陵城外聚众成群,便知道他的眼界不如你。我想你应该不必通过美人计就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 时年挑了挑眉,神态张扬。 婠婠从未想过这等拙劣且明白的激将法居然会对她管用,但当时年说她的眼界不可能不如一个独霸山庄的方泽滔的时候,她又觉得还确实是有些意思的理由。 “何况,我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行动。”时年继续说道,“我想让侯希白跟你一起去。” 婠婠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为何是侯希白?” 时年回答得很是从容,“因为我要的是魔门圣君之位,而不是暴君之位。” 所以她必须让魔门的其他人看到,石之轩门下并非只有被囚禁着当吉祥物一种结果,照样可以派上用场。 也只有这样,隐有白道的武林魁首之名的人,不希望看到中原魔门教派统一之人,才会来此劝阻她,她也才能实现这将天下三大宗师都一一挑战过去的目标。 当然这种兜兜转转的后续目的,时年是不会跟婠婠说明白的。 “侯希白是个好用的人才,起码比杨虚彦和石之轩都好用得多,也好掌控得多。” 婠婠的指尖勾着一抹鬓边的头发轻轻打卷,语气里带着三分虚实不明的亲密,“如果让邪王听到,自己的弟子比自己好用,就连杨虚彦的名字都比他排在前面,他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其实倘若让师父去见见他,他的表情一定更有意思,可惜——” “可惜圣君阁下并没同意师父的这个提议。” “因为还不是时候,”时年回答道,“起码,还得等到天莲宗的那位到来,否则邪王若是在两派六道的关键人物来齐之前便被气死了,这罪要怪在我的头上。” 若非顾虑时年这惊人的武道修为,婠婠实在想上手看看她这张嘴里是如何说出这些,倘若石之轩听到才当真要被气出个好歹的话来的。 “好吧,既然如此,你说的那件事交给我来做,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婠婠的身量其实不低,但时年为了易容得更像是个少年垫得有点高度,是以她此刻可以清楚地看见婠婠抬眸露出的清透目光中的期待。 尤其是在她说出个“有”字的时候。 虽然下一刻婠婠的笑容又一次陷入了凝滞。 “我想问问边不负的事情。”时年说道,“边不负和东溟夫人是否有什么联系?” 婠婠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被美色迷惑了,才会期待对方在这等良辰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可惜这显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你为何会觉得边不负和东溟夫人有关?不过你若说到东溟夫人,那与我阴癸派还真有些关系,既然公子是未来的圣君,便算是自己人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只是在二十年前就离开阴癸派了,所以我也没有见过她。” “至于边不负……公子夸我眼力好,自己自然也不差了,我厌恶他厌恶得厉害,谁让那老色鬼总是明面上对师父尊敬有加,暗地里却怀着觊觎之心,对我也时常态度轻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要我说公子这一刀实在漂亮。” 时年心头一震,却并没在表面上显露出分毫。 东溟夫人居然是祝玉妍的女儿,那便或许是她的姐姐了? 也无怪乎当日她窥探到的她与女儿的对话中,在提到祝玉妍那不争气的女儿,在比斗前夕跑了,会用这样奇怪的语气。 但再一想单婉晶与边不负之间的长相相似,她忽然有些让她觉得对东溟夫人来说极有可能是旧日疮疤的猜测。 她眼神一沉,顿觉让边不负死得太过痛快了些,但婠婠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试图让她回神后,时年又相当自然地展露出了个看似没甚异常的笑容。 “我问完了,边不负之死倘若阴癸派中还有人需要我给个交代——” “不必,师父说了,边不负没尊奉她的命令贸然出手,属实是死了也白死,”婠婠打断了她的话,“至于阴癸派的其他人,不日之内也会抵达襄阳觐见圣君。可惜我要去侯希白那家伙往竟陵走一趟,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圣君威慑魔门八方来客,到那时候,可不能说婠婠不来祝贺。” 她说完这话便仿佛一片飘羽一般从窗口跃了出去,这赤足白纱在月光之中形成一种朦胧之美来。 也不知道婠婠的性情中是否有祝玉妍的投影,能将徒弟教成这样,实在是让时年对祝玉妍也多生出了些好奇。 以及,她同样好奇,到底她的父亲是谁。 祝玉妍的天魔功,倘若时年不曾看错的话,已经有了几分不涉情爱心境无垢之感。 不过现在想这些并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想想祝玉妍刻意让婠婠前来提醒的,宋阀四公子即将到来,到底该如何利用。 宋师道正如婠婠所说已经在赶来襄阳城的路上。 两年前在丹阳城中见到了傅君婥,宋师道便对她一见钟情。 他尚未从佳人来自异域,除非叛出家门,他绝无可能与对方结为连理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便已经得到了傅君婥丧命于宇文化及之手的消息。 他在宋家负责海盐私运,此刻这乘坐的艨艟便是贩海盐的私枭船。 长江水道之中,能比得上他这数条船的屈指可数,他站在甲板上看着奔涌的江流,俊俏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惆怅的情绪。 听到脚步声,他的神情稍稍收敛起了些,一转头就看到宋鲁走上了舱板。 “三叔,我此番私自决定回返,如若父亲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便是。” 宋鲁年岁不过四十有余,却生了一头华发,面上也生了一把漂亮的银须。 他摸着胡须回道,“你这话便不对了,两个人一起承担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这是个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比起他父亲宋缺,宋师道实在是显得在感情上的情绪浓烈了些,但宋鲁当年便亲眼见到他这一番求不得,也实在对他说不出个重话来。 寇仲和徐子陵依然在被宇文阀密切关注,因为傅君婥的缘故更是遭到了其他势力的追捕,宋师道却为了傅君婥认这两小子为义子的关系,不惜一边往返长江跑盐运,一边寻找他们的下落,等找到之后说不定能将他们送到宋阀的地盘上庇护起来。 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这两个小子藏得太好,让宋师道直到最近才得到了他们二人的下落。 更巧的是,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与傅君婥有关之人的消息,也被送到了宋师道的面前,便是傅君婥的师妹,同出弈剑大师傅采林门下的傅君瑜。 只是就连宋鲁都不得不感慨,宋师道是真有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的天赋,这位傅君瑜姑娘甫一出现,便与宇文阀的高手宇文成都的失踪,甚至可能是身死扯上了关系。 而还没等他们赶到彭城,又收到了这些人疑似都出现在了襄阳的消息。 若非送来消息的人信誓旦旦自己是亲眼见到,绝非是为了宋四公子的赏金撒谎,宋鲁和宋师道都几乎要怀疑这是有人在逗他们两个玩了。 好在,他们在折返回襄阳的路上又让人前往确认了一番,确定这三人确实是在那里。 只是,他们和一个在襄阳城门口把钱独关打了一顿的小公子一起,进了钱独关的府邸。 宋鲁觉得这可能又是一番麻烦事,宋师道却觉得,比起宇文阀、杜伏威以及李密的那个蛇蝎军师,钱独关无疑要好应付得多。 他们前阵子借道从襄阳城走的时候,这位钱老板实在是个好客的人,也无怪能混到汉水派的老大,被大江联视为未来的襄阳主人。 艨艟行进极快,他们很快已经看到了襄阳的轮廓。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抵达的时候正好是个清晨,秋风晨露之中,襄阳城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添了一分冷意。 宋师道招呼着几艘船往码头方向停靠,忽然看到远处的城头上出现了个青衣公子。 在经行过那汉水之曲,最靠近城楼位置的时候,他也清楚地看清楚了那少年的容貌。 稀薄的晨雾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更有几分谪仙凌尘之态,可在宋师道看来,更明显的是对方那张无有瑕疵的面容上,眉眼轮廓中竟然依稀让他看出了几分与父亲酷似之感,不过显然要比父亲那张名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脸柔和得多。 她甚至可以说是在笑的,只是笑容中冷淡的意味太重,让宋师道本能地觉得那并不像是个好客的主人—— 倘若这个在没什么人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像是刻意等在那里的青衣少年便是这襄阳城待客的主人的话。 他被自己这没来由的危机感给提起了几分警惕之心,又觉得自己这般实在没有必要。 那少年容姿绝代,更应当因为相貌与宋家人肖似,让他觉得有种亲切感才对。 恰在此时,他看到城楼上的少年张了张口,比划了个口型。 不对,不是口型! 宋师道听到了一道从相隔如此之远的地方,还能凝成一线传入他的耳中的声音。 她说的是—— “宋二公子,久候了。” 第211章 211(一更-修改) 宋师道下意识地朝着身旁看去。 宋鲁脸上并未出现什么异色,就仿佛并没有人在此时出声一般。 可他很清楚,这一句“宋二公子”并非是他的错觉。 站在城墙上风姿惊人的少年,虽然身形不像父亲那样高大,却或许是因为同样以刀为武器,在看起来清冷俊秀的面貌中带着一缕惊人的刀气杀伐,与酷似宋阀阀主的渊渟岳峙之感。 那确实是一种相隔这样远的距离也能感觉到的刀意—— 宋师道绝不会对此做出什么错误的判断。 而这等气质与他所听到的那一句“久候”中的压迫感全然吻合。 宋师道只愣神了片刻便已又听到对方说道,“请宋二公子入城一叙。” 他忽然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以宋阀二公子的身份前来此地营救寇仲等人的,还是也一道上门来充当人质的。 他身边的三叔以一手银龙拐杖著称,当年甚至敢当面与宇文化及叫板,而他自己也称得上是武道上的好手,可惜他不仅没能继承父亲天刀的刀法之道,显然也不可能与那个能将千里传音之术运用到此等出神入化地步的少年相抗衡。 那应当就是在他所收到的消息之中,与寇仲和徐子陵一道行动,在襄阳城外挟持了钱独关及其爱妾的少年。 也正是她,在束平郡中,与石青璇来了一出琴箫合奏,又是她,不知道是因为何等原因,与初入中原不久的傅君瑜以及她身边的跋锋寒起了冲突,将那两人控制在了自己的身边。 宋师道想到这里,那入城一叙看似语气平静的邀请中,也让他觉得多了几分对方表露出的掌控欲。 他虽已在三叔的印象中早成了个情种,却还总算知道自己若是受困襄阳城,对于宋阀来说意味着什么,而若是再加上一个三叔,意义也就更重了。 救援与傅君婥相关的三人自然重要,却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接受邀约。 “怎么了?”宋鲁看他神情有异,连忙问道。 “我们掉头!”宋师道当机立断回答道。 他来得太匆忙确实不是个好事,他现在不仅没摸清楚那实力惊人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更不知道此刻城中是个什么格局。 不如从长计议为好。 然而时年显然并没有打算跟他客套的意思。 在私枭艨艟转头意图离开之时,宋师道下意识地朝着襄阳城墙的方向看去,却忽然发现方才还在那里,显得异常醒目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才以为是因为他的掉头之举,让对方原本打算在他进城后将他拿下的计划落了空,现在只能先退了回去,却听到了宋鲁那个爱妾走上了甲板的瞬间发出了一身惊呼。 他顺着柳萋看向的方向望去,赫然看到一道青衣残影凌空踏来。 从襄阳城墙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一点也不近,那是宋师道勉强能看清楚对方外貌的距离,还得是因为习武之人的耳清目明到了一定的程度。 可这青衣少年宛如混迹在秋风吹散的晨雾之中,这飘摇翩然之态,好像丝毫也不需要在空中寻找依托。 而就连父亲也做不到如此轻松地在他和城墙之间的距离上如此腾空掠过! 几乎只在瞬息之间,那方才还在城墙上的青衣少年,现在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落在甲板上,轻得像是一片落在甲板上的羽毛。 她并未有动手的意图,却让宋师道从她黑沉到极致,晕生出一种明珠皎然之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属于顶尖高手的浓烈压迫感。 太像了! 宋师道甚至觉得这可能已经不能只是用同样是用刀,这才在周身弥漫着一股凛然刀气来解释这种相似。 他前些日子从岭南离开家出来的时候,前往磨刀堂拜别父亲的时候,他身上穿着的便是一件青蓝色的长袍,那也正是他最喜欢穿着的颜色。 面前的青衣少年也穿着这个色系,更兼之五官中肖似宋缺的无一处不精致,和远比外貌上更相近的睥睨天下的气场。 他明知对面的少年甚至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几岁,或许比之他最小的那个妹妹宋玉致还小上一两岁,却无端在对方拉近了距离的注视中,感觉到了一种异常让人胆寒的气度。 实在像极了宋缺! 而她那被勾勒得有些锋锐的眉梢微动,便展露出一派不容转圜的气场。 “宋二公子,看来你并不太愿意接受我的邀约。” 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一种丝毫不逊色于宋师道和宋鲁平日里能接触到的,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手之人发作出的刀气,须臾之间已暴戾涌出覆盖了整方船板,让人脸上像是被一道道撕裂感极强的冷风所穿透。 唯一没有遭受此等冲击的或许只有那个并不会武功的柳萋—— 时年的目的只是为了请宋鲁和宋师道入城,还没有必要将他们带着的女眷也一道针对了。 在这种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逼迫的威慑中,宋师道的呼吸不由一滞。 尽管对方忽然收起了全数的重压,突然收敛了气势后看起来实在像是个没什么坏心思的文人墨客,还得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那一种。 可在她依然不带什么温度的客套神情,和她负手而立的挺拔姿态中透露出的几分舍我其谁的态度之下,宋师道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她放松警惕。 “阁下莫非是要与宋阀交恶?”宋鲁忍不住扬声问道。 他突然觉得,他们选择了船队加速行动,在这个天色才转亮未久的时候便出现在了此地,实在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这本可以让更多人听到,也让对方意识到天下四大门阀之中的宋阀并非是什么好惹势力的问话,现在除了让他骤然成为了时年的目光焦点,迎来了急剧的冲击之外,没有丝毫的用处。 他的银龙铁拐狠狠地扎入了地下,勉强将他的身形支撑住,紧跟着便听到时年以慢条斯理的语调回答道“阁下说笑了,襄阳城中将有一场盛事,届时四川胖贾安隆也会来此,我听闻他与雄霸四川的独尊堡堡主解晖是拜把子兄弟,而解堡主的儿子,又是你们宋阀大小姐的夫君,与宋阀有姻亲之故,为何不前来一观,也算是给你家宋二公子的姐夫的便宜叔伯一个面子?” 这弯弯绕绕的关系,还能被抬出来当理由说得理直气壮的。 饶是宋鲁和宋师道一向跑的是私盐运输,自认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人,都还是不免被眼前这位小公子的强盗逻辑给震得愣神。 但她这无论如何都要将人留在襄阳城中的找理由做派,已经让两人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他们说不去,便能够拒绝得了的事情。 他们若是现在下船跟着她进城,还可以说是自己一步步走进去的,是这襄阳城中的客人,但若是他们再不应允,执意要离开的话,以对方这登船而来之时的本事,宋师道毫不怀疑,自己极有可能从对方手中过不了两招。 他在心中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只希望父亲莫要因为他和三叔的情况,贸然来此,还有他那个也开始在江湖上走动的妹妹,也最好离此地远远的。 他拱手作礼回道,“请公子领路吧,宋师道愿入城一叙。” 调转了船头的四艘大船停靠在了襄阳的码头,宋师道与时年并肩而行,后面跟着宋鲁和几乎依偎在他怀中的柳萋。 时年用眼尾的余光瞥了那受到了惊吓的美人,不知道该不该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有当反派的潜质。 何况说是要与宋阀二公子一叙,事实上宋师道和宋鲁两人入城之后便被她给毫不手软地软禁了。 而她将那两位囚禁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藏清阁,也便是钱独关为白清儿掩护身份的时候,对外作为他宠爱白清儿的信号,替她修建的别院。 所以理所应当地作为看守的人,就是白清儿。 阴癸派中婠婠已经被她派去与侯希白一道,先将竟陵的事情给解决了,以巩固襄阳的地位,白清儿接到命令让自己也成了个打下手的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所以时年也反过来并不奇怪,自己会在布置下去了任务后,被祝玉妍找上门来。 她的面容依然被掩盖在重纱之下,但比起当日夜间所见,她露出的上半张脸在白日里更有种肌肤如玉,容光蕴藏之感。 时年难免想到了东溟夫人。 她虽然穿的不是白色,而是一身水绿色,但在这遮挡面容的习惯上还真是跟祝玉妍如出一辙。 这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绰约,纵然遮掩着面容也让人绝不会错认的阴癸派掌权者,从外面走进主院的时候,时年正在擦拭自己的飞刀。 不过在祝玉妍看来,这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在替这把绝非出自寻常的兵器锻造师的武器做个保养。 细长而薄透,被日光在刀刃的尖端凝结着一层清光的飞刀短刃,在时年的指尖显得像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但见过她一刀甩出的凶悍,更见过她这一刀中神魂所系,已然不受外物干扰的纯粹,祝玉妍又哪里还会小看这一把刀的威势。 “我听说你将宋阀的二公子和银须宋鲁都给扣押在襄阳城了,你就不怕天刀宋缺找上门来?”祝玉妍在她的对面坐下,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丝毫不为所动,让手中的飞刀保持光彩都好像要比天刀宋缺这四个字来得重要一些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祝玉妍她自己其实也不大怕宋缺。 算来她当年在魔门之中成名的时候,宋缺还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甚至可以说是比她小一辈的人,以至于对方后来的异军突起,足以平辈论交,她都有种像是在看后起之秀的心思。 当然,一刀击败霸刀岳山的让宋缺直接进入了天下位居前列的英豪之一,也正因为如此,祝玉妍会选择与宋缺达成交易,来得到一个天赋不输单美仙的女儿继承自己的事业。 反正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显然不会介意再有一个完全不属于宋阀的孩子。 但祝玉妍也不得不承认,宋缺武道天赋之高,甚至在她和石之轩之上,何况对方对刀道的钻研,在宋阀位居岭南的毫无杂事干扰中,恐怕已经到了个极高的程度,她难以突破天魔功第十八重,宋缺便稳扎稳打地能压制她一头。 “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想做什么。”时年抬眸抿唇轻笑,这笑容中让祝玉妍读出了几分俏皮玩味的意思。 更有这连番的搅动风云之举,她如何猜不出,时年并不在意因为宋师道和宋鲁的事情得罪宋阀,甚至想要借助这两个人将宋缺引出来。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祝玉妍已经猜到了时年此举或许有想要引宋缺来此将对方击败,以此在魔门中被传召来此地的两派六道门人中立威。 毕竟她也用的是刀,而天下第一刀手的名号,当世自然只能有一个人。 但祝玉妍觉得,她的目的应该不止如此简单。 “魔门两派六道中,两派的人目前已经到了,六道之中,邪极宗的四个是最先落入我手中的,天莲宗的安隆,有石之轩在此,我们所在的位置更是距离他的老巢远不到哪儿去,所以他也一定会来,补天阁有你送来的杨虚彦,老君观与阴癸派也有合作,不会不卖这个面子。所以现在也只剩下两个人了。” 祝玉妍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既然意在魔门,便绝不打算放过任何一支,让自己的圣君之位名不正言不顺,更没觉得拿下石之轩和祝玉妍便万事皆休,且有人可以替她代劳些事情了。 她让婠婠来传递宋师道将到此地的消息,在她的脑袋里看来还过了不少弯。 “一个是天君席应,一个是魔帅赵德言,后者我已经让人通过李阀最近的动作,想办法将其引入中原了,到时候我想劳烦祝后替我走一趟将对方擒拿回来。而天君席应和天刀宋缺之间的瓜葛,事实上我还是在钱独关的口中听闻的,想必祝后比我知道得清楚。” 祝玉妍当然知道这件事,这算来也是魔门的一个笑话了。 天君席应因为名号里有个天字,犯了天刀宋缺的忌讳,好好一个灭情道的传人,二十多年前被宋缺硬生生追杀了数千里,险些把小命都给丢了,从此远遁塞外不知所踪。 “祝后应该猜到我的想法了,若能击败宋缺,天君席应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圣君,便不需要多说了。若是这样了他还不肯回来,劳驾阴癸派替我往塞外传达一个消息,就说他那个君字也犯了我这圣君的忌讳,请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祝玉妍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她一想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宋阀阀主和好容易才在塞外苟全性命的天君席应,恐怕都要在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手里吃瘪,她便觉得这些年的事情也算不上是什么了。 何况,她此生最大的仇人现在可没她过得舒坦,现在和那个影子刺客相对无言,最会说话的侯希白还被时年丢去给婠婠打下手去了。 谁又会想到石之轩会落到这么个田地。 而同样,宋缺又怎么会想到,他自己的女儿将会给他一个多大的惊喜。 “你方才说,想要我出手,将踏足中原的赵德言抓来?”祝玉妍止住了笑后问道,“那你又要做什么?光是看着石之轩还用不上你费心。” 时年面前的桌案上,不知道何时已经用飞刀刻画出了一张简陋的地图。 她指了指地图上襄阳城的西南角回答道“我想亲自去一趟飞马牧场。” 第212章 212(二更-修改) 按照钱独关的说法,襄阳、飞马牧场和竟陵之间的关系在大江联和汉水派的推动下,维持着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之态。 这当然是一种临战之前在表面上的稳定,周边的各方给出的筹码随着时局变化而更改,这三方随时都可能投身入其他势力的麾下,但起码现在,还是彼此不说破的守望相助。 钱独关其实才从飞马牧场回来,时年本不需要往那边走一趟,可她越是研究白清儿和钱独关在襄阳这个必争之地收集到的资料,越是意识到此刻的隋朝已经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 她这个魔门圣君若要名副其实,光有东溟派的兵器支援,以及与李阀之间、和李四小姐之间的联系,恐怕还不足以达成目的。 飞马牧场的战马,无疑是个极其重要的战备资源。 只不过按照钱独关的说法,飞马牧场的场主商秀珣向来自视甚高,又仗着飞马牧场尤其是飞马城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甚至比之襄阳可能还要容易防守得多—— 想与她结盟不难,尤其是那种双方都知道的,随时可以拆伙过日子的结盟,但要她心悦诚服地投向一方,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你要去飞马牧场不想一个人出动,你带上向雨田那几个弟子给你抬轿便是,何必让我一起跟上。” 石之轩本以为自己被人当做阶下囚对待,无法如花间派宗旨一般逍遥度日已经有够不舒坦的了,谁知道现在对方要去往飞马牧场一趟,居然还要抓着他当个马夫。 最让他气结的是,这小子,不对,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居然还在理直气壮地到了城门口的时候专程让人去通知青璇,石之轩如今不在襄阳城中,她尽可以入城休息了。 至于她那位父亲,要被她带去做些赎罪的事情。 “邪王这话说的不对,飞马牧场并非是一个随便可去的地方,这一行也不像是你想的这样简单。”时年又摸出了折扇。 石之轩眼皮一跳才发觉她好歹拿的不是侯希白那把扇子。 时年自然留意到了他这个动作,笑道“邪王这等表现,实在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大可以放心,那把扇子已经被我还给了令徒,想必他已经将扇子给销毁了,毕竟扇子上画着的美人是人间享受,画着个邪王师父,可能就是个负累了。” 石之轩被她梗得不想说话。 这青衣风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道为何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两个人。 一个便是少年时期天魔功初有成,上一代阴癸派宗主还未身亡之时的祝玉妍,一个便是青年纵刀,名动天下的天刀宋缺。 或许是大凡天之骄子之间在神态上都会有些相似,石之轩如是想着。 之前若非他误认为时年是由祝玉妍培养出来的后生,要对石青璇不利,他也不会贸然一头栽进来,所以现在他若是没有充分的证据,实在是不打算再做什么定论。 时年话锋一转又开口道,“邪王倒也不必觉得我将你一道带来便是折辱于你,魔门两派六道一统,才能在乱世之中以一个整体去押宝选定一个结束乱世的天命之人,邪王既然是我的手下败将,便不必再想着会是自己来当这个圣君之位。” “你可以不必一口一个邪王。”石之轩憋屈地皱了皱眉头。 倘若说杨虚彦来前,祝玉妍也还不曾确定立场之时,他确实是打算借着补天道的势力,以及时年在襄阳总该暴露出的几分底细来从中谋利。 可惜杨虚彦被阴癸派拿下,阴癸派那几个本事不小的女人,上到祝玉妍本人,下到婠婠、白清儿,都已经不知道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开始替时年做事。 魔门各教派试图成为能上得明面的教派,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譬如说当年极力讨好于他的胖贾安隆,便是想要商人地位更进一步。 如今时年这行动看似霸道,实则也有章法可言,是足以服众的行动派。 所以他与其他人的行动相悖,就算他在魔门中是实际上的第一高手,那些人也未必就会买他的账。 更何况,现在他还得屈居第二。 “那么为了到飞马牧场被人看出端倪,我就叫你老石了。”时年瞥了眼石之轩身上换下了那身文人打扮的衣服后,看起来稍显落拓的样子,觉得这个别名倒是还挺适合他的。“我有个朋友叫小石头,可惜他跟你如今的称呼有缘,人却实在不如你的心眼多。” “说来我对你还挺佩服的,当年你为隋朝经略西域之时,合纵连横之策论能将突厥一分为二,此等死人都能给说活了的本事,实在是我等小辈拍马不能及。所以如今前来飞马牧场,我也想请你从旁参谋一番。我与青璇说,是让你赎罪或者说是戴罪立功,这话倒是也并没有说错。” 石之轩朝着时年看了眼。 端坐在马背上的少年神采飞扬中潜藏着一种远非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稳之态。 她不该在这个岁数就应该有的武功造诣,将这本应该让人更早发现的潜质给遮盖了过去,而她刻意倒腾出的排场同样是个用来麻痹对手的东西。 石之轩同样不敢确定的是,时年方才提到了石青璇,这个名字让他处在摇摆不定的精神状态偏向了慈父的一方,这到底是一个巧合,还是这个说着他的心眼多,实际上自己心眼更多的姑娘刻意为之。 他想了想状似无意地说道,“商秀珣的身世不大寻常,你可以从此处着手。” 时年没想到还能从石之轩的口中听到一点意外的消息。 她琢磨着这个消息要如何利用的时候,缓缓策马从襄阳往西南方向走。 越过了长江的两道支流——漳水和沮水之后,便已经能看见三角形的良田沃土了。 时年眼看着这一片正处在秋收之中的丰饶景象,也暂时放下了其他想法。 顺着河流往前走,越过山坳,四面环山的地形中圈出的一片广袤的沃野也随之展现。 这便是飞马牧场的牧马放羊养牛之地,而四面只有东西两条狭长的山道可以进出的山岭就是飞马牧场的天然屏障。 还不只是如此,时年朝着这四方峡谷的西北角地势高起的位置看去,飞马城堡便坐落在那最高处。 “这飞马牧场的城堡让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时年轻轻一笑,却没打算跟石之轩解释下去。 她想到的自然是毁诺城。 同样是背靠山岭,后是悬崖,在对天险的利用上,二者之间有极高的相似性。 也同样是在城池之前有一条近乎于护城河的防卫,若要进城则必须要经过河上的吊桥。 只不过毁诺城前的护城河内有机关,而飞马牧场的护城河则水流要浅得多,于是单独开凿了一条三丈宽五丈深的坑道,作为对前来此地之人的警示。 比起毁诺城,飞马牧场这座城池也要显得更加粗犷豪迈得多。 听闻创建飞马牧场的第一代场主商雄,便是个武将出身,更是在牧场中树立起了人人习武,个个要做到骁勇善战的作风,此后的一百六十多年间便是继续秉承着这个传统,作为保护本地安危的独特武装力量,在建筑中有所反馈这种精神实在不难理解。 兴建在此地,便干脆用石块来堆叠建筑,就地取材,同样是这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此地居民的智慧。 时年和石之轩直到抵达飞马城堡前才遭到了阻拦。 毕竟他们从外表上看起来,实在很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书生仆人带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小主人,正好途径此地,便被这飞马牧场中一片人间鲜活之景吸引,这才在此驻足。 此地明镜湖泊连缀,青绿黛色各异的原野草地拼凑成块,一直延伸到周遭山岭之中。 但显然驻足的旅客,并不会来到飞马城堡的跟前想要求见场主商秀珣。 石之轩本以为时年会直接拿出钱独关的信物,毕竟是才与飞马牧场有过商榷交易,建立了友好盟约关系的势力,却没想到从时年的袖中摸出来的,赫然是她在将宋师道和宋鲁软禁之后,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宋阀信物。 他身处官场多年,光说他是个聪明人甚至不大够能用来形容他,而是个实打实的人精。 他看到时年此举也不需她多说便猜到了她的用意,转念一想她这举动做的实在值得推敲。 若是继续用钱独关的身份来此,襄阳在短短数天内易主,便先来与飞马牧场构建联系,难保不会让商秀珣觉得,襄阳的势力是在自身难保的状态。 但若是用另一支相对无害的势力,仅仅是要在此地试探一番,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不过—— “你打算用宋师道的身份?”石之轩觉得这个身份还不够有用。 宋师道据传很得天刀宠爱,可连天刀刀法的一招半式都没学到,反而是跟着地剑宋智学的剑法。 这个身份在其他势力那里,要说借着天刀的面子,给这个看起来很好脾气的宋阀少主一点优待是可能的,在商秀珣这里,宋师道的身份其实不大好用。 “当然不是宋师道,而是宋玉致。”时年回答得很是果断。 石之轩眼看着她以尾指将原本用眉笔刻意勾画的眉粉振落了下来,让眉毛线条显得柔和了不少,也将她是女扮男装的违和感给暴露了出来,确实像是个清丽中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女,为了出行方便这才假作的男装打扮。 时年看向了逐渐落下的吊桥,轻声补充道,“你放心,若非从钱独关收集的资料中确定,宋玉致如今还未到过飞马牧场,只有些对外的风声传到此地来,我也不会想到以她的身份行事。在与商秀珣谈正事之前,我要看看这位商场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之轩突然反应过来为何时年要在离开襄阳城前,专程去钱独关的仓库中挑选了一根软鞭,作为带在身边的防身武器。 因为那也正是宋玉致在传闻中会用的武器。 她早就有了面对商秀珣这第一面交涉的打算。 在她话音收拢的时候,在吊桥的另一端,一个面容古拙、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年壮汉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时年猜测这应当就是钱独关所说的飞马牧场的二执事柳宗道,也是商秀珣最信任的人之一。 “不知道客人所为何事?飞马牧场虽不是什么门阀势力,却也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让人呼来喝去的。” 他的语气开头还颇为不善,但在发觉时年的年岁实在不算大后,又收敛起了几分怒气,情知自己和一个看起来没多大的小姑娘计较,反而是有失飞马牧场的体面。 尤其是看到对方好像转扇子还转得不那么在行的青涩模样的时候,柳宗道更是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草木皆兵。 那一看就是身着男装的姑娘家摇晃着扇子,在柳宗道仅剩一只的眼中所见,正在努力装作老江湖的样子,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道“本公子早听闻飞马牧场水泽芳草之地养出的骏马丝毫不逊色于塞外宝马,我……本公子的父亲生辰在即,想采购一批名马作为庆生的贺礼,这又不是三匹五匹的生意,自然要跟你们飞马牧场的老大来谈。” 柳宗道顿觉好笑。 不止三匹五匹马的生意,在他看来也实在不需要劳动到商秀珣来决定,飞马牧场中的四位执事都可以做到。 可当他的视线在对方拿出的腰牌上一闪而过的时候,他突然表情一怔—— 这倒还真是个尊贵的客人,起码确实有这个让商秀珣接待的资格。 这是宋阀的千金。 柳宗道不敢随便决断到底要按照什么态度来接待她,只能先领着她顺着入城之后宽敞上升的坡道,朝着城堡之中的内堡走去,时年从外面看此地便已经觉得有种庄严质朴之美,更有型制的恢弘,足以让人在进入这飞马城堡的时候便感受到此地的民风民俗之气。 但进入内堡之后,却又是并不大相同的景致,五重殿阁的主殿贴合山壁而建,在给人以雄浑之感中,又被这偏殿廊庑和各式屋房之间的园林飞瀑给冲淡了那种高耸庄重之感。 商秀珣所住的飞鸟园不在主殿旁,而在内堡正中的风火墙内,各色园林景致更是以远胜过这飞鸟园外的布景呈现在了时年的面前。 顺着抄手游廊走过这入了秋稍失几分颜色,却还是有人间隐居之境感受的园林,柳宗道朝着时年看了眼,发觉对方在看到这些景象的时候,脸上只是露出了几分欣赏姿态,而不像是小门小户之人前来此地的有失仪态,不由感慨宋阀雄踞南方,虽然兵甲不出,但在教养子弟上下的功夫不少。 然而时年其实与其说是在欣赏此地的景观,不如说是在观察石之轩的表情。 他看到此地布局的时候,露出的分明是个见到了老熟人的眼神。 趁着柳宗道将他们带到了偏厅,时年趁机问了出来,“这地方的布局出自谁的手笔?” “一个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人。”石之轩回答道。 他刚想故作高深,忽然看到时年比划出了个近乎威胁的表情,想到自己如今内力还在被封住的状态,身处飞马牧场这个并不大安全的地方,还得配合时年扮演宋阀的人,得罪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又继续说道,“这个人阴后也很熟,曾经还是她的爱慕者之一,江湖上给他的名号是天下第一巧匠。” 时年在上一个世界与妙手班家在离开前的半年间打的交道不少,自然知道要成为天下第一巧匠光是会做些机关暗器是不够的,只是没想到这位此间的巧匠还精通园林之道,看来是个风雅之士。 石之轩觉得时年的表情稍微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提醒想歪到了哪里去。 他本想说的是鲁妙子此人与祝玉妍结仇,两人算起来已是死敌,甚至他觉得鲁妙子能活到今日都算不容易。 向雨田当年一番算计之下让邪帝舍利没能落入他那四个心术不正的弟子手中,也没落到祝玉妍的手里,却让鲁妙子受了祝玉妍全力一击,几乎丧命。 而鲁妙子又与此地的上一任场主商青雅有旧,正与商秀珣身世有关。 若是让商秀珣或者鲁妙子知道,时年如今大小算半个魔门圣君了,祝玉妍更是在她手下效力,未必是件好事。 但他怎么觉得时年是往反方向理解的。 好在此时一道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来人正是这飞马牧场的场主商秀珣。 她的轻功显然不差,倘若按照时年如今身边的囚徒来比较的话,应当说与傅君瑜相差不多,而傅君瑜拿手的其实也正是轻功,所以这位商大场主的功夫确实有点出乎时年的预料。 更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商秀珣的容貌,那是一张丝毫不逊色于婠婠的脸。 非要说的话,大约会因为她身上晒成极其健康的麦色肌肤,和看起来过分璀璨逼人的眼睛,让人觉得不那么符合主流的审美。 可时年却觉得,商秀珣从回廊中穿行而过,走这偏厅的时候,她与这地方清雅中透着几分孤傲的布局,形成了一种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相互辉映。 而这等气势和样貌,确实与时年想象之中的牧场场主,或者说是天下战马一处集散地的掌权者之气度才是吻合的。 时年在打量她的时候,商秀珣也在留意时年和石之轩,当然石之轩是个扮演角色的高手,现在早已经进入了状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跟班,所以她关注的重点也放在了时年的身上。 她早听闻岭南宋家并没有人真正继承天刀的衣钵,但在感觉到时年身上透出似有似无的刀气的时候,商秀珣又觉得好像并不太奇怪。 作了男装打扮的少女,眉眼间透着一股清透且锐利率直的气质,就仿佛是个在亲人的呵护之下长大,对江湖还怀揣着几分希冀的小姑娘,但在她身上又分明已经有了身为高门贵女的气势。 她若是对方的长辈,也得给她教几招防身的垫底招数。 商秀珣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看到这身着青衣的姑娘先一步不带什么防备和拘束地起身,朝着她快步走了过来,上来便是一句她没想到会听到的话。 “商场主,我之前是否在何处见过你?” 商秀珣的表情愣了愣,若非知道对方是岭南宋阀的小姐,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句调戏的话。 第213章 213(一更) 商秀珣想着,或许是宋阀身处岭南,宋阀千金在她这飞马牧场固然得算是贵人,却和北方来的那些相比少了许多规矩,这才让对方在这一个照面间表现出的做派让人怪异而已。 而她从那双清润照影的眼睛里看到的情绪,分明只有对自己坦荡的欣赏,绝无什么坏心思。 “宋……宋公子这登徒子做派在外面还是少做为好。”商秀珣笑道。 她纠结了一下对时年的称呼,决定还是顺着对方这女扮男装的意思来,尽管谁都知道,宋阀的那位小公子也并非是她这个年纪。 而宋阀的两位小姐中,年长的那位早已经嫁给了独尊堡堡主解辉的儿子解文龙,也便是时年提到过的,和魔门两派六道中天莲宗那位胖贾安隆有关系的势力,从岭南移居到了独尊堡所在的四川境内。 年纪小些的那个,倒确实差不多是她这个年纪。 只是商秀珣难免要对时年稍有些戒备的。 尽管谁都知道飞马牧场这易守难攻的地理条件,和长达一百六十年间商家在此地的经营,让此地在西南地界上看似占地不多,实则地位却极为特殊。 更是因为战马交易,就如同东溟派一般,与周遭大多数势力都是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交情。 可从明面上来说,飞马牧场的场主才将汉水派的老大送走,与襄阳之间达成了联盟,是站在同一方的。 而宋阀位居南方静待时机,如今除了私盐运输搞得如火如荼之外,整体来说还是与世无争的状态,实际上在商秀珣所获得的情报中,宋阀有意与瓦岗寨联盟。 准确的说,是与李密联盟。 这便是另一方。 倘若她面前这位当真是宋阀的宋三小姐宋玉致,而她的情报又不曾出错的话,她与李密麾下的军师沈落雁乃是姐妹相称的好友。 宋阀更是有透露出,倘若天下时势有变,而瓦岗军又能站稳脚跟,便会将宋三小姐送去与李密的儿子李天凡联姻的倾向。 瓦岗军对襄阳的图谋也并非一日两日了。 这些消息大多是商秀珣在与流窜西南的四大寇的交手中,从这些人的口中探听得来的。 反倒是身处襄阳的钱独关并未收集到这些往来于瓦岗寨和宋阀之间的情报。 时年不知道商秀珣在这一个打招呼的笑容中,因为她谎报的以为适合作为试探的宋阀千金身份,实际上脑子里转过了相当多的想法。 更不知道她最后选择了接待的态度,只是因为时年这一番不加防备的自报家门中,还颇对了她的胃口,让她暂且将对方只当做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商秀珣在主座上坐下,那有别于寻常闺中女子的肤色和气派,让她在落座后显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领袖风范。 时年此前见到过飞马牧场中的四位执事的资料,包括她先前所见那位瞎了一只眼睛的二执事柳宗道在内,都不是什么寻常的武夫。 可这些人在对商秀珣的态度上,哪怕只是从情报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已经足够证明对她的拥趸,所以要拿下飞马牧场的支撑,实际上只需要说服商秀珣本人。 如果说见到商秀珣之前,时年还得怀疑怀疑是否是因为商家在此地的余威余荫,这才让此地之人拥护她,那么在见到这样一个风姿不凡的商秀珣后,时年便不需要怀疑了。 “我听柳执事说,宋公子先前跟他说,是想要来我飞马牧场挑选一批好马,作为父亲的生辰贺礼,可是如此?”商秀珣问道。 “不错。”时年点了点头,想到接触到过的宋阀资料,也按照在来的路上与石之轩的交流结果解释道:“我父亲此人平生唯好刀,可磨刀堂内各色的宝刀,几乎已经穷尽了天下名品,而到了他这个境界,是刀法更进一步还是寻找一把更好的刀,对他来说的意义更大,其实就算不是练刀之人也清楚了。” 商秀珣没做出什么反应,不过从她这个安静聆听的样子看得出来,对时年持有的这一番说辞,她确实觉得说得过去。 “更何况这天下刀兵将起之时,将我宋阀的军士武装起来的意义远胜过给父亲再打造一把好刀,与其穷尽心力寻找到名铁名匠,直到数月后方诞生一把所谓的好刀,还不如将心思花在别的礼物上。” 商秀珣不由接话道:“宋小姐是个明白人。” “商场主谬赞了。”时年继续说道,“我只是见惯了二哥送礼总没送到父亲心坎上,从中得来的体会罢了。若说揣摩心思,他幽居岭南二十年,恐怕天下没几个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她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落在商秀珣的眼中,便是这个看似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姑娘,因为没能读懂父亲的怪异想法而心神不宁。 联想到据传天刀宋缺当年曾经与慈航静斋的那位有旧,可惜有缘无分,最后人到中年不得不为延续宋阀子嗣而娶妻,便干脆娶了个丑妻,以免影响自己的武道精进。 这依稀还是心有白月光的做派,在商秀珣看来,与现在飞马牧场后山的那个老混蛋没什么区别。 她顿时与时年之间有了同仇敌忾的心思。 时年的手背上搭上了另一只手,她抬眼朝着商秀珣看去,发觉这个看起来雷厉风行的场主居然稍稍柔和下来了几分表情。 商秀珣是觉得两人同样的父亲不着调,时年却觉得,这是商秀珣也看她亲切的证明。 在一旁的石之轩敏锐地从两人交谈的氛围中感觉到了一种鸡同鸭讲的违和感,可惜时年已经紧跟着演了下去。“我后来便想着,既然刀这东西不可行,那不如试试看他除了刀之外还算有几分兴趣的马,这天下的名马虽说出自塞外的居多,可我宋阀规矩,族中绝不与胡人通婚,我想来马也是一样的,胡马拉到我父亲的寿宴上,肯定要惹他不快。” 石之轩嘴角一僵,觉得时年在路上的时候称赞他能将死的说成是活的,可真是太抬举他了。 她这一句话堪称杀人不用刀的典范。 这一番说辞看似在此地的只有商秀珣和他石之轩能听到,但说不定转头就能一传二,二传三,直到天下间都知道他天刀宋缺领导下的宋阀,在选马上不要胡马,这可得让他们宋阀少了一批战马来源。 毕竟能往近处销售,谁还费劲跑到岭南来,若非是看宋阀已有哪怕朝代更迭也应当不会动摇位置的稳定,那些人可不会费这么大的工夫。 “所以我飞马牧场的马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商秀珣嗔怒问道。 时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商秀珣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怒气更重,还是调侃的意思占据上风。 她露出了个一本正经讨饶的表情回答道:“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既然要与商姐姐做买卖,也知道商姐姐绝不会在这么点事情上生我的气,若非知道飞马牧场的马绝不逊色于胡马,显然更能得父亲欣赏,我又何必只带着个下仆便来此拜访。” 商秀珣朝着石之轩看了眼。 她又哪里会知道这看起来呼吸沉重的中年文士,是魔门中赫赫有名的邪王。 只是因为伤势不轻,更加上时年封住了他的内功,这才让他看起来何止是个不够格的守卫,撑死了就是个给宋阀小姐指路的导游,或者说是个粗通拳脚功夫的拖油瓶而已。 照石之轩表现出的情况来看,“宋玉致”当真是怀着诚心而来的,丝毫没担心她商秀珣会因为飞马牧场的站队问题,将她这个好用的人质扣押下来。 她一向是别人对她坦荡,她也对别人推心置腹的性格。 所以在听到时年这话后,她更多了几分对面前的女孩子的欣赏之意,“宋公子都这么说了,秀珣若还是拒绝岂不是太不尊重公子对父亲的一片孝心了,今日天色已晚,不妨先在这飞鸟园中住下,明日我请大总管陪你一道前去挑选好马。” 时年抬扇拱手作礼道:“那我就多谢商姐姐的好意了。” 飞鸟园□□有三十多间屋子,商秀珣虽然对时年表露出了欣赏之意,却显然还没有失去了一位势力领袖的谨慎稳重心态。 起码时年在跟着领路的仆从兜兜转转后抵达她暂住的院落,也并没能得知商秀珣的住所位置。 这三十多间仿佛身处在以琼花玉树妆点的园林景观大阵之中的房屋,已经足够商秀珣完成狡兔三窟的障眼法。 “你之前说,这地方的布置出自天下第一名匠之手,那么他现在人在何处?”等领路的仆从走后,又到了夜幕降临之时,整个飞马城堡中都安静了下来,时年感觉到周围不再有监视的视线,这才对着石之轩问道。 他回答道:“当年祝玉妍怀疑邪帝舍利在对方手中,对他穷追不舍,哪怕他宣称已将邪帝舍利交给了秀心保管,都不曾打消祝玉妍找他的念头,听说他后来出了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出海之前,他最后停留的地方便是此地。” “我倒是觉得他没走。”时年摇头笑道,“或者就算他诚然出海避难去了,现在也应该回来了。” 时年跟从朱藻和王怜花学习的杂学都不少,这两人又都是富贵之家养出来的,对园林之道,了解的并不会太少,所以时年对此也颇有些涉猎。 “我先前从这飞马园中走过,你应该也同我一样见到此地的花草布局,尽数合乎颜色和植物品类的分配,但倘若换个季节呢?” 这飞鸟园中的景致绝非只是在布局上匠心独运,更是与天时相合,用恰到好处的颜色给人走去每一步不同的视觉享受。 而这样一个在设计上极其重视细节的人,在季节更替中会否重新调整布局,好像已经并不需要多说了。 能让这飞马城堡中的景象正好与这秋日相合,绝非只是因为他们选了个好时候来此的巧合。 “所以劳驾你好好充当一番我还在这里的假象,我去周边走走,看看这位天下第一名匠到底在此地的什么地方。” 时年在出门前没忘记给石之轩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别想趁着这个时候逃跑,就像这位鲁妙子先生为了逃避祝玉妍的追捕,借助此地适合布置迷魂阵的地势条件,玩上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 毕竟他可没在此地有什么熟人。 飞鸟园中的夜景比起白日里的枝叶繁盛,流珠溅玉的鲜活,更有另一种不同的美态。 尤其是月光映照在这一片布置精妙的层叠景观之上的时候,这设计之人仿佛是连月华投照的角度都有了考量,让那一捧蓄着银月之光的水池,都像是庭院之中的一道点睛之笔。 比起千面公子和夜帝父子,这位天下第一名匠在对自身所居处的环境的打造上,要求只高不低。 时年无声无息地走过了两个院落,便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知道要如何找到那位隐居在此地的人了。 对不懂五行术数的人而言,这些院落之间不过是因为商秀珣住在这飞鸟园中,而在极力保持一种风格上的统一。 可在时年的眼中,在这一个个院落的景致推移中,却有一种无形的指示,在让人往一个方向走。 也或许还有一种方式能发觉出这种指路的倾向。 越是顺着这个方向走,时年也便越能感觉出这布置者的避世退隐之心。 尤其是当她抵达这飞鸟园后的小花园,能从这个角度看到通往园后折曲而下的山崖的时候,这松风古径的布局,若说不是这设计者内心的真实写照,实在说不过去。 时年顺着这条古道往下走,并未走出多远,便已经看到了在前方的崖边台地上,正在这条道路的尽头,于丛林掩映间立着一座小楼。 这种临崖而居的人,要么便是如苏梦枕在小寒山上的练刀之地一般,有着居安思危的情怀在,要么便是如她这一路走来所见所感,住在此地的人心中怀着一种远离人烟,只愿得一点清净的情绪。 等到她走到小楼跟前,的名字竟然是“安乐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对方的故布迷阵骗得过祝玉妍,却骗不过她这个在杂学上也经营颇深的人。 在她踩上了楼前的地面,听到一声若非有她的内功造诣,绝无可能听到的机关开启之声,而后便是屋中人被惊醒的声音的时候,她的表情变得越发笃定。 不过对于躲在此地的鲁妙子而言,她可能并非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甚至说是恶客也不为过。 时年看着在这“安乐窝”小楼之下写着“朝宜调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新雨初来”()的对联,听到楼上的动静从刚发觉有人触动机关一瞬的慌乱,转为了现下的安定,这才朗声开口道:“夜来赏景不请自来,还请前辈见谅。” 这楼中紧跟着便传来了个苍老却柔和的声音,“贵客临门,若因为夜间白日区别便将阁下拒之门外,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请客人进屋说话,老头子不便行动,就不下来接待了。” 得到了主人家的许可,时年这才推门走进了屋内。 如果说在飞鸟园中为了与商秀珣的气质更加贴合,这位鲁妙子先生在设计的时候其实只是藏了三分自身志趣在内。 那么在这安乐窝小楼中,便是明明白白地将他的心境真实写照在楼中窗扇所对的景象,家具的样式,以及这一方山石与小楼的结合形式里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而在这一派隐士高人的浑然无华布局中,她只简单一瞥便看见了几样看起来制造尤其有意思的东西。 而按照鲁妙子邀请她上楼之言的提醒下,她顺着楼梯往上走,在正好能够看到一楼的高柜之上放置的东西的视角下,她还看到了几张已经制作好的人/皮/面具。 这位鲁妙子先生不愧是对各方杂学都有涉猎之人。 别人是先声夺人,他却是以自己的手艺先让人无法不对他这天下第一名匠有了个认知。 所以等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这峨冠博带,广袖轻袍的老人,生了副再如何神奇的面貌,时年也只会觉得奇人便该如此了。 这张朴拙古怪的面容上,眉毛一直延伸到鬓角耳梁,深沉的鹰目看似与他这避世的姿态有些不大相符,却又因为深深驻扎在他眼角眉梢的疲惫伤感的神情而让时年意识到,她确实没有找错人。 身为天下第一名匠,这位鲁妙子先生显然也有几分属于自己的傲气。 虽然是被人这么直接闯入了自己的领地之中,他的腰板依然挺得笔直,更在唇边和眼尾的皱纹中显出一种千帆过尽的傲然之态。 当然她觉得这长相和他的身份吻合是一回事,她觉得这家伙长得不大像是能如石之轩暗示地所说与商秀珣的身世有关。 毕竟商秀珣生了张能与婠婠平分秋色,只是在气质上迥异的美人模样,而眼前这位,比起容貌,还是气质要更出彩一些。 时年更是有些怀疑自己被石之轩所说的那句鲁妙子当年曾经是祝玉妍的追求者给误导了。 她反正是没能从鲁妙子的脸上看出分毫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显然她看商秀珣亲切无非是场主本人的人格魅力而已。 即便时年也与鲁妙子一般在杂学上颇有天赋,更是看起来还对易容方面的东西也很有点共同话题可说,但对方被祝玉妍迫入这样的局面之下,还能有闲情逸致在此地布园设景,而非是从武道精进上找到化解他体内伤势的法门,倘若易位处之,她是绝无可能这么做的。 不错,在她见到鲁妙子的第一面便已经看出,对方的伤势已然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能不能活到明年开春都还是个未知数。 而将他体内的生机斩断的,正是祝玉妍的天魔功。 既然如此,倘若镜子所说的不差,祝玉妍的目的是给自己培养出一个比东溟夫人更有天赋的继承人,便不会选择自己的手下败将。 时年先前还有过的猜测已经尽数收了回去。 所以她已经可以完全将鲁妙子当做一个寻常的老者来看待。 他只是对时年先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小楼前感到了惊诧,现在也已经恢复了寻常,在他面前摆放着的酒杯酒壶也显而易见的是一副待客的做派。 “此酒名为六果液,不知道贵客可尝的出来,到底是哪六种果子。”鲁妙子对着自己对面的座位,比划了个请时年坐下的手势。 在点着的烛火之中,时年相貌中肖似故人的那点特征,让这位老人形状奇异的眉毛皱了皱。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或许是太过于草木皆兵了,对面身着男装的姑娘摆明了不是阴癸派的作风,更与他绝不可能忘记的天魔功气息全然有别。 人有相似而已。 何况他虽身在此地,却对这飞马牧场中发生的事情自有自己知道消息的渠道,来客手握宋家嫡系腰牌,自然是宋阀之人,更无可能与祝玉妍扯上什么关系。 她这一扮上男装,还真有几分当年天刀宋缺的风采。 时年端起了鲁妙子递过来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味甘醇清爽,更难得的是与这小楼外吹来的秋风形成了一种格外微妙的呼应,像是中和掉了几分秋意里的苦涩。 “石榴,葡萄,山楂,”时年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另外的三样,我不大确定其中一种是梅子还是青梅,还有一味有柑橘之回甘却不知道品类,最后一种,应当是从南边运来的菠萝。难得先生将各色果味混合却没让它们彼此之间滋味相冲,反而相得益彰地在酒中保留了果子本身的清香。” “你猜的不错,剩下的三种乃是青梅、桔子和菠萝。” 听到有人对他的果酒辨明品类,更是不吝赞赏,在鲁妙子那张看起来略有几分古板之态的脸上,一种颇为孩子气的得意取代了那种异常鲜明的忧郁气质。 他托着手中的酒杯继续说道,“这东西可不只是尝着好喝而已,若非是有这东西三年又三年地窖藏,取出来后供我饮用,我恐怕早已经活不到今日了,在此的三十年间,正多亏这东西吊住了我的性命。” 时年若有所思地问道,“前辈三十年前便已经住在此地了吗?” 鲁妙子不疑有他地回答道:“三十年前,那妖妇的天魔功为魔门之冠,将我重伤,当年我本想找宁道奇替我出头,可惜他当年去了海外,来不及回来支援。” 算起来宁道奇还要称呼鲁妙子一声鲁先生,倘若收到鲁妙子的求援自然会来相帮。 时年越发确定鲁妙子并非是自己猜测的那个人。 三十年前祝玉妍便已经与鲁妙子决裂,他更是以妖妇来称呼祝玉妍,以祝玉妍的骄傲如何会选择他来作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但时年也不得不承认,鲁妙子确实是个能人,尤其是在园林、建筑、机关、兵器、历史、地理和术数()这七门手艺上,以她其实已经远胜常人的见解,在和鲁妙子交流此道的时候,也越聊越觉得对方的知识储备实在惊人得很。 等到她走出这座小楼的时候,竟然也生出了几分恍然之感。 【我还以为你会借机打听邪帝舍利的下落,既然已经冒领了宋阀千金的身份,不如干脆也替宋阀主做个承诺,从鲁妙子手里得到邪帝舍利之后保证他的安全,算来以你这魔门圣君的身份,要调解祝后和鲁妙子之间的问题也不难,其实明摆着两个人都被向雨田给忽悠了。】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聪明了?”时年问道。 【近墨者黑嘛……】镜子跟她说开了之后,少了那种生怕自己露馅的负疚感,让时年觉得交流起来舒坦多了。 就是他好像比之前的胆子也大多了,在第二日与飞马牧场大管家商震见面,按照昨日商秀珣应允的情况所说,去挑选合适的马匹之时,镜子还挑剔了一番这位大管家不够有气势。 时年跟商震还是第一次见面,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脾性的人,只知道他既然姓商,应当与商秀珣有些血缘关系才对。 有没有气势显然是次要的。 只是没想到刚走出飞鸟园,进了个林荫道的死角,时年便看到这位商大管家对着她露出了个讨好的表情,时年看得出来,他并未经过易容,可这个动作如何不让她猜测,这个大管家已经被人掉包了。 “宋三小姐,在下陈天越,乃是瓦岗寨密公手下,我等本是奉命调动四大寇拿下飞马牧场,不想三小姐也在此地。” 和商震从秃顶到面容到那身形都肖似,根本不需要经过易容就能假扮他身份的陈天越,其实并没有这个机会见到宋阀的三小姐,可既然商秀珣和四位执事之中最有本事的柳宗道都认定了,他自然也不必怀疑。 “三小姐将是李公子的未婚妻,便是我陈天越的另一个主子,我等此番行动听凭军师指挥,若是不慎伤到三小姐,就不太妙了,还请三小姐随我来,趁着挑选马匹的机会,尽快离开飞马牧场。” “李公子和军师正在牧场之外接应,, 第214章 214(二更) 时年的神情有一瞬的微妙。 她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是想来飞马牧场,对商秀珣来个近距离的观察,也好对症下药,若是能将飞马牧场如东溟派一般拉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却没想到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江都的动向的时候,瓦岗寨选择偷袭飞马牧场,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就连时年都得夸赞对方一句有手腕有魄力。 而这位假扮成了商震的陈天越,在口中提到的李公子,应当正是瓦岗寨二把手李密的儿子李天凡,军师则是素来有蛇蝎美人之称的沈落雁。 李天凡并不重要,他在此地的意义在于调度李密麾下的人马,而沈落雁应当才是此番行动的主使者。 “你说的可是真的?”时年问道。 陈天越露出了一派正是如此的表情。 时年留意到,他在这点头承认的动作中,虽然口头上对时年此刻冒领的宋阀三小姐尊敬有加,实则暗藏着一缕绝不能称得上是看得起的情绪。 若非陈天越不能说出来,时年想必会听到他对军师和公子此番行动的大加赞赏,和对宋阀名义上与他们交好却始终畏畏缩缩的不满。 襄阳他们不宜在此时明目张胆地动手,飞马牧场却不同。 此地进出的两条峡谷道一旦被封锁,这个原本是对飞马牧场来说的天大优势,也会在转瞬间变成他们瓦岗寨的优势—— 届时飞马牧场易主的消息绝不会被传出去,而此地也将成为他们瓦岗寨培养战马的基地。 到时候在中原的战况中,别说密公能否在与翟龙头之间的较量中拿下更高的话语权,一旦天下有变,他们手握战马资源,当即便可以南下先吞了朱粲的地盘,再回头去打李渊。 这道理就算他陈天越只是个粗人都明白。 若非如今他们还不能开罪宋阀,宋阀所处的位置更是注定了无法成为争雄天下的一方势力,顶多作为一方的援助,陈天越甚至觉得,让宋三小姐也跟着死在此地更好,这样他们夺下飞马牧场的消息也不会被宋阀知晓。 可惜,宋玉致毕竟极有可能成为李天凡的未婚妻,如今天下局势混乱,他们仰仗宋阀的地方还多得很,陈天越就算不去问公子和军师的意思也知道,她绝不能在此地出事。 “既然有要事为何要让我退出去。”时年从陈天越的语气中听出了双方联盟的关系,当即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我来飞马牧场本就是为了此地的骏马,若能直接连着这地方一道拿下,于瓦岗寨是逐鹿天下的资本,于我宋阀而言,是多一条保障。 倘若军师愿意再行一步几险棋,等拿下飞马牧场之后,直接掉头南下,与我父亲一道夹击萧铣,南方越安定,我父亲也越能在之后的惊变中挪出力量来支援瓦岗寨不是吗?” 陈天越被时年这一连串的话语给砸得有点懵。 他这才知道宋玉致这有些泼辣的性情是如何被传开的。 但听她这一派与瓦岗寨同仇敌忾,显然是要配合他们行动,替宋阀来争一份功劳的语气,陈天越倒是难免对她高看了一眼。 不愧是出自天下四大门阀之一的贵女,说话也有底气得多。 “陈先生。”时年面色沉静地开口问道,“我想问你一句,军师能否确定能一口气剿灭飞马牧场。”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潜入进来的,之前对飞马牧场中了解多少,但你这种粗劣的伪装技术倘若是与商震稍微熟悉一些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发现你的异常,你能行动的时间最多不过是今日,而你潜入进来的时间,最早也不过就是昨晚。 那么不知道你可晓得,天下第一名匠鲁妙子正在飞马牧场中?以他的本事,在发觉有敌人来袭之时,短短一两个时辰就足以将飞马城堡变成一个铁桶。” 鲁妙子在飞马牧场? 陈天越的表情一怔,没想到会从“宋玉致”口中得到这样的一个消息。 双方虽然在谁占据飞马牧场的主导权上,可能会存在一点分歧,却并不影响他们两方如今是一个共同体,对方没有这个在他面前撒谎的必要。 而这也确实是个可能会影响到他们速战速决结果的变数。 “宋三小姐。”陈天越肃然开口,“先前为了确保此次瓦岗寨的作战机密不被泄露,我这才没将我们如今的布置和盘托出。但宋三小姐既然带来了一个如此重要的消息,瓦岗寨这边也不能不做个表示,我们此番袭击飞马牧场要的就是对方的防守抵抗。” 陈天越紧跟着解释的语气说不出的骄傲,活像是下一刻他们就已经能够得手了一般。“三小姐应当听闻过四大寇的名号,事实上他们本不活跃在西南一带,乃是因为中原格局变化,他们虽号称什么寸草不生、鸡犬不留、焦土千里、鬼哭神号,比之正规军队,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能人—— 中原战乱一起,他们便只能抱头狼狈逃窜了,瓦岗寨便对他们出过手,正因为如此,向、房、毛、曹这四方贼寇对我们瓦岗寨也能称得上是一句唯命是从。” 这话说的,只是压过了几个毛贼,就让他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且不说其他势力将不将这称号放在眼里,又将不将这些个贼寇视为对手,光是跋锋寒都曾经将曹应龙给揍过一顿,对方为了活命交代了不少有用的消息,那还只是单枪匹马的威慑而已。 不,准确的说,跋锋寒甚至还没有带一匹合格的坐骑。 想归这么想,时年却没在面上显露出分毫的异样,而是做出了一派在认真聆听的样子,接话道,“我在来飞马牧场前便听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他们屡次轮流来犯,给飞马牧场的商场主找了不少麻烦。这西南一带多山,飞马牧场固守此地是有那么点本事,却不像我们宋阀——” “当然也不像你们瓦岗寨,有这个打出去的本事。” 时年这话说的,让陈天越都觉得被夸得极其舒坦。 尽管这个看起来衣着朴素却贵气惊人的少女,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微微抬起了下巴,在神情中隐约露出了几分倨傲之气来,明摆着是对宋阀的自夸超过后面补上的那句连带上的夸奖的。 可对需要从也想要涉足此事的宋三小姐嘴里听到一句统一战线的认可的陈天越来说,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他左右瞧了瞧确认四下无人后,小声说道,“三小姐好眼力,商秀珣领导的飞马牧场在防守上确实不简单,可惜也仅此而已了,以柳宗道为首的飞马牧场高手已经习惯了四大寇分批来袭的战况,所以牧场中的四位执事往往也是轮流出动。军师说,他们应对得越是得心应手,也就越是证明,他们难以应付一些变数。” “我猜,落雁姐姐是打算让四大寇一起出动,同时陈先生若能在当前打开一个突破口,那便更是再好不过了。” 陈天越点头称是,却看见时年在自己的猜测得到验证之后,并没有露出与沈落雁的想法一致的喜悦,反而皱起了眉头。 “可这样一来,击溃飞马牧场的功劳便几乎全在四大寇的身上了,落雁姐姐如何保证这些贪得无厌,更是毫无远见,只懂得为祸一方的匪首,在做成了这样的大事后,还会安分地听从李公子和落雁姐姐的号令呢?” “要知道,密公的队伍与此地可不是一日两日的距离,更是间隔着朱粲的地盘,还有襄阳竟陵一带。你对西南山区的了解不多,我却是打小生活在更加南边的地方,所以也清楚得很,若是这群贼寇将飞马牧场洗劫一空,再往川蜀之地流窜,要重新找到像是漳水、沮水交汇之处这样的好地方不容易,要找到一个勉强能作为养马之地的地方却不难。” “陈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陈天越在瓦岗寨中哪里有机会被人叫做陈先生,在时年这一口一句的敬称中,他都已经快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而以己度人,倘若他是四大寇的人,立下了这样大的功劳,找密公这个如今还未取代翟让那龙头老大位置的二把手,要什么赏赐其实都是虚的,哪有实打实拿到手里的大批战马来得痛快。 再一想此番军师带来的人马数量,为了防止引发其他势力的猜疑,只打着要报当年被寇仲和徐子陵演出的一幕假死戏弄的仇,可以说是在人数上削了又削的,虽然知道沈落雁的本事不小,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法子,说不定能制得住那些个家伙,可陈天越还存着几分对女人的看不起,此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倒向了时年猜疑的这一方。 “那宋三小姐觉得应当如何做?”陈天越想当然地问道。 时年一再对自己是个地头蛇的强调,让陈天越完全忘记了,其实此地距离宋阀的地盘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这位宋三小姐更是在昨日才抵达飞马牧场,比他也早不到哪里去。 “给飞马牧场的大执事报个信。”时年想都不想地说道。 陈天越刚想问出原因,已经听到时年紧跟着解释道,“若是飞马牧场毫无防备地迎来四大寇,岂不是直接被对方长驱直入了,可若是飞马牧场有所防备,两方战况焦灼就又不一样了。至于为什么选大执事,你来飞马牧场之前,听闻最多的名字是谁?” 自然是二执事柳宗道,除了商秀珣,便数他的名声最响亮。 陈天越露出了个了然的神情,若是能有这样的机会力挽狂澜,拯救飞马牧场于危难之间,大执事梁治便极有可能在地位上超过柳宗道,这如何能不让他铤而走险,冒着不上报给商秀珣的危险,自己带人前往拦截。 陈天越仗着与商震的样貌相似,这才借着商震新得的美人实则暗地里是李公子的人,在昨晚来了一出掉包之策。 他与梁治其实只有一面之缘,更是为了防止被认出来,选择远远看着,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梁治此人的内外兼修的功夫之强盛在陈天越看来并不在柳宗道之下,偏偏一直被一个独眼龙压在下面,若说他一点别样的心思都没有,他可不相信。 而这个人的本事,确实可以给四大寇制造一点麻烦。 同样也容易破解得很。 “此事我现在就去做,请宋三小姐稍待。” 陈天越离开了没多久就折转了回来,这么短的时间,想必他是来不及去亲自通知的,那也将另一个卧底在此处的人给暴露出来了,这便足够了。 “三小姐,你看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陈天越对她的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尊敬。 又是告诉了他鲁妙子在此,又是提点他利用飞马牧场四位执事中头两位之间可能存在矛盾,来作为打击四大寇锋芒的武器,又不至于影响到他们瓦岗寨夺取飞马牧场的目的,这位宋三小姐当真不愧是在门阀世家这种专门养出人精来的地方长大的,而又极可能会是他未来的主母。 他便是不着急向军师汇报,先多给宋三小姐一点颜面和发挥的空间又有何妨。 “李公子和军师现在在什么位置?”时年问道。 “这个问题不是这么好回答的。”陈天越摇头答道,顺势从袖中摸出了一张地图,“三小姐您看,这是军师让人查探出的飞马牧场中的巡逻兵将的移动轨迹,每个时辰他们的位置以及换岗的线路都有在图中标明,公子和军师为了不被发现,位置也当然不是不变的。这也是为何需要我来将您带过去。” “不过有这张图的话,倒是不麻烦陈先生了。” 她这话说的客套,可陈天越一抬眼便看到时年对着他露出了个一改方才友善的神情,下一刻他便感觉后颈一痛,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将他打晕的不是别人,正是石之轩。 堂堂邪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需要做这样的事情,而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掉价的是,时年还让他将这个被打晕的家伙给扛起来,随她一道去见后山的那位鲁妙子。 “我跟他的关系可算不上好。”石之轩强调道,“你要知道他当年最爱慕祝玉妍的时候,正好是我……” 他突然止住了话茬,觉得说什么他当年把人给骗了实在不大能摆得上台面。 干脆话锋一转,“反正你只要知道,虽然名义上来说我们两个有个共同的敌人,但不代表我们就能当朋友。” 时年一脸莫名地问道,“我又不是让你去跟他交朋友的,我不过是看如今飞马牧场有难,我们直接去找商秀珣,她未必就相信我们的来意,但鲁妙子不一样,他吃住都是飞马牧场供给的,就算只是看在潜在危险的情况下相助一把也不为过。何况,我昨夜拜访,看到他那里有个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我想借用借用。” 鲁妙子是没想到,时年在昨晚的拜访后会这么快又一次前来,而这一次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还带了另外的两个人。 陈天越的秃顶光头很是醒目,可惜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石之轩这个家伙,身着破衣烂衫也无人可以掩盖的存在感。 鲁妙子当即便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邪王?你为何会来此?” 他疑心对方是冲着他当年主持修建杨公宝库,以及后来据传落在他手里又被他移交给了碧秀心的邪帝舍利来的。 石之轩当年与碧秀心做了那么多年的爱侣,邪帝舍利到底是当真就在碧秀心处,还是不过是他放出的假消息,瞒得过别人却一定瞒不过石之轩。 但他警惕的情绪刚浮现在脸上,就已经注意到石之轩的武功还不到他当年所见的十分之一,和他这个将死、又在武道上懒得花费多大心思的人相比,竟然也不太好分出个高下来。 这如何能让他不觉得诧异,而显然这位邪王阁下,如今是受制于那自称来自宋阀的小姑娘手里。 现在鲁妙子得用“自称”之说来形容对方了,因为恐怕就算是宋缺本人亲自到了也未必做得到这一点。 “鲁先生且先不要管他的事情。”时年打岔道,将鲁妙子从这数十年间恩怨情仇的回忆中拉了出来,“我想请鲁先生看的是这个人。” 鲁妙子这才留意到了由石之轩扛来此地的陈天越。 他原本以为这是商震,然而这脸上的区别,以他这种能制造出人/皮面具的好手来说,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 这分明就是个陌生人! 可对方穿着商震的衣服,带着商震的令牌,就连腰上挂着的也是商震常用来吞云吐雾的那支烟斗,只是容貌肖似显然是不能解释的。 “这是……?” 鲁妙子当即紧张了起来,飞马牧场这多年来虽然时常受到外来的袭击,却始终能称得上是个防守得滴水不漏的地方,商震这位大管家若是被人给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了,可绝非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他紧跟着便听到时年说道,“此人是瓦岗寨的人,混入了飞马牧场中。此番外敌来袭情势紧张,我是个外人,跟商场主之间不好说得太多,反而无法取得她的信任。我想着鲁大师看起来与飞马牧场的关系匪浅。此地有难您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便想着请您来协助我化解此地的麻烦。” “为何你一个外人要替飞马牧场操心?”鲁妙子没有轻易给出个承诺,而是想了想后问出了这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问题。 商秀珣是他与上一任场主商青雅的女儿,他比谁都要关心飞马牧场和商秀珣的安危,所以昨夜发觉时年这个不安定因素的事情才与她聊了不少,希望通过和她的谈话来判断出她的立场。 但他除了确认了对方在天文、机关、术数和易容上的造诣不低之外,根本没能得到别的有用信息。 所以现在,他也不能轻率地做出决定。 “因为宋阀和瓦岗寨联合有弊无利。”时年依然在以自己乔装的身份作为出发点来解释。 在鲁妙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的眼神中,她说道,“瓦岗寨中随着李密拿下了张须陀声望日盛,加之他在加入瓦岗寨前也是四世三公的出身,更是昔日杨玄感府上的客人,要压过翟让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他的手下比他要着急得多,这难保不引发什么后患。 历来做老二的想要坐到老大的位置上,不经历些流血变革很难做到斩草除根,可在解决内忧之前,瓦岗寨一直在进行外扩势力的外斗,如今更是将爪子伸到了飞马牧场的头上来。宋阀并不看好他们的这种行为,这是第一弊。” “瓦岗寨若是依靠着实力,先取襄阳,再下竟陵,挖掉独霸山庄,顺汉水支流而下,推进到飞马牧场的门前,我宋阀甚至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多线作战尤有余力,诚然是前路光明之相,可惜他们选谁合作不好,偏要选择那四大寇。这是第二弊。” 时年脸上的厌恶并不作伪,她说宋阀是假,说到瓦岗寨联合四寇之举,却是实打实地看不起对方。 纵然如今时局混乱,枭雄做派之下才能更得利益,但那所谓的鬼哭神号,赤地千里,苦的却是那些平头百姓。 “有此两条,应该足以说明我为何不愿在此时相助瓦岗寨,反而要反过头来相助飞马牧场了。” 鲁妙子得承认自己被她说服了。 现在去计较她到底是不是宋阀小姐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瓦岗寨倘若当真夺取了飞马牧场,以他们近来的做派,苦的何止是飞马牧场。 “你需要我做什么?” 时年将才从陈天越手里得来的地图摸了出来,指向了其中一个位置,“我想请鲁先生在这个位置布置一处陷阱。” 鲁妙子摇头道,“这里原本就有。我身受不治之伤后,本就是靠着昨夜你见过的六果液和对园林对机关的挚爱而活,飞马牧场的城堡才不过多大,我寓居此地三十年,就算是周遭的山岭间都能被我摸索个遍了。” 时年丝毫也不意外会从鲁妙子这里得到这个答案,继续说道,“另外,我想跟鲁先生借用一件东西。” 她伸手指了指被鲁妙子并未来得及在昨夜她突然登门的时候收起来的一对钢爪。 这东西后面挂着的丝线和黑蜘蛛那银丝渡虚的蚕丝极其相似,但在前方钢爪的驱动上,显然要更适合没有那么高内功之人。 “我打算请邪王来假扮一下陈天越,或者说是假扮由陈天越扮作的商震,前去与沈落雁和李天凡会合,此物给他用来自保脱身用。” “可是我这里的易容现做还是需要些时日的。”鲁妙子知道,时年既然见到了他架子上的武器,也就一定见到了他的易/容面具,可惜这东西并不那么容易弄。 “这一点就不需要鲁先生费心了。”时年唇角微扬。 她话音刚落,石之轩便发觉自己忽然动不了了。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落入时年的掌控之中,却在看到她展露出的神情的时候感到一种比之前还不妙的预感。 他的脸上被盖上了一张面具,随着她指尖力道的发作,那张面具逐渐与他的脸贴合,而在鲁妙子的脸上更是浮现出了惊叹的神情。 “果然好本事,这样邪王便在面貌上介于这个卧底和商震之间了,更像是扮演出的商震,只是……”鲁妙子看了眼石之轩的头发,又看了看地上陈天越的光头,“商震是没有头发的。” “那就把邪王的头发都剃了好了,想来他也是不会介意的,毕竟他那位夫人算起来也是方外之人。”时年回答得毫不犹豫。 石之轩眼前一黑。 下一刻他便看到时年从袖中取出了飞刀。 第215章 215(一更) 可惜石之轩有什么反抗的意图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时年又不是那当年为他花间派传人做派所吸引的人,把他从一个年纪不小头发却还很茂密的模样,剃成了个光头简直毫无心理负担。 在旁围观的鲁妙子不知道为何,竟然从时年那张确然有几分像祝玉妍的脸上,看出了像是在惩罚石之轩当年所为的意思。 鲁妙子与祝玉妍之间的恩怨,和祝玉妍与石之轩的旧事,毕竟是两回事,以鲁妙子的心胸还不至于在此事上分不清。 他们当年那一辈在江湖上名声正盛之人里,正是石之轩最让人觉得他该挨一点教训。 明明算起来他跟石之轩的恩怨顶多就是在当年他还痴心祝玉妍之时,为她竟然遭到同为魔门的石之轩所骗而想要为她出头,现在两人从爱转恨,也早不需有这种情绪。 在看到石之轩吃瘪的时候,鲁妙子还是难免感觉到了几分畅快。 其实以石之轩那张温文儒雅的脸,更兼之当年曾经潜入禅院之中偷学佛经,就算是被剃个光头,其实也还能算是个美男子。 可惜他现在顶着像是商震实则更像陈天越的那张老脸,只有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让人看得出来是他的神光。 “鲁先生,我想问问你对飞马牧场的态度。” 时年敏锐地察觉到,鲁妙子的伤势看起来拖不到明年。但在看到石之轩这惨遭剃头的样子的时候,随着他的情绪好转,他的伤势的稳定性也大大提升了。 他本就不是个在武道造诣上出众之人,实际上天魔功这被他称为魔门之冠的功法,确实让他处在了生死的界限上,但真正将他推向了死境的,反而是他自己的心态问题。 或许另外给他找个精神寄托,还能将这位当世奇才的命给续一续。 “我欠青雅太多,若是飞马牧场有难,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你放心,虽然我与秀珣之间有过约定,我绝不干涉他们飞马牧场的行动,也不会将我这些个无用的本事教给他们牧场的人,但此番她若问起来,我便说是为了守护我这多年来在此地写下的典籍又如何。” 他已经给自己找好了理由,时年便也不用担心了。 所以她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了石之轩的身上,对方的不死印法诱发的问题,让他长期处在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但正如时年此前提到的他当年经略西域的方针,放在整个魔门之中,他都是在政治头脑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比起杀了他,以侯希白和杨虚彦分别作为花间派和补天阁的领袖,时年觉得还是将他用在恰当的地方要好得多。 “邪王,此番你我二人若能联手,将此事完成,这便证明我们还有得谈,但若是你还是固执己见,就像你一开始提出阴癸派在襄阳根据地的情况,希望我直接打上门去,将自己的底牌暴露出来,让你找到可乘之机,那么我还不如送你去见你的夫人。” 时年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在这个动作中解开了他身上的禁锢,石之轩陡然惊觉她在这数日之间,本应当已经到了个常人难至地步的武功,居然还处在长进的状态。 此刻时年没有刻意提到石青璇让他的人格往慈父的方向发展,但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了对方,纵然是邪魔又如何,只要她的实力够强,纵然是个邪魔,也别想逃出她的掌控之中。 “你我实际上并无利益冲突不是吗,若我坐上魔门圣君之位,对整个魔门来说有利无弊。你到底是想看到我的刀继续对准魔门,今天只是剃掉了你的头发,明天大有可能是砍掉你的脑袋,还是魔门一统,成为这天下改朝换代势力背后的支撑者,让原本见不得光的百家教派争鸣于日光之下,你自己好好考虑。” 时年的前面那句话让鲁妙子听到无妨,现在的这句却不行,所以这一句是她以传音的方式让石之轩听到的。 说完这些,她便径直离开了鲁妙子的小楼。 石之轩能在隋朝朝堂之下掀动风云,要糊弄过去李天凡和沈落雁也就更加不成问题。 沈落雁确实是个人精,听闻那位李公子也不能算是个犬子,可惜要跟石之轩这种演技派和实力派并具的家伙相比,应当还是欠缺了几分火候。 而在前往她和石之轩商定的会合地点之前,时年决定先去看看商秀珣那边的战况。 从后山折返入飞马园,而后经环绿园,直上山崖,便能看见这飞马牧场所在的山坡谷地那条东面的入谷道上的情况。 时年把陈天越忽悠了过去,让他觉得大执事梁治倘若率先得到了消息,可能会因为二执事在名声上压了他一头,选择独自应战四大寇,既能让四大寇出出血,又能让他们还是能够完成闯入飞马牧场,替瓦岗寨做个先锋的目的。 但能做到飞马牧场大执事的位置,梁治再如何对柳宗道看起来不假辞色,甚至有种本不该在同僚之间表现出的冷淡,都无法改变的一点是,他对飞马牧场对商秀珣有着绝对的效忠。 所以在他们收到了消息的短短时间内,飞马城堡周边的哨岗塔楼上,已经将消息以无声的信号传递了出去。 整个飞马牧场就像是一匹在高速奔跑之中绝无可能在四足上行动不协调的骏马,精锐部队朝着那个谷道的方向已然行动。 当然他们的对手也并非是等闲之辈。 时年顺着山崖而上,直到抵达了能见到那四大寇的位置。 曾经败在跋锋寒手上的曹应龙,按照时年从他那里得到的说辞,足以从对方那副面貌深沉如老学究的样子,以及那对颇有特点的兜风大耳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现在他目含精光,正朝着这条看起来防守绝无可能挡得住他们的通道的四周打量。 而在这一伙人的最前面,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应当就是四大寇中的向霸天。 比起曹应龙,向霸天的卖相无疑要磕碜得多,这个五短身材的壮汉眼中夹带着一缕幽蓝色的锐芒,映衬着他的面貌说不出的邪异,看起来像极了是个走歪门邪道路数的家伙。 而在他的手里提着一对生满了锐齿的银环,让时年无端想到了个人,便是那个死在了她手中的阴癸派边不负。 只不过这位显然还不及边不负的段位良多,在风中混杂的声音里,时年听到这姓向的家伙正在跟身边那个家伙吹嘘自己倘若攻下了飞马牧场,一定要将商秀珣给拿下,让人知道他这个“寸草不生”实际上还是个惜花怜玉之人。 时年也从他的话中听到了,与他说话的那个背后插着狼牙棒的家伙,正是四大寇中排行第二的毛燥。 向霸天、毛燥和曹应龙都在此了,这四个人中剩下的那个号称鸡犬不留的房见鼎又怎么会不在此地。 时年在他们队伍中寻找领头人,便发现了个身材高瘦,看起来像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书生的家伙,他背后插着的居然还是一把道家的拂尘,这不伦不类又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打扮,让人很难想象这人居然也是个为祸一方的匪寇。 可这四个人合在一起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这群家伙之间的臭味相投。 【说起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将这四大寇给击杀了?除了这四个人之外,剩下的也不过是些小喽啰,以你的本事完全没必要弯弯绕绕地又是让飞马牧场提前做好贼寇来袭的准备,又是让鲁妙子也参与此事之中。】 时年回答道:“因为商秀珣不一样。一个有能力的人并不需要别人去替她将什么事情都给解决了,这或许对她来说是卖个好,却未必真能得到她的好感。” “我很欣赏商秀珣这样的人,她能独立支撑起这偌大一个飞马牧场,让如梁治如柳宗道,再如三执事陶叔盛和四执事吴兆汝这些人对她心悦诚服,便有解决危难的本事,我们所做的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公平较量,证明飞马牧场的实力确实在四大寇之上的机会而已。” 时年没跟镜子说的是,商秀珣在听到这四大寇满嘴不干不净的话,恐怕战斗力还能往上提一提。 这飞马牧场中的有一条规矩才是时年更高看商秀珣一眼的原因。 向他们解释这条规矩的是昨日在商秀珣应允他们在此地挑选良驹后,负责接待他们的商震,但颁布这条命令的却是商秀珣。 飞马牧场之中的男人若敢对此地的女人实施强迫之举,又或者是以诱拐的方式在并未与对方成婚的时候便做出亲密之举,是要被拖去活阉了的。 这“寸草不生”向霸天踏上了飞马牧场的地盘,还敢对商秀珣如此大放厥词,下场可想而知。 “如果说还有一个原因的话,这可能是鲁妙子和商秀珣之间化解矛盾的契机,也是给鲁妙子解开一部分心结的机会。” 时年目之所及之中,她虽然看不见鲁妙子的踪影,却已经能够感觉到在这一片山岭之中,一种若非像她这种水准的高手难以察觉到的气流涌动已经从林木从山石之中四散、凝结,直到在整片谷道之上形成了一种困锁之态。 时年见过日后的大周天绝神阵,也听过天/衣居士的煞风景大阵,如今看到鲁妙子在此地经营三十年间埋下的阵法,她不免觉得这样的人若是只剩下了这么几个月的寿数,一身本事却还没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弟子,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鲁妙子这天下第一名匠不能算是魔门中人,但他的弟子却未必不能是。 她眼见此地虽未开始交锋,优势却俨然已经落在了飞马牧场的那一方,便朝着另外一边,石之轩要以陈天越的身份欺骗另一队人马前来的方向急掠而去。 好在就算是四大寇来势汹汹,后面站着的瓦岗寨密公独子和蛇蝎军师,也打算一鼓作气将这飞马牧场拿下,到底是要避开对方的哨岗,并不是直接便能闯过来的。 时年抵达另一侧的入口上方的时候,那一支队伍还没有显露出踪影。 但在这飞马牧场的另一侧,喊杀声已经响了起来。 沈落雁没选择夜晚作为突袭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奇怪。 四大寇近年来借着瓦岗寨的支撑,在西南一带四处流窜作恶,甚至以自己打出来的名号为荣,根本就不会在意是在白天出击还是晚上,如今四寇难得一道协作作战,显然是颇有底气信心,更没有必要非要选择夜晚。 而有那一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举入侵,沈落雁这边反倒不容易对手的察觉。 石之轩乔装成的陈天越也大可以解释为何要自己做出这等通风报信之事,除了是让四大寇也吃一点教训,更是为了在这一边的道路上继续分薄飞马牧场的防守。 “你刚才说,宋师道也来了飞马牧场?”骑在马上缓缓策马而行的沈落雁轻蹙起了眉头。 她本收到的消息是宋玉致来了此地,想着让人知会她一声小心便好,没想到这陈天越先是自作主张地让人通知了梁治把四大寇给卖了,现在又给她丢过来了一个更加打乱了她的计划的消息。 可仔细算来,宋师道的盐船在大江之上的行动轨迹,但凡是家里有几个探子的都能看得出来。 他原本要往彭城去顺江而下的行动,忽然改成了折返回去襄阳,之后便不见了行踪,以襄阳和飞马牧场之间的距离,他若是也出现在此地,并非没有可能。 沈落雁跟随李密征战,见过天下的稀奇事不少,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丝毫也不给宋阀的面子,将宋师道给扣押在了襄阳。 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在最南方的宋阀当做背黑锅的对象,为了激化宋阀和李密之间的矛盾,和石之轩商量出了在动手的时候冒充宋师道动手的计划。 毕竟沈落雁见过宋玉致,而时年没见过。 她要模仿出宋家人的样貌,要么选择宋鲁,要么选择宋师道,那她自然是要选择相貌上长得好看一点的那个,这是明摆着的道理。 “回禀军师,确实如此。不过宋二公子伪装作了宋三小姐的随从,像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知道是有何事要做。若非我将公子和军师要来此地的消息跟宋三小姐说了,她一时情急喊出了二哥,我也不知道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很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居然是二公子假扮的。” 沈落雁若有所思。 宋阀对飞马牧场若说一点觊觎之心都没有,她是不会相信的。 但宋师道这个人,她一直没当自己的对手,毕竟对方性情温和又是个情种,还摆明了没得到天刀的真传。 “无妨,他出现在此地的干系不大,我们如今还算是半个盟友的关系,他还不至于要破坏我们的行动,何况非要算起来,这位宋二公子的本事还不如你这位华山高徒,你有什么好担心他的。” 沈落雁的确对得起她这个名字,这虽然做了男装打扮为了便宜行事的姑娘,依然看得出一派雪肤乌发,风姿绰约的模样,只是在那双细长入鬓的秀眉之下的眼睛里,此刻因为操持着拿下飞马牧场的职责,闪动着一种异常深沉的算计之色,让她原本看起来有些柔和的外貌中蕴藏着精明。 “你把玉致妹妹说的话再与我说一次,让我想想拿下飞马牧场之后要如何与宋阀协定,我这个落雁姐姐可不会顾忌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更——”她朝着李天凡看了眼,“更不会顾忌她将会是公子的妻子就将到手的利益拱手让人。” 石之轩模仿着陈天越在面对时年时候的神情回答道,“她说,若是落雁姐姐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吞下去,未免是不给宋阀的面子,应当不是那么目光短浅之人。” 沈落雁冷笑了声,对着石之轩招了招手,“看来是真要来个虎口夺食了,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在石之轩骑马靠近之时,她忽然极快地从头上拔/出了金簪,朝着石之轩的右肋空门处扎了下去。 这快若疾电的一招正是沈落雁的家传武学,也是被列入江湖上奇功绝艺榜上的夺命簪。 李天凡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军师要突然向着前来禀报情况的陈天越发难,却忽然看到沈落雁这本不该落空的一记夺命簪,居然被对方以极其巧妙的身形扭转给躲了过去,更是从袖中突然发出了一对钢爪,凌空射出直入斜上方的悬崖,直接将他整个人都给拉拽了出去,又躲过了沈落雁毫无停滞发作的第二招。 这人不是陈天越! 陈天越的内功底子不差,却绝没有对方在躲开夺命簪骤然发难第一招时候的信手拈来。 沈落雁扬声笑道,“阁下当真是扮演之前也不做点功课,宋三小姐倘若当真在此地,便应当喊我作雁姊,而不是什么落雁姐姐。若是想要用宋阀作为名头来将我吓走,那也未免太看不起我沈落雁了!” 石之轩连头发都是被临时剃掉的,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充足的准备时间。 沈落雁说起来倒也不错。 但反正他的目的只是让瓦岗寨一行人与四大寇的人马分开走,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了,他便是直接撤离也没什么干系。 鲁妙子研制出的这一对飞天神盾果然厉害。 他如今体内的真气说是十不存一也不为过,在打压石之轩这件事上,时年显然是做得很绝。 但这飞天神盾的钢爪抓地与冰蚕丝伸缩,让整个道具便如同一根可以自由伸缩的鞭子,当年可以帮助鲁妙子从祝玉妍的追杀之中逃得性命,现在也可以让石之轩在山崖之间飞快远遁,像是完全不受到重力的牵引。 沈落雁的轻功纵然不差,却也还是难以追上对方。 更何况,她也没有这个追赶的机会了。 因为正在她叫破了石之轩并非是陈天越,而是个卧底的身份的时候,在那道遁逃的人影之上,在更高处山崖上隐现的一道身影,宛如一片青云从高处翻落,青光踏空而来,丝毫都不担心自己这毫无顾忌地以轻功急落,会一个失控在地上摔个不成人形。 飞马牧场的入谷之处的山崖不低,更显得对方此举宛若一只无拘无束的苍鹰。 可当距拉近,近到足够沈落雁看清楚对方的长相的时候,她却悚然一惊。 那分明就是宋师道! 她跟对方在大江渡口码头有过一面之缘。 宋师道不热衷于与人打交道,自然也对瓦岗寨热络不起来。 可沈落雁却记得住对方的样貌,那毕竟是岭南宋阀阀主除了两个女儿之外的独子,出行在外有自己的叔叔陪同,那是实打实的宋阀继承人。 但现在那张不若宋缺完美,却也能当得起一句公子如玉的脸上,并非是前来与他们打招呼的客套,而分明是一片肃杀之气。 这宋二公子是来找麻烦的。 在这一瞬间沈落雁的脑子里想到的是,宋师道这个情种该不会走出了傅君婥死于宇文化及之手的阴影,一个转头又看上了商秀珣吧? 算起来这两位还真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都是心思果决,心志坚定之人,而且商秀珣可不像是傅君婥一般出身异域,更有飞马牧场这个支撑,远比傅君婥能得到宋阀的认可得多。 在她这心思急转之中,那踏云而来的青衣公子已经足尖连点,将前方开路的瓦岗寨将士从马上踹了下去,这看似轻飘飘的落脚,却将这些人都给踢得昏死了过去。 沈落雁从未听闻宋师道能有此等轻功造诣。 可当年傅君婥之死是在她带着寇仲和徐子陵离开宋阀的盐船之后发生的,宋师道到底有没有这个庇护她的本事根本就无从让人见到。 更何况,那件事极有可能在当年对宋师道造成了格外深远的影响。 她眼看着对方脚步不停,如卷入队列之中的一道狂风一般,将这本来整齐的队伍搅得东倒西歪,直冲李天凡而去。 “公子当心!” 李天凡确实不是个只靠着父辈余荫的公子哥,否则他不会前来此地协助沈落雁行动,更不会能被宋阀承认作为宋玉致联姻的对象。 他的左右手各自拔出了一把尺二的短刃,在形制上与天魔双斩有些相似,左刀射日,右刀月照,寒光破体朝着时年易容成的宋师道而来。 谁知道这青衣贵公子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依然以看起来轻描淡写的招式一脚踏在了李天凡的短刃上,借着这拔刀而来的力道,斜飞而过,在这凌空旋身的青光残影中,以异常巧妙的姿态落在了—— 沈落雁的马上。 沈落雁抬手便从袖中反扑出了一张渔网。 但会被她用出来,又怎么会是寻常的渔网,那是鲁妙子这位巧手在当年做出来的捕仙网。 可惜时年指劲如刀,惊雷一般径直戳穿了这张渔网,更是在穿破网兜的瞬间按住了沈落雁的右手。 沈落雁方才刺向了石之轩的夺命簪,顷刻之间抛到了左手上刺出,却还未来得及命中目标,已经感觉到一只指力异常诡异的手按在了她左手手腕上,以空手入白刃的方式将夺命簪给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下一刻,她更是指尖连点,封住了沈落雁的穴道。 这位宋二公子的本事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厉害! 捕仙网和夺命簪都是沈落雁的拿手好戏,却仿佛只是在对方面前卖弄的小孩子玩意,完全没能给他造成什么威胁。 那个乔装改扮成了陈天越的家伙说的也并非是个虚言。 而更让沈落雁觉得惊惧的是,在她落入对手的掌控之中的时候,一道强横无匹的刀气从这坐在她的马上的青年手中发作,那甚至是一把比李天凡的短刃还要更短的刀,但随着刀气迸发打出,夺目的青芒从刀锋之上亮起,径直在瓦岗寨的队伍之中划出了一道惊天刀光。 李天凡已经努力调动起了全身的真气,却还是被这一道堪称霸道的刀芒给击断了射日、月照两把宝刀,更是被带着凌空摔出,只是被时年袖中甩出的软鞭给拉了回来。 他这个还算有天赋,更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养出了一身本事的人,尚且不是时年这一刀的一合之敌,更遑论是他带来的那些人。 在那一刀的余威中,方才没在队伍前头被她踢晕过去的人,现在在这道刀气的汹涌气劲之中被甩了出去,混乱的马群让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 被时年一鞭子拴住拖拽到了地上的李天凡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他抬眼便看到,在这将鞭子换到了左手的青衣公子的右手,蓄势待发的刀气以远胜过刚才那仓促一击更加让人觉得胆寒的姿态,展露出了狰狞的锋芒。 之前到底是谁说的宋阀二公子没继承天刀宋缺的衣钵! 这一刀已经足够证明,何为天刀之威了! 李天凡越想越觉得宋阀实在是骗的他们不轻。 可仔细想来也对!宋阀携西南虎狼之师,天刀宋缺更有直面天下三大宗师的底气,为何非要相助他们瓦岗寨,若是让宋师道拿下了飞马牧场的场主,岂不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夹击萧铣的跳板,这天下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了。 再说了,宋师道既然是宋家未来的家主,又怎么可能真像是他对外表现的一样,剑术是二叔教的,走江湖的经验是三叔教的,那个身为父亲的天刀宋缺只顾着自己的刀道精进丝毫也不顾及这个儿子的培养。 那他还不如把刀法传给儿子,让他有自保甚至是与天下争雄的本事,到时候他岂不是想如何闭关就如何闭关。 宋师道会刀,刀法还极强,真不是找不到解释的理由的。 可惜他现在才知道实在是太晚了! 李天凡睚眦欲裂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人,在时年挥出的第二刀斩落中卷起的血肉横飞景象中,也不知道最后还能活下来几个,只看到在他的面前,四处奔逃的马匹扬起的尘土渐渐阻挡住了他的视线。 而正在此时,他的后背一痛,感觉自己身上的鞭子突然使力,将他拉了出去,正好免于他的腿或者脑袋被奔马踩上的惨状。 可他丝毫也不觉得庆幸。 骑着沈落雁的马,将军师的攻势化解后顺势将这美人揽在怀中的青年,一夹马腹朝着飞马牧场内而去,把李天凡当做了挂在后面的战利品。 地面上的石块棱角如刀,要不是他还能提着一口真气护体,或许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他极力回身朝着后方看去,在那一片烟尘之中他依稀看到一个活口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而其他的尽数是一片沉寂。 只有一个人—— 顶多就是回去向父亲报信,但在消息送达之前,他李天凡还能不能活着实在是个未知数。 而宋阀又怎么会怕这个漏网之鱼去传递消息呢。 协助飞马牧场一举歼灭四大寇,和一直在后方作为指导的瓦岗寨势力中人,也将李密的独子和备受信赖的军师都抓到了手里,这无疑是与飞马牧场的关系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宋阀与瓦岗寨之间隔着这么多方势力,根本也不怕对方打上门来。 何况折了个沈落雁无疑就是拆掉了李密的左膀右臂,原本她若是能在图谋翟龙头的间隙完成拿下飞马牧场的任务,给李密这一方再加一个筹码尚且还好说,可现在分明就是他们已经丢掉了主动权。 李天凡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虽然他有些想不通为何在那人策马入谷后,遇到了那个假扮成陈天越的家伙的时候,对方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得手的喜色。 那张拆下了易容之后露出来的脸,配合那个秃顶,看起来也还挺有佛门高徒的感觉,就是脸上郁卒之色稍重了些。 尤其是对比那此刻坐在沈落雁身后,一副得志之态的青衣公子,这位负责来当前驱引路的家伙,便实在输了对方几分意态风流。 “替我看着这个李公子,我去看看商场主那边的情况。” 时年将手中的软鞭丢给了石之轩,对方一脸无奈地接了过去,对自己又在此时沦为了看守,石之轩显然也就只能按照指令行事。 他果然还是觉得那家伙明晃晃的花间做派! 而那匹载着两人的马,已经奔过了这飞马牧场中的清流草场,径直朝着另一边喊杀之声更加强烈的一面奔去。 “你若要去帮商秀珣,将我也一道丢给那人看管岂不是更好。”沈落雁开口问道。 十拿九稳的行动却在此时变成了自己也沦为阶下囚的情况,要说沈落雁心中没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是不可能的。 但她也很清楚,她的定位是谋士,既然“宋师道”在行动上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杀意,那要留住自己的命应当问题不大,只是—— 这实在是她输的最为莫名其妙的一次。 “沈军师是什么人,我心知肚明,虽然那个看守是个感情骗子,但谁知道沈军师会不会抓到对方的漏洞。” 石之轩的精神分裂随时都有可能发作,若是心态太过慈和,放走个李天凡无妨,放走了沈落雁那才是麻烦。 她在回答的时候,已经抵达了那四大寇与飞马牧场的势力交锋的地方。 也正好见到,在恍若天塌地陷的场面中,商秀珣纵马凌空,斩落的一剑中随着剑尖颤动抖出数十道剑芒,从向霸天的银环缝隙之中穿出,正中他的面门! 第216章 216(二更) 鲁妙子在此地引动的重重机关,早已将这条入谷的道路破坏了大半,这便是为何时年看到的场面有如天塌地陷。 若非有他这一招,这四大寇也不至于有大半的队伍被拦截在外。 按照此前在西南一带的说法,曹应龙在近几个月间聚拢的人马就能以上万为计,这些贼寇自称的什么寸草不生鸡犬不留也并非只是个虚言。 尤其是在江都对地方的掌控力度一日弱过了一日的当口,以武力和破坏四方征伐的四大寇聚集人手的本事也更上了一层楼。 当然这个过万大多是虚指,但与这飞马牧场中的人相比,却实在要多上太多了。 好在现在—— 被迫舍弃了人多的优势,只能试图以顶尖战力取胜的四大寇,迎来的是飞马牧场四大执事在商秀珣的领导下一道出现的还击。 更有鲁妙子操纵之下的陷阱发动中,将他们几人打散了开来。 所以时年抵达的时候,看见的也正是那个对着商秀珣充满觊觎之心的向霸天,被商秀珣宛如神光天降的一剑给刺中了双眼。 商秀珣并未见过鲁妙子在此地的机关,甚至可以说她与这来袭的四大寇一般第一次知道,在飞马牧场的必经之路上,除了这一个个塔阁箭楼之外,居然还有这一片足以要命的机关。 但她明面上与鲁妙子斗气,更是想要让他离开飞马牧场,却也知道,对方是为了援助她而来,绝不会在此时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举动。 箭矢几乎擦着她的脸划过。 这个因为飞马牧场中入侵贼寇而神色冷然的女子,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丝毫的惊动。 向霸天的双眼被刺瞎,她的剑便毫不犹豫地趁势而上,将对方的脖子给抹了。 而后她勒马飞纵,直指在此时占据了上风的曹应龙而去。 曹应龙的本事在时年看来无甚值得称道,却并不代表他此番少了不少下属跟在身边行动,更是被迫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对这飞马牧场造不成威胁。 他用的是矛,却也同时用掌。 那支利矛险些将大执事梁治给捅了个对穿,另一掌几乎在同时拍开了另外两个朝他袭来的飞马牧场卫兵。 面色深沉的曹应龙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丽色,赫然发觉那本应该与他们一道配合,从另一边谷口进来的沈落雁,居然被人困在了马上,现在投过来的视线中是十成十的无奈。 也正在此时,一道寒芒朝着他袭来,他仓促间拨矛应战,险之又险地挡下了商秀珣含怒而来的一击。 飞马牧场与四大寇之间无疑是无法化解的仇怨。 四大寇此前的往复袭击,便有不少飞马牧场人命的仇怨,现在更是全力发动了攻势。 若是让他们得手会是什么结果,且看这数月间从飞马牧场到竟陵这一带到底有多少村镇闻听到他们的名声便色变就知道了。 所以商秀珣必杀他们! 这不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尊严! 领袖飞马牧场,商秀珣在马上作战的本事,纵然是时年恐怕也做不到像她那样灵活。 日光之下这麦色肌肤的女场主,马背之上身姿矫健,剑光如虹,一片剑光残影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晕眩感。 但曹应龙的矛也很快。 他手中横扫而来的长兵直冲着商秀珣坐骑的下盘而来,时年隐约觉得他的招式好像有点眼熟。 不是这用矛的招式,而是他格外巧妙地用几个错位的步法虚晃了一招,在引得商秀珣拨马退避之时,忽然以极快的身法抢入了毛燥和柳宗道交手的身形之间,一掌平推而出,直接将本已经在这一方战场中占据上风的柳宗道给击飞了出去。 毛燥得了个空闲,手中重达百斤的狼牙棒直接对着商秀珣甩了过去。 然而这兵器并未有命中的机会。 在狼牙棒飞出的瞬间,一把轻盈的飞刀凌空射来,那分明是一把顶多凭借着速度快与出没难以预判完成偷袭的兵器,却在撞上了这狼牙棒的时候打出了无比惊人的威势,将这把脱手的重兵狠狠地砸了出去。 下一刻,一个青衣身影从马上踏起凌空,宛如一道疾电直入战圈,一把抓住了曹应龙的后颈衣领将他抓了出来。 看到曹应龙的步法,又发觉他在相助毛燥时候拍出的掌法,以及他在全力出手的时候泄露出的一丝真气气息,时年陡然惊觉,这曹应龙的招式她在一个照面之间觉得眼熟是因为,他的招式与内功都与石之轩有些相似—— 之前杂事过多,花间与补天两支魔门势力都已经算是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以至于她险些忘记了,跋锋寒曾经说过,曹应龙透露过他的功法得自石之轩的传功。算起来这也能算是有师徒之名。 只是或许这样的关系只能够称之为记名弟子而已。 而石之轩此前处在自身难保的状态,又如何还会想得起来这个弟子的存在。 不过现在,这两师徒却得在同为阶下囚的状态下见一见面了。 有时年这突然出手先是击飞了毛燥的狼牙棒,后是将曹应龙给直接抓出了战圈,本就已经占据上风的飞马牧场更是干脆利落地取得了胜利。 房见鼎倒是还想用他们还有瓦岗寨援军的后招来替自己挽回一下性命,却在看到了显然是被人点中了穴道和被石之轩紧跟着带过来的李天凡的时候,露出了大势已去的表情。 而这被时年还攥着衣领的曹应龙,对上了一张面容很熟悉,但头上没有了头发的脸。 石之轩传功于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未成年,也便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时隔这么多年,石之轩的脸没有丝毫的变化,对早知道他的本事何其高明的曹应龙来说,并非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只是—— 他只知道对方因为这天下的局势,在他促使隋朝加速灭亡的行径中,越发难窥得走势,最近便没什么消息传来。 想不到他竟然出家做了和尚! 他倒是悠闲自在了! “这是你的徒弟?”时年对着石之轩问道。 时年出声之时,商秀珣也下意识地朝着这边看去。 这个昨日还跟着“宋三小姐”,看起来像是个拖油瓶的中年文士,突然之间便成了个光头,商秀珣也不免露出了个狐疑的眼神。 当然她更奇怪的自然是时年的身份。 石之轩跟随的人,昨日还是个姑娘,今日便已经是个青年了,若说二者之间无关,显然绝无这个可能。 不过她转念一想,觉得以时年发出那一飞刀,和擒获曹应龙如抓个幼童一般轻松所表现出的武道造诣,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飞马牧场好像并非是什么太过艰难的事情。 然而她忽然看见时年扯下了脸上的易容,拆掉了外衣之下的伪装,在顷刻间又变回了昨日那个容色惊人的姑娘。 商秀珣不免被她这易形换貌的功夫给惊了一下。 “原来是宋三小姐。”商秀珣翻身下马朝着时年走来。 她自然也听到了时年向着石之轩问出的对方是否是他徒弟的问题。 这江湖上无人知晓四大寇的师承,尤其是武功最高的这位,可时年既然敢这么问,自然也就是有所凭证。 然而在她听到这师徒关系存在与否的答案之前,她先听到了那僵坐在马上的姑娘惊怒交加地驳斥道:“她不是宋三小姐!你到底是谁?为何方才还要假扮宋二公子的身份来擒下我和公子?” 商秀珣不免有些诧异,她没想到在这里又有了个新秘密。 然而时年好像分毫也没有再行隐瞒的意思,有瓦岗寨的两个人质在手,更有四大寇的落网,在这飞马牧场中她到底是朋友还是仇敌并不需要多言了,更不用说—— 她确实是借着宋三小姐的身份来此的不假,可她也并非没有一个能与飞马牧场站在统一战线上的身份。 时年从袖中摸出了钱独关身为汉水派老大的印信,朝着商秀珣递了过去。 商秀珣几日前还见到过这个印信,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这到底是谁身份证明。 “抱歉了商场主,在下乃是如今的襄阳掌权人,不想暴露身份前来探查一番飞马牧场的实力。此前宋二公子好心将令牌借我一用,干脆冒认了宋阀的身份,好在在下替商场主发现了瓦岗寨的密谋,也算将功折罪了,还请万勿见怪。” 商秀珣明知她口中所说的什么宋二公子好心借令牌估摸着十之八/九是胡说的,就跟她说什么自己是为了给父亲寻找什么庆生的贺礼一样,完全就没什么可信度可言,可商秀珣分得清敌友关系。 更何况,商秀珣在此时也还觉得,时年的眼睛实在是清透漂亮得厉害,就跟她那张脸一般有着让人本能地多生出几分好感的本事。 对着这张实在看起来不像是对飞马牧场有什么坏心思的脸,商秀珣除了摇头叹了口气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无妨,你继续问这贼寇的来历吧?只是我觉得,他并不像是你那个随从的徒弟,哪有徒弟是对师父露出这样的……” 这样憎恨的表情。 时年站在曹应龙的身后看不见,商秀珣所在的角度却看得到。 曹应龙的眼神在石之轩那他此前不曾见到的头顶反光上扫过,在那种仿佛没想到自己会见到他,更没想到自己会在此地见到他的讶然之下,藏匿着的是一种压抑而汹涌的恨意。 一种恨不得手刃对方而后快,却因为彼此之间的身份,又或者是因为实力差距,而选择压抑忍耐了下来的恨意。 “他确实是我的徒弟。” 眼看着飞马牧场的人,在商秀珣摆了摆手后,带着四大寇来袭人马中的活口退了下去,此地剩下的也就只剩下了六个人,其中还有三个是阶下囚,石之轩从时年的眼神中得到了可以开口的肯定回复后回答道。 “不过准确的说,他只能算是我的一个传功弟子。” 曹应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作为袭击飞马牧场的匪首被擒,他早自知自己可能已经没有了活命的希望,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了个回复,“那我宁可你没将这魔功传给我,更让我在魔门熏陶之中长大。” “你现在倒是来怨我了?”石之轩一脸好笑地看着这被迫跪倒在地的男人,觉得对方这死到临头的迁怒实在很有意思。 曹应龙闻言猛地抬头,眸色泛红,“你看,你根本不当那是一回事!你以为我说的是传功之事吗?我说的是你传我功法后不久,便以斩俗缘为理由,杀光了我的兄弟姐妹以及父母,却让我以为这不过是乱世之中流寇所为。若非是我成年后在一偶然机会下发觉,岂不是要到死都感激你这个对我有授业之恩的师父!” 斩俗缘! 时年从石之轩并未做出反驳的神情中看出,曹应龙所说的并未有虚。 甚至他也正如曹应龙所说丝毫也不在意此事,在听到对方的解释后也只露出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时年在此刻才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石之轩的冷酷绝非只是在对与祝玉妍的感情上的,也并非只是在王朝兴亡变迁上覆雨翻云。 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更让人觉得齿冷。 时年自己不在意生身父母不过是因为早已习惯了如此身份,可斩俗缘之说何其狠毒。 石之轩肩头猛地一沉。 他本就被封住了内力,何来反抗时年这一招的本事。 惊人的压迫感从这只突然按在他肩头的手上传来,他被迫直直地跪了下去,在双膝着地之处,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现在是两师徒跪地相望了。 第217章 217(一更) 时年这说动手就动手的果断,饶是商秀珣觉得斩俗缘这说法实在不像话,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不过能作为斩俗缘之举的执行者—— 这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本事的光头,现在在商秀珣的认知中也多少得改一改形象。 而她紧跟着便听到时年对着那家伙称呼了一句“邪王”。 邪王石之轩! 有鲁妙子这个在江湖上老一辈,甚至地位独特的家伙长居飞马牧场,商秀珣纵然并非魔门中人也知道这个名字,可对方现在的样子实在是跟这个有着赫赫威名的名字对不上号。 头发在不在的倒不是重点。 毕竟听鲁妙子说起过,对方的不死印法乃是先后拜师于三论宗嘉祥大师和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门下,钻研佛理所得。 若说当年拜师之时将头发给剃了后来也没生出来倒是也不奇怪……吧? 商秀珣想的是,他现在可全然没有一个邪王的样子。 时年那看似轻巧地按在他的肩膀上的姿势,全然没有给对方反抗的余地,尤其是这跪下来的势头太快,那声骨裂之声在对方双膝上造成的伤势绝不轻,起码不是一两个月间能好得了的那种伤势。 身上的伤势和体内的内伤呼应,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这个本在武道造诣上堪称宗师,更是魔门正道两方功法集大成者之人,此刻呼吸声显得有些沉重。 在他表面上还在维持着体面,极力做出的面不改色之下,是宛如拉风箱一般残破的起伏。 “邪王,你这斩俗缘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时年语气轻柔,却含着一缕不难辨别的杀气。 虽然她现在算是得到了个好消息,按魔门这做派,一统之后白道是该人人自危一下了,毕竟有石之轩这么个典范在,能将他都给压过去的到底会是何种作风的人,好像也并不需要多加揣测。 魔门圣君继位,为防止魔门作风推行江湖,天下三大宗师之中的散人宁道奇,不管是在闭关也好,在海外也好,都得回来见一见她。 但时年可不希望,在她统领之下的魔门还是这样的作风。 “魔门向来视道德礼法为儿戏,绝情绝性,拜入我魔门自然要与亲人断绝联系,从此魔门即为正统,投身于我魔门与所谓正道的道统之争中。为免他再行心有纠葛,我先替他斩了这俗缘又有何妨?” 石之轩说话之时,不知道是不是牵动到了骨裂的伤口和本身的内伤,说话有些断续。 可谁都听得出来,他此话之中仿佛这也并非是什么要事的理直气壮。 若不是曹应龙身上被点着穴道,时年毫不怀疑这眼睛里血丝蔓延的家伙,会不会扑上来对着石之轩来个生啖其肉之举。 “邪王,倘若按你这么说——” 时年的手从按在他的肩头转为按在了他的头顶。 “我瞧着青璇很好,倘若为我弟子更好。青璇母亲已逝,只有一个父亲。那我今日便杀了你,替她斩俗缘,从此为我魔门圣君座下弟子,你看如何?” 反正他自己都觉得这事情合乎情理了,那按照这个说法,时年若是真要收石青璇为徒,石之轩也可以去死一死了。 “你……”石之轩没想到会从时年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时语塞,想着若是按照他已是魔门中人来辩驳,她也大可以说,他当年为何不将曹应龙的父母兄长也引入魔门,这岂非是个同时合乎人情,也合乎魔门道义的方法。 他脸色调色盘一般变幻的颜色,和他本身伤势带来的苍白,让在他对面的曹应龙看得一清二楚。 曹应龙当然知道自己走上了邪路。 尽管他可以说,自己实在无力反抗石之轩给他带来的灭顶之灾,魔门教义的熏陶和难报父母兄弟之仇的压抑之中,让他选择了以暴力宣泄,这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在与四大寇中另外三人的合作里找到了平生快意,从此泥足深陷。 但错了就是错了,如今石之轩也落到这步田地,就算不死,也永难回到当年朝堂与江湖中皆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状态,曹应龙能在有生之年得见这一幕,倒是不亏! 他也有今天! 若不是不合时宜,曹应龙甚至想要笑出声来。 “商场主,你我交手数月,这次是曹某技不如人,已知没有活命的机会,若要用来立威,便选个更醒目的地方将曹某给挂上便是。我麾下名号万人,实则大半都是附庸而来说不上效忠之人,贪图跟着烧杀抢掠的乐趣而已。我这个领头的一死,底下的人自然也就散了,以飞马牧场的实力要将这些散寇给清剿干净,并非是什么难事。” 商秀珣倒是没想到,曹应龙在死前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又紧跟着听到他说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请求商场主替我去做,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杀了太多无辜的人,现在也要担心这因果会不会报复到我的后辈身上。” “我曾经暗中背叛师门,,也与我喜欢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儿,现在两人正在四川境内。我想托商场主替我送一些东西给她们母女,表明我并非是抛弃了她们。” “我这多年来劫掠回来的宝贝都绘制成了图卷,一共六处藏宝地点,其中的一半便作为请商场主做此事的报酬,另外一半……” 他深深地看了眼石之轩,表情中说不出的复杂。 “我这劫掠之举多少有些受到他的影响,按他让杨少主给我传递的消息,魔门崛起势必需要大量的财富,但如何行事由我自便,那时不择手段的想法早已在我脑中根深蒂固,便选择了为寇。 四方劫掠,人憎鬼厌又如何,还不是有如瓦岗寨一般的势力还是要与我们合作。但现在想来,我被石之轩破坏了这一个家不假,我却破坏了不知多少人的家庭。” “请商场主和这位……”他抬眼看了看时年,“这位圣君——” “替我将剩下的一半财富分送给经受战火灾劫之人,或者是作为一方势力平定天下的其中一笔资助。” 说完这些,曹应龙像是突然得到了什么解脱一般,语气都变得和缓了下来,“这六处宝藏的藏宝图在我袖中的圆筒里,但地图需要颠倒来看,我的妻女的位置也在其中。我话已说完,更没什么好挣扎的……” 他闭上了眼睛。 取代了他说话之声的,是他体内骨节间传出的哔啵作响。 被点中了穴道他确实无力再做出还击,但若只是将自己的功法给尽数废除,对他来说却不是一件做不成的事情。 随着功法的消散,他那张血色全无的脸上也露出了个喟然的神情,“石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你对我唯一的恩惠便是传功于我,现在我将功法都给废了,这恩惠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在地下等你的报应!” 他话音刚落,已经咬碎了自己齿间藏匿的毒囊。 这个恶名远播的四大寇之首终究还是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商秀珣蹲下/身,果然从他的袖中发觉了那个放置藏宝图的圆筒,也不觉露出了几分唏嘘之色。 曹应龙杀了她飞马牧场太多弟兄,商秀珣绝无让他活命的意思。 但他死前说出了这番话,却已经足够让她保留对方的全尸,给他找个下葬的地方了。 她一边想着这些善后的事情,一边将手中的圆筒朝着时年递了过去。 “商场主?” 商秀珣摇了摇头,“这东西给我处置不妥。你也知道如今这天下是什么局势,飞马牧场位于南北方势力的交界处,前来试探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一笔意外的横财对别的势力来说是个宝贝,对飞马牧场来说,却是更加了一份沉重。你既然自襄阳来,便应该清楚这一点。”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商场主确实需要担心这一点。” 时年的目光在沈落雁和李天凡的脸上来回看了看,显然事实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了。瓦岗寨现在还忙着的事情不少,他们都想来一出对飞马牧场的奇袭。 商秀珣点头继续说道:“我也不是个傻子,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我看得出来,你来飞马牧场为的是什么我也猜得出。你既然方才也自称魔门圣君了,想必这才是你的真实身份。” “那你就不怕我为祸天下?”时年问道。 商秀珣回道:“其一,你现如今在襄阳。飞马牧场要观望天下局势,便不可能与你襄阳交恶,其二,你质疑石之轩斩俗缘之举的时候,表现出的憎恶并非作伪,你和他是不是同一路人,并不难分辨,其三,此番飞马牧场能从四大寇和瓦岗寨的来袭中保全势力,还得多亏你的相助。” 她很清楚,她只面对了四大寇的势力,而不见瓦岗寨的队伍,是时年的功劳。 “有此三点,我将这东西的处置权交给你并无什么不对。至于曹应龙的妻女,我会托人前去四川一会的,倘若她们在那里生存无所依托,我便着人将她们接来飞马牧场。” “何况……”商秀珣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慎重之色,“我并非是全无条件的。” 时年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商场主请说。” “我要跟着你去襄阳。”商秀珣说道。 她说是说着能猜到时年的身份,毕竟曹应龙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师父,能稳压邪王一头的人,在魔门中会是何种地位并不难猜了。 但她可还没忘记时年昨天来时冒名顶替了宋三小姐身份的场面,甚至让她完全被误导后,将她话中留出的三分遐想余地都给自行补齐了。 这襄阳一说,确实要比宋三小姐的可信度来得高得多,还是让商秀珣觉得她需要去到实地确认一番。 尤其是,手握襄阳要塞,时年到底打算如何做,她也要看个清楚。 时年没有拒绝的必要,“商场主都不怕自己前来襄阳会成为在下的人质,那我又如何不敢扫榻相迎。” “好,圣君果然果断。”商秀珣道,“那么便是第二条,我想请问,圣君打算如何处置石之轩?” 曹应龙的罪过起码是有一半要归结到石之轩身上的,这便是商秀珣的想法。 或许他在魔门之中的地位尊崇,按照她此前从鲁妙子那里了解到的消息来看,大抵便是如此。 可他所做的恶事,若是让他有机会落到自己手里,势必要将对方杀了了事,但她毕竟不能越俎代庖,所以必须要从自己的合作伙伴这里听到一个答案。 “商场主可以不必现在便叫我圣君,等到襄阳中魔门两派六道的代表人物到齐,再称圣君不迟,若是不介意,可以喊我一声祝姑娘。” 时年收回了压在石之轩头顶,像是真要为了收石青璇为徒杀了石之轩的那只手。 但他膝骨折断,现在也难以站起来,依然得直面他那徒弟的尸体。 “在魔门到齐之前,邪王依然是花间派和补天阁的宗主,这一点不能有变。至于之后——” 石之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看来圣君还是想要卸磨杀驴。” “错了,是物尽其用。”时年回答道。 “若让你就这么死了反而是一了百了便宜了你,邪王对异域的分裂政策当年能搞得如火如荼,现在我若是送你一个身份想必你更能做得精彩。你出入朝堂以裴矩为名,能得隋帝赏识,若是这个身份换成了东突厥的国师……” 石之轩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与其让他就这么死了,不如将他的头脑用在对付外敌上。 比起他,东突厥的国师,也便是同出魔门的魔帅赵德言才要更担心自己的小命一些。 而在场的人中,沈落雁和李天凡的脸色甚至比石之轩还要更糟糕得多。 时年这一句换成东突厥国师之言一出,他们就算是想要捂住耳朵都来不及,已经是听到了什么本不应该听到的东西。 知道了这样的秘密,就算瓦岗寨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将他们换回去,时年都不可能同意了。 沈落雁比李天凡要更清楚魔门在政治上的意义。 白道绝不会选择李密作为他们的支持者,即便他祖上的背景尚且可以拿出来说一说,他们若要走得更稳,与那些个能输得起的势力交锋,势必要依靠魔门,这也是为何沈落雁要鼓动四大寇成为他们兵行飞马牧场的马前卒。 可惜,这些人在魔门之中顶多算得上是摸到了边,却没真正得到过认可。 但现在魔门圣君就在她的面前,沈落雁却已听出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否则何必对石之轩有此等长远的安排。 若非她现在受困于此,她一定得建议密公趁着魔门意图一统,成为一方门阀的背后支撑还未达成之前,先一步把襄阳给端了,哪怕跟翟龙头的争端暂时放在一边也无所谓。 但麻烦的是,不仅她走不脱,这位魔门圣君明摆着还来了一出栽赃嫁祸。 倘若她方才那一刀之下的活口能侥幸前往瓦岗寨报信,便只会说是宋阀所为。 好毒的心思! 她尚未想出个破局之法,时年却忽然翻身上了马,在她的耳旁出了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沈军师,劳驾你与李公子也得与我们一道前去襄阳了。不过襄阳风光,应当也对得起沈军师的才智美貌。不入干脆入我魔门,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不是吗?” 沈落雁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在这句话中自己好像是被对方给调戏了。 但她做瓦岗寨的军师多年,这江湖上没什么风浪是没见过的,明知对方这话不太正经,也干脆接了下来。“我听闻魔门阴癸派圣女素有美貌,阴后更是风华不减当年,如今还有飞马牧场的场主为伴,沈落雁不过是蒲山公门下小卒,也值得圣君花费心思对待吗?” 时年扬唇一笑,“沈军师胆大心细,才智过人,我若是放你走,才是当真没有识人之明。” 她忽然抬袖出刀,一道银光凌空射出,正中空中一只像是落了单的怪鸟。 这只鸟中刀落地之时,沈落雁的呼吸突然一滞。 时年继续用那依然波澜不惊地语气问道:“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只被沈落雁召来传信的飞鸟,也被时年识破了异常,击杀在了当场,等同于将她最后一条退路给截断了。 沈落雁只能咬牙应了声“是”。 她和李天凡,以及双腿暂时无法站起来的石之轩都被关进了周边被钉死,形同囚车的马车之中,跟着商秀珣和时年朝着襄阳方向走。 而在飞马牧场中,除了商秀珣外,鲁妙子也加入了队伍。 或许是因为此番飞马牧场的劫难中,鲁妙子起到了不弱的作用,商秀珣对他的态度明摆着好了不少,关系的和解,带来的另一种正面效果是,就连时年都感觉得出来,鲁妙子体内为天魔功造成的伤势,恶化的趋势都减慢了几分。 果然还是得给这位天下第一名匠巧手找点心理寄托才好。 只是—— “鲁先生不怕在襄阳见到阴后吗?”时年有些好奇。 鲁妙子直到时年问出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在仓促之间做出了个并不那么明智的决定。 但女儿在跟他的关系上有趋于和缓之态,又让他觉得,再次面对这个老妖妇,也没那般可怕。 “我仔细想过了,她想要的也无非是邪帝舍利,那东西她早知道不在我手中,而是在碧秀心那里。” “碧秀心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这一点鲁先生不会不知道,而碧秀心的独女石青璇也在襄阳,您若是还以这个理由作为搪塞,到了襄阳便会被人给拆穿,您还是趁早琢磨个别的理由为好。” 鲁妙子狐疑地朝着时年看去,疑心她是不是在此事上诓骗他,却对上的是对方与其说是为了表现自己不曾胡说,不如说更像是想要看好戏的表情。 这峨冠博带的老人,看起来是一派飘然若仙,但在此时忍不住露出了个孩子气的表情。 “那就让她找你来要!” 鲁妙子果断地从袖中摸出了个卷轴朝着时年砸了过来。 时年单手接下,却发觉他东西给得痛快,实则在这卷轴上做了手脚,等闲的法子都无法将这东西给打开。 他说是说着将东西给了时年,让祝玉妍来索要,实际上又如何不是让时年来给他当一回挡箭牌。 但东西给她了她还能想不出个破解的办法吗? 时年毫无失落之意,顺其自然地将卷轴塞入了袖中,还不忘对着鲁妙子来了句感激。 他气得唇上的胡子抖了抖,转而问道,“刚才秀珣称呼你为祝姑娘,你和祝玉妍到底什么关系?” “你若是告诉我那个卷轴怎么打开我便告诉你。”时年回答道,不出意外地看到鲁妙子闭上了嘴。 当然这个在时年看来,有这点八卦的时间,还不如多分一点时间到跟女儿的相处上去的家伙,估计满脑子还在想着若时年的生母是祝玉妍,生父又该是谁。 看鲁妙子慢上了两步,让自己骑着的那匹马后退到了石之轩几人坐着的马车车厢边上,像是在试图透过这马车的外壁去看里面的人的狼狈样子,时年颇觉好笑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权当没看到这家伙从别人身上找安慰的行为。 她们处理完了四大寇之事,重新完善了飞马牧场的防御,其实都已经到了日暮时分了。 按照时年的想法就算是改到第二日再出发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商秀珣比她还积极地表示,既然队伍之中有两个瓦岗寨的人质,还不如赶夜路为好,也免得在周边可能还有什么瓦岗寨的残余兵将会前来制造麻烦。 她还宁可这些人蹦跶出来给她增添一点乐趣,不过商秀珣已然与她站在了一条战线上,这点无伤大雅的雷厉风行,顺着点对方也无妨。 所以此刻她抬眼看去的时候,天上已经是星斗密布的时候。 在这一片两条江流夹道的平原土地上,有人烟的地方都分布得极远,越是到了夜晚也便越是几乎没有人声,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的车马行进发出的声响。 不对!时年心神凝定之间感知周围,赫然还听到了另外的一匹飞马朝着这个方向而来的声音。 随着那马蹄声渐近,一道声音不算洪亮,却因为内功修为极高而辗转远来中依然清晰可闻的声音传入了时年的耳中,“前方的队伍休走,将人留下!” 时年循声望去,正见到一道黑影纵马踏月而来。 那被月光照亮的半张面容宛如雕凿斧削,没有半分瑕疵可挑剔,浓中见清的眉毛之下那双眼睛,仿佛藏匿着一泓皎月清辉,纵然他看起来年岁已不能算小了,从面貌上来看也有三四十岁的光景,时年还是得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能称得上俊朗英挺的面容。 他人未到,刀气便已经到了。 准确的说,是当时年等人刚刚映入他的视线之时,他便已从骑乘的骏马身侧拔出了刀。 那是一把极其特殊的长刀,时年甚至很难分清到底是他的那把刀更薄,还是自己的蜃楼刀更薄。 而这看似轻薄柔软的刀身闪动着一片幽蓝色的莹光,在冷月之下转为一种近乎森寒的光。 那一刀拔出,便几乎与这驰骋而来的刀客化作了一体,隐现的水光云影之中,流转着一种意境与刀招合一的无穷尽之态,目标正是那驾载着石之轩等人的马车。 当然说对方是冲着石之轩来的显然不可能,说是为了李天凡和沈落雁还差不多。 时年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或许是那勉强逃走的人竟然没朝着瓦岗寨行进去报信,而是转道南下,正好遇到了被时年以挟持了宋师道和宋鲁为名邀请来的—— 天刀宋缺! 若非是天刀,谁又能发出这样的一刀。 那是天刀八诀中的“潇湘水云”! 第218章 218(二更) 时年清楚得很,这看似轻柔的一刀中到底蕴藏了多少刀法上的领悟。 天下能达到天刀宋缺这刀随意行,意随刀走境界的刀手,便是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时年早将对方视为她在此地刀法上最大的敌人,否则何必要屡次三番栽赃宋阀,更是软禁宋师道和宋鲁,将这个十多年都不出岭南的家伙逼出来—— 当然,多少也跟反正宋阀身在南方有点关系。 北方的交锋中宋阀能起到威慑作用,一般情况下别人又打不着他们。 总之就是个好用的幌子! 而现在一见,天刀宋缺果然名不虚传! 他那把水蓝色刀光的长刀,刀光飘忽却又目的性明确,眼看着下一刻便能将囚着李天凡等人的车厢给劈开。 恰在此时,身着青衣的少女突然从马背上纵身而起。 她换回了女装打扮,少了几分少年风流,却多了几分空尘清灵之貌。 但此刻她手握蜃楼刀,刀光破空,以丝毫不逊色于宋缺那一刀挥出,谁又会在意她到底是男装还是女装。 刀光如电! 即便这刀光是从一把不过寸二,和阴癸派的天魔双斩长度相差无几的短刀上发出的,也丝毫挡不住这一刀中的凶悍。 如果说宋缺的刀,因为那天刀八式中的第二式潇湘水云,以及这把名为水仙的长刀,而有了一种云山雾绕之感,那么时年这一刀,便是明明白白的惊雷烈火。 青翠的短刀上仿佛凝结着一缕幽暗的青火,在她踏空而来的转瞬之间,这一缕青火迎风而长,化作一道迸发的刀气。 她分明上一刻还在马背上,下一刻,那把短刀已经抵在了宋缺的长刀之上。 幽居岭南十八年,宋缺已经有不知道多久没见过此等对手,而对方只出了这一刀,便已足够证明,她无论是在刀法的造诣还是在内家真气的修为上,都绝不在他之下。 潇湘水云的刀招还未落在那马车之上,短刀居中拦截已经中断了这一招,在那把水仙长刀上发出了一声轻鸣。 下一刻,宋缺那把刀柔软的刀锋回转而来,仿佛有环佩仙乐清音。 那把刀从水雾浮光中抽身,又以在云端中飘忽来去的姿态重新折回。 那是天刀八诀中的第一式天风环佩。 这样的刀招出自旁人手中不奇怪,出自宋缺这样一个以强势出名的门阀阀主之手,实在让人觉得太过轻忽了。 可时年又怎么会小看这一招。 天刀宋缺最出名的在用刀的特点上,便是他几乎只有攻势,而无守势,时年在将天下三大宗师视为自己的假想敌的时候便有所研究。 当然在阴癸派收集到的资料中,并非是如此说的,而是说高丽的弈剑大师傅采林专长于防守,剑道守卫之境圆润自如,若要破解,或许只有以宋缺只懂得进攻的刀。 所以这一招天风环佩,也并非如此轻柔曼妙。 几乎在一瞬间,那把水蓝色幽光的长刀上,吞吐的刀气便已经从云中仙化作了雪中箭。 一片寒气弥漫之中,那刀光冷得出奇,也锋锐得出奇,仿佛谁也不会再记得这刀轻薄得像是能被月光从中照透。 时年在进,他也在进。 他从马上跃起,让这一刀伴随着他本就异常挺拔的身形,和他那张纵然两鬓微霜,也足以让人心醉神迷的英俊面容,在蛰伏的凌厉之中竟还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刀光如云,刀锋穿浪,这一招天风环佩倒对得起天刀八诀起手的位置。 可时年这一刀又岂是等闲。 如果说宋缺使出的刀招是水中寒冰,那时年这一刀便是燎原之火。 火与水之间的胜势到底谁更占据上风本就没有个定数可言。 在刀法潜修上她或许的确不如宋缺的时间来得久,可宋缺敢说自己的刀法是从大小血战之中磨炼出来的,时年又如何不敢说,她的刀法也是从一次次的交战中,反复磋磨出的独属于她自己的用刀之道。 嫁衣神功外放的劲气与刀芒几乎纠结成了一体,这一把倾天破月之刀,以异常刁钻奇诡,却又同样只见攻势不见守势的姿态,狠狠地直击而来。 时年没给这刀法取什么名字,这只是她用起来最为顺手的一刀而已。 和宋缺这样的刀法名家交战,她全身的精气神都被调度在了最高的状态。 她能看得到这把幽蓝的长刀行动而来的轨迹,自然也能看到,这把虽是宋缺惯用,却并非是他那把最出名的长刀,在此刻随着刀招而动之时,上面未能尽数被对方的真气所覆盖的一个点。 一个倘若不是面对同样顶尖的刀法好手的时候,本无甚所谓的点。 可现在—— “天刀宋阀主的刀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韧性。”时年朗声笑道。 在这一刹那,她手中的青刀一左一右掼出,像是两点拖拽着青火之尾的陨星,一刀破开了宋缺的天风环佩,一刀以流星惊雷之势击中了那一处本不分明的缺漏。 宋缺不知道这面貌竟然有几分像自己的青衣少女突然开口说的这话,到底是在嘲讽他的刀法,还是在嘲讽他宋缺本人。 但无疑最能激起他的怒火的是这双刀齐出之时,在那把水仙长刀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裂口。 对方古怪的真气和在刀法上丝毫不在自己之下的强硬,让她选择了以点破面的方式,先毁掉了他的这把刀。 宋缺就没在还没摸清楚对方底细的时候吃这种亏。 但他对敌多年,早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也正是在那把蓝刀被毁的瞬间,他从左侧腰上拔出了另一把刀。 那是一把黑沉到仿佛星月之光都在其中尽数湮灭的刀。 比起水仙长刀的轻盈如梦,这把刀在出鞘的瞬间便给人以一种山岳将倾的巍峨之感。 在宋缺身上同样能感觉到这种身为一方势力之主的渊渟岳峙气势,而这把刀无疑是将这个特点给放大了。 这把刀出之时,甚至不需宋缺多加解释,时年都能知道,这才是那把让他成为天刀的那把刀。 这厚重却往来自如的黑刀,充斥着一股以宋缺自身刀法心境引动的—— 横行天下,从无敌手之意。 在水蓝色的长刀在青刀的震击之下化作一片片精铁碎片之际,这重量惊人,只在宋缺的驱使之下有若鸿毛之轻的长刀,挥出了天刀八诀中的第三式——石上流泉。 那把漆黑的长刀便是石,也或许是一片巍峨的峰峦,而在长刀之上流转的刀气便是何其飘忽的浮云。 但现在山岳倾覆,覆压这一片炽烈的野火,那浮云便成了让人进退之间都难以躲避开的刀势。 商秀珣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没想到原本是想着避开瓦岗寨的剩余残兵这才趁夜赶路,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天刀宋缺。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时年竟然在两刀之中,先断了宋缺的一把长刀,迫使他不得不拿出自己闻名天下的天刀前来应战。 无怪她能将魔门之中武道造诣尤在阴后祝玉妍之上的石之轩压制到这个地步,更无怪乎她有这个底气要以魔门圣君之名统帅群雄。 她自己便是自己的底气! 天刀宋缺的第三刀袭来,已经更换了武器,换作了那把打从少年时期就陪伴他,距今或许四十年都不止了的长刀。 他这一刀更称得上是锋芒毕露。 石上流泉的雅名之下,是流泉化作一片刀气飞瀑,几乎将时年的退路封锁殆尽。 可时年在将两把青刀接回手中的瞬间,横刀招架的姿态里明摆着写着两个字—— 不退! 既然都是攻势荡涤天下的刀手,那便用硬碰硬的手段来决出胜负。 宋缺拔刀的动作中都已经有了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刀意神韵。 有天刀在手,这或许是她迄今为止碰上的最强,也因为与她最为相似而最有挑战性的对手,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感觉到一种在心脏之中鼓噪的胜负欲在激荡。 越是相似,越能让她有所突破! 鲁妙子已经忍不住打开了马车的车厢门,将石之轩给拽了出来。 他其实不大乐意做这件事,可谁让他自己是个在武道上没什么太大兴趣和本事的人,更不用说是看时年和宋缺这样水准的交手,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还来不及。 那清透如碧玉的短刀和黑得像是湮灭了所有光芒的黑刀已经在须臾之间交手了二三十招。 那可是天刀宋缺! 三十刀下去,就算是天君席应都被他给砍得丢盔卸甲远遁千里了,却仿佛在此刻只是跟时年动刀的热身游戏一般。 “你说他们两个到底谁能赢?”鲁妙子只能问石之轩了,他反正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看上去时年在最开始的断人武器上占了大便宜,可那到底不是那把天刀,更不用说,一寸长一寸短的道理在同为用刀好手的两人这里,更应该有种明确的优劣势区别。 “身法上差不多。”石之轩也没在这时候跟鲁妙子兜圈子。 时年确实是让他变得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却也让他或许是在打击折磨下,头脑处在了前所未有清醒的地步。 对她提出的那个顶替赵德言成为东突厥国师,继续分裂外邦,来偿还自己这些年犯下罪孽的建议,石之轩也得承认,有时年这个武力值奇高的顶头上司在,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至于青璇留在她的身边到底是福还是祸,也只能留待时间来证明。 所以现在他也并不吝啬于多说两个字,比起宋缺,他当然更希望将为魔门圣君的时年获胜。 “何为身法差不多?” “你看到宋缺的步法了吗?他的心法中有一种名叫身意,正是他用出的步法的总纲领,这种步法让他即使用的是重逾百斤的天刀,也从脚步上看起来有种举重若轻之感。至于祝……圣君……” 提到祝这个字,石之轩的表情还是难免有点微妙,“她的速度比我的幻魔身法还要快,寻常人没法在身法上占她的便宜。” “武器上,这两把刀各有优劣势,长刀未必就会能压制得住短刀。” 时年的四把青刀实在是过于灵活了。 这种刀光往复的如织之感,甚至不是由六戊潜形丝操控而来的, 在双方交手的区域内,迸发的刀气早已经让此地化作了千百道刀芒凝练的场地,又仿佛是层层叠叠的重力场,就算是六戊潜形丝在这样的空间内也难以达到本该实现的目的。 反倒不如她以刀气牵动,人与四把时而为飞刀,时而为短刀的蜃楼刀,成为了一个整体,来得运转自如。 这一把飞刀过境,她绝无错手接漏的可能。 “内功上圣君稳赢。” 石之轩自己就是她那真气的受害者,又怎么会不知道以宋缺的武功,和他之间其实可以说没多大差距的,所以也同样不是时年的对手。 时年有打从幼年时期便化入了骨骼经脉之间的和氏璧之力,更有极其特殊的嫁衣神功,本身在真气的质量和韧性上就远胜常人,偏偏还侵吞了苏梦枕体内的寒症之毒化为己用,加之屡次悟道之时内功造诣无形的精进,那甚至是不能用年头来衡量的。 这些不足为外人一一陈述的积淀,让她在这样的年纪,便已能在真气之力上为天下魁首。 “但刀法上,宋缺的天刀八诀已成体系,圣君同样是走的进攻,却更加随心,好在她在刀法上的悟性奇高,宋缺已经被迫从第三式转为了第五式,倘若她能撑得过八招,甚至是逼出宋缺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的第九招,那便自然是她赢了。”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鲁妙子对着石之轩好一番吹胡子瞪眼,他就知道这个当年能骗了祝玉妍的家伙,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看不出来吗?”石之轩忍不住皱眉为自己辩驳,“这两个人明摆着就是亲父女!刀法天赋相似,在出刀的想法上也相似。我比较不出个高下,就是因为他们居然还巧之又巧地在相仿的实力水平上展开了第一次交手。谁能打赢镜子里的自己,谁也就能打赢对方了!” 鲁妙子表情一僵。 石之轩这么一说,他还真从时年的面容上看出了几分与那面容无匹的俊朗男子之间的相似之处。 这种相似或许在她扮作了男装的时候会更加分明,但在她着女装的时候,那些面容上的偏向于更加英气的东西,都被柔和下来的线条所取代。 所以现在更加直白地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其实是那两人之间神似的气场。 时年和宋缺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出这种神似来。 可当局者迷,对他们来说,一个觉得对方是必须要打败,极有可能关系到她的刀法长进,甚至是迈出破碎虚空一步的关键,另一个则是觉得对方是将自己唯一的那个儿子软禁在了襄阳,已经表露出了对宋阀屡次三番挑衅的家伙,若不能将她解决,宋阀便要颜面无存了。 所以察觉到对方的精神状态和武道水准都与自己处在同一水平线的时候,无论是时年还是宋缺,都觉得自己手中的武器正在以远比任何一次交手中亢奋的状态,等待着给对方以还击。 漫天的刀气之中,时年凌空金钩倒挂而来,双刀一前一后挥出了意在抢攻的刀芒,于从容潇洒的拔刀中带出了一种刀出有意无意之间的意境。 明月高悬将她的一袭青衫映出了一种发白的颜色,更像是笼罩着一层秋霜,甚至将她手中的两把蜃楼刀也从青转为了一种半白的颜色。 可她这一刀心在无间,人与刀却比任何一团炽焰还要更有将面前一切烧灼殆尽的欲望。 宋缺忍不住握紧了刀,不是单手,而是双手。 双手持刀之时,在那张绝不逊色于他年轻之时,甚至风度尤胜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棋逢对手的快意。 他抬刀而上,将时年那道仿佛是从空中斩落的刀光挡在了面前 迸溅的刀气在他的脸上划出的细碎伤口,丝毫也没让那双刀意冷冽的眼睛里产生片刻的异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时年一刀未成,便足尖轻踏刀风而上。 仿佛是乘云御气的轻盈之中,分明是能瞬息折返而来的势若惊鸿。 正在那青衣落霜的少女抵达被刀气送达的最高点时,他终于出了刀。 刀光笔直激射,让人在一时之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将那把黑刀借着双手的发力随同着刀芒送了出去,以近乎挽弓射月的架势,要将那在刀道上与他平分秋色的少女给打落下来,还是他自己也随刀踏空而起,借力扶摇而上。 天刀八诀一共八十刀,现在早已经到了将要用完的时候,他若还不趁着此时发动反击,恐怕是真要丢掉自己天下第一刀手的名号了。 他最让人闻风丧胆之处正是因为他但凡出刀便怀揣着与敌偕亡之心。 所以此刻在石之轩这个旁观者的眼中,他这绝非是黔驴技穷之时,恰恰相反,这便是天刀宋缺的第九刀。 那是在强敌面前发动的超越了天刀八诀的一刀。 但石之轩固然内功被封了大半,也能感觉得到,身入长空如飞鹰折落的青衣少女身上的气势也在变化。 那甚至是一种让石之轩觉得是他此前都未曾进入的境界中的变化。 依然与此前相似的青刀着火,有那么倏忽间凝定在空中,却又猝尔加速落下。 但落下的并非一人一刀,而是一种让人觉得本不该在这样直来直往的刀手的刀中所表现出的意境,一种明月江山、灯火人间的画卷,将漫天席卷的两方刀气都包裹了进去。 时年很难形容在这一刻她所感知到的东西。 那日在三合楼上因为与关七一战的后遗症她突然陷入的顿悟与此刻有些相似,但更像的是她觉得在这一刀,或者说是千万刀的流光飞落中,她好像又一次感觉到了当日所能感觉到的在关七周身弥漫的虚空之力,一种仿佛潜藏在她身体里经年不曾使用的特殊真气,也在此时完全笼罩住了她右手的那把刀。 她近乎本能地将这把刀送了出去。 灯火人间的意境里,要看清这把刀的所在实在是太难了。 更何况它蕴藏着时年人作刀意的精神牵系,几乎在那幅图卷之中跳跃而过,上一刻它还在一朵烟花璀璨之中,下一刻便已经跳跃到了宋缺的面前。 那是一把何其纤细而窄小的刀,但在这刀身接近中,宋缺却仿佛看见那一片奇景都不过是幻象,化作这一刀拖拽而来的尾巴,又尽数收拢在那一刀惊破长夜的星火里。 它周身震荡的气浪中,夹杂着一种让人觉得触之即碎的力量。 但宋缺的刀是天刀! 他明知道在这一番双方皆因为对方展现出的实力而做出的突破中,这个太过年轻的刀客用天下首屈一指的天赋完成了更高一层的长进,他依然不会在这一刀下认输。 可惜那把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打造的飞刀撞上了他手中天刀之时,一种要将他手中的刀打落,更是要将他本人一道打落尘土的力量,从那一弧被月光点缀出星辉的刀尖上传来,让他几乎无法克制住自己胸口的憋闷,呕出了一口鲜血。 一只纤细的手正在此时握住了刀尾。 全然消散的幻象中,只剩下了她的那一双眼睛里仿佛还有一抹夜空灯光在蔓延,但她的气息微弱得像是一抹随时会被刀风熄灭的烛火, 天地之间唯有那把刀—— 那把作为她的武器,更是刀意外化的短刀,又在这顷刻间加速,将他整个人连人带刀地砸了下来。 后背触地的剧痛让他险些握不住自己手中的刀。 宋缺平生还未遭逢过此等败绩。 他二十多岁出道,上来便是对战比他年长一辈的高手,从霸刀岳山手中悍然夺走了天下第一刀手之名,更是名号天刀。 而后他在磨刀堂中苦心孤诣钻研刀法数十年,却竟然在出山的第一战就输给了一个年纪或许还未满双十的姑娘。 但宋缺的心中并无怨怼可言,他也并非没有在这一战中有所收获,只是他的对手当真是诠释了何为天纵奇才而已。 她最后落下的那一刀里,刀比人更加抢眼,也将一种更趋近于天人合一的意境铺陈在了他的面前。 他输得不冤! 所以现在这把青刀搁在了他的脖颈上,在他那张比来时苍白,上面更有零碎刀口的脸上,仰头看向那执刀的少女的时候,也只有一片望去平静的神态,仿佛是一把刀在收刀入鞘之时所展露出的内敛。 他也总算有了时间认真地打量这个有本事将刀抵住他的脖子的姑娘的脸。 慢着,这张脸…… 宋缺的眉头忽然一跳。 此刻月光恰到好处地将她的脸映照得分明,不像是方才她横空杀出来的时候,大半的脸都在阴影之中,宋缺陡然意识到—— 这姑娘若不是当年他和祝玉妍协定之下有的那个孩子,他天刀宋缺的名字今天就倒过来写! 第219章 219(一更) 宋缺本以为当年与祝玉妍之间所做的交易,只是个一锤子买卖而已。 那年他正逢刀法精进闭关之时,惯来宋阀成水火之势的南海派晁公错却又一次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在他击败霸刀岳山之后便沉寂下去的南海派卷土重来,对宋阀而言绝非是个好消息。 祝玉妍以阴癸派替宋阀出手为代价,要他在闭关结束后给她一个继承人。 这实在是个听上去荒谬至极的交易,但对宋缺来说并不算吃亏。 武道精进的契机向来玄妙不可捉摸,于他而言的意义远胜过江湖上多出一条他与祝后的花边新闻,有可能造成的影响。 而那个孩子不属于宋阀,完全归属于祝玉妍,更不能算是什么问题,毕竟宋阀之中绝不会接受一个拥有鲜卑血统的孩子。 阴癸派与南海派之间出手交锋,反而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对对方的损失。 宋缺自认不是个会在交易上占便宜之人,所以他又做出了一个额外的补偿约定——倘若将来这个孩子遇到了什么危险,以他天刀宋缺个人的名义,将会出手帮一次忙。 仅限于救人。 虽然他很快就发觉,祝玉妍是何等精明的人。 身为魔门那一代中的代表性人物,她吃了石之轩那里一个大亏便已经足够她多长几个心眼了,又怎么会在交易之中看似让了宋阀一步。 以宋阀的本事自然在事后能发觉祝玉妍与东溟派之间的联系。 巧得是,东溟派与南海派之间也并非是什么和睦的关系。 与其说祝玉妍是在为了跟他做这个交易而出手示好,不如说是她本就要为了另一个人而对南海派出手镇压。 宋缺在武道上的天赋,即便是与石之轩和祝玉妍等一众天之骄子摆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只是在势力斗争的敏感性上,确实输了这些打从出道开始便要为了道统之争而奋斗的人一头。 被祝玉妍玩了一手一箭双雕之计,宋缺也只能认栽。 好在在他看来,一个不会影响到他宋阀内部的继承人决断的孩子,就算在将来成长为了魔门一派之主又如何。 但今日之事可见,祝玉妍何止是赢了当年那一回。 宋缺可不会忘记,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出的岭南,是因为那个以魔门圣君为名,将宋师道扣押在了襄阳的家伙。 他本不知道魔门何时有了能同时力压祝玉妍和石之轩的人物,但今日连他都败在了对方的刀下,他却信了,也清楚知道绝无第二种可能。 这把此时收起了刀气,比起是一把刀,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件艺术品的薄刃,握在一袭青衣,容貌看得出与他和祝玉妍相似之处的少女手中,明月之辉在刀刃上流转,像是随时都能再一次复现方才将他的一刀击退的场面。 所以她也当然可以威慑魔门争雄天下。 倘若她身在宋阀,宋缺又如何会因为觉得自己的子嗣中没有能继承自己刀法之人,便干脆也不将刀法教授下去。 这本该是天刀最好的传人! 可现在她刀法已成,刀法之意境更是抵达了就连他都只能说是初窥门径的境界,更是按他猜测在祝玉妍的秘密培养之下有了问鼎魔门的实力,又因为当年那交易的规定,绝无可能再与宋阀有什么关系。 而且,祝玉妍一定没告诉过她自己的父亲是哪位。 不然她怎么会先对宋师道宋鲁这两个名义上分别是她哥哥和叔叔的人动手动得如此果决,更是在飞马牧场来了一出以宋师道的名义袭击瓦岗寨人马的行动,将大有可能成为她姐姐的未婚夫的李天凡给拿下了,直接甩锅给了宋阀。 现在又将他给击败了。 当然,在宋缺的观念中,这最后一条倒是实在不能算是什么问题。 毕竟他一生精诚于刀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还是自己出手在先,她打回来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 宋缺仿佛没感觉到随时都能穿透他咽喉的那把刀,将那把天刀收入了刀鞘之中,抬眸问道。 时年眼睛好用得很,自然看到了他脸上的异色。 鬓边华发只让他显得比年轻时候更加沉稳庄重,丝毫无损于这张脸给人带来的视觉享受,尤其是那双未曾因为岁月变迁而失去神采的眼睛,让时年完全可以想象他年少成名,刀指岳山,夺下天下第一刀手名号时候的风姿。 所以—— 祝玉妍选择他来生下这个继承人一点也不奇怪。 【我刚才听到石之轩说了,他说你和宋缺一看就是亲父女。】镜子耳听八方得很,可不会错过这个消息。 “打都打完了,还要我现在认亲吗?祝后连自己是我母亲都还在纠结着没说,我权当不知道还有个父亲更是说得过去。” 时年回答镜子说道,不过她在此时忽然岔开了想到,她刚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东溟夫人给了她两个伪装身份方向的参考—— 一个是天刀传人,一个是魔门阴癸派传人。 算起来这两者竟然都可以说是真的。 但岭南宋阀好像被她坑得有点惨? 时年努力让自己的脸上别显露出什么负疚感。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干脆利落地在对方最得意的刀道上压制住了他,时年居然觉得,对宋阀的那些个算计利用,可能对宋缺来说都还比不上这一点。 而这一场刀上的对决,是个再公平不过的决斗而已。 所以她也完全没必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时年将刀收了回来,又朝着宋缺伸出了手,“宋阀主,方才多有得罪。” 宋缺顺势握着她的手站起了身。 虽然面有血痕,更有内伤在身,这宋阀之主依然称得上是芝兰玉树,风姿皎然。 他在起身之时清楚地听到了这青衣少女又紧跟着说道:“在下祝时年。” 果然姓祝。 饶是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见到这个打从出生开始就不曾从阴癸派传来什么消息的孩子,还是有些神色怔忪。 他长年居于磨刀堂中,事实上与宋玉华、宋师道和宋玉致相处的时间都不能算多,与子女之间的距离感让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已经能取代他成为天下第一刀手的女儿。 “宋阀主为何而来,我也不是不知道,但魔门要飞马牧场的支持,就势必不会让瓦岗寨的人得手,李公子和沈军师棋差一着落入我手,本也就是成王败寇之事。”时年开口说道。 “那按照你的说法,成王败寇,我如今也是那个寇,是要一道坐进那个囚车之中?” 宋缺瞥了眼他本要去救人的马车方向,却忽然看到了个他没想到也会在那里的人。 或者说,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狼狈姿态出现的人。 如果非要说他跟谁是相看两相厌的话,石之轩此人是绝对位居榜首的。 石之轩当年曾经放话说什么总有一天石某人要让他晓得他的天刀只是破铜烂铁,所以宋缺也放话回去说石之轩的不死印法也不过是一种幻术,他在岭南等着石之轩上门挑战,他若始终不来就是没种。 只是没想到两人的又一次见面会在这样的情境下。 而对方没了头发还双膝有伤,是出自谁的手笔也并不难猜了。 他这个女儿倒是每时每刻都在给自己惊喜。 “宋阀主不一样。”时年摇了摇头。 宋缺本以为她这话是因为在交手中察觉出了他的身份,却没想到她紧跟着说出的是,“宋阀主不只是个刀法名家,也是一方势力之主,若只是在刀上赢过宋阀主,那还称不上是有让您成为阶下囚的资格。” 宋缺险些被她这句话给气笑了。 “你好像觉得自己很有这个与整个宋阀叫板的资格?” 他问是如此问,却也留意着时年的举动。 这收刀后负手而立的少女,其实不太像是年轻时候的祝玉妍。 虽然都是意气风发,她却显然更加深沉得多,在她身上,更有一种蛰伏的王道之意,以至于让人恍惚觉得在明月天悬之下,她便是另一轮升空的明月。 哪怕面对的是威名赫赫的宋阀阀主,她唇角微扬的弧度也没有分毫的变化。那是一种对自己将做之事的十足笃定。 “宋阀主,在今夜之前,你会觉得有个年不满二十的年轻人会在你最引以为傲的刀法上击败你吗?”时年问道。 “不会。” “那么,为何不敢相信会有人也能让宋阀也心悦诚服。” 她忽然快走了几步跃上了马,指了指宋缺来时乘坐的那匹坐骑,“阀主若是不信,不如接受我送来的邀请,一道来襄阳看看我想做什么,又能做到哪一步。” 这话像是邀约又像是挑衅,宋缺清楚地从她的语调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本还有些遗憾的情绪都在这种挑衅中暂时被他抛在了脑后,又无端从中滋生出了几分微妙的期许之情。 一个本有机会成为宋阀继承人的女儿,现在何止是要证明她很强,还要证明她比自己的父亲强多了,更是要让原本应当是制定规则一方的宋阀成为她一步步踏出后的附庸,这比他自己被人击败还要觉得,是一件平生难遇之事。 他倒是要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宋阀主……” “有何不敢!”宋缺打断了时年的话。 他翻身上马,催马上前来与时年并辔同行,眼角的余光又看了眼那重新合上车门的马车,和上马后与那位飞马牧场场主小声说些什么的鲁妙子。 他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仅并没有输,反而还是个胜利者。 尤其是和石之轩这个只能坐在那“囚车”之中的人相比。 对方当年那花间派传人的做派是何等的潇洒风流,现在却像是个苦行僧的打扮,虽然不是在武道上决出个胜负,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样是时年的手下败将,宋缺的待遇明摆着好了不是一个层次。 何况输给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丢脸的! 宋缺想归这么想,却还是在继续行路的时候问道:“你的刀法是谁教的?祝玉妍应该没有这么好的刀法。” 时年悠然地操纵着缰绳,放缓了几分前行的步调,“集百家所长,自然刀法见长。” 宋缺本不觉得这是个什么理由,刀法越走到深处,也越是讲求一个专精,和刀法上的领悟天赋。 何况她若此前便已经在江湖上走动,他又怎么可能没听到过她的名号。 如她这般的风姿,在江湖上早该名动一方的。 然而他眼见得对方手中的轻薄刀刃,在此时从袖中顶到了指间,划出了一道灵动如水波的刀光,分明就是他此前用过的那招潇湘水云,而刀刃的振动间发出的仙音雅韵之响,又与他的天风环佩格外相似。 这两招合成一招,少了几分招式本身的纯粹,但他也很清楚,时年并不是在跟他说这样的刀招跟强,只是在展示她这何其惊人的过目不忘之能。 “她将你教得很好。”宋缺觉得自己说出这话的是时候,唇齿间还有几分苦色。 可当年之事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是他想将这个女儿纳入宋阀的羽翼之下,不仅祝玉妍不会同意,这个本事惊人,志向也比寻常人要高得多的姑娘,更不会同意这一点。 宋玉华的婚姻是宋阀与独尊堡之间维持交情的筹码,说解文龙当真有多少喜欢这个妻子都未必,宋玉致更是若无时年打岔,眼看着便是与瓦岗寨联姻的结果。 宋缺在此时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相认之言的窘迫。 “这话你可以等到了襄阳跟她说。” 他可能会得到一个让他更加难以置信的答案。 时年颇觉有趣地等着看这一出好戏。 除了天刀宋缺这个拦路虎之外,从飞马牧场到襄阳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波折。 时年本没想到得到飞马牧场的支持会结束得这么快,所以当襄阳城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的时候,她也在同时看到了正打算按照她的想法,出发前往太原一带拦截魔帅赵德言的祝玉妍。 这轻车简从离开襄阳的阴癸派宗主,看到时年回来得如此之快,不由地露出了个意外的神情。 下一刻她便看到了随同她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她当年没能杀得了,远遁后让她无从下手的鲁妙子,一个是与她有过露水情缘交易,如今在她这个好女儿身边显得二人格外相似的宋缺。 她眸光一沉,思索着有些人是不是后悔了当年的决定,现在要跟她来抢女儿。 等等! 她又朝着队伍中看了眼—— 跟着时年一道前往飞马牧场的石之轩去了哪里? 第220章 220(二更) 祝玉妍本以为,故人重逢,再次见到她当年玩了一手堂而皇之的花招,堪称受骗不轻的宋缺,同时还见到了那个见到她就应该躲起来的鲁妙子,已经是她今日所遇到的颇为奇妙之事。 时年从飞马牧场而来,不但带回了本该有的收获之外,还带上了这两个人,虽是有异,但好像再怎么奇怪的事情放在她身上都不能算太奇怪。 然而当她见到从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石之轩的时候,她戴着那重纱面罩,都难掩那种表露无疑的讶然。 而她紧跟着便在眼角眉梢间都写满了笑意,丝毫也不掩饰她对石之轩的嘲讽。 “邪王是往南边走一趟便忽然悟道成佛,打算皈依佛门去了?不想接受圣君的统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抗议,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祝玉妍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佛道乃是分属白道的,石之轩去当个和尚,正好跑去了对立面,也便不用听时年的话了。 “你看笑话便也罢了,何必火上浇油。”石之轩抬头意欲发作,却被腿上的伤势所牵绊住,只能咬牙忍下。 此前他与侯希白一道被时年软禁的时候,祝玉妍就没少来落井下石,石之轩早过了最憋屈的时候了。 饶是如此,在鲁妙子面前,在宋缺面前,被祝玉妍以这种近乎奚落的方式对待,还是让他感觉到一阵憋闷。 他为何如此遭人恨,尤其是那些同辈中天资不凡的男人,一来是因为他身负魔门正道的武学,诚然是个天下罕逢敌手的高手,二来他在感情上远比他们要顺遂得多,或者说,远比他们要占主导权得多。 祝玉妍在他之后经历的男人,石之轩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多少都有种他最终还娶走了不知道是多少人梦中女神,更是出身慈航静斋的碧秀心。 然而现在他在武道上被时年压制,就连那种优越感也因为碧秀心的离世和此刻祝玉妍再不将他当做是什么东西的态度,而彻底烟消云散。 或许时年说得对,对他而言最好的归宿是回到他当年分裂西域,大展拳脚的时候,用自己的余生去为当年的事情赎罪。 他已经不是那个顶着邪王之名,顶着花间派传人的风雅做派行走在江湖之中的石之轩。 “到底是火上浇油还是实话实说而已,你自己心中有数。”祝玉妍眉峰微动,看出了石之轩此刻的变化。 她刚想问问时年情况便听到她开口说道:“祝后正好此时出发也好,我本是打算等你将魔帅抓回来再说的。” 有宋缺和鲁妙子在此,时年不方便将她能和商秀珣以及那两个阶下囚说的话直接说出来,她附在祝玉妍的耳边将打算让石之轩取代赵德言的身份掌控、搅乱突厥的计划说了出来,祝玉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了然。 比起赵德言,石之轩在突厥能掌握的主动性更强。 而时年敢用石之轩,显然就不怕对方离开此地之后反水。 “但是,我难道要带一个拖油瓶上路?”祝玉妍如今心情大好,甚至觉得对着石之轩那张脸走一段也不算是什么难熬的事情,她只是觉得,以石之轩此刻的腿脚状态,要乔装成赵德言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这个简单。” 时年说完便朝着石之轩走了过去。 她到手山字经已有将近一年,这门奇怪的内功能与她本身的嫁衣神功相互之间不造成排斥,更是在生死人肉白骨上有着奇效,而这本是给她自己用来疗伤续航的功法,并非不能用来治疗他人。 石之轩没反应过来时年所来何意,已经见到她将手掌贴在了他粉碎的膝盖骨的位置,外放的真气一瞬间打入了他的双腿,那些骨骼肌肉都在一瞬间像是被激活了一般重新组合,有如从死转生。 当她将手掌撤开的时候,石之轩这就算有他的不死印法也得需要两周才能彻底痊愈的伤势,已经在一瞬间恢复到了受伤之前的状态。 他的唇角一僵,“你能治?” 他忍不住抬高了音调。 石之轩完全没想到,时年这跟宋缺几乎是一个做派的有来无回,居然还会在此时拿出了能将人治愈的本事。 有这门内功在,她完全可以在将他重伤后,赶在离开飞马牧场的赶路之前便将他治好,也免得在路上遇到天刀宋缺这样的对手的时候还得自己孤军奋战。 而不是到了此刻祝玉妍嫌弃他是个赶路时候的拖油瓶的时候才来将他治愈,活像是在跟祝玉妍邀功。 怎么他石之轩何时连站立起卧的权利都要祝玉妍来掌控了? 但不得不说,时年这一招玩得漂亮。 她在他即将离开襄阳的时候才又拿出了一张底牌,可谁又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压箱底的本事。 和宋缺交手的时候,她能拿出那连天下第一刀手都不是对手的刀法意境,现在又摆明了在告诉他,这种绝非长生诀真气,却同样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的功法,即便以他的头脑能想出什么花招来偷袭,只要不能将她一击毙命,就势必会找到机会翻盘。 而倘若他让她抓到了小辫子,天刀宋缺当年可以如何千里追杀天君席应,她这个当女儿的同样可以青出于蓝,追杀他到将他了结为止。 “这样应该就不算拖祝后的后腿了吧?”时年回身一笑。 宋缺敏锐地察觉到了时年对祝玉妍的称呼有异,同样是祝玉妍对时年的称呼。 倘若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不暴露母女身份,而以即将一个是魔门圣君,一个是阴癸祝后的身份来各自称呼,也无法解释为何他在祝玉妍的眼中会看到对这个女儿既想表达出更进一步的亲切又心怀忐忑的情绪. 只是因为此时石之轩吃瘪,让这个向来对他深恨的女人,怀揣着的得意之情要比其他情绪都表现得明显得多,这才显得这种忐忑不大分明而已。 宋缺忽然有了个奇怪的猜测,时年或许并不是在祝玉妍的膝下长大的。 虽然这个猜测有些不大合理。 毕竟祝玉妍当年为了达成这个交易便花费了不少人力,尽管对南海派动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她对自己那个逃离了阴癸派的女儿的援助,口是心非都不足以描述她这种行为了,可这件事里宋阀确实有所得益,所以她也绝不会对这个换来的女儿不够用心。 更何况,那是在单美仙离开后她唯一的嫡系继承人,她更不应该让旁人插手这个女儿的管教。 可惜这种情况偏偏发生了。 否则时年也不必在宋缺说祝玉妍将她教得很好的时候,露出那等他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得说是耐人寻味的表情。 祝玉妍也不必在时年替她出头的时候,还藏着几分引而不发的情绪。 不过他宋缺的女儿看起来没这么笨,在场中人的人物关系她应该已经摸得很清楚了。 时年折回到祝玉妍的身边继续说道,“现在这样,邪王应该拖不了后腿了,早一步让他顶替掉赵德言在突厥的位置,便也能免得突厥发觉他们的国师换了个人,至于这魔门圣君继任的盛会,我会让别人顶替他的位置的。” “等你们完成抓捕赵德言的任务,替邪王易容的事情就直接交给徐子陵来做。他的悟性很高,我相信在他离开襄阳前往太原的这段时间里,我教给他的易容之术他应该还有研习,用来扮演赵德言已经足够了。倘若还能出纰漏的话,那便是邪王自己在伪装赵德言的举止上还没做够工夫,或者是——” “离开那里多年,邪王已经忘记东突厥的风土人情,也吃不得苦了。” “那你大可放心。”石之轩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双腿落了地,对时年这打一棒槌还不忘泼一盆冷水的行径,他还是趁早习惯了为好,也懒得与她辩驳了,“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只要阴后别连一个赵德言都对付不了就行。” “你难道没发现,我在给你的腿脚治好的时候,也将你的内功封禁给解开了吗?”时年目光不善地望向了他,“你不要告诉我,你打算等着人把面具贴到你的脸上来。” 石之轩心头一惊,直到时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才猛然感觉到一缕比之前要强健的真气细流从他的丹田中涌出。 这其实不能称得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复原,或许只有在他跟着祝玉妍抵达等候赵德言到来的地方,他才能完全解除这种束缚。 这得要何等的掌控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不过对石之轩来说,什么时候能够完全恢复还是次要的,这一路上他已经可以预见到祝玉妍会用何种态度来面对他了。 尤其是在见到了他屡次三番落入此等狼狈的状态,祝玉妍曾经对他的那些个执念恐怕早已经灰飞烟灭,对他的忌惮更是已经不复存在,而完全用一个魔门中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来对付他,反而比身为曾经有过一段往事的怨侣一方对付他,会更加直白也更加可怕得多。 石之轩突然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几天大约会不太好过了。 虽然因为宋缺的到来,祝玉妍打算拖延几天再出发,也得到了时年的同意。 当然祝玉妍不会说出是因为担心宋缺这家伙将时年从她的身边夺走,她给出的理由是,给徐子陵那边多一些筹备的时间,也好让他有机会将这易容换颜之术给钻研得更加透彻。 “其实我给他的面具都是经过特制的,他只要掌握了窍门便不会出什么问题。”时年托着下巴看着祝玉妍这绞尽脑汁想出了个借口说出来,露出的上半张脸上写满了一种让她觉得甚至有点可爱的情绪。 “好吧先不提那个了。宋缺是怎么跟你遇上的?”祝玉妍摆出了一副担心宋阀对魔门不利的姿态。 “你应该看到我带回来的两个囚徒了,瓦岗寨蒲山公的独子李天凡和那位俏军师沈落雁,这两个人我抓的时候用了宋师道的名义,正巧宋阀和瓦岗寨之间有联姻的意图,宋缺接到了瓦岗寨逃走之人的求援,就打上门来了。” “他敢!”祝玉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发出这样过激的言辞,又尴尬地咳了两声,以免让时年察觉到异常,更是飞快地给自己找补了借口,“我是说,他怎么敢对我魔门圣君动手,难道不知道会面对整个魔门的打击吗?” “不必等到整个魔门。”时年笑了笑,“他现在就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了,祝后这样的眼力,应当不会错过他的伤势才对?” 祝玉妍愣了愣。 说实话,她除了远远见到了宋缺那张十几年不见,还是照样可以端出去祸害小姑娘,上大街上感受一下掷果盈车待遇的俊脸之外,还真没注意到别的东西。 光是见到石之轩这五十年难得一见的惨状,都够祝玉妍反复欣赏,上下观看,确保自己绝不错过一个细节了,就连鲁妙子那个当年因为邪帝舍利跟她结仇的家伙,她都暂时没这个空去管,哪里还有空去看宋缺身上有没有伤。 她跟那个家伙之间顶了天就是个正规交易,又不是还讲感情的那种,才没这空来个老情人叙旧。 时年说起来,她才恍惚意识到,似乎她见到的宋缺确实不如当年那般意气风发。 若说是因为蛰居岭南十数年反而磨掉了他锋锐的爪牙,祝玉妍可不会相信。 这人只要有刀在手,便是个十成十的狂生,甚至敢跨越将近四十年的年龄差去跟宁道奇叫板。 “他这应该是将近二十年来第一次对外的出手,没想到也会输在你的手里。”祝玉妍越看越觉得,时年当真是她的好女儿。 她这数十年间的积怨都被清理一空不说,还称得上是扬眉吐气了。 宋缺当年补充的那句若是这孩子面对什么生死险境,他会前来救上一救,现在看来倒是派不上了,反而他自己要先把这天下第一刀手的名号给让出来。 “那你开不开心?”时年忽然问道。 祝玉妍心跳几乎一滞。 她猛地朝着时年看去,这依然托着腮,看起来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散的少女,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有点像她,也有点像宋缺的眼睛里含着一缕神采鲜活的笑意,这眼波中甚至可以说藏匿着几分包容和温煦之意。 她陡然惊觉时年会问出这话,也就意味着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宋缺跟你说的?”祝玉妍问道。 这是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 她都认得出这是自己的孩子,时年从容貌到对刀法的掌控都与宋缺相似度极高,祝玉妍觉得宋缺但凡不是个瞎子就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他们之间是有协定不假,但祝玉妍已经见到了太多总觉得孩子便是自己所有物的男人,会怀疑宋缺也像是这样的情况,用自己宋阀阀主的身份将时年给骗走,好像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是他。”时年摇了摇头,“他只问了我的名字而已,是我自己猜到了,以及还有一个人,不,或许应该说是一个东西告诉我了。” 祝玉妍原以为时年会说,是那个在她手上的记号,却忽然听到她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面镜子。” 她怎么会忘记那面镜子! 若非是那家伙带着和氏璧而来,她也不会与自己的孩子分开,所以她也曾经将印象之中那面镜子的形状图案都勾画下来,在魔门的内部情报网络中传递,力求能在有人再次见到这面镜子的时候能将它送到自己的面前。 可惜这一个线索也始终没能让她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那面镜子在我手里,他其实告诉了我不少东西。若是没有他……”时年将手搭在了祝玉妍的手背上,“我也无法在这个年纪便达到大宗师的武学境界,更不可能再一次见到——” “见到娘。” 在她和宋缺等人重返襄阳的时候,见到祝玉妍的那一刻,从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派异常鲜明的护短做派,让时年意识到,她虽然已经习惯了没有父母在身边,有师父就已经足够了的日子,但这个母亲并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甚至连认亲也受制于时年表现出的强势行径。 这对祝玉妍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不公平。 祝玉妍的表情像是在听到那一个字的瞬间就进入了石化的状态。 二十多年前东溟夫人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听到过这个字,时年更是在还没能开口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因为那场意外被带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 时年握紧了她的手,“我说娘,我并没有不认您的意思。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倘若有些事情是不可抗的,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峰回路转的经过,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便没什么关系了对不对?” 祝玉妍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激动了。 时年的话音刚落,她便猛地站了起来。 “你说的对,所以你既然想尽快坐上魔门圣君的位置,那我也不必因为担心宋缺在此地拖延了。” 祝玉妍显然是个行动派,别人与女儿阔别将近二十年,不来个抱头痛哭,互诉衷肠,打听女儿过去的经历,都不足以弥补这中间缺漏下来的时光,可祝玉妍不一样。 她当即拽上了伤势才被时年治愈,内伤压根儿就没好全的石之轩,踏上了前往太原的路。 时年其实还挺适应这种相处的。 她和祝玉妍之间虽有仿佛是母女天性的那种天然亲近,但真要互相倾诉一个女儿和一个母亲之间该说的话,她好像又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还不如像是现在这样,两人都在奔着相同的目标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而对祝玉妍来说,给女儿打工的事情能叫打工吗?那叫增进感情。 宋缺本以为祝玉妍好歹会跟他交流两句养女儿心得的,谁知道先是迎来了她那防狼一般的眼神,又在第二日便得知,先前说着要推迟两日出行的祝玉妍已经不在襄阳城内了。 他发觉自己可能从当年到如今都不曾看透祝玉妍的想法。 本着既然没什么事可做,不如去找女儿交流交流感情的想法,宋缺整理好了仪容,在钱独关的宅邸中找到了时年,不过她此刻正有接待的客人,还是魔门中地位不低的客人,他也只能先静立在了一旁。 祝玉妍前脚离开了襄阳,身为阴癸派中辈分比祝玉妍还高一辈,地位则略比她逊色的辟守玄便抵达了襄阳,自然要前来面见圣君。 不知道是不是阴癸派的传统,边不负如此,辟守玄也是如此,他从外表上看起来也是个清秀俊雅的中年文士,在手中握着一把更让他添了几分风雅的铜箫,看起来很有几分风度。 与他同来的那个人,单论模样还要更胜辟守玄一筹,他面容肤色晶莹白皙,俨然是先天之气已达极高境界的表现。 最有意思的还是他的打扮,他居然穿的是一身道袍,还当真被他穿出了几分脱尘避世的味道,配合他那张清奇神秘的面容,就仿佛是个道家高人,而不是魔门中人。 但时年很清楚他的身份,这是老君观的妖道辟尘。 辟守玄仔细端详着时年的模样,这重新作了少年打扮的未来圣君绝非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祝玉妍就算不是看在对方的身世的份上,会选择让阴癸派投效也并不奇怪。 他自然是遵从宗主的决定。 “辟守玄拜见圣君。本该早些前来拜会,此前有事耽搁了。在下不才,在江湖上得了个诨号名为云雨双修,觐见圣君无甚礼物可赠,便将在下多年心得写成手札送给圣君聊表心意。” 辟尘也紧跟着做了个礼,“贫道邙山翠云峰老君观辟尘,也就会些炼丹的本事,请圣君笑纳。” 时年一口刚含进嘴里的茶险些喷了出来。 云雨双修辟守玄能带来的心得是什么东西好像没有别的可能,而老君观妖道辟尘带来的丹药……似乎也不大可能是什么正经玩意。 也几乎在同时,在场的三人都感觉到这会客厅中升起了一股可怕的刀气。 第221章 221(一更) 婠婠在竟陵见到逃难而来的辟守玄师叔祖的时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同门前辈,会狼狈到这个地步。 毕竟“云雨双修”辟守玄从名号便能知道对方是擅长什么东西,也一向将自己的外表倒腾得相当不错。 “但凡圣君出手慢一点,我就被宋缺那个家伙把头给砍了。” 辟守玄保养得宜的脸上好一阵郁闷。 天刀宋缺果然不愧是天刀宋缺,那一刀甚至不是用他那把闻名天下的天刀挥出的,只是他心随意动的刀气,却让他和辟尘两个联手都险些送命。 魔门高手中,能和宋缺相提并论的果然还是只有祝后和邪王,也或许,天刀不像他提到的那两位一般,有其他事情影响到他的武道进境,战力还要高得多。 “宋缺怎么会来襄阳?”婠婠不过是来了竟陵几日,没想到襄阳便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圣君软禁了宋师道,还抓了瓦岗寨的李天凡,听说是在回襄阳的路上遇到的宋缺。”辟守玄毫无形象地坐在了地上,对侯希白投过来的视线权当做没看见。 当然他也难免奇怪了一下为何侯希白的美人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市场上随处可见的扇子。 “但是你说宋缺这也算是圣君的手下败将吧,怎么还管得这么多呢!我去给圣君送礼,看在宗主的面子上,继续表示一下我魔门对圣君的诚意,结果宋缺劈我一刀也就算了,还要骂我为老不尊。” 辟守玄一副恨不得要做个缩小版宋缺的小人扎针的样子,“他觉得我这礼送得不妥为老不尊,那他怎么不干脆加入我魔门,给我示范示范何为正确的送礼?” 婠婠觉得,辟守玄还挺敢想的。 宋缺怎么说也是门阀之主,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行动。 “你到底送了什么东西给圣君?”婠婠好奇地问道。 “我擅长的什么就送的什么呗,这可是我跟辟尘联合想出来的,我送的心得配合辟尘新出炉的丹药,保管让圣君知道我魔门中的阴阳双修之法,并非是什么歪门邪道。”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了婠婠露出了一头黑线的表情,在那张轻灵秀美的面容上显得格外的醒目。 “师叔祖,你看不出圣君是个姑娘吗?”婠婠扶额长叹,觉得辟守玄挨打不冤枉。 虽然婠婠自己也在一开始没能察觉出时年其实是女扮男装,可她身在竟陵,还是收到了祝玉妍的书信,信中祝玉妍已经提到了时年的身份,她不仅是魔门未来的领袖,也是她阴后祝玉妍的女儿。 阴癸派也便更有了站在她身后作为支撑的理由。 祝玉妍若是知道辟守玄这家伙上来便送的是这么个大礼,恐怕也会用天魔双斩让辟守玄知道知道什么东西该送,什么东西不该送的。 只是,天刀宋缺表现出此种举动—— 婠婠的眼神一动,忽然有了个猜测。 她本就是个聪慧至极的姑娘,从辟守玄透露出的信息中,她也不妨做个大胆的推测。 “我怎么知道她是个女孩儿。”辟守玄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个气息内敛的青衣少年,甚至不是因为身着男装,而是她本身的举止中就有种他很容易错认性别的洒脱,再加上他此前得到的消息,括阴癸派一开始得到的她在束平郡中出现的消息,都说的是男子身份,又怎么会想到,她竟然是个姑娘。 他自诩自己在风月之事上极有经验,还是做出了个误判。 那这么想来,他这礼物确实送得不大妥当—— 该换成采阳补阴的才对。 婠婠朝着辟守玄看了眼,他这抹了把额头上逃命逃出来的汗后露出的了然神情,让婠婠觉得他好像还是不大知道要悔改的样子,分明便是又有了其他的主意,想着以对方在阴癸派中的辈分,自己也实在不好劝他,干脆止住了这一话茬,换了个问题。 “辟尘前辈呢?” 总不会只有辟守玄一个人逃出来了吧…… “他没事,他又没说出自己那丹药的用途,天刀那一刀大半都是朝着我劈过来的,不过他也不打算在襄阳城里待着了,正好荣姣姣也快到了,他就先出城避难去了。我反正是与他商量好了,我们要入城便一道入城,免得再被天刀找上门来。” “魔门圣君诞生可不是小事,我就不信了,等人多了,宋缺还能将襄阳城中当做是他宋阀的地盘。” 辟守玄喘了口粗气,又转而问道,“对了,圣君典礼上,咱们那位小圣君是打算穿男装还是女装现身?” 婠婠摇头回道,“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或许该问接管此事的白清儿。” “算了,不提这个了,到时候便见分晓了。 辟守玄很清楚,如今的局面下,魔门的一统若能做到,是越快越好。 时年绝不可能拖延太久,就算有些路远的赶不到,也不会再等了。 她顶多就是等到两派六道中都有各自代表抵达。 若非在等北方的两位,她甚至可以在十日之内宣告这圣君接任典礼开始。 魔门之中的消息向来不太对魔门之外传递。 以至于襄阳中的居民只是隐约感觉到,这城中多了不少举止怪异的江湖人士,这些人中有看起来形貌翩然却有几分妖邪之气的道士,有看起来像是匪寇,却都被收缴了武器、行动束手束脚的壮汉,也有宝马香车的名士美人。 但这看起来的平静,甚至是另一种形式的繁华之下,却是一派暗流涌动。 “魔门势力到得多了总算也有个好处,各家的探子都被优先排查了出去,襄阳城如今若能铁板一块,将来魔门才有机会拧成一股绳子做事。”白清儿将典礼所要用到的服饰给时年送来的时候,看到这位圣君一边悠闲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册,一边开口说道。 “魔门盼有一位大宗师能抗衡宁道奇的压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如今有祝后和邪王两边的支持,都在等着圣君打破对方武力压制的格局。”白清儿回答道。 她说的是个实话。 天下魔门教徒何其之多,她虽上来便抢占了襄阳,可在魔门之中也不是个人武力值到了穷极的地步,便能够让人俯首称臣的。 不如说她是恰逢其时,应运而生为好。 三大宗师中,武尊毕玄乃是突厥人,傅采林是高丽人,真正涉及到魔门正道之争的也就只有个宁道奇。 正如祝玉妍所言,她虽然觉得宋缺鲁莽,横跨了四十岁的年纪试图去与对方的散手八扑较量个长短,但也得佩服他能有这样的底气。 起码她在名号上是魔门的八大高手之首,却还是得承认,宁道奇的修为确实在她之上。 好在,现在有了时年。 准确的说,祝时年。 “瓦岗寨那边什么情况?”时年又开口问道。 白清儿看她望着手中的书册出神,隐约记得那一页上应当是个地图,估摸着时年在思考的已经不只是魔门中各方势力的反应,而是下一步的魔门行事方针。 “李密暂时没空去管李天凡和沈落雁的失踪了,翟让能在大龙头的位置上这些年头,也不是个草包。他确实被李密以翟娇被绑架为借口引出之后重伤,却也难免生出警觉了。 再加上宋阀阀主居然稳坐襄阳,没给他一个解释,朱粲又摆明了想趁着李密和翟让的内斗分一杯羹,他早就焦头烂额,从运筹帷幄的蒲山公,变成了失去一条臂膀,还要被翟让找麻烦的危局中人了。暂时没这个功夫找我们的麻烦。” 白清儿的情报工作无疑做得相当不错,当然她自己也觉得,比起做什么名义上的钱独关爱妾,走到台面上来做事才更符合她们阴癸派的作风,现在这样子便极好。 “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圣君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为何还要留着李天凡的性命,反正就让他死了,被李密觉得是死在宋阀手中的也没什么关系。”白清儿想了想又补充道,“何况,他应当听到了与圣君相关的不少事情,倘若被放出去了,反而不妙。” “他有另外的去处。”时年摇头轻笑,“我自有主张。” 她抬手示意白清儿坐下来说话,继续说道,“既然瓦岗寨那边暂时不必去管,那么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便是接待四方势力了。” 时年的指尖在桌案上的地图上点了点,“这些是我魔门的盛典上的外来势力,却是魔门道统崛起的凭据,任何一方都不能疏忽对待。” “东溟派。” 时年已经收到了寇仲的消息,按照他在信中提及,东溟夫人在闻听时年大胆猜测后让寇仲多带去的一条消息,也便是边不负的死讯后,毅然决定不仅是履行了当初那武器供给的诺言,还决定亲自来襄阳一趟。 不过她可能会得到一个更有意思的消息,那便是此地有宋阀的人不假,掌权的却不是宋阀,而是时年这个魔门圣君,还是东溟夫人同母异父的妹妹。 “飞马牧场。” 商秀珣这几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在魔门的支援下,将曹应龙藏匿的六处藏宝地的宝藏给挖掘了出来。 那确实是一笔格外可观的财富,但她当日说了不要便真不要,在与时年一番交谈对之后的形势有所预估后,将这些东西都存入了襄阳的府库之中。 “宋阀。” 时年摸不准宋缺的心思,事实上比起门阀之主,时年觉得他可能更加适合去做一个客卿,专心研究武学的那种便好。 宋师道、宋鲁和宋缺相继陷于此地,宋阀在政治倾向上最有决策者姿态的宋智,其实也挺着急上火的,但他是个理智的人,不可能因为兄弟侄子受困此地,便也直接闯上门来,那就按照镜子的说法是什么葫芦娃救爷爷了。 所以他选择联系了解晖,而解晖干脆和安隆结伴一道来了,总之也是个需要重视的势力。 “大江联。” 这最后一方的势力,时年原本没想过居然能够得到对方的青睐,毕竟大江联结合了混在长江一带的六个帮派势力,大江联的盟主江霸也一向与襄阳钱独关没什么交情可言。 但在大江联中,近来掌握主事权的还是江霸的夫人郑淑明。 而在几日前,荣姣姣去见了一次她。 这无疑是老君观在向她示好,毕竟妖道辟尘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天下商帮行社的龙头老大,身居洛阳的荣凤祥,荣姣姣的父亲。 魔门的实力一步步浮出水面,时年也渐渐意识到了各方潜伏着的到底有多大的能量,若非此前各行其是,更是少了个名义上的统领者,魔门道统中残酷毒辣的一面始终占据行事的主导,也不至于到如此被动的地步。 “如今情势确实大好,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时年的指尖不紧不慢地轻叩着桌面,“魔门内部势力领袖人物的接待也很重要。安隆和席应什么时候到?” 安隆人在四川,按理来说距离此地的距离比辟尘可要远得多,但谁让他有个身为独尊堡堡主的结义兄弟,也不知道是两人谁拖了谁的后腿,居然到现在还没到。 至于天君席应,还没等时年按照那日对祝玉妍所说的威胁方式,让人在塞外将消息散播出去,他便已经通过魔门内部的消息渠道,得知了天刀宋缺落败在她手中之事,派人送来了他也将在不日之内返回中土前来与会的手信。 “圣君说想要在这盛会上一鸣惊人,如今已算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是不知道天君所说的,另外的一桩底牌是什么?” “你到那日便知道了。” 席应、安隆、带着赵德言入襄阳城的祝玉妍以及正式收服独霸山庄势力的婠婠和侯希白,几乎是前脚跟着后脚地入了城,而在人到齐的第二日,这襄阳城中最大的广场周边便已经被清扫一空,除了时年所说的四方势力和魔门各教派外,便严禁任何旁人来此。 “我本以为圣君会想选个黄道吉日才继任的。”辟尘扫了眼宋缺,看他没上来就对自己动刀,心安了不少,转头便找同病相怜的辟守玄说起了话。 “何况圣君好像还没完全收复魔门的各方势力才对,我倒看着像是谁若不从,今日便可以领死的继任典礼,既然如此,杀人也该找个吉日。” “不,今日已经够吉利了。”早上见过时年一面的辟守玄神秘地笑了笑。 辟尘刚想再问,忽然听到了一阵乐音。 这容纳了不少人,提前装点好的广场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交谈之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乐音给盖了过去。 人人皆朝着乐音发出的方向屋顶,两道白绫铺展而来。 操纵着白绫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天魔功驾驭天魔飘带的婠婠。 在她身后,一顶四人抬着的四面垂帘的重轿从这白绫之上,被轿夫以轻功抬着飞落。 在场皆是魔门有身份之人,又怎么会认不出这抬轿的四人赫然是侯希白、杨虚彦、尤鸟倦与丁九重。 祝玉妍、石之轩以及向雨田的弟子! 这轻纱垂帘的轿中隐现的人影让人只得见身形,却不见半分气息外溢。 然而当重轿落地,四个抬轿之人退开之时,那轻纱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劲气给震开,一道异常惊人的气息顷刻间覆压在了整个广场的上方。 这是一道丝毫不逊色于三大宗师的气息! 头顶华冠,身着青色华裳礼袍的少女容色如雪,从轿中起身一步步朝着广场尽头的宝座走去。 她脚步虽慢,却自有一种缓步自云端走下之感。 那张惊世绝尘的脸本该是目光的中心,却在那种凛冽的威慑之下,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而在她的怀中,一个以锦缎包裹着的圆形物体,正在散发着玄之又玄的气息。 “那是……和氏璧?”天君席应怎么说也是魔门中排的上号的高手,怎么也不会对本该由宁道奇看管的和氏璧一无所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这东西。 和氏璧的气息绝难模仿,这东西做不得假! 【我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万众瞩目的一天。】镜子忍不住絮叨了起来,时年将真气灌注入他体内,更是让他越发有了将自己吞掉的那一部分和氏璧的气息逸散出去的动力。 “那你就好好扮演这个角色。” 时年捧着被加厚了一层后才罩上锦缎的镜子,神态自若地坐上了代表魔门圣君的宝座。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乐音彻底平息了下来,一瞬之间广场之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222章 222(二更-捉虫) 和氏璧…… 在场的人或许不会有比鲁妙子更能确定那是否是和氏璧的人。 这位天下第一名匠、天下第一妙手,当年便曾经被宁道奇以鲁大师尊称,更是曾经被对方找上门来询问,能否有办法将和氏璧以特殊的手段隔绝掉气息的外泄。 曾经亲自接触过和氏璧的鲁妙子清楚地知道,在时年手中的东西虽然气息要比当年他所见的要弱上一些,却无法改变那种绝无可能被人模仿出的气韵。 否则江湖上为何会有传言和氏璧和杨公宝藏,二者得一便能得到天下! 三十年前祝玉妍对鲁妙子的追杀因宁道奇救援不及,而使得鲁妙子身受天魔功之伤,更是不得不隐遁在飞马牧场。 十来年后祝玉妍没找到他,宁道奇却来见过他一次,也正是那一次见面让他得知,和氏璧已经从宁道奇的手中失踪了。 只是为何,这东西会出现在时年的手中。 衣着华贵,当真如魔门君主的少女,以远胜过她这个年龄所该有的气势端坐在那宝座之上。 魔门的高层人物罕有不知和氏璧的,更是不知道有多想将这东西的归属权放在自己的手中,否则何来白道的代天择主之说。 而现在这东西在这位从武力值到魄力都堪称魔门魁首的圣君手中,宛如一捧明月落在她的手中。 这如何能不让他们仿佛又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高居首座的少女在眉眼间依稀还带着几分让他们觉得眼熟的特征。 但如今在武道、时势以及这堪称标志性的和氏璧归属三重压力之下,谁又还会如此纠结于她的出身来历。 更不会在在场还有四方不属于魔门,却将与魔门命运休戚相关的势力在场的时候,公然在魔门圣君的继任典礼上搅弄风云。 安隆朝着石之轩看去,在对方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没看出反对的意思。 不过他又哪里知道,现在坐在此地的根本就不是石之轩,而是由徐子陵易容而成的石之轩。 李阀对突厥的示好和卖惨,在一番逼真的操作之下,当真将东突厥国师赵德言给引入了关内,祝玉妍和石之轩罕见的联手对敌,也成功在引起东突厥的警觉之前,便已经将赵德言给拿下了。 按照时年之前定下的计划,由石之轩顶替赵德言的身份,前往东突厥掌控局势,而由徐子陵接替石之轩的身份,跟随祝玉妍回到襄阳。 反正魔门之中也没人不知道石之轩败在新任圣君的手上,伤势未愈的情况下,气势不如往日强,也是完全可以解释得通的。 而今日的主角反正也不是这位昔日的邪王,而是魔门圣君。 “隋帝视白道为正统,大兴佛教土木,我魔门为邪道,又已过数十年。魔门之中人才辈出,却始终生不逢时,如今却正值乱世,我魔门若能摒弃旧怨,就此一统,未尝不能一试天下。” 端坐在高台宝座之上的青衣少女眉目间还残存着几分稚气,却谁也无法忽视在她说出这一段话的时候,几乎是席卷而来的气势。 “择明主为我魔门道统所系,一旦江都有变,便以百年厚积所助逐鹿天下。” “而今天下至宝和氏璧已入我魔门之手,襄阳咽喉之地,四方有识之士,齐聚此地。佛门猖獗已失其清朗明心之说,外有突厥之祸,内有盗寇四起,非我魔门不可为明主之助。” “在下不才,敢以魔门圣君之位统领诸位,为我魔门搏一出路!”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甚至不曾在音调上有所拔高,却仿佛声如擂鼓在此地的每一个人心中震荡。 到了宋缺这个地步的武道宗师,怎么会看不出时年在这一招中玩的一点小花招,她在利用她这已然摸到了踏破虚空的境界,发出抵达周围与会之人的传音。 好一招神乎其技的共鸣! 若非她如今已明摆着是超越了等闲的武道境界,极有可能不需太多时日便能勘破虚空之境,到时候天地游翱要远比当个人间帝王来的有意义得多—— 以她表现出的领袖,或者说是王者风范,宋缺就算不因为她是自己的女儿,也一定要怂恿宋阀将她送上这个终结乱世之人的位置。 不过如今,以她展现出的魔门一统之势,更是手握兵器战马两大资源,或许比之慈航静斋的白道游说,对任何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君主而言,都要更有诱惑力得多。 何况她还巧之又巧地握住了舆论上的命脉。 和氏璧! 这一个重要筹码将她上位魔门圣君的最后一点质疑的声音摧毁殆尽了! 在时年话音落下的瞬间,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个声音。 “圣君为何还自称魔门,我等既为正统,便该称为圣门了!” “不错,圣门……” 就像邪帝舍利,在魔门中也能被叫做圣舍利。 他们自诩为魔,但既然要从暗处走上台面,便要给自己一个名义上正面的名字。 时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顶了张大众脸的寇仲,背着把他近来得到的样式古朴,实则不大寻常的刀,在说完那句话后又藏进了人群中消失不见,显然将她布置下去的任务做得极好。 “既为圣门,以意在为正统教派之势,诸位可愿听我一言。” 她手中的“和氏璧”在此时发出莹润之光华,仿佛是隔着那层锦缎都不能掩盖这东西的神异之处。 镜子难得体会到这种被人视若神明之物的待遇,简直是堪称不遗余力地进行表演。 在这种宝具光华之下,华冠华服的新任圣君突然起身朝着前方走出了两步,与和氏璧气机呼应的气浪萦绕在她的身周,随着她朝着迈出的一步中,凝结做了一股威慑四方的无形刀刃。 下一刻,以祝玉妍为首的阴癸派门人站了出来。 在她身后站着的是辟守玄、闻采婷、婠婠等人,像是经过了排练一般整齐划一地朝着时年躬身行了个重礼。 “阴癸派谨遵圣君旨意!” 徐子陵易容成的石之轩和方才还替时年抬轿的侯希白杨虚彦也站了出来,如阴癸派一般行礼,齐声道“花间派与补天阁谨遵圣君旨意!” 这是魔门的两派! 最早便落入了时年的手底下当苦力的尤鸟倦、丁九重、周老叹和金环真等人,也已经知道,他们寄希望于夺取邪帝舍利后继承邪极宗向雨田地位的希望已经落了空,对比某位邪王,他们的待遇已经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又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这四个形貌特征明显的邪帝弟子一齐站了出来,位居“石之轩”和祝玉妍的身后,也弯身齐和“邪极宗谨遵圣君旨意!” 天君席应和胖贾安隆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们两个来得颇晚,本还想等等看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转折,可惜转折是没等来,只等来了时年出场时候又用和氏璧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反而错过了对这位新任圣君效忠最好的时机,若不趁着现在表忠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尤其是对前者来说,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天刀宋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又想起来那个“天”字的忌讳,还不如趁着圣君才击败了宋缺,在圣君手底下讨一个庇护。 “天莲宗谨遵圣君旨意。” “灭情道谨遵圣君旨意。” 只比两人慢一步走出的辟尘和同属真传道、也在几日前抵达了襄阳的子午剑左游仙,与这两人并排行下了礼,“真传道谨遵圣君旨意。” 赵德言觉得自己的身上突然多出了不少视线,他被祝玉妍擒获之时便感觉到大事不妙,现在他无疑是被推到了火炉之上。 魔门两派六道中只剩下了魔相宗没有表态,而人人都知道这一代魔相宗的代表人物便是他了。 他就算不想说也得说,因为这已然是魔门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后,绝不容任何反对声音的选择。 赵德言撑着被祝玉妍打伤的身体站了起来,站在左游仙的身边也弯下了腰拱手应道,“魔相宗谨遵圣君旨意。” 魔门两派六道齐聚了! 鲁妙子这个本不那么在意魔门与白道之间争斗的人,都在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之下,感觉到了一种大受震慑之感,何况是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在不日之内便会接到消息的白道中人。 在魔门空前的统一声音之下,她们又会做出什么应对……鲁妙子这个活了这么多年的人也不敢确定。 他只能在此时听到时年的声音在这个集会广场上响起,清越的嗓音中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好!既为圣门,便该顺应人情世事,废除斩俗缘之流除了让我圣门为人所不齿的习俗。倘若圣门道义为天下主流,自有拜入我圣门之中前赴后继不绝之人。” 时年抬眸之间含着一抹厉色。 “如四大寇中为祸民生,以强匪恶寇手段聚敛财富之人,杀!” 狂肆的刀气化作四散的狂风,让人在那个“杀”字中,足以感觉到这位新任的魔门圣君是个绝对的手腕强硬之人。 “颠倒人伦,倒行逆施,奸淫掳掠,恩将仇报者,杀!” 绰号还正好叫做“倒行逆施”的尤鸟倦觉得自己中了一枪,好在时年的眼神并没有多分给他,就仿佛只是恰好提到了这个词而已。 “我圣门道统,意在百工各行其道,百家各述其言,以两派六道为首各抒胸臆,谨与诸君共勉。” 她怀中“和氏璧”的莹润宝光直到她说完这一番话后良久,才慢慢地收敛了回去,只剩下了她刚刚出现在此地的时候那种依然让人觉得异常玄妙的气息。 她身上那种威仪之感也终于在此时因为回归了几分人性,而显得不那么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这深秋时节的晴空之下,日光的温度都显得并不那么炽烈,她头顶华冠上的珠玉被映照得有些发白,此刻在微风中发出了一两声清脆的撞击声。 也正是这两声轻撞,让人突然之间从那种陷入她的气场牵引,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封锁的状态解脱出来,让人觉得有种如梦初醒之感。 “谨遵圣君旨意!” 在这齐声的应和之中,时年从手中摸出了一张卷轴。 “我圣门一统,有幸得来各方声援。鲁妙子前辈不吝珍藏,将杨公宝藏地图献与本君。” 鲁妙子眉头一跳。 他万万没想到时年居然拿出了和氏璧这个杀器之后,还要把他当时用来应付祝玉妍才丢给她的那个地图也给弄出来。 只是他只说了是藏匿邪帝舍利的地方,为何时年会如此笃定这是杨公宝藏的所在。 等等……她的身边有两个据传与高丽女剑客傅君婥有关的少年,那两个人从傅君婥口中得知杨公宝藏的位置确实是有可能的,而倘若她已经打开了那地图,两者相互映照就会知道—— 邪帝舍利的位置正在杨公宝藏之中。 鲁妙子简直想要跺脚长叹,他在把东西给出去的时候只想着避难,又哪里会想到还将自己也和这魔门牵扯越来越深。 和氏璧和杨公宝藏得一可得天下,那现在两个都在魔门,不对,是如今的圣门手中,又该当如何算。 但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还是被虽然被圣君勒令了一番规矩,却实则没改掉随心所欲本质的魔门中人紧盯,鲁妙子可不能在现在露出什么后悔的意思,免得给秀珣惹麻烦。 反正他这一派衣着面貌看起来很有仙风道骨之感,脸上表情木然一点,便像是纯粹是因为这位圣君行事合乎他的心意,这才做出了此等抉择。 “大江联也愿为圣门一统献上贺礼。” 大江联的盟主夫人郑淑明忽然站了出来。 比起她的夫君,这位郑夫人显然要有决断得多,时年看得到她在此刻表明立场的时候,这斩钉截铁绝无反悔之意的状态。 比起美貌,她的雷厉风行的手腕无疑更让人印象深刻得多。 “不知郑夫人的贺礼是何物?”时年问道。 “长江水道之上,大江联愿为圣君马前卒。”她做出了个分量不轻的承诺。 下一个站出来的是东溟夫人。 东溟夫人依然轻纱蒙面,只露出那双如水波柔和的眼睛。 按照寇仲回来时候的说法,东溟夫人在东溟派中并非就是一言堂,尤其是她的女儿单婉晶依照规矩依然要与尚姓联姻,但现在她身上有种拨云见雾的清透之感。 边不负之死促使了她亲自来到襄阳,现在好像也促使她做出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决定。 “东溟派愿入圣门,为圣君效力。” 她抬眸看向时年的时候,也将眸光在祝玉妍的脸上一扫而过。 当年之事她怨气犹在,但如今她为了女儿的将来,愿意跟着这位魔门圣君试一试。 “飞马牧场的立场已经不必说了。”商秀珣朝着时年颔首浅笑,她送上的礼物分量丝毫也不比前两者要轻。 飞马牧场,襄阳,周遭的长江流域,已经完全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或许这最为直观的表现,要比魔门两派六道一统,更能让身为白道标杆的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感觉到一种在魔门中涌现的惊人凝聚力,和对任何一个意在天下的君主都会有的诱惑力。 “我从未想到魔门圣君的诞生会是这样的场面。”祝玉妍看着时年,眼神中露出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情绪。“我也从未有一日觉得自己居然离天魔策完整收录会这么近。” 集齐天魔策,兴复魔门,是她的平生夙愿。 有了圣君,这件事无疑要简单得多。 谨遵圣君之命自然也包括了将门派中的天魔策残卷交出来。 譬如道心种魔大法流入魔相宗,刑遁术虽然她此前获知的消息不明,但极有可能在灭情道手中,剑罡同流与子午天罡都在真传道手中,补天阁手里也势必会有一两卷天魔策。 唯一可能不在魔门众人手中的,也就剩下了魔道随想录的部分。 但在大势所趋之下,祝玉妍有把握将这东西,重新收拢在时年手中。 她又朝着宋缺看了眼,这家伙和他那个好兄弟解晖好像都不知道在此时到底应该说话,还是继续当个作壁上观的看客。 宋阀显然不是时年选定的支持者。 在她自己的武道境界太高,不合适成为一个执政者的状态下,她必须替魔门做出一个最合适的选择。 有宋师道这个作为一方闲人尚可,做个统治者实在不行的继承人在,宋缺不会是她考虑的支持对象。 所以现在这两人也只能看着时年像是她来时的样子,一步步踏入了那座重轿,依然由那四个人抬起凌空,消失在了这广场之上。 但此地的盛况大约是已经不可能被人忘记了。 祝玉妍回到钱独关的府邸便看到时年像是在等她回来,有话要说的样子。 她依然还是方才的打扮,只是手中的“和氏璧”已经不见了,而杨公宝藏的地图也已经收入了她的袖中。 见到祝玉妍,她眉眼间的神态都柔和了下来,开口道,“我打算先去一趟长安,将杨公宝藏拿到手,而后去太原。” “我果然没猜错,你还是更看好李阀。” 有擒获赵德言的这一桩,祝玉妍也在太原一行中看出了李阀确实是有成事的资本,起码在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上,李阀做得就很出彩。 太原李渊在多少人的口中只是个对突厥俯首称臣,更是贪慕隋帝宫中美色之辈,但实际情况如何,祝玉妍有自己评判的眼力。 “长安之行务必小心,觊觎杨公宝藏的绝不止一家。”祝玉妍摸了摸时年的头发,她今日在魔门众人面前长了脸,更是坐实了这个魔门圣君的名号不假,但在她的心中,还是有种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子的感觉。 “娘你放心,我带着寇仲、徐子陵、婠婠、侯希白和荣姣姣,出不了事情。” 然而在她将离襄阳之时,另外一个消息已经经由魔门的消息渠道先一步送到了时年的手中。 慈航静斋这一辈的传人师妃暄抵达了太原。 “他们还能打出什么代天择主的旗号?”时年有些不解,和氏璧到底在不在白道手里,现在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是代天择主。”与慈航静斋屡次交手的祝玉妍冷下了神色,“她们已经有过支持帝王平定天下后成为正统的经验,即便没有和氏璧在手,她们也大可以说,这是她们在做另一次的投资而已。慈航静斋的人脉对如今的李阀,确实重要。而她们看中的,是李渊二公子的潜力。” 前提是没有魔门这一统的势力这一桩更加重量级的摆在李阀的面前。 而更加关键的一条消息则是,宇文化及在江都弑君之日,李渊已经利用先前与突厥和刘武周之间的示弱之策,大败宋老生,攻克长安,尊奉代王杨侑为帝,隋朝虽然名存实亡,但有个“皇帝”在手无疑是走对了一步棋。 慈航静斋的声援也来得正是时候。 魔门为了一统在襄阳齐聚,反而慢了对方一步。 “不,没有慢。”时年语气笃定,“这天下从来都是靠着实力说话的。” “我会以圣君名义对慈航静斋发出通牒,她们若不退出对李阀的支持也行,李二公子不错,我看李四小姐如今执兵戈坐镇关中也未必不是个可造之材。到时候还要多谢她们一道为我们开路。” “我们蛮横霸道、横插一脚又如何,让宁道奇来与我理论!” 第223章 223(三更) 慈航静斋抢先一步找上李阀,确实让时年颇为意外,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甚至没打算改变自己的计划。 祝玉妍替她将她对白道的那段挑衅以魔门圣君的名义发了出去,至于她们听不听那是另外的事情。 在圣君继任典礼之后,她与宋缺和解晖在安隆这个中间人的穿针引线作用下见了一面,或许是因为还是顾忌到祝玉妍当年的那个协定,宋缺并没有将他的父亲身份在这次谈话中说出来。 此番交谈的目的,在明确魔门的立场和西南势力对此会做出的反应。 宋缺并无成为天下之主的意愿,独尊堡名为独尊,实际上也清楚,位居蜀中,作为一方豪雄尚可,却无机会参与逐鹿天下。 但要他们直接顺着魔门的选择,又显然没有可能。 按照宋缺的说法,他会观望北方的战局,至于最后的选择,起码要等到瓦岗寨和李阀之间分出个胜负来,才会考虑。 不过出于宋缺落败在时年这个魔门圣君手中,宋师道和宋鲁又曾经为她所擒获的考虑,现在虽然三个人都被放了,还是难免欠了魔门一个人情,宋缺表示会在恰当的时候将这份人情归还。 时年没打算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还人情,她已经领着几个人到了长安。 这座如今被掌控在李阀手中的重镇,西京旧日的繁华被一种紧绷的战时气氛所冲散,往来的人群行色匆匆,还时不时可见执戟的卫兵巡视。 时年一行人在西京中找到杨公宝藏的位置,本不应该这么不起眼,但如今李阀才拿下长安不久,还没来得及将各方人马都调度妥当,也正好给了时年可趁之机。 为何杨公宝藏会在西京也不难猜。 杨素之子杨玄感当年在隋帝远征高句丽之时起兵谋逆,乃是在黎阳。 昔年便有人传闻,杨素藏匿了一批相当可观的财富和兵器,可直到杨玄感的谋逆被扑灭,他所征召的队伍中都不曾拿出什么像样的武器,可见这笔宝藏不在黎阳。 以杨素当年位居权力中心的情势来看,若东西不在黎阳,便只能在西京长安。 杨玄感没这个将东西取出来的机会,却恰恰便宜了时年。 鲁妙子在杨公宝库地图外的保护确实不那么容易破解,但也只是针对寻常人而已。 她对内劲的操作早已达到运转自如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要隔空破解开地图外卷轴的机关,也不过是在真气扭转上稍稍用点心思的问题,而有这张地图在手,她要想安全地进入杨公宝库,更不是一件难事。 慈航静斋的传人在长安与李渊谈论择主之事,时年则领着几人将杨公宝藏给掘了出来。 甚至不忘在取走了宝藏之后,在这李阀才掌控局面的长安留下了一个魔门圣君到此一游还拿走了此地重宝的信号。 更兼之有妖道辟尘在北方的大商人地位,让他们有机会将宝库搬了个底朝天,就连库中之库的那个武器室也没放过。 想必李阀见到长安中突然多了这样一个宝库入口,里面还是空空如也,表情会相当的精彩。 但慈航静斋先做了个不厚道的举动,她们魔门选择这种更狠的还击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在慈航静斋和李阀接到消息之前,那些满载着金银武器的车队早就已经走远了—— 辟尘能以荣凤祥的身份在洛阳混得风声水起,在整个北方的商业圈子里都很吃得开,显然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功夫,玩一点运送时候的障眼法对他来说简直是小意思。 而时年也已经一身轻松地坐上了前往太原的马车。 慈航静斋分明收到了她的警告,却还是让化名为秦川的师妃暄留在长安,这便是给时年的答复了,那么也不要怪她按照发出的消息所言,去太原见见李四小姐。 反正她初来此地,或者说是初初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与李四小姐达成了协定,更是给了她一把代表自己身份的金刀。 现在也算是首尾呼应了。 他们一行人离开长安之日,也正好从秋季转入了冬季。 今年的寒冬来得尤其早,第一场飘雪也来得,按照荣姣姣的说法,要比前几年早得多。 时年坐在马车中有些懒散地枕靠着,手中还把玩着那枚从杨公宝库中取出的邪帝舍利,听着马车在雪上行路之时发出的动静。 这邪帝舍利可以说是在杨公宝库中最为有价值的东西了,可对时年来说也多少有些鸡肋。 从外表看起来就是一枚黄色晶石的石头,里面灌注着历代邪极宗邪帝将毕生功力注入其中的精气。 向雨田的那四个弟子原本以为这东西在石青璇的手中,希望从她手中得到这东西,也便是希望得到其中的元精,化为己用。 然而时年如今的状态并非是力量的多少差别就可以助她达到破碎虚空的境界的,她距离那一步所差的这最后半步或许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不会是这一枚邪帝舍利中的元精。 所以这枚黄精石在她的指尖旋转把玩,带着股说不出的漫不经心, “代王杨侑年近十二岁,按照隋帝的指令把守西京,这不是个给别人看的靶子又是什么?”青衣少女披着个雪色的风氅,风氅上领子边缘的皮毛衬着她的脸色,少了几分当日登上圣君之位时候的威严,反而多了几分娇俏之感。 只是她开口谈论的便是途径长安的所见所得,让荣姣姣不免觉得圣君果然不愧是圣君。 “同理还有那位年仅十一岁的越王杨侗,都不过是当今天下争斗中的牺牲品而已,有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案例在先,更开了杨侑这个先河,在东都的那位恐怕也难有好下场。这是出于旁观者的角度,但出于李阀方面的角度的话,这一步兵出长安的行动,才算是让李阀正式走到了别人面前。” 否则还人人都以为李渊是个要被自己的亲家给拖累的废物,贪图美色畏惧胡虏的小人,但能在太原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人,又哪里有如此简单。 光以太原的地势来论,太原位处太行山和黄河之间,素来有控山带河之说,是河东和关中的根本,却也在同时有被腹背受敌的危险,李阀如今破开险境,转危机为境遇,实在是比其他人多了一次输的资本。 “圣君所说不错,不过您在此时不该说这邪帝舍利的事情吗?这灌注了历任邪帝精元的宝珠怎么倒是在您这里跟个玩具一般。”荣姣姣颇觉好笑地看着时年还朝着婠婠的膝盖上倒去,一副快要随着马车的颠簸懒散睡去的样子。 那两张在气质上稍有些接近的脸,在这枕靠的动作中靠得颇近。 但区别大约在一个像是执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一个则是虽然有魔门妖女的脾性,却在这会儿用手指打理着靠在她膝上的少女的头发。 “你可知道精元为何物?”时年偏过头去看她,手中的黄晶石在她的眼尾投射着一缕泛黄的幽光,也仿佛将这个颜色投入了她的眼波之中,有种异样的魔魅。 “你也算老君观的一份子,应当知道道家有精元之说,在元精、元气和元神中,元精也被认为是一切之根本,但月满则亏的道理你也应该知道,倘若一个人的元精已经是圆满的状态,再行注入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荣姣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总之就是他们这位圣君已经太强了,用不上这玩意了,那敢情好,说不定她们这些跟在她身边的还能分一杯羹。 时年笑了笑,却没解释这邪帝舍利中的精元在导出之时势必也伴随着历任邪帝功法中的邪气,若非有人相助,又或者是有两道相似的元气将其牵引出来,更要有个好心人将其中的驳杂邪气给清除出去,并不是这么好用的。 但拿到邪帝舍利对时年来说也并非是一无所获。 荣姣姣用不了这东西,寇仲和徐子陵两人的长生诀真气却正好是一阴一阳且分属同源,还功力相当,要破开这邪帝舍利的防护将元精引出应当不难,有其中的七成精元便已经足够他们两人的武道面貌大有改变了。 也算是她这个当师父的没教徒弟多少东西却先让他们都东奔西跑了一趟,现在该给他们的一点奖励。 她手握着邪帝舍利的时候也难免想着,邪帝向雨田到底是什么人。 都说他是在修炼道心种魔大法的时候出了岔子魔火焚身爆体而亡,早已身殒,可时年却觉得他安排后事的样子太过有条理,甚至像是知道自己会在不久之后遭逢意外的样子。 这邪帝舍利在杨公宝库中还放在一个以水银填充的罐子中—— 这样的存放方式让贸然闯入之人倘若以兵刃附着内劲来将这东西引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毙命当场,也免得将这东西带出去为祸。 而他先后让弟子立下血誓只有得到邪帝舍利才能继承邪极宗,更是让同样对邪帝舍利有意的祝玉妍被误导舍利所在,就仿佛是有意在临走之前还要玩个让魔门中人自相残杀的戏码,到时候道心种魔大法更无可能重现天日。 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已经摸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或者干脆就已经破碎虚空离去了。 所谓的魔火焚身的传闻不过是为了让人惊惧于一代魔门天骄也会有此等下场,而将天魔策中危险程度远胜过天魔功的道心种魔大法弃之不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后来者的慈悲? 可惜天魔策残卷中道心种魔大法落在魔相宗的手中,赵德言这家伙又是被擒回来的,配合的举动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还不好说。 时年更不敢让石之轩去取这道心种魔大法,只能等到有机会让信得过的人去一趟突厥了。 至于向雨田的生死,倘若此人还在此间地界,魔门出了个圣君这样的大事,总该是能把他逼出来的。 婠婠本以为时年还在想着正经事,没想打扰她的思绪,却突然听见她又跳跃了不知道多少个话题问道,“冬日你也赤足出行吗?” “有何不妥?”婠婠问道。 “昨日寇仲还在问我,你赤足行走是如何保持足底干净,我跟他说女孩子的事情他少管,他便又问我这个问题。”时年轻笑了声,“他说这也不算是女孩子的事情,冷热寒暑人人都有所感。” 婠婠神秘地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那便请圣君告诉他,这是婠婠的秘密,若是他来领教领教我的天魔功,自然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至于寒冬酷暑,其实本无多大影响。” “这倒也是。” 时年掌力轻拂,将这马车的车帘轻轻吹动,外面飘飞的细雪有几缕从这掀开的车帘中落了进来。 在被车内的炭火炉烤化之前,这些莹白的碎羽在车厢上空短暂地停留,带着星点的寒光。 车厢内的三人以武功造诣都已能称得上是寒暑不浸,又哪里会觉得有什么冷的,只不过是给这有些枯燥的行程中多添一抹乐趣而已。 “圣君倒是有些小孩子脾气。”婠婠忍不住笑道。 她原本以为祝玉妍和时年母女相认之后,她这个身为祝玉妍首座弟子之人会难免有些尴尬。 何况时年像祝玉妍,婠婠也因为蒙祝玉妍教导有些像她,这种相近让她甚至有种祝师是在丢了女儿之后才养了她当个替身的错觉。 但先有时年让她往竟陵一行,凭自己的本事收服独霸山庄,后有这一路出行以来的相处,她才陡然意识到,圣君跟她完全不是一个脑回路的思考模式,她还在想着的是这个顶替的关系,时年甚至在此时都享受起这自然之乐来了。 以及不知道该不该说,时年这熟练的枕靠实在是很有纨绔公子的意味。 李秀宁在见到时年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一袭白衣的婠婠将时年给她的那把小金刀挂在腰上。 徐子陵来找过她,李秀宁知道他手中也有一把。 那位名号洛阳双艳之一的荣姣姣,在马车上过来的一路上也找时年讨要了一把,学着婠婠的样子挂在了腰上,便仿佛是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意思。 婠婠轻灵秀美,荣姣姣美艳端方,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的卖相也都称得上是当世美男子,尤其是侯希白毕竟是花间派传人,在风姿气度上更能称得上是不凡,而被这五人簇拥在中间的白氅青衣的少女更是风华冠绝。 隔着细碎的落雪,李秀宁都能捕捉到她神态中每一寸的动人之处。 大家都有个信物好像……好像也很正常。 而这身着劲装斗篷,打扮比起上次时年见到她的时候要素净得多的李阀贵女,刚抵达时年面前便听到她开口问道—— “李四小姐,多日不见,可还敢认一句本君的天命之人?” 第224章 224(一更) 李秀宁又怎么会忘记时年当日闯入他们李阀的船上之时,所说的那句“李四小姐意外发现了我的踪迹,便认了这个天命之人的胆子都没有吗”。 若非东溟账簿之事,父亲也不会如此快地下定决心。 在这动辄反复的局势之中,能早一步行动便能掌控主动权。 所以算起来,时年还得算是他们李阀的恩人,虽然这个恩人的分量还不足拿出来称道。 但她如今旧事重提的并非是什么对李阀的恩,而是这个天命之人的说法,李秀宁便已经知道她的来意并没有这么简单了。 尤其是她的自称—— 本君。 这更不是个寻常身份的人会有的自称。 李秀宁猜测,她如今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 在她将人接入太原李府,与她对坐品茗的时候,这个猜测便从她的话中得到了证实。 氤氲的茶汤雾气驱散掉了外间细雪连日的寒气,只有窗棂上还有风雪拍打的声音。 隔着云蒸雾绕的烟气,坐在李四小姐对面的那张被雪色薄氅映衬得越发脱尘绝俗的脸,更是多了几分让人觉得不在凡尘俗世之间的观感。 虽然她开口便是一句,“李四小姐可有问鼎之意?” 李秀宁险些将手里的茶盏都给打翻了。 她身在李阀,以门阀贵女的教养长大,本不该有这样大的反应,可时年的这句话实在是对她来说的冲击力太大了。 她支持父亲起兵是为了自保,替父亲收拢关中兵将坐镇同样是为了自保。 乱世之中李阀即便不想为,也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否则刘武周和梁师都不会放过他们,突厥不会放过他们,距离李阀势力最近的那几家也同样不会放过他们。 但这跟李秀宁自己也有不臣之心并非是一个概念。 方才她已经听到时年自报了家门,她如今正是魔门两派六道的圣君,这个本应该是时年此前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说的,要等会一会天下三大宗师后才能达成的目标,已经是提前一步完成了。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也不外如此。 而现在这个变化好像还波及到了她的身上。 “圣君得偿所愿,相比集齐门中圣典也不再是件难事,但……圣君直言相问可有问鼎之心,是否……”李秀宁端庄秀丽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了几分纠结,“是否有些所托非人了。” “倘若圣门愿意相助我李阀,秀宁感激不尽,可……” “李四小姐。”时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身为上位者的霸道,李秀宁本能地觉得这或许是个她只会说一次的话。“圣门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李阀,或者说看中的是此时关中的位置和局势,而恰巧李四小姐你坐镇在此地。” 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卷绘制得有些简陋,却已经足够说明如今情况的地图。 那把当日将金色飞刀信物递给她的修长手指,现在点在了太原的位置。 “刘武周和梁师都刚被李阀击退,与东突厥一样已经意识到了李阀此前的表现都只是在哄骗他们而已,但他们要想卷土重来并不容易,太原已经扼住了雄关,完全可以守关以待,这不是个需要消耗多少兵力的防守。” “不错。”李秀宁点了点头。 “太原的南边,是王世充的势力。他原本奉命讨贼,对付翟让和李密的瓦岗寨。” 在王世充赴命上任之前,时年还在束平郡见到了这个忙里偷闲的家伙。 “一个月前,他赶赴洛口与李密正面交锋,但李密图谋黎阳仓,引得王世充率军来救之时,将王世充给击败,迫使原本可以以西京据守的王世充逃往西南方向,取代王世充成为瓦岗寨正面交锋敌手的正是拿下了长安的李阀。” “王世充立足未稳,但以李阀现在在长安战线势必与瓦岗寨纠缠的局面,并没有多余的精力从长安回军吃下这块肥肉,可李四小姐做得到。” 时年的手指顺着地图往南划过。 “不瞒李四小姐,圣门虽然不可能成为天下主宰,却并非是被动等着依附一方的存在。我们已经拿下了襄阳和竟陵,更是得到了大江联的支持,只要李四小姐有这个魄力出兵,趁着王世充逃难来此正在重组军队,将其拿下,圣门便敢与李四小姐合兵夹击朱粲,将这大江以北的地方彻底连出一片来。” “不知道四小姐意下如何。” 李秀宁突然觉得自己手中方才差点没能拿稳的茶盏,现在在杯身上传来了一种异常滚烫的热度。 慈航静斋找上了父亲找上了二哥哥的传闻,在这两日内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上次见到时年的时候所想的能够将李阀带出进退两难的困境,魔门白道并无区别的想法,在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改变的。 能得到白道的支持,在名号上无疑会好听得多。 魔门毕竟给她以良莠不齐之感。 可时年给出的却是个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拒绝的建议。 面容清绝的少女收回指在地图上的手指,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新茶,指尖转动着杯盏的散漫之举中又丢下了一道惊雷。 “李四小姐也不必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杨公宝库中的财富军械与和氏璧都在我圣门手中,慈航静斋不过空有一个名头而已。这乱世之中,获胜者只能是手握实权之人,至于圣门高调行事会否引来白道的反扑,事涉道统之争,圣门会替李四小姐解决这个麻烦。” “我需要做什么?”李秀宁强忍着心跳的加速问道。 她知道这既是李阀的挑战也是李阀的机遇。 时年给出的作战方针,倘若接连克下王世充和朱粲,在中原偏西的地带,李阀的崛起便当真无人能挡了,届时瓦岗寨也无疑会腹背受敌。 李秀宁并非是对情势一无所知之人,大江联的意义其实远比时年所提到的作为进攻朱粲的一方势力要大得多。 长江南下便是江淮军杜伏威的地盘,手握这样的一支势力对顺江而下打击杜伏威的战略意义绝不小。 她所需要担心的不过是,魔门是否当真是本着拥立出一位支持魔门各教派传教的帝王的想法而来的,有没有更进一步取代李阀而存在的心思,所以才选择她作为交易的对象,而非是她的父亲。 可另外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极有可能便是永生的遗憾。 “尊我为军师。”时年抬眸轻笑。“我会再送李四小姐两份大礼。” 李秀宁深吸了一口气,这屋内的暖气在这个外间风雪非但不减,反而还逐渐加重的天气里,有种卡在嗓子眼里的干涩。 她知道自己倘若当真应承了下来,之后要走的便是一条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她也必须学会抛弃自己可以在后方当个镇场子的李四小姐便足够的想法,必须将自己已成惊涛之势的心思在心里平复下来。 “好。秀宁愿与军师共进退。” 李秀宁很快便知道了时年的两份大礼是何物。 一份是从飞马牧场北上送来的战马,夹带在运送战马的队伍中还有时年所提到的杨公宝库中的武器储备。 这支队伍走的西边如今还隶属于隋朝,暂时无人占领的地界,有魔门高手压阵,就算是有些不长眼睛的流寇对这批货物感兴趣,也绝无这个出手的机会。 第二份礼物则是一个人,瓦岗寨的那位密公的独子,被时年送到了翟让的手中。 翟龙头此前才因为翟娇被李密绑架,孤身前往营救之时受了重伤,如今有了个找回场子的机会,又怎么还会在意这个人到底是谁给他送过来的。 “瓦岗寨确实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撕破脸皮,尤其是蒲山公还失去了沈落雁这个左膀右臂,但起码已经足够让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中,他们越是相互猜疑,越不敢分兵对我们出手。” 时年站在李秀宁的身边,现在在她们面前,取代了当日她拿出来的简陋地图的,是一张更为详尽的战略地图。 李四小姐能在关中为父亲募兵,本就不能算是只能在闺阁之中的女人,她既然敢答应时年提出的合作协定,在时年见到她的第三面,便已经显露出了几分峥嵘英武之气来。 “兵贵神速,冬日本就不便行军,也无人会想到,镇守后方的李四小姐会出兵王世充。” 事实上这一番行动确实是天下震惊。 魔门一统这事,归根结底还是不会对外如何宣扬的,对各方势力来说不过是感觉到有些旧日依托魔门的小股势力在辗转迁移,但李阀出兵,却是一个明晃晃的信号。 飞马牧场送来的战备物资飞快地武装进了李阀队伍之中,领导这支队伍的更不是个庸才。 柴绍爱慕李四小姐不假,他能坐上这个领军的位置靠的却是他自己的实力。 整军不过数日,在所有人的目光还放在瓦岗寨是否会在驱赶走王世充,效仿李渊一般将位处东都的越王杨侗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柴绍已领军大破王世充。 几乎没给朱粲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大江联、襄阳、竟陵的势力有了动作,与柴绍对着朱粲的地盘来个夹击。 这一番行动快得让除了深陷其中的王世充、朱粲之外的任何势力都没来得及应对。 不过准确的说,萧铣其实是有机会反应过来的分一杯羹的。 可这出手的三方中只有竟陵与他接壤,而偏偏出动的竟陵军队只有方泽滔率领的一支。 有虚行之镇守,更有东溟派与魔门在襄阳位置成相互拱卫之势,他连竟陵这个硬骨头都没能啃下来,更不用说还有大江阻拦的襄阳。 他也只能在意识到形式不对后收兵而回。 比起没能在此事中得到好处,他更该担心的居然是这李阀的军队已然分兵后,会否一支指向瓦岗寨,一支继续南下朝着他而来。 要知道西南方向的势力中,独尊堡堡主和宋阀阀主都曾经在他所收到的情报中,在近期到访过襄阳。 所以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场南北夹击的戏码! 萧铣陷入了深深的危机感之中,其他势力也在同时敲响了警钟—— 魔门确实没对外正式宣布站定了立场,但李四小姐和柴绍的这一番行动中,得到的配合岂会是个寻常的势力能出来的。 更是有人见到了名动洛阳的荣氏商会荣姣姣,素有风流雅名的侯希白都出现在了李四小姐的麾下,而她身边冠以军师之名的,还是个此前未曾有多少人见过,有着惊人美貌的少女。 这些人的身份各有不同,却都指向了一个神秘的势力组织。 而李渊在收到李秀宁悍然出兵消息的第二日,便接到了“秦川”的请辞。 “不知李阀可是何处招待不周得罪了慈航静斋?” “阀主不必多想,不过是此事已经超过了在下所能应付的范畴,家师与宁道奇前辈都有出山之意,代为出面而已。”师妃暄拱手回道,”既然两方都选定了李阀,对阀主只有利无弊。” 她话是如此说,李渊却敏锐地出了师妃暄始终显得波澜不惊的神情中,也多了几分难掩的愁绪。 魔门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在此前给慈航静斋送来的通牒中就可见一斑。 佛道势力的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等各方,给李阀能的是一批游说的人才,以及一种政治上的支撑。 相比之下,魔门拿出的却是能从根本上扭转战局的力量。 要天命所归——魔门圣君继任典礼上的和氏璧现世,就算当日与会的基本都是魔门中人,也势必会传到白道耳中。 宁道奇前辈更是证实了和氏璧确实与阴癸派有些关系,当年他不慎丢失,未曾想到那东西还会重回此地。 要武力支援——魔门已经用支持李四小姐这个甚至不在李阀大公子李建成和二公子李世民这两个备选项中的角色,做出了回答。 接连突袭王世充和朱粲得手,李秀宁在关中募集的士兵人数已经在这两场快攻中如滚雪球一般滚了上去,甚至不在李阀的主力势力之下。 这便是瞬息万变的乱世! 统治者想要以何种道义何种教派的学说来作为主流的统治思想,在此时都不是那么重要的,能助他们终结这个乱世的,便是最大的功臣。 随着秦川退出长安,慈航静斋在魔门来势汹汹的争夺中,其实已经落在了下风。 她们也本能地感觉到魔门这一回的两派六道一统,更是选出了圣君,并非是个只在魔门内暂缓仇怨,在彼此之间缔结联系的行动。 而是要以魔门为邪魔外道的百年沉寂,换来这一回匡扶君主上位之后的入主正统。 “所以他们现在也该请出自己的底牌了。” 时年悠闲地坐在营帐内,被她让人从襄阳送来此地的沈落雁瞥了她一眼,敢怒不敢言地继续帮她处理文件。 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让她代为处理这些从李四小姐那里送来的军情。 可沈落雁也必须承认,她是亲眼见过时年击败过宋缺的,更是从石之轩和鲁妙子的对话中听出了时年的身份,所以李阀的这两场突如其来的胜利之外,更加深远的影响或许还不止于如此。 宋阀与独尊堡的势力,极有可能声援李阀。 一旦让李阀统一了西面,顺着黄河大江而下一步步推进平乱,听上去要比还有内患的瓦岗寨有前途得多。 沈落雁是个识时务的人,现在更是暂时没找到个脱身的机会,自然知道怎么做是对她最有利的。 婠婠将有人送来的邀请函朝着时年递了过去,“他们也只能用这个理由了,因为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口舌之利当不了饭吃,圣君手握的筹码太多,李阀只要还有一丝野心就不会选择他们。” 至于所谓的功高震主,只要李阀这一辈的二公子四小姐都不是庸才,魔门越强,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个考验而已。 何况没看这两场突袭中,柴绍才是出兵的主力吗? 圣君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宁道奇约我在净念禅院一战。”时年拆开了信封,看了眼上面的信息。 那些冗长而客套的说辞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逐字逐句过目的必要,反正宁道奇这人也不至于落人话柄,说出什么一旦魔门圣君输了,便要带着人退出争斗之类的话。 这条件,李阀这个吃到了不少甜头的势力都不会同意。 他只是说,听闻魔门圣君武道造诣极高,倘若有此等闲暇,不妨来个以武会友。 但大宗师级别的交手,当真能如宁道奇所说只是个以武会友吗? 时年冷笑了声,对此不置可否。 何况净念禅院这地方,是佛道圣地之一,约人决斗也不放在个中立一点的地盘上,白道的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了。 “那圣君打算怎么回复?”婠婠问道。 时年合上了手中的邀请函,目光中像是含着一缕幽暗的火,“既然是宁道奇的邀请,自然要去,不过不能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有些话语权自然是强者才有资格拿到手。” 眼看着李四小姐麾下军队在将地盘上的势力消化掉,等开春之后便可以与父兄分兵两路,直取瓦岗寨,白道比魔门可要着急太多了,吃亏的反正也不会是魔门。 不过让时年有些没想到的是,在她得到宁道奇的回复之前,她居然先见到了宋缺。 “宋阀主没有回到岭南?”时年单独接待了宋缺。 对这个名义上来说是自己的父亲,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单独交流的宋阀之主,时年的态度有些微妙。 祝玉妍显然是不大希望她跟宋阀再扯上什么关系的,宋缺也并非不清楚这一点,他既然没跟时年掰扯什么父女关系,便显然对此很有心理准备。 但好像并不妨碍他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态度。 比如说上次辟守玄和妖道辟尘送来礼物,直接遭到了他那一刀的警告, 饶是他没有说出口,时年都感觉到了一种仿佛是在说“不要带坏我女儿”的意味。 时年倒是能猜到为何宋缺会对她这个十多年后才见到第一面的女儿有如此高的好感度,归根结底还是她在刀法上的天赋青出于蓝,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宋缺对子女的期待。 可惜,这是个注定不可能姓宋的孩子。 “我和祝后之前有过约定,如若你有生命危险,我会出手救援一次。”宋缺脸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在冬日略显厚重之色的着装下,更是显得面如冠玉气质出众,“所以这净念禅院一行,我会陪同你一道去。” “宋阀主不怕别人说这是宋阀也选定了立场?”时年问道。 “宁道奇已经说了这是以武会友,那便一码归一码,天刀宋缺也想上门讨教一番。”宋缺这气势,在说出这种钻空子话的时候,也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那宋阀主你的对手很有可能不是宁道奇。” “为何?” “因为我回信中说,宁道奇想让我按照他们的条件来赴约,也得同意我的条件。既然是以武会友,那只有两位大宗师有什么意思,请宁道奇以自己的名义再送两封信出去吧,将武尊毕玄和奕剑傅采林也请去净念禅院。” 宋缺微愣,紧跟着就听到了时年用远比他说出这要陪护在侧的时候,更加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如今的时局,自然是扫平天下乱象要比什么以武会友来得要紧得多,本君又不像是他那种避世之人,还有很多要紧事情要做。除非天下三大宗师齐聚了,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移步过去一观。” “这样你也好带着魔门众位高手上门?”宋缺还是觉得即便有人一道前往,她也多少是太过大胆了一点。 “不,我一个人去。到时候打起来净念禅院要是打没了,对面是三个人我这边是一个人,要赔钱我也就赔一部分,岂不是正好?” 宋缺一时语塞。 他甚至开始思考,时年是否在此前与他的动手中,还留了点余地。 不过既然祝玉妍不去,他也更应该在这净念禅院一行中尽到一点父亲的义务。 时年不太意外会从宁道奇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突厥暂无用兵的契机,毕玄也不是不能来中土一趟,至于傅采林就更好说服了。 他的徒弟接连折损了两个在中原,虽说实际上傅君瑜是被时年给绑票了而不是如傅君婥一般身亡,但又没人从襄阳专门往高丽跑一趟去通知傅采林,他要是还坐得住才怪。 盛雪寒冬时节,时年和宋缺抵达了洛阳城南郊。 第225章 225(二更) 洛阳城郊的山岭已经变成了一片皓白。 远望过去雪上人马行路的痕迹,连缀成通往净念禅院所在的山丘那一线。 顺着这条被踩踏开了积雪的道路,时年缓缓策马而行,已经能看到隐藏在山丘林木之间的禅院山墙。 “我临出发前母亲来见了我一次。”时年突然开口道。 宋缺意识到她称呼的是母亲而不是祝后,也就意味着她并非是在说魔门的事情。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母亲说慈航静斋的梵斋主是你的梦中情人,让我别带你为好,免得你到时候临到了那里又反水了,然后变成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时年语气中让人听不出她到底是带着褒还是贬的情绪。 宋缺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这种老一辈之间的陈年旧事,若是由其他晚辈后生说起来还好,由自己的女儿说出来,虽说他与祝玉妍之间没什么感情只是个交易,但他还是难免觉得有些窘迫。 “你大可放心,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并非不用付出代价的,当年她与我政治见解背道而驰,更是因为慈航静斋传人的身份绝无可能成为宋缺的妻子,因而有缘无分。我如今心无旁骛专心刀道,更不必再对她有所牵念。” 时年寻思着宋缺这个所谓的政治见解,总之是在他身上没表现出多少的,也不知道当年他到底是怎么跟梵清惠争辩的。 她听到宋缺继续说道:“人有过去的恋慕之情缠绵之思,也无非是个寻常的事情,若无动人的过往便难有动人的刀法。但这是一回事。 我如今若还堪不破情关,坐困愁城,又如何能够将刀法更进一步。此前已经输给过你一回,总不能真活了这么多的年纪,还差了你一截。” 飞雪在他染了霜色的鬓角停留,或许是因为他的刀招中有不少与水有关的招式,这些积在他发间的薄雪并没有消融,反而有种随性的姿态。 而他始终挺拔的身形独立马上,手看似握着马鞍,实则随时可以将那把天刀从刀鞘中□□,确实是这天下间第一流的刀客风采。 宋缺留意到时年在听到他说到过往与刀法的关系之时略有些变化的神色,忽然想到了时年在那日与他对招的时候在刀法之中展开的意境,又转而问道:“我此前不曾问你,你刀法神韵已成,想来也该经历了不少旧事,你可曾有什么心系之人?” 他跟时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问出这句话多少是会显得有些奇怪的,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和对方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先提及了梵清惠和宋缺的陈年旧事,这才顺理成章地问出了口。 不过宋缺问出这话又有些忐忑了。 他难免纠结了片刻他这话到底该算是两个刀客之间的交流,还是应当算是家长里短的闲扯。 好在他听到时年做出了回答:“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我的刀法即我见,若未曾得见人间烟火之美,又何来这样的一刀。至于心系之人……” 她微微抿了抿唇,唇角上扬出了个不大分明的弧度,但已经足够跟此前宋缺见到的在襄阳城中的魔门圣君区分开来了。 “我有个未婚夫。” “祝后知道吗?”宋缺问的是祝玉妍知不知道此时,实际上自己已经开始琢磨这个人会是谁了。 宋缺想了想自己和祝玉妍的情况,忽然觉得时年这感情上倘若遗传的他们两个,想必情路不大好走。但大约眼光还是不低的才对。 他仔细盘算了一番,却没想出个有可能的对象来。 魔门站在了李阀的背后,却支持的是李四小姐,可见李渊父子以及其他门阀势力的青年才俊都不像是她口中的这个未婚夫有可能指向的对象,至于白道和魔门的高手—— 他也不是没见到寇仲徐子陵这两个修炼长生诀天赋极高的小子,更不是没见过文采风流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侯希白,可他们几个摆在时年边上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几分能擦出火花的样子,反倒像是给魔门圣君作配的下属。 连石之轩这种对女人而言宛如毒药的花间宗主,都能被她毫不犹豫地剃掉头发打折双腿…… 宋缺越想越觉得这个未婚夫的身份成谜。 偏偏时年在此时还来了一句,“到佛门净地了,不谈感情的事情。” 之前她朝着白道发出挑衅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让宁道奇将武尊毕玄和弈剑大师傅采林都一并请来,还说要把此地给打坏了赔偿,分明就是只当净念禅院是个打架的地方。 但也确实如她所说,他们已经到了禅院的地界了,有些话显然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下说。 从山脚下看的时候,净念禅院所在的土丘并不大,甚至禅院的山墙也只是在四季常青、覆盖了一层落雪的树间,露出一点隐绰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能配得上它这与慈航静斋齐名的名声的样子。 可在他们继续朝着山上走的时候,才发觉这土丘连缀着土丘,形成了一片广袤的山上宅地,寺内的建筑一排排地绵延过去,差不多有数百座,几乎形成了一座小城。 从山下看去的时候,其实只见到了那最高的几座殿宇而已。 白雪将这些殿阁顶上的三色琉璃瓦也给盖住了大半,显得这本该宝光十色的庙宇少了几分辉煌,却又多了几分落雪之时的清冷干净。 时年能感觉得到,或许正是因为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宗师聚首,这原本应当修行僧人众多的庙宇,里面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也不知道暂时住去了哪里。 只有一道异常清正的气息,在他们两人登山到禅院门前的时候,出现在了那里。 她还没叩门,禅院的正门已经自己打开了,前来开门的僧人无声地对着她和宋缺行了个佛礼。 若非对方身上的气息已经到了大宗师的地步,时年几乎很难反应过来这便是净念禅院的主持了空禅师。 他看起来年轻俊秀,让人觉得纵然是保养得宜也不超过四十岁才对。 就算是宋缺这样的高手也无法抵挡岁月变迁中两鬓的霜白,不过,或许他如果能把头发剃了,也能跟这位了空禅师一般,少了一个暴露年龄的特征。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了空禅师都实在不像是个一方佛道巨擘。 他未曾开口,只是对着时年和宋缺比划了个入内的示意。 在这个动作中,在他的脸上仿佛是浮现出了一缕前来迎客的微笑。 可时年很快发觉,与其说他是在微笑,不如说是他天生便有几分弧度的上唇线条和略微上翘的下唇之间共同形成了这种天生笑意的状态,在他那张瘦长的面容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或许不是他那含笑的唇,而是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泛着一缕湛然的神光,绝非是什么悲天悯人,而更接近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态。 石之轩此前拜师过佛门,但时年觉得若是将他那个假和尚和这个真和尚放在一起,想必对比还是很悬殊的。 当然,还有时年曾经见过的妙僧无花。 不过把这两个人用来跟这位武道与禅宗都已入大宗师境界的佛门高手相提并论,实在是有些侮辱面前的了空大师了。 “我听闻大师修炼的是闭口禅,既然如此,可否请大师以其他方式告知,另外的客人都到了没有。” 这偌大一个净念禅院,时年粗粗估计都知道,客房距离他们此时所在的山门恐怕还有那么一两个山头的距离,若是直接放出她的周身气劲去感知此地的气息,多少有点不礼貌。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了空禅师轻轻摇了摇头,指向了北方,又比划了个二的手势。 “您是说,毕玄和傅采林还未到,但宁道奇已经到了。” 他颔首表态。 这个不言之中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宛如飘雪之中的清风,秀气的面容上含着三分教人不觉得他失仪的舒适感。 事实上,不仅是宁道奇来了,慈航静斋的斋主梵清惠也到了。 时年和宋缺跟在了空禅师身后才走过了两三个院落,便已看见宁道奇和梵清惠并肩而来。 见到来的人除了时年这个魔门圣君,另一个不是魔门之中的股肱人物,而是宋缺这位等闲不出岭南的天刀,就算是宁道奇和梵清惠也不免露出了几分惊疑的神色来。 梵清惠确实是得来。 她本以为这一代魔门要争出个第一,除非石之轩能找到克制他那个性情反复的办法,否则绝无可能。 起码凭借祝玉妍是做不到的。 谁知道横空杀出了个时年,在襄阳将魔门两派六道齐聚,直接来了一出明明白白的登位。 陷入被动的慈航静斋除了先下手为强也没有别的办法,却还眼看着这位圣君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将杨公宝藏从长安城给撬走了,更是带着这批宝藏以及在襄阳一带扭结的势力,一并投效了李四小姐,再一次给了慈航静斋一种对方寸步不让也步步压制的感觉。 所以她必须自己亲自出山来会一会她。 而今一见,她果然非同凡响。 这武道修为按照她方才与宁道奇之间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在和氏璧的作用下发生了天赋上的异变。 白道看守和氏璧多年,又怎会不知这东西除了有代天择主的政治意义,同时也内藏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真气,或许能令一个此前武功平平的人,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 当然这种异种真气的导出应当十分艰难,当年那特殊的一幕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就算是如今的宁道奇也说不清楚,梵清惠也就更加解释不清了。 而如今在她的身上还残存着这种玄妙的气韵,无疑是证实了她与和氏璧之间的这种联系。 但这会儿从她身上传来的和氏璧状态,却比之那东西气息呈现出的潮汐变化低谷,还要微弱得多,想来是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她的功力也绝难再以常理来衡量。 梵清惠更是难免想到了师妃暄带回来的那条消息,在长安的杨公宝藏挖空后留下的地窖中,某个石室的边角还被人用相当俏皮的方式,在地上画了个圈,写着“此为邪帝舍利所在”。 若是这句话并非是时年瞎编出来为了让慈航静斋的入世弟子更加生气的话,或许还真是个事实也说不定。 邪帝舍利也落入了她的手中,更不知道已经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梵清惠在打量时年,时年也在仔细观摩着这位据传同时被天刀宋缺,独尊堡解晖,以及当年在她入世之时多位青年才俊爱慕的梵斋主。 她虽然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还是能依稀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风采。 修炼慈航剑典的剑心通明之术,虽然传闻她其实未到剑心通明,而止步于心有灵犀之境,但以剑道修天道还是让她身上有一种显得格外超凡脱俗的气韵。 这种不再沾染俗世一般的状态,实在不难理解为何祝玉妍会说宋缺视这位梵斋主为明月。 明月皎然,凡夫俗子自然得退避。 而在他身边的宁道奇与她的气场却跟她说来像,又不像。 如果说梵清惠是看似出世实则入世,那么宁道奇则颇有点像是被人刻意拉入尘世的。 他多年来不问世事的避世状态在他古拙清瘦的面容上得到了体现,而比起宋缺,时年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稍强上一线的气场。 那寸缕之分,其实极有可能正是他这四十年苦修所得,绝无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两方倒也算不上是狭路相逢,但一方里有白道的领军人物,一方有魔门圣君,也便是魔门的一代标杆,若是彼此之间问好的语气太过客套了,还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 宁道奇抚摸着自己那五缕在风雪之中飘动的长须,眼神中带着一种独属于他的天真纯然之态,“祝施主,久候大驾。当年和氏璧巧为你所得,如今我要因此而来阻你,此乃命数之说,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看来宁前辈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时年了然一笑,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让宁道奇出的手。 算起来宁道奇确实欠了慈航静斋两份人情。 一份便是曾借慈航剑典一阅,虽然因为剑典乃是女子所创所修,男子去看极易走火入魔,宁道奇因此而受伤。 另一份便是曾为慈航静斋守卫的和氏璧在移交给宁道奇看管的时候丢失,算起来这过错自然也该由他背负,他也更多了一个在梵清惠找上门来的时候,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若说为天下而战,老夫也得心虚,只说是宿命之论罢了。”宁道奇忽然转向了宋缺的方向,“只是不知道宋兄为何在此?” 宋缺抬眸朝他看去,一片雪絮恰在此时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仿佛眼神中也淬着一缕寒光。 “道兄,你若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女儿现在遭人威胁了,你也该上门压阵的不是吗?” 第226章 226(一更) 宋缺的女儿! 梵清惠和宁道奇之前可没听说过这位魔门圣君和宋缺之间居然是这种关系。 再一想到从宁道奇这里得知的她的生母身份,阴癸派对这位圣君的更是表露出了全无条件的支持,梵清惠不知道为何有种被噎住的感觉。 他们两个不像是石之轩一般,亲眼见到了时年和宋缺交手之时那种甚至要比外貌上的相似更加接近的神似,只是隐约觉得两人一齐到来的时候,确实有几分像是因为同为刀客才有的联系。 却没想到宋缺承认得如此果断。 而他这话一出,也等同于站定了立场了。 面对可能被用什么诸如相面之术看出李二公子是帝王之相,又比如李阀要想稳坐江山,魔门的偏激之举或许会促成这个以武力统一天下的朝代依然维持不了多久之类的理由来劝说,宋缺用他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替女儿坐镇,将旁人可能的说辞给驳斥了回去。 梵清惠从未想过,在又一次见到宋缺的时候,在那张比起年轻时候更有韵味的脸上,居然看到的不是被她牵动起的情绪,而是一种更深的对刀道的追求。 尽管他此时说出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合格的老父亲。 “宋兄说笑了,我可不会有一个女儿。”宁道奇比梵清惠反应过来得快。 宋阀与魔门阴癸派之间多年来其实没什么联系可言,以他的头脑又怎么会猜不出来,宋缺和祝后之间或许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何况,如今还有两位异域的大宗师到访,多一个宋缺在场,也多一个人来稳定局势。 “那道兄就不能体会宋某的心情了。” 时年总觉得宋缺这话中出奇的嘲讽,而他紧跟着又问道,“我听闻道兄此前从未杀过人?” 宁道奇对此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入江湖这么多年,一路将武道境界提升到今日的境界,更是成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都不曾杀过人。 比起武尊毕玄名震草原,挟武力之名平衡突厥各方势力,弈剑大师傅采林独尊高丽,宁道奇在中原武林的存在感无疑是要比这两个人弱得多的—— 这多多少少是跟他从不杀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能用来震慑旁人的战果有关。 “看来道兄要当心了,我女儿与我的刀术相似,都是从生死之战中磨砺出来的。” 宋缺说完这话百年示意了空禅师继续带路了。 等到那一对容貌同样出众的父女与那佛门高僧的背影,在漫天飞雪和禅院门墙间消失的时候,宁道奇忽然轻轻一叹。 宋缺的意图他也看出来了。 他和那位魔门圣君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亲密,这不是一时半刻之间便能有所进展的,但父女天性到底是个奇妙的东西。 他先是点出了宁道奇不杀人,这句话是说给时年听的,显然是让她钻对方的破绽。 又说时年的刀与他一样诞生在生死之间,自然也跟他一样自打出道以来便无往而不胜,这句话是说给宁道奇听的,为的便是让他先有心理压力。 他确实有压力,却不是来自宋缺的那句话,而是这位祝施主本身。 时年看得出宁道奇的武道境界和宋缺之间的一线之分,其实已经在二人之上,所以从宁道奇的视角来看,这位看似在他与自己父亲的交谈中一言不发,像是在看戏一般的魔门圣君,实则是已经用自己完全融入飞雪之中的气息在示威了。 若非有她身上一缕玄之又玄的和氏璧气息,宁道奇甚至不能确定她出现在了此地。 而离奇的是,等到他在第二日见到对方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无法察觉到她身上的那缕气息了。 准确的说,在整个净念禅院中,都已经找不到了这一缕特殊的气息。 时年神态从容地站定在了净念禅院的广场一角,将宁道奇和梵清惠都在试图寻找“和氏璧”,准确的说是镜子下落的眼神收入眼底,唇角浮现出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 他们此时所在的广场正对着一座由黄铜打造的,比起后面那座想来该是僧侣做早课的大殿小上十倍的黄铜小殿。 在这座雕刻精美造价不菲的小殿之中传来了清越而有节律的木鱼敲击声,这声音是由谁发出的好像也并不需要问了。 随着木鱼不疾不徐的敲击,这白石雕砌的广场四周摆放的五百金铜罗汉都在跟着发出震颤,它们雕凿的手法本就极高,睁眼突额的样子尤其逼真,在这震颤之中便有如活物一般。 唯一不动的一尊便是广场正中的文殊菩萨铜像。 这尊高达三丈的文殊像之下的佛龛中放着一个大香炉,上面正插着一炷香。 时年到达的时候这支香已经燃烧了大半,随着最后一声木鱼轻叩正好落下了收尾的一抹香灰。 下一刻,那座铜殿的门无风自动地打开了。 一粒佛珠从那黑暗之中急射而出,正中铜殿穿过广场正对的钟楼,楼上数千斤的大钟整个震颤了起来,发出了一声让人疑心能够传递千里之遥的钟声。 绵长浑厚的钟声传入耳中之时,时年也感觉到了两股气息的接近。 一股气息灼烈,让时年难免想到了自己的嫁衣神功外放的气劲。 但对方这个比她全力出手的阳极真气应当要弱上些许,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那正是武尊毕玄的独门绝学炎阳奇功散发出的气息。 而另外一道真气则显得平和得多。 但在这道真气渐近之时,时年隐约听到了一种仿佛弹剑作歌的轻鸣,形成了一种由远及近而来的共鸣震荡,正是弈剑大师傅采林。 这两人一前一后而来,仿佛是宁道奇此前与他们约定的便是在这禅院钟声敲响的时候出现,所以也绝不会早来不会迟到片刻。 不过守时并不代表这两人对此地的规矩也如此遵从。 快行一步的武尊毕玄,在轻身掠过从山门至广场的那片重檐密瓦之时,炎阳真气仿佛将风雪完全隔绝在外,更是随着那一步步的靠近,将所经之路上的积雪都给尽数催动消融。 三色琉璃瓦上有一瞬间像是着了火光,而被积雪反照出的一种冷光在琉璃瓦上催生出另一种彩光来。 但与其说他这是足底生光,不如说他从外貌到气场都像是一只领袖草原的神鹰,在这严寒冬日,他身上居然只披着一身野麻外袍,在冷风中肆意飘动,连带着在空中飘飞的还有他那乌黑的头发。 这只饱含力量的苍鹰并不需要带着任何的随从,便已能从其孤傲的气质中看到一种草原上唯我独尊的英豪之感。 所以这禅院的琉璃瓦片的冷光与彩光都像是这只鹰来时扇动翅膀遗落的。 这无疑是一记在出场之时足以将人震慑住的威吓,如果不是此地除了梵清惠之外全是大宗师的话,这个效果想必会更加明显的。 可惜在此时他只得到了众人大约便是看到他到来这才露出的客套且礼节性的问候。 反倒是随后轻飘飘落下的傅采林,光靠着长相都比他刷的存在感要多得多。 这位弈剑大师的长相实在是有够猎奇的。 在场之人,即便是那位武尊毕玄其实相貌也生的不差,时年说他像是一只苍鹰更是因为他的面容上配合那古铜色的肤色有种异常像是铜制雕像之感,更在这雕像上生有一双冷峻异常且神采飞扬的眼睛。 傅采林却大约是将任何人都不希望在脸上生出来的缺点都挤在一起长了。 在那张异常窄长的面容上,额头和鼻子的位置高耸,下颌也同样高出外兜,形成了一种从侧面看起来像是弯刀之感的轮廓,而相比之下他的双眼和嘴便显得有些小了。 这实在是一张让见之难忘的脸。 如今天下三大宗师也便是到齐了! 若非是直面这些人,时年也不会如此确定,在这三位大宗师中到底是谁更强一些。 真正可堪一战的对手果然还是宁道奇! 不过若无这个将人喊来之举,她还得跑去突厥和高丽确认确认情况,现在则省事得多了。 傅采林可不会想到这个其实便是软禁了他徒弟的罪魁祸首,看起来格外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脑子在此时想的是这个。 傅君婥和傅君瑜的汉话说的便不差,他这个当师父的也自然尚可。 他看了眼依然在震颤,发出那个约定比斗信号的钟楼,以及钟楼下的那枚寻常人定然会忽略掉的佛珠,眼神中闪过了几分欣赏之意。 “这钟声催动得漂亮,中原果然卧虎藏龙。” 宁道奇是道门中人,不会带着佛珠,梵清惠没有带着这东西,再看看更像是门阀贵胄的时年和宋缺。他又岂会猜不到这枚佛珠是从何处打出来的。 “他们选的地方也在给我们找下马威呢。”毕玄森然一笑。 他眼中依然夹带着的一缕炽焰气劲,让他有种会将面前一切撕碎的狂暴之感。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跟跋锋寒之间的恩怨,让时年总觉得他有点掉价,尤其是他还在此时突然一拳朝着宋缺的方向挥来。 “不是说是我们三个切磋吗,怎么还来了个无关的小白脸。” 宋缺刀法天下闻名,武尊毕玄绝无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 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先被这钟声的仪式感整得有些不大爽快,要找个人出出气而已。 梵清惠的武道造诣摆在那里,不到剑心通明,毕玄甚至不打算将她视为对手。时年身上没有了和氏璧的气息,整个人更是真气内敛。 所以毕玄要动手,既然不能上来就跟宁道奇打,自然该选的是天刀宋缺。 宋缺可能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做小白脸,他眉峰一压,那张俊朗非凡的脸上便积蓄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 而那位抢先出手的突厥大宗师,也确实无愧于他曾经与宁道奇动手“打平”,以及击败魔帅赵德言的战绩。 他的拳势击来,在这飞雪寒风的环境中却不见他拳风呼啸,但他的拳头每迫近一寸,便有温度攀升。 为他的拳势所指向之处,在这一瞬间有种与置身于祝玉妍天魔力场之中的错觉。 但那和天魔气场又不尽相同,这更接近一种气流迫压,而非是力场操纵。 宋缺刚要拔刀,忽然感觉到刀柄上被人轻轻一按。 下一刻他身边青衣白氅的少女便已经残影掠出。 宋缺早知道她的刀法中带着一缕格外鲜明的炽火气劲,却不知道她在此时不以刀气威慑,而只以内家真气出手之时,这种阳烈的气劲还能更上一层楼。 以武道问天道,剑道还是刀道又或者是以肉身入道,本就是殊途同归。 她如今出的是掌,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把暂时藏匿了刀气锋芒的刀。 毕玄袭来的一拳对上的正是时年以嫁衣神功催动的霸绝人间! 凶悍的掌力与她在这风雪中拔地而起之时异常轻盈的身形之间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毕玄未料当先回应他那一招的居然不是天刀宋缺,毕竟对方有着一字不合便追杀千里的战绩,纵然深居简出岭南将近二十年,按照毕玄的理解他也该是个相当有行动力的人。 但这出手的小姑娘,在这上来的一掌中,已然表现出了与他寸步不让的锋芒。 炎阳真气封锁的区域,随着时年掌风所致被打破,刹那间在两人身周的落雪,都好像被这凌空交手的两招震荡起的热浪所扑灭,形成了一片清朗明净的地界。 但这只是表象而已。 那只纤细的手掌与毕玄的拳风只差寸许之时,一股甚至比之方才出掌之时还要更加凶戾的气劲从她的掌心迸发,若非到了毕玄的境界,他恐怕会错漏对方掌中在此刻虽不分明却也可见的微妙扭曲。 这一掌绝不寻常! 嫁衣神功与炎阳真气到底谁在烈性上更胜一筹,若非生死相斗,毕玄也无法做出个判断。 可她这一掌卷挟破空之势,还近乎带着字面意思的破空,让毕玄那张看起来只懂得冲锋破阵的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惊骇。 他猛地收招折身而回。 很难想象这具精悍的身体能在此时发挥出不弱的柔韧性,他收拳、腾身、踏空而回,落在了他来时方向的白石广场边缘。 于是在这一招的吃瘪过后,他还依然保存着几分武道大宗师的体面。 “好一个中原武林后辈,怎么我与宋阀主交手,现在竟然要小辈先出招了?” 毕玄的脸色变化在那张古铜色肤色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端倪,但比起他刚才谴责净念禅院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时候不服输的语调,现在他显然收敛了不少。 “你刚才不还当他是个不认识的小白脸?现在倒是宋阀主的叫上了。”时年抱胸而立,用饶有兴致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突厥武尊,“那么想必阁下是时而认得人时而不认得人了,不知道你现在认不认得我?” 毕玄的回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魔门圣君好大的脾气。” “知道便好,阁下远道而来,上来便动手不怎么讲究体面,我们中原武林却不能不对你们以礼相待。” 时年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丢到了场边,雪色的风氅随着飞雪一道落下,挂在了这白石广场的铜人像上,她敏锐地听到了在这盖上去的瞬间,从铜殿里传出了一声仿佛是没收住的木鱼敲击声。 “请阁下当好一个观众吧,否则你今日是飞着进来的,我便要你爬着出去。听闻阁下在六十岁后废弃了你那九十斤有余的战矛不用,若不想被人觉得是阁下提不动了,尽管继续放肆。” 她分明语气淡漠,却自有一种说到做到的气场。 但当她转向宁道奇的时候,方才在面对武尊毕玄的时候那种嚣张气焰又尽数收了回来,仿佛还是方才那个看起来像是在禅院佛门赏雪的出尘之人。 “宁前辈,请了。” 她的指尖抵住了一把飞刀。 第227章 227(二更) 毕玄脸都要绿了。 这位魔门圣君一掌所出的玄妙之意将他逼退,硬生生按在了旁观者的位置,却指名道姓要宁道奇上来应战。 岂不是要来一场中原武林最顶尖的两位高手之前的交战,而域外的两位大宗师作壁上观,做这场武斗的见证人? 他武尊毕玄名震突厥,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可在宁道奇走上这白石广场的时候,从这位峨冠博带的中原武林名宿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是因为与对手恰逢其会的遇强则强,便也攀升到了一个相当惊人的地步。 起码要比上一次毕玄与宁道奇交手之时,强盛了不知多少倍。 这当真是一场他无法插手的比斗! 他憋屈地给自己找了个旁观此战的借口——从突厥与中原的关系来看,这两个中原武林高手的内斗对他而言,并无坏处。 倘若这两人的其中一方将另一方不慎失手击杀,白道与魔门之间的生死大仇,势必演化得愈发激烈。 而就算没到一方毙命收尾,只是一方将另一方重伤,他也说不定可以趁乱占点便宜。 现在让这个小鬼占点口舌之利又有何妨,能笑到最后的才算是成功者。 时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散人宁道奇当年在雷州半岛与南海仙翁晁公错交手,以散手八扑将对方击败,当年逼退武尊毕玄用的同样是这一招。 所以她最需要提防的也便是散手八扑。 昨夜宋缺又找了她一次,说的也正是这功法的奥妙。 按照宋缺的说法,佛门讲求的是心性顿悟立地成佛,这便是那位了空禅师的做派,所以他以闭口禅修心,直到心神合一入飞升之境。 而道门讲究的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这一道道境界度过之后便可白日飞升。 佛家炼心,道家则是心身并重,宁道奇在名义上是道家的代表,实际上可以说是身兼佛道二家所长。 这也是为何他会与佛门之间的关系如此密切。 而散手八扑正是他这种佛道双修的外现。 散手八扑也不是八个招式,而是一种精义要诀的虚像中,衍生出的秉持道意禅境的招式。 这确实是时年此前都不曾遇到过的对手。 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曾经得到过佛门指点,但和宁道奇这种直接修身修心后的以一化无穷又不相同。 这或许是个如今她能解除到的,最接近破碎虚空境界的高手。 她若想有所突破,也必须与宁道奇一战! 尤其是另外两位大宗师也到场,她也更能清楚地比较出这三人在窥探天道之途上的长短分别。 恰在此时,宁道奇的传音传入了她的耳中。 有突厥武尊和高丽剑手在此,宁道奇也不便将中原武林的道统之争披露在他们面前,便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法子。 “祝施主,我此番请你前来的来意你也清楚,倘若贫道侥幸能在此番对战中战胜施主,施主可否后退一步,领魔门退出李阀。”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时年听出了他话中的几分歉疚之感。 这位倒是也没将自己身不由己的意思掩盖过去的意思,显然不是什么说得了谎的人。 可他也清楚,他身为佛道两家的代表,即便知道自己这番出头是在是站不住脚跟,也必须一步不退。 只是在时年反问了句“凭什么”的时候,他那张避世出尘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苦涩。 “宁前辈,我身为晚辈也不妨替你找个理由。 你我如今为白道魔门的第一人,若我败在你手里,你自然可以取我性命,魔门一统的局面本就没有持续多久,轻易便能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届时白道依然代天授命,支援李阀登上君主之位,成为一朝正统。但宁前辈毕竟不杀人,我若败了只是领人退去理所应当。” 她语气温和,这一番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交谈,以并不那么剑拔弩张的气势交锋呈现在围观之人的面前,让人难免觉得有点奇怪,尤其是才被时年以霸绝人间逼退的毕玄。 中原人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 他忍不住想啐一口暗骂。 时年却在此时一改周身气势上的温吞,沉下了脸色问道:“可倘若宁前辈不敌在下又如何?” 宁道奇听得明白她话中的未尽之意。 他是受到慈航静斋之邀而来的,时年输了就当真是魔门输了,宁道奇输了却并不代表慈航静斋输了,这就是区别。 “我若败了,我带着魔门退出李阀,毫无怨言,但若是你输了,光是慈航静斋从此避世可称不上是对应的筹码。 如今李阀到底更缺的是哪一方的支援,已是摆在台面上的情况。 魔门两派六道有这个资本替李阀继续拿下萧铣,拿到宋阀和独尊堡的支持,慈航静斋要凭什么,她们的合纵连横游说之策论是能说服瓦岗寨拱手投降还是能说服杜伏威归隐山林,又或者是窦建德、宇文阀、独孤阀?” “本便是魔门占在上风之势,白道若不拿出比我领魔门退却更重的筹码,恐怕说不过去吧?” 时年这一番说辞步步紧逼,宁道奇理亏在先,更是觉得她这话说的不错。 “那么祝施主想要的交易筹码是何物?”宁道奇问道。 “是慈航静斋请出的宁前辈,这个交易便由她们履约,否则还让有些人觉得她们没个担当。若我侥幸胜了,请慈航静斋交出魔道随想录残卷,倘若这东西不在慈航静斋,那便将慈航剑典交出来也可!” 魔道随想录!慈航剑典! 这两者任何一个都不是简单的东西。 但以时年这魔门圣君的地位,来索要这东西却没有任何的问题。 宁道奇当年曾经借阅过慈航剑典,自然知道其中以剑道问天道,破碎虚空的奥秘正是来自魔道随想录,而魔道随想录乃是天魔策的重要组成部分。 慈航静斋到底有没有魔道随想录,这个问题宁道奇也回答不出来,就算有,梵清惠也不可能会跟他说,所以他委实没有办法替梵清惠做出承诺。 他身上的气势收了回来。 毕玄都忍不住想骂一句他们若是不想打可以不要耍着人玩了。 他好好的一个大宗师,被人从塞外请过来,本以为是能为了上一次败在宁道奇手里找回场子,谁知道还被个年龄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四分之一的小姑娘给威胁到这个份上。 若当个看客赶紧完工也就罢了,怎么这群人还带大喘气的。 好在他紧跟着便看到宁道奇转向了慈航静斋那位梵斋主,快速地交谈了两句后便转了回来。 梵清惠的心里不比毕玄痛快。 这还多了两个,或者可以说是三个与此事无关的旁观者的情况下,若是她还为了时年提出的条件纠结,谁知道又会被迫入什么更加难熬的处境之中。 宁道奇若败,以魔门的行事风格,慈航静斋同样会面临灭顶之灾,还不如答应了她索要魔道随想录和慈航剑典的要求。 梵清惠其实本想加一条,她们这边加上了筹码,时年这边能否在宁道奇获胜后将和氏璧的残余部分也归还。 可惜今日在时年的身上感觉不到这东西的气息,她贸然提出,反而容易被这位不大走寻常路的魔门圣君再一次带到坑里去。 “梵斋主同意了。”宁道奇颔首回道。 时年看了眼梵清惠的表情便知道她此时心中有多憋屈。 爱徒师妃暄甚至没有见到时年的面,就已经被她摆了一道,杨公宝库更是被魔门单方面,毫无声息地完成了挖掘。 她亲自出手自然是比她的徒弟有分量得多,也确实是将人引来了洛阳。 在佛门圣地净念禅院的地盘上,再加上堪称武道之极的宁道奇作为她的对手,以梵清惠看来这本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却先有宋缺跟来此地,爆出了他与这位魔门圣君之间的关系,后有武尊毕玄贸然出手被她一招逼退,更有这在比斗该一气呵成的交手,又被时年这谈条件给中断了。 时至现在,这场比斗才终于走入了正途。 梵清惠难免又岔开了几分思绪地想着,那道昨日还能感知到的和氏璧的气息,现在为何会消失无踪。 却不知道事实上吞掉了小半和氏璧,自此沾染上了那气韵的镜子,此时其实也在广场之中。 不过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那间净念禅院中专门打造了用来隔绝气息的铜殿之中。 面前放着木鱼,年轻得不像个得道高僧的了空禅师不曾在这三大宗师齐聚的场面中有所动容,更没有走到外面的意思。 在木鱼之前放的便是被绸布包裹的镜子。 时年对这一场与宁道奇的交手可以说是慎之又慎,所以她也绝不允许有任何因素影响到她的这场比斗。 还有什么人会比这位净念禅院的主持更加适合保管镜子吗? 镜子不是和氏璧,在他看到这块绸布包裹之物的厚度便知道了。 既然不是和氏璧,所属权便还是在时年的手中。 他好奇这东西到底为何会沾染上和氏璧的气息也好,好奇时年为何敢这么果断地将这东西交给他保管,而非是让在一旁压阵的宋缺保管也罢,他若不想让自己的闭口禅破功,就不可能问出来。 只能等到时年与宁道奇的交手结束,将这个代为保管的东西交还给她。 他若不还,便是有违宋缺所说的佛门修心之说。 了空有些无奈地抬头望了望这晦暗的铜殿中,只在顶上燃烧着的那一盏灯烛,不由感慨这位祝施主当真是将他佛门的规矩摸索得明明白白。 有人所托,他如何能走一步。 纵有疑问,他也不得多说一言。 而现在外面的风雪渐起,从这铜殿开启的大门中灌入,风里掺杂着两道近乎天道自然的气息。 这两个人的交手总算是来了! 了空禅师合上了双目,在心中默念了一声佛号。 净念禅院的净念二字与外面正在发生的白道魔门之争实在是充满了违和感,可惜时局如此,就算是他也得被卷入这一场争斗中。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时年在将这有和氏璧气息的东西交托给他的时候并没有想着这么多的东西。 所以此刻在外面掀起波澜的交手,也更像是她给自己选定了一个磨刀的对象。 风雪骤起,人力与天时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渺小,偏偏在这一片苍茫之中,她手中薄刀划出了一道,即便他稳坐佛堂中都能感觉到的寒芒。 昼夜交替的风雪被这一刀斩断,那是问天之刀! 宁道奇确实无愧于佛道两门的代表人物。 在时年这一刀疾电骤鸣之时,他人如飞鸟踏入了这风雪之中,仿佛是踩踏在最前沿的刀风之上,又仿佛是将这凌空飞雪都化作了自己的落脚点。 散手八扑的技法在此时以双臂收手各成飞鸟之态。 风中飘动的袍袖与须眉,让这个本来看起来更像是归隐山林的渔樵耕读之辈的老者,在逐风而行的动作中有若天神。 而他的手正是那翼展而起的飞鸟的利喙,以丝毫不逊色于时年手中蜃楼刀的锋芒急转而下, 劲气横流! 即便是先前还在嫌弃这两个人的动手为何如此磨蹭的毕玄现在都不得不承认,他收手得如此果断是在是他做过的最为明智的决定了。 踏空而起的并非只是宁道奇,还有执刀叩问的青衣少女。 原本披在她身上的白氅现在挂在铜像之上飘荡,她自己的青衣在朔风中显出一种异常单薄之感。 可飞刀锐芒如织,她手中那把短刀更是淬着一层妖异的血光,分明便是方才她用来逼退他的阳烈气劲,谁也不敢小视这一刀之威。 现在这种内劲与风雪覆压都不能阻滞的刀气交融在一处,以远胜过那一道道先行的刀光的姿态,迎上了宁道奇的招式。 宛如鸟啄的残影中,谁也说不清这位罕见表现出了异于平常的攻击性的白道巨擘,到底发出了多少道攻击。 而时年的那一刀,或许只是劲风中缥碧之色的一道,又或许每一道厉风中都还藏着一缕刀芒。 在这两人都以全力出手的瞬间,无声湮灭的成百上千道寒光,让人有一瞬间睁不开眼睛,更看不清这两人中到底谁更占据了上风。 只能看到其中一道身影像是飘忽地借助着刀气后撤,从双手如啄转为了负手在后。 他双臂双手用以进攻的飞鸟在此刻远遁,只剩下了他自己以一只凌空的白鹤姿态,接下了对面这青衣少女的凛然一刀。 被逼退的是宁道奇,却并不代表时年在这一场交手中便占到了多少便宜。 散手八扑的道法自然,虚实幻变,让蜃楼刀在交锋的刹那仿佛遭到了无数下攻击。 这刀确实是出自黑面蔡家这个兵器打造的名家,有她的刀气灌注,更就算是片凡铁也能削铁如泥了,饶是如此,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刀在手中却几乎要被人给打脱手的紧迫感。 更让她觉得不易应付的是,宁道奇当机立断地从原本的扑啄之态转为飘若浮云,招式的更替中,完全无法预知他的下一招会是故技重施的进攻,还是这若有若无的防卫。 赌一把,是进攻! 时年抬眸之间,纷扬而落的雪花都在此刻陷入了沉寂。 道法通达。 毕玄能引动气流之势,天魔功能以力场为己用,她这短刀之势中又为何不可阻滞天象。 在落地的瞬间,她足下的发力将这白石广场的地面震出了一道道蛛网一般的裂痕。 所以这一刀也要远比此前发作的要更有横绝天下,直入穹苍之态。 那抹白衣道袍化作的流云果然是进攻而非躲避。 宁道奇那天神姿态的须发衣袍皆动之态还未收回,更是在此时挺直了脊背。 如芒似电的刀光面前,他挥出了一拳。 这一拳甚至还不如毕玄方才以炎阳真气催动的一拳来得声势昭彰,却更有一种一拳挥出,万种玄妙精奇的变化都蕴藏其中的观感。 以人之肉身抗衡天下名刀,在宁道奇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没有显出分毫的犹豫来。 也恰到好处地轰击在了方才他以鸟啄手劲试探出的刀锋薄弱处。 蜃楼刀跟随时年多年,还从未遭到过如此的重击。 在那种几乎要断折开来的哀鸣之中,时年仰头所见的正是落雪之中,净念禅院高处屋檐上被震荡的气浪拂去积雪后,三色琉璃瓦中最盛的那一抹孔雀蓝色。 那鲜明而刺眼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阖目的一片黑沉里,她所见的流云百转消失不见,她所见的拳头砸上刀锋也消失不见,只有她手中握紧的那一把短刀,随着这早已在体内流转自如的气息直破对手的无为有为法旨。 那一刀上被宁道奇的拳势转为死气的沉寂,也在此时如同枯木逢春,绽放出了一种星月失色的生机。 人与刀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化入了渺茫的飞雪之中。 化作了笼天罩地的刀意。 第228章 228(三更) 宋缺才与时年交手不算太久,比谁都看得分明她这一招中的变化。 上一次压倒他的天刀之威的刀法意境,乃是人为次刀为主。 而这一次,在宁道奇恰好以散手八扑的精华招式扼住了那把刀的时候,反而促使她踏入了更高一层的境地。 人与刀何必分清彼此。 此刻这笼天盖地的刀锋疾雨,盖过了漫天飞雪,就连这白石广场上最中心的文殊菩萨雕像,都没能幸免地在这场刀刃风暴中化作了灰烬,还依然在升腾、扭结到了一种几近窒息的地步。 但时年其实没有表露出如此明确的杀意。 她身在风浪之间,衣袖中的寻常飞刀仿佛是因为受到了这种共鸣的刀意吸引,一柄柄化作了碎屑,唯独剩下那四把蜃楼刀因为有她的内劲灌注留存了下来,此刻化为了那漫天刀光中真正蛰伏的利刃。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宋缺的“舍刀之外再无其他”,又仿佛并非如此。 她当日寄寓于刀气之中的人间灯火,在此时并不需要再以鲜明的方式展现,因为每一刀都已在这个无光的世界中化作了一盏灯火。 飞雪其实也并没有再被她那嫁衣神功的气劲烧灼到消退。 看似盖过去的气势之中,实则是那一片片皓白都落入了刀意无声也无形的画卷中。 这个一瞬之间凝结的小世界里,她指尖紧扣的刀锋仿佛无处不可去。 下一刻她睁开了眼睛,那抹跳跃的孔雀蓝色重新跳入了她的眼帘,风雪之上的阴霾天色也在同时映入了眼中。 她也同时看见了在她面前的宁道奇。 但在时年的眼中,此刻这些景象与人之间都发生了变化。 武者从后天入先天之时,往往会眼神愈发明亮,目之所及都仿佛被净水重新洗涤一轮一般。 而她此刻的感觉却与这种被擦拭干净了尘埃一般的知觉截然相反。 她觉得自己看什么都带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好像这层雾气薄得不过是如同清晨未散的晨雾,仅仅是稍纵即逝的遮掩而已,又好像这雾气是一层抹不去的纱网。 但当刀锋随心而动的时候,那些遮掩随时都可以被击破消散。 并不是有东西把它们和自己间隔开了,而是她一步踏入了更加虚渺的世界之中,让自己与其他东西之间生出了这一份隔阂。 所以她动了动指尖。 飞刀能有多快,这四把蜃楼刀便能有多快。 四道仿佛隐含雷霆之声的厉芒将这白石广场的地面愈发震荡得粉碎。 紧跟着便是暴雨倾注的刀光将这些缭绕的雾气给撕扯殆尽。 她本该出现在宁道奇的面前,但仿佛只是她周遭的刀光屏障往外扩张了一分,她便已经出现在了另外的一处位置上,而那四把当先落下的飞刀又不知道何时已经回到了她的手中。 时年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力场,只是当那层她此前看不破的隔阂被打破的瞬间,她对刀的掌控力已然更上一层楼。 这把刀也不再能够被散手八扑所阻拦,而径直—— 径直架在了宁道奇的脖子上。 若非她在这刀法与武道境界的顿悟中收敛克制得很,现在被摧毁的便不只是这白石广场,还有现在站在碎石之上的白道大宗师。 时年重新手握刀刃的那一刻,她好像突然之间又恢复到了那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状态,可她知道,自己随时可以重新踏入那片未知的虚空之中。 刀芒沉静却仿佛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一点皓白轻轻地落在了刀锋之上。 见到这一幕,宁道奇不由长叹了一声。 “是我输了。施主武道天赋独步天下,竟然还能在此番对战中另有领悟,我本以为散手八扑已经是最为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却还是发觉人外有人。” 时年还没来得及将刀收回去,已经又收到了他紧跟着发出的传音,“施主与慈航静斋之间的赌约,我会从中一力促成这交易筹码的兑现。” 宁道奇果然是个厚道人! 不过恐怕时年就算不催促,慈航静斋也不至于有这个胆子拖欠她的东西。 宁道奇在发觉自己的出招将对方送入了武道精进的状态,其实心中难免还有几分侥幸的情绪。 若是她正好破碎虚空,岂不是也同样是一种方式让魔门再次回归到并无圣君统筹的状态。 然而在游翱天地的蛊惑面前,她居然是退回来了那一步,也要完成这将白道击败的一战。 可宁道奇又哪里知道,时年现在看起来像是因为收回了脚步,处在一种真气内敛的状态,实则她的周身有另外一种更加活跃的真气在游走。 她好像随时可以重新踏入那个全新的世界之中,只要她重新将心神沉浸到那种人刀合一的状态之中,又或者是再来一场如跟宁道奇交手的对战一般水准的战斗。 但魔门还有不少事情没在此间完成。 她若在此地心无牵挂倒也罢了,可谁让她还有个立志要收回魔门天魔策十卷的母亲,她总不能当场就跑了,留下一个魔门圣君与散人宁道奇对战平地飞升的传闻。 到时候李四小姐那边会陷入何种处境,魔门又会否重新进入分裂的状态,时年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 “我倒是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宁前辈去做。”时年笑容温和,若非她站在这一片广场的废墟之上,身旁的文殊菩萨像更是只剩下了一个基座,谁也不会觉得她此刻的样子能跟方才那一片刀雨倾注的联系在一起,觉得她有此等惊人的破坏力。 “施主请说。”宁道奇有种微妙的不祥预感。 时年指了指地面,“宁前辈,这东西我看了空禅师是肯定要我赔的,但我魔门如今好不容易有点积蓄,都用来给李四小姐招兵买马了,若是非要我赔的话,我是万万赔不起的。我寻思着我这几刀若是不往地上打,现在就该在宁前辈的身上了,想必宁前辈应该不会介意替我把这白石广场给修了?” 换成旁人说这话,宁道奇早就让对方有多远去多远待着了,可时年还真没说瞎话,若非是她在刀法入天道之境时候,心存着一分约束感,宁道奇还当真未必能在她这肆意倾斜的刀芒中活下来。 越是接近那个境界的强者,也便越是清楚的知道这一线到底有多难迈过。 彼此相差的这看似分毫的差距,实则也是一道或许数十年也难以逾越的鸿沟。 刚从铜殿中走出来的了空禅师自然听到了时年对宁道奇的勒索之举。 但他只是行了个佛礼将替时年保管的镜子朝着她递了回去。 至于这广场遭逢的劫难,从宁道奇的面色转变中他已经看了出来,他显然会代替这位下手不知轻重的魔门圣君将此地修葺妥当。 被绸缎包裹的镜子又一次成为了视觉中心,就是比起上次在襄阳的魔门圣君继任典礼,他觉得这一次的排面稍微逊色了点。 周围投过来的目光虽然都难免要将他与和氏璧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揣测,大家却也都清楚地知道,有此前时年和宁道奇的交手作为标杆,谁也没有这个机会将他从她的手中带走。 在这个移交的过程中,他还颇有闲情逸致地跟时年来了句,【那个和尚还真是闭口禅修炼得很到家,你刚才的状态,他居然一点惊讶的声音都没有表露,你说他得修炼多久的闭口禅才有可能功德圆满。】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病态的执念呢。”时年在心里回答他。 不过了空能当得上净念禅院的主持,更能在这个未满半百的年岁下,达到仅次于三大宗师的境界,想必在悟性方面是不大需要时年提醒的。 她重新接回了镜子,这才朝着毕玄和傅采林看去。 不论是宁道奇的散手八扑,还是时年这个刀道鬼才在此战中展示出的能力,都已经足够让他们意识到,以切磋的口吻将他们邀请来中原,实际上却是如这位魔门圣君所要求的,让他们当个围观交手的看客,只是因为他们确实还不够这个资格,而不是一种对他们的侮辱。 那她应该……应该不会在已经战胜了宁道奇之后还想着把他们两个也一道收拾了吧? 毕玄和傅采林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倘若两人联手杀出去的几率有多少的盘算,又在想到那个抛掷出佛珠的了空和尚也不是什么善茬的时候,陷入了一种深切的忧虑之中。 好在,无论是时年还是宁道奇,又或者是了空,都不像是将这两个域外大宗师留在此地有什么兴致的样子。 时年已经走回到了宋缺的身边。 那件被她顺手丢到一旁的铜人像上的风氅,被这位她虽没亲口承认,自己却进入身份状态很自然的老父亲给拿到了手里,现在重新披到了她的身上。 她拢了拢风氅的翻领,抬眼看了看风雪完全没有停下意思的天气,忍不住绷紧了嘴角。 “你若不喜欢这天气,不妨去宋阀住几天。”宋缺毫不犹豫地开始推销岭南。 时年摇了摇头,“我得尽快赶去与李四小姐碰面了,以后再说吧。” 她瞥了眼听到她这话后,面色突然显得苍白了下去的梵清惠,唇角上扬出了几分因为尘埃落定而起的弧度来。 慈航静斋的处事准则如何评判,君权神授的说辞到底是否真能靠着这一代代气质如仙的传人推销成功也好,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事实上她也并不是很乐意跟她们探讨她们所奉行的信仰。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而已,没必要多加纠缠。 总之这一番釜底抽薪地解决问题根本后,慈航静斋若还冥顽不灵不趁着她没有算账的意思退隐,到时候便真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魔门圣君可不至于要有什么对她们体谅的心思。 不过梵清惠也确实不是个不懂得生存之道的人。 时年还未离开洛阳,她已经让人将慈航静斋中珍藏的魔道随想录残卷和慈航剑典给送了过来。 准确的说这也不能称之为魔道随想录的残卷,这是当年地尼在观摩了魔道随想录后留下的感想手札,正是因为原版残卷丢失,慈航静斋为免魔门不满意这个筹码,这才将慈航剑典也一并送了出来。 不过时年倒是觉得,魔道随想录丢了便丢了也无妨,其中最精髓的部分无疑就是对破碎虚空的阐述,也在地尼的注解下变得更为详细,她对照了一番她方才那种状态的沉浸,觉得大体都能对得上,所以说不定她也可以写个圣君随想录把这部分顶替上去。 至于慈航剑典,多一份压箱底的秘籍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就派上用场了。 手握这两样战利品,以及慈航静斋书写的退出这隋末门阀斗争的“保证书”,时年踏上了返回襄阳的归途。 先回襄阳自然是因为要先跟祝玉妍去报个喜讯—— 碧秀心是她的老对手,梵清惠其实也算是,总之她的心结每解开一分,对她当年难以突破的天魔功十八层,转为另辟蹊径地突破都是一个助力。 只不过让时年没想到的是,宋缺居然没有跟她分开行动的意思,依然策马与她保持着并驾齐驱。 “宋阀主这么有空闲?就不怕萧铣或是南海派的势力趁虚而入?”时年问道。 “你哥哥上次被你绑票了一次也该涨涨教训,在处事上多长点心眼。我让他回去跟着我二弟好好学学,若是有二弟从旁辅佐还无法处理好与周边势力之间的争斗关系,他这个继承人也未免当得太过不称职了。”宋缺语气淡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当个甩手掌柜有什么不对。 时年揣测,说不定他还觉得跟着她这个同样是用刀的女儿,还有机会让刀法更进一步。 不过宋缺没明确地说出来,时年也暂时懒得问宋阀经此一事之后的态度倾向。 平定天下的进度要想伸手到宋阀所在的那么南方,没个三两年的功夫是不用考虑的。 而或许是因为李阀此番来势汹汹,北方的各个势力也便越发有了危机感,时年和宋缺经过江淮一带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据说平日里经常乱跑的杜伏威都安分地待在自己地盘上有一阵子了。 即便以他的脾性更适合当个帮派老大,而不是什么混战格局下的势力之主。 不过反正他要遭到什么打击也得是等李阀解决瓦岗寨之后了,当然他在此之前或许会遭到拉拢或许会遭到威吓,但这都跟时年没什么关系。 她已经和宋缺在途径之地找了家客栈住下,等到明日联系上大江联的人,便能顺着水路前往襄阳了,跟杜伏威反正是见不着面的。 听说这家伙想要当她那两个徒弟的干爹,那她这个当师父的岂不是还要多认一个哥。 这种亏本买卖时年坚决不能做。 但没见到杜伏威不代表她这入住客栈,本因此地环境尚可能享受到的夜晚,就会如此平静地度过。 时年本寻思着,若能在重新回到襄阳之前把那圣君随想录给写出来交给祝玉妍,也是个不错的礼物, 然而她刚抬起笔,便听到这客房的窗棂位置传来了两声轻叩。 寻常人绝无可能做到接近她到这个位置才被察觉,更不可能给她的感觉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用更加准确的说法便是—— 这家伙也处在那种随时可以破碎虚空离开的状态。 他悠闲地靠坐在了窗口,那张清奇得很有辨识度的面容只被室内的烛光照亮了一半,于是尤为清晰的便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在此刻暴露出的玩世不恭和魔性。 他收回了叩击窗户的那只手,手肘搭在膝上,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任性之感。 他缓缓开口问道:“打扰了,有没有兴趣破碎虚空搭个伴?” 时年皱起了眉头,这个家伙的身份,好像并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向雨田?” 第229章 229(一更) 时年早怀疑此前那关于向雨田死于什么魔火焚身的说法有问题,尤其是在见到保存得如此妥帖的邪帝舍利之后。 那玩意绝不像是被临死之时仓促的交代。 如今从他这表露出的气息来看,他分明是比她还要早一步地到了足以破碎虚空的境界,却偏偏并未离开。 她真正触摸到了那重境界,方才能感觉到向雨田的存在,那么之前—— 之前魔门圣君的继任典礼上他有无在旁围观,他那四个不成气候的徒弟又是否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折腾。 时年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 任谁突然见到一个已经在传闻中死去多年,就算没死也显然是不打算让人知道他还活着的家伙,上来就是一句要不要破碎虚空搭个伴,也会觉得不知道怎么回应的。 见过出行搭伙吃饭搭伙的,谁见过破碎虚空还搭个伴的。 总不能是还觉得进虚空太黑,怕走丢了所以要拉个伴一起走吧,这理由出现在谁身上都不会出现在这个甫一照面之间,便让时年察觉到了他那唯我独尊本质的家伙身上。 “是我。”向雨田颔首应道,“能猜出我的身份想必阁下对我也有些了解,这也正好路上做个伴有的聊。” “不,我知道你的名字只是因为在想……听闻道心种魔大法残卷落在了魔相宗的手中,但你连自己的徒弟都这么坑了,落到魔相宗手中的残卷到底是真是假。” 向雨田倒是没想到这姑娘会如此直白地提到道心种魔大法之事,但想来身为魔门圣君,她应当还是想集齐天魔策的,会问出这个问题也不奇怪。 “你不妨猜猜看?”他露出了个有些恶趣味的笑容。 该说不说,平日里这种看戏的表情都是她来做,现在换了个人来展示,她便觉得对方无端地欠打。 “猜那个没什么意思,介意我问个别的问题吗?” “问吧。”向雨田回道。 “阁下今年贵庚了?” “二百有余。” 这个年份从一个从面貌上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人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点惊悚,好在时年大概也能猜到向雨田在魔门之中活跃的年头,对这个异常高龄的岁数,吃惊归吃惊,还不至于在脸上表现出来。 “二百多岁的人了,居然还不知道登门拜访应该走的是门不是窗吗?”时年面色不善地朝他看过去。 向雨田一时语塞,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发觉了这么个随时能处在破碎虚空状态的人,一时之间有些得意忘形了而已。 他早年的旧相识大多不是化为黄土便是已经破碎而去了,他这么一耽于研究道心种魔就已到了这么个时候。 他当然可以径直离去,可谁让他还想着若能找个此地同行的对手,旅途多少能多点意思,否则若无对手岂不是人生无趣。 但现在这么仔细想来的确是有些不大妥当,对方是个未满双十的姑娘家,他这么个上门来找人搭伙的举动倒活像是—— 上门来求亲的一般。 他陡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忽然感觉到一阵刀光从窗外袭来。 他虽不怕这一刀,却也本能地被往室内一退,在这个后撤的动作中,他看似随意地直接以支起窗子的木撑,既像是在用剑又像是在用棍出了手。 到了这随时可破碎虚空可去的境界,向雨田拿着个木棍和拿着把剑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向雨田本就能用出棍法之精髓。 他这一棍去势凌厉,却带着一股巧妙的拖卸之劲,将宋缺自外而来的一刀卸掉了大半的真气,而这飘忽游移的一棍,又卷带着他这二百多年来真元凝练之威。 “宋阀主要当这个护花使者,对付我这样的偷鸡摸狗之辈,恐怕还不够资格!” 向雨田朗声一笑,晓得宋缺想必是从隔壁听到了他说的那句搭伙的话,这才发觉了他的存在。 时年却从这话中听出,他也并非是什么都从旁窥探了个清楚,起码他便没弄明白她和宋缺之间的关系。 但向雨田不说这偷鸡摸狗还好说,他话一说出宋缺原本只存威慑之意的刀,便彻底化为了凶悍的刀芒破空而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时年万没想到,本都已经解决了与白道之间的事情,也已经从慈航静斋的手中拿到了魔道随想录的部分残卷与慈航剑典这人家吃饭的东西,剩下的麻烦已只剩下了将剩下几卷遗失的经卷收拢妥当,协助李阀稳定局势便完了。 哪里想到想到都还没回呢就先遇到了个向雨田。 他当然不可能是个登徒子,道心种魔大法残卷虽在魔相宗的手中,身为魔门高手的祝玉妍和石之轩却并非对此全无听闻, 他当年修炼道心种魔大法便有传言要超脱人的七情六欲,只为窥探天地宇宙之奥妙。 他找上门来,要么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时年这个也踏足此境的人解除疑惑,要么便是来给自己找个对手。 偏偏他还当真如祝玉妍所说,是个平生做事全随喜恶之人。 宋缺的天刀在这顷刻之间便拔高到了风雷惊动之态,向雨田倒还在出招前露出了个挑衅都不足以行动的姿态—— 他耸了耸肩,露出了大约半是洋洋得意半是趣怪的神情。 若非他神态中尚有几分与人的亲切,就连时年都忍不住想要把他当做是来找茬的。 可时年清楚知道这家伙的随心所欲。 尤其是他明明有一统魔门的本事却非要来一出死遁,更是曾有传言他“生前”说过不将自己当做魔门的人,没这兴趣宣扬圣统。 若说追求无拘无束,向雨田绝对是独一份的。 宋缺却不知道! 这一刀迎上的棍法以最朴素的方式幻化出了数十道棍影,两人的招式都被收束在方寸之间,然而当刀剑对棍顶之时,在瞬息间爆裂开的炽芒却险些将这窗扇和墙都给拆了。 向雨田在近身格斗上的本事罕逢敌手,但比他仿佛无处不可为武器的格斗技法,他那道心种魔大法的气功俨然更胜一筹。 棍法中伴随的更是一种精神境界上的压制,时年便是想不出手也不成。 蜃楼刀从袖中运转自如地甩出。 向雨田毫不意外时年也会出手。 那本就极短的棍子还在此时被他从中折断,在这一瞬间的震颤之中,这根一分为二的棍子一端以螺旋劲招架住了宋缺由单手转双手的天刀斩击,一端则以近乎于暗器发力的形式快速掷出,正与蜃楼刀的刀尖相抵。 饶是在与时年交手的瞬间,他感觉得到这分明是在与宁道奇的交手中才有所顿悟,踏入此境的晚辈,居然在这一刀发作的气息通达上,丝毫不在他之下,他也丝毫没露出此刻面对的是以一对二局面的胆怯来。 那根普通的短棍因为他真气的灌注,并没在第一时间断裂开来。 可冲煞迸发的气势交汇在两截短棍的末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间客栈。 再如何反应迟钝的人也该知道此地有顶尖高手在交锋,还是那种离得越远越好,别去打扰的那种。 感觉到这客栈上下的气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是一空,向雨田也越发有了大打一场的兴致。 至于原本他是上门来找个搭伙的,跟他现在换了个想法哪有什么冲突之处! 他挑眉一笑,“我上一次同时对两人出手,还是听了那小白雁之恋的说书。” 两根短棍在他出言的瞬间,被真气居中劈断,震荡开的气浪裹挟着碎屑仿佛千万道暗器朝着他的两个对手飞射而去,时年虽还对这种远比之前醇厚晦涩的真气掌握得尚缺三分火候,却因为还有宋缺分摊了几分压力,在以云袖拂动击开这一道道暗芒之时,也依然表现出了一种举重若轻,挥洒自若的状态。 她丝毫也不敢对向雨田掉以轻心。 这个人看似友好,实则在遵从本心行事上,要比时年还要任性得多。 他那几个徒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一手挑动那四人与祝玉妍之间的争斗,甚至波及到鲁妙子的身上,却从头到尾都只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到底是个何种心态已经不需要时年多加分析了。 而他这随时可破空而去的武道造诣,更是比宁道奇还不知道要强出多少,时年在内息上不会逊色他不假,但这是尚未真正踏入破虚之门的禁锢,在他已然抵达此境后的数十年间,他到底又在武道上有了多少进境,在对肉身的锤炼对百家兵器武学的掌控又到了何种境界,就算是时年也不敢保证。 木棍这武器没了,他便当真甩出了他自己的趁手兵刃。 那是一枚从他袖中甩出的铁球。 这实在是一件几乎不会见到有人用的兵刃,更不用说在向雨田的手中,从铁球出手的瞬间,便已有了他与那圆球气息交融,人与球之间不分主次的奇态。 而在这回环的圆球上表现出的或许有剑意,或许有棍法的领悟,或许还有其他兵刃曾经为他所操纵而体悟出的内核本质,现在都尽数倾注在一记最寻常而直白的铁球直击中。 更让人觉得他不好对付的是,在这样劲气凝结,又有两把当世数一数二的刀手操纵的刀袭来的时候,向雨田居然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将方才并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那说书实在很有威力,让我几乎体验了一番男主角与小白雁之间的感情纠葛,我险些没这个与他们交手之时的出招决心,可惜我早过了那个需要全身心带入这些别人的感情经历的阶段,你们也没这个话本故事与我看。不过你这个圣君,说不准将来圣门内部会来给你写个评说就是了。” 四周的楼板支撑都在这他看似调笑,实则与时年和宋缺交手中毫不含糊的出招间,被宛如飓风过境搅动起的气势余波给摧毁得四分五裂。 外面依然在落雪,更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森冷的寒风也在这一刻呼啸而入。 被炸开了顶盖和四面的墙,这房中的烛火也难以保存下来。 但火光熄灭,却止不住这铁球与一长一短的两把刀相击之时迸溅出的火星,取代了那原本点燃的烛火,在这一瞬照亮了三个人的面容,宛如一道划破长夜的惊雷。 “同出圣门,邪帝为何不等我齐聚天魔策,重振我门声威,再来寻衅生事也不迟,阁下如今这出手,说的好听是来寻个伴的,做前辈的提携提携后辈,可实际上却是在将我这数月心血毁于一旦!” 时年怎么会感觉不到,她与宁道奇交手时候退回来的那一步,在向雨田那奇诡至极的铁球步步紧逼中,随着内息被调动到极高的水准,这一次走向的是或许不可遏制的一面,若非还有镜子可以定点传送,她便相当于是被迫踏入了破碎虚空之后未知的世界。 可向雨田跟她又没什么交情可言,更不会在此时有什么多余的负疚感。 两侧目标一致都指向他的汹涌刀意,非但没有让他见好就收,反而让他觉得已有多年不曾好好动武,现在这靠着武道碰撞,如当年燕飞和孙恩的情况一般,岂不是更加有意思的多,说不定此地又能留下另一个天坑,供给后人景仰。 至于一开始打起来的原因是误会还是有约,他向雨田又为何死而复生,这本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圣君妹子,你便不想抛下这圣门禁锢,做个自在之人,从此游翱宇宙,洞察天地真意吗?何况谁又能说这破碎虚空而去之后便找不到回来的机会。” “再说了,你看不出吗,这位宋阀主当真选择了个极佳的同行对象,他这刀道再进一步便也能得见九霄风采了,既然如此,”向雨田慨然长啸,“我又何妨助他一臂之力!” 他双掌中如聚风雷,夜来风雪都不及此刻他掌心积聚的寒气,就连为他操纵的那个铁球都仿佛在此刻化作了一团寒冰,却是一团游走极快的寒冰。 上一刻还在以钝招破天刀之锋芒,下一刻便已经随着他身法似幻,借着刀风将他送出,朝着时年的方向袭来。 他身上的虚空气息,牵动着时年身上并不全然受控的天道虚空残意,以及如他所说确有更进一步征兆的宋缺逸散出的气劲,形成了一片晦暗风雪中都能清晰看见的气浪。 这股气浪却不再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出,而是宛如一根锥子一般直入地底。 他们脚下的落脚点,也在这指天划地的气浪中被压着沉了下去。 倘若周遭还有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围观的话,便会看到,这一道盘旋的暴风撕扯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只有在暴风眼中的三人因为周身气息的牵动而岿然不动。 向雨田也很清楚自己到底该将谁视为最大的对手。 他那一手铁球残影仿佛是一道乌黑的旋风,甚至他整个人也随着这铁球翻飞而不断偏移出了让人难辨的身位。、 在这种古怪的借力发力方式中,他又是一指击中了宋缺的天刀,铁球却带着他七成以上的力道,朝着时年袭来。 这天赋比之他在两百多年间所见的任何一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青衣少女,仿佛已然意识到了在此刻还想着停歇这一战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与其如此还不如—— 打压下去他的气焰。 所以在黑影扑面而来之时,时年重新踏出了那此前收回的一步。 与周边仿佛隔阂开的状态下,她挥出的一刀与向雨田那特殊武器一样,都秉持着大道至简的要诀,她也在此刻看到了那涌动的风浪中渐渐浮现的一丝裂隙。 但这道裂隙现在还只像是一道风暴之中的阴影,而非能够让人破空而去的门户。 明明还有许多要在此间完成的事情,却被人逼入这一步,要说一点都不郁闷那是不可能的,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镇定下来,若不如此,她以何来破解向雨田这本无仇怨却已在面前凶势毕露的一招。 即便是要离开,她也绝不能让向雨田掌握主动权! 风雪迎面,冷风入骨,但她好像暂时感觉不到这些外界的干扰。 她曾经直面过关七破空而去的一幕,身上累积了第一层的虚空之气。 她与宋缺交手的那一次,在与自己过分相似的对手迫压下,完成了刀法意境的圆润通达。 而前几日与宁道奇的一战,则是她自己本身的水准到了破入虚空的地步。 现在她执刀入定,再一次地回忆这种状态竟然能够称得上是熟能生巧了。 薄刀之上充盈的真气,本应该将周遭的一切都驱逐出去,可因为她再一次划开了与周遭的隔阂,便遁入了似有似无的状态。 空中的雪粒好像径直穿透了刀刃,但这一刀出手之时,划出的刀芒却仿佛要将整方天地都给劈开。 那种刀随心动的明悟,让这一刀在脱手的瞬间已到向雨田的眼前。 刀锋之后是一双清透无尘的眼睛。 第230章 230(破碎虚空卷终) 向雨田意识到自己可能玩大发了。 这天资纵横的武道后辈并非是不能打,而是不想打。 现在她被一步逼入这人间武道的最高境界内,她掌控这种已能入虚空往来的力量也要比寻常人快得多。 已经几昼夜不停息的风雪,都在刀光如白昼之帘幕升起的时候,像是被一种虚空中积聚的云团堵截在外。 这一刀惊人的威势仿佛直入九重,连接着这已陷入深坑的地下,在看起来还不如那风雪卷浪的气势中,却已有了扭转四时的威力。 光是时年的这一刀,他都不敢说自己有万全的把握接下,铁球形成的一种由攻转为守的屏障与那把超过了空间限制、蕴藏着这位即将破境的大宗师全力一击的刀撞击在了一起。 在这一刻,向雨田哪里还能维持得住他一开始这纯属是来找乐子的心态。 更不用说,他还在同时感觉到,在宋缺这个名震天下的天刀身上,那种萦绕的刀气也在发生一种异常鲜明的异变。 这种异变还不足以让他和那个小变态一样,直接踏入破碎虚空的境界。 更加准确的说,这是在宋缺对自己刀法的自省中发生的一种蜕变。 可对向雨田来说,这一点变化足以在他托大的以一对二中,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那手持短刀的青衣少女眼神越发纯粹清冷,就连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随时都能化作一把真刀之感。 更分明有变的是她的衣衫,那身原本在随着风雪涌动而飘飞,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单薄的青衣,现在已然是不再飘动了。 那显然是因为她已经踏足了另外的一重世界。 置身于虚空和这实打实的世界间的夹缝之中,她所出的每一刀便再无法预知其走向。 向雨田身形一沉,那枚小小的飞刀随着对手掌心气浪吞吐,无形之间形成的联系又一次补上的凿击,让他被迫又往后退了一步。 也几乎在同时,一把漆黑的长刀,在无光的暗夜中挟着一种藏踪匿迹却卷挟惊天之势而来。 好默契的配合! 若非被合力攻击的人是他,向雨田都想为这两个家伙喝个彩。 只有攻势没有守势的刀,在这一方天地间彻底化为真元凝滞的半入虚空之地的时候,反倒有了更让人无力抗衡的力量。 尤其是那把薄刀—— 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把而是四把。 这四把飞刀已经与这个此时再无其他念想的青衣少女,从生机气息到内劲都完全扭结在了一起,可谁也休想通过打碎其中的一把刀来破坏她依然在攀升气息的进程,更无人能阻止她成为这一片小天地间的临时主宰。 向雨田陡然感觉到,在对方丹田中还有一种仿佛是藏匿已久的气息,也在此时被牵引了出来。 那是和氏璧的气息。 现在那道来自于她本身的和氏璧气息压过了在她身上携带着的更加微弱的那一道,成为了沟通天道的一端。 和氏璧是完整的时候,确实是有这等入玄的本事。 而现在,时年体内的真气都在朝着一种更加凝实的真元的方向转化,便让她自身在幼年时期没能消化掉的一部分再一次抽丝剥茧地出现,并化入了她的骨骼血肉之中。 有那么一个瞬间,向雨田觉得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沟通天地意识的灵石,但紧跟着便是一种显然更具人性色彩的明光从她的身上燃烧了起来。 谁也没注意到,在时年体内的和氏璧力量被完全引动的时候,她身上的镜子也得到了一份反哺。 镜子背后玉化的斑驳在这一刻也一点点地消退了下去,成为了一面皎然的玉雕镜托。 在这面玉雕上勾勒出的赫然是常春仙岛的图样。 但现在已经哪有人还有空在意这个,就连时年都并无这个空闲去留意到自己心口忽然一烫的变化。 随着和氏璧潜伏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她本以为自己尝试着再跨出一步才能与这位活了二百多年的家伙抗衡的危机,好像突然之间在她的感知之中,已经并不能算是什么危机了。 她眼前的雾气又一次四散剥落,却不是因为她再一次从虚空论道的状态中退出来,而是因为,她已经更进一步地窥探到了此中真意。 在她的面前,一道其实并未如那些扭曲的裂隙一般浮现在外界却真实存在的门,随着她的刀意体悟和她的真元转换抵达巅峰,慢慢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但在踏足入内之前,她非要给向雨田一点好看! 此地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那些武者还惜命的确实不会跑过来围观,但将此地的情景口口相传出去,有大宗师或者接近大宗师造诣的人,又怎么可能猜不到此地发生了何事。 尤其是三大宗师才见到她触摸到了那个门槛,更有行程佐证,只有可能是她在此地破碎虚空。 都怪这个手太欠的家伙! 四把飞刀在她的掌下,再不需要六戊潜形丝或是什么别的丝线牵引,便都听话地停滞在那里。 倘若黑面蔡家知道他们打造的飞刀会有如此辉煌的一日,想必做梦都能笑醒,而现在,这四把仿佛更加透明,却在沉寂的暗夜中流光笼罩的飞刀,尽数指向了向雨田的方向。 他脸上的笑容一收。 他活了这么多年头,遭逢的战斗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有危机感。 时年掌下的飞刀尚未发难,他已经看到了一片飞雪倒灌,仿佛是被一种甚至不能用力场来形容的气势牵引,以违背自然规律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刚才的那一刀便已经是出现得猝不及防,他又怎么能确定,时年不会在掌握和氏璧的力量后,来一出飞刀甩出已经贯穿他的头颅的戏码。 所以他必须走。 时年看得见那扇门,早在几十年前便可以破碎虚空而去的向雨田又怎么会看不见。 但他不能直白地往那里冲。 他手中的铁球脱手,他自己也同样身化残影。 掌势,拳风,指力,在他的全力出手之下这些招式外放的气劲,将原本随着时年半步踏入虚空后平静下来的周遭,都再一次卷入了一种混沌蒙昧的状态。 下一刻,这道连身法都如他本人一般邪异的身影才直冲那扇门而去。 虽然在他刚触碰到那里的时候,一道青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肩膀,正是时年丝毫没受到干扰,目标明确的一刀。 她与向雨田之间并无生死大仇,自然不必取他性命,可他这一番随心所欲的妄为,却将她的计划都给打乱了,若不让他付出点代价,时年实在是心气难平。 这一刀里还夹带着她那其实早已在无形中为和氏璧气息改造的嫁衣神功内劲。 向雨田纵然身具道心种魔大法的内功,想必也不会过得太舒坦。 只是当那家伙仿佛权当那一刀不存在,毫无迟滞地冲开了破碎虚空的门户之时,就算是她也很难在自己亲自面临此境况的时候再保持心绪的平静。 那或许是门,也或许还只能算是一道稍大一些的缝隙。 在向雨田破开这道裂口的时候,她在之前关七破碎虚空时候不曾看清的东西,现在都清楚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撕裂的缝隙将一道惊雷从头顶引动,同时让人觉得有雷鸣电光涌动的是向雨田自身。 而那一道缝隙在他过于仓皇地离开中,牵动起了一种倒灌的气流,让这整片区域都像是被兜在一块漆黑的幕布中,要将所有的东西都给收缴入内。 当日她能从关七的破空而去中幸存,多少与他自身的神志失常状态与和氏璧对她的保护有关,现在却必须直面这股将人卷入虚空的惊涛骇浪。 慢着!还有宋缺也还在此处! 时年一念及此,正打算将他送出去,忽然听到他坚决的回复,“不必管我。” 紧跟着便看到他朝着向雨田离开的方向也追了出去,那张脸上在擦身而过的一瞬让时年看清了其中的坚毅之色,那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固执与信仰。 时年忽然想到,他前来净念禅院的这一趟,虽并未真正与人交手,却未尝不是一种对心境的磨砺,将梵清惠的影子从他的刀道之中彻底抹除,也正是助他道心圆满的关键一步。 所以他或许还稍稍差了那么一步半步的累积,但并非不能一试。 时年也在此时感觉到了那道将要关闭的门扇中再无保留的拉拽力。 于是她不再抗拒地迈出了这一步。 这思量不过在瞬息之间,她在踏入虚空之时还能看见前方的两道人影。 但她已经无暇顾及宋缺能否度过此劫,向雨田对自己这本以为会是辉煌,实则变成了个狼狈样子的破碎虚空到底是什么感觉。 如果说方才在外面的时候真元的转换尚且可控,那么在这虚空之中,人力渺小等若沧海一粟更是无比清晰地让她感觉得到,真元仿佛在身躯里灼烧,进行着最后的一道转化。 她的眼前一片破碎迷离的光影,若非维系着灵台清明,几乎要在其中迷失踪迹。 而她的面前,阖目所感知的一片虚空中,一个个曾经抵达过的世界仿佛是黑夜中指引方向的萤火在她的面前点亮。 在每一个世界的版图上,都有一处最为明亮的星光。 【我之后再跟你解释。】镜子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发出了这句话。 下一刻,这面已经跟随她多年的镜子忽然在她的心口破碎开来。 这面此刻已经完全化为了玉石一般的镜子分裂成了千百道碎片,朝着那些时年能在意识中看到的星光扑去。 仿佛群星陨落的画面之中,她身体的血肉都从那种烧灼般的蜕变里挣脱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那一道道玉质的光芒拖拽着最后的一点尾巴,降落在了她似乎极其熟悉的地方。 若非有镜子这句话,突然在此时又来了个巨变,她好悬没走岔了真气,好在即便镜子破碎,甚至是坠落而下,她也依然能感觉到跟对方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 这种联系让她本该在虚空之中所体会到的混沌,都在此时慢慢化为了一种有序。 一种,还能够掌控的有序。 从开始修炼武功的那一天到今日,算上她在各方世界中的徘徊也不过是二十多个年头而已,她却在置身空茫的虚空中感觉到了一种时间的错落感。 恰在此时她觉得自己好像即将擦肩而过一个熟悉的世界,便干脆五指如刀划开了一个口子任由自己坠落了下去。 而就像方才向雨田拉开那扇门的时候带起的气流,她在划开这扇门户的时候,也将前面的两个人一起带了下去。 向雨田简直想要让时间倒退回去,但凡知道这个家伙有此等本事他绝不上门来寻求搭伙。 可现在他只能被这股无法反抗的力道拖拽着,突然之间现身在空中,又突然之间砸了下去,还来不及调整个降落的姿势,就这么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要不是他的肉身强度足够高,他早就被摔出个好歹来了。 好在宋缺那家伙也没好到哪里去,向雨田总算是从他身上找到了点安慰。 可不对,他才说着这小子还未到破碎虚空之境,现在他的体内分明已经有了一道开启这境界的钥匙,那缕气息还很薄弱,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略掉。 他在这一番起落间的收获绝不小。 因而那张本就看起来极其俊俏的脸上,纵然有些灰头土脸,却有种刀刃打磨后光亮如新的锋锐感。 向雨田气得想要呕血,他更不想看到当先做出了这一出意外举动的时年,会是以何种看好戏的方式来看他的。 看别人的乐子有意思,自己是这个猴那就多少有点没意思了。 他只能选择朝着周围打量过去。 他们降落的地方像是什么秩序森严的势力地盘。 在这破空而来的巨大动静下,他听到了一片从四面八方靠近过来的脚步声,此时正值夜晚不见人影,却能听到这些人已经随着那移动将这一片区域给包围了起来。 目之所及的青、黄、白、红四座高阁簇拥着中间的玉色高塔,塔上的明灭风灯与白楼上的灯火俨然是其中最为明亮的光源。 而他紧跟着便听到了夜幕之中弓/弩上弦的声音,仿佛随时都可以对着这边射出千百道□□。 说实话,对几个到破碎虚空境界的高手用这种普通的弓/弩,听上去多少像是个笑话。 可还没等向雨田笑得出来,他已经感觉到了在自己的背后,一道才交过手他怎么都不可能忘记气息的刀意升腾了起来. 这明晃晃的威胁比她那种无声暗刀还要让人觉得难捱得多。 向雨田的后背不由地生出了冷汗。 更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可能不太妙的是,在时年的飞刀在手,随时可以对他发动雷霆一击的刹那,他感觉到了那些周遭黑暗中的弓/弩正在转向,却不是转向这个兵刃在手的姑娘,而是冲着被刀指着的他,或许还要加上他边上的宋缺。 怪不得她出手这般果断,此地居然好像还是认得她,更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随着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周围的弓/弩手都像是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一般,将身边的火把给点燃了,这一方玉塔前的广场顿时变得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向雨田举目四望,发觉这些人一边在用敬重的目光朝着他身后打量,一边铁了心地将武器对准了他。 架在弓/弩上的小箭发黑发亮,摆明着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而那一道脚步声的主人也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离开的地方季节正是隆冬,此地却是刚入秋。 地面上还有掉落的枯叶,被秋风一吹正好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站在玉塔前的青年披着件深色的披风,像是此前曾经经过了一场重病的面容上还有几分瘦削,但在面颊的颜色上已是个寻常人的状态,依稀显露出几分清秀的轮廓。 不过向雨田也必须承认,他出现的时候,很难会有人在意他的容貌。 那双极具领袖气质的眼睛里倒映着周遭火把的火光,像是藏匿着一片沸腾野火,昭示着他的统帅地位。 而显然,他与那个破碎虚空的小变态也是认得的,因为在他看到了那手握短刀的青衣少女的时候,眼中突然泛起了一缕真切且温柔的笑意,完全没有半分隐藏的意思。 只是作为被弓/弩指向的对象,向雨田觉得有必要怀疑一下对方的待客之道。 同样有此种想法的是宋缺。 他眼睛又没出问题,怎么会看不出时年和此地之间的联系。 他无端地想到了之前在问到他这个女儿的感情经历的时候,她说的自己有未婚夫的回答。 而现在那个看起来是此地主人的家伙,以谁都看得出来与她关系匪浅的语气说了句,“阿年,你回来了。” 宋缺的眉头一跳。 第231章 231(一更) “所以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岳父就让泼皮风的队伍把弓/弩指向他了?”无情颇为好笑地看向苏梦枕。 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在多年宿疾痊愈之后,于边防战事上插手的越发多了些,更有了精力重整京城帮会的秩序,也正因此与神侯府之间的关系走得更近了,只是没想到,他今日登门来说的却是这个事情。 “世叔说那日见到惊雷,本以为是又有人如关七一般破碎虚空而去,想着此事既然发生在你金风细雨楼说不定便与时年姑娘有关,只是没想到……” “现在应该叫祝姑娘。”苏梦枕苦笑道。 他也没想到时年只是从外面又走了一轮,此番也不过是离开了半年时间,便正好找到了自己的父母。 而巧合的是与她同来的那位,看起来虽然两鬓斑白,样貌却只在三十有余的男人,居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日宋缺在见到苏梦枕走出来的时候突然问了句“他就是你的未婚夫?”。 若是光看他的样貌—— 起码那位名号邪帝的向雨田向先生是以为,他这话像极了情敌之间的挑衅,更加上他其后不善的目光,便更有了几分说服力。 尤其是他在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其实状况已比一年前好上不知道多少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后,还露出了个愈发挑剔的神情,就差没在时年说出那个“是”字之后来上一句“我不同意”了。 向雨田早先还觉得再没有比自己还要悲催的破碎虚空之人,现在却觉得,其他人的破碎虚空哪里有他体验到的有意思。 这位魔门圣君居然早已经来过此间,显然在此地还有些身份,若是说她此前便已经达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显然没有这个可能,向雨田只能解释为,或许她此前借助的其实是和氏璧那种玄之又玄的力量。 但现在想这穿梭的倚仗到底是何物显然没什么意义,看宋阀阀主和这地方这什么金风细雨楼楼主打起来才是实在有趣。 不是情敌的打法,是老丈人和女婿的打法也可以。 “阿年说她并没有认这个父亲,但按照她父亲的说法,我起码还得得到她母亲的认可才行。” 无情都忍不住要提苏楼主掬一把同情泪了,既然相隔两个时空,要想相见可见是要破碎虚空才行,这可不是个简单能做到的事情。 “至于这位岳丈,他说让他觉得我配得上阿年也行,打赢他就好。” 这不还是要达到破碎虚空的境界。 “我听说他也是用刀的。”无情想了想自己那个便宜妹妹,继续说道,“这么想起来你们一家倒是很有共同话题。” “但这也意味着我要想打赢他,要远比寻常情况还要难。” 虽然时年说了宋缺的话可以权当没听到,毕竟她姓祝不姓宋,宋缺和她母亲祝玉妍的关系也不是感情关系,但苏梦枕又怎么会错过宋缺这个做父亲的对女儿的关心之色,何况他如今身体已远胜从前,内功更不需用来压制体内的寒症,这样算起来,他也未必就没有这个机会。 至于她提到的宋缺那比之此前“舍刀之外再无其他”还更上一层楼了的境界…… 他恐怕还真得多分出点精力来提升此道,总不能因为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稳坐魁首的位置,便失去了上进心。 “那祝副楼主现在在何处?”无情问道。 以时年两次入京城都将这京城里的水给搅得如此混乱,她此番回来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她出海一趟有些事。”苏梦枕回答道。 无情是何等聪慧之人,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这话中的潜台词。 看来这位在处事上手腕了得的苏楼主是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岳丈相处,这才找了个借口来神侯府。 “你不妨试试对症下药。”无情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也用不着太将我的建议当回事,你也知道的,我们神侯府就没哪个现在娶亲了。” 这话……实在很有杀伤力。 刚进门的铁手和追命正好听到这句,险些一个踉跄摔出去。 把诸葛神侯也给内涵进去的无情仿佛完全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苏楼主,你看你们楼里那位王小石说不定还能给你一点建议,毕竟听闻他和洛阳王的千金也快好事将近了。” 苏梦枕闻言摇了摇头,“这便罢了,温嵩阳和天/衣居士之间的交情,实在算得上是不差。” 他总不能为了应付宋缺将苏遮幕再次请回汴京来。 苏遮幕的身体若非早日卸掉了金风细雨楼楼主的身份远赴洛阳,也不可能这一日日地拖下去,与宋缺这种直接刀道问天道的水准实在是没法一起交流。 他倒是看出了这位名号天刀的岳丈,在出身上想必是不差的,若真要论及什么文化人的交流也并非不可行,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和女儿之间相处的机会太少,他也并不会给人这个钻空子的机会。 “或许也只能凭借心诚了。”他已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时年反正是很有当甩手掌柜潜质地将这种难搞的问题交给了他们自己解决。 她抵达了海外的常春岛。 破碎虚空之时,镜子这家伙突然来了个四分五裂,好悬没给她吓出个好歹来。 若非她与镜子之前存系着一道联系,更是在她抵达此地的时候便听到了镜子对她的召唤,嚷嚷着要她把自己给领回去,时年当真要以为她与镜子的缘分便到这里了。 “其实你应该能猜到了。”只剩下了一个残片在这里,被时年一句“这不太好携带”给气得够呛的镜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做出解释,“我是常春岛的器灵。” “常春仙岛漂浮在东海之上,上面的气候却堪比南海,这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不是吗?”镜子继续解释道,“但我的能量越来越少了,谁知道有一天我会不会彻底沉睡过去,而这座能投影在各个世界的岛屿便会沉入海底了。” “那你每次上岛的时候还装得挺逼真的,一副从没来过的样子。” 时年将这片剩下的白玉残片放进了自己的荷包。 按照镜子的说法,他在每一个世界的常春岛上都分散了一片,等时年多拿到几片他就能够重新自己拟态成一个镜子了。 “因为我的意识并不完整,我每上一个不同世界的常春岛,便能多获得一份记忆和力量。你还记不记得你在第一次登上常春岛的时候听到的声音。” 时年想到了在陆小凤宫九等人所在的世界,她在登上常春岛之时听到的那声仿佛什么东西卡嵌吻合一般的动静。 “那是我第一次从其他的世界获得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我第一份意识醒来在距离现在的时代很远的将来,一个偶然登上常春岛的青年将我给带了出去,在他偶然出了意外后我想起来了自己有带着人穿梭时空的能力,可惜他在那个不大寻常的隋末乱世并没有能活多久。”镜子的语气不免有些唏嘘。 “我凭借着不想消亡的本能夺走了和氏璧,也就是宁道奇见到的我带着和氏璧跑了,谁知道杀出来了个你把和氏璧抢走了大半,造成的时空乱流将我们两个一起带到了另外的世界。好在,我们后来又见面了。” “你此前以为是因为你的实力提升了造成的传送时间削弱,对也不完全对。其实是我消化不同世界的器灵残片后在逐渐恢复原本的实力,而当你破碎虚空将我也带入虚空之中的时候,这种不是因为和氏璧的乱流也不是因为我自己构建的单向通道的位处虚空,让我直接联系上了所有的常春岛。” “它们有些已经沉入了海底,有些也快到了如我当时那般可以自救的时候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都是同一个器灵了。”镜子突然又得意了起来,“你别看我现在还只是个碎片,但我现在的本事,可要比之前大多了。” “比如?” “比如说,我可以带人与你一道破碎虚空。再比如说,我可以带你回到你破碎虚空后的那个时间点,免得你此前的努力化为乌有。” 这倒当真是个有用的功能。 被向雨田整的这一出意外,让时年破碎虚空的时间提前了不少,慈航静斋或许会顾忌她只是没有消息,谁知道是不是又会突然杀个回马枪,可时间长了总归是要出问题的。 更何况魔门中人如今只是依靠着她的武力震慑和画给他们看的扭结了以襄阳、飞马牧场和竟陵为大三角的势力地盘,进而支援李阀谋夺天下这个大饼,这才暂时达成了一统,一旦她久不露面,以祝玉妍的实力还不到能将局面镇压住的水准。 时年带着这片的确比之前的气息要强盛不少的镜子回到了金风细雨楼,却得知苏梦枕和宋缺打算来个文斗。 “何为文斗?” 向雨田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解释道,“说是文斗,不过是文雅一点的武斗而已。你和宋阀主之间的关系让他虽然对这个女婿看起来还像是个病秧子不大满意,但又不能直白发作出来,只能打着替祝后考校的旗号。至于你这个未婚夫,他又不想把老丈人给开罪了,我瞧着他在京城里处事雷厉风行的,在感情面前倒是不大一样。干脆给他们提了个建议。” 他被时年在破碎虚空之前以蜃楼刀所伤的伤势摆明了还没有好转,却先看上戏来了,当真不愧是能做出假死之后看徒弟内斗的家伙。 “我建议他们切豆腐。” 别人是不是人时年未必能确定,但向雨田是真的狗。 用红袖刀和天刀切豆腐比刀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红袖刀占了便宜,但这东西占便宜好像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 好在—— “邪帝有考虑回去原本的世界再走一趟吗?”时年问道,“阁下破碎虚空而去,若不再去吓唬吓唬自己的徒弟,岂不是如同锦衣夜行,无人知道你的风采?” 向雨田本能地觉得她的态度不对。 可她自海外回来,明摆着又有什么收获,甚至与苏梦枕一道商量着暂时离开一阵子。 为此金风细雨楼里那位杨总管没少发愁楼主会被拐走不回来了。 所幸暂时代理楼主之位的王小石还算是个实诚人,京城里又已经称得上是风平浪静,自打蔡京落马、方巨侠返京之后,朝堂上的争斗到底是哪一方占据上风,就算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 甚至比起金风细雨楼的运转,对苏梦枕来说最大的问题大约是,他应付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老丈人都感觉有些吃力了,应付祝后这位岳母岂不是更要拿出比对敌时候更强的抗打击能力。 既然这带人去见祝后的事情并非作伪,想必邀请他向雨田重回故地,也只是个正常的邀约而已。 毕竟邪帝重回圣门,也未尝不是一件壮大圣门声威之势。 然后他就见到了何为翻脸无情。 时年毫不犹豫地在将人骗上了回去的旅程后,一脚把人踹进了时空乱流之中。 以向雨田的本事,,眼不见为净果然是痛快了许多。 而她领着苏梦枕和宋缺抵达原本破碎虚空位置的时候,夜色依然深沉,天上也依然在落雪,地面的深坑甚至还残留着大宗师交手的气息,就仿佛她离开在金风细雨楼和海外常春岛度过的几日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但她的身边多了个苏梦枕。 有大宗师,或者说是即将破碎虚空的大宗师在此地交手,周围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远遁而去的武者也依然没有能敢前往此地观摩情况的,所以他们三人离开的时候完全没引起什么人的关注。 时年如此前与大江联约定的一般登上了他们准备在此地的船,不过在船上的并非只有大江联接头的人,还有婠婠。 白衣赤足的少女从船上跳下来,衣摆上的金色飞刀在她这轻盈的动作中微微晃动,她落到了时年的面前,那张轻灵秀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抹毫不掩饰的喜色。 “师尊担心你的安危,自己又暂时不便离开襄阳,便遣我先来此地等着了。好在圣君是如约回来了,否则婠婠怕是要上洛阳走一趟。” 她仿佛心有余悸一般看向了时年他们落脚的客栈方向,“昨日夜里那边交手的气息实在可怕,我明明相距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但凡我再靠近一些,恐怕都要被撕碎。圣君可是遇到了什么强敌?” 婠婠说到这里又自己笑了出来,面前的时年说是给她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也不为过,如果说当日她与祝玉妍联手齐攻的时候还感觉,倘若侥幸是有机会赢下的,那么现在她便是彻底无从评估时年的水平了。 这又怎么会像是遇到强敌出事的模样。 时年那双眼睛里流转着一层清波,但清波之下却藏匿着一片以神光之词都不足以描摹的光彩。 这种神韵让她纵然压住了几分存在感,却让婠婠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她理当配得上圣君二字。 而天刀宋阀主,给她的感觉与时年的情况有些相似,只是稍稍弱一些而已。 “不是强敌。”时年摇头回道,“或许你可以理解为,天降了个人给我。” 婠婠错愕地朝着苏梦枕看去,她认真评估了一番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觉得可能自己能打赢。 她又紧跟着听到时年问了一句,“你看他可担得起圣君夫人的位置?” 第232章 232(二更) 婠婠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位此前并未见过的青年。 在他和时年之间相处的氛围与气场上,她陡然意识到,或许时年说的并非是一句玩笑话。 至于这天降了个人的说法,如她们这种知道破碎虚空存在的人而言,好像也并非是什么不能接受的理由。 而对方远比容貌出彩的无疑是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一旦认定便不会更改目标的眼睛。 她的指尖拨弄了两下腰间的飞刀,本想说句俏皮话,诸如什么圣君看我如何,但最后只是唇角微扬,回答道:“圣君喜欢便好。” 至于能不能过师尊那关,那是另外的事情。 “婠婠是我母亲的徒弟。”进了船舱之后,时年开口解释道。 打从她成功在武道上踏入破碎虚空之境,到重新与苏梦枕见面,总觉得其中戏剧性的意外太多,又加上要处理镜子的事情和重回隋末解决后续之事,她几乎没什么时间和对方单独相处。 现在在这条大江联为了拉拢魔门圣君,或者说是为了顺应时势而提供的船上,她好像才总算有时间享受一会儿二人世界。 冬日的寒气被船舱隔板阻拦在外,更有舱内的炭火盆,时年窝在苏梦枕的怀里,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他那只病势消退后,不复嶙峋之态,却依然因为执刀而显得修长秀美的手指。 “我看她的态度还不错。” “那你可真是放心的太早了。”时年将手指穿过了他的指缝,他掌心的温度依然要显得比寻常人低一些,在这个十指相扣的动作中,彼此间的温度差让时年觉得再没有比这舒服契合的了。 “母亲不是这么好应付的,她有过数段失败的感情经历,虽说如今她已经走了出来,更是将自己的人生目标放在振兴魔门上,但是……” 时年恶趣味地停顿了两下,想在苏梦枕那张脸上看到什么神色的变化,却发觉他只是面色柔和眸光坚定地看着她。 看来宋阀主的刁难果然让他多了不少承受能力。 “你放心吧,我有准备。” 此地没有金风细雨楼,他无法证明给祝玉妍看他在江湖武林的争端中的手腕。 祝玉妍以阴后之名坐在魔门八大高手之首的位置上,虽然多少有石之轩相让的首位的关系,却也已经足够她证明自己的实力。 非要算起来的话,苏梦枕的实力可能介乎婠婠和祝玉妍之间,而婠婠并不受限于天魔功的突破条件,极有可能突破十八层。 单纯以武道实力来说,他也很难跟祝玉妍证明自己有足够的本事。 但于时年而言,这些都不是必要的条件,只要合适便好了。 而苏梦枕清楚这双向选择的坚决,他连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又怎么还会惧怕这风雨过后的挑战。 他亲了亲时年的发顶,眼波柔和,“其实我已经比自己想象中的幸运太多了,我本以为你这次离开又会过去不少时日,好在只是半年而已。” “半年也没见你多养出多少肉来。”时年伸手戳了戳他的侧腰。 这屋内的温度犯不着再披着什么风氅大衣,穿着件薄衫便也够了,习武之人甚少在腰腹上没什么肌肉的,只是他还是显得单薄了些。 “思念夫人食不下咽。” 他揽住了时年的后腰,在曾经的分别七年面前,这半年本该算不上太久,可或许是因为曾有订婚之时的灯火与共,举杯共饮,他反而觉得这半年要显得比此前的七年还要漫长得多。 “与我再多说说这圣君之事吧,你入京城融入这环境的速度,我总不能输给你太多。” “可惜我没有一个杨无邪一般的大总管,也没有一个白楼来给你过目资料,否则便能让你自己看了。”时年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恨不得此番带着苏梦枕来见祝玉妍的时候,能将杨无邪也带过来。 先带去给如今在她手底下当情报头子的白清儿做个培养的讲座,再带去给东三娘也做个培训,等都教出师了再回去。 杨总管这属性不好好利用一番真是浪费了,就该门生遍布才好。 可惜杨无邪显然是不大相信她能在带着苏梦枕回来的时候,会距离他们离开过不了多久的。 尤其是她还有一个七年一个半年的前科,在杨无邪这里属实没有什么信任度可言。 “也无妨。毕竟此地,顺着史书上的记载,还能拼凑出个一二。”苏梦枕语气沉静,“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亲眼得见隋唐风云。” “你若这么说,我出生在此地,你我年龄差可以算个五百岁。” 时年忽然抿唇笑了出来。 宋缺嫌弃他这个女婿的理由,武功也好杂事繁多也好,对苏梦枕来说都并非是会将他阻拦退步的理由,只有一条似乎让他有些异样的犹豫。 时年何等聪明,又怎么会没留意到这一点。 宋缺说,苏梦枕今年27岁,他所修炼的功法显然在延缓容貌变化上不及天魔功之类的功法,尤其是宿疾的折磨让他更显得要比一般人憔悴,可时年已到破碎虚空之境,或许面容上顶多便到二十岁,到时候难免有种年龄上的差异感。 “你看,所以这一层顾虑也不必有了。” 船灯摇影之中容色盛极的少女忽然仰头亲吻上了他与手心一般带着凉意的薄唇。 不再需要时常喝那些个遏制寒症的药,他唇齿间的气息带着一股冷冽干净的味道。 下一刻,他扣着她的腰身反客为主地亲吻了回去。 ------------------ 婠婠觉得,圣君的这位“夫人”和师尊的见面可能是她所听闻过的最有意思的岳母和女婿的问话。 才失而复得的女儿本是去找慈航静斋的麻烦的,却在回来的时候领回了个心上人,祝玉妍靠着面纱的遮挡才维持住了一种明面上的心平气和,却实在很想将这笔账记在慈航静斋的头上。 反正她记恨对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她的宝贝女儿没让她失望,把对方的看家秘籍慈航剑典都给带回来了。 这一点简直让祝玉妍想亲自看看梵清惠的表情,让她这种心气平顺到近乎狂喜的心情更上一层楼。 “尊驾是何处的人?”祝玉妍问道。 “自隋末以后五百年。”苏梦枕跟时年学着用上了这个说法,成功让他这位未来岳母的眉头动了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听。 祝玉妍侧过头便看到时年投来的应证此话不假的眼神。 “你和阿年是如何认识的?”她想了想又问道。 苏梦枕慢条斯理地从两人在神针门的那个冬雪之日初见开始说起,到时年入京城所一道经历的波谲云诡,再到那个解决九幽神君之夜的重逢,以及在京城中的定情。 他语气中常有的在金风细雨楼中发号施令的不容辩驳感,在此时被这过分实诚且不加修饰的娓娓道来给冲淡了。 祝玉妍并非不知道镜子的存在,也猜到了为何时年会抵达面前这个青年的世界。 她觉得这家伙实在聪明。 他若是上来便是一句希望她能相信自己会对时年好,祝玉妍反而有种女儿要被人再一次带离这个世界的感觉。 别说她能不能接受了,可能上来便会给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一下天魔双斩看看。 听闻他也是用刀的,天魔双斩四舍五入也算是两把刀了,正好连切磋的理由都不需要额外去想,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这两把短兵使出的是她的搜心剑法。 可他这八年有余的风雨在看似平淡的语气中,将波澜起伏都给尽数湮灭在他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情境之中,反而显得时年在他的世界里显得尤其重要。 祝玉妍活了这么多年又岂会看不出来,他这话是真是假。 “你让我想想吧。”她起身示意时年跟上来。 不过等时年跟她进了内室,她却并没提及关于这个女婿是否合心意的事情。 她郑重其事地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情:“你若同意,我现在便替你对外宣布天魔策已经集齐的消息。” “可是——” 如刑遁术这门功法,她此前怀疑在灭情道手里,确实是有些残卷在他们那里不假,但按照他们得到的消息,真正的完整功法,早在百余年前便已经被修炼此道的鬼影给毁了。 时年正打算利用镜子如今越发强大的定点能力来将这部分被毁的内容追回。 还有些其他轶失的或许也可以用这个办法,她方才还盘算将这个走偏门的法子说给祝玉妍听,趁着此时没有外人在场。 “没必要。”祝玉妍语气笃定,“圣门如今需要的不过是圣君上位后带来了什么,集齐天魔策只是个有必要传递出的信号而已。至于你到底有没有得到全部的天魔策,既然没有人会找到你来亲自对证,你就算说的是个谎言又如何。” “何况,你从慈航静斋手中拿到了慈航剑典和魔道随想录,这比找回其他任何一卷都要来得有说服力。” 祝玉妍按着她的肩头,认真地说道:“娘绝不会做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只是想告诉你,要坐上圣君的位置不难,要维持住在圣门之中的地位却需要玩些手段。我听了方才那位苏公子所说,知道你在复杂局面下找到破局之处自有你的处事逻辑和本事,但是——” “身处圣门还需要多揣摩揣摩他们的心思,这种想法与寻常的武林人士不一样。李阀坐拥天下之后能让我们得到的东西,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天魔策齐聚却是圣门之中有识之士的一致愿望,能做到这一点,你的敕令将会受到更强的执行力。” “我听娘的。”时年回答道,“其实我本只打算魔道随想录造假的,但现在想来,确实可以更大胆一点。至于道心种魔大法,我此番出行见到了向雨田,他把这一部分已经交给我了,也免得再往塞外跑一趟。” 一提到向雨田,祝玉妍也忍不住有些手痒。 这家伙当年若非是将邪帝舍利交给了鲁妙子,又诓骗她东西在他的四个徒弟手里,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她听到时年说到向雨田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找人一道破碎虚空,不由攥紧了拳头,听到她说因为向雨田的缘故,她本在与宁道奇的对战中就已经接近了破碎虚空境界的实力,被迫不能继续压制,眉目间含着一缕山雨欲来的怒气。 然后她便听到了时年把向雨田踹进了时空乱流之中的结果。 她刚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他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祝玉妍握着时年的手,觉得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这说法果然没错,她的一个个或许是仇敌或许该说是有点旧怨的人,好像都没落得个太舒坦的结果。 以石之轩为最。 “以他的武道修为,应当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是我送他去的方向,好像有几个未经开发的时代。” 若非有镜子替她观望,时年也不会选择在那一片动手。 不对,是动脚。 “那便让他好好享受吧。”祝玉妍转换了话题,“现在可以来说说那位苏公子的事情了。” “你练的不是天魔功,也不需有什么不能与心悦之人欢好的规矩,虽然我如今也在想,是否天魔功所要的并非是这种限制,而是不能让情感成为自己的心魔。” 祝玉妍神色有些怔愣,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到了自己当年为石之轩所骗,甚至成为他日后与人炫耀的资本,还是当年她的师父被这一气给气没了性命。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时至今日她祝玉妍反而因为这个本只是交易生下的女儿成了赢家,石之轩被发配去了塞外分化突厥,向雨田被踹去了蛮荒之地,梵清惠连慈航剑典都没能守住…… 她此刻心境通达,竟然隐约有了突破的迹象。 所以她才会比时年预想的,对她所做出的选择更少了几分插手的意思。 “你已决定要与对方相伴一生了是吗?” “我会带他来见母亲便是证明了。”时年回答道,“等到此间事了,我会带他去见我师父。” 其实时年一直觉得,比起祝玉妍,朱藻这边的关卡要难过得多。 毕竟祝玉妍其实多少会有些担心反对的态度会将女儿推远的顾虑,宋缺则更像是在对苏梦枕的挑剔中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而朱藻对时年来说的重要性不亚于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她的心性和性格的养成几乎都是在崂山之中,由朱藻一点点教导出来的。 他嘴上嫌弃着自己的外甥现在还没个成家的念头,好像也不太会在意时年早早选定了伴侣,实际上他才是那个最在意徒弟选择了谁,又最有可能敢表达出来的人。 “能带上我吗?”祝玉妍突然问道。“我大约也猜到了,你虽跟婠婠说什么这位苏公子是圣君夫人,但你应当清楚圣君在圣门中的意义,绝不会在此地举办婚礼。” “若能得到你师父的认可,那个你生活了十六七年的地方才是你的选择是吗?” 时年将侧脸贴在了祝玉妍的掌心,“母亲就是不说,我也不会漏下你的。” 不过现在,还要将此前相助李四小姐的战果稳定下去。 时年与苏梦枕本打算北上去见李秀宁,却已经先一步收到了她要前来襄阳的消息。 在襄阳城外再一次见到这位李四小姐,她的气场好像在这短短一两个月中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自然是往好的方向。 如果说此前她应允时年的时候,更像是被一种被馅饼砸中后,大多数有脑子有野心的人都会做出的选择,现在则在连番的胜利之后,在精神面貌上有了改变。 并非是她变得骄狂了,恰恰相反,她更像是在这种被战果的簇拥之下反思沉淀,以至于当时年出城迎她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隐有王者之风的李四小姐。 “其实不必有这么多礼节,圣君说我是你的天命之人,我又何尝不将圣君视作是自己的命定启蒙之人。”李秀宁握着时年的手,与她一道走进了襄阳城中。 “那便只当做是朋友前来的迎接好了。”时年笑了笑回道。 “倒也不能只是如此。”李秀宁说了句俏皮话,“我还得劳圣君大驾,与我一道去见见那位江淮军的统领杜伏威。有圣君相助,秀宁方能奇袭王世充与朱粲成功,所以我现在想做一件更加冒险的事情。” “你想说服杜伏威归降,抢先一步袭击瓦岗寨。”时年与她相视一眼,便确定自己所猜测的没错。 李阀的大方针是不会变的,有长江天险阻拦,又有大江联作为后援将南边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的动向看得清楚,先平北后平南,便是接下来的方向。 但若是能抢先一步发动对瓦岗寨的奇袭,取得战果,李四小姐在李阀中的地位无疑会更加稳定。 “我暂时有其他要事去办理,但是我想给你推荐一个人与你一道去。” 时年说道,“只是不知道李四小姐敢不敢用她。” “我连圣君此等原本在我的想法中堪称大逆不道的建议都接受了,又还有什么不敢的。”李秀宁今日披着一身猩红的披风,衬得她越发有种彻底加入逐鹿中原队列之中的气概。“请圣君明言。” “我想推荐沈落雁给你。”时年这个提议让李秀宁有些惊讶。 可仔细想来她之前便有让沈落雁帮忙处理军机文件的行动,再将她更进一步地用起来,好像也并非是个难以理解的决定。 “她是个识时务的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时年解释道,“江淮军和瓦岗寨的势力贴邻,两方一定知道不少对手的底细,沈落雁恰恰是瓦岗寨中的军师级人物,会对你说服杜伏威莫要再做负隅顽抗之举,有着超过你想象的帮助。” “还有个原因我想你也清楚,你要证明自己有着不输于你大哥和二哥的本事,总不能没有一批与你相应的女官在你麾下。” 李秀宁点了点头,对时年的这个提议她会慎重考虑,沈落雁是一条美女蛇,能否用好这条毒蛇,还得看她的本事。 “不知道我可否问问,圣君打算去做什么。” “四小姐应该有听闻宇文阀的所为了。宇文化及弑君之后一路卷带着军士、宫人和从隋宫中掠夺得来的财宝北上,还在途径之处烧杀抢掠,若是等到他站稳了脚跟,还不等李阀打到他面前,天下受害之人已不知凡几了。” 李秀宁闻言也不由地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 “圣君是打算亲自出手了结宇文化及?可我听闻宇文阀一向亲近圣门,若是做出此事会否有损圣君在圣门之中的声誉。” 时年摇头笑道,“我何必自己出手,四小姐是否忘记了,我门下两个徒弟,与宇文化及之间可是还有深仇旧怨,我此番只是个给徒弟压阵的师父而已,宇文化及还不配让我亲自出手。” 寇仲和徐子陵与宇文化及之间还隔着个傅君婥之死的仇怨,他们早等着找机会与宇文化及一决高下了,如今宇文化及的军队在彭城与梁都一带,与彭梁会交上了手,正好也给了他们两人可乘之机。 “那我便预祝圣君凡事顺利了。” 李秀宁最终还是决定带上沈落雁。 这位昔日曾为瓦岗寨军师的智囊,在与李秀宁一番交谈后决定暂时跟着她做事,临走的时候还找时年要了把飞刀信物,声称若是李四小姐有一日不需要她这个参谋了,还请圣君收留她。 等她们两人走后,时年一回头便对上了苏梦枕有些微妙的目光。 “我记得之前这些飞刀信物是有十把的,楼里还给你留了几把多余的,你此次前来都带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时年忽然从苏梦枕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控诉的意味。 她摸了摸自己袖中,确实已经为数不多的小金刀后,忍不住轻咳了声。 “那个不重要,不重要……苏公子,可有兴趣彭城一游?” 第233章 233(一更) 在圣君敕令宣告天魔策齐聚的同一日,时年和苏梦枕带着寇仲徐子陵二人动身前往了彭城。 正如祝玉妍所猜测的那样,以时年的身份发出的天魔策集齐的宣称,确实并没有在魔门之中掀起什么质疑。 这位意外上位却显然在魔门之中地位斐然的圣君,从魔门两派六道中的各方手中得到天魔策的各自所属残卷,已经并非是一个秘密,而至于遗落在外的那一部分—— 连白道魁首宁道奇都败在了她的手中,慈航静斋也依照约定交出了慈航剑典,又还有什么别的因素有可能阻止她收拢天魔策。 别看当日的一番比斗,在净念禅院之中发生,其实算不上有多少观众,可谁让其中还有两位来自域外的大宗师。 傅采林倒不是什么多嘴多舌的性格,可毕玄却深谙何为有难同当的真谛。 自己前来中原连个站上挑战席位的资格都没有混上,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件奇耻大辱。 但他本着别人跟自己一道丢脸便算不上丢脸的想法,将在净念禅院中时年和宁道奇的比斗,通过自己一道前来中原的几个徒弟给宣传了出去。 光是他一个人的话恐怕还没有此等效果,但谁让,在洛阳势力根深蒂固的还有一位化名为荣凤祥的妖道辟尘。 能让白道吃瘪,让魔门势力占据上风,绝对是他喜闻乐见的事情。 “慈航静斋此次可以说是敢怒而不敢言了。”时年伏在船杆扶手上,宇文阀近日所做之事可以说是天怒人怨,她也不打算耽搁这趟彭城之行。 “我本以为你是打算带我一道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苏梦枕开口道。 不过他也不奇怪她的选择,她的武道本就不是走的无情道,人间世情的体验都对她来说是一笔笔珍贵的财富。 在这一点上,两人其实是很相似的。 而时年更不能将这个世界当做是一个随时可以加入又随时可以离去的世界,她的生身父母和在此地认识的朋友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一份子,所以她必须抢先一步扼断宇文阀在弑杀隋帝后的疯狂举动。 “但是我看你好像也没有不开心。”时年侧过头去看身边的苏梦枕。 大江之上的朔风,在这几日的冬雪停歇后依然冷得出奇,他拥着一身偏浅色的厚氅,看起来又与以往的冬日模样不大一样。 被风吹动的鬓边碎发衬得那张脸还有几分苍白,却自有一种运筹在握的沉稳,将这种来不及从脸上消退的清瘦给镇压了下去。 在看向身边的姑娘的时候,他的唇角带着一缕并不需要掩饰的笑意。 “因为我与阿年一样,惟愿见到天下海清河晏,四海升平。” 或许也是想到了在原本世界边防的情况,苏梦枕更是心情颇为平顺。 他将手覆盖在了时年搭在栏杆上的那只手上,又听到她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我希望李四小姐能为自己为天下努力一次,试试旁人不可为之时,会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他闻言笑了笑,“这天下演变从来都是不可预知的,又有什么对错可言,只要能见这天下民生不若刍狗于乱世苟活,便已经是一种大功德了。” “倘若没有阿年与我同路,我难道便不会明知不可为也非要一试吗?” 想到原本的京城局势,想到她当年问到金风细雨楼中的财政来源的时候,苏梦枕那总算可以比旁人自豪得多的条条桩桩陈述,以及她在头一回抵达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所说的,只要能得见京城中青天重现,他苏梦枕也可以做一些于声名有亏的事情,她便忽然觉得问这个所谓决定的错误与否,实在是个很没有必要的事情。 时年想到此,干脆也不纠结这个问题了,而是冲着在甲板的另一头站着的寇仲和徐子陵招了招手。 “对战宇文化及可有信心?” 寇仲早恨不得去找“宇文化骨”的麻烦了。 他本以为按照李阀的推进速度,起码还有个半年一年的,等拿下了瓦岗寨之后稳定中原局势,才会转向沿海一带,对宇文阀和李子通等人下手。 谁知道李阀确实不可能跳着地盘打击,时年却先领着他们去找宇文化及算账了。 “当然有信心。若是师父的教导之下,加上有邪帝舍利相助,还不能料理了宇文化及,替娘亲报仇,那我和陵少就当真是太逊了。” 寇仲卷了卷袖口,为了表示自己的拳头已经迫不及待按在宇文化及的脸上了,却忽然看见那位师公投过来了一个泛凉的眼神,立马恢复了端正站姿。 “邪帝舍利之中的元精对你们的改变只是潜移默化的,现在只是对你们在与人对敌之时的本能应招和危机直觉大有裨益,更多的好处还得随着你们的长生诀内功功法长进,才能真正体会到。宇文化及的冰玄劲在宇文阀中也是排的上号的,你们自己千万小心。” 时年话是这样说,其实对他们两个没有那么担心。 长生诀身为四大奇书之一,因为意外才被他们两个原本没有内功根基,谁看了都得觉得起步太晚的毛头小子掌握,在战斗的遇强则强和临战突破上,简直可以说是罕逢敌手。 寇仲和徐子陵两人又是真气的同源异质,论起配合同样非同一般。 宇文化及绝不会想到他们两个人会突然发难。 这一方有备而来、一方却在近日的抢夺屠杀成果中松懈了防备,完全可以想象会是怎样的结果。 “至于宇文阀中的其他高手,你们尽管放心,不会影响到你们对宇文化及的出手。” 徐子陵比起寇仲对武道的追求更加单纯得多,他也比寇仲更清楚,时年在前往净念禅院一行前后的变化,到底极有可能意味着什么。 有这样一个在后面的支持在,他完全可以将此次报仇当做一场彻头彻尾的对自身武道的打磨。 只不过他还是想岔了点破碎虚空级别的高手能够造成的破坏力。 在他与寇仲配合奇袭宇文化及得手,击掌庆祝后逃离彭城后,看到的正是宇文阀的一座座停在彭城之外水道上的五牙大舰,被一道道仿佛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引动的倒灌江流,卷挟着惊天的刀气击打得粉碎。 留在船上的士兵倒是逃过了一劫,在泼天的寒浪中,被人送到了江岸上。 正宿在五牙大舰其中一艘上,准备明日就前往梁都的宇文阀第一高手宇文伤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他被其中一道刀气击断的船板倾塌而来的力道精准打伤,才在气急败坏之下跳上了甲板,意图看看到底是何方势力胆敢在此地对宇文阀动手,看到的却是在夜色中袭来的一抹诡艳奇快的刀光。 出手的不是时年而是苏梦枕。 他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拿这位按照时年所说,在此地的武道造诣排得进前列,大约还比他稍稍高出一线的宇文阀高手试一试刀。 按照江湖上的说法,宇文伤身为宇文阀阀主,堪称与天刀宋缺并称。 但他其实牵挂的东西要比宋缺多太多,所谓的并称更接近从阀主的身份来说的。 何况时年这起手一击,已经将他的真气打乱了,他更是在面对这仿佛天怒的场面之时,难以维持住对敌之时的心平气和。 可苏梦枕不同。 红袖刀从浪卷寒雨之中穿出,带着一种丝毫不曾有所迟滞的专注。 时年忽然觉得这一次自己有点像是和苏梦枕互换了位置。 之前在汴京城中,一直都是苏梦枕站在她的身后作为支援,而任由她在前方随便发挥。 现在却是他在前方一试刀锋,而她站在后面—— 那些实际上是被时年惊人的刀意激荡而起的水波都有意识地避让开了他,却依然在以令人觉得如遇鬼神的操纵力,将宇文阀的军士拍到岸上。 时年很清楚,宇文化及若死,宇文阀中称得上是顶梁柱的宇文伤也身亡,他们此前激起的民怨和本就不平静的东面战况,足以让宇文阀在数日之内分崩离析。 这些跟随着他们的阀主,从江都一路行恶的士兵到底该面对何种处置,自然有人会做出评判,不需要她来多加插手。 她只在意苏梦枕和宇文伤的交手。 宇文阀知名的冰玄劲,对苏梦枕来说或许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 他的内功多年来在他体内与寒疾相抗衡,早已经形成了一种或许能够称得上是抗性的东西。 因此在宇文伤狂怒而来的凝冰一掌中,那把红袖刀在他手中,在激浪形成的“雨幕”中,更有一种愈来愈盛的染血艳红。 身着厚氅也丝毫不影响他出刀之时的灵活与决绝。 这一夜盛雪独吐艳的万千风情在夜幕之中绽放,将宇文伤的出招都给死死地封锁在了一缕缕刀光之中。 “我现在知道为何师父看得上这个师公了。”寇仲看了眼这不大像是人力能制造出的战斗场面,又见到了苏梦枕的红袖刀出手,不得不对两人的配合发出了感慨,“而且他还挺上道的,知道对宇文阀出手其实圣门不大方便,便自己出面代劳了。” “他但凡在内功上再提升提升,以他这刀法的造诣,或许还真有机会在将来挑战宋阀主。前提是据说已经更进一步的宋阀主能稍微收敛一点继续提升的速度。” 徐子陵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寇仲,险些让他觉得自己脸上长出了什么花来。 “你看我做什么?”寇仲忍不住问道。 “我听说前几日宋阀主的另一位千金,也便是那位宋三小姐宋玉致抵达了襄阳,原本是要见见咱们师父的,却被你忽悠去襄阳周边玩去了,你跟她可以说是很是投契……”徐子陵慢条斯理地回道。 “去去去你少想这么多有的没的。”寇仲伸手推了推他,“行了,咱们该到了撤退的时候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仲少你何必这么此地无银,你和宋三小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情,至于极有可能从师父的父亲变成你的老丈人的宋阀主,能不能先因为一个女婿的挑战,对另一个放一点水,同样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徐子陵摊了摊手,调侃道,“不过看来冥冥之中还是有些缘分的,比如说仲少你也是用刀的,看来天刀又要多一个用刀的……” 女婿两个字被寇仲朝着徐子陵扫来的一招给打断了,两人相视一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他们凌空渡江而过,以在邪帝舍利的助力下同样更进一步的鸟渡术落在了时年的船上。 与此同时,苏梦枕的红袖刀甩出了最后一道潋滟的弧度,在那位宇文阀主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夺命的血槽,将他的性命留在了船头,自己则是踏过那五牙大舰的栏杆,踏空而回,站到了时年的面前。 这或许是在他宿疾根治之后的第一次全力出手,在那张稍显血色欠缺的面容上,浮现了一缕薄红,他眉眼之间的凛冽,依稀还可得见红袖刀方才出招时候的绯色刀光。 而那把短刀现在已经收入了他的袖中,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与身边的青衣少女一道星夜畅游江上的雅士。 时年掌力轻击,这艘带着他们来到彭城之下的船便飞快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撤离,将在宇文阀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完全抛在了脑后。 “可有所收获?”时年问道。 寇仲刚想回答便被徐子陵拖了下去,明摆着这个问题不是问他们两个的,典型的有了心上人忘记了徒弟。 苏梦枕也对他们二人的举动颇觉好笑,但一想到时年这个问题又正了正色。 此前他在汴京城中,虽然身体康复却没人能让他拿出这样的水准来对敌,与神侯府内的几位好友对招又总得限制着点分寸,更不必说是与楼中的高手对上。 这一次确实测试出了他在少了桎梏之后的水准。 宇文伤的气势其实在他之上,但那又如何! 他有红袖刀在手,更不再需要担心自己这一刀只能出在咳疾发作之前,这样的高手甚至无法与他此前的与天争锋相比,又如何算得上是个危机。 “照这样说,或许可以试试找上差不多水准的对手磨刀。”苏梦枕佯装思考地回道,迎来了时年一记眼刀。 “你以为哪里都有这么多的武道高手?要不要带你现在去独孤阀的地盘,找尤楚红挑战挑战,或者咱们现在便去西南,在挑战宋缺之前,倒不如先去挑战与西南各方小势力联合在一处的独尊堡堡主解晖,不过说起来他其实还是颇为识时务的,对他动手又实在有些不大好。” “也不妥,要不还是等你见过了我师父,咱们再去别的世界转转?说不定就能碰上合适的对手呢。” 时年倒是还记得镜子给她看的画面中,有那个同样像是破碎虚空场面的世界,若非是因为镜子强调此地才是更加适合她的,也不会跳过那个世界。 看起来还挺符合苏梦枕的需求。 “你怎么还一边觉得此法不妥,一边又自己考虑上了。武道一途我心中自有成算,顺其自然便好。”苏梦枕回道。 在这大江之上,远离了身后的战火,只剩下天地辽阔,一片江上清风,又有自己心爱之人在身边,已经是这世间最幸运之事了,又何必再去希望每一步都合乎自己的期望。 宇文阀阀主宇文伤和在他之下的宇文化及身亡的消息,在那如同因为他们倒行逆施之举遭来天罚的江上翻覆场面后,又哪里是宇文阀想要瞒住消息,就能够瞒得住的。 本就与宇文阀在相争之态,因处在彭城和梁都才得名的彭梁会就不会错过这个打击宇文阀的机会。 而相差的时日不久,另一条丝毫不逊色于宇文阀关键人物身亡,四大门阀之一面临分崩离析境况的消息,在此时传遍了大江南北。 杜伏威被李四小姐成功说服归降,合兵奇袭瓦岗寨。 他本就没有问鼎之心,如今自然也无所谓与李阀联手。 何况他紧跟着便感受了一番,有沈落雁这位军师,痛打瓦岗寨是个什么体验。 瓦岗寨觉得沈落雁是个叛徒,可杜伏威看得出来,这位有蛇蝎美人俏军师之称的沈落雁,与其说是被擒获后倒戈李阀,不如说她更像是在李四小姐的手下找到了真正一展抱负的机会。 时年收到消息后也不由会心一笑,这种虽说是阴差阳错之下形成的组合,却出乎意料地有杀伤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四小姐在对瓦岗寨的袭击中若能继续稳定战果,维持住自己的首功地位,想必在之后的继承人竞争上也会更加有优势。 所以她干脆在半道上将寇仲和徐子陵给丢了下去,让他们也赶到李四小姐的队伍中,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有提升战斗经验的地方对他们两个来说便是可去之处。 虽然在这两个便宜徒弟的想法中大概是,他们两个打扰到别人的二人世界了。 被丢上了岸的寇仲努力辨认了一番方向后,决定苦中作乐,他指了指北方朗声道,“陵少,不如我们比比脚程,看看谁先到李四小姐的帐下报道?” “有何不可。”徐子陵回道。 大仇得报,让这两人沉积在心中已有两年有余的阴霾一扫而空,邪帝舍利中的元精之用,似乎也在与宇文化及的一战中让两人摸索到了使用的法门。 他们如今正该遇上一番大场面的交手来稳住这成果。 但被他们误以为在享受什么二人世界的时年和苏梦枕其实也不能算享受到了多少独处的空间。 正如时年此前应允了祝后前往原本所在的世界去见朱藻要带上她的计划一般,他们与那两个家伙分开行动便已经开始盘算动身之事。 此地的局面有寇仲徐子陵等人,以及婠婠、荣姣姣、侯希白等圣门中人的督视之下,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 比起在这混乱的隋末游山玩水,显然还是先去得到朱藻的认可,要更加重要得多。 时年不得不感慨自己果然是劳碌命。 苏梦枕先行前往襄阳,代为传达圣君敕令,将襄阳的管辖权从祝玉妍的手中移交给婠婠,时年则前往此地的常春岛一趟,将镜子的第二片残片取来,以防在带人一道行动的时候出现什么纰漏。 毕竟镜子不靠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好在这一回他好像总算是稳妥多了,时年带着祝玉妍与苏梦枕抵达掷杯山庄,回到的正是原本的那个房间,而现在外面还是那一片夜色深沉。 但才落地不久,时年便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房间里的蜡烛早已经燃尽,现在剩下的是一片冷灰的状态。 这绝不是回到应在的时间点会有的状态。 她匆忙推门而出,感觉到掷杯山庄中少了几道原本应该在此地的气息。 她临时抓出了个在此地长住的门客才问到了情况。 这被吵醒的门客倒是没因为被打扰了睡眠而有什么不悦,反而是在见到时年居然还在此地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讶异之色。 “盟主为何还在此地?三日前天降陨星,落在了东海方向,其中还夹杂着一道玄妙的气韵,左庄主来找盟主发现您不在,以为你已经先行前往了,就与正好在江南附近游玩的香帅一道结伴离开了,也打算去凑个热闹。” 时年的表情一愣。 这个剧情,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第234章 234(二更) 【我发誓这绝对是个例而已。】 镜子努力给自己挽尊,做出狡辩。【应该……应该不是有什么人也到这个世界来了。】 【或许你可以理解成,有些世界的常春岛发展得尚可,这里的器灵意识就会发展得比较强势,在我从虚空中投射而来记忆的时候就会发生比较明显的相碰状态,所以……】 镜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总之有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我的残片都会藏得好好的,又不像是这引动的天象一般会到这么明显的地步,顶多就是,这次的异象可能会让人觉得常春岛上有什么奇珍异宝。】 【不过——】 不过反正人人都知道镇守常春岛的乃是江湖上上一辈的两位最强者之一日后,更是与时年这位武林盟主关系匪浅。 日后个性喜好打抱不平,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个犯事犯到了她手中的人,在她手里没讨到什么好。 她又还远远不到年迈体衰之时,虽然算起来她乃是大旗门云铮的母亲,但看看祝玉妍的情况再想想日后便知道了,她如今还在年岁越高,内功积累越发深厚的时候。 更有夜帝登岛被囚之事在先,纵然真有人觉得这常春岛上会有什么宝藏,也没这个胆子登岛冒犯。 何况如掷杯山庄左轻侯等人前往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算起来还是站在日后这一边的,想来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时年不大相信镜子的说辞,他干的蠢事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对此祝玉妍和苏梦枕其实都挺有发言权的。 面对三人很统一意见的持怀疑态度,镜子非常明智地决定选择闭嘴。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在此地是武林盟主。”苏梦枕想到了他此前在带时年上小寒山之前,在玉峰塔上的交谈,当时时年便提到了这个盟主之说。 她在婠婠面前,开玩笑地称呼苏梦枕是圣君夫人,现在倒是在此地说不定还会又多出一个别的称呼,比如盟主夫人。 “你见过像我这么连现在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的盟主吗?”时年有点头疼。 她不过是晚到了三天,江南这边的熟人便都跑了个没影。 按理来说掷杯山庄这还算是在临海地方的了,她以此地的人手往万福万寿园跑了一趟,居然也扑了个空,至于曲无容等人便更不必说了,估计都是以为她担心日后那边的情况,更加上她也确实是个好管闲事的性情,便在察觉到异象的第一时间跑了。 “她们怎么不想想,我就算要出海总得要船吧。这江南一带我出海的船只全在张三那家伙替我主持的船厂之中,若是那边都没见到过我去,我总不能一路劈波斩浪地凫水去常春岛。” 时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换种方式来想,她们对你实在很有信心,觉得你无论如何也有办法抢先一步抵达出事的地方,也有办法解决这些麻烦的。”苏梦枕回道。 “那你可得做好准备了,因为常春岛的事情,我师祖一定会关注,他最近不大出海也甚少到关外去游历,想必是跟我师父待在一起,你可能马上要见到他了。” 她这话一出,确实杀伤力很大,“三天时间,足够我师父赶到那里了。我的苏公子,你马上要见到我师父了怕不怕?” 或许是因为先见了天刀和祝后,他在这一次次的“见家长”中找到了点应对的心理状态,现在居然还挺有心情地问道,“那你当时第一次见到我师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反正……”时年背着手绕了他一圈,“不会还专程又做了一套新衣服来见人。” 苏梦枕掩唇轻咳了两声。 可他如今的咳疾早应该算是大好了,又怎么会有什么肺上的症结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呛咳之态,反倒像是被时年戳中了要害有些心虚。 祝玉妍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先离他们两个远一点,在旁若无人的秀恩爱方面,她这个好女儿堪称是无师自通的。 好在,等到上了出海的海船,她又总算记得自己此番还带着母亲来的,重新窝回到了她的身边。 “娘其实不戴着面纱也可以,此地并无圣门,并无阴癸派,也没有与娘当年有恩怨情仇之人,不妨自由些行事,权当在此地度假罢了。” 她遮住面容显然不是因为阴癸派的规矩,否则婠婠、白清儿、闻采婷等人便也不能露出相貌了,这应当更像是祝玉妍自己的习惯。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将面纱取了下来。 那诚然是一张与时年颇为相似的面容,稍逊色她三分的精致被那种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情给弥补,更有天魔功这将她的容貌维持在盛极之态的功法,让她眉眼间多了几分魅惑人心的力量。 “好看吗?”祝玉妍捏了捏女儿这张有点刻意地摆出一副色授魂与样子的脸蛋,不由想起她在襄阳到处分发信物的样子,开始思考这到底是随了谁的。 倘若是她那位师父的话…… “我这么好看,娘怎么会不好看,等我们见到旁人,一定以为我们是姐妹而不是母女。”时年这话可没有作假,即便祝玉妍要比宋缺还早出道将近二十年,若是单以年龄来算甚至可以当祖母和曾祖母一辈的人。 但宗师大宗师之流,若细究寿数,完全可以按实际年龄折半来评估大致的年龄状态,甚至折减得更多,祝玉妍如今也未尝不能说是风华正茂之年。 “就你嘴甜。”祝玉妍的唇角慢慢泛起了一缕轻快的笑容。 正如时年所说,在这个世界她不需记得自己是阴癸派的宗主,所以也同时不需记得时年是魔门圣君,两人之间原本便因为多年不见而有隔阂的相处,现在去掉了上下级之间的联系,反而有了突破进展的契机。 而她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徒弟和女儿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婠婠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但她在婠婠身上寄予的更是她此生无望突破天魔功十八层的遗憾,也因为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被男人欺骗,时常对她严加管教。当然她也希望她能秉承魔门妖女的本性,心性洒脱,处事果决。 但在女儿面前,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和她此前替她出了口恶气的辉煌战果,好像也不必分出个高下来。 “等见到你师父的时候我确实得谢谢他……” 祝玉妍刚说了一半便突然看到时年面色一变,“不对,娘你还是把面纱带上吧,我师父和师祖这两个家伙……” 虽说他们两个已经过了最秉持惜花怜玉的做派的时候,朱藻更是因为身受情伤看似风流做派,实则啥也没做,但谁让他们这师门传统行径,让时年突然开始思考,祝玉妍如此风姿,是不是还是遮住面容为好。 祝玉妍一脸莫名,但还没等时年和她解释,两人都看到在远处有一艘快船朝着此地行来,暂时忽略过去了这个问题。 祝玉妍听到,时年在看清船上旗帜的图案后,轻声念叨了句“总算见到熟人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时年与姬冰雁和琵琶公主等人达成了协定后,因为暂时没什么事需要她做,先返回常春岛,决定再多学点本事的阴颜。 而她所乘坐的船,也正是常春岛上黑衣圣使外出行动时候所用的船。 但现在这船的用处,按照时年所猜测,恐怕是来外出巡逻的,将被所谓的奇珍异宝传闻吸引而来的江湖人士给驱赶离开。 然而当阴颜在看清了时年在船上,纵身跳了过来后,却给了她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你怎么会这么想?”阴颜一脸好奇,“常春岛乃是日后所居处之地,历来便是武林圣地一般的存在,你说倘若这个异象降临在神水宫,有人会敢也是一样的。” “不过准确的说,这事情确实有点意思,并非是什么异宝现世,而是——” “天降了个人。” 时年一边想着自己这或许是关心则乱了,一边忍不住又对着镜子腹诽了一番。 他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有人来到此地,阴颜上来的一句话便打破了他的辩解。 “是个什么样的人?”时年问道。 阴颜往船上看了眼,发现才离开掷杯山庄没多久,在时年的身边又多了两个陌生的面孔,还都让她看不出底细,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但她还是先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回答起了时年的问题。 “一位王姑娘。” 她这句话刚一出口时年就忍不住表情古怪了起来。 这个称呼方式实在是很耳熟。 而阴颜仿佛没有察觉到时年的异常一般,紧跟着说道,“她是持着一面镜子的碎片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其实一开始她出现的时候穿的是男装,日后娘娘本要将她拿下,她却说自己只是女扮男装而已,转头便卸掉了易容换回了女装打扮。” 时年眉峰动了动,想到王怜花乔装改版成女子时候的风情,跟祝玉妍实在是可以一拼的,倘若常春岛上的人不去扒了他的衣服确认性别,那还真是看不出来。 至于王怜花为何会来此—— 时年仔细想来还真有这个可能。 要知道王怜花与沈浪等人便是住在常春岛上,倘若镜子在将碎片投射入各个世界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碎片藏起,便已经落到了王怜花的手中,更是与其他世界的碎片产生了共鸣,确实有可能将他带来此地。 “其实也不是没人怀疑过王姑娘的身份,可她谈起化妆描面来便是侃侃而谈,在服装搭配上更是极有心得,就连护肤保养,她都能拿的出不少秘方。” 阴颜说到这里,时年总觉得她都快被王怜花给收买了,丝毫不亚于此前她上常春岛时候的情况。 “而且也不知道她与日后娘娘说了什么,竟然让娘娘容许夜帝那老混蛋……” 阴颜一时口快,陡然意识到夜帝怎么说也是时年的师祖,连忙改了口,“容许夜帝前辈登岛,反正如今岛上的客人确实不少,只是少了盟主您而已。” “我这不过是惯例的巡视,倘若有与岛上之人相关的,免得起冲突,直接将人接上岛就是了。” “看来这位王姑娘还做了不少好事。”时年在姑娘两个字的发音上加重了几分,眼中掠过了一丝笑意。 虽然是镜子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干出的乌龙之举,但对时年来说其实还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起码不必再专门往他所在的世界一趟,便能再见到这位只有一年的师徒名分的师父。 但这或许对苏梦枕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等阴颜意识到时年在收到这个消息后在这边船上还有事要说,便先回到了自己那条船上开路后,苏梦枕发现时年在用一种看好戏的目光看向了他。 “怎么了?” “你怕不怕同时见到我的两个师父?” 时年饶有兴致地观摩着他的表情变化,他下颚微微收紧的动作并没逃过她的目光。 这种情侣间的小情趣让苏梦枕只能无奈地冲着她摇了摇头。 “方才那位阴姑娘说的王……王姑娘就是你的另一位师父?” “是我在易容和医术上的师父,若无他的帮忙,你的病恐怕还不容易解决彻底。”时年回答道,“不过非要算起来,他可能比将我带大的那位师父还要难应付得多,你从阴颜的话里也能猜到了,他是个极其容易混入一个群体中取得信任的人,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有待商榷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从比较笼统的观念上来说,他应当还能称得上是个好人。” 这个“应当”就用得颇为灵性。 苏梦枕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登上常春岛后这种感觉更甚。 他先看到的赫然是在阴颜口中不应该上岛的人和另一部分人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仿佛在进行什么两两切磋的活动。 而在两方队伍的领头处,一边是一位虽不年轻,却看得出旧日风姿的麻衣客,另一方则是一位容貌与风情都称得上是绝代的红衣佳人,在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硝烟味。 在看到时年朝着那边奔去的时候,这两方相当默契地暂时露出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握手言和之态。 只是在听到时年远远朝着这边指来时候做出的介绍后—— 这个尚未决出结果的争斗,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转移到了苏梦枕的身上。 他忍不住握紧了袖中的红袖刀。 第235章 235(一更) 这倒并非是他上来便打算与心上人的师父打一架。 纵然那两位看起来对他的态度颇为不善,也没到这个程度。 这不过是因为他曾有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只要有红袖刀在手,便有一线反抗求生的机会而已。 所以今日他心中忐忑之时,也仿佛能在手握这把短刀的时候找到几分心中的慰藉。 他亲眼见到麻衣客朱藻,便也知道了时年的性格到底是从谁这里学来的。 朱藻的人品文采皆是当世少有,最难得的是他身处泼天富贵之中,遁身温柔乡内,却始终不改那种恣意风流,而这种风流绝不至于被人误认为是下流。 他已非当年玉质翩翩的青年,却有种经历岁月年头愈久而更有的沉淀。 苏梦枕觉得能在与人的第一感觉上可堪与朱藻相提并论的恐怕并不多。 倘若他不在脸上露出那种自家的好白菜怎么就被猪给拱了的表情,那便更好了。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将时年给教出来。 她的父母中,宋缺受限于宋阀,祝玉妍受限于阴癸派,说来的不受拘束钻研武道实则都有千丝万缕的线将他们给束缚住,而时年却跟着朱藻养出了一派天性放旷。 或许不只是祝玉妍需要感谢他,他都得感谢他教出了这个想法迥异于常人的好徒弟。 而时年的另一位师父,按照她所说,与他的病症得以痊愈有不小的关系,但实则与她只有一年的师徒情分。 如果说朱藻是在评估他的本事,那么王怜花则更像是在挑剔。 即便苏梦枕不知道这位千面公子挑剔他的原因还与他的外甥那一份单相思有关,也本能地意识到,时年所说的她这位二师父并非是个典型意义上的好人,不能说是一句假话。 对方身着女装全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在这种看似含蓄的柔和之态中,藏匿着一份隐含的否定之意。 好在时年明摆着是跟朱藻更加亲近,将他的危机感削弱了几分。 挽着朱藻胳臂的青衣少女现在哪里看得出什么魔门圣君、武林盟主的样子,倒像是个在师父跟前卖乖的小孩子,“师父你总看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你徒弟。多日不见你怎么不看看你徒弟长高没有,瘦了没有,武功有没有长进……” “行了行了,我看你现在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师父。”朱藻伸手弹了弹她的脑袋。 她从小在他身边长大,除了当年她破了八门一阵而出,出去闯荡江湖,其他时候都是在崂山中度过的,朱藻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变化。 距离上次在掷杯山庄中因为武林盟主之事见到她,到如今才不过是三两个月而已,却好像在她身上时间多走过了一年。 朱藻本担心在她身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却在看到她跳下船奔来时候的速度中打消了这种疑惑。 她的功力甚至要比三个月前翻个倍都不止,这样的进境绝无可能是出了什么纰漏。 只是她给他带来的惊喜也未免太多了点。 先是这位王姑娘声称自己来自旁的世界,与他一样也是时年的师父。 来了个与他争夺徒弟的人,这倒也不算什么,可这个师父似乎来历不太寻常。 接着便是从左轻侯口中得知她已经动身前往了此地,却始终不见人影。 若非是她这便来了,恐怕再有一两日的耽搁,朱藻也没这闲工夫与王怜花相斗,早着急找人去了。 最大的这个惊喜便是,她这上来便是一句,师父我介绍我的未婚夫给你认识。 这话于他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让他险些将她另一半话中说的她还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给忽略了过去。 他倒并不是不能接受她有了个要相伴一生的人。 他自己年少多情,辜负了不少好姑娘,如阴嫔一般对他爱而求不得的不知凡几,或许这才是为何要老天惩罚他,让他爱上又险些成亲的人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他身着婚服破窗而出后游历天下又重回崂山,将此地当做了自己庇护他人的仙居,却已对感情有了种放任自流,只要不提便不会感到恐惧的心思。 但并不代表他这个千帆过尽之人不会看不出他人的感情。 比如他看得出这个看似有些冷峻清傲的青年,在看向自己这个徒弟的时候,脸上的柔情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若非是诚然将她放在了心上,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神态。 已经看出了这一对有情人之间的情愫,他心中也不免为自己那个好外甥叹息了一声。 他又何尝不知道楚留香的心思,无论是夜帝还是他还是这个有盗帅之名的外甥,彼此之间都有太多过分相似的特征,当一种游戏人间的生活被习惯了之后,便很难在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之时做出行之有效的应对。 楚留香能为时年当时“被困”常春岛闯上岛去,甚至在那里滞留了三个月,实在很难说只是出于对师妹的保护。 可惜…… 罢了,不提了,此事越是多想他就觉得自己和那位王“姑娘”还真不愧是有同一个徒弟的。 王怜花若不提“她”想替自己的外甥说两句好话,他们两个也不至于打起来。 现在倒是可以说正好一致对外了。 这个外自然是被时年带回来的苏梦枕。 没打算棒打鸳鸯又不代表他不能对这个徒婿多为难一下。 “苏公子……” 朱藻刚开口便被苏梦枕给打断了,“您不必如此客套,叫我小苏就行。” 对时年来说,朱藻远比宋缺更像一个称职的父亲,所以苏梦枕自然也得拿出对待岳丈的态度来对待他。 “你随我去走走吧,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苏梦枕感觉得到,在朱藻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收到了不少让他自求多福的目光。 这常春岛上按照时年所说,是因为镜子的存在,而显示出了本不该在此地呈现出的气候,所以在这个开春之时也有种仿佛身处南海的暑热蔓延上来,让他隐约觉得在后背有薄汗慢慢浮现了出来。 朱藻抬手示意他顺着海岸一道走,这个依然客套得足以显示出这位夜帝之子礼数的动作,实则还有多少距离感,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到离开了时年等人的视线,朱藻这才开口道,“我也不拿什么过五关斩六将的要求来为难你,朱藻此生只收了一个徒弟,自然想要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我看得出来,你身上有不少的担子,但我是个局外人,或许阿年喜欢的是连带着这个背负着包袱的你,所以我只想给你个考验而已——” “您尽管说便是。”苏梦枕回道。 “这件事得从阿年击杀石观音说起。石观音是什么人你可以之后问阿年,或者向别人打听,江湖上的人大多都能给你个答案,她曾经引诱过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妻子来自一个神秘的信奉麻衣教的宗族,而他们的女儿正是麻衣教这一代的圣女,我要说的这个考验便与此事有关,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她们离开了宗族,已经来到了江南一带……” 朱藻说完这段后便看向了苏梦枕的方向,“你打算怎么做?” 他遮掩掉了一半信息,苏梦枕看的出来这未尝不是朱藻对他的一项考验。 “事涉宗教,倘若按照阿年喜欢的做法,恐怕就该给自己营造成对方的信仰了。”苏梦枕回答道。 朱藻轻笑了声,以她对时年的理解,这确实是她做的出来的事情,这位苏公子在这方面倒是很了解她。 苏梦枕继续说道,“不过如今以她破碎虚空后的武道修为,本身在各方世界行走便已如神祇一般,或许不一定需要装作是哪一方偏门的邪神。至于我要如何去解决此事,要看对方的态度。” “你很聪明,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原本这些身处偏远之人对信息的接收度出了岔子。那位麻衣教圣女原本是打算按照她母亲的计划,取代原本麻衣教需要等到有人揭开圣女的面具,与她结为夫妇的陋习,给自己选择一个丈夫。而传闻中那位击杀了石观音的武林盟主,便是她们的选择。” 苏梦枕的表情一怔,总觉得这情况让他有种奇怪的既视感。 或许是因为看到时年分发信物的熟稔程度,竟然觉得这有人错认了性别送上门来,也算不得什么太过奇怪的情况。 “等她们抵达江南便发现情况不对了,但若是径直返回麻衣教无功而返,想必也有违她们的初衷,此事让阿年出面解决也可以,但我已有数月不见她,之后以她这到处游历的习惯,或许也会有多日不见她,我想留她在这里谈谈心。此事便有劳苏公子多费心了。” 苏梦枕颔首应道,“理当如此。” 时年已经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现在不过是反过来而已,算不上是什么要紧事。 “至于阿年的另一位师父,我这边松口之后他应当不会太坚持反对,不过你或许会面临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比如说你的新娘可能会被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到时候若是把人认错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朱藻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直接去解决麻衣教的事情了,若不能完成这项考验便先别回来。 他踱着步子走回到了岸边,那里的人群早已经散开了,显然人都已经上了摘星峰。 按理来说以日后对夜帝父子的仇视,他显然是上不去的。 但那位“王姑娘”实在是一位本事人,在居中调停上的功夫相当惊人,成功在其中构建出了一座临时的沟通桥梁。 他顶着日后和阴嫔的视线安然地在这座会客的小楼内找了个位置坐下,对面正是被时年带回来的那位女客和王怜花这两位绝代佳人容色相映的场面。 这两个人横看竖看都不大有个长辈的样子,相比之下与时年在面貌上略有相似的祝玉妍还稍微有些母亲的样子,至于王怜花—— 以朱藻的阅历又岂会看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不过是看在时年的面子以及对方和常春岛上之人的相处分寸掌握得尚好,这才不曾揭穿他罢了。 而在朱藻回来之前,时年已经从王怜花的口中得知了他到底是如何抵达此地的。 和她猜测的确实差不多,正好处在常春岛上的王怜花亲眼见到了这镜子碎片的掉落,便靠着这东西被送来了此地。 现在这片碎片,已经与某个心虚到不敢说话的镜子已有的两片残片放到了一处。 至于此地常春岛上的那一片,落在了日后的手中,也到了时年的手里。 所谓的藏得挺好果然就只是镜子自己的感觉而已。 不过有四片碎片在,镜子也重新开始了将自己拼凑出一个完整形状的过程,或许再有那么一两日的功夫,便能不以残片形态,而是一面完整镜子的样子出现在时年的身边,他因此有了个暂时不说话的借口。 “他也不算做了件错事。”王怜花慵懒地托腮斜靠,看起来便像是对前来此地一游依然极有兴趣,“若非前来了此地,我也不能知道你当时的那些个让我被误导了的特征都是如何而来的,何况虽然我这个师父算是半路发展出来的,但总不该连徒弟的婚礼都错过。” “反正既然能过来应当也能回得去,正好到时候你也能去看看你那位师妹在我的指导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看看那个江湖在兵器谱重排后又是个什么样子。” 王怜花没提到林仙儿和龙啸云父子的下场,也没提到被打落了神坛的百晓生是个什么结果,他清楚得很,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在时年这里绝不可能有什么在意之处,或许连当个曾经见到过的过客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如此,提这些扫兴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他抬了抬眸,看到只有朱藻一个人进来,而没跟着那位苏公子,忽然璨然一笑,转而开口问道:“怎么?你是把我徒弟的那位未婚夫给毁尸灭迹了?” 第236章 236(正文完结) 王怜花那张绝艳风华的脸笑起来实在很是好看,更兼之他话中调侃之意让笑容中多了几分散漫之意,与他的气质恰恰吻合,便更有种说不清的风韵。 若非祝玉妍看得出来,他显然不曾修炼过什么类似效用的功法,她都要以为修习天魔功的是王怜花而不是她了。 “这恐怕是阁下想做的事情,而非我朱藻会做的事情。”朱藻回道,“不过是让他去做一件事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已,算不上是要将人的性命都给谋害了。我的徒弟是个什么眼光我自己清楚,她既然将人带到我的面前了,总不可能是什么歪瓜裂枣。” “你徒弟是什么眼光?”王怜花笑容不改,“看上我这种人当师父的眼光。” 上首的日后托着茶盏的手微微动了动。 诚如这位王姑娘所说,有她在这里,随便夜帝父子进来好了,到时候的好戏肯定要比她当年只是将夜帝囚禁在那里,看到的要多得多。 王怜花这句实在是够损的。 朱藻若是还觉得他这位师父不够格,那便是质疑时年的眼光,可见那位苏公子也不怎么样,若是他朱藻要做个好师父,将苏公子的地位抬一抬,那正好王怜花也顺杆子往上爬。 朱藻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 但他经历的风雨丝毫不比王怜花少,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常态。 “王姑娘说笑了,你何必自认什么歪瓜裂枣。” “那便好,我以为我昨日是幻听了,才听到你说什么我的花招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王怜花说道,眼神朝着时年的方向投来。 他一副姑娘家的打扮,就算是做出了什么控诉哀怨的表情,配合那张风情万种的脸也丝毫不让人感觉到什么违和感。 偏偏朱藻仿佛没看到对方在给他上眼药一般,语气平静地开口道,“那你是想说,说我这美人抬轿容易让阿年生出什么误会,从而被教坏了的不是你?” 时年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 才在距离此时也不过多久的圣君继任典礼上弄出了一番此等场面的时年,觉得朱藻提到的王怜花这句指摘也不能算有什么错,她还真是在朱藻的影响下才生出的此等想法。 若非得见了此种排场,她也无法将这一桩桩让魔门圣君愈发深不可测的伪装,给操作得如此熟练。 师门传承而已。 至于王怜花天下独步的易容术和毒术,光是在飞马牧场中便帮了她太多了,又哪里能说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岂不是把她也跟着骂进去了。 “两位师父,既然我人都在这里了,又得了两位的真传,贬低哪一方都是对我的本事和眼光有所质疑,还不如就此握手言和?” 她这话刚说出来便感觉到,朱藻和王怜花的目光相当统一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倘若眼下的局面,把婠婠放在朱藻的位置上,把李秀宁放在王怜花的位置上,应当会比现在让她觉得安逸得多。 这两个人单论武功和文墨功夫各项都在伯仲之间,非要分出个高下实在不大容易。 祝玉妍好笑地看着时年干脆当起了鸵鸟,把那张纠结不知道如何回应两个师父之间的“争风吃醋”,有些拧巴起来的脸埋到了她的肩头,却还在同时给她发了一句传音给了她一个插手的机会。 “两位何必为难阿年,她一向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但凡叫一声师父,便不会对二位有丝毫不敬之心,若是非要分出个高下来——” 祝玉妍眉峰轻挑,在那张甚少露出真容在外的脸上,流转着无愧于阴癸派宗主身份的慑人容光,“那不如两位都跟我过个招,能在我手里走过更多招的便算胜。不过刀剑无眼,我的天魔双斩也向来不认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倘若真担心有什么性命之危,干脆以二打一也可以。反正我是没什么所谓的,但若是二位在这种情况下还输了,可能面子上不大好看。” 祝玉妍看似是在当和事佬,可谁都看得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她距离破碎虚空事实上也只有几步之遥,虽不到宁道奇这个程度,但她若想以天魔功同时抗衡朱藻和王怜花还真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此地的东道主日后也并非是她的对手。 朱藻和王怜花相视一眼,暂时压下了继续对对方发难的心思。 “果然在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武力值镇压。”时年对此深有感悟。 “你是在说岳母对上你那两位师父的情况还是在说我此番去解决麻衣教的情况?”苏梦枕问道。“岳母在你的事情上发言权要比两位师父高一些,更与你是多年后重新认亲,又多了一点法来解释。” 时年手上转动杯子的动作一顿,突然轻笑出声,“我怎么听着像是你想要我对你夸奖两句。” 苏梦枕去处理麻衣教的事情不可谓不快。 用的还是时年此前用过的拿手好戏。 他虽不到破碎虚空的功力,在此地的水准却不在夜帝日后之类的高手之下,要将麻衣教给找个由头“打服”实在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而要从根本上解决麻衣教圣女的问题,无外乎就是给自己再套上一层伪装的外壳。 “我的苏公子,你说你这算不算是近墨者黑了。” 朱藻在苏梦枕回来后便松了口,或许多少也有点身在日后的地盘上不便如此不近人情的缘故。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他们两个也算是正式在父母师父面前都过了明路了。 如今差的不过是两场婚礼而已。 一场正好因为镜子的缘故,将人都齐聚在了常春岛,更是凑齐了她的亲朋好友。 一场则该放在金风细雨楼,与那场订婚仪式来一个呼应。 夫妻关系已然是板上钉钉,时年便也没什么顾忌地光明正大坐在了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近了过去,认真端详着这个在处事作风上好像被她带歪了不少的青年。 “那又如何?”苏梦枕的语气格外理直气壮。 在看向他怀中的少女之时,他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他们之间不必明说的默契让这一番短暂的分别,反倒成了一种不失为情趣的调剂。 时年扬唇笑道,“不如何呀,盟主夫人圣明。” 她唇上还带着一缕水色,在灯光烛影中衬得更有种饱满丰润之感,苏梦枕刚想亲吻上去,便感觉到怀中的少女如游鱼一般灵活地钻了出去,一个转眼便已经站到了门边。 “忘记告诉你了,我今日与阿容约好了要替她医治面容。婚礼之前,我要让她将面纱取下去。” 时年没打算在常春岛上替曲无容医治,她先带着曲无容去见了一次邀月。 对这个曾经将她用情锁给铐起来,又助她突破明玉功第九重的家伙,邀月的心情可以说是极为复杂,这家伙失踪不见了这么久,她早觉得她是在海外仙山上忘记自己曾经往人间走一趟的超脱之态了。 谁知道她上来便是一句看看这位修炼明玉功的传人如何,第二句就是她要成亲了,可有兴趣与她一道走一趟参加她的婚礼。 明玉功功成不易,纵然是邀月怜星这样的天赋禀异之人,也花了这几十年的时间。 曲无容自然更不可能从一个毫无明玉功根基的地步,在短时间内突破到多高的层次。 但她的心性与明玉功所需的境界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契合,以邀月的感知来看,她在明玉功上的进展极快,更是将她面容损毁之处的经脉,随着明玉功的运转,在以极快的速度修复。 只是经脉之上宛如被熔岩浇灌后形成的疮疤痕迹便不是明玉功能修复得了的了。 邀月都不得不佩服曲无容,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居然还能保持心神凝定,否则她绝无可能将明玉功的内功运转导上正轨。 这或许不是一个适合移花宫的弟子,却一定是一个能将明玉功修炼至高层之人。 时年倒没有选错人。 “她的修炼没有出岔子,我虽然不知道她的过去,却也知道能做到她这一步不容易,你以明玉功来调理她的经脉,之后呢?”邀月看着曲无容取下面纱后的脸也没有露出分毫的动容,这种对她的脸熟视无睹的状态,反而让曲无容感觉到了一种交谈中的舒适。 “既然功法无事,那就是我给你变个戏法的时候了。” 山字经的修复能力实在惊人,在时年以破碎虚空的功力的催动下,更是有种让人仿佛得见时间逆转奇迹的错觉。 在曲无容那张被摧毁的脸上,那层疮疤像是被揭开一般一点点从上面脱落下来,底下的新肉填补掉了缺损的空缺,包括那个几乎像是被削掉的鼻子都在这种力量中重生了出来。 最后展现在时年和邀月面前的,便是一张让人觉得石观音这样的女人也难免会觉得嫉妒的脸。 更难得的自然是与这张脸相配的清冷的气质。 曲无容看到时年收回了手,过了良久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伸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在那上面再无疮疤起伏,只剩下了一片平滑光润,让她颤抖的指尖有种触摸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幻梦的错觉。 但她看向了身侧的镜子,看到了在里面映照出的那张脸,才知道自己并非是在做梦。 在这一瞬间,她明明想要哭出来,却只觉得眼眶干涩到一滴泪也无法流出来。 她只能模糊地想起当年时年对她发出的邀约,同意跟着她走或许是她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我去见识见识你的婚礼。”邀月的目光在曲无容和时年的脸上一扫而过,“你既然击败了我,那便是这里的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之人若无一场天下第一的婚礼,可别怪我嘲笑你。” “岂敢让邀月宫主失望。” 不过在婚礼之前,时年还去了一个地方。 她去了百花楼。 当年她离开那里出海的时候,便曾经问过花满楼,她倘若故地重游,还能不能找到她的老朋友。 事实上她也确实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百花楼就像是一个随时都在展露出好客之态的主人,而花满楼就是这座鲜花簇拥的小楼上最鲜活的一朵,正生在这个好客主人的心脏上。 时年的到来没有引起一片花瓣的摇动,以她的功力并不难做到这一点,更没有引起任何一缕风改变风向,但这个目不能视物的青年依然像是看到了她的到来一般,从阖目浅眠的状态中醒来,“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不请自来的客人果然除了陆小凤便只有你了。”温润如玉的公子露出了个故人重逢之时的干净笑容。 “那么花七童可欢迎我这个客人?”时年跳进了室内。 此地依然显得井井有条,她当年在见到原随云的时候便不免拿那个家伙跟花满楼相比较。 即便对方已经伏法,再见花满楼之时,时年还是忍不住再次在心中感慨了一番,眼盲并非是一个人让自己置身于黑暗的理由,更绝无这个理由将别人也拉入地狱。 装扮相似,家世相当,原随云也无法与花满楼相提并论。 “当然欢迎,只可惜我这里的好酒前几日都被陆小凤给喝光了,他近来又遇上了一件麻烦事,与西方魔教有点关系。” 花满楼无奈地笑道,“不过我相信再多的麻烦总是能解决的。你呢?你说你若在海外仙山闭关有所收获或许会出来的,现在可是你有所收获的时候了。” 时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可以理解成,我是来给你送一份礼物的。” 她像是江南的一抹烟雨一般来得猝不及防,也离开得毫无痕迹。 但等陆小凤又一次回到百花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已经恢复了光明的花满楼。 “她说四条眉毛的小凤凰去参加她的婚礼可能有点闹腾,毕竟是借用了日后娘娘的地方,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一壶好酒,权当给你赔罪。” “这可太不够意思了。”陆小凤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一壶怎么够,起码得两壶。” 但他其实隐约猜到了点时年来去匆匆的理由,在京城和南海飞仙岛的那位,多少都对她有些不太寻常的心思,倘若她真就远遁海外不再出现了,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便当做是一个年轻时候遇到的美梦罢了。 时年已经重新回到了常春岛上—— 自然是有她的父母亲人,有她的师父朋友的那个常春岛。 她也没忘记又往隋末跑了一趟,将宋缺这个其实还是没得到承认的父亲给接了过来,顺便带上了想围观这婚礼的婠婠,又往金风细雨楼所在的世界接来了苏遮幕、红袖神尼和织女,这便算是将人给集齐了。 邀月说天下第一人也该有与之匹配的天下第一的婚礼,更不用说她还是此地的武林盟主。 以夜帝日后两门的财力和人力确实不难做到这一点。 再加上金灵芝这位万福万寿园的大小姐也在岛上,她干脆按着张三的脑袋让他开船往江南去运送一批装点常春岛的珠宝,同时被带来的还有从掷杯山庄带来的歌舞队伍。 就连薛衣人和李观鱼都携手而来登岛拜访了。 而在三日后的婚宴开启之前,岛上还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那是神水宫的水母阴姬,跟在她身边的是已经与她摊牌确认了母女关系,如今的身份正是神水宫少宫主的司徒静。 水母阴姬算起来还与日后之间有师徒情分,日后更不会阻拦她登岛。 这些在江湖上名动一方的客人如今在这里暂时忘记了过往的矛盾,比如今日便无人再拦着夜帝在岛上走动,左轻侯和薛衣人这一对敌对了三十多年的仇敌也暂时入座在一桌上喝酒。 更有些莫名一见如故的,比如说婠婠和金灵芝,现在已经坐在了一道攀谈了起来,邀月和祝玉妍两个分明气质迥异的,同样聊到了一起。 这座白玉为阶,仿佛是世外仙境的岛屿,在这一日仿佛化为了明艳赤红的花海。 等到这一对新人踏入婚宴的主厅的时候,这种仿佛要烧灼起来的气氛无疑是达到了顶峰。 婚服本该按照明制的制式来的,但织女又对这两套婚服做出了些改动,穿在时年身上的那一身无疑要比原本订做的那一套看起来更加飘逸得多。 当然据说更能让她超常发挥的理由是,在这个世界举办的婚礼,某位上次提了不少要求的苏楼主显然没有太多发表意见的权利。 时年极少穿红色,但她红衣盛装而来的时候,却穿出了一种让人觉得丝毫不逊色于青衣的灵秀之感。 厅堂内美人虽多,却没人会夺走她的半分风华。 在隋末的那一阵并不再像是她此前去往别的世界之时样貌不会发生改变,所以这段时日也正好让她在五官上愈发有种长开了的妍丽之态。 在那艳红之色的映衬下,更加上明珠鎏金的点缀,那张人间绝色的面容上更多了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摄魄容光,她瞳色中像是也淬着一层薄红明光,而现在这缕光中还倒映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苏梦枕的脸上仅剩的一点苍白都被装扮给掩盖了过去,现在只剩下了一派神骨清华之态。 他眸中经年不熄的寒火在此时此地晕染上了一层层的温度,让总担心他英年早夭的红袖神尼和苏遮幕,有种见到了一片涅槃之火的错觉。 这一对新人联袂而来,便是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本以为你会去捣乱的。”朱藻瞥了眼王怜花,这么算起来,倒是只有他去做了个恶人,让苏梦枕还大老远地去跑了一趟。 但若不是先把男主角给支开,他们哪来的筹办婚礼的时间。 “我是个识时务的人。”王怜花回答道,“何况,我虽不是个好人,对徒弟却还不错,起码不打算破坏别人的婚姻。” 他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不过我看你好像对祝夫人有些好感,这我倒不一定不破坏了,毕竟我也是单身。” 朱藻险些把酒给呛出来。 与邀月坐在一道的祝玉妍看起来不像是时年的母亲,反而像是她的姐姐,又恨不得跟宋缺坐得距离开三桌远,他垂下了眼,遮住了被王怜花这个太过敏锐之人看出来的波澜。 但今日的主角是时年和苏梦枕,而不是他们这些感情线一团乱麻的长辈。 那一对璧人原本相隔两个世界,却因为一面镜子的特殊功能联系在了一起,现在他们脚下的常春岛更是镜子的大本营,这实在不能说这不是一种缘分。 而已经重新合成了一面镜子形状的器灵,摆明了是要挽回自己先前又是把王怜花带来此地,又是被日后也拿到了一片碎片,堪称岌岌可危的形象。 镜面在堂前放光之时,这座岛屿仿佛也收到了镜子的感召,发出了轻微的震动,更是在短短的数息之间走完了四时的变化。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时年忍住了自己的吐槽欲,接住了这一遭变化后一片从屋外飘进来的雪花。 虽说倘若方才她与苏梦枕一道出去走走,便能先一步体会到与君共白头是何感觉,但是好像并没有起到镜子想要达到的震撼效果。 【操作失误!只是失误了而已!】镜子连忙给自己辩解。 下一刻,这座常春岛上仿佛被一座独立的苍穹环绕,从白昼转入了黑夜。 在这一刹那天上星河流转,银河倾泻,而这种远比一般的星空更加神秘而瑰丽的景象,让星空之下的常春岛变得越发如同仙境一般。 随后便是成百上千的烟火冲上了这片倒悬的夜空。 夜空之下,岛上的花木也仿佛是汲取够了日月精华,开出了一片与天上烟火相互辉映的繁盛之景。 这实在是一副人力所不能及,也势必让参与此间之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在花火夜空之下,苏梦枕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时年侧过头看向了他。 两人的眼中好像都只有彼此而已。 被镜子制造出的烟火绽放之声,让她听不清苏梦枕在此时说了些什么,却并不影响她看得见他眼中的诚挚誓言。 那是他们会一直如此走下去,无论白昼黑夜的承诺。 (正文完) 第237章 番外一:穿到原著说英雄啦(1) 常春岛那场天下第一的婚礼之后,时年花费了几日将宾客送离,尤其是原本不在这个世界的。 只不过祝玉妍离开之时,她那位好师父朱藻居然说想去她出生的世界也游览一趟。 她本想将人交托给宋缺,又想到朱藻毕竟与她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关系,谁知道宋缺这个到现在都还没有被正名的父亲会不会觉得对着朱藻不大舒服,便托了祝玉妍照顾一下这位到了隋末可能会面临些安全问题的师父。 等将人都送走之后,时年才总算有空去在乎又被冷落了两天的苏梦枕。 他们打算重新返回金风细雨楼。 在那里还有一场需要补上的婚礼,让汴京中人见证金风细雨楼的正副楼主之间的终成正果。 连续多次将宾客以破碎虚空为主,镜子的功能为辅的方式送走,饶是时年觉得破碎虚空已入天人之境,都难免觉得有些疲惫。 这一次的传送,镜子以自己“一回生二回熟,起码四五回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门槛”为理由,给接过了这个活。 然而等时年握着苏梦枕的手从那一阵天旋地转中恢复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镜子声称要将他们精准投放的玉峰塔,而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地道。 时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对镜子谴责他不靠谱行径的冲动。 “别着急,这个挖地道的手艺,应当是楼里的弟兄。”苏梦枕冷静地观察了一番周围后得出了结论。 而当再往前走出一段的时候,其中一条地道的形状和走向都让时年觉得很是眼熟。 有点像是,从玉峰塔上通下来,通往六分半堂的地道。 那条地道她走过许多次,自然不会对此觉得陌生,可她想不通的是,为何在那条地道周围会有这么多仿佛是用来起到干扰作用的四通八达的地道。 倘若一个人需要这么多条逃生的路径,或者说是需要这样的一片盘根错节来误导旁人的判断,那么他如今的处境也可想而知了。 时年和苏梦枕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此地的情况不像是很乐观。 “你说如果这里还是金风细雨楼,那会在什么时候?”时年思考后问道。 她也没在此时停下继续朝着前方行进的脚步。 那条在她这里能辨认出来的地道昏暗而幽深,也确实快要到尽头转向上的位置了,“阿枕,你床下的机关可有从下方开启的方式?如若没有的话,我们可能得借用一下另外的出口。”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听到了上方的出口发出了一阵陷落之声。 但这陷落刚开启便被卡住了。 仿佛是有人对那扇开启的床板做了什么手脚。 而紧跟着便听到了有人得意地拍手笑道“白楼主早知道你要做这遁走的一招,叫我先把机关给反卡住了。()” 这声音好耳熟! 苏梦枕听得出来,这正是他病症未愈之时,在他身边施针用药,充当树大夫的下手的苏氏三兄弟里的苏铁梁。 时年一来便与树大夫之间交接了治疗的工作。 因为用药手法的典籍树大夫不能外泄,便让这三兄弟暂时先去做了楼里其他兄弟的诊疗工作。 算起来时年和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因此认不得他的声音。 可苏梦枕不同,在时年离开金风细雨楼的七年中,若非是靠着这几人和树大夫之间的通力配合,他哪里能活得如此安稳。 但对方现在这得志小人的口吻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 而白楼主……又是谁。 还没等他跟时年做出什么解释,上方已经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一种他明知那是什么,却绝不希望有一日听到这样动静的声音。 那是他床上的那个枕头卡进了床头的暗格强行将被卡住的机关重新启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尊汇聚了以出身妙手班家的班搬办为首数人的智慧,结合了蜀中唐门的毒药以及霹雳堂雷门的火药打造的枕头,被引爆了开来。 下一刻,在他们的上方掉下来了个人。 确实是掉。 因为他已经虚弱到了仿佛无法再灵活运用轻功,更是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可在他抬眸正好朝着这边看过来,俨然是要朝着生路艰难求索之时,他眼中沁寒带青的火焰依然像是两点冰原上顽固的火焰。 两厢照面,双方都险些惊呼出声。 因为对任何一方来说,那都是一张绝不会错认的面容。 只是一方要年轻得多,也像是完全不曾有过被寒症困扰的模样,更是因为人逢喜事、新婚燕尔显出一种愈加血气旺盛的模样,以及一种纠葛在眉眼间的柔情。 而另一方—— 病重之态让人不敢做出笃定的判断,两人之间是否大约在六七年的年龄差距,也或许要更多一些。 但谁见了他都不会再考虑年龄的问题的。 他眼睛里方才一照面便见到的沁寒带青,周边带着一缕暗红的样子,就已不是什么寻常的状态,更不必说一个病人无法来得及妥帖打理的下髭短须还泛着一缕幽蓝之色,与长年服药的发蓝有别。 他已是枯瘦憔悴的模样了,偏偏他还因为曾经中了暗器未来得及及时医治而被迫切了一条腿。 苏梦枕跟着时年去过隋末,去过明朝,怎么会不敢做出个大胆的猜测,这或许便是另一个世界的他。 一个穷途末路的他。 京城风云争斗中的残酷他心知肚明,但在见到另一个自己的伶仃之态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地赶到一种浓烈的悲哀。 这是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情势危急不妨长话短说。”他抢先一步夺下了话语权。 另一个自己也是自己,他对自己的接受能力和处事方式心知肚明。 他也相信在此等千钧一发的时候,那个苏梦枕不会再多纠结于他的身份。 他最大的仇敌是将他逼迫到如今处境的人,甚至大有可能还要在此时进行搜捕追杀,说清楚现在的情况是利是弊,他绝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你问。”这个世界的苏梦枕见到另一个自己同样震惊,还是咬牙忍着体内发作的毒素开口道。 “你身上中的是诡丽八尺门的十三点和鹤道,提到苏铁梁的名字又无形中增加了一分他的可信度。 “不错。”对方回答道。 “白楼主是谁,你又准备去哪里?” “他是我的结义兄弟中的二弟,白愁飞。” 听到这个名字时年和苏梦枕不免露出了个诧异的神情。 在他们两个的认知中,白愁飞还是那个六合青龙的身份,而非是摇身一变成为了苏梦枕的结义兄弟,更是掌握了金风细雨楼的大权,将苏梦枕逼迫到了这个地步。 但仔细想来又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白愁飞的能力和心性,时年心知肚明,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个家伙在甜山之上想要立功,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模样。 倘若当年她没有怂恿白愁飞去顶替六合青龙中赵画四的位置,又倘若他在京城中找到了个加入金风细雨楼的机会—— 不管是多年前又或者是再度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之后,总之给了他这个往上爬的机会,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而他又怎么会只满足于老二的地位,顶头上司病重至此,他岂会不动这个取而代之的歪心思。 “我要去的地方是六分半堂,我的未婚妻雷纯如今接手了六分半堂,她虽恨不得我死,给她父亲偿命,但可以联合对抗白愁飞,她势必会同意。” 苏梦枕感觉得到,时年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握住他手的力道明显加重了几分。 他也觉得自己挺冤枉的。 这个世界明摆着就跟他所在的世界不是一个发展状态。 雷纯是关七和温小白的女儿,以金风细雨楼和关昭弟执掌之下的迷天七圣盟之间的关系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一点,也早在雷损伏击雷震雷失手,被迫逃遁离开京城的时候,便已将那个婚约给解除了。 他连雷纯的面都没见过,更不必说是如这个世界的自己一般与雷纯之间隔着杀父之仇,现在还套着未婚夫妻的名头,又要在此时相互利用。 “楼里如今的局势如何?”苏梦枕又问道。 “白愁飞伪造出了自己被我派的人刺杀的假象,更让我的人杀了张步雷,蔡京便有名目以京城戍卫总指挥以及相爷的名义缉拿我。若我没猜错,白愁飞已经拿下了青楼,白楼也失守了,红楼陷入包围,玉峰塔上的情况你们看我如今的样子应当也能猜到了。” 这个世界的苏梦枕,或者叫他苏楼主来跟另一个苏梦枕区分开,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断续了数次。 在他呛咳之时有种更加撕心裂肺之感,就仿佛他的胸腔里已经有了个难以痊愈的创口。 “黄楼呢?”时年突然出了声。 苏楼主怎么会没见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牵着的这个姑娘。 她站在这地道之中举着个火折子,自己却更有一种明珠华光之态。 更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她的神态,那是一种自身也是上位者的处变不惊,站在那个异常健康的自己身边的时候,虽然两人的存在感都很强,却只让人觉得双璧辉映,绝不会只注意到某一方。 “黄楼本就是白愁飞的。” 时年眉头一挑。 这能忍? 来到了个发展轨迹与她曾经参与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金风细雨楼,白愁飞那个在她这里甚至没什么存在感的家伙甚至来谋权篡位了,还把她的黄楼主持的位置给抢了,她若还能无动于衷,那她便不姓祝。 “如果他要下地道来寻找你的位置,他会从哪里着手?”时年紧跟着追问道。 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出手,以那位苏楼主完全无法抵挡的速度在他的身前要穴上一番轻拍,将嫁衣神功和山字经扭结而成的真气灌注进了他的体内。 两种剧毒在此时对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身体的影响太大了,时年还不想自己和苏梦枕都还没弄清楚此地情况的时候,便先要见到这里的苏楼主身亡,那可就不太妙了。 有这几道真气为他续命,他们也多了不少操作空间。 “伤树。他此前派人将树给砍了用作试探,要入地道抓我,必须斫了树根。” 伤树,便是那棵代表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的树。是当年上一任楼主苏遮幕种下,苏梦枕最喜欢的那棵树。 从玉峰塔往下的位置到伤树跟前并不远,塔上之人要面对那个枕头爆裂开发作的机关确实会耽搁些时间不假,但要下塔从伤树位置开始挖掘,其实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们没有这个犹豫的时间。 苏梦枕一眼便看出了时年想做什么。 露出了个有些狡黠可爱笑容的青衣姑娘用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显然是要他配合演戏,“你跟他换一下衣服呗。” “好。”苏梦枕点了点头。 而白愁飞已经带人站在了伤树的跟前。 他身边还带着雷媚与天下第七,当然“天下第七”文雪岸是尊奉了相爷的指令来此的。 “你能确定从这里挖下去能找到苏梦枕?”身着灰袍背上背着个包袱,看起来高瘦而阴狠的文雪岸眸光深沉地看着眼前收到了信号便开始挖掘的地方。 “我早已测定这棵树便是他地底机关的总枢纽,只要毁掉了它,他在地下便会进退维谷,无力逃脱。”白愁飞回答道。 他才被那个他从未摸清楚的枕头暗算了一波,却未改在此时的自信。 这负手而立,仰头而望的男人,像极了当年王小石在黄鹤楼一带见到他时候的样子。 但王小石还未回京,苏梦枕已经被他逼退,他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大权在握只有一步之遥。 他已与七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听到似乎有机关被凿动的声音,他收回了自己望天的目光,像是一只贪婪的饿狼一般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地方。 然而他看到的并非是枢纽被挖出,他距离胜利更近一步,而是一道刀光—— 一道通天彻地的刀光。 文雪岸连跟在元十三限身边都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气势。 白愁飞曾参与过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联手对关七的出手,在那个京城里最出名的疯子也是最强者的面前也没感觉到这样惊心动魄的气浪。 伤树的树根陡然炸裂开来,那道刀光便肆无忌惮地横扫而出。 文雪岸本能地解开了包袱,发出了那“千个太阳在手里”的夺目之光。 但这道光依然没能压住那道狂飔而出的刀光,以不留分毫余地的姿态,将他手中压缩爆发出的势剑狠狠地击碎在了当场,连带着他本人也被横扫而出。 白愁飞的指劲本就在击退“梦枕”中那片比指甲还小的暗器时候几乎用尽,在这一刻危机袭来的瞬间惊神指的指力凝结已经少了三分威势,又如何能够抗衡这仿佛无处不可在的刀风。 一道血线从他的指节上扫过。 那根即将发出惊蛰一招的手指便被凶悍的刀光给削去了。 可他压根来不及去留意自己断指的情况。 他已经被突然出现在刀锋交汇之处的身影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件衣服,那个人! 他方才还在玉峰塔上见到过,而现在在烟尘与刀光之中,他缓步走来,分明也是他熟悉的走路姿态。 病得再重,他的脊背也始终是挺直的。 他的手中握的也是那把艳红如血的红袖刀。 可他断了一条腿又怎么可能能以这样的方式行走。 更让白愁飞目瞪口呆的是烟尘消退之时,他看到的赫然是一个仿佛重回到七年前,却比当年还要处在巅峰状态的苏梦枕。 中毒、伤病,以及背叛带来的心理打击,都在他身上消失无踪。 就仿佛有什么神力作用在了他的身上一般。 “怎么可能?”白愁飞按着断指失声惊呼。 “为何不可能。”苏梦枕语气淡漠。 他与白愁飞碰面的次数不多,最后得到的消息还是时年说的,他死在了甜山之上。 现在见到这个以金风细雨楼楼主自居,衣着贵气神态傲慢的男人,他居然觉得生出了几分觉得此刻场面滑稽之感。 这种见到跳梁小丑在面前失态的好笑,甚至冲淡了他对此地金风细雨楼陷入这样局势的悲哀。 他按照与时年商定的策略继续说道,“金风细雨楼坐镇风水龙脉之上,更有那天泉山下一泉眼,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白愁飞不信鬼神之说,否则为何他始终得不到腾飞之机,可现在他却被眼前绝非人力可能出现的场面震慑,不由倒退了一步。 “苏梦枕纵是用祈神降灵之术,也要斩杀你们这些叛逆之人!” 青年眸光如电,红袖刀上刀意缭绕。 但更让白愁飞觉得恐惧的是他的身后闪出了一个青衣少女。 这铺天盖地的刀气分明来自这个貌若天人,更不曾在面容上显露出分毫情绪的少女。 她又到底是什么人! 第238章 番外一:穿到原著说英雄啦(2) 苏梦枕这降神之说,若非让人亲眼所见他身上的伤势发生了何种惊人形式的逆转,本没什么可信度,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这横空杀出的陌生少女,短刀激荡起的刀气化作了一片汹涌的力场。 时年虽然没有练过天魔功,却在“集齐”天魔策的时候从祝玉妍的手中借来一观。 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原本就是一法通而百通的,又如何不能触类旁通地找到形成类似于天魔力场的法门。 而这种仿佛大地震陷的招数,要用来让对面的白愁飞和与他狼狈为奸之人越发惧怕,简直可以说是有奇效。 伤树被白愁飞着人挖了出来,可在伤树原本的所在的位置,那一片深陷而后蔓延开的蛛网地裂一直延伸到了白愁飞的脚下。 下一刻那把刀也到了眼前。 白愁飞不知道,倘若苏梦枕那古怪的说辞倘若真有其事的话,是否因为他自己擅长的红袖刀,这才在请神而来时候,来的也是个极擅刀法之人。 那把刀在日光之下流光璀璨,比之红袖刀也是分毫不让的惊艳。 但那刀太快了,快到宛如一道流光,径直击破了他的美梦。 白愁飞本就对苏梦枕怀着一分敬畏之心。 他在眼看着苏梦枕从地道逃生之时要如此着急地封锁他的去路,纵然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还不是因为只要他活着一天,自己便寝食难安。 所以当苏梦枕以仿佛是死而复生,精气重铸的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断指中流出来的鲜血都是冰冷的。 这种冰冷的温度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脏。 这片刻的迟滞在对决之时实在是太要命了,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雷媚—— 刚刚在玉峰塔上杀害了执掌泼皮风队伍的刀南神,正式站在了苏梦枕的对立面,扬言要依靠着坐上金风细雨楼楼主位置的白愁飞重新兴盛起六分半堂的雷媚。 那把纤细的从她袖中出手的小剑,迅若雷霆地迎上了那抹刀光。 时年还挺意外会在此地见到雷媚的,但想到此地的一切都已经是与她记忆之中并不相同的模样,又岂会再对雷媚站在白愁飞的立场上有什么疑惑。 她面对的并不是那个已经成为六分半堂总堂主的继承人,还会拎着个霹雳堂产品当做礼物端到她的面前,表示六分半堂绝不相让的雷媚,而是这个似乎成长轨迹截然不同,笑意不达眼底的雷媚。 所以时年也丝毫没有对她留手的意思。 刀光化作的泼天急雨之中,纤细的无剑之剑便有如是一抹风雨之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下一瞬便一寸寸地断裂了开来。 雨中卷起的激浪狂风将她与文雪岸一般掀飞了出去。 在落地的刹那,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已经发生了移位,咳出了一口淤血。 而当她抬眸看向那个出招诡异而气势惊人的青衣少女的时候,她却已经如同一个背后灵一般退到了苏梦枕的身后,现在架在白愁飞脖子上的刀,不是那把缥碧之色的刀,而是—— 苏梦枕的红袖刀。 白愁飞几日前还问过,苏梦枕的身体如何。 因为他确实怕这个能靠着内力压制住这随时可以夺命的伤势病情的人,他在倾尽全力发作那一刀的时候,身体内的病灶症结都是可以不管不顾的,而那一刀也可以足够要了他的性命。 所以他才先要正义之名,而后要有足够的党羽,就算如此他也不放心,他买通了不想再当只给苏梦枕煎药,自称是个苏梦枕的药罐子的苏铁梁,在连他的退路都摸索清楚后,他才选择动手。 但现在红袖刀确实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也确实是以一种诡快的刀招路数破掉了他的惊神指。 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苏梦枕,一点儿也不像是拼尽了全力才出了那一刀的样子,反而依然神色沉静。 诡丽八尺门的十三点奇毒原本已经在他的眼白上浮现出的十一点,现在完全看不出了踪迹。 他原本发青的眼色,泛蓝的下颌以及发黑的掌心,这些最能代表他的生命轨迹将要走到尽头的信号,也已经全部消退了。 只剩下那一张虽然清瘦却似乎比白愁飞还看起来健康的脸。 他明明没像是雷媚和文雪岸一般遭到重击,却比他们两个还要有呕血的冲动。 任是谁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一盆冰水迎头浇落,仿佛之前的种种谋算都是一个笑话,还被自己的敌人如此轻飘飘地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神里更没将他当做是个玩意的话,都是当真要气血上涌,几欲自戗的。 尤其是,白愁飞如何不知道自己不是正义的一方? 他若名正言顺,便不必给自己找什么梦字到底是十三笔还是十四笔这样的天命之由,更不必借着张步雷之死给苏梦枕扣上一个钦犯的罪名。 但现在,成为阶下囚的是他了。 那个退到了苏梦枕身后的青衣姑娘看似收回了刀,实际上无处不在的威压宛如山岳一般覆压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身上,当能独独错过了那位苏楼主。 她那双通透的眼眸中流转的是一种让白愁飞觉得得用神性来形容的幽光。 天要亡我! 白愁飞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方才他还在玉峰塔上逞凶,现在他又被带回到了那个暗器摧残过的房间内,等着苏梦枕对他来一个审判。 不,苏梦枕之前没收拾他,现在也不敢。 而他白愁飞现在怎么说也是相爷的干儿子…… “他觉得我不敢动他也不完全对。”在隔壁间里,这个世界的苏梦枕重新躺在了床上。 时年打入他体内的真气将那两种发作急促的剧毒给吞噬得差不多了,但断了的腿不可能再生,他肺部已经更加转入凶势的疾病也不可能在一时半刻之间痊愈,躺着对他来说要比站着舒服得多。 虽然他比谁都不愿意躺着。 “我曾经看过命宫之数,虽有劫数但等到了明年就可以迎来转机,等到老三及时回来,遏制住白老二的野心,到时候内忧外患都一道放手整顿。如今动手除掉他,全力一搏之下并非没有可能,但防得住内奸,未必防得住外敌,到时候金风细雨楼的基业才是彻底一拍两散。” 他低低地又咳嗽了两声,“可惜他动手比我想象得要早,我确实想岔了。” “老三是谁?”时年突然又问了个在苏梦枕看来又关注错了重点的问题。 “王小石。” 这个世界的苏楼主没错过自己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在对面的两个人脸上看到了了然之色,他们显然知道这个名字也熟悉这个人,看他们的反应应当是友非敌,这多少让他稍微放心了几分。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一直有亲信跟他保持着联络,自打他杀了奸相傅宗书后一直逃亡在外,已经有三年多没回京里来了。现在,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在甜山一带。” “白愁飞会选择这个时候动手正是因为一向支持金风细雨楼的神侯府如今正面临同样麻烦的处境,诸葛神侯要前去甜山解救他的师弟天衣居士,元十三限麾下的六合青龙早就等着这个出手的时机恐怕也早赶去了,同样离开京城的势必还有四大名捕。” “局势万变,白愁飞面对如此良机确实不可能不动手。” 他身边无人拱卫,自然被白愁飞一点点给架空了起来。 “那你可知道,我们在楼里还找到了两个人——任劳、任怨这两个家伙。”时年方才对外的语气和神态都没什么人性化的表现,在扮演起来一个被召唤而来的神灵的事情堪称极有说服力,现在则多了不少细微的表情。“他们在楼里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树大夫。” 她简直想叹气了,山字经可没真到了人都断气几天还能复活的地步。 幸好她和阿枕不必长留此地,否则迟早被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给气得郁闷到家。 在这个世界,上官中神死在了雷动天的手里,那几个卧底的便也不说了,雷媚居然混到了郭东神的位置上,还杀了刀南神,师无愧也死在了对抗雷损的那一战中。 就连树大夫这个按理来说最安全的治病救人营生的,居然也难逃被严刑逼供后残忍杀害的下场。 该说不说,好在杨无邪这个时年觉得最应当活着的人还在,没遭了白愁飞的毒手。 “我猜到树大夫出事了。”这位百病缠身的苏楼主苦笑道,“若是他还在,白愁飞不敢确定我的情况,苏铁梁也没有这个在我的药里动手的机会。”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一直觉得会遇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实在奇妙,在对方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便少说话的苏梦枕突然问道。 “可否麻烦两位,暂时代为出面。”对方回答道。 “降神之说虽然荒诞,但本朝圣人便很信道家之术,否则詹别野和林灵素也不会如此受到器重,任劳任怨两位在刑部的地位特殊,我身上也背负着杀害张步雷的罪名,有这生死逆转的神迹在,蔡京就算要发难也要顾虑一番我会不会直接捅到当今面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老三回京……一切便有转机了。” 时年其实觉得把希望都寄托在王小石回来不太靠谱,但在这个病号面前她懒得说。 在暂缓他的病情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了,他体内的情况比她当时医治她的阿枕的时候还要严重得多。 她虽没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突围苦水铺之战,什么跨海飞天堂之战,却也大概能猜到,以苏梦枕这种不大顾惜自己身体的打法,要给自己身上留下这一身与病症纠缠到难以复原的伤势,简直不要太正常。 那个病号她没法找麻烦,这不是身边还有一个吗? 等回到了暂时分给他们休息的房间后,时年的手指在苏梦枕的胸前轻轻点了点,眼神里泛着几分调侃之意。 “有什么想法?我的苏公子?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六分半堂以一招之差,在这个世界的你和白愁飞王小石结义的第三天,便以雷损殒命告终,但六分半堂却没被金风细雨楼以雷霆之势吞并,当时那位苏楼主的身体还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怎么解释?” 苏梦枕握住了她的手,在唇边贴了贴,“那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从我遇到你开始人生轨迹便已经不一样了。” “不许避重就轻。”时年努力让自己冷着张脸,不能让苏梦枕把这问题给糊弄过去了。 他的脸上不由显出了几分无奈,“或许他爱她。” 这是他以自己的思维思考后觉得极有可能的答案。 但在这种京城局势下,这种爱到底是一种寄托还是当真就是心之所向,他不了解此地的情况,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 他揽住了时年的后腰,虽然明知道她应该不会在此事上吃什么干醋,在知道此地的发展后她便已经能彻底将这个世界和他们本该回去再补上一场婚礼的世界区分开了,对两个苏梦枕她的态度也明摆着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但他就是觉得稍微有那么点心虚。 “毕竟他不像我这么幸运能遇到你。”他将头枕靠在了她的肩头,有些温热的呼吸凑在她的颈侧,“你若还是觉得不顺心,便将过错都推在我的头上好了。” “行呀。”时年捏了捏他腰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你今天睡地板。” 谁让他们都叫苏梦枕。 时年虽然不太清楚此地的苏梦枕和那位雷纯姑娘之间的感情纠葛,却也无端觉得他会落到今日的地步,与他在不必要的时候的心慈手软是有大关系的,现在她既然来了,又总不好不收拾这一出烂摊子。 要让她当劳工可以,苏公子不接受一点处罚可不行。 “神灵怎么能跟凡人睡一起。”时年理直气壮地顺着方才的戏码接着演上了,“不然你这个降神叫什么降神,叫以身饲魔,不对,叫以身饲神使吗?” “那也不是不可以。”苏公子的脸皮显然也比之前要厚得多了。 这边金风细雨楼中是一派苏梦枕重回巅峰状态,杨无邪及时返回重新肃清楼中的忙碌景象。 少了白愁飞和他手底下吉祥如意那四个家伙领头,剩下的人里倒向白愁飞的虽然在楼中占了大半,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生怕苏梦枕一病不起,与其让金风细雨楼衰败,不如跟随看起来很有大展拳脚意思的白副楼主做事,现在情势逆转,倒戈得也很快。 这些人是料理不干净的,楼中会有为苏梦枕效死之人,也会有墙头草。 但不管怎么说,金风细雨楼中的局势已经暂时稳定了下来。 蔡京那边就很不爽了。 他此番派出行动的何止是一个白愁飞。 他的目的是借此时两头发难的举动,同时以六合青龙除掉诸葛神侯,以白愁飞除掉苏梦枕,到时候金风细雨楼有他的干儿子掌管,神侯府会被元十三限所取代,他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 现在甜山那边的战况还未传来,诸葛小花前去便是踏入了圈套之中,六合青龙大阵本就是创造出来节制他的,在蔡京看来,优势还是在己方。 可为何,金风细雨楼那边同样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会出问题? 蔡京虽然没见到当时的场面,但苏梦枕病成这个鬼样子,白愁飞又是他的人,他怎么可能没往楼里安插钉子,而这个钉子也将楼中发生的事情都原模原样地汇报到了蔡京的面前。 什么苏梦枕开启机关下了地道,白副楼主堵死了去路,苏梦枕却疑似通过玉峰塔塔底的宝物完成了降神之举,又不知道付出了什么代价让他重新回到了武力值和身体状态的巅峰时刻,还带出了一个比关七还要厉害的刀客。 两个人重新出现,动了动手指就把白愁飞文雪岸和雷媚给拿下了,就连任劳任怨这两位也没能跑的了。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他若真有这个本事,之前为什么会被白愁飞逼迫到这个地步?”蔡京恨不得把手里的茶杯砸到这个来报信的人脸上。 说瞎话也多少看看场合。 “相爷,小人不过是您放在白二身边的一只眼睛,眼睛又怎么会夹带什么自己的情绪来传递信息。若不是苏梦枕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惊变,以如今楼中的情况,今日便该被白二得手了。”这个传信的人也很是冤枉。 他明明是说的实话,怎么就还被怀疑在造假呢! 蔡京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被苏梦枕收买了的痕迹,却只看到了跟之前每次来汇报时候一样的畏缩。 今日对他而言或许注意不是个良辰吉日了。 他紧跟着收到的消息便是,甜山之役六合青龙殒命,元十三限重伤后逃离。 而数日后,另一条消息不需他找人打探也已经传遍了京城—— 元十 第239章 番外一:穿到原著说英雄啦(3) 王小石生怕自己晚回到了京城一步。 白愁飞的野心他又岂会不知。 在他接到白愁飞假传的苏梦枕让他刺杀诸葛神侯的指令的时候,便已经知道当年那句终有一日会走上陌路当真一语成谶了。 好在他趁此机会反而刺杀了奸相傅宗书,只可惜—— 只可惜京城里的局势并没有分毫的好转。 他流亡在外三年有余,若非听闻他师父的独子许天衣命丧天下第七之手,他那位早已经允诺过不再踏出白须园半步的师父也朝着京城赶来,他也不会转道前来。 但他去晚了一步,天衣居士死于甜山之役,神针门织女也死在了那里。 虽然他最终还是让元十三限死在了他的手里,以一个英雄对决的方式,可他的师父师娘都已经回不来了,这数年间死在汴京城里斗争中的人也同样回不来了。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还来得及阻止白愁飞的犯上作乱,将大哥给救下来。 然而当他踏入金风细雨楼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健康且年轻的苏梦枕。 王小石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何自己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场面。“大哥?” “你的大哥不是我。”身披轻氅的青年目光中带着让王小石觉得陌生的情绪。 他领着王小石上了玉峰塔,在那里他见到了另一个苏梦枕。 一个身有伤势,但总算情况要比他想象的样子好得多的苏楼主。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离开京城太久错过了什么大哥找到自己的孪生兄弟之类的消息。 “这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理解成,是老天都不想让白老二成功夺取金风细雨楼。”坐在床上的那个回答道。 “他现在在哪里?”王小石很想当面问问白愁飞,他们结义兄弟三人为何会走到今日的这一步。 他又得到了一个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答案。 “在黄楼。” 这个世界的苏梦枕之前便跟时年说过,在这个世界里,黄楼是白愁飞的。 黄楼那个在金风细雨楼中代表着声色艺宴,酬酢作乐的地方,因为苏梦枕并不太喜欢经营此道来的少,白愁飞却很喜欢,以至于慢慢成为了白愁飞发展势力的地盘。 王小石不大明白,为何一个已经公然跳反的白愁飞,在此时居然不在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 就算大哥顾念兄弟之情,将他寻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地方软禁一起,也实在不应该在黄楼。 面对他诧异的表情,站着的那个苏梦枕脸上没什么异常的表情,坐着的那个表情却实在有点微妙,“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然后王小石便看到,在白愁飞常在黄楼中欣赏歌舞的地方,现在在主座上坐着的已然不是那个傲慢的青年,而是一个神姿绝尘的青衣少女。 这应当就是楼里传闻的那个,大哥以神降之术招揽来的奇怪刀客。 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寻常人。 正常人怎么会让白愁飞、文雪岸和任劳任怨这四个人登上那个歌舞表演的台子,让他们同之前在那个台子上最受欢迎的舞姬一般光着脚在那里跳舞啊! 王小石风中凌乱。 他眼睁睁看到任怨那个家伙就是脚下的动作慢了半拍,一道无形中迸发的刀气便贴着他的头皮擦了过去,将他的头发削掉了一片。 这种对人施刑的事情向来都是任怨对别人做的,这一老一少的搭档中,素来都是这位更年轻的对人动手更狠辣,也更让人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就连树大夫也是死在他的细丝勒颈之下,但现在遭罪的人换成他了。 他完全不敢确定下一刻那道刀风会不会干脆吹掉了他的脑袋。 时年才懒得看这辣眼睛的画面,她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桔子,靠着耳力来辨认这四个家伙里有没有哪一个不好好按照她的吩咐做事。 她突然感觉到眼前的光线被挡住了些,一抬眼就看到王小石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和她认识的那个王小石不大一样。 这个世界的王小石才经历了师父之死,还达成了白道武林中的顶级梦想之一——击杀元十三限,但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可言。 只不过亲眼见到这画风好像不太对劲的金风细雨楼,王小石脸上的忧愁都暂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有种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的迷幻混乱。 “你真的觉得他们跳的好看吗?”王小石问道。 他看不出来时年在演戏,凭着先入为主的观念,觉得时年在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也有种仿佛隔着物种的冷淡,若说是神使好像也并不为过。 时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把桔子搁在了一边,拍了拍手。 这是个让那四个人停下来的信号。 白愁飞丝毫也不敢懈怠,因为他紧跟着便听到时年说道,“这位公子似乎觉得你们跳的不太好。” 王小石可没直接这么说! 虽然要按照这样理解也不错。 他眼尖地看到任怨的脸色一白。 要知道时年上一次说他们跳的不好的时候,把四个人的腿脚都给活生生地打断了一次,又用山字经的内劲给治好了,这才有王小石进来看到他们行动自如的模样。 白愁飞觉得不能再如此被动了,否则恐怕又要挨一轮毒打。 他开口道,“姑娘……” “是黄楼主持。”时年倔强地纠正了他的说法。 白愁飞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只能改了口,“黄楼主持,您若当真想要看这京师之中最好的歌舞,完全可以找来最有名气的歌舞乐团。” 他话说到一半便意识到他不该这么说,无论是他还是文雪岸还是任劳任怨,都得罪了苏梦枕,现在这位对方请来的神使明摆着就是要来替他出气的,显然对方的目的不只是歌舞。 既然如此—— 他得换个自救的法子。 也正好试试这位神使到底有多少本事。 他继续说道“不过既然阁下非要看我们跳也无妨,不如找个京城里最精通此道的人来给我们当个指导,想必很快就能满足阁下的要求。” “那是谁?”时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但这异常平静的语调反而让白愁飞看到了几分希望。 “神通侯府的方应看。”白愁飞停顿了片刻,仿佛当真像是个乖顺的阶下囚一般又补充道,“但是阁下可能得当心,在他的身边有迷天七圣盟的五圣主和六圣主铁树开花兄弟,还有八大刀王,以及有大内第一高手名号的米有桥米公公,您得好好地将人请来才行。” 王小石才因为元十三限的事情跟方应看打过交道,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周围是个什么配置。 白愁飞这话中潜藏的用意何其可怕。 若是用来欺骗一个对此中要害关系不太明白的人,简直充斥着恶意。 下一刻,王小石便看到时年忽然站了起来,仿佛丝毫没听出其中的潜台词一般,朝着门外走去。 “你帮我看着他们一会儿。” 她这话当然是对王小石说的。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拦,她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王小石压下了那种觉得不太妙的预感,重新将目光放到了白愁飞的身上。 当年汉水结识到如今七年有余的两个结义兄弟,一个站在台上一个站在台下面面相觑。 就算王小石曾经预想过很多次,都不曾想到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情形。 当然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不过半个时辰,时年就将方应看给拎了回来。 和几日前王小石在汴京城外见到他的样子大不相同,当时还能称得上是面如冠玉、貌似桃花、素衣贵气的小侯爷,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有点惨。 显然他不是被用合乎规矩的客套手段请来的,而是被强抢来的。 “你没遇上米公公?”王小石忍不住问道。 “你说的是那个拿棍子的家伙吗?”时年将方应看往旁边的座位上一丢,脸上写满了理当如此的从容,完全不像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的模样。 “见到了,不太耐打。” 米苍穹的朝天一棍时年又不是没领教过。 在另一个世界,他能被自己和关七交战后,关七破碎虚空,自己仿佛也掌控了什么超越了当时武道水准力量的场面惊退,便也意味着他的棍子再如何呼啸成风,也没法真把天捅破一个窟窿。 既然如此,他又如何有可能会是自己这个已经破碎虚空之人的对手。 米苍穹重伤,方应看落到了金风细雨楼的手里,可米苍穹甚至没法跟官家汇报此事。 他身为大内高手却与方应看联手组建有桥集团,本就是件不该做的事情,这一番牵扯之下难免把有些京城里心知肚明,却不能真对着官家展示出来的东西暴露了。 更何况,他与死亡几乎是擦肩而过,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时年的本事。 他不敢! 方应看也不敢。 他一向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方巨侠的面前扮演好一个合格的义子,所以现在突然遭逢惊变,变成了这位姑娘的阶下囚,他也就是最开始反抗的时候被打伤了,后面可没做出什么反抗之举。 现在更是在意识到时年只是封了他的武功没封他的穴道后,给自己找了个安稳坐定的姿势。 他当然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是他发现好像还是眼前的情况比较有意思一点。 一个不明来历又仿佛不通晓世理的重磅武器,现在任性地将金风细雨楼中的叛徒和参与此次作乱之人都指派上了台,做他们不擅长的事情。 当然白愁飞还好一些,当年汉水之上,他与王小石和温柔初遇化名为田纯的雷纯之时,便曾经在船头舞剑,也能算是个又歌又舞。 更何况见过的多了总也能模仿出来几招的。 但不管怎么说都不像是个正常人做的出来的事情。 方应看那双看起来柔和多情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算计。 这或许是个对他来说的危机不假,但又未尝不能是个机遇。 尤其是在他听到了时年问他“这几个人跳的太差,要如何长进”的时候。 京城里智能天纵的小侯爷整了整衣衫,虽然这个动作因为他的脸被时年给揍花了,完全看不出本该有的潇洒帅气,但总算还保留了一份神通侯的体面。 “阁下可听过歌舞的声光色形之说?”方应看问道。 “你有话直说。”时年坐回到了主座上,觉得方应看这个掉坑里的样子很是熟悉。 不过反正对这个世界的小侯爷来说,自以为自己很机灵,实际上在给别人做嫁衣也就是头一次,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在京城里蛰伏至今,正是要锋芒出鞘的时候,却先被王小石截胡了击杀元十三限的功劳,又被时年这个人形兵器来了个天降打击,若不将这个赔本买卖扭亏转盈,他又有何脸面统领有桥集团! 方应看瞥了眼白愁飞,他会到这里的原因,在时年闯入神通侯府中发难的时候便已经清楚了。 他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杀机,出口的话语却带着一种平日里的轻贵从容之态。 “先说光,这舞台上自然得有明有暗,明的可以让台上那位元十三限门下的文雪岸那招千个太阳在手里来操纵,暗则需要另一个人,黑光上人詹别野,他那一招黑光大法绝对能满足阁下的要求。” 方应看早就想把深受皇帝信任的詹别野和林灵素换成自己的人,正好在此时将他扯了出来。 “但只有明暗不够。”方应看继续说道,“这京城里有个人的掌法出掌之时五色华光,活色生香,更有仙音响动,正好是声与光的结合。此人正是六分半堂雷纯招揽来的惊涛书生吴其荣——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之中的涛生。不妨将他请来做个协助。” 六分半堂显然跟他也不是一个立场,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方应看这厮比白愁飞还狠啊!镜子大为赞叹,觉得此人真不愧是另一个世界里成功贡献了甜山上连环命案的好帮手。 而显然方应看的话还没说完。 这声光色形里,还有一半没说呢。 “色自然是得跳舞的人生得好看些。”方应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又立马转到了这个话题,“已经在这里的也没什么办法了,天下第七和任劳实在长得不好看,让他们往后排排就是。” “阁下可知道,这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虽然颈骨断折,却网 第240章 番外一:穿到原著说英雄啦(4) 狄飞惊好不好看这个问题,时年又不是没亲眼见过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只是她实在没想方应看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会把声光色形之中的色与狄飞惊结合在一起。 在他此前提到吴其荣的时候,时年还以为他是因为出于和对方的并称这才要将他给拉下水,而现在看起来,方应看分明是觉得只有有桥集团在此遭罪不大爽快,六分半堂也得下场来。 直接提到雷纯多少显得有点目标太过明确,但先提一个吴惊涛,再提那位狄大堂主,便没什么问题了。 时年甚至很想感谢一番方小侯爷的美意,可她又只能做出个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因为他是白愁飞推荐来的人,又确实说得是那么回事,这才勉强表示接受他的建议。 没发觉时年的情况有什么不对的方应看继续说了下去,“非要说的话,这京城之中的美色,神侯府中的无情也能算,但阁下既然是要看歌舞,自然就不能选择不良于行之人,还是姑且将他放在一边不考虑了。” “至于形,这要舞蹈跳的好看,自然得讲究一个灵活。” 时年都没想到紧跟着会从方应看的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论起灵活,这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当数——朱月明。” 王小石简直要听晕过去了。 他怀疑自己不是三年多没回到京城,而是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久。 否则为何会见到方应看在此时还能面不改色地把刑部总捕也拉下马,还是用的对方身形灵活,适合来当个指导这样的理由。 朱月明确实很灵活,灵活到哪里有争斗,哪里便会冒出来这个满脸笑容的家伙。 何况王小石虽没亲眼见过,却也听闻过对方有一手异常灵活的逃遁方式,就好像是一条蜕皮的蛇一般。 但是方应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评估出了自身处境后,选择将所有人都拉下水,还个个都很有理由的? “当然舞蹈的形也不能只是动得快,还得动得道。 杀疯了,这家伙真的杀疯了,你刚才对他动手的时候应该没有打中他的脑袋吧。镜子感慨道。 “我用的力气怎么可能失控,”时年对镜子的怀疑大为不满,“或许这就是他觉得对自己来说最安全的处境。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位小侯爷掌握了多少种武功,更不知道他在京城里的浑水之下到底藏匿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势力,所以人越多,他也越容易隐藏自己。” 可惜,这种钻空子的手法,对有些人来说是没用的。 时年和方应看打过交道,还是不如现在能忍,也不如现在表面言笑晏晏内里心思深沉的方应看,自然知道养虎为患的道理。 她虽然只当此地是个误入的世界,但并不代表她就打算留下这个祸害在京城里。 她一边和镜子交流,一边也没漏掉方应看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的舞姿同样是一个熟人,便是落花舞影朱小腰。 算起来方应看说的也着实不错,朱小腰的武道是更接近舞蹈的,和在座各位更是熟人,来担任个指导也着实没问题。 何况,方应看在这里还埋了个坑。 朱小腰到底是迷天七圣盟的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楼里的人知道,时年这个名义上是被苏梦枕召唤前来此地的神使却应当不知道,若她在此事上有所犹豫,方应看便能从中窥探到蛛丝马迹。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这青衣少女点了点头,回答道“好,我记下了,可还有旁人?” 方应看的笑容略微僵硬了片刻。 他不奇怪时年的反应,只是这些人已经涉及到了京城中最得就跟吃饭喝水这么简单。 而显然,她抓人也的确有这么简单。 先被送来此地的居然是那位向来很懂得在京城中的生存之道的朱月明。 他平时圆润肥胖的身体看起来是在躲避对面追捕的时候,因为甩掉了几层衣服而像是瘦了一大圈,但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他有些颓然地被人丢到了地上,看到任劳任怨这两个就算是在他手底下也一向是不太听他管教的家伙也在此地,不免叹了口气。 敢同时对他们这些人动手,对方的肆无忌惮可见一斑了、 没过多久他便见到了跟自己同样重量级的人物像是个皮球一般滚了进来。 反正这个世界的吴其荣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惊涛书生,听闻对方更是六分半堂雷纯小姐的知名舔狗,替六分半堂办了不少事情,本着虽然暂时不认识这个世界的他,但站在六分半堂立场上,彼此就算是敌人,时年对他动手的时候那是分毫的情面都没有给。 更何况她与吴其荣交手过数次,对他那出活色生香掌法实在是要比大多数人都要熟悉得多。 吴其荣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招都能被对手预知到,当然就算她对自己没那么熟悉,他也实在不是这位活阎罗的对手,现在只能认命地跟朱月明来了个排排坐。 “谁能跟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吴其荣觉得自己简直是天降横祸。 趁着时年又出去抓下一个了,他干脆问出了这个问题。 要他说,如今的情况下,金风细雨楼内部的矛盾还没解决,哪来的多余心思把手伸到六分半堂来。 何况谁都知道,如他吴其荣这种实际上并没有正式加入一方势力编制的反而是最不该得罪的人,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就从对手变成朋友了。 “那位方小侯爷夸你的掌法五色光华异香浮动,还带声响,适合给舞蹈队伍气氛。”先一步到这里的朱月明已经先一步弄清楚了情况。 对方小侯爷这种拉人一道下水的举动,大家都是在京城里混口饭吃的,对方身后又有方巨侠这样的人物,朱月明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方应看这厮真不是个东西,居然一口气得罪了这么多人,就为了让自己少被关注一点。 但他已经在心里给方应看记了一笔,倘若他有机会见到方巨侠的话,非要连带着方应看在京城周边放贷的罪状一道告到方巨侠面前。 吴其荣闻言看了眼那位稳坐着的小侯爷,他脸上的伤口虽然还在,却谁都看得出那伤势之下的镇定。 他决定等等看总堂主的态度。 六分半堂虽在当年与金风细雨楼的相抗中以雷损身亡告终,但在如今的京城里,却不能说已经全然没有话语权了。 尤其是各方势力的交锋尺度,惯例是个让人心知肚明的状态,没有把敌对方的高手这样直白的方式打劫走的。 只是或许就连拱火得起劲的方应看都没想到,时年这个充分贯彻了既然要当个狠人,就不要犹豫的家伙,会连带着雷纯一起带过来。 这下不只是王小石,连方应看都傻眼了。 “你怎么连她都给抓过来了,要知道她可是你们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未婚妻。” 对不起,她不想知道这一点。 时年抿了抿唇,却没将这句话给说出来,而是解释道,“我去的时候先见到了你说的狄飞惊,然后就见到了她,她在唱歌。” 方应看能猜到她带上雷纯的理由了,果然听到她紧跟着给出的解释便是,“你说吴其荣的掌法中有声有香气,但总没有一个会唱歌的人当伴奏好用吧。” 这个理由谁听了都得说一句佩服。 狄飞惊低垂着头,在时年说这话的时候将周围的情况尽数纳入眼底。 在半刻钟前,他曾经抬过头。 在实在难以应付的对手面前他并非要一直选择低头,然而他的眼刀遇到了比任何刀光都要可怕的一刀,现在在他的侧颈留下了一道血痕,但凡再深一寸便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 而他的大弃子擒拿手也仿佛是一招打在了棉花上一般,丝毫没有对对方造成什么威胁。 甚至连大小姐也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时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从金风细雨楼中的救世神灵,变成了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反派,不仅有绑票之举,还在此时干起了棒打鸳鸯的行当。 毕竟那位雷纯雷大小姐实在看起来有些可怜。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到成年的雷纯,那个在她原本所在的世界里的,早就因为长得太像温小白,被关昭弟防止关七见了她发狂,以更倾向于保护措施地送走了,而现在见到这位雷姑娘,她只有一个问题了—— 好好一个人,为何就要想不开投靠蔡京呢? 当然她这个对别人而言是“横祸”,对金风细雨楼来说是“福祉”的人不会问出这个问题,那位遇雪尤清的雷纯姑娘想必也不会回答她。 她转头就带着最后一位在方小侯爷的描述中应当来此的黑光上人,前来了此地。 至于朱小腰?王小石早就派人去通知了她,在明知道时年是站在金风细雨楼这边的情况下,与其等她去“请”还不如她自己过来。 詹别野在皇帝面前都很得脸,毕竟比起林灵素,他要有真本事得多,谁会想到他会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偏偏他进来之后环视了一圈,发觉在场的身份都不简单。 但他才压下的几分暂时不发难争辩的念头,在听到自己要加入白愁飞那几人的舞蹈队伍,甚至还被嫌弃了两句不太好看的时候,实在是没法忍住不跳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 这话也是狄飞惊想问的。 京城里混不吝的人不少,方应看就是个中翘楚,但像时年这般把人都请来,让人跳舞给她看的,实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阁下何必将人的尊严往地上踩?”狄飞惊抬眼问道。 他比时年印象中的模样要更加成熟得多,甚至在面容上多了几分风霜之色,雷损死后六分半堂的重担压在他身上的更多了,这如何能不让他心力交瘁,但这丝毫也无损于他那张脸的好看。 “可是我听说,六分半堂早就败在金风细雨楼的手里了。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战败的一方便得承担对应的后果,就不说什么上贡赋税之说,似乎这里是天子脚下不兴弄这个。”时年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给胜利的一方表演个节目总是应当做的事情吧?” “否则你们又是凭什么生存下来的呢?凭你长得好看吗?” 这句话实在很扎心。 狄飞惊的眸光一滞。 而在场的人紧跟着便听到了她仿佛是惊雷一般在所有人耳边响起的声音,“至于我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犯众怒。我刚去找苏公子问过了——” “他说,在京城里什么时候按照江湖规矩办事,什么时候按照官府的规章制度办事,归根到底还是凭借实力说话,他之前实力不如旁人,所以被白愁飞趁虚而入,那么现在是我的实力最高,自然也得听我的,除非你们有什么本事压过我。” 她这一手娴熟掌控的传音之术,分明话中语气平静,却隐藏着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更不用说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刀气忽然布满了整个黄楼,那种汹涌而来的威势狠狠地压在了所有人的身上,除了站在她身后的朱小腰和王小石幸免于难。 不是内劲威慑,而是刀光流转,赫然是因为在这一刻她分明没打算还按照之前的方式威胁人。 只见实力不见血,迟早要让这些被聚集在一起的人当她是个软柿子。 观众都来齐了,她当然得选个开刀的人! 便是任劳任怨中的任劳! “既然你们都没这个本事,苏梦枕说让我来算算之前的账,也合乎规矩了。”时年的眼中露出了对那两个酷吏分明的憎恶之情。 在这个愈发黑白颠倒的世界,任劳任怨的所为,也比她所见到的更加恶劣百倍。 所以只是让他们在这里跳舞实在是便宜了他们! “先算一算花晴洲的账!” 此前发梦二党中花枯发的公子花晴洲惨遭活剥人皮,皮都没了却还留着一口气在,花党魁这位老父亲狠下心了结了自己儿子的性命,让他得个痛快,而发梦二党正是站在苏梦枕这一边的。 剥皮的是任怨,此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码与白愁飞有关,但时年还没打算就这么让他们两个人如此便宜地领死。 先杀一个任劳杀鸡儆猴。 刀光仿佛还凝结了一缕在她的指尖,却又仿佛那里只是刀光的收束而已,在这一瞬间在黄楼这个声色犬马之地仿佛化为了凛冽的风场,一道道的无形刀刃从天而落,像是奔流的刀光急雨,在顷刻间只闻风声作响。 但其实谁都见到了那些刀,这些已经达到了无形无踪境界的刀,将那位年长任怨四十年的老刽子手给一瞬间击凿得四分五裂开来,鲜血飞溅在任怨和白愁飞的脸上。 那些流窜而过的刀光距离他们也只差了分毫的距离,就仿佛,也穿过了他们的胸膛一般。 谁都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寻常人的姑娘,之前只是抓人,现在人来齐了却来了一出杀人。 更让人觉得惊惧的是,她面对着这一片血肉模糊,丝毫没感觉到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反而转向了方应看说道,“你刚才说要让那两个长得丑的站后面,那个文雪岸个子挺高倒是可以,这个任劳便罢了。现在又少了个人,你还有没有什么补足的人选?” 她这话说的简直像是无事发生。 而那个“还”字,无疑便将他这个罪魁祸首给供了出来。 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此的狄飞惊、雷纯和詹别野现在也知道了。 可惜知道与否好像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方应看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做的亏心事可不比任劳任怨少多少,只不过那两位动的是明晃晃的刀子,他动的却是软刀子。 “其实这个人数便不少了,”方应看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有种说不上来的飘忽,“人多了反而容易乱了阵型……”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时年给打断了,她拊掌笑道,“你说这么多做什么,不就是缺了个人吗,你这个挨打之前总算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勉强也算是你归纳的什么声光色形里的色,便顶替了他的位置就是了。白愁飞果然推荐了个好人选。” 白愁飞这下收到的目光何止是从方应看那里投来的,还有其他被他先拉方应看下水后,被牵连的人的。 他的脸色白了又绿。 任劳死时喷溅在他脸上的鲜血,更让他感觉到一股从脸上蔓延到全身的冷意。 这种冷意让他甚至没发觉时年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 直到听到黄楼的大门被合上,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抬眼望去。 隐约能感觉到的看守者气息,对他们这些内功被以特殊方式封住的人来说,实在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现在怎么办?”他听到有人问道。 “认命呗!”方应看摊了摊手回答道。 别人他不确定,但时年将他劫走的时候,可是当着八大刀王和米苍穹的面的,可惜这些人都惜命,绝不会带着有桥集团发动对金风细雨楼的袭击,让他有趁乱脱身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可没有什么后招了。 认命?白愁飞才不认命。 若非是他不认命,他又怎么会率众叛苏,甚至连他当年重入京城的经历都不会有。 他眼中翻腾着的戾气,实在难以压制下去。 可他周围的人都是与苏梦枕站在对立面的,当然朱月明或许不能算是,詹别野也只能算是中立,不过显然他是找不到一个能当做攻击对象、纾解心中愤懑情绪的人的。 朱小腰来是来了,却已经跟着时年一道出去了,怎么会留在此地。 好在不认命的并不只他一个。 夜半时分,他忽然被狄飞惊拍醒,同样被他叫醒的几人都看到,那位在场中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流之辈,面露正色朝着被叫醒的几人看来,小声地说道,“各位可否听雷纯一言。” 屋外的岗哨似乎也安静了许多,虽说不代表他们有脱身的机会,却无疑在此时有了一点交谈的机会。 然而在他们都看不到的楼上,时年和两个世界的苏梦枕连带着王小石凑了桌四人的牌局,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这多方势力的人凑到一起,能暴露点有意思的信息。 现在听到他们总算有了动静,也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而关注起了楼下的动静。 被劫持到金风细雨楼,要说雷纯没有丝毫慌乱那实在是句假话。 这实在是超出了她以头脑能解决的范畴。 但她此番被掳之前,手里还有一样东西。 一样在她看来在此时可以起死回生的东西。 “或许我们可以暂时顺着她一点,”雷纯说道,“为了找到机会将一种毒种在她的身上。” “这种毒并不致命,但它有一种很奇特的功效,只要我唱歌,服毒之人便会听从我的命令。研制这种毒药的死字号温趣已经被我灭口了,所以这种毒天下罕见更无药可解。” “它的名字叫作,一支毒锈。” 方应看显然不像雷纯一般乐观,他开口问道,“你又如何确定这东西能对那个家伙起作用?” 雷纯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 她矜持地笑了笑,说道“你可知道这种毒我本是要用来对付谁的?苏梦枕着了白愁飞的背叛,原本要想逃脱他的搜捕,只能来我六分半堂,这自然是给他准备的。” “苏梦枕是什么人,在这里的心知肚明,我凡事只做万全准备,这毒要对他那种意志力的人生效,便是神使又如何不能一试?只要有这个机会,谁又能说她不会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 楼上的四人,准确的说是三人,都整齐地将目光投向了这个世界的苏梦枕。 这可真是个不枉他们等在此地的消息。 第241章 番外一:穿到原著说英雄啦(5) 正如时年所在那个世界的苏梦枕所说,这个世界的苏楼主在金风细雨楼取得胜利之后没能做到斩草除根,极有可能是因为一份爱情。 虽然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京城局势中,谈爱情实在是一个太过奢侈的东西。 他不愿提及此事,而是更多地回应关于金风细雨楼如今面临的局面问题,他们就干脆也没逼他多说。 但现在在这张病体憔悴的面容上,清晰地流露出了一种美梦被打碎的模样。 为了防止他们在二楼的动静被发现,他们留下了王小石在此地继续监听,将这位随时可能因为咳嗽被人发觉有人在楼上的苏楼主给送了回去。 他的一生都处在一种恶战的状态,现在连美梦也露出了几分狰狞的嘴脸,多少是有点残忍。 但是—— “其实打碎这个幻想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揭开真相的时候固然残忍,却起码让他不至于再做什么斩草不除根的事情。”只有他和时年两个人的时候,苏梦枕开口说道。 雷纯口中的一支毒锈这种操纵心神的毒,他此前并未听说过,但“死字号”温趣的名头在岭南温家中并不小,也能感觉到雷纯对此事的势在必得。 倘若真如她此前盘算好的那般,这个世界的他在此时避开白愁飞最好的方式便是选择进入六分半堂的地界,因为双方之间的仇怨绝不会让人觉得双方居然还有联手的可能。 而雷纯又早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这样的一剂毒药,目的便是在协助苏梦枕从白愁飞手中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同时,也将苏梦枕变成她操纵金风细雨楼的傀儡。 那么“他”的结果可想而知了。 “倘若是我处在这个境地,我只会求死,而绝不愿为人所控,如狗一般活着。” 时年伸手抵住了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做这种假设。 “这位六分半堂的雷大小姐是个称职的总堂主,却不能说是个合格的枭雄。反正如今她的计划也已经暴露了,不足为虑。这位苏楼主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你,在心气孤傲和才智谋断上如出一辙,想来也与你一样有相似的爱情观。” 时年不由想到当时苏梦枕说的他以前觉得喜欢的姑娘得聪明漂亮,心地也好,这当然是个没有目标的时候更偏向于标签化的想象,却已经足够她猜到此地的苏楼主是怎么想的了。 他也不至于还反应不过来他所想象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那位雷大小姐的心地可一点也不好。”时年顺势搂住了他的后颈,抿唇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当然我心地也不好,你看那些个被我抓来威逼跳舞的,个个都觉得我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混蛋。” “这不一样。”苏梦枕回道,“你我在一起,你想做冲在前方的那个、由我坐镇后方也好,想演戏让我配合你也好,想休息让我来解决争端也好,你我都是独立思考的个体,精神意志上的独立和相互吸引,与一方试图操纵另一方有天壤之别。” “那我想看狄飞惊跳舞你干嘛反对?”时年想到她刚去抓狄飞惊之前,往苏梦枕那里跑了一趟,当时他听到她这计划露出的神情,一半是醋劲一半是无语,便觉得是实在好笑,“独立思考的圣君想看美人跳舞有什么错?” “因为我会吃味。”苏梦枕回答得很果断,果断到让人觉得他不是在说自己吃味,而是在说吃饭。 “算了不提这个了。” 反正那群人在她的武力胁迫之下也只能暂时安分守己排练,没练出个所以然来,时年其实也不想为难自己的眼睛。 “陪我去做件事如何?” 苏梦枕很清楚,在这个时候时年要做的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听凭夫人安排。” 第二日的汴京城里出了个大消息—— 以蔡京为首的六贼都无声无息地中了一种毒。 这种毒在此前发梦二党的花府血案中出现过,名为五马恙。 只是现在换了一批作用的人,便是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六人。 五马恙的解药,或者说是一种让症状暂时消退,实际上并不能完全根治,还需要配合其他药物长期服用的药物,名叫过期春。 当时花府命案中的人不得不蒙受白愁飞的恩情,甚至后续也得接受他的“好意”,正是因为过期春早就已经绝了种,只有在蔡京的府邸中种有一批。 可现在这一批过期春,连带着原本储藏在蔡府中的花种,以及放在隐秘药房里的恙虫和淡金色过期春粉末都消失不见了,准确的说,是有人看到一股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风,将一批被人拔起后捆扎得整齐的过期春,卷入了大内禁宫之中。 这可不是深受五马恙之毒的发梦二党做的出来的事情,他们若有这个本事,当时也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 表面上来看,蔡京等人想要解毒也不难,过期春便在宫廷之中,派人入宫面圣讨要即可。 但这事没这么简单。 近年来蔡京一党的势力越发壮大,官家早就想要找个法子来制约他们的实力,这身中五马恙之毒的蔡京等人和仿佛神灵操纵天降的过期春,无疑是让他看到了一个有些偏门却也不失为一个法子的方向。 解药,他当然会给,毕竟这毒也不是他让人下的,他绝不会落人话柄。 但这一千多株过期春他却绝不会还回去。 这天下间绝种的花若不能在皇宫之中找到,皇宫还怎么叫做皇宫。 为了防止蔡京手下的七绝神剑之流来将花给偷走了,他做了一件让蔡京差点在服下第一剂解药能行动之后差点吐血的决定—— 他请诸葛神侯和米苍穹联手,拱卫皇宫的安全。 这个命令中的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了。 过期春原本在蔡京的府邸中还是长在山野之间不重要,总之现在是他的了。 蔡京简直要被这一出意外整得焦头烂额。 会做出这种不像是人力所能及的事情的,在这京城之中恐怕也只有那位传闻中被苏梦枕召唤出来的神使了,可惜他偏偏不能将这个理由捅到官家跟前,否则无疑是成全了对方。 所以他现在也暂时没有了那个精力去管,最近明显有些偏向他意思的有桥集团那位方小侯爷去了哪里,刑部总捕朱月明又去了哪里,他收下的干女儿雷纯又去了哪里。 其他人自然也没这个多余的心思。 现在京城里的头号大事自然是蔡京等人和官家之间的扯皮行动,这种来回之间的拉锯当然不会直白地说出什么将解药交出来之类的话,而是迂回绕弯地表达,也让这种拉扯变得更加需要花费时间。 时年毫无将这事对自己那些个阶下囚隐瞒的意思。 她在宣布这个对她来说很是好玩的消息的时候,被请来作为舞蹈指导的朱小腰给她端来了一盘新鲜的瓜果,现在被她抱在怀里。 她一边自得其乐地享受着下午茶点心,一边看着那几个本以为能有什么转机的家伙脸上五彩缤纷的神情。 白愁飞的表情尤其好看。 他此时怎么也憋不住在心中腹诽,这直击要害的一招若不是苏梦枕想出来的还能是谁? 而他心中恐惧的阴影也随之蔓延了上来。 作为花府命案相关的最大幕后黑手,现在反过来中了五马恙之毒,可以说是自食恶果。 作为执行者之一的任劳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么将赵天容活剐,将花晴洲剥皮的任怨又会是什么下场。 他这个金风细雨楼的叛逆之人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个落到他头上的惩罚越是迟迟不来,白愁飞越是觉得食不下咽。 他一个已经是囚徒的人,还在因为要跳好神使满意的舞蹈,每日送来此地的饮食都让他足以吃饱喝足,越是如此正常,越是让他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 而现在那顶着一张不染凡尘面容的少女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图卷,递给了朱小腰。 “你觉得这个舞怎么样?” 朱小腰展开图卷后唇角一抽。 她本以为这位神使把人叫来跳舞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还会拿出这种仙女脱衣的舞蹈图谱来,这可能不是对这些人的惩罚,是对她眼睛的伤害。 “我认真想过了。”时年说道,“既然要模仿刑总的灵活,不如将他逃命的时候那种脱衣如脱皮的招数也一道模仿了,说不定还能起到奇效。至于这个舞蹈——” 时年总不能跟朱小腰解释这是她师父年轻时候折腾出来的玩意,曾经被他用来对付过当时还不是他妹夫的铁中棠,后来也成了仙女阵以及那出山之时八门一阵考验的前身,总的来说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艳俗的东西。 只是她现在。 所以她改口说道,“这个舞蹈比较简单。” 朱小腰毫不犹豫地把这图卷塞了回去,“您不必管了,此事我自有安排。” 时年脸上的遗憾神情并没有逃过雷纯的眼睛。 如今连蔡京都管不上他们了,岂不是更要寻找一个自救的法子。 昨夜他们达成的一致想法便是倘若有机会,一定要试试用那一支毒锈的奇毒来控制住这位功力奇高的神使,但首先他们得想办法接近她才行。 这个任务被交给了方应看。 毕竟要不是这家伙秉承着有难同当的想法,也不会让大家一个个落入魔掌,虽然他也是被白愁飞拉下水的,会做出这种举动不能说责任都在他。 但他要是一点代价都不必付出,那也未免太过便宜了。 等朱小腰因为苏梦枕重振金风细雨楼的其他任务暂时离开的时候,那位脸上的伤势好了不少的方小侯爷,带着众人的期待朝着时年走了过去。 “你来做什么?刚才小腰还说你心不在焉跳错了节拍。”时年一副谴责的表情,在那张漂亮得异乎寻常的脸上挂着,谁见了都得觉得是方应看的错。 方小侯爷又不知道时年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甚至有些事情还是方巨侠回京接手了方应看手底下的事业后才捅出来的,刑总朱月明对他深恶痛绝,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现在他明面上只是做着有桥集团的生意,就算是金风细雨楼也没有将他的背景产业都挖出来。 所以他自然也不知道时年针对他的理由可以有多名正言顺。 “我下的心情不好。”方小侯爷脸上的伤势好了些,那张秀色可餐的面容也恢复了几分原有的状态,让他现在总算是多了几分卖相。 若非是这张脸而不是昨天这个调色盘一般的脸,雷纯也不会让方应看出马,否则岂不是这句看起来是在关怀的话,说出来都像是在找茬。 “现在是您要看这歌舞,自然也无所谓别人的想法。这声光色形的配置都按照阁下所需要的凑齐了,舞蹈的品类,也该按照阁下所想要的。”方应看继续说道。 他这话一说果然看到时年饶有兴致地朝他看过来,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雷大小姐在察言观色上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 现在只希望这讨好对方的举动,当真能得到这个下毒操纵对方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直接把舞蹈图谱交给你们,你们自己排练出来?”时年问道。 “不瞒阁下,此地有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和大堂主,我这个有桥集团的领袖人物,还有刑部总捕,就算是文雪岸,要是没有一定的悟性,也不可能被元十三限收为徒弟,既然都不是蠢人,大可以朱姑娘教她要教的,我们私底下便练阁下想看的。” 方应看没错过时年的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露出了个胜券在握的表情,“阁下若不满意,方应看提头来见。” 有这句话,时年就满意了,舞蹈满不满意那是另外的事情。 她将仙女脱衣的舞蹈图卷塞给了方应看,成功看到方应看在打开图卷的时候,在脸上一寸寸僵硬后龟裂的表情。 她一点都没给对方抗议的机会,起身走出了黄楼。 她去找了苏梦枕。 他此时暂时取代了那位病号,在王小石的协助下重新整顿金风细雨楼中的风气,与王小石一道进京的还有同样参与了甜山之役的方恨少、蔡水铎、张炭、朱大块儿等人,现在也一并听从他的指挥。 时年进来的时候,他正跟王小石商量还有何人可用。 “发梦二党中的破山刀客与我有旧,”看苏梦枕伸手示意,王小石一边说一边又在纸上写上了一个名字,“龙吐珠、洛五霞和梁色、蔡追猫等人也好用。总之我们必须尽快瓦解白……白愁飞手底下的一百零八公案的人,又得减少楼里的伤筋动骨。”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苏梦枕,这一点从未变过。” 对任何一个世界来说都是如此。 王小石本还觉得他陌生,现在听到他这句话又依稀想起了当年他第一次踏足金风细雨楼的时候,苏梦枕让他心悦诚服的每一句话。 那确实是一种无可取代的信仰。 在他脸上始终有种不会为任何风雨摧折的坚韧。 不过还有另一种他从未在他的大哥脸上看到的神情,便是在见到那个青衣姑娘的时候,在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种愉悦。 苏梦枕已经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态,在等着时年说话。 “我刚才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观赏舞蹈的观众。”时年语气轻快,就好像当真只是想到了个宾客而已。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险些让王小石把手中的笔给折了。 “你看当今天子如何?” 第242章 番外一:穿到原著说英雄啦(6) 说实话,王小石觉得是有必要羡慕一下另一个世界的苏梦枕的。 他在收拾起金风细雨楼乱局的时候,那副指挥若定的样子与这个世界的苏梦枕,或者说王小石印象里数年前的苏梦枕也同样没什么区别。 但他的身体状态要比此地的大哥好上太多了。 而在他的叙述中,产生命运区别的分岔口在十几年前。 或许是十四年前,也或许已经是将近按照此地时间来算的十五年前。 而在感情经历上他当然也更能有自豪的资本。 王小石本以为那位青衣姑娘是他的未婚妻,然而从苏梦枕的口中得到的消息却是,两人才在十几日前成婚,乃是一对新婚夫妻。 听到这个消息,此地的苏楼主和王小石很有默契地露出了一种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的表情。 不过说实话,娶到这样的一个媳妇是真的需要一点心理承受能力的。 比如说现在,从时年口中说出的要请当今天子前来参观一番她这给人拖来训练舞蹈的成果,王小石不由大惊失色。 这个表情在他看到苏梦枕淡定从容一如往昔之时又凝滞在了那里,他总觉得好像在场的人里只有他表现得太过震惊不太好。 “祝姑娘,”王小石思索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 对王小石这种金风细雨楼的内部人员,时年自然是报了全名的。 “你可有想过,若是要请当今天子来参观你的杰作,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因为五马恙之事,天子已经征召了诸葛神侯入宫,与米苍穹一道负责他的安全和被时年丢进宫的那些花的安全。 现在看官家和蔡京一党的交锋有趣,若是横生枝节便反而没那么有趣了。 “我既然想到了这个观众,自然是有自己的办法。”时年那表情让王小石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当个不大聪明的傻子看待。 虽然在摸清楚对方和另一个世界的苏梦枕的脑回路上,王小石确实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你说既然有表演有观众了,又怎么能没有一个舞台呢?” 时年弯了弯唇角,浮现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身处禁宫中的皇帝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飘入了云层之中,有一只手像是从虚空中伸出来,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后颈。 好在对方没有对他流露出分毫的杀意,只是用一种轻柔而蛊惑的语调在说,要带他去看一场表演。 他一向喜好歌舞声乐,甚至还是小甜水巷的常客,这京城中但凡是有点名头的歌舞他都已经见过了,对对方说的什么表演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但他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黑又一亮,就已经出现在了海岛的上空。 当然事实上这只是时年带着他来了一出短距离的破碎虚空,出现的地点还是个对她来说堪称回到大本营的地方—— 那便是常春岛。 当然,这也是镜子的大本营。 上次在时年和苏梦枕的婚礼上,他那操纵四时和昼夜又翻车了一半,这次转换空间还来错了地方,本着一雪前耻的想法,在皇帝努力让自己忘记恐惧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片与此时本该处在的冬季,却处在了春天的景象。 那实在是一副让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玉石为阶的常春岛在春日繁花的簇拥之下,月华流照出了仙宫玉殿之感,若非他听得见海浪声,更看得见那嶙峋的岸边礁石上还有游鱼被冲到了上面,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处在仙境而非是人间。 他依然看不到身后的人是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强硬地按在了一个座位上,在前方一片云雾弥漫的地方,五色华光升腾了起来,伴随着一种分辨不出曲调的音律以及一股奇异的香气。 皇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文学艺术上的造诣惊动了天听,这才要让他来欣赏这么一场仙音歌舞。 他正等着这云中仙姬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任怨—— 任劳任怨里的那个任怨。 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个梦境也未免太过于魔幻了。 客观的说,任怨并不丑,甚至还能说的上一句相貌清秀,更时常在脸上带着一种羞涩的情态。 然而皇帝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刑狱上的本事,这羞怯反而因为沾染着一种血气而让人觉得像是怨憎之状。 更不用说皇帝原本都已经开始幻想这云雾背后的仙女会是何等风华绝代的模样了,结果突然出现的任怨狠狠地打破了他这个美好的幻想。 他还在跳舞! 以他的跳舞水准,起码在皇帝的欣赏能力下,实在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配合他脸上写满的不情不愿,以及在见到被时年推着的座椅上坐着的那个观众的模样时候,怎么都憋不住的震惊,就更加不忍直视了。 皇帝觉得自己可能得闭上眼睛,让自己从这个可怕的噩梦中醒来。 然而他只感觉到乐音越来越响,到了他若是在房中听到这样的歌声也该被惊醒的地步。 可他不仅没有醒来,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看到跟任怨一道跳舞的人多了几个。 晴天霹雳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有些人他不认得,比如说那个背着包袱,包袱里放出光明的瘦高个青年。 再比如说那个长相还算出色,就是在眼角眉梢间都流露出一种傲慢之态的青年。 再比如说有个相貌更加出色的,就是一直低着头像是个害羞的大姑娘的。 有些人他却认得。 比如说他身边求仙问道的黑光上人,现在就在一边用他的黑光大法让这“舞台”上的光线时而暗淡下来,一边跟着那跳舞的步调。 比如说他本是想请方巨侠进京,却代替他进京接受册封的方应看方小侯爷。 再比如说朱月明那个灵活的胖子,皇帝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换了一身衣服的他。 他到底是睡前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做出这种离谱的梦! 皇帝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恨不得自己的梦境当场结束。 看到这群认识不认识也好,总之跳的那舞蹈让他的脚趾开始抓地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难受,甚至开始思考这是不是蔡京那伙人因为他不肯交出那一批过期春,这才做出的报复性举动。 可他头顶的天色不仅没有转亮的迹象,反而随着他的注视,肉眼可见地往更加黑沉的方向转变了些。 与此同时,月光仿佛是可以调节亮度的打灯一般,照在了这一方舞台上,恰到好处地照在了方应看的脸上。 方应看在心里把时年骂了千百次。 他怎么都没想到时年颇为惆怅被朱小腰否定的舞蹈,居然会是这样的舞蹈,偏偏他那提头来见的军令状还真被这个来历非同寻常的家伙当了真,并以此为要挟让他们就这么跳。 他也没想到这一出舞蹈会被放在这样的地方来表演,他们一个个被送到此地,更加感觉到了一种叫天天不应的无力感,毕竟还在京城的时候总还抱着一点幻想,能在某个时候得到拯救。 他更没想到的是,神使果然是神使,连一朝天子都敢抓来当做观众。 现在更是将他最丢人的样子给收入眼底了。 有人一道被拉下水的同甘共苦都不能让方应看都丝毫的痛快之感。 他机械地看向了在唱歌的雷纯,发觉对方的面色在月光下看起来要比他还要苍白得多。 也对,雷纯也是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 她本是想着依靠满足了时年的要求,能接近对方一些,将一支毒锈的毒给种下去,谁知道这个完全不走寻常路的姑娘,根本就是将她的要求被满足,当做了一件太过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始终在苏梦枕的要求下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更让雷纯感到绝望的是,在被送来此地之前,时年让人给他们都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理由便是登台表演都得有统一的着装。 所以现在一支毒锈已经落到了那个站在皇帝身后,带着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姑娘手里。 她的歌声也不免变得有些颤抖,却立刻在时年威慑力十足的目光中稳定了下来。 她只能唱完这首歌。 皇帝反正是已经当自己在做的是一个噩梦了。 他甚至开始苦中作乐地觉得,得亏来的人是任怨,而不是任劳这个老头子。 得亏蔡京那张最近因为五马恙的事情他越看越觉得腻烦的脸,也没出现在这里。 也幸亏同样没出现在这个噩梦中的还有米有桥—— 他确实是鬼主意多不假,但在他身上,皇帝觉得倘若不是他的鼻子出了问题,便是他的身上确实有一种老人味,而不像现在,好歹是一种让人的鼻子没受罪的香味。 但是眼睛的遭罪可真是遭大了。 等到云雾重新合拢,将眼前的场景遮盖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难免露出了一种解脱的神情,和他那个两眼无神的状态配合,让人完全可以读出他的心理活动。 跳舞这项活动很好,但是显然不适合诸位。 让他觉得庆幸的是,在这歌舞结束后,他眼前一花又已经回到了皇宫之中。 在那股挟制住他的力道消失的瞬间,他像是得了个什么解脱的信号,光着脚就冲到了庭院之中。 冬日森冷的温度从脚心传入,一直传递到他的全身,在这种让他直打哆嗦的冷意中,他才忽然感觉到了点踩在实处的真实感。 紧跟着朝着他奔来,生怕他在这样发疯一般的动作中着凉的内侍太监,也让他终于重新在眼神中有了焦距。 “让神通侯进宫来见朕。”在被人扶回到了内室,脚上也泡上了热水后,皇帝缓缓开口说道。 这个问题米苍穹会回答。 他躬了躬身回道:“小侯爷已经失踪多日了。” 米苍穹还是按照不将时年的身份揭穿的方式来回答的,却不知道他这个出于自保之意来做出的回答,在皇帝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 “那让朱月明来见我一趟。” 出宫去找朱月明的人带回了他也已经不见了的消息。 皇帝彻底沉默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或许做的并不是一个梦,而是见到了一副真实存在的场面。 方应看朱月明等人不知道为何得到了不知道哪一路神仙的青眼,将他们带去了一个世外的海岛上,让他们排练出了一支歌舞,今日的梦境便是他们跟自己的告别,所以才显得如此不情不愿的。 仔细想来,他们确实该有这样的情绪。 只希望他们别因为终于被仙人发觉他们的舞姿真的很丑,而被仙人嫌弃,从而降罪给了大宋。 皇帝如此这般地想着,决定自己还是睡一觉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几日他恐怕是一点歌舞都看不进去了,若是看到什么歌舞欢宴的场面,谁知道他会不会想到今日所见。 可怕,实在可怕。 他安稳地睡了过去,只是在海岛上的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结束了表演的任务,时年也就可以对着任怨出手了。 这个在京城中制造了不知道多少血案的家伙,更是连从未有过江湖经历,一直养在深宅之中的无辜可怜人都不放过,若是简单地结束了他的生命,时年都觉得便宜了他。 “所以你把他绑在了海边的岩石上?” 向她询问后续的王小石觉得,这还真能折腾任怨几天。“那其他人呢?” “让他们先在海岛上荒野求生吧。”时年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并没取了他们的性命。 但在王小石看来,这个决定恐怕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对权利的欲望高昂,却突然被丢到一个和野人相仿的处境中,又如何不能说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处罚。 “我把那几个家伙的武功给废了,又用大周天绝神阵将他们彼此给间隔开了,对每个人的说法都是,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被我给放了,反正要找个理由说为什么他最让我看不顺眼,也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岛上若是想要活下去,每一片区域里,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人也能生存,但让一个在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变成一个岛上的孤家寡人……” 时年只是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她其实没有把所有人都留在岛上,比如说朱月明。 朱月明在京城里善于生存而已,说不上是个恶人。 将他放了,找个理由是他的体格跳舞不好看也合情合理。 就是可能他需要有一阵子被官家嫌弃了,毕竟谁看到那种辣眼睛的画面都会觉得心里不大舒服的。 而取代了朱月明被“神明”带走的,是与她交过手的八大刀王和米苍穹。 反正常春岛的地盘不小,一个个囚牢中也能放得下这么多人。 至于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这个被她放出来的机会,那就要等到她下一次想起来来到此地时候的想法了。 活还是能活下去的,就是活受罪而已。 “你就别管岛上的人了,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处理降神之术消退之后的后续影响。” 她和苏梦枕迟早是要离开的,此地的苏楼主也迟早要出来见人。 他那条因为暗器所伤处理不及时的腿是没法续上了,这又不像是脸上的受损一般小面积的再生。 山字经还没有真的神奇到如三鞭道人对外宣扬的那样,可以在他的头颅都被人砍掉的情况下还能再生。 不过当他再次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他的病灶是已经被时年清除得差不多了。 有破碎虚空的实力,更有之前处理的经验,要将他的病症给治愈并没有那么艰难。 按照时年的想法,降神之术若真能持续,他才真是要被皇帝请去喝茶。 现在只是肺病和寒症被治愈,而身体的年龄并没有发生逆转,在他身上的旧日疮疤也依然如旧,未尝不是保护他的一种方法。 “已经足够了。”此地的苏梦枕用请人专门打造的拐杖支撑起了身体。 能让他依然挺直脊背,在这个他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的地方一展抱负,他如今的内劲也不必再用来压制疾病,能将红袖刀发挥出远胜过从前的力量,这便够了。 他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包括没有提前拿下白愁飞,也包括没有拖着一条中毒且受伤的腿与雷损交锋。 京城里少了几个人后对他而言有利了不少的局面,同样也不能掉以轻心。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非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他要如让这个拖后腿的因素不至于让大宋发展到家国沦丧的境地,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现在是我自己需要面对的时候了。”他眼中的寒焰宛如夜空中的长明星火,以燎原之势在这个从病床上站起来的男人身上扩散开来。 “忘记说了,恭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他也不会在一段或许本就不应该存在的痴恋中耽搁太久。 “或许不止百年呢?武道境界到了大宗师便能活过二百年,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就更长了。” 时年朝着他挥了挥手,这个在年轻时候支撑起金风细雨楼没有她参与的苏楼主,对她来说当然不是她的阿枕,却也能算是个朋友来对待。 “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京城里已经没有一个叫蔡京的人了。至于你的那条腿,我觉得你可以跟无情总捕取取经。” “会的。”他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金风细雨楼里,那棵被白愁飞砍倒的树,也会被他重新填上那个坑,再种上一棵新的。 他目送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转身走向了那座代表金风细雨楼权利中心和武装中心的红楼。 杨无邪和王小石已经等在了那里。 而时年和她的苏公子回到了金风细雨楼,他们的那个金风细雨楼。 往另外的世界走了一趟这个意外虽然是镜子的乌龙操作给弄出来的,却好像反而让他们的感情更增进了。 当然苏梦枕觉得,如果她没在折腾那个舞蹈团的时候总是把他给丢在一边忘记了,那就更好了。 好在,现在是他们在此地再举办一场婚礼的时候了,她的眼中只会有他而已。 这场楼中即将迎来的喜事,在时年和苏梦枕返回的时候,便由劳碌命的杨总管给操持起来了大小筹备事宜。 想到金风细雨楼在这场盛会之后势必会更上一层楼,他的干劲也很足。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给楼中的兄弟提供心理辅导。 “杨总管,你说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副楼主了?”吴其荣摸了摸自己富态的脸蛋,十分不解,“苏楼主应该没有离谱到觉得我都能影响到他们的感情吧?” 杨无邪翻了个白眼,觉得某些人想的也未免太美了。 “你说要不是这个理由,为什么副楼主会觉得我在黄楼里待着就影响她看漂亮姑娘跳舞?” “我怎么知道……” 杨无邪又不是副楼主肚子里的蛔虫,“我只知道,你要是不按照她说的做,在楼主和副楼主的婚礼之前,我可能会参加你的葬礼。” 惊涛书生找这位智囊都没能咨询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可实在想知道——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黄楼呢? (番外一完) 第243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1) 时年愣是过了三两个月才能总算在看到吴其荣那张脸的时候,不会想到那个辣眼睛的舞蹈。 也总算还能记得这个世界的吴其荣是被她坑蒙拐骗来到金风细雨楼的好帮手,黄楼的得力干将,而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六分半堂成员。 但这个理由她总不能跟吴其荣直白地说。 反正她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个出行的目标了。 苏梦枕回到玉峰塔上的时候,便看见时年揽着镜子,正在翻阅上面的画面。 “我打算给宋缺找个寿宴贺礼。” 对时年直呼宋缺姓名,而不是称呼为父亲,苏梦枕也实在是见怪不怪了。 一来她和宋缺毕竟还隔着个世界,反正也没到他的面前这么喊,二来他也确实按照规矩是不能对外宣扬时年便是他的亲生女儿。 客套一点便叫个宋阀主,稍微不那么客气一点便是宋缺。 总之她会提到给宋缺的寿辰准备礼物,估计在天刀那里,已经是女儿颇有孝心的表现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把他那把水仙长刀给折了,之前一直想着总得赔给他一把,前阵子去找了黑面蔡家,在他们那里也没见到相似的锻造材料。” 苏梦枕在她身边坐下,听着她继续说道,“后来我想着反正他那磨刀堂里的刀,若论趁手还是那把天刀为第一流,不如去其他世界找找那种颇有来历和故事的刀送给他。” “你找到了吗?”苏梦枕问道。 “可以算找到了。” 时年将镜子转向了他,在镜子的画面上是一刀一剑的剪影。 这把刀势必与那个世界的主线人物相关,想必是有些来头的。 “苏公子,”时年一叫这个称呼,苏梦枕便猜到她又有些奇怪的想法了,果然不太意外地听到她问道:“有没有兴趣陪我去当个恶人,做一做夺刀之举。”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带把备用刀去,跟别人换。” 梦枕红袖第一刀,袖里出短刀的苏楼主还是头一次在背上背了一把长刀陪人出行。 但对时年他一向没什么办法。 在破碎虚空加上镜子指路的传送之后,他们落在了—— 一处海岛之上。 “我现在很怀疑你选这个落点是为了让我能最快地替你找到一部分残片。”时年拎着镜子露出了个危险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的碎片数量也足够我保持这个形态了,我其实可以不找碎片维持能量的!】镜子觉得要替自己辩驳一下。 何况他也就是把她往海里扔过一次,跑错了世界一次,把她往恶人谷里扔了一次,又搞了几次乌龙而已,整体来说还是很靠谱的。 镜子的据理力争是直接说出来的,苏梦枕也听到了。 他目光朝着四周扫了一番,分析道,“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这里不是海外,应当是哪个地方的入海口附近的岛屿,看起来海外孤悬,实际上距离内陆并不远。” “我们往岛上看看。” 这座海岛之上渺无人烟,只有浊浪排空,乍看起来倒像是个孤岛,然而当时年与苏梦枕穿过了岛上的谷口,进入前方的谷中地界之时,却见到了一片显然是为人力所堆垒起来的台子。 不过大约诚然已有多年不曾有人涉足此地了,在台子上翻倒的铜炉与台子本身都累积着一片经年的尘灰,上面更有残留的血渍也并未被清洗干净。 最醒目的无疑是在台前山石石壁上写着的二十四个大字。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好一招寓武道于书法之中。”时年仰头望去,这二十四字铁画银钩,历经风霜依然痕迹清晰,分明便是一种极高明的武学体悟。“我们或许不能小瞧此地了,若论内功境界,破碎虚空之穷极,我在此人之上,可若论武道心领神会,推敲自创,我不如他。” “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当年太白诗云如此,今日得见,倒才知道此言不虚。”苏梦枕走到了她的身边,“落笔之人能踏足山石行云流水着笔,显然轻功造诣也不差。只是可惜我们没这个机会见到当年此地盛会。” 旁人见到这二十四个字见到的是笔力穷尽,出神入化,时年与苏梦枕看到的确实一套精妙绝伦的武功。 “不过这可别想靠着这些字就打消夺刀的念头。”时年挑了挑眉头,越是如此有挑战性,她才越觉得有趣。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听起来倒是要比天刀霸气得多。” 宋阀主听了这话得气死。 等到时年与苏梦枕凌波涉水登岸,找了路过的江湖人士打听才知道,他们方才经过的岛屿名为王盘山岛。 二十多年前在那里由天鹰教举办了一场夺得屠龙刀的夺刀大会,结果横空杀出了个金毛狮王谢逊,将屠龙刀夺走,还将岛上的人杀了个干净。 “两位才出山,不知道当年的情况也实属平常。”得了他们两个递过去的金叶子的镖师继续说道,他走南闯北多年,江湖上的事情大多要经过他的耳朵里走一趟,也自认见过了不少人,却甚少见到如面前两位这般风姿卓绝的璧人。 尤其是那位姑娘,眉眼间一派出尘绝伦的灵秀之态,想来那位丘处机道长在百年前做的那首无俗念词里写的人间仙人,也不外乎如此了,真有浩气清英之美。 说是初入江湖,也着实让人觉得合理,否则早该在江湖上传出名头了。 至于她身边的那位素衣青年,虽然看起来面容冷傲了些,却也是个难得的年轻俊才模样。 “后来那个谢逊又去了哪里?”时年对镖师似乎是出于本地情怀,对天鹰教的推崇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想知道屠龙刀的下落。 “姑娘一定是想知道,他杀了这么多人,有没有哪位江湖上的大侠能将这个败类给绳之於法,抓来论罪是不是?” 那倒也没有,时年忍不住腹诽道。 不过显然这位镖师是觉得她看着就像是个好人,丝毫没看出她神情中的微妙,继续说道,“听闻他出了海,不过总归还是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的,当年王盘山岛上的幸存者中,武当派的张翠山和天鹰教的殷素素被金毛狮王谢逊带走,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竟然与谢逊义结金兰,还让他们的独子认了金毛狮王做义父。” “这两位倒也对谢逊是情谊深重了,竟然宁死都不愿说出谢逊的下落,至于他们那个儿子张无忌,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这宝刀屠龙号令天下的传闻,在这十年间虽有流传,却因为毕竟见不着人,也传得少了些。” “这么说起来,屠龙刀的下落几乎没人知道了。”时年喃喃自语道。 这镖师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他们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只又在他那里打听了两句这江湖上武林门派的分布,便与对方分道扬镳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苏梦枕看她开始盘算身上的银两,将自己的钱袋也递了过去。 “大凡是要打探什么消息的,找人多的地方准没错。” 这业务她熟悉,最好是能将人都给聚拢到一处去。 若是这江湖上本就已经有此等大事了便更好了,还省得她再从中做什么手脚。 “我们换身行头。” 方才那镖师说她与一位传闻中的姑娘有些相似,甚至还问她是否也是古墓派传人,倘若按她以前的习惯,便干脆顶着这个身份办事了,可这次她准备换个套路。 她是来抢刀又不是来行侠仗义的,还是魔门圣君这个身份好。 最有意思的是,她遇上了一队天鹰教教众,和苏梦枕一道听了会儿壁角后得知这群人是要去支援明教的。 因为六大门派已决意围攻光明顶,朝着昆仑去了。 “从江南远道而去昆仑也实在不容易。”时年摇头感慨道,觉得那位曾在镖师口中提到的白眉鹰王殷天正虽说什么叛教而出,却显然还是明教的人,是个讲义气的汉子。 “说到明教,你可知道大明尊教?算起来也可以说是与这中土明教的外传本源有些关系。我母亲的阴癸派与大明尊教一向有合作,荣姣姣更是大明尊教中五明子里的妙风明子,不过大明尊教的手往中原伸得太长,母亲与他们暂时没有继续深交的打算。” “且让我以魔门圣君身份看看此地的明教是什么水准。” 说是说要直奔着光明顶而去,只为了趁着人多的地方好问出屠龙刀的下落,当个彻彻底底的反派,可苏梦枕却觉得她这实在是一派嘴硬心软的样子。 此地正值元末,元兵对汉人的欺压更甚,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后来的各方起义。 她这往昆仑的一路上杀了不少肆意掠夺的元兵,以至于赶到光明顶的时候,六大派的人早已经来了个齐全,现在在对付一个布衣草鞋的年轻人。 两人立在山崖之上,将底下的情况尽收眼底,以他们二人的眼力,足以看清底下过招两人的样子。 那位布衣草鞋,甚至该说得上是衣衫褴褛的少年,五官轮廓在有些脏污的面容之下也能看出清俊之貌。而在他的对面,从那六大派的队伍中走出来的是一名年岁大约在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看起来也卖相颇佳,甚至能当得起一句俊雅潇洒。 “那位想必就是白眉鹰王了。”时年指了指在那小兄弟身后护住的众人中,有个格外醒目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若非他此时忽然出了声,时年也不会第一个注意到他。 他给那位小兄弟介绍自己的对手,也顺便落入了时年的耳中,他说的是:“那是华山掌门鲜于通,此人武功平平,诡计却多得很,曾兄弟且当心了。” 那布衣褴褛的少年却依然客气地向着对方还了个礼,“鲜于掌门请了。” 白眉鹰王所说不差。 时年本以为此方世界她刚便遇到了那山崖石刻,纵然内功不若隋末乱世那个世界,也不若苏梦枕所在的那个世界,却有此等武道宗师在,招式上应当有些独到之处。 但她眼见能当得起一派掌门的鲜于通施展起了华山绝学,按照那位白眉鹰王依然未断的解说,便是七十二路鹰蛇生死缚,然而这本该听名字便是鹰蛇双式齐出,令人左支右绌的招式,在鲜于通用来却破绽百出,以至于顾此失彼的人并非是他的对手而是他。 相比之下,那衣着平平的少年内功却着实不凡,以时年所见该当是个极阳属性的内功。 他以内功运掌直入对方双式之间,正中鲜于通的胸口。 鲜于通本要辩驳那少年所质问“何以有人拼着三日三夜将你治好了,更与你义结金兰,你却害死了他的妹子”,回他一句“胡说八道”,在那掌力与内功的威逼之下,竟然只出口了一个“胡”字。 那少年也实在是个妙人。 明知对方想说的是什么,却也正好顺着这个胡字接了下去,“不错,你还记得那兄妹二人是姓胡的,那胡家小姐被你害得好惨,一尸两命,你倒当上了华山掌门,名列江湖名宿。” 这鲜于通还想争辩,一个“你”字出口,又被对方逼了回去,活像是一副被人戳中要害支支吾吾的样子。 “你说不出话来了不是?”少年双掌拆招,自成一体,虽然招式还有些青涩,但内功圆润武道领悟不低,也足以将对面的“咸鱼掌门”给步步紧逼到当众出丑的地步,“你这如此禽兽不如之人,谁知道你上得明教是不是为了让人不晓得,你还蒙受了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大恩,我若是你我早从光明顶上跳下去了,哪来的脸做这一派掌门!” “骂得好!”时年忍不住拊掌笑道。 来此方世界将近一月,又是见到元兵肆虐,又是不见屠龙刀的踪影,还是今日所见的有趣。 她又眼见得鲜于通狗急跳墙,将折扇之中的金蚕蛊毒给打了出去,却被那颇有急智的少年给拍了回去,反让对方自食恶果,不由更觉痛快。 何况从这位华山掌门口中被迫吐露出的可不只是那胡家小姐之事,还有华山的另一桩此前被他推给了明教的一案。 “他倒是很对你的脾气。”苏梦枕看出时年对对方的欣赏之意,开口说道。 “所以不妨借兵刃给他一用。” 那鲜于通是认了罪,华山却没服气这少年。 甚至觉得他当众揭穿了鲜于通的面目,实乃丢了华山的颜面。 那一高一矮的两位长老,用的两仪刀法,对面的少年却空手无刃,总不能真搬块石头来与对方打。 张无忌正盘算由着华山二老说出用什么兵器他便应招就是,以他的本事应当不至于在那两位的手里吃亏,忽然听到空中一道清越的声音笑道,“两位华山高人何必欺负他一个年轻人,我这里有件兵器,且借给他用用!” 刀光如天降雷霆从上方急落,紧随刀光而来的青衣残影,更是快得让人觉得尤在青翼蝠王韦一笑之上。 若非她出声,此前压根无人探知她在上方看着眼前的局面。 然而此刻刀影惊鸿,一把雪亮的长刀掼入地下,刀口之锐利在这一瞬间穿石破岩而入中可见一斑。 下一刻,华冠华服的青衣少女如一片轻羽坠落,足尖踏在了刀柄之上。 她身着的正是与当时圣君继任典礼上相似的着装,也正是她与苏梦枕所说要置办的行头。 显然此刻这身打扮还是有些用处的。 在她轻落刀柄之时,全场陷入了一片寂静。 第244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2) 这一落需要多高的功夫他们不会看不出来。 她轻功奇高,虽说是下落而非是上升,可她踏空阻滞这坠落的数下,何止胜过那青翼蝠王,尤在武当梯云纵之上,而她振袖拂云而来,一道无形的清风已经将华山二老往后推出了数步。 她又哪里只是在上方隔着些距离都让人感知不出她在那儿。 就算是此刻已经衣袂翩跹地落下,距离最近的华山二老不过数步之遥,也无人能感知得到她的呼吸声,就仿佛她只是这一片青云飞落。 “阁下是什么人!竟然在此放肆!” 时年朝着出声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个五六十岁的灰衣尼姑。 倘若不谈她那一对有些怪异的下垂的眉毛,其实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还算是个美人,就算人到中年的时候也能称一句容貌甚美,就是—— 看起来脾气不大好。 “我不过是给这位小兄弟送把武器而已。”她一步踏出正儿八经地踩实了地面,足尖轻勾,便将那明明已经没入地面的长刀给勾了出来,提到了她的手中,这一手四两拨千斤之法足见她功夫的高明。 “首先,阁下若要拦我,为何不将你腰佩的长剑借给这个小兄弟用一用,否则有何立场阻拦我借刀。我方才在上头也见到了,这小兄弟义薄云天,倒是你们之中——” 时年眸光轻扫,流露出几分嘲弄之意。 “怎么还混了鲜于通这么个恩将仇报,暗箭伤人的小人?” 时年顺手将刀递给了那自称名叫曾阿牛的少年。 她虽然是来夺刀的,却没打算真当个恶霸,她从金风细雨楼的武器库里找出的刀,同样是名家手笔,怎么也算得上是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 到时与对方交换便是了。 少年恭敬地伸手接过,还没来得及谢过她的好意,已见她继续朝着灭绝师太说道:“何况,问别人是谁之前,不该先说自己是谁吗?” 她本就生了一副玉树琼花的仙姿玉色,在这罗绮玉冠与翠色羽织的映衬下更有一派洞天清绝之态,这一句质问又由她那极高的内劲发作,宛然有谪仙喝问之感。 灭绝师太的面容越发像是凝结了一层严霜,“小辈无礼!岂有先问长辈名号的。你要相助魔教妖人是甘愿与之为伍,我的倚天剑岂能借给这无名少年!” 哦豁! 时年的眼光一转,状似无意地扫过了灭绝师太身侧的佩剑。 她方才只见这剑鞘上潜藏着一层青气,尚未出鞘便有此等寒光想来不太寻常,没想到竟然便是王盘山岛上那二十四个字中最后八个字提到的,能与屠龙刀相提并论的倚天剑。 既然如此,说不定她还真能在此地问到屠龙刀的下落。 “阁下又怎么知道我是小辈?”时年收回了看向倚天剑的目光,言笑晏晏,“江湖上可有看人相貌定辈分的规矩?我若说我生于隋朝你信不信?起码也得是你祖宗。” 苏梦枕在高处听到她这句唇角上抬了几分,她这脾气还真是不怕上来就得罪人,偏偏这回她说的还是真话。 就是实在不大中听罢了。 灭绝师太面色一沉。 这横空杀出的青衣少女若只说自己可与自己同辈,要她先报上名号便也罢了,毕竟数百年前的灵鹫宫天山童姥练就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便是让她能重回少女模样,武当山的张真人也眼看着要过一百一十岁的寿辰了。 可她非要来一句自己生在隋朝,实打实是祖宗辈分的人。 这就很气人了。 若非顾忌现在乃是华山二老与那曾阿牛之间的交手,灭绝师太定然要拔剑给那无礼小辈一个教训。 但现在,她总不能连个对方的师承都没问出来便退回去。 “我乃峨眉掌门灭绝,阁下现在可以说自己来历了。” 时年负手而立,容光湛然,若说是已有多年不曾有人在江湖上走动的古墓派或是逍遥派传人恐怕也说得过去,谁料到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本座乃是魔门两派六道圣君。” 什么魔门两派六道?什么圣君? 明教一向在中原武林正派的称呼中是为魔教,但明教寻常也不自称魔教,这在场之人此前无人见过的青衣姑娘却自称魔门中人,实在怪异之极。 偏偏她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话,面对四面群雄投来的目光她依然沉着镇定地开口道,“阴癸派、花间派、天邪道、灭情道、补天道、天莲宗、真传道、魔相宗,这便是我魔门两派六道。” 这些名字显然也不像是她在片刻之间编造出来的,倒像是真有其事。 灭绝师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耳听得时年在此时又补充道,“阁下若觉得此前没听过,那也只是孤陋寡闻而已,我魔门岂是谁人都能知晓的势力。” “还是说阁下觉得,我这身功夫竟然是出自什么不入流的门派,要与诸位为伍不成?” 这话属实是将灭绝师太的仇恨给拉满了。 她的师兄孤鸿子便是因为手持倚天剑与魔教光明左使杨逍交手,被对方弃剑嫌弃,落败后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 眼前这位在心高气傲上丝毫不在杨逍之下,分明也是个魔教做派。 她若说自己出身魔门也属实没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便同这魔教中人一道清算! 灭绝师太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倚天剑,然而剑未出鞘三分已感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她手腕上着了一道古怪的力道,将她的剑又按了回去。 在场六大门派高手何其之多,竟然无一人发觉那青衫少女是如何接近灭绝师太的。 她便是要趁机夺剑也未尝不可,甚至可以取了灭绝师太的项上人头,偏偏她只是将对方的剑送回到了剑鞘之内。 而她后退的步法同样漂亮,转瞬间已经退回到了张无忌的身边。 当然,在时年的认知中,这家伙还是叫曾阿牛,一个和王小石可以比一比谁的名字跟接地气的名字。 “师太何必火气如此旺盛,枉为出家人。都说了我只是下来给这位小兄弟递刀的,免得他空手对上华山二老,那两位就算是赢了也要落人话柄。” “师太要打也未尝不可,等他们打完了之后,我奉陪便是。” 时年足尖轻点,已经站在了明教教众的前面,将场中的地盘留给了张无忌和华山二老。 准确的说,还有另外两个人。 华山二老本就被张无忌击败鲜于通的武功造诣所惊住,强自出头不过是口称一句维护华山颜面而已,如今他手中更有了神兵相助,他们便更加不是对手。 既然如此还不如再拉上两个帮手。 华山派所用乃是反两仪刀法,昆仑派所用乃是正两仪剑法,同时以两种两仪招式对他出手,就不信他还能赢下这场,替魔教出头。 时年眼角余光见到明教的队伍里,那位盘膝疗伤的白眉鹰王殷天正的脸色越发难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对面实在是不讲武德。 但要时年看来—— “他可未必会输。” “阁下此话何解?”殷天正问道。 “他内功至阳至深,本就在那四人之上,更掌握了一门乾坤挪移的法门,虽看起来不大像是中土武学,但武道一法通则百通,并无什么干系。” 时年说到这里便看见那位光明左使杨逍露出了个震惊的神情,“乾坤大挪移?” “我没见过乾坤大挪移,不知道是否便是阁下所说的这门武功,阁下自行分辨就是了。”时年回道,“何况,他还有贵人相助呢。” 班淑娴何太冲以及华山二老的正反两仪确实形成了一种极为精妙的圆恰之态,几乎合成了一组八手八足的精妙循环,此消彼长,此攻彼援自成一体,确实给张无忌找了不少麻烦。 但峨眉派里那个姑娘借着与灭绝师太之间的交流将正反两仪的四象八卦都给报了出去,张无忌显然悟性极高,又怎么会看不出破解之法。 灭绝师太显然更气了,但生气也没用,手持时年所赠的长刀,那少年举刀切出了个恰到好处的方位,旋即将华山二老中矮一些的那个挥出的刀招,倒反去了班淑娴的方向,有此破局之点,他若还无法冲出重围实在不大可能。 果然是个好苗子。 也是个颇有自己坚持的好苗子。 在这种被针对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记得自己应允了鲜于通要替他医治金蚕蛊毒,将他救活了再移交给华山派让他们自行内部清算,只可惜不愿认输的班淑娴与何太冲双剑齐出,没伤到那位曾少侠,却将鲜于通给扎了个对穿。 时年忍不住轻笑了声,这还真是天道昭彰。 “不知道阁下所说的魔门两派六道是真有其事,还是……倘若阁下与我明教无甚瓜葛,还是趁早离去为好。”殷天正又开了口。 方才时年在崖上的时候便见到他劝说曾阿牛离去,现在听到他又来劝自己丝毫也不奇怪。 “是真是假在现在又有什么关系。”时年振了振衣上并不存在的尘灰,看起来意气风发得很,“就当我只是想要跟那位灭绝师太打一架好了,且让我领教领教倚天剑的威风。” 殷天正本还想劝说,却被杨逍给拦下了。 这位来历奇怪的姑娘既然看得出张无忌能赢,更看出他身负乾坤大挪移的功法,又有出现之时的先声夺人,想必不会输给灭绝师太。 尤其是这位在气人这方面显然是个行家,灭绝师太玩不过她的。 张无忌本想将手中借来一用的刀给还回去,毕竟时年要对付的是手握倚天剑的峨眉掌门,却被她给推了回去。 “你先拿着吧,我又不是来替你应付这对个小辈出手也没点顾忌的六大派的。”她这话果然让站出来的灭绝师太下垂的眉毛都快挑上天了,“我就是想见识见识师太的风采,请吧。” 灭绝师太这一次的拔剑没遭到时年的阻拦。 从那把四尺长剑上纠缠缭绕而起的青光,转为了一种铿然的剑光。 “你方才已经听到了,这把剑名为倚天剑,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兵。”灭绝师太抬剑指向了那身上累赘不少的青衣少女。 她武功确实很高,但要想凭借一双素手接下她峨眉派从郭襄祖师处传下来的剑法,以及这倚天剑之锐利,却也未免想得太轻松了些。 “我耳朵还好使得很,虽然辈分比师太高了些,但总算还没听漏这一点。” 只可惜在灭绝师太手中的是倚天剑而不是屠龙刀,否则她来这一趟便达成了自己此番的目标,可以打道回府了。 “若是师太觉得还不够描述您手中这倚天剑的威名的话,大可以将您这剑下的亡魂一个个报出来,我方才在上面也听到了,您剑下死了不少那明教的弟兄,想必是很威风的。” 灭绝师太懒得跟她废话了,再说下去还不知道要从这姑娘的嘴里蹦跶出什么让人头疼的词。 那把倚天剑随着灭绝师太飘身而前刺来,剑光极快,更是因为其异乎寻常的锐利,在剑光过境之时有种与普通长剑破空不大一样的声响,更兼之她剑招精巧而凌厉,另有一种活像是被激怒后才生出的狠毒之态,以至于剑光中有白虹电掣之感。 灭绝师太连出了三剑。 剑光激荡起的风声几乎将时年的青衣羽织吹动起来。 换成旁人早已经选择避开那剑锋最锐利之处了,她却站在原地不动不避。 灭绝师太绝不至以为她是在封锁四方的剑招之中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招式来抗衡,在她的眼神中只有一种绝对的沉稳,就仿佛前方的剑光残影都只不过是一种让人心神迷惑的幻象一般。 她的手从袖中伸出,以轻描淡写的方式点在了剑尖。 那可是倚天剑! 灭绝师太的武功在武林上本就并非是虚名浪得,更不用说倚天剑无疑是助长了她的威风,更因为她性格偏执早就在江湖上传开了,谁都知道她但凡出剑必要饮血而归,因此也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应对她的快攻。 如果让杨逍来说,应对灭绝师太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抢攻,她心气越乱,己方也就越有了机会。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时年选择的是以静制动。 她身负嫁衣神功的内劲,尤在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所练得的内力之上,以破碎虚空的本事去欺负灭绝师太本来就是在欺负人,若是还抢攻岂不是更过分了。 当然在灭绝师太看来,她这一招比抢过主动权的进攻还要来得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巴掌甩在了脸上。 那根纤细的手指上迸发出的刀气抵住了本该势如破竹的倚天剑,甚至将那种惊人的压迫感传递到了灭绝师太的身上。 她手腕一震间,险些将倚天剑脱手,好在随着剑身小幅度的弯折弹起,她已借力而退,在步履点地的瞬间,又折身而回。 不过这一次剑招不是直刺,而是横扫。 时年那张华冠之下的面容丝毫也没有显露出分毫的失措,灭绝师太的剑光在这折回之时,以比此前还要狠厉的架势,带起了一片仿佛天神行法的剑影,更像是凌空穿来的骤行之雷。 但在见过远胜过灭绝师太的剑与刀后,她这招式确实有些威力,却也仅限于此了。 倚天剑在她手中是一件利器不假,却也限制了她自身剑道的擢升,在剑意的领悟上,反而比她这出招中表现出的剑道天赋晚了一步。 她抬指轻弹,顷刻间在她的指尖一片刀光如细密的罗网涌现而出,这以无形化有形的刀气,蕴藏着一缕让人神魂惊动的威慑力。 灭绝师太如何看不出她这一招的凶悍,但她剑势向来在倚天剑的无坚不摧之下走的是有来无回的路数,全然没有收回的可能。 那片刀光利刃丛生的罗网在一瞬间困住了倚天剑的剑势,在这一刻好像这两方过招交手的时间都慢了下来。 灭绝师太眼睁睁地看到这个已经在刀法上入臻化境,就算手中无刀,也仿佛是有千百把刀在手一般的青衣少女—— 朝着她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本该是倚天剑落在她身上的距离,现在却是她伸手恰好握住了倚天剑的剑身与剑柄交接处的状态。 她指尖微屈,又弹出了一指。 这一指依然是一道刀气。 时年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对手将刀剑之意笼罩在武器之上,若非是她刻意为之,加上对手与武器之间并非是纯然一体的配合,比如宋缺当时的情况,这一招绝不至于将对手的武器折损。 然而她忘记了这个世界并非人人都有王盘山岛上那崖壁石刻的武道体悟,那是武当张三丰在九十寿辰之时,因为徒弟的手足被人指力捏断,痛极之下所创的书法武道一体的表达,又由他门下弟子中最有天赋的张五侠张翠山以铁画银钩用出,实在是宗师之道,而非人人都有这个本事。 她更忘记了灭绝师太逞倚天剑之威,其实用的并不得章法。 她这一指弹出后,在场之人都听到了一声异常清脆的响声。 那是—— 倚天剑居中断开的声响。 灭绝师太的表情仿佛石雕一般凝固住了。 这把从郭襄祖师手中传下,更是藏匿着峨眉派最大秘密的宝剑,她本以为若不遇到屠龙刀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绝无可能斩断的锋利,现在却被人以轻描淡写的一根手指,在弹指间迸发的凶戾刀气击断。 她还来不及从这何等可怕的事实中反应过来,已经看到那青衣少女疑惑地捏住了从断开的剑身中露出一角的布帛,在迅疾后退的动作中,将这布帛给完整地从倚天剑裂口中扯了出来。 “竖子尔敢!” 灭绝师太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九阴真经的功法! 峨眉历代掌门都知道要如何将其从剑身中取出来,只可惜当年襄阳城破,屠龙刀随同郭破虏身亡而消失,后来在江湖上现身时候又落入了谢逊手中,远遁海外,但灭绝师太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屠龙刀取回,从倚天剑中取出九阴真经,练就之后光大峨眉。 哪里想到今日会见到这样诡异的一幕。 时年刚想着看看这剑中藏的秘密,灭绝师太生不生气又不关她的事情,总之剑断了是对方技不如人,锻造技术也不合格,却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太对劲—— 这倚天剑是如此情况,那屠龙刀…… 完了,该不会她这个寿礼送不成了吧? 第245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3) 时年突然有点头疼。 说实话,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她从倚天剑中取出的布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粗略扫过,乃是一部名为九阴真经的经文,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梵文,好在旁边都做了批注,跟在后面的是一些不得已之下的速成之法。 在另一面的末尾则是一套名为降龙十八掌的掌法。 时年虽不是此界中人却也看得出来,这九阴真经与降龙十八掌都是极其精妙的武学。 那么倚天剑如此,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之说的屠龙刀之中藏匿的又是什么? 时年盘算着若是有机会能将屠龙刀拿到手,怎么都得用对付倚天剑的法子劈开来看看,不过这样一来,可能就不大方便作为送给宋缺的寿辰礼物了。 毕竟宋缺都还没到过七十大寿的时候,若是送他一把断开又重新补起来的刀,别管是不是背后藏着什么有意思的故事,总之也不像是个好兆头。 不妥不妥,实在不妥。 她凌空急退落间还走了个神,抬眼便对上了灭绝师太冒火的双眼。 峨眉弟子也因为师父在对手手里受挫,个个拔剑围了上来。 被一圈的美人,包括那位方才对曾阿牛做出了指点的小美人一道围拢了起来,实在是个颇为不错的视觉享受,如果不是都把剑指向了她的话,这种体验想必会更好一些。 时年不由笑道,“师太何必如此动怒,倚天剑剑折总归本座是不会赔给你的了,切磋之时刀剑无眼,人命有所毁伤尚且无地方去申辩,更何况是刀剑的摧折。” 灭绝师太这一路上可杀了不少人,时年虽然来得慢,却耳聪目明的很,被她所杀的算来也有不少无辜之人,是该受一点教训的。 “不过在下也不是强取豪夺之人,若师太能证明这剑中秘籍乃是峨眉所有,本座便是将秘籍还与你又有何妨?” 以她过目不忘之能,在这出口之时将手中绢帛又重新记了一份,自然能将其上的文字记得分明,到底需不需要原本,实属是一件不大要紧的事情。 灭绝师太已经被她连番的挑衅举动,以及轻描淡写一道指力击断倚天剑的嚣张行径,给逼到了头脑发胀双眼通红的地步。 她实在不大相信都已经是对方囊中之物了,以她这魔门做派居然会同意将秘籍交还回来。 可她与对方之间并不像是与明教之间隔着师兄孤鸿子以及兄长方评的两条人命、血海深仇,她并非不能沉下心神来思考眼前的局面。 以对方这种惊人的武学造诣,当世恐怕只有武当张三丰尚有几分可能与对方交手,胜负都未必有定论,她说的自己辈分是祖宗一辈的是不是个玩笑话的确有待商榷。 所以纵然是峨眉派剑阵包围住了她,也决计困不住她。 她还能在此时平心静气地说出交还秘籍,或许是真的。 只是这样一来就难免要暴露峨眉派历任掌门中所传的那个秘密了…… 偏偏那盛装华服,全然不像是来打架穿着的“魔门圣君”,到如今也没亮出自己的兵器,就算六大派中高手齐聚,也想必拦不住一个轻功与武功都登峰造极之人。 灭绝师太收回了还指向时年的那把断剑。 她一有动作,峨眉派的其他女弟子也跟着她的动作行事,收剑回鞘的动作格外整齐划一。 “师太好气派。”时年赞道。 “你不必再逞口舌之利。”灭绝师太拧着眉毛开口道。 “你既然拿到了剑中秘籍便应当见到了上面写的是什么。我峨眉派的创派祖师郭襄郭女侠,乃是襄阳义士郭靖与黄蓉夫妇的小女儿,郭大侠与黄大侠拒守襄阳血战而死,将所学武功留在了倚天剑中,将岳武穆所传兵法武穆遗书留在了屠龙刀中,分别交给了自己的一方儿女。 可惜襄阳城破之时,携带屠龙刀的郭公破虏也血战而亡,屠龙刀从此遗失,峨眉派守着倚天剑,却因为没有屠龙刀无法将剑中秘籍取出。” 灭绝师太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阁下倒是好强的指力,居然将用玄铁重剑和精金打造的倚天剑如此轻松折断。” 这倒是实在怪不得时年。 武器之锐利顶多是个助力,就好比天刀宋缺,他的刀是天刀不假,但真正的天刀还是他本人而不是他那把黑沉无光的长刀。 灭绝师太空有一把在时年看来锻造材料比之蜃楼刀也丝毫不逊色的武器,却放任这剑上或许就是为了让剑中秘籍得以取出而留下的那个缺漏,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到了她这个境界,不本能地去试一试这缺漏之处,好像都有点对不起对方的好意了。 “照阁下这样说,武林至尊,宝刀屠龙的说法本就是错的。”时年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屠龙刀中所有的不过是一本兵法,与其说是号令天下,倒不如说是倘若屠龙刀所有者若是一名兵将,或许能靠着这本兵法有所作为?” 时年没将话说的太死,只说了有所作为四字。 如今的年份,按照她以自己所处的朝代来推论,已然在元末,有抗元之心的仁人志士不在少数,想来这个“有所作为”是有更深一层含义的。 何况她虽然没听过武穆遗书这东西,却也知道岳武穆的用兵之名,想来在兵法上并非凡品。 而灭绝师太口中还提到了襄阳。 她确实不认识郭靖黄蓉夫妇,从周围武林人士的痛惜目光中倒是猜出,应当是百年前江湖上的英雄人物,血战襄阳而亡倒是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襄阳为何地时年怎么会不清楚。 她自己在隋末选择听从石之轩的挑拨,先对着襄阳出手,未尝不是知道襄阳的地理位置在军事战略上的意义。 一旦襄阳被占,北方便有了渡长江天险的有利据点,对南面有了突破口。 光是血战襄阳四字,百年前江湖与天下的风云动荡便仿佛已经尽数展现在她的面前了。 “不错。”灭绝师太回答道,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周围传来的惊叹之声。 屠龙刀的传闻在江湖上盛传已有七八十年,当年是如何这般传出来的已经不可考据,但无疑是这一辈江湖人士耳熟能详的说法,就跟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一般。 现在灭绝师太的承认无疑是将这种固有印象给打破了。 时年权当没看见灭绝师太在这此起彼伏的声音中面色骤变,将手中的绢帛朝着灭绝师太丢了出去。 “师太收着吧,想必周围的正道势力都能给你做个见证,我也没这个机会将东西掉包,只是——” 时年的语气又沉了下来,“师太既然知道屠龙刀的秘密,想必也知道这江湖上因为屠龙刀到底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光是时年从钱塘江口王盘山岛往昆仑这一路走来的路上,都听到了不少。 二十年前的海沙帮、巨鲸帮以及天鹰教之间的争端,王盘山岛上死在谢逊手中的人,龙门镖局的血案等等,无不是由屠龙刀引起的。 这还只是她在随意打听之下,本是为了得知此地的各方势力分布中听闻的,更不必说还有更早之前的争斗。 反倒是屠龙刀已知落入谢逊的手中后,还多少因为无法找到其所在,少了许多彼此征伐索命之事。 二十年前,灭绝师太也当有四十来岁了,就算时年不清楚她当时有没有接手掌门之位,却也能猜到她在峨眉的地位。若说当年的她不知道这个秘密,到今时今日才知道,想来是不太可能的。 “敢问师太,”时年的语气与她说让灭绝师太收起来倚天剑中秘籍的口吻一样的平静,灭绝师太却觉得她话中有种异常咄咄逼人的态势,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连带着手中的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的秘籍绢帛也成了个烫手山芋,“二十年前,您可知道屠龙刀中秘密?” “知道。”灭绝师太当时便已经是峨眉掌门,这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事情,她总不能说是过世的恩师托梦给她。 “那阁下为何放任天下群雄将武林至尊,号令天下之说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而从未出面阻止。”时年问道,“师太极有可能是因门派中女弟子众多,涉及屠龙刀之秘,会给门中带来灾厄。但既然今日能见六大派齐聚,当年为何不能来一出。” 当年—— 十年前其实是有这么一遭的。 手里还拿着时年借给他那把武器的张无忌握紧了刀柄。 他当年见到各大门派名义上是为太师父贺寿,实际上却是上门来逼问他义父谢逊的下落,此间明明个个都是口称中原义士对元兵暴虐之举出手义不容辞之人,却从未有人提到过,屠龙刀中藏有岳武穆兵法。 若是得知此事,纵然他与父母明知道义父为逼迫成昆出来见面,犯下了不少不可饶恕的血案,依然想竭力保他一保,却也并非不知天下危难匹夫有责的道理,定然要先将屠龙刀送回中原,将武穆遗书取出。 此后若要他们一家三口与义父一道为当年所杀无辜之人偿命,也问心无愧理所应当。 可惜当年并没有人说出这个真相。 峨眉与武当交好,灭绝师太若是担心峨眉上下安危,也大可以将秘密告诉太师父,以太师父在武林中泰山北斗的地位,如何不能主持公道,将武穆遗书与倚天剑中秘籍一道取出。 却只见到十年前他老人家的百岁寿辰上爱徒丧命,门庭染血。 而他张无忌也是在那一日身中玄冥神掌之,若不是侥幸遇到猿猴腹中藏匿的九阳神功,恐怕还活不到今天。 他一向不是怨天尤人心思狭隘之人,却也难免在此时有种命途无常的叹息。 “师太拿到了贵派的秘籍是件该当庆祝的大事,但也得给天下群雄一个……”一个交代了。 时年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了上方传来一道风声。 她仰头看去,正看见一道血色刀芒将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从崖上逼退下来。 出手的正是苏梦枕。 黄昏细雨红袖刀法纵然是以他的病体施展出来都是人间绝艳,更不必说距离他与宇文伤交手那次又已经过上了数月。 那把刀在他手中堪称如臂指使,依然偏寒的内劲让他这一刀疾空挥出,惊梦游影之态里夹杂着一缕缕血色清光,以时年的眼力更是看得见那片绯红刀刃上的剔透琉璃骨,在长空照日之下弧光一闪,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漂亮。 时年之前说要置办一身行头也没忽略掉他。 除了头上只束着玉冠,两人的衣服纹饰几乎是相同的,只是时年穿的青色,而苏梦枕—— 被时年恶趣味地安排了一身白色。 所以此刻那绯红的刀光伴随着白影惊鸿而动,虽不如时年落下的姿态轻盈翩然,却卷挟着将那两人迫入刀锋之中的杀伐果断,与凌空落刀的潇洒决绝,堪称与刀一般的漂亮。 看起来在他对面的两人也并非是什么寻常人。 这两名老者的掌力中夹杂着一股阴冷至极的寒气,绝非寻常武功。 时年更是敏锐地察觉到,那名叫曾阿牛的少年,在看到那两人出招的时候神情有异。 就算旁人看不出来,张无忌也看得出来这股寒气的渊源。 那分明就是在他幼年将他纠缠得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 这两人的身份也不必多说了,正是玄冥二老。 他刚想上前,却被时年抬手给拦住了,“他能应付,不必多事。” 红袖刀本身也是极寒的刀法,哪怕苏梦枕本身的寒症得以祛除,也并不会改变他这从红袖神尼处学来的刀法,经由他自己改造后呈现出的状态, 玄冥神掌若想在红袖刀法面前占到便宜,还难了点。 如梦的刀锋看似一线薄红,却将刚刚落地的玄冥二老给不知觉间迫入了绝境。 若非是苏梦枕想着生擒,他们现在早应该在那轻柔却极具爆发力的一刀中送命了,但现在只是刀光翻覆,将二人打入了无力反抗的境地,而后击中了穴道后倒在地上。 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人默契地在此时都将目光落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苏梦枕与时年明摆着是一路的,那魔门两派六道到底是什么来历现在众人也不清楚。 但以对方所出的那一刀,在场的都清楚,这同样是个拦不住的人。 可玄冥二老不同,这两人在江湖上的名头一直不响,玄冥神掌也自从四十年前百损道人身亡后便失传了,其后这邪门功夫甚少在江湖上出现过,但年岁长一些的见多识广也能认出几分他们的招式来,尤其是见过此招威力的武当六侠。 当年张无忌身中此掌,以张三丰所记的九阳神功,以及有外力的纯阳无极功助力尚且不能化解,其中阴狠厉可见一斑。 六大门派与明教之间是家仇,与大都朝廷之间却是国仇,这二者之间孰轻孰重,实在不必多说。 “上面还有其他人,被这两人掩护着先走了。”苏梦枕收刀回到时年身边说道。 他出手之时不明敌我,只是看出那边的人对时年指点颇有算计之意,便想着出招警告,谁知道对方倒是很机敏,直接让玄冥二老联手对敌,其他人被发现了踪迹便离开此地。 他们本想着以鹤笔翁和鹿杖客的武功,就算不敌那个突然出刀的青年,要走应当也不难。 可惜这两人根本不是苏梦枕的对手,反而□□脆利落地打了下来。 跟来送菜大约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一出接一出的意外,实在是让这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为门下弟子讨还公道之事,都成了次要的。 此番名义上的军师是华山鲜于通,已被对面揭穿了他的伪善身份,少林、崆峒、昆仑等派也相继败给那位无名少年,峨眉派则是败在了时年手里,还扯出了与屠龙刀有关的惊天秘闻。 武当派的宋远桥作为张三丰坐下大弟子,俨然成为了唯一还有底气与对面协商之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定在众人面前开口说道,“十年前玄冥二老便已投效大都朝廷,更是为了屠龙刀的下落,曾经掳走我五弟那可怜的遗孤,逼他说出谢逊所在,如今想来他们应当还未改换门庭。 既然如此,这两人的来由我等不妨先弄清楚,此事比剿灭魔教还要要紧得多。朝廷早想找人节制武林,我们此番六大派高手倾巢而出,或许还恰好给了他们这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谁知道是不是魔教与朝廷勾结……” “放屁!”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还没说出半句就已经被周颠给打断了,他有伤在身,现在说出这句口头禅却实在能说得上是一句中气十足,活像是还能再战个十回八回的,“说话的那个站出来,跟我周颠比比这几年谁杀的元兵多一点,我但凡比你少一个半个的,我都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他这一长串的话蹦出来,引发了好一阵笑声,正是明教众人发出的。 时年留意了一番他们的表现,对周颠的这番话他们明摆着的认同。 明教与六大派之间的血仇有些着实不假,要以命抵命,江湖规矩理当如此。 但周颠话糙理不糙,明教似乎也不像是六大门派所说的如此魔魅作祟,为祸武林。 他这豪横的话一出,方才出言的那人顿时安静了下去。 只听宋远桥继续说道,“不如我等双方暂且休战,有玄冥二老在此,问清楚他们所来的缘由,再行定夺。” 要六大派中一心想要此番功成,让魔教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人说,明明魔教中人已过半重伤,几乎没有了行动能力,现在忽然叫停实在是件让人觉得心气不顺的事情。 可谁让先有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后有那一对来历神秘的青年男女。 在绝对的武力值威胁面前,就算是他们想要做什么都不免束手束脚的。 更不必说他们这边连番遭受道德拷问,就连自己也已经站不住脚了。 倒是极有可能有元兵来袭,还给了他们一个顺坡下驴的机会。 灭绝师太甚至还有些庆幸,若非玄冥二老突然被人打下来,现在该被人质问的便是她了,而她又该如何回答与倚天剑屠龙刀相关之事…… 现在各退一步反而是个好事。 有宋远桥代表六大派出来沟通,又有杨逍与殷天正协商暂且休战能让明教得到喘息之机,六大派暂时退出光明顶在山下驻扎,而明教则邀请时年二人以及张无忌和小昭一道入教暂住。 时年没有拒绝这个邀请。 六大派与明教众人连夜疗伤,兴许还夜不能寐,时年却很安逸地借用了客房之中的笔墨将白日所见的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给默写了出来。 她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将九阴真经的部分递给了苏梦枕。 虽为阴性内功,时年却看得出来,九阴真经中包罗万象,更趋向于一种中正平和的状态,尤其是其中的易筋锻骨篇章,对苏梦枕好转了不少,也难免比起寻常人缺漏了底子的身体大有帮助。 至于这九阴真经的内功与他本身的内劲是否相冲,这就交给他自己来评判了。 而降龙十八掌—— 她旁敲侧击地向那位杨左使打听了两句,才知道是丐帮的镇派功法,只是连年战乱间已经失传了,若是有机会的话,还是交还给丐帮为好,至于她所在世界的丐帮,在择选出一位让她这个武林盟主满意的帮主后,说不定也能被她当做送去的贺礼。 一物两用,果然还是她最不吃亏。 时年咬着笔杆,想着这九阴真经中几句对她而言也颇有启发之意的经文,忽然听到客房门外传来了敲门之声。 她打开房门就看到白日里那位衣着破败,脸有泥灰的少年已经换上了明教给他提供的衣服,脸上也已经洗净,露出了那张眉目清朗俊秀的面容,这么看起来倒是个翩翩少年。 他将手中的长刀朝着时年递了过来。 “张无忌多谢圣君借刀之恩,此前所用的乃是化名,因身世缘故不便与人提及,方才我已与外公相认,能以真名示人了。” 张无忌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并不知道的其实没有两个,早与谢逊绑定在了一起。 偏偏时年和苏梦枕就是这两个。 “倒是这个名字更适合你些,这么看起来,小石头果然还是独一份的。”一边说一边将刀接了过来。 苏梦枕闻言轻笑。 她这句调侃,得亏王小石不在此地。 第246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4) 张无忌不知道时年和苏梦枕之间猜哑谜一般说的小石头是谁,又转而听到她问道。 “你外公是哪位?那位白眉鹰王吗?” 抱着长刀的青衣少女仿佛当真不知道他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经历过朱九真的欺骗,小昭似乎也有秘密在身,张无忌难免在此时也想到了他母亲殷素素在临死时候说出的那句“越漂亮的女人也越会骗人”的话,可他直觉觉得那张堪称其中翘楚的脸上露出的些许疑惑并非作伪。 “正是。”张无忌回答道,“我既然用上了真名,有些身份便是脱不开的,我正是今日宋师伯提到的张翠山的儿子,也是——” “也是谢逊的义子。” 他在说出这个身份的时候,有种格外的坦荡之态。 时年在还未从崖上下去的时候便觉得他有趣,果然不是一个错觉。 “你其实没必要刻意来与我说这个。”时年枕靠着门框笑道,“我的武功你今日也见到了,别人要想对你这水准的动手,还得顾忌你的内功修为,和你这或许是真如杨左使所说的乾坤大挪移功法,我却不必,大可以将你扣押了问出谢逊的下落。” 张无忌摇了摇头,“这话错了,我幼年时期便被元兵掳去,当时便不怕他们的诸般酷刑,更受得了玄冥神掌之苦,也没说出义父的下落,今日圣君的武功过人,却未必能有撬开我这嘴的本事。” “可你似乎并不只是来还刀的。”时年看得出来,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想与圣君商量一件事。”张无忌回答道。 在他独对群雄之时,时年便看得出来,他或许天资聪颖,更能称得上是个对人心颇有洞察之态的敏锐之人,却说不上有太多的江湖经验。 但现在他面容一新,更是沉静下情绪后来此,已经初见了几分展露峥嵘的模样。 “圣君的一力降十会给了我不少启发。”他继续说道,“否则我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他此前并无一个明确的目标,当年他以为自己是个将死之人,谁想落崖不死,反而得到了九阳神功的完整功法。 从那里出来后又摔断了腿,被迫与蛛儿一道被灭绝师太裹挟着抵达光明顶,眼见明教义士被逼迫到这个地步,外公更是与武当交手,两方任何一方有损都足以让他遗憾终身,这才站了出来。 此间种种都有身不由己之感。 而在与外公相认之时,他又同时从杨左使那里得知,自己在地道之中所练的乾坤大挪移之法,乃是明教中只有教主才能修炼的功法。 他将乾坤大挪移尽数掌控,又对明教有救命之恩,自然便是这本有四分五裂之态的明教中教众看好的教主。 倘若不是六大派的人退到了山脚,有玄冥二老在,或许六大派还有与明教解除立场上的误会,站在一边的可能,他这个明教教主又得被赶鸭子上架一回。 但他沉思细想,还是决定接下这个职务。 他在时年强势击断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将倚天屠龙的秘密尽数挖出来后,陡然意识到,他既然能有这个机会学到那些个高深的武功,便势必是要去做一番事情的。 他的性命说天降奇迹捡回来的也不为过,那他为何不能如这位自称魔门圣君的少女一般,用自身所学破开江湖上的偏见迷障,为何不能将一团散沙的明教聚拢起来,规劝他们从此向善。 何况,他在幼年时期便听闻了义父为了将成昆逼出来犯下的罪孽,更在光明,他只希望自己倘若能多做些好事也能替义父赎罪。 方才杨左使明面上是找他说了一番此前有一任教主方腊之事,实则暗里是试探他有无接下这个重任的觉悟。 张无忌愿意一试。 “我想请圣君在见到屠龙刀后,也对屠龙刀做一次对倚天剑之事。” 张无忌目光坚定,“我回归中土之前每日所见都是义父抱着屠龙刀,希望从中找到号令天下的奥秘,但如今下揭穿,将江湖上的美梦给打破了,那么这个梦便应当在任何人的心中都不曾有过。” 倚天剑被她击断,在发力上已经不如之前,难保还能不能在对上屠龙刀的时候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何况,与其说是要时年出手将屠龙刀击断,不如说是要她来做一个见证。 “至于武穆遗书,圣君若信得过明教,不妨让我教中有驱除鞑虏之志的兄弟抄录一份,原本交给您保管便是。” 时年问道,“那你义父身上的人命账又该如何说?” 张无忌并没有时年想的那般纠结。 他确实不想要义父去死,却也知道在光明,成昆化名而成的圆真已死,或许义父最大的心结也能放下了。 倘若江湖中人肯给这个让他以毕生赎罪的机会,张无忌便与义父一道还债就是。 倘若他们非要谢逊之命,那或许也只能说是命该如此了。 假如成昆未死,他势必要想办法让他死在义父的前头,这是他必须坚持的一点。 时年倒是没想到会从这个少年口中给出这样的答案,但他身上有种异常鲜明的生死看淡之态,或许也与他此前的经历有关,不能算太过出奇。 “此外,我想请您做个中间人。” 这是张无忌最后提到的事情。 等到他走后,时年若有所思,直到苏梦枕揽住了她的肩头。 “不必想那么多,”他开口说道,“对两方来说,你出身神秘,武道修为又高,既然肯将九阴真经秘籍交还给峨嵋派,便并非是什么不能说理的人,由你来做这个居中调停的角色,显然再合适也没有了。” “我不是在想这个。”时年摇了摇头,“我是在想武穆遗书。” 她靠在苏梦枕的肩头,将他那只今日红袖刀出手过的手搁在手上把玩,看起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说的却是正事。 “你去找了岳飞那个人对不对?” 苏梦枕心有天下安定之志,在到了时年成长的明朝,如何有可能不去看后世的发展,尤其是在他所在的年份,不过十年后便是靖康耻,他更是要图谋一个破局之法。 尽管如今的朝堂上六贼几乎已经铲除,但许多事情是时局中一个个因素堆垒而成的,并非因为有一个蔡京,有一个傅宗书便会如此。 金风细雨楼立足天泉山上,什么人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就跟原随云当时提到虎丘上千人石说到的是吴王阖闾屠杀千人工匠一般,白愁飞那个人看到的是塔露全身天下反的野心,苏梦枕看中的却是俯瞰山河,四平八稳,海清河晏的万千气象。 不过现在的岳飞才约莫十二三岁而已。 “瞒不过你。”苏梦枕回道。 “其实你也没瞒着我。”时年抿唇轻笑,“否则杨总管这种做事妥帖的人,怎么会让我专门看到你找人的消息。” 他只是用迂回了些的方式通知她而已,何况此事也确实不是那么要紧。 如今的边防上有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联手,有连云寨和小雷门的加入,更有方巨侠麾下的各方势力,一个还未长成的岳飞无法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岳飞或许不行,但是岳武穆可以。”时年说道,“其实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我们是定然可以拿到手了,到时候是用于边防战事也好,是用来取之于谁用之于谁,干脆用来培养岳飞也好,我只是在想——” “我们都已经牵扯进此事良多了,为何不干脆牵扯得更深一些,亲眼见见这明教的驱除鞑虏意志之下,更有武穆遗书相助,能不能当真做到将元兵驱逐出境。倘若有朝一日事情真到了边关告急的地步,我们也能多积累一点经验。” 时年感觉到苏梦枕另一只扣着她肩头的手稍微收拢了几分,不由轻笑道,“你看,你还说让我不要想那么多,在我说到这点的时候,你要比我紧张得多。” “可你别忘了,很多事情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改变了。” 所以他们也从不需要如此悲观,只需要一步步,将国土边疆给防卫起来便好。 “我们在这里,就当是个旁观者就好。” 苏梦枕沉默了片刻,释然一笑,“或许是因为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已经处在大宋风雨飘摇的时候,又在此地见到了元代宋存,才会有此种感慨,你说的对,我一向有六分把握便敢去做一件事,何必在此事上患得患失。” “说起来你跟那位杨左使打听降龙十八掌的时候,我倒是听到了另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这明教洪水旗旗下,有个弟子名叫朱元璋,正是那位灭元建明的明□□。” 时年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他,他下颌修面修得干净,在脱离了那种病体形消骨瘦的状态后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骨神秀,只是—— 怎么就这么能操心呢…… “我看你得好好练九阴真经了,否则……” 苏梦枕怎么会听不出她这突然岔开话题扯到这个的用意,明摆着是让他出来度假就少费点心神。 要恰到好处地打听到朱元璋这个未来的明朝开国皇帝,还是个如今只是洪水旗下的小喽啰的家伙,更得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可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你放心,总不至于哪天让人觉得我们是老夫少妻。” 时年刚想谴责一番他这话里的可信度不太高,却忽然听到了一阵铁链拖沓之声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声音的目标正是他们所在的房间。 而这声音时年今天听到过。 她起身打开房门,果然见到跟在张无忌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正迟疑着准备敲门。 看到面前的门忽然开启,她的脸上红了一红,仿佛被惊到一般咬着下唇露出了个羞赧的神情。 “我记得你叫小昭?”时年问道。 “是,奴婢小昭。”她将手垂了下去,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又可爱的样子。 她生就一副不太像是中原人的样子,更像是西域的高鼻深目的模样,却少了几分时年印象里这种样貌的爽朗大气之感。 但这雪肤蓝眸的女孩子,别有一番温柔体贴的气质,同样显得钟灵毓秀容色动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时年问道。 这姑娘也挺有意思的,时年直觉她的来历有些不寻常,否则也不至于被杨左使的那位千金说她形迹可疑,扮丑更是居心叵测,但她那双泛着湖水之色的眼睛却显得异常纯粹。 “我想请……请圣君帮忙解开这个锁链。” 小昭的手脚上带着的铁链上明摆着有被数百斤的臂力拉拽过的痕迹,却并没有将这铁链击断,反而将其拉长了,或许是那位张少侠所为,可惜没能替她解除桎梏。 “小姐原本说因为张公子的吩咐要替我解开,但钥匙丢了,小昭今日见到了圣君能击断倚天剑,想着或许也能……” 她嗫嚅着开口,声音又一点点地低了下去,在她本就比寻常人要白皙剔透不少的肤色上,红晕也显得异常明显。 时年笑了笑,并没再多问就伸手握住了她腕间的铁链。 这铁链的打造者倒是有些本事。 要让一个姑娘家戴着镣铐不至于走不动路,这铁链的重量不算太重,却刀凿剑砍也不至断裂,果然是有些特异之处。 不过这还难不到她。 小昭屏住呼吸,看着面前那只纤细的手慢慢在铁链上摩挲。 下一刻,在那只手合拢之时,一道道噼里啪啦的声响从铁链的缝隙间传出,那在张公子手中没能断开的铁链,已经在她的掌下化为了齑粉。 时年对她脚上的铁链也如法炮制所为,将她脚上叮当作响的束缚也去除了,只留下了地上的一堆粉末。 “多…多谢圣君!”小昭忙不迭地躬身道谢。 她急着通知金花婆婆有关屠龙刀的内情,免得她还在追寻屠龙刀的下落,却不慎得罪了这位来历神秘的魔门圣君,但戴着铁链实在行动不便,这才冒险前来一试。 没想到她并没有那么难说话。 时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脸上变换的表情,突然开口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小昭愣住了片刻。 只听到面前这位青衣姑娘又说道,“我还缺个身边服侍的人,你要不别跟着张公子了?他之后的麻烦可不少,不如跟着我算了。”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留在身边也挺养眼,也顺便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秘密。 小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倘若她没有听错的话—— 她好像听到屋子里有人把茶杯给摔了…… 第247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5) “一向不喜怒形于色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怎么也会做出这种示威的举动?”时年有些好笑地问道,“我的苏公子,你的醋劲发起来未免可爱了点。” 苏梦枕拿她没什么办法。 这世上会用可爱来形容他的人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姑娘。 他父亲估计都不会用可爱来说自己那个向来早熟早慧的儿子。 何况早在他见到她在隋末身边团簇着婠婠、荣姣姣等人的时候,见到他们婚宴上对他打量良多的曲无容、东三娘和邀月等人的时候,他便该知道她是个什么行事风格了。 她显然深得朱藻真传,实在很得女孩子喜欢。 “那位小昭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大寻常。”苏梦枕沉稳开口,以示自己并非是在随意做出这个打断的动作。 “我当然知道她来历不凡。”时年回答道,“明教本源出自波斯,小昭又是西域的相貌,这其中多少有些巧合。何况杨左使的那位千金我虽然接触不多,却也看得出来,她脾气是稍骄纵了些,却并非是个不知进退任性无度之人。” 今日的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杨不悔与明教教众同念那圣火昭昭之誓词的时候,实在能称得上是个合格的明教中人。 “她不像是会随意将人用这种铁链锁起来的人,但这才有意思不是吗?”时年挑眉轻笑,苏梦枕想到她一向在挖出秘密和解决问题上很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便猜到她应当有了自己的盘算,“那位小昭姑娘不会武功,要想把消息送出去,不露一点端倪大约是不可能的。” “不过说实话,”时年靠在了苏梦枕的肩头,“有这么个养眼的姑娘放在身边确实挺舒服。” 毕竟小昭的秘密跟她是没什么关系的。 她既然藏身明教,想来也跟明教中的一些事情有关,比如说张无忌不知何故学到的,让明教教众甚至乐意将他推到明教教主位置上的乾坤大挪移,再比如说她在张无忌前面找上门来的时候才知道谢逊竟然是明教护教法王中的金毛狮王,还是上一任教主阳顶天原本看好的继承人。 总归这武功以及明教中四散而去的护教法王都是他们的教内事务。 而教外的,时年答应当个中间人的才与她有些关系。 被苏梦枕擒获的玄冥二老,在六大派和明教各分走一个提走审问,以防这两人串供后问出了不少东西。 鹤笔翁和鹿杖客其实不想招供—— 他们跟在郡主和王爷身边多年,深知这两人的厉害,可他们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就算曾经是汝阳王府中供奉的数一数二的高手又如何,说不定就算有这个机会侥幸潜逃回去,待遇也得大不如前,甚至要被怀疑有没有通敌之举。 更何况,他们若不说,说不定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老实交代了。 今日六大门派的情况他们在上面看得清楚,反正其中人品拙劣的照样能混到各门各派的高位,他们便是与六大派站到一个立场去,想来凭借他们的本事也能混出个出人头地来。 就算是时年猜到了这两人会招供,也没想到按照他们的脑回路是这么个推断。 可仔细想来确实也没什么毛病,鲜于通骗取了胡青牛的信任,与胡青羊私定终生,又为了得到华山掌门之位迎娶了上一任华山掌门千金,甚至害死了门中另一位掌门继承人,若不是张无忌以巧计揭穿,现在还能顶着他这伪善的面皮,继续安坐那掌门的位置,还是此番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军师—— 玄冥二老都自觉在不要脸的方面还差了对方几分功夫。 按照他们交代,他们听命于大都朝廷汝阳王府,乃是汝阳王招揽的门客,但平时他们与另外几人一道跟从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行动,这位蒙名敏敏特穆尔的郡主,还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做赵敏,与她那绍敏郡主的封号发音接近。 而此番她自然是打算借着六大门派高手齐出,就算拿下了明教也势必大受损伤的机会,正好坐收渔人之利。 大都朝廷对这些中原武林人士的态度早就不大满意了,更不必说是如明教这般公然将驱除鞑虏四个字就差没直接白布黑字挂在头顶上的。 若有机会能让各大门派臣服,或者是干脆将他们一举歼灭,由朝廷培植的江湖势力成为这白道江湖门派,对稳定统治无疑有着极重要的意义。 赵敏虽为女子,却负责促成此事,显然很有一番身为蒙古郡主的抱负。 说实话玄冥二老的武功也不低,若不是正好遇到了时年和苏梦枕也不至于如此轻松被擒获。 尤其是两人掌握的玄冥神掌,本是赵敏要用来对付六大门派的杀手锏,在汝阳王府门客中的地位不低。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自然会知道不少事情。 六大派从鹿杖客的口中问到了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将会遇到的陷阱,而明教则从鹤笔翁的口中问到了赵敏对各大派留守势力动手的意图,这两相对照之下,这些本和明教打得不可开交的六大派,也免不得要担心担心自己后方的情况了。 “我们现在说的只是之前的情况,”鹤笔翁很久没落到这么狼狈的样子,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却没看到那个将自己擒获的青年,总觉得自己还又遭到了无视,却只能拧着眉头继续说下去。“郡主娘娘智计非凡……” 他刚说完这八个字,身上便挨了一下打,提醒着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忙不迭地改口道,“鞑子郡主诡计多端,我二人被擒她是亲眼所见,便绝不可能再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她手中聚拢着汝阳王府的高手,更有朝廷调拨的兵马协助,便是换了计划也来得及布置下去。之前的计划是将各大门派中的高手抓了送到大都万安寺,现在谁知道她会怎么做?” “若是你们按照我和老鹿说的没找到埋伏,可不能说我们是在扯谎骗你们。” 人为刀殂,鹤笔翁也不得不再给自己找补一句。 “要我说,那位绍敏郡主倒是个人物。”时年和苏梦枕没出现不代表他们不在听,单纯是懒得跟六大门派打交道,便坐在了楼上而已,有个传声的出口,也足够他们听清楚下方的情况了。 “以她元朝郡主的身份,其实屠龙刀并非是本身能够号令天下,而是因为其中藏匿了武穆遗书,反而对她来说是个好事,也或许会更加坚定她夺取屠龙刀的决心。” 时年与赵敏尚未谋面,但从玄冥二老的口中已经能大致勾勒出这位小郡主的形象了。 她也确实选了个颇为不错的切入点。 以六大门派这展露出的自视甚高状态,说不准还真能被她得手。 不过可惜,看起来她的运气稍微差了点,就算她和苏梦枕不出现,也得算是横空杀出了个干扰她行动的张无忌。 六大门派和明教打不起来,她的计划要实施便也麻烦得多了,只是现在要更麻烦些,连能给她压阵的玄冥二老都丢了。 “武穆遗书落在朝廷手里,便是她的一份功劳,更不必说她应当会比谁都清楚,武穆遗书交给起义军的结果。天下苦元兵铁骑已有多年,早到了将要奋力一搏的状态。” “那你觉得她会怎么做?”苏梦枕问道。 “六大门派留守山门的,她若有意动手将人端了,并不需要等到围攻光明顶的结果,也可以早早地安排下去。”时年分析道,“所以我们破坏的顶多就是回去的这批人的着落而已,各大门派的掌门中出动了不少,除了武当派那位张真人正在闭关并未远行,来此的精英弟子更是门派的中坚力量,就算没有玄冥二老也足够对方得手了。” “何况他们还可以打一个时间差,大不了就是放弃一部分人,先把各门各派的传承给端了罢了。”这些筹备都做得早,并不是玄冥二老的落网会影响得到的,“只不过他们应当不会再将人往大都送了。” 时年朝着苏梦枕眨了眨眼睛,说道,“苏公子多谋善断,应当猜到那位绍敏郡主可能将各大派的人送去何处藏着了,不如你我都写在手上对一对可好?” “夫人要效仿火攻之策的默契玩玩,我又岂敢不奉陪。” 两人掌心转来,上面以时年带在身边的胭脂红勾勒出的字,赫然都是峨眉二字。 为何是峨眉?因为危险的地方反倒是安全的地方。 赵敏既然能想到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中得利,头脑便自然好用。 六大派中确有式微之态的门派,譬如当年在昆仑三圣何足道手中的昆仑派,便不是如今班淑娴与何太冲所统领的模样。 再比如说华山派会让鲜于通这个入赘的女婿登上掌门之位,本身也有那么几分滑稽。 但耳目众多的六大派和明教要想找到那个藏人的地方却并非是难事,除非赵敏铁了心不招安,而是直接将人给诛杀个干净。 而峨眉因为灭绝师太的固执,一向是对外人登山门的态度稍有那么几分防备之意的。 若是峨眉落入了大都朝廷的掌控,以灭绝师太对外表现出的性格,还真不一定能那么快为人所发现。 更不必说就算发现了,峨眉山本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正好能给来援的江湖势力迎头痛击。 倘若再加上,灭绝手里还有才从倚天剑中取出的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的武功秘籍,便更值得那位绍敏郡主对付从六大派中回去的各门各派,从峨眉开始。 “其实若是玄冥二老没折在光明顶上,武当才是她的首选才对。将那位张真人拿在手里,也等同于拿捏住了武当六侠和新上任的明教教主,但少了两个臂膀助力,就算现今武当山上只有一老一残的主事者,也难免如这围攻光明顶一事中的情况一般,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意外。” 要是再杀出个搅局的人,那位绍敏郡主的身边可没有如玄冥二老一般能替她拖延得住时间的人了。 不过坐拥峨眉也好,在六大门派中有了个据点,丢了原本驻守门派之人的六大派和本就有嫌隙的明教时间久了自然会再起争端,到时候自然就是那位绍敏郡主再度出手的时候。 “苏公子可有兴趣再与我往峨眉一游?” 张无忌自然是要在明教的协助下接回谢逊,也顺势将屠龙刀取回,六大派不可能就这么直接等在那里,怎么也得先暂时返回,而后再另选一处召开个大会,以验证屠龙刀中的确有的只是那武穆遗书兵法而已。 时年倒是暂时有这个空闲去与苏梦枕一道验证验证两人的猜测。 从昆仑往峨眉山走的路程,时年之前走过一趟。 不过当时是从昆仑山恶人谷出来,往峨眉山那“宝藏”一去,而现在则是从昆仑山光明顶,去那并没有一代人雄欧阳亭打造的地宫所在的峨眉山而去。 如果说刚到此地的时候,从钱塘江口王盘山岛到明教总坛,两人更像是在熟悉这个世界,顺便行侠仗义,那么这往峨眉去的一路,倒更像是在度蜜月的游山玩水了。 若是之前苏梦枕那仿佛得里外多穿三件衣服,咳得让人觉得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状态,时年可不敢像现在这般在山路上跳到了他的脊背上,非要他背着走一段。 “我们这趟出来还来得挺对的。”时年伏在他的身上,那身用来彰显魔门圣君气派的衣服被她暂时先丢到了一边,换成了寻常的装束,她有些温热的呼吸贴着他的后颈,有种岁月静好的缱绻之感,“要是放在京城里,可得影响你的楼主威严。” “这有什么关系。”苏梦枕回应得没有半分犹豫,“你也见过那位方巨侠了,他手握血河剑派,金字招牌,老字号这些势力,不也照样陪着他的夫人游山玩水,可有人说过他是什么纠结于儿女情长之人吗?” “那苏公子,”时年从后搂紧了他的脖子,“有劳你多负累负累了。” 这算是什么负累?苏梦枕冷峻的面容上被这从昆仑入川蜀后温热起来的天气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只要两人在一道,便谈不上什么负累不负累。 何况他何其有幸能有一个并肩之人一道支撑起金风细雨楼未来的百年风雨,所以她若是想与方巨侠的那位夫人一般,将来收养个义子义女免得自己受罪也随她,只要不是收了个如方应看这般货色的义子就行。 若是想要与他来这各方异世游历,暂时离开京城中的争斗也可,都不过是看她自己的想法而已。 他们两个是一路赏花观景而过,仿佛真将这个元末乱世当做了个休闲度假的地方,赵敏便不大舒坦了。 她在峨眉布置好了人手,等着或许会因为躲过路上的埋伏而心生懈怠的峨眉掌门送到她的面前,让她看看这百余年前在江湖上声名不小,更是昔日华山论剑胜者看管,又引发出了不少故事的九阴真经,到底是何种武功。 就算武穆遗书拿不到,若能将九阴真经在元兵之中推广,也未尝不是一件能增添己方底气之事。 可谁知道,她没等来没了倚天剑逞凶的灭绝师太,却等来了两个心情正好,一路踏来无人能拦得住的青年男女。 现在这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天下间何等辽阔的疆土,要才在光明不是有意来此,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又不是没见过那青衣少女力克灭绝师太,以弹指刀气击断倚天剑的凶悍,更不是没见过她身边的那个青年,一刀将玄冥二老尽数逼入了战圈,让那两个本以为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的家伙,居然也落入了被囚境地的场面。 但现在这两人眉眼间一片春风温煦,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找茬的样子。 “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在这峨眉山上?”时年问道。 这位绍敏郡主容貌明艳,着了一身分明看得出她性别的男装,又显露出几分英气来,实在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人物。 在她身后跟着的人,显然都对她极为服从,在时年又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都从垂首等待郡主吩咐的状态,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威慑。 “峨眉山风景独好,怎么还不能让小生上山一览了?”赵敏轻摇手中的折扇,强敌在前,她却显然没有表露在外的慌乱。 时年还留意到了她身后的人中,有个毁了容还依稀能看出轮廓秀丽的男人,也与她一般显示出了出奇的平静。 看对方的功夫,倒确实不低。 起码能与那玄冥二老比一比高低。 “那还当真不行。”时年扬唇露出了个颇为放旷自在的笑容,“不瞒姑娘,灭绝师太将峨眉山输给我了,这地方现在是我的,既然如此,谁人能上峨眉山,谁人不能,还当真是由我来决定的。” 她伸手进了袖中,似乎下一刻便能从里面摸出一份峨眉山的地契来。 赵敏的神情微怔。 她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怎么可能”。 灭绝师太和她那个师兄一般将自己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又怎么可能将峨眉山抵押给外人。 但偏偏她面前的这青衣姑娘话里话外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笃定样子,反正看起来比她赵敏在说瞎话的样子还要理直气壮的多。 这样的人,当真有说谎的必要吗? “姑娘若只是上山来游览倒也无妨,只是我得来此清理一番东西,还是过上两月再来为好。”时年的语气依然温和从容,就仿佛当真是此地的主人一般,“只是若姑娘往此地搬了这么多东西,要与我一争此地的所有权——” 她眼中的笑意清淡却不达眼底,更像是找到了发难的借口一般,凶悍的内劲朝着她压了过来。 眼前之人分明身形纤细,却在此时让赵敏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镇压在身上的山岳。 “那我也只能与姑娘讲一讲道理了,这高出五岳,秀甲九州的峨眉山到底是谁的地盘。” 第248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6) 非要说的话,时年还是很欣赏赵敏的。 这姑娘在武学上的天赋不差,更是自有一种将人降服的气度表露在外。 江湖人士不拘泥于小节,她则是在用计定招上不怎么拘泥于一些没必要的桎梏,算起来还有几分枭雄本色。 所以时年以近距离之下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手法击败了她身边的阿大阿二阿三以及苦头陀,更是将她给擒拿住后,赵敏能感觉得到,她对自己的态度绝不像是一般中原人得知她的身份后会喊出的“鞑子郡主”一般无礼,反倒是还颇有以礼相待的意思。 就是她的话实在是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这青衣少女弯身将她身上捆缚起了绳索免得她逃跑,鸦羽一般的眼睫下秋水明净的眼睛里,分明一片让人觉得她风姿气度不凡的清波,说的话却充满了拉仇恨的意味,“多谢郡主娘娘送货上门了。” 什么是货? 赵敏和她带来的汝阳王府的人是货。 她劫持来的除了武当之外的各大门派留守之人也同样是货。 反正在她这个自称要接手峨眉的人说来,这些都算是占地方的货而已。 然而等到灭绝师太带领弟子回来,赵敏便又得知,实际上她哪里有什么灭绝师太把峨眉山输给她之事。 可她明摆着是替峨眉替六大摆平了不少麻烦,更有对峨眉来说将九阴真经取出和交还的情分在,灭绝师太就算心里膈应,也只能权当没听到。 “你骗我!”赵敏咬着牙小声说道。 “我前阵子才从明教那位张教主那里学到了一句话,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我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是得对得起这句话一点的。”时年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对上了赵敏好一阵无语的目光,“郡主娘娘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要装是来峨眉山游览的游客,我便装一装是来此地当地主的又有何妨?” 只不过是魔高一丈,时年高三丈而已。 “再说了,光明顶上我总得给灭绝师太留点面子,不然她若是如她师兄一般被气死了,我这个罪过也就大了,我现在这一出也是要告诉她,我手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峨眉的地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这江湖上都知道她拿着倚天剑也输给了我,若是我说与她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别人就算怀疑也没这个胆子亲自到我面前来问——” “所以峨眉到底是归她还是归我,那要看她的表现。” 时年又忽然笑道,“不过这对郡主娘娘来说就实在不是个好事了,因为我看的是她这兴复中原驱除鞑虏的表现。” 赵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的恶趣味简直是溢于言表了。 这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她疑心对方在光明顶上提到的魔门两派六道其实是一股暗藏的反元力量,或许正是自己在将人送去峨眉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这才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行迹。 而现在,她也只能暂时跟着对方行动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赵敏并不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阶下囚,她是个心中有谱之人,时年没将她这个鞑子郡主击毙示众,显然没打算要她的命,既然如此,她随机应变就是了。 “去少林,你放心,总归不是让你去出家的,少林也不收女弟子。” 张无忌已经让人送来了消息,他出海去接义父不日便回,海船由天鹰派所供,应当出不了事。 他亲自走一趟,为的便是防止有人不是因为屠龙刀,而是因为和谢逊之间本身的仇怨,将他在路上给害了。 等接回了谢逊后,为免中原武林中有人说他们明教包庇自己的护教法王,便借用少林的地盘再开一出大会。 至于为何是少林—— 一来武当张真人少年时期曾在少林学艺,峨眉九阳功也是脱胎于少林楞伽经中所藏的九阳真经,算起来少林这千年传承摆在武林中也确实是最有话语权,放在少林自然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二来,此事本就不只是对谢逊的宣判,更有将屠龙刀送回中原后,其中的武穆遗书到底要如何派上用场的讨论。 六大派与明教能否在此番的会见中放下成见,彼此通力合作一次,这同样是个需要一处庄重之地来见证的。 至于其三,混元霹雳手成昆化名圆真,藏匿在少林寺中。 此前光明顶上少林僧众声称对方已经在围攻明教的战役中殉难,将锅都扣在他的头上,实在是死无对证之下的栽赃嫁祸。 但他所居处之地,这样一个人面兽心之人,却总不可能一点端倪都不曾露出。 “以少林为举办场所,想来若是那位张真人能出关,我们或许也不必上武当山一趟了。” 赵敏闻言瞥了眼时年,没错过她眼中的跃跃欲试。 一般人对张三丰可不是这个态度。 这姑娘当真是个奇葩。 不过自己这个阶下囚好像也并没有品评对方的立场。 而时年带去少林的人里,在三天后还多了个人,正是尊奉汝阳王之命,前来营救绍敏郡主的成昆。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果然没这么容易在光明顶上送命。 他才被张无忌破坏了一回好事,还受了点伤,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手,可谁让一个丢了爱女的汝阳王绝不会给他抗旨不遵的机会,所以现在他也落到了时年的手中。 其实时年也没见过他,可谁让他在危急关头,那是压根顾不得自己用出的是什么招式,连带着少林的龙爪功和他教给谢逊的七伤拳都给用了出来,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他也成了时年的一众囚徒之中待遇最差的那个。 “你与成师父有私仇?”赵敏忍不住问道。 她直觉敏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时年在对几人的态度上,对她最好,对苦头陀其次,再后面就是勉强在她手里能过上两招的,唯独成昆,食水只有一星半点,仅仅是够他吃了后不至于被饿死。 “我与他何来私仇?他也还不够这个资格。只是——” 时年目光如电地朝着成昆看去,“奸/□□女,摔杀幼童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谢逊必须要为他当年所做之事付出代价,但当年让谢逊从一个被阳顶天看好接任教主的大好青年,变成了后来杀人如麻之人的混元霹雳手,为恶更甚,这总不是他一句遁入佛门便可以立地成佛忘记过去来掩饰的。 “你是要替谢逊出头?”到了这个处境,成昆也不指望自己还有什么活命的希望了,他冷笑了声问道。 “我帮着谢逊做什么?我又不认得他。”时年回答道,“替天行道还要问问天气如何不成?” 赵敏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这话可有够无赖的。 但赵敏已经从成昆承认了行径的面色中,猜出了时年提到的都是确有其事,她也实在没法在此时还能喊出对成昆的成师父之称,更觉得他在此时吃瘪,算得上是件大快人心之事。 等时年领着这一众人抵达少林寺的时候,先一步从峨眉山上被她放出去、被赵敏从少林寺中劫走的僧众,已经带着寺中被一道带走的经卷送返了少林。 也或许是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并没有以少林如无特殊情况不接待女客的习惯来对她有所要求,而是放任她和苏梦枕带着那几个阶下囚一道进了少林。 不过距离少林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屠狮大会,或许可以称之为扬刀大会,又或者可以称为誓师大会的盛会举办,还有将近一个月。 这正是张无忌担心出海远行出什么意外而给自己留出的时间,否则灭绝师太也不必先回峨眉一趟,再受一回时年的威胁。 明教教众倒是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少林。 当然他们所做的并非只是在等待张无忌归来,而是将原本教中组织的起义军,在一改明教原本四分五裂的现状后,有人统筹安排的情形下,重新整顿一番,为将来做好准备。 此外便是明教着实有这个必要与六大派之间将一些根深蒂固的偏狭观点给理顺说清。 放在光明顶上难免让人觉得可能是占据着主场优势,会让六大派心存疑虑,放在少林的地方就要好得多。 张无忌在与不在对此事并无影响。 武当派的殷梨亭和莫声谷也并未返回武当,而是协助在中间做了个传话之人,免得在佛门清净之地两方人起了冲突。 现在时年一到,也算是又多了个主持大局之人,何况她还带来了成昆,这便更让明教有了几分说服他人的底气。 不过杨逍在将成昆从囚车中提出来之前,先停在了另一个囚犯的身边。 正是那位容貌毁伤,还是个哑巴,按照赵敏所说,乃是花剌子模进献的色目武士,也对汝阳王府绝对忠心的苦头陀苦大师。 杨逍看到他的时候便神情有异,在仔细端详了他良久后更是面色复杂,“你是——范遥兄弟?” 光明左使杨逍,光明右使范遥,本是在明教中并称为逍遥二仙的,在容貌上自然也是相当的风姿卓绝。 杨逍虽鬓边生了几分华发,却还能看得出这逍遥之态,可这位阶下囚便大不相同了,他染了头发,毁了容貌,分明就是一副彻头彻尾的带发头陀的模样。 他脸上的十几刀划痕,若非杨逍与他相识太久,对他的五官轮廓都实在是太过熟悉,都不敢认他。 “范兄弟你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为何会和赵敏一道被时年所擒获。 杨逍也确实没有认错人,时年本能觉得对方本事不小,应当有些来头的西域头陀,正是光明二使中的范遥。 从他已有十几年不曾开口说话,腔调都变得有些滞涩的嗓音中,他说出了自己潜入汝阳王府的行动。 当年明教一团内乱,他虽为光明右使,却实在不愿掺和进教主位置之争里,干脆蓄了胡子改容易貌四方行走,正巧在经过大都的时候见到了阳顶天夫人的那位师兄成昆。 因为当时已有人在江湖上作案留下了成昆的名字,又因为从成昆和汝阳王的交谈中,他依稀听到了他们有意针对明教的消息。 他虽不愿纠结于教中事务,却并非是要叛教,明教兴衰依然与他切身相关。 屡次行刺成昆无果后,他干脆一咬牙将自己的容貌给毁伤了,投身到了花剌子模。 选花剌子模自然是因为对方要给大都朝廷进献武林高手,走这个路子才能让汝阳王和成昆绝不会怀疑他的来历。 这也正是为何赵敏对苦头陀苦大师效忠他们汝阳王府深信不疑。 “小郡主,你看这里又有一处你没料想到的。”赵敏听到时年在她耳边说道。 但这话中她其实没听出几分嘲讽的意思,反倒像是只在提点她一般,尤其是她的后半句,“这天下如你一般权势在握又聪明绝顶的人的确不多,但有急智的人却并不少,起码不像你觉得的那么少。你若是将别人当做傻瓜,那你迟早也得如个傻瓜一般被人愚弄。”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敏皱了皱眉头问道。 “没什么,突然有点收徒的想法,之前收了两个徒弟,还挺有意思的。但我仔细一想,你这位汝阳王郡主应当不愿意跟我一道远遁尘世,就此离开,看来我也没什么收徒成功的指望。”时年拍了拍她的肩膀。 赵敏看她明明跟自己差不多的岁数,却非要做出一派老成持重的样子,实在有点说不出来的微妙。 那什么远遁尘世的说法就更奇怪了。 但她紧跟着看到的场面简直震碎了她的认知,让她压根无暇继续思考时年这话中意欲收徒的用意。 这前两日便换回了那日在光明顶远远见到的那身华服的少女,将手伸到了讲完了自己这十余年经历的范遥脸上。 杨逍险些以为是她不信范遥所说,要将他杀了了事,正想上前阻拦,却忽然看见范遥脸上的刀口像是一条条扭曲盘结的蜈蚣一般动了起来。 准确的说,动的不是他的毁容疮疤,而是他的脸。 在时年的内功作用下,这张脸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复原,直到那张刀口完全消失,那张杨逍格外熟悉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杨逍见过医术专精的胡青牛,但生死人肉白骨总归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还从未听过有人能以这样的方式,将人毁伤殆尽的面容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时年那一副天外飞仙的打扮,更是让这番变故显得更有神仙手段的观感。 “专业对口而已,之前也帮一个更加严重情况的人恢复过。” 范遥只是用刀划了脸,刀划的道数多了点,伤口密集了点而已,曲无容却是石观音出手的毁容,两者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我可不是平白出手的。”时年说道,“这个医治的代价,我会找你们张教主索要的。” 张无忌的童年在海岛上度过,他虽没有多少出海远行的经历,却也有种近乎本能地天赋,更不可能忘记他义父所在的岛屿。 不过他在岛上还遇到了另外的两个人。 一个便是曾在蝴蝶谷中见到过的金花婆婆,另一个则是与他一道抵达了光明顶,却因为韦蝠王抓去而失踪不见的蛛儿。 他着实没想到这两人会抵达此地。 而这两个人其实只比他早到了一步而已,但若非他来得及时,恐怕义父就要给他们骗去灵蛇岛上了。 好在,他来的正是时候。 与义父多年不见,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对方的面貌音容,一想到这回到中土便是父母送命,他自己更险些活不到再见义父的一天,张无忌就难免感到一种宿命无常。 又想到他此来是为了打破义父这二十年中都觉得屠龙刀有什么神异之处的幻梦,甚至有可能是让义父回到中原领受应有的惩罚,他更是有种话在嘴边吞吞吐吐的犹豫。 “男子汉大丈夫想说什么就说。”谢逊瞎了眼睛,心却没瞎,如何感觉不到他这无忌孩儿的迟疑。 “我想请义父回中原一行,将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取出来造福天下。” 半个月后,那把王盘山岛石刻上百年传唱的“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摆在了时年的面前。 宝物自晦在这把屠龙刀上同样表现得清楚分明,它的刀身有点像是宋缺的天刀般呈现出一种乌暗无光的状态,但削铁斩器如劈柴切纸一般,却是这把锋锐的宝刀可以轻易做到的。 时年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这把长刀上的锻造印记。 明明看不到她的动作,谢逊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狠狠地提了起来。 在时年的手指含着一缕引而不发的刀气按下去之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闷响。 这闷响与一般的刀锋折断的声音大不相同。 那正是屠龙刀断开的声音。 藏在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已经落到了时年的 第249章 番外二:倚天屠龙(完) 这百年间引发了不知道多少江湖纷争,上面直接或者间接沾染了多少人鲜血的屠龙刀,彻底一分为二。 虽说锻刀的材料还在,并非是如小昭的那镣铐一般化作齑粉,若是能找到个能工巧匠,还是能给拼凑回去的,但显然也已经失去了那层因为“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传闻所叠加的光环。 倒是那本武穆遗书,因为昔年岳飞留下的兵法记载,以及血战襄阳义士将其藏入屠龙刀中的保护,让其显得尤其珍贵。 事实上它也确实宝贵,对元末明初的这个世界来说,这是兵法上的指点,对苏梦枕来说,那却是切合时势的要诀。 等张无忌和谢逊前去拜会空闻大师,时年将武穆遗书递给了他。 “抄书的任务就劳苏公子大驾了。”时年说道,“说起来,你觉得张无忌这个人,能有几分当领袖的本事?” 明教与六大派之间就算能够达成协定,将过往的恩怨暂且放下,团结一致对外,抵抗元兵,可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倘若真有那么一个机会将这本就除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便是那位汝阳王之外,实在没什么本事人可言的大都朝廷给一锅端了,到底由谁来做这个高位。 六大派想必是不会乐见明教教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或者说是顶着明教教主头衔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 毕竟这也会在同时代表着明教成为正统。 这和隋末的魔门白道之争又不大一样。 “他和谢逊是昨日回来的,我正巧经过见到了个有意思的场面。”苏梦枕回道,“你听了那位光明右使范遥说的,在此前是如何卧底在汝阳王府的,但他当时没说一件事,直到张无忌回来了他才说出来,他当时为了取信于汝阳王,更不至于遭到成昆怀疑他的身份,当街击杀了三位明教的香主。” 这件事范遥先前还真没说。 “当然他其后给明教暗中提供了不少汝阳王府针对明教发起的剿灭行动的消息,救回的人远不止是三个香主,但这件事显然让张无忌不大舒服,他也表露在脸上了。” 苏梦枕轻叹道,“这不是个成熟的领袖该有的表现,范遥在汝阳王手下卧底多年,再怎么装是个哑巴也需要察言观色,他当场就挥剑斩断了自己的两根手指,说是如今大事未成他还不能死,先以两根手指暂代性命。” 范遥是心性何等激烈之人,光是看他会做出往自己脸上划上个十几刀,只为了潜入敌方不被发现就知道了,他会做出这种举动一点也不奇怪。 苏梦枕继续说道:“但那位张公子之后的表现很有意思,他朝着范遥跪了下去,直言为自己方才的态度道歉,并声称若是范遥往自己身上扎一刀,他就往自己身上扎两刀,打消了范遥以死偿命的心思。你觉得这个举动又算不算是个合格的领袖呢?” “起码有一半像了。” 时年和苏梦枕相视一笑,已经知道对方的盘算了。 张无忌或许现在还不够格,但他是个可塑之才。 要想推翻元朝绝非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在此期间他势必要经历真正的战争,战争之中的流血与江湖纷争完全是两码事。 他也可能会经历又一次如范遥一般的需要事急从权的事情,个中的人情世故能不能真靠着领袖的下跪来挽回隔阂,谁也不知道。 更麻烦的自然还是对着跟他手底下一道打天下的人的分功,明教中如杨逍这种文采风流之人,显然不会多,多的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莽夫。 他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倘若出了什么意外被别人摘了战果,那也只能说是命运如此了。 他们在此地见证的时间显然不会太长。 而在这誓师大会召开之前,时年先去做了一件事。 “你真愿意将我放了?”赵敏又拿不准时年到底在想什么了。 她会医治范遥的脸,显然是亲近明教的一方,此番张无忌将谢逊送回,若要转移谢逊身上的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与六大派之间矛盾更重的朝廷中人推出来。 光是促成了谢逊恶行,又投靠了汝阳王府的成昆还不够,最好是再加上她这个绍敏郡主。 可显然她没打算做后一步。 “郡主就算知道六大派与明教即将联手,有这个直接出兵剿匪的机会吗?”时年问道。 “如若能有这个机会,为何郡主之前不这么做,而是要用如玄冥二老口中招供出来的手段,譬如说在下了光明顶的各派分开行动后,在他们的饮食中下十香软筋散之毒。” 赵敏沉默了。 “我听闻你父亲手中的兵权极高,官居太尉,以六大派原本彼此之间相隔甚远的距离,你又为何不让你父亲一个个围剿过去?” 因为朝廷会生疑—— 一个何其真实的答案。 这便是王朝末年武功之臣最有可能面对的情况。 “所以我放你回去你也无法阻拦这个联合之势,你是心怀抱负的蒙古郡主,那你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在战场上与明教光明正大地一决胜负而已。” 但赵敏身边的那三个数字兄弟,以及什么玄冥二老,神箭八雄,总之是不可能放回去的。 反正以赵敏的本事,孤身一人也能安全返回大都了。 时年目送着她跨上那匹马远去,还是难免有点可惜赵敏并非是个了无牵挂之人,她的父兄都在大都,她也势必会与王朝兴衰命运联系在一起。 不过说起来…… 时年寻思着赵敏这种性格和背景,其实应该配个世仇争锋,虐恋情深什么的剧本才对吧。 现在怎么突然变成小郡主千里救父,大有可能再来个代父上战场什么的了。 对自己从断开倚天剑开始就把别人世界里最大的秘密揭穿,现在还开了八百倍速过剧情的情况,时年毫无什么负罪感,反正她也不知道原本这个世界会按照什么路数发展。 她转头又去换上了自己的那身“战袍”,在六大派与明教齐聚少林的那一日,手捧断开的倚天剑和屠龙刀登上了台。 真正见过屠龙刀的人其实并不太多,王盘山岛上的幸存者,加上谢逊也不过剩下了两个人,但谁见到这断成了两截的刀都不会怀疑它的身份的。 刀口的断折处能看出当年锻造之人的重重手段,否则也难有屠龙刀纵然中有夹层,也能是天下罕逢的神兵利器之威。 倚天剑和屠龙刀上的断折方式极其相似,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也正是现在这位站在最上首位置,在光明顶上突然出现的“魔门圣君”。 这个身份对在场之人依然有待商榷,在六大派陆续离开光明的什么阴癸派花间派之类的势力,可惜都是一无所获。 不过她这天下独步的武功却没什么争议,尤其是她在这盛会之前还去见了少林三大神僧一面,与他们三人切磋了一番。 最后的结果更是让少林无法不将她奉为上宾。 时年的目光在场中之人身上逡巡了片刻。 其实今日前来的并不只有六大派和明教,还有丐帮。 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原本时年想要送去给丐帮,但灭绝师太被她那一出自称是峨眉山所属者的威吓给整得如鲠在喉,干脆接过了这个任务,并答应会将丐帮也带来此地,算作是一个助力。 而在武当的队伍中,只见武当六侠却没见张三丰。 却并非是张三丰没来,而是时年已经在昨日见过了他一面。 那位创建出王盘山岛上石刻中蕴藏的武功,更是当代武学宗师的老者,着实不愧那远播的声名。 他在此番闭关数月后已然将太极功趋于完善,形成了一套以揽雀尾起手,提手上式、白鹤亮翅、十字手等招式为续的太极拳。 这集合凝重如山与轻灵似羽的特质,以慢打快的武功着实给了时年不少启发,而时年与他所叙述的内功功法圆润,至于破碎虚空之境的变化,也同样给这位今年一百一十岁高寿的宗师不少开阔境界的想法。 按照时年来看,他或许比少林神僧还要有机会迈出这一步。 他心有所感便先返回武当了,宋远桥身为他的大弟子自然有这个代行师父指令的权利。 而时年也应允在此间事了后再上武当一趟,去看看武当三侠俞岱岩的伤势。 赵敏在离开此地返回大都之前,其实已经将黑玉断续膏交给了她,更是将西域少林和嵩山少林之间的矛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作为将她放走的回馈。 不过要让俞岱岩更快地好起来,可能还是山字经这种不讲道理的武功要有用一些。 所以现在缺席了一方武林泰斗,又多出了一方势力,显然对此刻的局面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倚天剑和屠龙刀之秘已经揭开,现在不过是在天下群雄之间走个过场而已。 她之前也与苏梦枕又商量了一番,屠龙刀中所藏只是武穆遗书而已这个真相揭开,到底还有没有那么多江湖人士会对其趋之若鹜,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们看似对号令天下这四个字充满了兴趣,实际上要的只是那个唾手可得之感而已,而非是真愿意惹上这么多的麻烦,要领兵抗元,要兴复中原。 这烫手山芋一般的武穆遗书,还真只有明教愿意接下。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解决了谢逊和成昆之事。 谢逊早在张无忌出海前去接他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张翠山夫妇因他送命,即便其中也有张翠山得知殷素素才是害的俞岱岩落到手足残废地步的元凶之一的缘故,也足以让他心生悲痛。 更要不是因为他,张无忌不会小小年纪身中玄冥神掌,又有后来朱武连环庄中被骗,险些坠崖丧命之事。 他瞎了眼睛也知道,成昆也正在这坐满了人的广场中,距离他只有数步之遥,这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正在此地,他又有什么遗憾! 他罪孽深重领死就是! 唯一所憾不过是还没见到他的无忌孩儿娶妻生子而已。 但张无忌前几日已与他促膝长谈,愿为驱除鞑虏尽自己毕生所学,引领明教走向正途,那正是阳顶天教主当年希望他所为,却因为他误入歧途后无法做到之事。 那便足够了! 成昆死不足惜,自然是在此地引颈就戮,也如张无忌所坚持的那样死在了谢逊前面。 不过时年倒是没想到,会从灭绝师太口中说出,先砍了谢逊一条胳膊暂代性命,让他上战场做个前锋的话。 “我出家为尼,但俗家姓方这一点未曾改过,方评死于你手这一点我灭绝师太永生不忘。”灭绝师太重新取回了倚天剑的断剑,指向了谢逊,谁都看得出来,她对谢逊的恨意丝毫没有削减。 “从今日起,你当年杀一人,如今就得杀十个鞑子蛮兵谢罪,我灭绝明知屠龙刀底细也从未对外说起,同你一道领罚。战场刀剑无眼,就算是武林高手也有力竭身死之时,如此方能安那些九泉之下的亡魂。” 时年觉得,她现在这断剑拿起来,比之前完整的倚天剑还要有气势得多了。 “灭绝也不算无药可救,”她退下台来后与苏梦枕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她没修炼九阴真经上的速成功法。” 那种速成之法时年也看了,要想短时间内武功大进不成问题,灭绝师太生性好面子,为了维护峨眉派的体统尊严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 但她居然没想着靠速成功法让自己武功大进,从而在武林中地位更进一步。 而是稳扎稳打地先从九阴真经的基础内功修炼起来。 “这世上本来就有诸多的可能性。”苏梦枕回答道。 “那我就静待六大派加个丐帮与明教之间联手,会在武穆遗书的指点下拿出什么样的表现了。” 这些无谓的江湖争斗,又哪有山河颠覆中的力挽狂澜来得要紧。 她身为一个身份游离于江湖之外的隐士高人,给他们来当个中间人便已经足够了。 在此番盛会之后她应约往武当走了一趟,和张三丰又聊了不少。 等到明教的星火在丐帮等门派的应援之下在集庆路燃起,以势如破竹之态迎上了元兵的防卫军,时年和苏梦枕也差不多到了该回去金风细雨楼的时候了。 虽然苏梦枕看到她才回来不过两日又已经重新拿起了镜子,显然对跑去别的世界度假还有点意犹未尽。 在镜面上显示出的是一把短刀,一把大约只有两尺长短,光看着剪影都能看出刀鞘样式古雅的刀。 “镜子偷偷给我透了个底,这把刀名叫割鹿刀,你觉得这个给宋缺当寿礼如何?” 苏梦枕觉得,杨无邪可能又得头疼了。 第250章 番外三:cp粉头大战(1) 杨无邪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用金刚杵把楼主给打死了。 他醒来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这种噩梦绝不应该是他在深觉备受欺压——明明名义上是白楼主持,却实际上跟王小石一起在食物链底层后——在梦里做出的潜意识反抗才对。 他杨无邪自认对楼主忠心耿耿,绝无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心事重重地抱着资料上了玉峰塔,思考着是不是有必要找树大夫看看。 梦里挥舞金刚杵到底是压力过大还是身体出了问题,需要食补还是药补—— 对一个需要长久稳定工作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要紧事。 他登塔之时,赶上这两日天刚放晴,正是一片晴光正好的模样,这副景象又让他暂时放下了这种顾虑。 前几日楼主与副楼主又用躲雨的奇葩理由跑去了什么北乔峰南慕容的世界晃悠了一圈。 副楼主还带回来了个名叫木婉清的姑娘。 现在副楼主带着那姑娘去见了朱小腰,打算趁此机会培植一番楼里的女高手。 这是个大项目,但值得一做。 女子心细,杨无邪从不敢小看这汴京城里的女高手——尤以副楼主这种折腾起事情来能让京城里大洗牌的为最。 有的时候他都难免庆幸,还好副楼主这破碎虚空境界,领着楼主这同样是个武道高手的去探索什么武道之极,总有一天这两人能问道长生去。 然后他就解脱了,至少要在被副楼主说的什么变成秃头之前达成这个目标。 扯偏了,他选择这个时间上来玉峰塔,自然是因为这个时候时年不在。 只有楼主在塔上,他身为楼主和副楼主这一对的忠实拥趸者才能不会打扰到他们两个的二人世界。 倘若杨无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cp粉的话,那他一定会跳出来认领梦年cp粉粉头的位置。 这世界上还有他这么称职的cp粉吗! 他不仅严格记录这金风细雨楼两位领袖人物的身体状况,时刻关注两位的感情进展,还在发展金风细雨楼这项有效提高那两位的休闲时间的大事上,刷出了比谁都高的kpi。 谁看了都得夸他一句敬业。 就是正主发糖总是不带他玩而已。 有些时候他都怀疑副楼主总把楼主拐跑去别的世界转悠是不是就图一个时间流速不同,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旁若无人地黏糊在一起。 明明已经成婚有一年了,还跟刚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一般,但凡两个人凑在一起,杨无邪发誓,只要别人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独处一界的氛围。 这总的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起码要比早两年的时候他又是担心楼主会孤独终老,又是担心他就算找了个媳妇儿,以他这个身体状况大约也很难有什么□□可言要好太多了。 当然杨总管是个厚道人,这种话他是不会说的,说出来容易丢了金风细雨楼打工的铁饭碗。 最近他是更不必担心这个了。 楼主把此前陪着副楼主去给宋缺找寿礼,带回来的九阴真经里的易筋锻骨篇简化成了楼里必须人人修炼的调理筋骨的秘籍。 杨无邪跟着楼主学了两手袖里刀,武学悟性不能跟那种顶尖高手相比,也不算太差。 易筋锻骨篇摸着了门槛之后,他便发觉此功法对体质的改善实在大有好处。 楼主这位能将易筋锻骨篇简化的,显然对原本的功法更是深入掌握,大受裨益才对。 杨无邪敲门进去见到苏梦枕的时候,果然见到他的脸色又比之前好了不少。 他早已经算是脱离出了几十种病症缠身的状态,但人的元气补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尤其是他这状态还容易虚不受补,不然时年早就把邪帝舍利给他用了。 但现在以杨无邪看来,他表层的肌肤已经有一层功法登堂入室后的莹润之感。 苏梦枕听到了杨无邪进来的动静,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在他的面前一字排开四把翡翠琉璃的短刀,正是时年的蜃楼刀。 而他的手里—— 倘若杨无邪没看错的话,他在编刀柄上的穗子。 “副楼主没带武器出门?”他问道。 “带了。”苏梦枕回答得格外理所当然,“她带了红袖刀。” 杨无邪的脑门上如果能显示出字的话,想必就是三个大字—— 磕到了! 虽说到了时年和苏梦枕这个境界,大凡是把刀,能用的趁手便好,蜃楼刀在苏梦枕身边同样是把利器。 但红袖刀几乎已经代表了苏梦枕本人亲至,这种同时兼具了政治意义和保命价值的武器,交到了另一方的手中,自然是意味着无条件的信任。 更不必说,大约除了时年也没人能让苏梦枕在这里编刀穗。 杨无邪一脸恍惚地走下了塔,觉得幸亏此前因为楼主重病在身,寻常人没事也不会上塔找他,否则这个样子传出去可能有点崩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人设。 好在这对cp粉来说就不一样了,这是糖,还是大糖啊! 这一晚杨无邪又做了个梦。 总算这不是个锤死上司的噩梦了。 但这个梦同样很奇怪。 他梦见了个絮絮叨叨的镜子,像是个活人一般长出了手脚,抱着个本子在上面记载。 杨无邪凑过去看了眼,看到上面的记录是—— x年x月x日,年年暴打了一顿丁春秋,跟苏梦枕说也想要这个阵仗,苏梦枕说这个星宿老仙的口号太低级,准备给年年想一套新的,到时候让杨总管给她安排人。好甜,磕到了。(杨总管辛苦,大家都是打工人.jpg) x年x月x日,年年遇到了西夏公主,听说选驸马很热闹也想参加,苏梦枕吃醋不让她去,结果还是扮成保镖陪她去了,然而年年易容成了个老头,长得还挺像石之轩,反正看着就不是好东西,西夏公主肯定不会选她,就是凑个热闹。好甜,磕到了。 x年x月x日,年年暴打了一顿四大恶人,整了个轿子抬,这次居然跟隋末不一样,是双人轿!好甜,磕到了。 …… x年x月x日,年年陪着苏梦枕出塞去,听闻大英雄乔峰和他的恋人阿朱打算在塞外定居,去找他们喝酒,顺便去看看辽、金的局势,年年虽然不正经,但是还是很在意苏梦枕的执念的嘛。好甜,磕到了。 x年x月x日,又回到金风细雨楼了,躲雨这个理由不甜吗?杨无邪这个人果然还是不懂小夫妻的情趣,活该他单身。(记仇.jpg) 杨无邪看到这里额头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梦境中,那面奇怪的镜子居然看不到他,他继续蹑手蹑脚地偷看镜子的记录,看到他把本子合了起来,在封面上赫然写着,“梦年磕糖第一人”。 这些字连起来确实不太常用,但杨无邪能掌握白楼,脑子还是好用了,又怎么会猜不到这其中的意思。 懂了!同道中人! 但是这个镜子,到底在什么地方? 乔峰正是副楼主提到的此前才去过的那个世界里的人物,也就是说这面镜子极有可能当时跟在他们身边,杨无邪在楼主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楼主有没有这样一面神异的镜子。 倒是副楼主,在破碎虚空的境界之前便能抵达他们所在的世界,极有可能会有这样的一面镜子助力。 本着楼主虽然很倒贴,但是身为金风细雨楼的大管家,杨无邪绝不能输给副楼主的“娘家人”的想法,他从自己的资料账册中翻出了一本最新装订的本子。 提笔写下了如下内容—— x年x月x日,楼主编穗子的手艺好像还有点烂,但这是楼主的一片心意,副楼主应该不会在意的,预备寻找汴京城中流行花式图册”恰好”让楼主看到。 今天的杨无邪也在为金风细雨楼的和谐而努力。 ------------------- 【我觉得自己有对手了。】 时年从黄楼往玉峰塔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听到镜子说道。 “你遇到什么跟你一样开启了灵智的器灵?”时年觉得镜子大可不必这么如临大敌。 她如今破碎虚空靠的是自己的实力,在又以替宋缺找寿礼这种谁听了都不信的理由跑了两个世界之后,又多收回了两块镜子的碎片,就算真遇到了什么器灵,在这个地方又没有个如和氏璧一般的东西给对方充当养料,反正大约那传国玉玺是不会有这种功效的。 更不可能再有个如她一般带着镜子满世界蹦跶给他把复原的材料找齐活了的好人,时年当然是这么定义自己的。 【我不是说这方面的对手。】镜子深沉地回答道,【我是说在磕……算了不说了,我去向他学习一下。】 时年觉得镜子这话说的莫名其妙的。 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镜子还是不完整的状态下,便能够窥探一处地方的情况,好比当时给她看石林洞府中石观音和曲无容的对话,在刚到此地汴京的时候能看到雷损和狄飞惊的交谈,现在他能够窥探的范围显然更广了。 即便到不了整个汴京尽在掌握中的程度,按照常春岛的面积铺开他的探查网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在某些时候,时年警告过镜子,但凡他敢偷看就把他丢去碎了,以报他屡次翻车之仇。 【我一会儿就回来。】 镜子沉默了片刻,又突然说道。 -------------------- 杨无邪发现金风细雨楼遭了贼。 他的记录本不见了。 第251章 番外三:cp粉头大战(2) 杨无邪觉得可以把这件事情定性成为恶性竞争。 出于直觉,他所做的那个梦境应当并非有假,确实有那么一面神异的镜子,在记录楼主和副楼主的事情—— 毕竟他性情严谨,大约不会只是做梦就能梦到什么丁春秋和四大恶人之类的名字,也想不出什么四人抬轿的阵仗以及诸如“星宿老仙,法力无边”之类的口号。 若非是出于此等判断他也不会颇受刺激地开始他的记录。 而现在他的本子不见了,还是从他的白楼里不见的,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估计也只有那个镜子了。 他决定赌一把。 于是等到时年第二天走出玉峰塔的时候,眼见这金风细雨楼白楼前的空地上张贴了一张告示,现在周围围了一圈的人。 这可不是在金风细雨楼里常见的场面。 尤其是还有人正好在此地嘀咕,“你们说什么人偷东西敢偷到杨总管的头上?白楼的情报部门天下难逢敌手,消息都直白挂着对方的所有物特征了,显然是知道什么人干的,就等着有人来认领了……” 白楼失窃? 这更不是寻常的事情。 她这位副楼主在楼中的声望丝毫不逊色于苏梦枕。 看到她靠近,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主动分开成了两列,也将那张告示完整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张带图的告示。 在看见告示的瞬间,时年眼前一黑。 纸上原模原样地画着镜子上的图案,若非亲眼见过绝不可能描绘得如此详细,更不必说连镜子的正反两面都给画上了。 图案之下的文字则赫然写着,持有镜子之人将杨总管一本极为重要的私人账簿给偷了,为免带来什么不良影响,请这位窃贼尽快将东西归还。 “我觉得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时年表情未改地走出了人群,等到了无人的地方便沉下了脸色。 这玩笑可大了。 哪有副楼主偷底下人的账簿的! 虽说除了苏梦枕之外几乎没人见到过她那面镜子,非要说的话,在这个地方就只有红袖神尼和苏遮幕因为见过常春岛上的那场婚礼,也见过镜子悬挂在外的情况,但她又不是不知道镜子长什么样子,更知道对方还真能做到这件事。 【我可以解释的!】镜子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我拿的其实不是账簿。】 “那是什么?” 【那是杨总管偷偷记录的苏梦枕的坏话!】镜子回答道。 某种意义上来说,时年觉得自己可能把镜子给惯坏了,以至于他能说出这种谁听了都不信的瞎话。 “他写了什么?” 【他说苏梦枕打的那刀上的穗子不好看。】 这话确实是在杨总管的本子上写的,镜子只说了前半句而已,总的来说也没什么毛病。 “不好看就不好看吧。”时年摸了摸袖子里的蜃楼刀,上面的穗子还是才替换上的,不过说实话,用红袖刀是容易有瘾头的,她觉得偶尔可以跟苏梦枕换着刀来用。“他病还没好,人都不好看的时候我都没觉得有问题,何况只是刀上挂的穗子不好看。” “再说了,杨总管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可能觉得从十年前到现在苏梦枕都是风华绝代冠盖京城。” 镜子一噎。 【他还说苏梦枕总是给他丢一堆活。】 其实杨无邪的原话是,楼主太有事业心,一回到金风细雨楼就和副楼主各自搞事业去了,是不是不利于和副楼主感情增进,果然还是得多抓几个劳工来帮忙,比如说他最近看上了个叫孙鱼的家伙,看起来就是个可造之材。 镜子绝不承认自己在分担任务方面又输给了对方。 “我看他还挺乐在其中的,”时年摇了摇头,“苏梦枕对他的信任是以士相待,杨无邪则以死相报,这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情谊,你说他觉得最近局势越发好转,白楼里少了不少事项,需要扩展业务我还信一点。” 【他还说楼主的说话不够委婉。】 杨无邪要是听到铁定要叫屈了,他明明写的是,楼主一向在京城里的势力交锋的时候说话都很直。 时年没见到的时候,他还说过诸如“若不是红袖刀,谁能伤你到这个地步”之类的话,总之就是怎么装逼怎么来,也丝毫不讲究点谦虚之类的品格。 现在京城里的白道势力倒是不需要他做出让步了,这么说话总的来说也不至于被人找茬,就是放在私人状态下,杨无邪就很担心了。 他生怕楼主这直男属性爆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甚至盘算着要不要请刑部总部朱月明出一本书叫做语言的艺术,来给楼主进修进修。 “其实我说话也挺不委婉的。”时年微微一笑,“你把那东西交出来吧,你说的我顶多就信半个字。” 镜子委屈地在前面带路,将时年带到了他藏杨总管那本子的地方。 然而等时年将手伸进柜子里的时候,摸出来的却是—— 镜子的那本记录本。 如果镜子有眼睛的话,大概可以给时年展示一番什么叫做瞳孔地震,可惜他现在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掉头就跑,然而连房间都没跑出去,就被时年给按了回来。 “你很懂嘛……”时年一边翻着这本东西一边拍了拍镜子。 【为什么这里的东西会被换了?】镜子大为不解。 “大概是因为这金风细雨楼里没多少地方是杨总管不能去的,他要猜到你藏东西的地方,大概也不是很难。” 时年被满屏的“好甜,磕到了”给辣到了眼睛,干脆利落地决定把镜子打入冷宫半个月,甚至都懒得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会与杨无邪起的冲突。 至于已经被杨无邪换走的那本东西里到底记载了什么东西,既然杨总管都拿回去了时年就懒得过问了。 而在这半个月里,她以破碎虚空的方式带着苏梦枕往镜子之前就给她指路过的某个世界跑了一趟。 她也发现了个好消息,有特殊的定点,好像不带着镜子也可以。 甚至可以说,因为少了镜子这双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毕竟还是存在的“眼睛”,时年都觉得自在了不少。 苏梦枕或许是对此最有发言权的。 而他们这一次回来,还带回了一本在作用上丝毫不逊色于山字经的秘籍,名为神照经。 时年和苏梦枕显然都已经不适合再额外修炼一门内功,但这本秘籍在手,迟早有派上用场的地方,虽说如今京城里的高手都有数,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再做一手保险的准备总是好的。 “你打算将这本秘籍给谁?”苏梦枕问道。 “或许是因为见过了另一个世界,让我觉得有个人有点可惜。”时年回答道,“你觉得花晴洲如何?” 现在的花晴洲自然不可能再会经历什么剥皮血案,他今年不过十三四岁,算起来还是个练武的好时候。 时年也确实是存了几分功利的心思,有借此拉拢发梦二党的意思,但对方本就已经表达了对金风细雨楼的支持,与其说这是拉拢,不如说是回应更加恰当些。 但她选花晴洲也不是随便选的。 她和苏梦枕在另一个世界遇到的神照经的修炼者狄云,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在遍地人间黑暗之真实里少见的赤子之心。 她不知道神照经的修炼要求是否与心性有关,却也本能地希望给这本秘籍找个赤忱些的所有者。 花晴洲此前从未行走过江湖,但杨总管的白楼没有漏下他的资料,对他的评价并不低。 她盘算着明日得往花府走一趟,因为正想着事情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直到在床边坐下的时候,忽然看到镜子从一边蹦跶了出来,讨好地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检讨递到了她的面前。 “知道错了?” 镜子弯不动腰,实在没法做出点头的动作,以至于险些一头撞到地上去。 时年忍住别被这个滑稽的场面给逗乐了,努力严肃地表示他不能再有下次。 虽然没过两天,镜子就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之前答应过的要当个安分守己的好镜子,又磨蹭到了时年的身边问道: 【我想跟你咨询个问题】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跟对方有同样的目标——】 时年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心虚,就跟他当时推荐她去隋末那会儿的时候一个状态,也不知道他又打算整什么幺蛾子了。 只听到镜子继续说道,【现在你想要让别人听你的,你会怎么做?】 “武力说服?”时年想都没想就给出了个答案。 一人一镜面对面陷入了沉默。 显然,要让镜子去打架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让他抢了东西就跑还行,要用这么个易碎品去做什么打击行为,大约就跟鸡蛋撞石头一样。 “那就靠忽悠了。”时年对此很有经验,“总之能把人忽悠成自己的手下了,不就能让人听你的了吗?拿出点独特的竞争力来。” 镜子琢磨着这一点大概是有点可行性的。 趁着时年把他丢隔壁房间严禁他窥探的晚上,他溜了出去,爬进了杨无邪的房间,摔在了这位金风细雨楼白楼主持的脸上。 大半夜的突然面前对了个镜子简直是惊悚画面,好在这面镜子里没倒映出他的脸。 更惊悚的是,这面镜子现在忽然开了口。 【杨总管……不是,杨无邪,你愿意和我签订魔法契约,成为魔法少……不对,是走上人生巅峰吗?】 杨无邪觉得—— 这个镜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但凡这镜子能有副楼主, 第252章 番外三:尾声(新文7月12日晚上六点开始日更) “你能耐了啊?”时年敲了敲桌子。 杨无邪眼见得昨晚那个装神弄鬼的镜子在桌面上蹦哒了两下,直接选择装死躺平,一副心虚得不能更心虚的样子。 他难免有点好奇,这镜子之前都是这个风格,副楼主到底是怎么能没被对方带到坑里去的。 这家伙显而易见是背刺己方的好手。 “你怎么就跟杨总管杠上了呢?”时年大为不解。 镜子和杨无邪之间又没什么冲突的地方,一个器灵跑去跟人计较本来就很离谱,谁知道他还能在跟时年旁敲侧击打听要怎么让别人听他的之后,真跑去找杨无邪忽悠去了。 杨总管是个实诚人,转头就汇报到了时年的面前。 【我不是针对他……】 “你本来想说的是什么?”她问道。 【我本来想问他,要不要跟我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不是,魔法少男,我跟以前那个家伙学到的话,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时年扶额。 “然后呢?” 【然后他就是我的小弟了嘛。】 他想的可真美。 镜子左右看了看,眼前这个三堂会审的局面实在对他不太有利。 明明在场的除了两个正主之外都是铁血cp粉,怎么还要为难自己呢! 杨无邪真不是个厚道人! 他刚在心里腹诽就被时年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到了杨总管的面前。 准备躺平认罚,大不了再半个月见不到人,多写一份检讨的镜子又蹦跶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先跟着杨总管。”时年的话中透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我还没给你定位下一个世界呢。】镜子努力给自己挽尊,找点自己能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我这个月不会离开汴京。”时年回答道,“你不用担心见不到人。你给杨总管打一个月的工作为补偿。” 这就是板上钉钉的惩罚了。 镜子啪叽一下又摔了回去。 他生无可恋地听到,时年把镜子能派上用场的地方,都告诉了杨无邪。 镜子毫不怀疑,这个工作狂铁定要把自己当做好用的工具使唤了。 他支棱起来了一半打算偷偷开溜,又被时年按了回去,镜面的余光正好看到她从上一个世界旅游拿回来的镜子碎片被她递给了杨无邪,当做驱动他的能量。 【这怎么还带额外附赠的呢!】镜子嘀咕着,这么一来他连什么需要恢复能量试图偷懒的机会都没了。 “别想着跑路啊,你知道我能把你逮回来的。”时年提醒了句。 【那倒不会跑的……】 镜子很清楚自己的抗打击能力,显然还是留在时年能管得着的地方安全。 何况她虽然说是说的把他抵押给杨总管打工赔罪,却没真打算把他丢了,既然人还在汴京,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情形,他这个cp头子绝不认输。 说不定还能趁着这一个月证明自己比杨无邪有用多了。 时年不知道以镜子这奇怪的脑回路又开始想什么东西了,这个呆瓜一向很有自得其乐的本事。 等到杨无邪带着镜子离开,时年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 “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对吧?给杨总管减减负。” 苏梦枕揽着她的肩膀,“无邪是减负了,接下来我们的任务可不少。” 将神照经交给花晴洲,与发梦二党之间建立更加深入的联系,看上去只是件简单的事情,但以金风细雨楼中如今的情势来说,还有些更加微妙的势力平衡需要处理。 方巨侠在京城里看似可以是皇帝用来节制金风细雨楼的力量,但知情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与风雨楼站在一个立场上的。 还能称得上是风雨楼对手的力量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天子脚下,江湖势力走到了京城中的顶峰,未尝不是苏梦枕志业得以实现的凭据。 却也同时意味着一点,稍有行差踏错,就是势力性质上的走偏。 别看风雨楼中的楼众,现在整体素质来说自然是不低的,但江湖人能有多少识文断字的,光看易筋锻骨篇在楼中的推行进度就知道了。 更不必说,这些当年还是四成苏六成雷的时候就有四万之数的帮众,有政治敏感性的又有多少。 苏梦枕以兄弟之义与家国大事聚拢的帮众,倒不像是戚少商的连云寨一般以过于理想化的方向统筹,该吃饱的饭,该兜里有的银两还是给够了的。 可人多就容易杂。 谁也无法确定,在这些人当中到底有多少会在金风细雨楼的力量一路走高的过程中,能如杨无邪一般大权在握也始终未改本心,不会因为看起来风雨楼的倾力一击能将京城里改头换面,就生出什么不臣之心。 别说苏梦枕自己本来也没这个心思,就说现在他的目标是在安定大宋之余,尽快探寻这破碎虚空的境界,也不可能再贪恋什么世俗的富贵。 时年跟镜子说的会在京城里待一个月只是往少了说的,这种去杂取精,对楼中的不正之风进行纠正的过程,怎么也得半年时间才能见效。 这也是为何时年之前跟苏梦枕商量要集中提拔风雨楼中的女高手—— 论及对楼中人心的体察,显然她们要更敏锐得多。 当然,以朱小腰和木婉清为首的这批楼众,在单兵暗杀上显然也很有天赋,那就是另外的用途了。 在狄云和水笙所在的那个世界,这人心如魔的情形,其实也更加坚定了他们要让金风细雨楼走得更稳而必须推行的举措。 “你看那株伤树长得越发好了。”苏梦枕听到她说道。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去正好可以看见繁密的树冠朝着四面延伸开去,万世不坠固然是个不可能真做到的事情,但总得先立住根本,才有百年基业可谈。 “是啊。”苏梦枕眸光远望,汴京的天色一片清朗乾坤,这分明是个好征兆。 朝中的那位道君皇帝不大能指望得上,现在这个放任朝中清流占据主导权的局面已经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的状态。 他们所能图谋的不过是推一位主战派的继承人上位,起码能保证倘若那位真炼丹炼出了什么好歹,不至于在一夕之间给他们造成太大的麻烦。 “明日我们恐怕还得去一趟神侯府。” 大宋经不起内耗,他也自然希望,原本与金风细雨楼站在一边的,绝不会在时局变迁中发生什么改变。 不过神侯府本来就在几个月前欠了时年一个医治无情双腿的人情,更有之前六戊潜形丝的交易,和心照不宣的招方巨侠进京之事,总的来说,这就是走个过场的交流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世界的汴京,”时年扶着栏杆与苏梦枕一道远望,“那个世界的铁手因为逆水寒之事开始质疑自己所做之事到底有无意义,请戚少商入神侯府暂代他的职位,但在这个世界,连云寨还好端端的,铁手也得继续顶着这四大名捕的名头四处奔走。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都衍生出了截然不同的发展。” 所以这个大宋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就跟金风细雨楼中的那棵伤树一般。 苏梦枕握住了她搭在栏杆上的那只手,“我现在倒是庆幸这些世界之间彼此互不干涉,否则这些分明在朝代上相互传承,前后映照的世界,若是有所改变,后面的那个世界会不会还能存在就是一件不能细想的事情。” “那可惨了。”时年摇头笑道,“你说假若没有明朝,没有我师父,我又会是被谁抚养长大的,又会不会有这个机会重新拿到镜子,来到你所在的世界。也不对,倘若是那样,这个世界的改变好像又不存在了——” “这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属实容易把人弄糊涂。” 所以幸好,并没有这奇怪的问题需要考虑。 “对了,等到在这边把这些事情给料理完,你得再陪我往隋末走一趟。” 时年靠在他的肩头,看着玉峰塔外的天空中一线飞鸟掠过的痕迹,莫名有种身处京城旋涡之地却岁月静好之感。 “你给宋缺的寿礼好像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苏梦枕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个吐槽。 总之时年原本在屠龙刀之后盘算着去拿的那把割鹿刀,最后也没落到她的手里。 更不必说到了后面的几个世界,连能显示在镜子剪影中的刀都没有了。 “我才不是去看宋缺的,我是去看我娘和我师父的。” 时年对着苏梦枕比划了个靠近的手势,他耳边响起了她轻声的低语,“我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点猫腻。” 祝玉妍和朱藻这两个曾经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现在也得以联系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藻这个当师父的是要谢谢徒弟的。 “所以我打算再给他们半年时间,如果还没什么进展,我就去亲自当一回红娘。反正我娘和宋阀主之间说白了也没什么关系,就算是他庆寿的时候,我娘在我这个魔门圣君的主持下举办婚礼都没事,你说对不对?” 对是对,就是好像他这个岳父着实憋屈。 但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事情上尤其如此。 苏梦枕轻笑着问道,“那你是不是该给师父和岳母找件庆祝的礼物?” 时年眨了眨眼睛,她发现苏公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连她出去玩的下一个理由都想好了。 “不带镜子的那种出行?”她贴着他的颈侧问道。 这耳鬓厮磨的姿态,正是高塔上交叠的一道剪影,几乎与玉峰塔融为一体,也在这金风细雨楼的见证之下。 “当然。”苏梦枕回答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