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明月》 1、穿越 梁国皇帝梁烨是个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疯子。 这一点不止北梁,就是边上的南赵和东辰都深以为然。 “听说前段时间自己剃了发要出家当和尚,被大臣们鬼哭狼嚎给劝住了。” “不止,他竟还想纳小太妃为妃,简直罔顾人伦!” “闻说近来又喜欢上了砍人脑袋,大殿里都少了一半人,作孽啊!我大梁命数尽矣!” “如今南赵东辰虎视眈眈,北边的楼烦频频来扰,梁烨就是个疯子,早晚坏我大梁百年基业!” 吵吵嚷嚷的酒楼里,群情激昂的书生们唾沫横飞,酒气上头,甚至有人抱头痛哭,约莫是觉得梁国要完。 角落里,一男子笑吟吟地听着,倒是旁边侍立的小厮面有愤愤,看这群书生的眼神宛如在看一群死人。 “梁狗误国!梁贼误我!”一书生拿着酒壶痛饮,摇摇晃晃瘫坐在了椅子上,声音凄切痛心。 “听诸位说来,这梁烨着实可恶。”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笑道:“如此狗贼,何不反了他?” 书生闻言大惊,猛地转头看向他,谁知却被他的模样惊了一惊,但见此人俊美不似凡人,面若冠玉,鼻挺眉深,尤以一双瑞凤眼为出挑,看人时如有寒光,不怒而自威,通身贵气华光,不容亵渎侵犯。 “公、公子慎言!”书生被他吓得酒醒大半,大着舌头道:“梁帝乃——乃先帝唯一正统子嗣,我辈人臣当……当规劝……谏言!” “既知此,竟还敢口出妄言,仗着山高水远陛下听不到你们这犯上作乱之语吗!”旁边做小厮打扮的人厉声喝道。 “充恒。”那公子抬了抬手,充恒讪讪闭嘴。 “这四方城在赵国的最南边,我等自梁国远游至此,跋涉万里……若!”那书生抱着酒杯泣涕,“若在梁国有出路,又何必背井离乡!” “说得也不错,这梁烨倒行逆施,应当也活不了多久。”那公子笑道:“充恒,走。” 待书生恍然回神,那人已出了门口,不知怎的,他忍不住高声道:“在下梁国河西郡荀阳荀叔濯,敢问阁下姓名?” 那人回头笑道:“梁国大都,梁子煜。” “大都……梁子煜……”荀阳喃喃出声,旁边有同伴喊他:“叔濯,你怎么了?” “梁子煜,他他他——”荀阳手里的酒壶脱手,摔碎了一地,“他是梁烨!” 梁国皇帝出现在赵国四方城如何引起轩然大波已经不在梁烨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心情颇好地骑在马上,对充恒道:“走,去东辰逛逛。” 充恒苦着脸道:“主子,咱们已经出来了近三个月,是不是该回宫了?” “不回。”梁烨笑道:“要回你自己回。” “可是主子,国不可一日无君。”充恒不得已,回想着闻太傅等人常挂在嘴边的话,试图劝谏一下,“您不在大都怕是更乱。” “呵。”梁烨凉凉笑了一声。 显然这位陛下巴不得梁国早点完蛋,充恒有苦难言,不放心地回头望,“赵岐知道您在赵国,肯定不会轻易放咱们走。” “他还没这个本事。”梁烨大笑一声,扬鞭催马,“驾!” 一人一马扬尘而去,充恒慌忙喊:“主子等等我!” 春寒料峭,长风自四方城而起,掠过高山千丈林涛万顷,越过冰雪初融的浩汤云水,吹到了梁国大都皇宫的琉璃瓦上,卷起了上面嫩绿的柳叶。 柳叶晃晃悠悠落在了深色的西装上。 “陛下如今已二十有六,膝下仍无一儿半女,选秀之事迫在眉睫!陛下若不广纳后宫,老臣今日就撞死在这蟠龙柱前!”头发花白的老头颤颤巍巍地就要往殿内通天的高柱上撞。 “闻太傅万万使不得!”周围冲上来四五个人七手八脚架住老头儿,也不知那个缺心眼的勒住老头脖子,差点直接给人送走。 “北边的楼烦天天来犯,没一日安生,陛下要是再不给我们军费,十几万边防军都他娘的得去喝西北风!你们还天天捯饬选秀!”生得雄壮魁梧的将军把佩刀重重往地上一杵,虎目圆睁,“太傅不用您撞,若是陛下再不出来,臣就血洒大殿!” “好你个魏万林!就你能耐吗!老子在南边的驻军都饿得上山扒树皮了,要给军费也得先给我们南军!不然南赵打过来,过了云水就是大都!” “百里大人为何还不来?” “明日便是新科开考,哎呀,陛下呢?陛下又在何处?” 偌大的殿中呜呜泱泱一群人乱成一团,边上守门的小宦官战战兢兢,一着不慎就被怒火中烧的大臣们误伤,趴在地上哭丧着脸往外爬,上半身刚探出门槛,就被人遮住了光,他仓惶抬头,顿时如获大赦,也不知那尖细的嗓子是如何气吞山河喊得声泪俱下,“陛下啊——您终于回来了!陛下——” 乱哄哄的大殿倏然一静,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齐刷刷地转身看向殿门口,殿中九根通天蟠龙柱金碧辉煌,恍若龙吟震云霄。 手执刀剑的武将和长袍宽袖的文官分列左右齐齐跪下,额覆掌背,齐呼陛下。 大殿空旷,呼声高昂,余音回响。 玻璃瓶中的红酒轻轻摇晃了一下,站在大殿门前的青年西装革履,一脸懵逼。 跪伏在地的诸人皆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这位脾性怪异喜怒无常的新帝又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虽然在他们看来,陛下今日的这身打扮十分怪异,但比起上次剃着光头赤足着僧袍去出家已经好了太多。 最起码瞧着头发已经长出来了些。 “陛下”本人比他们还要忐忑,王滇攥紧了手里的红酒瓶子,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几个月他天天加班,想着赶紧把城东那块地拿到手建个cbd,今晚的酒局对他至关重要,所以他才专门来酒庄拿几瓶红酒,大概是弯腰拿酒的时候起得太猛晕了,去年他就是这么进了医院,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头疼了半个多月。 但他依旧认为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因为焦虑症的缘故,他梦里的疼痛甚至比现实里还要清晰。 不过梦见自己当皇帝还是头一次,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梦境里的大殿和群臣,发现这梦还挺真实,门槛都瞧着有点掉漆。 “平身吧。”他清了清嗓子,却见跪了满地的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垂着眼睛都不敢同他直视。 “急报——”有人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地冲他跑来,“河西郡云水决堤!” 大殿顿时一片哗然。 王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架到了龙椅之上。 “陛下,河西郡云水决堤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及时选派赈灾人选!”有人出列高声道。 “河西郡毗邻南赵中州,说不定南赵会借此出兵!陛下须早拨军费才是!” “国库空虚,赈灾当为紧要,军费之事可容后再议。” “容后容后,这都容后了几年了?!” “云水每隔几年便会决堤一次,臣以为应当及时派人修堤改道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此患。” “你说得轻巧!修堤改道劳民伤财,如今战事刚歇,哪来的钱?哪来的人!?” 底下的人再次吵成了一团,虽然一个个嘴里都喊着陛下,但实际上根本没人指望着陛下能开口,说着说着不知谁开头动起了手,一只靴子直直冲着王滇飞了过来,旁边的小宦官急忙上前挡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王滇听得头疼。 醒着要听董事会那群老狐狸天天吵,做个梦都成皇帝了还要听他们吵,关键吵来吵去都吵不出个结果来,想起他好不容易谈来投标资格的这块地差点就被吵黄,心情顿时更不好了,厉声道:“够了!” 底下鸡飞狗跳的众人再次安静,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趴在了地上。 毕竟这位陛下早朝一向看心情,议事时从来不开口,只会阴恻恻地盯着他们吵架,看够了就打个哈欠悠哉悠哉地离开,又或者被吵烦了就拖几个不顺眼的下去打板子,心情极其不好时也会砍几个脑袋,开口一般就是索命。 幸而陛下不喜上朝,十天半个月都不露面一次,这次更是三个月都未曾上朝,否则满朝文武都不够他砍的。 众人瑟瑟发抖,以为陛下心情大概是极其不好,准备揪两个不顺眼的来砍的时候,他们眼里似疯状魔的陛下不咸不淡地扫视一圈,在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的气氛里缓缓道:“有事说事,吵能吵出结果来吗?” 那自然是吵不出结果来的。 “陛下!决堤之事关乎数十万人性命,还望陛下早做决断!”白胡子老头手颤身子也颤,看得王滇太阳穴疼。 决断个屁,他今天晚上还急着拿到城东那块地。 眼看底下就要吵起来,王滇看向手里的红酒瓶子上,目光逐渐冰冷。 “砰!” 玻璃瓶砸在了头上,浓郁醇厚的酒香四溢,混着鲜血从那张俊美的脸上缓缓淌了下来。 “啊啊啊——陛下啊!”旁边小太监尖锐的叫声直穿耳膜。 “陛下!” “陛下!” “来人!快宣太医!” 众人乱作一团,却无人敢上前,王滇端坐在龙椅上,目光阴鸷面容冷酷地昏了过去,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 就算当皇帝也别想阻止他今晚拿到城东那块地! 2、离谱 夜深,烛火摇曳。 王滇有点费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容貌精致却略显疲态,喊得情真意切,“皇儿,你终于醒了。” 只是那未到眼底的担忧浅显又造作,王滇沉默了几秒,闭上了眼睛。 他妈的,这个梦怎么还没醒? 额头传来阵痛,他不得不又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被女人一把按住,她大约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着急,猛地转头,“云福,快传太医!” 满头钗环叮铃作响,一条长长的流苏甩得太猛,抽在了他眼皮上。 “皇儿,你眼睛怎么肿了?”太后捂着嘴震惊。 “…………”王滇忍着暴躁,深吸了一口气。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脉搏强劲有力,身体康健。”太医战战兢兢道:“就连之前的头疾都好了,额头的伤口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太后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旋即“喜极而泣”,“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上苍垂怜,先帝保佑。” 就是那掩在袖子里偷偷掐大腿的手被王滇看了个正着。 有宫女端着药碗递给太后,眼看这女人就要把滚烫的中药往他嘴里送,王滇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端着药的太后不着痕迹地抖了两下,宫女“嘭”得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太监扶着老迈的太医哆哆嗦嗦,没撑一息就齐齐跪下来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王滇脑仁脑壳一起疼,既觉得这梦实在是详细繁琐,同时心里隐约升腾出不好的预感,不等他开口细问,那太医一边磕头一边哭喊道:“只是陛下为国事操劳过度,阴虚火旺脾胃失和,肝肾精损伤,只需细细调理即可!陛下饶命!” 说白了就是熬夜熬多了。 日常工作到凌晨两三点的王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在梦里这么逼真就是大事了——他沉着脸环视四周,说不清楚是哪个朝代的建筑风格奢华大气,床边雕着飞禽走兽祥云流水的香炉燃着香,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几张惊恐又仓惶的脸。 而他早被换上了宽大柔软的袍子,手背上浅淡的疤痕依旧在,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 只是若在现实世界里,恐怕没人会这么无聊跟他演戏。 惊疑不定的众人只见这位帝王审视了他们半天,阴恻恻地开口:“这是什么地方?” “陛下,这里是、是您的寝宫啊。”云福跪在地上抖着嗓子回答。 “皇儿,你这是怎么了?”太后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让王滇的手臂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沉默半晌,“那我是谁?” 刚抬起头来的宫女太监又惊恐地趴了一地。 “皇儿自然是北梁最尊贵的皇帝了。”太后干笑着,以为他这是在点自己不要不知道好歹。 王滇压下心底的惊诧和疑问,权衡了自己一个现代人假扮皇帝的可行性,果断选择另一条路,木着脸道:“头疼,记不清楚了。” “李太医,这是怎么回事!?”太后这次大概是真的很震惊,攥得王滇的手指齁疼。 “娘娘,陛下的头遭受……重击,”李太医咽了咽唾沫,没直言皇帝突然发疯自己捶自己脑袋,“有可能是失忆了。” 太后猛地转头,这次王滇早有准备,流苏擦着他的脸甩过去,险险躲过一劫。 “我的皇儿啊——”太后吸了口气,一头扎进他怀里就哭了起来,“我苦命的皇儿,我是你亲娘,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王滇被她那一头华丽的钗环首饰逼得仰起下巴,浓郁的脂粉味扑鼻,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 “太后娘娘!” “儿啊——” 大概这群人真是来唱戏的,王滇被勒得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北梁帝在议事殿一瓶子给自己开了瓢的光辉事迹跟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大江南北。 自然也就传到了梁烨耳朵里。 北梁帝本人觉得稀奇,“朕自己给自己开瓢?” 充恒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据说主子您在议事殿发了好大脾气。” “朕从来不发脾气。”梁烨笑吟吟道:“你见过比朕还要随和的人吗?” “…………”充恒抽了抽嘴角,“主子,挪挪脚,脑浆溅鞋子上了。” 梁烨不怎么情愿地拔出剑,将被踩烂了脑袋的尸体一脚踢开,感慨道:“众口铄金啊。” “积毁销骨。”充恒这次话接得利索。 梁烨挑了挑眉,看着满屋子血淋淋的尸体,把擦了一半的长剑随手扔到了地上,施施然往外走,“烧干净,瞧着让人心烦。” “是。”充恒兢兢业业开始放火。 梁烨被火烤得慌,抱着胳膊问:“他们从哪儿弄出来另一个梁烨?” “不知道。”充恒也学他抱着胳膊,“可能是随便找了个长得像的,可能是易容术,也可能是太后瞒着主子你在别处养了个双胞胎兄弟。” “啧。”梁烨心情有些差。 “主子,要不咱们回去看看?”充恒撺掇他。 梁烨凉凉的笑,“赝品有什么好看的,不回。” 充恒一个头两个大,“主子,再不回去你就成假的了。” 梁烨嫌弃地抹掉脸上的血,侧脸被火光照映得有些妖冶,让人琢磨不清他在想什么。 不过充恒就没琢磨清楚过,他只能干巴巴道:“主子,我媳妇还在宫里。” “你那不叫媳妇。”梁烨试图纠正他。 “我喜欢她。”充恒苦着脸,“主子,我想回宫。” “那你自己回去。”梁烨转身就走。 “后来太医来瞧,还说您肾虚。”充恒见状补了一句。 梁烨脚步一顿,不可思议转头,“说我什么?” “肾虚。”充恒笃定道:“据说虚得还挺厉害。” 梁烨阴恻恻道:“我虚吗?” “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充恒一脸严肃道:“闻太傅听闻这个噩耗之后又晕了过去。” 梁烨飞身上马。 “主子,咱们去哪儿?”充恒在火光里问他。 “回宫。” 两匹快马飞驰而去,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山林里只剩冲天火光,飘雪山庄的牌匾从高处摔了下来,燃着火啪嚓碎成了两截。 —— 梁国大都,皇宫。 皇帝一瓶子把自己敲失忆了,无论放到哪个国家哪个朝代都是件可怕的事情,臣子们通常都要哭天抢地,唯独北梁诸位大臣喜气洋洋,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上位两年没干过一件正事的皇帝陛下他终于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 陛下竟然问身边的人决堤之事! 天可怜见,年逾八十岁的闻老太傅得知这个好消息,也顾不得担心陛下子嗣问题,强撑着老骨头一路进了宫。 “臣闻宗,叩见陛下!”老太傅拄着拐杖颤巍巍要跪下。 “不必不必。”王滇赶紧从书桌后出来,一把将老头搀住。 这老头八十多了都没退休,简直比他还要热爱工作,他最敬佩的就是热爱工作的人。 闻宗抓着他的胳膊老泪纵横,“谢陛下。” 王滇对这个白胡子老头印象尤其深,毕竟在上百人里声若洪钟,七八个壮年人都拦不住他往柱子上撞,又比如——此刻他胳膊被这老头儿抓得齁疼,可见这位老大爷身强体壮。 “太傅,我、朕,”王滇清了清嗓子,“前几天一直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还需太傅为我解惑。” “老臣定当知无不言!”闻宗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自家烂泥终于爬上了墙,“陛下有何处不懂?” 只见这位尚且年轻的陛下面容肃然道:“都不懂。” 闻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带着王滇往后踉跄了几步。 王滇手忙脚乱地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仔细想了一下,对于这种导师般存在的稀缺资源,不应该大材小用,于是拣了个关键问题,“云水决堤一事,太傅觉得派谁去合适?” 闻宗面色一肃,沉吟片刻道:“陛下觉得应该派什么人?” 王滇讪讪笑道:“太傅,朕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付这种老狐狸,决计不能被他带了沟里去,而且现在朝廷派系各方势力包括他如今的处境都没搞清楚,他醒来之后只是顺口嘀咕了一句云水决堤,没多久闻宗就进了宫,贸然行动很不妥当。 不过根据常识来看,古代出现水患这种天灾应该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就算这皇帝再荒唐,总归也得象征性地问一问,总不会让人生疑——此时的王滇是万万没想到,这位梁帝荒唐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赈灾之人,当有手腕魄力,且清廉正直,熟知水利,臣认为百里大人去最为合适。”闻宗起身道。 “太傅说得有道理。”连百里大人是谁都不知道的王滇点了点头,又客客气气地同他说了一会儿自己半点都不懂的赈灾事宜,送走了这尊大佛。 “陛下,可要传召百里大人?”小太监云福凑上来问。 王滇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小助理”,沉吟了半晌,“不急,人人都说我、朕终于回宫了,之前朕去了哪里?” 他就算跟这个梁国皇帝长得一模一样,可行为举止甚至穿着习惯肯定同对方大相径庭,这偌大的皇宫里竟然没一个人起疑也是离谱。 最重要的,等那真皇帝回来,他这个假冒的百分百完蛋。 “奴婢不不知。”云福立马跪了下来磕头,旁边侍奉的太监宫女跟着他哗啦啦跪了满地。 王滇本来想说别动不动就跪,但看这些人对“自己”的惧怕程度,恐怕早就习惯了,他突然不让跪了又是破绽,只能强忍着不适,皱眉道:“你上次见朕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三个月前奴婢伺候您吃了晚膳,陛下您说要去云彩上摘月亮,奴婢就、就再也没见过您。”云福哆嗦着回答。 “你呢?”他又随便指了个宫女。 “回陛下,奴婢上次见您是三个半月前,您当时正在御花园种番薯和青豆。”宫女细声细气地回答。 “……奴婢见您时,您正在屋顶上喝酒,削了奴婢的头发,要奴婢出家……” “……您当时在玩沙盘,说要割地给楼烦换个公主来做妃子……” “……您说李大监脑袋长得太圆要奴婢割了他的脑袋呜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您准备送闻太傅去东辰做驸马,闻太傅抵死不从……” “…………” 听完这些人的话,王滇木着脸看向桌子上大刺拉拉放着的玉玺,好像生怕别人偷不走,上面还被人用刀刻了只斗鸡眼的小王八。 这个梁帝属实有点离谱。 3、见面 王滇觉得穿越这种事情既科学又不怎么科学,他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想到前些年自己投资拍的几部大火的穿越剧,又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能跟这群古代人毫无语言障碍,自己这身体搁在古代合该是个大型病原体结果八十岁的老头儿都比自己健壮……诸如此类的问题。 无解。 当然,最令他遗憾的是辛辛苦苦大半年,还是没能拿下城东那块地——那块地皮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政策优惠都非常合适,建成cbd之后的发展前景也很可观,未来收益不可估量。 王滇叹了口气,周围清新的空气鲜艳的花朵和湛蓝的天空都没办法让他心情好起来。 云福带着几个太监跟宫女远远地缀在他身后,没敢跟得太近,但这些人动不动就跪的习惯还是让王滇觉得别扭。 虽然做惯了董事长,但这么谨小慎微的属下他还真没接触过。 喜怒无常的陛下忽然停下了脚步,云福几个低着头站在了原地。 “云福。”王滇冲他招了一下手。 云福赶忙上前,“陛下。” “你跟朕说说如今朝堂的情况。”王滇觉得闲着也是闲着,皇帝比起董事长毕竟是个高危职业,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很有必要了解一下,据他这两天的观察和听到的消息,云福是原先的几个大太监全死了之后临时被推上来的替死鬼,也不存在为谁卖命的情况,跟边上那几个不太一样。 “陛下饶命!”云福跪下开始砰砰磕头。 王滇一阵无力,“起来说话。” 云福抖着腿爬起来,一张圆嘟嘟的脸面无血色,跟块褪了色的月饼一样,“陛下,奴婢不敢妄议朝政。” “朕准你暂时妄议。”王滇转过身来继续往前走,“说。” 云福苦哈哈地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王滇边走边听,勉强听了个大概,这朝代不是他熟知的朝代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中央官制大差不差,大体算三省六部一台,中书、门下二省决议,尚书省执行,下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二十四司,这些是中央政权的主要机构,外加上御史台这么个监察机构。 地方上则有些混乱,府、郡并行,下设县、乡、里,再具体的已经超出了云福的熟悉范围,磕磕巴巴地说不上来。 王滇也不勉强他,毕竟专业的事情要专业的人来做,他思虑半晌,觉得有必要开个会认认各个部门的主管,便开口对云福道:“下午——午后未时,让三省和御史台长官,还有六部尚书侍郎来政事堂开会,不,议事。” 云福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王滇还在往前走,他慌慌张张地跟上,就听皇帝陛下又说:“申时让宫内各部门主管负责人来见我,吩咐下去。” 云福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脑子有点懵,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是,是。” 虽然各部门主管这个说法有点奇怪,但还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 王滇停下来转头看着他,“你也别闲着,把你们内侍宦官的职位表整理一份给朕。” 云福呆住,“陛、陛下,奴婢这……” “怎么,有困难?”王滇皱了皱眉。 云福登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僵在了原地。 “有困难就去找相关负责人。”王滇摆了摆手,但看他年纪不大,还是多提醒了几句,“各宦官的品级、俸禄、籍贯这些都不能少,明天早晨给朕,记住了吗?” 云福一脸懵逼地点头。 一般来说,空降大领导刚到公司势必要了解情况培养人手,但王滇空降的不是个几百几千人的公司,而是突然接手了一个国家,不止官制不熟悉,整个朝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全都两眼一抹黑,最要命的是真皇帝不知是死是活,简直就是个定时炸弹,他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必须顶着对方的名以最快的速度掌权,肃清潜在的隐患。 如果当做打游戏,开局就是地狱级难度。 政事堂里,整整齐齐跪了二十多个人,第一次开会人竟然可以来得这么齐。 打眼一瞧,大部分都是年过半百的胡子老大爷,只零星几个瞧着三十多岁,于是最后这个容貌清俊品貌端正的青年就显得格外打眼了,王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众人依礼要跪,王滇看着这群老大爷觉得受之有愧,尤其闻太傅已经老泪纵横,他摆了摆手,“不必了,太繁琐,云福,给诸位爱卿赐座。” “谢陛下。”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看王滇的目光宛如见了鬼。 这还是那个天天只知道招猫逗狗杀人砍头没事找事的疯子吗? “前几日朕头部重创,生死关卡走了一遭,深觉前半生荒诞无度,愧为一国之君。”王滇慢吞吞道,要不是他词汇有限,他很想再多骂两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觉得应该有感眼色的出来给搭个台阶,谁知众人俱是沉默,没个搭腔的。 王滇只能清清嗓子,继续道:“昨日之事不可追,朕梦中有感先祖,幡然醒悟,决定以后励精图治,勤于政事,还望诸位爱卿相助。”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闻宗颤巍巍起身,泪洒当场,“先帝啊,陛下终于……终于……” “陛下英明!”哗啦啦一群人跪在了地上,大部分老头都掉了泪。“臣等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甭管真假,王滇对他们动不动就能掉泪这个技能十分佩服。 “诸位请快快起身。”王滇顶着众人跟看猪变成人的欣慰目光,脑瓜子嗡嗡直叫,坐直了身子道:“朕也忘记了许多往事,是以还得先跟各位认识一下。” 底下的大臣们一阵沉默,就在王滇以为他们终于要开始给下马威的时候,旁边的云福凑上来小声道:“陛下,您以前也没认全过。” 王滇抽了抽嘴角。 “臣尚书左仆射闻宗闻和风叩见陛下。”闻宗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勇敢带头,不怕困难。 在他之后,几个大臣依次出列。 “臣尚书右仆射晏泽晏宏光叩见陛下。” “臣中书令崔运崔明达……” “臣门下侍中卞沧卞修齐……” “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臣户部尚书……” “臣户部侍郎……” 王滇坐在龙椅上,听着一连串官职人名和一张张老态龙钟的脸,眼晕头也晕,又不得不逼着自己记住。 “臣礼部侍郎百里承安叩见陛下。”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王滇撩起眼皮看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这位就是闻宗力荐去赈灾的百里大人。 侍郎位在尚书之下,可就算是礼部的二把手,正四品上的职位,年纪轻轻就能到这个位置,想必是有点本事的。 “百里大人对河西郡云水决堤一事如何看?”他单刀直入,想看看这个年轻的侍郎有什么本事。 而后他就听百里承安不卑不亢,不急不缓,条理有序,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了三十六条治水赈灾之策。 “……陛下,微臣愚见。”百里承安微微笑道。 虽然这些半白半古的话他只能勉强听懂多半,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百里大人年仅十四便高中状元,又是我朝最年轻的尚书郎。”云福在王滇耳边悄声道。 王滇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年轻,但怎么算也在官场上浸淫十多年了,能做到侍郎,怎么着也不会是空有才华不干实事的人,他道:“好,那赈灾治水一事便交给你去做,拟个章程下来,需要什么尽管跟六部要,务必将河西郡云水决堤之事解决好。” 百里承安不可避免地震惊了一瞬,旋即按捺住了心底的惊骇,跪地叩头,“臣领旨。” 王滇又简要了解了各部的情况,原本计划一个时辰的会议硬是拖成了两个时辰,眼看这群老头有些坐不住了,他才施施然开口,“好了,就暂时先到这里,本旬休沐之前,户部把最近十年的户籍、土地以及赋税的情况整理上来,吏部近三年的官吏任免考核整理上来,务必要简单明了。” “陛下。”户部尚书是个圆滚滚的胖老头,苦着脸道:“先帝在时,户部已经经久不用,税收一应事务全是内朝在管,我们户部恐怕收集不起来。” “现在归你们户部管了。”王滇沉下脸来,“难道还要朕替你们去要?” “臣不敢。”户部尚书吓了一个哆嗦,又瞟了一眼右仆射晏泽,硬着头皮道:“近十年的户籍、土地还有赋税情况繁杂,只一旬的时间怕是不够。” “时间不够就加人手。”王滇眯了眯眼睛,“这个尚书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 户部尚书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诺诺叩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王滇起身,扫视了这群人一圈,冷声道:“就这样,散了吧。” 一直等到王滇的身影消失政事堂,一群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出宫的路上,闻宗被崔运和卞沧拦住。 “太傅,陛下如今突然转性,于我朝自是天大的喜事,”崔运跟在他身后缓步道:“只是观陛下的意思,怕是要弃内朝不用。” 卞沧道:“内朝之人同我等分庭抗礼多年,后宫前朝势力盘根错节,陛下此举怕是不妥。” 闻宗只慢吞吞道:“陛下此举自然有他的考量,岂是我等臣子能置喙的。” “太傅,您这是说得哪里话。”崔运叹了口气,“这两年陛下有多荒唐我们自是有目共睹,若陛下真的——” “闻太傅留步!”一道尖细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三人驻足回首,便见一身形消瘦的大监快步向前。 “原来是杨公公。”卞沧笑道。 杨满全是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闻太傅,太皇太后请您前去一叙。” 闻宗和崔运对视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右仆射晏泽和方才吓得不轻的户部尚书许修德正巧看见了这一幕,许修徳轻嗤了一声,咬牙道:“耍那么大威风有什么用,装疯卖傻太皇太后老人家还能容他苟活,如今这般出头,怕是活不过明年去。” “修德。”晏泽冷冷看了他一眼。 “学生失言。”许修德闭上了嘴。 “还是好好想想休沐之前怎么把东西交上去吧。”晏泽哼笑了一声:“这位脑子好了,怕是不好对付。” “是。” 咕噜噜。 许修德疑惑地抬头,就见自己这位恩师面色有些许的扭曲,他旋即反应过来,“老师,学生已经吩咐人备好了饭菜,还请老师移步。” 夜幕低垂,被皇帝扣留到现在的老头子们没吃上晚饭,这会儿走路都显得有气无力。 王滇却有些吃不下去。 虽然在政事堂他表现得强势,但心里其实很没有底,而事实也是如此,他压根没指望开个会能看清楚这群老狐狸,不过是向外散发出去个信号,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自然会伺机而动,摸清各方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情,但他不得不下狠力气。 进攻在他这里就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不管是前朝大臣还是后宫众人都发现,这位行事乖张的皇帝陛下失忆后像是突然转了性,变得无比勤奋用功,刚开始大部分人自然是欣喜的,但是随着陛下他天天上早朝,日日发任务,他们对梁帝的恐惧逐渐演变成了另一种恐惧。 “两次休沐学生都没修成,我已经半个月没回过家了,每夜子时过后才能睡,天不亮就要起来早朝。”许修德顶着两个黑眼圈跟晏泽诉苦,“老师,陛下是想熬死我们吗?” 晏泽抽了抽嘴角,显然也是睡眠不足,气虚道:“陛下勤勉自是好事。” “陛下让我们交上去的东西都无甚大用,还说要用那什么稀奇古怪的报表,怕不是在故意折腾我们。”有人忧愁地叹了口气,“近来我这头发少得簪子都快簪不住了,晏大人,就是我家后院的驴也不是这个累法,您行行好,帮忙去探探陛下的口风吧。” 礼部尚书笑眯眯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赵大人,这可是陛下重用你们,换成我们开心都来不及。” 许修德皮笑肉不笑道:“冯大人,你们礼部向来清闲,不如给我们借调几个人手过来如何?” “可不清闲。”冯清笑道:“新科马上就要放榜,我们忙着呢,工部人手多,许大人您去工部看看吧。” “不看了!”王滇把折子往桌子上一摔,脑门上青筋直蹦,“通篇废话!” 云福见状赶忙奉茶,大着胆子劝他:“陛下,您这不眠不休一个月,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王滇眯了眯眼睛,“带几个人,去御花园。” 跟着他足足瘦了两圈的云福苦不堪言,“陛下是要在花园里看?” “不看。”王滇一拂袖子,“去看看朕的青豆和番薯。” 云福和旁边帮忙挑拣资料的几个太监宫女险些喜极而泣。 终于!终于不用再画那些可怕恐怖的表格和统计图了! 王滇带着人去御花园看豆子和地瓜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前朝后宫,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后宫某处宫殿。 杨满躬身在屏风前,对着里面的身影道:“陛下这一个月来也只是天天上朝看他们吵,要的东西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什么规律,倒是喊了好几次头疼,弄出来的东西也稀奇古怪成不了气候,依老奴看,陛下这还是孩子脾气,今儿又忍不住去御花园看他种的地去了。” 里面的影子轻轻动了动,“说起来,子煜身边那个叫充恒的小子呢?” “许是……许是陛下将人打发了吧。”杨满不确定道。 “去细查。” “是。” 叫充恒的小子正蹲在墙头的树丛里生气,他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主子!那个假货薅你的青豆!” 梁烨在墙的另一边摘衣摆上沾的苍耳,闻言问:“跟我长得很像?” “不能说像,只能说一模一样。”充恒咬牙切齿道:“手背上的疤都丝毫不差。” “真是费心了。”梁烨捏着个苍耳在指腹滚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让他有点兴奋。 “主子,我这就去杀了他。”充恒蹲在树枝上说。 “不用,我见见他。”梁烨将苍耳扔进旁边的水里,懒洋洋地说:“万一真是我双胞胎弟弟呢?” “要是呢?”充恒跳下来,有点担心。 “那就把他削成人彘放罐子里。”梁烨拍了拍手,“让他天天给我唱小曲儿听。” 充恒使劲摸了摸胳膊,敬佩道:“主子,不愧是您。” “走。”梁烨转身。 “主子,咱们还去寝殿等着吗?都等三天了,这个假货天天都在熬夜看奏折,一次都没去寝殿歇。”充恒有些头大,“我想去后宫。” “你不想。”梁烨踩着被揪了满地的苍耳往前,走了两步转头瞅他,“朕的青豆被薅了多少?” 充恒夸张地伸长了胳膊,“薅了一半。” 梁烨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回寝殿。” “啊?咱们还去等着?”充恒欲哭无泪。 “朕要睡觉。”梁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你自便。” “谢主子!”充恒兴高采烈地蹿了。 一墙之隔,王滇站在地里拧眉,“种得什么破地,全招虫子了。” 云福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说过不许任何人动。” 王滇把手里的豆子一扔,“走,回书房。” “陛下,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您的寝殿。”云福伸手去扶他,“都一个月了,您都宿在书房,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云福打死都不敢这样跟他说话,但是一个月下来,他发现陛下并非传言中那般嗜杀成性喜怒无常,相反竟然还意外的好相处,这话要是说出去恐怕旁人只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也好。”王滇这段时间确实累得够呛,虽说书房的床也很好睡,但总睡不踏实。 他睡觉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着,一进门就挥退了云福等人,“外面候着。” “是。”云福贴心地给他关上了厚重的殿门。 王滇还是下意识地要解领带,抬手解了空才想起自己现在穿的是黑色的长袍,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一边往前走一边解那繁复的腰带,脑子里还回想着今天早晨看得那副边疆地形图,北梁三面受敌,南赵东辰还有北边的楼烦都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而且据他这一个月的观察,朝中虽然派系林立,但现如今北梁真正的掌权者恐怕是在后宫…… 殿内水汽氤氲,他将外袍随意扔在了旁边的榻上,猛地察觉到不对,面色一凛,“谁!?” 哗啦啦的出水声响起,屏风后映出个挺拔修长的影子,旋即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滚出来!”王滇厉声道。 那人自屏风后优哉游哉地走了出来。 王滇瞳孔颤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面前这个男人长了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让人震惊还是竟然有人能面不改色赤身裸|体搁他跟前遛|鸟更让他震惊。 这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喉结脖颈缓缓淌下来,掠过线条分明的腹肌,没入——王滇猛地收回目光,虽然很不想自夸,但顶着他自己这张脸和相差无几的身材,十分拿得出手。 梁烨饶有趣味地打量了王滇一遭,混然不在意自己未着寸缕,抱着胳膊懒洋洋笑道:“朕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奇事。” 王滇猛地抬起胳膊,“闭嘴。” 袍袖之下,泛着冷光的袖箭服帖地捆在手腕上,那幽蓝的光显然是淬了毒。 梁烨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兴奋,举起手来示意服从,抬脚就往王滇面前走,“哦?” “别动!”王滇手腕一翻,一支淬了毒的短箭擦着梁烨的脸飞过,砰得一声钉在了屏风上,一缕湿发落在了地上。 梁烨挑了挑眉,笑吟吟道:“好,不动不动。” 4、友好 王滇不是没想过真皇帝现身,但却万万没想到梁烨会以这种姿势出现,而且这个人浑身上下展现出来的浪荡不羁让他很不喜欢。 他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把人给杀了——杀了自然是最安全的办法,从他出现在群臣面前起就注定没办法能从这宫里全身而退,再退一步,严苛的户籍制度和古代恶劣的生存条件之下逃亡并不是个好的选择,但作为一个遵纪守法根正苗红的现代公民,杀人对他来说难度有些大。 看人遛鸟难度也挺大,他警惕地盯着梁烨,沉声道:“把衣服穿上。” 梁烨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碎碎念,“等了三天都不来,朕正洗澡你便来了,怕不是故意想看朕的龙体。” 王滇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刚要开口让他闭嘴,宽大的亵衣猛地冲他甩过来,他下意识一躲,手腕便被人牢牢扣住。 那力度大到骇人,他整条手臂像是瞬间失去了力气,但好在他反应快,顺着对方的力道骤然低腰转身,另一只手肘猛地砸在了对方的腿弯上,换成普通人这一下怕是直接要跪地上,谁知梁烨身体只是轻微晃动了一下,一脚别开他腿,王滇靴子底下一滑,整个人就要往地上倒,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 两个人重重地摔在了满是水的地上。 要是在拍电视剧,这种摔法不亲上多少说不过去,然而事实却大相径庭。 泛着冷光的短箭离王滇的左眼不过一指,他脖子被人松松地扣住,整个人被压得动弹不得。 那毒是他费了点功夫让人配出来的,只是划个小口子也能瞬间毙命。 王滇瞳孔里倒映着梁烨那张笑得看起来十分快心的脸,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脸笑起来可以宛如变态,也理解了为什么宫里的人说起梁烨都是满脸惊恐。 “你不会武功啊。”梁烨低下头来凑近他笑,“真有意思,这张脸跟真的一样。” 王滇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梁烨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让他觉得危险又别扭。 梁烨似乎确定了他武力值不高,扣着他脖子的手一松,瞬着他的脖颈摸上了他的脸,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揉捏着他的下颌和耳后,很快就让那层细嫩的皮肤泛起了红痕。 “咦?”梁烨有点惊奇,“真不是面具。” 王滇被他摸得寒毛直竖,头发都快炸起来,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然而始终稳稳停在他眼前的那之毒箭让他不敢有丝毫动作。 这人他打不过,绝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王滇缓缓呼了口气,刚要说话,喉结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险些让他闷哼出声。 “朕听说赵国南边的南疆有种易容秘法,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不过只有女子才能习得。”梁烨又按了按他的胸前,似乎觉得这里不太可信,伸手就要解他的腰带。 “等、等等!”王滇觉得这人简直不按常理出牌,咬着牙道:“我是男的,这件事情我可以解释。” “哦。”梁烨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朕不想听。” 然后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他的腰带往他身下一摸,要害被人抓住,王滇不受控制地弓了一下身子,又被眼前的毒箭逼得生生停住,额头的青筋险些爆开,“梁烨!你别太过分!” 梁烨稀奇地看着他,“原来你认识朕?” “不认识。”王滇从小到大还没在这种诡异地情形下跟别人说过话,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难堪,脸色涨得通红,“你先松手。” 梁烨撇了撇嘴,嫌弃地捏了一下撒开,然后很不讲究地在王滇的中衣上擦了擦手,“朕摸着你这尺寸同朕相差无几,为何肾虚?害得连累朕的威名。” 这人一开口就往下三路走,王滇忍了好几忍才把嘴里的脏话咽下去。 你他娘的才肾虚! 梁烨拿着毒箭在他眼前晃了晃,“莫非你真是朕的双胞胎兄弟?” 王滇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刚要张嘴,那支毒箭倏然逼近,停在了他的睫毛上,梁烨阴恻恻地盯着他笑了几秒,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敛,声音宛如带着冰碴,“想好再说。”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不是。” “那就好办了。”梁烨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朕赏你个全尸。” “等等!”王滇快速开口:“陛下,你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受制于人!?” 梁烨笑着歪了歪头,“咦,你怎么又不喊朕梁烨了?” 咦你大爷! 王滇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暴躁过,他咬牙继续道:“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多年,外戚势大,内朝受宦官控制,外朝党系纷争不断,你这个皇帝当得跟傀儡一样可有可无,你不想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吗?” 梁烨笑得更开心了,“朕为何要夺,难道你想让朕跟你一样晚睡早起累得跟驴一样?做梦。” 王滇愣了一下。 梁烨掐住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朕还真没从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脸,长得确实不错,可以扒下来放床头瞧着。” 王滇被他说得一阵恶寒,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眼看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把薄如蝉翼的刀片就要往自己脸上划,王滇猛地把被压在身下的手抽出来挡住他的手腕,“我可以帮你!” “哦?”梁烨反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用力。 王滇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手掌就软软地垂了下来,梁烨皱了皱眉,语气有些责怪,“朕不太喜欢别人碰。” 王滇忍着痛说:“我可以帮你上朝,还可以当你的替身,听凭你的吩咐。” 梁烨手里的刀片顺着他的眉心鼻梁往下滑,凉凉的贴在他的嘴角上点了点,“真会说话,你背后的主子知道你这么快投敌,他乐意吗?” “我背后没人。”王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一些,“我会出现在皇宫纯属意外。” 就在他以为梁烨会追问什么意外的时候,梁烨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唔,听起来不错。” 虽然跟不上这个疯子的脑回路,但王滇还是松了一口气,不等这口气松到底,肚子忽然一沉,这个神经病竟然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要不是有那件亵衣挡着要害部位,王滇简直不能想象自己现在看到的是什么辣眼睛的画面。 梁烨把手里的毒箭随手扔到了一边,没忍住又伸手去摸他的脸,眼底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你多大年纪了?” 这厮沉得离谱,王滇被压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二十七。” “朕二十六。”梁烨有点奇怪,“你为何比朕大一岁?” 王滇心说我怎么知道,奈何嘴上还是得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啧。”梁烨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评价道:“还挺嫩。” 王滇简直不想再跟这个神经病多说一个字,方才濒临死亡的恐惧终于让他意识到这是在人命如草芥的古代,有梁烨活着他就会永远处在危险之中。 梁烨捏着他一缕头发捻了捻,“为什么头发这么短?还学朕剃了光头当和尚?” “因为——”王滇心下一狠,腰身骤然发力,方才被压在身下的那只手攥着把匕首猛地冲着梁烨的脖子扎了上去。 梁烨翻身一躲,眼底兴奋的光芒愈来愈盛,笃定道:“你还说你背后没人指使?” 王滇攥着匕首的胳膊在隐隐发抖,“闭嘴!” 梁烨伸手抹了一下脖子,上面留了道浅浅的血痕,他叹了口气,好像有点遗憾,“你没杀过人吧?” “杀了你就杀过了!”王滇方才被他亵弄得十分恼火,手中的匕首直冲他心脏而去。 梁烨甚至不用认真就轻松捏住了他手腕,嫌弃道:“这点功夫连三脚猫都算不上。” 王滇脚底一沉,尖刀自鞋底弹出,直冲他大腿而去,梁烨险险闪身躲过,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有些佩服道:“花样还挺多。” 王滇失了先机,被他强行扣住下巴被迫张开嘴,药丸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泛开,不等他反应,梁烨拇指往他喉结处狠狠一抵,药丸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王滇猛地咳嗽了起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发疼。 梁烨松开他,转身优哉游哉地穿衣服,王滇瞪着他的背影,双眼简直要冒出火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朕觉得你挺有意思的。”梁烨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想活,朕就想你死,结果你突然豁出去不想活了,朕又忽然觉得让你活着更有意思。” “神经病!”王滇终于憋不住满嘴脏话。 “嗯?”梁烨眯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王滇警惕地后退,就见梁烨哈哈大笑起来,“朕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词,神经病是什么病?” “疯子。”王滇咬牙切齿地捂着咽喉。 “哦。”梁烨脸上的笑容一收,嘀咕道:“也没什么新意。”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王滇吞下那颗药丸,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自然是让你乖乖听话的东西。”梁烨伸手指着他,一本正经道:“你比朕容易害羞,朕从不轻易脸红。” “我是气得!”王滇只觉得一阵无力,跟这个疯子交流太费力气,他平复了许久的呼吸,沉声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还没想好。”梁烨打了个哈欠,“朕乏了,先睡一觉,过来伺候着。” 王滇这回是真真切切想捅死这个王八蛋。 5、愤怒 梁烨说睡觉好像是真的打算睡觉,他姿势舒展地躺在那张能躺五六个人的大床上,懒洋洋地伸了个腰,闭上眼睛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王滇看得心服口服。 他转头看向方才被梁烨扔到屏风旁边的袖箭和匕首,走过去捡了起来,转身对准了床上睡着的人。 “朕要是你,就不会动手。”梁烨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来枕着胳膊对着王滇,睁开眼睛笑道:“没想到吧,朕没睡。” “…………”王滇把袖箭重新绑回手腕上,因为左手腕被卸了,他只能单手用牙,又把匕首放回小腿的绑袋里,“你给我喂了毒药,我不会杀你。” “也不一定是毒药。”梁烨信誓旦旦道:“说不定只是个普通的小药丸。” “赌不起,惜命。”王滇捡起榻上的外袍,一只手不太熟练地系腰带。 梁烨兴致勃勃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什么稀罕地玩意儿,“你好像不怎么怕朕。” 王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不困吗?” “本来有点困的,但又觉得你挺有意思。”梁烨竟然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把乱七八糟的被子一甩,盘腿坐在了床上,“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王滇自打穿越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他木着脸道:“怕你会放过我?” “当然不会!”梁烨哈哈一笑,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好几遭,舔了舔嘴唇,“朕渴了。” 王滇低着头系腰带,没反应。 梁烨从旁边扯了团流苏团成球,准头极好的砸在他被卸掉的手腕上,“没听见?” 王滇工作虽然很忙,平时还真没机会受这么重的伤,他心里窝着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走到桌子前给梁烨倒了杯水,端着递到了梁烨面前,“喝。” 梁烨挑了挑眉,低头觑着他手里的杯子,“朕怀疑你下了毒。” 王滇盯着他看了两秒,端起来喝了一口,梁烨嫌弃地啧了一声:“朕从不与人共饮。” 王滇险些把杯子直接扣他头上,他忍着气想转身,左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不等他反应,只听咔嚓一声,顿时疼得面色一阵扭曲。 “不用谢朕。”梁烨坏心眼地捏了捏他高高肿起来的手腕,拇指摩挲了一下他手背上的那条细长的疤痕,“这伤也是你们造出来的?” 王滇被他摸得寒毛直竖,猛地把手抽了出来,“摔的。” “说起来朕屁股上还有块胎记,你有吗?”梁烨看起来很好奇,“刚才你看见没?” “没有!”王滇觉得这个人的每一个字都在挑战自己岌岌可危的神经,谁他妈关心你屁股上有没有胎记! 梁烨看起来略微失望,转身倒在了床上,翘着二郎腿摆了摆手,“没意思,忙你的去。” 王滇觉得自己应该仔细问问那毒药的事情,但是他现在是一刻都不想跟这个神经病多呆,转身把手里的杯子重重一放,转身就打开了殿门。 门外云福和几个宫女太监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一个扎着高马尾的英俊少年抱着剑站在门口,见到他语气不怎么和善,“陛下,你该去书房批奏折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梁烨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云福,走。” 充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里才推门进去,“主子,你怎么不杀了他?” 床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梁烨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睡着了,别烦。” “睡着还能说话?”充恒问。 “睡着还能杀人你信不信?”梁烨阴恻恻露出了个脑袋。 御书房。 王滇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思绪也乱糟糟缠成一团。 云福小心地在旁边伺候着,自从陛下失忆这些天,他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心情差成这样。 “去找李太医过来。”王滇把手里的奏折一扔。 “是。”云福转身走到一半,忽然又被叫住。 “算了。”王滇沉吟片刻,且不说梁烨这个神经病是不是诓他,诓他就目前这个情况他也难以脱身,没诓真中了毒太医能不能验出来还是两说,就算验出来于他没头没脑让太医来验毒同样也是麻烦。 “陛下,河西郡百里大人来信了。”有人捧着信进来,云福接过来递到了王滇跟前。 王滇这段时间险些忙得忘了这回事,只有每次户部来哭穷他才记上一记,这会儿虽然心乱如麻,但他还是打开信看了起来。 百里承安这个人确实有些手段,短短一个月不仅灾情有所缓解,还接着运粮查办了几个贪官,信里还委婉地点了一下一行人遭遇了多次刺杀,行事不像普通刺客。 不像普通刺客,这年头刺客都能分品种了? “百里大人说不出意外下月便能回京。”来人禀报道。 “朕知道了。”王滇把信放到一边,将人挥退下去,真皇帝回来这件事情让他干什么都有些提不起劲来——初次见面太过突然,而且此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说到底还是他优柔寡断错失了先机,明明计划得很好,真正的梁烨一旦出现他立刻要对方性命,但第一箭还是故意射偏了,尽管就算他没犹豫,以梁烨的身手照样能躲过去。 是他低估了梁烨,之前的信息里只有梁烨如何荒诞疯癫,却没有一人提过梁烨会武功且身手不凡。 王滇消沉了片刻,又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且不论梁烨真疯假疯,现下留着他定是有用,只要他活着就有机会翻盘,而且他和梁烨长得一模一样,这是他天然的利器。 “陛下,太皇太后差人送了莲子粥过来。”云福领着一个老太监进来。 这老太监身量不高,精瘦,看着五六十的年纪,脸上的褶子多得有些吓人,身后的宫女提着食盒,“奴婢杨满见过陛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惦念您,嘱咐老奴将话带给您,说让您切勿太过操劳,多多保重龙体才是。” “皇祖母有心了。”王滇笑了笑,“云福,接过来。” 云福上前接过了食盒,杨满适时道:“这粥趁热才好喝。” 王滇眉梢微动。 之前太皇太后每隔几日就差人送粥过来,他没放在心上就喝了,只是喝了之后就头疼恶心,让太医来查也查不出什么,不过之后再送来的粥他都没再碰过。 听云福说之前梁烨就有头疾,他很难不做些联想,到今天见到梁烨,人多少是有点不正常。 “端上来吧。”王滇略一思索,叫云福把粥端了上来,杨满站在一旁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慢吞吞地搅着粥,舀起来放到嘴边一抿,正想借机晕过去,谁知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四肢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跌坐在了地上,盛满了粥的玉碗摔得粉碎。 “陛下!”云福大惊。 杨满同样面色惊异,“快,快传太医!” 王滇只觉得四肢百骸传来钻心的疼,偏偏脑子清醒地可怕,他疼得脸色煞白,手背却有些痒,他低头去看,只见手背皮肤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诡异地蠕动,青黑色看上去格外骇人。 他想起来梁烨给自己喂的那颗苦涩的药丸。 好你个梁烨。 待到太医匆匆赶来,那锥心蚀骨的疼像是掐着点一样过去,王滇整个人虚脱地躺在床上任由太医把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皇儿!皇儿!”太后人未到声先至,“我苦命的皇儿啊,这又是怎么了!” 紧接着就是丁零当啷的钗环碰撞声和浓郁的脂粉味。 王滇听得脑仁疼,索性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没半点力气的手被人握在了手里,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叫,“皇儿的手腕怎么肿成这样了!你们怎么照顾的他!太医,快瞧瞧皇帝的手腕!” “太后娘娘,容臣先给陛下把脉。”李太医冷汗津津,“您先把陛下的手放下。” 太后悻悻地松开了手,拿着帕子去给王滇的额头擦汗,长长的指甲直愣愣地戳在了他脑门上。 “…………”王滇吃痛,不得不睁开眼睛。 “谢天谢地,皇儿你终于醒了!”太后伸手又要掐大腿,王滇看着累,更不想听她嚎丧似地哭,抓住了她的手,“我没事。” 太后愣了一下,那副装模作样要哭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讪讪道:“没、没事就好。” 像是在害怕他。 王滇没力气去管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像是突然之间被抽干了,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陛下身体无碍,只是这些时日过于劳累,体力不支才晕过去的……”太医的话在他耳朵边上模糊地响起。 “……给我皇儿的手腕包一下……云福,这是怎么搞的……” “……奴婢不知……” 王滇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在招标会的现场,一会儿是去酒庄的路上,一会儿又是变成疯狗的梁烨冲他龇牙咧嘴,气得他一酒瓶子抡了上去。 “嚯,折腾成这样都这么凶。” 王滇艰难地睁开眼睛,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在照镜子,但旋即对方脸上浮现出的恶劣的笑容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 梁烨把他的包得厚厚的手腕扔到被子上,揶揄道:“一只小虫子就能让你睡这么久,真虚。” 摇曳的烛火映照地这张脸分外可恶。 王滇冷冷盯着他,“果然是你搞得鬼。” 梁烨似乎被他生气的样子取悦到了,盘腿坐到了床上,撸起自己的袖子来给他看自己的手腕,淡淡的青筋底下有个青黑色的小鼓包,跟王滇之前在自己手背上看到的相差无几,他兴致勃勃地跟王滇介绍:“这是前段时间朕去南疆搞到的蛊虫,跟那群南疆人请教许久才答应教,这还是第一次用,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你个大头鬼! 王滇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有只恶心吧啦的虫子,整个人都不好了,“梁烨你是不是有病!” “那群南疆人一开始不肯教,朕也不好逼迫他们,就一炷香杀十个,不到半炷香就学会了。”梁烨自顾自说着,低头摩挲着他的手腕,皱着眉回忆:“这种好像是叫什么子母蛊,母死子亡,子亡母仍在,朕不太信,你说你要是杀了朕你还能不能活?” 梁烨似乎觉得这个设想很有意思,脸上的笑容缓缓地扩大,王滇后背一凉,头皮一阵发麻。 梁烨那双满是兴味的眼睛幽幽盯着他感慨道:“原来朕害怕是这副样子。” 王滇面色一沉,“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梁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手指,捏着他的食指戳了戳自己手腕上安静待着的蛊虫,低着头念叨:“朕还没想好,不如你先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王滇被他捏着手指戳那虫子一阵恶寒,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没抽动。 梁烨俯身下来冲他脸上吹了口气,“你还想再疼一次吗?” 王滇偏了偏头,“王滇。” 梁烨的目光扫过他白净修长的脖子,捏着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侧颈,开心地笑出了声。 6、修养 “疯癫?”梁烨好像对他的手格外感兴趣,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看。 王滇窝着火,“云南的滇。” 梁烨愣了一下,“云南在何处?” 王滇猛地反应过来,这朝代压根就没有云南这地方,他顿了顿,“偏僻小城,三点水一个真。” 梁烨挑了挑眉,戏谑道:“你又不真。” 王滇扯了扯嘴角,这会儿他浑身都觉得疼,懒得跟这种话题思维跳跃的疯子废话。 梁烨压根没在乎他的态度,津津有味地玩了一会儿他没伤的那只手,又跟小孩儿似的把俩人的手对在一起比划了比划,“一样大。” “…………”这人越理越来劲,王滇索性闭上了眼睛,谁知鼻子忽然被人捏住,他被迫张开嘴睁开了眼睛,觉得这人是真有病。 一腔怒火不等发,就对上了梁烨发亮的眼睛,“连掌纹都一模一样,怎么做到的?” 王滇皱了皱眉,就见他伸出右掌对着自己,又拿起他的手掌摊开,“你看。” 王滇心中惊疑,他自己的手他当然熟悉,掌纹有事没事也看了二十多年,两只手掌上连细微的纹路走向都一模一样,就算是双胞胎都找不出这么像的。 他原本以为他跟梁烨长得像只是巧合,却不想巧得这么离谱,简直就像复制粘贴……这个想法让他整理好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混乱。 不过梁烨好像不这么想,他大概是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从这好奇的语气推测,可能以为王滇用了某种诡秘的手段。 王滇压下心底的疑虑,把手从梁烨手里抽了出来,想了想又塞进了被子里压到了身子底下,这个神经病看样子对他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抱有极大的兴趣,指不定哪天犯病就拿刀把他剖了。 “不清楚。”王滇实话实说。 于是梁烨又贱嗖嗖地摸他的脸,感情还在锲而不舍地想揭他面具,这股烦人劲让王滇想起来表姑家那个小孙子。 王滇闭了闭眼睛,强行驱散对上梁烨那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放平了语气道:“陛下,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确实构不成什么威胁,也对你没有恶意,至于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个巧合。” “骗子。”梁烨咧了咧嘴,慢声细语凑到他耳边说:“你刚看见我就想杀了我来着。” 王滇不习惯别人靠自己这么近,下意识要躲,偏偏梁烨用手掌托住他的脸不让他动,带着热意的呼吸打在他的颈窝里,带着陌生又霸道的气息,好半晌梁烨才抬起头来,拧着眉盯着他,面色沉沉:“你是不是对朕下了蛊?” 王滇险些被他气笑。 到底是谁对谁下蛊!简直倒打一耙! 梁烨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然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王滇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使劲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脖子,作为一个有洁癖的人,梁烨对他又捏又摸简直就像被蟑螂爬了一身。 死变态。 他冷着脸从床上起来,四肢百骸的酸痛似乎无处不在,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只蛊虫在他皮肤底下缓慢地游走……待他整个人都泡进了浴池的冷水里,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就算他跟梁烨连指纹都一模一样,是什么异世界的另一个自己,他也绝对不可能跟这种疯疯癫癫的人和睦相处,要搞清楚梁烨的目的,把这蛊虫除掉,明日上朝还得……王滇暴躁地骂了句脏话。 要不是这该死的穿越,城东那块地这时候已经可以开始动工了!他明明应该坐在办公室里签文件看股票开会加班而不是在这种屁都没有的落后时代想着怎么活下去! —— 月明星稀,梁烨蹲在地里拔青豆地里的杂草,充恒坐在树上啃御膳房晚上刚卤好的猪蹄子。 “不是主子你给他下的蛊吗?”充恒以为他说错了。 梁烨拍了拍手上的土,罕见地没有笑,他不笑的时候简直跟王滇一模一样,带着股生人勿进的疏离,“朕……我觉得他身上很香。” “主子,你不会给他种上情蛊了吧?”充恒猛地直起身子,觉得大事不妙。 “情蛊又没学会。”梁烨很不讲究地坐在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薅着手底下的杂草,“一靠近他就觉得很饿。” 充恒又不懂了,不过看样子他主子也没懂,“主子,你把番薯苗给薅了。” 梁烨搓了搓手指上的泥巴,又扒拉了个坑把苗给种了回去。 “主子你看见他是不是跟我看见猪蹄一样?”充恒试图帮他解决问题。 梁烨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没搭腔。 充恒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要不还是把他杀了吧。” 梁烨从地里站起身来,“朕不喜欢吃猪蹄。” 充恒沉默了片刻,低头吭哧吭哧啃自己的猪蹄,梁烨从草堆里摸出把小锄头来,指着墙边那块地,喜气洋洋道:“朕决定在那里种上棵橘子树。” —— 王滇刚醒没两天就开始上早朝,干坐着既不能用意念杀了梁烨,也没办法取走身体里的蛊虫,还不如找些事情做。 户部和工部因为赈灾银子的事情最近吵得热火朝天,又因为百里承安是礼部的人,又把礼部牵扯了进来,整个议事殿都乱哄哄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归根结底就是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事实上国库被分成了两半,大头被内朝那帮人拿着,户部就是想真想给也给不出来,户部尚书许修德跪在地上哭穷,“陛下,真不能再给了,河西郡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许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河西郡是我梁国的土地,赈灾赈得是我梁国子民,什么叫无底洞?” “你以为我不急!不信你跟我去看看国库里还剩多少银子!”许修德气得直打哆嗦。 王滇靠在龙椅上安静地听着,椅背有点硬,靠得也不怎么舒服,他至今没有见到过太皇太后本人,内朝的情况直到现在都没摸清,外加上回来的梁烨这个定时炸弹,他暂时还不太想动内朝。 但百里承安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了头阵,河西郡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数十万人等着钱粮救命。 洪灾过后就容易有疫病,荒年,产不出粮食就有流民,流民一多就要造反,造反要动兵,兵部那群人和朝上的十几个将军还嗷嗷等着要钱要粮,他拖了一个月,再拖怕是不成。 王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钱给难住。 要跟太皇太后开口吗?王滇垂着眼睛,想起那些被送到御书房的粥,又想了想数十万人是什么概念。 最关键的是,如果他撒手不管,太皇太后那边会管吗? 王滇敲了敲椅背,闹哄哄的大殿里倏然一静。 “散朝。”王滇起身,留给他们一个冷酷的背影。 “陛下!” “陛下,臣——” “等等陛下!” 王滇没管后面的呼唤声,大步走进了后面的寝殿,云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陛下,去御书房吗?” “不去。”王滇顿了顿,“你让人去找找朕身边那个充恒在何处。” “是。”云福吩咐人去找。 王滇看着案几上的那些报表和统计图,现在梁烨回来了,那自己现在充其量就是个代总经理,董事长老太太搁后宫里沉着气静观其变,总经理皇帝在边上发疯,他找老太太也找得,但这老太太很可能比梁烨还要难缠。 不越级,那还是得找梁烨。 他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疯子。 充恒带着他七拐八拐到了处僻静的园子,碎雪园这名字听着就不怎么吉利,结果一进去是铺天盖地的红,张扬热烈,芍药香气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裹进去。 去他娘的碎雪园。 王滇觉得这园子跟它的主人一样神经病,充恒把他送到门口就不见了踪影,王滇顶着太阳往花丛里边走了许久,紧接着后腰就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他猛地转身,就看见梁烨躺在花丛里支着脑袋懒洋洋地冲他笑,一张俊脸在浓郁的殷红里格外惹眼,他手里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枯树枝,撩贱似的戳着王滇的后腰,“再走两步就踩到朕了。” 王滇见他这副懒散悠闲的模样没来由一阵憋闷,他天不亮就起来开朝会被群老头子吵得头昏脑涨吵到日上三竿,本该上朝的正主在这里赏花晒太阳。 “充恒说你找朕?”梁烨手里的树枝灵活地撩起他衣袍的下摆,黏黏糊糊地搭在王滇的小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抽着,跟耍流氓似的往他大腿根上滑。 王滇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气懵了才觉得这疯子在耍流氓,他伸手抓住那根枯树枝,梁烨也没使劲,他很容易就夺了过来扔进了旁边的芍药花丛里,“你知不知道内朝是怎么回事?” 梁烨一听是正事,满眼的兴味瞬间消散,整个人垮下来往后一翻,压扁了一大片花丛,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继续晒太阳,“不知道,没兴趣,管不着。” 要不是他小命捏在这厮手里,王滇指定一脚踹上去,“河西郡云水决堤,数万百姓等着钱粮救命,户部现在根本拿不出钱,银子大头都攥在内朝手里,边疆驻军要钱拖了快半年,你难道半点都不上心?” 梁烨伸手捂住了耳朵,“朕听不到。” “梁烨!”王滇有些窝火,当皇帝的这样,想要整个国家跟着他一起完蛋么! 梁烨躺在繁花堆里冲他笑得灿烂,“你让朕闻闻,朕就带你去看内朝。” 王滇没反应过来,“闻什么?” 梁烨枕着根胳膊,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指着他的脖子,“朕之前觉得有点像芍药香,但来这儿闻了闻又觉得芍药香太艳俗,你沐浴用得什么花瓣?” 王滇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茫然到疑惑再到空白,反应过来后脸色变得铁黑。 然后穷尽了毕生的修养才没对着花丛里那张荡漾的脸一脚踩上去。 7、夜探 梁烨的手在他身前晃了晃,然后十分不见外地抓住了他没受伤的右手,“拽朕起来。” 王滇面无表情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看见他衣摆上沾的灰尘花瓣和草叶,嫌弃地想松开手。 梁烨力气大得吓人,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顺势凑到他颈窝里嗅了嗅,“唔,就是这个味道,朕能尝尝么?” 不等王滇回答,脖子上的皮肤就传来一阵温热潮湿的触感,恶寒从尾椎火花带闪电蹿到了头皮,王滇忍无可忍,一膝盖砸在了他小腹上,梁烨猝不及防吃痛,捂着肚子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王滇也有些震惊。 按照之前梁烨的反应速度,他这一下子九成九会扑个空。 梁烨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阴沉,声音凉凉道:“很好,朕已经很久没被人打过了。” 这种霸道总裁式的狠话王滇听着耳熟,但完全掩盖不住他的愤怒,“你是不是有病!?” “朕只是觉得香。”梁烨见他气得有些狠,不是很理解,回味似的舔了舔嘴唇,“也没什么味道。” 王滇的太阳穴气得突突直跳,这人脑回路根本和正常人不一样,什么神经病闲得没事会舔别人脖子玩! 那种对着梁烨只能无能为力抓狂的感觉又一股脑涌了上来。 “你——”王滇深呼吸了好几下,费劲地把蹿出三里地的理智给扯了回来,“带我去看内朝。” 舔他妈的都舔了,绝对不能白让他犯病。 “朕一向说话不算话。”梁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不怎么愉悦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王滇攒了二十多年的脏话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如果眼神能杀人,梁烨一定会被他凌迟而死。 他冷冷看了梁烨半晌,转身就走。 大片盛开的芍药花如同水流被人撞开又合拢,丝丝缕缕的香味缠绕在空气里,原本清淡的气味层层叠叠堆积,甜腻得过分。 梁烨抱着胳膊看着王滇离开的背影,拧着眉舔了舔嘴唇。 “主子,你干嘛轻薄他?”充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十二分的不解。 “朕没有。”梁烨理直气壮道:“朕只是尝尝味道。” “尝出来了吗?比猪蹄还香?”充恒好奇。 梁烨那双发亮的眼睛如同穷凶极恶的饿狼终于找到了心仪的食物,他伸出手去,将王滇在花丛里逐渐变小的身影攥在了手心里,脸上洋溢起了兴奋的笑容。 “可比猪蹄香多了。” ——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云福跪在书案边上,低声提醒正在看书的人。 王滇将史书又翻了一页,这些繁体字看得他头昏脑涨,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有些低沉,“两百年前大安朝内乱,军阀混战,梁氏一族本是大安在东方的世家,为何最后是在北边建的国?” “据说当年是从北方迁徙过去的,而后跟东方原本的氏族申氏多有摩擦,后来内乱干脆又回到了北方,申氏在东边建起了东辰国。”云福这段时间也跟着他看了不少书,外加身为土著对一些事情早就耳熟能详,“如今的太皇太后的舅舅就曾经是申氏的国君。” 王滇道:“太皇太后姓崔,中书令崔运是她的庶弟,两人素来不和。” “是。”云福应道:“崔大人为人中正,嫉恶如仇,先帝在时查办过不少崔家的荒唐事,是大义灭亲的典范。” “大义灭亲。”王滇把手里的书使劲卷了卷,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先帝梁华不是太皇太后崔氏的亲儿子,梁华在时崔氏就垂帘听政把控着朝堂,等到了现在的梁烨,崔氏已经是大权在握,她掌控着的内朝同外朝说是分庭抗礼,实际上内朝完全碾压外朝这群大臣,他观察了一个月,发现自己手底下这群人最大的作用就是吵架,能干实事的屈指可数,全靠着闻宗支棱着,不难想象等这老头一蹬腿,外朝这摇摇欲坠的架子怕是都撑不起来了。 而梁烨这疯疯癫癫的皇帝在朝中风评甚差,而且后宫连个妃嫔都不曾纳过,除了闻太傅之流着急上火,申氏压根就没有着急的意思,至于梁烨他娘太后卞氏,只是卞家送进宫里来的一个陪嫁的丫鬟,阴差阳错生了个儿子,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太后。 崔氏为什么不着急甚至不愿意梁烨有后嗣呢? 外朝的人都是太皇太后挑剩的草包,兵和钱都握在内朝手里,梁烨就像只被无数丝线捆住手脚和关节的木偶,背后操控的人甚至随时准备抛弃他,在这种局势底下翻身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到底怎么做才能破了现在这个僵死之局…… 管理公司要有权,管个国家也得有权,归根结底得要兵权。 王滇睁开眼睛,“把吏部尚书找来。” 深更半夜,吏部尚书曾介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拽了出来,顶着硕大的月亮颠颠进了宫,半个时辰后,吏部各个官员的门被人依次敲响,火急火燎地进了宫。 加班。 天蒙蒙亮的时候,王滇终于结束了任务安排,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好了,就这样,今天子时之前朕要看到。” 底下坐着的官员如同死了爹娘,齐刷刷地看向顶头上司曾介。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陛下这又是干什么? 完全没有用处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得这么急? 老大你快跟陛下说句话啊! 曾介试探性地抬起头来,“陛下。” 王滇忽然抬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曾卿,事关重大,至关重要,你也是朝中的老臣了,朕年轻,能用的人手有限,只能把事情交给你才能放心。” 曾介愣住,眼里闪过震惊和不可思议。 天可怜见,上次陛下单独跟他说话,说的是‘老匹夫,头上都快没毛了,少来朕跟前碍眼’。 苍了个天! 曾介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是听着面前陛下付以重托的诚恳目光,平和郑重的语气,他竟然跟被下了降头一样,心中涌起了激动。 “臣曾介,必不负陛下所托!” 周围半死不活的下属:??? “朕同你们一起。”王滇给了曾介一个肯定的目光,看向那群下臣,“此次事毕,都重重有赏!” 周围的气氛意料之中的活泛了起来。 在他们以往的印象中,这位陛下乖张、暴戾、嗜杀,是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疯魔,然而相处一天下来,他们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眼前的这位陛下冷静、平和、智慧果断,甚至十分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简直就是他们心中梦寐以求的领导者。 哪怕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只是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繁琐的整理资料,却因为陛下跟他们呆在一处而让人格外有动力。 中午吃饭的时候,陛下竟然让御膳房送了色香味俱全的御膳,半点不介意地跟他们一起坐在堂上的台阶一起吃,这是何等的平易近人! 一直忙碌到半夜,终于整理地差不多,王滇翻着手里的案卷,案几后的众人都紧张地屏息凝神望着他。 王滇看完最后一页,抬起头来冲他们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做得不错,诸位爱卿今日辛苦了,快回去歇息吧。” 众人脸上顿时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以及涌上心头的无法言喻的骄傲。 一群人依次散去,有个身着官服的青年落在了最后,出门前忽然转过身来。 王滇从案几后起身,有点头晕,干脆坐在了台阶上缓一缓,一抬头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 “臣文玉,向陛下请罪。”他忽然跪了下来。 王滇不解:“请何罪?” “臣从前以为陛下懒散度日,荒诞不经,无心国政,德不配位,但今日相处,却是自己看错了,陛下宽宥仁厚,勤勉刻苦,当是难得一见的贤仁之君。”文玉抬起头来,目光坚定,“臣愿誓死追随陛下,为陛下肝脑涂地!” 王滇在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中愣了片刻,而后起身走下台阶,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朕往日荒唐,承蒙众爱卿不弃,只愿君臣相得,兴我大梁。” 文玉激动地面色涨红,离开时双眸含泪,复又再拜。 王滇没想到只是一块加个班,竟然还能加出个小弟来,心情颇好地回到了书房,沐浴洗漱完之后靠在床头翻看那些案卷。 “陛下,前些日子您安排下去的那些人都传了消息回来。”云福凑上来低声道:“毓英问您现在看还是明日再看?” “明日吧。”王滇说:“朕今日乏了。” 他是呼吸不畅生生憋醒的。 昏暗的烛火下,梁烨笑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捂着他口鼻的手一松,捏住了他的脸颊,“起来。” 王滇已经有两日没见过他,不见他的时候整个人都身心舒畅,这会儿半夜惊醒,真就跟做噩梦一样,但他还是拍开梁烨的手坐了起来,“干什么?” 他刚醒,身上的亵衣有些凌乱地敞着,梁烨的目光在他脖子和前胸流连了几遭,“朕睡不着。” 王滇被喊醒十分烦躁,“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你真是没有半点性命握在别人手中的自觉。”梁烨对他这个态度十分不满意,伸手勾住他亵衣的侧领,猝不及防往旁边一扯,衣服底下露出了大片白皙的皮肤。 “还挺白。”梁烨对他的肤色做出了点评,指着他心口处的红色小痣道:“朕这里也有一个。”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把亵衣扯了回来。 梁烨瞬间觉得没意思,不虞地问:“你这次怎么不生气了?” “…………”王滇这回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拽起被子打算继续躺下睡觉。 他没看见梁烨脸上逐渐阴沉的笑,不等他躺下,四肢百骸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直接让他疼出了声。 梁烨恶劣地捏住他的手腕,让他看皮肤下那只蠕动的恶心的蛊虫,欣赏着他煞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慢条斯理道:“朕说了,朕睡不着。” 王滇眼睛里疼出了血丝,死死盯着他笑吟吟的脸,想开口说话,结果一张嘴只能发出不稳的喘息,那声音还不如闭嘴。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身体里的剧痛才逐渐消退,只剩下疼痛过后的虚脱,而始作俑者靠在床头另一侧折他睡前看的案卷玩。 王滇恨不得拿枪崩了他。 梁烨起身将他拽起来,颇为嫌弃,“出了一身汗,去洗洗。” 王滇这会儿嗓子干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被他拖着踉跄着往隔壁浴池走,而后就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一人来高的池子里。 要是寻常情况他肯定可以站起来,但是那蛊虫发作过后,他身上半点力气都找不到,猝不及防跌进去就呛了水,最后只剩下浓烈的窒息感。 操他妈的梁烨!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上猛地一提。 王滇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梁烨蹲在一旁大为不解,“你怎么这么弱?肾虚就得多补补。” 王滇哆嗦着手冲他竖了个中指。 梁烨抓住他冰冷的手指,十分感兴趣地问:“这是何意?” 王滇白着脸扯了扯嘴角,哑声道:“夸你。” 梁烨捏着他的手指摩挲了两下,笑道:“朕不信。” “不信……拉倒。”王滇被地砖冰得难受,蜷起腿想爬起来,胳膊骤然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天旋地转,他就被人扛到了肩膀上。 王滇咬牙道:“你又要干什么?” “朕睡不着,今晚带你去看内朝的政事堂。”梁烨把他往上掂了掂,轻轻松松地往外走。 王滇的肚子被他肩膀顶着差点吐出来,蛊虫带来的虚弱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盯着梁烨衣摆上的龙纹了无生气地开口:“……你今晚来找我,是想带我去内朝?” “没错,真聪明。”梁烨开心道。 “你他妈——”险些被折腾掉半条命的王滇咬牙切齿,“为什么不早说?” 梁烨扛着他喜气洋洋地往外走,“哦,朕刚才忘了。” 8、屋角 虽然快要入夏,但夜里的风还是凉的,尤其是王滇被冷水泡透,这会儿冷风往湿衣服上一吹,他觉得骨头缝都泛着凉。 尽管他本人已经被梁烨这个混账玩意儿给气得怒火升腾。 这姿势并不舒服,尤其是对胃,怒火中王滇甚至担忧了一下自己会不会得风湿和关节炎,在这种得个风寒都能分分钟被带走的落后时代,他相对来说比较珍惜自己的身体。 梁烨步子迈得大走得快,王滇晕乎乎在被晃了一会儿,抬起手往他后腰上拍了拍,“你把我放下来。” 梁烨这厮浑身抖了一下,抬手就往他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语气里带着几分诡异的嗔怒,“别摸朕屁股。” 被揍的地方传来的疼痛让王滇足足震惊了十几秒,旋即被气得血气上涌,“我拍的是腰!你把我放下来!” “吵死了。”梁烨抓住他的衣服一个用力,将人翻了过来放到了地上。 王滇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然后在夜风里打了个喷嚏。 梁烨盯着他苍白泛红的脸半晌,“这样还挺好看的。” 好看你妈个头!王滇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了条狗,他把额前的湿发往后一捋,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内朝在哪里?” “当然是在后宫。”梁烨的目光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骄傲道:“朕的头发比你多。” 王滇抽了抽嘴角,不想跟这个傻逼讨论现代tony的打薄技术,转身拧了拧袖子,无力道:“走吧。” 梁烨不悦道:“你总是岔开朕的话,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王滇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您的头发浓密,比我好看得多,行吗?咱移驾吧。” 梁烨满意地哼笑了一声:“溜须拍马,奸佞小人。” 王滇想给他扽开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才能这么不要脸。 他没力气走得慢,梁烨也不急,负手优哉游哉地带着他走到一堵高墙前,这墙修得光滑平整,边上连棵树都没有,王滇仰头看了看这四五米的高度,转头看向梁烨,“政事堂呢?” 梁烨扬了扬下巴,“里边儿,自己爬进去瞧吧。” 王滇可悲地发现自己对这个混蛋时不时犯贱已经快要习惯了。 梁烨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三两下就蹿上了墙头,居高临下地招呼他,“上来啊。” 王滇被冷风吹得头疼,靠着墙坐了下来,使劲揉着太阳穴。 梁烨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无趣地撇撇嘴,又从墙头上飞了下来,蹲在他跟前撩贱似的戳他的腰,责怪道:“朕带你来,你又不肯看,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倒打一耙,什么叫犯贱没事找事,这人表演得简直淋漓尽致。 王滇抬起头来,在晦暗的夜色里沉沉盯着他,有气无力道:“外朝的官员都是老弱残病,边疆和各方驻地回来要钱的那些将军逗留了半年之久都没拿到银子,就说明他们跟太皇太后不是一心,就算是一心这样也有了怨言……我现在对内朝的情况一概不知,但等到崔氏给了钱,你以后可能连这点兵权都捞不到手里了,明白吗?” “不明白。”梁烨混不在意,爪子不老实地往他锁骨上戳,开心道:“虫子游到这里了,有感觉吗?” 王滇一口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拍开他的手撑着膝盖站起来,“不明白就算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没走几步脚下忽然一空,紧接着失重感传来,梁烨身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亵衣跟他贴在了一起,他在半空中只隐约瞥见了几道巡逻的火光,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琉璃瓦上。 不等他问,梁烨又抓着他一个跳跃,落进了茂密的草丛里,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王滇下意识挣扎了一下,甲胄摩擦的声音混着脚步声从身边过去,火光闪烁里,在他身后的梁烨似乎低了低头。 他直觉不好,但不等反应过来哪里不好,梁烨就低头凑到了他颈窝上,变态一样咬住一小块皮肤含进嘴里,狠狠舔了两口。 操! 王滇简直形容不上那种惊悚的感觉,梁烨在他背后捂着他的口鼻,胳膊勒在他腰上胸前,自己整个后背贴在他身上,脖子上最敏感的地方被人用牙齿咬住细细碾磨,活像条砧板上待宰的鱼。 细微的闷哼上被覆进掌心里,火光渐远,梁烨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轻松带着他攀上了另一个屋顶,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将他推了进去。 脖子刚才被咬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疼,王滇伸手摸了一下,是血的黏腻——这个王八蛋给他咬破了皮,登时怒道:“你是不是属狗的?” “朕属龙。”梁烨拽着他躲到了墙后,“这儿就是,随便看。” 王滇这才注意到面前是个宽敞的房间,跟前朝的政事堂相比要小上一些,最高的主位前隔了道竹制的帘子,但丝毫不减气派奢华。 他也顾不上刚才梁烨犯病,按照前朝政事堂搁放诏令和案卷的地方走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大堆文书。 月光熹微,上面的字又小,王滇找得有些费力,旁边的梁烨跟没事人一样拍着帘子上的流苏玩,王滇抓了两卷塞进他手里,压低了声音道:“找一下,有没有魏万林相关的内容。” 梁烨嫌弃地翻了两翻,把案卷没什么兴趣地撇到一边,伸手要去摸他的脖子,“朕想——” 啪! 王滇一书卷抽到了他手背上,咬牙道:“干正事你少在这里发疯!” 梁烨收回爪子,使劲揉了揉被抽红的手背,盯着他阴恻恻开口:“很好,这是你第二次忤逆朕。” 王滇彻底放弃了让这疯子帮忙的想法,聚精会神地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找到了内朝的官员表,应该是觉得没什么重要便夹带在奏章里的,他尽力记住了大部分人名,回过神就发现梁烨在摩挲他的手腕。 王滇刚要抽手,目光忽然一顿,奏章上写着魏万林的名字,他正要低头看,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火光四盛,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股脑涌了进来,带头的人转身问:“确定是在这里看到的人影?” “是。”有人回答。 “搜!” 十几个士兵在政事堂分散开来。 房梁死角的阴影里,只能容纳一人立足的地方硬是挤了两个大男人,王滇半只脚踩在砖沿上,一只手扶着檐角凸出来的梁柱,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梁烨的腰带,梁烨贴着墙角微微弓着身子,凑在他耳朵边上用气声道:“你要撑不住掉下去,落进崔氏手里就死定了。” 王滇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就来气,同样用气声道:“我被发现了,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朕自然是躲得远远的。”梁烨眼睛里满是愉悦的笑,微微偏头,略带着凉意的鼻尖擦过他的侧脸,料定他不敢动作,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伸手摸上了他的后腰轻轻按了一下,“唔,小虫到这里来了。” 王滇眯了眯眼睛,拽着他腰带的手骤然用力,悬在半空的腿抬起来使劲往他脚腕上一别,梁烨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面冲了出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头顶一根细细的横梁,脚踩在了旁边的瓦片上,发出了细小的动静。 “什么声音!?”底下的人应该是听见了,有人举着火把往角落里走了过来。 梁烨转头看向王滇。 王滇微微躬身站在那角落里,抬腿就往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梁烨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生受着,面色顿时一阵扭曲。 “屋顶上看看!”有士兵大声道。 两个火把被举得高高的,拐角处的阴影看不分明,有人想踩着书案上去照,被领头的怒斥一声:“小心点了文书!这都是太皇太后明日要看的,烧了你担待得起吗!” 那人连连告罪,也没敢再往桌子边上靠近。 角落里,王滇看着跟自己脸对脸贴在一起的梁烨,嫌弃地往后仰了仰头。 梁烨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王滇料定他现在不敢怎么样,眼里带着点挑衅,又因为出了口恶气心情舒畅,嘴角噙了抹若有若无的笑。 在跃动的微光里瞧着让人心里发痒。 梁烨又凑近了他一点,逼着他无路可退,笃定道:“你想害死朕。” “陛下武功高强。”王滇躲不开,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盯回去,险些跟他的鼻子碰到,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撞在一起的目光明暗交杂。 梁烨的目光从他眼睛滑落到他噙着笑的嘴角,喉结下意识地动了动,忽然觉得饿得厉害,“朕——” 王滇狠狠咬在了他脖子上,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才松开了嘴,跟梁烨一样慢条斯理的咬不同,那圈渗血的牙印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他心情颇好地抬起头来,就对上了梁烨仿佛燃起小火苗一样发亮的眼睛,紧接着就听见了他带着诡异兴奋的声音:“再咬一口。” “操!”王滇大开眼界。 9、梦境 没多久搜捕的士兵就散去,门口和每扇窗户都有士兵把守。 梁烨带着王滇从房梁上轻巧地跳了下来,两个人躲到了墙与厚重帷幔的夹角。 “怎么出去?”王滇看着门前和窗户前来回走动的身影,用气声问他。 “朕怎么知道。”梁烨惊讶道:“你没办法吗?” 王滇气闷,“没有。” 梁烨摸着下巴想了想了,眼睛一亮,“就这么出去吧,朕是皇帝,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完就大摇大摆想往外走,王滇赶忙拽住他的衣袖将人扯了回来,低声呵斥道:“你疯了吗!先不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你突然出现在内朝政事堂,崔氏肯定有所警惕。” “朕又不是没来过。”梁烨低头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手里慢慢扯出来,“朕不喜欢别人碰,下次再敢碰朕手给你剁掉。” 王滇被他的不要脸给狠狠震惊了一下,“你之前对我又摸又咬是怎么说?” 梁烨看他的目光如同看个蠢货,“别人碰朕和朕碰别人,不一样。” 王滇生生被气笑了,他气糊涂了才跟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理论,“随便你,先想办法出去。” 梁烨靠在墙上懒洋洋地摸自己脖子上的牙印,上面渗出了血,他盯着手指上沾染的血看了片刻,把手指放在嘴边上舔了舔。 王滇原本神经紧绷地看外面巡逻的身影,一转头就对上了梁烨看向他的癫狂的眼神,尤其是这神经病还慢条斯理地舔自己的手指,见他看过来,犬齿一用力就将指腹咬破,鲜血瞬间从苍白的手背上流了下来。 王滇大为不解,“你咬破自己的手指干嘛?写遗书?” 梁烨嘴角还沾着血,他咧开嘴冲王滇笑,“朕就尝尝自己的血什么味道。” “…………”王滇额头的青筋狠狠蹦了一下。 梁烨把指腹放在他唇边,热情地邀请他,“尝尝?” 王滇心里瞬间飘过无数脏话,嫌弃地往旁边躲,斩钉截铁地拒绝,“不。” 但他忘了这个疯子越拒绝越来劲,梁烨的动作十分迅速,王滇甚至没来得及抬起手来格挡,下巴骤然一痛,然后嘴里就被迫含进了两根温热的手指,略带苦涩的铁腥气从舌根泛开。 王滇觉得嗓子眼差点被戳穿,梁烨的手指在他嘴里搅了两圈,离开时还恶劣地捏了一下他的舌头。 “呕——”王滇扶着墙干呕起来。 梁烨笑着咬了咬指尖,“甜吗?” “操|你大爷!”王滇只觉得满嘴都是黏腻的血腥味,刚才这傻逼又拽草又摸墙不知道沾了多少脏东西,竟然往他嘴里放,他妈的哪个神经病会邀请人尝自己的血! 神经病!疯子!傻逼!操! 他拼命擦着嘴,梁烨忽然抓住他的手就咬,王滇大惊失色,盛怒和情急之下一巴掌糊住了他的嘴,崩溃道:“梁烨,梁大爷!你是我祖宗行不行!求你消停一点,你睁眼看看现在什么处境,暂时别犯病行吗!” 梁烨没有推开他,只是不太满意地舔了舔他的掌心。 王滇觉得自己半条手臂像是突然触了电,险些一拳头砸他脸上,在濒临气疯的边缘死死拽着快炸开的理智。 自己的命捏在这疯子手里,不要跟一只疯狗生气,当务之急是先出去,他妈的这种不爱卫生的疯子就该关进精神病院! 梁烨看着眼前暴怒的人突然冷静下来,使劲舔了舔牙齿,索然无味地甩开了王滇的手。 “你武功好,先出去把他们引开,我趁机从窗户里爬出去。”王滇低声道:“然后你再折返回来带我离开。” 梁烨在黑暗中凉凉笑了一声,盘腿坐在了地上,“朕累了,跑不动。” 王滇皱眉道:“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早朝,一大堆事情等着做,没那么多功夫耗。” 梁烨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哼笑,“又不是朕早朝。” 王滇居高临下盯了他半晌,突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梁烨闭着眼睛没动,唇角忽然传来湿润的触感,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他撩起眼皮,对上了王滇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王滇被咬破的手指覆在他的唇边上,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尝尝?” 梁烨盯着他的眼神像是想把他给生吞活剥了,王滇硬着头皮将指腹按在了他的唇上,“张嘴。” 牙齿在皮肉上碾磨的滋味诡异又刺激,王滇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沦落到为了活命去揣摩一个疯子的心理,更悲哀的是他竟然还揣摩对了。 梁烨心满意足,终于在天亮之前把他扔回了御书房。 王滇洗澡的时候看着手指上的齿痕一阵恶寒,脖子上的伤口也被水泡得隐隐作痛,更不要提浑身磕出来的青淤和因为蛊虫发作带来的虚脱感。 他到底做了什么孽穿到这鬼地方受这种罪。 “陛下,该上早朝了。”云福在屏风外低声道。 “好。”王滇应了一声,强行打起精神去上朝。 因为他安排下去的事情多,这段时间大臣们都累得够呛,吵架都没之前听着慷慨激昂了,倒是有几个真的递上了有用的奏章,甚至还有个默默无闻的小官提出要改革税赋制度。 王滇听得苦笑,现在这情况别说改革,连正儿八经的国库都没握到手里,上来就想让他从地下室往大气层蹿,属实离谱。 不过提出的设想是好的,王滇夸了他两句,这人瞬间心花怒放,连呼陛下英明。 王滇整个早朝都有些走神,袖子里时不时疼一下的指腹总让他想起梁烨,对方咬住他的手指时的眼神癫狂痴迷,又带着点暴虐的疯张。 他刚开始以为梁烨是真疯,可梁烨又好像听进了他的话带他进了内朝,但后面的一系列举动又仿佛在真真切切地印证此人就是个时不时发癫的神经病…… 王滇捏了捏发疼的指腹,最安全的办法是除之而后快,又不可操之过急。 早朝后闻宗留了下来。 王滇带着老头儿进了书房,同他面对面坐在案几两侧,“太傅,朕近日有一事不明。” 闻宗拱手道:“老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魏万林统领北疆十万驻军,却已经在大都逗留了半年有余,天天喊着要军费。”王滇顿了顿,“依太傅看,他是要不到银子,是不想要银子,还是不能要到银子?” 闻宗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微微闪动,“陛下以为呢?” “楼烦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大家现在这么沉得住气,自然是有人镇守。”王滇不急不缓地在案几上展开地图。 “现在北疆驻军的统帅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亲侄子,崔锦崔将军。”闻宗揣着袖子慢悠悠地说:“去年才刚替了魏万林。” 王滇也揣着袖子,低头看着地图没动。 “陛下,老臣犹记当年您说过,鲲鹏不该困于宫墙,理应逍遥天地间。”闻宗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鲲鹏不愿为苍龙。” “现在不管哪个都被锁链困得动弹不能。”王滇耷拉着眼皮道:“该有把剑来砍断这些锁链。” 闻宗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陛下。” “龙困浅滩,恶狼环伺。”王滇起身,对着闻宗行了个郑重的学生礼,“还望先生教我。” 闻宗艰难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扶住了王滇的胳膊,眼睛里泪光闪烁,“老臣——万死不辞!” 闻宗走后,云福凑上来轻声道:“陛下,吏部尚书曾介曾大人求见。” 王滇喝了口茶提神,“请他进来。” 曾介带来的是昨天又修改过的官员名单,王滇一目十行地看完,又同昨晚内朝政事堂那份名单对照一番,重复的名字有十来个。 曾介昨夜回家思虑一夜,终于明白过来了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跪在地上道:“陛下,如今户部和兵部的官位短缺,新科放榜在即,是不是该……” “到时候再说。”王滇看完名单,放在了书案上,“不过朕这里倒有件事情让你去办。” 曾介抬起头来,“还请陛下吩咐。” “想办法把魏万林给朕调到东宫六率去。”王滇说。 曾介诧异道:“陛下,东宫六率早已荒废多年,里面只剩下老弱病的残兵,魏将军乃是北疆驻军前任统领,让他去东宫六率怕是不妥。” “妥朕就直接下旨不麻烦你了。”王滇说:“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把人弄过去。” 曾介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但这也没什么用处,最后只能心里为魏将军可惜,讪讪退了出去。 中午王滇没吃两口,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云福大着胆子扶他去了内殿,王滇在门口挥退了人,自己一个人进去。 睡前还警惕着梁烨突然冒出来发疯,但是困意来势汹汹,警惕了不到半炷香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做梦都不得安生,他在带着群下属开会,有抱着笔记本电脑端着咖啡的,也有穿着长袍拿着笏板的,一会儿是收购公司一会儿又是云水决堤,财务总监和御史大夫隔着张桌子互喷,他头痛欲裂地站在投屏前,屏幕忽然变成了镜子,他穿着西装站在外面,镜子里的自己却穿着黑色的长袍,冲他露出了个阴沉恶毒的笑容。 王滇心里兀得一跳,转身就想跑,披头散发的梁烨从镜子里冲了出来将他扑到了会议桌上,张嘴露出一口尖牙,恶狠狠咬住了他的咽喉,霎时血花四溅。 “卧槽!”王滇猛地睁开了眼睛,额头满是冷汗。 天光熹微,云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陛下,该上早朝了。” 10、宫女 散朝之后,王滇在书房见到了毓英。 毓英生得明艳动人,然而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眼下一直延伸到了脖颈,是当年先帝想纳她时自己用簪子划的,这刚烈的性子让她在后宫吃了不少苦头,却还是有手腕爬上了女官的位置。 王滇在御花园闲逛的时候顺手救了她一次,毓英便认定要报救命之恩,王滇正好缺人,就让她留在后宫打探消息。 但毓英交上来整理地条理明晰的表格时,王滇还是震惊了一下,“这是你做的?” “回陛下,是奴婢之前看过云福公公在用,觉得简单明了,便斗胆照着做了一份,方便陛下查看。”毓英低着头回答,“奴婢愚钝,还请陛下恕罪。” “不错。”王滇粗略看了一遍,“你现在在何处当差?” “奴婢在内宫慎刑司管着洒扫女婢。”毓英回答。 王滇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资料,“今日起你便留在朕身边。” 毓英震惊地抬起头,云福大惊失色,“陛、陛下,您是要纳毓英为妃?” “嗯?”王滇愣了一下。 毓英噗通一声跪下来伏在地上,“陛下,奴婢容颜有毁,恐怕无法侍奉君侧,求陛下收回成命!” 说完就砰砰开始磕头。 “朕不是这个意思。”王滇被她这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还不快扶起来。” 云福赶紧上去把人给搀住。 “朕的意思是你留在朕身边当女官。”王滇晃了晃手里的纸,“你先跟着云福熟悉一下。” 材料写得不错,信息汇总能力强,头脑清晰,很适合当助理。 毓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 云福在她身边小声说:“还不快谢陛下。” “奴婢毓英……谢陛下赏识!”毓英激动地叩头。 “行了,别动不动就跪。”王滇还是不太习惯他们动不动就磕头,尤其每次看着群老头子跪自己,总觉得在折寿,恨不得给他们磕回去。 云福和毓英站起身来,王滇道:“剩下的俸禄和具体要干的事情云福会给你说。” 云福有点犹豫,“陛下,毓英是女官,要不要让淑媛姑姑——” “又不是去扛麻袋,你干的事情她完全干得了,你教她。”王滇说:“腾出手来你给朕做别的事情。” 没有遭到顶头上司的厌弃,云福顿时又开心起来,“是。” 毓英学东西快,做事情要比云福利落不少,而且为人刚直,没两天就把之前不服气的宫女太监训得服服帖帖,王滇觉得用对了人。 “陛下,奴婢近来听到了一些传言。”毓英趁着给他整理折子的功夫说。 “什么传言?”王滇看着河西郡呈上来的奏折,眉头还是拧着的。 水灾之后突发瘟疫,已经死了近万人,原本已经打算启程回大都的百里承安也被困在了里面。 “说、说陛下您会移形换影,神出鬼没。”毓英低声道:“有个小太监口口声声说之前他去寝殿打扫浴池刚见了您,提着水出去路过书房又看见了您。” 王滇拿着奏折的手一紧,嗤笑道:“荒唐,朕又不会法术,怕不是睡昏了头胡言乱语。” “奴婢也这么觉得。”毓英垂着头说:“奴婢已经让人堵了他们的嘴,若他们再敢议论此事,就送到慎刑司去。” “嗯。”王滇起身道:“今晚朕回寝殿休息,你们不必侍奉,回去歇着。” 云福不太放心道:“奴婢还是给您守夜吧。” “不用,有充恒守着。”王滇把拿着的奏折往袖子里一揣,起身就出了书房。 果不其然,充恒就守在寝殿门口,见到他过来,疑惑道:“主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王滇沉默了两秒。 充恒猛地反应过来,警惕地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他面前,“你个假货想干什么?” “我找梁烨。”王滇说:“有事跟他商量。” “放肆,你敢直呼主子名讳。”充恒要拔剑。 “充恒,让他进来。”梁烨的声音隔着门传了出来。 充恒收剑回鞘,退到了一旁。 王滇攥紧了手里的折子,重新巩固了一下心理防线,推门进去。 万幸,这厮没有洗澡,也没再裸奔。 梁烨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手里玩着只小蓝鸟,见他进来稀奇地挑了挑眉,“怎么,想朕了?” 王滇不是很想靠近他,特意选了离他远一些的椅子坐下,“来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唔,你想选秀纳妃随意就行。”梁烨让那只小蓝鸟在自己手背上蹦跶,戏谑道:“何必委屈自己找个毁容的,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王滇皱了皱眉,“毓英精明能干,是位很优秀的女官,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她?” 梁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朕是皇帝,你让皇帝去尊重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官,疯了吧你?” “我跟你说不通。”王滇把手里的奏折扔给他,“先看看这个。” 梁烨单手接住折子随意一甩,折纸拉了老长,他撑着头瞥了一眼,“河西郡云水决堤,三县出现疫病,唔。” 王滇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梁烨将折子一扔,伸手挠了挠小蓝鸟的下巴,“河西郡离大都远着呢,关朕什么事。” 王滇忽然替梁国的百姓感到悲哀,“他们好歹是你的百姓,你方才还说自己是皇帝,现在却又这样置他们于不顾,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 梁烨忽然侧过身来,单手撑着头冲他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朕,嗯?” 王滇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意,“我现在倒觉得有个内朝是好事,若梁国真落进你这种人手里,怕是早就完蛋了。” 梁烨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垂眸捏着小蓝鸟的翅膀,“朕今日心情好,不同你一般见识,下次再敢跟朕这样说话,朕就割了你脑袋给它做窝。” 王滇道:“百里承安是闻太傅举荐去赈灾的,前朝国库的钱为此险些掏空,现在河西郡又发了瘟疫,钱粮都不够,而且河西郡毗邻南赵,一旦事态控制不住,南赵很可能会趁机动手。” 梁烨耷拉着眼皮连哼都没哼一声,王滇有点奇怪,觉得这疯子今天有点蔫,但还是继续道:“除了百里承安开始遭遇了几回刺杀,内朝现在都没有动静,这不正常。” 王滇摩挲着椅子把手,“是崔氏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我这段时间的异常举动让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梁烨,你有没有在听?”王滇抬头,见他还耷拉着眼皮半睡不醒的样子,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 “你很烦。”梁烨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小蓝鸟抖着羽毛在他肚子上蹦来蹦去,他的声音带着股沙哑的懒意,“比那些个太傅老头都啰嗦,你又不是真皇帝,管这么多作甚?” “你以为我想管?”王滇看到这种没骨头似的懒散模样就觉得牙疼,要是他手底下的员工这样,早开了八百遍,“你给我解药让我出宫,我保证这辈子都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梁烨闭着眼睛道:“想得美,你这么有意思,朕还没玩够。” 王滇抽了抽嘴角,每次跟梁烨交流他都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浪费时间,走到榻边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奏折捡了起来。 “朕其实有点好奇,朕没回来之前,你在皇宫待了一个多月,怎么没想着要跑?”梁烨的胳膊从榻上耷拉下来,按住了地上奏折的另一端,睁开眼睛偏头看着他。 王滇站在榻边,拿着奏折的另一端垂眸看向他,香炉里燃起的烟雾缭绕缥缈,一时间整个寝殿安静地针落可闻。 梁烨闭上了眼睛,声音低得像是在呓语,“那袖箭做得精致灵巧,你本就想杀了朕取而代之。” 王滇扯了扯嘴角。 穿越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封建社会是会吃人的,皇帝是这个世界权势地位最高之人,与其受这落后时代诸多束缚,他宁愿去做那个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棋差一招,愿赌服输。”王滇将奏折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里,“我现在命攥在你手里,自然得先让你活下去。” 梁烨闭着眼睛没再说话,呼吸浅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现在凑近了王滇才发现他脸白得吓人,鬓角都被冷汗打湿了,看着就不对劲。 难怪今天这么安静。 “梁烨?”王滇伸手想推他一下,还没碰到他衣角,手腕就被人死死扣住,疼得他面色扭曲,“放开!” 小蓝鸟被吓到,惊慌失措地扑棱着翅膀在屋里乱窜。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变大,王滇猝不及防往前趔趄了一下,小腿撞到榻上,梁烨抓住他的腰带就将他整个人拽到了榻上,不等他反应过来,长腿就搭在了他腿上,胳膊箍在他腰上不让他乱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重新散开的奏折掉在了两人之间,薄薄的一页纸正好挡住了对方的脸,王滇瞪着纸上因为过近变得模糊的字迹,“你又犯什么病,起来!” 梁烨笑起来的气息让那层薄纸轻微翕动,“你身上好闻,陪朕睡会儿。” 王滇自然不肯,就听这厮悠悠道:“不陪就让你身上的虫子出来玩。” 王滇挣扎的动作顿时一僵,试图跟他讲道理,“我等会要和闻太傅议事。” “不议。”梁烨说。 “没让你议!”王滇和他紧紧贴着,这感觉别扭又诡异,要不是有张纸隔着他俩能亲上,“你想找人陪你睡我给你找,香的臭的都有。” “朕才不稀罕毁了容的宫女。”梁烨嗤笑,大概是觉得那张纸碍事,捏起来扔到了地上,埋进他颈窝里狠狠吸了口气,活像个十级变态。 王滇头皮发麻,又觉得他额头冰得吓人,“你是不是突发什么恶疾了?” 梁烨半个身子都沉甸甸压在他身上,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不管王滇再怎么喊都没睁眼的意思。 王滇跟照镜子似的盯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半晌,默默挪开了目光。 这疯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勉强能有他一半帅气。 帅气逼人,人厌狗憎。 11、耳洞 后宫,兴庆宫。 “太皇太后,太后来给您请安了。”杨满低声道。 正在修剪花枝的女人动作未停,“让她进来吧。” “臣妾给母后请安。”卞云心进来便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没应声,只是仔细地在修建花瓶里的花,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口,“杨满,拿出去扔了。” “是。”杨满将那瓶修剪的只剩枝桠的花瓶端了下去。 “太后啊。”太皇太后坐了下来,抬眼看向她。 “臣妾在。”卞云心叩头应声。 “行了,起来吧,好像哀家故意欺负你似的。”太皇太后抬了抬手,卞云心这才小心地站起身来。 “最近子煜终于开始关心朝政了,哀家很是欣慰。”太皇太后感慨了一声。 卞云心脸色惨白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母后,烨儿他是被砸了头之后神志不清才——” “哀家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太皇太后不以为意,“之前他胡闹荒唐也就罢了,这次离宫足足三月有余,连哀家的人都找不到他,可见他确实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对朝政上心也是情理之中,我听说他还派了百里家的小儿子去了河西郡,将云水水患治理得不错。” 卞云心哆嗦着嘴唇想说话,再次被她打断。 “今日你倒是穿得素净,让哀家想到了先帝驾崩的时候。”太皇太后捻起桌子上的花朵,“子煜那时候多大?” “回、回母后,烨儿——子煜那时八岁。”卞云心说。 “哦,哀家想起来了。”太皇太后回忆道:“才八岁,骨瘦如柴的,浑身都是泥,被你打得奄奄一息,拽着哀家的袖子求哀家救他,当真是可怜。” 卞云心跪伏在地不敢说话。 “算起来哀家也许久未见他了,明日带他过来一起请安吧。”太皇太后将手里揉碎的花瓣扔到了她面前。 “是。”卞云心如坠冰窖。 —— 天气热,但梁烨浑身跟块冰似的,王滇挨着他的半边身子都快被冰得没有知觉,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刚开始比较克制地轻轻拍了拍梁烨的脸,“哎,醒醒,难受你请太医来看看,睡觉解决不了问题。” 梁烨没动静。 王滇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巴掌拍了上去。 啪! 梁烨的侧脸肉眼可见地变红,王滇心情愉悦地挑了挑眉毛,掐住他的脸颊往旁边使劲扯,幸灾乐祸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讳疾忌医要不得。” 梁烨闭着眼睛依旧没动静,王滇正要一巴掌再甩上去的时候,就听梁烨声音幽幽道:“你在高兴什么?” 王滇的手拐了个方向,从他头发里揪了根蓝色的羽毛下来,“唔,你醒了。” “就是头猪你那一巴掌下去也得醒。”梁烨睁开眼睛凉凉道。 “别这么说自己。”王滇语气诚恳,捏了捏手里的羽毛,“我实在是太担心了才出此下策。” 梁烨不怒反笑,“哦?你真是半点都不怕朕。” 王滇见他这样笑就脑仁突突地疼,“陛下,我真得走了,不好让闻太傅久等。” 梁烨伸手松开他,王滇立马爬起来就往外走。 “天色已晚,你跟身边的人说了来寝殿睡。”梁烨坐起来靠在榻上懒声道:“你上哪儿去见闻宗?” 王滇脚步一顿,充耳不闻,“对了,你平时注意一下行踪,我们两个总不好同时出现。”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人多嘴处置了就好。”梁烨冲他招手,“过来。” 王滇站在门前不赞同道:“你就算处置了也只能治标不治本,万一被太皇太后知道了——” “那死得也不是朕。”梁烨恶劣地勾起了嘴角。 王滇一阵气闷,就见梁烨用拇指碰了碰方才被扇的地方,阴恻恻地盯着他,“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扇朕巴掌了。” “以前被人扇过?”王滇问。 梁烨罕见地被他噎了一下,盯着他的目光愈发不善,王滇心情舒畅不少,“告辞。” 他刚要伸手拽门,蛊虫发作前那诡异的酸痛感自胳膊传来,他立马转身大步走到梁烨面前坐下扣住他的手腕,语气真挚道:“要不你扇回来。” 梁烨看了一眼自己被攥住的手腕,“你攥到蛊虫了。” 梁烨身体里那只蛊虫应声动了动,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在掌心里的触感格外强烈,王滇强忍着对虫子的恶心,“没关系。” 梁烨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蛊虫安静了下去,王滇身体里的疼痛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他顿时松了口气,觉得这人还不算不可理喻,试图跟他好好商量,“你到底——” 剧烈的疼痛袭来,有一瞬间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冰冷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梁烨的声音贴着他耳朵擦过,“怎么能这么天真。” 王滇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硬是一声没吭,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看这小玩意儿。”梁烨伸出手,那只小蓝鸟扑棱着翅膀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梁烨用拇指轻柔地抚摸的小鸟的翅膀,“朕觉得好玩就养着,若是突然觉得不好玩了,就能捏死它。” 小鸟的翅膀应声而断,在梁烨的掌心剧烈挣扎起来,紧接着梁烨的手指轻轻一按,那只小蓝鸟就耷拉了脑袋没了声息。 梁烨随手把死掉的鸟扔到了旁边,看着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团的王滇,面无表情道:“明白吗?” 王滇蜷在榻上没吭声,只能听见他错乱不稳的呼吸和细微的抖动,梁烨大概觉得没意思极了,停下了对蛊虫的控制。 “这梁国随你怎么折腾,但你得记着谁才是你主子。”梁烨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脸,而后虎口猝不及防被人咬住,血瞬间就渗了出来,染红了王滇苍白的嘴唇。 梁烨震惊地瞪着他,愣了片刻才猛地将人甩开。 王滇倚在靠背上白着脸,但声音坚定,目光蔑视,“你可以折磨我的肉.体,但我的精神和人格会永远鄙视你。” 梁烨:“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王滇擦掉嘴角的血,言简意赅。 梁烨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又凑到他跟前,垂下眼睛看他嘴角的血,“你可真有意思。” “去你娘的。”王滇也真是气狠了,他平心静气这么多年,自从碰见梁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暴怒的边缘,“有种你就杀了我。” 梁烨抬起头来,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那动作轻柔又讨好,带着丝凉意,“别生气了,朕逗你玩的。” 王滇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真是疯了才觉得梁烨偶尔也可以说说人话,竟然妄想跟他谈正事。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梁烨又很自然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亲昵地将他抱住,声音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你跟朕长得一模一样,朕怎么可能舍得杀了你,别害怕。” 于是成功地让王滇决然的目光逐渐变得惊恐。 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神经病! 王滇很想打起精神来赶紧离开寝殿,但来势汹汹的疲惫感让他无力抵抗,几个呼吸间就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疼得还是困得。 梁烨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突然变得放松,伸手放在他鼻子底下试了试,确定人还活着只是睡过去之后,开心地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满意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主子,你干嘛呢?”充恒倒挂在寝殿的横梁上,抱着剑问他。 梁烨捂住了王滇的耳朵,“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 充恒看他的目光一言难尽,“主子你喜欢他?” “当然。”梁烨肯定地点了点头,“朕昨晚偷偷看了,他连屁股上的胎记都跟朕一样,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啊?”充恒有点不明白。 “而且朕方才头疼得要死,抱着他却舒缓许多。”梁烨着迷地凑在王滇颈窝了吸了一口,“他是朕找到的宝物。” 充恒有点明白了,“你要立他当皇后?” “朕又不是断袖。”梁烨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同时又对搂着的人爱不释手,“不过他确实不太听话,驯一驯就好。” “主子,他又不是条狗。”充恒试图劝他,“你这么折腾他,他只会讨厌你。” “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梁烨捂耳朵捂累了,不怎么老实地揉捏着王滇的耳垂,忽然手一顿,稀奇道:“他耳朵上为何有耳洞?” “女扮男装?”充恒瞬间激动起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朕检查过了,男的。”梁烨又看了看他另一只耳朵,“这只上也有。” “难道以前是跳大神的?”充恒猜测。 “拿针来,朕也扎两个。”梁烨松开王滇坐了起来。 充恒险些从梁上掉下来,“啊?” “朕不论何处都同他一模一样,耳朵也得一样。”梁烨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充恒虽然觉得离谱,但还是老老实实给他拿了根银针,“主子,要不你再想想。” 梁烨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扎了俩耳洞,“朕记得从南疆带了对耳坠回来,放哪儿了?” “在库房。”充恒想起那对花里胡哨浮夸俏丽的耳坠,顿时觉得眼睛疼。 “去拿来。” 充恒沉默半晌,瞬间明白了那些老臣冒死劝谏的心情,但看主子又搂人准备睡觉,只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不是很懂,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12、厨房 王滇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这一觉睡得踏实安心,没有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连筋骨都睡得松散舒适。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么放松解乏的睡眠,躺在床上一时竟然不想起来。 盯着青色的帷幔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昨晚的事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铃音,脸颊被什么东西轻轻甩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耳朵,从右耳垂上拿下来一个花里胡哨的耳坠,指甲盖大小的红玛瑙坠了圈绿松石,底下是银饰的流苏,边上还挂着个金铃铛,两根翠色的羽毛格格不入地挂在上面,看得王滇眼睛疼。 有人掀开帷幔,王滇抬头就看见了充恒。 充恒似乎也被那个耳坠给荼毒了眼睛,一脸不忍直视,“主子说他今日心情好就帮你去早朝了,你可以继续睡。” 王滇顿时顾不上那耳坠,震惊道:“他竟然肯去?” 但旋即就觉得大事不好,“不行,我去看看。” 充恒没拦他,只是跟在他身后道:“主子说你要看便看,但不能被人发现。” 充恒带他上了议事殿的屋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两片琉璃瓦,“看吧。” “…………”王滇对这俩人动不动就上梁揭瓦的行径很无语,低头往议事殿里望去。 然后就被梁烨右耳上戴着的那个如同孔雀开屏的耳坠给闪瞎了眼。 “他为什么要戴这玩意儿上朝?”王滇觉得自己这些天在群臣面前营造的沉稳可靠的形象很可能已经毁于一旦。 “主子说好看。”充恒默默扭开了头。 梁烨身上的龙袍穿得随意,整个人歪斜地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支着脑袋,耳朵上的坠子轻晃,他另一只手拿着份奏折,漫不经心地看着。 底下跪着的户部尚书许修德高声道:“陛下,我等去内朝索要国库钥匙,竟被他们给轰了出来,陛下,他们真的是欺人太甚呐!” “陛下,内朝跋扈专权,许多任务我等即便有心也无力,还望陛下早做决断!”中书令崔运出列道。 “陛下,如今外朝式微,不可莽撞行事。”侍中卞沧出言劝谏,“当务之急是解决河西疫病!” “敢问卞大人,外朝无权,怎么解决河西疫病!?”有人出声反驳。 不出意外又吵了起来,情急之下卞沧道:“闻太傅,您倒是劝劝陛下啊!” 闻宗抬头看向龙椅上的梁烨,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 梁烨将手里地奏折随手一扔,没理会那群吵嚷的大臣,仰起头来看向大殿屋顶,正好和王滇窥探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王滇惊讶于他的敏锐,接着便见他扬唇一笑,抬手慢条斯理地拨弄了一下右耳的耳坠,细微又清脆的铃铛声越过嘈杂的吵闹,准确无误地落进了王滇耳朵里。 玛瑙靡丽,松石清艳,却全然压不住这妖孽似的一笑。 吵嚷的大殿倏然一静,胆小的已经两股战战,毕竟这个笑容太熟悉了,以前陛下他每次想砍人脑袋都是这么个笑法啊! 房顶上的王滇瞪了他一眼,拿过琉璃瓦来把窟窿给堵得严严实实。 梁烨的笑容瞬间一收,低下头来看向这群碍事的蠢货,语气阴沉烦躁,“怎么不吵了?” 众人面面相觑。 梁烨往大殿里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许修德身上,“把这胖子拖出去砍了。” “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许修德险些吓尿,拼命地在地上磕头。 “许修德乃户部尚书,还请陛下三思!”右仆射晏泽出列跪下来给他求情。 随后崔运、卞沧还有曾介等人也跪地求情,百官一看,哗啦啦跪了一片。 梁烨丝毫没有改主意的打算,目光不善,“怎么,威胁——” 话音未落,他突然被光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抬头去看。 王滇冲他摇头,用嘴型冲他喊:‘这!人!还!有!用!’ 梁烨不爽地皱了皱眉,起身拂袖而去。 “散朝——”云福见状高声道。 逃过一劫的许修德瞬间瘫坐在了地上,旁边有人来扶他,他看向了梁烨离开的方向,使劲咬了咬牙。 王滇蹲在房顶上,捏了捏手里耳坠,旁边的充恒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你死定了。” 王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充恒指着他手里的耳坠,“你要是戴上,说不定主子会饶你一命。” “这种丑东西——”王滇拧眉。 充恒警惕地看着他身后,王滇毫无所觉地把耳坠往他手里一拍,“你想天天看梁烨戴着这玩意儿现眼吗?” “现眼?”身后传来了梁烨阴恻恻的质问。 王滇转过头,就看见梁烨耳朵上那个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耳坠,他拿着手里的耳坠对着他比划了一下,昧着良心道:“还行,你戴一对肯定更好看。” 梁烨夺过来给他戴上,“敢取下来朕要你生不如死。” “…………”王滇坐在屋顶上抽了抽嘴角。 这琉璃瓦被太阳晒过之后烫腚。 王滇本来想去书房,却被梁烨拽着来了处偏僻的冷宫,冷宫里阴森森的杂草丛生,七拐八拐之后他们进了个更偏僻的小厨房,但看里面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应该是经常开火。 然后他就看着这个神经病从龙袍里掏出来了一张饼,半块姜,两根葱,还有把番薯叶子,又蹲下从灶膛里扒拉出来一罐子米。 ……离谱。 “你不让朕杀了那胖子,是想留着熬汤吗?”梁烨大概是很不痛快,臭着张脸问。 “许修德是户部尚书,还是右仆射晏泽一手提拔上来的,那天晚上去内朝看到的名单里有晏泽,动了许修德,太皇太后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王滇接过他递来的饼,捏了捏,有点软,但看起来不怎么好吃。 “啧,朕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梁烨喝了口汤咂摸了一下味,又往里边加了点糖。 “太皇太后不会一直等着,河西疫病是大事,估计她会召见你。”王滇揪了口饼塞进嘴里尝了尝,意外地松软香甜,又低头揪了一口,“要么敲打要么安抚,也许能趁机提点条件。” 梁烨转过身来眯起了眼睛。 王滇咽下嘴里的饼,“我猜的不对?” “你把朕打算泡汤的饼给吃了。”梁烨指着他手里只剩了一点小揪揪的饼。 王滇低头看了看饼,又看了看梁烨,不是很理解,“御膳房那么多饭菜,你为什么要跑到这偏僻的冷宫自己做?” 还非得拽着他一起。 “御膳房的菜腻。”梁烨夺过了他手里那一小揪揪饼扔进了汤里,“没你的份了。” 王滇惊讶道:“原来您还想着我呢。” 梁烨拿勺子搅了搅汤,拿勺子指着他鼻子,“朕这就剁了你炖汤。” 王滇往后退了退,这小厨房狭小简陋,退了半步就碰到了墙,梁烨拿着勺子挽了个剑花,甩了他一脸汤。 “幼稚。”王滇抬起袖子擦脸,耳朵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轻响。 梁烨忽然凑上来,伸出胳膊将他困在墙和自己之间,目光在他的耳坠和嘴角的汤点之间来回逡巡。 王滇觉得这姿势有点诡异,还有点危险。 尤其是梁烨的脸离他越来越近,他伸手抵住梁烨的下巴,“我去给你找个饼——” “主子,太后娘娘在外面,说要一起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充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滇转头看向门外,透着纸只能看见充恒的身影,正色道:“我带云福去。” “那死老太婆麻烦得很。”梁烨盯着他侧头过去完全露在自己面前的耳坠,一低头含住了上面那颗金色的小铃铛。 梁烨发烫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上,王滇浑身一僵,虽然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僵,反正梁烨这个动作就很他娘的不对劲。 但硬躲这厮绝对能给他耳垂撕道口子。 铃铛在舌下滚了两遭,梁烨玩够了,兴致缺缺地吐出来,“汤太甜,不喝了。” 王滇有些暴躁,“有病。” 梁烨笑吟吟地戳了戳他的耳朵,“咦,怎么红了?” 王滇拍开他乱戳的手,很好,睡了一觉这厮果然又精力旺盛了,他养的狗都没这么烦人。 “主子,太后催了。”充恒的声音再次响起。 “来了。”梁烨皱了皱眉,十分顺手地抱住王滇,凑在他脖子上狠狠吸了一口,闷声道:“在这里等朕回来,别乱跑。” 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渐远。 王滇使劲擦了擦脖子,盯着灶膛里的火愣神。 梁烨刚才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甚至有点害怕。 这疯子天不怕地不怕,害怕太皇太后?所以不让他去怕露馅? 噼啪一声,灶膛里的柴火又旺了些,王滇走到锅前,拿起勺子舀了点汤吹了吹,喝了一口。 齁甜。 他瞪着台子上倒空了的糖罐子,明明之前梁烨放完的时候还有大半,显然是临走前恶意全倒进去了。 有病! 他真是脑抽了才觉得这疯子有点可怜! 谁他妈来可怜可怜他! 13、刺客 一开始,王滇还比较耐心,左右不过是去请个安,半个时辰就顶天了,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梁烨都没现身。 王滇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是被齁傻了,才老老实实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个疯子回来。 灶膛里最后一点儿火星也消失了,狭小的厨房里黑漆漆的,窗外夜风吹过,老旧的窗扇吱呀作响。 晚上七八点钟,从前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吃完了晚饭,刷几条新闻或者视频,心情好了继续在家加班,心情不好就看个电影或者去拳馆练练,临睡前舒舒服服洗个澡回床上睡觉,在现代社会过着平淡的生活。 那些灯红酒绿的热闹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王滇坐在柴火堆上,听着闹鬼似的吱呀声,叹了口气。 他罕见有消沉的时候,但孤身在异世前途生死未卜,偏又夜深人静,无事可做,难免要想起父母家人,好友下属,合作伙伴,手里快要收尾的几个项目,以及他投入了大量心血的城东那块地,这时候地基应该打了大半,详细策划案也要提上议程……王滇抓了抓头发,不可避免地觉得沮丧。 平时该多陪陪老爸老妈。 人口失踪两年就能销户,早知道就提前立个遗嘱。 “吱呀。”窗户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开了大半,倾泻进冷霜似的月光,外面的虫鸣声也落了进来,天上的星星明亮闪烁,串成一片渺远的长河。 也许是时光倒流,也许是虫洞后的某个平行时空,跟现代社会隔着无法跨越的洪流,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不是不着急上火,干了许多蠢事试图穿越回去,但最后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王滇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沮丧对他如今的处境没有丝毫意义,挣扎出一条生路才是当务之急。 黑影从窗前倏然滚落,伴着几声清脆的撞击声,吓了他一跳。 王滇心脏瞬间提了起来,顺手抄起了门口小臂粗的棍子,谨慎地推开了厨房的门。 摔在地上的黑影一动不动,他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人,对方着装怪异,小臂间覆着甲,颈间带着五六条彩色的绳子,上面挂着石头和狼牙,左半边脸上覆着雕有兽纹和苍鹰的金色面具,披散的发间有编了彩绳的小辫,还缀着几根羽毛。 很有个性。 王滇看了散落在他身边的几个飞镖模样的小东西,拿着棍子将他翻了过来,露出了右半边脸,眉高鼻深,肤白唇红,眼睛都是碧绿色。 外国人? 王滇猛地意识到不对,一棍子戳在了对方的喉咙上,压低了声音道:“动就杀了你。” 那人肚子上破了个大口子,正伸手死死地捂着,他开口倒是正宗的官话,听着没什么力气,“杀了我对你也没用,等追兵过来,你就跟我一起死。” “谁在追杀你?”王滇忽然问。 那人的目光扫过他衣摆上的龙纹,扯起了嘴角,“梁国的太皇太后,崔语娴。” “她为何要追杀你?”王滇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 “你身上有子母蛊的子蛊。”对方的目光扫过他脸,眯了眯眼睛,“下蛊的还是个新手。” 一炷香后,王滇把人连拽带拖弄进了一旁的偏殿。 对方的头在门槛上狠狠磕了一下,发出了不小的动静,拽着他脚的王滇赶紧撒手,过去拽他的衣领,“对不住对不住,但你真的太沉了。” “软筋散。”那人浑身跟没骨头一样由着他生拉硬扯,“你们北梁人都狡诈。” “这点我同意。”王滇咬着牙把他扔到了旁边的地毯上,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我怀里有金疮药。”对方示意他拿,“敷在伤口上。” 王滇动作利落地给他敷药,又找了块布给他绑住伤口,“你叫什么名字?” “权宁。”对方靠在椅子腿上压抑地喘着气。 他蹲在权宁跟前问:“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追杀你?” —— 兴庆宫。 满桌的珍馐散发着淡淡的热气。 太皇太后坐在主位上,笑着看向身边的梁烨,“算起来哀家许久都不曾同你们母子一起吃饭了,哀家还记得你最喜欢喝这碗白玉汤,今日特意让人做了给你,尝尝?” “是啊,母后您一向疼他。”卞云心在旁边干笑道:“烨儿,别辜负了你皇祖母的心意。” 梁烨垂眸看着面前奶白色的汤汁,扯了扯嘴角,拿汤匙搅了两下,将汤匙一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卞云心在一旁看得脸都白了几分,“烨儿,你慢些喝。” 梁烨置若罔闻,拿起筷子来开始拣菜吃。 太皇太后笑道:“子煜既然爱喝,杨满,再盛一碗上来。” 卞云心一惊,“母后——” “两碗吧。”梁烨混不在意地将嘴里的花生咬得咯吱作响,“这三个月在宫外没能喝着,当补上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好啊,就按子煜说的来办。” “是。”杨满应声而去。 卞云心捏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强颜欢笑道:“烨儿,喝太多汤就吃不下饭了。” “小孩子,胃口大,多喝些也无妨。”太皇太后拿起帕子轻轻印了印嘴角,“子煜近来长进颇多,哀家听闻河西郡云水决堤之事,子煜便处理得非常好,尤其是派去治水的那位百里大人,是百里家的幼子,原以为是平庸之辈,却不想还有如此才能,你该重用他才是。” 梁烨拿了块柔糕咬了一口,腻得皱了皱眉,“他手里没钱,又被疫病困住,回来也无甚用处。” “既然你不喜,让他留在河西郡便是。”太皇太后缓缓道:“虽说承安如今是侍郎,但到底年轻,外放做个县令锻炼几年回来,想必能更好地辅佐你。” 梁烨愣了一下。 太皇太后语气微顿,“子煜不愿意?” 梁烨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皱眉道:“承安是谁?” 太皇太后顿时失笑,“这孩子,我刚夸了你关心朝政,你派去河西治水的不就是礼部侍郎百里承安么?” “没什么印象。”梁烨回忆了一番,“既然皇祖母觉得他该锻炼,就让他留在河西郡,给点钱打发了就是。” 太皇太后神色难辨地看向他。 杨满适时端上来了第二碗汤,梁烨端着汤搅了搅,“皇祖母觉得给十万两白银如何?” “陛下,那百里承安不过区区一个县令,十万两白银实在是……”杨满讪讪笑道:“实在是太多了。” 梁烨把手里的汤碗猛地一摔,笑眯眯地拿着碎瓷片抵在了他喉咙上,“朕跟皇祖母说话呢。” 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淌了下来,在地上的汤渍里洇开。 卞云心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杨满跟在哀家身边久了,多少有些不知礼数,杨满,还不跟陛下请罪。” “奴婢知罪,请陛下饶恕!”杨满噗通一声跪在了碎瓷片和汤水里。 梁烨将手里的瓷片一扔,端起桌上的另一碗汤仰头饮尽,“皇祖母,朕累了,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管地上跪着的杨满和桌上瑟瑟发抖的卞云心,撩起袍子转身就离开了。 卞云心老老实实叩了头,“臣妾告退。” 才白着脸追了上去。 “起来吧。”太皇太后沉声道。 杨满龇牙咧嘴地扶着桌子起身,目光怨毒地盯着梁烨离开的方向,“太皇太后,他对您愈发不恭敬了,长此以往,怕不是要造反。” 太皇太后看着桌子上被喝干净的两个汤碗,“孩子心性罢了,随他去。” 杨满不甘心道:“难道您真要给河西十万两白银?” “莫说十万两白银,就算是十万两黄金,能把百里承安扣在河西也值得。”太皇太后哂笑一声,从桌前起身,“把菜都倒了吧,哀家瞧着脏。” “是。”杨满赶紧伸手扶住她,“万一百里承安留在河西和他呼应——” “他连百里承安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呼应?”太皇太后绕开地上沾血的碎瓷片。 “可毕竟是他派去的人。”杨满不放心道。 “他月月喝这白玉汤。”太皇太后冷声道:“你奢望他能记住谁呢?” “太皇太后圣明。”杨满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子,“一个废人而已,断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地上浓稠的汤汁洇进了深红色的地毯里。 “烨儿!”卞云心仓促间抓住了梁烨的手腕,长长的指甲嵌进薄薄的皮肉里,带着哭腔道:“你怎么能一次喝两碗白玉汤!” 梁烨笑着看向她的手,“朕说了,朕不喜欢别人碰。” 卞云心赶忙将手松开,却还是不依不饶,急得要掉泪,“快去找太医,现在吐出来还不会——” 梁烨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很烦。” 卞云心红着眼睛道:“你难道想将母后也忘了吗?” 梁烨漫不经心拂了拂被她扯皱的袖子,“求之不得。” 卞云心还要再开口,却被他不耐烦地打断,“充恒,送太后回宫。” “是!”充恒抱着剑挡在了卞云心面前,语气冷硬道:“太后,属下送您回去。” 卞云心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再往前一步。 梁烨负手在凉风里往前,长长的宫道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色的墙壁漆落斑驳,他优哉游哉走了许久,直到天色擦黑,才停在了两道宫门的岔路口。 充恒从屋顶跳到了墙头上。 梁烨抬起头来看向他。 “属下充恒。”充恒蹲在墙头上说。 梁烨勾唇一笑,“朕又没忘了你。” 充恒顿时松了口气。 梁烨又往前走了两步,忽而抬起头问:“朕……要去何处?” 14、汤池 冷宫外阴风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多。 “头儿,这是……陛下的地方,他不喜外人来。” 冷宫内殿门紧闭,隐隐透出个人影,领头的人有些犹豫,只见殿门轰然打开,梁帝站在门口阴恻恻地扫视他们一圈,从喉咙里吐出了个不耐烦的“滚。” “陛下恕罪!”领头的人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往后一挥手,十几个人鱼贯而出。 “咱们奉的是太皇太后的命令,头儿你干嘛怕他?”有人不解。 “……就是个疯子,沾上遭罪的是咱们自己……”领头的压低了声音:“去别处搜。” “万一权宁藏在里面呢?” “那他就自求多福吧,咱们这位陛下杀人不眨眼,正好帮着弄死他。” 王滇猛地把门关上,转头看向权宁,权宁的目光颇有些玩味,“崔语娴把控梁国多年,上一任傀儡皇帝在位不到十年便早早死了,梁烨上位如今算来也有十几年,虽是个命长的,却也没什么用处,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王滇没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点明,“我救了你,你该报答我。” “那是自然,我行走江湖多年,奉行的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权宁从脖子上薅下只狼牙来丢给他。 狼牙上还缠着根红绳子,在月光下隐约能看见奇异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或者图案。 “若是你想解身上的蛊,我可以帮你,那体内有母蛊之人必死无疑。”权宁道:“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去凑齐解蛊需要的东西,三个月之后的十五,我会来这里找你。” 王滇攥紧了手里的狼牙,“好。” 能解蛊虫,同时还能解决了梁烨,简直是一举两得。 他从冷宫出来的时候,看着外面陌生的宫道,才发现自己不认识回去的路——梁烨这厮是拽着他从屋顶上一路跳过来的。 无法,王滇只好随便选了条路,想着待随便遇到个太监宫女,让对方领路回御书房便是,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梁烨和他身后的充恒。 “嗯?”梁烨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一遭,笑吟吟道:“有点儿意思。” 梁烨现在玩味的神情跟他们初次见面时简直一模一样,王滇看得胃疼,“你是怎么不等到明早再回来。” 梁烨背着手走到他面前,恶作剧似的伸手扯住他的脸颊,“唔,还挺软。” 王滇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就见梁烨歪头盯着他耳朵上的坠子,“这是什么丑东西?” “…………”王滇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摘下耳坠拍进他手里,“既然觉得丑就好好收着。” 梁烨拿着手里花里胡哨的耳坠欣赏了一会儿,充恒凑上来道:“主子,王滇走远了。” “他还挺有意思的。”梁烨抛了抛手里的坠子,“以后少撺掇朕买这种丑东西,丢人。” 充恒抽了抽嘴角,心说这分明是你在南疆集市上跟人老板砍了半个时辰的价买下来的,奈何他主子的目光过于理直气壮,他只能忍气吞声:“是。” “朕喝了几碗?”梁烨又问。 充恒伸出两根手指,“本来主子你要喝三碗。” “朕疯了么喝三碗。”梁烨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为什么?” “不知道。”充恒摇头,指了指站在岔路口的王滇,“主子,他不认路。” 梁烨顿时喜气洋洋道:“不认路好啊,朕认识。” 王滇看着面前一模一样的宫门,上面连个牌匾都没有,正纠结往哪边走,忽然有人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拽着他走了左边那条宫道。 梁烨的手掌发凉,王滇抽了抽没抽动,索性不去管他,这疯子想一出是一出,他懒得跟他犟,压低了声音问:“太皇太后喊你去做什么?” 梁烨低头揉了揉他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不解渴似的凑到鼻尖闻了闻,“你搽香粉了?朕闻着不太像。” 王滇额头青筋直跳,“你若一直这样心甘情愿受控于她,就永远别说。” 梁烨歪头盯了他半晌,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单纯在放空,倏然笑道:“朕忘了。” “梁烨,耍人玩很有意思吗?”王滇沉声道。 梁烨捏了捏他的手指,阴恻恻的声音里带着点真心实意的疑惑,“朕是不是太宠你了,让你恃宠而骄,这么凶。” 跟在后边的充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王滇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紧接着梁烨忽然道:“老太婆让那个百里什么的,留在河西做县令。” “你答应了?”王滇顿时顾不上他乱摸的爪子,任由他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 “应该吧,还给了银子。”梁烨低头往他颈窝上凑,“唔,这儿最香。” 王滇推开他的脑袋,正色道:“百里承安这次治水有功,她之前派人刺杀不成,虽说现在百里承安被疫病困住,等回大都必然要得到重要,我本想将他调去户部替了许修德,但这么看来,百里承安的能耐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太皇太后给河西拨了多少?” “没仔细听。”梁烨理直气壮道。 “还不如我去。”王滇看他这副吊儿郎当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就来气,推开他继续往前走,“县令权限太小,不过也分在哪个县,百里承安留在河西郡未必也是坏事,今晚便找闻太傅来商议一下。” 梁烨走在后面,伸长了胳膊用食指勾住了王滇的腰带,王滇正在想事情,被这么猝不及防一扽险些把胃给吐出来。 “朕饿了。”梁烨懒洋洋地说。 经他这么一说,王滇才想起来自己除了中午啃的那块饼什么都没有吃,被忽略的饥饿感翻江倒海般涌来,但他依旧不想跟梁烨一块吃饭,“饿了就去用膳,我先回书房。” 梁烨面色不虞地盯着他,就在王滇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的时候,梁烨竟然将他松开了,“充恒,送他回去。” “是。”充恒应声,走到前面给王滇带路。 王滇觉得有点不对劲,转头去看梁烨,结果宫道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今天怎么回事?”王滇有些纳闷,“太皇太后是不是为难他了?” “不知道,我在殿外候着。”充恒抱着剑说:“可能是没吃饱。” 王滇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再多问。 等他回到书房,云福和毓英就匆忙迎了上来,云福刚开始还有些心惊胆战,但是见王滇抬手要茶,登时就放下心来,奉茶时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您今日可以遇到了什么难事?” “怎么突然这么问?”王滇喝了口茶,肚子愈发空了起来。 “奴婢看您今早心情不是很好。”云福赔笑道:“都没让奴婢几个近身伺候。” “无事。”王滇接过毓英递过来的湿帕子擦手,“你们两个不用忙了,时候不早,回去歇着吧。” “等伺候您洗漱奴婢再去歇着。”云福笑起来跟个白面包子一样,透着股憨憨的可爱劲,“陛下今日沐浴吗?” “泡泡吧,今天累。”王滇对毓英道:“你先去吧,明日把东宫六率的折子拣出来给朕。” “是,奴婢告退。”毓英贴心退下。 王滇在汤池里泡得昏昏欲睡,胃里空得厉害,但是云福给他送来吃的,却半点胃口都提不起来。 他仰面靠在浴池壁上,在暖意里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权宁真能帮他除掉梁烨固然很好,但是他对权宁此人是否可信保持怀疑态度,而且还有太皇太后崔语娴这个boss横在面前,不过五十余岁的年纪,却已经在北梁弄权近四十年,势力的触角遍布前朝后宫,乃至各大郡府,同时她又和东辰申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想翦除她的羽翼,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过虽然看起来困难,也并非没有希望,起码闻宗崔运等人便是极力反对她掌权者,还有几个手里握有兵权的将军至今都未曾屈服,不是每个都像魏万林这么倒霉被夺了兵权架空,梁烨在位十几年,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还是说这人真的就是个无拘无束的疯子,压根就不在意这滔天权势——安静的汤池里水流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王滇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泛起细微涟漪的水面,搭在岸边的胳膊骤然绷紧。 一只苍白的手从泛着氤氲雾气的水面伸了出来,宛如某种鬼片的惊悚预告片。 哗啦一声水响,从水底冒出来了个人,王滇几乎下意识抬脚就对着那人踹了上去。 骨节分明的手还沾着水珠,紧紧扣住了清瘦的脚踝,水珠顺着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缓缓滑落,滴在了水面上,泛着了圈圈涟漪。 梁烨站在水里偏了偏头,目光在他脚背上流连一遭,顺着修长的小腿一路往水里看去,啧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王滇不可置信,他没有睡着,更没听见有人入水的声音,就算梁烨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悄无声息。 “明明朕先来的。”梁烨很不满意,“朕善解人意,怕你害羞,便潜在水中,谁知你迟迟不肯离开,险些让朕在水里憋死,你该当何罪?” 王滇被他毫不讲理的逻辑噎了一下,“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你现在知道了。”梁烨眉梢微动,又往水里看了一眼。 饶是王滇再粗神经,也被他看得不自在,“放开!” 梁烨捏了捏他的脚踝,笃定道:“戴着红绳铃铛定然好看。” 好看你大爷! 王滇另一条腿照准他肚子猛地一蹬,逼着他放开了手。 梁烨哈哈大笑,“你屁股上的胎记跟朕一模一样。” 王滇潜在水里瞬间离他几丈远,转身准备上岸,“你自己慢慢泡吧,告辞。” 身后没有动静,他转身,氤氲的雾气里已经没了人影,正疑惑着,梁烨猛地从他身前蹿了出来,溅了他一脸水。 王滇吓得心脏差点蹦出来。 梁烨挨得他极近,顶着头湿漉漉的头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双幽深黑沉的眼睛里倒映出他那张生无可恋的脸,“朕饿了。” “饿了吃饭。”王滇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控制着自己想按住这厮脑袋把他给淹死的冲动。 “朕一个人吃不下。”梁烨伸手想摸他心口的红痣,被王滇敏捷地躲开。 梁烨眯了眯眼睛。 “我陪您吃。”王滇终于还是屈服了,生怕这爷一个不高兴,把他提溜起来看看他俩浑身上下还有哪里的痣长得一样。 梁烨勾了勾嘴角,然后喜气洋洋地爬上了岸。 王滇抬头,猝不及防又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比你大。”梁烨有理有据,“毕竟你肾不好。” 王滇恨不得自戳双目,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是,哪能跟您比。” 15、宫墙 不过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安生了。 王滇刚穿好亵衣,凌厉的破空声便直冲他而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就被梁烨扑到了地上。 长箭钉在柱子上,四周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 甚至不等他喘口气,破空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梁烨眼疾手快扯过了旁边的长袍兜住了他的头,将他往身后一带,“抓紧朕!” 王滇死死抓住他的腰带,想扯开头上的长袍,扯到一半陡然反应过来,要是让对方发现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帝简直比刺杀更糟糕,便动作一转缠紧了脑袋,只露出了双眼睛看路。 梁烨自腰间抽了柄软剑出来,勉强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利箭,带着王滇一路往内殿退。 内殿屋顶上传来了瓦片碎裂的声音,燃着火的长箭从天而降,梁烨一脚踹翻了厚重的大案挡在身前,将王滇带到大案后,塞给他两把袖箭,“待着别动!” 王滇仓促接过,便见梁烨飞身而起,软剑寒芒凛冽,鲜血不断喷洒到窗纸之上,大殿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起来。 殿顶被破开,数不清的黑衣人落下,王滇攥紧了手里的袖箭,正中最近的刺客额心,红白混杂的浆状物溅了他满脸,腥味和热气将他鼻腔完全裹住,胃里顿时一阵翻滚。 “主子!”充恒的声音忽而变近。 王滇攥着袖箭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脑子却出奇地冷静,他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十八支淬了毒的袖箭无一失手,一时之间竟无人敢近他的身。 脱手而出的长刀直冲他眉心而来,一柄软剑横空飞出,将那柄长刀撞得一偏,下一瞬王滇就被人从大案后扯了起来,只听“嘭”得一声,四周便溢起了浓密的烟雾。 梁烨的速度太快,他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期间不知是被梁烨还是被充恒给扛了几次,从墙头或是屋顶飞跃而过,等他们终于停下来,王滇嗓子眼已经开始火辣辣的疼。 稀薄的月光打下来,摇曳的树影底下,或坐或站着三人。 王滇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脸上身上的血和碎肉腥气四溢,他扶着树转身吐了起来。 充恒微微喘着气,提着剑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梁烨盘腿坐在地上,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软剑上的血,“第一次杀人啊?” 王滇白着脸没应声。 梁烨把软剑缠回腰间,扶着膝盖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去拿他手里还死死攥着的袖箭。 王滇的胳膊在抖,骨节因为过分用力泛着惨白,他很想松开,但是整只手像不受控制了一样,麻木无感。 梁烨用了点力气才把那空了的袖箭从他手里扣了出来,笑吟吟地盯着他,“也算是有点本事,十八支箭就杀了十八个人。” 梁烨身上全是血腥味,那张染着血的笑脸在月光下格外可怖,虽然王滇知道自己也肯定好不了哪里去,但还是下意识地想离他远一点,谁知刚一动腿就趔趄了一下,被对面的人眼疾手快给扶住。 梁烨半扶半抱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血和脏东西,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件被弄脏的收藏品,声音在夜色里透着冷意,“都不干净了。” 王滇靠在他怀里,企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他遵纪守法了二十多年突然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实在是挑战他的神经和底线,他试图去寻找自己这样做的合理性,“杀我们的是什么人?” “死士。”梁烨见他的脸被自己越擦越脏,不耐烦地撕掉了外袍的袖子,用中衣干净的袖子继续仔细地给他擦,甚至还颇有兴致地问他:“猜猜是谁派来的?” “太皇太后?”王滇混沌的脑子转得有些慢,但这问题不用动脑子都知道答案。 “老东西没这么蠢。”梁烨嗤笑了一声,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一遭,确认脸已经被自己擦干净了,才满意地松开了手。 王滇脑海中过了一遍,不可置信道:“太后?!” “嗯。”梁烨又伸手给他擦脖子上的血。 “别擦了,擦不干净。”王滇推开他的手,“太后为什么要杀你?她什么动机?” 被他推开手的梁烨很不高兴,神色沉沉道:“全是血腥味。” “等会儿洗洗就行。”王滇这会儿气还没有喘匀,他天天泡健身房愣是没能跑过梁烨,别说梁烨,充恒看着细胳膊细腿的他都跟不上。 “太后想杀朕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梁烨浑不在意,“宫里今晚不安全,出去住。” 王滇看着几乎入云几十米高的宫墙,觉得世界观再次被刷了一次,“这也能飞出去?” 梁烨搂着他哈哈大笑,染血的眼角在夜色中透出妖冶的绯色,带着睥睨尘世的桀骜,就在王滇以为他要准备起飞的时候,就见他眼中笑意一收,语气沉重道:“钻狗洞。” 16、鬼宅 茂密的灌木丛被人粗暴地扒开,露出了一个勉强能供个成年男子爬过去的洞口,洞口的砖和墙漆凹凸不平,被凌乱的枯木挡住,甚至还能看见上面飘晃的不知是狗毛还是猫毛的絮状物。 充恒用剑鞘将那枯木扒拉开。 洞口前甚至散发着不知是腐烂还是粪便的味道,黑漆漆一片王滇也看不清楚。 这下他确信此处是个狗洞了,而且就这味道,估计平常也没人有那个好奇心来靠近一探究竟。 王滇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高高的围墙,语气真挚道:“真的不能飞过去吗?” 比起爬这个狗洞,他愿意暂时背叛科学。 “有爪钩可以爬过去,但背个大活人难。”充恒无情地打破了他幻想,“而且爬到一半就会被瞭望塔的守卫发现,活靶子。” 王滇转头看向梁烨。 这个疯子鲜少有这么神情沉重的时候,他撩起前摆扎进腰带里,眼睛里带着要赴死的决然。 “等等。”王滇试图阻止他,“也许我们可以在宫里找个偏僻的地方藏起来。” 梁烨置若罔闻,只盯着那狗洞喃喃道:“朕该好好跟师父学本领的。” 说完这痛彻肺腑的话之后,就动作利落地趴下咬牙屏息爬了过去。 王滇震惊道:“他还有师父!?” “当然,主子的师父带两个人迈下腿就能过去。”充恒一脸骄傲道:“是高人!” 王滇又看了一眼那高墙,喃喃道:“那确实很高。” 说完,咬牙闭眼屏息就爬了出去,中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手,气息一乱,险些被那股味道直接给送走。 充恒紧跟在他身后爬了出来,又转头去里面把枯木挡上,起身推过石头来挡住了暴露在外的洞口。 王滇看着挨着宫墙的大片碎石堆,这块挡着洞口的石头也不打眼,这里是片茂盛的树林,林子里虫鸣唧唧,只是等充恒搬石头的这一会儿,他脖子和脸上就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 梁烨正揪着他的亵衣擦手。 王滇被他的不要脸惊到了,“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衣服擦?” “太臭了。”梁烨一脸嫌弃。 王滇气得想抽他,抓住他宽大的衣摆使劲擦手,恶声恶气道:“你也知道臭!” 梁烨一边往他亵衣上擦一边想把衣摆从他手里拽出来,俩人你一招我一式谁都不肯吃亏,边往前走边拉扯成一团。 充恒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俩,说是打架吧,他主子完全没动手的意思,连王滇都没动真格的,但说是调情吧,谁他娘黑灯瞎火地用烂泥巴调情? 不臭么? 王滇自从穿越之后就一直窝在宫里,在他浅薄的认知里,古代的大都市该是喧嚣热闹,灯火通明,熙熙攘攘,自带盛世繁华的。 但是他看着寂静漆黑的街道和古旧的建筑物,仿佛踏进了什么鬼片的片场,连风都变得寂静无息。 “没人?”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呼吸都变轻了。 “宵禁。”梁烨眯了眯眼睛,“你这都不知道?” “哦。”王滇觉得自己可能是杀人把脑子给丢了,竟然忘了宵禁这回事。 “据朕所知,不管北梁南赵还是东辰都承袭了大安朝的宵禁制度。”梁烨看向他的目光带了点审视,“你对宵禁如此陌生,楼烦人?” “那你们还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留着跟我一样的短发,也是楼烦人?”王滇毫不示弱。 “主子怎么可能是楼烦人!”充恒十分护主,忠心耿耿地替梁烨反驳,“主子剃光头是因为碰到了个十分俊美的和尚,这才想看看自己光头是不是也很——” 俊。 充恒在梁烨凉飕飕的目光下默默闭上了嘴巴。 “我懂,自恋嘛。”王滇忍着笑往前走,丝毫不管身后梁烨仿佛要杀人的目光。 “什么是自恋?”充恒不是很懂。 梁烨笃定道:“他果然不是中原人。” “那主子我们一定要多加——”充恒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主子追了上去,很不要脸地想碰人家的脖子,被嫌弃地拍开,又锲而不舍地往上凑。 “……戒备。”充恒心累地叹了口气。 王滇以为跟着梁烨钻狗洞就已经很离谱了,但当他眼睁睁看着这主仆俩一个望风一个撬锁的时候,觉得自己离谱早了。 “你在干嘛?”他压低了声音,蹲在梁烨身边问。 梁烨手里的细铁钩灵活地转了两圈,手里沉颠颠的锁应声而开,梁烨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个傻子,“撬锁。” “这不太好吧?”王滇摇摇欲坠的道德感在垂死挣扎,他很想抓住梁烨的领子晃晃他脑子里的水,“你好歹是个皇帝。” 梁烨将锁一扔,拍了拍手沾上的灰,理直气壮道:“这天下都是朕的,一座宅子,呵。” 王滇:“…………” 梁烨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充恒路过的时候低声对他道:“鬼宅,人家废弃不要的。” 王滇谴责的目光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梁烨这皇帝混得实在是有些惨。 王滇正这样想着,忽然有只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他下意识转头,转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刚才梁烨和充恒都进去了,那……是谁在拍他? 冷风呼啸而过,周围林子里雾气四起,充恒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骤然出现在眼前,他头发一炸惨叫出声:“啊!” “哈哈哈哈!”梁烨拿着面具狂笑出声。 王滇惨白着脸伸手指着他,过了半晌才怒骂出声:“你是不是有病!” 他惨个屁! 混蛋玩意儿! 17、废话 这鬼宅占地面积颇大,进门过影背墙之后便是宽敞空荡的庭院,铺着青砖的地面杂草丛生,充恒拿着火折子点上四角的灯,依稀能看见厚厚的蛛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半死不活地飘荡。 “主子,我去烧水。”充恒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走。 王滇先是杀人,后又被梁烨吓了一遭,脸看着比鬼都白,他有气无力地跟着梁烨进了房门,瘫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不动了。 闭上眼睛就是那些黑衣人中箭后狰狞凸出的眼球和痛呼声,黏腻的血肉沾在身上怎么都洗不掉,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用来锻炼身体的箭术爱好会用来杀人,记忆里那些移动的靶子和现实里的刺客交错在一起,发出惊恐又刺耳的吼声。 杀人犯! 王滇你这个杀人犯! 等着牢底坐穿吧! 你的档案将有抹不去的污点! 请律师也阻止不了你被执行死刑! 城东那块地你永远都别想拿到手了! 梁烨点上灯,甩灭了手里的火折子,背着手溜达到王滇面前,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眉头紧皱的脸。 充恒神出鬼没地从他身后出现,“主子,水烧好了。” “嗯。”梁烨没动,盯着王滇自言自语道:“他是不是在做噩梦?一个面具就能吓成这样?” “是不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人?”充恒觉得自己的理由比较合理。 “不可能,杀人有什么好怕的,不杀死的就是他自己。”梁烨伸手用指腹摸了摸他颤抖的睫毛,唏嘘道:“唔,真可怜。” 脸上却带着诡异又兴奋的笑容,仿佛盯上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玩意儿。 充恒默默地离得远了一些,上次他主子露出这种表情,飘雪山庄路过的狗都没能幸免于难,被狠狠扇了两巴掌。 王滇半睡半醒间依稀听见他们在说话,却怎么都听不清楚,直到整个人被沉进水里湮没口鼻,才被活生生地憋醒。 他挣扎着往上,扒住了木桶的边缘,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大口大口地喘着他。 梁烨看上去已经梳洗完,只穿着身薄薄的亵衣站在浴桶前笑眯眯地望着他,“朕帮你脱了脏衣裳,不必谢朕。” 王滇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明明是看着他,却很明显在出神,梁烨很不满意,“你在想什么?” “在想太后想杀你的理由。”王滇强行压下杀人的反胃感,抬起胳膊搭在浴桶边缘,整个人放松地往后一靠,“你是她的亲儿子,也是她唯一的依仗,虽然她这个太后在太皇太后的压制下当得憋屈,但也没必要对你下手。” 梁烨抬脚将桌子的凳子一勾,坐下来趴在浴桶边缘上和他面对面,兴致勃勃道:“也不尽然,比如她非常厌恶朕这个亲儿子也说不准。” “为什——”王滇看着他兴奋的要冒火的眼睛,抽了抽嘴角,“也有这个可能。” 这人厌狗憎的东西,亲娘可能也觉得碍眼。 梁烨盯着他脖子上的红点,伸长了胳膊想摸一摸,“你这是被蚊子叮的包吧?” 王滇拍开他捣乱的手,抓过旁边的皂荚洗脖子上的血迹,“太后本是卞家女的陪嫁侍女,但是对卞家女的记载少之又少,你对她知道多少?” 梁烨还顶着他脖子上的红点不放,趴在浴桶边缘伸手往他脸上撩水,“你让朕摸摸,朕就告诉你。” “…………”王滇克制住自己想骂人的冲动,“你就没被蚊子叮过?” “没啊。”梁烨理直气壮道:“你跟朕长得一模一样,朕摸摸你怎么了?” 明明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放在这厮嘴里就变了味道,王滇偏了偏头露出了脖子,不耐烦道:“赶紧摸。” 一个大男人这么多事儿,要是放他公司里他第一天就开除! 梁烨在浴桶里撩水的手抬起来,摸了摸他侧颈上被蚊子叮出来的小红包,还很认真地问:“痒不痒?” “废话。”梁烨的指腹沾了水也有些热,还带着些许粗糙,王滇有些别扭的往旁边退了退。 “这么没戒备就把脖子露给别人,你到底怎么长这么大的?”梁烨意犹未尽地还想摸。 “我们那儿不会动不动就有人刺杀抹脖子。”王滇没好气地抓住他的手腕,“摸完了,赶紧说。” 梁烨手腕一翻,趁机轻捏了一下他的喉结,王滇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猛地往后仰头躲开他,“你往哪儿摸!” 梁烨抓了点水往他脸上洒,混不在意道:“朕这里也怕痒。” 王滇心想这不是废话,梁烨就是他的前世抑或着平行世界的自己,不怕才奇怪。 “你跟朕仿佛是同一个人。”梁烨支着脑袋继续往他脸上洒水,心情愉悦道:“一点儿都不怕朕。” 王滇忍无可忍,捞了把水就要往他头上浇,奈何这厮仗着自己力气大反应快,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无情地嘲笑:“不过你却比朕懒惰,武功都不曾学会。” 王滇懒得跟他计较,“你不说就出去。” 梁烨松开他的手,重新趴在桶边看他洗澡,“朕想想该从何处说起。” 王滇皱着眉十分厌恶地擦着手臂上的血,还不忘提醒他,“比如太后跟如今的卞家关系如何?” “明面上基本无往来,卞家觉得是她害死了送进宫的卞馨,连带着对朕都很不满。”梁烨阴恻恻道:“每每上朝都要痛骂朕一顿。” “有没有可能是你确实欠骂?”王滇说完才意识到嘴快了,抬起头来看向梁烨。 梁烨阴气森森地冲他笑,准备直起身子,王滇一巴掌按在他肩膀上让他继续在桶边趴着,生硬地转移话题,“卞沧如今是门下侍中,和闻宗崔运几个同样如列宰相,但是卞家历代崇武,单传至卞沧这一代,他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他儿子卞如风二十六年战死沙场,女儿卞馨也嫁进宫里香消玉殒,至今无有子嗣,他或许可以为你所用。” 梁烨却摇了摇头,“卞馨和卞如风是一个人。” 王滇愣住,“一个人?” “卞馨自幼便女扮男装,后来自己跑去西北参军成了将军,被人揭破身份后传进了老太婆耳朵里,多方势力角逐下,她恢复女儿身被迫入宫。”梁烨耷拉进浴桶的手懒懒地搅动着血水,“然后就死了。” 王滇沉默了片刻,“那卞沧确实该对太皇太后和你们皇家恨之入骨。” 一个胆识气魄都不输世间男儿能在战场上厮杀的女子,被逼着困入皇宫生儿育女消磨斗志,只是想想都觉得憋屈。 “这宅子从前就是卞馨的将军府。”梁烨困顿地打了个哈欠,“白胡子老头儿说她可掌一方帅印,护大梁西北三十年不受楼烦侵扰。” 王滇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得白胡子老头是谁,不无心痛道:“闻太傅识人颇准,卞馨将军实在可惜。” 若是卞馨在,肯定可以成为对抗太皇太后和崔氏的中坚力量,奈何人早早就被困死宫城……他忽然反应过来,“当初卞馨身份被揭破,不会就是太后——” 梁烨扯起嘴角笑了,“聪明。” “那卞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我们联手了。”王滇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对了,你可知道魏万林——唔!” 梁烨不耐烦地捂住了他的嘴,“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你就不能歇息片刻么?” 王滇拽开他的手,恨铁不成钢道:“你祖母摄权把控朝政,你亲娘动不动就想要你的性命,朝中和府郡里外都是烂摊子,你真就半点不上心?” 梁烨烦躁地捂住耳朵,嘟囔道:“你好烦,比闻宗还烦。” 王滇盯着他看了两秒,“那你把我身上的蛊虫解了,我绝对立刻消失在你眼前。” 梁烨惊喜道:“对了,朕差点忘了你身上还有蛊。” “什么?”王滇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朕试试——”梁烨抬起手腕按了按皮肤下的那只母蛊。 “等等!”王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情真意切道:“你冷静!” 合着这两天没折腾他是因为这厮把蛊虫的事情给忘了! 梁烨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抓住他的胳膊想看他身上的子蛊游向了何处,王滇又气又急,一把薅住了他的领子把人按进了自己的洗澡水里。 梁烨没想到他敢,猝不及防淹进水里呛了口水,扣住他的后脖颈借力起来,王滇头骤然一重,也淹了进去。 “主子?”守在外面的充恒听见动静,一下推开窗户,就看见俩人要么赤身裸|体要么衣衫不整地淹在水里,狐疑片刻,又默默关上了窗户。 王滇靠在桶身上呛咳,梁烨一只手抓住桶边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脖颈,面色阴沉道:“犯上作乱,朕该给你点教训。” “有本事你就弄死我。”王滇狠狠地盯着他,“叫一声算老子输。” 梁烨忽然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朕就喜欢你这模样。” 微凉的鼻尖相触,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王滇霎时一阵恶寒,伸手想把人推开。 梁烨亲昵地摩挲着他的后脖颈,“你让朕抱着睡一晚,朕就不放蛊虫。” “我拒绝。”王滇斩钉截铁。 梁烨愣了一下。 “蛊虫不过是小痛,我歇两天也能缓过来,你的头疾怕不是比这蛊虫之痛难捱得多。”王滇早就隐约猜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应该是能缓解他的头疾,现下他这么一说,更让他确定下来。 梁烨眼中的笑意逐渐危险起来。 “除非你答应以后每晚都跟我一起看奏折。”王滇狠下心道:“我就每晚都陪你睡。” 两个大男人挨一起睡而已,换一个像梁烨这样的劳动力,是个非常划算的买卖。 除了这厮有点黏糊人之外,不算什么大事。 梁烨贪婪地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脖颈,愉快地点头,“好啊。” 18、闹市 河西郡,南远县。 夜色暗沉,初夏的风已经带上了热意,但依旧吹不散笼罩在河西郡上空的阴霾。 “大人,今日县城里又死了十余人,药材也不够了。”来人禀报道:“陛下送来的银子分发各县修堤已全用光了,再这样下去……” 百里承安站在城墙上望着茫茫原野,“陛下自从伤了头之后,性情大变,在朝中的一连串举动虽未触动太皇太后和内朝的利益,但已经让他们警觉……陛下蛰伏多年引而不发,大梁终于要换个天地了。” 身后的人听得心潮澎湃,“那大人,我们该早日回京,助陛下一臂之力才是。” 百里承安摇了摇头,“此番出来,陛下交托要务……我怕是回不去了。” 那人顿时大惊,“大人何出此言?!” “内朝与外朝分庭抗礼多年,全靠闻太傅苦苦支撑,今朝陛下有心,太皇太后必然会想方设法阻挠我回京,陛下恐怕也不得不妥协。”百里承安不急不缓道:“最好的结果便是下放做一方县官。” “为何不是郡守?大人可是礼部侍郎,如此贬黜,陛下难道不怕寒了您的心?” “如今河西郡守是太皇太后的人。”百里承安叹道:“只愿陛下能多争一些,好解河西燃眉之急。” “大人——”城楼底下守卫忽然高声喊道:“城外有一群自南赵游学归来的书生想进城,是否放行?” “疫病横行,城门早已关闭,让他们走!”百里承安身后的人不满道:“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扰大人!” 城门底下传来了争执声。 “大人!我们是河西郡广远县长霖书院的学生!听闻河西郡有难特意赶回来相助,我等不少都通于医术,更有擅于治水者,还望大人放我们进城!”底下有人大声喊。 “一群未曾科考有功名的毛头小子也敢来充大头。”身后之人道:“大人,我这就让人赶他们走!” “慢着。”百里承安抬了抬手,“龙骧,放他们进城。” “南赵东辰如今都在改革科举,不拘一格招揽人才,难道我梁国就如此短视!大难当前还要闭门造车固步自封吗!?”有书生站在马车上慷慨激昂朗声道:“大人!您莫不是怕我们进城抢了您的功劳!您放心,我等绝不居功!” 百里承安笑了笑。 “大人!”龙骧不赞同地看向百里承安。 “少年人一腔热血,是我大梁之幸。”百里承安道:“去吧,顺便问问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龙骧只好下了城楼,没多久,方才那书生仰起头来,冲城楼上的身影遥遥行礼,紧接着高声喊道:“学生河西郡广远县长霖书院,荀阳荀叔濯!” “敢问这位大人,城墙上的那位大人是——”有学生进门时好奇地问。 “那位乃是当朝礼部侍郎,百里承安大人。”龙骧道。 这群自视甚高的学生们瞬间炸开了锅。 “可是年仅十四岁便连中三元的文彬公子!?”有学生瞬间激动起来,“我曾拜读过他的长安策!针砭时弊,洋洋洒洒,旷世杰作!” “那可是当年六公子之首……不世出的天才……” “百里大人竟然在南远县!” “……我朝最年轻的尚书郎……未来的宰辅之材……” 对于读书人而言,百里承安已不仅是百里承安,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但又近在眼前的榜样和理想,没有读书人不想成为百里承安那样的天才,可惜天才注定凤毛麟角。 百里承安听着他们热切的议论声心如止水,他搭在城墙上的手指轻轻点着粗粝的石面,看向远处的苍穹,数不清的星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却又连接成了一片浩瀚银河。 自南远县延伸向北千余里,便是大都。 王滇躺在床上枕着胳膊,透过大开的窗户看着黑漆漆露不出半颗星星的天,心情沉闷。 胸也闷。 梁烨半边身子都霸道地压在他身上,热烘烘的仿佛块烧碳,脸贴在他颈窝里一呼一吸十分有规律——睡得十分安详。 刚开始他试图跟梁烨解释,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应该保持礼貌且美观的距离,但他忘了梁烨这个神经病是不会跟他讲道理的,这个王八蛋只会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睡觉。”梁烨不悦地拍了拍他的腰,“你的呼吸不平稳,吵到朕了。” 王滇额头的青筋狠狠蹦了蹦,“你想压死我么?” 梁烨打了个哈欠,脑袋搁在他颈窝了蹭了蹭,“你蛊虫游到脖子这里了,朕帮你把它咬出来。” “什——等等!”王滇一惊,赶紧捂住他跃跃欲试的血盆大口,“你脑残吗咬出来!你怎么不干脆咬死我!” 梁烨笑得浑身都在抖,“朕吓你的,脑残是什么?” “夸你聪明。”王滇心累地撒开手,费劲巴拉地把他推开,转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企图麻痹自己。 就当养了只疯狗,人怎么能跟狗一般见识,不要跟狗较真…… 等他好不同意念叨出一点困意来,后背忽然贴上了个结实滚烫的胸膛,梁烨跟狗熊抱木头一样把他扒拉进怀里,固执地把鼻子放在里他后颈最近的地方,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心满意足道:“你也挺脑残的。” “咳咳咳!”王滇被自己呛了一下。 “朕从小到大从未看过奏折,如今为你破例。”梁烨大概被自己感动得不行,颇为感慨道:“也就是仗着朕宠爱你。” 王滇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脑残,他在黑暗中被梁烨这几句略带无奈的话给雷得外焦里嫩,逐渐惊恐,“梁烨,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梁烨抱着他啧了一声,冷笑道:“朕非断袖,收起你那肮脏的心思。” 王滇抽了抽嘴角,忐忑不安地勉强放下心来,“那就好。” 黏糊点……就黏糊点吧,反正是另一个自己,抱着就跟左手摸右手差不多——个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里沉浮,王滇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腿上传来了某种奇异的触感。 梁烨身心舒畅地睁开眼睛,还故意往他身上蹭了一下,骄傲道:“羡慕吧?让朕看看你有没有——” 话还没说完手就要往他裤子里伸。 “我操!”王滇连滚带爬从床上蹦了下来,第一次自己穿中衣和外袍如此迅速流畅。 梁烨在床上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笑。 王滇穿好衣服愤怒地拂袖而去。 充恒从窗户外面抱着剑倒挂下来,“主子,昨晚睡得好吗?” “好。”梁烨拖长了声音,“朕从未睡得如此安稳畅快。” “但王滇好像生气了。”充恒有点担心,“主子,你不要太过分,把人欺负跑了。” “他跑不了。”梁烨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去应苏坊吃早点。” 这是王滇第一次见到古代真实的坊市,长街十里,酒肆食铺,车水马龙,挑着担子吆喝叫卖的小贩,招揽生意的商人老板,领着孩子出来吃饭的妇人,成群结队匆忙上学的少年,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炊烟和油炸小食的香气。 挤挤攘攘,匆匆忙忙,却又生动鲜活,好不热闹。 他低头去看脚下光滑的青石板,对旁边的梁烨道:“梁国建都已有百年,大都是最繁华的城市,如今人口愈多,扩建是迟早的事情。” 梁烨抬手按了按他脸上的面具,“你这张新脸不好看,太丑了,还是原本的好看,俊美无双。” “自夸也要有个限度。”王滇抽了抽嘴角,抬头看向街边的摊子,“你可知商人如今赋税几何?” 梁烨瘫着脸盯着他,“带你出来是吃饭的,不是微服私访。” “税赋是充实国库的根本,民富才能国强。”王滇皱着眉道:“过重或者过轻的税赋都不利于国家长久的发展,不过现在的梁国还是以农业为根本,跟发展商业比起来,先提高粮食的产量才是重点,等以后或许可以改革科考,搜罗一些精通农务的专家上来——唔!” 梁烨往他嘴里塞了个软糯清甜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还挺好吃。 “甜吗?”梁烨问他。 “还行。”王滇舔了舔嘴唇上的渣。 梁烨挑了挑眉,把剩下的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嫌弃道:“难吃。” “真不讲究。”王滇话音未落,飞快地往旁边一躲,“休想抹我袖子上,你又不是没带帕子!” 梁烨捻了捻指腹上的碎沫,高冷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滇懒得搭理他,接着就被旁边摊子上的玉石吸引了目光。 “哎哟公子,您这眼光好,这可是上等的羊脂玉,您瞧瞧。”老板殷勤地递上块玉佩来给他看。 王滇接过来上手摸了摸,在太阳光底下看了两眼,笑着给他放了回去,“不用了。” “你倒是好心,一个骗子——”梁烨冷冷看了那老板一眼。 “让开!都让开!”暴躁的吼声混着马蹄声和人群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惊马了!惊马了!快让开!”有人大声喊叫。 王滇被梁烨扯了一把,他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年骑着匹黑鬃烈马在街上横冲直撞,一边试图拽停马一边朝街上的人大喊:“快让开!” “小公子!”旁边的仆妇忽然尖叫了一声:“快回来!” 一个五六岁穿着贵气的小娃娃低头捡起地上的长命锁,呆愣愣地看着忽然靠近地庞然大物。 死死拽着缰绳的少年瞳孔骤然放大。 “充恒!”梁烨皱眉出声。 王滇猛地冲了上去,一把将那小孩儿抄了起来滚到了街边,马蹄擦着他的侧脸过去,重重踏在了青石板上,充恒的剑刺穿了马脖子,黑马连同那红衣少年齐齐摔倒在地。 整条长街有刹那的寂静。 小孩儿趴在王滇身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人声瞬间鼎沸。 “小公子!”那仆妇惊魂未定地冲到了王滇面前,一把将小娃娃夺进了怀里,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顿时长舒了口气,看都没看王滇一眼,抱着小孩儿就跑进了人群里。 “哎——”王滇喊了她一声,结果人已经不见了,他看着手里的长命锁叹了口气。 “我的疾风!”那红衣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在他耳朵边上响起,紧接着十几个仆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公子!公子!祖宗哎!” “谁准你杀了本公子的疾风!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买到它的吗!”红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看向充恒。 充恒道:“闹市纵马,照律当打五十大板。” 红衣少年怒火中烧,“你知道我义父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打我板子!” 说着竟想抬脚踹他,充恒轻松一闪,抬脚踹在他小腿上,少年吃痛跪到了地上,周围的小厮见状要冲上来,充恒剑鞘一抬打在他肩膀上,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声道:“我管你是谁。” 他跟着主子横行霸道多年,就没见过比他主子更混账的。 “主子,怎么处置——”充恒转头去请示,结果发现他主子正面色不虞地站在王滇面前,很显然是没空搭理他。 王滇把长命锁往他手里一塞,看了看蹭破的手掌,里面还混着点沙石尘土,血淋淋的看着就脏,想找点清水来冲一下,结果刚抬头就对上了梁烨阴沉的目光。 “……我没事。”王滇被他看得莫名心虚,“就蹭破了点皮。” 话音未落,一阵锥心蚀骨的疼痛忽然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梁烨,站都站不稳,“你又……犯什么病?” “朕的东西,”梁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谁准你自作主张弄破的?” 王滇往前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他疼得脑子有些混沌,“什么叫……你的东西?” “你是朕找到的宝物。”梁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感情,“宝物就该干干净净,顺从听话,懂么?以后别擅作主张,惹朕不高兴。” “我操|你大爷……”王滇眼前一黑。 19、回宫 等梁烨把昏过去的王滇扛起来的时候,充恒终于逮住机会,“主子,这人怎么处置?” “随意。”梁烨没心思管闲事。 “你凭什么处置我!我义父可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杨大监!”那红衣少年跪在地上大声吼,想站起来又被充恒一剑压趴下,周围一群小厮想上前救人又畏惧抵在那少年脖子上的剑。 有个年长的小厮好声好气道:“这位侠士,还请您手下留情,这位是杨大监的义子杨无咎,小公子年轻不懂事,您高抬贵手,就算看在杨大监的面子上……” “哦?”正准备走的梁烨忽然转头,“有点意思,充恒,绑了带走。” “是!”充恒对着杨无咎狞笑道:“原来是阉狗的小狗崽子,这就断了你的根送你进宫和你爹作伴。” 杨无咎惊恐地嚎了一声。 —— 王滇清醒过来的时候,梁烨正拿着他的手掌往上面涂药膏,他垂着眼睛涂得极其认真,甚至还贴心地吹了吹,见他睁眼,冲他笑道:“醒了?” 王滇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在这次蛊虫发作之前,他还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跟梁烨的关系有所缓和,毕竟同生共死之后,多少能有点战友情谊,就算不是朋友,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合作伙伴,而梁烨丝毫没有边界感的亲昵举动更是给了他两个人已经可以和睦共处的错觉。 但事实证明永远不要试图跟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共情。 而且这疯子还是个封建糟粕的集大成者。 “朕问过大夫了,不会留疤。”梁烨摸了摸他左手背上的那道疤,看他的目光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藏品。 王滇想起他说的宝物就一阵心梗,合着搞了半天他在这疯子眼里就是件东西,他把手抽走,有点费劲地从床上坐起来,蛊虫发作之后的虚脱感让他烦躁,使劲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杨无咎呢?” “咦,你都听见了?”梁烨惊讶道。 “我是疼昏了不是死了,他嚎那么大声当然能听见。”王滇有气无力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剐成肉片送给杨满涮汤喝。”梁烨捏起他的手腕晃了晃,笑吟吟道:“你这双手还没剐过人吧,朕教你。” “……杨满是宦官,古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收了杨无咎做义子就是为了延续香火。”王滇低声道:“杨无咎杀了太可惜,完全可以用来钳制杨满。” “他没了这个义子还可以再收另一个。”梁烨哼笑了一声,继而笑意微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你可有娶妻生子?” 王滇扯了扯嘴角,“若有你打算如何?” 梁烨漆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良久,脸上忽然洋溢出了个灿烂的笑容,“朕自然要厚待他们。” 王滇点头道:“那我就先替我那一妻三妾四儿五女谢过陛下。” 陛下的脸色一阵扭曲,“哦?那他们现在何处?” “我当然不能告诉陛下,免得你把他们活剐了送我涮汤喝。”王滇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梁烨贴在他耳边阴恻恻笑道:“朕生平最恨别人欺骗,你最好真有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否则——” 王滇闭着眼睛也笑,“放心,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没骗你,否则就让我直接从这个世上消失。”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梁烨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王滇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梁烨把他当成件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偏执又诡异,那他偏偏要告诉他自己还属于别人,在人际关系中拥有其他不可替代的角色和标签,这“别人”他就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这疯子怕是抓心挠肝气到抓狂。 活该。 “朕不信。”梁烨蹲在屋顶上,看着院子里被晒成死狗一样的杨无咎,“我之前让你查过王滇?” “查过,什么都没查出来。”充恒苦哈哈地陪他一起蹲在屋顶晒太阳,“就跟忽然凭空冒出来一样,主子,你之前不是说查不出来无所谓吗?” 梁烨神色阴沉,“再去查,看看他有没有妻儿。” “那如果有的话……”充恒看着他不耐烦的脸色讪讪闭嘴,“属下明白。” 他对梁烨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带来朕亲自动手。”梁烨垂下眼睛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王滇,轻声道:“他只能是朕的东西。” “那要是没有呢?”充恒不太确定道:“我看他发誓挺随便的。” “朕就让他生不如死。” 王滇的注意力正放在杨无咎身上,之前一片慌乱中他没怎么看清,现下细看却发现这少年剑眉星目生得极好,天生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桀骜,见到他狠狠瞪道:“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我义父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小孩子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王滇蹲下来把茶杯递到他嘴边,“喝口水。” 杨无咎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他警惕地看着王滇,“我不喝,你万一在里面下了毒呢!” 王滇自己喝了一口,又递到他嘴边,杨无咎便迫不及待地大口喝了起来,没一会儿茶杯就见了底。 “还喝吗?”王滇问。 杨无咎喝完水就不认账了,梗着脖子骂道:“有本事你们就晒死我!” “这激将法稀碎。”王滇在他身边找了个阴凉地盘腿坐了下来,“小子,今年多大了?” “十六!”杨无咎没好气道。 十六也就是个刚上高中的小屁孩,王滇心里有了数,“闹事纵马是你不对,但马惊了你也办法,那小孩儿太小还不知道躲,只能杀了你的马。” 杨无咎脸色一垮,“我的疾风平时很乖的,都是那些贱民大呼小叫才让它受惊!” “哎,这话不对,众生平等,没高低贵贱之分,轻贱他人之人必自贱。”王滇不赞同道。 “呸!你们说得好听,背地里还不是骂我义父是阉人阉狗!道貌岸然!”杨无咎愤愤不平道。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觉得也没有人心甘情愿进宫当太监。”王滇道:“你义父如今能成为太皇太后身边的大监,定然付出了比常人更加艰辛的努力,大约是他其余方面太过优秀,所以人们只能借身体的残缺来攻击他。” 杨无咎听得恍惚,兀地眼眶一红,“我义父是个好人,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义父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屋顶上的充恒听得目瞪口呆,“原来马屁还能拍得这么迂回曲折。” 梁烨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滇。 “今日之事毕竟是你不对在先,晒这一头午便当给你涨个教训了。”王滇说:“你义父在宫中树敌颇多已是不易,若你还在外给他添麻烦,只会让他处境更加艰难,等会儿我便放了你。” 杨无咎闷闷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看他,“你、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王,单名一个滇字。”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自觉与你投缘才同你说这番话,若是换做他人,我未必会说,对方也未必听得进。” “放人。”梁烨忽然开口。 充恒愣了一下,“主子,他可是杨满的儿子。” 梁烨没说话,充恒只好不情愿地下去给杨无咎解绑。 杨无咎故作凶狠地瞪着他,出门前还扭头恋恋不舍,“王滇,我住在乐安巷杨府,你要记得来找我!” 王滇笑着跟他摆了摆手。 “出去吧你!”充恒一脚把人给踹了出去。 “杨满跟了老太婆几十年,不是你放他个义子就能撬动的。”梁烨冷嗖嗖地贴着他耳朵说。 王滇转过身来,梁烨勾在他后腰带上的手指也贴着顺滑的布料滑了半圈,轻佻又随意地卷住了他玉佩下的流苏。 “总能有点用处,比杀了他划算。”王滇说着,慢慢地凑近他。 梁烨站在原地未动,只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泛起笑意的眼睛,王滇身上的那些丝丝缕缕浅淡好闻的香气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让他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甚至想让人离自己更近一些,彻底揉进血肉里。 想离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的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掌心忽然一空。 王滇慢条斯理地把那玉佩穗子从他手里勾了出来,站直笑道:“我那柔弱的妻子也总喜欢这样玩玉佩穗子,调皮得很。” 梁烨脸一黑。 王滇抛了抛手里的玉佩,笑得身心舒畅,“陛下,我们该回宫了。” 20、主意 云福看见陛下回来的时候简直要感动得涕泗横流,险些直接扑到梁烨身上,“陛下,您终于回宫了,奴婢等您等得好苦啊!” 梁烨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哪来的小白胖子?” “啊?”小白胖子一脸震惊又受伤地望着他,眼里含着两泡泪呜咽道:“陛下,陛下奴婢是云福啊,您之前还夸奴婢脸大有福气呢。” 圆滚滚白胖胖一个,确实长得很喜庆,难怪王滇天天带在身边。 毓英适时上来奉茶,“陛下,您不在的这两天,奏折堆积了许多,闻太傅和吏部的曾大人来找了您好几趟,魏将军昨夜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想见您……还有之前的舆图也已着人绘制完成,等着您过目。” 说完,毓英偏开身子,露出了案几上满满当当的奏折,“奴婢已分类安置好,等您批阅。” “…………”梁烨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朕还有事。” “陛下,闻太傅求见。”外面有宫人通传。 梁烨起身便要走,刚走到殿门,就同闻宗来了个照面。 “未经召见就擅闯进殿,”梁烨看见这白胡子老头就头疼,十分不客气道:“你——” “陛下,是您下令说议事殿和书房闻太傅来去自如。”云福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提醒。 闻宗笑呵呵地望着他。 梁烨扯了扯嘴角,“朕还有事,你自便。” “陛下。”闻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老臣有要事相告。” 然后以不容拒绝的强势之态,拽着梁烨回了书房。 这老头儿八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力大如牛,梁烨想起少时天天被他打手板的日子,只觉得手心手背连同脑袋一起跟着隐隐作痛。 那一张一合的嘴仿佛变成了血盆大口,声音洪亮语调迟缓,习惯性的睡意开始蔓延,压根就听不清这老头到底在唠叨些什么。 闻宗看着梁烨脸上那熟悉的不耐烦和暴躁的神情,眉梢微动,“陛下可是累了?” “嗯。”梁烨支着头,看着案前燃起的香,这老头儿已经说了半个时辰,他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收拾王滇。 早不晕晚不晕,偏偏下完令要来书房才晕,逼着他不得不来这一趟。 好你个王滇,明目张胆算计朕。 王滇打了个喷嚏,混不在意地继续看手里的书,边看边问充恒,“你方才说你们之前没打算再回来是什么意思?” 充恒抱着剑坐在他对面,抬头看房梁,“我说了吗?我没有,一定是你听错了。” “放心,说了,我听得清清楚楚。”王滇慢悠悠地翻了一页书,道:“不用紧张,随便聊聊而已,不会传到梁烨耳朵里去的。” 充恒警惕地望着他,“主子只命我看紧你,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套话!” 王滇笑了笑,“我现在命都攥在梁烨手里,既无武功也无可用之人,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个傀儡替身,知道的多少其实对你们来说无所谓,你觉得呢?” 充恒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好吧,那我们聊些别的。”王滇看着书道:“你们习武之人需得自幼练起,你几岁开始学的?十三四岁?” “五岁。”充恒忍无可忍,“十几岁就晚了。” “唔,我观你飞檐走壁来去如风,你师父武功定然很好。”王滇夸赞道。 “那当然,我的功夫是主子手把手教的。”充恒一脸骄傲。 “原来如此,少见如你这般身手矫健的。”王滇敬佩道:“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自然,练武哪有不吃苦的。”充恒想起来就觉得辛酸。 “但你主子天赋异禀,想必也没吃多少苦。”王滇点头。 “哪能,我主子的师父古板严厉,那时每天半夜都——”充恒说道一半戛然而止,恼怒地瞪着他,“你又在套我话!” 王滇哭笑不得地晃了晃手里的书,“看书闲聊而已,我就算套你的话也无甚用处。” 充恒眯起眼睛道:“你就算打听也没用,主子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你。” “说得没错。”王滇又翻了一页书,“所以我最是听话,你主子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逾距。” “算你识相。”充恒冷哼一声,但想起不得不去御书房替王滇露个脸的主子,又陷入了一丝迷茫。 御书房里,梁烨看着案几前的那炷香终于燃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宫门马上要落锁了,闻太傅请回吧。” 闻宗起身冲他行礼,道:“临走前老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向陛下进言。” “说。”梁烨负手站在桌案后,恨不得用镇纸敲开他脑壳看看里面为什么装了这么多话。 “陛下如今二十有六,后宫却依旧空无一人——” “此事再议。”梁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阴恻恻道:“难道太傅还真想去东辰当驸马?” 闻宗被他噎得差点厥过去,但还是坚强地稳住身形,“前日一事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陛下与一容貌姣好的男子在池□□浴良久,举止甚是亲密,陛下,大安亡国的前例就近在眼前,那戾帝就是因宠爱男妃才致使国破家亡,陛下,您如今有心重振朝纲,万万不能沉迷娈宠前功尽弃呐!” “…………”梁烨额前的青筋直跳,偏偏共浴之事还不好反驳,只咬牙切齿道:“朕不好男色。” 闻宗上下打量了他一遭,眼神从将信将疑逐渐变成了“陛下年轻放荡不羁想尝试新鲜事物但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也正常那老臣可就放心了”,老怀甚慰道:“陛下圣明。” 梁烨一刻都不想跟这个白胡子老头多待,不等他告退就干脆地离开。 闻宗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疑惑更盛。 —— 王滇看得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榻上睡了过去,直到脖子上感觉到了一阵灼热的气息,霎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就对上了梁烨黑沉沉的眼睛。 尽管这张脸就是他自己的,从小到大看了无数遍,但放在梁烨身上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和压迫,偏偏又掺杂着与生俱来的熟悉和亲昵,拼拼凑凑最终融合成某种诡异又别扭的感觉。 梁烨单手撑着靠背,俯身将他困在榻和自己之间,阴森森地盯着他,“现在外面都在说朕宠幸一名男子,不仅同他亲密共浴,还日日夜夜与此人欢好,荒淫无度,不思朝政。” 王滇脑子还有些发懵,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种谣言不是太皇太后就是太后让人散播的,一国之主不仅后宫无所出,而且宠幸男人,莫说朝中,往大了说届时流言四起民心动摇,对你是极其不利的。” 梁烨眯了眯眼睛。 王滇脑子转得飞快,“舆论战嘛,打得就是谁消息更快,他们说宠幸娈宠,那我们大可以说成是君臣相得,把酒言欢共浴,志趣相投抵足而眠,然后你再纳两个妃子入宫,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而且还可以利用此事将手底下的太监宫女们都清查一遍,肃清身边的——你做什么!?” 王滇眼睁睁看着他长腿一迈上了榻,然后将他往外一挤,伸手将他扒拉进怀里,头埋进他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 要多变态有多变态。 “朕替你去了御书房,听那老头儿啰嗦了两个时辰,”梁烨十分不满道:“又为了救你清誉受损,你竟还幸灾乐祸给朕出馊主意,可谓用心险恶。” “我怎么出馊主意了?”王滇挣了一下,刚坐起来就被他勒住脖子压了回去,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枕着他胳膊道:“我们两个同时出现总不是办法,倒不如捏造一个新身份,一个露面时另一个易容出现,便说是请来的隐士幕僚,正好可将你好男风的谣言戳破。” “不好。”梁烨的爪子贱嗖嗖的揪他的头发,“既然他们敢说朕好男风,朕就把这谣言做实了,明日就封你为妃,不,封你为后。” 王滇震惊得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不是脑子里有坑!?” 梁烨摸了摸游到他耳朵后的小蛊虫,越说越兴奋,“这样你就算有妻室也无用了,永远都别想跑出朕的手掌心,来人——” 王滇一把捂住他的嘴,外面有人应声,“陛下有何吩咐?” “都退下。”王滇厉声道:“谁都不准进来。” 外面的人又都讪讪退了出去。 梁烨拎开他的手掌,似笑非笑得盯着他,“皇后之位都不满足,真是贪得无厌。” “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王滇压低了声音道:“内朝那些大臣也并非全都对太皇太后忠心耿耿,之前无非就是你跟太皇太后之间比较起来,他们选了个觉得更有前途的,但实际上,你不仅比她年轻,而且更名正言顺,现在只要让他们意识到你已经改邪归正,心中的天平自然会向你倾斜,届时我们这边再给出更优渥的条件,不愁他们不倒戈,自古以来后宫就是操纵前朝的一大利器,你若借机娶几个重臣的女儿……”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半晌没听见梁烨的声音,疑惑地转过头,结果就见他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的耳朵,幽幽地问:“王滇,朕想尝尝你的耳朵。” 王滇有一瞬间的茫然,“什么耳朵?” 话音未落,梁烨就凑上来咬住了他的耳垂,那块软肉在唇齿间被轻轻碾磨了两下,一阵酥麻的触电感自尾椎直冲颅顶,让王滇的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 “也没什么味道。”梁烨舔了舔嘴唇,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逡巡,“你到底是哪里这么香?” 说话间还伸手弹了一下他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嗯?” 王滇极力堆砌出来的冷静彻底崩塌,他一把薅住梁烨的领子将人往靠背上一掼,冷声道:“我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认真听!你耳朵是摆设吗听不懂人讲话!?你想被那老太婆弄死我还想活!” 梁烨被他吼得一愣。 “老子跟你都是大男人一天天的香个屁!”他暴躁地将自己的领子一扯,薅住梁烨的头发逼着他抬头,“来,你闻!你他妈的闻!哪儿香老子把哪块肉割给你!闻!” 他拽得猛,梁烨鼻子不小心撞到他锁骨上,疼得鼻子一酸,虽然他对王滇的提议很动心,但这会儿什么味都闻不到了,很是可惜。 “都挺香的。”梁烨笑眯眯地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疼的鼻子,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好声好气道:“别生气了。” 王滇冷着张脸盯着他。 梁烨眨了眨眼睛,笑道:“朕都听见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朕不是说过你随意么?” 王滇冲出了三百里开外的理智勉强回笼,紧接着就有点诧异,这厮竟然没发疯也没放蛊虫,但见好就收是他的习惯,“具体的我会跟闻太傅商量。” 梁烨伸手把人重新捞回怀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懒声道:“朕下次不咬你耳朵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吓死人了。” 王滇完全没有被他现在的表象迷惑,只嫌弃地推开他的脸,“我要睡觉了。” 梁烨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松手。”王滇拍了拍他的胳膊。 梁烨不耐的睁开眼睛,“你可是答应每晚都陪朕睡的。” “前提你是要看奏折。”王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今天看了吗?” 梁烨的眼神慢悠悠地飘开,手却抱得更紧了,“朕——” “君无戏言,要是耍赖那这个约定就作废。”王滇扔开他的胳膊从榻上起来,笑道:“我先回书房了。” 说完,扬长而去。 梁烨靠在榻上盯着紧闭的殿门,使劲舔了舔犬齿,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伴着隐隐的刺痛。 “主子,你真要听他的纳妃?”充恒有些担忧地问。 梁烨往榻上一瘫,翻了个身仰面枕着胳膊,跟房梁上倒挂的充恒来了个脸对脸,“起开,朕不想看你。” 充恒往旁边挪了挪,确保自己移出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外,锲而不舍地追问,“主子,真要纳妃啊?” “去替朕找些画册来。”梁烨枕着胳膊翘起二郎腿道:“朕倒要看看,这男子和男子到底怎么才能日日欢|好,闻宗这个老不修,天天脑子里没点正经东西。” 充恒险些从房梁上掉下来,险险抱住旁边的柱子,“这不太好吧。” “朕只看看,又不是真好男色。”梁烨轻嗤一声:“快去。” “是。”充恒想起刚才自家主子抱着王滇上下其手又啃又咬的,小脸顿时一红,又使劲甩了甩头。 不,主子说不是就肯定不是。 一定是他眼睛的问题。 21、朝会 两天不见,王滇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群大臣都觉得亲切起来,看向他们时脸上都不自觉带上了微笑。 大臣们看着他们陛下坐在龙椅上皮笑肉不笑,头发简直都要竖起来了,生怕他又发疯,战战兢兢低头敛目,整个议事殿一片寂静。 “两天未见,爱卿们都无事要报?”王滇觉得这死气沉沉的会议氛围很不适合工作,于是笑道:“朕近日倒是听了个趣闻,不妨说给爱卿们听听。” 爱卿们不是很想听,但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朕之前离宫三月有余,本是想请一位先生出山入仕,奈何这位先生无意功名利禄,朕苦苦请求良久,终于打动先生,遂将人请至皇宫,以贵宾之礼相待,恳请他为朕、为大梁出治国之策,先生感朕诚心,不吝赐教,怎么到了有些人嘴里,就变成了朕同娈宠日夜胡闹了呢?” 王滇站起身来,笑意微敛,“朕名声不好,这朕知道,但是若有人往先生身上泼脏水,朕决不允许!” “陛下息怒!”大臣们哗啦啦跪了一片。 “好了,都起来吧。”王滇看他们下跪就别扭,重新坐了回去。 “陛下,臣有本要奏。”吏部尚书曾介出列道。 王滇同他对视了一眼,又看向最前面的闻宗,闻宗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讲。”王滇抬了抬手。 “云水决堤一事已基本平息,百里承安大人虽治水有功,但如今河西疫病横行……”曾介上来便列数了百里承安的罪状,最后一口咬定:“臣以为,百里承安大人过大于功,理应贬黜。” “陛下,臣认为这只是曾大人的一家之言!”礼部尚书冯清出列道:“百里承安大人的治水功绩大家都有目共睹,若不是他河西郡的百姓不知要受多久的水患之苦,疫病乃是天灾而非人祸,若将这也扣到百里承安的头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哎,冯大人此言差矣。”户部尚书许修德道:“百里大人是有才能,但河西郡都死了多少人了?我们国库都险些掏空去让他治水患,你瞧瞧他都治成了什么样子,陛下,臣以为曾介大人言之有理。” “你!”冯清怒瞪了他一眼,跪在了地上,“陛下,百里大人一心为国,还请陛下明鉴!” 随后又有数人出来为百里承安说话。 “陛下,老臣以为,曾大人所言有理。”平日里极少说话的晏泽忽然开口道:“百里大人年轻气盛,行事偶有偏差也情有可原,只是事关民生,还望陛下三思。” “晏大人,百里大人自十五岁便已入朝为官,今已十三载,何来年轻气盛之说?”崔运皱眉反驳。 “哎,崔大人,百里承安虽浸淫官场多年,但毕竟是陛下偏爱,从未下放历练,处事有不到之处实属正常,如今外放也并非是坏事。”卞沧笑眯眯地回击。 上边的大佬们开了口,底下的尚书侍郎和其余官员自然不敢贸然插嘴,不过隐隐还是能看得出他们各自追随的派系。 王滇只沉默地看着听着,再加上之前在内朝政事堂看到的那份名单,心里有了计较。 闻宗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虽是仆射,但位同宰相,朝中大半官员都对其唯首是瞻,右仆射晏泽、中书令崔运还有门下侍中卞沧,这三人相当于副宰相,各自为政,互相牵制;崔运虽然是崔氏的人,但早已与崔氏决裂多年,中正刚直,自成一派,刑部、工部隐隐以他为首;晏泽此人圆滑事故,户部尚书许修德是他的学生,兵部也在他手里,同内朝牵连颇多;而卞沧这个人沉稳寡言,事事服从闻宗,颇有些看不清底细…… “行了。”王滇敲了敲扶手,议事殿倏然静了下来。 “百里承安有功有过,就下放到河西郡广远县做县令吧。”王滇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扶手,“朕意已决,谁要是再啰嗦,就陪他一块去做县令。” 底下果然一片安静。 良久,闻宗出声道:“陛下,河西郡如今疫病未除,此事该交由何人?” “换来换去麻烦得很,疫病未除之前,还是让百里承安统管疫病之事。”王滇佯装不耐烦道。 “陛下圣明。”闻宗退后便不再说话,同王滇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陛下,赈灾的银钱之事……”许修德趁机开口,想把这个麻烦甩开。 王滇岂能如他愿,只道:“太皇太后感念河西郡百姓不易,特从内朝国库取十万两白银赈灾,此事便交由你亲自去办,务必亲自把灾银如数交到百里承安手中,要是办不到,许大人就不用回来了。” 许修德登时傻了眼,连忙跪地道:“陛下,臣——” “好了,散朝。”王滇直接没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散朝路上,许修德苦哈哈地追在晏泽身后,“老师,这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莫不是糊涂了,怎么能给他这么多……老师,河西疫病未除,学生这身子骨弱,亲自去怕是有去无回啊!” 晏泽看了一眼他壮硕肥胖的身躯,眼角抽了抽,“太皇太后自有她的打算,能把百里承安留在河西,十万白银都少了。” 许修德皱着脸道:“反正陛下他又不记……回来能怎么样,再说那广远县是出了名的文人圣地,尤其是长霖书院闻名四国,让百里承安去那里岂不是如鱼得水,学生觉得——” “你觉得有用吗?”晏泽打断了他,“此事已定,你还是老老实实盘算怎么能把银子送过去,如今陛下喜怒无常,保不齐找个错处就将你也贬到河西。” 许修德大惊,“还请老师指点。” —— 寝殿。 梁烨津津有味地翻着手里的图册,蹲在房梁上的充恒看得心惊胆战,“主子,好看吗?” “还行。”梁烨看着册子上两个小人摆出的高难度姿势,啧了一声,“就是这画师技法不好,毫无美感。” 充恒看了一眼他旁边随手扔开的一摞册子,小心翼翼地建议,“主子,都看了一夜了,这会儿都晌午了,要不歇歇吧。” “朕不累。”梁烨把翻完的这本随手一丢,又拿起了另一本装潢精美的,翻开第一页,“唔,还是个话本子有故事。” 充恒就看着梁烨兴致勃勃地翻完了一本,发出了句令人惊恐地疑问:“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竟还有如此多的花样,真这么有意思?” 充恒最害怕的就是他主子觉得有意思,通常来说,一旦让他主子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有意思了,那必然是要一探究竟的。 梁烨将那本精美的画册往袖子里一揣,起身就要走。 “主子,你去哪里!?”充恒顿觉大事不妙。 “朕饿了。”梁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那用膳还、还得带着画册么?”充恒谨慎地提问。 “哦,”梁烨拍了拍袖子,喜气洋洋道:“朕打算和王滇一起看。” 22、偏殿 王滇正在看折子,毓英带着几个小太监在画表,云福忽然进来禀报:“陛下,外面有位叫王滇的先生求见。” 王滇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他自称王滇。”云福道:“说是您请出山的先生,来跟您商讨治国之策,奴婢瞧见充恒大人也在。” 王滇反应过来,“让他进来吧。” 果不其然,进来的是梁烨,只是身形稍微有些变化,易容之后的那张脸跟之前他在宫外用的一模一样,平平无奇,偏偏他又穿了身水绿色的宽袖长袍,外罩了层银色的罩纱,硬是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提了好几层气质—— 骚包至极的气质。 梁烨丝毫不见外地打量了一圈,偌大的书房里,得有十来个宫女太监在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王滇的案几前,“我特地来陪你看奏折。” 王滇看了他一眼,那身骚包的衣服看得他眼睛疼,飘逸若仙的隐士高人跟骚包开屏的花孔雀还是有区别的,不过显然梁烨意识不到这一点。 “云福,再去搬张桌子来。”王滇收回视线。 “是。”云福应声退下。 “不用,我坐你旁边就行。”梁烨看了一眼宽敞的龙椅,亲亲热热地坐在了王滇身边,支着头盯着他,眼睛里藏着诡异又兴奋的光芒。 王滇没工夫搭理他,随手拿了几本奏折放到他面前,“你先看这些。” “好啊。”梁烨出奇地配合。 没多久云福就命人抬了桌子上来,看见梁烨坐在王滇身边吓了一跳,“陛下,这、这……” “不用管他,先把桌子放那儿。”王滇摆摆手。 “是。”云福又忍不住看了那“世外高人”一人,就见这世外高人众目睽睽之下把手搭在了他们陛下的大腿上,登时吓得闭上了眼。 亲娘嘞,简直有伤风化。 王滇警告地看了梁烨一眼,把他的爪子提溜上来,压低声音道:“你要是来捣乱就不用看了,约定作废。” 梁烨歪头冲他笑,“我好好看就是。” 言罢竟真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 王滇忙起来没多余的心思放他身上,梁烨看一个折子的功夫他唰唰批了十个,旁边的毓英干脆利落地将看完的搬走,又将新的呈上来,其间还会有张大纸上来,是毓英带人做的表格和统计图,王滇盯着看了许久,在旁边空白的纸上写写画画,待他写满一张,云福就十分感眼色的上来拿走,替换新的,再把拿下去的同几个小太监一起裁开分类……如此反复,十分忙碌。 梁烨百无聊赖地看了小半个时辰,拿着手里的书忽然嗯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王滇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他倒不指望梁烨上来就能真干点什么,只求他能好好坐住,对他也没抱多大希望。 “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有意思?”梁烨说着,把摊开的书册压在了王滇的奏折上面。 王滇下意识去看,就看见两个赤身裸|体的工笔画小人纠缠在一处,旁边还有情景注释,倒是春意盎然,纤毫毕现。 “还行。”王滇面无表情地评价。 梁烨眉梢微动,王滇这副毫无波澜的反应让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笑道:“看过?” “没看过这么无趣的。”王滇将那本册子一合扔到旁边。 梁烨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看过什么有趣的?” 王滇想了想,那可真是五花八门形式多样,他怜悯地看了梁烨一眼,“说了你也不懂。” 毓英适时送来两盏茶,王滇正好口渴,便端起来喝,紧接着就听梁烨开口:“那不尽然,你可以口述,我画下来,或者找个南风馆让他们演示——” “噗!”王滇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陛下!” “陛下!” 大殿内忙碌的宫女太监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紧张地看向他们。 王滇呛咳了几声,摆摆手,“无碍,忙你们的。” 梁烨冲他笑得意味深长,还一本正经地问:“如何?” 王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如何,以后不要把这种东西带到御书房来。” 梁烨无趣地看了王滇一眼,伸手想碰碰他的脖子,还没碰到手腕便被人一把攥住,王滇攥得很用力,皮肉挤压着骨骼带着轻微的胀痛,他挑了挑眉,没挣开。 王滇拽着他去了后面无人的偏殿。 “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王滇深感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梁烨跟没骨头的废物一样靠在榻上,随手拿起上面的扇子把玩,“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朕不来你便不肯陪朕睡,朕来了你又要赶朕走,是何道理?” 王滇道:“我是让你来帮忙,结果你只会来捣乱。” 梁烨手里的扇子灵活地转了一圈,扇柄下的流苏轻晃,轻佻地扫过王滇的手腕,“你快同朕说说,你都看过哪些有趣的册子。” 王滇想把扇子糊他脸上,耐着性子道:“也没什么,你若真对男人感兴趣,大可去南风馆叫几个清倌。” 梁烨厌恶的皱眉,“朕不好男风。” “你不好男风你看什么册子?”王滇万分不解。 梁烨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着他腰间的玉佩,笑吟吟道:“朕只是好奇两个男子如何做罢了。” “满足好奇心无妨,以后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还不如多看两本奏折。”王滇试图规劝他。 “有些画得确实乱七八糟,不过朕看时将你代进去,”那扇子松开他的玉佩,慢条斯理地滑下去撩起他龙袍的衣摆打了个转,往他后腰上轻轻一拍。 梁烨微微笑道,“便忽然有了看下去的兴致。”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三秒,拔腿就走。 “看完奏折记得回寝宫陪朕用晚膳。”梁烨手里的扇子被甩开,轻薄的扇面映出王滇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他抬手顺着那背影漫不经心地描绘了一遭,开心地笑出了声。 回应他的是一道愤怒的摔门声。 23、晚膳 王滇批完奏折已是深夜,“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子时了,不过明日休沐。”云福提醒他,“陛下今日还是在书房偏殿安置吗?” 王滇想起梁烨之前说的话,心念一转,“朕去寝殿看看。” 他不是很想见梁烨,但又想起午时梁烨要他回寝殿陪着用膳,虽然梁烨没看多少奏折,但多少也是看了,尽管很气人,但毕竟答应……不过这么晚了应该已经睡了…… 王滇站在寝殿大门外,脚步一顿,“算了,回书房。” 云福疑惑地看着他,“陛下?” 王滇眉头紧皱,看着石板缝里长出来的杂草,心绪罕见有些乱,他甚至有点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过来。 不等他转身,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了充恒冷若冰霜的脸,“陛下。” 云福和充恒等人都留在了寝殿外院,王滇进殿便闻到了酒香。 梁烨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不满道:“朕等了你足足三个时辰。” 王滇难得生出一丝愧疚,“奏折太多……” 梁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王滇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看了一眼桌上尚且温热的饭菜,拿起筷子来开始吃。 梁烨喝了口酒,笑道:“朕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王滇低头吃菜没说话,他批奏折拖到半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梁烨吃饭,但最后又鬼使神差地找上了门,大半夜来吃顿饭。 有毛病。 但他看见梁烨守着一桌子菜在等自己来吃时,心里却找不出半分惊讶,就好像……他知道梁烨会等他。 莫名其妙。 王滇喝了口温热的粥,梁烨给他斟了杯酒推过来,倒也没一定要他喝,然后自己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两个人对菜口味的偏好出奇地一致,就连拿筷子的手势都相差无几,更邪门的是每次几乎都能夹到同一盘菜。 王滇放下筷子喝了口酒。 梁烨夹了颗青豆扔进嘴里,皱了皱眉,“朕不喜欢吃青豆。” 王滇也不喜欢,他不信邪地夹了颗塞进嘴里,难吃得他喝了两大口酒。 梁烨幸灾乐祸地冲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又端起酒杯来喝,“不过朕觉得你一定会来。” “为什么?”王滇有点郁闷,因为他确实来了。 梁烨好像认真地想了想,舔了舔杯子上的酒渍,笃定道:“你果然还是想看那本春宫册。” 王滇狠狠呛了口酒,辛辣的味道掠过喉舌直入气管,差点给他呛出泪来,指着他骂:“你是不是有病!?” 梁烨哈哈大笑,等他笑够了,长臂一伸,冰冷的指尖摸了一下王滇泛红的眼尾,幽声道:“若你过了子时还不来,朕已决定再往你身上种只蛊虫,让你这辈子都没办法离朕三尺远。” 王滇被他的手冻了一下,酒气从鼻腔蔓延侵占大脑,于是他脑抽一样伸手攥住了梁烨本来打算抽回去的手,像握了块寒冬腊月的冰。 梁烨脸上阴沉的笑微滞,“谁准你碰朕的?” “你是不是,”王滇隐约猜了出来,“头疾又犯了?” 平时梁烨就跟个随时要着起来的火炉一样,但之前那次虚弱的时候,浑身就像现在这样冷得像块冰。 “朕看你是不想活了。”梁烨眼睛一眯,“松手。” 王滇没搭理他,捏了捏他冰凉的指尖,跟摸自己的手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你的头疾是不是跟太皇太后有关?是毒?” 梁烨眸光微沉,手腕上的蛊虫骤然游走至了小臂。 汹涌而来的尖锐疼痛让王滇几乎瞬间失去了力气,他的手重重摔在了桌子上,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王滇疼得脑子一片混沌,梁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他微微俯身,那双漆黑无澜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受疼痛折磨的人,扯了扯嘴角,“不该问的事少问。” 这疼痛较之从前两次更为尖锐折磨,像是又数不清地虫子在啃噬着他的血肉和心脏,疼痛里夹杂着细密的痒意,呻·吟声破碎又不受控制,像个将死之人在苟延残喘。 梁烨就站在他面前没什么表情地欣赏他的痛苦,轻声细语地问:“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王滇抬起手来,艰难的抓住了他的袖子,他攥得死紧,泛白的骨节青筋凸显出来。 梁烨把袖子从他手里慢条斯理地拽了出来,俯身下去伸手托住他的下巴,让他能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勾起嘴角诱·哄道:“你求朕,朕就让蛊虫停下。” 王滇惨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他沾满了酒的手摸在了梁烨脸上,“傻逼……你活该没人疼……脑子要疼炸了吧……” 梁烨嘴角弯起的弧度逐渐压平,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声音里带上了警告,“你认错,朕就饶你一命。” 王滇伸手抓住梁烨肩上的衣服,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子,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好啊……” 然后低下头,一口咬在梁烨的脖子上,身体里的蛊虫疼得多狠,他就咬得多狠,嘴里的血腥味不断蔓延开来。 梁烨大概是没料到他敢动嘴,疼得闷哼了一声,王滇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疼得感觉侧颈上那块肉已经被王滇生生撕了下来。 然而他却没有推开王滇,胳膊不受控制地将趴在他身上的人紧紧勒住,恨不得将这个温热的身躯勒进血肉里面,血液在心脏里疯狂得叫嚣冲·撞,想让王滇离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好让那股疼痛变得更加清晰明了,将脑子里那恶毒又绵延不绝的疼痛彻底压制下去。 王滇却松开嘴抬起头来。 梁烨目光阴沉地看着他,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却带了丝迷茫,“怎么不咬了?” “傻逼……”王滇咬得牙发疼,疼得有些混沌的目光落在他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微微发抖的手指重重按在梁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不受控制地凑了上去,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滇染血的唇擦着他的嘴角划过,整个人趴在了他身上,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他肩膀上,有些硌人。 梁烨空洞地目光飘摇许久,才堪堪落回到实处,停下那只快要游到肩膀的蛊虫,让它安静地蛰伏回了手腕处。 他缓缓抬起手来,覆在了王滇的脖子上,力道逐渐收紧。 喷洒在他耳侧的呼吸也逐渐困难微弱。 只差一点。 梁烨舔了舔嘴角,尝到了丝血腥味。 王滇在他怀里轻微地挣扎了一下,掐紧他脖子的那只手倏然松开。 “充恒。” “在。” “替朕去向皇祖母讨碗白玉汤来。” 24、窗户 王滇醒过来的时候,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脂粉味给熏过去。 卞云心紧紧攥着他的手,要哭不哭道:“儿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地生病,你还让不让母后活啊!” 王滇的手被她长长的指甲戳得生疼,骨头缝都带着蛊虫发作后的酸痛,他听着卞云心絮絮叨叨的关切声,想着怎么把她儿子给大卸八块。 这次蛊虫发作得太疼,远远超过了他能忍受的范围,以至于后面他疼得受不了,几乎是抱着跟梁烨同归于尽的想法企图咬死他——属实被这傻逼给气疯了。 不过后来梁烨抱得他太紧,给他勒得没了力气,他抬起头来看着梁烨苍白的嘴唇,大概是想换个地方咬……果然跟疯批待久了就容易被传染。 王滇伸手抹了把脸,看向眼泪汪汪的卞云心,又想起上一次那气势汹汹的刺杀,心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老妈在外雷厉风行强势果断,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就没在他面前掉过泪,虽然对他严厉,却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梁烨他妈却想杀了他。 倒霉蛋。 “烨儿,你昨晚为何又向你皇祖母讨白玉汤?”卞云心紧紧攥着他的手,眼底的心疼不似作伪,却又夹杂着愧疚和惧怕,“你、你前些时日才喝过两碗,这才隔了几天又要喝,你……你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难道你非要连母后都忘了才痛快?” 王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白玉汤?” 什么玩意儿? 卞云心原本假哭,这会儿见他这副样子倒是真的掉下眼泪来,将头埋进他手里哽咽道:“你走便走了,做什么还要回来……你为什么非要回来……” 这话倒是听着耳熟,之前闻宗也对他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问他为何又回了宫。 梁烨之前消失了三个月,竟是打算远走高飞不再回宫的,那为何又改了主意回来了? 王滇隐约觉得可能跟自己的出现有关系,但想起梁烨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又实在没办法自视甚高,他在梁烨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个逗闷的东西。 “喝了白玉汤……”王滇顿了顿,含糊其辞道:“朕确实想不起一些事情了。” 卞云心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却并没有反驳,只低声哭泣。 王滇心下一沉,试探道:“上次朕去皇祖母宫中喝了两碗?” 卞云心别开头擦眼泪,大概是以为他喝得太频繁忘记了,又或者王滇的语气实在太过温和,让她心里愈发难过起来,“从你八岁起,每月便喝上这么一碗,遇到的人,遇到的事,读过的书……什么都记不清,还为此落下了个头疾……可母后自知护不住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这般生不如死……” 王滇身上的血骤然变得冷了起来,他想起上次在梁烨从太皇太后宫里回来时,看向他那玩味又陌生的眼神,却原来是已经把他给忘了。 偏偏梁烨这疯癫的性子让人很难察觉。 “朕昨晚也喝了?”王滇问她。 卞云心抓得他手生疼,“你头疾本就难捱,一月喝三碗你是真不想活了么!?” 王滇张了张嘴,没说话。 梁烨昨晚为什么又要喝?他想忘了什么? 卞云心见他出奇的安静愣神,愈发确认了他可能把自己给喝傻了,又哭了一大场,险些昏过去,王滇连忙让云福把人给送了回去。 好不容易休沐,王滇给云福和毓英也放了假,自己带了个小太监去了御花园。 他坐在亭子前晒太阳,梁烨种的番薯和青豆看着好像长大了一些,周围除了风声和鸟鸣,几乎找不出其他声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梁烨这段时间几乎同他形影不离,黏黏糊糊的,又时不时犯个病,让他应付起来手忙脚乱,恨得咬牙切齿,但要说他真得多么讨厌梁烨,也不至于。 梁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王滇,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喜恶习惯甚至连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相差无几,又怎么可能真讨厌得起来。 只是觉得别扭。 ‘从你八岁起,每月便喝上这么一碗,遇到的人,遇到的事,读过的书……什么都记不清,还为此落下了个头疾……这般生不如死……’ ‘那老太婆麻烦得很……在这里等朕回来……’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 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他盯着地上的草叶子看了半晌,起身道:“回寝殿。” 他倒要看看梁烨还记不记得。 充恒打开殿门规规矩矩喊了他一声陛下。 殿门打开又关上,王滇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转头问充恒,“梁烨呢?” 充恒道:“主子他说宫里待着闷,出去散心了。” 王滇愣了一下,“他出宫了?去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充恒语气生硬道:“主子不许我跟着。” 他从小跟着主子长大,去哪儿都跟着主子,主子忘了谁都没忘记过他,偏偏这次没让他随身跟着,还非让他留在宫里看紧王滇……充恒看王滇的目光愈发不满起来。 王滇皱了皱眉,“那他说过什么回来吗?” “没有。”充恒面色难看道:“主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想独活。” 王滇没理他的威胁,“那他记得回宫的路吗?” “主子又不是傻子。”充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王滇勉强放下了一点心,“不如你出宫去找梁烨,我这边用不着你。” “我只听主子一个人的命令。”充恒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主子要我看着你,我就看着你。” “…………”王滇扯了扯嘴角,折身回了书房。 梁烨不在正好,他还乐得清净。 他拿了本书握在手里看,那些繁体字挨着挤在一块儿,看着就让人喘不上气来,梁烨昨天晚上也紧紧抱着他,差点勒得他背过气去…… 他妈的到底是什么蛇蝎心肠能让个八岁的小孩儿喝什么狗屁白玉汤!一个月喝一碗连着喝十几年不把人喝疯才怪!看人人记不住看书书背不过,昨天说了的事情今天就忘干净了他当个屁的皇帝! 王滇黑着脸盯着书上亲亲热热挨得一起的字,吐出了口浊气。 旁边侍奉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衣摆下的腿不受控制地在打哆嗦,他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口道:“陛下,该、该用晚膳了。” 陛下没回答他,只是手里的书攥得死紧,眼神好像要杀人。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滇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小太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下去吧,朕自己待会儿。”王滇语气温和道。 小太监顿时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书房。 王滇仰头靠在了椅子上,抬手用书盖住了脸,所有的愤怒和不解混着莫名的情绪,统统化作了一个问题: 昨晚梁烨为什么要喝白玉汤? 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不过喝成傻子正好,省得再来烦他。 风吹得窗户轻微地吱呀了一声,王滇拿着书的手微顿,拿开脸上的书直起身子往窗户前看了过去,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梁烨?” 充恒抱着剑从窗户前倒挂下来,盯了他半晌才幽幽开口,“主子还说了,兴庆宫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不准吃,不然你就等着被他收拾吧。” “你之前怎么不说?”王滇发现是他,兴致缺缺地将手里的书往桌子上随手一扔。 “我刚想起来。”充恒看起来有点郁闷,“主子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我能全部记住都是我脑子好。” “问你个事儿。”王滇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示意他进来。 充恒警惕地看着他,“你休想再套我的话。” “放心,不是套话。”王滇笃定道:“我一个人无聊,进来陪我说说话,再说你挂那儿脑子不发懵么,进来。” 充恒将信将疑地翻身进来。 “你今年多大了?”王滇问他。 “十七。”充恒回答。 “你跟了梁烨多久?”王滇又问,“十年?十二三年?好像也不是很久。” “我刚出生就被主子从乱葬岗捡回来了。”充恒不服气道:“主子把我养大的!” “哦,那确实挺久的。”王滇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那时候梁烨才十岁,他去乱葬岗干什么?找刺激玩吧。” “主子是被人丢在那里的!”充恒生气地反驳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王滇笑道:“别生气,我随便猜的。” 充恒冷哼了一声。 “你没事喜欢干什么?”王滇哄孩子似的换了个话题。 谁知道充恒那张白嫩的小脸忽然涨红,“我不告诉你。” 王滇眉梢微动,打趣道:“难不成看中了哪个小宫女?” 充恒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恶狠狠盯着他道:“主子说你奸诈狡猾,我不跟你聊天了!” 说完,就跑到窗户边上一个鹞子翻身跑了。 王滇百无聊赖地拿起书来继续看,偌大的书殿中只有他一人,偶尔会有风声从没关紧的窗户吹进来,吹得烛火晃动。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去关窗户,抬头便望见了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朗星稀,虫声唧唧,他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昨晚梁烨抱着他时那双带着茫然和疯癫的眼睛,声音沙哑又兴奋地问: ‘怎么不咬了?’ 咬你大爷。 王滇烦躁地将窗户一巴掌拍了个严实。 25、红尘 大都郊外三十里的乱葬岗,狗都不愿意来。 白天时好像蒙了层阴森森的雾,风在林间呼啸,恍若数不清的冤魂哀泣,晚上就更安静了,静地不像是在人间,鬼都不敢哭。 高高的树枝轻微地晃动,月光打下来,在空中剪出个潇洒的人影,靠着树屈着膝拎着酒,看起来十分快乐。 梁烨数了数周围的尸体,不算烂到土里的,堪堪两百二十一,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他在高处跟小孩儿大眼瞪小眼有两炷香,小孩儿不情不愿地断了气。 乱葬岗嘛,葬的是没人要的人,死了也要变成孤魂野鬼的。 梁烨慢吞吞地把酒咽下去,盯着天上那轮月亮,那冷淡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来这儿干什么? 想不起来。 他来之前在干什么? 想不起来。 已经入夏,这里的味道实在是令人作呕,但他也提不起劲来离开。 来都来了。 他在这儿数了几天的尸体,两坛子酒喝得见了底,临走时突发奇想,觉得这地儿实在太臭,蹲在树枝上,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了个火折子。 然后一把火给这里烧了。 夏日干燥,这里树木又茂密,火苗一蹿一人高,整片山猝不及防着了起来。 附近的村民敲锣震鼓抱着水桶救火,闻讯快马赶来的官兵也怒骂着救火,熟练地像是预演了许多次。 梁烨拎着空坛子逆着人群下山,听见有人骂:“他娘的到底是哪个祖宗,每年这个日子都来山上放把火!杀千刀的!” 杀千刀的祖宗优哉游哉下了山,又花了几天的时间围着偌大的大都绕了一整圈,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到底出来干嘛的。 就是有点不太想回去。 他在郊外的小道观里又蹲了半个月,啃完了祖师爷跟前上供的干巴巴的饼子,扣了祖师爷金身的半只脚,终于等到了他师父。 他师父光风霁月,一身朴素的道袍也穿得仙气飘飘,雷打不动的一柄拂尘一把剑,那张脸一如既往地冷淡漠然,就是看见祖师爷那只被扣掉大半镀金的脚时,沉默了半晌。 梁烨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从他袖子里掏出来了个布袋,里面装了三个肉烧饼,他非常识趣地只拿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又给他师父塞了回去。 “东辰飘雪山庄满门被屠,是你干的。”岳景明的语气里没有疑问。 梁烨啃着烧饼坐在蒲团上,混不在意道:“忘了。” “也不能连狗都不放过,两巴掌拍死。”岳景明淡淡道:“杀性太大。” “它咬我!”梁烨不怎么服气,“我就轻轻拍了拍它的狗头。” “你方才还说忘了。” “……你说狗我就有印象。” “为何又回来?”岳景明垂眼看向他。 “忘了。”梁烨继续啃烧饼,“师父你给我算算。” 岳景明没理他,不过看眼神大概很想一脚把他这个不肖徒给踹出去。 “你这次回来走不了了。”岳景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丝惋惜。 梁烨抬头看着他笑,“那就不走了。” 岳景明看他的目光无悲无喜,说出的话终究有丝不忍,“三千红尘道,你偏选最苦的一条。” 梁烨咽下最后一口饼,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本来是要带着充恒去找你和师叔的。” 岳景明沉默了片刻,“我同你师叔等了你五个月。” “半道忘了。”梁烨丝毫不见愧疚,笑吟吟地想去摸他袖子里剩下的两个烧饼,被一拂尘扫开。 师徒两个沉默对望,梁烨撇了撇嘴,“朕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不稀罕你那俩破饼。” 然后被一拂尘打趴在地上。 等他再抬起头来,岳景明已经不见了踪影,连根拂尘须须都没留下。 梁烨百无聊赖地扣完了祖师爷的另一只金脚,拍了拍手,吹了声口哨,一匹红枣大马应声而来,他飞身上马,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 将近一个月没见梁烨,王滇的日子简直不要过得太痛快。 只除了魏万林这个刺头死活不肯去东宫六率帮他练兵。 “臣是带兵打仗的,不是去哄孩子玩的。”魏万林梗着脖子跪在阶前,脸上的络腮胡都气得在抖。 “万林呐。”王滇坐在台阶上,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朕这是看重你,朝中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朕手头上实在是无人可用,或者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朕答应放你回西北,你在大都消磨了一年的时间,你还能从崔氏手里拿回兵权吗?” 魏万林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相对来说,王滇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更让他觉得看不到希望。 “你帮朕练兵,朕就帮你夺回北军。”王滇连着冷了他一个月,终于给了他个笑脸,再加上个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魏万林狐疑地望着他,“逗留大都的将军这么多,陛下为何只选臣?” “那自然是因为你骁勇善战,能力出众。”王滇笑道。 以及好骗。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彩虹屁外加画大饼。 作为一个前公司总裁,没有人比王滇更会画饼了,一块饼给魏万林画得又圆又大又美味,除了现下吃不到,一切都很完美。 魏万林被他忽悠得脑子发懵,出了宫门脸上还带着傻笑。 这天他又同闻宗谈到了深夜,一老一少的画饼技术虽各有千秋,却不相上下,君臣相谈甚欢,下着棋聊着天的功夫,外边就抄了两个重臣的家,流水般的银子哗哗涌进了国库。 “朕也是没有办法。”王滇叹气,“主要是今天心情不好。” “陛下,这天下万民都是您的。”闻宗也跟着叹气,“您这脾气大家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误杀两个大臣也在情理之中,想必太皇太后不会过于苛责。” “太傅说得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滇歇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他翻着书迟迟睡不着,云福进来点了两次安神香,好奇地问他:“陛下,您不困吗?” “不困。”王滇觉得自己根深蒂固的生物钟还在负隅顽抗,就算每天早朝他也得熬过那些时间才肯闭眼。 云福讪讪退了出去。 就在他要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迅速地摸到了枕头下的袖箭,抬手的时候才堪堪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张熟悉的脸,一时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神情复杂地盯着他,“梁烨?” 梁烨挑了挑眉,看他的目光有些陌生,却带着十足的兴味,丝毫不在意对准自己的毒箭,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 带着温热的指腹摸在了他耳后那层薄薄的皮肤上,用了些力道揉搓,紧接着他就见梁烨诧异地挑了下眉毛。 “不是面具。”王滇叹了口气,将袖箭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梁烨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的动作,伸手又捏了捏他的喉结,王滇险些被捏得干呕,他没好气地拍开梁烨的爪子,“男的,没易容,也不是从南疆来的姑娘。” 梁烨轻笑了一声,伸手想去解他的腰带,王滇一把攥住他的手,咬牙道:“够了,你要是忘了就去问充恒。” 梁烨眯了眯眼睛,扣住他的手腕往后狠狠一别,半点不见外地撕开了他腰带往下一摸,“咦?” “咦你大爷!”王滇暴躁地推开他,将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裤穿好,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遭,不确定他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 看样子是忘了。 王滇心里没来由一阵憋闷,虽然他跟这疯子之间也没什么值得留存的记忆,但被人忘记的滋味总归让人不爽。 梁烨跨坐在他腰上,那带毒的袖箭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他手里,灵活潇洒地转了一圈,对准了他左眼。 王滇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警惕又谨慎地盯着他。 那支毒箭离他眼睛不过一指。 梁烨笑吟吟地俯身下来,低头在他脖颈里轻轻嗅了嗅,又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好香。” 王滇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诡异的感觉,他直直地看进了梁烨的眼睛里,“你是不是没忘?” 梁烨低着头用鼻尖蹭他的脸颊,对准他的毒箭却始终没放下来,闻言道:“忘什么?” 王滇被他蹭得脸颊发痒,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你是狗吗到处乱闻?” 梁烨拿着毒箭轻轻往他露出来的脖颈上戳了戳,凉嗖嗖道:“再敢乱动,朕就刺穿你脖子。” 王滇僵住,喉结轻轻滚动,皱眉道:“我身上有你下的蛊虫,不用毒箭你也能杀了我。” 梁烨啧了一声,将袖箭随手扔在了地上,摸了摸他的脖子,“你让朕咬回来,朕就不杀你。” 王滇猛地转过头来,“你果然没忘。” 梁烨伸手使劲戳了戳他的脸,“朕还是喜欢方才你那隐忍的表情。” “滚!”王滇怒火中烧,想把他踹下去。 傻逼!神经病! 梁烨坐在他肚子上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扣住了他砸过来的拳头,强硬地分开他的五指把自己的手指插·了进去,按在了柔软的被褥里,低头舔了舔他泛着细小青筋的手腕,自言自语道:“这里也挺香的。” 王滇被他舔得头皮发炸,狠狠挣了一下却没能挣开,“你到底什么毛病!” 梁烨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朕饿了。” 王滇愣住,“什么?” 梁烨反过来扣住他的手,带着让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被他咬的疤痕,低着头冲他露出了个妖孽似的笑,“朕饿了,你再咬一口。” 第26章 罪己 王滇的指腹摸到了伤疤细微的凸起,梁烨那张脸离得实在太近,就好像要主动把自己的脖颈往他嘴边凑似的,逼得他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 这疯子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边界感。 梁烨对于他这种负隅顽抗十分不满,扣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脸转了回来,沉声道:“朕让你再咬一口,没听明白?” 王滇皱了皱眉,“你饿了为什么要让我咬你?” 梁烨先是茫然了一瞬,旋即不耐烦道:“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你只需要听朕的话。” 王滇目光沉沉地看了他片刻,另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后腰上,梁烨几乎立刻就想甩开他主动靠近的那只手,谁知那手顺着他的后腰往上,划过脊背按在了他的后颈上,微微一用力,迫使他低下了头。 梁烨不爽道:“你是不是不想活——” 王滇一口咬在了他侧颈上。 说是咬也不尽然,王滇牙齿并未用多大力气,梁烨更多的是感觉到了他唇间的柔软和炙·热,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呼吸。 王滇更像是在舔他,但又有些不一样。 感觉不到疼痛,梁烨十分不满,而且这种不痛不痒偏偏又不容忽视的啃咬有些怪异,却又不那么讨厌,他甚至有些舒服。 他趴在王滇身上眯了眯眼睛,猝不及防被王滇勒着腰翻身压在了下面,瞬间警惕起来,他一把就掐住了王滇的脖子,“放肆。” 就是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多么生气。 王滇坦然地指了指他的脖子,“不咬了?” 梁烨松开手,用袍袖擦了擦脖子,嫌弃道:“糊了朕一脖子口水,咬人都不会,要你何用。” 王滇看了一眼他脖子上被自己“咬”出来的吻·痕,谦虚地接受了这个评价,“咬得不舒服么?” 梁烨很显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圈住他的腰一用力就把人放倒在了旁边,“离朕远点儿。” 王滇稀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愉快地滚到了龙床最里边,虽然亲梁烨的脖子亲得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但很显然还是困意更胜一筹,眼皮渐渐发沉。 他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依旧是熟悉的狗熊抱木头,他睁了睁眼睛,没睁开,干脆就随他去了。 可惜梁烨并不是个消停的主儿,王滇睡梦里忽然感觉有人在亲自己,而且亲得还十分用力,周围好像多了个大火炉,捂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梁烨这疯子从背后紧紧抱着他,学他之前的样子在亲他的脖子。 “梁烨……你在干什么?”王滇想转身,结果被这厮抱得死紧。 梁烨黏黏糊糊的哼了一声,亲在了他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上,王滇登时一个激灵,干巴巴道:“你不用咬我。” 梁烨低低地笑了一声,贴着他的耳朵沉声道:“王滇,你以为朕很好糊弄吗?咬跟亲都分不出来,嗯?” 卧槽他竟然知道……王滇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是生锈了,才觉得梁烨这傻逼人事不通。 “朕虽不好男色,但总不能白白让你轻薄。”梁烨含住了他的耳垂咬了咬,“这次轻薄回来就算了,你若再敢对朕不敬,朕就杀了你。” 王滇悲哀地发觉自己已经快要对梁烨的威胁免疫了,他不仅不害怕,甚至还敢在雷池上蹦跶,“你现在还饿吗?” 身后的梁烨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王滇闭上了眼睛,“放心,我也不好男色,睡觉吧。” 虽然他找不出方才自己亲梁烨的理由,但是管他呢,权当是自己亲了自己两口。 梁烨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后脖颈,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起来。 王滇却有些睡不着了,“梁烨,你上个月喝了几碗白玉汤?” 梁烨皱了皱眉,很烦自己睡觉被打扰,但还是应了声:“忘了。”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王滇又问。 梁烨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你很烦。” “是全都忘了,还是能有些印象,那白玉汤若药效如此离奇,你为何还要喝——唔。”梁烨捂住了他的嘴。 “再说话朕就割了你的舌头。”梁烨不耐烦地把腿搭在了他的腿上,“睡觉。” 王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临睡过去之前,梁烨又亲了亲他的脖子。 神经病。 翌日天亮,梁烨已经不见了踪影。 洗漱的时候云福拿着湿帕子往他脖子上瞅了好几眼,欲言又止,旁边几个小宫女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他,气氛有些古怪。 王滇拿帕子擦完脸习惯性地擦脖子,猝不及防传来阵刺痛,才想起来昨晚自己跟梁烨都干了些什么奇葩事,顿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真是疯了才去亲梁烨的脖子,更离谱的是梁烨这傻逼竟然原封不动亲回来…… 大概是梁烨总执着地说他脖子香,他才忍不住想报复。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吩咐云福,“给朕换件领子高些的朝服。” “是。”云福顿时喜笑颜开,大概是知道王滇这会儿脾气好,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陛下昨夜幸了哪个宫女,是否要封个位份?” 王滇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云福一惊,赶忙跪在了地上抽自己嘴巴,“奴婢该死!奴婢多嘴!奴婢多嘴!” 剩下的两个小太监和三个宫女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若朕在外面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你们几个谁都跑不了,明白吗?”王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是,是……”几个人连连叩头。 王滇皱了皱眉,“行了,都下去吧。” 一群人鱼贯而出,唯有云福自己留了下来,小心地给他穿着衣服。 早朝一如既往地热闹,不过大概是梁烨回来了,王滇总觉得人更齐全了些。 “陛下,五天之后便是祭祖大典,照礼该是陛下与皇后一起在祭祖,然今后位悬空,届时百姓观礼,礼数缺失……”礼部负责操办祭祖大典的官员上奏时愁眉苦脸,“若由陛下一人祭祀,时长都是不够的。” “前些日子你们礼部不是信誓旦旦说可以的吗?”有官员生气道:“如今只剩五天的时间了,突然时长又不够了,你难道想要陛下五天之内找个皇后!?” “微臣不敢!”那官员跪下叩头道:“只是礼制一改,恐怕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啊陛下!” 王滇看了一眼这人,在内朝的名单的,的确是太皇太后派来使绊子的,“哦?那照你看,该件事该如何?” “微臣斗胆,陛下可于祭祖后宣读一份……罪己诏。” 话音落,群臣齐齐跪下俯首,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王滇坐在龙椅上喜怒难辨,好半晌才轻笑了一声:“怎么,诸位爱卿都是这么想的?” “微臣不敢!”众人齐声应和。 “不敢,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王滇坐在那里看着下面的这群人,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丝愤怒。 其实罪己诏这玩意儿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事,罪己嘛,不就是皇帝自己写份检讨书,对大家说我哪里哪里做的不对不好,在这里诚恳认错,大多是出现了不可挽救的天灾啊,地动山崩啊,又或者日食月食彗星路过这种以当前科学知识解决不了的现象时,又或者皇帝突发奇想想反思一下自己…… 梁烨是荒唐糊涂,但他有点想象不出梁烨念罪己诏的样子。 若今天坐在这里的是梁烨,他怕不是要气疯,罪己不算什么,但明明是崔语娴逼他至此却要强按他认罪,这才恶心人。 祭祖大典念罪己诏,脸都被人踩地底下了。 闻宗却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王滇装作没看见,冷声道:“那你们就好好跪在这里想,什么时候想出办法来,什么时候退朝。” 一群人寂静无声。 王滇坐在龙椅上没动,不咸不淡地盯着他们,“云福,搬个椅子来,闻太傅年纪大了,请他坐下。” 外面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量,直到日上三竿,王滇没动,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其间有人出了主意,但都被王滇给否了。 直到最末端的一个小官员膝行上前,提议道:“陛下,微臣斗胆,先帝在时,曾于大都郊外一百五十里处的十载山修建行宫,山顶有太极观,曾供奉先帝长生位,陛下可先行前往行宫为先帝祈福,而后折返大都郊外祭祖,便是晚一些也无可厚非。” “文玉提议甚好。”王滇一拍椅子,“那就这样吧,你来安排。” “散朝——”云福高声唱喝。 文玉愣了一下,没想到陛下还记得自己的名字,顿时喜不自胜,“臣领旨!” 殿内瞬间炸成了一锅粥。 不过怎么炸都不关王滇的事情了,他坐了一上午没动弹坐得腰酸背痛,挥退了云福等人之后就瘫在了榻上不想动弹了。 “朕以为你会答应。”梁烨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幽幽响了起来。 王滇冷哼了一声:“崔语娴算盘打得响,届时若真念了罪己诏,恐怕她会借机掣肘。” “何不将计就计?”梁烨问。 王滇皱眉道:“将计就计不如引蛇出洞,再说你念罪己诏很光荣吗?” 梁烨的声音忽然近了不少,“朕想亲你。” 王滇被自己的口水生生呛了起来。 第27章 葡萄 梁烨靠在软榻边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王滇坐起来抹了把脸,欲言又止。 “你害得朕给充恒笑话了半天。”梁烨扯开衣领给他看自己脖子上的吻痕,“王滇,你真是色·胆包天。” “你不是亲回来了么?”王滇一言难尽道。 “朕亲你,同你亲朕不一样。”梁烨依旧坚持他那套不讲理的道理。 王滇拍开他想摸过来的爪子,正色道:“陛下,我是不喜欢男人,但你总这样撩拨我,我也不能完全保证。” “嗯?”梁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就凭你也敢肖想朕?” 王滇跟他讲不明白,打了个比方,“换个人来也是一样,我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 梁烨笑意微敛,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什么叫换个人来也一样?” 王滇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踩到这疯子哪根敏感的神经了,找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梁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朕险些忘了,你好像已有妻妾儿女。” 游走到肩颈处的蛊虫颤抖了两下,隐隐作痛,王滇嘴硬道:“怎么,我有妻妾儿女不行?” 梁烨眼神晦暗,“你是朕的东西。” “我不是东西,是人。”王滇疼得眯起了眼睛,指着他的脖颈道:“东西会给你亲成这样?” 梁烨阴恻恻道:“那朕就把你的嘴给缝起来。” “缝起来咱俩就不一样了。”王滇白着脸冲他笑,抬起手来轻轻碰了碰他脖子上的那道疤痕,低声诱·哄道:“我这里还没有疤,你不想在上面留一个么?如此我们身上就全都一样了。” 这大概对梁烨来说十分具有诱·惑力,他的目光在王滇的侧颈上逡巡了一遭,舔了舔有些发痒的犬齿,眯起眼睛道:“朕……” “祭祖大典前,你随我一同去十载山行宫,我就让你在这里咬一口。”王滇微微笑道:“咬个一模一样的疤。” 梁烨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完全可以不顾王滇的意愿咬下去,王滇没有武功也反抗不了他,但偏偏王滇带着诱·哄的语气说出来的这个提议让他觉得非常的……刺激。 无法拒绝。 “好。”梁烨轻轻按了按他的脖子。 蛊虫的疼痛适时消退,王滇勾了勾嘴角,紧接着就听梁烨道:“你对你妻子也这样过?” 王滇愣了一下,“啊?” 梁烨微微发烫的指尖点在他的脖子上,慢条斯理地问他:“你有像昨晚亲朕一样,亲过你的妻子吗?” 王滇深觉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硬着头皮回答道:“当然没有。” 梁烨冷笑了一声:“朕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王滇说完忽然觉得这话耳熟,活像什么渣男标准语录。 梁烨摸了摸他的下巴,“朕倒有的是办法。” 王滇被他摸得头皮发麻,“明日就要启程去十载山,你要再动蛊虫我能疼死在半道上。” 梁烨闻言开心地笑出了声,伸手戳他的脸,“那你求朕。” 王滇想敲破他的脑壳,面上却一派淡定,“怎么求?” “朕从未求过人,你自己想。”梁烨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期待。 王滇认真想了想,在他面前摊开了只手掌,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像小人似的在掌心走了两步,噗通跪在了掌心里,“求你。” 梁烨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哄小孩儿呢。” 王滇操控着手指站起来,来了个单膝跪掌,捏着嗓子道:“求陛下开恩。” 梁烨眯起眼睛,伸了两根手指站到他掌心上,作势踢了踢小人的膝盖,“朕准了。” 然后两根手指踩着王滇的手背往他胳膊上走,踩住他的鼻子使劲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嗯?” 王滇抽了抽嘴角,“……蹬鼻子上脸。” 梁烨扶着他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 王滇绷着脸盯着他,紧接着就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操,神经病啊王滇。 他妈的笑点都一样。 —— 皇帝出宫阵势浩大,宝马香车,护卫旗幡,随行宫女太监以及若干重臣和各自家眷,王滇还亲点了东宫六率护驾随行,长长的队伍延伸出十几里地,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魏万林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御驾马车前,就见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追上来道:“魏统领,陛下说日头高,前面正巧有林子,让大家歇息吃午饭。” “陛下圣明。”魏万林冲着马车的方向拱了拱手,前去下令了。 云福跑回马车前,却没敢上车。 “王先生还在里面?”他小声问毓英。 毓英点了点头,又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充恒,低声道:“充恒大人武艺高强,想来咱们不必担心。” 马车里,王滇看着易了容穿得花里胡哨的梁烨,牙疼。 “大红配大紫,你真有眼光。”王滇说。 梁烨占了最宽敞的坐榻,没骨头似地瘫在那里,闻言道:“朕的审美向来很好。” 王滇想起那对刺痛眼睛的耳坠,抽了抽嘴角。 “其实你不该去行宫。”梁烨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为何?”王滇跪坐在案几前剥葡萄。 “梁华就是去行宫的路上遭到刺杀死的。”梁烨从榻上起来,俯身叼走了他手里刚剥好的葡萄,嫌弃道:“这葡萄太酸。” 王滇凉凉道:“也不是给你吃的。” 梁烨盘腿坐在他对面,手里的扇子点了颗最大的紫葡萄,“朕想吃这颗。” “想吃自己剥。”王滇没搭理他,又拽了颗小的慢条斯理地剥起来,“你觉得崔语娴会故技重施,让你死在路上?” “很有可能。”梁烨盯着他手里的葡萄,以及沾染了汁水的指腹,舔了舔嘴唇,“她不让朕有子嗣,手里应该还有梁华的种。” 这个王滇也隐约猜测到了,他主动把剥好的葡萄递给梁烨,“先说好我无意冒犯,但为什么你爹叫梁华你叫梁烨?字重了都不忌讳的?” 梁烨低头咬走那颗葡萄,还坏心眼的舔了一下他的手指,“唔。” 王滇拿起帕子嫌弃地擦了擦手。 “死老太婆取的名,估计是想用朕克死他。”梁烨锲而不舍地用扇子点那颗最大的葡萄,“朕想吃这个。” 王滇叹了口气,把最大的那颗葡萄摘下来细细剥好,梁烨凑上来想吃,他手腕忽然一转,把剥好的葡萄扔进了自己嘴里。 梁烨大概没想到他来这手,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丝震惊,“这是朕的。” “谁剥的是谁的。”王滇理直气壮道:“你怕沾手你别吃啊。” 梁烨顿时恢复了那没骨头的懒样,“朕不喜欢吃。” “是么。”王滇继续剥葡萄,“反正我是最爱吃葡萄。” 梁烨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王滇瞬间警惕起来,把手里剥好的葡萄塞进他嘴里,“外面那么多人,说不定还有刺客埋伏在路上,蛊虫发作我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梁烨含着葡萄在嘴里滚了两圈,阴恻恻道:“你把朕最大的那颗葡萄吃了。” “我给你剥。”王滇果断妥协。 梁烨支着头勾了勾嘴角。 两个人都很喜欢吃,没过多久一大盘葡萄就只剩了个骨架,王滇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外面有专门给你准备的马车,你总待在这里说不得又有什么风言风语。” 梁烨指了指自己脖子上还没消的吻痕,“也不算风言风语,你早就垂涎朕的美色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兽性大发,露出了马脚,王滇,你真是衣冠禽兽,色·欲熏心。”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你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垂涎你的美色?” “啧啧。”梁烨痛心疾首,“如此更能见得你这个人毫无底线。” 王滇想把帕子甩他脸上,“难道不是你放浪在先?” “朕向来守礼,从未逾距,你休要血口喷人。”梁烨故意整了整红紫相间的前襟,好让脖子上的痕迹更显眼些。 王滇想把这个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从马车里踹出去。 午时马车准时在林间停了下来,宫女太监还有侍卫们忙忙碌碌地安营扎寨准备午膳,王滇在马车里待得闷,便从车上下来,梁烨跟条大尾巴似的黏在他身边,笑眯眯地扇着扇子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王滇憋在宫里一个多月没出来,乍看见这盎然的绿意,觉得呼吸都清新了,倒也没走远,在林子边上散步,看看天看看树,这天然氧吧让他觉得自己顿时健康了不少。 魏万林带着人坠在后边,警惕地看着周围,出言道:“陛下,这里地势低易攻难守,用完午膳后还是抓紧时间赶路。” 王滇点了点头,“那就传令——” 嗖!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朵梢飞了过去,钉在了树干上,箭尾晃动。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王滇所在的方向汹涌而来。 “有刺客!护驾!”魏万林怒喝一声,拔出剑来。 “保护陛下!” “有刺客!” 营地里顿时乱做一团。 王滇被梁烨拽着躲到了树后,梁烨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柄软剑,挡开了飞来的流矢,充恒飞身过来道:“主子,两边山上全都是人。” 梁烨看了一眼王滇,“你选的好地方。” 王滇笑了笑,“还是陛下料事如神,魏万林。” “是!”魏万林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忽然有数不清的士兵从两侧的山后冒了出来,埋伏在其中的刺客们避无可避,同这些士兵厮杀在一起。 这场单方面的厮杀并未持续很久,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所有刺客便已尽数伏诛,魏万林来禀报的时候身上的血还没来得及干,“陛下,抓到了十二个活口。” “好好审一审。”王滇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交给你魏将军。” “陛下尽管放心!”魏万林冲他一抱拳,凶神恶煞的走了。 梁烨靠在马车里擦那柄没怎么出力的软剑,见他进来,伸手弹了弹剑身,“没什么意思。” “不是崔语娴的人。”王滇坐下来道:“估计都不是卞云心的人。” “撒了张大网,捕了只虾米。”梁烨拿着软剑撩开他宽大的袖子,“白费功夫。” “也不算白费,起码能清净地到十载山行宫。”王滇看向那软剑,“你把这玩意儿藏腰上?” 梁烨手腕一翻,那软剑便贴着王滇的腰缠了一圈半,薄薄的剑柄咔哒一声分成了两片,正好扣住剑尾,十分服帖,“唔,你腰身同朕一样。” 王滇伸手去碰,指腹猝不及防被冰了一下,再抬手,四根手指上齐刷刷四道血口子。 王滇:“…………” 梁烨一下把剑收回来,神色复杂道:“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不是,这么锋利的东西你缠腰上?”王滇也觉得他脑子有坑,而且他明明碰到的是剑身。 “朕的腰带是剑鞘。”梁烨莫名其妙道:“朕只是给你瞧瞧怎么用,你摸什么?” “我——”王滇瞪着他,指尖后知后觉传来疼痛感,登时倒吸了口凉气。 梁烨舔了舔嘴角。 王滇警惕地把受伤的手藏在了背后,“你想干嘛?” 第28章 假山 十载山地处一片绵延的群山之中,山体高耸入云,丛林蓊蓊郁郁,十分凉爽,据说此处行宫就是往常的避暑胜地,梁华虽然皇帝当得不怎么样,但的确很会享受。 行宫建在半山腰,宫门气势恢宏,里面更有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景致美不胜收。 不过王滇却没那个兴致欣赏,手指上的伤虽然不大,但时不时就疼一下,哪怕太医来敷了药也没好多少——本来是没这么疼的,只不过被变态挨个啃得血肉模糊之后,疼痛加倍。 变态施施然站在他身后,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事怪不着你。”王滇将地上跪着的文玉扶了起来,道:“行宫之事你安排得不错,明日朕便去太极观上香替先帝祈福,剩下的事情还要多劳烦你。” “臣愧不敢当,定不负陛下所托。”文玉感动地攥着他的手腕,红着眼睛道:“陛下还要少操劳,好好养伤才是。” 梁烨的目光扫过文玉攥着王滇的那只手,不虞地皱了皱眉。 送走文玉之后,王滇又找来魏万林交代了几件事情,时间就过了晌午了,殿门外凉风习习,他看向充恒,“他人呢?” “主子说在行宫里随便逛逛,你自行用膳。”充恒道。 王滇恨不得他不来,吃完午膳后,太医又来换了次药,看着他指腹上那明目张胆的咬痕欲言又止。 “李太医想说什么尽管说。”王滇语气温和道。 “陛下,这伤口不能咬,以痛止痛这法子不是什么伤都行。”李太医低头给他包扎好。 “朕以前用过这法子?”王滇顺着他的话问。 “您幼时啃烂的那些伤……唉,您看老臣这张嘴,陛下不许我再提的,我又给忘了。”李太医讪讪一笑,从箱子里拿出来了盒药膏,“待明日好些,您涂上便不会留疤了。” 王滇点了点头,目送他出去,盯着包好的手指愣神。 以痛止痛?梁烨觉得咬了就不疼了? 什么狗屁逻辑。 王滇将那一小盒药膏打开,顿觉清香扑鼻,宫中御医的祛疤药膏自然是好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梁烨脖子上他咬出来的疤给去掉,省得这厮见天往他脖子上瞅,他十分担心梁烨疯起来能撕掉他一块肉。 “陛下,时间还早,奴婢听说瑶台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去看看?”云福凑上来小心地问道。 这次出来王滇没带公文,勉强也算是度个假,听他这么说倒起了点兴致,“走,去瞧瞧。” 毓英和云福带着几个宫女太监跟在后面,魏万林亲自指派的十名侍卫分列两侧,王滇虽然习惯了每次出行都带着一串人,但多少还是有点别扭。 还没到瑶台池,就听见了一阵欢快的笑声,有人一边笑着回头一边往这边跑,冒冒失失地被地上的砖块绊倒,王滇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然后就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抓住了袖子,对方抬起头来,露出了张精致明艳的脸。 “没事吧?”王滇顺手把人扶起来。 “没事。”小姑娘脸一红,急忙撒开他的手,跪在地上道:“臣女崔觅觅见过陛下。” 后面一群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也一窝蜂跑过来跪下,“见过陛下。” 王滇转头瞪云福,云福苦着脸摇头,“陛下,奴婢真不知道诸位姑娘们也在这里。” “行了,都起来吧。”王滇道:“瑶池台风光好,朕就不打搅你们了。” “陛下。”崔觅觅含羞带怯地仰起头来,正好露出了娇嫩的小脸和半截白皙的脖颈,声音柔柔道:“瑶池台的芙蕖开得正盛,陛下何不同臣女们一道同游?” 王滇看她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估摸着初中都没上完,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不用,朕还有事。” 崔觅觅却大着胆子抓住了他的袍袖,仰着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陛下。” 王滇冷下脸来,沉声道:“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与朕同游成何体统?” 崔觅觅脸色一白,哆嗦着手死死攥着他的袖子,“求……求陛下,同游……” 听着声音好像马上就能哭出来。 王滇皱了皱眉,云福凑上来小声道:“陛下,这位好像是崔家的庶女……这些小姐们……都是些不受宠身份低的……” 王滇打眼一看,果不其然都怕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梁烨到底营造了个什么疯子形象,这些官宦世家连姑娘都不愿意往跟前送,送来的还都是被逼无奈。 估计他强行离开,这群小姑娘也落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行了,都起来吧,荷花开得这般好,随朕一起看看。”王滇示意云福将这些姑娘们都扶起来。 毓英在他身边低声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了太皇太后身边的杨大监。” “他来干什么?”王滇有点疑惑。 “来送这些姑娘的。”毓英轻声道:“陛下还是小心为妙,奴婢闻着有些香粉不太对劲。” 王滇心下有了数,“朕会离她们远些。” 瑶台池的荷花开得繁盛漂亮,可惜赏景的人都各怀鬼胎,连带着清新的荷香都搀进了许多脂粉味,串了味道。 拐过长长的连廊是段石子铺就的曲折小路,小路被一片树荫笼罩十分清凉,可王滇却觉得身上莫名地燥热。 他想起了方才崔觅觅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抬起袖子来闻了一下,果不其然一阵甜腻冲鼻的香,下意识加快脚步拐过了前面的假山,结果猝不及防被只胳膊拽进了假山的空洞里。 “陛下?”云福跟上来结果没见到人,顿时大惊。 “喊什么喊,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梁烨捂着王滇的嘴沉声道。 “是,是。”云福连忙应声,拦住了要跟上来的众人,尖声道:“陛下有旨,不许靠近,在此等候。” 王滇在假山洞昏暗的光线里对上了梁烨那双幽深泛着冷光的眼睛,低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梁烨轻嗤了一声,指间往他袖口上一划,绣着暗金龙纹的半截袖子就落了地,“被个小丫头片子这么算计,朕若不来,你怕不是要跟人滚到床上去了。” 王滇道:“我已经发现了,正准备去洗冷水澡。” “冷水澡对这种烈性春|药没用。”梁烨咧开嘴冲他笑,指缝里的刀片闪着凛冽的寒光,“不如朕就做个好人,帮你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说着就解他的腰带要动手。 “等、等!你等等!”王滇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怒道:“你有病吧!” 梁烨脸上的笑意微敛,“那朕帮你找个女人?” “不用。”王滇咬牙,呼吸声已经有些粗·重,“你放我出去,我自己解决。” 梁烨笑得阴森骇人,“外面可有的是姑娘,算盘打得倒响,届时有人肚子里揣了孩子,你我就可以一起死了。” “我他妈说了我不会……”王滇觉得他身上的气息霸道又强势,伸手推了推他,实际没用上多少力气。 梁烨手里的刀片一收,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这副克制隐忍的模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冲他脸上吹了口气,“你之前不是答应朕,朕陪你来行宫,你要让朕咬回来的。” 王滇热到快要爆炸,额头的青筋暴起,压低了声音道:“你非得挑这种时候!?” “这样才有意思。”梁烨勾了勾嘴角,伸手摸到了他发·烫的脖颈,几乎用不着使上多大力气,就把王滇按在了石壁上,找准位置咬了下去。 “梁烨——”王滇抓着他的肩膀猛地倒抽了口气,说不清是疼还是别的什么,重重地闷·哼了一声。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您没事吧!?”云福的声音忽然从洞外传了进来,紧接着就传来了脚步声。 王滇顿时一惊,使劲推了一把梁烨,梁烨却抱着他没动,凑在他耳朵边上笑,舔了舔还在冒血的伤口。 “站、站住!”王滇声音有些抖,“在外面等着!” 云福担忧地退后了两步。 脖子上那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直接掩盖过了所有的感觉,甚至带来了某种诡异的畅快和愉悦,梁烨在他颈窝里吐了口气,笑道:“还难受吗?” 王滇喘着气瞪他。 梁烨的指腹抹过他的伤口,放在唇边尝了尝,笃定道:“血也是香的。” “香你妈。”王滇抬手捂住脖子,原本已经消退下去的燥热再次汹涌而止,顿时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死老太婆下手还挺狠。”梁烨啧了一声,把一颗苦涩的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这药丸入口即化,王滇皱眉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解药。”梁烨老神在在道。 王滇反应了足足三秒才回过神来,“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我就想试试。”梁烨笑得一脸荡漾。 “试……嘶,试什么?”王滇一扭头就扯到了伤口,脖子疼手指头也疼,整个人格外暴躁。 “试试这种时候咬你,你什么表情。”梁烨喜气洋洋地评价:“甚合朕意。”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被一拳头掏在了肚子上。 “合你大爷!”王滇双眼冒火,“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29章 刀片 梁烨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头,不怒反笑,唇角弯起了个愉悦的弧度,“朕不辞辛劳来帮你解围,咬你是你自己一早应下的,现下反倒生起气来,朕真是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王滇怒火中烧,压低了声音吼道:“我是答应了,但外面这么多人你偏要挑这种时候?!” “分明是你蠢中了别人设下的圈套。”梁烨混不在意,撩起他的下袍伸手一握,笑道:“唔,这解药药效竟如此缓慢,还是你天赋异禀?” 王滇气得脑子要炸开,他盯着梁烨张张合合的嘴唇,唇边还沾着他的血,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火气上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掐住梁烨的下巴亲了上去。 他简直是气疯了,这个疯子既不怕疼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情绪,总是贱嗖嗖地撩拨他半天然后自己轻飘飘地置身事外,打打不过,说说不通,让人火冒三丈又拿他没有办法,他妈的凭什么!? 王滇几乎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这个吻里,或者说这压根就不是接吻,而是一场粗暴又血腥的报复,他趁着梁烨震惊的瞬间往他喉结上用力一按,迫使他张开了嘴,宣泄式地攻城略地,勒着他的腰将人狠狠地抵在了石头上。 梁烨刚开始还在愣神,生疏地下意识想躲开他,但很快他就无师自通反应了过来,喘·息着想亲回来。 王滇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扣住他的后脖颈迫着他后退,偏头亲上了他的耳朵,声音沉哑:“老子确实天赋异禀,有本事你亲自试试啊,傻逼。” 梁烨的耳朵跟他一样受不了刺激,他似乎偏开头想躲,又有点不想躲,搂着王滇的腰亲了一口他的脖子,声音里带着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兴奋,“另一只耳朵也亲一下。” “…………操!”王滇沉默了两秒,咬着牙骂出声了。 梁烨靠在石头上笑得妖冶邪性,两个人挨得极近,呼吸都黏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他用鼻尖碰了碰王滇的鼻尖,看起来有点真心实意的疑惑,“这解药是失效了吗?朕还有一颗,别一个劲地戳朕大腿。” “你留着自己吃吧。”王滇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将下摆从他手里拽出来,转身将有些凌乱的衣服整理好,兀自冷静了半晌,才从假山洞里出去。 “云福,请这些姑娘们去未央殿坐坐,毓英,去把李太医请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非要将这些下作手段往明面上摆!回殿!”王滇带着怒意的声音在洞外响起,紧接着就是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和宫人的怒斥声。 梁烨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袍子,看着手里的那颗解药好一会儿,跟扔糖豆似的扔进了嘴里嚼了嚼。 充恒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盘着腿坐在假山顶上吹风。 “朕好像也中了春·药。”梁烨第一句话险些让他直接从假山上栽下去。 “吃了解药也不管用。”他皱了皱眉。 梁烨面无表情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些疏离,不过充恒不怕他,在他身边找了块石头蹲了下来,“主子,你嘴怎么肿了?都破了。” “说了你也不懂。”梁烨伸手摸了摸嘴唇,“你亲过你媳妇吗?” 充恒白生生的小脸瞬间红透,结巴道:“没、没有!我们发乎情止乎礼!我、我绝对没有亲、亲……亲她。” 梁烨轻嗤了一声,回味了片刻才道:“话本子里写的果然十分无趣。” “啊?”充恒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王滇轻薄朕。”梁烨懒洋洋道:“真是岂有此理。” 充恒纠结了片刻,“可主子你也常轻薄他。” “朕从未轻薄于他,每次都是他色胆包天轻薄朕。”梁烨叹了口气,“朕一再忍让,他却得寸进尺,十分地下流无耻。” 充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更红了,“主子,你喜欢他吗?” “朕自是极喜爱他的。”梁烨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他若不是朕的东西,早死了八百回了。” 充恒有些苦恼道:“主子,王滇他不是个东西,我也不是说的那种喜欢,是另一种……喜欢。” 梁烨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情爱之事虚无缥缈,也就你这种蠢货会当真。” 充恒抓了抓头发,“我觉得挺好的。” “朕觉得王滇不太听话。”梁烨忽然笑了一下。 “他不是一直都不听话吗?”充恒疑惑。 梁烨转了转手里的刀片,飞身跳下了假山。 “主子你去干什么?”充恒连忙跳下去跟上。 梁烨开心道:“去割了王滇的舌头。” —— 未央殿内,十来个小姑娘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有胆子小的已经吓晕了过去。 王滇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旁边伺候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李太医将药箱收起来,上前道:“陛下,此药乃是自楼烦传入的烈性……助兴药物,只需一滴便可让男子神魂颠倒不能自已,甚至由此成瘾离不开,先帝时已被禁止……” 崔觅觅面如金纸跪在最前,攥紧了手里的衣袖。 “崔觅觅,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从何处寻来的此药?又是何人指使你将此药用在朕身上?”王滇低头看向她,放缓了语气,“只要你供出幕后之人,朕不会追究你。” 崔觅觅神情凄然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目光忽然一凝。 “拦住她!”王滇厉声喝道。 临近的毓英眼疾手快将险些撞到柱子上的人抱住,崔觅觅忽然声音凄厉地喊出了声:“放开我!我宁死都不会委身于这个昏君!疯子!崔家不会放过你的!昏君!” 剩下的姑娘有的已经吓得哭出了声。 王滇目光微沉,太皇太后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崔觅觅这事要是成了,就能借机生下带有崔氏血脉的孩子,梁烨就成了枚弃子,若是没成,梁烨贪色逼死崔氏女的消息往外一传,只会引来天下人的唾骂,更少不得被戳脊梁骨,正反都是毒计,只牺牲个崔觅觅,一本万利。 他看着底下这群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从她们被杨满送到瑶台池的那刻起,几乎就注定了她们悲剧的命运。 王滇从心里升腾起一股厌恶来,对杨满,对崔语娴,更是对这种腐朽又吃人的封建制度,一群本就左右不了自己命运的小姑娘,还要被当成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无足轻重,任人鱼肉。 “今日之事,朕不过是赏荷时犯了头疾。”王滇开口道:“至于这药,乃是崔觅觅一人之过,同其他人无关。” 剩下的几个姑娘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说起来,新科过两日便会放榜,将她们送回家中,朕不日便赐婚下去,让家里人好好准备着。”王滇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们,“你们可有异议?” “臣女……谢陛下成全!”一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姑娘大声道:“臣女定日日为陛下抄经祈福,愿陛下头疾早日痊愈!” 她话音落下,剩下的人才如梦初醒,感激涕零地叩头谢恩。 王滇此举,既保全了她们的性命,又顾及了她们的名声,甚至让这些本就不受宠当成弃子抛出来的女儿定下了亲事,不然此事过后,即便被送回家中,恐怕不是被逼着自尽便是送去山上青灯古佛一生…… “谢陛下再造之恩,臣女颜淑亦永世难忘!”最开始说话的小姑娘砰砰磕了三个头,狠狠抹了把脸上的眼泪。 王滇多看了她一眼,“云福,遣人送她们出去,若旁人问起,知道该怎么说?” “奴婢知晓,请陛下放心。”云福笑眯眯地点头。 “至于崔觅觅,”王滇沉吟片刻,严肃道:“朕怀疑你私通楼烦,泄露我大梁军事机密,即日起幽闭未央殿,待回大都,朕会亲自审理此案。” 方才还在寻死觅活的崔觅觅愣在了原地,急忙摇头,“不,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用那药……” “你一个小姑娘哪有事得来此药!”毓英心领神会,一把捂住她的嘴厉声道:“此药只有楼烦产出,你定于楼烦人勾结良久,不是你就是你家中父兄!不仅意图谋害陛下,还想叛国通敌吗?” 崔觅觅惊恐地摇头,剧烈地挣扎起来。 “来人呐,把她绑起来押到后殿!时时看着不许让她寻了短见!”毓英大声道。 王滇看了一眼崔觅觅,叹了口气道:“不过她终归是皇祖母家里的人,朕实在于心不忍,毓英啊,让魏万林带着人,去给皇祖母禀报此事,就说朕这个当孙儿的不忍祖母难过,此事全凭她做主。” “是。”毓英点头,道:“可要魏统领多带些人?毕竟这一路过大都,街头巷尾的,崔府怕是也得告知一声。” “有道理。”王滇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还是得让皇祖母操心,朕实在心有愧疚。” “陛下孝心可嘉,太皇太后定然不会怪陛下。” 处理完这件事情,王滇可谓是身心俱疲,他沐浴完本打算看一看礼部送来的祭祖诰文,只翻了不到两页就困得太阳穴发疼。 他趴在桌子上打算小憩片刻,结果就这么睡了过去,直到脸上贴到了个冰凉的东西,才猛地惊醒。 梁烨抽出那祭祖的诰文瞥了一眼,随手扔到了旁边,问他,“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白天的时候刚发疯亲了的人又面色如常跟他说话,王滇多少有点尴尬和懊恼,毕竟强吻别人真的不是件礼貌的事情,他不太自在地垂下眼睛,而且他还在生气,不是很想同梁烨说话。 梁烨隔着桌子戳了戳他的嘴角,笑眯眯地哄他,“说话。” 王滇向来吃软不吃硬,语气生硬地回答道:“祭祖的时候要念,不熟的话会磕巴,有损你的形象。” 梁烨挑了挑眉,挤着他坐在了不算多宽敞的榻上,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一靠,懒声道:“你把崔氏女的事情捅给了老太婆,她吃了这么大个闷亏绝对不会放过你。” 王滇想躲开,但这地方狭窄避无可避,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他靠在身上,“是她先出的损招,我见招拆招,再说也没将话说死,留了余地。” “你还是小心些,这老东西发起狠来你未必招架得住。”梁烨靠着他打了个哈欠。 王滇瞥了他一眼,“你困就去睡,我还要看一会儿。” 梁烨身子一歪,顺势枕到了他的大腿上,用脚蹬着另一边的扶手,“看你的,不用管朕。” 王滇觉得这实在太过亲密,但想起梁烨又经常搂着他睡觉,这样好像也没什么,虽然不怎么情愿,但还是由着他去了,伸手将那诰文捡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再低头梁烨已经枕着他的腿睡了过去。 摇曳的烛火下,闭着眼的梁烨似乎褪去了那股疯劲,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平和,嘴唇上还留着他白天咬的伤口。 王滇不自在的移开了眼睛,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就看见了梁烨指间夹着的刀片。 睡着了还拿着也不怕割了手。 他伸手想去帮梁烨拿开,刚轻轻碰到了梁烨的手指,梁烨整个人瞬间跃起,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往后一折,冰冷的刀片就抵在了王滇的咽喉。 一切发生地太快,王滇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对上了梁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面满是杀意和警惕,让王滇丝毫不怀疑他会马上杀了自己。 然后梁烨动了动嘴唇,语气有些刚睡醒的茫然,“王滇?” 王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我只是想帮你拿走刀片,睡着拿着挺危险的。” “哦。”梁烨移开了刀片,松开了桎梏着他的手,将刀片放在了王滇的掌心,打了个哈欠道:“朕今晚来是想割了你的舌头。” “!?”王滇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刀片,后脊一凉。 “要不你自己来吧。”梁烨有些恹恹地靠在他身上,凑到他颈窝了闻了闻,“朕有点困。” 王滇生平第一次有了把人给割喉的想法。 第30章 悬崖 王滇觉得刚才担心他拿着刀片睡觉的自己宛如一个大傻逼。 这刀片薄如蝉翼,极软又极凉,轻若无物,上面还雕刻着细微的凹槽,两边都是刀刃,王滇拿着刀片认真思考了一下能不能在梁烨还手之前一击毙命,然后默默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梁烨耷拉着眼皮困顿地看着他拿刀片的手势,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握住他的手,两指调整了一下刀片在王滇指间的位置,带着他的手猛地一甩,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刀片就整个没入了木质的柱子里,只露了一个尾巴尖。 王滇只觉得那一瞬力道极大,但又快得离谱,眨眼睛的功夫就甩了出去,他忍不住好奇道:“这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不是,朕自己瞎琢磨的。”梁烨嘚瑟地挑了一下眉。 王滇起身去看刀片没入的柱子,试着拔了一下,没拔动,梁烨背着手溜溜达达跟过来,“你这种不会武功的废物自然是拔不动。” 说完捏着刀片的小尾巴使劲一拔。 刀片纹丝未动。 王滇:“…………” 梁烨又不信邪地拔了一下,还是没动。 “你是不是用的力气太大了?”王滇找到了个合理又科学的解释,“这个点很难受力。” 梁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等朕□□就亲手割了你的舌头。” 王滇果断闭嘴不说话了,回去把祭祖诰文卷起来放好,进寝室前看了一眼还停在柱子前的梁烨,谨慎开口:“要不先睡吧,明日再说。” 梁烨对于他给的这个台阶十分满意,堂而皇之就踩着下来了,“说得有理,朕暂且饶你一次。” “那就请陛下回去歇息吧。”王滇松了口气,转身进去寝室,开始放床前的帷帐。 刚放了一半,梁烨就丝毫不见外地进来,“朕回何处?” “不是专门给你安排了寝殿么?”王滇道:“你若是想在此处歇息,我就回那边,明日早些过来便是。” 梁烨恍若未闻,低头开始解腰带,十分不要脸道:“朕要跟你睡。” 王滇警惕地盯着他,“我们说好你看奏折,我陪你睡——我们才一起睡。” 他说到一半,越说越觉得这个说法甚是诡异,尤其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梁烨这厮难道不知道尴尬是何物? “朕想如何便如何。”梁烨丝毫没有契约精神,扔了外袍中衣往床上一躺,拍了拍床招呼他,“过来让朕抱着。” 王滇抽了抽嘴角,盯着他看了片刻,在转头就走和骂他一顿转头就走之间纠结两秒,然后……躺了上去。 疯了吧王滇。梁烨靠过来的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想法。 梁烨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抱着他也没搞什么幺蛾子,很快就睡了过去。 王滇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仿佛在照镜子,很不理解自己白天到底是怎么下去的嘴。 他应该不至于如此自恋。他有些不确定地想着,忍不住手贱轻轻点了一下梁烨的鼻尖。 老用这儿蹭他,是属小狗的吧? 梁烨皱了皱鼻子,没醒。 “梁烨?”他用气声喊,梁烨没动静,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刀片你是真拔不出来,还是故意没□□?”王滇觉得自己有点犯贱,非得开口撩拨,但是他现在半点困意都没有,看见梁烨睡得这么香他就难受。 梁烨没理他,只一个劲地往他身上靠,王滇抬手挡了挡,却好像摸到了块冰,他顿时皱起了眉,“梁烨?梁烨?”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烦不烦?” “你——”王滇想起上次提起头疾的事情,梁烨忽然发疯差点把他疼死,甚至还自己喝了碗白玉汤,顿时把话给咽了回去,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理解了梁烨的脑回路,慢吞吞地开口道:“我看那诰文看得头疼。” 梁烨哼了一声,闭着眼睛把头往他脖子边上靠了靠,是个想要靠近但又防备的姿态。 王滇压低了声音试探着说:“你能帮我按一按么?” 梁烨拧着眉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懒声道:“不。” “好吧。”王滇抬手虚虚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很明显地感觉到梁烨瞬间紧绷的肌肉,立马拿开了手,“那我帮你按一按行吗?” 梁烨没吭声,下一秒王滇身上的蛊虫就发作了起来,仿佛某种冷酷的拒绝和警告。 王滇忍着疼将手搭在了他的后颈上,用了点力气揉按着,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加剧,他揉了一会儿之后将手指插·进了梁烨的头发里,稍微加了些力气慢慢按着。 蛊虫带来的疼痛渐渐消失,却又时不时警告似的疼他一下,好像在固执地提醒他僭越的行为让主人很不爽。 王滇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白天犯病把人给亲了,晚上梁烨来割他舌头,他妈的自己跟受虐狂似的忍着疼给这傻逼按头。 王滇给他按了大半夜的头,困得迷迷糊糊地时候,梁烨好像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他下意识地把人抱进了怀里,然后就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翌日醒来的时候,床上果然只剩了他一个人。 梁烨向来神出鬼没,但他还是无端地生出了某种名为失落的情绪,又强行把这点情绪给压了下去。 “充恒。”他试着喊了一声,周围没动静,就在他以为充恒没在的时候,这小子忽然一个倒挂金钩从房梁上挂下来,抱着剑冷酷地看着他,“干嘛?” 王滇无言地看了他三秒,充恒奇迹般地意会到了他的想法,“主子一晚没睡,天不亮就去了山顶吹风。” “哦。”王滇若无其事道:“我又没问你梁烨。” 充恒挂在房梁上荡了荡,直白地问他:“你为什么要亲主子?你是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男人。”王滇顿了顿,“我亲他是被他气的。” “你这个人真轻浮。”充恒颇为嫌弃地说,而后又皱了皱眉,纠结道:“主子没中春·药还吃了解药,才没有力气拔出柳叶刀,不然肯定割了你的舌头。” 王滇心情复杂,“……这样啊。” 充恒倒挂在梁上盯着他欲言又止,王滇很贴心地给他台阶下,“你想和我说什么?” “今天老妖婆会送白玉汤来。”充恒道:“主子的师父说,主子不能再喝了,不然脑子就会坏掉,但是我劝他没用。” 王滇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劝他不喝?还是想让我替他喝?” “主子喝白玉汤能让头不疼。”充恒拧着眉,“但主子抱着你头也不会太疼。”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还是王滇先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但我不能保证可以劝动他。” “哦。”充恒学他的之前的语气淡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不能白答应你。”王滇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 充恒瞬间警惕起来,“什么忙?” “小忙。”王滇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巧的长命锁,上面雕刻着的祥龙纹样栩栩如生,“你有空的话去应苏坊,找找之前戴这个长命锁的小孩儿,打听一下他住哪儿,回来告诉我就行。” “就这个?”充恒大概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 “就这个。”王滇把长命锁抛给他。 “好。”充恒抓住,翻身上了房梁,一阵清风吹过,窗户开合,消失在了房间里。 太极观修建在十载山的山顶,山上人迹罕至,虽然跟皇家的行宫山上山腰,但北梁皇帝既不信佛也不崇道,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来往,梁华的长生牌位供奉在此纯属底下的狗腿子多此一举,牌位供上的第二年这苦逼皇帝就蹬腿归西了。 太极观的当家人是位坤道,看不出多大年纪,见到皇帝也没多少热情,领着身后的弟子不卑不亢地行礼,亲自领着王滇到了梁华的牌位前,递给了他三炷香。 “陛下,有两天先帝的祈福道场,您领着臣子们叩拜完观礼即可。”文玉低声道。 王滇对这些兴致缺缺,只点了头,待上完了香,便带着众人在旁观礼。 昨晚他没怎么睡好,听着鼓锣和唱经声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午时,才去了后厢房用素饭,云福这时候凑上来低声道:“陛下,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将杨满拦在了行宫处,果然不出陛下所料,他带了一碗白玉汤,还有几盒糕点,却不肯交给奴婢,说要亲自给您。” “朕知道了。”王滇看着桌子上的素菜也无甚食欲,放下筷子去了后院。 云福等人想跟着,被他挥退,“充恒跟着朕即可。” 顺着山路约莫往上走了一刻多钟,便看见了个六角小亭,孤零零一个矗立在悬崖边上,远处风动流云,近旁青松挺立,梁烨就穿着身黑色的宽袍大袖歪歪垮垮地靠在那里看云,不细瞧的话还真有那么几分潇洒仙气在。 但近看就知道这厮很闲,他靠在柱子上懒洋洋地往上面的檐角扔小石子,一扔打下一片瓦来,单看这满地的碎瓦片和柱子上的坑掉落的漆,就让人很想抽他一顿。 王滇摸不准他现在是怎么个心情,挑了个离他远些的位置坐下,刚抬起头来,一枚小石子就擦着他的耳朵梢飞了过去,嘣得一声嵌入了身后的柱子,周围的裂纹四散而开,朱红色的漆皮簌簌落下,洒了王滇一袖子。 他挑衅又嚣张地笑了一下,捏着小石子对准了王滇的眉心。 王滇拂了拂袖子,淡定地同他对视。 梁烨大概是觉得十分无趣,捏着小石子随意一抛,砸在了他手背上,白皙的皮肤瞬间就红了一片。 “杨满带了白玉汤过来,我让云福把人拦在行宫了。”王滇拿起那块小石头来看了看,瞄准了一块被梁烨打了半边的瓦片,抬手一扔,石子将凸出来的半边整整齐齐打了下来。 梁烨瞥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了他面前,俯身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拽起了起来。 “干什么?”王滇警惕又戒备地想把手抽出来。 梁烨抬起他的手看了看上面的红痕,忽然凑上去舔了一下,王滇下意识地嫌弃推他的脑袋,“脏不脏啊。” 梁烨从怀里摸出那枚小刀片,阴恻恻道:“那朕给你把这块皮割下来洗干净。” “我说的石头!”眼看刀片落在手背上见了血,王滇脑袋都大了,“我又没嫌弃你。” 梁烨眯起眼睛不爽地啧了一声,拽着他走到了悬崖边上,王滇往下看了一眼,流云飘过,万丈深渊不见底,他有些恐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被一只手掌抵住。 他转过头,梁烨笑得兴奋又诡异,下一秒后背忽然传来了股推力,几乎没给任何反应时间,他整个人脚下一空。 失重感和濒死感交织在一起,时间仿佛无限放慢延长,穿破湿厚的流云的瞬间,他对上了梁烨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果然不该对这么个无情无爱的疯子抱有任何幻想,感化个疯子他妈的还不如发明时光机穿回去来得实际! 然而不等他心脏沉到底,衣摆破风声忽然响起,接着他腰间一紧,被人狠狠勒住,他震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梁烨,这辈子心情变幻都没这么复杂和难以描述过,最后统统汇聚成了一句怒骂:“你是不是有病!” 死还要拽着他!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了悬崖边的藤蔓,使劲往里一荡,直直地往石头上撞了过去,王滇还没来得及喊,梁烨勒着他腰的手力道忽然一松,王滇惊恐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几乎是声嘶力竭:“梁烨!” 梁烨单手抽出腰间的软剑砍断了拦着他们的藤蔓,另一只手抱着王滇运功,两个人轻飘飘地落在了藤蔓后的山洞里。 王滇腿是软的,脑子是懵的,他死死抱着梁烨,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然后就听见了梁烨的大笑声。 梁烨任由他抱着,心情愉悦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边笑还边嫌弃,“胆子真小。” 王滇白着脸抬起头来,哆嗦着拍开他的手,哑着嗓子道:“你这个……疯子。” 梁烨冲他笑得一脸灿烂,“好玩吗?” “好玩你妈。”王滇理智全失,转头就走。 充恒攥着藤蔓荡了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主子,你怎么让他自己进去了?” 梁烨站在原地,盯着王滇的背影,颇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都这么生气了,为何不亲朕?” 第31章 山洞 王滇一口气前走了几百米各种观感和理智才归位,周围漆黑一片阴风阵阵,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腐朽味道,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人被气疯的时候确实是什么都不怕的,王滇抬手抹了把脸,摸到了一脸冷汗,手还在微微颤抖。 作为一个在和平社会顺风顺水成长起来的现代人,梁烨这种“玩笑”实在是挑战他的神经,坠崖的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但同样梁烨抱住他的时候,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心脏跳得二十七年来史无前例的快。 妈的傻逼。 他深呼吸了许久,才将那种恐惧绝望却又浑身兴奋到战栗的感觉给压下去,然而不等他平复心情,就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腕。 王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保持不动,下一秒利刃破空声擦着他身边过去,金属刺入血肉的噗嗤声在脚下响起,血腥味瞬间弥漫至四周,直冲鼻腔。 黑暗中有人从背后贴住了他,微热的手掌握住了他垂在袖子下的手,恶作剧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欠揍又戏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条小蛇而已,不过前面是个蛇窟,你想进去看看吗?” 王滇喉咙干涩,完全不想和他说话,带着怒意甩开了他的手。 梁烨却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伸手戳了戳他的侧腰,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你跑这么快作甚?朕还以为你认路呢。” 王滇有一瞬间想拽着他同归于尽。 昏暗的光从后面缓缓挪了过来,充恒举着个火折子拐了过来,看见自己主子从后面亲亲热热地贴着王滇,十分地有伤风化,纠结着要不要把火折子灭了再让他主子占会儿便宜。 梁烨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王滇额头的青筋直跳,将脚上那条蛇的尸体踢开,转身走到了充恒面前,问道:“这里是何处?” “主子的山洞。”充恒说完,就看见梁烨阴恻恻的盯着自己,有点茫然地挠了挠头。 “来这里做什么?”王滇很自然地拿过了他手里的火折子,对着周围照了照,这山洞不算高,不过胜在宽敞,石壁上凹凸不平,时不时有不知名的虫子爬过,瞧着就不像什么好地方。 “主子说——”充恒刚开口,就对上了梁烨威胁的目光,难得聪明了一次,“我不知道,你问主子啊。” “不知道就算了。”王滇转过身,看着前面分开的岔路口,拿着火折子面无表情地跟梁烨擦间而过,走向了另一个。 梁烨站在原地挑了挑眉。 充恒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王滇进去了,他不知道里面有机关。” “不自量力。”梁烨轻嗤了一声,瞥了充恒一眼,凉飕飕道:“朕是你主子还是王滇是你主子?” 充恒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不过是个赝品,只要主子你下令,必要的时候——”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梁烨弯腰把蛇尸体上的柳叶刀拔·出来,拿出条帕子擦了擦上面的血,笃定道:“朕留着他还有用。” 充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刚才是不是故意不跟朕说话?”梁烨皱了皱眉,“朕不过同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此人真是小肚鸡肠。” 充恒点头,“是该让他吃点苦头涨涨教训。” “身娇体弱的,还不会武功,一不小心就死了。”梁烨苦恼地摇了摇头,背起手溜达了进去,“还是朕亲自去看看吧。” “……哦。”充恒看着他飞也似的速度,抽了抽嘴角。 王滇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了后面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梁烨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再往前走一步就落毒箭。” 他顿时止住了脚步。 梁烨背着手擦着他肩膀走了过去,歪过头来冲他笑,“骗你的。” 然后回过身来想拿他手里的火折子,王滇现实攥紧了一下,接着就神情冷淡地松开了手。 梁烨这么轻松地拿到了反而觉得索然无味,他啧了一声,直接单手将火给攥灭了,王滇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疯了吧用手灭火! 梁烨将那碍眼的火折子随手扔掉,兴致勃勃地将手放在了他嘴边,“舔一下。” “滚!”王滇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他骂人梁烨反倒来了精神,觉得比他冷淡不语的样子有意思了千百倍,将发烫的掌心往他唇上印了一下,顺着他的胳膊黏黏糊糊地摸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开心道:“朕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王滇挣了好几下死活没挣开,被他拽着往前,发狠似的使劲攥住他的手,企图把他骨头给攥碎。 但很显然梁烨压根没觉得疼,甚至还有闲心换了个十指交扣的姿势,王滇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被他拽着踉跄着往前,梁烨这厮好像故意挑不平整的地方走,每当他绊一下,就伸出手来往他腰上一勒,或者伸出胳膊扶他一下,又或者故意使坏让他跌在自己身上……要多恶劣有多恶劣。 终于在王滇又差点跌倒他故意让人跌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他把人给惹毛了。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王滇薅住他的领子往前一扽,咬牙切齿中压抑着愤怒。 “路不平也怪朕?”梁烨一副死不认账的态度,“明明是你故意往朕身上跌。” “你到底要干嘛?”王滇怕再气给自己气出高血压和心脏病,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 梁烨忽然凑上来舔了舔他的嘴角,兴致盎然道:“你再像昨天那样亲朕一下,要伸|舌头,再使点儿劲。” 王滇还没来得及从他亲自己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下一秒就被他的惊人之语震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朕其实也想亲你,但又觉得有些恶心。”梁烨信誓旦旦道:“毕竟朕不像你这般厚颜无耻。” 王滇气也不是,怒也不是,最后只剩下了无力和茫然,“你有病——唔。” 梁烨在黑暗里咬住了他的嘴唇,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用力抵住他的喉结迫使他张开嘴,喘·息声重得吓人。 王滇用力抓着他的胳膊,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被他憋死,一膝盖狠狠顶在了他的小腹上,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迫使他松了嘴,猛喘了一大口气骂道:“你他妈换气都不会学个屁!” 刚才按他喉结的那一下差点给他脖子按断直接让他归西! 梁烨在黑暗中笑出了声,然后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你嘴里挺热。” 王滇第一次接吻收到如此直白又赤·裸的评价,嘴唇动了动,半晌没憋出个字来,只恨这里没个地缝让他把梁烨塞进去。 “你脸怎么这么烫?”梁烨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又用自己的脸跟他贴一起试他的温度,真心实意地疑惑道:“憋得么?” 王滇头上简直要冒烟,他使劲薅住梁烨的领子把人往后一推,恶狠狠道:“梁烨,我最后跟你说一次,我不喜欢男人。” “朕也不喜欢。”梁烨觉得莫名其妙,摸了一把他的脖子,“脖子也好烫。” “接吻这种事情只有恋人之间才能做。”王滇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你不喜欢我,就不要这样。” “谁说朕不喜欢你?”梁烨震惊地反驳,“你是朕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朕若是不喜欢你,怎会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放肆?” 王滇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是朕的东西,朕自然想亲就亲。”梁烨有些不耐烦道:“朕不想再解释这么愚蠢的问题了。” 王滇木着脸冲他比了个中指,“我□□大爷,傻逼。” 梁烨挑了挑眉,“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骂人。” “我骂的不是人。”王滇皮笑肉不笑,“你要是现在不弄死我,我早晚弄死你。” 梁烨惊喜道:“好啊,朕等着。” “…………”王滇心里暗骂了八百声,不想再跟他掰扯东西不东西的事情,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哦,梁华留的藏宝洞和暗部诏令。”梁烨兴致缺缺地往石壁上拍了拍,一阵剧烈地晃动之后,前方的石壁轰然向两边倒塌,绵延的火把依次亮起,一个偌大的地下洞穴就出现在了王滇面前。 这个有足球场大小的洞穴中有一半堆满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尽头处堆满了落灰的兵器和甲胄,而在王滇的手边的石壁上,则是一副巨大的边疆舆图,洞顶上镶嵌满的夜明珠将那地图上的文字和山川河流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北梁的舆图,而是囊括了四国在内的大安朝舆图,显然绘图之人野心勃勃,很有一统天下的决心。 舆图前的石案上,放着两枚玉玺和一块暗金色的令牌,王滇挨个拿起来看了看,俩玉玺一个刻着大安,一个刻着北梁,而那块令牌文字图案过于复杂,他没认出具体的意思,却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东西上面见过。 说不震惊那是假的,王滇看向旁边百无聊赖用刀片扣夜明珠的梁烨,“这是你爹留给你的?” 梁烨如愿以偿把那颗夜明珠扣了下来,放在手里抛了抛,懒声道:“嗯。” “这才是北梁真正的玉玺。”王滇拿着那块北梁的玉玺仔细端详,“御书房里那块刻了小王八的玉玺是假的?” “老太婆伪造的玩意儿。”梁烨拿着刀片往玉玺上比划了两下,“这上面刻个鳖挺合适。” 王滇拿着玉玺躲开他跃跃欲试的手,不解道:“既然梁华给你留了这些东西,你为何不用?” “用不上。”梁烨手里的刀片转得王滇眼花缭乱,声音却慢吞吞的,“全是没用的东西。” 王滇怔愣了片刻,脑海里那些零碎的片段隐隐约约串联在了一起,“所以说,梁华在十载山修建这个行宫并非是为了避暑,而现在我到这里也并非偶然……那个文玉是你的人。” 不然为何偏偏他一个小官敢力驳众人,又为何偏偏顺势提到了十载山和太极观? 而这里规模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单看这舆图和大安朝的玉玺,那梁华也并非传言中那样是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而梁华死在了来行宫的路上,也就说明太皇太后可能早就察觉到了梁华的不对劲,不过看样子,她并未查清十载山的真相。 “你才是朕的人。”梁烨很不满意他的说法,伸手勾起案上的令牌扔到他怀里,“给你玩。” 王滇拿着令牌眯起了眼睛,“你方才说的暗部是什么组织?” “一群没什么本事的废物。”梁烨单手一撑坐在了石案上,抬脚用靴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他的小腿,然后用靴子撩起他的下摆,顺着他的小腿慢条斯理的往上滑,“不过朕看你用得还挺顺手,就给你了。” 王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沉声道:“云福和毓英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 梁烨抬腿勾住了他的腰,把王滇逼得上前了一步,另一条腿紧接着勾了上去,将他缠在了自己怀里,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眉心,一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喜气洋洋道:“你看看你,又想亲朕。” 王滇一把将令牌糊在了他脸上,咬牙骂道:“我亲你大爷!你个心机叵测装疯卖傻的王八蛋!” 第32章 合作 梁烨没躲,往他手腕上一捏,王滇吃痛,糊在他脸上的令牌就落进了他掌心里,“朕为人向来正直良善,你真会血口喷人。” 然后慢悠悠地扯开王滇的前襟,把那块令牌给扔了进去,还顺手往他前胸上拍了一下,“原来也不算单薄。” 王滇拽开他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梁烨,你这是怎么个意思?” “什么怎么个意思?”梁烨很自然地将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如果想跟我合作,就拿出你合作的诚意和态度来。”王滇推着他的脑袋让他坐好,顺带着他把挂在自己腰上的腿给撕下去,公事公办,神情严肃道:“我的命虽然握在你手里,但你同样也需要我,这一点你不必否认。” 梁烨坐在石案上,眉梢微动。 “虽说北梁内忧外患,但如今挡在你面前最大的阻碍还是崔语娴和她背后的内朝势力,你大权旁落,外朝疲敝,人才青黄不接,而你更是受崔语娴辖制动弹不得……”王滇不疾不徐道:“就算你当初想一走了之,但现在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不信你不想翻盘。” 梁烨垂着眼睛揪他腰间地玉佩穗子,又打了个哈欠。 “我会帮你。”王滇将穗子从他手里抽了出来,“但你必须明白一点,我们两个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你首先要学会尊重我。” 梁烨蹙了蹙眉,“你的命是朕的,你也是朕的。” “我不是你的东西,也不是你的人,梁烨。”王滇伸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微微俯身看进他的眼睛里,勾起唇冲他笑了一下,“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帮你解决了崔语娴这个麻烦,解开我的蛊虫,给我个新的身份,我会离开北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话音刚落,身体里的蛊虫就开始作乱,疼得他险些站不住。 “你不用威胁我。”王滇白着脸,却依旧在冲他笑,“你要是把我弄死了,那你不就白回来这一趟了么。” 梁烨冲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朕就喜欢你这么聪明。” 疼痛骤然加剧,王滇整个人晃了晃,然后被梁烨伸长了胳膊一把搂了过去,梁烨身上带着股淡淡的香气,大概是某种特制的熏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想让朕如何做,朕学便是。”梁烨亲昵地用嘴唇蹭了蹭他的脖子,收紧了胳膊将人抱住,而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某处虚空面无表情道:“是不是东西是不是人都无所谓,但你就是朕的。” 王滇疼得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咬牙道:“那你能不能……先学会谈事情的时候好好说话,我现在是能飞还是能原地消失,活人站这儿又跑不了,你把虫子停了。” 梁烨抱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他不会跑或者其他的什么,才慢吞吞地停下了蛊虫。 王滇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靠在他身上喘着气,半晌都没能再开口。 梁烨就任由他靠着,坐在案几上低着头,伸手挨个碰过他发抖的指尖,看起来像是真心实意地疑惑,“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一些?” 王滇慢吞吞地冲他竖了个中指。 “这到底什么意思?”梁烨弹了一下他的中指。 王滇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道:“艹死你的意思。” “真粗俗。”梁烨挑了挑眉,“就你这弱不禁风的,也是被朕给——” 大概皇帝陛下是真觉得粗俗,顿了顿,没能说出口,他伸手扯了扯王滇的脸,“再敢骂朕,朕就削了你做成人彘。” 王滇闭着眼睛皱了皱眉,没理会他的威胁,“既然你考察过我也通过了,那总要同我透露一下你的计划,我才能好好配合你。” “什么计划?”梁烨偏过头来,舔了舔他的嘴角,温热的唇顺着他的侧脸流连到耳垂,含住轻轻地咬了一下。 王滇伸手推开他的脸,“就我个人而言,我很不喜欢办公室恋情。” 梁烨大概是没听懂,对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以暴力手段欺压他人迫使他们屈服也很孬种。”王滇神色认真道:“你要用人,以性命相要挟固然有保障,但很难获取别人的真心,他们为你办事自然不会尽心尽力,离开你的掌控之后更可能落井下石背后捅刀子,人和人之间是需要信任的。” 梁烨皱眉道:“朕都允许你睡在朕的身边,还给你看了山洞。” “你应该跟我说,王滇,我需要你的帮助,请你帮我。”王滇指了指停在自己锁骨上的黑色蛊虫,“而不是让我疼个半死,屈服于你的淫威,但凡换个人,你信不信对方早对你恨之入骨?” 梁烨眯了眯眼睛,“你不恨朕?” 王滇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没搭腔。 梁烨伸手戳了戳他的脖子。 “宽容他人是种美好的品德,宽容自我是人类的本能,你大概正好卡在他人与自我之间,这种感情很难定义。”王滇低声道。 梁烨沉默了好半晌,幽幽道:“朕听不懂。” 王滇睁开眼睛又闭上,“谈不上恨,但也不喜欢,只觉得造孽。” 大概是上辈子梁烨干得缺德事太多,所以让他这辈子回来吃点苦头。 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梁烨好像又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但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再看,闭着眼睛胡乱地拍了拍他的肚子,“别再喝白玉汤了。” 梁烨在他喉咙上打转的柳叶刀一顿。 “头疼的时候可以找我。”王滇的声音低了下去,“也挺可怜的……” 梁烨眸色一暗,拿开的刀片又凑近了他的脖子。 王滇叹了口气,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傻逼。” 梁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手里的刀片倏然调转了方向,隐没在了指间,戳了戳王滇的鼻尖,“走了,回去。” “走不动。”王滇压根没动弹的意思。 “那你就留下。”梁烨毫不留情地起身,王滇失去了倚靠,倒在了石案上。 梁烨往前走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出声,更不见他跟上来,充恒转头看了一眼已经滚到了地上的王滇,谨慎小心地出声:“主子,他好像真动不了了。” 梁烨脚步微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折返,走到王滇身边蹲下来,“王滇?” 王滇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闭着眼睛皱着眉,没应声。 梁烨又伸手戳儿戳他的脸,捏住了他的鼻子捂住了他的嘴。 王滇终于睁开了眼睛。 “起来,走了。”梁烨说。 “虽然道理都明白,但老子不想干了。”王滇推开他的手,神情麻木道:“起开,让我死这儿。” 说不定还能死回去。 哪怕将城东那块地拱手让人,也比在这里忍气吞声伺候这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神经病强。 去他妈的,疼,全身上下哪里都疼,梁烨这个智障根本听不明白,也没办法合作,死吧。 之前梁烨发疯犯病差点弄死他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要放弃,但是刚才梁烨冷酷无情的起身让他一脑袋磕石案上的瞬间,他突然就不想干了。 梁烨不解地看着他。 王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梁烨伸手把他给翻了过来,微微笑道:“别让朕重复第二遍。” 王滇躺在地上,嚣张又无所谓地冲他竖了个中指,“来啊,弄死我。” 梁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的手,一把将他扛起来扔在了石案上,低头就要解他的腰带。 王滇后背不知道被哪块玉玺给硌了一下,齁疼,他死死扣住自己的腰带,“你干什么?!” “听你的话。”梁烨笑得阴森可怖,“让你死这儿。” 单看他的行为和神情,这个死法可能跟王滇原本的要求有点出入,眼看他就要扯自己的裤子,王滇一脚蹬在了他肚子上,气得两眼冒火,“梁烨!你能不能别发疯!” 梁烨被他踹得往旁边趔趄了一下,余光瞥见了他侧边的额头,看着那处红肿半晌,“是不是磕疼了?” 王滇瞪着他没说话。 “所以你才忽然生朕的气。”梁烨恍然大悟,凑上去摸了摸他的伤口。 王滇没好气地打开他的爪子,怒意未消,却在看见梁烨瞬间不虞和冷漠的目光时浑身一冷,陡然清醒过来。 是他一叶障目,没能认清自己的处境,竟然痴心妄想,试图跟一个封建社会的帝王寻求合作,甚至因为对方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而愚蠢地共情——很显然梁烨比他清醒得多,他不会告诉王滇他的计划,因为一颗棋子没必要知道。 那他首先要做的是,不是寻求合作,而是认清自己的位置,改善自己的处境。 于是他强行把怒意和其他的复杂的情绪压回了眼底,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平静又淡定,“不敢生陛下的气。” “朕给你涂药。”梁烨想了想,又要伸手去碰。 王滇下意识要躲,却逼着自己没动,神色平静道:“不敢,之前一直是我冒犯了陛下。” 他从石案上下来,拿起腰带来系好,对着有些愣神的梁烨行了个标准的君臣礼,冷声道:“我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向陛下道歉,能得陛下信任,王滇三生有幸,以后一定听凭陛下吩咐,为陛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梁烨愣在了原地。 第33章 汤碗 王滇神色如常,微微笑着站在那里,仿佛在某一个瞬间,收敛起了全部的锋芒和傲气,俯首称臣。 但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梁烨皱了皱眉,学着他之前的语气道∶“你犯什么病?” 王滇看着他,笑容未变,客客气气道∶“陛下,我——草民若是何处得罪了陛下,还望陛下念在我愚昧无知的份上,不要同我计较。” 梁烨抬手揪了揪他的头发,不太确定道∶“你刚才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 “陛下说摔坏了那就是摔坏了。”王滇语气恭敬道。 梁烨被他噎了一下,不死心地掐住他的脸颊,不悦道“你好好跟朕说话。” “是。”王滇偏了偏头,缓慢却坚定地往后退了一退,避开了他的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你……”梁烨罕见地有些拿他没办法,“朕方才不是故意的。” “那是自然。”王滇笑着点点头。 “那你好好说话。”梁烨伸手扣住了他的腕子。 王滇没躲,也没什么力气躲,只一口应道∶“是。” 梁烨盯着他许久,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个阴恻恻的笑容,"朕明白了,你现在这是在同朕闹脾气,蛊虫之痛不过了了,你未免也太娇气了些。” “陛下说得是。”王滇赞同地点头,“我以后一定强身健体,让陛下发作蛊虫时心情更痛快。” 梁烨脸上的笑意微敛,“朕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愚昧无知,会错了陛下的意。”王滇虽然在笑,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 “王滇。”梁烨语气微沉,警告似的看着他。无限好文,尽在 方才平息下去的蛊虫又在隐隐作痛,王滇后背挺得笔直站在原地,脸色煞白,却依旧面带微笑,声音微微有些发抖,“陛下,草民在。” “别惹朕生气。”梁烨上前一步,亲昵地将他拥进怀里,低下头讨好似的用鼻尖蹭了蹭他下巴,不满里带上了点委屈,“你好好跟朕说话。” 王滇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他一把,“是,陛下。” “你叫朕梁烨。”梁烨将他的腰勒得死紧,恨不得将他揉碎。 “陛下,从前是我僭越不知礼数。”王滇疼得意识有些模糊,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心情愉悦地勾起了嘴角,“陛下是一国之君,我怎么可以直呼您的名讳。” “朕何时因为这个罚过你?”梁烨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语气强势不容拒绝却又罕见地温和退让,“朕下次不让你摔到就是,不许跟朕闹脾气。” 王滇压平了嘴角,“陛下……还是莫要说笑了。” 梁烨抬起头来想看他,然而还没等他看清王滇脸上的神情,他抱着的人就生生疼昏了过去。 “主子,他既无内力也没武功,经不起这么折腾。”充恒看着僵在了原地的梁烨,忍不住喊道∶“主子” 梁烨紧紧抱着昏死过去的王滇,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煞白的脸,“朕到底哪里惹他生气了?” 充恒摇了摇头,猜测道“可能主子你不听他的话” “朕为何要听他的话”梁烨莫名其妙,顿了顿又道“朕听了,他让朕停蛊虫朕停了。” "然后你又把他疼晕了。"充恒指了指仿佛去了半条命的王滇,对上梁烨那凉凉的目光之后果断闭上了嘴,又忍不住道∶“反正我舍不得让我媳妇这么疼。” 梁烨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王滇一眼,十分笃定道“朕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哦。”充恒摸了摸鼻子,“那他不听话就让他疼吧,疼多了就涨教训了,刚才他看着听话多了。”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将王滇扛在了肩膀上,王滇在昏迷中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充恒欲言又止,然后在梁烨冷飕飕的眼神下往前跑了,“主子,我去准备上去的机关。” 直到充恒人消失不见了,梁烨才扛着人慢悠悠地往前,身影慢慢隐没在了黑暗里。 王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身体到底哪里在疼,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虫子给啃噬了一遍,让他恨不得找医生来打个全身麻醉。 偌大的寝殿里没有人,他仔细看了看,这里不太像他之前住的那间,空气里有种尘封依旧的腐朽气息,连床上的帷幔都看起来有些褪色。 他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人推门进来。 是充恒。 充恒手里端着碗汤,看见他醒过来还有些诧异,“你竟然醒得这么早” 王滇撑着床坐了起来,就听充恒道∶“主子吩咐了,这两天你好好休息,剩下的观礼他亲自去。” “好的。”王滇一出声,嗓子已经哑得不像样子,他靠在床柱上,眯起眼睛看向他手里的那碗汤,了然道“白玉汤” 充恒面色稍微有些纠结,“主子说等他回来亲眼看着你喝。” “好。”王滇指了指床头边上的小桌子,“先放那儿吧。” 充恒将汤碗放在了桌子上,看着他道∶“主子从未带别人去过那个山洞,也从未将玉玺和暗部令牌给过别人,主子其实很信任你——” 王滇抬手制止了他,神色冷静道∶“他带我去山洞,给我这些东西,是因为他需要我的配合,我命攥他手里跑不了也不可能背叛,跟信任我没关系。” 充恒看着他欲言又止。 王滇也没打算再同他多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充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有人坐在了床边靠近他,呼吸声离得越来越近。 他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梁烨含笑的眸子。 “朕如此信任你,你却不领情,真让人伤心。”梁烨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低头捏了捏他的手指,有些懊恼道“早知道不带你去山洞了。” 王滇没动,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碗,“陛下,再不喝汤就凉了。” “你敢喝”梁烨伸手摸了摸他涂好了药的额角,“朕给你涂的药。” 王滇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句话,微微笑道∶“只要陛下让我喝,我自然要喝。” “朕不喜欢你这样。”梁烨端起汤碗放到他手里,敛起笑容面无表情道“喝了。” 王滇端稳了碗,毫不犹豫地就放到了嘴边,嘴唇刚碰到温热的汤,碗忽然就被人给端走了。 梁烨盯着他,面不改色的把一碗汤全都喝了下去,王滇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又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 "你受这点小伤被蛊虫疼两下都要同朕闹脾气,这汤喝下去岂不是会疼得同朕断绝关系。"梁烨喝完了汤,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滇狠狠地咬了一下牙,没动。 梁烨笑吟吟地望着他,然后俯身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别生气了。” 第34章 石头 “陛下,我没有生气。”待他抬起头来,王滇神色认真地望着他,“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梁烨大概是觉得难受,恹恹地趴在他肩膀上。 王滇沉默了片刻缓声道∶“您是梁国的君主,而我只是突然出现在这里,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充其量不过同您长得一模一样,能得到陛下的赏识为陛下所用已经是撞了大运气,我……应当感恩戴德,为陛下所谋之事竭尽全力,您留我一命已经是隆恩圣眷,我不该不知好歹。” 王滇说得平静,然而梁烨周身的气息却越来越冰冷,“你同他们不一样,你是朕的宝物,朕许你不知好歹。” 王滇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是。” 梁烨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为何不反驳朕” “反驳什么”王滇不解。 “说你不是个东西,要我……”梁烨很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皱着眉道∶“尊重你什么的。” 王滇忍不住笑了,“陛下,这是我痴心妄想,更何况我也没什么资格要求您尊重我。” 梁烨本来脑子就疼得厉害,王滇又话里有话,他像是陷进了让人拔不出腿的泥沼里,怎么都听不明白,只能愣愣地看着王滇,“王滇,朕头疼。” “那还请陛下好好休息。”王滇微微笑着,神色语气俱是恭敬有加。 梁烨身体前倾了一下,大概是想抱抱也或者再靠近一些,但又停住退了退,过了一会儿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起身离开了。 王滇沉默地望着那褪色的帷帐良久,转头看向桌子上那碗已经见了底的白玉汤,然后将那碗端起来,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闻不出什么药材的味道,他又轻轻抿了那残余的汤底一口,苦得他差点直接呕出来。 他本来就不通医术,闻和尝根本没什么用处,他将碗重新放回到了桌子上,使劲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一口气还没叹到底,脑子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往深处狠狠剜了一下,那剧痛直接让他喊出了声,有一瞬间整个大脑只剩空白和疼痛。 他想不起自己是谁,过去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只剩下脑子里铺天盖地的疼痛,整个人仿佛被埋进了冰块里,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剩下让人几欲发狂的疼。 待那阵疼痛过去,他冷汗津津地大口喘着气,全身都在发抖,余痛像是从大脑蔓延遍布至全身,说不清到底哪里在疼,他想碰碰疼的地方都找不到具体位置,细细密密,绵延不绝,又无迹可寻,落不到实处,让他很想撕碎或者弄坏些什么东西才能把那种崩溃感从身体里驱赶出去。 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从那种恐怖的感觉中脱离出来,记忆逐渐回笼,对周围的感知也缓慢恢复。 王滇再去看那碗汤,眼神完全变了。 他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喝了这汤之后记忆模糊或者缺失可能只是某种副作用,真正的恐怖是无法抵挡的疼痛和那整个世界一片空白的恐慌。 而梁烨从八岁就开始喝。 不疯才真是奇了怪。 王滇重新躺在了床上,从怀里摸出了那块暗部的令牌,指尖好像又摸到了什么东西,有些硬,他拿出来看了看,是块稍微有点圆润的小石子,有些眼熟——很像之前梁烨拿着砸他手背的那颗,他又拿起来学着梁烨敲了块亭檐上的半块瓦,不知道梁烨又什么时候捡回来了。 他终于记起自己来找梁烨是想阻止他喝白玉汤的。 梁烨委屈地喊头疼、临走前眼巴巴的的神情和冷漠又乖张的疯癫眼神在他眼前交替闪过,最后却停在他捏在小石子懒洋洋的笑。 他捏着那块小石头看了一会儿,放进了袖子中的暗袋里。 幼稚,他八岁就不会再捡小石头了。 王滇昏昏沉沉地在这寝殿了睡了一整个白天,夜半时分,才头痛欲裂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找水喝。 充恒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跳下来,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 “谢谢。”王滇接过来喝了个干净,充恒见状便又给他倒了一杯。 "明日就要从十载山启程回宫举行祭祖大典,我要回寝宫准备。"王滇道∶"陛下呢?" “主子不让我告诉你。”充恒说。 “我有要事问他。”王滇着重强调了一下,“非常重要。” 充恒犹豫了片刻,“你跟我来。” 晚上即便是行宫里也是黑灯瞎火一片,灯笼的光线昏暗,只能照亮底下一小块地方,间或有巡逻的士兵走过,充恒带着他走的是条幽深的小路,时近盛夏,虫鸣声和蝉鸣交织在一起,没走多久王滇就热了一身的汗。 “那白玉汤他喝了会忘记之前所有的事情吗?”王滇忽然开口问道。 充恒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一定,有时候只是记忆模糊些,记不清楚细节和小事,有时候会丢失一大段时间的记忆,主子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别人的脸了。” “不喝会疼多久还是一直疼”王滇又问。 “不知道,主子从来不说。”充恒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王滇继续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充恒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前停了下来,仰起头道“主子在上边,你去找他吧。” 王滇抬起头来,看着高耸入云的银杏树良久,“……” 充恒道“这树是主子的,他不让我爬。” 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完全没给王滇再开口的机会。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地上好像洒了层薄薄的霜,王滇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找了个蚊子少的地方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拿了把扇子出来扇风凉快。 约莫过了一炷香,也可能是两炷香的时间,银杏树上传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声,纹龙暗金的衣摆从王滇头顶上的树枝耷拉下来,被攥成一团的银杏树叶子轻轻地砸在了王滇的肩膀上。 王滇站起身来,借着月光抬仰头看了过去。 梁烨懒洋洋地靠在树枝上冲他笑,手里还揪着片皱巴巴的银杏叶子。 “陛下,您还记得我吗”王滇问。 “不记得了。”梁烨笑容微敛,忽然眼睛闭上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接从树枝上栽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王滇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想去接。 梁烨在离他几寸的距离勾脚倒挂在了根树枝上,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抱着胳膊冲他笑得一脸灿烂,满树的银杏叶子因为他这个举动簌簌而动,几片叶子晃晃悠悠打着旋落在了地上。 王滇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梁烨伸手把他肩膀上的叶子拿起来,用叶子尖尖扫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找朕何事?" 王滇往后退了退,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小银锁,“陛下还记得这个吗?” “不记得。”梁烨没什么兴趣地瞥了一眼,继续拿着叶子扫他的喉结。 王滇下意识地动了动喉结,正色道∶“那个孩子身份不简单,我已经让充恒去查了,但还是觉得请示一下比较好,陛下若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便不再插手了。” “没打算,朕说了,朝堂上的事情你随意。”梁烨把叶子重新放回他的肩膀上,兴致缺缺道∶“你三更半夜来找朕就是为了此事?” “是。”王滇道∶“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告退了,明日会按时启程。” 梁烨从树上翻身下来,顿了顿才指着他的额头问∶“还疼吗?” “不疼了,多谢陛下关心。”王滇回答,“我先退下了。” “不许走。”梁烨有些烦躁地看着他。 王滇很听话地站着没动。 梁烨围着他转了一圈,伸手戳了戳游走到他手腕上的蛊虫,“朕不会将你身上的蛊虫取走。” 王滇沉默着没说话。 “你帮朕。”梁烨盯着他,有些艰难地开口,眉头皱得死紧,好像随时想杀了他,又好像随时要转身就走,但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张嘴道∶“请……你帮朕,朕以后不会再随便动用蛊虫。” 王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陛下当真?” “不许喊朕陛下。”梁烨看起来有些生气,手上的柳叶刀毫不客气地贴住了他脖子。 王滇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这就是陛下的诚意?” 梁烨眯了眯眼睛,刀片飞快地收回了手中,语气生硬道∶“变回来。” “什么”王滇愣了一下。 “变回来。”梁烨屈起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喉结,眼巴巴地瞧着他,话却强势笃定,“朕要原来的王滇。” 王滇望着他,没有说话。 梁烨习惯性地想催动蛊虫,但想起之前王滇宁死不屈的样子,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转身就要走。 “梁烨。”王滇忽然喊了他一声。 梁烨猛地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一脸惊喜地看向王滇,月光下那双眼睛好像在发亮。 王滇从袖子里拿出来了块小石头,问他∶“你把这个塞给我做什么?” 第35章 贴心 梁烨看着那块小石头有些茫然,“这是什么” “忘了”王滇问。 梁烨沉默了一会儿,“嗯。” 王滇想起之前自己喝的那口白玉汤都心有余悸,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小石头,就被梁烨伸手拿了过去,这人还十分嫌弃,“破石头这么丑。” 王滇摊开手掌,“不要给我。” 梁烨晃了晃手里的小石头,恶劣一笑,“你不是说这是朕给你的么,朕现在不给了。” 王滇眉梢微动,“随便你。” 梁烨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撇了撇嘴,把石头放他手里,"啧,不就是块破石头,给你,省得再跟朕闹脾气。” 王滇把那块小石头重新放回了袖子里,梁烨拿过他的扇子在手里转了一圈,唰得一下打开又合上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王滇,“朕带你看月亮。” 王滇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下一秒就被梁烨箍住了腰,整个人腾空而起,梁烨抱着他轻巧地踩在银杏树粗壮的枝干上,每次借力时,满树地叶子便簌簌而动。 微凉的晚风将衣摆轻扬起又落下,梁烨带着他落在了上面一处叶子极少的树枝上,王滇往下一看,有点眼晕,并且想起了之前被梁烨推下悬崖的经历,一把扣住了梁烨的腰带。 梁烨低头看了一眼他攥着自己腰带的手,舔了舔嘴角,扶着他让他坐在了靠树干的地方,然后自己也坐下来亲亲热地跟他挨在了一块儿。 大夏天的挨这么近其实有些热,不过梁烨身上发冷,比冰块好不到哪里去,挨着反倒舒服一点,王滇扶着树干低头望去,便看见占地广阔的行宫和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清冷的月光撒下来,像是一副望不到尽头的水墨画。 梁烨虽然说带他看月亮,但很显然他对王滇的兴趣更大,他抓着王滇的手指一根骨节一根骨节的摸着,然后伸开手扣住,察觉到王滇没有抽开的意思,肆无忌惮地得寸进尺,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耳垂。 王滇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头,转过头来看他,就对上了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你……之前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梁烨很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凑过来想亲他的脖子,被王滇伸手推开。 “朕不知道。”梁烨被推开有些不虞,却还是不情愿地回答∶“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王滇见他不想回答,也就没再继续问,换了个问题,“昨天为什么要喝白玉汤杨满没亲自看你喝下去,保不齐又给你端一碗来。” 梁烨置若罔闻,先是看了眼月亮,然后抓住他的手凑到他颈窝里轻轻舔了一下,没吭声。 王滇垂下眼睛道“当然,你可以不同我说,我也没权利知道。” “朕——”梁烨沉声道“不喝头会疼得更厉害。” “之前你离宫三个月也没喝,说明你能忍得住。”王滇慢吞吞道“让我喝又当我面夺走喝了,真会演戏。” 梁烨不置可否,只凑在他颈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的脖子。 王滇抬手托起他的下巴,梁烨挑了挑眉,王滇勾了勾嘴角,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浅尝辄止又温柔缓慢的吻,梁烨大概终于得偿所愿,用力地勒着他的腰,学着他的样子亲了回来,王滇捏了捏他的下巴,声音微哑,“换气。” 梁烨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喘着气,王滇把他伸进自己前襟的爪子拎了出来,“陛下,请自重一些。” 梁烨眯起眼睛,大概是在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得出结论之后,熟练地扣住了他后颈,欺身将他抵在了树干上,心情愉悦地又亲了上去。 王滇没将人推开,他抬起只胳膊将人抱住,梁烨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也只是不满地咬了咬他的嘴唇,然后又把爪子伸进了他的前襟,狠狠地摸了把他的腰。 梁烨这厮黏糊得很,亲起来便没完,王滇最后强行把人推开,警告道“别闹过火了。” 梁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流连,直白道“朕想把你全身都亲一遍。” 王滇差点被自己呛死,“……你若是欲求不满,大可下旨选妃,就算是现在这种清形,也有的是官员想把女儿往宫里送。” 梁烨厌恶的皱了皱眉,“朕不要别人。” 王滇转头看向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 “嗯”梁烨捏了捏他侧腰。 “陛下,我们现在这样————”王滇凑到他耳朵边上吹了口气,低声笑道“就是在搞断袖,你那些册子和话本子是白看了还是忘干净了” 梁烨的耳朵敏感地动了动,“朕不喜欢男人,你也不喜欢男人。” “呵。”王滇笑了一声,“不喜欢你还亲得这么带劲” 梁烨声音发冷,笑得阴森森的,“朕说不是就不是。” “不是那以后还是别亲了。”王滇幽幽叹了口气。 梁烨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王滇没动,只是神色难辨地望着他。 “朕纵得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梁烨的手微微收紧。 王滇扯了扯嘴角,“陛下,我知道天高地厚你反而又不喜欢,便是三岁稚儿都不会如此无理取闹。” 梁烨掐着他脖子的手又更用力了些,却在最后一刻倏然松开,似有不解,“你到底为何不怕朕” “没什么好怕的。”王滇抬起手来揉了揉发疼的脖子,垂着眼睛看远处的一盏昏黄的灯笼,“你又不想杀我。” 梁烨不爽地盯着他,“你如何知道朕不想杀你” “我就是知道。”王滇笑了笑,“我会好好扮演个替身和棋子,毕竟你日子好过了,我日子才能好过。” 梁烨低头揪他的玉佩穗子,“朕不随意动蛊虫便是。” 王滇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冲他露出了个平静的笑容,“好啊。” 两个人在树上看了大半夜的月亮,王滇睡了一整个白天完全没有困意,倒是梁烨,大概是没睡好,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们离地面十几米高,王滇生怕他掉下去连带着自己也无辜丧命,一只胳膊紧箍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树枝,看着月亮慢吞吞地从西边落下,嘉微的晨光从东边倾泻而出。 半边身子也麻了。 “梁烨,醒。”他喊了梁烨一声,梁烨就睁开了眼睛,然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们该下去了。”王滇说“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启程。” “唔。”梁烨坐在树枝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戏谑一笑,从树枝上一跃而起,落在了下面的树枝上,冲他张开胳膊道“跳下来,朕接着你。” 王滇嘴里的脏话被他给生生憋了回来,他木着张脸道∶“不。” 梁烨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精光,“那你爬下来。” “你自己回去吧。”王滇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我想再看会儿太阳。” 梁烨啧了一声“真娇气,非要朕抱你下来。” 王滇抽了抽嘴角,没吭声。 梁烨跟犯病一样自己又飞身跳上来,揽住了他的腰,带着他从树上飞身而下。 王滇被清晨的薄雾扑了一脸,直到脚踩在了地面,悬了一晚上的心才勉强落下,狠狠地松了口风。 梁烨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朕没扛你下来,这样肚子就不疼了。” "……那你可真贴心。"王滇看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觉得眼睛疼。 梁烨喜气洋洋的扣住他的手,“朕还让人在你马车里准备了进贡来的葡萄。” 王滇敷衍地点头,“多谢陛下。” 梁烨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王滇反应过来,“梁烨。” 梁烨这才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地将他送回来寝宫。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云福看见他险些喜极而泣,恨不得抱住王滇的大腿不撒手,旁边的毓英也是松了口气的表情。 王滇明知故问,“怎么,朕这两天不是一直在么,为何跟许久未见一样?” 云福胖乎乎的脸上颤了一颤,讪讪笑道∶“一晚上不见陛下,奴婢也想念得紧。” 王滇哼笑了一声,旁边的毓英道∶“陛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还请陛下移驾。” 半个时辰后,王滇看着马车上摆好的满满一大盘葡萄,有点无语又有些好笑,捻了颗葡萄看了看,却没有剥开吃。 "陛下,王滇先生说他有事,半个时辰后再过来。"云福探进头来说。 “朕知道了。”王滇点了点头,又将那颗葡萄给放回了盘子里。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王滇正要打开窗户去看,前面紧闭的门一关一合,他甚至有些不确定门有没有开,眼前就忽然出现了个人。 权宁半张金色的面具格外显眼,露出来的半张脸轮廓深邃,那双碧绿的眸子带着戏谑,“好久不见啊。” 王滇听着外面的动静,“你搞出来的” "那个梁帝将你看得太紧,我等了两天才找到这么个机会。"权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俩昨晚上亲了一宿,看得我牙都酸了,双生子还罔顾人伦搞在一起,真有意思,我喜欢。” “不是兄弟。”王滇听得眉心直跳,“还没到三个月。” “材料提前找齐了。”权宁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是你哥还是你弟你亲兄弟给你下子母蛊,真会玩。” 王滇放弃了跟他解释,“子母蛊怎么解” 权宁拿出来了个血红的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粒极小的红色药丸,“这东西你吃了没事,但他碰一点,体内的母蛊就会立刻反噬,让他暴毙而亡,你完全可以让这药在你嘴里化开渡过去,我看你俩亲得还挺腻歪。” 王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伸手就要拿那个盒子。 权宁将盒子扣住,神情严肃道∶“你可想好了,真要那梁帝死?要不我给你换个情蛊或者别的好玩的,保管让他离不开你对你言听计从。” 王滇微微一笑,将那血红的小盒握进了手里,“换做是你,你会留一个随时要你命的人在身边吗” “自然不会。”权宁爽朗一笑,“心狠手辣,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过奖了。”王滇道“慢走不送。” 权宁扒在门框上不死心地问“你对着你亲弟弟真能硬·起来” “天赋异禀。”王滇拢着袖子笑吟吟道。 权宁啧了一声,一阵风似的又不见了踪影,外面的骚乱还在继续。 王滇将那盒子放进了袖子里,同那块小石头在袖袋中撞在一起,发出了细微的磕碰声。 第36章 返程 十载山太极观。 梁烨坐在蒲团上啃果子,太极观观主项梦在一旁打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小师叔,你为何还不走”项梦在他想摸走贡台上的点心时,把盘子抢了过来。 “有件事情没想明白。”梁烨眼疾手快拿了个点心。 “哟,您还想事情呢。”项梦拿起点心吃了一口,“真难吃。” 梁烨又把盘子抢了回来。 “你见到师祖了”项梦问。 “见了。”梁烨嫌弃地皱了皱眉,“说我杀性太重,把飘雪山庄的狗给拍死了。” 项梦笑得险些没能直起腰。 梁烨抱着点心盘没搭理她,项梦笑够了,才抬手抹了抹眼泪,“飘雪山庄是崔语娴安插在东辰的桩子,你给屠了,她肯定要报复回来。” 梁烨没说话,只慢吞吞地啃着点心。 “那个王滇——”项梦想了想说“我算不出来他的来历,不过看你们二人,本该动如参商,永无相见,如今碰了面,必然要掀起波澜,死劫啊小师叔。” 梁烨道“朕遇到的死劫还少” “当年师祖见你有慧根仙缘才收你为徒,可如今你偏要在这红尘堆里打滚。”项梦颇有些惋惜,“你若跟着师祖和师叔祖走了,该是有天大的造化。”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师叔让你劝我” "师叔祖那个人你也知道。"项梦笑得有些心虚,"师祖面冷心热,嘴上虽然不说,但总归心疼你这个小徒弟,他见师祖挂心,都想直接给你掳了带着一起走…就是怕师祖生气。 梁烨垂下眼睛,没说话。 “红尘俗世,荣华富贵,终是浮梦一场。”项梦叹道∶“我倒觉得,沾一遍染一遍,血和霜里滚一遍,也没什么不好,人嘛,也就那样。” 梁烨哼笑了一声,手里的柳叶刀在仅剩的那块点心上打转。 "还没想明白?"项梦转头看向了门外,"再想下去,底下那位就要出十载山了,崔语娴打定主意让你这次有来无回,你真打算让那个王滇替你去死?无量天尊,造孽造孽。” “他死了,说不定我就跟师父走了。”梁烨说。 “说不定?”项梦意有所指,“小师叔,你究竟是想让他死,还是不想让他死?” “有区别么,死生不过一瞬。”梁烨懒洋洋道“运气好他就活下来,运气不好他就死。” “听听这话说的。”项梦从蒲团上起身,“关门了关门了,赶紧走。” 梁烨坐在蒲团上没动。 “小充恒。”项梦抬头看向房梁上,“别在祖师爷跟前哨猪蹄子,不然把你送到隔壁山和尚庙里去。” 充恒舔了舔嘴角的油腥,从上面跳下来,“姐姐,有茶吗” “喊什么姐姐,我都能当你奶奶了。”项梦翻了个白眼,看着稳如磐石的梁烨,“小师叔,说不定呢,就是未有定数,你若早有决心,便不会坐在这里苦想无果。” 山间的风吹过,卷携起绵延的绿涛起伏,将凉意送进了大殿。 空荡荡的蒲团上已经没了人,只剩下盘子里被削得稀碎的点心渣子。 “造孽呐。” 王滇坐在马车里,权宁离开后,外面的骚乱并未停止,甚至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陛下!”魏万林骑在马上冲马车里喊∶“臣护送陛下先行离开!” 王滇推开车窗,便看见士兵们互相厮杀在一起,顿时反应了过来,权宁没必要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很显然对方早就蛰伏已久,能把手伸到护卫军里的,除了崔语娴也没有其他人了。 王滇当机立断,将身上的外袍一脱,直接出去飞身跨上了魏万林牵过来的马,“对方有多少人" “不知道!”魏万林给他穿上了件护心甲,“刚出十载山突然就有人叛乱,衣服都一样,刚开始根本没人反应过来,但叛军的头盔翎子是蓝的,我们自己人是红的!” 王滇打眼一看,基本没看到多少红翎子。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前后退路都被人截断了,我们只能往旁边的山里撤!”魏万林神色焦急道。 “走”王滇攥紧了手上的缰绳,“驾” “护驾!”魏万林手里的长刀舞动虎虎生风,将飞来的乱箭砍飞,陆陆续续有百来个士兵靠了过来开路,王滇被几匹马护在中间,有人在匆忙中递给了他一把剑。 宫女和太监们手无寸铁,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队伍太长,后面的那些大臣和家眷们不知如何,但相对来说要比这边安静许多,想来崔语娴应该只是要梁烨性命,并不打算得罪这些朝廷重臣。 王滇骑术算不上精通,只是跟射箭一样的业余爱好,刀光剑影里,他只能感受到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而后面的追兵却源源不断,紧紧在他们身后,像一群盯着猎物紧咬不放的恶狼。 “陛下小心!”方才递给他长剑的那个士兵忽然飞身一跃挡在了王滇面前,额心正中一箭,殷红的血喷洒出来,连人带马重重摔在了地上。 箭矢破空声愈发急促,王滇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甚至来不及细看,尸体就在血泊中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陛下快走!臣来拖住他们!”眼见追兵越来越多,魏万林怒喝一声,手里的鞭子往王滇的马上狠狠一抽,王滇骑着的马就往山林深处飞奔而去。 "魏万林!"王滇攥着缰绳匆忙转头,就看见魏万林被人一刀砍中了肩膀,带有红翎子的十几个士兵如同被削瓜切枣般被那群追兵湮没。 “陛下快走!”魏万林怒喝一声,顶着那刀站起身来,手里的长刀虎虎生风,撞倒了一大片人,“走” “驾”王滇用力夹了一下马腹,冲进了林子里。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身后的马蹄声逐渐逼近,利刃破空的声音倏然响起,他脊背霎时一凉,猛地弯腰趴在了马背上,甚至来不及多想,抬手就扣动了手腕上的袖箭,追上来的马匹长嘶一声,连人带马摔到了地上。 王滇丝毫不敢懈怠,前面的路越来越窄,最后直接到了尽头,他一转缰绳,直接冲进了旁边的密林里,被低空的树枝划破了脸和脖子,却压根注意不到这些小伤,只盼着身下的马能跑得再快一点。 长箭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他猛地一勒缰绳,只见周围的树上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人,一律穿着墨褐色的劲装,手中或执刀执剑或执弩,飞身而下直冲他来,压根没句废话。 王滇躲开飞来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手里的袖箭飞射而出,但显然这些人武功颇高,他的命中率极低,没多久就用尽了箭,冲得最快那人直接一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王滇踉跄了一下,跌在了地上,刀身擦着他脖子过去,带了一阵冰凉的寒气,他浑身的寒毛都竖得整整齐齐,几乎用尽了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抓了把土往对方脸上一洒,拔腿就跑,然而没跑多远,就被人一脚踢中了心口,重重撞在了树上,呕出一口血来。 其他人只是安静地看着没有动手。 大概是专业杀手要赚佣金,割了他脑袋提成绝对高……王滇都有些佩服自己这时候还能走神,在对方一剑刺过来的时候,身体的反应速度已经跟不上脑子,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创 一柄软剑缠住了刺过来的长剑,手腕一翻,那长剑便碎成了一截一截落在了地上。 王滇仓惶睁眼,就看见了易过容的梁烨笑意吟吟地站在他跟前,伸手用拇指抹了一下他脸颊上的伤口,“谁给你把脸划花了?” 王滇惊魂未定,嘴也不太听使唤,“树枝划的,你把这林子给平了吧。” "………"梁烨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看看,我不在,这群小喽啰也能欺负你。" 王滇抽了抽嘴角,“你再晚些来,直接撒我骨灰玩多好。” “别生气,待会儿割了他们脑袋给你踢。”梁烨摸了把他的脸,转过身去对着围上来的人笑得阴气森森,“一群杂碎。” 王滇不是第一次见梁烨杀人,但是上次在寝宫里他躲在桌子后,周围又黑灯瞎火,压根没仔细看,但是现在青天白日,梁烨脸上兴奋到极点看起来有些诡异的表情清楚楚,他手中的那柄软剑仿佛变成了会收割性命的镰刀,手起剑落,几乎是一剑一个脑袋。 脑袋落地之后,身体是还在痉挛抽搐的,王滇攥紧了手里的剑,站在血泊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梁烨刺入杀手心脏的软剑狠狠一拧,血喷涌而出,溅红了他半张脸,剩下的小半杀手忌惮地望着他,却又蠢蠢欲动,梁烨勾起嘴角,脸上洋溢起嗜血的笑容,“来啊,一起上。” “杀了他”有人冷喝一声,剩下的人顿时一拥而上。 王滇在一旁看得头皮发麻,剩下的杀手武功更高,而且看样子还在摆什么阵法,每处攻击都有特定地秩序,梁烨的战力被分散开来,很难及时将一个人一击毙命,反倒有好几次不小心受了伤,刀尖擦着梁烨脖子过去的时候,王滇的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以他的视力和反应速度根本瞄不准,于是他放弃了对准杀手,直接对着梁烨放了一箭,梁烨躲开,反倒是方才被他挡住视线的杀手遭了殃,梁烨逮住机会,从那包围圈里飞身而出,拎着剑一把将王滇扛在了肩膀上,往后撒了一把什么东西,只听嘭嘭几声闷响,周围瞬间升腾起浓郁的烟雾。 王滇被放下来的时候,差点把胃给吐出来。 梁烨微微喘着气,一身白衣裳都被血染得殷红,也分不清他身上到底多少伤口,他将手里的软剑随手扔在一旁,屈膝将手搭在了膝盖上,靠着后面的土坡,冲王滇笑得一脸荡漾。 王滇不放心地转头去看,“他们没追上来吗” “追不上来。”梁烨冲他伸出了只胳膊,上面不知道是被剑还是刀划出了个条长长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看着格外骇人,他睫毛被血湿成了绺,眼神里还带着未褪的杀意和疯癫,声音却懒洋洋的,“过来,给朕抱抱。” 第37章 物件 王滇低头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你这是不是得包扎一下?” 梁烨置若罔闻,胳膊抬着没动。 王滇跟他对视片刻,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蹲下来伸手将人抱住,他顾忌着梁烨身上的伤,只虚虚抱了抱意思了一下,刚要起来,就被梁烨勒住了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半跪下去,整个人都贴在了梁烨血淋淋的衣服上。 梁烨脸上的血蹭了他一脖子,这厮还语气陶醉地喃喃道∶“还是你好闻。” 王滇扶住他的肩膀,没敢太用力推他,“你哪里受伤了” 梁烨将人松开,大喇喇地靠在土坡上,懒洋洋道“自己看,朕累了。” 王滇额头的青筋蹦了蹦,“血流干死了正好。” 梁烨哼笑了一声,扯掉血色的外衫,又把中衣和里衣给脱了个干净,扔给他一瓶药,“涂上。” 王滇之前虽然跟他一起洗过澡,但当时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戒备愤怒的状态,离这么近仔细看还是头一遭————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跟他自己大差不差,可能是习武之人身材更劲瘦些,又有点诡异的别扭。 梁烨任由他打量着自己,目光紧紧盯着他,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吞进肚子里,他把受伤的胳膊递到了王滇跟前,舔了舔嘴角的血,在王滇抬起眼睛的瞬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王滇,疼。” 王滇看着那血呼哧啦外翻的皮肉就觉得牙疼,皱着眉扶住他的手腕,把药粉给他洒伤口上止血,他使劲撕了一下梁烨脱下来的里衣,奈何这质量太好没撕动,”用一下你那刀片。” 梁烨乖乖把刀片递到他手里。 王滇把里衣干净的布料裁开,帮他把胳膊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梁烨新奇又兴奋地看着他给自己涂药包扎伤口,挑了挑眉,“不疼了。” “只是包了一下,怎么可能不疼了,我又不会魔法。”王滇撩起眼皮看了看他肩膀上那处深可见骨的伤,“肩膀疼吗” “不疼。”梁烨没听懂他说的魔法是什么,只凑过去想亲他。 王滇伸手糊住他的嘴,指了指他的肩膀道“你这骨头都能看见了觉不出疼” 梁烨混不在意地侧头瞥了瞥,抬起头来神色认真道“疼,包一下,跟刚才一样。” 王滇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多给他洒了些药粉,期间他仔细看梁烨的神情,平静无澜,完全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心情愉悦地挑挑眉,仿佛他们正在干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肩膀上的伤口不太好包,王滇不得不再裁了几条长的,半跪在梁烨跟前帮他缠上,“你往前些,别靠着那土堆,脏不脏” 梁烨十分配合地往前挪了挪,两条大长腿嚣张地岔开,让他半跪在自己跟前,在王滇给他缠布条的时候,黏黏糊糊地往他跟前凑,使劲舔了舔王滇脸上细小的伤口。 本来已经不疼的伤口又被他给舔出了血,王滇伸手推开他的脑袋,没好气道∶“你是狗吗老是舔来舔去” 梁烨皱了皱眉,“疼。” “你疼个屁!”王滇把手里的布条使劲打了个结,梁烨连哼都没哼一下,正低头努力寻找自己身上其他的伤口企图让他包扎。 “大腿这里——” "别乱动!"王滇眼睁睁地看着他抻出胳膊,刚包扎好的肩膀瞬间就洇出了血,他赶忙扶住了梁烨的肩侧。 梁烨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严肃道“出血了,疼。” 王滇是真的想骂人,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乱动就不会出血。” 看梁烨这跃跃欲试地表情,王滇毫不怀疑他可能立刻上树表演个倒挂金钩,赶紧一把扯住他没让他得逞,“祖宗,你老实点。” 梁烨被他按着没动,盯着他半晌才心满意足道∶“你现在才变回来。” “什么变回来”王滇皱了皱眉,想给他肩膀上再缠上条布。 “之前你虽然又喊朕梁烨,但感觉怪怪的。”梁烨说∶“朕还是喜欢现在的你。” 王滇给他系布条的手微微一顿,“一个物件而已,陛下还分感觉?” “不是。”梁烨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你又变回去了。” 王滇给他系好,神色平静地同他对视,“今天这场哗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否则怎么可能不在的这么巧合,赶来的又如此匆忙。 梁烨看着他就要笑,王滇扣住他的下巴,沉声道∶“不许笑,你现在不说,以后也永远别说了,说了我也不会再听。” 梁烨敛起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说话。 王滇耐心地等了片刻,目光渐渐沉了下去,自嘲一笑∶“算了。” 说完就继续给他处理腿上的伤口。 梁烨没敢动受伤的那条胳膊,用另一只手伸手戳了戳王滇的肩膀,“不许生气。” “我没生气。”王滇声音平静,“我们得在明日午时前赶回大都。” 梁烨对正事看起来没有丝毫兴趣,他有些急躁地想离王滇近一些,但哪怕将王滇抱在怀里却依旧解不了渴,于是他想凑上去想亲亲王滇. 王滇微笑着任他胡作非为。 梁烨退了回来,满眼戾气地盯着他,强硬道∶“你给朕变回来。” 王滇淡淡道∶“好,梁烨。” 梁烨神色阴沉地狞笑,“你故意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王滇叹了口气,给他腿上的伤口撒药,结果梁烨一巴掌将那药瓶打出去老远,撞在树干上摔得粉碎。 王滇神色一冷,“既然不想上药就算了,反正你也不觉得疼。” 梁烨晦暗不明地盯着他,“朕来救你,你别蹬鼻子上脸。” 王滇冷着脸道“我求你来救了” 梁烨手腕上的蛊虫蠢蠢欲动,王滇丝毫不惧怕,两个人对峙半晌,谁都不肯率先退让半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马蹄声忽而由远及近,伴随着嘈杂愤怒地呵斥声,梁烨反应极快地一把将人拽了过来,同他贴在了后面的土坡上。 “肯定跑不远,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紧接着就是马蹄声掺杂着脚步声在周围四散开来。 王滇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轻轻拍了一下梁烨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方才被他摔碎的瓷药瓶。 梁烨眯了眯眼睛,扣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狠狠扫了一圈,王滇气急败坏地想把他推开,又生怕发出声音让外面的人听到,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梁烨心满意足地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拎起地上的软剑骤然飞身而出。 "操!"王滇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法震惊了一瞬,从土坡后露出头来望去,就看见了满的尸体和马匹的尸体。 梁烨赤裸着上半身拎着剑站在血泊里,转过头来冲他勾了勾嘴角,侧脸在阴影和阳光的交界处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晰,方才包扎好的布条上已经沾满了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 王滇呼吸一滞,周围的血腥味刺激得他胃里翻滚,扭过头去不再看地上的惨状。 梁烨朝他走了过来,将还在滴血的软剑往王滇干净的袖子上擦了擦,直到那雪白的袖子上染满了斑驳的血才停住,他凑到王滇面前,鼻梁上的血迹尚未干涸,轻声细语道∶“给朕变回来。” 王滇咬紧了后槽牙,盯着他露出了个同样阴森的笑,“我拒绝。” 梁烨压下去的戾气和杀意隐隐又有要冒头的趋势,他拎着剑手腕微动,又停下,像是做出了个违背了祖宗的决定,语气生硬又缓慢道∶"朕早就知道崔语娴会在十载山截杀朕。" 王滇眉梢微动,“然后呢” 梁烨看样子很不想开口,烦躁地将软剑重新缠回了腰间,“你只问了朕知不知道。” “没错。”王滇点了点头,笃定道∶“因为崔觅觅的事情,我坑了崔语娴一次,你不仅没阻止,还在旁煽风点火,故意没当着杨满的面喝白玉汤,让崔语娴沉不住气,然后你就拿我跟魏万林当诱饵,让崔语娴暴露了安插进禁军的棋子。” 梁烨垂着眼睛没吭声,只是用沾满了血的手蹭了蹭他袖子上还白着的地方,给他袖子糟蹋得一塌糊涂。 王滇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朕来救你了。”梁烨不耐烦地扔开他的袖子,“朕也回答了你的问题。” 王滇闻言脸上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他伸手抹去了梁烨鼻梁上的血迹,叹了口气道∶“陛下,人跟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你说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你来救我,我很感激你,但你将我往死路上推,我同样也很生气。” 梁烨可能是觉得自己被耍了,不虞地眯起了眼睛,“你敢骗朕?” “没骗你。”王滇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鼻尖,慢条斯理地冲他笑,“变回来了。” 梁烨被他亲的鼻尖发痒,不自觉地轻轻耸了一下,目光紧紧观察着王滇的神情动作,试探道∶“那你给朕重新包扎伤口。” 王滇看了一眼他满身的血,“好。” 梁烨警惕地瞪着他。 “好只是个平常的字,你别把它当成个判断标准。”王滇有些可悲地发现自己读懂了他的意思,“不是我骂你才是亲近。” “朕从不与旁人亲近。”梁烨嗤笑一声。 王滇看了一眼他同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沉默两秒,放弃跟他继续掰扯,“你开心就好。” “朕自然开心。” “别凑过来,一身血……嘶,梁烨!” 第38章 果子 十载山在这片绵延山脉中并不算高,但丛林植被茂盛,又值盛夏,蚊虫蛇蚁颇多,徒步在其中跋涉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对王滇这种自小便生长在高楼大厦里的现代人,虽然也有过徒步野营的娱乐活动,但跟现下这种情形完全是天上地下。 逃命时他便脱了外袍,走了没多久便已大汗淋漓,他瞥了一眼上身赤裸全是“绷带”的梁烨,把中衣脱下来扔给了他。 “蚊虫太多,穿上吧。”王滇擦了擦脸上的汗,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歇息。 梁烨穿上中衣,也不系带子,敞着怀蹲到他面前,笑着抓住他的手,“热?” “还行。”王滇长舒了一口气,“你怎么不留两匹马赶路” ”唔。”梁烨眼神有些飘忽,“朕忘了。” “杀红眼了吧。”王滇看了他一眼,又去打量周围的环境,“山林中多猛兽,你打得过狼群老虎熊豹么” 梁烨舔了舔嘴角,“可以试试,过几个月有秋猎,朕带你猎熊玩。” 王滇扯了扯嘴角,看着地上的野草道“熊在我们那儿是保护动物。” “保护”梁烨有些疑惑,既然眼睛里迸发出浓厚的兴趣,“你们那儿” ”我们那里……”王滇说了一半,垂下眼睛掩去了落寞的情绪,自嘲笑道“反正我也回不去了。” "同朕说说,这天下就没有朕找不到的地方。"梁烨戳了戳他的脸。 王滇伸手攥住了他的手指,抬起头笑道“你知道几百年后的世间是什么样子吗” 梁烨顿了顿,罕见地诚实,“不知道。” 王滇看着他说“说不定几百年后你就投胎转世变成了个普通人,爹娘疼爱,生活顺遂,过得很快乐。” 梁烨皱了皱眉,“你跟朕一起吗” 王滇失笑,“不了吧,严格来说是个悖论。”各种意义上的不可能。 “朕听不明白。”梁烨有些苦恼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经常说朕听不懂的话?” “代沟吧。”王滇被自己给逗笑了,几百年的代沟确实有点大,他自己乐了一会儿,就看梁烨脸上的表情更郁闷了,他欣赏了一会儿,缓缓道“其实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挺想回去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走”梁烨瞬间警惕起来,看他的目光陡然充满了侵略和压迫感。 “我走哪儿去”大概是现在只有他和梁烨两个人,王滇罕见地有些放松,戏谑道“命攥你手里,出了宫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会,没武功更没个正经身份,跑不出二里地就被抓进牢里了。” “啧。”梁烨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王滇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凑上去笑道"是死是活都得跟你拴在一块儿,开心吗陛下” 梁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就想凑上去亲他,被王滇不着痕迹地躲开。 王滇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眯起眼睛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也挺有意思的。” “朕自然有意思。”梁烨大概是很享受这种亲昵的姿态,也不管热不热,紧紧挨着他坐下。 王滇没动,任由他靠着,“你小时候卞云心抱过你吗?” 梁烨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直起了身子,声音淡淡道∶“不该问的别问。” “这里又没别人。”王滇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胳膊放松地搭在膝盖上,“朋友之间随便聊聊。” “你也配跟朕做朋友”梁烨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哟,你还知道朋友什么意思呢。"王滇笑着将手里的树枝转了一圈。 “王滇,别得寸进尺。”梁烨脸上露出了个阴森的笑,“就算没蛊虫朕也有得是手段整治你。” “来啊。”王滇毫不在意,“你连聊天都不会,我也不是很想跟你交朋友。” 梁烨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瘫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滇拿着树枝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低下头凑过去看他,微微笑道∶“生气了” 梁烨冷漠地扯起了嘴角,伸手搂过他的腰就蛮横又霸道地亲了上去,王滇箍住他受伤的胳膊避免他乱动,慢条斯理地回应他,梁烨将他脖子上的伤口都细密密地亲了一遍,又想用牙咬,被王滇按着额头推开。 ”大热天发炎了不好弄。”王滇将手插进他微微潮湿的头发里,缓慢又轻柔地摩挲着,“梁烨。" 梁烨舔着嘴唇等他下文,王滇却迟迟没有再开口,他耐性消失,但王滇摸他的头又实在太舒服他不自觉地往王滇身边靠了靠,将脑袋搭了他的肩膀上,眯起了眼睛。 王滇另一只手攥紧了袖子里小盒子,尖锐的棱角碎得他掌心发疼。 梁烨用鼻尖蹭了蹭了他颈窝,声音懒洋洋道“卞云心没从来没抱过朕,她不喜欢朕。” 王滇紧紧攥着那盒子的手微微一松,“嗯。” “朕不喜欢让人碰。”梁烨皱了皱眉,“很恶心。” 王滇捏了捏他的后颈。 “朕也不需要朋友。”梁烨的声音愈发冷硬,“不可靠的东西杀了就行,你若敢背叛朕,朕也绝不轻饶。” 王滇叹了口气,拇指轻轻摩挲着他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怎么,把我给活剐了?还是把脸剥下来放在你床头上” 梁烨嫌弃地皱起了眉,“朕会让你死得好看些。” “那真是谢谢你。”王滇哭笑不得。 梁烨哼笑一声,偏了偏头,“那只耳朵也摸摸。” ”我小时候生病难受的时候,我妈————我娘就会这么给我按。”王滇轻轻按着他耳朵后的穴位,“我娘在外面说一不二,但我一哭,她就拿我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娇气,朕从不哭。”梁烨轻嗤了一声。 王滇问“你第一次喝白玉汤的时候也没哭” 梁烨沉默了半晌,才语气生硬道“没有。” “唔,之前尝了一口,差点给我疼哭。”王滇皱眉道∶“太难喝了。” “谁准你喝的”梁烨抬起头来,脸色沉了下来。 “你把汤碗留那儿,我就想尝尝什么滋味。”王滇笑眯眯道“陛下,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 “误会什么”梁烨不知道想成了什么,整个人有些烦躁。 “你很在意我。”王滇摸了把他的脸,勾了勾嘴角,“你这般天天撩拨我,我可能就不满足做你的一个物件了。” 梁烨的目光逐渐变得危险起来,“痴心妄想。” 王滇只温和地看着笑,笑得梁烨突然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不许笑。” 王滇很顺从地收敛起了笑意,目光却从他的眉眼逡巡到他的唇间,流连到他不自觉吞咽的喉结,他身上的中衣大喇喇地敞着,常年习武练就的劲瘦腰身线条流畅又漂亮,跟他自己常年泡健身房练出来的身材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更能吸引人的目光。 大概是他的眼神过分炙热,梁烨下意识扯了扯前襟,挡住了他放肆的目光。 “太阳小些了,咱们继续赶路吧。”王滇站起身来,冲他伸出了只手。 梁烨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借他的力气起身,阴恻恻笑道“别打什么不该打的鬼主意,惹恼了朕你没什么好果子吃。” 王滇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吻痕,“你如此轻薄我,我不过多看你一眼,你就如此冤枉人,便是个物件也不带这么欺负的吧。” “你先轻薄的朕。”梁烨冷笑,“还胆大包天骗朕说是咬,诡计多端。” 王滇眉梢微动,“脑子不好,这些事倒是记得清楚。” 梁烨冷飕飕的盯着他,王滇平静地对视回去。 不过两个人这种对峙注定是分不出上下的,最后盯得眼睛发酸,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往前赶路。 梁烨虽然满身都是伤,但走得依旧很快,中途甚至想把王滇扛起来飞着走,被王滇坚决地制止,“你不要命了我还想活着从山里走出去。” 梁烨道“朕用没受伤的肩膀扛。” “不行。”王滇木着脸道“我会疼死。” “娇生惯养。”梁烨很不满地评价,把刚摘下来的野果子递给他。 王滇接过来拿了块帕子仔细擦干净,梁烨已经啃了一大口,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这果子甜吗”王滇边擦边问。 梁烨面不改色地又咬了一大口,“特别甜,朕最会摘果子了。” 王滇见他吃得这么解渴,但还是谨慎地拿起来想咬一小口,梁烨把自己哨了一半地果子递到他嘴边,“你先尝尝朕的这个,看看这俩哪个更甜。” 王滇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小口,甘甜清冽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顿时放下心,咬了口自己的果子,入口的瞬间,又酸又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酸得他脸色极度扭曲,“梁烨!” 梁烨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张伤痕血色未褪的脸在阳光底下染上了层淡淡的光晕,细碎的金色将他眉梢眼角都勾勒出了鲜活又畅快的弧度,将那个阴鸷疯狂的帝王掩映在了阴影深处。 王滇恶狠狠地嚼了嚼嘴里酸涩的果肉,企图让自己清醒些,然而他震惊又悲哀地发现,他依旧觉得梁烨笑起来很好看。 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和改变另一个人,到头来发现不过是痴人说梦,然后继续重蹈覆辙。 真疯了王滇。他看着梁烨,默默地想,自恋也得有个度吧。可梁烨是另一个王滇,说不定呢? 说不定个屁。 王滇将手里的果子扔进了草丛里,对还在幸灾乐祸的梁烨,“走了。” 梁烨大步跟了上来,笑着把另一个完好的果子凑到他嘴边上。 王滇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眼睛里跃跃欲试地恶劣光芒,叹了口气,咬了下去,愣住。 甘甜清冽,比之前梁烨那个还要甜上许多。 梁烨嘚瑟地冲他挑了挑眉。 王滇拿过来,几口将果子啃了,攥着他的袖子擦了擦手,梁烨捏住他的手指就想往嘴里塞,被他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 梁烨面色不善地舔了舔犬齿,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手指。 王滇偶尔也不是很能跟上他诡异的脑回路,把手死死藏进袖子里,誓死不从。 梁烨大概摸索出了强的对他不太管用,一路上挨挨蹭蹭,“不辞辛劳”地又给他喂了颗甜果子。 王滇被他烦得够呛,将手指塞他唇边,“快咬。” 梁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舔了舔他微甜的指腹,“朕何时说过要咬你了” “那正——”王滇话还没说完,指腹就传来阵尖锐的刺痛。 梁烨咬着他指尖咧嘴笑道“不过既然你求朕了,朕也只好成全你。” 第39章 中毒 梁烨直勾勾地盯着他,用犬齿使劲碾了一下他指腹的伤口,才慢悠悠地松了嘴。 “有毛病。”王滇看着血淋淋的食指,拿帕子胡乱擦了一下,觉得自己得打狂犬疫苗。 梁烨随手揪了片叶子搔他的耳垂,“你的血有点甜。” “血是腥的。”王滇看了他一眼,“你这有可能纯属心理问题。” “心理问题?”梁烨重复,但看神情很显然没怎么理解。 王滇耐心解释道:“可能只是你觉得香,就连我身上的香味也只是你臆想出来的幻觉,明白了吗?” “朕闻到就是有。”梁烨眯了眯眼睛,十分霸道地下了定论。 王滇不置可否,伸手推了他一把,“别靠这么近,也不嫌热。” 梁烨伸长了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将人往自己怀里扒拉,他力道大,王滇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扶住他的腰稳住了身形,“你慢点,别把伤口再扯开。” 梁烨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半阖着眼睛道:“朕重伤未愈,无甚气力,你背朕。” 王滇幽幽道:“你方才还跟猴一样飞树上摘果子你没力气?” 梁烨心安理得地点头,勒着他脖子不让他走,“对。” “不背。”王滇推搡了他一把,“沉得跟头熊一样还好意思让别人背。” “又是猴又是熊,将朕比作畜生,你真是愈发放肆了。”梁烨勒着他的脖子就往他背上爬。 王滇晃了一下身子,赶忙伸手托住他,免得他把自己也给带倒了。 “文弱。”梁烨很不屑道:“朕扛你如扛鸡扛鸭轻松。” “你才是鸡鸭。”王滇很无聊地跟他斗着嘴,将人往上托了托,梁烨很不见外地趴在了他背上,下巴硌得他肩膀隐隐作痛。 梁烨罕见地没反驳他,王滇背着人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脖子间喷洒的呼吸不太对劲,“梁烨,你没事吧?” 梁烨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没动弹。 “梁烨?”王滇脚步一顿,想把人给放下来,谁知道这厮就跟个树袋熊一样长了他身上,死活不肯撒手。 “松手。”王滇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人还是没动弹,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把人从背上给扒拉下来。 梁烨看着脸色如常,原本急促发紧的呼吸也几乎隐匿不见,半阖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还清醒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王滇伸手抹了一把,冰手。 “梁烨,你怎么了?”他拍了拍梁烨的脸,又伸手试了试他的呼吸,结果完全没有试出一丝气息,登时心下一惊,“梁烨!醒醒!” 梁烨躺在那里悄无声息,王滇赶忙将人放平在地面上,试了他的颈动脉和心跳都无果后,想给他做心脏复苏,然而当他掀开梁烨的中衣时,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完全可以不管,让梁烨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 这个想法如惊涛骇浪迅速侵吞了他所有的担忧与急切,梁烨死了,没人可以操纵他的性命,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变成梁国的皇帝,就算不做皇帝,他也可以离开北梁…… 梁烨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柄喜怒无常的刀,随时都能取走他的性命,即便留他一命,他们之间的问题也不止蛊虫一个,还不如让梁烨死在这里。 或者干脆再往他心脏上补一刀,免得他起死回生。 王滇拿出了那个血红的小盒子,盯着那枚药丸片刻,露出了染血的牙,冲他呲了一呲,笑得妖冶如孽障,“好啊,朕带你一块走。” 第40章 皇后 大都,兴庆宫。 宦官打扮的宫人神色匆忙地掀开门口的竹帘,疾步走到了屏风前,跪下叩头,“主子,梁烨跑了。” 正支着头小憩的女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声音不辨息怒,“跑了?” “十载山截杀原本十分顺利,谁知半路出现了个武功高强的人,直接救走了梁烨,属下查到他就是王滇,之前梁烨一直对外声称是从深山请出来的隐士,但二人举止亲密,吃住同行,行得乃是娈宠之事,是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 “罚你做什么。”崔语娴轻笑了一声:“终究是哀家失算,不曾想一个小小的娈宠竟有这本事,能从飞仙楼的杀手底下把梁烨带走。” 跪在地上的人沉默着没敢抬头。 “简凌,你年纪尚小,凡事还要多问杨满,你二人是哀家的左膀右臂,无论失了哪一个哀家都不落忍,你可明白?”崔语娴不急不缓道。 简凌额头瞬间沁出了冷汗,“是,属下明白。” 崔语娴仿佛不忍地叹了口气,“子煜这孩子,向来最听话懂事,虽行为常有出格,但总归没犯下什么大错,这些日子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接二连三地犯错,我那侄孙女虽是个庶女,却也是哀家替他精心选出来的,如此不识抬举,甚至还反咬一口,当真让哀家心寒。” 简凌只应声,不敢多言。 “这次的失误哀家就不追究了,一次截杀不成而已。”崔语娴道:“世上的杀手死士多得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哀家不想再看见子煜了。” “是!属下定让梁烨死在十载山!”简凌冷声道。 竹帘打起又落下,简凌疾步出了后宫,身上的宦官服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身御前侍卫的官服,他拿着令牌清点人数,足足点了近百人,厉声道:“尔等速速随我前往十载山救驾!” 装备精良的侍卫们齐声应喝,余音经久未散。 轻骑快马的侍卫们从大都的长街上疾驰而过,闻府的管家恰好归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将身后从马车下来的清俊公子请进了大门。 闻宗正坐在自家后花园里钓鱼,凉亭里燃着香放着冰,仍不减丝毫燥热。 “乐弘来了。”闻宗望着平静的水面,没有回头。 “学生祈明见过老师。”祈明恭敬地站在不远处,对闻宗行了见面礼。 “来,陪我钓会儿鱼。”闻宗道:“去给乐弘拿套渔具来。” 祈明坐在了他身边,开口道:“老师突然召学生前来,当是有要事相告。” “旁人总说你比文彬更沉稳低调,却不知你性子比他急得多。”闻宗拿着鱼竿缓缓道。 “承安师弟名满天下,学生自是比不过。”祈明自嘲一笑,眼神似有郁郁,“又何必自取其辱。” “妄自菲薄。”闻宗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文彬性洁傲骨,虽有大才,却不知刚过易折,为官之道,最忌讳的便是不服输不低头。” “学生受教。”祈明垂下眼睛。 “不说这个了。”闻宗转回头继续钓鱼,“文彬被陛下派去了河西赈灾,若无意外,四五年内是回不了大都了。” 祈明惊讶道:“怎么会?承安已做到了礼部侍郎,崔氏竟敢如此荒唐行事!也不怕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么!?” “陛下的令,陛下的旨,天下人只会诘骂陛下昏庸无度。”闻宗顿了顿才道:“现如今陛下虽有心与崔氏争权,但终归孤木难支,而且陛下行事过于刚烈,现如今激怒崔氏……并不是个好选择。” 祈明思虑半晌,“老师的意思是——” “陛下手里无人呐。”闻宗看向他,苍老的面容溢出丝苦笑来,“大厦将倾,陛下本无意,我自负能阻止梁国的颓势,却无甚成效,苍天有眼,让陛下生出力挽狂澜之心,我年事已高,总要给他留下几个称心可用之人,待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也有脸见先帝和娘娘。” 祈明愕然。 “虽说瑜亮相争,但你与承安终归是同门师兄弟,我这辈子能教出你们两个学生,也算是没浪费这身学问。” “乐弘,该入仕了。” —— 十载山。 梁烨靠在王滇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好像他的血已经流干了,只剩了脸上斑驳的血痕。 王滇垂着眼睛,用帕子给他擦脸上的血,“充恒呢?他形影不离地跟着你,身上也没解药吗?” “你不是让他去应苏坊查那个戴着长命锁的小孩儿么,朕让他去了,顺便带几块点心来吃。”梁烨似乎很享受被他照顾的感觉,将脸往他帕子的方向偏了偏,还要大爷似的提要求,“脖子也黏糊糊的,给朕擦擦。” “你这安排真合理啊陛下。”王滇没好气地给他擦了两下脖子,“你这边快死了,你让他去给你买点心。” “你吩咐的查那小孩儿,朕自然放在心上。”梁烨快被毒死了也不怎么老实,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了他前襟里,往他腰间捏了捏,“朕想亲你的腰。” 王滇瞪着他足足三秒,震惊道:“你他妈都快死了,脑子里想的就这些破事儿!?” 梁烨开心地点点头,“肯定也很香。” “香你奶奶个头!”王滇把他不老实的爪子拎住扔了出来,一口气憋闷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梁烨被骂也不在意,喜滋滋地拍了拍他的小腹,信誓旦旦道:“朕死前的遗愿你都不肯满足,当真是冷血无情。” “你还是含恨而终吧。”王滇扔开他不老实的手,抬头看了看天色,“你怎么还不死?” “…………”梁烨安静了一会儿,神色严肃道:“可能他们用的这毒药太差,再等半个时辰。” 王滇咬了咬牙,“要不你撒泡尿照照你现在红光满面的样子?” 梁烨低头就去解裤腰带,“劳驾,帮朕扶扶。” 王滇额头的青筋狠狠蹦了蹦,薅过他的腰带来给他系了个死结。 梁烨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朕现在真的无甚气力,你现在若不赶紧给朕吃了那小玩意儿,以后可就再也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王滇抽了抽嘴角,他敢确定现在要是动手,梁烨肯定有十八种办法将他大卸八块,最好的时机已经错了过去——或者说根本就没好的时机,是他匆忙间暴露了自己,又错失良机。 “方才被你吓得一哆嗦,那东西不知道掉哪里了。”王滇神色淡定地张开了空空如也的手掌,“你若真想吃还不嫌脏,我可以受累帮忙找找。” 梁烨躬起身子靠在他怀里大声笑了起来,染血的手攥紧了他的袖子,泛白的骨节被血迹覆盖,他闷咳了两声,看向王滇的眸子里满是愉悦的笑意,“朕就喜欢你聪明识时务。” 王滇面不改色,“能动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朕不能动。”梁烨有气无力地侧了侧身子,想往他肩上趴,被王滇眼疾手快扶住了腰不让他动。 “再动伤口又要裂开。”王滇皱着眉让他靠好。 梁烨扯了扯他的袖子,还要趁机摸一把胳膊,暧昧又单纯地摩挲着王滇手腕内侧那块薄薄的皮肤,声音沙哑又带着点期待,“背朕。” 王滇看了他一眼,梁烨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咧开嘴冲他笑。 虽然很不能理解梁烨为何能对着个想杀自己的人还能如此亲昵自然,但王滇还是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将人背了起来。 顺带掩去杀人未遂之后的尴尬和少得可怜的愧疚。 谁承想梁烨这厮天生就不是个消停的,让他背着不算,还要贱嗖嗖地撩开他的领子,手不老实地往他身上摸。 “拿出去。”王滇木着张脸道:“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了。” 梁烨捏了捏,背着他的人顿时浑身一僵,声音带上了怒意,“梁烨!” “朕依稀记得那春·宫册子里他们就——”梁烨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的耳朵,“啧,红得要滴血了。” 说还不算,他动作甚至更为过分,王滇不知是气得还是别的原因,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抓着他的手就想把人给扔下来,然后还没来得及使上力气,梁烨就反手扣住他的腕子,一股巨大的力道扯着他就地一滚,紧接着飞身上了树干,方才两个人站的地方唰唰钉进了数十根毒镖短箭。 树叶簌簌而动,王滇转头一看,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这些人身形飘然目光冷酷,紧紧盯着他,如同在看将死的猎物,缓慢地朝着他和梁烨靠拢而来。 梁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两把袖箭扣在了他手腕上,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人压过来狠狠亲了一口,低声笑道:“两炷香,你要是能活下来,朕就封你做皇后。” 话音未落,方才还半死不活要他背着的人从树上飞身而下,细长的软剑轻快地飘过摇曳微动的树叶,一长串血花从半空飘洒绽开,打在了尚未止息的绿叶上,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王滇甚至捕捉不清梁烨的身影,瞳孔里却倒映出数不清的尸体自半空摔落的惨状,伴着周围愈发浓郁的血腥味,他看见那软剑被骚包地挽了个剑花直冲自己而来,然后捅穿了他后面试图偷袭的刺客。 梁烨指间用力轻松地捏断了手中刺客的脖子,血溅在了漂亮的眉骨上,他侧过身子遥遥地望向王滇,冲他露出了个嗜血酷戾的笑,动了动嘴唇。 虽然隔得远,但王滇还是神奇地看清了他的唇形。 这厮喊得是……“皇后”。 “疯子。”王滇咬牙切齿地攥紧了袖箭。 第41章 雨水 两炷香后,尸横遍地。 王滇的袖箭还余下大半,梁烨收回软剑,轻飘飘地落在了树枝上,蹲下来撩起他的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血,笑道:“还活着呢。” 王滇低头看了看自己距离地面的高度,“你挑的这地方寻常刺客根本飞不上来,借力的功夫就中箭了。” “是吗?”梁烨明知故问,“朕还以为你非常想做朕的皇后呢。” “男子为后,民心不稳。”王滇看着他,“何况你我之间并无情意,别瞎胡闹。” “谁说朕与你无情意?”梁烨揽住他的腰带着人从树下飞下来,知道他爱干净,还特地挑了个没血和尸体的地儿,“朕想让你做皇后,比什么阿猫阿狗的强多了。” 王滇扯了扯嘴角,“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梁烨歪了歪头,神情认真道:“为什么?” 王滇皱了皱眉,“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讲,这都是个笑话,大安朝覆灭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你既有心谋取天下,就别一开始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梁烨仔细想了想,笃定道:“朕不想谋取天下,只想你做朕的皇后。” 王滇沉默半晌,“我不想。” “你想不想都要做。”梁烨道:“待回宫朕就给你挑选封号,举行封后大典。”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杀了你。”王滇面无表情道:“你从来不在意我的想法,或许你从来没在意过任何人的想法,总是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的命运。” 梁烨不仅觉得他不识抬举,还觉得他不可理喻,“朕是皇帝,为什么要在意你的想法?” “那你还是去找阿猫阿狗做你的皇后。”王滇说:“一个学不会尊重对方的爱人,对我来说是个祸害。” 梁烨恍然大悟,“朕是你的爱人。” “不,你不是。”王滇无情地否定。 梁烨不悦地皱起了眉,“你还想着你的妻妾和子女?” 王滇扯了扯嘴角,语气沉重,“终身难忘。” 这会儿城东那块地应该已经起了几层楼了,原本打算上市的子公司……王滇痛心地闭了闭眼睛,想再找个红酒瓶子砸脑袋上穿回去。 梁烨看见他的神情脸色黑沉,冷声道:“他们在何处?朕去杀了他们,你就能把他们忘了。” 王滇抹了把脸,见他这阴森煞气的模样,多少有点不落忍,当然更怕刺激过了这厮给他也捅个对穿,放缓了语气道:“不用找了,他们不在这世上。” “哦。”梁烨瞬间阴转晴,喜气洋洋道:“原来早就死了。” 王滇心又一痛,“别提了。” 梁烨不满道:“以后你心里只准放下朕一人。” “你这又是从哪个话本子里读到的?”王滇牙都快倒了,嫌弃道:“心脏统共就拳头大,放不进去你个大活人。” 梁烨手里的刀片一转,抵在了他的心口上,阴恻恻笑道:“那朕给你剖出来看看?” “……勉强也能放。”王滇捏住他的刀片慢慢移开,半真半假道:“现在也就刚放了只脚进去。” 梁烨顿时眼睛一亮,“还有呢?” “没了。”王滇叹了口气,“因为你总是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梁烨挑了挑眉,“朕喜欢就行。” “不,也要我喜欢。”王滇戳了戳他的心口,“你这里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放不进去。” 梁烨低头看了看,有些茫然地问道:“怎么放?” 这个问题实在抽象又深奥,王滇仔细想了想,“等什么时候你——” 梁烨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王滇戛然而止,自嘲一笑,“算了,还是别放了吧。” 要是真被梁烨这种疯子放进心里,日子未必会比现在更好过。 “没有为什么。”王滇垂下眼睛,“你是皇帝,不需要喜欢别人。” 梁烨定定地望着他,王滇受不了他这种直白又不解的目光,这总是让他有些负罪感,转身往前走去。 梁烨站在血泊里抬手摸了摸心口,兀自迷茫了片刻,抬头看见王滇的背影,又提着剑喜滋滋地追了上去。 —— 傍晚下起了雨,山风一吹带着透心的凉意,王滇站在山洞底下,看见梁烨解决了不知道追来的第几波刺客。 “崔语娴是打定主意不让你回宫。”王滇见他过来,往旁边让了让,可惜梁烨跟眼瞎一样,非得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往他身边蹭。 “再等一刻钟,就不会再有刺客了。”梁烨看了看天色,伸手去接雨水洗手,血水滴在水洼里,晕开了一片殷红。 “你怎么知道?”王滇问。 “朕会算。”梁烨龇牙一笑。 王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说拉倒。” 梁烨觑了一眼他的神色,“朕说了你会愿意给朕当皇后吗?” 王滇抽了抽嘴角,“你别说了。” 梁烨有些失望地戳了戳他的腰,企图劝他,“给朕当皇后有什么不好?整个大梁除了朕就是你最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你不跑陪着朕,朕就不会杀你。” “你就是让我当皇帝我也不稀罕。”大概是雨总能勾起人的愁肠,王滇有些怅然,“我不属于这里。” 梁烨疑惑,笃定道:“你自然不属于这里,你属于朕。” “…………”王滇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隔着雨幕,眉梢眼角浸润在愉悦里,“好土啊陛下。” 自从遇到王滇,梁烨极少看到他这样真心实意地笑,只觉得王滇此刻好看的要命,让他很想上去抱住亲一亲,但他又怕自己凑上去这笑就会消失,于是就勾着嘴角同他一起笑。 王滇伸手虚虚撩了一下他前额被雨水打湿的碎发,又收回了手。 梁烨把脑袋凑到他掌心里蹭了蹭,“朕觉得你笑起来最好看。” “好看自己对着镜子笑,一样。”王滇抓了抓他湿漉漉的头发,推了他一把,“别老往我身上蹭。” “不一样。”梁烨抬起头来凑到他唇边,却没立即亲上去,盯着他的眼睛道:“朕照镜子时不会想亲自己。” 王滇呼吸一紧,动了动喉结,目光落在了他的嘴唇上,感受着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堪堪快要碰到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呼喊。 “主子!我来啦——” 王滇倏然后退绷紧了脸,梁烨猛地直起了身子,两个人齐齐看向冒着雨飞奔而来的充恒。 充恒跺着脚挤进了两人中间,满脸都是立了功的喜悦,“主子,办妥了。” “哦。”梁烨敷衍地应了一声,虽然他不太能准确地描述刚才的感觉,但可以肯定跟从前他和王滇亲起来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木着张脸,很想把充恒这小子一脚踹出去。 王滇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你办妥何事了?” 充恒看了梁烨一眼,梁烨正满脸怨气地盯着脚底下的石头出神,于是他就答道:“主子让我去把那戴长命锁的小孩儿给绑了藏起来,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在街上找疯了,然后我回来,就看见那些刺客在往回撤。” 王滇有些惊讶地看向梁烨,“好一招釜底抽薪。” 崔语娴之所以敢对梁烨痛下杀手,无非就是手里攥着“其他皇嗣”这张牌,当时在街上既然他看见了长命锁上的纹路起疑,梁烨未必没有看到,要是把那小孩儿给带走,崔语娴没了替补的皇嗣,只怕还是要用梁烨,这些源源不断的杀手自然要撤……归根结底,就是梁烨在赌崔语娴手里只有这一个皇嗣,现在看来是赌赢了。 而他原本的打算,恐怕不止于此,怕不是想用他和魏万林引出崔语娴安插在禁军的人,绑了那仅剩的皇嗣,再利用他的死来做文章,崔语娴手里没了皇位继承人必定阵脚大乱,各派系相争过后,梁烨再出现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缜密的计划,现在却折了一半,王滇都觉得还不如自己死了如今局势更有利,叹道:“可惜了。” 梁烨不甘心地看了一眼他的嘴唇,保持着有关政事的高冷抗拒态度,打定主意不向他透露半个字,即便看王滇的表情也知道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王滇完全没了之前的旖旎心思,只觉得梁烨不疯做正事的时候还是很像个样子,愈发坚定了要远离梁烨的决心。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更何况这是只时而疯癫时而又清醒到吓人思维缜密手段毒辣的大老虎,即便会偶尔对他动一下恻隐之心,但谁又能保证这点恻隐之心一直在? 况且……他之前对梁烨动了杀心,虽然梁烨嘴上不说,照着这厮睚眦必报的狗德性,不是不报,兴致没到而已。 “什么可惜了?”充恒挠了挠头,看看王滇,又转头看向梁烨,“主子,咱们是不是得回宫了?我看这雨也下不了多久,冒雨回去正好凉快。” 梁烨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抬脚就把人踹进了雨里。 “那你就给朕好好凉快。” 第42章 沐浴 风急雨骤,王滇看着山洞外跪着百十来号身着甲胄面容肃杀的侍卫,他们漆黑的披风被浸在水洼里,衣服溅满了泥浆,此时俱是低垂着头,没人敢吱声。 “臣简凌救驾来迟,黑甲卫听凭陛下差遣。”为首的是个剑眉星目的青年人,跪在雨里不卑不亢表明来意。 这会儿王滇易了容,梁烨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靠在山洞边上,懒声道:“皇祖母她老人家的黑甲卫,朕可不敢差遣。” 简凌不着痕迹地咬了一下牙,半途他忽然收到了崔语娴的消息,原本要杀梁烨的命令换成了保护梁烨安全回宫,他心里不可谓不憋闷,面上功夫却要做足,“臣恭迎陛下回宫。” 梁烨置若罔闻,伸手摸了摸王滇的假脸。 说实话充恒的易容术确实精湛,这张他俩用惯了的面具覆在脸上如同真皮一般,触手温热细腻,细微的表情都一览无遗。 稍显凌厉的五官让王滇看起来有些冷酷,只除了那双眼睛,似乎总是温和平静的,同这张面具格格不入,然而当这双眼睛落在梁烨身上时,里面的情绪就会丰富而生动,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暴躁和愤怒,但梁烨对这种与众不同乐在其中。 所以他很不喜欢王滇以一种冷静又从容的神情看自己,就好像他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这让他难以忍受。 山洞外暴雨如注,上百人跪在雨里一动不动,氤氲又厚重的水汽弥漫在山洞中,连指腹都带着点凉意,透过薄薄的面具浸润进了皮肤里。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旁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低声道:“陛下,该回宫了。” 梁烨的神色意味不明,“不回。” 他有些不悦充恒动作如此快速,合该再慢些,让他再杀几波刺客,然后同王滇一起亡命天涯,生死相依,才让人更痛快舒心。 王滇抬眼,梁烨扯着他的袖子将人往山洞里拽了拽,免得淋到他,不情不愿地开口解释,“等雨停了。” 王滇看着外面淋雨的简凌等人,除了观感上有些不适,倒没多少同情心,毕竟要不是形势斗转,这些人是来取他们性命的。 “秋猎时的猎场不比十载山小。”梁烨突然开口道:“届时朕还可以带你去放风筝。” 王滇已经不止一次听他提起秋猎,忍不住问:“你很喜欢秋猎?” “唔。”梁烨语焉不详,笃定道:“很是有趣。” 充恒看着山洞里唯一一块干燥的地方被王滇占了,有点郁闷地蹲在石头上,盼着这场雨赶紧停下。 老天爷大概是听到了他心里的乞求,又过了半个时辰,雨势终于减小,最后只剩了轻飘飘被风刮来的细雨丝。 “恭请陛下回宫。”简凌再次开口。 梁烨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将人踹飞了几丈远,简凌重重摔在了地上,周围跪着的黑甲卫纷纷要去扶,梁烨用脚挑起地上的断剑落利落地旋走了手边的两颗脑袋,笑眯眯道:“朕让你们动了么?” “你——”有人愤怒出声,然而下一秒身首分离,跌落在泥水里。 简凌捂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跪在泥浆和血水中,规规矩矩叩头,“恭请陛下回宫。” 梁烨手中的断剑滴滴答答落着血,还要再动,王滇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梁烨面色不善地转头,带着杀意的笑微敛,皱了皱眉,嘟囔道:“分明是他们欺人太甚。” 跪在地上的黑甲卫:………… “太脏了。”王滇拿走他手里的断剑随意扔在地上,“回宫里沐浴换衣服。” 梁烨赞同地点点头,反手扣住了他的手,“你同朕一起。” 王滇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再说。” 梁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拽着他上了马车。 这次出宫王滇可谓是精疲力尽,刚上马车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里隐约有人在扒他衣服,还摸了摸他的心口,他不耐烦地打开那只作乱的爪子,又睡了过去。 “主子,药。”充恒从车窗外递进了几个小药瓶来,“蓝瓶化瘀,小的止血,白的祛疤。” 梁烨抱着昏睡过去的王滇脸色沉沉,将人全身上下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伤口和清淤都认真涂上了药,才重新给他换了干净的衣袍,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觉。 “主子,你身上的伤……”充恒从外面探进头来,有些不放心。 梁烨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充恒叹了口气,自觉地把帘布给合上。 梁烨看着熟睡的王滇,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又蹭了蹭他的脖子,似乎还是觉得不过瘾,想咬他的锁骨,结果马车颠簸了一下,怀里的人皱起眉,他只好放弃了其它想法,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人能睡得更舒服一些。 不过皇帝陛下耐心有限,贴心更有限,消停了不到一刻钟,就又去咬他的耳垂,“王滇,起来同朕说话。” 王滇迷迷糊糊哼了一声,偏了偏头,梁烨眼神暗了暗,顺着他的耳朵亲到了他的肩膀上,舌尖卷走了自己辛辛苦苦涂好的药,苦了一嘴。 “朕不与你计较。”梁烨咂了咂嘴,自顾自走神了一会儿,然后兴高采烈地用自己满是伤口的手握住了王滇略显清瘦的脚踝,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低声道:“给你戴根红绳铃铛好不好?” 王滇睡得死,呼吸都没变一下。 “不出声就是同意了。”梁烨很不要脸,但又自以为贴心道:“朕知道你不喜欢铃铛,那就只戴红绳。” “有些素。”他顺势摸上了王滇的小腿,眼睛亮了亮,“朕给你缀上片小金叶子。” 睡梦里的王滇全然不知,周遭都弥漫着淡淡的苦药香和梁烨的气息,让人格外安心,不过唯一让人不满的就是虫子有些多,浑身被蚊虫咬得又疼又痒,细细密密无处不在,尤其是脚腕手腕还有脖子被咬得最狠,让他烦躁地想要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蚊虫终于不再扰人,换成了个热烘烘的大火炉,将他整个都裹了进去,给他热了个半死,胸口好似压了块石头,他被逼着大口地喘气,又被喂了什么活物,纠缠着他的舌头不肯放,他终于感觉快被憋死,在一阵窒息与惊惶里猛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梁烨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水中冲他笑,嘴唇还泛着红。 王滇扶着他的肩膀大口喘着气,转头看向周围的环境,已然是回到了大都皇宫的寝殿里,旁边香炉里焚着龙涎香,勉强让他清醒了些,方才那诡异的感觉还如影随形,他看着意犹未尽舔着嘴唇的梁烨,“你刚才在干什么?” 梁烨一脸的茫然无辜,信誓旦旦道:“朕方才在帮你洗澡。” 王滇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你为何不叫醒我?” “朕看你睡得香,你应当不喜欢被打扰。”梁烨加重了不喜欢这三个字,“朕自然不会让你做不喜欢的事情,勉为其难帮你,也不必道谢。” 王滇唇间适时传来阵刺痛,他对上梁烨那双餍足的眼睛,伸手将紧贴着自己的人一把推开,“我自己洗。” “朕都帮你洗完了。”梁烨得意道:“洗得干干净净。” 王滇皱着眉低头,就瞥见了自己手腕上、胳膊上斑驳的痕迹,他不可置信地再低了低头,就看见自己身上布满了暧昧地痕迹,甚至连大腿上都有……他抬头怒瞪着梁烨,“你都干了什么!?” 梁烨被他吼得一愣,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道:“朕只是尝尝味道。” “尝你大爷!”王滇一拳头砸在了他脸上。 梁烨挨了一拳也没在意,揉了揉发疼的腮帮子,用舌尖顶了顶,开心道:“朕很喜欢你后腰那儿,一亲你就抖一下,十分有趣。” 王滇被他气得眼前发黑,“我他妈——” 指望梁烨这傻逼学会尊重别人还不如指望猪去研发时光机! 梁烨隔着水摸了摸他的后腰,邀功似地说道:“朕只亲了亲你,没做别的。” “你还想做什么?”王滇狠狠捏住他跃跃欲试往下滑的爪子。 梁烨乖巧地任他捏着,喜气洋洋道:“你做朕的皇后,我们自然要行鱼水之欢,你放心,朕又将那册子细细读了一遍,还去请教了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必然让你舒服。” 王滇沉默了半晌,冷下脸来,“我何时答应要做你的皇后?” 梁烨不悦道:“朕要你做你——” “陛下。”王滇打断了他,眼神变得平静又疏离,“你是能强迫我做你的皇后,但我会讨厌你。” 梁烨皱起眉,“不许喊朕陛下,你也没资格讨厌朕。” “我有。”王滇松开他的手腕,眼里满是厌恶,“如果你逼我,我就没办法继续喜欢你,更不会将你放在心里,只会觉得你非常恶心,连寝宫外的杂草都不如。” 梁烨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落寞的垂下眼睛,低声小心翼翼道:“朕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王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紧接着就见他抬起头来,脸上洋溢出了个戏谑又冷酷的笑,“你以为朕会这样说么?”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梁烨凑上来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撒娇一样放软了声音:“朕不需要别人喜欢,朕要你做皇后,是死是活你都得做,明白吗?” “我说不做,是死是活都不做,被活剐了被做成人彘,就算一把火把自己烧成灰洒了都不做。”王滇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轻蔑的笑,“不稀罕,明白吗?” 梁烨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不识好歹。” “你算个屁。”王滇同样面沉如水。 梁烨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他眯起了眼睛,池子里的手轻轻戳了戳他的指尖,不知道在想什么,王滇怒意正盛,不想让他碰,猛地抬起了手想要上岸,结果另一只手的小拇指被人轻飘飘地勾住。 他转头,就看见了梁烨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王滇,朕被你气得肩膀疼。” 第43章 大典 王滇怒意未消,但还是注意到了他几乎全身都泡在水里,周围的池水都带上了淡淡的血色。 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活该。”他甩开梁烨的手,无情地起身上岸,顶着梁烨犹如实质的目光,快速披上了外袍,尽量让自己忽略身上那些暧昧又放肆的痕迹,脚踝忽然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他垂眼,便看见细细的红绳缠在自己的左脚腕,那红绳松松缠了两圈,外侧缀了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叶子,红绳湿漉漉地贴在踝骨处,看着莫名的……色气。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小玩意儿很符合他的审美,而且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你缠的?”王滇一拢袍子,蹲在浴池边上问还泡在水里的梁烨。 “好看么?”梁烨一脸骄傲地凑过来,伸长了胳膊握住了缠着红绳的脚腕,“这片小叶子是朕的珍藏。” “好看。”王滇任由他握着,垂眼看他肩膀的伤口,“还有吗?” 梁烨挑了挑眉,笑道:“还有一片。” “你也戴上。”王滇扣住他想顺势往上摸的爪子。 梁烨眯了眯眼睛,“朕不喜欢戴这些。” “我喜欢。”王滇伸手摸了摸他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目光幽沉暗深,“我给你戴上。” 梁烨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歪着头似乎在思考,王滇伸手抓了抓他半长的头发,“顺便给你包扎伤口。” 梁烨欣然同意,“好啊。” 梁烨的脚踝同他一样,只是王滇从未以这种视角去看,现下仔细看来,比他看自己时好看了不止一倍,清瘦白皙的脚腕缠上两圈红绳之后,便带上了某种热烈又勾人的渴,那片做工精湛的小叶子坠在那里,刚好打在踝骨上——漂亮得要命。 王滇眉梢微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小叶子,将那只清瘦漂亮的脚腕包裹进了手里,梁烨懒洋洋地屈膝靠在床头,抬起脚腕搭在了他肩膀上,笑得如同个妖孽,“朕原本想给你放铃铛,但想起你不喜欢,便作罢了。” 王滇微微偏头,吻在了那片小叶子上,目光同陡然兴奋的梁烨交汇,轻声笑道:“你就是这么亲的?” 梁烨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两遭,“朕亲得比你用力多了。” “你让我亲回来,我也许就不生气了。”王滇说。 梁烨对他这个提议明显心动,凑上来就要往他身上贴,却被王滇躲开,“可惜你伤口太多,你这么疼,还是先养伤要紧。” “朕不疼。”梁烨眼睛发亮,将他扑倒在了柔软的床铺上,理直气壮道:“朕还有力气再将你亲一遍。” “不行。”王滇扶住他的腰,“敷药。” 梁烨压着他不肯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再亲一下。” 王滇虽然知道是这厮装出来的,但还是呼吸微紧,“亲哪里?” “肩膀,这里。”梁烨指了指肩上那道被水泡得发白皮肉外翻的伤口,皱了皱眉,“不舒服。” 是不舒服,而不是疼,王滇凑上去轻轻碰了一下,就听见了梁烨不满的声音,“没感觉到。” “说好的一下。”王滇避开他的肩膀将人推起来,“这伤太重,还是让太医来给你处理——” 梁烨直接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抱着他不肯撒手,“你来。” 王滇听见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就是屈服的声音:“好。” 包好伤口后的梁烨终于消停了下来,姿势嚣张地躺在龙床上睡得天昏地暗,那双大长腿缠在王滇身上,好像生怕他跑了。 王滇早就睡够了,枕着胳膊仰面看着床顶的帐子,神情复杂。 虽然他可以解释同梁烨妥协是为了苟全性命——他可以适时地对梁烨强势,然而从根本上来说吵架也需要张弛有度,不能真将梁烨惹毛了,无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谈判而已,最终目的还是为给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但是,一旦这种公事公办的计策沾染了上个人感情,就变得极容易失去控制。 这让王滇有些感到不安。 诚然他可以利用梁烨这种懵懂而不自知的感情,但同样他也很难分清自己对梁烨带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会气得要死,会想要梁烨的命,但也同样爱不释手。 假模假样的服软和撒娇,也能让他心念意动。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王滇。王滇心里默默地叹气,下意识按住了梁烨受伤乱动的胳膊,心里暗骂了一句。 妖孽。 —— 崔语娴想利用祭祖的事情警告梁烨,谁知被梁烨利用去了十载山,继而她又想将崔觅觅安插在梁烨身边,反倒被王滇将计就计阴了一把,恼火之下要杀了梁烨,结果不仅丢了手里的皇嗣,还被诈出了安插进禁军的自己人,接连几次试探性的交手都吃了亏,这让她心情非常不好。 崔语娴虽然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面上并不显老,她向来注重保养,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四岁,只是眼角的细纹会时不时提醒她,于是宫女们给她擦粉的时候便格外注意。 可惜新来的宫女不知事,手上没个轻重,便将她惹恼了。 挨了一巴掌跪在地上的宫女低声哭泣叩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崔语娴冷眼看着她,“杨满,拖出去。” 杨满躬身上前,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将哭天喊地的小宫女拖了出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没了声息。 “娘娘花容月貌,年纪尚轻,丫头不懂事,娘娘莫要动怒。”杨满亲自拿了粉给她上妆,满脸堆笑道:“您这皮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崔语娴冷哼了一声:“就你长了张嘴。” “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杨满笑道。 “哀家听说前几日,你那养子在外面惊马让人欺负了?”崔语娴闭着眼睛懒懒道。 “小孩子家的胡闹,奴婢已经教训过他了。”杨满讪讪笑着。 崔语娴嗯了一声:“说起来,你那儿子也有十六了。” “嗐,那小皮猴子鬼精得很,最喜欢偷懒,习武嫌累不肯,学文好不容易送他去了太学,又说人家欺负他,死活不肯再去,天天在家招猫逗狗上墙爬屋,奴婢也是头疼得很。”杨满说起自家儿子,很是无奈,却罕见一副慈祥模样,“奴婢也不指望他多争气,只盼着他以后能好好娶妻生子给杨家延续香火,也就行了。” “孩子就是这样惯坏的。”崔语娴笑道:“哀家知道你心疼儿子,但天天养在宅子里别给养废了。” “是,奴婢一定督促他好好上进。”杨满笑道。 崔语娴睁开眼睛,“哀家想起来,简凌倒是说过黑甲卫人手不足,倒可以让你家那小子进去摔打摔打。” “娘娘!”杨满脸色骤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崔语娴笑了笑,偏头看向脸色煞白的人,“好端端的说着话,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无咎他年纪尚小,又生性顽劣,恐怕会惹简统领不痛快,奴婢就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望娘娘开恩!”杨满颤抖着胳膊使劲叩头。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崔语娴嗔怪地笑着扶他,杨满不敢不起来,双眼含泪道:“娘娘,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只是我那儿实在不争气,恐入不得简统领的眼。” “简凌如今不过二十一二,同你家那小子年纪相仿,他们之间必然有得话说。”崔语娴不急不缓道:“哀家知道你跟简凌互看不顺眼,但说到底那是你跟他父亲的一些陈年旧怨,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下不去手教导儿子,简凌定然有办法,放心,有哀家护着,不会把你家那小子怎么样的。” “娘娘……”杨满还要再说,却被她抬手制止。 “好了,哀家有些乏了。”崔语娴摆了摆手,“过几日便让他入宫来,拿着哀家的懿旨去找简凌。” “是。”杨满跪地谢恩,“奴婢替无咎多谢娘娘。” 兴庆宫一片愁云惨淡,御书房里却一片言笑晏晏。 “没事就好。”王滇看着胳膊上吊着的魏万林,开心地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胳膊,“朕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还是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魏万林笑得爽朗,“那几个小贼都不够末将切瓜砍菜的!” “万林,十载山一事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王滇笑着问他。 “保护陛下是末将职责所在,末将不敢居功!”魏万林声若洪钟。 王滇笑道:“你不要,朕却是得赏的,云福,拟旨。” 云福麻利地铺开绢布,就听王滇道:“东宫六率大统领魏万林救驾有功,擢升为禁军统领,兼原东宫之职。” 魏万林顿时受宠若惊,跪地谢恩,“末将多谢陛下!” “魏将军快快请起。”王滇笑着将人扶起来,不遗余力地给他画饼,“总有一日,朕会让魏将军重回沙场,护我大梁万里边疆。” “陛下!”魏万林虎眸含泪,良久才哽咽出声:“末将定竭力相助!” 魏万林走后,王滇又接连召见了几位重臣,傍晚时终于等来了闻宗。 “太傅。”王滇见到他很是亲切,亲自下阶将老头给扶住,“几日未见,太傅身体可好?” “托陛下洪福,一切都好。”闻宗笑道:“陛下此次出行化险为夷,收获颇丰。” 王滇知道他指的是梁烨这次直接收了大半禁军的事,遣散了屋中的太监宫女,坐在他对面给他斟茶,“太傅如何看此事呢?” 闻宗看着那缓缓升起的雾气,缓缓道:“贪功冒进,手段刚强,不太像现在的陛下会做出的事情,倒颇有些昔日之风。” 王滇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显,“那太傅如何看崔氏女一事?” “好。”闻宗端起茶来闻了闻,“如今崔氏为了这件事情焦头烂额,甚至同太皇太后都起了些嫌隙,虽然被她勉强安抚了下去,但裂隙已生,只看如何添柴加火。” “崔氏一族想要外戚专权,但皇祖母却抓着权柄不肯放,反倒同东辰申氏走得颇近,崔氏一族就算在内朝也并不怎么吃得开。”王滇给他添茶,“朕听闻此次崔家有子科考。” “陛下想让崔氏子进外朝?”闻宗皱了皱眉。 “可是有何不妥?”王滇问。 闻宗摇了摇头,“且不论崔运同崔氏本家势同水火,单看崔家,即便跟太皇太后不合,选她也远比依仗陛下来得安全。” 王滇垂眸道:“太傅方才还说要添柴加火,这时机不好么?” “时机无错。”闻宗叹了口气,“只是还请陛下在祭祖大典时亲眼看看这崔氏子,再决定要不要用他。” 翌日祭祖大典,王滇终于明白了闻宗为何会叹气——这个崔家出来科考的嫡次子,是个瘸子。 而且是个貌若好女美若天仙的瘸子。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虽然垂着头,却腰背挺直,宽大飘逸的衣袍被风吹得扬起,衬得人愈发清瘦,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阴柔昳丽的脸,冷淡漠然地对上了王滇探究的目光。 按理说不良于行不被允许科考入仕,但谁让崔琦的姑祖母是当朝太皇太后。 难怪不靠荫官偏要出来科考,这种沦为弃子的存在,不管是崔家还是崔语娴,恐怕都没有重用他的心思,就算是进了内朝,也不过是身份摆在那里——好歹是个嫡次子。 王滇对他对视半晌,崔琦从头至尾的冷漠,最后淡淡地垂下了眼睛,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起来。 还是个病秧子。 祭祖大典礼节繁冗复杂,朝拜礼服重得要命,沉甸甸的冕冠险些把王滇脖子给压断。 待他带领百官世家还有少得可怜的皇室宗族祭完祖已近深夜,他刚进寝宫,就让云福和毓英给自己摘冠脱衣,挥退人之后便瘫在了床上,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有人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他身边,凑在他耳朵边上幽幽道:“你今天看谁看得那么入迷?朕给你把眼珠子挖出来粘他身上。” 王滇推了他一把,“没看谁。” “你分明看了。”梁烨阴阳怪气道:“你从未这样看过朕。” 王滇又累又困,闭着眼睛道:“没看。” “你看了。”梁烨磨了磨牙,“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真是水性杨花。” 王滇懒得跟他吵,“那我以后不看了。” 梁烨伸手掐住他的脸,阴森森道:“是崔家那个病秧子吧?他都被你看得低头了,啧,一个瘸子。” “唔。”王滇拍开他的手翻了个身。 “朕在同你说话。”梁烨又把他给翻回来,“你觉得他好看?” 王滇困得要命,敷衍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法。” 梁烨一脸震惊。 第44章 通宵 “你真是越发放肆了。”梁烨被他这句话堵得不上不下,很想反驳些什么,但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出合适的措辞,咬牙切齿道“朕如何想你自然没办法。” “嗯,都是我的错。”王滇沉沉闭上了眼睛。 “本就是你的错。”梁烨气闷地瞪了他半晌,终于抓住了重点,“呵,敷衍了事。” 王滇感觉已经睡了过去,又被人捏住口鼻生生憋醒,他一脸疲惫,耷拉着眼皮看着精力旺盛的梁烨,“祖宗,你到底想干嘛?” 梁烨啃了一下他的嘴角,不满道“你是不是想用那个病秧子?” “人家有名字。”王滇对崔琦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便扛着疲惫强撑着说道“他不受崔家重视,除了不良于行外不管是德行还是才能都不错。” “主要是他长得好看。”梁烨笃定道。 王滇艰难地睁了一下眼,“你分明也觉得他生得好看,自己动了心思偏要栽赃我。” 梁烨再次震惊,“朕没有。” 王滇闭着眼睛懒懒笑了一声“龌龊。” 梁烨不爽地晃醒他,阴恻恻道“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污蔑朕的清白。” “你有那玩意儿么。”王滇打了个哈欠,伸长胳膊将人抱住,胡乱地亲了他一下,“睡觉。” 梁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王滇察觉到某种危险,又艰难地睁开眼睛警告他,“你要是再对我做什么,你就是浑身缠满红绳子也别想让我原谅你。” 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梁烨的动静,人似乎已经起身离开了,王滇虽然很想睁眼看一看,但实在困得要命,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鼻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他睁开眼睛,就看见在昏黄的烛火下,梁烨兴致勃勃地望着他,手指间缠绕着细细的红绳子,如同蜘蛛织网般将他细细密密缠绕在了床榻之上,交错缠绕的红绳上缀满了数不清的金色铃铛和叶片,他只稍微动一下,周围便发出细碎悦耳的铃音。 梁烨慢条斯理地将红绳往他腿根处缠,一边缠一边暧昧又亲昵地亲了上去,齿间还咬着薄薄的皮肤,留下道道红痕,“朕同那崔琦谁更好看?” 王滇听见了风吹动窗户的窸窣声,那些扰人的红绳在空气里和烛火中氤氲成大片模糊的光晕,铃铛叶片应声而响,宽大的袍袖打翻了案台上的烛火,而后他将不断撩拨着自己的人压在了铺天盖地的红里…… 王滇猛地睁开了眼睛,心有余悸的盯着床帐上被风吹动的流苏,然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个梦。 “梦到什么了?”一道慵懒又欠揍的声音在他耳朵旁边响了起来,然后声音的主人满是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王滇猛地躬起身子躲开他没轻没重的爪子,想骂人,但话到嘴边,梦里旖旎的画面又陡然浮现,梦里被他欺负得乱七八糟的人正支着脑子戏谑地调笑他“大早上的真精神。” “有病。”王滇没什么底气地骂了一句,不自在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大惊小怪。” “要不你摸回来。”梁烨抓住他的手就往自己腰下放,王滇触电一般猛地蹦起来,怒道“滚!” 梁烨心情愉悦地笑出了声。 因为这个梦王滇早朝时都有些心不在蔫,直到曾介出声才让他回神,“陛下,科举舞弊绝非小事,臣请陛下彻查此事!” 王滇整个人陡然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陛下,今次科考,有河西郡广远县长霖书院学生荀曜泄题,同院三人皆出现考卷答案雷同。”曾介沉声道“荀曜成绩居于榜首,其余二人分列榜眼探花,此等荒唐事实在是闻所未闻!” “陛下,虽说长霖书院前些年出过状元探花,但也绝无同一年同一榜出三人且答卷雷同的情况。”崔运忽然出列道“只是正如曾大人所说,此事实在荒唐,就算真的泄题舞弊,这三名学生也不会如此招摇,恐怕是别有内情。” “崔爱卿说得有理。”王滇也觉得此事蹊跷,他看了一眼难得开口d的崔运,刚要说话,就见晏泽出列道“陛下,如今广远县县令乃是百里承安大人,百里大人下放前,曾主持过一段时间的科考出卷事宜,究竟是别有内情还是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有意为之,还请陛下明鉴。” “陛下,百里承安大人只是很早之前安排过翰林院出卷者的起居事宜,并无机会接触答卷,何况那时候最终题目还未确定,晏大人此言实在牵强。”礼部尚书冯清出列道“更何况百里大人的品行高洁刚正,诸位都有目共睹,臣敢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事!” “冯大人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许修德从河西回来,吃了不少苦头,整个胖老头都清瘦了一圈,他捻了捻胡子,“我此次去河西郡,但见百里大人郁郁寡欢,言行对陛下多有不敬之意,他顺风顺水这些年忽遭贬黜,急功近利也是有可能的。” “许大人,您怕不是忘了您在河西遭遇劫匪,是百里大人不顾性命救你于水火!” “我只是就事论事,绝不掺杂其他感情在里面……” “行了,不要吵了。”王滇在上面抬了抬手,底下倏然一静。 “此事还没有定论,但科举舞弊不可助长。”王滇沉声道“舞弊一事交由崔运全权调查,务必要找出荀曜等人是从何处得来的考试题目,令,为公平起见,此次科举成绩作废,十日后重新开科考试,由闻太傅,晏泽,卞沧出题,冯清,曾介,许修德监考。” 下朝之后,王滇留下了卞沧。 卞沧已有五六十的年纪,却丝毫不见老态,身形清隽如鹤,尤其那双眼睛沉稳清澈,仿佛看透了一切,却偏偏什么都不会说,偶尔兴致来了才会随大流演上那么一演,自打从梁烨嘴里听说了卞馨和卞云心的事情,他就对卞沧上了心,发现这位也是个戏精。 “卞爱卿,你可知朕为何让你命题?”王滇请他落座。 卞沧垂首道“臣才疏学浅,恐当不起如此重任。” “哎,爱卿可是新德元年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先帝说你才高八斗有将相之才,切莫妄自菲薄。”王滇想起之前翻过的起居录,虽然连记录之人都觉得这是梁华醉酒荒唐言,但自从梁烨给他看了梁华留下的山洞,他就觉得未必是荒唐糊涂话。 “臣不敢。”卞沧起身跪到了地上。 “卞爱卿使不得。”王滇赶紧去扶他,试探道“母后乃是卞大人义女,照理朕该喊你声外祖父的。” “臣受之有愧,担不起陛下厚爱。”卞沧周身一冷,看他的目光带着某种无法掩饰的厌恶,“请陛下不要玩笑。” 王滇面色如常地将他扶起来,“爱卿不要多虑,朕之所以让你命题,是真的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而且有一点,朕看了近三十年来的科举考题,所出之题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如今南赵东辰早已开始大刀阔斧改革科举,虽说此举对梁国来说还不到时机,但朕还是希望卞大人能从这次出题开始,让那些浮躁华丽之言转向切实可行的治国之道,为朝中网罗到真正的人才。” 卞沧微微讶异,“陛下,您该同闻太傅和晏大人商量此事。” “闻太傅年纪大了,何况他有更要紧的……”王滇点到即止,深深地望着他,“晏泽是谁的人,想必您比朕更清楚,改革之事,伤筋动骨,绝非一日一时之功,却可利在千秋,也许要等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但总归要有个开始……” 卞沧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看向王滇的目光带了审视的意味,“陛下当真如此想?” “当真。”王滇目光坚定道“这点星火,就握在卞大人手里,未来能否成燎原之势,全凭大人能耐。” 他想起自己之前熬夜看得那些案卷,卞沧在河东郡一个小县城里曾轰轰烈烈改革学制的事迹让他震撼良久,他笃定卞沧会应。 卞沧沉默良久道“陛下可知如今形势有多艰难?便是改革也该等在安定之后。” “卞大人,”王滇说得慢,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朕等不起,梁国也等不起了。” 卞沧终于抬起了头,“臣虽不才,但愿为梁国一试。” 王滇同他聊到天色将明,才暗中让充恒将人送回了卞府。 他抬头看着房梁上耷拉下来的爪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陛下,听墙角听得舒服么?” 梁烨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隔着桌案拿过了他手里的茶杯,饶有趣味道“你这张嘴是不是能把死人也说活?” “那还是有些难度。”卞沧应下来让王滇心情颇好,拿起茶壶给梁烨添了半杯茶,精神奕奕道“卞沧还是很能拎得清的,将来他必有一番大作为。” 梁烨嗤笑,“半截入土的死老头子了。” “时不我待啊陛下。”王滇还停留在跟卞沧议事的状态里没出来,在桌案后踱了一圈步之后道“如今禁军握在咱们自己手里,以后起码能睡个安稳觉,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拿了南边的兵权,比起楼烦,南赵和东辰才是大患,兵权到手,你才算有了真正跟崔语娴打擂的资本。” 桌上的烛火堪堪燃尽,噗嗤一声灭了只剩两缕细烟,窗外天光熹微,淡淡的光洒在了王滇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沉稳,却又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宽容和仁厚,那身龙袍穿在他身上,恍惚间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梁烨身体往后倾手撑在了案几上,嘴里还吊儿郎当地叼着王滇喝过的那杯茶,王滇大概是没听到他的回应,抬起头来看向他,眼里还带着点疑惑和茫然。 梁烨咧嘴一笑,嘴里咬着的茶杯掉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了他掌心里。 “不想谈就算了。”王滇好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抬手使劲揉了揉眉心,“今日休沐,我先去睡一觉。” 梁烨转着手里的茶杯,盯着里面的茶水片刻,抬手揪住了他的玉佩穗子,将人扯了回来。 这会儿王滇通宵的疲乏才涌上来,他无可奈何又有些烦躁地看向梁烨,正香开口说话,梁烨就将那剩下的半杯茶抵在了他唇边,扣住他的下巴半推半就地给他喂进了嘴里。 这厮手上没个轻重,王滇险些被呛到,茶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淌进了脖子里,烫得皮肤微微泛红。 梁烨垂眸盯着那里,指腹碰上去轻轻摩挲着,良久才开口道“朕现在有些不喜欢你太聪明了。” 王滇面色未变,“所以?” 梁烨将额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伸长胳膊搂住了他的腰,闷声道“若你有朝一日不再为朕所用,朕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第45章 荷花 王滇踏踏实实睡了大半天,晌午被云福喊起来用午膳的时候骨头都是酥的,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愣神。 “陛下,吃了午膳再睡。”云福拿着湿帕子递到他手边,温声哄劝道:“今儿有您爱吃的桃花卷。” “唔。”王滇耷拉着眼,拿着帕子胡乱地往脸上擦了擦,又想往后倒,云福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肩膀没让他再躺下,低声提醒:“王滇先生等您小半个时辰了。” 王滇本人打了个哈欠,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云福讪讪笑道:“陛下,奴婢伺候您穿衣。” “朕自己来。”王滇拿了外袍披上就大步外走,云福哎哟了一声,追在他后边着急道:“陛下,这可使不得。” 可惜他腿短,王滇将他甩在后面一大截,只好苦着脸快步跟在后面。 他推开门的时候,梁烨正在温酒,见他进来,指着那道桃花卷道:“朕特意让人做的,尝尝。” 王滇困意还未全消,披着外裳坐在他对面,拿起帕子来擦了擦手,直接用手捻了一块吃,入口外皮酥脆松散,内馅软糯香甜,他慢条斯理地啃完了一块,梁烨也温好了酒,递到他手里。 “你这般爱干净,怎的吃点心还用手拿?”梁烨学着他的动作拿了块桃花卷,吃得也很香,不过比王滇快得多。 “点心不用手用什么。”王滇舔了舔嘴角的点心渣,喝了口温酒,虽然还是不习惯梁烨总是喝温酒,但也别有一番滋味,这点度数还不如超市里卖的酒精饮料,他喝两坛子也醉不了,很快就闷了两杯。 “慢些喝。”梁烨道:“吃醉了发疯朕可不管。” 王滇吃了几块点心就拿起筷子来吃菜,闻言道:“醉不了,这点酒还不如白水。” 梁烨挑了挑眉,“你喜欢喝酒?” “谈不上喜欢,工作需要。”王滇确实有些饿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场面上总要应酬。” 梁烨倒是没什么食欲,王滇吃哪道他就跟着他夹哪道,故意学他的语气,“你的‘工作’是什么?” 王滇对自己的过往极少提起,梁烨除却刚开始问过,也没多大兴趣,但是现在却起了探究的心思。 “一介小小商贾。”王滇扯了扯嘴角,“按你们的说法,士农工商,我这种排最末尾。” 梁烨眯了眯眼睛,“那也该是富甲一方的大商,或许富可敌国?” “可不敢,本人遵纪守法,按时缴税,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王滇不知道为什么有发晕,撑着头看着碟子里的丸子。 “那你都是做的什么买卖?”梁烨觉得有意思极了。 “唔。”王滇皱了皱眉,“那可多了去了,我妈搞矿业起的家,我爸热衷于房地产,他俩把摊子扔给我之后……我原本自己搞得互联网,想着那块地拿下来之后,就开始接洽新媒体……你知道什么叫商业圈么?” 王滇拿了根筷子蘸了水在桌子上划拉,拧着眉道:“城东的cbd一旦建起来,商业圈搞好了,我就可以顺势往邻市发展,那里才是将来的主战场……而且那些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进驻,我盯了个搞芯片的公司两三年,他入驻,合作、合并或者收购……芯片啊,那才是关键的技术,就跟你想把梁国拿下来,最紧要的是兵权……这么比喻也不太恰当。” 王滇拿着筷子轻轻点了点桌子,使劲咬了咬牙,“省长他亲外甥跟我争城东这块地,你知不知道我动了多少关系才拿到的投标资格……没日没夜的加班喝酒那都是小事,关键这是块可遇不可求的踏板……集团里那些各怀鬼胎的老东西顺便就能收拾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出神道:“只差最后这顿酒……就能谈下来。” 梁烨虽然大半都听不太懂,但却能感受到王滇的崩溃,他给王滇斟满了酒,懒洋洋道:“不过是块小小的地,这偌大天下,你喜欢何处朕都给你。” 王滇托着腮端着酒冲他笑,温热的酒洒了一手,“你不懂。” “你家乡究竟在何处?”梁烨托着酒杯又半逼半迫让他喝了一杯,“你从不肯提及。” “说出来吓死你。”王滇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端着空酒杯抬起根手指虚虚地描画着他的眉眼,“但凡换个人像你这样对我,信不信我拼着同归于尽也弄死他?” 虽然是狠话,但梁烨却听得心花怒放,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这里面的关系,他就得意地点了点头,“朕同别人自然不同。” “因为你不是别人。”王滇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聚不了焦,温热的指腹点在了他眉心,他神情专注地望着梁烨,眼底沁出了丝笑意,“你就是我。” 梁烨眨了眨眼睛,而后不屑道:“不过是长得——” “一模一样。”王滇接过了他的话,指腹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滑,最后停在了他微凉的鼻尖上,目光是罕见的温柔,还带着些难以解释的心疼和过分的亲昵,“再过上几百年,你就会成为王滇,爹疼娘爱,平安顺遂……做个追名逐利的普通人,活得也算痛快。” 梁烨有些愕然地张了张嘴,垂下眼睛嗤笑道:“还酒量好,喝醉都开始说胡话了。” “信不信随你。”王滇拿着酒杯收回了手,低着头自顾自笑道:“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你就算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了。” 梁烨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 “是有点让人难过。”王滇支着头冲他笑,“虽然前了不知道多少世的王滇很让人讨厌,但有时候还挺招人疼的。” “你喝醉了。”梁烨冷着脸道。 王滇将酒杯放到他手里,示意他再斟满,“你故意灌醉我,不就是想打探我的来历么……我们两个,前世今生,原本是见不了面的。” ‘……不过看你二人,本该动如参商,永无相见……死劫啊小师叔。’ 项梦的话适时在梁烨脑海中响起。 “荒谬。”梁烨皱着眉说。 “嗯,荒谬至极。”王滇赞同的点头,见他不动,自己拿过酒壶来斟满了酒,顺手也给他满上,“我刚开始确实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但就你梁国这个烂摊子,现在白送我都不想要,你大可放心,来日若有幸事成你君临天下,我只盼着你能顾念咱俩这八百辈子都修不到的狗屁缘分,放我条生路……若真要杀我,我也理解,好歹你是个皇帝,孤家寡人无情无心才能坐得稳。” 梁烨端起了手里的杯子,沉声道:“只要你不背叛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 “陛下,人心易变啊,便是父母儿女亲夫妻,也会为了权势名利斗得你死我活,何况你我。”王滇很随意地同他碰了个杯,声音里带着醉意,喟叹一声:“你甚至从未信我。” 梁烨说:“朕从不信任何人。” “好歹是你自己。”王滇闭上了眼睛,眉梢眼角都带着愉悦的笑。 梁烨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定定地望着他,“你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王滇像是醉得睡了过去,往身后的软榻上一躺,“不信就对了,信我就找机会杀了你。” 梁烨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将手里的酒杯缓缓地放在了桌子上。 —— 后宫,康宁宫。 含苞待放的一大捧荷花安安静静地躺在廊檐下的阴凉处,推开门的小宫女看见之后面上一喜,弯腰将那些花抱了起来,转身进了门。 “太妃娘娘,那人又送花来了。”小宫女抱着荷花笑道:“奴婢瞧着像是御花园锦鲤池那边的荷花,听说陛下爱惜得紧,从不让别人摘呢,如今却送来了这么大捧,真是胆子大。” 正对着镜子梳头的女子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找个宽敞些的水缸放上吧。” “是。”小宫女性子尚活泼,抱着花兴致勃勃地找水缸去了。 站在太妃身旁年纪稍长的宫女忍不住担忧道:“娘娘,他胆子也太大了些,这是生怕您平日里闲言碎语受得不够多,前些日子连陛下想纳您入后宫的流言都传出来了……” “小孩子心性罢了。”谈亦霜语气里倒没什么波动。 “小白眼狼。”宫女恨恨又无奈,“当年若不是您帮着陛下看顾他,他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如何在这吃人的后宫中活下来,如今翅膀硬了胆子也敢上天,竟敢肖想您。” 谈亦霜笑道:“陛下向来惯他,他不知轻重也无可厚非,过去这股热乎劲就自己寻别的玩去了。” “陛下惯他,您也惯他,他才这样越来越放肆。”宫女愁眉苦脸道:“太后本来就看您不顺眼,这事一旦传出去,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对付您呢。” “先帝早就不在了,她还能如何。”谈亦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先皇后之事我有错在先,她恨我应当。” “可您当时才多大?不过是——” “好了,不提这些旧事了。”谈亦霜起身道:“随我去看看荷花吧,想必他也费了不少功夫,回去还要挨陛下的骂。” 宫女无奈地叹了口气。 烈日当空,心情憋闷特意过来赏花散心的梁烨站在锦鲤池前,看着一池子光秃秃的荷叶杆子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开口:“充恒。” 向来随叫随到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出现,无辜的看着他。 “朕依稀记得,”梁烨指了指那满池子的残叶浑水,“原先这池子里应该开满了荷花。” “是吗?”充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梁烨负手看着台阶上的泥脚印子,幽幽道:“朕还依稀记得嘱咐过你,等这池子荷花开了要让王滇来看。” 充恒抬头望天,“是吗?” 梁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充恒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属下路过看这花开得好,一时没忍住。” “没忍住送去了康宁宫。”梁烨冷飕飕的给他补全了剩下的话,“瞧你这点出息。” 充恒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主子你不也是……” “朕跟你能一样吗?”梁烨转身一脚把他踹进了池子里,居高临下道:“什么时候花长出来你什么时候上来。” 充恒从水里爬起来大声喊道:“主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梁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假山后。 充恒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从池子里爬了上来,手里还攥了朵蔫答答的荷花,忠心耿耿道:“我这就帮主子您把花给王滇送过去。” 第46章 葫芦 王滇醒过来时全身都觉得轻飘飘的,好像整个人都飘在柔软的云里,有种疲劳过度终于彻底休息过来的迟钝和倦怠,这种过分舒适的感觉让他有点茫然——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跟梁烨一块吃桃花卷。 “陛下,您终于醒了。”云福递给他杯温水。 “什么时辰了?”王滇喝了口水,舌头泛着点甜意。 “第一天午时了。”云福十分感眼色道:“今日您已上过早朝了。” 王滇便知道他是在说梁烨去了早朝,不太放心道:“可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福喜笑颜开道:“无事呢,陛下安静地上了早朝,又去了御花园种树,才回来睡的午觉。” 王滇默默松了口气,起身一边洗漱一边问他,“昨日我喝的是什么酒?” “是种梨花酿,据说喝着的时候不觉怎样,但寻常人喝一口便能醉得不省人事,您昨日喝了两杯整才醉的,酒量已是极好……民间门都管这种酒叫仙人醉呢。”云福解释道:“不过普通人也无缘得见,这仙人醉就只有北梁和东辰的皇室珍藏了几坛子。”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余光瞥见了桌子的花瓶上多了支蔫答答的荷花,“你摘的?” “是充恒侍卫说奉命送来的。”云福话也说得很有技巧。 这偌大的皇宫能让充恒奉命的也就只有梁烨了,王滇伸手碰了一下,蔫了的花瓣就落满了桌子。 “……又犯什么病。”王滇莫名其妙,还是手贱把剩下的几片花瓣也揪了下来。 “对了,王滇先生说今晚要在宫外请您吃饭。”云福低声道:“您醒来可去老地方找他。” 虽然王滇很不想跟梁烨这么心有灵犀,但当他站在那个隐蔽的狗洞前时,还是感觉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诡异默契。 梁烨一脸淡定地靠在树上手贱地揪叶子玩,面前的灌木丛已经被他薅秃了大片,王滇四下看了看,“充恒呢?” “他不去。”梁烨扔掉手里揉碎的叶子,“过来。” 王滇谨慎地上前一步,梁烨将手里胶质的面具覆在了他脸上,动作迅速熟练地给他易好了容,王滇摸了摸自己的假脸,“新面具?” “跟我脸上这张一样。”梁烨捏着他的下巴满意地看了看,“出去就说你是我双胞胎哥哥,我叫王琅,你叫王备。” 王滇抽了抽嘴角,“狼狈为奸?” 梁烨咧嘴一笑,“朕可是想了好久。” 待从那片熟悉的林子出来,王滇戴着面具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问慢悠悠跟在他身边的梁烨,“怎么忽然要出宫?” 梁烨稀奇地看了他一眼,“我将你灌醉你为何不生气?” “没力气。”王滇木着脸往前走,“我现在脑子还是懵的。” 梁烨愉快地笑了起来,“这酒是我师父给的,可以祛病强体,还能给你补补肾气。” 王滇懒得反驳他,整个人在街上晕晕乎乎的飘了一会儿,街边有处铺子早早打了烊,他就坐在了人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梁烨撩起衣摆坐在了他身边,看着街上的百姓,“有什么好看的。” 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举着糖葫芦嘻嘻哈哈地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王滇看了一眼那裹满了透明薄脆糖衣的山楂,踢了踢梁烨的脚腕,“我想吃糖葫芦。” 梁烨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但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最后还是起来往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跟前走去。 “一串。”他把三枚铜板递给老头。 老头笑呵呵道:“一枚就够啦!” 梁烨把剩下的两枚又塞回了袖子里,用一枚铜板换回了串糖葫芦,一边往回走一边咬走了上面那颗最大最红的。 “不好吃。”梁烨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 王滇接过来咬走了第一颗,“不好吃你吐出来。” “那朕——我尝尝你嘴里的。”梁烨作势要凑过来,被王滇伸手抵住了腮帮子推开,“青天白日的,积点德吧。” 骄阳正盛,蝉鸣也聒噪得很,俩人窝在屋檐的小块阴凉底下啃着一根糖葫芦,没多久就啃完了。 “我还以为你要给人老大爷一整锭银子。”王滇拿着帕子低头擦手。 梁烨正把串糖葫芦的竹签子往地上青石板间门的缝隙里插,闻言诧异道:“朕又不是傻子,给他一锭银子作甚?” 王滇抬手往那签子头上一按,竹签就没进了土里一大截,梁烨抬起头来瞪他,王滇很嚣张地把整根签子都给按了进去。 “幼稚。”梁烨学着他的语气说。 王滇扶着他的肩膀笑了好一会儿,看着他把那根竹签子□□又怼·进去,忽然开口问道:“我醉酒都说了些什么?” 梁烨漫不经心道:“没什么。” “看来说了不少。”王滇叹了口气,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膀,“都是些酒后胡话,别当真。”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朕不记得了。” 王滇的膝盖碰着他的膝盖,也懒得挪开,就这样贴着他,“其实我还挺好奇你为什么要回来的。” 梁烨没吭声。 “就方才那老丈在那儿卖蚌你看见没?”王滇抬手比划,含沙射影道:“这个蚌啊,别人一旦问它关于它自己的事情呢,它就会把壳子闭得死死的,半个字都不肯往外说。” 梁烨勾住他乱比划的手,凉凉道:“再乱动就把你给塞里边。” 王滇冲他温柔一笑,“剁成馅儿吧,给抹平了,做成蒜蓉口味的。” “…………”梁烨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皱眉道:“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还有点晕。”王滇抓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捏了捏,“脑子清醒得吓人,但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在飘。” 梁烨鄙夷道:“就这点本事。” 王滇撒开他的手,“对,你说什么都对,你最有本事。” “别以为朕听不出来你是在嘲讽朕。”梁烨戳了戳他的脸。 王滇扯了扯嘴角,“不说拉倒,只会套别人话的胆小鬼。” “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梁烨眯起了眼睛。 王滇偏了偏头,用两个手指潇洒地往喉结上一划,“来,宝贝儿,拿你那小刀片往这儿剌。” 梁烨气闷地看着他,“朕不跟醉鬼说话。” “怂货。”王滇得意的扬了扬眉,将胳膊搭在了他肩膀上,梁烨十分小气地将肩膀一低想诓他,被王滇眼疾手快勾住了脖子。 “王滇!”一道欢快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红衣少年兴高采烈地冲着他们跑了过来,却在看清他们的模样之后愣住,“哎?怎么俩?” 王滇神色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儿,“杨啾啾。” 杨无咎一脸茫然,“杨啾啾是谁?” 王滇拂了拂袖子,从容潇洒地起身,抬手勾住了杨无咎的脖子,“许久未见,我前些日子还想你来着。” 杨无咎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我也天天想你,奈何当日匆匆一别,我都无处寻你,结果昨日便收到了你送来的帖子,便急忙来了,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哦,原来如此。”王滇笑着想拍他的脑袋,结果被人从后面提溜住了衣领往后一扯,他转头不满地看向梁烨,梁烨神色淡定道:“他吃醉了酒,这会儿还没全醒。” “我说呢。”杨无咎挠了挠头,好奇道:“你们竟然长得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兄弟吗?” “嗯。”梁烨点了点头,王滇接话道:“他是我亲弟弟,叫王八蛋。” 杨无咎愣了一下,旋即狂笑出声,王滇也跟他一起笑,梁烨瘫着张脸,再次把想去搂杨无咎的王滇拽回了自己怀里,“去酒楼谈。” 杨无咎看他面无表情不知道为何有些发憷,忍不住朝王滇的方向挨了挨,王滇眼底笑意未褪,“无咎啊,最近在忙什么呢?” “嗐,可别提了。”杨无咎闻声瞬间门脸一垮,“我爹非要我进宫去黑甲卫,我的亲娘,那可是黑甲卫!黑甲卫里面都是群煞神,里边那个带头的简凌手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关键他还跟我爹有仇,那里简直就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唔。”王滇赞同地点点头,“那你怎么不跟你爹说不去?” “太皇太后下了懿旨非要我去。”杨无咎苦着脸道:“我这几天装病装疯都试过了,我爹铁了心要送我去死,待我去了,简凌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 王滇啧啧出声:“真是太惨了。” 杨无咎抱着他的胳膊苦哈哈道:“王兄,你向来聪明,可有什么办法帮帮我?” “我可不聪明。”王滇摇了摇头,使劲捣了一下旁边自己发冷气的梁烨,“我这弟弟智勇双全,让他给你出出主意。” 梁烨面无表情地盯着杨无咎,杨无咎咽了咽唾沫,往王滇旁退了退,“是、是吗?” “放心,这种属乌龟王八蛋的,一肚子坏水,坑人都不带响的。”王滇皮笑肉不笑地对上了梁烨的目光,扯了扯嘴角,“你说对吧,弟弟?” 第47章 醒酒 到了酒楼门口,王滇悠哉哉地揣着袖子看着梁烨和杨无咎进去,杨无咎回头疑惑道:“王兄,怎么不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王滇笑眯眯地看着梁烨,“有些事还是不听为妙。” 梁烨扯了扯嘴角,对杨无咎道:“稍等,我和我哥说些事情,让小二带你去楼上雅间。” 说完小二就凑了上来,“这位小少爷里面请。” 杨无咎不放心地看向王滇,却发现王滇目光一直落在他弟弟身上,只好跟着小二上了楼。 梁烨大步跨过门槛,攥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到了旁边的巷子里掼到了墙上,王滇被掼得有点懵,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墙灰。 “这些天朕惯得你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梁烨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少忤逆朕。” 王滇揣着袖子靠在墙上,冲着巷子口扬了扬下巴,“那你去便是,你借我的名将杨无咎约出来,定然是和他有要事相商,我一个小小的棋子,怎么好听你的国家大事,去啊。” “王滇。”梁烨咬了咬牙,逼近他道:“别惹朕不高兴。” “我瞧着你挺高兴的。”王滇耷拉着眼皮轻飘飘笑道:“小心翼翼问你一句都得要杀了我,我进去听了那还不得被你挫骨扬灰洒茅厕里去,可不敢。” “王滇。”梁烨有些头疼地看着他,“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摆挺正的,不该看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看,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要我打狗我绝不撵鸡,你说什么是什么。”王滇被墙硌得肉疼,直起身子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满意了么陛下?” 梁烨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醒没醒酒?” “早他妈的醒了!”王滇忽然抬高声音吼道。 梁烨被他吼得一愣,想去抓他的手,“那就随朕进去。” “不进。”王滇往他手背上狠狠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都是麻的。 梁烨懵了片刻,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抽得通红的手背,不爽地抬起头来刚要发怒,就猝不及防被王滇推了个踉跄。 “之前是哪个王八蛋说请吃饭,我狗洞都爬了你就这么请?”王滇心里窝着火,本来脑子就飘着,嘴还跟不受控制一样,“以后要我出来办事你直说,别他妈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寒不寒碜啊梁烨?” 梁烨拧眉道:“朕给你——” “你给个屁。”王滇冷笑道:“你以后爱干嘛干嘛,我再打听一次我就自己抹了脖子送自己走,我他妈就是犯贱。” 梁烨神色难辨地盯了他半晌,然后抬手就给了他后脖颈一下,王滇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他伸手将人捞在怀里,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喝醉酒的王滇真是不可理喻。 他伸手戳了戳王滇紧皱的眉头,下意识想将人扛肩膀上,但又想了想,将爪子伸进了王滇衣服里摸了摸他的肚子,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不止娇气,脾气还大,真难养。 杨无咎见梁烨抱着王滇进来吓了一大跳,“他、他这是怎么了?” “醉死过去了。”梁烨面不改色地扯谎,将人放到了雅间屏风后的榻上,“睡一觉就好。” “哦,还好还好。”杨无咎扒拉着屏风往里看,“王兄这酒量也太差了。” “酒品还不好。”梁烨抬起自己红肿的手背,“方才给我抽的,还骂我。” 杨无咎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同情起来,“你对你哥哥真好。” 梁烨弯了弯嘴角,起身挡住了他看向王滇的目光,“不用管他,杨贤弟,这边请。” 一顿饭吃到天色擦黑,杨无咎抱着酒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王琅兄,你以后就是我的救命大恩人!王兄说得果然没错……呜呜呜你太靠谱了!” 梁烨躲开他要碰自己的胳膊,“那简凌不过是罪臣之子,本就不如你。” 杨无咎重重点头,狠狠地擦了擦脸,“我要给我爹争上这口气!不就是个黑甲卫吗!我还就信了!我一定要弄死简凌这个混账东西!” 梁烨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了,你不如先回去。” 杨无咎摇摇晃晃地起身,对着他作了个大揖,“王兄!大恩、大恩不言谢!” 梁烨看了一眼进来的小二,那小二便笑着扶住杨无咎,“杨公子,小的送您回府。” 杨无咎离开后,老板带着人来收拾桌子,笑眯眯地凑上来问道:“这位公子,您之前订好的那桌子菜还在温着呢,您看什么时候端上来?” 梁烨看了一眼屏风后还睡着的人,“重新再做新的。” “诶,好嘞。”老板开心地应承下来,毕竟那桌子菜价值不菲,再做一桌子顶他们三个月的进项,谁还会嫌钱多呢。 待人离开后,梁烨绕道屏风后,蹲在榻前捂住了王滇的口鼻,没过多久王滇果不其然就被生生给憋醒了,睁开的眼睛里还有些茫然。 保险起见,梁烨谨慎地问道:“现在醒酒了吗?” “……嘶。”王滇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烨没挨骂,顿时喜气洋洋的坐到了榻上把人捞进了怀里,自以为贴心地去给他揉脖子,结果手上没个轻重,王滇疼得差点喊出声来,扯住他的袖子骂道:“你杀猪呢!” 梁烨顺着他的力道放下了手,仔细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再三确认,“醒了吗?” “醒了。”王滇使劲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了口气,“这酒有点邪门。” 他之前明明觉得很清醒,但干什么说什么就是不太受脑子控制,整个人跟发飘一样,放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跟梁烨吵的——吵不出结果来的事情完全没有意义。 梁烨顿时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他,“朕本来给你订了一桌子好菜,结果你突然发脾气,朕无奈之下才将你打晕让你好好睡一觉,现下菜都凉了,不过朕又让他们重做了一桌。” 之前虽然醉着但都记得很清楚的王滇:“…………我谢谢你。” 梁烨开心道:“不必同朕客气。” 王滇看了他一眼,扶着额头使劲按了按眉心,梁烨凑上来想亲他,被他无情地推开,“菜呢?” “还在做。”梁烨拽着他的手腕不肯放,“过来让朕亲一下。” 王滇回头看了他两秒,俯身下来亲了亲他的嘴角,梁烨掌心覆在他的后颈上,另一只手稍稍用力,就欺身将人压·在了榻上,双膝·跪·在他的腰侧去亲他的脖子,没轻没重还带着莫名的烦躁。 “好了,”王滇轻轻托了托他的下巴,淡淡道:“今天没什么力气。” 梁烨居高临下盯着他,微微泛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朕今日是真打算请你吃饭的,见杨无咎不过顺便。” “嗯。”王滇扯了扯嘴角。 “你不生气了?”梁烨的手指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 “没什么好生气的。”王滇说。 但梁烨直觉听着不对劲,然而又有些束手无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拧眉道:“朕打算让杨无咎——” “菜还没好吗?”王滇扶住他的腰将人轻轻往旁边一推,从榻上起来,回过身握住梁烨的手将人拽了起来。 梁烨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地攥着他的手,想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之前朕是不是摔疼你了?” “嗯?”王滇一时没反应过来。 梁烨指着他的后背,有些懊恼,“方才在巷子里朕没控制好力道。” 王滇动了动肩膀,“没事,还不如你给我脖子来得这下疼。” 梁烨恍然大悟,伸手给他捂住脖子,掌心微微发烫,王滇舒服地眯了眯眼,便听这厮委屈巴巴道:“朕以后会小心的,你别不理朕。” 王滇疑惑地看着他。 “之前在山洞时只是不小心摔了你额头一下,你就不理朕了。”梁烨控诉道:“今天不过弄·疼了你的脖子,你不仅不让朕亲了,还不听朕说话。” “…………”王滇对他的神奇逻辑和理解能力叹为观止,“你以后还是别喝白玉汤了。” 梁烨挑了挑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再喝就真傻了。”王滇拿开他的爪子往前走。 梁烨黏黏糊糊地跟在他身后,搂住王滇的腰低头去亲他的后脖颈,“朕打算让杨无咎进黑甲卫。” 王滇挣了一下没挣开,也懒得费力气,拖着他往前走,“我之前说的是醉话,你真不必同我说这些。” 其实就算说了也没多大意义,他不信梁烨,梁烨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无非就是给这段互相戒备的关系加上点似是而非的暧昧,让他们彼此看上去亲密无间而已。 梁烨有些烦躁地咬·住了他的肩膀磨牙,事实证明这厮装可怜也装不了多久,很快就暴露本性露出了险恶的嘴脸,十分不耐烦道:“朕说你便听着。” “随便。”王滇敷衍地应声,紧接着肩膀骤然一痛,他生气道:“梁烨!” 梁烨箍住他的腰一提,就让他坐在了收拾干净的桌子上,他一手勾着王滇的腿弯,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扶着他的后背将人整个压|向自己,几乎将王滇整个人都勒在怀里,霸道又蛮横地吻·着他脖子和肩膀,像是要把他给生吞活剥。 王滇这个姿|势很难发力,只能伸手扯住他半长不短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怒道:“你又犯什么病!” 梁烨舔了舔发疼的嘴唇,上面不知道沾的是谁的血,他勾起嘴角露出个阴鸷的笑,眼角却带着点红,声音却低哑|愉悦,“朕想哄你开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惹人生气。 王滇五味杂陈地望着他,用指腹摸了一下他发红的眼角,“那你今天开心么?” 梁烨脸上的笑容更阴沉了一些,看起来不是很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朕不喜欢你不理朕,朕头疼。” 王滇同他对视半晌,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伸出胳膊将人温柔地抱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现在呢?” 梁烨紧绷的肩膀和挺直的脊背倏然一塌,整个人都靠在了他怀里,呼吸透过衣服带着轻微的烫意。 他没吭声,只是笨拙地学着王滇的动作轻轻环住了他的腰,然后抓住了他腰间玉佩的穗子。 第48章 痛快 王滇对梁烨的过去知之甚少,最多的了解也不过是知道他八岁以前并不怎么受宠,跟着卞云心在后宫里讨生活,以至于都没人在意他们这对母子。 等到先帝梁华驾崩,那些个年长的皇子公主们全都死了个差不多,崔语娴才发现了这个八岁的小孩儿,推他上了皇位垂帘听政,每月不落地给他喂一碗白玉汤,终于把人给养成了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四国闻名。 大概他疯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王滇从还未见到他时便戒备十足,虽然还是着了他的道被喂了蛊虫—— 他有时觉得梁烨疯癫让人恨得牙痒痒,有时又觉得对方清醒冷酷心思缜密,有时候又觉得这厮懵懂可怜。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妥协一退再退,理智仿佛离家出走了八百里……王滇抱着怀里闷不吭声的人,那点子心疼刚刚破土而出,就倏然溃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梁烨,你在干什么?”王滇黑着脸问。 梁烨抬起头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没干什么。” “手拿出来。”王滇冷声道。 梁烨抬起了一只手给他看。 “另一只。”王滇最后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耳朵梢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烧得。 梁烨不情不愿地把手拿出来,情真意切地问:“你真的不想试试吗?朕可以先用手——唔。” 王滇一巴掌捂住他的嘴,“梁烨,你好歹是个皇帝,要点脸吧。” 梁烨抓着他的手笑得开心极了,不依不饶地贴在他身上,“再抱抱。” “不抱了,大夏天的也不嫌热。”王滇推了他一把,嫌弃地看了一眼身下的桌子,“你还真不挑地方。” “朕看着他们擦的。”压根没看一直在看王滇的人理直气壮道:“擦得很干净。” “那也不是个坐的地方。”王滇手撑着桌子下来,余光就瞥见梁烨伸出了根手指去摸桌子,伸手捻了捻指腹,确认桌子干净之后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王滇忍着笑,转头看向窗外快黑透的天色,“今晚还回宫么?” “不回。”梁烨顺着他的目光往外面看了一眼,“朕带你去住客栈。” 王滇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花楼呢。” “那些地方又脏又乱,不好玩。”梁烨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颈,“朕也不喜欢别人碰你。” 王滇清了清嗓子,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说道:“你别总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朕说得是实话。”他走到哪里梁烨便跟到哪里,恨不得黏在他身上,这厮好像终于又找到了一种新的亲近方式,对自己的渴·望也从不加以掩饰,就是想让王滇再抱抱他。 王滇无奈又好笑,故意逗了他一会儿,眼看这疯子耐心耗尽要原型毕露,伸出胳膊又将人抱进了怀里。 明明之前也抱过他,却不知道这次到底是触碰了他哪个舒适区了,梁烨看起来很享受,抱着他不肯撒手。 王滇原本还只是带着哄人玩的心思,但抱着抱着心跳就有点不受控制地加快,好在外面的敲门声及时解救了他,梁烨不得不将人撒开。 老板带着人上菜的时候,王滇还有些不自在,明明只是单纯的拥抱,却总觉得方才在跟梁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梁烨倒是兴奋地很,看他的眼神好像燃了火的小钩子,两个人挨在一起吃着饭,脚还不怎么老实地蹭·他的腿,时不时勾一下他的脚腕,又或者给他夹点菜,趁机摸摸他的腰或者后背,让王滇这顿饭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老实点。”王滇将碗放下,木着脸道:“跟你我就没能安安静静吃完过一顿饭。” 梁烨闻言默默地把放在他大腿上的爪子挪开,高冷地瞥了他一眼,把王滇最喜欢吃的那道丸子仅剩的两颗一口一个全自己吃了,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幼稚。”王滇冷哼一声,夹走了他碗里的那块最鲜最嫩的鱼。 好歹是闹哄哄地跟梁烨吃完了一顿饭,王滇还全须全尾地醒着,感觉比批一晚上奏折都累,以至于路过夜市的时候他都没什么心思看,只想马上到客栈躺下来休息。 梁烨却精力旺盛,非要带他去看耍猴的,王滇被他拖着挤进了人堆里,兴致缺缺地看着那只可怜的猴子被迫做着耍猴人的各种指令,偶尔做对了得些东西吃,做错了便会狠狠挨上一鞭子,颈上皮毛都被束紧的项|圈磨得所剩无几。 梁烨看了片刻,忽然转头看了王滇一眼,拽着他就挤出了人群,他们身后还时不时传来鞭子声和众人欢快热闹的叫好声。 “怎么了?”王滇觉得他有点不开心。 “不好看。”梁烨分开他的手指同他十指相扣,紧紧抓着他。 “不好看就不看。”王滇捏了捏他的掌心,目光扫了周围一圈,道:“桥那边好像有放河灯的。” 梁烨歪头问他:“你想放?” “不行么?”王滇问。 “都是些小姑娘在放。”梁烨拽着他上了桥。 岸边的小姑娘们笑闹着将手里的花灯放进河里,偶尔也有几个公子少爷带着夫人或者妹妹来放,河中倒映着满天星子和火光花叶,游船画舫伴着管弦丝竹悄然而过,乐声灵动人声鼎沸,倒是副热闹的人间烟火象。 河边晚风倒是凉爽,王滇扶着桥边的栏杆,伸了个懒腰,“真好。” 梁烨歪着头看他,“好吗?” “工作忙完之后晚上出来河边散散步,多舒服。”王滇指着对岸热闹的人群和吆喝的商贩,“你看,这就是安居乐业。” 梁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也就只有大都这样。” 王滇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师父从前总说我不知人间疾苦。”梁烨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看着河里漂流着的数不清的花灯,“当时我觉得自己活得已经够不痛快了,就跟刚才那只猴子一样,人间疾苦关我什么事。” 王滇收回了目光,却没有打断他。 “然后我带着充恒,从大都一路南下,过河东河西,走了大半个梁国,又去了南赵和东辰。”梁烨说得有些艰难,他似乎是很不习惯同别人说这些,显得生疏又笨拙,但却将王滇的手抓得很紧,像是生怕他走开。 他说完这些皱了皱眉,又沉默了下来。 “然后呢?”王滇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忍不住问他。 梁烨咧开嘴冲他笑,“然后就发现确实不关我什么事。” “…………”王滇瞪了他两秒,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骂道:“神经病。” 梁烨牵着他下桥,两个人暗自较着劲,比着谁一步迈得台阶更多,王滇的胜负心被激起来,直接耍诈跳了五个台阶,回头看梁烨却发现他没有生气,也没跟着他跳下来。 他们就这样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在热闹的喧嚣和漫天星火中遥遥对望。 梁烨嘴角噙着抹懒洋洋的笑,漫不经心的声音隔着夜色落进了王滇的耳中。 “然后我便想,若是梁国处处都能如大都一般,如你所说的安居乐业,那我离开时应当能更痛快些。” 第49章 新鲜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台阶下,眼中倒映着梁烨垂眸含笑的身影,背后是繁华热闹的大都盛景。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声音很轻,但他知道梁烨肯定听见了。 梁烨脸上的笑倏然灿烂,从上面跳下来揽住了他的腰,而后带着他从桥上纵身一跃,踩着河面上熄灭的花灯借力,潇洒飘逸的落在了岸边,惹来了周围一片惊呼。 “招摇。”王滇挑了挑眉,尽管他也很享受这种低空飞跃的感觉。 梁烨丝毫不在意旁人探究的目光,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不是要放花灯么?” 王滇看了看周围的姑娘们,有些赧然,“算了,都是些姑娘家——” “老板,来个花灯。”梁烨已经转身冲旁边卖灯的摊贩喊,从袖子里摸出了两枚铜钱。 “公子,咱这花灯三枚钱一个。”小贩接过钱来笑道:“还差一个。” 梁烨又掏了掏袖子,没摸出铜钱来,王滇见状掏自己的袖子,铜板没有,反倒抓住了一沓银票,他看向那小贩,小贩哎哟了一声,“公子,这可不成,我倾家荡产也给您找不开啊。” “算了,我们不要了。”王滇把银票塞回袖子里。 “我这儿还有。”梁烨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三枚油光水滑的铜钱,看样子就是被盘了很久的,拿出来一枚给了那小贩,转头对王滇霸气道:“随便选。” “……”王滇失笑,选了个顺眼的拿起来。 “公子可要写上心愿?”小贩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和裁好的纸条。 “不用了。”王滇笑着拒绝了,拎着花灯和梁烨往前走。 “你刚才摸出来的看着不像是普通铜钱。”王滇道。 “我师父给的,让我学算卦。”梁烨给他看手心剩下的两枚铜钱,那两个小圆片在他指间转得飞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衬得他的手指愈发修长漂亮。 王滇不由想起了方才在酒楼他说“用手”的事,轻咳了一声别开目光,“给出去合适吗?” “本来就没学会,以后也用不到了。”梁烨倒是一脸无所谓。 “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又教武功又教算卦的?”王滇忍不住好奇。 “一个平平无奇的道士。”梁烨将手里的铜钱往上一弹,铜钱在空中翻腾了几圈,被他稳稳当当地夹在了指间。 王滇拿过另一枚铜钱来自己试了试,险险将铜钱抓进了手里,于是梁烨又兴致勃勃地教他怎么让铜钱在空中多滚两圈。 放花灯也就是图个新鲜,王滇站在河边待了一会儿就被蚊子咬得受不住了,尽管穿着衣服,脖子手腕上还是被叮了许多红肿的包。 待到了梁烨所说的客栈,他便绕道了屏风后洗澡,勒令有些蠢蠢欲动的梁烨不许过来,他刚没进水里,梁烨就堂而皇之地背着手溜达了进来。 王滇气闷地看着他。 “你只说不许看你脱衣服,又没说不许看你沐浴。”梁烨拖了把椅子过来,撇了撇嘴,“再说你身上哪处朕没看过。” 王滇靠在木桶边缘,“你想让我跟你翻旧账?” 梁烨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趴在木桶边缘百无聊赖地用手玩水,往他脸上洒,“朕想同你一起洗。” “想都别想。”王滇一眼看透他那点龌龊的心思,忍不住问:“你脑子里能想点别的事么?” 梁烨诚实道:“朕最近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王滇沉默了一会儿,“你师父没教过你矜持是什么吗?” “没有,朕一年都见不了他一次。”梁烨浸在水里的手跟长了眼睛一样知道往哪儿摸,王滇将他不老实的爪子拎出来,再三警告他,“别瞎撩,我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梁烨眼睛里闪过兴奋的光芒,将身上的亵衣一脱扔在了地上,喜气洋洋道:“朕也不是。” 浴桶里的水哗啦洒了一地,梁烨跟他挤在这个并不算宽敞的木桶里,两个人的腿在水底下纠缠在一处,王滇头痛地闭了闭眼睛,知道这个澡注定洗不消停了。 他就不该挑梁烨在的时候洗澡,但是想起今天又是爬狗洞又是坐桌子,他就忍无可忍。 梁烨压根就不是在洗澡,两只爪子这里碰碰那里戳戳,仗着在桶里王滇避无可避,终于将魔爪落在了实处。 王滇双手搭在木桶边缘,目光沉了沉,看向梁烨,“拿开。” 梁烨嚣张地挑了挑眉,手上的动作倒不算生疏,王滇呼吸骤然一紧,搭在桶沿上的手猛地抓紧,骨节因为用力泛起了细微的白。 窗外晚风徐徐,蝉鸣聒噪,空气中的温度陡然升高,连风都变得浓稠又腻人,裹挟着外面不知是什么花树的浅淡香味铺天盖地的送进了屋中,让王滇额头鼻尖都出了层细密的汗。 梁烨盯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凑上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嘴角,那双微微发亮的眸子里带着得意又挑衅的笑意,里面倒映着王滇略有些失神的眼睛,还有泛着浅淡绯色的耳根,仿佛一头饿急眼的豹子终于找准了猎物,咬住了那只几乎要红透的耳朵。 王滇没有将人推开,懒洋洋地抬起了搭在木桶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顺着他的蝴蝶骨没进了水里,指腹摸到了他身上还没好全的疤。 梁烨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投桃报李。”王滇声音里带着□□|哄,“你不想试试么?” “朕不——”梁烨皱眉想要拒绝,王滇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王滇的吻跟他这个人很像,温柔,斯文,然而内里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梁烨虽然同他学了一些,但他似乎总有些新花样,让梁烨好奇又跃跃欲试。 水波荡漾,溢出桶来洒在了木质的地板上,打湿了梁烨扔在地上的亵衣,外面的蝉鸣好似更聒噪了些,盛夏的夜晚似乎总是躁动又炙热,让人连喘气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烫。 王滇使劲偏过头看了眼肩膀上的牙印,拎起衣服披在了身上,“属狗的吧你?” 梁烨一脸餍足,什么都没穿就从桶里站了起来,王滇看得眼睛疼,将外袍扔给他,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那桶水,“我再让小二换桶水来洗洗。” 梁烨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动,“一起?” “一起你大爷。”王滇指了指外面的月亮,“再折腾天就亮了。” 梁烨将袍子一裹,仍觉回味无穷,对王滇道:“其中乐趣,话本里写的不如实际万分之一。”“闭嘴吧祖宗。”王滇看着他比之前炽热了不止一倍的目光,忽然觉得方才有些冲动,或许他给梁烨开了个很不好的头,这厮若是食髓知味—— 王滇看着黏上来动手动脚的人,木着脸想,他娘的也许已经食髓知味了。 糊涂啊王滇,见色失智啊王滇。 不过在他威逼利诱之下,这祖宗好歹是消停地让他洗了个澡,又被王滇逼着洗了一遍,才被允许睡到床上。 梁烨心满意足,这里亲亲那里摸摸,好似对王滇新鲜的不得了,兴奋地半个多时辰都没睡着。 王滇糊住他的嘴,“睡觉。” 梁烨看着他乖巧地点头,王滇有些招架不住他这副样子,外加上刚做了些“亲密无间”的事情,总归是同之前有点微妙的差别,他捏了捏梁烨的脸,低声道:“明日还要早起回宫,不能再胡闹了。” 大概是从来没见过王滇这么温柔的说话,梁烨眉梢动了动,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满意道:“以后就这样跟朕说话。” 王滇已经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梁烨捂住他的口鼻想把人憋醒,但直觉告诉他这样王滇可能又要生气,他看着王滇熟睡的模样,心里涌上了股有些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看着王滇睡觉也很让他愉悦。 真奇怪。 他松开了手,学着王滇之前的样子,生疏又笨拙地轻轻拍了拍王滇的后背,闭上了眼睛。 翌日。 梁烨起床后精神奕奕,容光焕发,回宫时甚至跃跃欲试想带着王滇飞一飞那几十米近百米高的宫墙。 王滇及时制止了他这可怕的想法,好歹是趁着天光熹微回了寝殿,在皇家豪华版浴池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等他洗完,梁烨也恰好从御花园里回来,抱着满满一大捧荷花笑得比花还灿烂,“朕放御书房让你看着,有些花苞开了之后更漂亮。” 王滇其实并没多么喜欢荷花,但是看着他笑得开心,不忍拂了他的心意,便点了点头,“让云福找个大些的水缸放进去。” 梁烨抱着花就喜气洋洋的往外走,忽然被王滇叫住,“梁烨,你今日忙吗?” 梁烨惊喜地回头,故作不在意道:“不忙,朕今日清闲得很。” 所以可以尽情地胡闹,在这个大池子里总归要比小木桶来得畅快—— “太好了,那你易容随我去御书房看奏折吧。”王滇束好了腰带,走到他身边冲他笑得温柔,“攒了两天,我一个人也看不过来。” “朕……”梁烨被他笑得神魂颠倒,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上,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警惕道:“朕只陪你看一天。” “一天足够了。”王滇很好说话地笑了笑,“你答应我便很开心了,别累到就好。” 梁烨心情瞬间愉悦,“不过看一天奏折而已。” 与此同时,兴庆宫。 杨满看着满池子光秃秃的荷叶险些一口气背过去,“这、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干的!?太皇太后培育了十年的金丝芙蕖竟、竟一朵都没剩——” “杨公公!” “杨大监!”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忙上去扶住气得厥过去的老头儿,手忙脚乱地去掐他的人中。 杨满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目光扫视周围,颤巍巍地抬手指向栏杆上那个嚣张的泥爪印子。 嘎嘣一下又昏死了过去。 第50章 投诚 且不论兴庆宫那位得知自己精心培育的花被薅了个干净是如何暴怒,御书房这边倒是一派祥和景象。 梁烨老神在在端坐于书案之后,看着王滇熟练地给毓英和云福布置下去任务,云福和毓英带着任务出去,御书房外排了一溜的管事宫女和太监静听差遣,而需要王滇看的奏折已经分门别类被放在了大案上,只有个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安静地站在那里,同上次梁烨来时忙碌的景象截然不同。 对此王滇解释道:“刚上手跟摸清了之后肯定不一样,若事事都让你来做,那养这么些人有什么用处。” 梁烨学着他拢着袖子,看外面那群宫女太监四散而去,“你已经将后宫摸清了?” “差不多。”王滇道:“不过以御书房和寝殿作划分,这周围十几座宫殿已经全都握在了咱们自己手里,还有御膳房的人都换了一遭,东南和西北两处是卞云心和崔语娴的地盘,目前顶多也就是安插些眼线过去,十载山一行你将禁军捏在了自己手里,崔语娴已经要睡不好觉了,若紧接着就朝守卫皇宫的黑甲卫下手,她很有可能撕破脸,你武功高强寻常人近不了身,又不惧毒药,还有充恒随身保护,现下没必要去触这个霉头。” 梁烨听得津津有味,盯着他道:“不声不响倒是做了不少事情。” “吃好睡好才有精力争权夺势。”王滇笑道:“再说攘外必先安内,这会儿我们的内也就御书房跟寝殿这片小地方,先搞个据点嘛。” 梁烨很喜欢他这种洒脱又淡定的样子,而且那个“我们”极大的取悦了皇帝陛下,“那前朝呢?” “前朝的局势就复杂得多。”王滇抽出张宣纸铺在了没放奏折的案几上,抽了只炭笔出来,“且不论梁国这乱七八糟职权不明的官制和派系争斗,单是崔语娴这几十年的经营搞出来的内朝就是个大问题,更别提她背后错综复杂的世家背景和渗透在外朝的人,若不是有闻太傅等人苦苦支撑,现在我们连上朝都支不起摊子。” 他在纸上画了两个圆,“就兵权和钱来说,大部分兵和钱都握在崔语娴手里。” 他简单明了的画了两个扇形图,“七成的军队和八成的钱都是内朝管着,咱们的兵部和户部如同摆设,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谨慎地安插了晏泽这个人,牢牢盯着兵部和户部,就连闻太傅都被掣肘得寸步难行。” 王滇又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我们要搞无非兵钱权三样,兵权前朝大将都被散于朝,最主要的南北二军,南军是三朝老将焦文柏,这老大爷不问朝政,只管守边疆,威望颇高,崔语娴至今没敢动他,也是靠着他南赵和东辰没打过来;而北疆如今的统帅是崔语娴的亲侄子崔锦,去年刚把魏万林给替下来,这人是个酒囊饭袋,再不把魏万林弄回去,楼烦打过来也就一年半载的事。” 梁烨垂眼看着他画出来的凌厉线条,默而不语。 “钱这个事情我们要夺恐怕不容易,前面我想利用许修德探一探崔语娴的底,她却十分沉得住气,去夺内朝的钱不仅费力还耗时间,而且有你那一山洞的金银打底,赚钱不是件多难的事情。”这话王滇说得自信,毕竟他就是跟钱打交道,一脑子赚钱的主意,他还真不怕这个。 梁烨看着他把细长的炭笔点在了第三个角上。 “搞权就是搞人,这也是我们现在唯一有优势的一点,就算崔语娴现在甚至连科举选人都想插手,搞出了荀曜舞弊案,我干脆就废了这次科举,重新再考。”王滇看着他道:“十载山一事就可以看出,崔语娴没那个胆子自己做皇帝,她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来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而你最不可替代的就是出身正统,名正言顺——” “兵权太远,唯一急的就是北军换帅之事,且战场上瞬息万变,可控性太差,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外朝的人拧起来,将吏户礼兵刑工这六部抓在自己手里,才能跟崔语娴分庭抗礼。”王滇坐在桌子上,点了点纸上的碳迹,撩起眼皮来看向梁烨。 其实就算如今两人亲密了些许,他也很难确定梁烨会接受自己进入他的夺权阵营。 诚然,他可以想方设法解了蛊虫远走高飞,但他承认自己就是个俗人,有野心有欲望,比起在这种严苛的社会制度下做个任人鱼肉的平民百姓,他更乐意选择成为一个上位者。 梁烨同他固然关系暧昧,可他在古代无所依傍,无权无势,只能攀附梁烨,就算梁烨不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哪怕进一步讲爱得他要死要活,王滇也不想靠着别人来生存。 他需要的同样是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是他作为王滇这个人的真本事,才能不被梁烨随便扔出去做个棋子或者弃子,他如今的身份就注定他必须从一开始就要成为梁烨夺权的核心成员,否则最后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要梁烨能安静地听完这段话,看到自己做出的些许成绩,如同向一个挑剔的老板展示自己精心排版的简历,而第一步就是说服老板把简历接过去。 在感情上他可以毫不退让,但在正事上,他要达成目的上位,首先就要学会向梁烨俯首称臣,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投诚。 梁烨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纸上的碳痕,勾了勾嘴角,“不错。” 王滇悬着的心瞬间落下了大半。 “但朕不喜欢你同朕说这些。”梁烨皱了皱眉,扣住他的手凑上去想要吻他,王滇坐在桌子上拿炭笔虚虚挡住了他的唇。 梁烨不满地盯着他,眉峰压得很低,目光阴沉沉的看起来随时要发疯。 “梁烨,我不止是你找到的宝物,还是王滇自己。”王滇笑道:“而王滇可以帮你。” 梁烨蹙眉道:“你可以不用管这些。” “我不是管,是帮你的忙,是同你互惠互利。”王滇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他可以是臣子,但更是合作伙伴,他要梁烨一开始就不能把自己当成单纯的臣子,这也是他给自己铺设的后路。 “你若想同我长久走下去,这是最佳的选择。”王滇将他面前的炭笔移开,俯身亲了亲他的鼻尖,开诚布公道:“当然,你也可以强行封我做个皇后或者幽|禁我,又或者让我老老实实当个替身,但你不喜欢那样的宝物,对吗?” 梁烨面色不虞地盯着他,即便王滇的语气温和又平静,但却让他觉得危险又具有压迫性,本能地想要戒备抵抗,“这样你就能永远陪着朕了?” “陛下,这不是交易。”王滇笑道:“公事归公事,感情是感情,我没法跟你保证,但只能说不会比现在更差。” 梁烨有些暴躁地咬住了他的噙着笑的嘴角。 这个人实在狡猾至极,嘴上说着公事和感情不能混为一谈,却分明在利用后者逼着他同意。 王滇胳膊抵着桌子,微微仰着头由他发疯,身下的宣纸被揉乱,旁边案几上的奏折也掉了几本,被梁烨烦躁地踢到了一边。 王滇微微|喘着气,伸手抓了抓梁烨的头发,梁烨双手撑在桌子上,将他整个人完全困在了自己怀里,阴恻恻的目光从被他咬肿的嘴唇落到了王滇那双带笑的眼睛上,沉声道:“朕答应你。” “多谢陛下赏识。”王滇愉快地弯了弯眼睛,伸手将人推开,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袖,将地上的奏折和炭笔捡了起来,“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看奏折了。” 梁烨气闷地瞪着他不说话。 王滇无情地点破他,“陛下,你也知道这是最佳选择,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从梁烨第一句话是“不错”开始,王滇就知道只要他不是真疯透了,就一定会答应下来——比起一个有趣喜欢的玩意儿和替身,一个可用的人才对手下无人的帝王才是无法拒绝的理由。 梁烨眯了眯眼睛,走过去同他挤在了一处。 王滇倒是见好就收,没赶他走,而是将桌子上一半的奏折直接分到了他面前,温柔又认真道:“陛下,咱们晌午之前看完一多半,下午就能少看些,午睡就能久些,晚上还可以一起去御花园散步。” 比起这一大摞奏折,一多半好像勉强好些,下午还少就更好了,还可以跟王滇一起午睡,更何况晚上还可以一起去散步,梁烨听着这一个比一个好的条件,勉强拿起了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王滇欣慰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去看自己的那一半。 他算是发现了,梁烨就算有心治国,但大概是当条疯咸鱼当得太久了,对看奏折这种枯燥的工作兴致缺缺,想方设法地偷懒,干脆直接全撂给了他,但他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当然不能长久的越俎代庖。 一刻钟后。 “狗屁不通。”梁烨难得爆粗口,将手里的奏折一扔,“朕不看了。” 王滇将那折子拿过来看了一眼,“确实狗屁不通,这种直接忽略就行,别生气。” 梁烨想起身,王滇胳膊往他腰上一捞,将人带了回来,梁烨不耐烦地看着他,“做什么?” “你自己答应陪我看一天的。”王滇叹了口气将人松开,失落地摆摆手,“算了,还是我自己看吧,不过是不睡午觉,晚上看到子时罢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梁烨闷不吭声地盯了他半晌,恨恨地拿起了面前堆成山的奏折中的其中一个,别扭道:“朕陪你看便是。” 王滇转头冲他温和一笑,“不用太勉强,能看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来看。” “朕看得不比你慢。”梁烨被他笑得有点飘,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人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笑起来却这么好看。 说不定跟南疆那小子学来了什么巫术,迷惑了他的心智。 梁烨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王滇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奏折,时不时拿朱笔批上行小字,那字显然是下了功夫练过的,同他自己的字迹毫无差别。 “嗯?”王滇察觉到他的目光,偏头看他,体贴道:“累就歇会儿。” “朕不累。”梁烨咬了咬牙,发狠似的快速看着手里的奏折。 王滇恍惚看见了从前办公室里那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助理,每次他说累就歇会儿的时候,对方总是惶恐地连连摇头,工作顿时更卖力了。 刚工作的小朋友总是这么……可爱。 香炉里燃着的香缓缓飘散在空气中,盆里的冰块缓缓融化,室内带着丝丝凉意,王滇偶尔见梁烨皱起眉,便偏头过去看一眼,发现他是对某些新改的表格图形看不明白,就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梁烨倒是没有不耐烦。 “……就是这样,其实只是换了个形式,写起来容易,看也轻松。”王滇拿了张纸给他举了几个例子,教的仔细又认真,手里的炭笔写得飞快,他自己的字迹凌厉又大气,梁烨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王滇确认他听明白了之后问:“你觉得如何?” 梁烨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他的侧脸出神,“好看。” “那就好。”王滇以为他说的是字迹好看,抬眼正好对上了梁烨探究的目光,给了对方一个疑问的眼神。 梁烨看他的目光多了些别样的意味,“你方才那模样同闻宗教朕时很像。” 王滇失笑,“闻太傅可比我厉害多了,我这些不过雕虫小技。” “朕喜欢。”梁烨似乎天生不知矜持为何物。 王滇端起茶喝了口润嗓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再看半个时辰我们就吃午膳。”“朕想同你在书房。”梁烨说。 “嗯,在书房吃也可以,午睡就去后面的寝室。”王滇赞同道。 “在书房做。”梁烨补充。 “书房怎么做饭?”王滇闻言疑惑地喝了口茶,看向他。 梁烨一脸正直道:“在书房做昨晚做的事。” “噗——”王滇一口凉茶喷在了他那张俊脸上。 第51章 要脸 梁烨抹了把脸,看他的目光好像带着小刀子,只不过这回没带钩,全是不快。 王滇压低了声音道:“这里是御书房,你能不能想点正事?” 梁烨抹了把脸,“朕就想在这里,桌子上。” 很好,他甚至还指明了具体位置。 “以后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册子。”王滇气得想笑,“还桌子,你怎么不幕天席地呢!” “也行。”梁烨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朕在御花园墙边栽了棵橘子树,去碎雪园也不错,你躺到花丛里——” “停。”王滇见他越说越离谱,赶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住嘴。 “喊朕的名字。”梁烨一脸无辜地补全了后边的话。 王滇指着他面前的奏折道:“今天只看奏折,其余的想都别想。” 梁烨失望地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强迫,估计已经咂摸出来王滇不吃硬的这套,届时把人惹急眼了,还是得他自己费尽心思去哄人。 真难养。 梁烨这带了点无奈和宠溺的眼神看得王滇头皮发麻,他清了清嗓子道:“赶紧看完这几本吃饭去。” 梁烨看得速度不算慢,午时前刚好完成了王滇分配的任务,黏黏糊糊就凑了上来,爪子还不老实地去解他的腰带,王滇眼睛都没抬,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不紧不慢地看完了手里最后一份奏折,才抬起头来。 “做得不错,陛下。”王滇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吃饭。” 梁烨不爽地戳了戳他的腰,出门后王滇就松开了牵着他的手,云福和毓英站在门边恭敬地对他们行礼,云福凑上来道:“陛下,午膳已备好了。” 梁烨攥了攥空空如也的手,快走一步同王滇并肩,仗着两人袖子宽大,很不要脸地同王滇十指相扣。 王滇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这厮一脸享受地挠了挠他的掌心,旁边的毓英和云福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看见。 于是王滇再次坚定了反对办公室恋情的想法,这天天想着谈恋爱,工作效率高了才怪,针对的就是梁烨这种员工……嗯,老板。 不过也算不上恋爱,梁烨对他顶多算是—— 王滇低头看了一眼勾着他小腿的靴子,这靴子还臭不要脸地往他小腿肚子上蹭,大有一路往上的趋势。 王滇攥住他的脚腕,心想这顶多算是暧昧,跟梁烨这厮谈感情实在很没必要。 “吃饭就好好吃饭。”王滇隔着桌子看向他。 “无趣。”梁烨拿着筷子挑剔地转了一圈,夹了块豆腐扔到了他碗里。 王滇拿起汤匙舀起来送进了嘴里,梁烨才不紧不慢地开始吃那道豆腐,王滇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所有菜色都尝了一遍,梁烨便跟着他一道道地吃,最后点评道:“今日菜色倒新鲜。” “从南边新请了两个厨子。”王滇打工归打工,但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胃,而且他很擅长将自己照顾得舒服妥帖,吃穿用度都是可着精细舒适的来,很多时候比梁烨这个正牌皇帝都讲究。 至于梁烨这厮不着痕迹抑或明目张胆地抢他改制过的里衣外袍床铺被褥帕子袖箭等等这些小事,王滇也懒得跟他计较。 梁烨闻言只点了点头,又吃了块滑嫩的豆腐,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两个人刚回到书房,梁烨便遣退了宫人,兴致勃勃地巡视了书房的每张桌子,王滇知道这厮脑子里在想什么,看他这副样子看得眼睛疼,打定主意不会遂他心意,坐在了案几后拿着奏折看了起来,时不时批画一下。 梁烨狐疑地看向他,“你不是说吃完午膳要睡觉么?” “奏折太多,加会儿班。”王滇头也不抬道。 “加班?”梁烨手一撑,坐在了桌子上,差点把旁边的奏折给撞下去。 王滇伸手扶了一下摇摇欲坠的奏折,淡定地同他解释:“就是占用原有的休息时间来工作。” 梁烨大概听明白了意思,不赞同道:“休息便是休息,这样很不好。” “但能出效果。”王滇指着那堆奏折道:“提前一个时辰看完,就可以——” “提前休息?”梁烨接话。 “召见魏万林,他今日刚好申时下值,让他顺便过来一趟。”王滇道。 “那原来的计划召见他的时间?”梁烨挑了挑眉。 “可以用来做更多的事情。”王滇按住他蠢蠢欲动想解自己腰带的爪子,“我听说南赵的新帝赵岐勤勉端正,每夜批奏折到子时才睡,鸡还没叫他就上早朝,每月初一十五还会亲自去郊外农田耕作,东辰的皇帝申尧虽年迈,但仍坚持每日上朝,虽学富五车,却还是每日坚持看书半个时辰,早起半个时辰练剑强身健体,陛下,就在你我说话间,他们可能已经颁布了新的政令,多看了好几本奏折,我们有两个人,总不能输给他们。” “…………”梁烨沉着脸盯着他,丝毫不想撒手,但也没有用力的意思。 王滇语重心长道:“陛下,国君落后一小步,国家就落后一大步。” 梁烨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爪子,偏头去看那摞沉甸甸的奏折,王滇欣慰地给他让开座位示意他也一起来看。 “有道理。”梁烨从桌子上下来,单手撑在椅背上冲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阴暗的目光落在了他唇上,“你这张嘴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过奖。”王滇笑了一下,想要伸手去拿折子,结果就对上了梁烨那双满是侵略性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猝不及防天旋地转,被梁烨扛在了肩膀上。 “梁烨!”王滇砸了他后腰一下,“你干什么?” 梁烨一手扛着他一手抓了几本奏折,往书房里最宽敞的那张桌子前走,开心道:“你虽说得有理,但他们勤勉是他们没本事,你将朕伺候舒服了,朕便精神百倍,同样的时间能干他们三倍的事,岂不是比加班更有用?” 王滇被他扔到了那张桌子上,怒道:“你要不要脸?” “不要。”梁烨眨了眨眼睛,“要脸又不能舒服。” 王滇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梁烨将那几本奏折扔到他怀里,眼神里带上了几分邪气的玩味,“你既这般着急批奏折,批便是,朕忙自己的。” 饶是王滇也被他这番无耻的言论给震惊到了,他拿着奏折恨不得抽这厮脸上,梁烨愉快地欣赏着他变得通红的耳根和涨成绯色的脖颈,“还可以念给朕听。” “听你大爷!”王滇一脚踹到了他肚子上,梁烨握住他的脚踝,轻轻松松地将人从桌子上拖了过来,只用了一只手便将王滇的胳膊别到了背后,使劲亲了口他的脖子,颇有些遗憾道:“朕还挺想听的,毕竟我们两个人,不能输给南赵和东辰的皇帝。” 王滇咬了咬牙,气得额头青筋直蹦,“你他妈欲|求不满去找别人!” 梁烨咬住了他的衣领,歪头往旁边扯了一下,又咬住了他的里衣往外扯,含糊不清道:“朕不要别人,恶心。” “我他妈还觉得你恶心呢!”王滇气得七窍生烟,每每当他觉得梁烨终于变成了个可以勉强交流的正常人,这傻逼总能以各种行为打破他的痴心妄想。 他的里衣被梁烨咬着往下扯,肩膀霎时一凉,上面还残留着昨晚梁烨咬出来的青色淤痕,梁烨眸色深了深,低头慢条斯理地亲了一口,抬起头来笑得开心极了,“恶心昨晚你还那么卖力?” 这话说得黏糊又暧昧,王滇衣衫不整被他压制在桌子上,火冒三丈,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奈何梁烨的动作越来越过分,偏偏梁烨这厮力气比他大,他挣扎不仅挣脱不开,反而让这疯子更加兴奋。 “梁烨!”王滇冷声道:“你别闹了!我不喜欢这样!” 梁烨抬起头来,看清他眼里的冷意之后微微一愣,用膝盖抵住了他的小腹,扯起嘴角笑道:“口是心非,你明明——” “那他妈纯属生理反应!”王滇咬牙切齿道:“跟我不喜欢没冲突。” 梁烨脸上的笑意微敛,嘴角被压平,“你不喜欢?” “不喜欢。”王滇回答得斩钉截铁,知道跟他绕弯子没用,直白道:“我很不喜欢。” 梁烨眼神变得潮湿晦暗,眉峰被压得很低,他不虞道:“那昨晚呢,你也不喜欢?” “昨晚……是一时冲动。”王滇语气微顿。 梁烨沉沉地看着他半晌,松开了桎梏着他的手。 王滇直起了身子,将被他扯咬地乱七八糟的里衣外袍重新整理好,没再看他,捡起桌上散落的奏折,走到之前的桌案前做好,沉声道:“陛下若是不喜欢看奏折,我也不勉强,请回吧。” 梁烨没有应声,只是站在那张桌子前沉默着,过了许久,久到王滇觉得香炉里的龙涎香都有些呛人的时候,梁烨才转过身来看向他。 王滇目光平静地同他对视,准备应对他各种有可能发疯的情况,但梁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推门离开了。 门被拉开又合上,王滇将手里攥紧的奏折一扔,却没有感到任何轻松和畅快。 傻逼。 第52章 幼稚 充恒抱着剑蹲在墙头上,这块儿有棵槐树荫凉,且正好能看到寿康宫的大门。 他数到第七个小宫女拿了新布料回来,看样子是谈亦霜喜欢的布料,一定会被打开看,于是瞅准机会将手里的小白花弹到了盛布料的篮子里,看着小宫女带着篮子进了寿康宫,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准备从墙上跳下去。 结果一低头就对上了梁烨那张黑沉沉的脸,险些直接从墙头上栽下去。 “主子,你怎么来了?”充恒抱着剑蹲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滚下来。”梁烨说。 于是充恒从墙头一跃而下,往下跳的时候听见了从寿康宫传出来的琴声,急忙转头去看,一个不稳,正踩在了梁烨的靴子上。 充恒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觑他。 “……出息。”梁烨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充恒心不在焉地点头,支棱着耳朵去听那琴声,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却听得津津有味。 梁烨负手往前走,充恒赶忙跟上,“主子,再听一会儿吧。” “你又听不懂。”梁烨说。 “可我媳妇弹得好听。”充恒说。 梁烨无情道:“谈亦霜是我爹的妃子。” “可主子你爹死了。”充恒说。 梁烨:“…………” 充恒开心道:“她就可以做我媳妇。” 梁烨气闷,不是很赞成,“她比你大十六岁。” “我知道。”充恒抱着剑,高高的马尾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朝气蓬勃的脸上满是自信,“我今年十七,明年就十八,再过两年便及冠,就是大人了,到时候主子你去帮我提亲。” 梁烨背着手扭过头来看他,“你脑子是不是缺根筋?” “不缺。”充恒手贱地薅了把草捏在手里团成球,“主子,你今天不是跟王滇批奏折吗?怎么有空来这里?” 梁烨瞥了他一眼,“跟你说了也不懂。” “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充恒拿着草团子砸他的脚后跟,“主子你跟我说说,我给你出主意,是不是王滇又不听话了?” 梁烨蹙眉道:“王滇他……” 充恒好奇地支棱起耳朵。 “朕同他……”梁烨看着充恒清澈又懵懂的眼神,又想了想他迄今为止只会送花的愚蠢行径,默默住了嘴,“算了,你自己玩去吧。” 梁烨话就说了个开头,充恒好奇地抓心挠肝,抱着剑像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主子,主子,你别说话说一半,王滇到底怎么了?” 早知道昨晚他就跟着一块去了,好歹还能听个墙角什么的。 梁烨停下了脚步,沉声道:“王滇不喜欢朕。” “那不是很正常吗?王滇本来就不喜欢主子你,他一开始就想杀你。”充恒理所当然道:“要不是留着他有用,主子你不也打算杀了他么,要他喜欢你作甚?” 梁烨扯了扯嘴角,“有道理。” 充恒骄傲地点了点头。 “这两日杨无咎便会去黑甲卫,你按计划行事,这几日少来朕眼前晃悠。”梁烨道:“滚吧。” “哦。”充恒不太放心道:“那提《揽明月》,牢记网址:.1.亲的事——” “等你及冠再说。”梁烨没好气地摆摆手。 于是充恒便干脆利落地滚了。 —— 没有梁烨在旁干扰,王滇奏折看得飞快,甚至还做了份报表出来,等他见完了魏万林,才终于有空闲下来。 然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梁烨。 “云福。”他喊了一声,云福便麻溜地跑了进来,“陛下,您有何吩咐?” “把那张桌子扔了。”王滇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张宽大的桌子,糟心道:“在这儿碍眼。” 云福察言观色一绝,果断没有再问,叫了几个小太监来将那张桌子从书房搬走了,王滇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才算勉强顺了一些。 一顿晚饭吃得颇有些没滋没味,明明菜色比中午丰富了不少,更没糟心玩意儿明里暗里拿他试毒,但就是吃得不痛快。 毓英在旁边侍立着,“陛下可是有心事?” 王滇将筷子放下,刚想开口,但又想起毓英是梁烨安在自己身边的人,顿时没了说话的欲望,“去御花园。” 御花园占地极广,其间亭台水榭、曲廊假山、池塘湖泊与园林造景数不胜数,王滇穿越这么久有事没事就来逛,一直到现在都没逛遍,他倒是很喜欢晚上来这边散步。 今日他心情不怎么好,走得便远了一些,不知不觉便到了处水榭,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竹林,他借着月光看了会鱼,便顺着曲折的回廊下去,进了那片竹林,毓英和云福带着十几个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倒也安全。 月色清冷,竹影婆娑,晚风穿林拂叶而来,隐约挟着箫声,古朴厚重,略带肃杀之意,王滇停下脚步,便见一白衣公子坐在轮椅上,眉眼清俊淡漠,瞧着比那月光都要冷上三分,抬眼冷冷清清朝他看了过来。 箫声戛然而止。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看到王滇吓了一跳,噗通跪在了地上,“奴婢见过陛下。” 白衣公子怔愣片刻,敛目垂头,声音却冷淡得很,“草民崔琦见过陛下,草民腿脚不便,礼数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王滇抬了抬手,“无妨,是朕扰了崔公子雅兴,却不知崔公子为何在宫中?” 崔琦道:“草民来探望太皇太后娘娘。” 说完便垂着眼睛不再说话,倒是旁边的小太监接话道:“回陛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病了,崔公子特意来看望,天色已晚,崔公子又体弱,娘娘不忍公子来回奔波,便让公子在宫里多住两日。” “原来如此。”王滇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丝毫不见外道:“那日在祭祖大典上匆匆一瞥,朕便觉崔公子不凡,奈何公事繁忙无空召见,今日却在此处偶遇,可见朕与崔公子有缘。” 崔琦垂着眼淡淡道:“草民不敢。” “不必这么拘束。”王滇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朕听说崔公子参加了今年的科举?” “是。”崔琦回道,但再多的话便一个字都不说了。 王滇笑道:“那崔公子觉得今年的题目如何?” “草民一介书生,不敢妄加评议。”崔琦道。 “崔公子这可就过谦了。”王滇看向远处婆娑的竹影,“你三岁识文五岁作诗,十岁便作出了《溧阳赋》名动一时,世人皆道你与百里承安是我大梁双明珠,怎么能以区区一介书生自称。” 崔琦垂着眼睛道:“草民才疏学浅,双腿残缺,怎可与百里承安大人相提并论,世人谬传罢了。” 王滇倒是查过他双腿残废的事情,像是崔氏这么大的一个家族,无非也就是前朝争权后宅争宠那些阴私,何况崔琦上头还有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嫡长子哥哥,崔琦十二岁坠马后被踩断了腿,其中有多少意外多少人为如今也很难说清了。 “崔公子不必灰心,明珠或有蒙尘日,”王滇道:“但只要有人轻轻一擦,照旧是光芒万丈。” 崔琦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王滇冲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只是待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竹林里站着的人影时,那点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臣遍寻陛下不得,原来陛下是在此处同崔公子赏月。”梁烨穿着身漆黑的宽袍大袖从竹林里踱步出来,即便易了容也能让人清晰地看到他那比衣服还黑沉的脸色,他瞥了一眼轮椅上清瘦却生得昳丽艳绝的病秧子,勾了勾嘴角,“陛下好像不是很想见到我?” 王滇看着他坐在了崔琦旁边的石凳上,这厮还骚包地拿着把扇子,贱嗖嗖地敲了敲轮椅扶手,上来就直戳人家肺管子,“崔公子,这腿还没好啊?” 崔琦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攥紧,下是?” “在下姓王,单名一个滇字。”梁烨笑眯眯地拿扇子敲着掌心,“是陛下未来的皇——” “参知政事。”王滇及时打断了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王滇是朕请出山的隐士,朕打算让他入仕。” 崔琦大概觉得这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冷淡道:“见过王大人。” 梁烨挑了挑眉,倒是没再揪着“未来皇后”这个名头不放,笑吟吟道:“免礼免礼,待来日你我都是同僚,届时还要请崔公子多多照顾。” 崔琦语气又淡了几分,垂下眼睛道:“崔琦不敢。” 王滇隔着石桌踢了梁烨的小腿一下,梁烨阴恻恻地冲他眯了眯眼睛,王滇给了他个警告的眼神,对崔琦笑道:“这竹林湿气重,夜里寒凉,崔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保重身体未要。” “是,多谢陛下,草民告退。”崔琦说完,旁边的小太监想去帮他推轮椅,被他抬手拒绝,自己转着轮子,缓慢地往前进了竹林深处。 王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就听见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一个自恃清高的病秧子有什么看头。”梁烨将手里的扇子转了两圈,斜着眼去瞅王滇。 王滇没搭理他,起身就要走,却被人勾住了脚腕,他一皱眉,梁烨紧接着就松开了,不满地拿着扇子敲了敲石桌。 王滇有些气闷地看着他。 梁烨跟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了张羊皮卷,“北军和楼烦的布防图。” 王滇诧异地挑了下眉毛,伸手还没碰到那羊皮卷,梁烨就给收了回去,这厮拿着布防图在手里晃了晃,“不说话就不给你看。” “幼稚。”王滇冷笑一声,起身就走。 梁烨眼睛一亮,喜气洋洋的贴了上去,得意道:“你同朕说话了。” “没有,我跟狗说的话。”王滇木着脸道。 梁烨哼笑了一声,拿着图在他眼前晃,“朕费了好些功夫才搞到手的,你真不想看?” 王滇抬手就去抢,梁烨反应速度极快地躲开,王滇一拳头砸在了他肚子上,梁烨猝不及防吃痛,手里的羊皮卷就被人抢走了,他哼哼唧唧地捂着肚子,在王滇看不见的阴影里勾了勾嘴角。 王滇借着月光粗略地扫了一眼,确定梁烨没唬他,便将羊皮卷揣进了袖子里,看着还装模作样捂着肚子的人,气得牙痒痒,但又忍不住想笑,绷着脸道:“活该。” 梁烨咧嘴冲他笑得一脸灿烂。 第53章 震惊 王滇想回书房好好研究一下这张布防图,但梁烨想回寝殿好好研究一下他。 王滇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太确定地问梁烨:“你刚才说什么?” “朕觉得你之前也许太仓促,未体验到个中滋味妙处,自以为不喜欢。”梁烨面不改色道:“多做几次,你再好好确定一下。” 王滇被生生气笑了,又鉴于俩人在外面,不好抬高声音,他使劲咬了咬牙,压着嗓子说:“你他妈才太仓促,老子比你久!” “是吗?”梁烨挑了挑眉,“朕记得你很快。” 这就纯属不要脸地污蔑了,王滇凉飕飕地盯着他,“你别想激我,还多做几次,你多做几次梦吧。” 梁烨一本正经道:“梦里滋味不比现实,朕看那册子,还可以用嘴——” 王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转头瞥了一眼跟在远处的云福和毓英,心累道:“求你,要点脸,矜持些。” 梁烨眨了眨眼,顺势揽住了他的腰,犬齿咬住他的虎口碾了一下,“你总不能白拿朕的图。” “我拿图也是给你打工。”王滇看着这个比资本家还压榨劳动力的狗皇帝,气闷道:“而且你不要……” 梁烨侧着头认真听着,见他停下,疑惑地摸了摸他的腰,“不要什么?” 王滇叹了口气,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智障,“不要以为喜欢这玩意儿是可以用东西来换的。” 梁烨不满道:“朕费劲心思哄你,你还敢教训朕,今晚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梁烨不太确定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嘴,好半晌才颇有些委屈道:“你可以喜欢崔琦那个病秧子,为何不可以喜欢朕?朕对你这般好,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王滇看他的表情,看出这厮可能还真这么觉得,而且梁烨在此事上出奇地坚持和黏糊,但凡换成另一个正常人听了他之前那番话,都不可能毫无负担地继续腆着脸凑上来,好歹人家知道要脸。 梁烨很不要脸地拽着他进了寝殿,王滇将布防图放在桌子上,打算跟他好好谈谈,梁烨二话不说扛起人就给扔进了浴池,自己穿着衣服就跳了进来。 王滇眉心突突直跳,他伸手抹了把脸,下一秒就被梁烨抵在了池子边上,这厮看起来还很不满意,“你是不是还在想崔琦?” 王滇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想他做什么?” “在竹林里你一直盯着他的脸,别以为朕没看见。”梁烨目光低沉,笑得如同阎罗恶鬼,“你这么喜欢他那张脸,朕便剥来给你挂在床头,日日看着。” “有毛病。”王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虽然浴池中水温正好,但他整个人囫囵着被扔进来,衣服湿哒哒地全都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但他又怕脱了衣服梁烨又要以为他想怎么着,只能往后退了退,放缓了语气道:“你下午不在,我一个人看完的奏折,很累,没法陪你胡闹。” 梁烨敛起笑,注意力果然被奏折吸引,“是你先惹朕生气的。” “是你非要强迫我。”王滇在水里攥住他乱摸的爪子。 “朕已经哄好你了。”梁烨皱眉,很不满意他阻止自己。 王滇暴躁地想骂人,他甚至想撬开梁烨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奇葩的脑回路,“我跟你说话不代表我不生气,更不代表我愿意。” 梁烨不耐烦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王滇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咬牙切齿道:“我他妈想你离我远一点!” “不行。”梁烨烦躁地看着他,“你要喜欢朕。” 王滇抹了把脸上的水,过了好半晌才道:“你不是不需要别人喜欢么?” “朕要你喜欢。”梁烨拍了一下水又溅了他满脸,才继续道:“朕喜欢你,所以你必须喜欢朕。” 蛮横直白,且不讲道理。 王滇看着一脸暴躁又如同困兽不知所措的梁烨,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梁烨,你是在表白吗?” 梁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于是王滇换了个种说法,“你是在同我表明心意?你想跟我搞断袖?” 梁烨顿时皱起了眉,整个人好像竖起了尖刺的刺猬,不悦道:“朕只是让你接受现实。” 王滇抽了抽嘴角,头疼地看着他,决定放弃用正常人的思维跟他交流,想了想张开胳膊,“过来让我抱一抱。” 梁烨警惕地盯着他,但迟疑了几秒,还是松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了王滇的肩膀上,眉头却依旧皱得死紧。 王滇伸手摸了摸他紧绷的脊背,“想不明白你就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 梁烨很不服气地轻嗤了一声,但身体却很诚实地放松下来,懒洋洋道:“分明是你想不明白,蠢货。” 王滇无奈道:“我也想不明白,但只一点,昨晚那种事情要双方心甘情愿乐意去做,你不能总逼着别人,就算你很想也不行。” 梁烨收紧了搂着他的胳膊,过了好半晌才开口,而且听着略有些遗憾,“但做了之后你就会对朕很好。” 王滇沉默良久,然后抓了抓他湿漉漉的头发,“我对你怎么好了?” “不知道。”梁烨语气生硬道:“但你现在不听话,让朕很不喜欢。” 王滇哭笑不得,却没将人撒开,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耳垂,温声道:“我已经很听你的话了,放在以前,还没人敢让我这么听话。” 梁烨的耳朵瞬间动了动,支棱起脑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当真?” “自然。”王滇泡在水里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后腰,“去给我找身干净的衣服来,今晚我陪你睡。” 梁烨埋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然后就喜滋滋地去给他找衣服了。 王滇低头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心里麻木地自省,变态啊王滇,你真他妈会给自己找刺激。 他一天下来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梁烨难得没再闹他,让他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个屁! 身体传来异样的时候,他还在梦里跟一群老头子开会,梦里的场景逐渐切换得暧昧又刺激,堪比某些十八|禁的不可言说,待他终于觉得不太对劲醒过来的时候,便对上了梁烨那双戏谑又得意的眼睛。 他甚至没来得及骂人,梁烨就凑上来堵住了他的嘴,给他来了个差点憋死他的深吻,刚睡醒的茫然和上|下混沌又刺激的感官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将他湮没在熹微的晨光和淡淡的海棠花香里。 梁烨对此事的执着程度让王滇叹为观止,但事已至此,他享受都享受完了,很难再有充足的底气去骂他,也懒得去骂,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帷幔在风里轻轻摇晃。 梁烨一脸兴味的捏着他的手,“方才你还没醒时皱着眉,脸颊飞粉,还喘着|哼着的往朕怀里钻,看着真是漂亮又浪|荡。” 王滇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闭嘴吧。” 梁烨低头咬他的指尖,王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手指,掌心便有些酸疼,他心里顿时涌起了个不太美妙的猜测,试探道:“我帮你?” 梁烨勾了勾嘴角,“不用,你已经帮过了。” 王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厮还厚颜无耻道:“两只手比起来,朕还是喜欢你的右手,腿也不错。” 王滇一脚把人从床上蹬了下去,果不其然看到大腿内侧被蹭掉了层皮,细密怪异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传来,气得他脑子有些发懵。 梁烨躺在地毯上一脸得意地邀功,“朕知道你不乐意,没做到最后,朕也不是那等无状放|浪之人,等你我成亲后再行真正的周公之礼不迟。” 王滇怒极反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梁烨伸长了胳膊攥住了他垂在床边的脚腕,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上面那两圈红绳,“不客气。” 王滇抬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眯起眼睛道:“梁烨,你他妈耍我玩呢。” 梁烨的目光顺着他的小腿肚流连而上,一脸懵懂,“嗯?” “别装了。”王滇冷着脸道:“好玩吗?” 梁烨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吻在了他的小腿上,“可你分明喜欢得不得了。” 王滇没动,只觉得梁烨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下面,还贴着无数张诡异怪诞的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模样。 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以为梁烨懵懂不知感情,梁烨只给他稍微透露了真实模样的冰山一角,他就甚至痴心妄想能教会对方,而梁烨却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跟他谈感情。 充其量——王滇看着他玩味的神情,心脏沉到了谷底,充其量,他不过是又找到了一件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而已。 至于梁烨到底拿了几分真心,他不敢细想,免得让自己看起来太像个傻逼。 王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不算太意外,甚至放在梁烨身上有些理所当然,但他差点信以为真就很愚蠢。 幸亏梁烨的兴致来得快去的也快,没让他再继续蠢下去。 梁烨从地上起来,亲了亲他的脖子,宛如情人呢喃,“朕会让你做参知政事,但朕的皇后之位,早晚都是你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跑。” 王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朕不需要别人的喜欢。”梁烨冲他笑得阴鸷乖张,“那些破玩意儿都虚无缥缈,朕就要你这个人,朕兴致来了可以哄你,朕不高兴你便给朕受着,少打鬼主意。” 王滇扯了扯嘴角,一拳头砸向他的脸,梁烨轻松攥住他的拳头,笑得邪肆得意,“朕——” 话没说完,他骤然弓起了身,下意识捂住,扭曲着脸瞪着王滇。 王滇揉了揉膝盖,扯了扯嘴角,缓缓吐出了几个字:“去你妈的。” 饶是梁烨武功再强,这会儿也疼得说不出话来,王滇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人抬起头来,叹了口气,“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别说出来坏我的兴致。” 梁烨又痛又震惊地望着他。 “这么跟你说,”王滇仔细地想了想,严肃道:“我还偏就喜欢你这疯劲,我喜欢你就受着,我管你需不需要。” 他温柔地拍了拍梁烨疼得煞白的脸,露出了个阴森森的笑,将人按在了床边,贴着他的耳朵温声细语道:“趴|下让我弄|回来。” 梁烨疼得还没缓过来,不爽地想把头拧回来,被王滇一巴掌偏着头按在了被褥上,他细细的吻着他尚带着冷汗的侧颈,“梁烨,你真不想吗?” 梁烨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又玩味的光,想抬起头来,却被王滇按得死死的,他舔了舔嘴角,发白的嘴唇微动,哑声道:“朕要看着你。” 王滇眼神一暗,低头咬住了他的喉|结。 第54章 出墙 闻宗落下了手里的黑子,“陛下好像有心事?” 王滇笑了笑,“太傅慧眼如炬,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忧思过度恐伤龙体。”闻宗不急不缓道。 王滇将白子落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王滇久居后宫,也不是长久之法,外面风言风语从未断过。” “陛下想让王滇入仕?”闻宗问道。 “可是有何不妥?”王滇又捻了枚棋子,落了下去。 “陛下的决定自然是妥当的。”闻宗看着棋局道:“只是陛下为何心神不宁?” 王滇看着溃不成军的白子,还是将手里的子落了下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荀曜舞弊一案,朕不想轻拿轻放。” 闻宗目光一顿,“陛下前几日不还说要循序渐进吗?” “朕前几日在御花园碰到了崔琦。”王滇道:“崔语娴肯定要动作,朕想先下手为强。” 闻宗沉吟片刻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崔琦入外朝。”王滇目光沉沉,“还要崔语娴亲手把他送过来。” 闻宗道:“陛下要的人自然会过来,老臣有一弟子,同承安乃是前后出师,只是多年来醉心山水,如今陛下用人之际,老臣斗胆一荐。” 王滇眸光微动,“太傅的弟子定然是好的。” 大抵古代的读书人都带着股凌霜的傲气,王滇看见祈明的时候,不由就想起了百里承安和崔琦,尽管祈明温和,百里承安高傲,崔琦冷淡,性格天差地别,却总给他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 但不管不怎么说,他穿越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上个能谈得来的年纪相仿的同龄人。 祈明性子温和,进退有度,却又不会因为两人的身份差距而怯场,王滇同他谈了许多,从治国之道谈到今年的水患疫病,又谈到应苏坊的米价和点心,甚至还谈了些祈明在国子学发生的趣事,他口才颇好,讲得生动,王滇又健谈,两个人一直谈到了月上柳梢头,王滇甚至还留他吃了顿饭。 “朕同乐弘一见如故。”王滇笑着同他碰杯。 祈明笑道:“乐弘亦是,从前只听外人言道,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传言不可尽信。” 王滇道:“方才你说赋税一事,精辟简明,寻常人可想不到这里。” “我也是四方游历时所见,如今南赵东辰都着手改革,我们北梁不仅不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甚至还用回了几十年前的税制……百姓苦不堪言。”祈明面色沉重道:“崔氏一族更是借着皇戚的名头大肆敛财,侵占土地良庄……就算有心改税制,如今看来也遥遥无期。” 王滇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未必遥遥无期。” 祈明一愣。 王滇笑道:“不知乐弘可有意进户部历练一番?” 等他和祈明喝完了酒回到书房的后殿已近深夜,他看见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玩扇子的梁烨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自打那天早晨的荒唐事过后,梁烨就变得更加神出鬼没,他也有意无意地避着人,算算时间得有七八天没见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有点想他,那天早晨梁烨被他按着欺负,眼睛都红了他也没撒手,在气头上也没个轻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耳根发热。 就算这厮是个没心的王八蛋。 梁烨手里的扇子转得飞快,懒洋洋道:“朕大腿都破皮了,骑马的时候烦得很,结果回来就看见你又跟什么阿猫阿狗相谈甚欢,啧。” 王滇瞥了他一眼,坐在桌子前倒了杯茶解酒,“乐弘是闻太傅的学生,我打算将他安排进户部,你觉得如何?” “朕说过,朝堂上的事你随意。”梁烨没什么兴趣道。 王滇瞥了他一眼,“你就这么放心?” 梁烨将一根腿搭在软榻的靠背上,指着大腿根的地方道:“就这儿,前两天刚掉的痂。” 王滇喉结微动,垂下眼睛喝了口茶。 梁烨不满道:“朕一走七八天你都不问朕去了哪里。” “你去了何处?”王滇垂着眼睛问。 “朕不告诉你。”梁烨笑着从榻上跳下来,拖了张椅子坐在了他对面,拿过他手里的茶杯沿着他刚才喝的那小块沿儿舔了舔才喝了口茶,又将茶杯塞回去,嫌弃道:“一股酒味。” “不想说就算了。”王滇又将茶倒满,端起来喝了两口,“我今天见了闻太傅,打算将崔琦逼到外朝,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梁烨撇了撇嘴,“你就是抓着那病秧子不放,今天姓崔的明天姓祈的,水性杨花。” “…………”王滇懒得搭理他,敷衍道:“对,要杀要剐你趁早。” 梁烨啧了一声,拿脚踢他的小腿,委屈巴拉道:“朕腿疼。” “我腿也疼。”王滇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玩不腻?” 梁烨眉梢一挑,将王滇从凳子上拽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抱住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腿疼,头也疼。” 王滇咬了咬牙,拽住他的头发扯了一下,“你是不是又喝白玉汤了?” “没有。”梁烨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他,闷声道:“不喝才头疼,你给朕揉揉。” 王滇摸了摸他身上,确实浑身冰凉,跟刚从雪里刨出来一样,他伸手按在了梁烨的后颈上,梁烨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荀曜的试题是他的同乡透露给他的,那同乡考之前就跑了,同样的题他还给了另外两个人,这同乡是广远县县丞小妾的亲弟弟。”梁烨忽然开口道。 王滇的手顿了顿,继续给他按脑袋,“广远县县丞我记得姓卞?” “嗯,是卞沧族间的人,论辈分是卞沧的外侄。”梁烨搂住他的腰,“但他那小妾曾在崔氏溧阳老家做过丫鬟,如果继续往下查,是能查到崔氏,但同样得牵连到卞沧。” 王滇皱起了眉,卞沧自然是不能动,但崔语娴这招棋实在刁钻,要么轻拿轻放过去,要么连带着拉卞沧下水,两败俱伤实在不划算。 梁烨抱着他没再说话,王滇脑子里想着事,给他揉了会脑袋才想起来问:“你这几天就是出去查这件事?” “顺带查的。”梁烨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覆在自己冰凉的后颈上,“朕去见了焦文柏。” 王滇震惊地低头看他,“焦帅在北梁最南边,你八天来回,不用睡觉?” “朕跑死了三匹马。”梁烨摸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根上,拿脑袋蹭了蹭他的前胸,“腿疼死了。” “…………”王滇把手抽出来,面无表情继续给他按头。 梁烨将额头抵在他身上笑得得意忘形,“你以为朕为什么腿疼?跟你一样那天早上被——唔。” 王滇捏住了他的嘴,“你去见焦帅做什么?” 梁烨拿开他的手咬他的手背,“朕去试试他选谁。” 王滇静静等着下文。 “他对大梁忠心耿耿。”梁烨的手不老实地按在他的大腿根上,“这人能用。” 王滇觉得自己正搂着块冰,他拎开梁烨的爪子,想要起身,“你这般累,快去休息吧。” “朕这般累,回来就发现你红杏出墙。”梁烨箍着他的腰不让他动,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控诉和不满,“你都没对朕笑这么多。” 王滇托住他的下巴,没什么表情道:“我对你笑得少?你根本就不稀罕。” 梁烨勾了勾嘴角,“那朕也不想你对别人笑。” “我乐意。”王滇的拇指按在了他嘴唇上,慢条斯理地揉了揉,“不疼得快死还不敢回来吧,怎么,怕我真把你给艹|了?” 梁烨眯了眯眼睛,“真粗俗。” 王滇冷笑,“你不粗俗,回来就投怀送抱。” 梁烨不解地看着他,“你一膝盖差点将朕砸得不能人|道,朕还没同你算账,你还敢如此放肆,疯了么?” “被你传染了。”王滇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搂住他的脖子就亲了上去,梁烨很快就顾不上不解了,他的手搭在王滇的腰带上,只纠结着怎么顺其自然地解。 王滇抬起头,瞥了一眼他的爪子,梁烨若无其事地拿开,攥住了他的玉佩穗子。 “一股酒味。”梁烨舔了舔嘴,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你不会又喝醉了吧?” 王滇嗤笑一声,捏了捏他的耳垂,“没醉,不信你再尝尝。” 梁烨后背靠在桌子上,喉结滚动了两遭,就算脑子疼得要炸开,但他还是扛不住王滇那带着戏谑和挑衅的眼神,主动凑了上去。 王滇却偏头躲开,扶着他的肩膀起来,“时候不早了,早点睡。” 梁烨拽着他的玉佩不撒手,“朕头疼。” 王滇道:“揉也揉了,闻也闻了,它就是疼你能怎么办?” “你陪朕睡。”梁烨说。 “好啊。”王滇答应得很痛快,梁烨只迟疑了一瞬,便理直气壮地黏了上去,王滇扶了他一把,能感觉到梁烨微微有些抖的胳膊。 是很疼的,王滇回想起上次喝了一小口的经历,仍心有余悸。 他看着梁烨,前一秒还不想管他任他死活,下一秒这厮拽着他的袖子蔫答答地喊头疼,整个人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团发着抖,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 梁烨把头紧紧埋在他颈窝里,冰冷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让他胳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朕回来的路上捡到了块好看的石头。”梁烨恹恹地耷拉着眼皮,将一块圆润的小石头塞进了他手里。 “干什么?”王滇拿起石头来放在烛火底下看,跟之前他们在十载山打瓦片的那个小石子很像,很圆润,只是这颗更大些,带着点灰暗的黑。 “不知道。”梁烨没什么力气地说:“朕就想带回来。” 王滇看着手里的石头没说话。 梁烨笑了一声,好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当王滇把那块石头放到自己枕头下的时候,他又忽然出声。 “给你。” 第55章 伺候 王滇从小就爱捡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回家,最喜欢的便是石头,尤其是不大不小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尽管梁烨塞给他的这块石头从各方面都戳中了他的喜好——但自从八岁那年他爹不小心扔了那块他珍藏多年的石头之后,他就再也不捡石头了,免得触景伤情。 作为一个从小就很有原则的成年人,王滇觉得自己偷偷把石头藏枕头底下有点跌份儿。 但这块石头他就是很喜欢。 而且梁烨说了给他。 王滇面无表情地将石头往枕头底下塞了塞,然后抬起胳膊环住了梁烨的腰,“从哪儿捡的?” “忘了。”梁烨往他怀里拱了拱,“朕只记得有条河。” 王滇按住他的肩膀,“你老实点。” “疼。”梁烨闭着眼睛摸到了趴在王滇后腰处的蛊虫,蔫答答地哼唧,“你陪朕。” 王滇警惕地拽开他的爪子,梁烨很长时间没再催动过蛊虫,但那恐怖的疼痛让他记忆犹新,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不。” “娇气。”梁烨扒拉着王滇的手咬了一口,却连皮都没咬破,只在上面留了点浅浅的牙印。 王滇知道他疼得睡不着,隔着薄薄的亵衣使劲搓了搓他发寒的脊背,梁烨没什么精神地眯了眯眼睛,把冰凉的手放在他肚子上暖着。 “你从前疼得受不了怎么办?”王滇看着他生扛,总觉得自己骨头缝里也带上了点细密的疼。 梁烨的爪子溜达到他的后腰上摩挲着,不屑道:“疼就忍着,哪来的怎么办,朕又不像你这般娇气。” 王滇冷酷道:“那你现在也忍着。” 梁烨一噎,旋即又哼哼唧唧虚弱地趴在他怀里,有气无力道:“近年来这头疾愈发霸道,朕忍不了,得你抱着才勉强好些。” “…………”王滇抽了抽嘴角,看在那块石头的份上没有把人推开,他算是知道梁烨这张破嘴里没句实话,明明疼得连爪子都在抖,还能面不改色地逞强。 装模作样。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怀里的大冰块冻醒,半阖着眼睛瞥见梁烨拿着那薄薄的柳叶刀用刀尖挑他寝衣领子上绣着的金线,这厮皱着眉挑得认真,一次只挑断一根,若是绣娘看见,恐怕要被气哭。 梁烨察觉到了他呼吸的变化,眼皮都没撩一下,不满道:“你都已经睡了半个时辰。” 当着个疼得睡不着的人面前睡这么久,简直是种挑衅。 “嗯。”王滇低头看着他又挑断了根金线,没话找话,“好端端你糟蹋这衣裳做什么?” “人又不给朕糟蹋。”梁烨耷拉着眼皮,手里的刀尖顺着王滇半敞的前襟划过他的胸膛,贴在他颈侧上比划了两下,见王滇眼睛都没眨一下,无趣地拨弄了一下他柔软的耳垂,贱嗖嗖地削断了他两根头发。 王滇困得厉害,却又不想睡,他伸手摸上了梁烨冰冷的腕骨,按了按那只藏在皮肤底下的蛊虫,低声道:“要不你让它往上游一游?” 梁烨撩起眼皮了看向他,眼里泛起了丝兴味。 这蛊虫往上游一分,王滇便会疼上一分,这虫子游得最远的一次也不过堪堪超过小臂,梁烨知道他怕疼,答应他不动蛊虫之后便很守信用。 当然主要还是不等他尽兴,王滇就已经疼昏了,很没有意思。 “当真?”梁烨跃跃欲试。 王滇拿过他手里的柳叶刀,贴在了他手腕上,“这里看不清,往上点我试试能不能剖出来。” 梁烨沉默了两秒,将头埋进他怀里笑了起来,也不管王滇手上的刀已经贴在了他腕子上,他抖得厉害,王滇也比划不准,拿着刀稍微离他远了点。 梁烨冰凉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引着他手里的刀片贴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低声笑道:“不用游,朕教你怎么取。” 然后王滇就看着那薄如蝉翼的刀片划破了梁烨手腕处细嫩的皮肤,蛰伏在里面的蛊虫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疯了似的剧烈挣扎起来,却被锋利的刀尖轻轻松松抵在了那里,血顺着梁烨的手腕洇透了王滇的袖子,梁烨带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同他耳鬓厮磨亲昵道:“只要再用点力气……” 王滇感觉到了自己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用力。 “你就可以跟它一块死了。”梁烨心情颇好地继续道。 王滇暗骂了一声,想要立刻松手,却被梁烨按着没能动弹,两个人交握的手掩在染血的衣袖之下,梁烨离得他极近,有些无精打采道:“就算你能让朕稍微不那么头疼,但还是疼,只有朕自己疼,为什么你不疼?朕留着你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头疼的时候连你也不好玩了,没什么意思……” 王滇目光微顿,看着梁烨有些涣散的目光,明明是生死关头性命危急,但他却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再这样看朕,朕就挖了你的眼珠子下酒。”梁烨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王滇没搭理他,也没去管梁烨身上快被弄死的蛊虫,只是用另一只手上的袖子帮他擦了擦胳膊上的血,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多久没吃饭了?” 梁烨愣了愣,那股快将他整个人吞噬的烦躁和暴虐像被突然戳破的泡沫倏然溃散,他拧起眉想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回道:“……不记得。” “你肚子响震得我耳朵疼。”王滇摸了摸他的肚子,想起刚才他把自己冰凉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捂,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饿了就去吃东西,别发疯。” 梁烨皱了皱眉,在发疯和吃饭之间纠结了片刻,带着他的手用那刀片戳了戳快死的蛊虫,“朕头疼,吃不下。” “那你让我吃顿夜宵再死。”王滇没用多大力气一推,就推开了那片小刀,坐起来擦了擦袖子上血。 一刻钟后,王滇坐在桌子前慢条斯理地喝着粥,梁烨坐在旁边烦躁地踢了踢他的凳子腿,王滇拿着勺子往他嘴里一塞。 梁烨瞪了他半晌,不情不愿地咽了下去。 王滇耐着性子给他喂了小半碗,这厮踢凳子的频率逐渐变慢,又黏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贴,巴巴的等着他喂。 “…………”王滇其实看得出来他没有食欲,毕竟疼得要死吃了东西都恨不得吐干净,但这厮又好像很享受被喂的感觉,每次都咬住勺子,等他抽一下才肯撒嘴。 王滇也没多给他吃,又看着他喝了杯温水,才放下了勺子,淡淡道:“行了,杀吧。” 梁烨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血呼哧啦的手腕,将血擦在了王滇身上,嘟囔道:“朕三天没吃饭。” 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活该,怎么没把你饿死。”王滇嗤笑。 梁烨啧了一声,“朕不饿。” “你不饿你烦得要杀人。”王滇冷笑道:“我忙了一天还得任劳任怨伺候你,你就逮着我龇牙,合着整个皇宫就我好欺负。” 梁烨震惊地望着他。 都快把他堂堂皇帝骂成狗了他竟然敢说自己好欺负? 王滇将被挑断了线又被擦了血的寝衣脱下来扔到地上,找了件新的换上,见梁烨还坐在桌子前发愣,没搭理他直接上了床。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慢腾腾地爬上了床,贱嗖嗖地戳他的后腰,小声道:“朕方才跟你开玩笑的,那只蛊虫杀不死,我死了它才能死。” “滚。”王滇高冷了吐出了个字。 梁烨闻言不怒反喜,亲亲热热地从背后搂住他,满足地舒了口气,拿那只冰凉的爪子摸了摸王滇的肚子,“朕刚刚……确实有些饿了。” 王滇懒得搭理他,谁知道他越不搭理越来劲,梁烨摸了摸他的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疑惑道:“王滇,你是不是胖了?” 众所周知,王滇虽然是个总裁,但是是一个勤奋自律且帅的总裁,每周定期泡健身房,不仅宽肩窄腰身高腿长,更是辛辛苦苦练出来了六块漂亮的腹肌,穿着西装让人觉得风度翩翩,脱了西装让人觉得血脉偾张。 他可以接受自己天天命悬一线加班累成狗,但不能接受自己的腹肌消失成为一个大腹便便的总裁——可以苦逼,但绝不油腻。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御花园里就多了道晨跑的身影。 梁烨顶着俩黑眼圈蹲在树上看着下面绕圈跑的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恹恹道:“只胖了一点儿。” 他拿拇指和食指比划了细细的一道,“肉摸着软了些而已,朕喜欢。” “你喜欢个屁。”王滇好几个月没怎么锻炼,跑起来还略有些喘,“你还喜欢猪呢你怎么不抱着猪睡?” 梁烨不解:“猪怎么碍着你了?” 王滇瞥了他一眼,跑够了圈数,跳了根合适高度的树枝做引体向上,梁烨瞧着新鲜,飞身跳到了他抓着的那根树枝上蹲下来,好奇道:“这又是在作甚?” 王滇抓着树枝悬空,木着脸看他拿小木枝戳自己的手背,吐了口浊气道:“争取以后能把你抡圆了揍。” 梁烨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任凭哪个男人被轻视了都会本能的不爽,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跟自己关系暧昧的混账东西,王滇眯了眯眼睛,出其不意攥住了梁烨的脚腕将人往下一扯。 按理说梁烨应该能轻松挣开或者潇洒地落地。 但现实是这厮反应迟钝,脚底一滑,整个人来了个五体投地式的大礼,摔进了地里,那声闷响听得人牙疼。 还挂在树枝上的王滇僵硬地扭过头来看他,“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 梁烨顶着一脸泥缓缓抬起头来,阴恻恻地扯起了嘴角。 第56章 清风 不过梁烨到底没来得及报复。 冲天的火光将未明的天际映照得通红,惊慌失措的喊声从远处传来,走水的钟声急促地响遍了整个皇宫。 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王滇从御撵上下来的时候,被带着烟呛味的热风糊了一脸。 梁烨易了容,老神在在地靠着撵轿的扶手,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幸灾乐祸。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是怎么当值的!”王滇怒声训斥,情真意切地看向快被大火吞噬的兴庆宫,“皇祖母呢!要是她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朕唯你们是问!” 王滇吼得生气,但人却离着火的宫殿百丈远,他看着忙碌救火的黑甲卫和太监侍卫们,“若谁能救出皇祖母,朕重重有赏!” “陛下您稍安勿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洪福齐天,一定会平安无事的。”身边有个不长眼的小太监凑上来宽慰道。 王滇和梁烨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那小太监惊出了身冷汗,讪讪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了。 虽然这样很不好,但王滇还是比较希望这位传说中的老太太有事的,不过出于大局考虑,他勉强可以给这老太太风光大葬。 可惜事与愿违。 简凌和杨满护送着一位看着不过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从火场中走了出来,尽管王滇此前并未同崔语娴见过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无他,这女人气场着实太强,她脸上的妆甚至都没花一下,手随意地搭在杨满的胳膊上,那双凌厉微挑的杏眼不急不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王滇脸上,笑了一下。 王滇明显感觉到梁烨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甚至蠢蠢欲动想伸手揽他的腰将他拽回去,王滇淡定地同他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行礼道:“祖母无恙就好。” “多亏了简凌这孩子。”崔语娴抬手抚了抚鬓角,“才没让哀家葬身火海。” “卑职不敢居功。”简凌半跪在地上,声音冷厉,“太皇太后洪福齐天。” 崔语娴虚虚扶了他一下,看向王滇,“子煜啊,这次简凌可是立了大功,你该好好封赏他才是。” “好。”王滇看了简凌一眼,“简统领年少有为,不如就封做御前侍卫,到朕跟前伺候吧。” 崔语娴微微一愣,“御前侍卫?” “这黑甲卫终归不是正职。”王滇面不改色道:“若皇祖母舍不得,那朕也不好夺人所爱。” “你这孩子,就喜欢开玩笑。”崔语娴轻飘飘地将他的话挡了回去,“简凌这孩子武功好人也老实,若被你要去,还不知道你怎么欺负他呢,哀家答应他父亲要好好照顾他,若有个万一,岂不是让哀家失信于人。” “祖母说得是。”王滇借坡下驴,“那依祖母所见,该如何封赏?” “这孩子从小就一腔热血想要从军,奈何被困在了宫墙内。”崔语娴淡淡地看着王滇,“不如就将他送到南军去历练一番。” 这般明目张胆地塞人,崔语娴用的也不是商量的语气,王滇却并不想退让,笑道:“简统领看着细皮嫩肉的,恐怕吃不了这个苦,况且焦帅年事已高,也不好照顾个孩子,皇祖母现下刚死里逃生,还是快好生歇着,此事之后再议也不迟。” 崔语娴看着他笑了笑,“子煜真是长大了,越发有你父亲的模样了。” “是该长大了,毕竟皇祖母都急着要替朕纳妃了。”王滇不咸不淡地怼了回去。 崔觅觅的事情崔语娴现下想起来还心梗,脸上的笑意微敛,“子煜许久不来哀家宫中用饭了。” 王滇心一沉,扯了扯嘴角,“朕倒也想,只是祖母这兴庆宫被烧了大半,就不劳祖母费心了。” “无妨,哀家这里随时欢迎皇帝。”崔语娴像是乏了,杨满赶紧上去扶住她,她走了两步才不急不缓道:“若子煜头疼来哀家这里讨汤再这般说话,哀家可真就生气了。” 王滇冷冷盯着她的背影,瞳孔里倒映着周围猩红的火焰。 回到书房时,他心中的怒意还未消退,梁烨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捻着葡萄往嘴里扔,一口一个,还往桌上的小碟里吐葡萄皮和葡萄籽。 “你刚才玩土洗手了吗就吃?”王滇没好气地瞪着他。 梁烨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伸出自己干净漂亮的爪子给他看,“你不给朕剥葡萄便也罢了,你还敢教训朕?” “崔语娴说的话你没听见?”王滇走到他跟前,恨铁不成钢道:“这老妖婆都直接明面上骂你是个怂货孬种了,你还有这闲心吃葡萄!” “唔。”梁烨舔了舔指腹上的葡萄汁。 王滇看得眼睛疼,“别舔了!你能不能有个当皇帝的样子!” 梁烨耷拉着眼皮道:“朕什么样皇帝就什么样。” 王滇终于理解自家表姐看见儿子数学考了三分为什么会气出高血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崔语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若是打定主意想往南军塞人,我们也塞,还得比她快。” 梁烨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葡萄,被王滇一巴掌抽在了手背上,他捂着手背震惊又委屈地看着王滇,“朕又没让你剥。” “兴庆宫为什么突然着火?”王滇低头看向他。 “朕怎么知道。”梁烨搓了搓手背,眼疾手快揪了颗葡萄扔进了嘴里,葡萄在嘴里滚了一遭吐出了葡萄皮,“估计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她作孽了。” 不过很快真相就水落石出了。 杨无咎跪在地上哭得跟死了爹一样,哀嚎道:“我、我就是打了个瞌睡,谁知道火星子就将柴点着了,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杨满一脚踹了上去,气得褶子都深了三分,“你这个孽障!我让你来宫里是学本领,你倒好,偷懒都偷到娘娘头上了!我打死你个孽障!” “爹!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爹!”杨无咎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嚎啕大哭。 杨满比他还想哭,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冲主位上的崔语娴磕头,“娘娘!奴婢教子无方!愿领任何责罚!只是求娘娘看着奴婢伺候您这么些年的份上,绕过这小子一条贱命,奴婢做牛做马——” “好了好了。”崔语娴叹了口气,“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无心之失罢了。” “谢娘娘饶命!谢娘娘!”杨满跪在地上磕头磕得砰砰作响。 杨无咎抱着头眼里还含着泪,看着平日里在家中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爹跪在地上头都磕出了血,然而太皇太后仍旧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霎时他说不上心里是何种滋味,只带着哭腔道:“爹你别磕了,儿子一人做事一人……” 杨满白着脸狠狠瞪着他,让他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被杨满扯了起来跪在地上,按着脖子跟他爹一起磕头,他爹边磕边哭,还要声泪俱下地为他求情,杨无咎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冰冷的地板上,磕得头晕眼花脑子发懵,原本只是假哭,但后来却真得哭了出来,难受地揪着心脏喘不过气来。 就当他以为要磕头磕到天昏地暗的时候,崔语娴终于出了声,“行了,起来吧,哀家跟他计较什么,打几板子涨涨教训便是。” 杨满顿时喜笑颜开,跪谢隆恩。 杨无咎趴在地上,看见他爹苍老的手在袖子里抖成了筛子。 第一板子下去,杨无咎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杀猪似的嚎叫起来,等打完了二十板子,他已觉去了大半条命,连自己怎么被抬回去黑甲卫住所的都不知道。 简凌不让杨满进黑甲卫,杨满又气又急又恼,两人争执了几句,最终杨满也没有能走进大门一步。 杨无咎趴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呻·吟,他浑浑噩噩地睡了醒醒了又睡,恍惚间看到了个人影蹲在自己跟前。 “王、王滇。”杨无咎动了动皴裂的嘴唇,眼神黯淡了下去,“你……说得对,我不该……进宫给我爹添麻烦。” 梁烨扔给了他一瓶药,“你想好了吗?” 杨无咎攥着那瓶药狠狠抽泣了起来。 “你要是反悔,我可以送你回家。”梁烨面无表情道:“宫里和军营,无论哪个都是九死一生。” 杨无咎咬紧了牙关,红着眼睛道:“我要去军营。” 梁烨挑了挑眉。 “我不要输给简凌那个狗东西。”杨无咎压低了声音,却带着股狠意,“我不想我爹这样……我要去挣军功。” 奴颜婢膝地求情,担惊受怕地活命,他却浑然不知被护在羽翼底下不谙世事。 梁烨将一块牌子扔到了他手边,“那你可清楚你是在为谁做事。” 杨无咎的手覆在了牌子上的龙纹祥云上,血红着眼睛道:“我知道。” 梁烨轻笑了一声。 杨无咎低声道:“我只求陛下届时能饶我父亲一命。” “陛下仁厚,自然守诺。”梁烨信誓旦旦道:“你且安心去。” 梁烨翻出窗户,就看见了墙边神情复杂的王滇,他若无其事地躲开了王滇的目光,带着人飞出了黑甲卫的领地,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碎雪园。 晚上偌大的园子总是有些阴森的,王滇隔着夜色看向梁烨,“若杨无咎想回家,你真送他出宫?” “自然不会。”梁烨伸了个懒腰,“不过朕会让他死得痛快些。” 王滇看见了他眼底淡漠的神色,知道他没有说谎。 “你让我知道这些——”王滇仔细地斟酌了一下说辞,“是打算用我了,对么?” 梁烨安静地看着他,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你若老老实实当朕的皇后,总能保全这条性命,可若这浑水蹚进去,就算是朕将来也未必容你,又何必掺和?” 王滇笑了笑,“你又何必离开再回来?” 梁烨定定地望着他。 王滇转头去看天上被流云遮住的月亮,“有时候我觉得你们这儿真的是无聊至极,想找个能聊一块的人都找不到,世界观差了十万八千里。” 梁烨说:“朕看你同那祈明聊得挺好。” “不一样。”王滇转过身靠在了树上,抱着胳膊冲他扯了扯嘴角,噙上了两分清风似的笑,“也就你,勉强让我觉得还有点意思。” 梁烨站在那里,在夜色中仿佛整个人都蒙上了层淡淡的阴翳,他沉默了片刻后缓缓道:“朕不是个好皇帝。” “确实。”王滇说。 梁烨的心脏沉了沉,自嘲似的发出了声轻笑,却又听王滇漫不经心道:“但我喜欢。” 月华破云,满园风动。 第57章 自信 梁烨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就像是冬天落下来的最后一片雪,让人觉得安静又冷冽。 王滇垂下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飘了两秒,最终还是重新落在了梁烨脸上,只是那个笑容转瞬即逝,让他稍觉惋惜。 梁烨意味不明地盯了他许久,“时候不早了。” 王滇笑了笑,并不意外,直起身子来叹了口气,“回去吧,还没吃晚膳。” 他说走便毫不犹豫,路过梁烨的时候却又被拦腰掼到了柱子上,只是这回梁烨的胳膊垫在了他后背,手掌还贴心地捂住了他的后脑勺,看得出来很怕将他撞疼了又骂人。 这种带着小心翼翼的蛮横让王滇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样也很受用,他放松地靠在梁烨的手臂上,心情愉悦地看着他。 梁烨仔细地用目光描了一遍他的脸,见王滇没有拒绝的意思,才慢吞吞地凑了上来,轻轻地用鼻尖碰了碰他的唇角。 鼻尖有点凉。 王滇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慢条斯理地吻着他的眉眼,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在月色下的影子亲昵又若即若离,宽大的袍袖已分不清谁是谁,梁烨似乎总能在奇怪的地方模仿他,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将他逼得退无可退,才温柔地亲了上来。 王滇惯来喜欢这些恶劣又温柔的小心思,只是这些小心思被用回到自己的身上时,总有种无法抗拒的怪异。 梁烨吻得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学他,王滇便忍不住逗他,将人惹得有些恼要亮爪子了,才又不紧不慢地安抚,还有贱嗖嗖地喘着气笑他:“陛下怎么……这般小气?” 梁烨不满地咬了咬他的唇,抬起膝盖轻轻抵了他一下,王滇心领神会,但还是忍不住头大,“不行。” 幕天席地,成何体统。 “朕想。”梁烨若有若无地亲着他的脖子,抓着他的手掩进了夜色中。 王滇动了动喉结,觉得不能这么荒唐,而且他们来碎雪园是谈正事的,怎么能这般——梁烨声音低沉地喊他的名字,“王滇,王滇。” 王滇脑子一懵。 他终于切切实实体验了一回什么叫色令智昏,也深刻体验了到了为什么古往今来会出现那么多流连后宫不务朝政的昏君。 这谁能抗得住。 宽大的袖子堆叠揉出了不知道多少褶子,落了满袍碎花残叶,梁烨拿着他的帕子懒懒地擦着手指,忽然动了动鼻子,低头就要舔,王滇头发一炸,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梁烨捂住发红的额头抬起头来阴恻恻地盯着他,王滇头疼道:“脏不脏,回去洗澡。” “朕又不介意。”梁烨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刚才过分灵活的那只爪子,颇有些遗憾地看了满园落花,“这花落得太早,朕还想着在花里——” “你不想。”王滇想伸手抹脸,但想起刚才这手干了什么,尴尬地掩进了袖子里,“走了,回去。” 梁烨负手走在他身边,喜气洋洋道:“这地方不错,以后就是你和朕的了,不许任何人踏足。” 王滇抽了抽嘴角,“你是狗么到处划地盘。” 梁烨啧了一声,黏黏糊糊地斥责道:“放肆。” 那幽深又火热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整个《揽明月》,牢记网址:.1.人吞进去,王滇移开目光,淡淡道:“就这么开心?” 梁烨舔了舔嘴角被他咬出来的小伤口,哼笑了一声,威胁道:“少揣摩朕的心思。” 王滇眉梢微动,伸手摸在了他心口上,梁烨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下身子,却被王滇另一只胳膊揽住腰勾了回来。 “你作甚?”梁烨警惕地盯着他。 “揣摩圣意。”王滇拧着眉一本正经地摸了摸他的胸膛,撩起眼皮来严肃道:“有点硬。” 梁烨低头看着覆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就听王滇慢悠悠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说完就学着他的样子,负手于身后,潇洒利落地往前走了。 梁烨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方才那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具体说的是哪里,震惊地看着王滇清风朗月般正直的背影,恼羞成怒,“轻浮!浪荡!” 王滇背着手大声笑了起来。 梁烨快步追了上去,将下袍潇洒一撩就要明目张胆地耍流·氓,“来,你再试试到底是不是比下有余。” 王滇笑得手抖,“你这人不仅反应迟钝,还不禁逗,我开玩笑的哈哈哈。” “朕也开玩笑,给朕过来!”梁烨咬牙切齿地去逮他。 王滇一边笑一边往旁边躲,梁烨赌气似的没用轻功,势必要亲自追上他,两个人在园子里闹成一团。 王滇坐在地上拿着根花枝撩贱似的点他的脖子,笑道:“怎么样,不用轻功追不上吧。” 梁烨被他用花枝挠得脖子微痒,盘着腿往旁边偏了偏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含笑的唇,意味深长道:“比上不足,不如朕试试你的……” 王滇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将花枝一扔爬起来拔腿就跑。 梁烨被那花枝抽到了眼角,疼得嘶了一声,再睁眼王滇已经跑到了园子尽头,眯起眼睛起身,脚下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掠过了半园子的花枝,挡住了王滇的去路。 “…………”王滇撑着膝盖喘气,“耍诈就没意思了吧?” 梁烨厚颜无耻道:“朕乐意。” 王滇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弯弯腰。” 梁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微微弯下了腰,王滇单手勾住他的脖子跳了上去,梁烨猝不及防被他压得踉跄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将人托住。 “没力气了,腿软。”王滇好几个月没跑过步,方才在园子里又跟他疯了一阵跑了许久,这会儿累得够呛,他打了个哈欠,“走吧。” 梁烨不满道:“朕是皇帝。” “那劳烦陛下将我背回去。”王滇客客气气道,然后捏住他的下巴往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脑袋往他肩膀上一耷拉就不动了。 “简直岂有此理。”梁烨背着人往前走,嘟囔道:“朕惯得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王滇趴在他背上笑,笑累了就闭上了眼睛,闻着梁烨身上的气息安心地睡了过去。 梁烨听着背上的人呼吸逐渐均匀,也没再闹他。 “梁烨。”王滇半睡半醒间喊他。 “嗯。”梁烨垂下眼睛看他的影子。 “你将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王滇睡意朦胧道。 梁烨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确定?” “嗯。”王滇声音渐低,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是我,你会的。” “真自信。”梁烨轻笑了一声。 王滇又没了动静,温热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脖颈,好像让流进心脏的血都带上了暖意。 周围花树繁盛夜色深沉,两个人的身影被月光打在崎岖的小径上,他背着王滇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那如影随形的头疼和烦躁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无法忍受了。 远处的灌木丛后,一道黑影压下了眼底的震惊和诧异,待梁烨背着人消失在小径尽头,才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墙头,一路飞往了兴庆宫的方向。 第58章 争吵 “那王滇武功高强,属下没敢靠得太近。”简凌半跪在地上道:“只是梁烨同他动作亲密,不似寻常君臣,反而是像……” 他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了一丝厌恶。 “像什么?”崔语娴闭着眼假寐。 “像断袖娈臣。”简凌冷声道。 崔语娴笑了笑,睁开眼睛看向他,“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那个王滇来历成迷不说,竟还能将子煜勾得神魂颠倒,胆敢同哀家作对。” 简凌道:“主子,此人武功高强,不可不除。” “子煜的心头好,哀家怎么能动得。”崔语娴闭了闭眼睛,看起来对这件事情没什么兴趣,“只是若朝臣知道他沉迷男色不纳后宫,恐又生事……子煜年纪也不小了,该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了。” 简凌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至于这个王滇,”崔语娴闲闲地敲了敲桌子,“有些棘手啊。” 简凌道:“属下去将人解决了。” “你这孩子,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崔语娴沉吟片刻道:“这等以色侍人的娈宠能长久几时,既然子煜喜欢,着哀家旨意,送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子过去,新鲜劲头过去就好了。” 简凌低声应是。 简凌黑着脸从兴庆宫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来请安的崔琦,主动退让至一旁,敷衍行礼,“崔二公子。” “简统领。”崔琦淡淡看了他一眼,推着轮椅便要走。 “崔二公子且留步。”简凌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目光在他那张昳丽的脸上逡巡片刻,轻蔑一笑,“世人皆道崔二君子如玉才惊貌绝,如今仔细一看,确实名不虚传。” 崔琦脸上没多少表情,“世人谬赞,统领不必当真。” 简凌满是恶意地冲他笑了笑,“陛下好男风,比起你辛辛苦苦去科举还未必如愿,倒不如自荐枕席去伺候陛下,说不定也能争口气回来,崔二,你说是不是?” 崔琦的眼神终于变冷,“简统领,慎言。” 简凌拍了拍他毫无知觉的腿,“要我说,还是你大哥狠,比起要了你的命,让你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更解气。” 崔琦抿了抿唇,“还是多亏了简统领当年给我大哥献策。” 简凌皮笑肉不笑道:“崔二公子可别血口喷人。” “是与不是,你心中清楚。”崔琦平静道:“失陪了,简统领。” 简凌阴毒又狠戾的目光落在了他清瘦的背影上,扭曲出畅快的笑意,旁边的黑甲卫迎了上来,谄媚笑道:“老大,您消消气,何苦跟这残废一般见识。” “呵。”简凌收回了目光,握着刀大步往前,不屑道:“他崔二不是自恃清高么,最后还不是费尽心思想搭上主子这条船,伪君子一个。” 那下属连连点头,“这种小人活不长的。” 简凌冷哼一声:“杨无咎那兔崽子死了没?” “下午还鬼哭狼嚎的,杨满遣人来打探了好几趟,都被咱们给挡回去了。”那人道:“这会儿倒是不咋呼了,我进去瞧了瞧,还有气儿,老大,我们要不要……” 简凌瞥了他一眼,“蠢货,人要真死了,你以为我能好过?”不过是崔语娴借着杨无咎来敲山震虎罢了,不仅是敲杨满,也在敲打他,真让杨无咎在他手里死了,杨满跟崔语娴指定将账都算到他头上。 “找个大夫去看看。”简凌冷声道:“小杂种死也给我死在黑甲卫外边。” —— 梁烨正拿着湿帕子仔细地给王滇擦着手,王滇睡得正熟,任由他拿捏。 “主子。”充恒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落了下来,欲言又止。 “说。”梁烨换了个只手给王滇擦。 充恒看了一眼龙床上躺着的人,“王滇听见了怎么办?” “听见便听见了。”梁烨将帕子往水盆里一扔,捏着王滇的手指玩。 充恒摸了摸鼻子,“主子料事如神,简凌果然看见了,恨不得直接一路飞到兴庆宫。” “唔。”梁烨扣住了王滇的手指,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 充恒担忧道:“老太婆知道了主子你跟王滇的事情,会不会对王滇不利?” “不利就不利吧。”梁烨满不在乎地亲了亲王滇的指尖,“回你的黑甲卫,今晚就动手。” “是。”充恒不太放心地看了王滇一眼,但还是听从命令离开了。 梁烨躺下来的时候,王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带着睡意道:“在碎雪园……你故意勾引我?” “什么叫勾引。”梁烨低声笑道:“分明是你色|欲熏心,觊觎朕。” 王滇打开他乱动的手,懒声道:“滚,渣男。” “渣男是什么意思?”梁烨很有求知欲的问。 “玩弄别人的感情。”王滇敷衍地推了他一把,“分手。” “分手?”梁烨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就是我不跟你好了。”王滇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咱俩一拍两散。” 梁烨眼睛亮了亮,兴奋道:“你同朕好了?朕何时同意跟你好了?好不要脸啊王滇。” “…………”王滇挣了挣跟膏药一样贴上来的人,“你有本事别只拣着自己想听的听。” 梁烨把脸闷在他后颈上笑,美滋滋道:“朕现在都告诉你了,不许跟朕分手,咱俩继续好。” 王滇凉凉道:“陛下,你这不叫告诉,你这叫通知。” 梁烨啃他的脖子,“别老说朕听不懂的话。” “下次提前打声招呼。”王滇叹了口气,“我没兴趣让别人在旁边看着我跟你·搞。” 梁烨不满道:“你将朕想成什么人了,朕背着你出了碎雪园才让他看的。” 王滇扯了扯嘴角,“照这么说我还得夸你两句?” “不必。”梁烨矜持道:“朕向来思虑周全。” 王滇懒得搭理他,梁烨锲而不舍地黏着他啃,“既然你非要同朕好,朕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可别。”王滇被他烦得不行,半阖着眼睛推他,“我抽空约个会还他妈变成加班,没门。” 梁烨砸了咂嘴,好像在回味他身上的味道,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抱着他傻乐。 王滇又困又累,懒得跟他掰扯,闭上眼睛就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早朝。 “陛下,科举舞弊一案现已查明。”崔运出列道:“泄题给荀曜等三人试题之人乃是河西郡广远县人武鸣,他本是今科应试举子,却弃考未参加考试,而荀曜三人并不知道武鸣给的题就是考试题目,武鸣却频频劝说他们背诵自己给的答案……具体案情臣等已写入卷宗,呈供陛下。” 云福接过了厚厚的案卷,交到了王滇手上,王滇看了一遍,问道:“那武鸣如今在何处?” “回陛下,武鸣昨日被发现死在了归乡途中,疑似被流寇所杀。”崔运道。 “崔大人这案子查得倒是轻松。”晏泽出列笑道:“那这武鸣的身份到底是谁?他又哪来的这么大本事能拿到科考题目?谁知道往年是不是也出过这等泄题之事。” “晏大人慎言。”卞沧开口道:“照晏大人的意思,就连你我科考入仕的成绩都有待商榷了?” “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晏泽对王滇拱手道:“只是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觉得还是要一视同仁严查,对于荀曜等人也不能轻拿轻放,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王滇点了点头,拿着案卷看了两眼道:“嗯?怎么崔家二公子崔琦也牵涉其中?” 崔运据实禀告道:“武鸣曾同崔琦同游。” “原来如此。”王滇道:“既然晏大人说要一视同仁,那崔琦身上也疑点重重,先同荀曜等人一同关押吧。” “还请陛下三思!”许修德忽然出列道:“崔二公子体弱,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孙,怎么能——” “许大人。”王滇冷冷地打断了他,“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怎么,崔家还能大过皇家去?” 许修德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臣、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晏泽又开口为人求情,早朝上又闹哄哄地就该不该关押崔琦之事吵了起来,就在这嘈杂的时刻,有位勇士站出来道:“陛下!臣请陛下处置一人!” 王滇一抬手,颇有些稀奇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官员,“哦?你要朕处置何人?” “后宫有人魅惑主上,使陛下无心朝政,私德不修,更是令陛下无心纳妃,动摇国之根基……”那人滔滔不绝列数了许多罪状,“……此佞臣姓王名滇,正是陛下之前声称请出山的先生。” 朝堂里再次炸开了锅。 佞臣本人坐在龙椅上,觉得脑袋都要大了,虽然梁烨这厮还没有做事之前跟他商量谋划的意识,但好歹昨晚通了一下气,不至于让他被打个措手不及,待众人吵得都差不多没什么精力的时候,王滇才抬起头来沉重道:“朕不知你是从何处听到的这种荒唐传闻,也罢,有些事情是越描越黑。” “既然诸位宁信谣言都不肯信朕,朕也无话可说。”王滇带着三分失望三分悲愤三分惋惜一分无奈,努力把自己的眼神变得富有层次和感情,“朕费尽心思请先生出山,本想好好安排个职务,却不想让先生遭如此流言攻讦……” “久居宫中确实不是长久之道,朕这便送先生出宫,封王滇为户部侍郎,兼参知政事,赐居应苏坊,准上朝议事。”王滇一口气说完,“诸位可还有异议?” “陛下万万不可!此人既无功名也无荫封,怎可封为户部侍郎!更何况参知政事这般要职!?”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不可!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朝中一片反对之声,就连闻宗都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王滇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朕想从长计议才让先生居住宫中,结果呢!结果被你们拿来大做文章!将朕与先生的君臣情谊说得百般不堪!现在朕让他离开后宫入仕,你们又千挠万阻,自己家的侄儿孙儿的做官倒是个个上赶着不嫌官职大!怎么,要不要朕把这皇位让给你们坐!跪下给你们喊万岁!” 底下的众人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陛下息怒!臣等不敢!” “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王滇沉声道。 过了良久,还是闻宗站出来道:“陛下,要封王滇为官无可厚非,只是官职一事还需斟酌考量。” 王滇坐回了龙椅上,放缓了语气道:“那依太傅所见,该封为何官职?” “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尚缺四人,可先让王滇前去任职。”闻宗道。 王滇不怎么满意地沉默了半晌,冷笑道:“那就按太傅说得办吧。” 而后起身拂袖,怒意冲冲地离开。 剩下的众人面色各异,纷纷好奇这王滇究竟是何等人也。 王滇回到书房,接过了梁烨递来的茶润了润嗓子,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凑了上来,“你就这么想出宫?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就能打发了你。” “户部和参知政事都太扎眼,中书舍人正好。”王滇瞥了他一眼,“让我出宫分明是你的意思,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烨拿过他的茶杯来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但朕确实属意参知政事一职。” “现在还不妥,更何况晏泽那群人绝对拼死了拦着。”王滇抬眼看向他,“你之前放话要封我为后,现在又借简凌的眼给崔语娴加了把火,她养的皇嗣被你带走了,她不得不盯紧你的后宫,现下以此为借口给你塞人……结果实际上你想借机让我入朝,顺便把我给择出宫去,这棋走得真好啊陛下。” 梁烨眨了眨眼睛,“朕确实想封你为后,你不愿意。” 王滇心累地摆摆手,“我还想多活几年,饶了我吧陛下。” 梁烨眼里精光闪过,蠢蠢欲动道:“朕想听你在床上说这话。” 王滇被呛了一下,恶狠狠道:“谈正事的时候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朕只是实话实说。”梁烨不满道:“你出了宫,朕找你就不方便了。” 王滇喝了口茶,心满意足,“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如给你净了身留在朕身边当个小太监。”梁烨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那把柳叶刀,阴恻恻笑道:“朕见过他们怎么净身,过来。” 王滇恨不得把杯子摔他脸上,“滚蛋!” “你当了太监不仅能留在朕身边,照样能伺候朕,当个一手遮天的大宦官。”梁烨伸手扒拉他的腰带,越发觉得这主意不错,“放心,朕不会让你疼太久的。” 王滇死死扯住自己的腰带,怒道:“梁烨你又犯什么病!” 梁烨将他的腰带片成了条,闷闷不乐地拽他的玉佩穗子,“……朕不想让你出宫。” “你——”王滇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里,想说明明你自己计划好的临了演给谁看,但又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不舍,还气他独断专行都不跟自己好好商量,最后只能语气生硬道:“你可以出宫来找我。” 梁烨一脸落寞的望着他,严肃而又沉重道:“宫外哪有宫里搞·起来有意思。” 王滇瞪着他憋了半晌,俨然觉得企图跟他正常对话的自己是个大傻逼:“艹!” 第59章 受伤 王滇出宫那日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宅子是他自己挑的,他完全没跟梁烨客气,自己任劳任怨打工,宅子必须得大,风景还得好,毗邻商业中心,周围还得有上好的医馆和食肆,挑来选去,挑了个离皇宫挺远的宅子,宅子地处应苏坊,进了门清净,出一条街便是大都最热闹的坊市。 衣食住行云福上下都打点得非常利落,没有梁烨这厮来打扰,王滇舒舒服服地睡了三天,第四天戴上面具溜达着去了街市。 离报道上任还有三天,王滇很珍惜这段难得的假期,只带了梁烨给他的两个侍卫,去酒楼听了一上午的说书,中午吃了顿大餐,下午便去了河边画舫听琴。 乐伎琴技了得,王滇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清酒,在船舱里捻着葡萄吃,看着甲板上身姿窈窕的美人跳舞,昏昏欲睡。 却听外面噗通一声水响,便有人尖叫起来。 “有人落水啦!” “救命!” “来人呐!” 王滇睁开眼睛,直起身子探出头去看热闹,便见一白衣公子在水中挣扎,已经有随从跳水去救了,然而那公子眼看呛了水就往下沉,等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声息,又被个姑娘给救活了,外面顿时一阵骚乱。 王滇同他们隔了四五艘画舫,看热闹也看不清楚,便又躺回了软榻上,刚躺下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周围有股浓郁的水草味,他目光一凛,不等动袖箭,脖子上就贴上了把匕首。 “别动。”带着狠意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敢动就割了你的脖子。” 王滇举起手来示意他自己不会乱动,脖子上已经见了血,稍有些刺痛,他放轻了声音道:“这位——壮士,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不知在下哪里冒犯到你了?” 对方浑身都被水泡透了,拿着匕首的手还在哆嗦,大概是冻得,即使是大夏天,泡在河水里也冷得很,王滇呼吸顿时放得更轻了,“你看,我两个侍卫就在外边,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没被他们发现进来的,但我只要出声你肯定跑不了。” “闭嘴。”对方咬着牙关道:“你这人怎么话这么多!” “我害怕啊。”王滇咽了咽唾沫,“你被人拿刀抵着你不怕?” “娘的。”对方呛咳了一声,王滇目光一凛,一把攥住他手里拿着的匕首往外狠狠一别,另一只手的袖箭就对准了那人的眉心。 显然对方也不会武功,只是用蛮力跟他拧着,匕首又贴在了他的侧颈上,两个人顿时陷入了僵局。 王滇看着对方惨白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这人一双眸子亮得吓人,带着点压不住的邪气,他稳住了手臂,不急不慢道:“你猜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箭快?” “他奶奶的。”对方长得人模狗样,却出口成脏,“老子点背到家了。” “我才点背好吗。”王滇一脸憋屈道:“好不容易老板给放个假,还要被劫持。” “遮——我就是来找点银子。”对方头疼地叹了口气,“老子不喜欢杀人。” “我也不喜欢。”王滇道:“要银子你早说,我不缺银子。” “娘的,谁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非亲非故老子跟你要银子你就给?”那人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个冤大头。 “不是,你这不劫持我么。”王滇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你要多少银子?” “三两。”对方皱了皱眉。 王滇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松手,我给你。” 对方挑了挑眉,“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王滇将袖箭往后挪了挪,“我也不会武功,一、二、三。” 话音落,谁都没有松手。 “兄弟,这就没意思了。”王滇笑道。 “你也没放。”对方道:“我可太了解你们这些公子哥了,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狗东西。” “好端端的怎么还骂人呢。”王滇道:“我袖子里有银子,你自己拿。” 对方将信将疑地摸到了他的袖袋,摸了摸,摸出来了一大一小两块圆润的石头,“什么玩意儿。” 说完就要扔,王滇赶忙喊道:“哎卧槽!别给我扔了!” 那人扔石头的手微微一顿,疑惑道:“两块破石头你宝贝什么?” “我男朋友送的。”王滇见他神色依旧迷茫,换了个说法,轻咳了一声道:“我相好送的,兄弟你要银子随便拿,这俩石头你不能动。”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袖子里摸出来了两枚油光水滑的黄皮铜钱。 “哎——”王滇顶着他看神经病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这也是我相好的,我摸来藏着玩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又要,我还得给他。” 对方将那两枚铜钱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从他袖子里摸出了一兜碎银子。 “这个你随便拿。”王滇眼皮都没抬一下。 对方不信邪,从他袖子里又接着掏出来一块帕子,一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小木枝,一片银杏叶子,还有朵被纸夹在中间的干花…… “我相好的帕子,他喜欢的木枝……我俩约会的时候捡的叶子……他送的花……”王滇若无其事地抬头看船舱顶。 对方一脸被酸倒牙的表情,“你这相好的是个什么人,抠抠搜搜也就罢了,跟脑子不好似的,这都什么玩意儿。”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王滇不赞同道:“我相好不仅聪明还长得好看,家境不好又不是他的错,我乐意。” 对方又瞥了桌子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两眼,酸溜溜道:“你倒还算个男人。” “拿了银子赶紧走。”王滇的袖箭端得很稳,警惕道:“别动这些东西。” “他娘的,谁稀罕。”对方轻嗤了一声,从银兜子里拿了差不多三两,揣进了袖子里,“你叫什么名字?” “干嘛?”王滇眯了眯眼睛。 “我叫赵武,到时候还你银子。”对方说。 “不用了,白送你。”王滇说:“慢走不送。” 赵武看了他一眼,“疯子。” 王滇动了动袖箭,赵武戒备地往后退了退,然后往后一退,只听噗通一声水响,对方就消失在他面前。 王滇捂住流血的手探头一看,他躺的软榻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挖了个空洞,看样子这洞时间还挺久远,他拿了布条往掌心胡乱一缠,将桌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重新揣回了袖袋里。 虽然梁烨没动不动就摸他外袍袖子的习惯——这厮一般直接摸他,但他还是决定再将东西放得隐蔽一些。 虽然这只是他的某些小爱好,但放在正常人的视角来看,确实有点奇怪,跟个变态似的。 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那块圆滚滚的小石头,他当然不是变态,刨去他俩的“私情”,他只是对梁烨有点……莫名其妙的喜欢和在意,就跟他小时候喜欢石头和棉花小狗似的。 想抱住咬一咬狠狠吸一口的那种喜欢,但他到底不像梁烨那般随心所欲,只是偶尔想想。 王滇摸了摸鼻子,将自己不可告人的小癖好藏了起来,摇身一变又人模狗样,带着那两个摆设一样的侍卫去了趟医馆给伤口消毒包扎好,才慢慢悠悠地回了府。 刚进后院,便看见梁烨负手站在树下,灯笼烛火摇曳,将他的眼神也映照得明暗交杂。 梁烨的目光落在了他包着布的手上,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王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包成了粽子的手,在幽微的烛火下不着痕迹地抬了抬,好让它更显眼些,然后皱起眉像模像样地倒吸了口凉气,“嘶。” 第60章 后宫 梁烨的眼神在烛火下很明显地沉了一沉,“过来。” 王滇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梁烨没说话,只低头抓着他的手将那包扎好的布条解开,看见了里面敷好药又被血浸透的伤口,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还是疼的,王滇半真半假地皱了皱眉,梁烨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拿出来了瓶药膏就给他往上摸。 “哎你轻点儿!”王滇这回是真疼了,嘴唇都疼得煞白。 梁烨见状不满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朕都没用力。” “嘶……”王滇拧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祛疤的。”梁烨又将那布条潦草地包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别处可还有伤?” “没了。”王滇抱着疼得发麻的手松了口气,然后不等这口气松到底,就被梁烨拽着往里屋走。 “干什么?”王滇一头雾水。 “朕检查检查。”梁烨将门一关,便要脱他的衣裳。 “你有病吧!”王滇有些发懵,扯着袖子没让他动。 梁烨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捏着捏他左手背上那个小小的疤痕,“朕不喜欢你身上有地方跟朕不一样。” 王滇知道他这个臭毛病,当初就为了跟他一样有耳洞自己扎了俩,十载山受了伤后还自己很仔细地涂了祛疤的药膏,他俩身上现在唯一的疤痕就是左手背上那块,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也全都一模一样…… 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 梁烨有些烦躁地想扯他的前襟,“不过放你出宫几日,你便到处乱跑,今日被人割了手掌,明日就能被人割了脑袋。” “哪有这么夸张,这次纯属意外。”王滇说着话,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扯开了领子,露出了脖子上那两道细小的伤口,血早就自己止住了,只是看着周围发红。 梁烨微凉的指腹按在了他的伤口上,王滇往旁边偏了偏头,被他握着后脖颈压了回来,王滇被他这强势的动作弄得有些烦躁,“轻点!” “知道疼还敢到处跑。”梁烨按着他的脖子,指腹带着恶意地用力,又将刚好的伤口揉出了血。 “说了是意外。”王滇想拿开他的爪子,却被他利落地将双臂反剪到了背后。 梁烨阴恻恻地磨了磨牙,低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伤口处,王滇吃痛,却被他禁锢在怀里不能动弹,直到他发完疯心满意足地舔了舔伤口的血迹,恨不得把他勒死的力道才松了松,按着王滇的脖子低着头亲他的肩膀。 王滇咬牙道:“你他妈再发疯就滚蛋!” 梁烨亲他的动作微微一顿,纠结了片刻才不情愿地将人撒开,心虚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后颈,然后想给他脖子上的伤口抹药,被王滇抬手挡住。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东西有了破损就不完美了?”王滇挡着他的手,眯起了眼睛。 梁烨移开目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朕给你抹药。” “非得用自己咬出来的伤盖过去是不是?”王滇低头解开他方才绑好的布条,将因为他强行抹了祛疤药又开始淌血的伤口露了出来,胡乱地拿布条一擦,凑到了梁烨嘴边,“来,咬,使劲咬,把原来的伤口给盖住,就全是你自己造出来的伤口了。” 梁烨喉结微动,警惕地盯着王滇息怒难辨的神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你不想咬吗?”王滇笑着把血肉模糊的掌心贴在了他嘴唇上,眼看他要张嘴,语气陡然阴沉狠厉,“咬啊!” 梁烨立马闭紧了嘴,将他的手拿下来,低头拿着布条将之前的药粉和药膏还有血老老实实给擦干净,然后拿了瓶金疮药粉给他撒上,仔细地包好,还给系了个好看的结。 王滇看着那个结半晌,绷着脸道:“脖子。” 梁烨又同样仔细的给他脖子上的伤口敷了药,包扎好,用余光瞥他脸上的神色,见他面色稍缓,才不满地啧了一声:“娇气便罢了,脾气还大。” 王滇抱着真疼的手,心累地叹了口气,“我受了伤,你不关心我便也罢了,还让我伤上加伤,你讲讲道理。” “朕为什么要关心你?”梁烨皱眉道。 “那你他妈的跟我好个屁!”王滇暴躁地揪住他的领子,把受伤的那只手放在他面前,恶声恶气道:“吹吹。” 梁烨一脸懵逼地冲他的手吹了口气,“朕又没跟师父学法术,吹不好。” “…………”王滇泄愤似的使劲捏了捏他的脸,“傻逼。”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骂朕。”梁烨眯了眯眼睛。 王滇轻嗤一声:“骂得就是你。” “放肆。”梁烨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脖子,又想蠢蠢欲动去解开。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伤口快好的时候抹祛疤的膏药不迟,现在抹上除了让我更疼屁用没有。” “娇气。”梁烨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悻悻收回了手。 王滇道:“不是外面那俩侍卫的错,是我听琴的画舫上底下有个被人凿出来的,倒霉碰上了个劫财的。” 梁烨啧了一声。 “积点德吧,别杀人。”王滇说。 梁烨挑了挑眉,“你凭什么断定朕要杀了那俩蠢货?” “你看他俩的眼神跟看死人一样。”王滇叹了口气,“没必要,是我自己不小心。” “呵,朕偏要杀了他们,好让你记住今日的教——唔。”梁烨突然被捏住嘴,不满地瞪着他。 “我不喜欢听。”王滇微微一笑。 梁烨拍开他的手,嗤了一声,还是没有继续执意要杀人,而后这厮神色幽暗地盯着他,“你今晚好好伺候朕,朕就饶了他们。” “脖子疼,手更疼。”王滇干脆利落地往床上一趟。 梁烨眼睛一亮,“那不如——” “没有不如。”王滇干脆地打断了他的痴心妄想,闭上眼睛懒洋洋道:“像我这种受了伤的‘东西’,娇气,脾气大,难伺候,陛下,慢走不送。” 梁烨一撩袍子,胳膊撑在他头两侧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身下,居高临下笑道:“老太婆给朕送了十来个年轻又漂亮的男子,朕推拒不过,便都收进了后宫。” 王滇睁开了眼睛,眼底霎时寒气四溢。 第61章 点心 梁烨似乎觉得他这表情很有意思,得意道:“一个个都费尽心思想爬朕的床,都乖顺得很。” 王滇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了摸梁烨的脸,似笑非笑道:“你碰他们了?” 梁烨闻言嫌恶地皱起眉,嘴上却挑衅道:“朕是皇帝,自然——” 王滇手里的刀抵在了他腹|下要害处,面无表情道:“自然什么?” 梁烨眨了眨眼,“自然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 王滇冷笑了一声,梁烨慢吞吞地顺着他的胳膊摸下去,将自己的柳叶刀从他手里拿了出来,好奇道:“你什么时候从朕身上摸走的?” “你说推拒不过的时候。”王滇推了他肩膀一下,嫌弃道:“滚远点,脏。” 梁烨震惊道:“朕连衣角都没让他们碰到。” 王滇眯了眯眼睛,“真的?” “恶心。”梁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毛,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嘴角,面色不虞道:“朕只许你碰。” 虽然明知道梁烨只是单纯地在阐述一个事实,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王滇还是不可避免地呼吸微紧,揽住他的腰让人趴在了自己身上。 梁烨跟没骨头一样瘫在他身上,耷拉着脑袋打哈欠,“你不在宫里朕睡不着,吃不好,无聊得很。” “你十来个男宠,怎么会无聊。”王滇凉凉道。 “朕都送回去了。”梁烨的手指懒洋洋地戳他腰侧,“没你有意思,也没你好闻。” 王滇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人抬起头来,梁烨有点茫然地望着他,又有些恼,“不许抓朕的头发。” “是不是等哪天你碰到个比我有意思比我好闻的,就把人给留下了?”王滇没什么表情地问。 “唔。”梁烨仔细想了想,眼睛微微发亮,“除了你还有人同朕长得一模一样?你见过?” 王滇咬了咬牙,“比我聪明,比我有意思,还比我好闻,我给你引见引见?” “好啊。”梁烨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那朕就邀他同吃同住,再给他建座宫殿,让他做朕的皇后。” 王滇看他的目光像是要杀人,松开抓着他的手,轻描淡写道:“行。” 梁烨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狐疑道:“真的?” “嗯。”王滇深吸了一口气,笑道:“皇帝嘛,享齐人之福,正常。” 梁烨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缓缓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那朕将他的脸皮剥下来挂在你床头上好不好?” 王滇见他笑得诡异阴森,冷声道:“不必,你搂着他睡更好。” 梁烨趴在他身上大声笑了起来,等他笑够了,才慢悠悠道:“朕只喜欢宝物独一无二,多了就没意思了。” 他摸了摸王滇的脸,低低笑道:“朕同你好,便只会同你好,皇后也只能你来做,旁的再好朕也绝不多瞧一眼。” 王滇的目光里带上了点不可思议。 “朕只是随性些,又不傻。”梁烨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朕才不像你水性杨花。” 王滇眼神一暗,伸长了胳膊将帷帐的流苏带子一拽,便将两个人都隔绝在了里面。 外面烛火摇曳,映照着帷帐上纠缠的身影,不知是谁不耐烦地嘶了一声,而后薄如蝉翼的刀片飞出,将那晃动扰人的烛火给熄了个彻底,室内彻底陷入了黑暗,只能听见压低的喘|息和偶尔蹦出的骂声。 翌日。 王滇听着外面的雷声和雨打窗棂声,睁开了眼睛,帷帐内依旧昏暗一片,他下意识以为梁烨已经走了,正想伸个懒腰,结果胳膊一沉,他低头一看,就见一团黑影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梁烨罕见地没有被他吵醒,只是皱了皱鼻子,搂住了他的腰。 约莫过了两刻钟,外面一个炸雷伴着呼啸的风声响起,梁烨才哼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闭上,将腿搭在了他的肚子上。 王滇摸了摸他的背,刚开口声音还有些哑,“醒了?” 梁烨哼唧了一声,懒洋洋道:“你莫不是南风馆从良的小倌?” “什么?”外面风声大,王滇以为自己听错了。 梁烨凑到他耳朵边上小声道:“不然怎么花样这般多,朕都不曾在册子上看过,昨晚朕还以为能——” 王滇捂住了他的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闭嘴。” 梁烨眯起眼睛,不满道:“朕不过多夸了别人两句你便这样发疯折腾朕,当真是小肚鸡肠。” “你少折腾了?”王滇拍开他想往自己嘴里伸的爪子,喉咙疼得厉害,“别没点数。” “啧。”梁烨伸手解开他脖子上散了大半的布条,意犹未尽道:“下次多用嘴伺——” 王滇捂住了他的嘴,耳根有些发烫,压低声音道:“外面还有人,你注意点。” 昨晚他只瞥了一眼,但也知道梁烨这次带了不少人出来,看样子武功还都不低,谁知道能不能听见他们在屋里说话。 “你昨晚说那些荤话的时候可没要朕注意。”梁烨哼笑一声:“王滇,你真是浪|荡又下流。” “…………”王滇沉默了两秒,抬手捂住了眼睛。 昨晚干的事情的确是挺下流的,尤其是当他对上梁烨惊愕又兴奋的目光时,心里滋生的某些更下流的想法——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做个人吧王滇。 他叹了口气,捞过梁烨来亲了两口,企图让自己看看梁烨清澈无知的目光清醒一下,结果梁烨目光赤|裸又炙热,恨不得用眼神将他扒|光。 王滇企图跟他温存片刻的愿望彻底被埋葬,只要他俩都清醒着,要么吵架拌嘴,要么就莫名其妙搞一块去,温存个屁。 他起来打算去洗澡,梁烨出了门不知道去做什么,王滇见他跟没事人傻不愣登往雨里走,喊住他,“梁烨。” 梁烨半边身子都进了雨里,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王滇指了指他被淋湿的肩膀,欲言又止,“……你不打把伞?” “朕不需——”梁烨轻嗤,只是没嗤完,人就被拽进了连廊下,紧接着手里被塞了把油纸伞。 “傻子才不打伞。”王滇顺手给他拍了一下肩膀上的水渍,将人往外一推,举起手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就进了门。 连廊外雨声潇潇,梁烨盯着那把伞看了一会儿,撑开走进了雨里。 —— “主子,你拿把伞干嘛?”充恒蹲在墙头一脸疑惑。 梁烨挑了挑眉,“王滇怕朕淋雨,非要朕带着。” 充恒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轻功飞起来拿把伞简直就是累赘中的累赘,主子真是色迷心窍。 “那个伤了王滇的人进了应苏坊便没了踪迹。”充恒道:“那两个侍卫已经招了,其中一个收了太后宫里人送的银子。” “杀了。”梁烨皱了皱眉,“以后王滇身边的人朕亲自挑。” “是。”充恒应声。 梁烨沉默了片刻,“算了,将那两个废物流放到北疆。” “啊?”充恒有点诧异,“流放?” “王滇不让杀。”梁烨轻蔑道:“免得让他抓住把柄又跟朕闹脾气,难哄得很。” “哦。”充恒瞥了一眼自家主子满是红痕的脖子,疑惑道:“主子,宫外蚊子这么多吗?你脖子上被咬得全是包。” “……嗯。”梁烨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的蚊子凶。” “我这儿有艾叶香囊。”充恒从怀里掏出来两个香囊,不舍地给了他一个,“我媳妇给我的。” “康宁宫每年都给底下的宫女太监们发。”梁烨无情地点破了他。 “不一样。”充恒骄傲地给他看自己手里的那个,“我这个她亲手绣了荷花。” 梁烨挑了挑眉,伸手就将他手里那个拿了过来,上面果然绣着朵浅色的荷花,确实是谈亦霜的手艺。 “主子你还我!”充恒有点着急地从墙上跳下来要抢。 梁烨灵活地躲开,故意逗他,“朕瞧着这个好看,朕的了。” “不行!主子!”充恒急得眼睛都红了,偏偏梁烨身手又比他好,总让他抢不到,他急得围着梁烨团团转,最后扯着他的袖子都气出了哭腔,“哥你还给我!” “出息。”梁烨将那小香囊扔回了他怀里。 充恒宝贝似的将香囊上的雨水擦掉,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里,抬起头来气呼呼地瞪着他。 梁烨懒洋洋地冲他笑,充恒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闷声道:“那小孩儿最近生病了,吃不下东西,大夫去看了也没用,主子你拿个主意。” “知道了。”梁烨道:“这几天少去康宁宫,在黑甲卫好好待着。” 充恒转过身来委屈又不服气地看着他,“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梁烨拿着伞敲了敲他的脑壳,“盯紧简凌,滚吧。” “是。”充恒闷声答应,眼珠子一转,瞅着梁烨没注意,一把攥住油纸伞就想抽走,梁烨手腕一翻,伞从他掌心滑开,他再去抓已经失了先机,反而险些被梁烨诓进泥里。 梁烨手里的伞一转,懒懒地用柄敲了一下他的手腕,疼得他抱住手直吹气。 “拿走了王滇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朕。”梁烨将伞撑开挡在了头顶,“今日雨大,朕明日回宫。” 充恒闷闷不乐道:“主子你怕老太婆对王滇下手非把人弄出宫,却让我进黑甲卫还不让我去康宁宫,主子你偏心。” “…………”梁烨额头青筋直跳,“你懂个屁,赶紧滚蛋。” 充恒被踹了一脚,捂着屁股委委屈屈地跳上了墙头,“主子你就是偏心!” 说完不等梁烨飞上来踹他,连滚带爬地用轻功飞走了。 梁烨笑了一声,撑着伞慢悠悠往王滇府里走。 等他回去的时候,便看见王滇松松垮垮披着件外袍,靠在连廊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看雨,这人闲得眉梢眼角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意,身上带着同这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即便隔着朦胧氤氲的水气都消减不了分毫。 只是见到他的时候目光有些诧异。 梁烨撑着伞站在廊檐外,冲他举了举手里包着热乎糕点的纸包,“吃吗?” 隔着厚重潮湿的雨幕,王滇揣着袖子,冲他露出了个温柔又好看的笑。 第62章 孩子 吃了一半的糕点随意散落在碟子里,旁边的清茶升腾起袅袅热气。 王滇抓了把白子,又让多余的棋子从指缝里漏下去,对面坐着的梁烨抓棋的动作同他几乎一模一样,俩人对视一眼,都愣了愣。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的某些习惯都相同,但不经意间同步还是会怔一下。 “我小时候不喜欢下围棋。”王滇先手,落子之后道:“我爹非要逼我学,给我送围棋班,我悄悄爬进他车里的后备箱跟了回来,结果不小心睡着了,家里人都急疯了。” “然后呢?”梁烨问。 “我自己睡醒了,怕黑,然后吓哭了。”王滇面不改色道:“我娘给我拎出来,抄起棍子要抽我。” 梁烨幸灾乐祸,“打了?” “那倒没有。”王滇笑道:“我抱着她的腿跪地上一边哭一边嚎,说我可是你亲儿子你打死就没有了,她就生生被气笑了,我爹在旁边给我鼓掌,被我娘一棍子抽背上,疼了好几天。” 梁烨跟着他笑,将手里的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你爹娘肯定都是很好的人。” “还可以吧,就是普通的父母。”王滇又捻了枚棋,漫不经心道:“你怎么学会的下棋?” 梁烨眉梢微动,盯着棋盘道:“不记得了。” 王滇抬头看了他一眼,梁烨扯了扯嘴角,“从前的事情朕许多都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被抽了很多次手心。” “这两天崔语娴又送白玉汤了?”王滇捏了捏手里的棋子。 “朕让充恒拿去浇花了。”梁烨沉吟半晌,才将手里的棋子落下,突然道:“朕想吃块点心。” 王滇拿起盘子里剩的半块点心塞进他嘴里,梁烨含住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一下才松嘴,舔了舔点心渣子。 这点心不甜也不腻,俩人口味又出奇地一致,早就分了个差不多,梁烨端起杯子里喝了口茶,外面的雨愈发大了起来,两个人下了半个时辰的棋,最后也只是打了个平局,梁烨毫无心理负担地耍赖,勉强赢了王滇半子。 王滇对着棋局复盘,梁烨瘫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手穿过小案几底下去薅他的玉佩穗子。 “统共就这点穗子全让你薅干净了。”王滇琢磨着棋局,他善长防守,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但梁烨却大开大合以攻为守,带着股跟你拼命同归于尽的架势,倒是很有他那股疯劲,不过看得出来这厮没用尽全力,下了一半的时候开始学他的棋路,跟哄着人玩似的故意平了局,还贱兮兮地耍赖要赢。 “朕给你换新的。”梁烨拨弄了一下他的玉佩,顺着他的腿往下摸,将王滇本就没怎么好好穿的外袍揉得乱七八糟。 王滇不喜欢穿袜子,清瘦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那两圈红绳边上全是带了点紫的牙印,玲珑小巧的金叶子服帖地挨着脚踝内侧,盖住了一小角暧昧又情|色的吻痕。 梁烨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处痕迹,嘀咕道:“轻浮。” 王滇抬脚踩住他撩贱的爪子,拿着棋子按梁烨原来的棋路继续下,发现自己可能在他的攻势之下坚持不了多久,但同样也发现了梁烨这路数上明显的破绽,“你今日怎么不回宫?” “雨大路滑,朕走不动。”梁烨被他踩着手,仰面瘫在榻上道:“回去还要看奏折。” 王滇幸灾乐祸地轻笑了一声,梁烨便恶声恶气道:“等你能上朝,朕便夜夜将你留宿宫中。” “行啊,只要陛下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王滇满不在乎道:“我便同你日日厮混,从此君王不早朝。” 梁烨看样子还颇有些期待,抓住他的脚腕便想将人拖过来,王滇按着小几道:“我又不会缩骨功,就这么点空你拖不过去。” “看棋局有什么意思,看朕。”梁烨直白道。 王滇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棋子一放,“我看你还不如自己照镜子。” 梁烨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黄色废料,看他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太对劲,王滇清了清嗓子,“索性今日无事,我们去看看崔琦。” 梁烨脸上荡漾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王滇拿脚踢了踢他的手腕,“陛下,一寸光阴一寸金。” “朕今日休沐。”梁烨闭上眼睛装死,“就是天塌了也别想让朕离开这里。” “今日不是休沐,你这是无故旷工。”王滇起身趿拉上木屐,绕过小几趴上去亲了亲他的眼角,温声道:“子煜。” 梁烨倏然睁开眼睛,看他的目光如同咬住了猎物喉咙的饿狼,侵略性和血腥味十足,他使劲舔了舔犬齿,眉峰微压,“你……” 王滇直起身子笑了一下,转身往前走,“去不去?” 梁烨从榻上起身,一只胳膊从他背后穿过将人圈进了怀里,低头狠狠亲了他的脖子一口,阴沉沉的咬牙,“去。” —— 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崔琦坐在轮椅里,面色青白,仿佛要将心肺都整个咳出来,看见梁烨过来便要行礼,梁烨没动,反倒是旁边易了容的王滇伸手扶住他,“崔公子不必多礼。” 崔琦略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毕竟上次这人对他敌意满满,半点都不客气。 王滇冲他温和一笑,“上次见面对崔公子多有冒犯,还望崔公子见谅。” 他这会儿声音微哑,跟梁烨变了声音之后像了五六分,倒也出不了差错,崔琦淡淡地点头,“王大人客气了。” 王滇道:“这里环境艰苦,陛下并非有意为难崔公子,只是事关重大,陛下不得不谨慎。” 崔琦点了点头,“瑾瑜绝不会做有违良心之事,还请陛下明鉴。” 梁烨瞥了一眼王滇扶着他胳膊的手,只冷冷嗯了一声,直到王滇给他使眼色,他才施施然坐了下来,“朕来此,是有话想对崔二公子说。” 牢里的气味实在有些难闻,下雨之后潮湿腐败的味道经久不散,烛火偶尔噼啪两声,便惊得虫鼠窜动,烛泪落了不知多少,若隐若现的交谈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陛下所言,我会好好考虑的。”崔琦看梁烨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些审视。 “牢里阴冷,皇祖母也几次三番来打听,朕心里终归过意不去。”梁烨起身道:“王滇又多次求情,朕允你暂居别院,禁足家中,待事情查明,再做定夺。” “多谢陛下。” 待从牢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擦黑,雨势并不见小,王滇撑着伞踩着木屐蹚水上了马车,转头见梁烨还撑着伞走神,便回头喊了他一声:“走了。” 梁烨走过来撩起帘子上了马车,雨声被隔绝在了车外,他掸了掸袖子上沾到的雨水,才挨着王滇坐了下来。 “又头疼了?”王滇皱眉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梁烨没躲,只有些恍惚,“朕方才看你的背影,总觉得……” “觉得什么?”王滇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梁烨伸手比划了一下,严肃道:“你的腰应当比朕细一些。” 王滇白担心了一遭,木着张脸道:“你也就办正事的时候还有些人样。” “朕跟你学的。”梁烨冲他咧嘴一笑,“像么?” 王滇伸手糊住他的脸,“我笑得没这么变态。” 梁烨身子一歪就枕在了他大腿上,自己两条大长腿抬起来搭在马车车厢上,好好的厢壁被踩出了两个湿漉漉的脚印子,他仰着脸看王滇,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朕等会儿便回宫。” 王滇垂眼看他,“不是说今日不回去么?” “有事。”梁烨的手指划过他的锁骨没进他的衣领,耷拉着眼皮喃喃道:“朕想将你天天挂在身上。” 王滇抓出他乱摸的手,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不过你若求朕留下,朕会考虑。”梁烨勾住他的领子迫使他弯下腰来看着自己。 王滇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笑了笑,“回去吧。” 梁烨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半路下了马车,撑着伞消失在了雨幕里。 车里仿佛还残留着梁烨的气息,危险又暧昧,王滇不经意间瞥到了腰间,梁烨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换了个新的玉佩,温润通透的白净颜色,却偏偏配了条火红热烈的穗子。 不工作的时候总是懒散的,王滇回到了府里,草草用了晚饭,便继续研究白天他们下的那盘棋,偶尔能听见房不受用那是假的,但说多么感动也没有,梁烨对他越贴心,他反倒隐隐觉出了不安。 他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过梁烨会因为喜欢他而放弃利用他,相反,或许正因为他的利用价值摆在那里,梁烨才会生出所谓的“喜欢”。 他早就因为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梁烨吃足了苦头,喜欢归喜欢,没必要不清醒。 “你找我?”带着半张金色面具的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出来,轻佻又随意地在屋里逛了一圈,腰间的铃铛声音清脆悦耳。“你留的记号太隐蔽,我手下的人差点没看见,不然我早两天便来了。” “这次再让人发现就真丢脸了。”王滇笑道:“好歹是杀手榜榜首。” 权宁轻笑了一声,掌心转着个小巧的竹筒,“放心,这迷烟保管让他们都想不起来,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跟你那皇帝弟弟告状。” 屋外倒了一片的暗卫侍从安静地如同死了过去。 王滇懒得纠正他固执的认知,将旁边的小匣子放到了桌子上,权宁伸手打开,看见里面的东西愣了愣,旋即笑道:“上次不过同你随口一提,你竟真从崔语娴手里弄到了,有点本事。” 王滇拢着袖子道:“这诚意可够?” “自然是足够了。”权宁将盒子一盖,“你怎么将这东西拿到手的?” “宫里自然有宫里的办法。”王滇道:“总不能白在里面混了这么长时间。” 权宁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将那匣子收了起来,“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我做生意,向来讲究诚信为本,礼尚往来。”王滇拢着袖子笑道:“你帮我去找个孩子。” 权宁诧异道:“你跟你弟弟竟然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王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咳,开个玩笑。”权宁笑眯眯道:“什么孩子?” “四五岁的男童,生得白净,戴着个长命锁。”王滇简单描述了一下,“这孩子有皇室血脉,现在在梁烨手里,你去将孩子带走,绝对不能让梁烨找到。” 权宁啧啧称奇,“皇家真是亲情淡薄啊,你打算跟你弟抢皇位?” “做皇帝有什么意思。”王滇微微一笑,“像我这种无辜又柔弱的兄长,不过是给自己留张保命的底牌罢了。” 第63章 临图 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四天,等王滇上朝那日,终于放了晴。 旭日初升,王滇穿着官服进了大殿,便迎接了数不清的探究的目光,他面不改色地走到了自己站着的位置,垂眉敛目一副高冷的姿态,以至于都没人上来跟他搭话。 梁烨从议事殿后出来,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身上,一君一臣相对而望,梁烨在龙椅前喜怒难辨,王滇在朝堂里温和平静,中间隔着众人陛下万岁的高呼声和衣袖起落,之前的亲昵忽然间变得陌生而渺远。 王滇腰背挺直站在跪了满地的大臣中间,梁烨缓缓地眯起了眼睛,负于背后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没让众人平身,只紧紧盯着大殿里唯二还站着的人,颇有玩味,又势在必得。 王滇勾了勾嘴角,撩起官服的前摆,双膝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双手交叠额覆手背,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君臣叩拜礼。 “平身吧。”梁烨长袖一挥,坐在了龙椅上。 王滇第一次以臣子的视角去看明堂之上那把龙椅,以及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俯瞰与仰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 耳边是大臣们议事的声音,梁烨冷漠又倨傲的神情漂亮得要命。 “王滇,此事你如何看?”梁烨忽然看向他。 王滇骤然回神,舌根还带着变声药物残余的苦涩,他垂眸出列,“臣以为,太皇太后的寿宴应该大办,既能显示陛下一腔孝心,又能彰显我梁国大国之风……” 朝堂之上,无论大事小事各方势力总要拉锯一番,王滇说得振振有词,说完便回归原位,在吵嚷声里,微微抬眼看向梁烨。 梁烨一手支着头笑吟吟地看着底下的众人争吵,目光却并未落到实处,即便是王滇也不得不承认,梁烨只是坐在那里,便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掩在笑意之后的筹谋算计和狠厉果断并不输给他的疯癫与乖张。 “寿宴一事,交由王滇操办。” 一句话,止住了满朝的哄闹。 王滇不属于任何党派,也不属于哪个世家勋贵,他是梁烨第一个明明白白推出来的“自己人”。 是皇帝用来探路的棋子,是明晃晃竖起来的靶子,也是他真正开始插手朝政的第一把刀,万般摧折千般猜忌都将落在他身上,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臣领旨。”王滇笑了笑,躬身谢恩,挺直腰背后同梁烨两相对望。 心照不宣,互不相让。 散朝之后,王滇被云福引着到了御书房,甫一进门,云福便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王滇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梁烨在什么位置,便被人扣住双臂按在了门口的书案上,霸道又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密不透风,不等他开口说话,便被人堵住了嘴。 梁烨的吻总是直白而粗暴,带着野兽般的侵略和攻击性,王滇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在自己快被憋死的时候,将人往后一拽,见缝插针般地抓紧机会喘了口气,紧接着又被淹没进狂风骤雨般的亲吻里。 这疯子不管不顾亲了个痛快,王滇微微喘着气瞪他,梁烨讨好似的舔了舔他嘴上的伤口,“这身官服你穿很好看。” 王滇想起来,梁烨按着他的力道反而更重了些,“你没有话同朕说吗?” “嗯?”王滇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梁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笑开,亲亲热热将人拽起来让人跨坐在自己腿上,从袖子里拿了个信封出来在他眼前慢悠悠地晃了晃。 王滇伸手去拿,梁烨轻飘飘地躲开,不满道:“几日未见,你都不肯亲朕一下。” “我方才亲的狗?”王滇冷冷睨了他一眼。 “不一样。”梁烨将脸埋进他颈窝里轻轻蹭了蹭,放软了声音说:“亲脸。” 王滇摩挲了一下他的后颈,偏头亲在了他微凉的耳根,温柔又细致地顺着他的侧脸一路亲到了鼻尖,声音带着些陌生的粗粝和喑哑,“这样?” 梁烨放松地往桌子边一靠,心满意足道:“勉强。” 王滇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捏了捏,“不戴点东西耳洞就会长住。” 梁烨挑眉道:“朕不喜欢戴。” 话音刚落,耳垂便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王滇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稍微充血的耳垂,梁烨摸了摸,只摸到了个比米粒略大些的硬物,“什么东西?” “耳钉,我自己做的。”王滇摊开手,里面还躺着另一只,黑色略有棱角的点小玩意儿,“有些粗糙,暂时也找不到好的料,你先凑合着戴。” 梁烨偏过头示意,王滇便将另一只也给他戴了上去,梁烨有些不太适应,盯着他的耳朵道:“你的呢?” “我不用戴。”王滇停顿片刻道:“再说若你我都戴着一样的,那些大臣们怕不是要疯。” 梁烨不置可否,抬手摸到了他的耳后,摩挲了两下,便将他脸上覆着的那张面具给揭了下来,露出了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泛着凉意的手指轻抚过他的眉眼,王滇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抓住了他的手。 “突然送这个作甚?”梁烨单手将那信封拆了,甩开了叠起来的信纸。 “就当玉佩的回礼。”王滇拨弄了一下他的耳垂,“不喜欢?” 不等梁烨开口,他便不紧不慢道:“不喜欢也给我戴着。” 梁烨抱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将信塞给了他。 王滇坐在他腿上一目十行看完,淡淡道:“东辰要送公主来和亲?” “老太婆已经应下了。”梁烨往后一仰,胳膊肘懒懒地撑在桌子上,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见他毫不留情直接起身,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袖子,“朕是绝对不会——” “东辰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送个公主来和亲?”王滇转过头来看着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眉梢微动,“你绝对不会什么?” “……不会娶别人。”梁烨神情坦荡道:“朕只娶你。” 王滇戏谑笑道:“怎么不是我娶你?” 梁烨兴致勃勃道:“自然可以,朕先娶了你,你再将朕娶回去,你做朕的皇后,朕便做你府中的夫人,最好再给朕挣个诰命。” 王滇抽了抽嘴角,这等离奇的思路他果然还是望尘莫及。 “信上提到的临图之盟是什么?”王滇看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本史书里看过。 “梁国大都曾叫作临图。”梁烨走到他身边,沉声道:“两百年前大安朝内乱之后,各地战乱不休,直到百年前才勉强形成了南赵北梁东辰鼎立之局,七十年前,三国君主共聚临图,订立盟约互不侵犯,互相结亲,守望相助,这就是临图之盟。” 经他这么一提醒,王滇终于有了印象,疑惑道:“可是当年订立盟约没多久,南赵就撕毁了盟约,不是作废了么?” “只是三国默认作废,但谁都不曾在明面上提及,不然你以为崔语娴凭什么能进宫?她亲舅舅可是东辰国君。”梁烨嗤笑一声:“梁高荒淫无度不思进取,竟让崔语娴掌权这么多年,朕早晚掘了他的坟。” 王滇呛了一下,神情复杂道:“还是别了吧,好歹是你亲祖父。” 但仔细想想也着实可气,当年梁国乃是三国之中实力最强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国家,结果自打崔语娴接手,国力便一度衰落,若不是底子厚,恐怕还真不一定能撑到现在。 他走到偏殿,蹲下来看沙盘上的四国地形图,东辰西面是南赵,西北接北梁,东北接楼烦,东南两面临海,自打申尧继位后,他改革了经济制度,促使商业繁荣,开放渔林,大力发展渔业和盐业,不止赵国梁国,甚至楼烦和南疆以及再往外的诸多小国都很依赖他们的盐业,东辰多富商,甩开了南赵和北梁不止一截…… “前些年东辰和楼烦频繁打仗,从楼烦那里拿到了不少战马。”王滇揣着袖子道:“申尧恐怕早就有一统天下之心,崔语娴能在梁国折腾这么久,恐怕他也在其中使了不少力气。” “这次崔语娴的寿宴东辰、南赵、还有楼烦都遣了使者过来。”梁烨不知道从哪里拿的根花枝,点了点大都的位置,“朕推测,申尧想借机在明面上利用朕毁了临图之盟,好让他能光明正大的出兵。” 王滇挑了挑眉,“你觉得是东辰先动手?” “南赵新帝刚继位不久,自己还一堆烂摊子没收拾完,没那个闲情逸致来打北梁。”梁烨垂眸道:“怕只怕楼烦和东辰两面夹击,南赵或许趁机来分杯羹,但不会是主力。” “焦帅也这么认为?”王滇问。 梁烨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南边有焦文柏震着还能撑个一年半载,北面没了魏万林就是层墙纸,必须尽快替了崔锦,但崔锦后面有崔语娴,朕要赶在她对南军下手之前,夺回北军。” 王滇盯着脚下的沙盘,梁烨这副认真的模样难得一见,而同样这也是梁烨给他的合作信号。 “这次的寿宴至关重要。”梁烨拿着花枝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朕知道你和闻宗想徐徐图之,但科考舞弊一案你也看到了,拖只会死得更快些。” 王滇伸手握住了花枝的末端,抬起头来看向他,“那就快刀斩乱麻。” 梁烨冲他勾了勾嘴角,“就算九死一生?” “若我贪生怕死,就枉费你这般谋划了。”王滇淡淡一笑,“我还等着封赏下来的荣华富贵呢。” 梁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朕自然不会食言。” 第64章 如风 王滇从宫中回来已是月上中天,他揣着袖子靠在车壁昏昏欲睡,马车忽然停住,他猛地惊醒,一把扶住了车窗。 “怎么了?”他撩起帘子问。 “公子,前面路上好像趴着个人。”马夫有些不确定,拿下车前的灯笼想上前查看。 “等等。”王滇喊住他,往后面看了一眼。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悄无声息地上前,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回身对王滇道:“主子,还有气息。” 王滇眉梢微动,“主子?” “您以后就是我等的主子,属下十八人唯命是从。”男子沉声道:“这是陛下的原话。” “知道了。”王滇从马车上下来,不远不近地看向地上趴着的人,竟有些面熟,“赵武?” “主子,这条路偏僻,此人身受重伤,恐有蹊跷。” “无妨,带回去吧,找个大夫给瞧瞧。”王滇抬了抬手,回身上了马车,须臾,从边上又来了个人,将地上的赵武扛在了肩膀上。 片刻后,方才现身的那人轻轻敲了敲马车,隔着窗户递进来了块金色的令牌,“主子,从这人身上搜出来的。” 借着马车里的烛火,王滇依稀看见令牌上的“赵”字,反面是个“岐”字,令牌周遭缠了六条金龙,还有极小的一个玺印。 王滇抛了抛手里的金牌,饶有趣味地啧了一声。 翌日清晨。 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人甫一睁眼,便看见到张熟悉的脸,怔愣了片刻,“是你?” “巧啊。”王滇揣着袖子站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他,“你身上中了三箭,每一处都擦着要害躲过去了,真是命大啊。” 赵武苦笑一声:“多谢。” “无妨,无妨。”王滇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这世道不太平,随手捡个身受重伤的人都不稀奇。” 赵武捂着胳膊艰难地撑起身来,拱手抱拳道:“上次那三两银子解了我一难,这次你又救我一命,大恩大德,赵某当涌泉相报,敢问公子名姓?” “王滇。”王滇从袖子里掏了块令牌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赵武,武和五同音,赵国皇帝赵岐行五,这位赵兄,你来头不小啊。” 赵武看见那块令牌瞳孔骤缩,王滇笑了笑,将令牌放回他手里,“黑天半夜捡个来路不明的人实在危险,我手底下的人过于谨慎,还请赵兄别见怪。” 赵武,抑或说赵岐,攥紧了手中的令牌,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你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何不怕?” “皇帝也是人,有什么好怕的。”王滇道:“我只是好奇,你乃一国之君,怎么会到梁国来,还混得这么惨。” “…………”赵岐沉默了片刻,盯着他道:“你这么说话真不怕被人揍吗?” “还行,一般没人敢揍我。”王滇靠在椅子上笑。 “你相好呢?赵岐问。 “他更欠揍。”王滇叹了口气。 赵岐跟着他叹气,王滇忍不住问道:“你们南赵皇帝这么不好当吗?流落在外便也罢了,身边不仅没人保护,连三两银子都没有,还被人追杀。” “……他娘的,你不说我还没觉得这么惨。”赵岐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 王滇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帝是真不好当啊。” “你这语气……好像你跟皇帝很熟?”赵岐不确定地看着他。 “是这样,我有个弟弟,他现在是北梁的皇帝,所以略有了解。”王滇张口就来,然后端起茶来喝了两口,“你俩我说不上谁更惨,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赵岐神色略有些古怪,“冒昧一问,你们梁帝真的……” 他指了指脑袋,王滇心领神会,为梁烨正名道:“都是以讹传讹罢了,虽然我跟我这个弟弟关系不太好,但坦白说,他人挺好的,心系百姓,有勇有谋,是块当皇帝的好料子。” 赵岐顿时松了口气,“实不相瞒,我这次本是混在赵国出使的使者里来给你们太皇太后祝寿的。” 王滇了然,“临图之盟?” “哎我说你这人——”赵岐盘起腿道:“你这样直白地点破我的来意,显得我这皇帝很不行。” “都落到这种地步了,可能不是很行。”王滇觉得这位南赵的皇帝有意思极了,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不说,甚至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属于封建帝王者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戒备,就算他跟梁烨关系如此亲密,也经常能感受到梁烨属于帝王的某些无法剥离的特质。 赵岐抹了把脸,仰面躺倒在床上,了无生气道:“老子就干不了皇帝这个活,他娘的赶鸭子上架槐树上打枣。” 王滇安慰道:“没事,做什么职业都是要循序渐进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你们这些公子哥,说话一个个都文绉绉的,学起来都费劲。”赵岐顿了顿,开门见山道:“你不把我交给你皇帝弟弟?” “暂时没这个打算。”王滇笑眯眯道:“我跟他结怨颇多,就算将你交给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赵岐眼珠转了转,嘿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真好玩。” “你也挺有趣。”王滇说。 赵岐嬉笑道:“你那相好的要是知道你在家里藏了人,岂不是要来闹?” “你一个大男人,他同我闹什么。”王滇混不在意。 “得了吧,我一眼就看出你那相好是个男的。”赵岐道:“谁家姑娘送人石头树枝,还用素帕子,你相好长得好看么?” 王滇清了清嗓子,“自然是好看的。” 他本来就长得帅,这点毋庸置疑。 赵岐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 后宫,康宁宫。 谈亦霜手中纱扇轻摇,浅声道:“之前一别,我以为陛下去得潇洒。” 梁烨坐在她对面,闷不吭声地摘葡萄吃。 轻飘飘的扇子点在了他的手背上,谈亦霜含笑道:“少吃点,留些给小恒儿。” “充恒不喜欢吃。”梁烨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湿帕子擦手。 “康宁宫送出去的他自然吃,别总让他吃些油腻的荤菜,这孩子吃多了总吐。”谈亦霜颇有些操心道:“我前些日子给你们做了几双鞋袜,等会儿别忘了带走。” “多谢娘娘。”梁烨说:“充恒总挂念你,是朕不让他来。” 谈亦霜无奈笑道:“陛下做得没错,他就是小孩子心性,这孩子久居深宫惯了,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陛下不如早替他选个良家女子定下亲事来,总能收收心。” “朕会的。”梁烨顿了顿,道:“只怕他自己不肯。” “你是他主子,又如兄如父,他也只听你的话。”谈亦霜道:“先帝驾崩时,我便有意随先帝而去,如今也不过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陛下,还是请您多劝劝他。” “娘娘。”梁烨声音微沉,“情之一事,朕知之甚少,何况依朕之见,此事也无甚错处,规矩伦常不过是那些酸儒拿来诓人的鬼话,自己过得舒心那才叫好。” “陛下?”谈亦霜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此事朕会劝,但结果如何朕不会阻挠。”梁烨抬眼看向她,神情肃然道:“只是娘娘,当年卞馨被太皇太后毒杀一事,你也真的打算埋进深宫带进皇陵里去么?” 谈亦霜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如风将军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她,我连进宫都是奢望,她本该是驰骋沙场的鹰,却被人生生折断了翅膀扣上了锁链,从我进宫时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活不长了。” 梁烨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那种人,宁死也要自由,哪怕先帝待她极好,爱她如命。”谈亦霜失神道:“那年我们几个刚入宫的嫔妃不知好歹,去她宫里挑衅,却恰好碰到她在耍枪,一身劲装飒然英武,偏偏人又生得明丽张扬,她把我们拎上了皇宫最高的宫殿屋顶,让我们吹着风看外面的皇城和天空……” ‘塞外的天比此处高阔万倍,若你们早两年碰到我,我该带你们去草原跑马采花,喝酒跳舞,不知有多痛快!’明艳的女子站在迎风处,高高的马尾被风吹得扬起了漂亮的弧度。 “……自那时我便觉得,塞外应该是个好地方,待我死后,也想埋在塞外。”谈亦霜自嘲笑道:“人上了年纪,便总喜欢追忆往事,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卞馨是个好将军。”梁烨说。 “她不喜欢卞馨这个名字,她喜欢别人喊她卞如风。”谈亦霜说:“陛下,她知道那碗汤里有毒,但她还是端起来喝了,当着先帝的面,骂了你们梁家十八辈祖宗,然后穿着她战时的铠甲,从最高的城墙一跃而下,她说整个后宫,偌大皇城,她最喜欢的人是崔语娴。” 梁烨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我还想着,你走了,能帮我们去看看塞外的天。”谈亦霜有些遗憾地望着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朕怕麻烦,你们大可亲自去看。”梁烨望着她,“旁人看终归不如自己去看来得痛快。” 谈亦霜微愣。 “既然卞如风这么喜欢崔语娴,”梁烨轻笑,看见了她眼底的怅然和恨意,“你我何不送崔语娴下去陪她?” 第65章 故意 近来雨多,外面雨声潇潇,屋里王滇正跟赵岐在榻上玩五子棋。 “这葡萄不错。”赵岐在纠结堵哪一步,“赵国就没这么好吃的葡萄,有也轮不到我头顶上。” “不能吧,你好歹是皇帝。”王滇拣了个果子吃,甘甜,跟之前在十载山吃到的果子类似,可惜现代社会好像没有这种水果。 “我多吃碗荤菜!都能被参出十条大罪!”赵岐的棋子重重落在了棋盘上,“你说林渊他娘的是不是有毛病!我大度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就跟个碎嘴婆娘似的,跟在我屁股后边找茬,要不是他全家都死光我,我高低得诛他个九族!” “啊。”王滇敷衍地应和着,顿了顿道:“你三句话不离这个林渊,你俩是不是——” “老子去猪圈里找头猪都不会睡他!”赵岐怒意未消,薅过葡萄来一口一个,连皮都不吐,“全天下的男人女人和畜生加一块,就他最惹人厌,要不是他我还沦落不到这种地步,等我回去非弄死他!” “消消气,一个不听话的属下而已。”王滇看着两串葡萄自己一口没动全进了他肚子里,默默拣了个果子啃,顺便又赢了一局。 “哎我怎么就没看见!”赵岐可惜地拍了拍大腿,自己收拾棋局,“来来来,这局不算,咱们再来一局!” “这都下了一上午了,还不腻啊?”王滇无奈,只好陪他一起拾子。 “这个好玩,那些什么围棋什么牌九的,老子都他娘的玩不明白,总惹人笑话。”赵岐翻了个白眼,“一个个能什么呀,还不是照样跪在老子脚底下磕头,一群孬货。” 王滇笑了笑,“高位待得久了,人就习惯性地端着,很正常,不过终归还是自己舒心来得要紧,不然规规矩矩活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 “嘿,你这人说话我爱听。”赵岐比他先落子,歪了歪头将嘴里的葡萄籽吐在了地上,愣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我忘了。” “没事,有人来收拾。”王滇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跟他下棋。 又玩了两三把,赵岐蹲在榻上琢磨棋局,半晌抬起头来看向他,“哎,说实话,我见过那么多达官贵人皇子皇孙的,就碰见了你这么一个真不装的,真心没瞧不起我。”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好瞧不起的,再说你是九五之尊,他们敢瞧不起你?”王滇道。 “不一样的,我以前种过地,当过乞丐,戏园子里跑过腿,也落草当过匪……总之都是些下九流的勾当,你想想,一个混子当了皇帝,谁能看得起,我装得再好也有破绽。”赵岐摸了摸鼻子。 王滇揣起了袖子道:“劳动人民最光荣。” “啊?”赵岐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本质上都是剥削,尤其是这种封建制度下,最受苦都是底层的老百姓。”王滇垂下眼睛道:“我虽身处大都,却也知世道艰难,你既有此奇遇成为皇帝,亲尝过百姓之苦,就更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即便有种种异样的目光,但你能当上皇帝,是你们南赵百姓之福。” 赵岐看他的目光逐渐从疑惑转变成了赞同和欣赏,对着之前的棋局慢慢笑出了声,“好赖话到你嘴里,都顺耳极了,我的那些言官们但凡说话有你一半中听,都不至于天天气得我半死。” “忠言逆耳啊陛下。”王滇笑道:“何况我在北梁,说起南赵自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这人不仅聪明,还聪明得招人喜欢。”赵岐叹了口气,“我怎么就没有个这么好的兄长,梁帝真是好福气。” 王滇笑了笑,没说话。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赵岐有些好奇地问。 “猜到什么?”王滇明知故问。 赵岐笑道:“别装了,你早就知我故意被你捡回家。” “就算是皇帝真落了难,以你的谨慎小心,也不至于揣个金龙令牌在身上,”王滇摆了摆手,谦虚道:“我只是怀疑,又没说破,你自己说故意的。” 赵岐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你就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 “好奇害死猫。”王滇老神在在道:“陛下不嫌弃我家简陋,我便尽心尽力招待着,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我本是想找梁帝,可你们这位陛下实在喜怒无常难以接近。”赵岐缓缓道:“只听闻他近来有一宠臣,我见是你,故而冒险一试。” “陛下慧眼识珠。”王滇半点不客气地往脸上贴金。 “只是你既然是梁帝的兄长,却为何改名换姓以臣子自居?”赵岐不解道:“既关系不好,梁帝又为何如此重用你?”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王滇一脸深沉地指了指自己的脸,半真半假道:“我跟他是双生子,生得七八分相似,他命我天天戴着面具,不得现于人前,这一度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僵局……” 王滇觉得自己可以摆个摊说书去了,指不定还能靠编故事赚点钱。 “这便难怪了。”赵岐点了点头,沉吟半晌才再次开口:“却不知王大人如何看临图之盟?” “以在下拙见,东辰这时候拿临图之盟来说事,纯粹是想一箭双雕。”王滇慢吞吞道:“既按住了北梁,又把南赵扯出来扇了巴掌,申尧人老成精,大概是没耐心继续等下去了,不过是找个出兵的借口,恐怕他想联合我们北梁,去打南赵。” 赵岐拨了拨棋子,“怎么不会是联合南赵攻北梁呢?” “陛下真是太看得起我们北梁了。”王滇笑道:“谁都知道北梁如今是崔语娴掌权,申尧是崔语娴她亲娘舅,要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再不支棱起来,北梁就是东辰的后花园,申尧吞与不吞都是早晚的事,他自然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赵岐将五个黑子连成了一串。 “北梁和南赵联合,便是连弱攻强,此后该是势均力敌,谁也吃不到亏。”王滇拿着白子替掉了中间的黑子,“若北梁南赵无论哪个和东辰联合,便是连强攻弱,死了哪个都将是唇亡齿寒,要是陛下不清楚这一点,怎么会主动找上我呢?” 赵岐眯了眯眼睛,“梁帝身边能有你这等人才追随,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 “我不过是他身边的无名小卒,不得已推出来的靶子。”王滇洒脱一笑,“不过平心而论,我们陛下确实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之前我确实是落了难,你那三两银子很救急。”赵岐拂了拂袖子道:“方才我和你说的也并非假话,我真心觉得你很好,你若来我们南赵,我必以国士之礼相待。” “承蒙陛下厚爱,只是一臣不侍二主,我那弟弟虽讨人厌,但我相信他将来会是个好皇帝。”王滇拱手笑道:“我亦觉赵兄坦诚洒脱,若不嫌弃,权当交个朋友。” “自然不嫌弃。”赵岐指了指那棋局,“我还从未玩过这么简单又有意思的棋。” “那你就早点还了那三两银子吧。”王滇眉梢微动,“我回去添补添补我相好的。” 赵岐愣了一下,旋即大声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兄弟,等我那死对头来了,我再还你。” 赵岐离开时雨已经停了。 小厮来收拾地板,王滇不紧不慢地收拾棋局,便听靴子带水踩着地板的声音,头也不抬道:“脱了鞋再进来,沾一地水。” “换新地板了?朕从未见过这种样式。”梁烨稀奇地看着脚下的地板,故意用沾着泥水的靴子跺了跺,由衷地赞叹道:“真结实。” 王滇抬起头幽幽地盯着他,梁烨将沾了泥的靴子随便往旁边一踢,背着手里间外间都溜达了一圈,像是巡视地盘的大老虎耀武扬威,最后凑到他跟前耸了耸鼻子,不悦道:“朕怎么闻着有股臭味?” “鼻子坏了吧。”王滇不在意地敷衍着,继续捡棋盘上的白子。 “你跟谁下的棋?”梁烨捏住他的手腕,盯着那棋盘上的棋子好一会儿,不满道:“这是什么棋?为何你从未与朕下过?”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梁烨阴阳怪气道:“藏人便也罢了,还如此明目张胆,你不仅教他下棋,你还把朕给你的葡萄和果子全给了他吃,朕都没舍得吃给你送来,你倒好,拿朕的东西来做人情,真不愧是大商贾,精明得很。” 王滇端了杯茶递到他嘴边,梁烨低头喝了两口,轻嗤道:“给朕喝的都是他剩下的茶水。” “别没完了啊。”王滇将茶杯一放,“你连人家吃几颗葡萄都数清楚了。” 梁烨撇撇嘴,使劲扫了扫他的肩膀,阴沉沉道:“你既知道朕在旁边看着,还敢让他碰你?一口一个赵兄倒是叫得挺亲热,朕反倒成了那讨人厌的弟弟,若再让他住两天,你们是不是准备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了?” “总要有个可信的理由,”王滇被他拍得肩膀疼,拽开他的手,皱眉道:“就算秉烛夜谈那也是——” 梁烨冰冷的目光仿佛要杀人,王滇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蛊虫发作前的疼痛,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梁烨,梁烨缓缓地扯了扯嘴角,咬着牙将那蠢蠢欲动的蛊虫给压制了下去,脸色黑得吓人。 王滇身上那阵尖锐的疼痛稍纵即逝,梁烨伸手扶了他一把,又有些无措的收回了手,沉着脸没说话。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只是做个假设。” “你是朕的人。”梁烨冷声道:“没有这种假设。” “你看不惯你自己来谈!”王滇忍无可忍,将手边的棋盘狠狠打翻在了地上,棋子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我他妈就是正常跟别人说话,是不是以后我街上多看只狗两眼你都得上去咬它!?” 梁烨面色不虞道:“朕只会剥了它的皮。” “…………”王滇瞪着他半晌,“死变态。” 梁烨眯了眯眼睛,不爽道:“你对朕从未笑得如此真心实意,你不仅教他下棋,还乖巧地喊他陛下,朕给你仔细挑的葡萄亲自摘的果子你全都让给他吃,朕都没敢在你的地板上吐籽——你还说喜欢他,你是不是想同他好?” 王滇生生被气笑了,“对,我想跟他好,人家同样是皇帝,长得比你帅比你有钱,更不会动不动就给我下蛊虫要我的命,我为什么不跟他好?” 梁烨周身霎时一冷,沉声道:“王滇,朕方才不是故意的。” “你他妈不是故意的我就得受着?!”王滇冷冷一笑,“梁烨,在我这里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要是压根拎不清,那咱俩趁早一拍两散,你老老实实当你的君,我规规矩矩做我的臣,省得感情上纠缠不清耽误了你的大计。” 梁烨皱眉道:“你就这么护着那个赵岐?” “对,起码他脑子正常!”王滇气得拂袖而去。 梁烨微怔,看着他怒意冲冲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前。 第66章 压制 王滇自觉脾气不算差,再挑剔再难缠的人他都能应付,偏偏一对上梁烨,多好的涵养都不翼而飞。 他使劲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衣摆上不知道从哪里沾上了雨水,湿哒哒黏在裤腿上,让人觉得发冷,枯黄的叶片落在地上,盖住了青石板上的蚯蚓。 王滇随手捡了根树枝,将那叶子拨开,将蠕动着的蚯蚓挑起来扔进了旁边的泥土里,又一片枯叶落下来,他伸手接住,抬头望去,才发现树上的叶子早已枯黄了大半,风也愈发凉寒。 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入秋许久了。 本来今日他想和梁烨详谈同南赵合作一事,若梁烨不忙,便留他吃顿晚饭,再搂着人好好睡一觉……但蛊虫一发作,他便瞬间失去了理智。 他可以做梁烨引人注目的刀,也可以帮梁烨同别人虚与委蛇,可以接受梁烨阴晴不定时不时发疯,但没办法接受梁烨在感情上暴力威胁他。 喜欢梁烨他乐意把人宠着捧着,打情骂俏权当是情趣,但逼迫压制就很没意思了。 恋爱在他这里顶多算某种调剂,不是必需品,更不可能跟正事相提并论,但梁烨这么容易让他失控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放在几个月前,哪怕梁烨彻底催动蛊虫逼迫他绝对不会是这种反应。 回去说两句软话将人哄哄,抓紧时间谈正事,毕竟梁烨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王滇闭了闭眼睛,企图说服自己。 去他妈的,凭什么。 王滇手里的树枝被折成了一段一段的小枝,冷风一吹将他吹了个透心凉,他将手里的树枝随手往地上一洒,撩起半干的袍子,从台阶上起身,趿拉着木屐往回走。 梁烨那破脾气上来了跟他没两样,估计早就气疯离开了,他揣着袖子往回走,略有些遗憾地想,今晚上只能自己一个人吃火锅……艹,这鬼天气真冷。 他进门吸了吸鼻子,扫了一圈发现梁烨确实不在,才将门关严实,忽略掉心里那点微不可查的不自在,反思了一秒自己方才骂他脑子有病是不是太伤人,然后赤着脚去里间打算找件厚外袍穿。 刚撩开帘子,就看见梁烨这厮只穿着里衣光脚站在他的衣柜前,手里还拿着他前几天刚找人订做好的兔绒薄袍,袖子都套了半只胳膊。 两相对望,略微尴尬。 王滇清了清冻得干涩的嗓子,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开口说话。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定地将手里舒适又柔软的崭新外袍穿上,甚至明目张胆地拽了他一双新袜子套在了脚上,脚腕间的那抹金红一闪而过,王滇眉梢轻动,余光瞥了两眼,才发现他身上穿的里衣也是自己的。 大约是被他不咸不淡的目光打量得不自在,梁烨皱了皱眉,低头去系那条暗金流纹的腰带。 王滇自己设计的搭扣画的纹样,等这条腰带等了一个多月,砸了不少银子,拿来之后还没来及戴,他终于忍无可忍开口:“……你在干嘛?” 梁烨研究那搭扣略费了些时间,但很快就摸清了门道,扣好的腰带将他的腰线勾勒得极为漂亮,再加上这身合适到不能再合适的外袍,好似哪家矜贵又高傲的公子,他闻言轻嗤了一声:“朕衣裳淋湿了,换身干净的。” 王滇欣赏美色并不耽误他生气,冷笑道:“可怎么瞧着这身衣裳像我的呢?” “朕穿着便是朕的。”梁烨瞥了他一眼,“连你都是朕的。” 王滇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冻得偏头打了个喷嚏,自顾自走到衣柜前拽了件厚些的外袍出来,“好走不送。” 他将外袍披在身上,刚一转身,袍子就一滑落到了地上,王滇回头,就看见梁烨的脚踩在下摆上,这厮还厚颜无耻道:“娇气就算了,衣服都穿不好。” “你不娇气,冻成狗翻我衣服。”王滇没好气地将袍子拽起来,“松脚。” 梁烨默默地挪开了脚,贱嗖嗖地伸手去解他坠了玉石的发带,缠在手指间松松垮垮绕了几圈,“真讲究。” 王滇穿好外袍才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手脚依旧冰凉,他去拿梁烨手里的发带,梁烨胳膊一抬故意让他拿了个空,挑衅似的冲他扬了扬眉。 “你少在这里跟我嬉皮笑脸。”王滇干脆收回了手,冷眼看着他,“我刚才不是跟你开玩笑,你最好趁早想明白。” 梁烨放下了胳膊,垂眼盯着他微红的指尖,沉默了片刻道:“朕脑子不好,想不明白。” “你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时候怎么能想明白?”王滇嗤笑,“若以后你哪里不顺心不遂意了,总能用这蛊虫来压制我,然后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轻轻揭过去,我就该让你糟践是不是?” “朕不是这个意思。”梁烨有些烦躁地抓了抓手里纠缠在一起的发带,“朕没想用蛊虫压制你,更没想过糟践你。” 王滇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好,那你道歉。” 梁烨面色不虞,拧起眉冷声道:“朕是皇帝。” 王滇懒得跟他废话,指了指门口,示意他滚蛋。 梁烨深深看了他两眼,转身便离开了,王滇听见门打开又关上,外面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梁烨这傻逼不打伞,肯定将他的衣裳腰带给淋坏。王滇气闷地想着,伸手去关冒雨的窗户,却瞥见了小几上放着包未拆封的点心,伸手一摸,尚且温热。 他解开油纸,整整齐齐一摞点心,一半是他和梁烨最爱吃的口味,另一半是其他的样式口味,却也是成双的,好像要专门跟另一个人一起尝尝,他余光又瞥见梁烨扔在地上的湿衣服,几乎可以想见他方才穿梭了多少林子小路——这家点心铺子离宅子不算近,算算时间,刚吵完架这人就去买了,又赶着回来。 结果又挨了顿臭骂。 一个皇帝,手底下那么多人,偏要自己去买。 “公子,菜和锅子都在亭中备好了。”小厮在外面敲了敲门,低声禀报。 王滇看着那包点心,拿帕子擦净了手捻起一块来扔进了嘴里,好吃,只是缺了些滋味。 “都撤了吧。” 第67章 计谋 翌日上朝,王滇看着云福一脸焦急的冲他使眼色,有些莫名其妙。 直到他看见梁烨穿着龙袍笑眯眯地坐在了龙椅上,原本有些吵闹的议事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陛下……在笑。”站在他旁边的官员跟另一边的同僚低声提醒,声音还略微有些发抖。 “完了完了。”有人低声喃喃道:“陛下已经许久没这么笑过了……又想砍谁的脑袋……” “嘘,别说话,低头!别跟陛下对视!”前面的官员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刚抬头想看看谁在说小话就对上了梁烨目光的王滇:“…………” 梁烨神经质地敲了敲扶手,脸上的笑容灿烂了几分,听着曾介上报新科进士的录职情况,“哦?这个叫荀——” “回陛下,荀阳。”曾介道。 “这个荀阳和之前舞弊的荀曜同出一姓?”梁烨懒声问道。 “回陛下,荀阳与荀曜同为河西郡广远县长霖书院的学生,宗族关系并不入五服九族,只恰好同姓。”曾介回答道。 “曾大人,虽说他们不是亲族,但好像同在长霖书院读书?”晏泽笑眯眯道。 很快就有人接话道:“那他们怎么说也是师兄弟的关系吧?礼部审查时竟连这都没注意到?不知还有多少长霖学子参加了科考?” 礼部尚书冯清道:“经查明上次舞弊一事只牵涉三人,长霖书院其余学生并不知情。” “冯尚书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他们同时一个书院里出来的,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许修德哼笑了一声。 “陛下,臣之前早已供呈案卷,长霖书院其余三十六名学子实属无辜。”崔运出列冷声道:“许大人,你这是怀疑我查案不清吗?” “哎哟,下官可没这个意思。”许修德笑道:“下官只是听说曾大人也曾在长霖书院读过书?” “晏大人,这荀阳上次科考便位列前十名,此次陛下有旨严加监考,成绩做不得假,更何况荀阳答卷有理有据,文采斐然,位列探花名副其实。”曾介再次出声:“下官的确在长霖书院交游半年,但那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下再提,许大人,未免有些牵强了吧?” 许修德皮笑肉不笑道:“下官只是提醒陛下谨慎为要,并无猜忌曾大人之意——” “哦?”戏谑的笑声自高出响起,争执不下的众人登时安静下来,看向龙椅上的人,梁烨撑着头笑吟吟道:“许修德,你的意思是朕不够谨慎?” 许修德苦着脸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朕看你有意得很。”梁烨直起身子,玩味的目光落到了王滇身上,盯着他慢条斯理道:“不牵涉长霖其余学子之事,是王滇给朕出的主意,朕相信,他既然能说服朕,肯定也能说服诸位,是不是啊,王大人?” 最后那三个字他咬得又慢又重,偏尾音还轻佻地往上扬,好似弯起了个弧度漂亮的小钩子,挑衅又危险。 王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出列冷声道:“依微臣愚见,舞弊一案即便是荀阳三人都实属无辜,遑论那些毫不知情的同窗学子。”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荒谬!王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有人站出来反驳他。 “李大人,倘若是你,寒窗苦读十余载,只因为与你同路的学生夹带了小抄便让你终身不得入仕,你如何想?”王滇看向他。 对方哑然一瞬,“这,这——” “王大人,这怎么能同科举舞弊之事相同并论……”陆陆续续又有多人出来反驳他。 王滇面不改色地拂了拂袖子,半步都不肯退让地同他们争辩起来,一条一条有理有据地反驳了回去,脸上不见丝毫气馁与俱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梁烨含笑看着朝堂之上如松柏挺立滔滔不绝的人,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与暴戾不知不觉便消散了下去,反而换了个更加闲适的坐姿,目光紧紧盯着王滇,不肯移开分毫。 闻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果不其然落在了王滇身上,抬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他身后的晏泽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嗤声,崔运皱了皱眉,一直沉默的卞沧却仔细听着,时不时赞同地点点头。 “哗众取宠。”许修德冷笑一声,旁边的冯清默默地翻白眼,“许大人不取宠,倒是上啊。” “我才不同黄口小儿一般见识!”刚才骂人没骂过的许修德气哼哼地离他远了一些。 曾介在旁边见缝插针地偶尔会帮腔两句,中间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原本一直在末位站着的文玉忽然站出来吭哧吭哧一顿输出,差点把半截老头给骂得背过气去。 还寻思着稍微尊点老的王滇同他对视了一眼,文玉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于是王滇也抛下了那点矜持跟客气,骂人都不带脏字的,偶尔骂到兴头上,还要狠狠瞪坐在龙椅上看热闹的王八蛋一眼。 梁烨冲他笑得开心极了。 也更加确定之前王滇骂他,属实是收敛了许多。 散朝之后,王滇顶着众人仇视愤怒的目光,被云福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御书房的偏殿。 王滇连着喝了两碗茶才觉得解了渴,迟迟不见梁烨来,便问云福,“陛下呢?” “陛下在书房正殿,这便过来。”云福有些紧张道。 “嗯?”王滇同他待得时间久,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有事瞒着,皱眉起身道:“我去看看。” “哎王大人!”云福想拦他又不敢拦,只能急得一个劲地喊他:“王大人!您不用急着过去!王大人!” 王滇推开他的胳膊,刚要拉门,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梁烨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挑眉笑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朕?王大人。” 王滇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只看见毓英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在收拾奏折,并无什么异常,闻言收回目光,皮笑肉不笑道:“今日还要多谢陛下。” “初入朝堂,总得让你立立威风。”梁烨负手走进来,门被外面的太监关上,云福松了一口气弯着腰请王滇往回走。 王滇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并无不同,只是依稀闻见了一些怪异的味道。 “怎么,想毓英了不成?”梁烨凉凉道:“要不朕将她拨到你府上?” “那自然再好不过。”王滇转过头来,毫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 一门之隔,毓英指挥着那些宫女太监们擦地,压低了声音道:“半点血迹都不能看见,睁大眼睛好好擦干净!小福子,再点一炉香,将窗户再开得大一些!” “是,是。”小太监的声音有些发抖。 几个胆小的宫女擦地的手在哆嗦,眼眶里还含着泪,毓英神情冰冷,“想活命就闭紧嘴合上眼,什么都别看什么都别听,管好自己的嘴和手,离陛下远一些,听到没有?” “是,姑姑。”小宫女们带着哭腔狠狠点头。 毓英转身指着那帷幔低声道:“这个怎么没换!?看不见上面的血点子?但凡让王大人瞧见了,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赶紧换了!” 隔壁,王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狐疑地盯着梁烨问道:“方才你在偏殿做什么?” 梁烨盯着他阴沉沉的笑出声来,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脸,轻声道:“杀人啊。” 王滇懒得看他发疯,“不说拉倒。” 梁烨愣了一下,笑着将冰冷的手覆在他的脖颈上,微微用力,凑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就想这样,手指捏烂他们的喉咙,看他们瞪着眼睛倒在地上抽搐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嗬嗬地往外吐血,脸上全是恐惧——” 王滇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冷声道:“离我远点儿。” 梁烨低头摸了摸自己被抽得通红的手背,冲他呲了呲牙,王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到了桌子上,“赵岐临走前留下的,之前忘了交给你,他给你写得亲笔信。” 梁烨往椅子上懒洋洋一靠,“你读给朕听。” “信既然已经送到,我就不打扰陛下了。”王滇敷衍地拱了拱手,“微臣告退。” 梁烨见他毫不留恋转身便走,登时直起了身子,冷声喊他:“王滇!” 王滇停下,转身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梁烨神色微沉,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信,“与南赵结盟一事,你如何看?” “陛下,昨日臣与赵岐谈话时你也全都听见了。”王滇抬头正色道:“跟南赵结盟,是如今对北梁最有利的选择,同东辰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崔语娴必然会和东辰结盟。”梁烨眯起眼睛。 王滇垂眸思索片刻,“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哦?怎么个将计就计?”梁烨抬手想去扯他的玉佩穗子。 “陛下顺势娶了东辰的公主,封为皇后,假意与东辰结盟稳住东辰和崔语娴,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南赵徐徐图之。”王滇淡定道。 梁烨去扯他穗子的手一顿,浮出来个阴鸷又危险的笑,“你说什么?” 第68章 所谓 王滇淡定道:“既然东辰送公主过来和亲,必然是跟北梁结盟,陛下娶了公主,稳住了东辰不说,就连崔语娴也能顺势稳住。” 他看了一眼梁烨不虞的神色,继续道:“如果陛下不愿意她当皇后,做贵妃也可以。” 梁烨扯了扯嘴角,“王滇,你让朕娶别人?” 王滇语气微顿,撩起眼皮来看向他,“陛下,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梁烨笑着往后一靠,睥睨地盯着他,缓缓道:“你如此逼朕,同闻宗他们又有何区别?” “本就无甚区别。”王滇说:“为帝王者,不可能总事事顺心。” “好啊,你让朕娶朕就娶。”梁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阴鸷,“朕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让朕娶她?” “陛下。”王滇微微笑道:“归根结底,我只是个臣子,说这些也只是在提供建议,无权置喙陛下的决定,陛下想娶,便娶,不想娶,臣也不能按着陛下的头让陛下娶。” “可你分明在逼朕道歉。”梁烨咬牙道。 “我们在说结盟和亲一事。”王滇不急不缓道:“不谈私事。” 梁烨盯着他良久,阴恻恻地笑出了声:“朕真是纵你太过,让你连自己的身份都拎不清了。” “对,是臣恃宠而骄,罪该万死。”王滇没什么表情地说:“陛下若是觉得厌烦,大可将我逐出北梁。” “你休想!”梁烨骤然起身,一把掐住了脖子将他按在了柱子上,王滇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住了帷幔,黑色的轻纱从两人之间落下,逶迤在地后被踩得乱七八糟。 王滇被他掐得呼吸困难,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他抬手搭在了梁烨的暴起青筋的手背上,使劲往下一按。 梁烨下意识顺着他的力道松了劲,手掌却依旧扣在他的脖子上,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阴沉又暴戾,“你是朕的人,除了朕身边,哪里都别想去。” 这话听着老土极了,王滇在电视剧里不知看过多少次,然而当真有人这么阴沉沉带着狠劲说出来的时候,他竟然也有一丝心悸——即便这人是梁烨,他也很想报警找人把这疯子给关进去。 奈何在这里,梁烨就是王法。 既荒诞,又可怜。 招惹上这种疯子,甩都甩不掉,唯一值得自我安慰的是,这疯子他还算喜欢——他盯着梁烨瞳孔里的自己,看着自己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同梁烨相差无几。 “你不想让我离开,那就凭本事留住我啊。”他笑着,轻声慢语,手掌覆在了梁烨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逼着他加重了力道,“掐死我……我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周围的空气陡然变得稀薄,他因为呼吸不畅额头逐渐暴起青筋,却仍然带着梁烨的手用力,终于在他觉得眼前泛黑的时候,梁烨猛地抽回了手。 王滇剧烈地咳嗽起来,靠在柱子上一边咳一边笑。 梁烨死死盯着他,宽袖底下的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即便刚才这只手轻而易举地捏烂了别人的喉咙,但覆在王滇的脖颈上时,却需要他费了许多力气让它不发抖。 “朕——”梁烨刚开口,脸颊上便重重挨了一拳头。 他用舌头使劲顶了一下发疼的脸颊,拧着眉看向王滇。 王滇神情淡定地转了转手腕,冲他抬手。 梁烨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又有些恼怒地将头偏回来,委屈又愤怒地瞪着他,“你竟敢打朕?” “还你刚才掐我脖子。”王滇平静地看着他微微肿起来的脸颊,手掌轻轻地覆在了上面,笑着问:“疼吗?” “不疼。”梁烨本能地用脸颊蹭他的掌心,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冷声道:“王滇,你是不是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 “你就是拿我没办法。”王滇扯了扯嘴角,“你要是有办法,刚才怎么不掐死我?” 梁烨轻嗤:“呵,死人哪有活人有趣。” “那你方才杀人做什么,让人活着不更有趣?”王滇两指并拢夹着他溅上了血点的里衣袖子,嫌弃地看了一眼,“方才这血腥味险些将我熏吐。” 梁烨烦躁地眯了眯眼睛。 “陛下,好歹是个皇帝,就算杀人也不必亲自动手。”王滇抬手摸了摸自己胀痛的脖子,看着面前梁烨焦躁又愤怒的模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和好。” “和好?”梁烨眉梢微动,将袖子从他手里扯了出来,冷笑道:“朕不需要。” “行。”王滇痛快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走了一步半,就被人扯住了玉佩穗子,梁烨冷嗖嗖道:“朕何时准你离开了?”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扣住他的手腕将人狠狠掼到了柱子上,另一只手快速压在了他的喉咙上将人抵在,狠声道:“两个办法,要么你好好跟我道歉,要么你再挨我一拳,自己选。” 梁烨眨了眨眼睛,不情不愿道:“朕道歉。” 王滇沉默地盯着他,梁烨同样沉默以对,半晌后,王滇耐心耗尽,“然后呢?” “没了。”梁烨烦躁地踢了踢地上的黑纱。 “…………”王滇气得笑出了声:“你长这么大就没跟别人道过歉认过错?” 梁烨不爽地盯着他,眼底翻滚着某些阴暗潮湿的情绪,王滇再一次奇异地意会到了他的情绪,只是并没有多么开心,他顿了顿,低声问道:“崔语娴逼过你?” 梁烨皱了皱眉,挣了一下,似乎不想让他靠近,但王滇偏偏又离他很近,身上带着温暖的气息和好闻的味道,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密不透风。 “她逼你认错?”王滇也跟着他皱起了眉,“认什么错?” 梁烨眼睛里的红血丝又多了许多,他下颌紧绷,神情警惕又戒备,像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困兽烦躁多疑,发狠似的盯着王滇,“不该问的别问。” 王滇一时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狠狠往他后背上抓了两把,“我不知道这些。” 梁烨眉峰压得极低,目光阴森暗沉,压根不在意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重复,“你同朕长得一样,又要朕同你好,你就是朕的东西,也只能是朕的东西,朕不会让其他人沾染分毫,他凭什么让你笑?你明明是朕的,却还不知好歹,朕没错,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朕道歉……朕没错,朕只有你一件宝物,你却喊别人陛下冲别人笑,还故意不理朕,凭什么?朕凭什么要道歉?” 王滇使劲拍了拍梁烨的脊背,“梁烨?” “朕没错!”梁烨血红着眼睛盯着他说,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好了,我们不说这件事情。”王滇用上了全部力气想掰开他攥紧的拳头,但完全没有用,他看着从梁烨指缝里淌出了来的鲜血,抬高声音冷喝:“梁烨!” 梁烨倒喘了一口气,被他掰着手指缓缓松开了拳头。 王滇用袖子胡乱地擦掉他掌心的血,脸色难看得吓人,梁烨抽回了自己的手,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低声道:“王滇,朕想喝白玉汤。” “不能喝。”王滇低着头,伸手抓过了他的胳膊,使劲给他擦着剩下的血,“喝了就会把我忘了。” 梁烨扯了扯嘴角,“喝了也忘不了,朕一直记得你,只忘记些小事。” “忘些小事也不行。”王滇将他的手掌擦干净,但很快又有血从伤口里涌出来,他不厌其烦地拿袖子给他擦,“我怕你哪天疯透了真把我杀了。” 梁烨赤红着眼睛看着他无声地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敛起了笑,皱眉道:”朕当时没想动蛊虫,只是……有些控制不住。” “我知道。”王滇拿帕子将他手上的伤口缠住,沉声道:“但我也不想总让自己担惊受怕,看你眼色。” 梁烨看着他将那帕子系了个好看的结,闷声道:“那你别总惹朕生气,朕发疯的时候很吓人。” 若不是疼了这一下,他还没这么快清醒过来。 “是挺吓人的。”王滇叹了口气,“不过两个月没喝白玉汤……我逼你太紧了。” 梁烨揪了揪手上垂下来的帕子角,险些将帕子扯散,王滇拿开他的手,弯腰将地上的帷幔纱帘捡起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若还有下次,我不逼你道歉,你站着挨我一拳就行。” 梁烨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往椅子上一坐,垂下眼睛道:“朕方才说得那些……都是胡言乱语,别放在心上,朕没把你当成物件。” 王滇伸手搭在了扶手上,微微俯身盯着他有些泛红的眼角,“当真?” 梁烨眼底的疯狠之色尚未掩盖完全,眼神却恨不得将王滇整个人都禁锢捆|缚,拆骨吞肉,嘴上说得真心实意,“当真。” 王滇笑了笑,贴着他的耳朵缓缓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心里都清楚。” 梁烨几乎不受控制地偏过头,嘴唇擦过了他温热的耳垂,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血便浸透了素净的帕子。 王滇的手伸进他的宽袖中,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掰开了他的手指,将他染血的手握进了掌心。 “不过也无所谓了。” 梁烨听见他说。 第69章 搭扣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梁烨眼底的血色才缓缓消退了再去。 王滇坐在阶上,将赵岐写的那封信拆开,递到了他手里。 “朕不想看。”梁烨说:“你念给朕听。” 王滇看着他疲惫的眼睛,将信纸折了起来重新塞了回去,放到了台阶上,道:“那就等你想看的时候再看。” 梁烨没说话,他正想起身,就被人拽住了袖子,转头便对上了梁烨的笑,“你陪朕坐一会儿。” 王滇沉默了片刻,又坐回了台阶上,梁烨拽着他的袖子往怀里一带,他的手便顺着力气落在了梁烨腿上。 梁烨带着某些试探的意味,小心地将自己受伤的手放在了他掌心里,低声道:“王滇,你给朕吹一吹。” “不是不疼吗?”王滇语气生硬,却没将他受伤的那只手扔开。 梁烨往他身边挪了挪,半边身子紧紧贴着他,放软了声音道:“疼。” 王滇明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却还是抓起他的手来吹了吹,然后将刚才绑得太紧的帕子松了松,好让他舒服一些。 梁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温柔了许多的动作,捧起他的脸别扭又笨拙地往他鼻尖上吹了口气。 王滇莫名其妙,“做什么?” 他鼻子又没受伤。 梁烨松开他的脸,转过头去嘀咕了两声,王滇没听清,下意识凑近了一些,“你说什么?” “吹了气,”梁烨偏过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就不疼了。” 王滇神奇地理解到了他的意思,神情有些复杂,“蛊虫发作是昨天的事——” 梁烨皱了皱眉,有点不爽,又有点恼怒,恶狠狠地又冲他吹了口气,王滇偏头要躲,接着就被人温柔地亲在了鼻尖上,整个人顿时一愣。 梁烨伸手摸了摸他后腰处的蛊虫,垂着眼睛问他:“还疼吗?” 王滇叹了口气。 “不疼了。” —— “要说起咱们梁国兴庆宫这位太皇太后娘娘啊,这没有三天三夜是讲不完的!这曾经的崔、王、晏、卞四大家族里,就属崔氏多出奇才子,崔娘娘本是崔氏旁支,十四岁那年女扮男装从溧阳老家进京赶考,力压一众男儿中了状元,恰逢圣武皇帝京郊祭祖地动,二人流落深山,偏偏圣武皇帝腿脚受伤,崔娘娘为救人不惜暴露女儿身,圣武皇帝大惊之后便是大喜,原来二人早已情愫暗生……后来娘娘及笄,圣武皇帝力排众议,促成娘娘入主中宫……后圣武皇帝驾崩,几位殿下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娘娘当机立断扶立先帝继位……” 茶楼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讲述着太皇太后的奇闻,众人或叹或惊或笑,听得入神。 “牝鸡司晨,国之不幸。”角落里,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正聚在一起喝茶,有人愤愤不平地嘟囔了一句。 “叔濯,慎言。”旁边的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是在大都。” 荀阳捏紧了茶杯,压低了声音道:“当日在四方城一见,我本以为是浅滩卧龙深山伏虎,可荀曜师兄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荀曜师兄他们三个是被人算计利用了,却谁都不曾站出来为他们说话,陛下都……我真的不知道我来大都还有什么意义。” “你话说得好听,不还是照样参加了第二次科考?探花郎,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一个眼睛细长的青年嘲讽道:“不管掌权者是谁,反正啊,平步青云的是你啊,荀探花。” 荀阳脸色难看,“我继续科考,是因为我答应过百里大人一定要入仕。” “好听话谁不会讲。”那人冷笑一声。 “楚意远!你少说两句!”旁边有人出声道:“还有叔濯,你也冷静一下,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陛下并没有要荀曜师兄几人的性命,待你我入仕,总会找到机会,何况此次没有牵连到长霖书院的其他人,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意远冷哼一声:“就算你们入仕也只是小官外放,能成什么气候。” “楚意远你有完没完?我知道你这次没中心里有愤,可谁让你平日里不用功?”有人一拍桌子道:“难道是叔濯和宾白的错吗?你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反倒处处找茬,难怪你考不中!” “你——”楚意远猛地站起身来,对那人怒目而视。 “行了行了,像什么样子,这么多人看着呢。”刘宾白将身边的人拽着坐下,“明日便是太皇太后娘娘的寿宴,届时咱们作为新科进士都要进殿面圣贺寿,还有南赵东辰楼烦三国来使……” “……明日便是崔娘娘六十大寿,乃是我大梁这几年难得的喜事……正所谓女子不输男儿志……”说书先生的惊堂木猛地一拍,茶楼外忽的炸开了一声惊雷,滂沱大雨瓢泼而下。 “意远你去哪里!?”嘈杂中有人仓促地喊了一声,却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暴雨中。 大都上空黑压压一片,疾风骤雨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皇宫寝殿朱红色的窗棂被雨水拍打地噼啪作响。 王滇伸手将窗户关上,将雨水冷风隔绝在外,却依旧觉得冷,即便是白天,屋子里已经暗得点上了蜡烛,厚重的檀香在房中缭绕不散。 “将香灭了吧,熏得人头疼。”他拢了拢袖子,坐回了书桌前,借着烛火的光继续看那本奏折。 梁烨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件兔绒薄袍,袒露着大片胸膛,劲瘦的腰身一晃而过,在雪白柔软的袍子中若隐若现,让人不知道他是冷还是不冷。 反正王滇是看着眼睛疼。 梁烨懒洋洋地挑起了香炉的盖子,手里的钩子还挽了个剑花,在那儿鼓捣了半晌,香不仅没灭,反倒变得更加呛人。 王滇一边咳嗽一边用袖子掩住口鼻,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干脆利落地将香灭了,又去窗边将刚关上不久的窗户打开透气通风。 然后就被人抵在了窗户边上。 梁烨将他困在墙和自己之间,慢条斯理地啄吻他的眉眼,掌心托着他的下巴,逼得他仰起头来,很快王滇的衣领和发梢就被雨水打湿,耳边雨声轰鸣雷声阵阵,冷风裹挟着热气,他往梁烨腰间抓了一把,扶着窗台直起了身子。 “别闹了。”他抿了抿微疼的嘴唇,“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梁烨轻笑了一声,双手箍住他的腰不让他起来,眯着眼睛看着飘进来的雨水将他的前襟打得半湿,低头亲了上去,唇堪堪碰到柔软的布料,就被王滇薅住头发给拽了起来。 梁烨不爽地偏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这厮下嘴向来没个轻重,王滇疼得皱了皱眉,梁烨咬着使劲磨了磨牙,才在王滇警告的目光下松了嘴,“再敢薅朕的头发,朕便将你的腕子咬穿。” 王滇瞥了一眼手腕上已经通红隐隐发紫的牙印,扯了扯嘴角,凉凉道:“你试试。” 说完便敛了袖子往桌子前走,梁烨紧紧跟在他身后,在他坐下之前抢先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揽腰一抱,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将脸埋在他背上狠狠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气息透过布料微微发烫,王滇盯着那折子看了两行字,还是没忍住道:“这样不舒服,放我下来。” 梁烨恶劣又狎|旎地抖了两下腿,让他贴得自己更近了些。 “…………”王滇沉默了两秒,转过头幽幽地盯着他,“你好好一个皇帝,能别把自己搞得跟流|氓似的么?” 梁烨勾了勾嘴角,“折子有什么好看的,看朕。”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桌子上高高的两摞奏折咬牙道:“我前天问你奏折都批完了吗你说都批完了,让我什么都不用管,来,你告诉我这些从大前天摞到今天的这些是什么玩意儿?你脑子里进的水吗!” 窗外亮白色一闪而过,咔嚓一声炸雷好像贴着耳朵根响起,梁烨勒着他腰的胳膊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咧嘴笑道:“朕怕你无聊,特意给你留的。” “我谢谢你。”王滇忍着气看了几本,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皱着眉道:“明日寿宴……” 梁烨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背上嘟囔:“朕都安排好了,尽管放心便是。” 听他这么一说,王滇反倒愈发不放心起来,他扭过身拽了拽梁烨的头发,低声道:“我也不多问,只是你有没有安排什么中毒假死之类的戏码?” 梁烨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半晌才喃喃道:“王滇,你脑子才是真进水了吧,崔语娴的寿宴,朕为什么要假死?” “……啊。”王滇伸手摸了摸鼻子,“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我瞎猜的。” 梁烨愉悦地笑出了声。 王滇抓了抓他的头发,垂眸思索了片刻,梁烨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今晚留在宫中陪朕。” 王滇犹豫了几秒,“好。” 梁烨有些稀奇的看着他,“你竟答应得如此痛快?” “总觉得拒绝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王滇皱了皱眉,“尽管我相信科学,但偶尔还是可以迷信一下。” 梁烨眼底带着三分茫然,“科学?” 王滇起了逗弄的心思,神色认真道:“比如说地是圆的,我们住在一个巨大的球上面。” 梁烨纠正道:“天圆地方,我们住在地上。” 王滇笑着说:“又比如时间空间是可以弯曲的。” 梁烨皱了皱眉,“荒谬。” “说不定哪天我就不见了。”王滇看着他费解又不屑的目光,捏着他的脸颊玩笑道:“哪里都找不到——嘶!” 梁烨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暧昧地舔|着,王滇喉结微动,移开目光,试图将手指从他嘴里拿出来,却被他锋利的犬齿刺痛了指腹。 这厮的目光侵略性极强,连欲·望都如此赤|裸明目张胆,不见半分含蓄,王滇卡住他的下颌,强硬地将手指拿了出来,冷声道:“看奏折。” 梁烨恶意地将他往上掂了掂,“好啊,朕陪你看。” “是我在帮你看。”王滇耐心地纠正他,顿了顿道:“明日你穿的冕服领口低,今晚老实睡觉,其他的想都别想。” “你这人真是龌龊。”梁烨轻嗤道。 王滇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大腿,之前他那根有搭扣的腰带正明目张胆地在上面缠了两圈,尽管有裤子隔着,但他还是从中看出了某种旖旎又下流的意味。 “这是干什么?”他又瞥了一眼,问梁烨。 梁烨修长的手指在那搭扣上轻点了两下,垂眸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满意足,“不知道,但朕觉得很好看。” 王滇决定当成偶然的意外,伸手去解那搭扣,梁烨故意捣乱,将他的裤子揉得乱七八糟,缠了两圈的腰带也松垮地贴在腿上,王滇气得抽了他的手背一巴掌。 “朕明白了。”梁烨忽然声音一冷。 “明白什么?”王滇看他的表情,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 梁烨将手指伸进布料和搭扣之间,往上轻轻一勾,开心道:“不穿裤子,将这腰带换成黑色的更好看。” “…………” 王滇觉得北梁要完。 第70章 玉佩 翌日。 风雨未歇,半枯的黄叶被雨水打落,晃晃悠悠地飘在水面上,又被厚重的官靴重重踩进了泥里,泥点子被溅到朱红的衣摆上。 原本定在御花园的寿宴被挪进了宽敞的大殿中,廊檐下雨水成线,宫女太监们端着盘盒鱼贯出入,除却雨声,寂静无言。 然而一墙之隔的外殿却热闹非凡。 即便是滂沱大雨也丝毫不影响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兴致,如此难得一遇的盛宴,自然是携妻带子而来,隔着雨幕便未见先笑,拱手让礼,热络得仿佛昨天你死我活的是别人;连廊下盛装打扮的小姐姑娘们优雅地捏着帕子低声私语,偶或碰上长辈贵人们,便要矜持地拎起裙摆来款款行礼,颊飞红霞; 小厮丫鬟们忙着给主子们撑起油纸伞,半边身子都淋透在雨里,却仍不辞辛劳帮主子们整理衣服伞帽;头次进宫的年轻进士,自以为隐蔽地、谨慎又兴奋地四处打量,不小心撞到了哪个宫女便连连拱手致歉,惹得路过的公子哥们一阵哄笑,小姐们掩着帕子轻声笑着,旁边的长辈们面带不悦…… 王滇撑着油纸伞沿着宫墙穿行而过,听着周围的喧嚣声,快步进了内殿,直至走到连廊下耳朵根才清净了下来。 疾风吹得殿外高树潇潇作响,冷风裹挟着雨水从连廊外一股脑灌进领子里,便冻得人透心凉,他垂眼,拂掉了下摆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在外面毯子上踩了踩,进了大殿。 官员及其家眷便鱼贯而入,紧接着响亮的唱礼声便穿透了雨幕落进了大殿里。 “楼烦来使到—— 南赵来使到—— 东辰来使到——” 楼烦人多身形高大,孔武有力,然而主使却生得修长清瘦,即便披着厚厚的毛裘也掩盖不住他的单薄,一头披散的黑发里混着银丝,尤其面上还戴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只露出了半截苍白漂亮的下巴,他手里攥着帕子,走两步便要咳上几下,看着像是马上就不要咳死过去,落座的北梁诸人已经有开始紧张的,尤其是礼部的官员,生怕这人死在殿上没法跟楼烦交代。 “……这是楼烦的大王子喀什连雪,听说是个不人不鬼的妖物,不过性子软弱,跟他说什么他都只会应好……” 王滇眼尖地看见他攥着的帕子被血染透,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对旁边的毓英低声道:“找个太医——直接去找李太医,让他在偏殿随时候着。” “是。”毓英应声而去。 王滇再抬头,便对上了赵岐的目光,对方含笑冲他扬了扬下巴,紧接着就被身后面容肃然的男子不赞同地拽了拽袖子,回过头去瞪了对方一眼,又伸长了脖子看向王滇,王滇只好笑着冲他点点头,赵岐这才满意地落了坐。 东辰的主使同其他两国不同,是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身男子的官袍,却丝毫不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身姿曼妙,她神情高傲地坐在了案几前,身后两名副使马首是瞻,乖乖地坐在后面。 王滇一路走到了大殿角落里,便有宫女太监冲着行礼,他匆忙又敷衍地摆手示意他们忙自己的,随手拽了个侍卫道:“找几个人将窗户支好。” “啊?外面风雨这么大,为什么不关紧?”被拽住的侍卫疑惑道。 王滇皱了皱眉,目光从正在安放金丝孔雀摆件的宫女身上收回来,看向这个不懂事的侍卫,“你只管去做,哪来这么多——杨无咎?” 杨无咎挠了挠头,冲他嘿嘿直笑。 “你怎么在这里?”王滇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杨无咎见他神情肃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有些无措道:“说是人手不够,就调了一半黑甲卫过来帮忙。” “谁说的?”王滇问。 杨无咎小心道:“肯定是陛下啊。” 王滇的心顿时一沉,然而不等他细问,唱礼声便再次响起。 “陛下到——” “谈太妃到——” “太后娘娘到——” “太皇太后娘娘到——” 殿内便哗啦啦跪了一地,外国来使也要行半礼,王滇盯着杨无咎震惊的目光,撩起下摆蹲在了角落里,刚好让帷幔遮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 杨无咎跪伏在地上,小心地偏过头,焦急地提醒他,“王兄,跪啊。” “膝盖疼,不跪。”王滇说。 杨无咎震惊又不解,还警惕地看向四周,结果发现王滇挑的这个角落属实刁钻,跪着的人看不到,主位上的人因为帷幔遮挡也看不到,着实有点东西,“王兄,你厉害。” 王滇懒洋洋地垂着眼睛,他是不太喜欢朝别人下跪的,毕竟从小到大他爸妈都没让他跪过,但既然身处古代,不跪是不现实的,他也没清高骨气铮铮到宁死不跪,活命嘛,跪一跪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从始至终也就结结实实跪过梁烨一个人——毕竟他还有别的办法让梁烨跪回来,至于其他人,没逼到份上,他还是不太想跪的。 明明挑的这个位置绝佳,但耐不住龙椅上的人不老实,坐没个坐像,歪斜着身子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王滇双臂搭着膝盖,蹲在地上同他遥遥相望。 梁烨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滇木着脸扯过了帷幔,把自己整个人都挡了个严实。 “子煜今日看起来很高兴啊。”崔语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只看见了杨满那个不听话的义子,跪在地上脑袋还不老实,跟只狐獴似的四处乱瞅,便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今日皇祖母生辰,朕自然高兴。”梁烨直起身子,微微抬高了声音:“诸位爱卿平身。” 跪在地上的众人这才抬头起身。 王滇借着帷幔的遮挡,顺手将杨无咎拽了过来,低声道:“把窗户支好后,帮我找找充恒在何处。” 杨无咎不明所以,但是看王滇神情严肃,便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无论古今,宴会的开头总是最热闹和盛大的。 殿内鼓乐舞起,声声唱礼。 殿外雷鸣电闪,暴雨摧折。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大殿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寒风吹得浑身发冷,他微微垂着眼睛,却恰好将所有人的神态都尽收眼底。 仿佛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全息投影,又好像在经历一场光怪陆离的奇异梦境。 他转过头,隔着雨幕去看窗外那棵上了年岁的老树,上面支离的枯叶在雨里垂死挣扎着,只再差一点外力,便会被打落下来。 梁烨支着头百无聊赖地坐在主位上,目光掠过流光溢彩飘舞纠缠的绫罗舞女,掠过神情各异各怀鬼胎的众人,落在了窗边那道疏离又冷淡的人影身上,停顿良久,对方仍旧没有回过头来的意思。 “楼烦来使贺汗血宝马一匹并白玉扇……” “南赵来使贺五行九转图并南海夜明珠……” “东辰来使贺七彩盘龙宝珠一对——” 长长的礼单听着乏味又枯燥,梁烨在心里数着数等王滇回头,却听崔语娴笑道:“哦?这七彩盘龙宝珠是何宝物?哀家倒是闻所未闻。” 东辰主位上的女子爽朗一笑,“娘娘,这是我于北海狩猎时,自一蛟龙腹中取出的一对宝珠,白日浅金色,夜晚更是流光溢彩,父亲知道后,特意让我来送给娘娘把玩。” 崔语娴微微一笑,“好,好,公主当是女中豪杰。” “玥俪愧不敢当。”申玥俪笑道:“我听闻陛下的嫡母卞皇后曾女扮男装,掌管十万军马,那才是女中豪杰,只可惜卞皇后命陨深宫,玥俪生不逢时,无缘得见。” 此话一处,殿中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不管是崔语娴还是卞云心和谈亦霜,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公主不是北梁人,却对北梁如此了解,有心了。”梁烨懒懒地敲了敲扶手,“不过传闻毕竟是传闻,当不得真。” 申玥俪挑了挑眉,抬起头来看向他,拱手笑道:“玥俪虽敬佩卞皇后,可真论起来,玥俪更喜欢陛下。” 王滇被自己呛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申玥俪,满脸都是敬佩。 “哦?”梁烨余光掠过王滇,含笑道:“那公主不妨说说喜欢朕什么。” 大殿里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闻太傅坐在那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压低了声音拍桌子,“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太傅您消消气。”云福哭丧着脸帮他拍背。 “行了,子煜,玥俪怎么说也是姑娘家,你怎么能如此唐突。”崔语娴笑道。 “无妨。”申玥俪仰起脸来笑着看向梁烨,抬高声音道:“众人不识陛下真面目而多加毁谤,但在玥俪眼中,陛下龙章凤姿,威仪赫赫,又心地良善,品性高洁,如天上皎月,又如深海明珠,我自当抱月捧珠,为陛下九死不悔。” 一番直接又热辣的告白,震住了大殿之中的所有人,连大王子都没工夫咳嗽吐血,颇有兴致地抬起头来看热闹。 “这……”卞云心拿帕子掩住了嘴,有些厌恶的皱起眉,“玥俪公主,你好歹是女儿家,怎可如此直白。” “不要脸。”底下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 “玥俪既如此倾心子煜,子煜,你如何看?”崔语娴看起来有些苦恼,看向梁烨。 “太皇太后娘娘,陛下。”东辰副使站起来道:“东辰北梁从前便有临图之盟,各国间可以互通姻亲,何况我们公主也不是无缘无故心悦陛下,而是多年前公主途径北梁,曾救陛下一命,陛下还给过公主信物,自那时起公主便念念不忘……” 一番故事说得曲折离奇,在座众人听得都有些恍惚。 “我这里还有陛下亲自给的玉佩。”申玥俪从怀里掏出玉佩道:“十年来我一直珍藏,陛下一看便知。” 云福接过玉佩,赶紧呈了上去。 梁烨勾着嘴角拿起玉佩端详,笑意却忽然僵在了脸上。 角落里,王滇看清那块玉佩之后神色微变,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块缀了火红穗子的玉佩—— 两块玉佩一模一样,甚至可以纹丝合缝地拼个整。 还真他妈是梁烨的。 第71章 体贴 梁烨手里拿着玉佩仔细打量许久,眉梢微动,顶着众人的目光道:“确实是朕的东西。” 申玥俪脸上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陛下还记得我?” “不过朕这玉佩早就丢了多年,公主是在何处捡到的?”梁烨问。 申玥俪神色怆然,“陛下,这玉佩是当年你亲自交到我手中的,还说必不负我,让我长大后来寻你。” “朕不记得了。”梁烨笑道,目光却越过她同王滇对上,敛起笑神色认真道:“朕这玉佩仅此一对,前些时日正愁没地方找,如今公主还来的正好。” 说完,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喜气洋洋地将玉佩塞进了袖子里。 王滇:“…………” 这厮属实不太要脸,但又好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申玥俪愕然地看着他,目光有些幻灭,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道:“只是不知道陛下是否愿意履行当年约定?” “什么约定?”梁烨一脸莫名其妙,敷衍地摆摆手,“公主还是快回去坐着吧,挡着朕看美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申玥俪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在她身后的另一名东辰副使道:“陛下,我们敬您是北梁的君王才如此,我们公主在东辰追求者不知凡几,却唯独痴心于您一人,您如今违背约定,对救命恩人毫无感激之意,更是无视临图之盟试图毁约,待我回去必定要告知我国君主您的所作所为!” 梁烨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冲王滇在笑,王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哎,这位东辰来使,气性不要这么大嘛。”一直安静听着的北梁臣子终于有人开口说话,礼部尚书冯清看着和气十足,笑眯眯道:“我们陛下记性不太好,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东西到处乱丢无可厚非,若是今日来位公主拿着陛下旧物说曾有旧约,明日保不齐又有别人拿着陛下旧物说也有约定,今日要我们陛下娶亲,明日说不定就有人要陛下割地,这种风气可开不得头啊。” 好像很有道理,但这话却属实不客气,对面东辰来使脸都气绿了一半。 王滇有点诧异,这个冯清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跟谁都不肯起冲突,谁知道一开口却如此犀利。 “冯大人这话说得严重了。”许修德挺了挺自己的大肚子,“公主既然跟陛下有如此奇遇,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也是正常,何况有临图之盟在前,按理说该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东辰来使脸上终于挤出了丝笑意,正待点头,却听这胖子咧嘴笑道:“不过要真两情相悦,陛下再健忘也不该忘了公主,这其中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呢?” “你——”东辰副使气得整张脸都绿了,另一名副使冷声道:“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遵守临图之盟了?” “众所周知,临图之盟是七十多年前三国订下的盟约,早就做不得数了。”南赵一名副使开口道:“你们东辰又何必强人所难?” “当初若不是你们南赵率先撕毁盟约,三国之间的关系如何会到如今这步田地。”东辰副使道:“东辰与北梁可是从未说过临图之盟不算数!” 一来二去,便又扯上了临图之盟。 梁烨连带着北梁的诸位大臣看热闹不嫌事大,时不时就有好事的出来拱上两句火,把人惹急了眼便又有和事佬出来说和,仗着人多好赖话全说了,一会儿帮南赵一会儿帮东辰,可着劲地在里面搅和,最后双方使臣都开始频频喝水。 申玥俪坐在座位上,定定地望着梁烨,目光之幽怨,之愤怒,之失望,丝毫不加掩饰,任谁看都像是在看个负心汉。 梁烨老神在在,崔语娴几次开口试探都被他轻飘飘地挡了回去,任这些人唇枪舌剑,势必要装糊涂到底,坚决不松口。 任你们吵翻天,朕只是个脑子不好的疯子。 王滇从他脸上竟然还能看出一丝无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席间,趁着梁烨暂时离席,王滇也起身离开,绕到了后殿偏门,不等通传,云福便从里面打开了门。 王滇一进去,便看见梁烨手里把玩着从申玥俪那里拿到的玉佩,见他进来,还开心地冲他晃了晃,“朕找回来这玉佩,正好能同你身上的那块配一对。” “…………”王滇沉默了两秒,决定同他说正事,“东辰不会善罢甘休,再这样继续再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梁烨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朕还以为你会问申玥俪的事情。” 王滇淡淡道:“没必要。” “没必要?”梁烨拎着玉佩穗子冲他晃了晃,严肃道:“这个真的是朕的贴身之物。” “你不喜欢申玥俪这样的女子。”王滇浑不在意道:“只是不知道她如何得到的。” “朕没印象。”梁烨抛了抛玉佩,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朕不喜欢申玥俪这种?” “因为我喜欢温柔体贴的,你自然也是喜欢同类型的。”王滇浑不在意道,低头去拿袖子里的东西。 梁烨眯起了眼睛,“你喜欢温柔体贴的?你妻子那样的?” “自然,要不怎么会娶她。”王滇信口胡诌,“而且她很会挣钱,最听我的话。” 每次看公司季报年报他总是感觉很欣慰。 他往里掏了掏才找到了自己要拿的东西,丝毫没注意到梁烨逐渐阴沉的目光,“我早上找到了临图之盟的残本,里面有用的信息不少,既然他们要拿临图之盟说事,我们就好好按着临图之盟跟他们论,等会儿你不用再一直拒绝——” 王滇将残本摊开放到梁烨面前,指着其中一行文字道:“就将话题往姻亲之盟上引,剩下的交给我。” 梁烨低头看了那行字片刻,不爽地拧眉,“你行么?” “谈判而已,不过是将对象换了个形式。”王滇淡定道:“我略懂一些。” 梁烨低头看着那残卷半晌,沉吟良久才抬起头来,神情阴鸷道:“朕同你那发妻,谁更温柔体贴些?” 王滇怀疑自己耳朵聋了,对上他威胁又阴森的眼神,伸手将那残本一卷,往他心口上一拍,淡定地问:“陛下,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第72章 怒火 梁烨的眼神看起来像要杀人,他按住心口处的残卷,要笑不笑得盯着王滇,“朕不温柔?” “温柔。”王滇警惕地退后,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那力道大得能把腕子掰折,他顿时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嘶,梁烨。” 王滇力气不小,在他这里却不值一提,人很轻易地就被他扯进了怀里,被完全禁锢住,梁烨歪了歪头,仿佛在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朕不体贴?” “体贴。”王滇敷衍地点头,“你最体贴最温柔,松开,马上就要回大殿,衣服别皱了。” “骗子。”梁烨扯了扯嘴角,眼里的嫉妒和愤怒丝毫没有掩饰,“你那发妻送过你什么宝物,让你连朕的玉佩都瞧不上眼?拿出来让朕瞧瞧。” 那语气分明是在说“拿出来朕必须毁了”,王滇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后悔自己嘴快非要犯这个贱,好声好气地哄着人道:“没送过我什么东西,都是些往事了。” 梁烨闻言将他勒得更紧,冷眼道:“死了还让你念念不忘,难道非要将她挫骨扬灰你才能消停?” “到底谁不消停?”王滇语气发冲,头疼道:“我之后跟你好好解释,你先撒手。” 梁烨凉凉笑了一声,沉声道:“从今往后你若再敢提你那些妻妾,朕就让她们死都不得安生。” 王滇被他勒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下一秒就被他欺身压在了桌子上吻了下来,王滇偏头躲开,低声吼道:“别在这里发疯!那些妻妾都是我胡诌骗你的,根本没这些人,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朕脑子不好啊。”梁烨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微笑,单手便将他的两只胳膊轻易地按在了头话向来真真假假难让人分辨,狡猾奸诈得很,朕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撒谎?” “那你怎么样才信?”王滇有些焦急,“你不能离席太久,省得那些人又借题发挥。” “简单啊,你让朕睡。”梁烨低头咬了咬他的耳朵,喃喃道:“你一直不肯跟朕做到最后,就是为你那温柔体贴的发妻守身么?王滇,你倒是痴情。” “我他妈——”王滇气得脸都绿了,“都说了没这个人!而且就算我真守身——不是我他妈守什么身我犯得上么我!?” 梁烨舔了舔他暴起青筋的侧颈,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喉咙。 一阵刺痛疼得王滇眼前一黑,冷意直窜大脑,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放低了声音:“梁烨,松开!” 喉结传来了温热潮湿的触感,酥麻和刺痛交织在一起,直到王滇低|闷地哼|出声,梁烨才堪堪松了嘴,嘴角沾着的血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有点邪性,他摸了摸牙印上渗出的血,笑道:“朕知道你跟赵岐什么打算,让朕娶申月俪?做梦。” 王滇沉默了两秒,垂眼道:“我知道你不乐意,只不过是先假意应承下来,徐徐图之,中间转圜的余地很大,并不是要你真的把人娶了。” 他确实是打算等会儿跟赵岐打配合,先假意应承下临图之盟,方才他用残卷试探梁烨的态度,见他反应不大,还以为他不会介意这个手段,谁知道还他妈带延迟的。 “若届时崔语娴根本没给你们想象中的余地呢?朕是不是得乖乖地将那女人给娶了,然后看着你远走高飞!?”梁烨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伸手掐住了王滇的脖子,温柔笑道:“王滇,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打算?朕在这皇宫活了二十多年,做惯了别人的棋子,你看看外面那些人,个个都是逢场作戏的高手,朕以为你会同他们不一样,结果到头来连你也算计朕,真是好得很。” 王滇被他压在桌子上动弹不得,有些艰难地出声:“若真没有余地……我也有办法……” “你有办法?”梁烨望着他笑出了声:“让朕把身家性命交到你手里?” 王滇咬牙道:“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 “那你信过朕吗!?”梁烨沉着脸,将他整个人扔到了地上,一把拽开了他官服上的腰带。 王滇倏然一惊,“梁烨!你别发疯!” “你让朕睡,朕就信你。”梁烨用腰带将他的手绑在了旁边的椅子腿上,几下就将他身上的官袍解开,松松垮垮坠了手腕间,乱糟糟堆成了一团。 “你能不能挑挑时候!”王滇又惊又怒,抬脚便踹,却被梁烨扯住脚腕往下一拖,后脑勺便磕在了扶手上,不等他觉出疼,梁烨整个人便粗暴的压了上来。 “朕挑的这个时候很好。”梁烨扯开他的裤子,贴在他耳朵边道:“你若再不听话,朕就带你去你那发妻墓前,做给她看。” 王滇一时震惊到不知该怎么回答,挣扎推搡间眼看梁烨就要真刀真枪,气得他整个人都血气上涌。 “你他妈是不是傻逼!”王滇腕间猛力挣脱开绑着他的腰带,一拳砸在了梁烨肚子上,紧接着薅住了他的领子拿着人的脑袋重重往椅子上一磕,怒声骂道:“清醒了吗!?” 血顺着梁烨的鼻梁缓缓淌了下来,梁烨笑了一声,指着他血肉淋漓的手腕道:“提起你发妻,你力气都变大了。” “变大你奶奶个头!”王滇咬牙切齿道:“不过是你让假意应承一下,要是你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夺个屁的权,又谈什么百姓安居乐业,趁早收拾收拾滚蛋。” “你心怀天下,那你让朕睡,朕便应承下来。”梁烨懒洋洋地被他扯着领子,手还在他后腰下不老实地摩挲着,“朕就信你忘了那发妻。” 王滇气得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他终于体会到了方才东辰来使气得要跳脚的滋味,碰上梁烨这种不讲理还随时随地发疯的滚刀肉,脾气再好的人也会被气个半死。 “行啊,来,你睡。”王滇倏然松开他的衣领,重重往后一靠,冷声道:“今天你要是不把我艹|得走不动道,你他妈就是个王八蛋。” 梁烨眼睛亮了亮,扣住他的下巴狠狠亲了一口,开心道:“好啊,就今天晚上,朕保证让你下不了床。” 说完,就心满意足地将王滇从地上拽了起来,贴心地给他穿好凌乱的官服,王滇带着怒意打开他的手,“就现在,晚上我没空。” “朕不能离席太久,免得那些人又借题发挥。”梁烨笑吟吟地指了指角落里快燃尽的那炷香,“唔,现在时间刚刚好,方才朕太无聊,同你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过你既然如此欲求不满,朕也只好满足你。” 王滇气得脸色铁青,没好气地夺过他递过来的腰带,伸手狠狠指了指他,却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怒气冲冲地将腰间坠着红穗子的玉佩解下来重重拍到了他手里,“还给你,我要不起!” 言罢转身便走。 梁烨摩挲了那玉佩两下,笑着对他背影喊:“朕今晚再给你系上。” 王滇头也不回地冲他竖了个中指。 —— 等王滇包好手腕上的伤口再回到大殿中,梁烨已经人模狗样地坐回了主位上,他带着冠冕,倒是看不出头上的伤口——他磕得时候还留意了一下没往额头上磕。 艹。 王滇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糟心,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按照原计划行事。 抛开其他不提,王滇在跟人“对线”这方面,除了梁烨这个如同bug一样的存在之外,鲜少能碰上对手,再加上有赵岐这个外援和北梁这些勉强能一致对外的队友,临图之盟的残本往外一甩,饶是东辰使者再能言善辩,也不得不讪讪闭上了嘴。 “这位小王大人倒是能言善辩。”崔语娴突然开口,笑着看向王滇,“原来这就是子煜花了大功夫才请出山的先生,真是名不虚传。” “承蒙陛下抬爱,微臣不过尽分内之事,言公正事实。”王滇拱手行礼道。 崔语娴面色未变,“可依哀家看,这不过就是两个小辈之间的事情,什么临图之盟,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既然玥俪心悦子煜,又对子煜有救命之恩,子煜后宫无人,这该是间天作之合的美事。”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奋力拒绝的北梁官员其中有些便垂下了头,又有些人犹豫不定,只剩外朝那些谁都不肯依附的清流毫不退让。 “娘娘,这虽是小辈之间的情爱,但却关系到北梁和东辰两个国家,两国联姻绝非小事,不可轻易做决定。”王滇道。 崔语娴眼底的不悦一闪而过,笑道:“可信物都摆在这里了,总不能让子煜言而无信。” 王滇看了梁烨一眼,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才开口道:“既然如此,可以先让陛下同公主先行——”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倏然穿过人群,直直地射向了梁烨,梁烨动作极快地闪身躲过,谁知那支冷箭骤然一分为二,其中一支正中梁烨心口。 梁烨有些怔愣,缓缓低头看了看插在心口的那支箭,继而仓惶抬头,看向王滇。 数不清的冷箭从四面八方往梁烨的方向射去。 “梁烨!”王滇脑子骤然一懵,在周遭慌乱的尖叫声和护驾声中,撞开四处逃窜的人群,径直奔向了梁烨。 第73章 道理 箭矢擦着脸颊飞过,王滇扑上去一把接住了倒下来的梁烨,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重重跪到了台阶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梁烨!”王滇看着他脸上的血色在飞速得流失,慌乱地想去捂住伤口,然而那利箭没入了梁烨胸口大半,他甚至都没想去来用别的什么,只本能地手去堵,声音颤抖着喊他,“梁烨。” 梁烨靠在他怀里咧嘴一笑,刚要张嘴说话,血就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王滇大脑一片空白,脸色惨淡地又拿手去擦他下巴上的血,声音仓惶,“梁烨,梁烨。” 梁烨用力地抓住了他吓得冰凉的手,“朕……没事,就是……有点疼。” “疼?”王滇吸了吸鼻子,用力的抱紧了他,喃喃道:“不疼,不会疼的。” 约莫过了十几秒,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地,转头近乎声嘶力竭地喊:“太医!太医呢!快找太医!” 云福闻声连滚带爬地冒着箭雨往外跑,“太医!” 卞云心扶着头上的钗环趴在地上躲着箭雨,惊慌失措地往梁烨身边爬,“烨儿,烨儿!” 王滇用力地捂着梁烨的伤口,却又不敢动那支没入骨肉的箭,双目赤红地瞪着想要碰梁烨的卞云心,神色阴鸷地吼:“滚!” 卞云心哭得梨花带雨,却硬生生被他吼得一个哆嗦,没敢再继续靠近。 “太医马上就来了,梁烨,你坚持一下。”王滇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红着眼睛问:“是不是你安排好的?你——” 他话音未落,梁烨哇得一口血又吐了出来,虚弱地勾了勾嘴角,“对……朕没事,你别怕。” 王滇看着那支离他心口极近的箭,兀得红了眼眶,咬牙切齿道:“放你妈的屁。” 梁烨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冲他笑,“你也会哭啊。” 王滇抓住了他的手,抬头仓惶四望,“太医呢!李步!云福!” 梁烨在他怀里的气息越发微弱,周遭的嘈杂声变得渺远又朦胧,他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强行将有些涣散的目光聚焦到梁烨脸上,喃喃道:“你不能死,你是我的,死了就没有了。” 梁烨闭了闭眼睛,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又勉强睁开,“朕……死不了。” 王滇毫无机质的目光同他交汇在一起,扯了扯嘴角,“你最好是。” 躲在旁边看着他俩的卞云心狠狠瑟缩了一下,饶是周围有宫女和太监将她团团护住,但她依旧感觉到了彻骨寒意,这个叫王滇的看梁烨的眼神带着某种诡异的占有和侵略,像是要将梁烨挫骨扬灰。 王滇和梁烨两人周围是一堆想舍身护驾的宫女太监,然后个个都被赤红着双眼抱着皇帝不肯放的王滇吓得不敢靠近,再外围是十几个带刀护卫在拼死抵挡箭雨。 崔语娴被杨满和其他人护在中间,神色沉重,“快保护皇上!太医呢?快宣太医来救驾!” 谈亦霜同样被侍卫们护住,她紧紧抓着贴身侍女的手臂,不着痕迹地往屋外张望,其他的达官贵人们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有人保护了,时不时就有人哀嚎受伤,更有甚者直接被一箭毙命,旁边家眷顿时哭声一片。 “臣简凌救驾来迟!”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为首的青年身着黑甲面上染血,手中拎着长剑快步踏入,身后乌压压一片全是赶来的黑甲卫。 崔语娴眼底微微一松,简凌带着人迅速控制住了局面,大步朝着崔语娴的方向走了过来,正当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简凌忽然目光一凛,纵身执剑冲梁烨刺去。 “简凌!”崔语娴惊喝一声试图阻止。 “陛下!”刚松了一口气的臣子和侍卫们瞬间失色。 简凌的速度快到惊人,周围众人完全来不及反应,简凌的剑已经逼至了梁烨颈前。 而后被一只染血劲瘦的手狠狠攥住。 血顺着手滴滴答答落在了梁烨身上,王滇的手甚至都没再抖,简凌惊愕了一瞬,紧接着一柄重刀飞来径直砸在了他的手腕上,数不清的禁军破窗而入,为首之人虎背熊腰,怒喝道:“臣魏万林前来救驾!诛杀叛臣!” 完全没有给大殿中的黑甲卫一丝喘息的使劲,禁军手起刀落,霎时间大殿中只剩一片血色。 简凌同魏万林缠斗在一处,很快就落了下风,被重重地踹到了地上,魏万林的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大喝一声:“叛贼已拿下!” 有些黑甲卫抵死相抗,甚至狗急跳墙拿从旁躲避的官员下手,一时之间死伤无数。 站在最高处的崔语娴面色从一开始的惊愕变成了苍白,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梁烨,神色变幻莫测,她抓住杨满的手,将一块令牌塞进了他袖子里,压低了声音道:“立刻出宫,交给兄长。” 杨满攥紧了令牌,应声而去。 待一切止息,原本奢华祥和的大殿只剩下了浓郁的血腥味和遍地的尸体。 “黑甲卫……叛乱企图弑君……杀害无辜大臣……尽数诛杀!”梁烨的声音虽然低,却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明显,“查清幕后主使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太皇太后、太后、太妃禁足各自宫中……不得出入!” “子煜。”崔语娴刚要上前一步,就被魏万林的重刀拦在了面前。 “太皇太后,简凌和黑甲卫都是您的手下。”魏万林寸步不让,沉声道:“请吧。” 云福终于带着李太医姗姗来迟,王滇紧紧抱着梁烨,看着地上那些官员的尸体,在漂浮的意识里回忆起了一开始在内朝看过的官员名单,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僵硬地低下头看向梁烨。 梁烨冲他露出了个虚弱的笑,旋即皱紧了眉,“王滇……疼。” 王滇有那么一个瞬间真心实意的想直接掐死他,但是看他突然闭上了眼睛呼吸微不可察,还是慌了神,“梁烨!” —— 染血的箭被人从血肉里□□,扔在了盘子里。 王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梁烨,然而梁烨眉头紧锁,连哼都没哼一声,手却紧紧攥着王滇的手,力道大得好像要把他的手掌捏碎。 王滇用袖子擦掉梁烨额头上的冷汗,又接连喊了他数声,梁烨却完全没有反应。 “箭头离心脏极近,只差一点便……”李太医对王滇道:“陛下曾交代老臣,若他不醒,医治事项全听凭王大人做主,若有意外,王大人可取而代之。” 王滇看着昏迷不醒的梁烨,反应了半晌也没能理解过来李步话里的意思,怔了怔后,指着梁烨的伤口道:“你就这么包起来?不缝一下吗?消毒了么?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们这里连消炎药都没有!” 李步顿了顿,垂眼道:“王大人,陛下今夜会高烧,若明日能醒来,便可化险为夷。” “那要是醒不过来呢?”王滇抓着梁烨的手瞪着他问。 李步叹了口气,躬身行礼道:“陛下福大命大,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王滇动了动嘴唇,强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喊来了毓英。 “传令下去,不准任何人前来探视,寝殿内的宫女太监侍卫一律不进不出,违令者斩。”他低头看着梁烨,“让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偏殿候着,让魏万林派人死守兴庆宫……多派几个可靠的人,去给焦帅通传消息,就说陛下平安。” 毓英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旋即低头称是。 “派人去十载山,请太极观观主入宫。” 王滇一边冷静地思考还有何处遗漏,一边的理智和冷静摇摇欲坠,屏退了所有人之后,他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面色苍白地盯着昏迷过去的梁烨,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手上的伤口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疼了起来,他甚至都想不起是谁给自己包扎的,膝盖也疼得要命,好像碎了一样,比较起来手腕上的擦伤都算不上伤,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和灰尘,他却没有半分心思去打理。 累得要命,精神却极度兴奋。 梁烨此前种种行为和痕迹终于全部串联起来变成了一根清晰的线,清楚明白地向他展现出了帝王的果决与狠厉。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血红色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着权宁给他解蛊的药丸。 王滇将盒子放在了枕头边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梁烨一直没将这药丸拿走,不过是一直存着试探他的心思,这厮的试探从来都是明明白白—— 就连现在,梁烨也敢用自己的命来试探自己的忠诚。 朕把命交到你手上,你会不会背叛朕? 然而真真假假在前,梁烨又似乎在问,朕的性命就在这里,你若敢取,你猜朕会不会留有后手?朕要跟你一起死。 王滇丝毫不怀疑梁烨若是真死了,他绝对活不成。 这疯子向来不讲道理。 但就李步说得那些话,他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他太了解梁烨,就像了解他自己。 然而他已经完全不想细思其中种种,他只想知道明天梁烨能不能睁开眼睛。 王滇伸手捏住了梁烨的下颌,温柔的看着他,“今夜子时你若不醒,我就先弄死你,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梁烨闭着眼睛,大概是被他卡着下颌不舒服,皱了皱眉。 王滇轻笑一声,亲了亲他的鼻尖,“骗你的,自己死去吧,傻逼玩意儿。” 第74章 苏醒 大殿内,装备精良的禁军将众人团团围住,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接连不断的抬出去,一片安静里只能听见微弱的哭泣声。 新科进士们聚集在大殿的角落里,脸色惨白,衣服上不知道沾的谁的血,然而互相看看,他们之中却无一人伤亡,荀阳和刘宾白对视,俱是惊疑不定。 那些“不幸”身死的官员家眷被禁军单独“请”到了偏殿看管了起来,而侥幸存活下来的官员被另请到了别处的宫殿,至于闻宗、晏泽还有崔运等重臣,则被客客气气请到了议事殿。 “闻大人,佩服。”晏泽脸色难看极了,如今想起来之前射向自己的那一箭都心有余悸,闻宗这个小老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力气这么大,竟然愣是单手提着他躲开,救了他一命。 只是他这毫不客气的神色,完全不见半点感激之情。 闻宗淡定地拢着袖子,道:“晏大人无须言谢,老夫不过顺手为之。” 晏泽被他噎得脸色发青,“陛下竟如此残暴嗜杀。” “晏大人,你莫不是吓糊涂了?”闻宗忧心忡忡道:“这分明是黑甲卫做得孽,谋反加弑君,陛下如今危在旦夕,你怎敢如此污蔑陛下?” 晏泽知道这次崔语娴怕是难以翻盘,恨恨地闭上了嘴。 闻宗叹了口气,看向旁边颤巍巍腆着大肚子的许修德,“快扶着你老师,都吓糊涂了。” “哎,哎。”许修德老老实实地去扶晏泽,被晏泽冷冷看了一眼,他却眯缝起眼睛讪笑,低声道:“老师,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既然留下咱们的性命……必然有更长远的打算,咱们得……会低头。” 晏泽的目光终于灰暗了下来。 大殿中,赵岐惊恐地抱着旁边人的胳膊,“娘的好多死人!” 旁边的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在禁军请他们移步时,甩开了他的胳膊,“赵大山,你走不走?” 赵岐朝天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背着手,一边走还一边啧啧摇头,“这兄弟死状略凄惨啊,这大爷得吃了多少民脂民膏……诶,这个扳指看起来很贵——” 旁边的人一把薅住了他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积点阴德。” 赵岐拍了拍他的肚子,诧异道:“有啦?几个月了?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知道?哎呀呀,这可真他娘的是双喜临门!” 护送他们的禁军纷纷侧目,拽着他的人被气得脸色涨红,再次加快了脚步。 而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楼烦使者,两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小心翼翼地扶着不停咳嗽的大王子,心惊胆战,旁边护送的禁军也被他咳得心惊胆战,他手里攥着的帕子透着殷红,大王子冲他们抱歉一笑,“对不住,今日天寒,咳得有些厉害。” 旁边副使闻言直接用毛裘将人裹了个严实,本来就看不到脸,这下更像个雪球了,周遭一群人生怕这雪人给雨淋化了,给他遮雨的伞都比其他贵人多了一倍。 申玥俪面色淡淡地往前走,径直越过了楼烦和南赵,对最前面的首领问道:“你们陛下可还好?” 然而对方只是客气地行礼,却没有任何回应,“公主,请。” 申玥俪皱着眉看向寝宫的方向,抿紧了唇。 雨势愈发大了起来。 偏僻狭窄的宫墙间,穿着黑色轻甲的少年戴着雨笠,即便身形偏瘦,也几乎将整个小道堵了个严实。 杨满攥着手中的令牌,雨水浇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尖声道:“哪里来的狗奴才,还不赶紧滚开。” 雨笠抬起,露出了少年苍白的脸。 “无咎?”杨满的心瞬间放了下来,快步走到他跟前呵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宫里现在一团乱,快些回家——不,你带上金银细软,速速离京!待风头过了再回来,若是我有意外,你便去城南郊外的别院,去那池子地下将我藏的东西挖出来,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快走!” 杨无咎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这混账东西!现在是你耍脾气的时候吗!”杨满压低了声音骂道,脸上的褶子在雨水中看着诡异又可怖,却也将他的苍老和惊恐暴露无遗,“娘娘若失势,我们肯定没有好下场,你赶紧走!” “爹。”杨无咎吸了吸鼻子,“孩儿不孝。” 杨满皱眉道:“胡说什么。” “我不能放你过去。”杨无咎攥紧了拳头,沉声道:“给崔家的调兵的令牌给我。” 杨满震惊地望着他,“无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对不住了爹!”他一掌劈在了杨满的后颈,紧接着便将人扶住,放到了能避雨的角门下。 下一瞬暗中保护杨满的人便径直冲他袭来,然而未及他跟前,便被数十名突然出现的暗卫团团围住,狭窄的宫道里顿时雨水血水混在了一处。 杨无咎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苍老年迈的杨满,攥紧了令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一声惊雷在天际炸开。 王滇猛然一惊,床边的蜡烛轻轻摇晃了几下,他下意识去摸梁烨的手,确定脉搏还在跳,才定下了神,伸手去试了试梁烨额头的温度,滚烫,果然发烧了。 李步带着几个太医来,熬了两幅汤药,嘱咐他按时辰给梁烨灌下去,王滇又让云福找来了烈酒,沾湿了帕子给梁烨擦手心和脚心,虽然不知道这酒有没有用处,但聊胜于无。 半夜的时候,梁烨开始说胡话,浑身满是冷汗,试图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王滇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生怕他扯到伤口。 “滚……”梁烨大概是烧糊涂了,即便人事不省也凶得厉害,只是声音沙哑无力,带着股虚张声势。 “别乱动。”王滇按住他,所幸昏迷中的梁烨没那么大力气,他单手就能将人制住,腾出另一只手来给他擦汗。 梁烨拧着眉,伸手想把他推开,却没什么力气松松地抓住他的前襟,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两句,王滇听不清,便俯身去听,“朕……要将你们全杀了……” “…………”王滇惊叹于他说胡话都这么兢兢业业当个暴君,拿湿帕子糊在了他脑门上,叹了口气道:“杀了不少了,消停点吧。。” 梁烨似乎是认出了他的声音,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王滇……王滇……”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王滇的名字,起初王滇没觉得什么,也懒得去应他,可梁烨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又害怕,最终还是没忍住,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梁烨似乎松了口气,然而呼吸依旧沉重,躺在床上也睡不安稳,“王滇……难受,疼。” 王滇的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了狠狠拧了一下,他摸了摸梁烨的脸,温声哄道:“喝了药就不疼了,我给你吹吹。” 梁烨艰难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那双眼睛看着无辜又漂亮,然而目光却涣散空洞,很快又闭上,低声道:“朕不疼。” 然而又紧紧抓着王滇的手不让他离开,“别乱跑。” 王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知道了。” 可惜梁烨似乎只清醒了这么一瞬,整个晚上就没怎么消停过,一会儿要杀人一会儿要白玉汤,要么渴了要么冷了,发狠似地咬牙切齿说自己没错,又不停地喊王滇的名字。 天色将明,这祖宗终于消停了下来,烧了退了大半,王滇顶着俩黑眼圈靠在床边,没受伤的那只手还被梁烨紧紧抓着,掌心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妈从前说他生病发烧能把人折腾一宿比祖宗都难伺候,半秒都离不了人,他一直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被梁烨折腾得算是信了。 “幸而陛下身体强健,若是普通人,莫说退热,恐怕前半夜都熬不下来。”李步也是重重松了口气,“陛下应该很快就能醒了,还请王大人放心。” 太医如释重负地离开去煎药,王滇从床边滑下来,坐在脚踏上背靠着床,轻轻捏了捏梁烨的掌心,终于感受到了困意和疲累,眼皮重重了合上。 半睡半醒间,王滇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捏自己的鼻子,顿时烦躁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就对上了梁烨发亮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惊喜,下一秒看清梁烨的姿势之后被吓得魂差点飞走,“你他妈不要命了!” 梁烨伤在心口上,他原本是平躺在床上的,但现在整个人扭着趴下来,那伤口正压在床沿上,王滇赶忙扶住他的肩膀将人摆正,梁烨躺在床上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你看,朕就说不会有事。” 王滇满肚子脏话卡在嗓子眼里,瞪了他半晌,看着他那只爪子不老实地去拽帷幔上的流苏,才后知后觉终于像是清醒过来,整个人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一下坐在了床边,使劲抹了把脸,哑着嗓子说:“没事就行。” 梁烨咧着嘴冲他乐,王滇跟着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苍白的脸,梁烨下意识用脸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 “先把药喝了。”王滇端起旁边尚且温热的汤药,拿走了里面的勺子。 王滇扶住他的后颈将碗端到了他嘴边,梁烨舔了舔嘴唇,“你不喂朕吗?” “嗯?”王滇的目光从碗上离开。 “跟之前几次一样,嘴对嘴。”梁烨理直气壮道:“朕虽不清醒,却也隐约记得,你亲自给朕喂药,不仅给朕擦身子,还轻声哄朕——” “药马上就凉了。”王滇面无表情地将碗怼在了他唇边,然后一股脑地全给灌了下去。 梁烨瞬间被苦得面目狰狞。 第75章 漂亮 王滇将空碗重重放在了桌子上,梁烨谨慎地觑了他一眼,在王滇看向他时,可怜巴巴地皱眉,“苦。” “苦吃个蜜饯。”王滇欲起身去桌子上给他拿,却被梁烨拽住了袖子。 梁烨笑眯眯地点了点嘴角,王滇有些为难道:“把嘴缝住也苦。” “…………”梁烨沉默了片刻,语气凶狠道:“你答应过同朕圆房。” “陛下,你的心脏险些被捅个对穿,就差这么一点儿。”王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捏起手指比划了个小缝,“你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朕心中有数。”梁烨狐疑地盯着他,“你莫不是要反悔?” “等你伤好再说。”王滇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给他掖了掖被子,“伤好之前不宜剧烈活动。” “你可以坐上来自己——”梁烨被捏住了嘴,不悦地压低了眉峰。 王滇松开手,摸了摸他还微微发烫的额头,给他擦掉冷汗,梁烨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却没再继续作妖,只是在王滇快回手的时候,哼哼唧唧地皱眉,“后背也出汗了,黏糊糊的,朕要沐浴。” “现在还不行。”王滇出奇地有耐心,用温水沾湿了帕子给他继续擦脖颈处的冷汗,“伤口还没愈合,不能沾水,你要是能翻身,等会儿我给你用布子擦一擦。” 梁烨眨了眨眼睛,半晌不确定道:“真的?” 王滇失笑,“不过是擦擦背,我骗你干什么。” 梁烨舔了舔干涩发苦的嘴唇,试探道:“你……没生气?” “嗯?”王滇拿出他在被子里的手,低着头仔细又温柔地将他每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生什么气?你能活下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梁烨直觉不对,他觉得王滇应该会很生气,甚至早就事先想好了很多办法来哄人,结果王滇看起来不仅不生气,甚至比之前温柔了不知道多少倍……看来王滇真是爱惨了他。 即便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还是乐得享受,“那你怎么不亲朕?” 王滇垂下眼睛,摸了摸他干燥的嘴唇,“现在太干了,亲起来不舒服,多喝些水好不好?” 梁烨有点懵,但在警惕和顺从之间,他下意识地点了头。 呵,王滇手无缚鸡之力,命都捏在他手里,纵使能耐再大,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王滇给他喂了小半碗水,又给他擦了擦后背,小心地让他平躺在床上,又去让御膳房做来了梁烨喜欢吃的点心,亲自喂给他吃,事事亲力亲为,连梁烨翻个身轻咳一声都会问他怎么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梁烨醒后一整天都激动得没消停,支使着王滇做这做那,提出一些不甚合理的要求,王滇都一一应下,只是在梁烨提出要跟他一起看春|宫画册的时候果断拒绝了。 “你重伤未愈,看那些东西容易气血上涌,对身体不好。”王滇有些疲惫地看着他,“你若想听故事,我可以给你讲些我们那里的话本子。” 王滇一天一夜没怎么睡,眼窝微陷,下巴都冒出了青胡茬,声音哑得厉害,梁烨终于良心发现,懒洋洋道:“不必了,上来陪朕睡觉。” “我睡觉可能会不小心压到你的伤口。”王滇指了指窗户边的小榻,“等会儿我让云福带人将那榻搬到床边,你伸手便能碰到我。” 这个提议让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梁烨只好勉强同意,见王滇转身,便急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找李步换药。”王滇冲他扬了扬包着的左手,笑了笑,声音沙哑,“很快就回来,你若困便先睡。” 梁烨不情愿道:“让他过来给你换。” “他还在给你配药,离不开人。”王滇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嘴角,“等我回来。” 梁烨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疑惑地摸了摸尚且温热的嘴角,漫不经心地敲了床柱三下,一名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暗卫从窗外翻了进来,半跪在地上行礼,“主子。” “说。”梁烨道。 “主子昏过去后,王大人抱着您谁都不让靠近,心情颇为急切,彻夜未眠照顾您,下的命令毓英也都一一照做了,期间拿出过那解蛊的药丸,只是放了一会儿又收了起来,然后……”那暗卫支吾了一声,见梁烨皱眉,赶忙道:“然后就亲了您……咳,许久。” 那亲法暗卫现下想起来都有些面红耳赤,从眉梢眼角到鼻子嘴唇耳朵,甚至连指尖都没放过,虽知道梁烨和王滇的关系,但亲眼看到平日里狠辣无常高高在上的主子被王滇那样亲吻狎|弄,还是着实被震惊到了。 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详细说,只是含糊不清的带过。 梁烨似乎也没仔细想,只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帷幔上的穗子出神。 隔壁偏殿里,李步正给王滇手上和腕上抹药,问道:“王大人似乎惯用左手?” “嗯,幼时便是左撇子,只是后来硬改过来了。”王滇说。 “难怪情急之下用左手。”李步笑道:“陛下幼时也是惯用左手,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甚至还问过老臣是不是砍了左手就会用右手了。” 王滇眉梢微动,“陛下自幼便由李太医照顾?” “那倒没有,先帝在时,陛下和太后娘娘并不受宠,我那时年轻,偶尔帮了陛下一个小忙,他便经常偷偷跑来太医院找我。”李步捋了捋胡子,笑呵呵道:“那时候陛下才五六岁,瘦瘦小小的,太医院外有条路是鹅卵石铺就的,陛下最喜欢捡那些小石头玩,只是后来……”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讪讪笑道:“瞧我,年纪大了便总喜欢回忆旧事,还请王大人勿怪。” “不打紧。”王滇没再继续追问,待他将伤口包扎好,便问道:“李太医这里可有安神的药?” “陛下喝的药里已加了许多安神药。”李步道:“再加怕是剂量太大。” “李太医误会了,我自己喝。”王滇顶着满脸疲惫,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最好剂量大些的,寻常剂量怕是不管用。” “这……药恐怕是不能乱吃。”李步仔细观察他的面色,“王大人可否让我把一把脉?” 王滇从不讳疾忌医,坦然地伸出手让他来把脉,李步沉吟半晌,缓缓道:“可是惊悸不寐,心神不宁?” 王滇点了点头,“略有些。” “大人似乎是有些郁症。”李步正欲再仔细把脉,王滇却收回了手。 王滇笑道:“老毛病了,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您就按郁症的方子开些药吧,陛下的药离不开人,我就不打扰您了。” 李步欲言又止,但见王滇笑容满面,最后也之后点了点头,“那我便再稍该些药量,好让大人能睡着。” “多谢。”王滇冲他拱了拱手,揣起袖子慢吞吞地回了寝殿里。 “回来了?”梁烨有气无力地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在李步那里过夜。” “只是让他给我开些安神的药。”王滇拿起旁边的火折子点起了蜡烛,“怎么不让人掌灯?” “没力气喊人。”梁烨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幽幽道:“你去那么久,朕死在这里你也不知道。” 王滇见那小榻已经被搬过来紧紧挨着床,揶揄道:“那还有力气让人来搬榻?” 梁烨不爽地盯着他,盯了没一会儿忽然咳嗽起来,王滇赶忙给他喂水顺气,又俯身用额头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唔,好像降下了。” “没有,朕还在发烧。”梁烨笃定道:“没人看着就烧死了。” 王滇失笑,好声好气道:“好,那我今晚不睡,只看着你。” 梁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有些担忧,“你没事吧?是不是吓到了?” “又不是没见过杀人,你在十载山杀人的时候可比昨日惨烈得多,我害怕过?”王滇脱了外袍靠在榻上,拿过他的手慢条斯理的把玩着,垂着眼睛微微笑道:“就是被你吓了一跳。” 梁烨被他摸手摸得有些不自在,却没将手抽出来,正色道:“朕下次会提前知会你一声的。” “下次?”王滇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沉下了脸。 梁烨眯起了眼睛,“朕之所以没告知你,自然有其中缘由,不许同朕闹脾气。” “我怎么会跟你闹脾气。”王滇笑着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漫不经心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计划中本该是由我受那一箭,生死不论,怎么到头来又改主意了?” 梁烨没有反驳他的猜测,只不屑道:“就你那娇气的劲,怕不是要疼哭。” 王滇眸色渐深,缓缓道:“陛下,你这样做会显得我这个棋子毫无用处。” “朕留着你自有别的用处。”梁烨不耐烦地拧眉,王滇的目光看得他十分不舒服,本能地觉得抗拒,但又实在心虚,不好冲王滇发脾气,语气生硬道:“睡觉。” “你能毫不犹豫将我置于死地,偏偏又临时反悔,梁烨,你是真舍不得——还是想让我以为你舍不得,对你更死心塌地?”王滇吻了吻他的指尖。 梁烨挑了挑眉,指尖按在了他柔软的唇上,“你很在意?” “也不是那么在意。”王滇轻笑了一声:“反正结果都一样。” 梁烨想把手伸进他嘴里,被他扣住手亲了一下,“我困了,喝了药睡吧。” 梁烨颇有些遗憾地松了爪子,将温热的药一饮而尽,见王滇也喝药,皱眉道:“你喝的什么药?” “安神的。”王滇凑上去渡了一口给他,阴森森道:“李太医说我可能有郁症,说不定会吃人。” 梁烨略有愕然地咽下了他渡来的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郁症不会吃人。” “当然不会。”王滇用拇指抹掉他嘴角的药汁,笑道:“快睡吧。” 说完便下去吹灭了蜡烛。 梁烨本就伤重,外加折腾了一天没睡,喝过药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只是伤口疼得厉害,睡也睡不安稳,在纷杂的梦境中隐约察觉到了沉重的呼吸,倏然惊醒,紧接着便对上了一双冷漠又幽深的眼睛。 苍蓝色的闪电撕裂天际,映照出腰背挺直坐在床边的人的脸,王滇不自然地歪了歪脖子,冰冷的手摸在了梁烨的脸上,冲他露出了个诡异又可怖的微笑。 饶是梁烨胆大,后背也隐隐觉得发凉,手已经摸到了柳叶刀,谨慎的喊他:“王滇?” 王滇敛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幽幽道:“睡不着。” 梁烨隐隐松了口气,旋即有些恼,“睡不着你看着朕作甚?” “我睡不着,你却睡得这么香。”王滇面色不虞,“我本想捂住你的口鼻将你憋醒,谁知你警觉性这么高。” “你竟敢想把朕憋醒?”梁烨不可思议道。 “唔。”王滇垂下眼睛盯着他的嘴唇,声音里带着某种诡异的冷淡和漠然,“别睡了,让我亲一下。” “……你怕不是失心疯——唔!”梁烨还没震惊完,就被他卡住下巴狠狠亲了上来,那不管不顾地力道险些让他吐血,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抵住了王滇的手肘,他刚止住血的伤口怕不是又要崩开。 但胸口上开着个洞接吻终究不是什么令人享受的事情,他之前也不过逞个嘴强,王滇的吻第一次这般粗暴直接,压根不让他换气,甚至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越吻越深,梁烨虽然不怕死,但被人活活亲死多少有点没脸,他用了些力气才将王滇推开,伤口处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你……你是想憋死朕么!”梁烨疼得有些烦躁,还夹杂了点对王滇忤逆的不悦。 王滇冲他温柔地笑了笑,“不是你想要我亲你的吗?” 梁烨瞪着他,伤口疼得他脸色发白,他噎了半晌,“大半夜发什么疯,赶紧睡觉。” “我说了,我睡不着。”王滇俯身下来,用鼻尖温柔的蹭了蹭他的鼻尖,亲昵道:“听话,你也别睡。” 梁烨有些委屈,“你睡不着凭什么不让朕睡?” “我睡不着你凭什么睡。”王滇仔细地吻着他的眉眼,没受伤的那只手没进了被子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了他的腰带,“顺便还能让你舒|服一下。” 梁烨震惊,“等等,王滇朕不想——” 然而突如其来的愉悦感和失控感让他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刺激和伤口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连呼吸都带着难受,他拧眉抓着王滇的手腕,气息从来没这么不稳过,“王滇……你简直胆大包天。” 王滇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冷漠地盯着他,“不舒服?” 梁烨被他这认真又冷淡的眼神看得有些诡异的羞愤,偏偏身体出奇地诚实,惨白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浅淡绯色,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在……报复朕?” 王滇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低头蹭了蹭他微微出汗的鼻尖,“那不|弄了。” 言罢便抽回了手,拿起帕子来慢悠悠地擦着手指。 梁烨的脸色瞬间扭曲,他抓紧了王滇的手腕,气得牙根痒痒,“王滇!” 王滇吻了吻他漂亮的眼尾,温柔地问:“还困吗?” “你他娘的——”梁烨第一次被气得爆出了粗口,包扎好的伤口早就被王滇折腾地裂开,殷红的血洇透出来。 王滇瞥了一眼,温声哄劝道:“别生气,对伤口不好,我去拿药给你重新包扎。” 梁烨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面色扭曲又隐忍,气息不稳道:“你先……帮朕。” 王滇摸了摸他的脸,“帮了的话你很快就会睡着了,要不你求我,嗯?” 梁烨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瞪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王滇愉悦地笑出声来,“梁烨,你现在这副样子真漂亮。” 第76章 休息 漂不漂亮梁烨不知道,但他知道王滇肯定是不正常。 可惜他现在难受得紧,目光在王滇脸上逡巡了一圈,虽然他不喜欢求人,但……床上的事不算。 “帮朕。”梁烨放软了语气,抓过他的手亲了亲,不太情愿道:“算朕求你。” 王滇脸上的笑意微敛,“陛下,你还真是没有原则。” 梁烨低低|喘了口气,盯着他那张冷淡的脸,抓着他的手放在了应当在的地方。 王滇颇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凑到他耳朵边喃喃道:“真漂亮,我从前该对着镜子自|渎的,陛下。” 这话实在下流,梁烨呼吸紧了紧,眯了眯眼睛,“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可我看你挺喜欢。”王滇给他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脸颊,一身正气道:“陛下伤重,实在不宜胡闹,既然困了便早睡吧。” 正在兴头上的梁烨震惊地瞪着他,“王滇,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我说你求我我就一定会帮你么?”王滇叹了口气,“哄着我让你自己|爽|完了,你舒舒服服睡了,才不会管我死活。” 梁烨语塞,“朕……又不会说话不算话。” 虽然他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陪我。”王滇居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很难受。” 梁烨更难受,他想自力更生,却被王滇扣住了手腕结结实实按在了床上,冷眼道:“别乱动,伤口裂开了。” 梁烨硬是被气笑了,使劲磨了磨牙道:“好啊,你给朕等着。” 王滇咬住了他的侧颈,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才餍足地松了嘴,去找别的地方,梁烨挣扎了一下,顿时胸口的伤疼得他眼前一黑。 “我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王滇舔了舔嘴角的血,“特别特别想。” 梁烨不爽地眯起了眼睛,王滇笑道:“你在想怎么报复回来?不用想,我都替你想好了……我教你。” 寝殿内室一片漆黑,闷哼和压低的骂声被湮没进了暴雨声中,一夜雨未歇。 翌日天晴,院中尽剩飘零残叶。 王滇慢条斯理地给梁烨整理好凌乱的前襟,堪堪掩住了上面深深浅浅的痕迹,叹了口气道:“让李步他们看见可如何是好?” 梁烨苍白着脸微闭着眼睛,闻言幽幽道:“你真是个畜生。” 王滇折腾得他一夜都未合眼,伤口疼得比中箭时还厉害,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现在十分想睡觉,然而精神却处于某种极度亢奋的状态,整个人暴躁得想要杀人。 “我帮你换药。”王滇看着衣服上洇透的血,沉默了片刻,“等喝了早上的药你再睡。” 梁烨怒极反笑,“朕已经睡不着了。” 王滇动作温柔地给他换好了布条,又耐心地喂他喝了药,看着梁烨惨白的脸色,低声道:“抱歉,昨晚有些过分。” 梁烨被那药苦得烦躁,面色不虞道:“你也就仗着朕宠你。” 王滇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梁烨瞬间警惕起来,“你又想作甚?” “不做什么。”王滇使劲按了按眉心,像是在对他说又像在喃喃自语,“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折腾死了找谁哭去。” 梁烨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既然让你消了气,就不许再折腾朕了。” 王滇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朕知道你气朕瞒你。”梁烨振振有词道:“你这番差点将朕弄死,便不许再闹脾气了。” 王滇伸手擦掉了他嘴角的药汁,沉默了良久,“梁烨,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梁烨闭着眼睛嗤笑一声:“别得寸进尺。” “自以为是,不可理喻。”王滇给他盖好了被子,摸了摸他又微微烫起来的额头,皱了皱眉,“睡会儿吧。” 梁烨没有回答他,显然已经睡了过去,只是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好像生怕有人来抢。 王滇任由他抓着,躺到了旁边的榻上,盯着床帏上的流苏出神良久,待梁烨睡熟了,才慢吞吞的起身去找李步。 李步对上他的眼睛,微微诧异,“王大人可是没睡好?” “唔。”王滇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道:“陛下又有些发热,我来告知您一声。” 李步听完顿时紧张起来,“我看看。” “陛下刚睡着。”王滇抬手一拦,“他昨夜没怎么睡,先让他休息。” 李步不是很赞同,但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强势又不容人质疑,甚至有些隐约的戾气在,让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王大人,可要老夫再给你把把脉?”李步有些担忧道。 “不用。”王滇微微一笑,“我现在感觉很好。” 第77章 提点 漫长的寂静最难捱,王滇欣赏梁烨消磨了半天时间,强忍住把人弄醒的冲动,让云福和毓英搬来了梁烨之前积压的奏折。 显然梁烨对批奏折完全不感兴趣,重要的潦草勾画两笔,不重要的连翻都懒得翻,之前王滇好好收起来的地图上被他用朱笔在上面画了好几个小王八,还打了个大大的叉。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喊来了毓英。 毓英行礼后便恭敬地跪在了地上,事无巨细地禀报道:“大人,此次谋反的罪魁祸首简凌已被关押天牢,魏统领已掌控整个皇宫,杨无咎已连夜赶往北疆,焦少帅带着五万兵马昨夜已于十载山驻扎……太极观观主已于半月前云游,我们派去的人没能接到。” “知道了。”王滇揉了揉太阳穴,“继续盯紧崔家和北军的动向,按之前安排的办。” “是。”毓英刚起身,外面便传来了嘈杂的喊声。 “……让开!我要面见陛下!让开——” 王滇皱了皱眉,毓英便会意转身去门外,“何人敢在此喧哗?” 云福擦着汗小跑进来,“大人,是御史台的一个言官,奴婢这就派人将他打发了。” “王滇!你妖言惑众!如今竟然还敢挟持陛下!罪不容诛!”高亢的声音从外面远远传进了大殿内。 云福呵斥手下的人,急道:“还不赶紧让他走远点!” “慢着。”王滇站起身来,示意云福住手。 寝殿外,看见王滇带人走出来,那被太监架住的青年愈发激动起来,对着王滇怒目而视,“王滇!你这个蛊惑君心的奸人!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区区一个六品官,竟敢代陛下监国行权,你该当何罪!” “小点声,陛下刚睡着。”王滇拢着袖子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官员安歇的宫殿离寝宫不算远,一路都有禁军把守,这位大人,你怎么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寝宫前?” 对方怒道:“你别管我如何来的,我要面见陛下!” “黑甲卫谋反,陛下重伤,不宜接见你。”王滇慢吞吞道:“倒是你,鬼鬼祟祟行踪成谜,云福,捆起来扔进天牢。” “是。”云福应声,挥手让之前那些不敢动手的太监一拥而上。 那人拼命挣扎起来,“王滇!我是言官!你竟然敢这样对我!” “陛下不动言官,我又不是陛下。”王滇笑眯眯道:“若你以后要参我,随意。” 他扬了扬手,便有人来堵住了对方的嘴,几个小太监合力将他拖拽了下去。 “让人查查他的身份。”王滇说。 “是。”毓英比云福快了一步。 云福面有不忿,然而很快就压了下去,笑容满面地跟在了王滇身边,“大人,您还是快些休息吧。” “不用了,让太医院送陛下的药来。”王滇快步走进了内殿,挥退了门口守着的太监。 梁烨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王滇盯着他看了片刻,“吵醒你了?” 梁烨颇为无趣地睁开了眼睛,“鬼哭狼嚎,不想醒都难。” 王滇给他倒了杯温水,梁烨嫌弃地歪了歪头,“朕不渴。” “多喝水对伤口恢复好。”王滇坐在了床边,掀开被子看了看他的伤口,见没再渗血才隐隐松了口气。 梁烨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眼皮,咬住杯沿敷衍的喝了两口,伸手勾住了王滇的小拇指,“上来。” 王滇意味不明的盯着他,将茶杯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 “睡不着朕哄你睡。”梁烨漫不经心道:“安神药有时候喝多了反而没什么用处。” 王滇现在对睡觉有种诡异的抗拒感,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小榻,果断踢了靴子上了床,躺在了梁烨身边。 梁烨试图搂他,被王滇制止,“别乱动,尊重一下你的伤。” “昨晚也没见你尊重朕的伤。”梁烨扣住他的手,硬是将手指插进了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 王滇枕着另一根胳膊直勾勾地盯着床顶,“昨晚的事……对不起。” 梁烨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朕觉得挺刺激,受伤时还没这么玩过,下次朕点了你的穴道也让你试试。” 王滇被他噎了一下,低笑道:“真不要脸。” 梁烨想翻身看着他,又被强行制止,只能干巴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纳闷道:“你刚才是在对朕道歉?” “嗯。”王滇眼睛累得发胀,缓缓闭上了眼睛,道:“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我爸妈就是这么教我的。” “真是好教养。”梁烨勾了勾嘴角。 王滇说:“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偶尔控制不住自己,你不用因为觉得愧疚迁就我,我虽然有时会有想伤害你的冲动,但绝不想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不是种正常的行为,你也不要学。” 梁烨摩挲着他的掌心,冷声道:“你不过是仗着朕不能动弹,左右不过些皮肉伤,再说朕何时愧疚了?” 王滇睁开眼睛看向他,“我不喜欢你受伤。” 梁烨忽然语塞,移开目光嗤笑,“朕自己安排的,又不会真死,这点小伤养两天就好。” “万一呢?”王滇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万一你死了,我去哪里找你?跟你一块死么?要是人家黄泉路上还讲究个先来后到呢?要是你穿到了另一个时空呢?万一本来就是相同的灵魂,你就彻底消失魂飞魄散了呢?” 梁烨听得有点发懵,总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想不明白,但好歹理解了他的意思,得意道:“你既然这么在意朕,就要好好听朕的话,少让朕生气,朕一开心便会多活上几年。” “……傻逼。”王滇叹了口气。 梁烨笃定道:“区区小伤便将你吓得失常生了郁症,真不经吓。” “郁症很早之前便有了。”王滇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我有时会害怕其实我根本没痊愈过,你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人,而我陷在这场梦里根本醒不过来,你若是死了,梦境就会坍塌,我的精神和意识全部崩溃,那样我就真的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疯子。” 梁烨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腕,皱着眉问:“疼吗?” “我病没好时做梦,也经常能感受到疼痛。”王滇目光淡淡的看着他,眼底夹杂着某些摇摇欲坠地感情和怅然,“每当我开始怀疑梦境的真实性,就说明梦快醒了,通常什么都记不住,只剩下难受。” 梁烨的神色肃然起来,“朕很快便会好起来,你不要胡思乱想,等会儿让李步来给你把把脉。” 王滇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鼻梁,苦笑道:“如果是梦,能梦见你这么个糟心玩意儿说明我压力确实有些太大了,我该好好考虑休个长假,找个正常人谈段健康的恋爱。” 梁烨瞬间黑了脸,“你还敢找别人?” “如果不是梦,那就更糟心了。”王滇沉沉地阖上了眼睛,侧着身子靠着梁烨,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指定是你这辈子作恶太多,所以把我给招来,咱俩都得给大梁打工,福利待遇低也就算了,人身安全都没保障……” 他声音渐低,额头抵着梁烨的肩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梁烨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云福端着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刚要出声,就对上了梁烨凛冽的目光,吓得一个哆嗦。 ‘滚。’梁烨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是,是。’云福连忙点头,又端着药原路返回,背后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凌迟。 内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毓英纳闷地看着他盘子中一滴未动的汤药,“怎么接着就出来了?药也没留下?” “嘘,王大人刚睡着,陛下不让吵。”云福苦着脸嘘了一声,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哎哟,方才陛下那个眼神简直跟王大人一模一样,好像护食——呸呸呸!我这张臭嘴浑说些什么!” “我看你是吓糊涂了。”毓英低低地呵斥了一声。 云福看着旁边的药,“这药可怎么办才好?” “等陛下醒了再让太医院那边熬好送来。”毓英低声道:“多找些手脚轻快的人在门外守着,去跟门外禁军说绝对不能让别人来打搅,快去。” 云福点了点头,快走了几步,回头看毓英去了别处,才低声嘟囔道:“有什么可神气的,原来不过是个杂役宫女,呸。” “师父,您就是脾气太好。”后面跟上来的小太监小声道:“她来之前,陛下最看重的可是您啊,以来就抢您风头不说,现在都敢骑在您头上耀武扬威了,她凭什么啊?” 云福瞥了那小太监一眼,“你懂个屁,陛下赏识谁,不赏识谁,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哎,儿子多嘴!”小太监装模作样地扇了一下嘴巴。 “不过啊,陛下赏识不赏识,也简单。”云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还请师父教教我。”小太监屁颠颠地跟着他后面笑问。 云福眼神往内室里看了看,低声道:“还不是里面那位一句话的事儿。” 小太监悄悄捂住了嘴,“您是说王大人……” “王大人?依我看呐,将来陛下说不定还真会学前朝,给大梁封个男皇后。”云福揪住了他的耳朵,告诫道:“伺候人的时候把眼睛给我擦亮嘴巴耳朵闭严实喽,大人好说话,陛下可不一样,明白吗?” “哎,是是是,多谢师父提点。”小太监连连称是。 云福去忙其他事情,那小太监左顾右盼,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寝宫。 “你干什么去!”刚踏出一步,便又人将他拦住。 “王大人让我去看看太医院的药熬好了没。”小太监急道:“要是晚了你担得起吗!” “别管我担不担得起,令牌拿出来。”那名禁军厉声道。 小太监从袖子里拿出令牌递给他,不耐烦道:“快点看!” 禁军仔细看过令牌,确认没问题之后,才将人放出了寝宫。 第78章 胜算 王滇醒来时已近深夜,散落的床帏将摇曳的烛火遮住了大半,睡意朦胧间他瞥到了片衣角,正有些疑惑,一只微凉的手便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睡了足足五个时辰,抱着朕不撒手,真黏人。”梁烨的声音落进了他耳朵里。 王滇睡得头昏脑涨,疲惫感也消减大半,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梁烨的手就试探性地往他衣服里伸,他躺着没动,缓了好半晌才转头看向靠在床头的梁烨,皱眉道:“你坐着行吗?” “有点疼。”梁烨摸了摸他的心口,慢条斯理地捏了一下,“唔,就这儿。” 王滇登时一个激灵,困意消散了大半,声音沙哑道:“你摸哪儿呢?” “不小心摸错了。”梁烨嚣张地又摸了好几下,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拿着两封密信冲他晃了晃,“崔锦果然有动静了。” 王滇打了个哈欠,翻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梁烨拿信戳了戳他的肩膀,“不看?” “不看,困。”王滇有气无力道。 梁烨有些稀奇,“真不看?” 王滇摆了摆手,“你自己看吧,让人把床帏拉起来,太暗对眼睛不好。”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王滇纳闷转头,就看见梁烨只穿着里衣站在床上挂床帏,登时怒喝一声:“梁烨!” 梁烨茫然低头,“啊?” “躺好别乱动。”王滇下来将那床帏系好,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好。 “朕已经躺了一天一夜,骨头都酥了。”梁烨不情愿地顺着他的力道坐下来,依旧不想躺下,将信拆了放进他起来费力。” 王滇拿过信纸大略看了两眼,烛火晃得他眼睛很不舒服,“截了杨满,崔语娴还是有其他办法传消息出去……崔锦手底下近二十万人,哪怕他现在尚未全部收服,实力也不容小觑,说是焦少帅带了五万人,实际这人数还要打个折扣。” “唔。”梁烨垂眸恹恹道:“南军战线铺得长,无论动哪里都不合适,尤其是大半现在都堆在东辰,得随时防备东辰突然开战。” 王滇叹了口气,“现在你醒来的消息也被传出去了,过两日恐怕又是场恶战。” 梁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是,简凌带着黑甲卫意图‘谋反’,险些弑君,确实能拉崔语娴下水……”王滇沉吟片刻,“只怕她拖,拖得时间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内朝的人死了大半,她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梁烨靠在床头道:“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朕要将她按死。” 梁烨的语气不容置疑,王滇沉思半晌,“你要动崔家。” 即便崔语娴和崔家貌合神离许久,但说到底,她能在北梁掌权如此之久,背后倚靠的还是崔家这个庞然大物,其他世家不过是利益使然,崔家几乎就已经同崔语娴绑在了一起,若要除崔语娴,必定得除崔家。 “寿宴上杀了崔家四人,包括崔语娴的一名兄长和两个侄子……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便不必再虚与委蛇。”王滇道:“你有几成胜算?” “六成。”梁烨将那两封信纸点着烧了,伸手抓了一下窜起来的火焰,被王滇一巴掌抽在了手背上。 “玩火尿床。”王滇说完,陷入了沉默。 “朕又不是小孩。”梁烨阴沉沉地盯着他,“你才尿床。” 王滇试图强行圆回来,“谁小时候都尿过床。” “朕没有。”梁烨说。 “不可能。”王滇反驳道:“我——” 梁烨一脸得意,“你看看你,果然尿床。” “小时候。”王滇抹了把脸,放弃跟他争论这么幼稚的话题,“六成你就敢动手?” “输了朕就带你远走高飞。”梁烨漫不经心道,颇有种生死成败都看淡的洒脱,“你都尿过床,朕怎么就不能输?” “这有什么必然联系?”王滇指了指他的鼻子,“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加个小时候,我不信你没有。” 梁烨盯着他的手指,然后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指腹。 “…………”王滇沉默两秒,蜷起手指幽幽道:“别撒娇,我不吃这套。” 梁烨勾了勾嘴角,王滇顿了顿问:“真的只有六成?” “六成不算少了。”梁烨歪了歪头,“如果你做生意有六成的把握,你做不做?” “做。”王滇毫不犹豫道:“哪怕只有四成,也敢拼一下。” 梁烨眉梢微动,咧开嘴冲他笑得灿烂。 —— 王滇去看赵岐的时候,他正在跟自己的副使下五子棋,对方看上去兴致缺缺,却不得不陪着他玩。 赵岐看见王滇十分高兴,“看来梁帝没事了。” “侥幸捡回条命罢了。”王滇客客气气地拱手行礼,“这次事发突然,招待不周,还望二位见谅。”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事发突然”是怎么回事,但表面上大家还是要装装糊涂,礼貌性地批评一下谋反的黑甲卫,两盏茶下肚才谈到了正事。 “赵梁两国素来交好,早在一百多年前便有频繁的商业往来,两国都因此受益颇多……”王滇面不改色地扯淡,事实上赵梁两国在通商方面一直闹得很僵,尤其是针对交界处云水所属权的问题兵戈相见不下数十次,但他偏轻轻揭过,“当然偶有小摩擦,云水渔业资源丰富,咱们若是因为这点小摩擦放着钱不赚,那才是损失……” 这种开诚布公的谈判方式着实新鲜,赵岐越发觉得王滇坦诚可交,“那依你之见,我们两国当如何?” “划水而分太繁琐,对长久发展也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不如我们签订协议,约定得利赵梁两国三三分,剩下的四分用来修堤筑坝,彻底解决了云水的决堤之患,引水灌溉良田,您也知道,我们梁国河西郡今年年初遭了水患,而赵国的城池也没能幸免,若此事成了,不止于赵梁有益,造福的更是往后百代子孙……” 赵岐沉吟点头,旁边听着的副使忍不住打量了王滇一眼。 外面秋阳正好,王滇同赵岐交谈良久,直到夕阳西斜。 “……东辰之所以强盛,就是因为申尧当机立断改革,商业繁荣军队强大,才能民富国强,赵国改革举步维艰,北梁更是遥遥无期……如今东辰势强,赵梁两国势弱,左右不过唇亡齿寒,若再不联合起来,被吞并不过迟早的事情。”王滇拱手道:“陛下体恤百姓,不远南赵百姓受兵戈之苦,我们陛下亦如此。”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王滇才起身告辞。 副使送走王滇之后,回来便看到赵岐神色凝重地坐在那里,忍不住道:“此人颇有才能,若能为我们所用——” “我倒是想,但寿宴上你没看到吗?梁帝遇刺他看起来快发疯要杀了所有人……”赵岐说:“而且他跟梁帝是亲兄弟,梁帝信任且重用他,他又视梁帝如命,咱们就别自讨没趣了。” 那副使面色有些扭曲,“亲兄弟?我还以为……” “人家分明是兄弟情深。”赵岐揶揄道:“林渊,你自诩君子,想得却全是肮脏之事。” 林渊恼怒地瞪着他,“赵岐!” “直呼皇帝名讳,朕早晚砍了你。”赵岐拿手往他脖子上虚虚一劈,“收拾收拾,准备扯呼。” 林渊皱眉道:“现在?” “梁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管是结盟抵抗东辰还是通商治水对咱们都没坏处,之后就是底下人的活计了。”赵岐道:“接下来北梁大都肯定要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等梁帝腾出手来把咱们扣住让赵国拿地换人?” 林渊道:“梁帝应当不会这么做。” “你见哪个皇帝一个寿宴杀尽半数朝臣?”赵岐啧了两声,“又狠又疯,我才不要把自己的小命放在这种人眼皮子底下,立刻马上走。” 林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半点君王气度都没有。” “我讨饭的时候更没气度。”赵岐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往他屁股上一拍,“走吧,林大公子。” 林渊气得满脸通红,“成何体统!” 赵岐哈哈大笑,爬到床底去掏自己藏起来的金银,翻了半晌,抓了三两碎银子放到了桌子上,拽了张信纸出来,“过来帮忙写几个字。” “不帮。”林渊冷声道。 赵岐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道:“林大公子,林尚书,我字写得实在太丑,有失我赵国颜面,你也不希望北梁拿这来说事吧?快点,就写几个字。” 林渊甩开他的胳膊,走到桌子上,敛起袖子研磨,赵岐随手抓了支毛笔放在嘴里舔了舔递给他,林渊嫌弃的看了一眼那支笔,重新拿了支小毫,“写什么?” “有借有还,江湖再见。”赵岐将那三两碎银子往桌子上一拍,扬了扬下巴,“咋样,有文采吗?” 林渊冷笑一声:“肤浅至极。” —— 王滇回去的时候,梁烨正赤脚站在盆栽前,拿药浇花,见他进来,挑了挑眉,最后两滴不小心甩到了袖子上。 “你好了?”王滇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解开他的前襟查看他的伤口,发现没有渗血,神色才稍微缓和。 “这药里有毒。”梁烨将碗放到了一边,抬起胳膊任由他检查,“朕身体好,这点伤顶多躺半天,明日就可以杀人无阻。” “查出是谁了吗?”王滇看了看那药碗, 梁烨摇了摇头。 “李步亲自盯着都能出问题,我亲自去查。”王滇低头给他系好衣服,“去床上躺着。” “这等小事用不着你。”梁烨握住他的手往床边走,“今晚你的安神药让他们重新去熬了,朕先陪你睡觉。” “还不困。”王滇将今天同赵岐的谈话详细地跟他报告了一遍,大致解释了几个可行的方案,最后才总结道:“……具体事宜可以等到年关,东辰若是发兵,南赵这回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至于通商的相关事务我们这边还需要再研究,我没将话说死……中间不确定性太多,而且这只是私底下交流,最终还是要两国正式敲定,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将南赵绑到我们这条船上。” 梁烨颇有深意地将他打量了一遭,“你比朕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一般皇帝起了杀心才会这么说。”王滇给他掖了掖被角,盯着他含笑的眸子,“陛下。” 梁烨的笑容逐渐扩大,“你猜。” “想杀却又不舍得。”王滇摸了摸他的额头,淡淡道:“等哪天你觉得乏味了,便是我的死期。” 梁烨津津有味地盯着他,“害怕了?” “不。”王滇亲了亲他的额头,“带你一起死挺好的。” 梁烨顿时笑出了声,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倒吸了口凉气。 王滇没理他,只问:“我回来的路上发现寝宫的守军有些面生,你又要做什么?” “朕要你帮个忙,这次提前告诉你,之后不许闹脾气。” “什么忙?”王滇问。 梁烨笑眯眯道:“不管发生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朕一定能护住你。” “做什么梦呢?”王滇也冲他笑,“我信你还不如信条狗。” 话音刚落,窗外火光冲天而起,嘈杂声和刀剑相撞声由远及近。 梁烨显然也愣了一下,“这不是朕安排的。” “先走。”王滇去扶他,“火很快就会烧过来。” 梁烨起身披上了外袍,动作利落地从暗格了拿了两副精致轻便的袖箭来,飞快地绑到了王滇的手腕上,又不知从何处拿了把匕首绑到了他的小腿上,还抽空使劲摸了他的小腿肚一把,“走。” 王滇震惊的望着他矫健利落的动作,若不是他亲眼看着太医取箭,都快怀疑梁烨是不是真的身受重伤了。 “都说了朕身体好。”梁烨得意洋洋地挽了个剑花,将软件扣在了腰间,然后王滇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的衣服被血给洇透了。 “你怎么不上天!”王滇一巴掌糊在了他后脑勺上。 第79章 难堪 一直到两人都快出寝宫了,梁烨还在阴恻恻地嘟囔,“你竟敢打朕的头,你——” “你脑袋又不是金子做的,闭嘴。”王滇扶了他一把,躲在墙后面看着厮杀在一起的禁军,“怎么回事?你自己用的人都不干净?” “禁军里本来就留了部分崔语娴的人,都杀干净了反而不好。”梁烨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面具,下一瞬有利箭擦着他的手背过去,王滇被他一下扯进了怀里,正撞到了他伤口上。 王滇赶紧站稳看向他,谁知梁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手中软剑出鞘,同四面八方冲进来的人混战在一起。 场面一度混乱到王滇分不清谁是谁,有禁军和禁军厮杀在一处的,有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黑甲卫和身份不明的刺客,还有慌乱中跑出来保护梁烨的暗卫,整个皇宫之中到处火光冲天,厮杀声不断。 梁烨仓促下穿了件雪白的外袍,伤口处洇透的血格外刺眼,哪怕他周身杀气四溢,一剑就能削掉别人半只脑袋,王滇还是神经紧绷盯着他,时不时用袖箭帮忙,梁烨按住他的肩膀飞身而起的时候,他脑子都是懵的。 被一脚踹断脖子的禁军倒在了他脚下,眼球凸出七窍流血,好一个死不瞑目。 梁烨的软剑又缠住一人的脖子往下抽,血淋淋的脑袋打着旋重重摔到地上,一手肘砸在了身后偷袭的人脖颈上,王滇耳边瞬间传来咔嚓的骨折声,下一秒梁烨便揽住他的腰,带着他飞身跃上宫墙,转身一把柳叶刀撒出去又收回手中,站在墙下的数十人眉心渐渐显露出殷红细小的伤口,如同没了灵魂的木偶人跌到了地上。 然而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梁烨嫌弃地啧了一下,抱着王滇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王滇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死死抓住梁烨的手,“你还行不行?” 梁烨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眼神,转头就喷了口污血。 “梁烨!”王滇厉声喊他,紧紧攥住他的胳膊。 梁烨顺势靠在他身上懒洋洋一笑,故作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没事,淤血而已。” 王滇看他的目光像是要将人活吞了,梁烨笑着将那一大串用极细的丝线系着的柳叶刀晃给他看,丁零当啷响地发出噪音,“没想到吧,朕有三十六枚,好听么?” “你——”王滇想替他理那些凌乱的丝线,梁烨灵活地躲了过去,让那些刀和丝线离他远远的。 “这线能割断骨头,别乱碰。”梁烨拿出专门的袋子将这玩意儿收起来,抱怨道:“这东西好用是好用,就是保存起来太麻烦,朕有点后悔用匕首跟那和尚换了……” 王滇咬了咬牙,没搭理他,带着人躲进了旁边偏僻的小宫殿里,他也分不清这里到底是何处,常年无人居住的宫殿阴冷又潮湿,还四处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梁烨脱力之后死沉,他将人扶到墙边,没敢点灯,只能借着外面的月光和远处的火光看梁烨的伤势,梁烨懒懒地靠在墙上,从他袖子里揪了张干净帕子出来想擦剑。 “你敢用它擦剑我就把你扔出去。”王滇一把夺了回来。 梁烨多瞧了那帕子两眼,狐疑道:“这帕子好像是朕的?” “什么眼神。”王滇淡定地将帕子塞回了袖子里,从梁烨的袍子上割了片布给他,“用这个。” 说完便检查他的伤,梁烨胡乱地擦了两下软剑,目光移到了王滇脸上,他半跪在地上,神色凝重,眉毛拧了起来,摸遍了身上想找药,发现没有之后显而易见地开始焦躁,下颌绷得死紧,“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太医院找药。” 说完便要走,梁烨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王滇的脸色看上去比他还要难看几分。 “朕……带药了。”梁烨垂下眼睛,把小瓷瓶塞进了他手里,“止血的。” 王滇使劲捏住掌心的瓶子,盯了他良久,才深吸了口气打开,给他敷在了伤口上,沉声道:“你提前带了药。” “嗯。”梁烨有种说不出的心虚,顿了顿才开口:“朕没想到今晚他们就沉不住气了。” “你要我做什么?”王滇给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声音听起来带着毫无情感的理智。 梁烨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什么都不用做,待在朕身边就行。” 王滇轻笑了一声:“你方才还说要我帮忙,这会儿又什么都不用做了?崔家私兵众多,禁军分布得太过分散,人数也没有优势,你利用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事到临头怎么还优柔寡断起来了?” “朕乐意。”梁烨不耐烦道:“你哪来这么多啰嗦。” “六成胜算,没了我还能有几成?”王滇理了理他的前襟,“你步步为营,不就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做你的棋子吗?现在到了关键时候,局都布好了,就别跟小孩子一样任性。” 梁烨半张脸都没在阴影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王滇,窗外跃动的火光将他剩下的侧脸映照得冷酷又无情,他不笑时总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压迫感,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可王滇平静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他,“陛下,你不该拿出那瓶药来。” 梁烨不拿出药,他才能慌乱失去理智,然后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走出这扇门,维持住成年人之间表面的平和,最后让自己蠢到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而不是现在两个人四目相对,揭开那些真真假假的算计和阴谋,暴露出狡猾又腐烂的人心,只剩难堪。 “朕自然有其他办法。”梁烨被他这般直白地戳破算计,有恼怒,有难堪,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里面。 “自然有其他办法,但胜算会变小。”王滇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陛下,你既然要做皇帝,就别动太多的真心,因为我给你的也少得可怜。” 他对梁烨掺杂了多少猎奇和寻求刺激,又故作了多少在意和喜欢,连自己都算不清楚,梁烨亦是如此。 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又如此,实在很没必要。 “王滇。”梁烨沉声喊他的名字,带上了威胁和警告的意味。 王滇笑了笑,“我还想要我的荣华富贵呢,跟你那点真心比起来,还是权和钱来得实在。” 说完,便起身道:“陛下,我去给你找药。” 梁烨本能的抬手去抓他,染血的手抬了半抬,又被生生压下,掩进了袖子里,再看王滇时,便只剩下了帝王的冷酷,“路上小心。” 王滇脚步未停,也没回头,干脆利落地离开。 门开又合上,明暗交杂的火光一闪而过。 梁烨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王滇包扎好的伤口,忽然感觉空得厉害。 第80章 书简 寂静无人的宫道中漆黑一片,王滇快步往前,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是一条抄近道能去往太医院的路。 长刀冲他劈来的时候,他本能的地往后一撤,刀刃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砍刀了宫墙上,蹦起了一串火花,他故作惊惧地后退,不过瞬息的功夫,便被数十名黑衣人团团包围,刀加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是何人?这里是皇宫,启容你们放肆!”王滇色厉内荏地怒斥,却被人往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登时疼得趴到了地上,然而气还没喘过来,就被人抓住领子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当是何等惊为天人的美貌,能将那疯皇帝迷得晕头转向,原来不过如此!”有人粗声粗气笑道。 “少废话,将人绑了回去复命!”有人低声呵斥。 也有个声音略微不安,“如果皇上看重他,怎么会不派人保护?” “呵,那皇帝小儿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暗卫都死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人来保护他!太医都交代了,若没有药,皇帝都撑不过今晚。”为首之人冷笑道:“这王滇估计就是急着去太医院给他取药才给了咱们机会。” “头儿您真是料事如神!”有人附和道。 “行了,去把人交给娘娘。” 王滇挣扎怒道;“你们可知我是谁!敢动我陛下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哈哈哈!梁烨如今自身难保,他不是自诩情深要封你做皇后吗?那就让我们看看他舍不舍得拿江山来换你!敲晕了带走!” 王滇后颈骤然一痛,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还是没忍住吐槽,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企图用“感情”来威胁梁烨这种疯子。 简直就是脑子有坑。 他是被人用冷水泼醒的,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他恍惚地抬起头,对上了坐在主位上的崔语娴,她身边站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男人,眉宇间同她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梁烨那个娈宠?”崔连冷笑一声:“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大哥莫要胡言,此人乃是子煜的心腹重臣。”崔语娴的目光落到了王滇身上,和气道:“王大人,哀家兄长的手下没个轻重,让你受苦了,出此下策实在是被逼无奈。” 王滇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果不其然袖箭已经被摸走了,他冷着脸道:“太皇太后娘娘,不知下官犯了什么错,让您这般对待。” 崔语娴不急不换的起身,旁边的杨满赶忙去扶她,结果被她避开,她不喜不怒道:“寿宴一事,王大人真是好算计。” 王滇嘲讽一笑,“此事都是梁烨设计的,与我何干?” “子煜那孩子可没你这般心机深沉。”崔语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向来听话懂事,与世无争,除了脾气不好,一向孝顺哀家,这般缜密阴毒的计谋,哀家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你了。” “……”王滇觉得这锅扣得他实在冤枉,来不及想梁烨这个傻逼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崔语娴如此笃定,只冷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娘娘既然这么想,我费再多口舌也无益。” “还敢狡辩!子煜一向懂事,最听哀家的话,可自从王大人出现在皇宫,子煜便愈发不听管教,哀家本以为他开始上朝是有所长进,谁知却不过是障眼法,被你迷惑得日夜流连后宫,不选秀纳妃,还将哀家养在身边的小重孙掳走……皇帝被你教唆得亲佞臣近小人,如今滥杀朝臣,民间更是怨声载道,王滇,你可知罪!?” 王滇眼底没有丝毫惧意,声音铿锵有力,“娘娘所说桩桩件件,我全都不曾做过,为何要认罪?反倒是娘娘您,把持朝政多年,纵容崔家和手下的人为非作歹,更是擅自更换北军领帅动摇君心,又以白玉汤那等阴毒之药挟制梁烨,鼓动黑甲卫谋反弑君,该知罪的到底是谁!” “大胆!”崔连怒声道:“满口胡言!娘娘为了梁国殚精竭虑,岂容你如此污蔑!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崔语娴冷冷盯着他半晌,才笑了一声:“这场闹剧皆因你而起,便该由你来结束,王大人,你觉得子煜会不会为了你这条性命,放弃继续跟哀家作对?” 王滇信誓旦旦道:“他只会利用我,对我没有半分情意。” “王大人话不要说得太满。”崔语娴叹了口气道:“哀家年纪大了,听你说话真是不顺耳,该给你些苦头吃涨点教训,免得哀家心里不痛快。” 王滇忽然真觉得自己的这条命有点悬。 两个时辰后。 议事殿。 整座宫殿被禁军守得水泄不通,然而宫门处却岌岌可危,高耸的宫墙外时不时传来厮杀声,被仓促安置在大殿中的诸位官员都噤若寒蝉。 梁烨坐在龙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细长的柳叶刀。 李步几个暗卫护送着,拎着药箱匆忙地赶来,需要租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他刚想请梁烨移步后殿看伤,原本紧闭的宫门忽然被人推开,吱呀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陛下,快要顶不住了!”魏万林提着长刀进来跪在地上,声音悲怆又愤怒,“我们中了黑甲卫的计,他们意图谋反多时,如今太皇太后的黑甲卫和崔家的私兵已经将议事殿外面团团围住了!末将请命护陛下离开!” 话音落,大殿之中一片哗然。 “怎、怎么会这样?”许修德瘫软在地上,喃喃道:“黑甲卫之前不是已经被杀光了吗?” “太皇太后手底下的黑甲卫远比明面上的多!而且崔家身为人臣,竟敢私自豢养私兵,恐怕早就想谋反多时了!”文玉怒声道。 “岂有此理!”崔运冷声道:“他们这是逼宫造反!” 底下的人群情激奋,龙椅上的人却出奇地平静,仿佛已经知道大势已去,他声音低沉道:“太皇太后逼宫篡位,禁军坚持不了多久,事到如今,诸位去留随意。” 霎时大殿中陷入了一片难言的寂静。 梁烨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合格的君主,从前残暴疯癫的行事和几日前在寿宴上大开杀戒之事还历历在目,然而许多人又不免想起了这几个月他勤勉和气的表现,日日按时上朝一次都没有错过…… 闻宗从座位上起身,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陛下受崔氏挟制多年,为求自保被迫同崔氏转圜多年,不惜背上一身骂名,老臣有愧先帝重托……老臣愿意誓死追随陛下。” “臣愿誓死追随陛下!”崔运和卞沧等人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很快大殿中便跪了一大片,许修德谨慎地四处张望,发现晏泽跪下来之后,也紧跟着跪了下来,老老实实趴在了地上不敢动弹。 有一个小官员惊惶失措地喊出声:“不……不,我还不想死!你们为什么愿意陪着这个疯子去死!疯了,都疯了!” 他一遍喊着一遍往议事殿外跑去,魏万林想拦,却被梁烨抬手制止。 很快没有跪下的人开始犹豫起来,有人大着胆子往外跑,梁烨只是坐在龙椅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君臣一场,朕权当积些阴德,想走的朕绝不拦着,诸位随意。” 话音落,便又有数十人携着家眷慌忙离开。 宫门外很快传出投诚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为表忠心对梁烨破口大骂,文人骂起人向来不留情面,梁烨在他们口中从一个疯子彻底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梁烨姿势放松地倚靠在龙椅上,哪怕一身雪白的衣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威仪也丝毫不减,他睥睨着殿中跪着的众人,淡淡问道:“还有要走的吗?”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大殿里的声音震耳欲聋。 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局势所迫,又或者为了自己一身清名,总之是打算跟梁烨这个倒霉蛋一块死了。 梁烨脸上露出了个极其淡漠的笑容,“诸位爱卿忠心可鉴,朕知道了。” 不等众人细思他话里的意思,议事殿的大门被轰然撞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被冲进来的黑甲卫和崔家私兵团团围住,兵戈相向。 数不清的黑甲卫如潮水般散开,让出了一条路,前面精兵开道,崔语娴气定神闲地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扫了那些大臣们一眼,才将目光落在了梁烨身上,声音关切道:“子煜,你受如此重伤,哀家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来看看你,莫要怪祖母。” 梁烨面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上,冷冷的盯着她,“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向来听话,哀家知道你是受奸人蛊惑才会犯下糊涂。”崔语娴笑道:“如今哀家已经将罪魁祸首找了出来,你我祖孙二人切勿因此落下误会,将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黑甲卫推搡着一个戴着枷锁和脚链,身着囚服的人进了殿,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鞭痕,血迹在灰白的囚服上格外刺眼,脊背却挺得笔直,凌乱的头发后眼神锐利,对上了梁烨惊愕的目光。 梁烨猛地站起身来,却又摇摇欲坠,扶住了龙椅,怒道:“皇祖母这是何意!?为何要动朕的人!” “子煜!”崔语娴骤然抬高了声音:“此人心术不正,奸邪惑主,正是因为你受他迷惑,听信谗言,才会犯下大错!哀家今日若不杀他,愧对先帝,愧对梁家的列祖列宗!来人——” 梁烨双目赤红,吐出了口血来,大喝道:“朕看谁敢动他!” 崔语娴满意地看着周围人的反应,放缓了语气道:“陛下,你不过是受此人迷惑失了理智,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你下旨将此人赐死,哀家便既往不咎,你依旧是大梁的皇帝。” 王滇看向梁烨,高声道:“陛下!崔语娴伙同崔氏拥兵谋反,臣一人死不足惜,可他们却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臣与陛下引为知己,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苍天可鉴!他们以此来要挟陛下实在可笑!臣愿以性命证陛下清白!” 梁烨死死盯着王滇,掩在宽袖里的手攥成了拳头。 王滇喊得嗓子有点疼,身上的伤也疼,眼底却狠劲未褪,对上了梁烨阴沉狠戾的目光,挑衅似地扯了扯嘴角。 “朕做不到。”梁烨往后踉跄了一步,跌坐在了龙椅上,面色颓然。 “子煜,你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如此优柔寡断!”崔语娴满脸失望地看着他,“沉迷男色日夜厮混也就罢了,还不务朝政,听信奸佞之言在寿宴上诛杀忠臣,大梁在你手中朝不保夕……哀家绝不能坐视不理,你德不配位,今日哀家便替先帝废了你这国君之位!” 闻宗忽然挣开旁边的黑甲卫,怒声道:“崔氏,你不过是太皇太后!没有遗诏和圣旨,你有何权力废帝!” “闭嘴!娘娘的话如今就是圣旨!”崔连如今已经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大声呵斥闻宗。 崔语娴脸色微变,狠狠的瞪了崔连一眼,崔连却已经顾不上她了。 “先帝并无其余子嗣,这可如何使得!”也有头脑清醒地质问。 “先帝驾崩时,皇十六子梁炫体弱被送去寒山寺修养,哀家为保他平安,便谎称他已经病死,但其实他一直都安安稳稳地活着,而且还为先帝生下了长孙,如今已五岁有余。”崔语娴微微抬起下巴,冷声道:“无论是皇十六子还是皇长孙,都有资格继承大统!梁炫如今就在宫中!” 在一片哗然声里,王滇和梁烨的目光倏然交汇,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他终于知道梁烨演这出戏的真正目的所在了。 恐怕那梁炫在崔语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彻底暴露了身份。 兴庆宫地底的密室中,有暗卫匆忙跑了进来,“公子,有数万精军攻破了北城门!” 坐在轮椅上的人放下了手中的书简,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昳丽苍白的脸,冷淡问道:“北军的旗?” “回公子,是……是南军焦少帅的旗。”那暗卫道。 崔琦看向桌子上的书简,语气中带上丝微不可察的遗憾,“这本书读不完了,好好收起来吧。” 第81章 大葬 大殿之中众人神色各异,梁烨强撑着站在高阶之上,良久之后才缓缓抬起头,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 其余人屏息凝神,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他停在了离王滇几尺之外,崔语娴的士兵拿剑将他团团围住,却又畏惧他身上的气势,被逼得连连后退。 “朕在位十余年,的确庸碌无为。”梁烨抬起头,看向崔语娴,“但你强加罪名逼朕退位,朕若答应,那才真是愧对大梁,愧对百姓!” 崔语娴脸色一变,“你——” “朕同王滇引为知己,惺惺相惜,却被你扭曲成了宠幸娈臣,倘若朕真得心悦于他,那必然要明媒正娶聘为皇后!”梁烨笑着看向王滇。 王滇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话,就算是假设,以后也有得是机会让人拿来做文章,傻逼。 梁烨突然抬高声音道:“皇祖母,朕昔日念祖孙之情,对你一忍再忍,退让许久,可你不仅不知悔改,先是纵容黑甲卫刺杀弑君,今日又谋反逼宫,篡权夺位,朕就算是担上这个不孝的罪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混淆皇家血脉!坏我大梁百年基业!” 崔语娴沉下脸道:“你什么意思?” “梁炫早已于五年前病死在寒山寺。”议事殿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便看见崔琦推着轮椅进来,大约是风凉,他艰难地咳嗽了两声,青白虚弱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薄红,顶着崔语娴惊愕的目光道:“我同十六殿下乃是至交好友,亲眼见他病逝,而你连他的幼子都不肯放过,逼他喝下白玉汤那等阴诡之药,如今又要我假扮十六殿下……崔语娴,就算你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你自己!” “胡说!你明明就是梁炫!”崔语娴眼底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慌乱,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梁炫,你竟然敢背叛哀家?!你那幼子——”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强撑。”崔琦神色淡淡道:“你谋害先帝十余名皇嗣,残害嫔妃,又纵容崔氏兄弟仗势行凶,侵吞良田皇庄,卖官鬻爵,建立内朝使得朝廷乌烟瘴气,更于前不久主谋科举舞弊一案,若非陛下力保,多少无辜学子将命丧你手,如今你谋反逼宫,崔氏,你做的恶事天理难容。” “满口胡言!”崔语娴厉声道:“来人!把他给哀家带下去!” 话音刚落,议事殿四面八方的窗户被人破开,数不清的士兵身披重甲手持箭弩,齐刷刷地对准了大殿之中的黑甲卫。 一位着红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手执长|枪大步踏入殿中,朗声道:“焦文柏之子焦炎率南军铁六部奉皇命入宫平叛!叛军杀无赦!” 他眉眼明亮,然而周身都是血腥肃杀之气,围住了议事殿的士兵也俱是浑身浴血,显然早已经历了场恶战,然而最令人心惊的是,人都被杀完了,崔语娴竟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崔琦,“是你!你竟敢拦住消息!” 崔琦神色淡淡,“娘娘凭空栽赃人的本事还是如此精湛。” 崔语娴恨恨的望着他,又满是怒意地看向梁烨,“好啊,你们竟然联合起来算计哀家!梁烨,你真是好本事!” 梁烨嗤笑了一声:“崔氏,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罪么?” “哀家没错!哀家是大梁的太皇太后,是先帝嫡母,哀家为大梁做了这么多事——”她往后踉跄了一步,痴痴笑道:“当年你登基时不过是一八岁稚儿,你懂什么?你会什么!?若不是哀家撑起来,你以为会有现在的大梁!?梁烨,你当真是忘恩负义!” “当年先帝子嗣十余人,太子早已能继承大统,更有底下数位皇子,若不是你下毒手,如何会逼得陛下八岁登基!”闻宗怒声道:“崔氏,你已至穷途,还不快伏首认罪!” “哀家没错!”崔语娴环视周围一遭,忽然夺过了旁边黑甲卫手上的长剑,抵在了王滇脖子上,冷笑道:“好啊,梁烨,你要哀家死,哀家也要带着这个佞臣死!哀家养了你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在意别人,你跟你那个爹一样,都是痴情种,哀家倒要看看,王滇死了,你还能活多久!” 王滇本来戴着枷锁镣铐动弹不得,脖子上还架着两把刀,这会儿脖子上又多了把利剑,他连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颇为离谱地看着崔语娴。 不是,争权夺利失败,这种时候坦然认输多潇洒大气,拿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撒什么气? 崔语娴拿剑没个轻重,王滇脖颈瞬间一凉,转眼就见了血,梁烨眯起了眼睛,冷声道:“崔氏,你若认罪,朕可以饶你不死。” 崔语娴笑道:“哀家知道你恨,你觉得是哀家杀了你父皇,逼死了卞馨,天真!子煜啊子煜,你浑浑噩噩这么些年有什么不好,有哀家在一日,你这皇位便稳一日,却非要学你父皇自作聪明,你且看吧——看着这梁国如何分崩离析!” “朕如何做是朕的事。”梁烨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向王滇,袖中的柳叶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掌心。 王滇瞥见他细微的动作,不赞同地冲他皱了皱眉。 崔语娴该死,也杀得,却唯独不能由梁烨来杀,纵使她罪孽滔天,可名义上终归是梁烨的祖母,若崔语娴死在梁烨手里,弑亲的罪名就会被永远钉在他身上,天下人的唾沫会将他淹死。 不能杀,杀了就白费功夫了。 梁烨下颌紧绷,死死地盯着王滇,忽然笑道:“王大人忠君爱国,若祖母杀了他,朕定然会让他风光大葬。” 饶是王滇知道他在说反话,但听见“风光大葬”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你个梁烨,真是嘴抹了蜜。 崔语娴不确定地攥紧了手里的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此人也不过是你抛出来的棋子,哀家还当你们多么情深义重,让他受刑时半个字都不肯吐露,早知如此,哀家便不该用鞭刑,合该用酷刑让这等愚忠之人开开眼!这就是他忠心的帝王!” 梁烨淡淡地看了王滇一眼,面不改色道:“拿下。” 王滇脖子骤然一凉,紧接着颈上的枷锁就应声而裂,下一瞬就被人死死箍进了怀里,身上的伤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疼,疼得他面容狰狞又扭曲。 崔语娴低头看着穿心而出的长剑,往后踉跄了两步,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拿剑的人。 杨满哆嗦着松开了手,声音颤抖,老泪纵横道:“娘娘……娘娘您走好。” 崔语娴“嗬嗬”地倒抽了两口气,嘴里吐出的血沫子让她连话都说不清,最后重重摔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下一瞬,整个大殿血花四溅。 朝阳自天际缓缓升起,初冬的清晨带着股肃杀的冷意,霞光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户照射进来,高阶之上的龙椅染上了层淡淡的血色。 大殿之中粗暴的杀戮看得王滇有些反胃,他转过头,不着痕迹地推了梁烨一下。 哪怕大殿中的朝臣刚刚死里逃生,这会儿正处在惊惧之中,眼神也照样好使。 梁烨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面色阴沉地瞪了他一眼,将浑身都是血的人打横抱了起来,快步往后殿走去。 “梁烨!”王滇这会儿恨不得直接晕过去,偏着头低声咬牙道:“疯了吗,快放我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摆明了想告诉别人他俩有一腿? 想起方才他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跟梁烨清清白白,这样岂不是啪啪打脸。 梁烨大步往前走,“李步!” 李步提起药箱赶忙跟上。 直到拐进了后殿王滇才松了口气,紧接着眼前一阵发昏,他后知后觉想起梁烨身上的伤,“你不要命了!放我下来!” 梁烨置若罔闻,大步走到床边将人放到了龙床上,“李步!” “老臣在。”李步小跑着跟了上来,心惊胆战道:“陛下,您身上的伤不宜用力。” “看他。”梁烨黑着脸道:“朕无事。” 王滇身上大部分都是鞭伤,肚子和胸口上有大块淤青,像是被人踹出来的,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整个人看着伤痕累累,苟延残喘。 偏偏他本人还无所觉,皱着眉道:“死不了,给你省了笔丧葬费。” 梁烨眯了眯眼睛,正要说话,云福忽然进来通传,“陛下,焦炎将军在外求见,闻太傅等人也想求见陛下……” “赶紧去,别耽误正事。”王滇拍了拍他的胳膊,对李步道:“你先帮他把胸口的洞处理一下。” 梁烨饶是再不满意,最后也不得不匆忙离开了后殿。 王滇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李步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着身上的伤口,安慰道:“大人,这些鞭伤虽看着吓人,但都没触及根骨,不会有大碍。” 王滇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那人打得时候收着力道,他几乎瞬间就判断出对方很可能是梁烨安插进去的人——梁烨这般心思缜密,若真不想让他死,哪怕做戏也是要做足准备的。 不过就是很让人不爽罢了。 他在一片混沌中恍然想,梁烨果然是个心狠手辣思维缜密的帝王,其余的事情他都能勉强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崔琦的事情,他是万万没想到。 崔琦就是梁炫,崔语娴一直将人养在崔家,却故意放出梁炫之子出来扰乱视线,她真正要推上位的是崔琦,可他却单纯地将崔琦当成了个郁郁不得志的世家公子,甚至还试图拉拢……梁烨倒是好耐心,竟耐着性子陪他做戏去劝说崔琦,实际上却早就暗中将崔琦策反了过来,打了崔语娴一个措手不及—— 同时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让权宁带走那个小孩,梁烨半点都不着急,甚至故意不管借此来稳住他。 梁烨藏在疯癫乖张的迷雾里,精细巧妙地利用着所有人,半真半假地落子,虚虚实实,用一个崔语娴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迅速而又血腥地实现了权力的更迭。 设身处地的想,若他坐在梁烨的位置上,完全做不到如此迅速。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梁烨说不定已经布好了更多的局。 身上的伤和脑子一阵阵地发疼,王滇拒绝再去想这些东西,从梁烨疯疯癫癫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下意识地将对方当成了个没人疼没人爱被活活逼疯的傀儡皇帝,此后再多阴谋与算计,都没能让他摆脱这个刻板印象。 真他妈牛逼。 王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睡梦中都在浑浑噩噩地分析梁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如何巧妙地布局,怎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奈何睡梦中智商有限,还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最后就只能逮住梁烨暴揍一顿来发泄。 他是被人活活亲醒的。 睁开眼,刚才在梦里被他暴揍的人正笑得一脸无辜乖巧,“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王滇嘴唇被亲得刺痛,他麻木的抹了把脸。 梁烨眸光幽深地望着他,“崔语娴死了。” 王滇缓慢地眨了眨眼。 梁烨低头亲了他一口,同他耳鬓厮磨,亲昵道:“朕之前在大殿上所说并非虚言,你立了如此大功,朕该同你共享这天下。” “王滇,做朕的皇后。” 王滇沉默良久,在他愈发探究的目光里,白着脸咳嗽了好几声,缓缓开口道: “你他妈坐到我手了。” 第82章 大雪 梁烨愣了一下,一边挪一边嘀咕,“朕说怎么有点硌。” 王滇抬起发麻的手使劲揉了揉,梁烨伸出爪子帮他揉,喜气洋洋地问:“你喜欢何种样式的婚服?喜欢哪座宫殿?朕已经让太史局看了日子,下月十五正是吉日,届时朕——” “梁烨。”王滇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问他:“你为何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梁烨疑惑道:“朕为何要问?” 紧接着他觑见王滇冷淡下来的神色,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你为朕不顾生死,如此心悦于朕,自然愿意。” “我不愿意。”王滇被他骤然变大的手劲捏得倒抽了口凉气,“操!” 梁烨赶忙收了力道,有些无措地望着他,眼睛里全是茫然和不解,“为什么?” 王滇一时有些不确定他到底在演戏还是真的在疑惑,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神色认真道:“我不喜欢做皇后,你若真的想封赏我,不如提一提我的官位,封个爵位赐宅赐地,唔,若皇商有缺,匀给我一份也可以。” 梁烨皱眉道:“朕给你半个大梁你不要,却只要这些零碎的玩意儿?” “你若真给我半个大梁我当然要。”王滇失笑道:“但你自己想想,我当了你的皇后就是你的附属品,我和我名义下的任何东西全都是你的,陛下,你要大梁就够了,我实在微不足道。” 梁烨的神色顿时阴沉下来,不悦道:“朕没有想过这些,你就算成了朕的皇后还是王滇,天下都是你的,你又何必算计这些?” “当商人的通病,就是这么满身铜臭,不仅算计,更不想做赔本买卖。”王滇拿出了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坦然道:“陛下,该我得的一分都不能少,我不要的,你若硬逼着我要,保不齐我就成了第二个卞如风。” 梁烨压平了嘴角,“你威胁朕?” “这算哪门子威胁?”王滇失笑,“我说得都是实话,你和我没必要走到那一步,公事上你该怎么封赏就怎么封赏,你是君我是臣,私底下咱们继续好,好得了就过,若哪天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怎么样?”梁烨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周身的气息冷冽又强势,他压低了声音问:“朕不会让你离开的,你是朕的,死了这条心,王滇。” 王滇啧了一声:“好不了了就当君臣,我豁出命挣的家底放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 梁烨一怔,狐疑道:“真的?” “我身上还有蛊虫,能跑哪里去?”王滇叹了口气,“总而言之,不当皇后。” 梁烨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既然你不喜欢,朕便不勉强。” “认识你这么久,终于说了句人话。”王滇毫不吝啬地夸奖他,“真棒。” “……”梁烨的目光犹如实质般黏在他脸上,眼底的欲|望和炙|热丝毫不加掩饰,“但你答应过朕要圆房,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让朕得偿夙愿,如何?” 王滇指了指他的伤口,“然后今日夺权成功,明日风光大葬?” 梁烨勾了勾嘴角,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亲他的脖子,“朕身体好。” 王滇垂着眼睛道:“起来,让我亲一下。” 梁烨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亲了上来,王滇将手插|进了他柔软的发间,使劲抓了一把,梁烨大概很想将他抱住,却又顾忌他身上的伤,只能使劲扣住他的手,急躁又粗暴,恨不得将他嚼碎了吞下去。 王滇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梁烨被迫仰起头来,王滇趁机喘了口气,就对上了梁烨不爽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掌慢慢滑到了他的后颈上,低声道:“你先帮我。” 梁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要动手,王滇反手扣住他的腕子,摩挲了两下,“不许用手。” 这厮眯了眯眼睛,不是很情愿,王滇指了指门口,“时候不早了,要不你去歇息。” 梁烨权衡了片刻,大概觉得这样能睡到人很划算,勉强答应了下来。 虽然伤口还隐隐作痛,但有时疼痛也能成为某种良好的助兴|剂,尤其是当他瞳孔里倒映出梁烨那张脸。 明明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梁烨冲他龇了龇牙,嘴唇还泛着些许红,王滇用拇指抹了一下他的嘴角,笑道:“真漂亮。” 梁烨眉梢微动,有些迫不及待地解衣衫,却被王滇抓住了手。 “等伤好了。”王滇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丝,他有气无力道:“你身体好,我不行,会死在床上。” 梁烨看见他嘴角的血眼底闪过瞬间的慌乱,继而慌乱变成了被戏耍的恼怒,“你敢骗朕?” 王滇勾起嘴角冲他笑,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避开他的伤口有气无力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子煜,我难受。” 梁烨气得眼底冒火,然而王滇跟没骨头一样趴在他身上,还时不时咳嗽两声,他登时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尽管他们关系亲密,但王滇罕见有跟他服软的时候,这可远比其他事情带来的刺激更大,梁烨下意识地吞咽了两下,试探地将手放在了他腰间,“再喊一声。” 王滇闭着眼睛勾了勾嘴角,“子煜。” 梁烨原本虚虚搭在他腰间的手骤然用力,让他整个人都贴在了自己身上,不管不顾地将他抱紧。 “伤——”王滇被他吓了一跳,本来只是逗弄着玩,这会儿心脏一下提了起来。 梁烨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低声道:“没事,让朕抱一下。” 王滇不赞同的皱眉,却忽觉颈侧的呼吸微微发颤,梁烨说:“崔语娴死了。” “嗯。”王滇伸手慢慢摸着他的后背,“死了。” “朕再也不用喝白玉汤了。”梁烨又说。 王滇心里一揪,“嗯,不用喝了。” “朕能记住想记住的人。”梁烨的声音透过衣衫,微微发闷,“……也能去秋猎。” 王滇摸了摸他的脑袋,后知后觉道:“你没去过秋猎?” 梁烨没吭声,过了许久才闷声道:“没去过。” 王滇眉梢微动,难怪之前有段时间梁烨老是嚷嚷着要带他去秋猎,好似秋猎是件很稀奇的事一样…… 他没有细问其中缘由,直觉梁烨可能也不愿提及原因,于是王滇说:“现在都冬天了。” 梁烨抬起头来,冲他道:“等明年秋天朕带你去,教你猎鹿。” 打猎小能手王滇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到时候你教我,猎了鹿血给你壮阳。” 梁烨抱着他笑了起来,王滇也跟着他笑。 看得出来梁烨今天很开心,王滇忽然有些后悔非要挑今天拒绝他,大概这算得上梁烨活了二十多年为数不多值得庆祝的日子。 满腔欢喜地跟他分享成功和喜悦,毫不吝啬地同他分享自己的江山,结果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且不论这厮那满肚子阴谋诡计和精湛的演技,但王滇知道他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是真心实意。 可惜有的事情不是真心实意就能如愿。 “外面好像下雪了。”王滇问:“梁烨,看雪吗?” 一刻钟后,两个一个比一个伤得重的人小心地躲过守着后殿门的太监宫女和侍卫,悄无声息的溜进了议事殿大殿。 夜晚的大殿空旷又寂静,只燃了两列幽幽的长明灯,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冰冷威严的龙椅在高堂之上,俯瞰着整座大殿。 王滇歪过头看着那把椅子,只觉得原本就冷寂的大殿愈发冷了几分。 “看什么呢?”梁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王滇指了指那把龙椅,“那椅子有些硌人。” “唔。”梁烨点点头,“朕也觉得,改日让他们砸了换一把。” 王滇笑了笑,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地往前走,“龙椅可砸不得,你若砸,那些老家伙能将你喷死。” 梁烨挑了挑眉,“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你听过一句话吗?”王滇说:“当一个人挣脱了所有枷锁,他便真正失去了自由。” 梁烨皱了皱眉,“没听过。” “相传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位知识渊博的哲人。”王滇说:“这大殿中有些冷,明日让人把窗户修一修。” “然后呢?”梁烨问。 “然后就不会冷了。”王滇往他身边挨了挨。 梁烨道:“朕是说那位西方的哲人,然后呢?” “没了。”王滇笑眯眯道。 梁烨欲言又止,大概很好奇那位哲人是谁,王滇故作不知,拽着他出了议事殿大门。 远处天际灰暗阴沉,一座座巍峨恢弘的宫殿矗立在那里,如同数不清的庞然大物,随时都能将人吞噬,空中飘着细雪,让夜色愈发朦胧起来。 王滇伸手去接,那点下雪刚碰到指尖便化开,微微发凉,他搓了搓手,拢起了袖子。 梁烨身上披着件同他一样的厚重披风,平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宫殿,突然开口道:“朕幼时曾听人说,议事殿是皇宫中最高的宫殿,站在这里便能看清楚整座皇宫。” 王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一片苍茫雪景。 “朕却从未看清过。”梁烨转头看向他,“就像人心,朕看不清,也不敢看清,自以为看清了就会死。” 王滇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梁烨缓缓道:“朕想相信你,但是朕做不到。” 王滇笑了笑,“我知道。” 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被风裹挟着飘进了廊檐,落到了发间,久久未融。 王滇呼出了口热气,垂下手来,手背轻轻碰了一下梁烨垂在身侧的手背,“冷不冷?” 梁烨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不冷。” “恭喜。”王滇偏过头,温柔又郑重地吻在了他的唇上。 明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吻,没有任何趣味和刺激,却沾着细雪,让梁烨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嘴唇,王滇已经又转头去看那绵延无尽的宫殿,“顺带一提,算计人心杀伐果决的样子特别帅。” 虽然王滇用词怪异,但他也能明白个大概,矜持地点头,“过奖。” 王滇专心地看着雪景,良久,抬起胳膊捣了梁烨一下。 梁烨深沉地站在原地,片刻后还是没忍住,捣了回去。 王滇瞪了他一眼,梁烨冲他笑了笑,两个人你来我往好几回合,又被冻得老老实实挨在了一块。 “这雪也没什么好看的。” “朕也觉得。” “那回去吧。” “再看片刻。” 不知不觉,雪就落了满大都。 第83章 闲事 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五六天。 春夏时尚不觉,到了冬天,王滇终于明白了北梁为什么要带个“北”字。 一时兴起陪梁烨看了场雪,即便裹了厚披风他也没能逃过感冒,缩在后殿里吃了睡睡了吃,恨不能把汤婆子和碳炉绑在身上。 只五六天的功夫,梁烨便已行动如常,天天穿着那件兔绒做的薄袍在他跟前晃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不冷。 王滇吸了吸鼻子,端起药碗来将里面的药汤一饮而尽,动作迅速地捏了块糖塞进嘴里,拧着眉咔嚓咔嚓嚼碎了,依旧觉得苦。 “身体太差,远不及朕。”梁烨盘腿坐在榻上看信,大多只是看一眼就往碳炉里扔,满屋子都是烟呛气。 王滇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你身体好你去雪地里看,少在这里烦我。” 梁烨懒懒地扫了眼手上的信,“朕看得是密信,你知道什么叫密信吗?” “不知道。”王滇又去拿碟子里的糖块,梁烨胳膊一伸按住了他的手,头也未抬道:“李步说你不能吃太多糖,引起咳嗽这风寒又要拖许久。” 王滇佯装放下,另一只手飞快地去抓,结果抓了个空,梁烨手里端着那碟子,将剩下的糖块全倒进了嘴里,嚣张地冲他挑眉,糖在他嘴里被咬得咯吱作响。 “……齁不死你。”王滇拿起帕子擦手,擦完立马将手揣回了袖子里。 “这寝殿是整个皇宫地龙最暖和的地方。”梁烨伸进他袖子里摸了摸他冰凉的手,“你怎么这般怕冷?” “水土不服。”王滇赖怏怏地爬到床上裹紧了被子,打了个哈欠就闭上了眼睛。 “你都来大梁多久了才水土不服?”梁烨走过来戳了戳他的肩膀,谨慎道:“别睡了,起来帮朕做事。” 崔语娴一死,又死了这么多大臣,虽然王滇这几日没怎么听,但也隐约知道梁烨又杀了不少人,至于是哪些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借口伤重风寒,政务一概不沾手。 梁烨带着重伤忙得焦头烂额,刚开始还自认“贴心”地纵着他,但眼瞧着人好得差不多了,王滇依旧没有帮忙的意思,连当着他的面批奏折看密信都无动于衷。 “困。”王滇哼哼了一声,把自己半个脑袋都缩进了被子里。 “不许睡。”梁烨连人带被子给捞了起来,满脸怨气道:“你不是喜欢加班么,起来加。”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王滇耷拉着脑袋就想往软乎乎的枕头上歪,“我身娇体弱——哎!” 梁烨掀开了他身上裹着的被子,王滇眼疾手快拽住不放,俩人谁都不服气,瞪着对方不肯松手。 “朕提了你做参知政事,兼领户部尚书。”梁烨说:“北梁的侯爵都是虚职,不上朝,朕给你挑了个俸禄多名字好听的,封地在溧阳,大都郊外有三处皇庄,等你哪天有空了自己去挑,宅子朕选了离皇宫最近的一座,其他那些零碎的东西你自己去对……有何不满的告诉朕,朕另行封赏。” 王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还真不怕我被参死。” “谁敢?”梁烨冷嗤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果你肯做朕的皇后——” “打住。”王滇松开手里的被子,叹了口气下床,“我不想跟你吵。” 梁烨的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从身后将人抱进了怀里,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垂下眼睛道:“朕这几日都睡不好,伤口疼头也疼,朕身边除了你没有可用之人。” “哦,合着你那满朝文武都是摆设。”王滇才不信他的鬼话。 梁烨抱着他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他的脖子往下亲,王滇抬手糊住他的嘴,神色淡淡道:“我现在总忍不住猜你的心思。” “现在朕除了想睡你没有别的心思。”梁烨满脸真诚。 “……”王滇一言难尽。 梁烨拖着人去了书桌前,让他坐在了椅子上,指着桌子上的密信道:“你觉得要不要杀崔琦。” 王滇心里直接开始骂娘,木着脸道:“你是皇帝,你想杀就杀,不想杀就不杀。” 梁烨靠在桌子上抱着胳膊冲他笑,“敷衍,说了跟没说一样。” 王滇看了他一眼,梁烨上来就跟他提崔琦,无非就是明着暗示他把手里的那个小孩儿给放回来,没挑明他放了人,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轻飘飘揭过去算完。 “那就杀。”王滇往椅背上一靠。 梁烨眉梢微动,“朕记得你很欣赏崔琦,现在竟然舍得让朕杀了他?” “你既然问那就是动了杀心。”王滇将他抱着的胳膊扯下来,面无表情道:“少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试探,我说了不想猜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那小孩儿在我手里,不放。” 梁烨愣了一下,旋即不悦地眯起了眼,“为何不放?” “你为何不杀崔琦?”王滇似笑非笑地反问。 梁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许久,阴恻恻地出声:“朕不是在同你商量。” “我这里倒是可以商量。”王滇用毛笔敲了敲他的手背,“想要那个小孩儿,先解了蛊虫。” “你不信朕?”梁烨沉声道:“朕答应过你,不会再动蛊虫。” “既然不会再动为何不直接解了?”王滇手里的毛笔在指间转了两遭,轻轻点在了他的心口上,“你信我?” 梁烨攥住那根毛笔,“蛊虫一解你便会离开朕。” 王滇笑了笑,“你不信我却非要我信你,梁烨,你讲讲道理。” 梁烨眉毛微拧,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朕——” “我知道。”王滇打断了他的话,将那毛笔往桌子上一扔,将人扯过来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搂着他的腰将头埋进了他怀里,“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你让我先喘口气。” 梁烨摸了摸他的后颈,“刺激?” 王滇抱着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他妈差点死了。” 梁烨愣了愣,没想到他说得刺激是这件事,紧接着就听王滇道:“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是做梦。”梁烨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膀,“朕没死。” 王滇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慢慢地亲了两口,抬起头来对上了梁烨的探究的目光,“以后有话直说,别试探我。” 梁烨咧嘴一笑,凑到他面前蹭了蹭他的鼻尖,“若朕不呢?” “那我……”王滇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也不能怎么样。” 垂下的眼睛很好地掩住里面一闪而过的阴翳和痴迷。 “朕知道了。”梁烨有些笨拙地学着他之前的动作,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满道:“你现在可以帮朕加班了吗?” 王滇沉默一瞬,继而失笑,“陛下开口,臣自然从命。” 梁烨咬了咬他的耳垂,从他身上起来,“你自称臣总让朕觉得你想谋反。” 怀里骤然一空,王滇掩在袖中的手不自然地摩挲了两下,强忍住想把人扯回怀里的冲动,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至于,当皇帝累死累活的,要我做什么?” 梁烨顿时如释重负,指着地上那摞厚厚的奏折道:“看奏折。” “好。”王滇罕见地没借势嘲讽他两句,搬起一摞奏折来就开始看,试图让自己摇摇欲坠濒临疯狂的理智稳定下来。 梁烨没死。 你看看,他没死。 王滇不停地在心里重复,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提起梁烨差点死了这件事——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却并不想让自己任由这种不受控的状态支配,强迫自己忽略某些敏感的词汇,借此来保持理智,只要再过上一段充足的时间,他就能让自己脱敏。 但梁烨天天顶着伤在他眼前晃悠。 而且还拐弯抹角地试探他。 王滇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能再接受任何刺激,他必须……王滇抬起头来看向正在写字的梁烨。 说是身体好,但好好的人遭了这么大的罪,瘦了足足一大圈,甚至都没多余的精力来冲他撒疯。 拿着毛笔垂眸写字的人似有所觉,抬起头来看向他,王滇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扫过折子上的字,却没入眼,脑子里梁烨濒死时惨白的脸和方才阳光下漂亮的侧脸不停的交替,在折子上扭曲成了无数张狰狞的脸。 啪。 王滇猛地将折子一合,窒息的感觉过于真切,濒死的恐惧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梁烨闻声没有抬头,懒洋洋问道:“哪个蠢货的折子让你气成这样?朕替你收拾他。” “没什么。”王滇使劲闭了闭眼,掐住眉心道:“雪也停了,我一直住在宫中不成体统,今日就出宫吧。” 正写字的笔尖一顿,紧接着毛笔就被扔到了桌子上,梁烨起身走到他面前,拿起了方才他合上的奏折,声音冷冽道:“哪个混账东西这么多管闲事?朕让你住你便好好住——” 他忽然止住了话音,这折子是道关于赋税的,完全没提王滇住在宫中之事,梁烨看向他,“你自己想出宫?” “嗯。”王滇笑了笑,“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呢,留下来白白送给他们把柄,我白日入宫,晚上回府,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去了。 梁烨神色凝重地皱起眉,语气里带了丝不确定,“朕……惹你生气了?” 第84章 活该 梁烨这话问得稀奇,王滇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没有。” “朕——”梁烨还欲再开口,云福的声音忽然在门外通报。 “陛下,焦炎将军求见。” 王滇本不想去,但梁烨又不许他马上走,只能随他一同去见焦炎。 焦炎身量高挑,鼻高眉深,穿着身轻便的薄甲,眼睛明亮有神,见到梁烨便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礼,笑道:“末将焦炎拜见陛下!” “快起来!”梁烨大笑,走上去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将人拽了起来,笑道:“朕这几日事多,都没来得及好好同你叙叙旧,这次你可是帮了朕的大忙!” “陛下说得哪里话,这是末将分内之事!”焦炎攥住他的手腕,“上次同陛下一别,我便甚是挂念,陛下伤势如何了?” “已经大好了。”梁烨亲热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不过比武还不行,等朕好了,定要痛快与你比一场。” “哈哈,末将定当奉陪!”焦炎爽朗一笑,敏锐地偏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王滇冷淡的目光,“这位是……” “这就是朕同你提过的王滇。”梁烨笑得人模狗样,“同你一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 焦炎拱手客气笑道:“原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大人,久仰久仰!” “焦少帅谬赞,少帅才是少年英才,颇有乃父之风。”王滇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梁烨方才被焦炎碰过的手腕和胳膊,眉梢眼角都笼罩上了层淡淡的阴郁。 但当梁烨看向他时,他又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茶。 “……崔氏私底下养的黑甲卫有三万之众,外加上崔家私兵,足足七万人,不过那都是群乌合之众。”焦炎道:“此次宫变,我和魏将军一共俘虏了四万人,陛下,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谋逆之众死不足惜,流放九族。”梁烨轻飘飘道。 “是!”焦炎答应得很痛快,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本正在低头喝茶的王滇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梁烨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了过去,焦炎紧张道:“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无事,咳咳……”王滇掩住袖子险些将肺咳出来,“这几日感了风寒,无碍。” “这药连吃了几日都不见好,李步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梁烨不满地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这茶太烫,云福。” 王滇接过来喝了两口,制止道:“不用换。” 焦炎看向他俩,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直来直去道:“烫茶确实不宜多喝,前些时日我那夫人也是风寒非要喝茶,接过咳得更厉害了。” 王滇有些诧异道:“将军已经成亲了?” 焦炎看起来不过才二十出头,也就比充恒大两三岁,谁知焦炎哈哈大笑,“我俩儿子都会跑了!” 王滇终于后知后觉记起来这是古代,成亲普遍都早,而且多妻妾成群,像梁烨这种二十六七不纳妃的实在是罕见。 焦炎又同梁烨谈了许久处理黑甲卫的后续事宜,临走时还嘱托王滇多多注意身体,才告辞离开。 他前脚刚走,梁烨封赏的圣旨便紧跟着去了少帅府。 “四万人都杀了么?”王滇咳得嗓子有些难受,这会儿正火辣辣地疼。 “他们既然当初选择了谋反,便要承担失败的后果。”梁烨混不在意,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替他们求情?” “他们未必是心甘情愿……”王滇咳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思绪也有些理不清,但下意识觉得不妥,“而且流放九族未免也——” 他对上了梁烨骤然阴沉下来的目光,闭上了嘴。 “王滇,他们是谋反弑君。”梁烨面无表情,“他们不死,死得就是朕,你现在替他们求情?” 梁烨濒死的画面缓缓浮现在眼前,王滇觉得自己仿佛被撕扯成了许多个人,有的在声嘶力竭的哭喊求着梁烨不要死,有的在冷眼看着梁烨步步为营算计人心,有的在疯狂地嫉妒地想要独占梁烨,有的在冷静分析如何才能让梁烨放过那些无辜牵连进去的人…… 头痛欲裂。 “我只是觉得流放九族有些过。”王滇冷静道:“里面有多少无辜的老幼妇孺?他们何罪之有?” 梁烨笑道:“这就是谋逆的下场,若朕手软,来日又会有多少人为了荣华富贵铤而走险?” 别说了。 王滇在心中近乎冷漠地警告自己,这不是在反抗梁烨,而是在妄图以一己之力反抗整个封建制度,以卵击石,不要做这种蠢事。 你得活下去,再去管别人。 王滇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说得在理,是我糊涂了。” 梁烨俯下|身,手撑在了椅背上,将王滇整个人都困在了怀里,居高临下的仔细打量着他,蹙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梁烨身上的气息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得密不透风,王滇攥住了他方才被焦炎碰过的手腕,垂下眼睛用帕子慢吞吞地擦着,“你认识焦炎?” 梁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唔,之前朕去找焦帅的时候同他结识,志趣颇为相投。” “志趣相投,同我一般,都是左膀右臂……”王滇将他手腕那块薄薄的皮肤擦得泛起了红,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喜欢别人主动碰你么?当初我不过碰了你一下你便厌恶至极,怎么他碰你许久,你却毫无所觉?” 梁烨挑了挑眉,“朕没注意。” 继而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个得意的笑来,“王滇,你吃醋了。” 王滇抬眼含笑看着他,“嗯,我吃醋了,你怎么办呢?” “朕说那些不过是些场面话,你与朕自然不同。”梁烨嘚瑟又矜持的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朕还是跟你学的,知人善用,礼贤下士,他们都吃这套。” “所以你怎么办呢?”王滇细细摩挲着他的手腕,像是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梁烨眯了眯眼睛,亲了一下他的嘴角,挑眉笑道:“朕哄你,别得存进尺。” 王滇眼底的笑意加深,顺着他的手腕握住了他的手肘,将人揽到了腿上。 一门之隔便是侍卫和宫女太监,随时都有人求见,梁烨有些诧异他忽然这般放得开,但很快就被兴奋和刺激吸引,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王滇将他身上的龙袍揉得乱七八糟,方才他被焦炎碰到的地方布满了细密的牙印,毫不掩饰地表达着扭曲的占有欲,梁烨却丝毫没觉出不对,低声道:“再咬得用力些,朕都觉不出疼。” 王滇笑了一声,冰凉的手掌毫无阻隔地覆在他的后腰上,冰得梁烨下意识缩了一下,紧接着手腕处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梁烨倒吸了口凉气,几乎本能地要冲王滇动手,却在手掌快砍到他脖子时骤然收手,王滇这身板一掌砍下去怕不是要死,他带了点恼怒,“松嘴。” 王滇的理智告诉他要停下,但却不受控制的咬得更深了些,挑衅又冷漠地撩起眼皮来看向梁烨,满意的看见了他眼中的震惊,才心满意足的松了嘴,淡淡问道:“疼吗?” 梁烨看着被血染透的袍袖,使劲舔了舔牙,眯了眯眼睛,“疼。” 王滇摸了摸他心口的伤,隔着布条温柔的吻了吻,“这里疼吗?” 梁烨直觉说不疼不可行,迟疑地点了点头,“还有些疼。” “真可惜。”王滇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慢吞吞地将他手腕上的伤包扎好,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梁烨,让我出宫吧。” “你到底怎么回事?”梁烨终于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却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眼底的烦躁愈来愈盛,“是不是谁同你说了什么?朕去杀了他。” “别成天打打杀杀的,大都这些日子死得人够多了。”王滇牙根还有些发疼,将他身上凌乱的龙袍耐心地给他整理好,“我只是病了……想一个人待着。” “朕陪着你。”梁烨说。 “不用。”王滇推开他起身,“你在我反而更难受。” 梁烨沉下脸来,“不过是风寒,朕在你眼前怎么碍着你了?还是说你觉得朕嗜杀成性,厌恶朕?” “不是。”王滇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精神状况不太好,我怕伤到你。” 梁烨嗤笑一声:“就你也能伤到朕?” 王滇指了指他的手腕,神色平静道:“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刺激,你刚醒来的那次也是,子煜,你根本学不会拒绝我。” 梁烨似懂非懂地盯着他,但很显然不愿意撒手。 “我现在就如同喝了白玉汤。”王滇耐心地同他解释,“但是过段时间就自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梁烨笑得有些狰狞,“朕不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 “我只是想回府。”王滇脑子的那根弦绷成了根直线。 “你只是不想看见朕!”梁烨的直觉出奇地敏锐,目光阴鸷地盯着他,“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哪儿都去不了,就算朕死了你也休想离开。” 啪。 王滇脑子里的那根弦瞬间崩断,脑子一懵。 梁烨还在神色阴沉地说着什么,但他只能看见梁烨开开合合的嘴,完全理解不了具体的内容。 然后他就看见了梁烨惨白的脸,气急败坏地冲他吼:“王滇!你干什么!?” 王滇有些僵硬地低下头,锋利的短箭离他的心口只剩一丁点距离,被梁烨用手死死地攥住,刺眼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脚边。 他叹了口气,笑道:“你看,天天看着你,我就也总想试试你疼不疼。” 若不是梁烨反应快,这短箭就被王滇生生插|进了自己心口,方才那速度跟力道完全不是虚张声势,但凡梁烨离得再远点,王滇这会儿就断气了。 梁烨罕见地后背冒出了层冷汗,紧张道:“你先松手。” 王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你武功这么好做什么。” 梁烨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把箭给朕。” “我想回府。”王滇说。 梁烨点头,“好,朕马上送你出宫。” “你别跟着。”王滇说。 “好。”梁烨咬牙道:“朕保证不出现在你面前。” “真乖,早这么听话多好。”王滇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脸,丝毫没有留恋,转身便出了大殿。 徒留梁烨神情阴鸷地站在那里,咔嚓一下捏碎了手里的短箭。 第85章 虎口 应苏坊一如既往地热闹。 王滇靠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直到马车停在府邸门口才被车夫叫醒。 “大人,到了。” 王滇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裹上披风下了马车,被凛冽的寒风扑了一脸,他将手拢进袖子里,耸了耸肩,回头看了一眼路上热闹的行人,拾阶而上。 管家周安是他之前亲自挑的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两撇八字胡,圆眼蒜头鼻,看着喜庆又憨厚,得知他要回来的消息早早便带人在门口候着,见他下车便迎了上来,笑道:“公子可算回来了!” “周叔,你带几个体格好的,去将后面那几车东西卸进库房。”王滇指了指后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四五辆马车,“里面的东西让人都登记好,忙完之后来大厅找我。” “哎,好好好。”周安连连点头,“外面冷,公子快些进去暖和着,厨房里已经备好了午饭,都是您爱吃的。” “好。”王滇笑了笑,便有个年轻的小厮迎上来。 他不紧不慢地进了府,这府邸是他空闲时一点点改好的,府里的下人也只有十来个,都是签的活契,他用得也很舒心。 路上有些地方的积雪很厚,他偶尔会故意踩上一脚,留下个脚印子,旁边的小厮叫于廊,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眼睛狭长容貌冷酷,他穿着藏青色的夹袄,见他去踩欲言又止,应当是怕他湿了靴子冻到脚。 “踩雪很好玩的,试试?”王滇揣着袖子笑着对他说。 于廊是小厮里最沉稳懂事的,虽然年纪小,却很有主见,为了不让父母卖掉妹妹,自己一个人去签身契为奴,被王滇给带回了府里,不仅签的活契,而且每个月有八天的假,能回去看望父母和弟妹,他对王滇很感激。 不过王滇向来忙碌,并不怎么注意他们,既没有主人的架子,也不会亲近,这般跟他说话还是第一次。 于廊抿着唇看向他,很快又垂下眼睛,抬起脚学着王滇的动作往雪里踩了一脚,点了点头。 王滇将衣摆一撩,蹲在了积雪边上,问他:“堆过雪人吗?” 于廊僵硬地摇了摇头。 “来,我教你。”王滇伸手攥起了一把雪,使劲团了团,让那小雪球在厚厚的雪里滚了几遭。 于廊蹲在地上,动作僵硬地学着他的样子攥雪球,瞥见那漂亮又修长的手指被雪冻得指尖发红,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将手中的雪球滚上了许多雪,攥实了递给他。 “谢谢。”王滇笑着接过来,将大的放在底下,又将小雪球墩在上面,随手从地上捡了两粒小石子给小雪人当眼睛,树枝做手,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来了块帕子,“有剪刀吗?” “我去给公子拿。”于廊立刻起身,往旁边的屋子跑去。 “不用麻——”王滇话没说完,人已经跑了。 他无奈地笑笑,盯着那小雪人看了半晌,找了个块稍大的石子按了上去,自言自语道:“啧,有点丑。” 于廊很快就拿了剪刀过来,王滇接过来将那帕子剪下来块三角形,给小雪人系在了“脖子”上做围巾。 “怎么样?”他问于廊。 于廊神色郑重地点头,“好看。” 王滇将剪刀递给他,“我幼时特别喜欢堆雪人,可惜长大后就没再堆过。” 于廊看着那个小小的雪人,将它周围有些凌乱的雪给压得平整了些。 “送你了。”王滇拍了拍手,起身笑着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走吧。” “公子,暖手。”于廊递给了他一个做工精致的暖抄。 王滇接过来便将手揣了进去,笑道:“多谢。” “我应该做的。”王滇不让他们自称奴婢,于廊便按他的要求自称,“公子不嫌弃就好。” “很好看。”王滇像拍小动物一样拍了拍怀里的暖抄,往屋里走去。 于廊弯了弯嘴角,又赶忙压平,快步跟了上去。 王滇用完饭便去沐浴更衣,周安在外面叮嘱几个小厮和丫鬟,“公子前些日子在宫中染了风寒,伺候的时候精细着点,别让公子吹到风,衣服也要厚的,新的冬衣取来了吗?” “周管家,都放好了。”一个丫鬟道:“地龙也从今晨就开始烧起来了。” 周安点了点头,就见王滇只穿着里衣披着外袍出来,还光脚踩着木屐,登时哎哟一声:“公子,这可不行。” “无事,府中地龙比宫中暖上不知几倍。”王滇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便要越过他们往里屋走,“我先睡一会儿,账本晚上再对。” “万万不可,公子啊,头发得擦干才能睡。”周安操心道:“快,墨玉,去给公子拿暖靴来,于廊,帮公子将头发擦干,束舫,将炉子再加些碳。” 王滇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忙,这里的地龙和炉子他都改得很好,同暖气房没什么两样,只穿着单衣也完全没问题,比皇宫里都要暖上许多,实在是很没必要。 但周安贴心,他自然也不会拂了对方的好意。 于廊拿着干布巾走过去帮他擦头发,王滇身上的里衣穿得松松垮垮,刚沐浴完的人白皙的皮肤都泛着层薄红,他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账本,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腕滑到了手肘,露出了线条流畅的手腕和小臂,只是手腕上还有些愈合不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磨破,他大着胆子看了两眼,又仓促地垂下了眼睛。 公子又受伤了。 之前他就留意到了,公子身上总会有些细小的伤痕,倒也算不得严重,没几天便会好,只是看着总让人觉得……暧昧不堪。 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王滇的侧颈,陡然一滞,那些或是青紫或是泛红的痕迹格外显眼,他自小从市井中长大,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因此才觉得这些暧昧的吻痕格外刺眼。 府中没有正经的夫人和姨娘,那便是外室或者花楼里的姑娘,那些个娘子怎么配得上公子……于廊一边帮王滇擦着头发,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愤怒。 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么能让他人亵渎? 王滇却毫无所觉,拿着账本看得认真,墨玉给他拿来了床厚厚的毯子盖在了身上,低声道:“公子,厨房做了豆乳羹,可要用一些?” “好。”王滇的确没怎么吃,闻言点了点头。 很快墨玉就端上来了一小碗豆乳羹,王滇接过来,下意识说了声:“多谢。” 墨玉笑了笑,“公子您客气了,墨玉该做的。” 王滇一边看账本一边吃了小半碗,问了周安几个账目上的问题,道:“我打算在济世坊买几家铺子,明日你随我一起去看看,对了,之前安排的事情如何了?” “回公子,人已经都安排过去了,只是河西郡离大都实在太远,咱们真的要在云水边开船队吗?”周安还是有些不放心,“梁赵两国可是一直在争云水的归属,万一开战——” “不必担心,叫那些人放手去做便是。”王滇道:“银子不够尽管往上报,待过两日我腾出手来,或许会亲自跑一趟。” “好,公子。”周安点了点头,“酒楼那边咱们已经谈了两座下来,只是具体该如何做,还得请公子示下。” “找两个靠谱的掌柜,具体方案我等会儿给你。”王滇沉思了片刻,“郊外哪座皇庄最大?” 周安被他问得懵了一下,“这、这我还真不知道。” “也对,我改日去问问。”王滇打了个哈欠,“具体就先这样吧,我去睡个午觉。” “公子,头发还没擦干。”于廊不着痕迹地往他肩膀上一按,“您这样睡了容易头疼。” “唔。”王滇精神恹恹地点了点头,“那便等擦干再睡。” 周安带着其他人出去,王滇靠在榻上昏昏欲睡,于廊仔细地将他的发尾也擦干之后,轻声唤他,“公子,头发都干了。” 王滇闭着眼睛没有应声。 于廊将布巾放到一旁,走到榻边轻轻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公子,公子?” “嗯?”王滇应了一声。 “去床上睡。”于廊说。 王滇皱了皱眉,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身上的毛毯披风全都滑到了榻上,光着脚往便床边走,于廊急得不行,捞起毯子裹在他身上,“公子,穿靴。” “这便到了。”王滇又打了个哈欠,“于廊,在外面守着就行,我睡觉不习惯有人在旁边。” “是。”于廊点点头,看着他上床躺好,才放下了床帏,轻手轻脚地离开。 然而他在外面守了没多久,忽然听见屋里一阵惊喘,登时箭步跑了进去,一把掀开床帏,“公子!?” 王滇冷汗津津坐在床上,面容苍白惊惧,手紧紧攥着被子,骨节处因为过分用力泛着白,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带着歉意冲他笑了笑,“我没事,是不是吓到你了?” 于廊抿着唇使劲摇了摇头,“公子梦魇了?” “嗯。”王滇使劲捏了捏眉心,“没事了,你下去歇着吧。” 于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王滇疑惑地看向他,“有什么事吗?” 于廊有些紧张道:“我、我从前梦魇,我娘经常给我掐虎口,会好一些。” “啊,谢谢。”王滇冲他笑了笑,低头去掐自己的虎口,认真地问道:“这样?” “不能太用力。”于廊掐自己的虎口给他示范,片刻后见王滇还是在过分用力,那力道大到几乎要出血,登时紧张起来,“公子,还是我来吧。” 他大着胆子拿开王滇的手,王滇倒没有躲开,而是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于廊不轻不重地给他掐了一会儿,王滇才好似终于惊醒一般,抽回了手道:“好多了,你娘的办法很管用。” 于廊冲他僵硬地笑了笑,王滇忽然问道:“我记得你好像识字?” “嗯,我从前跟着账房先生学徒时学的。”于廊回答。 王滇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以后你就做我的贴身小厮吧。” 于廊惊喜地看着他,紧接着便要跪下叩头,王滇眼疾手快地托了他一把,“咱们府上没那么多规矩,不用跪。” “是,公子。”于廊脸上终于露出了个毫不掩饰的笑容。 皇宫。 密牢。 梁烨接过旁边暗卫递过来的帕子,擦掉了下巴溅到的血,似笑非笑地盯着架子上的皮开肉绽没个人样的人,笑吟吟道:“简凌,崔语娴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苦。” 木架上被铁链捆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凶狠地瞪着他,“梁烨,你这个卑鄙小人!休想诈我!主子她才不会这么容易死!枉你身为一国之君,竟然用毒计暗算我!” 梁烨轻笑了一声,慵懒随意地靠在椅子上,白皙的指尖缓缓抹过桌子上浓郁的血迹,“崔语娴不是最喜欢下毒么?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怎么就成了卑鄙了?简统领,你真不讲道理,对了,朕来是要告诉你,崔语娴手底下的五万黑甲卫,朕一个没留,砍头太过血腥,有人不喜欢,我便全都活埋了,你是最后一个黑甲卫了,开心吗?” 简凌咬着牙死死瞪着他,剧烈地挣扎起来,“你这个疯子!梁烨!你这个暴君!” “拿来。”梁烨对着阴影里喊了一声。 一个身着黑甲卫制服的年轻士兵走了出来,将一个血淋淋的包袱扔到了桌子上。 简凌目眦尽裂地看着那名士兵,“是你!怎么会是你!我救过你的命——你怎么可能背叛我!吴思廉!我这般栽培你!” 那士兵扯了扯嘴角,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充恒的脸,他抱着胳膊笑道:“从来就没什么吴思廉,你救我不过是主子设下的局,简统领,别想了,消息是我走漏的,毒是我下的,你手底下那些得力的人也全都是我杀的,简统领,感谢你的栽培和救命之恩,为了报答你,我求主子给你留个全尸如何?” 说完,他用剑挑开了桌子上的包袱,正是崔语娴的脑袋。 “梁烨——”简凌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声:“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们!!!你怎么敢!!?” “朕怎么不敢?”梁烨嘴角噙着的笑缓缓阴冷下来,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暗不见光,他如同从血海里爬出的恶鬼,在黑暗中露出了闪着寒光的锋利獠牙,“只可惜崔语娴死得太容易,朕不止要她死,还要她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要黑甲卫、崔家、简家……全都给朕去死,当年你们怎么屠得大梁皇宫,朕如今便怎么还给你们。” “这件事情和简家无关!”简凌怒吼:“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梁烨嗤笑了一声:“他们受你和崔语娴庇护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朕有些乏了,充恒,别让他死了,朕要他亲眼看着简家人斩首。” “是!”充恒上去便卸了简凌的下巴。 简凌的吼声已然不似人声,梁烨却觉得悦耳至极,走出密牢后,他接过了云福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染血的手指,“王滇回去了?” 暗卫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现身,“是,王大人看上去心情不错,回府之后还和小厮堆了雪人,小厮给他了暖抄……不过胃口不好,只用了半碗米粥,吃了两道青菜……沐浴之后便看了账本,吃了小半碗豆乳羹,然后安排了船队和酒楼的相关事宜……大人头发擦干了才睡的,睡时惊悸醒来一次,那小厮帮忙安抚,大人便提了他做贴身小厮……” 暗卫事无巨细地禀报,梁烨的嘴角逐渐被压平,目光愈发阴沉,低声笑道:“堆雪人……安抚……那小厮怎么安抚的?” 暗卫战战兢兢道:“他帮王大人掐了许久的虎口。” 梁烨不虞地眯起了眼睛,阴恻恻地笑出了声。 擦血的帕子被生生捏成了碎片,沾着血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泥泞的雪地里。 第86章 香囊 王滇回府之后也没着急上朝,而是将自己名下的产业仔细打理清点了一遍,虽然称不上多么富有,但有了这些产业,他也算勉强在大都立住了脚。 这天去看铺子的时候,他顺带去了趟大都府,查了一下自己的户籍。 大都府府尹极为热情地同他寒暄,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将户籍原原本本地呈了上来,籍贯、父母、生平……甚至所上学堂的成绩都能查到原案,可谓极其详尽。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安排的。 但他刻意没去让自己多想,回到府里已经傍晚,简单吃了几口饭之后,喝了李步开的安神药,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他就开始在府中夜跑。 这几天他在努力调整作息,也渐渐恢复了跑步的习惯,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在现代时他谨遵医嘱,就是这样做的,效果还算不错——身体和精神相互影响,身体累到不行就不会想太多事情。 跑完步洗了个热水澡,他靠在床头看书,这几天他一直在看这本,好像是道家的哪部经文,完全看不懂,看个七八行就困得直点头,熄了蜡烛便窝进被子里睡了过去。 难得没有梦见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王滇舒服地翻了个身,整个人顺势就翻到了一个怀抱中。 他迷糊间觉得不太对劲,但困意实在汹涌,而且这个怀抱也异常熟悉安心,下意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梁烨看着怀里睡得安稳的人,将今天新带来的安神香囊塞到了王滇的枕头底下,换出了昨天的那个,眸光幽沉在王滇脸上逡巡许久,凑上去轻轻舔了舔他的嘴唇。 王滇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梁烨的眼神又暗了几分,温热的手掌轻缓地摩挲着他的后颈,王滇原本僵硬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 梁烨勾了勾嘴角,满意地看着他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无声地笑了笑,将王滇搂紧,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闭上了眼睛。 本该又是一夜无梦安眠,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想起了梁烨,王滇又做了噩梦。 “……梁烨!”急促的喘息里带着濒死的恐惧,王滇猛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就被按进了个温热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让他下意识抱紧了对方,“梁烨。” 梁烨没说话,也没让他看自己,只是慢慢的抚摸着他的后背,过了没一会儿,怀里的人呼吸就变得均匀平缓了起来。 翌日。 阳光照在脸上微微发烫,王滇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然后使劲伸了个懒腰,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抱着被子躺了回去。 又眯了小半个钟头,他才披着外袍出了内室门。 于廊早就准备了好了洗漱用的温水,动作利落又周到,见他外袍松散,想去帮他系,被王滇客气地拒绝了。 “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行。”王滇睡得饱心情极好,连笑容都温和了许多。 接着于廊便服侍他吃早饭,虽然殷勤备至,王滇却不太习惯这种过分亲近的服务方式,道:“不必在这里伺候,你无事时便多去跟着周管家,跟着他好好学,看看怎么理账管事。” 于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可是公子,我……我是您的贴身小厮,不是府中管事。” “唔。”王滇笑道:“左右贴身小厮只是个名头,你年纪小,突然做管事底下的人肯定不服,你多跟着周安跑一跑,先不管哪边都混个脸熟,然后呢,像是酒楼、铺子、田庄、船队之类的都去做上一年半载的,后边我也好让周安提你。” 于廊听得有些茫然,但又莫名地激动,“公子,我、我没那么大本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心性坚定,脑子又聪明,学东西很快,考虑事情很周到,我觉得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王滇说完喝了口粥,胃里舒服了许多,温和地跟年轻人画饼,“将来咱们府上的产业还是会往外扩张的,只有把底下的摸清了流程,做起事情来才不会吃力,像你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才是最大的财富,我已经和周安说好了,你去跟着他学,这一期一共十五名管培生,留十个,你要干不好被淘汰了,我可就丢脸了。” 于廊虽然没听明白管培生是个什么意思,但一听到淘汰丢脸,自尊心立马起来了,激动道:“公子,我一定会跟着周管家好好学,不会给公子丢脸!” 王滇笑着点点头,继而又安抚道:“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平时跟着前辈多看、多听、多学,做事情利索认真些,你还是很不错的。” 背负上了公子的期望,于廊郑重又激动地点了点头。 王滇还是很喜欢亲自培养实习生的,他之前在公司不是很忙的时候亲自带过两期实习生和一期的管培生,效果不错,后面这些年轻人在公司里都很有实力也很活跃,可惜现在他一是暂时没多余的精力带着人到处跑,一是所有的事情还都在起步的阶段,连他自己都在摸索试探着前进。 古代的经济环境跟现代大相径庭,他必须把握好尺度,不能太跃进太出挑,哪怕再好的东西超过了现下的经济发展水平,那也是不适用的,而且很可能起到反效果。 他一开始的目标就很明确,第一要务是适应市场,而不是改变市场,他没那么大本事,客观条件也不允许,无论如何,最终要能挣到钱才是根本。 王滇做生意喜欢挑战,但并不钻牛角尖,挑战可能的事情是勇敢,挑战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愚蠢了。 他吃完饭,在书房里对自己未来的商业版图做了个大致的规划,束舫和墨玉在旁边侍奉研墨,他偶尔会问问两个姑娘的意见,刚 过了没一会儿,怀里的人呼吸就变得均匀平缓了起来。 翌日。 阳光照在脸上微微发烫,王滇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然后使劲伸了个懒腰,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抱着被子躺了回去。 又眯了小半个钟头,他才披着外袍出了内室门。 于廊早就准备了好了洗漱用的温水,动作利落又周到,见他外袍松散,想去帮他系,被王滇客气地拒绝了。 “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行。”王滇睡得饱心情极好,连笑容都温和了许多。 接着于廊便服侍他吃早饭,虽然殷勤备至,王滇却不太习惯这种过分亲近的服务方式,道:“不必在这里伺候,你无事时便多去跟着周管家,跟着他好好学,看看怎么理账管事。” 于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圈,跑得鼻尖冒汗,泡过澡之后回屋睡觉,于廊已经将屋子给收拾好了。 “这些事可以交给其他人来做。”王滇笑道:“你跟着周安就有得忙了,不必麻烦这些。” “我是公子的贴身小厮,这些都是应该做的。”于廊固执道:“公子,我可以的。” 王滇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努力的员工总是能得老板喜欢的,他便开玩笑道:“你这样我还得给你多开些工钱。” 于廊摇摇头,“都是我该做的。” 王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心下决定再给小孩涨点工资,便进了里屋准备睡觉。 这次连第六行都没看到,他就困得眼皮打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府外。 充恒喘着气苦哈哈地追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你都偷偷摸摸来了五六天了,又不让王滇发现,这跟没来有什么两样?” 梁烨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朕乐意。” 充恒把手里的香囊和药包递给他,“这是今晚新配的安神香,还有明天他要吃的药……对了,李太医配药的时候说,王滇恢复得很快,他知道自己怎么排解,就是最好不要……” “不要什么?”梁烨把香囊塞进了袖子里。 “不要见到或者想到让他发病的人或者事情。”充恒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李太医说的。” 梁烨面色沉沉地盯了他半晌,语气生硬道:“朕每次去他都睡了,没见到。” “那就好。”充恒松了口气,反应过来磕巴了一下,“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样就很好,就是主子你来回跑太累了,宫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 梁烨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好嘞,我滚。”充恒往嘴巴上一捂,抱着剑就飞上了屋顶。 梁烨进内室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守在门口的于廊,对方看着跟充恒差不多大的年纪,抱着被子靠在门口睡得跟死猪一样,长得黢黑,歪瓜裂枣,一想到他碰过王滇的手,梁烨就恨不得拿刀将对方这黑爪子给砍下来。 奈何此人王滇要用,他若真这样做了指不定又要惹人生气,他本来就哄人哄得费劲,懒得再自找麻烦。 他目光凉凉地瞥了这黑枣一眼,嫌弃地嗤了一声,堂而皇之地进了内室。 他熟门熟路地脱了沾了寒气的外袍,先给王滇换好了安神的香囊,俯身亲了王滇两口,仍旧觉得不过瘾,却又怕将人吵醒了,不敢肆意妄为,憋闷地瞪了王滇好几眼,才蹬掉靴子爬上了床。 前两晚王滇总会惊悸好几次,不过最近几晚好了许多,梁烨便睡得愈发安心起来,搂着人谨慎亲亲这里,小心地碰碰哪里,非得将人来回看够了才闭上眼睛。 王滇今天中午睡得有些长,后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了床去喝水,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劲,屋子里很明显有第一个人的呼吸,他刚要张嘴,下一秒却被人使劲捂住了嘴巴。 梁烨罕见地有些纠结,他知道王滇不想看见自己,而且他口口声声也答应了,若是让王滇知道他夜夜都来实在有失颜面。 而且他不想王滇的郁症再加重。 他迅速将袖中的药囊一揉,浓郁的药香便掩盖掉了他身上原本的气息。 “别动。”粗粝又陌生的声音在王滇背后响起,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紧接着王滇便听对方粗声粗气道:“我只为劫财,拿了东西便走。” “……”王滇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诞的猜测,不过到底觉得离谱,梁烨大概吃饱了撑得才会半夜出现在这里扮贼,只能当对方武功高强,躲过了暗卫,被他捂着嘴使劲点了点头。 对方沉默了片刻,却没动弹,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他的耳廓上,让他不太自在地偏了偏头,脖子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王滇低头一看,一支短笛。 “别动。”对方恶声恶气道:“笛子照样能杀人。” 王滇被他勒得往后仰了仰脖子,后背直接贴在了对方的胸膛上,那浓郁的药味呛得他脑子发昏,下意识想躲开。 梁烨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但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听王滇跟自己说过话,烦躁中夹杂了点酸涩的不爽,低下头去嗅王滇颈间的气味,鼻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皮肤,呼吸逐渐就变了味道。 王滇被他袖子里揉碎的安神药熏得头昏脑涨,被对方这暧昧的动作惊起了身鸡皮疙瘩,一手肘径直砸向了对方的肋下,对方吃痛闷哼了一声,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却在他想转头的时候,牢牢按住了他的后颈将人勒在怀里,威胁道:“再动杀了你。” 月光透过窗棂斜斜照了进来,还想动手的王滇忽然瞥见了对方袖子上熟悉的花纹,沉默了两秒,数不清的脏话从肚子里呼啸而过,又庆幸地松了口气,果断放弃了挣扎。 梁烨眯起眼睛,“不怕了?” 怕个屁。 王滇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凉凉道:“阁下不是只劫财么,怎么还劫上色了?” “临时起意。”梁烨粗哑着嗓子,用陌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强忍着直接亲上去的冲动,看他放松的姿态,也知道自己露馅了,却嘴硬不肯承认,“你从是不从?” “不从。”王滇靠在他身上,这会儿睡意全无,“劳烦贼大哥将袖子收一收,这药味太冲,熏得我头疼。” 梁烨眉梢微动,换了只手抵住了他的脖子,将袖子里的碎药倒在了地上。 王滇刚动了一下,忽然被块布条蒙住了眼睛,下一秒就被人按在了桌子上,他被迫仰面躺着,眼前蒙着的布条让他看东西朦胧不清,想伸手扯开。 梁烨将他的手 腕按住,恶狠狠地往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压制他的力道陡然一松,王滇从桌子上坐起身,抬手扯下了眼前的布条,却发现是系床帏的宽带子,他借着月光看向屋中,空荡荡不见任何人。 他愣了许久,以为方才是自己在发疯臆想,攥紧了手中的布条,忽然目光一凝,落在了地面上那些被揉碎的药材上。 他走过去,抓起那些碎药材闻了闻,不是之前用过的味道。 月光将攥着药的手映照得雪白,站在阴影里的人低低地笑出了声,将那块方才蒙住了自己眼睛的布慢条斯理地塞进了袖子里。 第87章 求情 闻宗求见的时候,梁烨正苦大仇深地盯着桌案上摞起来的奏折,准备一把火给点了了事。 “臣参见陛下。”闻宗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行礼。 梁烨背着手溜达下去,坐在了台阶上,“起来吧。” 闻宗正准备起身,不等开口就听梁烨道:“朕给太傅纳上十八房小妾如何?” 闻宗听了直接又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陛下!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之躯,这、这成何体统啊!” “太傅过谦了,天天上折子催朕选秀,朕看太傅精力旺盛得很。”梁烨往后一指,幽幽道:“桌子上一半折子都在催朕纳妃。” 闻宗跪在地上准备抹泪,被梁烨直接搀住胳膊给提了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闻宗憋出来的泪又给气了回去,深深地叹了口气,“陛下——” “朕知道。”梁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那些大道理朕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闻宗又叹了口气,“陛下真的没有意中人?” “有。”梁烨叹了口气,“但是他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女子不愿做皇后的例子不是没有,闻宗倒不稀奇,欲言又止半晌,豁出老脸道:“陛下可以先同她生个孩子。” 梁烨认真思索了片刻,“他生不了。” 闻宗倒吸了口凉气,“陛下当真非她不可?” “一个都哄不过来。”梁烨说:“再来一个朕宁愿去喝白玉汤。” 闻宗顿时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啊陛下!” “朕只是打个比方。”梁烨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像太傅这种妻妾成群的风流人物,是理解不了朕的。” 闻宗只恨从前教他的时候没多抽几下手心,奈何他知道梁烨是个什么性子,也没期望能立刻说服他,转而谈起了别的事情,“陛下,您可还记得前些时日同老臣谈起的仁君之治?” “唔。”梁烨完全没有印象,而且他从来就没打算当个仁君,似笑非笑道:“朕不记得了。” 大约是王滇同这小老头儿说了什么。 “老臣还记得陛下说,君以仁义,臣以才干,君臣相得,民生安和。”他抬起头看向梁烨,“待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唯君施仁政可得。” 梁烨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然而老臣近日却听闻,您打算坑杀四万黑甲卫俘虏,几十名叛臣尽夷九族。”闻宗缓缓道:“陛下,黑甲卫中有许多都是大都世家子弟,如今皇城内外人人自危,陛下,先帝在时便不主张苛政滥杀,今日老臣斗胆,希望陛下能三思而后行。” “当年崔语娴伙同崔家、简家等一众世家,将皇城之内屠戮殆尽,连刚出生的稚儿都不曾放过。”梁烨扯了扯嘴角,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尸体往外抬了整整一个月都不曾清完,入目皆是断臂残肢……太傅,你那时怎么不去劝谏?如今却要朕放过他们?这又是何道理。” 冷酷阴鸷的目光落在闻宗身上,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胆怯,他红着眼睛看向面前这个磕磕绊绊教下来的学生和帝王,撩起衣摆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坚定道:“陛下,因为您是皇帝。” 梁烨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您是整个大梁的皇帝,是大梁千百万子民的天,您的仇恨,您的喜恶,您的一言一行,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着天下的黎民百姓。”闻宗叩头道:“您坑杀了这四万人,流放九族,将那些叛臣杀个干净,大都就会空一半,世家只剩十之二三,大都危矣!梁国危矣!……陛下,物极必反啊!” 闻宗抬起头来再叩首,“陛下,您自己也知道此举大为不妥,才会至今没有下旨,大安王朝覆灭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陛下,您苦心孤诣走到今天,万万不能在此功亏一篑啊——陛下!” 梁烨面容冷酷地盯着他,喃喃道:“大家一起死多好。” 闻宗惊愕地抬起头,被梁烨眼底的杀意和血色惊得浑身冒出了冷汗,“陛下……” “朕开个玩笑。”梁烨笑着扯了扯嘴角。 闻宗又要叩头,被他亲自扶了起来,登时有些受宠若惊。 “太傅一把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梁烨松开他,转身走上了高阶,“既然太傅亲自为他们求情了,朕会好好考虑的。” “陛下圣明!”闻宗声泪俱下,“陛下圣明!” 待闻宗离开,梁烨沉默地盯着那些奏折良久,一袖子将那些折子尽数扫到了地上。 书房外的云福毓英等人跪在地上没敢进来,充恒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跳了下来,蹲下来去捡地上的折子。 “别捡了。”梁烨突然出声:“都是些废话。” 充恒把手里的折子放到了桌子上,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主子,你已经两天晚上没去看王滇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只要有王滇在,他主子通常就会开心,更不会生这么大的气。 谁知这次梁烨却并没有应下,冷笑道:“昨日王滇去了闻宗府上,今日闻宗便敢来给那些人求情……朕一直以为他懂朕心里想什么,结果到头来他宁可去替朕的仇人求情,还施以仁政,真是好大的胆子!” 充恒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梁烨眼底的怒火愈演愈烈,哪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些人最后杀不成,但王滇从中来劝诫求情,反倒让他心底的逆反情绪升腾而起。 旁人劝便也罢了,偏偏是王滇。 梁烨罕见地发了一通火,一整晚大殿之中都死气沉沉,直到李步来求见。 “陛下,微臣今日去给王大人把脉,大人的情况又好了许多。”李步跪在地上道:“王大人想要减轻药量,微臣以为不妥,特来请示陛下。” 梁烨没说话,李步便只好在地上跪着,更不敢去揣测帝王的心思。 “不用减。”梁烨阴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仔细给他调养着,需要什么药材尽管用。” “是。”李步应声。 梁烨顿了顿,又问:“他这郁症到底能不能好?” “回陛下,王大人的郁症时日已久,恐难彻底治愈。”李步道:“不过平日里多注意调养,修身养性,于寻常人也无异。” 梁烨皱起眉,将手中的案卷一扔,“他这郁症是何原因所致?” “这……臣不敢妄加推断。”李步谨慎道:“郁症通常是脾失健运,情志不得,故而脏躁,易惊悸不寐,王大人的情况比郁症还要再复杂一些,不过大人自己也知道调节心情,故配合药而见效极快……臣猜测,大人从前可能遭遇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陛下遇刺,大人惊悸过度,触及旧事导致发病……” “朕知道了。”梁烨脸色难看,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臣告退。” 充恒假装过来给灯添油,将两个安神香囊放在了桌案上,“李太医说这是新方子。” 梁烨撩起眼皮了瞥了那香囊两眼。 充恒若无其事地退了下去。 油灯晃了两下。 王滇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吹灭了旁边的蜡烛,拽起被子躺了进去。 然后就被人揽进了怀里。 “我艹!”王滇吓了一跳,紧接着后颈就被人用牙恶狠狠地咬住,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劫色。”粗粝的声音掺杂着带了烫意的呼吸,落进了王滇的耳朵里。 好不容易积攒的困意顿时灰飞烟灭,王滇气得想把人踹下去,但却只是沉默了片刻,在被子里摸索了两下,抓住了对方尚带着寒意的手。 梁烨带着气甩开他的手,阴恻恻道:“王大人真是好本事。” 王滇疑惑道:“你们做贼的劫色前还要夸奖受害人一番么?” “……”梁烨气闷,搂着人不说话,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他,执着地在他肩膀上留了排圆润的牙印。 细密的疼混杂着痒意,王滇垂着眸子在黑暗里仔细地感受着他的呼吸,闻着梁烨身上浅淡的香味,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开口道:“你安排得如此周到,先让焦炎把消息散布出去,使那些世家勋贵人人自危,再让闻宗去劝诫一番留下余地,威慑之后谈条件……我去与不去,闻宗都会进宫,不过早晚而已。。” 梁烨隐藏在黑暗里的目光带上了三分探究,“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王滇的声音里带着丝困意,“说到底也只是猜测,万一你铁了心要杀了他们呢?你赏的银子我还没摸热乎。” 梁烨的手覆在了他的脖子上,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冰冷,“擅自揣摩朕的心思,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王滇毫不在意那只虚张声势的爪子,往他怀里靠了靠了,打了个哈欠。 “那你怎么不肯好好揣摩一下朕到底为什么想杀他们?”梁烨的手微微用力,声音里冷意更甚,“消息散出去,有的是人求情,你却非要冲在前面,替朕的仇人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王滇被他掐得睁开了眼睛,拍了拍他的手背,皱着眉道:“难受。” 梁烨咬了咬牙,骤然放松了力道,另一只手又不太放心地重新往他身上摸了一遍,确定没藏着什么该死的匕首或者短箭,才带着怒意道:“你应该和朕站在一起。” “我做不到。”王滇坦诚道:“我若什么都不做不说,良心不安。” 梁烨的怒火再次轻而易举地被勾了起来,周身冷意弥漫,却又听见王滇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可若你执意要杀,我也不会拼死阻拦,抑或因此同你势不两立。” 梁烨闻言愣住。 “大不了到时候带你远走高飞。”王滇说。 暴躁的、尖锐的愤怒和不甘像是突然泄了气,梁烨有些茫然地抱着他,缓缓垂下了眼睛,“不自量力。” “养活个梁烨绰绰有余。”王滇闭上了眼睛。 梁烨将人抱得更紧了一点,却又小心翼翼,将脸贴在了他的后颈上。 王滇困倦地笑了笑,“睡吧。” 第88章 免谈 翌日王滇醒来,旁边的被褥早已经凉透了,显然梁烨已经离开许久。 于廊听见动静进来,手里拿着件黑色的袍子,“公子,衣服已经熏暖了。” “辛苦。”王滇接过来穿上。 他动作间门前襟被扯开了些许,隐约露出了些或青或紫的痕迹,瞧着像是牙印,于廊有些诧异地想要继续看,结果王滇已经穿好了衣服,将那些痕迹彻底掩盖进了柔软的衣袍里。 “怎么了?”王滇见他愣神,笑着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于廊慌乱地低下头,“公子这身衣袍好看,我在大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样式。” “瞎做的。”王滇又在外面穿了件外袍,束好腰带,摸了摸脸上贴好的面具,“今日我晚些回来,吩咐厨房不必做饭了。” “是。”于廊应声道:“公子可要我随行?” “不必,你随周管家去忙酒楼的事。”王滇道。 于廊有些不舍地离开了,王滇自己一个人也没带随从,优哉游哉地出了府。 “仲清,这边!”热闹的茶坊间门,有个眉眼清秀的公子在对他挥手。 “我可是来迟了?”王滇笑着走了过去。 祁明笑道:“不迟不迟,我急着见你,便早早到了。” “乐弘兄如此直白,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王滇从桌子上端了杯茶,戏谑道:“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哈哈哈,当不起,实在当不起。”祁明大笑,“那日在老师府上一见,我同仲清你真是相见恨晚,若非有事在身,我肯定跟着你回府。” 那日王滇去拜见闻宗,正好碰上了祁明也在,闻宗便顺势将自己这位学生介绍给了他,虽然王滇之前也跟祁明见过,只不过用的是梁烨的身份,虽然两个人很谈得来,但终归隔了层君臣的身份,而且在宫中多有不便,如今用真实身份结交,自然更是亲近了不少。 “好啊,今晚就随我回府,我请你吃饭。”王滇毫不客气地应承下来。 “哎你要这么说我可真去啊。”祁明指着他。 王滇笑道:“你要不来,我就再也不请你了。” 两个人在茶坊喝了两盏茶,便一同前往国子监。 大都的国子监在城东光禄坊,占地颇广,大门威严气势恢宏,王滇看了眼门前的对联,中正温和却不失锋利,自带落拓豪迈之意,祁明便同他介绍,“这是前朝名相房晚臣亲自题的,那时大安王朝正如日中天,房相北巡时见此地无学塾,便亲自督建了一座,名曰万玄,后来世事变迁,战火不断,但这书院却神奇地留存了下来,圣祖皇帝后来将万玄书院扩建,才是如今的国子监。” 王滇在宫里读名相录的时候看见过房晚臣这个人,澧朝之后,安朝建立,历二世国祚不稳,当时帝王年迈,沉迷求仙问道,不问朝政,磕丹药磕死之后,幼帝继位,天下动荡,房晚臣临危受命,扶幼帝揽朝政三次出征平叛力挽狂澜,将岌岌可危的大安王朝直接推向了顶峰,延续了三百六十九年之久。 不过野史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这位名相和他亲自扶立的幼帝之间门扑朔迷离的关系,甚至有人将后来前朝戾帝立男后致大安朝彻底覆灭归咎于三百多年前他老祖宗就不 务正业…… 王滇同祁明一边往里走一边谈论此事,祁明道:“不过依我看来,安戾帝立男后此事不过是被夸大的借口,早在安灵帝时大安朝便已见颓势,天灾连年不断,朝廷上下官职冗杂,腐败横生,接连两任帝王都穷兵黩武,各地起义不断,便是房晚臣再世,也难救颓势。” 王滇赞同地点了点头,“帝王艳|事总比真正的朝政更有噱头,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谁又知道真相如何?不过是在讲故事罢了。” 朗朗的读书声从房间门里传了出来,两人一边说着话就拐过了长廊,正看见一株青松傲雪而立,祁明怀念道:“当年我同师弟一起在国子监念书时,总喜欢从这里爬墙出去逃课,总觉得不过昨日之事,可转眼却已近而立之年,旧时同窗也早已四散离分,不闻昔年读书声,唯见青松立风雪。” 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聚散都有时,不必伤怀,没了旧时友,还有眼前人。” 祁明见他一脸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忍不住笑道:“仲清啊仲清,你真是个妙人。” “妙不妙有待考证,我总不能一直看你在这儿对着棵松树无语凝噎。”王滇戏谑道:“我来是有正事要做的。” “瞧我这记性。”祁明一拍手,快步引着他往前走,“你家侄儿多大了?不知刘策都备的什么书,我该细细问你的。” “五六岁吧。”王滇道:“勉强识些字,胆子极小,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哎呀,那该好好请位先生教一教。”祁明道:“我家小六也跟你侄儿差不多年纪,整日叽叽喳喳跟只雀儿一样,恨不得将屋顶都掀了。” 王滇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小六?乐弘你几个孩子?” 祁明笑眯眯道:“不多不多,三女四男,最大的小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王滇佩服地抱了抱拳。 “说起来,你家中几个孩子?”祁明笑道:“再过两年我家姑娘就该议亲了,若仲清不嫌弃,咱们或许还能做儿女亲家。” “……”王滇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我尚未娶妻。” 这回轮到祁明诧异了,他不可置信道:“你尚未娶妻?” 王滇默默别开脸。 祁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轻咳了一声道:“仲清风流落拓,娶妻晚些也无妨。” 王滇笑了笑,却又听祁明道:“说 起来,咱们陛下如今二十有六,后宫却无一妃一嫔,膝下更无一儿半女,之前崔氏掌权,逼迫陛下至此,如今崔氏已倒,陛下合该纳妃扩充后宫开枝散叶,如今却无半点动静,真是让人心急。” 王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陛下若无子嗣当如何?” “仲清,此话可说不得。”祁明道:“陛下正年富力强之时,如何会没有子嗣?” 王滇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毛,“唔。” “我听闻,当日在议事殿之上,崔氏指认崔家二公子崔琦实为先帝十六子梁炫,还有一皇孙不知所踪,虽然崔氏的谎言被崔二公子亲自戳破,但难说以后有人会拿此事来做文章。”祁明忧心道:“如今各大世家都蠢蠢欲动,陛下若是在此时纳妃选秀收入世家女,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奈何老师几次劝谏,陛下都听不进去。”“陛下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王滇声音微冷。 “明日上朝,我会再同老师一起劝陛下。”祁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仲清,陛下极其看重你,你也该多劝劝陛下才是。” 王滇扯了扯嘴角,“陛下的家事我就不掺和了。” “糊涂啊仲清,这岂止是陛下家事,这可是关乎整个大梁的国事。”祁明摇了摇头道:“此事绝不可以由着陛下的性子来。” 正说着,两人便到了取书的地方,忽然有个穿着国子监学生衣服的青年冲了出来,王滇猝不及防被他撞了个趔趄,对方敷衍地一拱手,“抱歉。”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意远!楚意远!楚庚你给我站住!”有人从屋里追了出来,被祁明一把拽住。 “泽凡。”祁明看着怒火中烧的人,“这是怎么了?” 对方见是他,眼底的怒意才勉强压下去,“快别提了,还不是我那个表弟,今年考试落榜了,费了许多功夫才让他进来国子监,结果竟然逃课还被逮了个正着……不说他了,这位是——” “哦,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王滇,王仲清。”祁明同他介绍。 对方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眼小嘴阔,留着一抹胡子,眼睛似乎不太好,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在下国子监刘策刘泽凡,久仰大人大名,如今一见却不想如此年轻,我方才被我那表弟气糊涂了,还以为大人是学里的监生。” 王滇笑了笑,“无妨,是在下叨扰先生了。” 刘策笑着将他们请了进去,拿出了准备好的书,“那日匆匆一遇,乐弘也未曾同我说明白,我便只好多备了些书,大人家的侄儿应当不大,我便只准备的从启蒙到十岁的书籍,里面有学里大儒的笔记与作业,大人择需而选即可。” “有劳先生了。”王滇笑道。 “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刘策客气道。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这般客气,反倒让我不自在起来了。”祁明拍了拍桌子,“别一口一个大人先生了,今日是私下会友,你们两个若再这样,我可就走了。” 王滇和刘策闻言相视一笑,刘策能同祁明做朋友,两人脾气秉性自然相投,王滇同他也聊得来,三人在一起从幼儿启蒙聊到了如今国子监的运行制度和弊病,相谈甚欢。 待到晌午,王滇估摸着时间门差不多了,便道:“我在长运酒楼略备薄席,不如咱们移步?” 刘策疑惑道:“长运酒楼?我在大都这么多年,怎的从未听过有这个酒楼?” “这几日才开张,菜色还算不错。”王滇矜持地没有自卖自夸。 “既然仲清说不错,那我们就去尝尝。”刘策笑道。 新开张的长运酒楼从外面乍一看中规中矩,但一进了门,里面的形制摆设便同寻常酒楼有了些许差别,尤其是不经意间门看到的书画和颇具文人气息的摆设,简而不突兀,小二和掌柜的服务周到又恰到好处,菜色丰富新颖,同寻常酒楼说不上哪里不同,却总让人觉得好上几倍不止。 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畅谈至了深夜,刘策喝至兴头,大手一挥招呼掌柜的来笔墨伺候,洋洋洒洒写了篇长运赋,祁明亦是感怀良多,题诗于画,掌 柜的在旁边伺候得周到,又不卑不亢,两人便直接将墨宝赠与了对方。 刘策乃当今诗赋大家,祁明在学子这种亦颇负盛名,掌柜的顿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捧了下去,又赠了许多酒菜。 王滇拢着袖子笑眯眯地坐在桌子前,已经可以想到不久之后那些文人墨客学子监生们该如何趋之若鹜……来增加营业额。 一顿饭吃得极为尽兴,王滇在酒楼门口目送两人上了马车,拒绝了酒楼掌柜试图派人送他回府的请求,自己提了把灯笼,借着月色慢吞吞地往府里走。 既给那小孩儿物色好了启蒙先生,又顺带给刚开张的酒楼打响了名头,读书人喉舌之重要堪比现代舆论机器,将来酒楼的用处也不止局限于…… 王滇有些发晕,扶着旁边的墙停下来使劲闭了闭眼睛。 虽然度数不高,但他聊得开心,便喝了不少,一晚上下来也醉了个彻底,这会儿走路都觉得踩在棉花上。 暗处一直跟着他的暗卫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想去扶他,却被拒绝。 时刻都被人盯着,王滇心里不可避免地涌上了几分烦躁,但即便醉着也没去为难对方,毕竟他们也只是听命于人,摆了摆手,语气温和道:“不用管我……我自己走。” 暗卫又悄无声息地隐藏回了夜色中。 王滇靠着墙缓缓蹲了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转,头晕眼花,却又忍不住想笑,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也不管地上的尘土脏了雪白的披风。 旁边灯笼里的蜡烛发出声噼啪的响声。 王滇倦怠地睁开眼睛,靠在墙上抬头去看月亮,醉意上头,脸上都热烘烘的,他脑子里一片浆糊,依稀想起了自己健身房的年卡还没有续费,冰箱里还化冻了块牛排,打算晚上喝完酒谈完城东的项目回家垫一垫肚子…… 他闭上眼睛笑了一声,睁开眼睛,撑住墙想站起来,刚起了一半,手忽然一滑,他趔趄了一下,就被人一把扶住了胳膊。 醉意朦胧里,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张脸冷肃阴沉,他盯着看了半晌,说:“……我有部电影只看了一半。” 梁烨被他没头没尾的话说得一愣,王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梁烨将他揽进怀里,不悦道:“李步说你不能饮酒。” “只这一次。”王滇还不忘拿起地上的灯笼,自言自语道:“明日记得让于廊把灯笼还回去。” 他提着灯笼往前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忽然转过头看向梁烨,“梁烨,你想纳妃吗?” 梁烨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王滇眯起了眼睛,攥紧了手里的木把手,就听梁烨颇为欢欣道:“你终于想通肯入宫了?” 王滇好险没把灯笼砸他脑袋上,吐了口浊气,道:“我是说其他人。” 梁烨脸上的笑意几乎瞬间门消失地无影无踪,“你也要同那些人一样劝朕纳妃?” “明日上朝,我大概率会劝。”王滇皱了皱眉。 梁烨眼神骤然冷了下来,王滇的目光 比他还要冷,“但我不希望你纳妃。” 梁烨面色稍缓,“除了你,朕不会娶任何人,更不会纳妃。” “届时所有人都会逼你。”王滇说:“不是你说个‘不’字就可以的事情。” “那你就把那个孩子交出来。”梁烨沉声道:“只要朕有了子嗣,他们就不会再逼迫朕。” 王滇低低地笑出了声:“梁烨,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敢松口应了,不管是那个孩子还是我,你都别想再看见了。” 梁烨倏然眯起了眼睛。 “伤好了就又开始算计我,祁明若是没你的授意敢跟我提皇嗣的事情?怎么,指望着我为了你将那孩子交出来?” 王滇醉醺醺地戳了戳他心口的伤,笑吟吟道:“少做梦了,要孩子就先解蛊虫,其他的免谈……你要是没本事抗住敢纳妃,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第89章 选秀 大都的夜晚寂静又寒冷,远处宅门上挂着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却也只能照亮下面的一小圈地方。 王滇觉得有些冷,手顺着梁烨的袍子往下滑了滑,伸进了他的前襟里暖和着,那只手冰得梁烨皱了皱眉。 “你醉了。”梁烨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王滇笑了笑,变本加厉地将另一只手也放了进去暖着,没什么力气地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那你权当听了些醉话,我今天高兴,不想跟你吵架。” 梁烨抬起手来,温热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话些?” 王滇摸了摸他劲瘦的腰,笑出了声:“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话些?” 大概是因为谁都回答不了谁的问题,又或者夜里的风实在太过寒凉,两个人沉默片刻过后,不约而同地开口:“回去吧。” 王滇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梁烨难以捉摸的目光。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这破地方来的吗?”王滇拎着灯笼往前走。 “你之前醉酒时同朕说过。”梁烨拿过他的灯笼,扣住了他的手,暖在了自己的宽袖里,“你请客,从马车里拿酒时眼前一黑,再睁眼便到了议事殿门外。” 王滇笑了起来,“你信吗?” “朕不信鬼神之说。”梁烨没什么情绪道:“世上离奇古怪的事情数不胜数,也不差你这一件。” “你不信鬼神之说你还拜道士做师父?”王滇诧异道。 “我只随师父习武,并未修行。”梁烨面无表情道。 王滇笑了笑,又问:“你跟你师父怎么认识的?” 他极少同梁烨谈及往事,一则他知道梁烨幼时大概过得极为艰难,对没有自愈能力的人来说,无异于自揭伤疤;二来梁烨对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绝口不提,防备心极重,硬逼着人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如今借了三分醉意,就顺势问了出来。 他不确定梁烨会不会说,大概率也只又来一句“朕的事少打听”,裹住自己的小王八壳,再问就咬人。 王滇被梁小王八可爱了一下,连带着看梁烨本人都带了几分宽容,毕竟他好端端一个人是不能同一只王八置气的。 “有一次朕病了,崔语娴请道士进宫来做道场,恰好请来了师父。”梁烨淡淡道:“朕病好之后,他要收朕为徒,崔语娴不同意,便将他赶出了宫去,晚上朕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道观,他说不拜师就割了朕的脑袋,朕就磕头敬茶拜了师父。” 王滇沉默了两秒,“你师父真有个性,你那时候多大?” “八岁。”梁烨面无表情道。 王滇低头在空气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下,醉醺醺道:“八岁也就这么高吧,瘦瘦小小一个,龙袍都撑不起来……” 他抬起手拍了拍自己想象出来的小孩儿的脑袋,对梁烨说:“我知道你想把什么都攥在手里,才不会被别人抢走,但是人这玩意儿吧,有时候你攥得越紧,反而越攥不住。” 梁烨大概是笑了一声,也可能没有,王滇连听自己的声音都像是在隔着棉花,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后来又说了什么,想了些什么,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趴在了梁烨的背上。 “朕若给你解开蛊虫,不许走。”梁烨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王滇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便又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 翌日。 等着皇帝来的空档里,议事殿里众人便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王滇在朝中并无相交的官员,唯一说得上话的只有祁明,然而祁明官职比他低上许多,两人隔了大半个宫殿,他便垂着眼睛默默补觉。 可惜宿醉的恶心感挥之不去,耳朵边都是嗡嗡的说话声,补觉也补不安稳。 “……年纪轻轻便做了户部尚书……” “他与皇上……” “……后宫无人……该劝谏……” “……佞臣……” 王滇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翻一下。 梁烨出来时大殿之中照例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高呼万岁,王滇随着大流跪了下来,低着头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梁烨的目光便忍不住往他身上飘,大概是他许久没喊平身,王滇抬起头来,正撞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王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平身吧。”梁烨懒洋洋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众人起身之后,便有官员出列开始奏事,刚开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很快便有人出列道:“陛下,崔氏谋反已死,如今四万黑甲卫尚未定罪,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早已不堪重负……” “众爱卿以为这些人该如何处置?”梁烨反手便将问题抛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无休止地扯皮和争论,既有赞同杀的,也有赞同流放的,还有认为这些人该放了彰显陛下圣明的……众说纷纭,各自据理力争。 虽然梁烨给他透了口风,但王滇知道这件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果不其然,梁烨冷声道:“这些逆贼谋反在先,诸位爱卿怎么还如此替他们着想?” 此话一出,众人便又吓得跪下叩头,连忙称不敢。 不管私底下利益如何角逐,谋逆的罪名是万万不能扣到自己脑袋上的,但梁烨这话又没说死,反而隐约透露出了些信息,脑子灵光的已经反应了过来。 果不其然,这一部分过去之后,便有人顺势提议道:“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后宫却空无一人,臣请陛下广开选秀,纳入妃嫔,绵延子嗣。” 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附和,甚至还有大着胆子推荐自家闺女的。 梁烨笑吟吟道:“朕怎么记得,之前朕想纳你家女儿,你死活不愿意,哭着喊着要撞柱子,爱卿这是终于想通了?” 那人讪讪笑道:“之前小女身体孱弱,如今已经身体大好……” 从前梁烨疯癫乖张,又无实权,一个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的傀儡而已,何况被崔语娴压制得死死的,崔语娴不让他纳妃,大臣们即便有心将女儿送进宫也不敢,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一个握有实权的皇帝,哪怕再疯癫乖张,再暴戾无常,那也是皇帝,一旦女儿入了宫生下子嗣,那便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梁烨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抵触情绪,朝臣们便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热情程度快要将议事殿的大殿屋顶掀翻。 王滇正明目张胆地走神打瞌睡,忽然就被点到了名。 “王滇,你如何看?”梁烨笑着问他。 王滇出列,垂着眼睛道:“臣也以为,陛下应该选秀纳妃,扩充后宫。” “唔。”梁烨一拍龙椅,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满殿的朝臣,凉凉笑道:“既然王爱卿也这么说了,朕若是再推辞就不妥当了,着人挑个好日子,选秀。” 王滇倏然抬头。 梁烨冲他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容。 第90章 求娶 早朝散后,御书房。 “陛下,门口风大,龙体为要啊。”云福苦哈哈的站在大开的殿门前,冻得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了。 梁烨没搭理他,似乎对天上的云格外感兴趣,眯着眼睛看了良久。 还是毓英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诸位大人都已离宫了。” 梁烨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云福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哎哟了一声,“陛下,王大人早就走了,头一个出的宫呢。” 梁烨本就阴沉的脸色直接漆黑一片,毓英赶紧给云福使了个眼色,云福懊恼地闭了闭眼睛,抬起手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悻悻地找补,“许是、许是王大人有什么急事吧。”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殿。 云福求助般地看了毓英一眼,毓英轻轻摇了摇头,跟着梁烨进了门。 趁着毓英出门添茶换水的空档,云福悄悄地跟上,小声问道:“毓英姑姑,陛下准备选秀纳妃,王大人可怎么——” “嘘。”毓英示意他噤声,低声道:“主子们的事情岂是咱们可以置喙的。” “我这不是着急么。”云福苦恼道:“王大人有多在意陛下,咱们都看在眼里,陛下若是纳了妃,这宫中哪里还有大人的立足之地?” “朝中上下都在逼主子。”毓英利落地换好了茶水,叹了口气,“而且我听说王大人在早朝上亲口劝陛下,大人这又何尝不是在将陛下往外推?” “好不容易才……”云福颇为惋惜。 “不说这个了。”毓英谨慎地往周围看了一眼,端着茶往外走,转移话题道:“你之前不是新收了个小徒弟吗?乖巧懂事得很,怎么这几日一直没见他?” “啊,他家中出了事,陛下开恩,允许他回家探望。”云福笑道:“不过他家在南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毓英也不是蠢人,只听一个“回家”就知道这人大概是不会再出现在宫中了,没来由地想起了前些日子从兴庆宫池塘里捞上来的一具尸体,听说嘴都被刀割烂了,面目全非至今无人敢认,其中联系她不敢再往深了想。 想起方才她同云福说的那些话,忍不住后悔起来,谨慎道:“方才那些话我们私下说说便也罢了,万不能传出去。” “这是自然。”云福连忙点头。 两个人说着话离开了偏殿,房梁上便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一个少年。 充恒挑了挑眉,拍了拍手,从果盘里拣了块糕点就要往嘴里塞,便听一道声音幽幽从暗处幽幽传了进来,“洗手了么?” 充恒吓得直接把手里的糕点给捏碎了,警惕地转过头去,就看见梁烨蹲在角落的某根房梁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个檀木盒子,使劲吹了吹上面积攒的灰尘,全都落在了桌子的点心上。 “……主子。”充恒半晌无语,“没法吃了。” “整天就知道吃。”梁烨将那盒子揣进袖子里,利落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方才听毓英他们说起云福的那个徒弟,怎么还给人留了全尸?” “当时来不及嘛。”充恒耸了耸鼻子,被灰尘激得打了个喷嚏,“我之前一会儿要扮成简凌去刺杀你,一会儿又要扮成吴思廉去给简凌下毒,好不容易完事了我还得盯着崔琦……驴都没我累。” 他说完又想伸手去拿沾了灰的糕点,被梁烨一巴掌拍开。 “脏不脏?”梁烨嫌弃道。 充恒不甘不愿地揉了揉自己被拍得生疼的手背,“我以前什么都吃的,主子你现在跟王滇一样,瞎讲究。” 梁烨挑了挑眉,“说起王滇,朕给你派了那么多人手,你都没能将那个小兔崽子看住,王滇现在用他来威胁朕,你还好意思抱怨?” 充恒瘪了瘪嘴,“属下知错,属下无能,甘愿受罚。” 梁烨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人拍了个趔趄,“受罚先不着急,随朕去趟康宁宫。” 正捂着脑袋龇牙咧嘴的充恒突然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道:“真的?” “不想去朕就自己去。”梁烨说。 “去!谁说不去!我去!主子!”充恒登时激动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复又松开,“等等,我先去换件衣裳,这身都沾灰了。” 他往前跑了两步,复又折返,眼巴巴道:“主子,之前王滇送来了几身冬袍,说有我的一件……” “你不是不要吗?”梁烨挑起眉。 充恒抓了抓了头发,涨红了脸,“我、我没说不要,平时总杀人白衣服容易脏,我的袍子都不好看。” 梁烨嗤笑了一声:“出息。” 充恒一脸焦急又央求地看着他,梁烨优哉游哉地出了门,“在寝宫的偏殿柜子左上第三格。” 充恒一阵风似地直接蹿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康宁宫。 暖炉里烧着碳,厚厚的帘子将寒意挡在了外面,屋子里只剩淡淡的香气。 谈亦霜的目光落在了腰背笔直的白衣少年身上,笑道:“许久不见小恒儿,又长高了不少。” 充恒抱着剑目不斜视,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花瓶摆件,闻言使劲挺了挺腰背,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高大强壮一些。 梁烨道:“他整日上蹿下跳,去御膳房比厨子都勤,不高都难。” 谈亦霜笑出了声,充恒耳朵根通红,辩解道:“我……我那是去探听消息。” “上次见还是除夕家宴,如今已经又快要到年关,转眼你们就都长大了。”谈亦霜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陛下,您平日里还是要多保重龙体,不要太过操劳。” 充恒抱着剑使劲点头,眼神正直严肃,丝毫不敢多看她一眼,可惜他那点小心思早就展露无遗,在场的其他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谁都不想点破。 “朝臣劝朕选秀,只是选秀之事终归是需要长辈操持,朕思来想去,后宫之中也只有娘娘合适。”梁烨不紧不慢道:“不知娘娘可愿意帮朕?” 谈亦霜微微诧异,“陛下,太后娘娘尚在,我来操持恐怕不妥。” 提到卞云心,梁烨眼底的温度又淡了几分,“太后身体抱恙,一直缠绵病榻,朕也不好去让她劳累。” 自从梁烨遇刺,卞云心被禁足之后,梁烨就好像忘了这个人,一直没有松口解除她的禁足,而卞云心不知为何也没有闹,反而安安静静一直没有出声。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推辞了。”谈亦霜问道:“只是不知道陛下属意什么样的女儿家?” 梁烨眉梢微动,思索片刻道:“朕喜欢高的,腿也长,腰细,皮肤白的,模样要俊,脑子得聪明,心狠手辣又娇气得要命,酒量不能太好,左手背上有个小疤,心口有红痣——” “陛下。”眼看他越说越过分,越说越详细,谈亦霜忍不住打断了他。 “嗯?”梁烨正说得津津有味,被打断之后有些不悦。 “……陛下这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儿家?”谈亦霜试探问道。 “算是吧。”梁烨说。 谈亦霜笑道:“那陛下是想让她入宫为妃还是为后?” “自然是要做朕的皇后。”梁烨道。 “既然如此,那该请皇家宗族的长老去为陛下提亲,陛下何必用选秀这般大费周章的方式?”谈亦霜疑惑道。 梁烨从袖子里拿出了那个檀木盒子,打开之后,里面露出了一个平安扣,坠在略有些褪色的编织青绳上,不似女儿家用的寻常项链,反而多了几分古朴大气的沉稳。 “这是……”谈亦霜看这项链熟悉,忽然眼睛一热,“是皇后娘娘的遗物。” “卞馨——卞如风死前给朕的。”梁烨语气生硬道:“她说朕将来娶妻,这就是聘礼,不然就从坟里爬出来。” 谈亦霜伸出手,虚虚地抚摸了一下那平安扣,失笑道:“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朕想娶的人若以他原本的身份入宫,他不愿意,朝臣也不会答应。”梁烨说:“朕为此寝食难安,苦思冥想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谈亦霜狐疑的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陛下的办法……” “您应该有一位自小养在深山道观的远方侄女,今年正好二十有一,此女天生聪颖,德才兼备,幼时便有世外高人给她批命,天生就该做皇后,可绵延大梁五百年基业,朕在十载山遇刺有幸得她相助,化险为夷,寿宴遇刺性命垂危之际,亦是她不顾危险前来送药。”梁烨面不改色道。 谈亦霜听得恍惚就要信了自己真有这么个“远房侄女”,“可这样能说服众多大臣么?” “朕早有心仪之人,自然不会娶她。”梁烨冷声道:“朕不仅不娶她,还要削发为僧。” 谈亦霜有些茫然,充恒一脸呆滞地问:“主子,头发好不容易变长了,又削?” “然后,您这位侄女说服了朕,又劝朕以仁义施政。”梁烨淡淡道:“朕要朝臣们求着朕娶他。” 谈亦霜甚至隐隐松了口气,“勉强可行。” 与此同时,应苏坊王府。 王滇看着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皱了皱眉,“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权宁抬脚踢了踢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样的“死尸”,“我费了许多功夫才换了他出来,不过本来也要快被折磨死了,你救他干嘛?跟你弟弟作对?” 王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蹲下来,用他那只干净又漂亮的手托起了对方满是血的脸,温声道:“简统领,还认得我么?” 第91章 期待 简凌的眼睛被血糊住,恍惚间以为看见了梁烨,他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缚住,眼底狠意划过,张嘴便冲王滇的手腕咬了上去。 可惜不等他碰到王滇,整个人就飞出去重重撞在墙根上,鲜血从嘴中溢了出来,艰难地呛咳了两声。 王滇看得牙疼,旁边踹完人的权宁嫌弃地动了动脚,靴子上的血迹隐约可见,“快死了还不老实。” 王滇走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人还喘着气,才示意屏风后待命的人把简凌抬去了地下的密室。 “你这地道挖得精妙。”权宁饶有趣味道:“你之前让我帮你找擅长隐匿气息的高手,就是他们做苦力?” “没办法,梁烨的人将我看得太紧。”王滇说:“不然这地道挖出大都根本用不了半年。” “我听闻你同你那弟弟关系缓和不少,梁帝遇刺时你都快急疯了,既然都不想让人死了,何必如此防备?”权宁眼底是明晃晃的好奇。 “权力之下,野心和欲望都会被无限放大。”王滇淡淡道:“梁烨的不可控性太强,他是帝王,就意味着我和他之间没有真正不可替代的切实利益关系,同时这也决定了他的意愿和决策永远会高于我,我们之间实现不了真正的对等,就算我爱他,也并不代表着我就会为了他接受这样的关系,让自己委曲求全。” 权宁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你还真跟个疯子谈感情?” 明显这位脑子也不太正常。 “感情这种东西,只能是锦上添花。”王滇微微一笑,“总得留好退路,把身家性命都拿去压在另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上,没这个必要。” 他是个商人,不会做赔本买卖,跟梁烨谈感情可以,本来就是寻求刺激的自我满足,但若是梁烨妄图掌控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权宁拍了拍手,赞同地看着他,“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对我胃口了,你若哪天腻了梁烨,来找我玩玩。” 王滇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我不对着自己这张脸,起不来。” 权宁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看得出来他有满肚子脏话想脱口而出,最后却只能欲言又止地瞪着他,“罢了,我还是比较喜欢正常人。” 王滇愉悦地笑出了声。 “不过你那好弟弟不是要选秀吗?”权宁脸上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就这么由着他去?” “自然不会。”王滇一脸温柔和善,“就算哪天我腻了他,他也只能是我的。” 权宁被他笑得莫名地浑身不舒服,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他娘的脑子都有病。 王滇其实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对梁烨的角色定位,是喜欢的,在意的,想要的,同时又警惕着,戒备着,甚至时常控制不住走向对立,想要去伤害和毁灭—— 就像是从前在治疗时某种极度的自恋和自毁倾向的角力。 每每他生出此类的想法,便会忍不住怀疑梁烨存在的真实性,这对于一个掌控力和占有欲都极强的人而言无疑是种毁灭性的打击。 他冷静甚至有些苛刻地去剖析,最终得到的结果一定是他不喜欢的。 王滇嘴角噙着的笑意变得有些冷淡,自己转移注意力,“我去看看梁寰。” 大都郊外的某处庄子。 四五岁的小孩子生得白白嫩嫩,有些怯生生地躲帷幔后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忽然出现的青年。 王滇低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个温柔的笑,“阿寰,不认得我了?” 梁寰很好地继承了崔琦的样貌,大概母亲也是位绝色佳人,五官生得精致又漂亮,玉雪可爱,十分惹人喜欢。 可惜胆子小得可怜,他紧紧揪着帷幔,警惕又戒备地盯着王滇,然后在王滇愈发温柔和善的笑容里,吓得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去。 “……”王滇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子,小孩子怕生,您多陪他一会儿就好了。”奶娘在旁边讪讪劝道,只是劝得十分没有底气,毕竟他们这些天天伺候小公子的奶娘丫鬟也都被梁寰躲得远远的,这孩子几乎是平等地害怕着每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活人。 王滇点了点头,示意她退下,坐在了离梁寰不远不近的桌子前,梁寰直接把自己给藏进了厚重的帷帐里。 “你父亲排行十六,梁烨排行十九,仔细算起来,你可以喊我叔叔。”王滇仔细算了算他们之间的辈分,冲着帷帐里鼓起来的小包道:“放心,我跟你十九叔不一样,不吃小孩儿。”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两本启蒙的书,放在了桌子上,“有人教过你读书识字么?会不会拿笔?” 话音落下许久,躲在帷帐里的小孩儿都没动静,王滇怕他把自己给闷死,犹豫了两秒,走过去慢慢掀开了帷帐。 帐子底下露出来了个小脑袋,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鼻子都哭得红彤彤的,手足无措地想往后退,结果被自己的袍子给绊倒,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小脑袋。 王滇看了一眼他身上穿得有些拧巴的衣服,倒不是那些仆妇不尽心,而是梁寰每次都极力抗拒被人的触碰,就连现在跌到了也都是抱住脑袋防御的姿势,好像已经习惯了挨打。 据说他刚出生就被崔语娴抱走养在了外面,不曾见过生母,也没见过崔琦,还被逼着喝过白玉汤……王滇几乎不可避免地去想梁烨幼时又是怎么的遭遇,他不想深思,然而却控制不住。 他承认有一个瞬间觉得崔语娴死得太轻易,脑子里涌现出了无数阴暗的想法,可惜崔语娴确实已经死了,痛痛快快,被杨满一刀捅死。 可见有时候报仇和杀死仇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两码事,仇人死了,然而对方带来的伤害和阴影依旧还在,如附骨之疽绵延缠绕,无法消除,不然人们为什么总会在报仇后面加上雪恨两个字? 大概只有哪天滔天的恨意彻底消失了,这仇才算是报了。 王滇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梁寰的脑袋,就像是隔着时间在对另一个小孩说话,“没事,不用怕。” 梁寰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警惕又茫然地看着王滇,忽然凶狠的拍开他的手,哭着钻进了床底,死活不肯再出来。 “……”王滇无奈地叹了口气。 姓梁的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真是一脉相承的不好养熟。 大概是他今天念叨梁烨念叨地有点勤,回去没多久,就被召进了宫。 许久没来寝殿,连焚的香都换了味道,带着股令人不悦的甜腻味道。 王滇原本规规矩矩站在屏风前等梁烨出来,但那香的味道有些冲,他皱了皱眉,正要喊云福来换,一只温热的手忽然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腰,紧接着就是来势汹汹的吻。 王滇虽然心里不悦,但对于梁烨的亲近并不抵抗,反而十分享受,事实上这种感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便如影随形,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理智占据上风,他更多表现出来的是恼怒和气愤,可现在他完全不想浪费精力去思考合适和对错,将所有的恼怒全都带进了吻里,试图亲死这个混账东西。 奈何亲死是不可能的,梁烨被他撩拨地有些兴奋,动作便开始没轻没重,将他压在厚厚的地毯上,一路亲到了他的小·腹。 王滇一脚蹬在了他的肩膀上,梁烨大约是觉得刺激,伸手握住他的脚腕,故意直起了身子,让他的一条腿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王滇眯起了眼睛,皮笑肉不笑道:“陛下都快纳妃了,还这般恬不知耻地同臣厮混,成何体统?” “是你劝朕纳妃。”梁烨的指腹或轻或重地摩挲着他脚腕上的红绳,将那块薄薄的皮肤揉搓得通红,狎昵又轻佻地俯身下来,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某种蓄势待发的热度,眼中满是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以及埋藏在深处的不容抗拒的强势和冷意,他咧开嘴笑道:“既然你这般操心朕的后宫,不如就先替那些妃子们试试。” 妃子,还们,王滇被生生气得笑了出来,身下柔软的地毯暖和又舒适,他仰面看着梁烨,手顺着他的腿根往上,笑得温柔似水,“不如我先替她们阉了你。” 梁烨几乎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迅速抓住了他的手,凑上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呼吸带着烫人的热|意,“朕已经都安排好了,届时朕会迎娶你入宫,你便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 王滇早就猜到他会打这个主意,长腿缠住了他的腰,迫使人又往下压了一些,勾唇笑道:“然后我宫里宫外两头跑?” “朕不会阻拦你上朝。”梁烨因为这个动作呼吸一紧,动作熟练地解开他腰带上的搭扣,贴心又大度道:“只要你喜欢,朕便准你去做。” 王滇的笑容更深了些,手指虚虚的划过他的颈侧和漂亮的锁骨,温柔又情|涩地吻了上去,“若哪一天我累了呢?” 梁烨的喉结滚动了两遭,扣住了他的腰,“朕自然会……尊重你。” 他稍稍卡了一下壳,大概费了些功夫才想起“尊重”这个词,低声道:“若哪天你累了,朕便安排王滇的身份假死……以后你若想上朝,朕便再给你捏造其他身份。” 王滇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称赞道:“这办法不错。” 梁烨挑了挑眉,狠狠亲了他两口,将人打横拦腰抱了起来就往床边走。 王滇懒洋洋地拍了拍他的心口,“陛下真是身强体壮,这么重的伤都没妨碍你发|情。” “下流。”梁烨矜持地瞥了他一眼,将人扔进了柔软的被子里,欺身而上,厚厚的帷帐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 甜腻的熏香让人头昏脑涨,情|动似难以自抑,胡闹过开头之后,王滇只觉得浑身发软,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陌生的香是什么玩意儿,心里登时蹿上来一股无名火,伸手扣住了梁烨蠢蠢欲动的爪子,抑制住浑身都在叫嚣的燥·热,冷声问道:“梁子煜,你往香里加了什么?” 突然被这么连名带字的叫,梁烨动作一顿,低下头来亲了亲他的嘴角,面不改色道:“助|兴而已,朕会让你舒服的。” 王滇脑子一片混沌,气得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梁烨皱了皱眉,诧异道:“这东西没有味道,你怎么闻出来的?” “我他妈狗鼻子!”王滇恶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前襟,咬牙切齿道:“你就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算计我?怎么,你那腐朽的脑子以为我被你睡了就会死心塌地当你的皇后?” 梁烨眉梢微动,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他的挣扎,笑着亲在了他的耳廓,低声笑道:“对啊,朕就是要让你离不开朕,欲、罢、不、能。” 王滇气得想抽他,歪了歪头,被他用犬齿咬住了耳垂,霎时疼得一个激灵,“梁烨!” 梁烨又讨好地帮他舔了舔,恶人先告状,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你先动的。” 王滇冷冷盯着他没说话。 梁烨眯起了眼睛,大约是在衡量着不同结果的情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亲了他的脖子一口,伸手给他理好了衣襟,装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若不愿意,朕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王滇盯了他半晌,气息还有些不稳,眉梢眼角都带着抹不太正常的薄红,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个阴沉的笑,“梁烨,你真行。” 梁烨暗搓搓地摩挲着他的脚腕,不死心道:“早晚都要经历这遭,朕知道你怕疼,朕会很小心的。” 王滇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冷着脸道:“你要是能等到成亲,便等,理所应当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推拒,可你要再使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 “那便等到封后大典那日。”梁烨眼睛瞬间发亮,亲亲热热地将人抱在怀里,低声笑道:“王滇,你果然愿意做朕的皇后。” 王滇扣住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了他一遭,那股燥|热瞬间又升腾而起,他抬头便对上了梁烨那幽深暗沉的目光,便知道他仍旧不死心,“那香腻人又恶心,扔了。” 梁烨点头,嫌弃道:“朕也觉得腻人。” 但王滇这幅“欲迎还拒”的模样实在诱|人,让他舍不得撒手,最后在王滇越发冰冷的目光里,才让人进来扔了那香炉。 门刚合上,王滇就按着他的头将人压在了被子里,梁烨只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了出来,委屈巴巴道:“朕下次不敢了。” 王滇低头亲了亲他的后颈,“放心,我没生气。” 梁烨立马有了力气,翻身就掐住了王滇的腰,眼里没有半分认错的意思,显然他认准了示弱王滇就不会真生气,装模作样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脸地乖巧。 王滇果然神色缓和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脸,“定的哪天?” 梁烨下意识蹭了一下他的掌心,喜气洋洋道:“下月十五,紧接着就是年关休沐。” 显然是连婚假都准备好了。 王滇微微一笑,“我很期待。” 第92章 失望 梁烨趴在他身上,喜滋滋地去亲他的耳垂,盯着上面的耳洞看了半晌,轻轻捏了捏,“朕已经让人给你打了耳坠,大典上的婚服已经快做好了,改日就能试穿。” 王滇目光一顿,“已经快做好了?” 古代婚服,尤其是皇帝大婚的婚服,定然是繁琐复杂,做起来费时费力,可如今婚服已经快要做好,一定是很久之前就开始做了——几天之间,梁烨这厮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逼他。 梁烨得意道:“早便开始赶制了,朕总有办法能让你答应。” 王滇伸手掐住了他的腮帮子,皮笑肉不笑道:“怕不是你一回宫就打算好了吧?若是我没出现,那也有人穿,你怎么可能不立后让别人抓你的把柄?” 梁烨眨了一下眼睛,诚恳道:“现在只给你穿。” 王滇伸手捧住他的脸,疑惑道:“你这脑子到底什么构造?走一步往后能看十八步,你这么算无遗策怎么不早解决了崔语娴?” 梁烨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左看右瞧,闷声道:“喝了白玉汤记不清楚人和事,不喝就疼得厉害,有了你之后不喝才勉强好些。” 王滇一脸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脸颊,“哎哟,小可怜儿。” 梁烨十分配合地摆出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手脚并用将人扒拉住,嘟囔道:“你却半点都不肯心疼朕,总惹朕生气。” 王滇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我的不是,总惹你生气,看给你气得。” 梁烨埋在他的颈窝里磨蹭了半晌,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大度道:“朕偶尔也有做得过分的时候,就算勉强扯平了,如何?” 这厮充分展现了什么叫毫无底线的厚颜无耻,王滇笑道:“我们如今都要成亲了,不必算得如此清楚。” 梁烨眼底闪过了丝狐疑,“真的?” “你说呢?”王滇脸上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用力掐住了他的腮帮子,眯起眼睛道:“我这段时间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嗯?”梁烨被他扯住腮帮子,茫然地看着他。 “崔语娴掌控梁国数十年之久,结果短短几个月就被扳倒,”王滇幽幽道:“不管我有没有出现,你都会回宫。” 那些堆积成山的珠宝和兵器,运行流畅的暗部,禁军哗变反应迅速的士兵,丝毫没有耽搁就赶到的南军,和梁烨看起来十分熟悉的焦炎,乃至早就开始动工的婚服—— 怕不是梁烨早早就开始布局,不过他赶得巧,正好碰上了收网的时候,所以梁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身份,放心地让他插手朝政,他带着现代思维粗暴又眼花缭乱的操作就是对崔语娴最大的烟雾弹,有意无意近乎完美地掩护了梁烨暗地里的行动…… 当他以梁烨的视角去复盘整个事件时,发现他的存在确实加快了梁烨计划行进的速度,而梁烨原本可以毫发无伤地完成权力的更迭,消耗掉他这个“替代品”的命。 不过梁烨改变了主意,采取了另一种更加冒险的方式——他不止要皇位,还要王滇这个人。 以至于现在,他已经被名为梁烨的网牢牢地缠绕住手脚,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抓住机会跳出这个棋局,从开始到现在的每一步都被梁烨掌控在内,逃无可逃,梁烨自然知道这一点,梁寰这个孩子无非是他给出的定心丸,先稳住对方,再一点点将他的防线蚕食殆尽。 而梁烨自始至终都不肯解蛊虫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在他的棋盘上,胜负已定,而王滇已经失去了谈条件的资格。 王滇最终的归宿就是、也只能是以皇后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如果王滇以参知政事、户部尚书抑或其他身份站在朝堂之上,甚至只是以“王滇”这个身份超出了他的视线,单凭王滇和他一模一样的那张脸,王滇的存在便是最大的威胁,遑论王滇早就不知不觉间展露出的并不逊色于他的能力—— 这是来自帝王的忌惮。 想明白之后的某个瞬间,王滇是崩溃的,然而他却可悲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毫无半点对梁烨的厌恶。 这才是真正的梁烨,他已经同皇帝这个身份骨血相融,而他妄图将梁烨单独剥离出来——事实证明他失败了,他撼动不了梁烨,更无法撼动他背后那座巍峨无际又根深蒂固的大山。 “朕原本是不想管的。”梁烨眼里终于又久违地泛起了兴味,他不紧不慢,像是在观察着濒死的猎物苟延残喘,神经质的笑容慢慢爬到了脸上,声音轻柔又残忍,“杀了崔语娴又能怎么样,灭了崔家简家满门又如何,就算将那四万人全都剜心剔骨,也没什么意思,他们想要权力,想要大梁,朕就让他们什么都得不到,没有了梁国,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王滇松开了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攥进了掌心,他盯着王滇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扭曲又阴鸷的快意,“世人庸俗又恶心,死干净才好,不过权势握在手,玩弄人心也颇为有趣,朕乐得陪他们玩。” “不过跟你玩,才最有趣。”梁烨偏头亲了亲他的指尖,眼底尽是兴味和志在必得的狂妄,“你是朕遇到过的最有意思的人,可惜你现在才反应过来,让朕有些失望。” 王滇心里暗骂了一声。 “不过朕不介意,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梁烨欣赏着他难看的脸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这辈子都别想朕解开蛊虫,你跑不掉的,王滇。” 王滇一巴掌糊在了他那张略显狰狞扭曲的脸上。 正发狠的人结结实实愣了一下,旋即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你这种表现通常来说叫做——”王滇捏住他的脸颊,轻蔑道:“被人戳破之后的气急败坏。” 梁烨冲他龇了龇牙,转头就去咬他的手,王滇没他反应速度快,被他一口咬在了虎口处,疼得面色一阵扭曲,“松嘴!” 梁烨咬着他的手掌挑衅地盯着他,齿间一个用力,血便从嘴角溢了出来。 王滇没有半分犹豫,一膝盖顶在了他的小腹上,梁烨吃痛松开了嘴,紧接着就被一巴掌甩到了脑袋上,他捂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瞪着王滇,“你还敢打朕?” 王滇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咬得血淋淋的手掌,冷声道:“你发疯不打你打谁?” 梁烨使劲磨了磨牙,阴狠道:“别以为朕不敢教训你。” 王滇指了指方才香炉放着的位置,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梁子煜,你到底是想找刺激,还是想安安稳稳成亲?” 梁烨明显纠结了一瞬,“自然是同你成亲。” 他妈的还敢纠结。 什么狗屁的心机深沉,脑子再好使本质上也是个心机深沉的疯子。 “你爱怎么玩怎么算计随你。”王滇抓住他的前襟将人扯过来,冷着脸道:“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成亲,你都算计到这里了,就别说出来坏了我的兴致。” 梁烨意味不明地盯了他半晌,忽然伸手来戳了戳他脸颊,想了想说:“朕是真的想成亲,和你。” “嗯。”王滇皱了皱眉,抓住了他的手,“但你把事情挑破就很烦人。” 梁烨震惊道:“你先挑破的,王滇,你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王滇眉梢微动,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是么?” 梁烨不满地想咬他,王滇直接把尚在流血的手掌堵在了他唇上,凉凉道:“不装模作样地忍着了?” 手掌上的血被人慢条斯理地舔走,温热又诡异的触感让王滇险些一巴掌甩上去,他及时制止了梁烨企图咬个对穿的危险想法,垂下眼睛用帕子将伤口随意绑了起来,“陛下,真能演啊,玩|弄人心看着别人一点点沦陷是不是特别满足?尤其是这傻逼还重蹈覆辙。” 梁烨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王滇几乎下意识地从心底涌上股恼怒,他将帕子打成了个死结,笑道:“然后呢?你就没动过心?” 梁烨低头将帕子上的死结给解开,然后慢吞吞地给他系了个漂亮的活结,闷声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让我做你的皇后?”王滇瞥了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看他被自己逼问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又生气又控制不住的心疼,直白又赤|裸地威胁,“信不信我做了皇后照样能干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喂你喝白玉汤,变成第二个崔语娴?” 梁烨低着头勾起了嘴角,“朕不会给你这种机会。” “那你可得看好了。”王滇被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勾得有些心猿意马,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他又实在难以否认,这样疯癫又无情的梁烨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简直……漂亮得要命。 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凑上去,含住了那抹被梁烨噙在嘴角的、冷漠又狡黠的笑意。 梁烨本能地偏了偏头,不满足于这种浅尝辄止的吻,然而不等得逞,内殿的门忽然被人敲了一下,紧接着就传来了充恒的声音,“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梁烨动作骤然一顿,显然要应声,王滇动了动喉结,拇指抵住他的侧颈,骤然加深了这个吻,梁烨猝不及防憋了口气,被占完了便宜才想起推开他,偏过头用力地咳嗽起来。 “主子?”充恒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听见梁烨咳嗽,又不放心地喊了一声。 王滇笑眯眯地帮他拍了拍背,梁烨阴恻恻地瞪了他一眼,起身穿上了外袍,“进来。” 话音刚落,充恒便匆忙走了进来,果不其然透过屏风看见王滇的影子,正想凑近梁烨说话,梁烨抬了抬手,“说。” 充恒便只能尴尬地站在了屏风外,沉声道:“主子,简凌死了。” “死了?”梁烨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屏风内,王滇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嘴角,紧接着就皱起了眉,“简凌死了?” 第93章 奖励 “原本也只是吊着口气。”梁烨冷冷笑了一声:“死了倒是便宜他。” 充恒欲言又止,大概是顾忌着王滇在场,梁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死就死了,扔去乱葬岗。” “是。”充恒应声退了出去。 回密牢的路上,他正路过某处宫殿,从里面传来了悠扬的琴声,此处离寿康宫很近,他一个跃步便蹬上了墙头,正要循着琴声过去,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娇叱:“何人!?” 紧接着就是应接不暇的暗器,充恒险险躲过,面色冷酷的低头看向对方。 申玥俪看清他的模样之后冷笑道:“哪里来得毛头小子?竟敢在皇宫内攀墙窥伺。” 充恒大部分时间都跟着梁烨,但鲜少露面,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除了近身伺候梁烨的几个宫人和侍卫外,几乎没人认识他。 不过他却认识申玥俪。 “这里又不是你们东辰的皇宫,管得真宽,窥伺也不会窥伺你。”充恒抱着胳膊站在墙头,“倒是你,堂堂一个公主赖在我们大梁不走,是何居心?” “分明是你们将本宫扣押于此!”申玥俪眼底怒意闪过,“你们陛下先是毁约不承认信物,又杀了崔语娴,东辰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唔。”充恒瞥了她一眼,“真是倒打一耙,信物分明是你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偷来的,崔语娴造反在先,不杀她杀谁?再者说人家南赵和楼烦的使臣早就见势不对溜了,分明是你自己蠢笨,还好意思怪别人。” 申玥俪冷着脸又一排暗器甩了过去,充恒先是用剑鞘挡了一遭,可申玥俪的攻势愈发猛烈,充恒见势不对,便不耐烦地拔出了剑。 “你这小贼信口雌黄!”申玥俪怒道:“那信物明明是梁烨的!他亲手递给我的!” “当年主子弄丢玉佩的时候病得连人都看不清,谁知道你抢的还是偷的!”充恒对付她完全没有难度,奈何梁烨没下令要杀人,他也只能勉强收着力气,眼底的不耐烦和暴躁跟梁烨如出一辙。 “何人在里面喧哗?”一墙之隔,清冷的女声传了进来。 充恒一听脸色忽变,虚晃一招之后,干脆利落地收了剑,蹿上了墙头跳了下去。 申玥俪恨恨地瞪了一眼墙头,也不欲生事,怒气冲冲地将暗器收了回去。 “回太妃娘娘,里面住着东辰的玥俪公主。”守门的侍卫恭敬地回答。 谈亦霜点了点头,无意探访,便继续往前走。 旁边的宫女笑着继续之前的话题,“娘娘,奴婢听他们说舟溪园的梅花开得最好,而且园子里有暖亭,最适合赏梅了。” 谈亦霜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不经意瞥见了旁边匆匆走过的身影,“小恒儿?” 充恒猛得刹住了脚步,低头抱拳冲她行礼,“充恒见过太妃娘娘。”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谈亦霜笑道:“大冷天的,热得都出汗了。” 充恒犹豫了片刻,抬起袖子使劲擦了一下鼻尖上的薄汗,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眼睛,乖巧道:“去舟溪园给主子折梅花。” 谈亦霜有些诧异,“陛下要梅花?” “是主子的心上人要看。”充恒信誓旦旦 道,心想王滇既然喜欢荷花,梅花应该也差不多,他又飞快地看了谈亦霜一眼,紧张道:“娘娘喜欢梅花吗?” 旁边的宫女抬袖掩嘴轻笑,谈亦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宫女瞬间就低下了头。 “梅花虽好,但这天气严寒,强求去看反而失了意境。”谈亦霜笑道很温和,“既是陛下吩咐你去的,便快些去摘吧,琉璃,咱们回宫。” 充恒有些挫败地垂下了脑袋,余光瞥见她素色的衣袖,又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娘娘既然不想去看,我便摘来送给您。” 不等谈亦霜再开口,人已经快步离开。 谈亦霜看了一眼他方才在积雪里踩出来的脚印,轻轻叹了口气。 —— 寝宫。 王滇从浴池中出来,便看见桌子上盛放的几支红梅,已经被人手贱薅秃了大半,花瓣零零散散地落在了桌面上,“哪来的梅花?” “充恒摘的。”梁烨捻了朵花扔到了他袍子上,那朵花顺着布料滑落到了厚厚的地毯上。 “小孩儿还挺有雅兴。”王滇径直踩过了那朵梅花,走过来随手薅了一朵别在了梁烨耳朵上,笑道:“还行。” 梁烨攥住他的手腕,“今晚留在宫里。” 王滇戏谑道:“你们这儿不是成亲之前夫妻双方不能见面么?” “朕说能见就能见。”梁烨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上手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了他前襟里,呼吸间都是喷洒的热气,“你不在朕睡不好。” 王滇歪头盯着他耳后的梅花看了片刻,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耳骨,笑道:“睡不好还是睡不爽?” 那只耳朵敏感地动了动,接着就泛起了层薄薄的红,梁烨仰起头看向他,笃定道:“王滇,你脑子里尽想些脏东西。” “我只是想想。”王滇用指腹揉碎了那朵红梅,看着他耳后那片原本就泛红的皮肤沾染上了殷红的花汁,低下头卷走了那点红意,皱了皱眉,有些苦。 梁烨笑着往后一仰,神情慵懒地倚在靠背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浪荡。” 王滇刚沐浴完,衣袍穿得松松垮垮,前襟凌乱地敞着,露出了大·片胸膛,他闻言随手折了小支梅花,轻轻扫过梁烨的下巴,撩开了他的前襟往喉结上轻轻一点,“没见识。” 柔软的花瓣若有似无地划过,如隔靴搔痒,梁烨的目光紧紧 盯着他的胸膛,半点不客气的摸|了上去,挑了挑眉,“啧。” 王滇拿花枝抽开他耍流|氓的爪子,起身将衣袍穿得整整齐齐,瞥了一眼他不怎么像样的衣摆,“啧。” 梁烨面色坦然,毫不掩饰,得意道:“羡慕?” “出息。”王滇将那花枝嫌弃地扔到了他的衣摆上,被梁烨眼疾手快地接住。 “朕理解,毕竟你肾虚。”他笑得意味深长,“朕会吩咐李步,让他多给你补补。” 王滇扯了一下嘴角,用笑意掩去了眼底的深色,“好啊。” 闹归闹,但等他路过书桌看到上面堆得满满当当的奏折时,青筋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不确定地问:“你这是全都看完了?” “没看。”正兴致勃勃拿棋盘的梁烨瞬间垮下了脸。 “多少没看?”王滇问。梁烨沉默了片刻,低头去摆棋篓,摆完了许久都不见王滇过来,破罐子破摔道:“一本没看。” 王滇不可置信道:“这得堆了几天?你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 “要紧的毓英几个已经挑出来了。”梁烨摸了摸冰凉的棋子,“过来下棋。” 王滇之前改革了奏折的书写形式和呈递制度,极大的提高了看奏折的效率,梁烨便一直用着,但提高效率的前提是——他得“看”。 “重要的看完了?”王滇又问。 梁烨顿了顿,指着旁边堆得满满当当的小几,含糊不清道:“算是吧。” “梁烨。”王滇的语气微沉。 梁烨一脸怨气地盯着他,“你答应教朕五子棋的,你跟赵岐厮混的账朕还没跟你算。” “你少跟我扯别的。”王滇半点都没被他带偏,面无表情地指着满桌子的奏折,“奏折多重要你心里没数?” “朕很忙。”梁烨皱眉。 “忙着给我下药看我洗澡?”王滇敲了敲桌子,“你好歹是个皇帝,干点人事吧。” 梁烨烦躁地捂住耳朵,“朕要学五子棋。” “学你个大鸭蛋。”王滇过去将人扯起来,“看奏折。” 梁烨痛苦地看着成山的奏折,诚实道:“让朕批奏折朕宁愿喝白玉汤。” “别做梦了。”王滇木着脸道:“你有能耐斗倒崔语娴,就有能耐处理前朝内朝合并后的公务。” “朕是皇帝。”梁烨咬牙,“朕说不看就不看。” “拖久了你看看能不能安生。”王滇将他按在了椅子上,微笑道:“况且这是你身为皇帝的本职工作,你怎么能不喜欢?” 梁烨恋恋不舍的看向棋盘,“五——” “五个时辰就能看完。”王滇在他耳朵边低声道:“只要今晚看两个时辰,明天看三个时辰,就能完成任务了。” 梁烨拧眉,“不——” “不用担心。”王滇按住他的肩膀,“你可以的,想想你的江山,你的百姓,你那空虚的国库,还有危机四伏的边疆。” 梁烨瘫着脸道:“都去死吧。” “……”王滇狠狠抽了一下嘴角。 他一手按着梁烨,一手从满堆折子里准确找到了两份户部的奏折,敲了敲桌子,“先看我写的。” 梁烨终于来了点兴趣,伸手翻开了折子,王滇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之前便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八九不离十,自己写的字也很有风格,凌厉大气,除了偶尔有缺胳膊少腿的别字,十分赏心悦目。 但字再好看里面的内容也是一本正经严肃又无聊,远没有看画册有趣。 王滇听见他念叨险些一拳头砸上去,刚想开口就被人抱住了腰,梁烨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帮朕看,朕就不觉得无聊。” “可以。”王滇痛快地点了头,“我这属于额外工作,你得给加班费,我要求不高,十倍平均俸禄。” “十倍?”梁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王滇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歪头道:“陛下,我这脑子,给你开价已经很便宜了。” 梁烨眯了眯眼睛,“十倍就十倍,无商不奸。” “这是我应得 的。”王滇坐下来,拿起了折子开始看,“一名合格的上司,要学会给加班费。” 梁烨的爪子贱嗖嗖地搭在了他的腰上,王滇面色冷淡道:“我只加两个时辰的班,你骚|扰我浪费的不是时间,是你付给我的银子。” 梁烨衡量片刻,默默地收回了手,紧绷着脸拿起了毛笔,开始看奏折。 头疼。 眼花。 桌面太乱。 屋里太闷。 一刻钟后,王滇看着桌面上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奏折和毛笔,又看着梁烨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去开窗户又去关窗户,总之他看起来好像很忙,但统共也就看了两份奏折。 眼熟到仿佛看见了公司里擅长摸鱼的员工。 “梁烨,回来坐好。”王滇头也不抬,飞快地批着手里的奏折,“我只看一半,剩下的你看不完就别睡觉。” 梁烨下意识要反驳,紧接着就听王滇道:“不然我就出宫。” 梁烨不情不愿地挨着他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看奏折,潦草地批完就扔到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睫毛被沾得微微湿润。 王滇瞥了一眼,克制住想亲上去的冲动,继续耐着性子看奏折,小半时辰过后,他再抬头,却发现梁烨已经枕着折子睡着了。 “…………”王滇好气又好笑,盯着他看了半晌,又转头继续批奏折。 等搬上来的奏折不多不少看了一半,他才抬起头来,正好过了两个时辰,按规定好的时间完成任务让他十分满足,又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到了他大腿上睡得人事不知的梁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然后低下头,吻在了梁烨薄薄的眼皮上。 梁烨警惕又带点茫然的睁开眼睛望向他,湿润的睫毛在烛火下微微颤动。 摄魂夺魄。 王滇满意地笑了笑。 就当……完成工作的额外奖励。! 本章完 第94章 费劲 梁烨慢吞吞的眯了一下眼睛,歪头将脸埋在了他肚子上。 王滇慢条斯理地揉着他的耳朵,“别装了,我看完了,你的明天再看。” 梁烨闻言抬起胳膊搂住了他的腰,王滇笑道:“我不走。” 话音刚落,失重感骤然传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梁烨扛了起来,他没好气的拍了一下梁烨的后腰,“放我下来。” 梁烨故意使坏掂了他一下,“那椅子硌人得很,朕都没怎么睡熟。” 王滇拍了拍他的屁股,脑袋充血,听自己说话也有些失真,“再不把我放下来就吐了。” 梁烨闻言扣住他的腰,轻松地将人拽了起来,勾住了他腿弯,换成了个标准的公主抱,挑眉道:“瘦了些。” “你悠着点儿。”虽然梁烨的恢复能力惊人,但他还是觉得这厮的伤没好利索,而且他俩个子高,体重不算轻,王滇自认很难这么轻松地抱起他,更下意识觉得他伤口疼,“放下。” 梁烨偏不放,借着这个姿势去吻他,“偷偷摸摸地看朕,还轻薄朕,王滇,你不止下流,还无耻。” 王滇被他垂下来的头发搔得有些痒,勾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突发奇想道:“我试试能不能抱动你。” 梁烨抱着人愣了一下,旋即嗤笑出声:“就你?小心胳膊压折了。” 王滇啧了一声,“那要是把你抱起来了呢?” “朕就再让你亲一下。”梁烨得意道。 “臭不要脸。”王滇笑着从他怀里挣下来,站起来比划了一下他身高,又拍拍他的屁股,捏捏他的胳膊,审视半晌,点了点头,“唔。” 梁烨懒洋洋地由着他,似乎笃定他抱不起来,王滇却不以为然,他俩体重身高都相差无几,抱个人还是能抱起来——嗯? 王滇单手勾着他的腿弯,梁烨却丝毫未动,王滇不信邪又加了些力气,梁烨连衣摆都没动一下,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好歹是个皇帝,好意思这么明目张胆地耍诈?” 梁烨一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你不行啊。” 王滇一把捞住某处,梁烨悚然一惊,猝不及防卸了内力,下一秒就被人眼疾手快地给打横抱了起来,他大概从来没被人用这种姿势抱过,胳膊有些僵硬地悬停在半空,然而五指成爪本能地扣住了王滇脖子上的命脉,看起来像随时把人给捏死。 “……你至于么?”王滇不太舒服地偏了偏脖子。 梁烨慢吞吞地收了爪子,将胳膊搭在了他肩膀上,感受了一下新奇的视角,满意道:“还不错,抱朕去浴池。” 王滇抱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将人给扔到了床上,梁烨勾着他的脖子腿夹着他的胳膊不放,王滇被迫弯着腰,瞪他,“你自己多沉没点数?抱过去胳膊就真断了。” “朕就说你不行。”梁烨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拽着人就滚到了床上,王滇鞋都没脱,气得骂人,“梁烨你有病吧!” 梁烨笑得一脸灿烂,还想去解他的腰带,王滇警惕地扣住他的手,“不可纵欲过度。” 梁烨骄傲又得意道:“朕精力好得很,对你来说过度了,对朕来说只是开胃小菜,毕竟你虚——唔。” 王滇一手按住了他那张破嘴,居高临下道:“谣言就是被你这种人造出来的。” 梁烨仰面躺在床上,眉梢眼角都带着愉悦地笑,不带任何狎昵,干净又纯粹,王滇专注又痴迷地看了他半晌,抬手拽起被子把人裹了起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脑子血腥暴力又不可言说的废料强行屏蔽。 王滇,好好的当什么畜生,做个人吧。 大概是因为他松口答应了做皇后,梁烨今晚格外开心,大半夜还非要拽着他去看自己的私库。 王滇虽然心猿意马,但也不乐意大半夜出来受冻,奈何这厮想起一出是一出,兴致上来了必须得按他说得办,给他裹了件披风就拽着人跳出窗户蹿上了屋顶。 满嘴的脏话无处施展,他只能狠狠往这厮腰上摸了两把解渴,没什么温度的手把梁烨冰了个哆嗦,险些直接带着他从墙头上栽下去。 “你行不行?”王滇啧啧了两声。 话音刚落,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糊了满脸,整个人几乎快被冻麻,待落地之后,梁烨嘚瑟的冲他挑了挑眉。 王滇抹了把麻木的脸,抬脚就往他身上踹,梁烨动作敏捷地躲开,放声大笑起来,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王滇气得捞了根树枝就去抽他,也没顾上周围一片阴森凄惨的环境——毕竟梁烨嚣张的笑声鬼听了都得退避三舍。 两个人闹了半晌,最后梁烨故意凑上来被他抽了两下,才勉强让人消了气,他抹了把王滇额头上的汗,揪住他披风上的帽子将人兜头盖住,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边边里只露出了小半截漂亮的下巴和嘴唇,梁烨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心出汗染了风寒。” 王滇被他拍脑袋拍得有点发晕,“你夯木桩呢?” 梁烨不怀好意地把手塞进了他衣服里,王滇被凉得跳开,“梁烨!” 梁烨哈哈大笑,却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挨了两下捶,捂住胳膊嘶了一声:“真揍啊?” “活该。”王滇作势又要捶他,梁烨心虚,欲挡未挡,结果被王滇握住胳膊揉了两下,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脑袋一歪虚弱的靠在了王滇肩膀上,“嘶……这儿也疼,这儿,还有这儿。” 王滇敷衍地挨个给他揉了揉,幽幽道:“陛下,再玩天就亮了。” 梁烨喜滋滋道:“那我们就不睡了。” “……”王滇扯着他往前走,“你不睡我还要睡,快点看。” 尘封厚的门被人推开,破旧漏风的门板发出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声音,紧接着支棱在墙上的火把被点燃,照亮了这处狭小幽暗的房间。 这小房间四四方方,只门口挨着扇窗户,其余,房间里是个简单的被潦草垒起来的土炕,旁边是一张桌子和长条的板凳,除此之外就是床头边上破破烂烂的小柜子,寒酸得简直不像是应该出现在皇宫里的地方。 王滇走了几步停在了看起来“最”宽的墙壁面前,转头去看梁烨,结果发现梁烨停在了“炕”边上,递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嗯?”梁烨也疑惑,“你站在那里作甚?” 王滇看了一眼墙壁上很像机关的烛台,不太确定道:“不是来看你的私库吗?” 梁烨点了点头,左敲敲右摸摸,拽起了一个隔板,然后从里面抱出来了个方方正正的匣子,“过来看。” “…………”王滇沉默了半晌,终于说服了自己这堵看起来很像机关门的墙确实只是堵墙,走到炕边看梁烨开始扒拉那个匣子。 “这是我幼时戴的长命锁。”梁烨拿出来了个小巧的如意锁,因为年岁久远而显得老旧,上面也坑坑洼洼的,看上去像是遭受了什么大难。 王滇接过来,有点难以想象这么点小东西戴在梁烨身上的样子,但拿在手里却又觉得亲切,可不等他深究其中缘由,便听梁烨道:“等以后你为朕生了孩子就给他戴。” 王滇额头的青筋狠狠蹦跶了一下。 梁烨又从里面拿出来了把小木剑,“这是师父送朕的第一把剑,杀人有些费劲。” 王滇看着木剑上面深褐色的痕迹陷入了沉默,完全无法理解一把木头剑——还是这么小的剑怎么杀人。 他瞥见了里面还有块品相极好的砚台,还有一沓泛黄的纸和根毛笔,忍不住问道:“这个呢?” “唔。”梁烨沉默了片刻,“梁华第一次见朕时随手送的。” 他看起来很嫌弃,只随手拨弄了两下,便又去翻找起其他东西,罕见地耐着性子介绍给王滇,只不过陛下大概不会讲故事,也没那个兴致,只会简单暴躁地告诉王滇这是什么东西。 太医院外面那条路上挖的石头,忘了哪个冬天折的树枝,不知道谁送的开蒙的书,偷的闻太傅抽手心的竹条,一段被人用针线封了半截的袖子……显然有很多东西梁烨自己也不记得了,拿着东西愣上半晌,又疑惑的放下,最后便只拣些自己还记得的东西介绍给王滇。 王滇倒没觉得无聊,饶有兴致地跟他一起扒拉,听他讲还记得的小东西小物件,两个人盘腿面对面坐在床上,尽管听起来像是在说废话,但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津津有味。 “我小时候也有个柜子专门放这些东西。”王滇从匣子底下拿出来了半块碎掉的扳指,淡淡的紫色在烛火下很通透,“一直放在地下室,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全都拿出来数一遍再放回去,偶尔心情好了也会,我爹经常笑话我,但每次我收拾不完,他总会帮忙。” “你爹不错。”梁烨肯定了一下自己的“岳父”,余光瞥见了把生了锈的匕首,目光微微一顿,状若无意地将匕首拨进了底下。 王滇装做没看见,也不多问,毕竟谁都有不想回忆或者不想分享的小秘密。 然而他这样想着,梁烨却又将那把匕首拿了出来,撩起眼皮看向王滇,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对他说:“朕曾经用它活剐了两个人,削得只剩下骨头架子。” 他似乎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脸上浮现出某种诡异又畅快的微笑,王滇看向他手中的匕首,想伸手去拿,却被闪开。 “别碰了,脏。”梁烨敛起笑,扔到了旁边,戏谑道:“碰了不知道要洗几遍手。” “我也杀过人。”王滇说。 梁烨笑出了声,随手将那匕首扔到了一旁,敷衍地点头,“对对,你也杀过人。” 顶多算射靶子的杀人。 王滇懒得跟他计较,低头继续扒拉那些零碎,忽然颈间一凉,方才梁烨嫌脏不肯让他碰的那把匕首贴在了他的侧颈上。 冰冷又锋利的刀刃贴着他的皮肤游走,轻佻又强势地挑起了他的下巴,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梁烨脸上的笑容有点阴沉,“不害怕?” “剐的又不是我。”王滇木着脸道。 梁烨看他目光玩味又乖张,“你为什么不害怕朕呢?明明其他人怕得要命,恨不得离朕十丈远。” “因为你真会杀了他们,傻逼。”王滇垂下眼睛嫌弃的瞥了一眼那把匕首。 “朕也会杀了你。”梁烨的声音微微发冷,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不听朕的话。” “知道了。”王滇瞥见了个做工精致檀木盒子,“那个是什么?” 梁烨将匕首放下,拿起木盒随意地塞进了他手里,“给你玩的。” 王滇拿袖子使劲擦了擦脖子,才打开盒子,里面是块做成了平安扣样式的翡翠,青色的绳子看着有些旧,是条项链。 “挺好看的。”王滇见过的珠宝样式不知多少,礼貌性地夸赞了一句。 “戴着。”梁烨伸手勾起那青色的绳子,也不管王滇同没同意,就这么霸道地给他系在了脖子上。 他整个人都凑上来,王滇被他身上冷冽又好闻的气息扑了一脸,竟然罕见地有些紧张,不太自在地抓紧了手里拿着的盒子边沿,心跳快得有些恼人。 “谢谢。”王滇声音有些干涩的说。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端直起身子,绷着脸道:“不必客气。” 第95章 生意 昨晚睡的时候已经快要天亮,整个早朝王滇几乎是站着半睡半醒过去的,只在隐约听见选秀的时候撩了一下眼皮,但很快又阖上了眼睛。 下朝出宫的路上祁明笑着揶揄他,“王大人,昨晚忙什么去了?怎的这般无精打采?” “哄相好的哄了大半夜。”王滇神情恹恹道。 祁明心领神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大人真是风流潇洒。” “不比乐弘你,妻妾成群。”王滇半点不含糊地说。 祁明拽着他低声道:“可别怪我多嘴,这妻妾多了都是麻烦,我现在回府就头疼,宁可天天处理公务,仲清,你以后纳妾可要慎重。” “我那位善妒。”王滇叹了口气,“莫说纳妾,我多看旁人一眼他都要发疯。” 祁明震惊地望着他,“仲清,你竟如此惧内?” “不惧会死人。”王滇木者脸道。 祁明以为他是夸张的说法,大笑起来,“看来是真喜欢,不知哪日有幸能见一见贤弟这位夫人。” 王滇心说你天天见,只微笑道:“他怕生,也就跟我窝里横。” 祁明又揶揄了他几句,约着他去吃应苏坊的早点。 “我跟师弟在国子监读书时常来这边,有时赶不及就拿着烧饼边跑边吃,常常喝一肚子风,他肠胃不好,便总会上课难受。”祁明回忆起过去,还是忍不住感慨。 “我常听你说起你这师弟,他如今在何处?”王滇忍不住问。 祁明怔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跟老师这般熟识,什么都知道呢,我师弟……就是百里承安,大名鼎鼎的文彬公子。” 王滇恍然明白过来,虽然跟百里承安只匆匆见过几次面,但他依稀记得对方的模样,温润又不失傲气,有才华有样貌有清骨,整个人仿佛自带光环,简直就是从古书里走出来的文人雅士。 “百里大人被外放河西郡,估计陛下也快将人召回了。”王滇说。 “不见得。”祁明摇了摇头,“我同老师谈过这件事情,老师的意思是师弟不必急着回来。” 王滇稀奇地挑了挑眉,“河西艰苦,而且百里大人现在只是小小的县令。” 当初他不幸成了权力角逐中的牺牲品,几乎就是贬谪出去的。 “师弟有大才,却傲气太重,过直过刚。”祁明道:“老师想让他在外面多磨砺几年,稳稳性子。” “原来如此。”王滇说:“太傅向来深谋远虑。” 祁明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他了,你那侄儿最近如何了?那些书可读得下去?” “唔,说起他,我正好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仲清你太客气了,直说便是。” —— 王滇回到府中已经接近晌午,于廊站在大门前远远地就迎了上来,“公子,您回来了。” 王滇将手里买的东西递给他,笑道:“大冷天的,怎么在外面等着?” “不冷。”于廊笑了笑。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王滇很少见他笑,便问了一句。 “公子,自从诗赋大家刘策和祁明赠予墨宝之后,咱们的长运酒楼生意异常火爆,如今大都学子 都争相前来,这小子这几天一直在跟我忙酒楼的事情,天天数银子数得人都会笑了。”周安迎上来笑道:“昨日我们清点了这个月的账目,等着跟您报喜呢。” 于廊使劲点了点头。 “那我可得好好看看。”王滇笑道。 看过账本之后,王滇比较满意,他向来不吝啬给手底下的人鼓励和夸奖,除了那些嘴上的功夫,他更喜欢用实际的手段,“跟酒楼的掌柜说,所有人都涨一半工钱。” “哎,好好,他们肯定开心。”周安笑道。 王滇笑着将账本给他,“周管家这段时间门辛苦了,又要打理这些事物又要带弟子,这样,你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一百两就当赏钱,剩下的你拿着,总有需要上下打点的地方,以后还得请你多费心。” “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公子您真是……”周安既开心又感动,“既然公子如此信任我,周安一定不会辜负公子信重。” 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于廊,问了他一些相关的问题,于廊回答得头头是道,周安在旁边也大加夸赞,说他是这十几个弟子里学东西最快的,很多事情甚至能无师自通。 王滇愈发满意,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待周安离开之后,他忽然问于廊,“你可愿意去河西郡的船队历练一番?” 于廊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道:“只要公子要我去,我便去。” “并不是非去不可,只是河西离大都遥远,我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周管家手头事务繁多,大都这边离不开他,我总归还是想派自己人过去看着船队。”王滇笑得温和,“但你也知道,河西郡艰苦,云水更是不太平,若你要去,总得先回家问问你爹娘的意愿。” “公子,我愿意去,为您分忧。”于廊神色坚定道:“我家中还有大哥和小妹,我爹娘他们会答应的。” 王滇微微一笑,“好,既然如此,我便拨给你二十人,个个都是跑船经商的好手,刚开始肯定很艰难,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收服他们,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门,河西的船队务必办起来。” 于廊重重地点了点头。 待王滇忙完了府中的事务,外面天色已经擦黑,他顺着密道进了内室,正在照顾人的大夫赶忙起身,神色不安地看向他,“公子,敢问小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嗯?”王滇脚步一顿,看向他,“周安找人的时候没同你说明白么?” 王滇不笑的时候神色疏离又冷淡,压迫性十足,那大夫唯唯诺诺地点头赔笑道:“都、都说明白了,要等到下月十六,小人才能回家。” “只能在这狭小的密室内活动,我知道你心有顾虑。”王滇脸上挂起了温和又令人心安的笑容,“我这宅子里不太平,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你若在十六前跑出去,保不齐会被抓到什么地方,或许连性命都保不住。” 那大夫吓得面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公子,小人只是个大夫,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求您放小人一马吧!” 王滇无奈地将人扶起来,“你先听我说完,你若等到十六出去,不仅性命无虞,我还能保你全家富贵。” 大夫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便给你个信物。”王滇从袖子里拿 出来了一封信,放在了他手中,“待你出去,若是有人将你带走,你便将这封信给他。” 大夫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封信。 王滇笑着将信按在他手心里,低声笑道:“这可是保命的东西,千万要拿好。” 大夫赶忙好好收进了袖子里。 “安抚”完怕得要死的大夫,他才有闲情走到床边,看向面无表情躺在床上的人。 简凌冷冷盯着他,“为什么要救我?” “自然是救你有用。”王滇混不在意地坐在了床边,伸手给他扯了扯被子,下一秒脖子上就被抵上了根锋利的针。 那大夫又噗通跪在了地上,哀叫道:“公子,不是我给他的,是他自己抢走的!我不给他就要杀了我!公子您明鉴呐!” 王滇不紧不慢地将皱巴巴的被子平整好,笑着看向简凌,“简统领稍安勿躁,虽然你我效忠的对象敌对,但我对你这个人还是比较欣赏的。” 简凌眼底的杀意依旧未消。 “密牢诏狱里,崔氏手底下多少人都改了口服了软,痛骂旧主甚至不惜诋毁,只求能被饶一命,你自始至终却从未松口。”王滇伸手将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针慢慢推开,“即便政见不合,在下还是十分佩服简统领的骨气。” 简凌眼底的恨意迸发,“若不是梁烨卑鄙算计我,他岂会赢得这般容易!” 王滇赞同地点点头,“他确实是很聪明的。” 简凌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好半晌才道:“你既然救我出来,那你跟梁烨便不是一条心。” “谁敢跟皇帝一条心?”王滇失笑,“我从前是个商人,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信和利,自然不会白救你一命,我这里有桩买卖,不知道简统领敢不敢做?” 简凌皱着眉看向他,“你哪来的自信我会跟你做生意?” 王滇不急不缓道:“虽然崔氏已死,简家也被梁烨抄家,但你们简家除去被斩首的男丁,还有妇孺流放去了西北,你虽无妻儿,但你向来疼爱你堂兄的一双儿女,流放路上艰苦,你难道要看着他们死在路上?即便侥幸活下来,他们这辈子也只能是罪奴了,你难道不想救他们?” 简凌脸色一变,“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你做什么,而是你想要做什么。”王滇看着他的眼睛,“如今崔家和简家已经大势已去,你固然可以不畏 死去同梁烨同归于尽,且不论成功的几率渺茫,但你也能救下你两个年幼的侄儿远走高飞。” “只看你如何选。” 第96章 沉默 梁烨身为皇帝,第一次选秀办得十分热闹。 形形色色的美人在眼前飘过,满宫殿里都是脂粉味,梁烨懒洋洋地靠在龙椅上,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摆摆手让下面的莺莺燕燕离开。 即便知道梁烨无意,旁边坐着的谈亦霜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您真的没有瞧着中意的?哪怕一两个都好。” “太丑。”梁烨颇为嫌恶的皱起眉,混不在意道:“让朕同她们做那些亲密之事,朕宁愿喝白玉汤。” 饶是谈亦霜再淡定,也忍不住想抽他,继而感慨幸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这要是她亲儿子,她宁愿早早跟着先帝去了,免得被这糟心玩意儿气死。 梁烨耷拉着眼皮,突发奇想道:“不如娘娘去替朕物色些年轻好看的男子来,朕瞧着像是冯尚书家的二公子、周侍郎家的嫡三公子、还有李监察家的独子……这些都还不错。” 谈亦霜大惊失色,“陛下!” 在旁边端水倒茶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颤巍巍地跪了满地,外面的侍卫也跟着跪下。 消息跟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满大都,被梁烨点到名字的几家顿时哭天喊地如丧考妣——谁他娘的愿意把自家前途大好继承家业的儿子送进宫?仕途名声尽毁不说,又无法诞下子嗣,担着惑乱主君的骂名,还要伺候这么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被梁烨看上。 而且被点名的都是当初劝谏梁烨纳妃“劝”得最狠的,晴天霹雳的消息之下,几个官员也都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梁烨这是在明晃晃地敲打他们——毕竟如果梁烨铁了心要让他们的儿子入宫,皇权之下,他们是没有反抗的余地的。 于是第二天上朝,议事殿中哭嚎一片。 各位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大人们痛心疾首又情真意切地劝说陛下不可娶纳男妃,从自然规律讲到人伦天理,从追溯古往到放眼未来,从微不足道的小事举例到朝代兴亡更替,又大力夸赞陛下目光长远爱民如子……从全方位各角度阐述了纳男妃于大梁、于梁烨、于子孙百代的危害,情到深处,声泪俱下。 这会儿个个都成了忠君爱国身怀大义之臣。 王滇听了场声势浩大的“演讲报告”,诸位大人轮流上台发言,出口成章,口才是个顶个的好。 梁烨坐在龙椅上沉沉地叹了口气,众人的心顿时就提了起来,便听梁烨慢悠悠道:“之前朕同王滇王卿引为知己,你们却使劲给朕与王卿扣帽子,朕尚且不觉有什么,毕竟朕问心无愧,如今朕确实觉得男子不错了,你们怎么又开始极力劝谏了?” 下面的大臣们恨不得直接把王滇送到他的龙床上,省得他来祸祸自家的宝贝儿子,可惜这时候是万万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的。 “陛下。”有人站出来道:“陛下与王大人之间犹如清风明月,毫无狎昵之情,是臣等愚钝,有眼无珠!” “王大人一心为君,忠心天地可鉴!是臣心肠狭隘……” 于是画风变成了众人开始对王滇大加赞赏,哪怕是捏着鼻子也得把王滇夸上去,力证自己当初瞎了眼误会了陛下和王滇,可着劲地开始认错——最后再曲折迂回地落脚到陛下您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男子,臣等敢用性命证明您的清白,求求您别发疯了。 梁烨漫不经心地听着,笑吟吟地看向王滇。 王滇简直叹为观止。 碰上梁烨这种又疯又不要脸的皇帝,算他们倒霉。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王滇才站出来同他打配合,开口进言道:“陛下,选纳男妃事关重大,需要从长计议,但正常的纳妃还是要进行的。”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王滇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且不论之前他们是如何恨王滇恨得牙痒痒,但此时此刻,王滇这声劝谏简直就是整个议事殿的光。 “唔。”梁烨一脸兴致缺缺,“此事再议。” 朝臣岂能愿意,可又生怕再触了梁烨的霉头,他疯起来又要将主意打到他们儿子头上,纷纷闭口不敢再使劲劝——毕竟之前劝得最狠的那几位,儿子可都是被梁烨指了名要进宫的。 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文玉,在众人谈及陛下选妃立后的问题时,“不经意”间提到了谈家有位女儿,是如今谈太妃的远房侄女,也在选秀之列,不过很快就被湮没在了嘈杂声里。 然而很快,不等陛下决意要选男妃的风波平息,大都中便传开了这位谈家女儿的“奇闻异事”,诸如幼时被批出“凤命”,医术了得救人无数,不仅得才兼备还精通兵法,又一心为国,当初梁烨遇刺冒死来送药救他一命……此类的传闻数不胜数,大都的百姓们更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整个故事丰富完善得有头有尾,甚至连这位谈九小姐耳后有颗红痣,幼时被姐妹欺凌推进池塘磕破了手留了个燕子形状的疤这种细节都说得极其笃定。 好像世上真的就有这么一位幼年悲惨经历曲折,但意志坚强百折不挠,深明大义的谈九小姐。 王滇甚至从府中丫鬟口中得知了“谈九”身形高大似男子,善射箭又喜种田,却心细如发,心灵手巧,极擅女工和音律。 “这都什么跟什么。”王滇大为不解,“明显都是谣言。” “不能啊,大家都这么说的。”丫鬟一脸向往道:“听说谈九小姐性格坚韧,哪怕做丫鬟时也不忘读书练箭,被世家公子苦苦追求却不为所动,只求向先皇后一样能投军报国,她定是位极好的人。” 一开始,王滇还在疑惑这么荒唐的传闻谁会相信,然后他就在茶楼听完了说书先生讲完了谈九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女扮男装做小厮侍卫偶遇皇帝,被世家子追求不为所动……又听到谈九夜闯皇宫只为送药,帝王危在旦夕无情冷斥那段,甚至想抽梁烨这个不解风情的王八蛋…… 没过几天,朝中请求立后的折子便多了起来。 梁烨在早朝上大发雷霆,冷笑着嫌弃道:“谈九身形高大形如男子,既不贴心又温柔,不过是救朕一命,朕凭什么要立他为后?”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他越拒绝,大臣们便越来劲,梁烨想纳他们儿子进宫的刀还时时刻刻悬在头顶上,而谈九的出现又是如此的恰到好处,除却样貌不甚如人意,其他方面不管是家世还是品行都可堪为后,最重要的是,陛下再混账,救命之恩总得还吧? 百姓们同样来劲,谈九虽是世家里的小姐,但是吃得苦比他们还多,遭受的不公同他们不遑多让,却又敢于抗争,不畏权贵,勇敢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爱情,谈九已经不单单是谈九,更是无数个无法反抗挣扎的“谈九”的希望和化身,只有故事的结局谈九当上了皇后,才是他们最终想要看到的。 一时之间,整个大都如同魔怔了一般,都在讨论谈九为后的事情,至于皇帝本人的意愿——有时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之下,舆论压迫之下,也就显得那般无足轻重了。 王滇看着堆积成山的请求封后的奏折,十分佩服地看了梁烨一眼,“陛下这招真是厉害。” 虽然只是编故事传谣言,却将人心和舆论玩得精妙——在纳妃和不纳妃之间,朝臣不止要皇帝纳妃,还要极力争夺后位,可一旦皇帝想纳他们家的儿子,这时候只要陛下肯纳女子为妃朝臣们就谢天谢地了,至于皇后是谁这时候已经无关紧要了,只要是个女子,若这女子德才兼备,丑些也就丑些吧,反正不是他们自己娶。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朕已都安排妥当,待到成婚那日,你只需要从谈家坐轿入宫,游街便免了,容易出现意外,届时便可用朕心不喜为由,至于封后大典,凤冠霞帔,朕一样都不会少你。” 王滇正抬手从博古架上摸放在最顶上的棋篓,拿下来之后打开抓了一下冰凉的棋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一顿,“凤冠霞帔?” “嗯。”梁烨将棋盘在小几上摆好,伸手拿过了他另一只手上的棋篓,放在了腿边,“朕看过了,很好看。” 王滇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声音干涩道:“大婚那日,我穿得是——” “女装。”梁烨摸了颗棋子,喜滋滋地放在了棋盘上,“衣裙和盖头的布料是朕亲自挑选的,上妆的眉粉胭脂口脂朕也替你选好了。” “…………”王滇沉默良久,抓着棋篓坐在了他对面。 梁烨懒洋洋地支着头,另一只手抬起,指间夹着枚通透的白玉棋子,隔着空气虚虚地慢条斯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和鼻唇,压抑着兴奋和渴望的目光灼热又不容置疑。 “王滇,你一定会是整个大都最美丽的新嫁娘。” 第97章 好看 美不美丽王滇不知道,梁烨这表情显然是蓄谋已久。 不过女装……还真无所谓。 他摸了颗棋子放在了棋盘上,“你若喜欢,穿便穿了。” 梁烨这厮,越不情愿他越来劲,倘若他再说一句不上妆,他的愉悦感就能直接放大好几倍,王滇想他开心,但又不想他太开心。 梁烨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挑眉道:“宫人已经将衣裙和妆奁都备好了,就在偏殿,晚上试试。” 王滇勾了勾唇,“晚上?” 梁烨眼底精光闪过,若无其事道:“白日朕还要批奏折。” 王滇又摸了颗棋子,“是你批还是我批?” “只要你乖乖穿嫁衣给朕看,朕批。”梁烨企图跟他提条件。 王滇不置可否,“该你了。” 梁烨低头看棋盘,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棋路?” “五子棋。”王滇晃了晃手里的棋子,笑道:“比围棋简单多了,我教你。” 梁烨对这个一直耿耿于怀——主要是耿的点是他先教的别人。 五子棋再简单不过,一局下完梁烨便失了兴致,开始不按规则来给王滇捣乱,王滇收起棋子道:“玩别的?” 梁烨兴致缺缺地又同他下围棋,刚开了个头王滇就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劲,抬手往他额上一模,冰冷刺骨,冬天他的手本就凉,这会儿梁烨都快成个冰块了。 “头疼?”王滇顿时紧张起来,棋也不下了,转头就要喊太医,却被梁烨捂住了嘴。 “朕没事。”梁烨慢吞吞地拿开手,恹恹道:“朕喝白玉汤这么多年,乍一停下,头疼总会反复,过几日便好。” 梁烨向来能忍,险些被一箭穿心都还能可着劲地折腾,但每次头疼,整个人就好像霜打得茄子,王滇经历过那可怕的感觉,尽管只是浅尝辄止,却也知道生不如死。 仔细想来,梁烨已经疯得很矜持收敛了。 他叹了口气,任由梁烨将头埋在了自己颈窝里,伸手将人抱住,慢慢地给他揉着脑后的穴位,“可让李步看过了?” “嗯。”梁烨应了一声,咬住了他颈间的一小块皮肉,却克制地没真咬破,只是不满的在齿间碾磨。 “他怎么说?”王滇实在有些担忧,喝了这么些年那玩意儿,乍停不止是头疼时不时发作这么简单,万一有什么副作用,让人活不长或者过不了几年变成了傻子,那才是真的可怕。 “无事。”梁烨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暴虐情绪,制住了手腕间蠢蠢欲动的蛊虫以及某些阴暗又歹毒的想法。 想让王滇陪他一起疼,疼得奄奄一息,眸中含着泪求他……好像这样无法忍受的疼痛便能稍缓。 但是不能。 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危险的想法,他从未彻底收服过王滇,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加威胁让人答应当了皇后,绝对不能在蛊虫上功亏一篑。 他自始至终想的就是不择手段将王滇困在身边,至于王滇愿不愿意,他不在乎,迟早有一天他要折掉王滇所有的羽翼,切断他所有的退路,让人心甘情愿跪在他脚下,奉他为主。 他目光阴戾地这般想着,然后就被王滇温柔地摸了摸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王滇,王滇的眼神平静温和,还带着一些他无法理解的情绪,不是开心也不是难过,近乎忧虑却又不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王滇眼睛里看见过很多次,不算讨厌,但也不喜欢,甚至让他有些恼怒。 王滇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就看见人好像在走神,不太放心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梁烨的脑袋有气无力的耷拉在他肩膀上,声音虚弱极了,“今晚别走了。” 装是真的装,疼也是真的疼,王滇任由他黏糊在自己身上,“好。” “今天也不批奏折了。”梁烨嘟囔道。 王滇毫无原则地点头,“不批。” 虽然头疼得要命,但是梁烨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哼哼唧唧地支使他做这做那,一会儿要葡萄一会儿要点心,一会儿嫌冷要披风,一会儿嫌热要扇子,极其难伺候。 王滇不生气的时候性子极好,耐心地满足他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最后还能把人哄得睡了小半个时辰。 他抱着梁烨,细细地亲着他的眼角,在把人吵醒和让人继续睡之间纠结了一秒,便出声道:“梁烨。” 梁烨头疼得厉害,折腾了一下午也没什么力气,只懒懒地动了动眼皮,含混不清嗯了一声。 “晚上了,看我穿嫁衣么?”王滇从眼角亲到了耳廓,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耳垂,“走,去偏殿。” 梁烨恹恹地睁开眼睛,挣扎了片刻,霸道地将人箍在怀里抱住,“改日。” “我想穿。”王滇的声音温柔中带着蛊惑,像是把带着羽毛的小刷子轻轻地扫在了他的眼皮上。“看不看?” 梁烨几乎是瞬间来了精神,声音沙哑道:“看。” 偌大空旷的偏殿中,殷红奢华的婚服被放在正中央的衣架上,明亮的烛火之下熠熠生辉,金灿灿的凤冠上凤凰展翅欲飞,精致又不失大气,金钗玉环绫罗珠宝几乎摆满了整个宫殿,看得出来梁烨确实费了许多心思在上面。 王滇站在皇后的嫁衣前,火红的嫁衣上绣的金纹都同皇帝的婚服暗暗呼应,梁烨甚至还让人在上面绣了朵小巧精致的荷花。 尽管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荷花,但梁烨用了心思,那他就可以最喜欢荷花。 “如何?”梁烨得意地冲他笑,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很漂亮。”王滇捏了捏他的掌心,“帮我穿上。” “好。”梁烨答应地十分痛快。 可惜两个人都低估了婚服的繁复程度,鼓捣了近一刻钟才将那身嫁衣穿了一半,王滇拍了拍他的手,“算了,我自己来,你去穿你的。” 被拍开手的梁烨很不满意,“朕不用穿。” “我想看。”王滇挠了挠他的下巴,“穿上。” 于是梁烨便晕晕乎乎地去套自己那身婚服,刚扣完腰带,便听见王滇喊他的名字。 梁烨抬头,便看见王滇一袭火红的嫁衣站在台阶之上,明明是同一张脸,可他却清楚地知道对方是王滇,和他截然不同。 王滇面容冷肃,下巴微抬,在对上梁烨目光的时候,眼底却泛出了丝笑意,周身的冷肃与疏离霎时消散无形,“好看吗?” 梁烨怔了良久,近乎痴迷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才哑着嗓子道:“好看。” 王滇轻笑一声,看着梁烨一身红衣走到了台阶下,低头看向他,勾起了他的下巴,“想看我抹口脂么?” 梁烨喉结微动,他还是不习惯被人俯视的角度,攥住了王滇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他从台阶上拽了下来,让人跌进了自己怀里,抬手按在王滇柔软温热的嘴唇上,眸色幽深,“想。” “你帮我。”王滇含住了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指腹从唇间擦过,便留下了抹艳色,梁烨的动作生疏又笨拙,王滇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笑得耳坠轻晃。 梁烨这会儿也顾不上头疼了,一只手使劲箍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眯起眼睛道:“不许笑。” 王滇弯了弯眼睛,低头一口亲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个痕迹清晰的唇印,透过铜镜看得清清楚楚,梁烨只瞥了一眼,就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耳朵几乎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 王滇顿时笑得更放肆了。 梁烨恼羞成怒,直接将人压在了梳妆台上。 王滇脸上笑意未褪,却依稀闻见了某种熟悉的香,神情顿时复杂起来,“梁子煜,你今晚本来打算做什么?” 梁烨一脸死不认账,“什么?” 王滇眯起了眼睛,“这香味同几天前的一模一样,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你还能闻到?”梁烨皱起眉,使劲嗅了嗅,依旧没闻到什么味道。 王滇快被他气笑了,“你就这么急不可耐?” 梁烨压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手却不老实地撩起了他的裙摆,掌心贴着他的大腿慢条斯理的往上,漫不经心道:“朕知道你不老实,答应同朕成婚也不是真心,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你必须得成为朕的人。” 王滇闷|哼了一声,“强取豪夺?” 梁烨苍白的脸色里透着不自然的潮|红,咧嘴笑道:“你与朕……顶多算是合|奸。” 王滇被他扔进喜被里时摔得脑子发懵,梁烨有些烦躁地去解他身上的嫁衣,但这嫁衣繁琐,反而解成了死结,王滇攥住了他冰凉的手,试图平息□□内的燥|热,皱眉道:“要不就算了,你的头——” “朕无事。”梁烨不想撕烂他身上的嫁衣,毕竟下月大婚还要穿,破了不吉利,王滇看不下去,便帮他一块解开。 结果下一秒就见梁烨从袖子了掏出来了个精致小巧的盒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王滇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沉默,“来真的?” 梁烨挑了挑眉,“朕不会让你疼。”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气勾缠燎人,王滇整个人燥|热又浑浑噩噩,又掺杂了再次被算计和对梁烨死性不改的恼怒,他一把将梁烨手中的盒子夺了过来,翻身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梁烨被压在底下还有点懵,显然这厮头疼得厉害,压根没多余的力气来运功抵挡这香气,同样中了招,他不悦地看向王滇,“给朕。” “你头不疼了么?”王滇低头温柔地亲了亲他的眼角,声音低沉勾人,“我自己来。” 梁烨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本能地想要抗拒,然而很快他就被王滇的动作取悦,王滇很少用嘴,这种刺激不啻于王滇向他下跪,他伸手抓住王滇的头发,头痛欲裂的烦躁和极致的快|感交织在一起,让萦绕在鼻尖的香味愈发浓烈。 不知道什么时候,某处骤然一凉,梁烨瞬间清醒过来,登时大怒,下意识要挣扎,却又碍于要害被人控制,只能愤怒地低声喝道:“王滇!” 王滇抬起头来,身上华丽繁复的嫁衣火红欲燃,他痴狂又专注地盯着身下愤怒又震惊的梁烨,露出了个几乎同梁烨一模一样阴鸷乖张的笑容,“我不会让你疼的。” “拿出来……”梁烨额头青筋暴起,却又随着王滇手上的动作闷哼了一声,这诡异的声音让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面色有些扭曲,咬牙道:“王滇……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 王滇尚带艳|色的唇轻佻地勾了勾,低头吻在他微微汗湿的发间,满足的喟叹了一声,“子煜,真漂亮。” 梁烨咬牙切齿,眼睛里满是杀意,全然陌生的愉悦和刺激让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朕要杀了你!” 王滇握住了他缠着红绳的脚踝,放肆又温柔地吻了上去。 大红色的嫁衣上凤凰展翅欲飞,通透漂亮的玉坠或快或慢地在烛火间晃动,烛泪滴落堆积在烛台之上,柔软蓬松的喜被压得褶皱四起,被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复又松开,骨节处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透出细小的青筋,又被人强行扣住,被红盖头缠起绑在了身后。 挖空了大半的小木盒被打落在毯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短促的叫声被人吞进了唇舌,只剩压抑低沉的喘|息。 层层叠叠的帷幔落下,只剩晃动不清的身影。 烛影摇红,春宵苦短。 然而大都深冬的夜晚却总是长得很。 第98章 混账 王滇睁开眼睛时,外面天色刚蒙蒙亮。 折腾得太晚,他和梁烨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梁烨拧着眉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还是没睡。 不过那略带怒意的呼吸大概率是没睡。 他从背后将人搂住,低头亲了亲他的泛红的肩胛骨,上面的痕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昨晚闹得确实太过,王滇矜持地反思了两秒,手已经遵从本能覆在了梁烨的腰侧,轻轻捏了捏,声音沙哑地喊他:“梁烨,起来去洗洗。” 梁烨的声音比他还要哑,掺杂着某些恼羞成怒,“滚。” 王滇毫不在意,慢慢地给他揉着太阳穴,梁烨浑身冷得像块冰,揽在怀里暖都暖不过来,他叹了口气,“对不住,是我趁人之危。” 梁烨靠在他身上放松地让他按着脑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继续道:“不该将你折腾得这么狠——” 他话没说完,原本安静靠在他怀里的人忽然暴起,猛地翻身坐在了他身上,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梁烨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眼尾却泛着不自然的红,手腕上是被布条勒久的红痕,事实上他浑身上下都被王滇“糟蹋”肆虐了个遍,腿根处的青|紫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中,他面色有些狰狞地盯着王滇,眼底的冷意逐渐蔓延,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大。 王滇虚虚地攥着他的手腕,尽管呼吸愈发艰难,神情却依旧淡定,像是笃定了梁烨不会将他怎么样。 梁烨眼中的愤怒更盛,下颌紧绷,苍白颓靡里杀意弥漫。 王滇皱起了眉,刚要抬手,脖子上的力道却忽然一松,梁烨白着张脸,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摸了摸他的脖子。 王滇伸手扶住了他的腰,目光由下及上扫过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疯狂又荒唐的记忆尚且新鲜,事实上半个时辰前在浴池他又按着人不管不顾要了好几次,当时他也是跟梁烨说“起来去洗洗”…… 很好,知道为什么梁烨要掐他了。 梁烨抬起头,依旧满脸煞气,王滇难得心虚地冲他笑了一下,耳根通红。 畜生啊王滇。 他不甚走心地反思了一下,攥住梁烨的手腕拽了拽,梁烨阴恻恻地盯着他没动,过了良久才开口:“朕要将你五马分尸。” 王滇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腰,梁烨条件反射般地颤了一下,面色瞬间门扭曲,脸黑得像是要滴出墨来,怒火上涌,“王滇。” “我给你揉揉头,多少睡一两个时辰。”王滇的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上,将人按在了自己怀里,低声哄他,“等你睡醒了再将我五马分尸。” 梁烨趴在他身上,瞥见他肩膀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轻嗤了一声。 王滇神色微微一顿,偏头亲了亲他的耳朵,“要不你现在睡回来?” “呵。”梁烨冷笑了一声,将脑袋埋在了他颈窝里,“王滇,你给朕好好等着。” 王滇无声地笑了笑,贴着他的耳朵道:“别睡了,同我说说话。” 梁烨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瞪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一会儿要他睡一会儿又让他说话。 王滇无辜地望着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捧住他的脸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认真地问他:“我身为臣子,如此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为何不杀我?” 梁烨困乏地闭上眼睛,懒洋洋道:“杀了你多没意思,朕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王滇勾了勾嘴角,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今天是初一。” 梁烨翻下身去,将他扒拉进了自己怀里,似乎这样才能让他觉得安心,“还有十四天。” “真的要我做你的皇后?”王滇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低声道:“嫁衣也穿了,房也圆了,便算我嫁你了,可好?” 梁烨沉默了一瞬,“不好。” “你这辈子只能是朕的皇后。” 这次换成了王滇沉默。 “王滇,朕都让你睡了。”梁烨眯起了眼睛,尽管他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其间门理所当然的压迫感却消解不了半分,“你还有何不安心?” 诚然昨晚他头疼得要命,又有那香的药效,但若他真不愿意,王滇连衣角都别想碰到。但是话不能这么说,他们两个之间门的账也不是这个算法。 所以他说得隐晦暧昧。 当一个帝王自认为给了最大限度的退让和纵容,这时候任何不满和反驳都是忤逆。 梁烨铁了心要将他困在深宫,还要他心甘情愿。 王滇试图站在他的立场和角度去思考,发现这是个最完美最省力也是获益最大的办法——杜绝了潜在的隐患,得到了想要的人,还站在了道德制高点来逼他就范。 不得不承认,他有瞬间门的不忍和想要妥协的冲动。 你还想梁烨怎么做呢?他作为一个古代帝王,已经给了最大限度内自己能给的一切,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王滇沉默了良久,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声音温柔道:“已经很好了。” 梁烨这才心满意足地搂着人闭上了眼睛。 王滇的妥协他并不意外,他有数不清的手段让人离不开自己,虽然被睡让他有些恼火,但今晚他就能睡回来,而且以后数不清的日夜,王滇都会是他的所有物。 王滇会是他最完美的宝物。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各怀心思又亲密无间门地睡了过去,阳光透过窗户洒到了纠缠在一起的喜服上,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梁烨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门外就传来了充恒略有些急促的声音,“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王滇枕着他的胳膊皱了皱眉,含糊不清道:“怎么了?” “不知道,你睡。”梁烨揉了揉眉心,亲了亲王滇的脸颊,才臭着张脸下了床,陌生又诡异的感觉让他神色瞬间门狰狞,他不善地扭头看了眼床上睡得正香的王滇,脸上露出了个恶劣的笑,随手拽了件外袍穿上,面色如常打开了殿门,“你最好有要事——” “主子,崔琦不见了。”充恒声音有些焦急。 梁烨倏然抬起眼,“什么时候?” “今日清晨。”充恒使劲抓了抓头发,“属下带着人一直盯着他,期间门从未离人。” “从未离人结果人看丢了。”梁烨冷笑道:“真是好本事。” “属下知罪!”充恒面色一白,径直跪在了地上谢罪。 “行了 。”梁烨往殿内看了一眼,出来将门关上,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可带人搜过?” 充恒起身赶忙跟上,急切道:“属下已经让人将整个皇宫搜了个遍,但一无所获。” “崔琦一个瘸子,任他跑能跑到哪里?”梁烨哼笑了一声:“封了大都,只要能将人找到,死生不论。” “是!”充恒领命便要离开。 “等等。”梁烨忽然叫住他,沉默了片刻才到:“之前王滇可同崔琦见过面?” “没有。”充恒十分确定道:“暗卫一直跟着王滇,他只在应苏坊的王府和皇宫来回,进宫便一直同主子你在一起,压根没时间门见崔琦。” 梁烨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他正写着准备发出的暗信,两声轻响过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书房的地面,低声道:“主子,在国子监发现了梁寰的踪迹。” 梁烨撩起眼皮来看向他,“今天?” “是。”那人跪在地上答道:“今日清晨,有人带他去了国子监,国子监夫子刘策去接的人,然而不等靠近,梁寰又不见了踪影。” 笔杆在指腹揉了两遭,脑子一阵阵地发疼,腰间门若有若无地酸痛让他更加烦躁,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了昨晚王滇带着喘|息和戏谑的笑。 ‘子煜,舒服么……你猜那些暗卫会不会听见?’ “嘭!” 梁烨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面上漆黑一片,气得耳朵通红。 混账东西! 今晚他若不让王滇喊破嗓子他就不姓梁! 暗卫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在发脾气,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梁烨慢吞吞地收回了手,盯着桌子上清晰的掌印和周围蔓延开的裂痕,冷声道:“带人去应苏坊王滇的府上搜,注意别惊了府上的人,东西也别乱碰,明白了吗?” 梁寰这个时候现身,他就不信王滇跟崔琦忽然失踪无关。 尽管从未听过如此无理取闹的搜查要求,但主子的话就是绝对命令,暗卫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梁烨兀自在书房中气了半晌,最终还是去了趟太医院。 他顶着李步疑惑的目光,神色淡定道:“治咬伤和抓伤的药,还有上次你给朕的那盒药膏。” 李步听得老脸一红,赶忙去拿了两盒药膏来给他,“这盒治外伤,抹在伤口处即可,三日内便可见效,这盒……陛下,恕老臣多嘴,您虽正是龙精虎猛之年,但房|事还是得……节制才是。” 之前给的那盒能用三 月不止,这才多久…… 梁烨想起昨晚被他一怒之下拍碎的小木盒,淡定地清了清嗓子,“朕知道了。” 这盒势必得完完整整用到王滇身上。 他将东西放进袖子里,手上只拿了治外伤的那小盒子,即便崔琦和梁寰的事情让他有些烦躁,但依旧没能阻止他颇为愉悦的心情,还亲自吩咐让御膳房做几道王滇爱吃的那些新奇菜式,才不紧不慢的回到了寝殿。 寝殿之中还残余着淡淡的香气。 梁烨抛了抛手中的药盒,心情愉悦的对着屏风后的人道:“起来把肩上的伤擦药,朕还让人做了你爱——” 说话间门他绕过了屏风,话音戛然而止。 喜被凌乱地堆在床上,纠缠在一处的喜服潦草地扔在地上,床上空荡荡人影都不见半个。 愉悦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 第99章 狡猾 权宁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对方的确长得极俊又十分端正,漂亮的瑞凤眼微挑起凌厉的弧度,周身气度不凡,压迫力十足,好似天生便是上位者。 通常来说他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会让他很没有安全感,甚至连征服欲都升不起来,毕竟看着就不像能被人收服的样子。 如果对方再疯一些,就更能让人敬而远之了。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对方从袖子里拿出来了支金灿灿的步摇和皱巴巴的盖头,郑重地放进了包袱里,忍不住问道:“你还养了外室?” 不然哪来的这些女子用的东西。 “梁烨送的。”王滇十分淡定的将包袱系好,拢起袖子懒洋洋的靠在了马车上,眉梢眼角都透着愉悦。 权宁一脸牙疼地盯了他半晌,再次坚定了自己喜欢正常人的想法,这种跟自己兄弟都能搞的疯子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梁帝肯放你离开?”权宁不太确定的问。 “自然不肯。”王滇笑眯眯道:“我自己跑的。” “……”权宁沉默了一瞬,撩起马车帘子就要往下跳。 “跳下去剩下的银子就没了。”王滇不紧不慢地开口。 权宁掰着门框深吸了口北梁寒凉的空气,将帘子一甩,重新坐了回来,只露了半张的脸有些笑不出来,幽幽道:“我只答应和你做生意,没想着把命搭进去。” 王滇稀奇道:“你们江湖众人不都是义字当先么?咱俩好歹是过命的交情。” 权宁抱着胳膊:“不,我只想赚钱。” “巧了么这不是。”王滇愉快道:“我也喜欢赚钱。” “楼主若是知道我接私活绝对不会饶了我。”权宁麻木道。 “你这不属于接私活,你这叫出来单干另立门户。”王滇笑道:“九星阁如今已经筹备了大半,权阁主。” 权宁眉毛一扬,不得不承认王滇此人手段了得,之前短短接触过几次,对方不仅从宫里悄无声息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且还说服了他合开九星阁,唯一不好的就是总有种在给他干活跑腿的错觉。 “你到底怎么顺利从皇宫离开的?”权宁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梁帝那个疯子掌控欲几乎变态,整个皇宫就是天罗地网,就算是他都不能确保能脱身。 可王滇不仅出来了,甚至还颇有闲心地吃了个早点。 “糊里糊涂当过几个月皇帝。”王滇矜持道:“天底下哪能有给人白打工的。” 虽然梁烨的人在盯着,但只要他想,还是能培植起来些许势力的,虽无甚大用,但用来瞒天过海再方便不过了,毕竟再凶恶的老虎也没那个闲心去看眼皮底下的蚂蚁搬了几块点心渣。 他也不是只会批奏折。 权宁朝他拱了拱手,“佩服。” 王滇笑了笑,谦虚道:“当然还是得有权阁主给我兜底,我才敢兵行险招。” “不必客气,只要你给够银子,一切都好说。”权宁抬手伸出五根手指,“我们飞仙楼护人的单通常这个数,鉴于你情况特殊,得五倍起算,不过好歹咱们是过命的交情,我给你便宜些,三倍。” 王滇眉梢微动,道:“我给你十倍。” 权宁愣住,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个冤大头。 “万一蛊虫发作,你帮我压着些。”王滇淡定得好像在说件小事。 权宁皱眉思索半晌,正色道:“可以是可以,但若梁烨真要用蛊虫取你性命,我也拦不住,最好的法子要么是他自己解开,要么你让他吃了那药丸,可你又不肯。” 王滇叹了口气,“他不会要我性命。” 权宁不解:“这么肯定?” “唔。”王滇摸了摸手背上已经躁动不安了半天的青色蛊虫,“不过我猜他忍不了一天,就会想用蛊虫逼我回去。”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权宁啧道:“他既不会杀你,又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又这么喜欢他,为何还要跑?” 王滇垂下眼睛轻笑了一声,“有些事情无论多么喜欢也不能妥协,继续待下去对我对他都不好,没必要。 他对感情不喜欢拖泥带水,计划是干脆利落地离开,人这一辈子不知会遇到多少人,就算梁烨对他而言再特别,时间一长,也就放下了,于梁烨亦是如此。两个太过相似且同样极端的人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最后搞得面目全非,就太难看了。 唯一出现的意外,就是他阴差阳错把人给睡了。 王滇双目微阖,似乎还能闻到梁烨身上的气息,相触时灼烫的皮肤和抵死纠葛时紧绷的颈线……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摩挲了指腹半晌,还是伸手将那块红盖头重新塞回了袖子里,拢袖时便借着宽袖遮挡,将那条轻薄的红盖头死死缠在了指间,直到觉出了疼痛才愉悦地扯了一下嘴角。 但很快他就冷酷地逼迫着自己松开手,压下这股忽然涌上来的疯意和冲动。 他不愿意追究其中缘由,想得太深,反而走不了。 只不过……梁烨大概已经气疯了。 梁烨的确气疯了,他盯着跪在地上的暗卫,冷冷扯起嘴角,笑道:“朕不过离开片刻,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你们的眼睛还留着做什么?要朕亲自给你们挖下来么?嗯?” “主子。”充恒抬头想劝,就对上了梁烨近乎恐怖的目光,吓得背后沁出了片冷汗,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王滇肯定是通过王府底下的那条密道离开的大都,他就算骑快马肯定也跑不了多远,我们还可以将人追回来。” 梁烨怒极反笑,“王滇狡猾多端,你如何断定他一定跑了?” 充恒顿时语塞,以王滇那脑子,他还是真断定不了对方是不是还躲在大都等着调虎离山,又或者他已经猜到他们会这样想,反而干脆跑了,可那密道出口正在郊外乱葬岗,那里每年都会被主子放火烧一遍,光秃秃的山现下四通八达,还真没法断定他往那个方向跑了。 “封了大都和皇宫,任何人不得出入。”梁烨冷声道:“一旦发现崔琦和梁寰格杀勿论。” 想用崔琦和梁寰来牵制他,简直痴人说梦。 充恒一惊,“主子?” 梁烨头痛欲裂,目光阴狠地盯着虚空半晌,“备马!” 他直觉王滇已经离开了大都,而他若真跑,一定会往河西郡。 “河西郡?”权宁看了一眼外面将黑的天色,回头去看案几上的地图,“你要去南赵?” 王滇伸出点了点地图上南赵和北梁间的云水,“崔琦和梁寰未必能分得了梁烨的神,我若是他,定能猜到我会往河西郡,然后快马追上来。” 权宁脸上半张金色的面具在烛火下折射出凛冽的光,眼底划过一抹兴味,“那你还往西河跑?” “必须走河西。”王滇手指顺着大都往北,“西北是楼烦人的地盘,语言不通不说,还齁冷,往东辰,梁烨还扣着东辰的公主,就我这张脸,万一被抓住,是上赶着给申尧送菜。” 权宁看着他那张跟梁烨一模一样的脸点了点头。 “而且我的船队也在河西。”王滇从大都划了条直线,落在了河西郡广远县的位置,“最短的距离,路也最好走,从这儿走水路,过了云水,直接就进了南赵中州,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呢?”权宁问。 “梁烨追上来,我们就得往东,绕他。”王滇盯着地图,“他没那么多时间陪我耗,十天之内他追不上,就必须得回大都,那样就真的……天高皇帝远了。” “为什么是十天?”权宁觉得这人说话莫名其妙。 “上次崔语娴寿宴,我的人偶然间探听到了些消息……总之,我估摸着楼烦和东辰这几天就会开战。”王滇指向东北处楼烦、东辰和北梁的交界点,“申尧老奸巨猾,肯定会想着将北梁拖下水,杀了崔锦死后的北军一堆烂摊子,魏万林正焦头烂额,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梁烨扣着申玥俪不放就是为了跟申尧谈条件,只看他们能不能谈不成,但毫无疑问,梁烨必须得在大都稳住局势。” 权宁恍然大悟,“所以你早不跑晚不跑,偏挑着这几天,但你要是晚几天跑岂不是更好?” “我是想拖到楼烦和东辰开战前……出了点小意外。”王滇下意识地想去摸袖子里的红盖头,又硬生生地止住,按在地图上的指尖微微泛白。 他甚至觉得大婚前一晚离开最能让梁烨记他一辈子。 王滇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我们完全不需要和梁烨硬碰硬,只要耗过这几天,他自己就得回去。” 梁烨知道他会走河西,他也知道梁烨会追来,只看何时开战,比比谁的运气更好了。 至于崔琦和梁寰,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带走,不过是利用他们来拖延时间,有这父子俩在大都,梁烨绝对会加派人手封锁皇宫和大都,梁烨作出判断的时候心理倾向就会偏向于他可能留在大都,出城的时间会晚个一天半天,同样出来追他的人手自然会变少,何乐而不为? 牵绊住梁烨的,归根结底是他的社稷,王滇笃定的点正在于此,江山和他——梁烨一定会选前者。 他就是要梁烨亲眼看着他过云水。 “……你这辈子最好不要被他抓住。”权宁顿了顿,“我要是皇帝,被枕边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和算计,剐了他的心都有。” 王滇轻轻扯了扯嘴角。 第100章 疯子 说话间,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王滇平日里坐马车最远不过是去了趟十载山,而且还是皇帝专用的马车,并不怎么颠簸,而且路上经常休息,和现在这种疲于奔命的赶路程度完全不能相比。 他只觉得胃都快被颠出来了。 “半个时辰之后,我们骑马离开。”权宁看他脸色十分难看,便问:“你行吗?” 王滇面容严肃道:“不行也得行。” “再往前走二十里,就是宁阳郡的地界。”权宁从马车上跳下来,伸手去扶他,“梁烨若是下了令,假路引未必能混过去,而且还有宵禁,我们便只能绕路进山,那样便会慢上许多。” 王滇没有去扶他的手,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结果脚下不对劲,一低头,踩了满靴子的泥巴,泥泞的触感让他瞬间皱起了眉。 “前两日刚下了雪。”权宁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你平日里走的都是玉阶金路,鞋底都不见灰,北梁这么大,可不是处处都像大都,连街道上都铺满了青石板,若吃不了这苦,还是趁早跟你弟弟服个软。” 王滇嫌弃地将靴子底下的泥巴跺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反应过来,“怕不是你护送过什么难缠娇气的公子哥?” 权宁面色有些扭曲,“你知道三国四公子吗?” 王滇点了点头,“东辰萧玉唐,北梁百里承安,南赵林渊和温流芳。” 这四大公子,出身高贵,容貌出众,个顶个的才华横溢,诗词文章受世人追捧,“狂热粉”无数——毕竟当时百里承安贬谪河西郡,大都的学子文人和闺阁小姐们可是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人哭着喊着要随他一起去往河西。 “那个萧玉唐,”权宁提起来便恨得牙痒痒,“有泥的地方不沾脚,只吃当日摘的新鲜果蔬,饮山泉水,每日沐浴两遍,焚香看书两个时辰,我看着价钱高接了单子,本来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三个月,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穷讲究的男人。” 王滇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没那么讲究,只是一时没习惯过来。” 但是很快王滇就意识到,他不是一时没习惯,而且从来就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古代社会。 他在大都,住在皇城最繁华的应苏坊,走的是宽阔平整的大道,乘的是宝马七香车,身旁殿门开阖,华冠锦衣玉阶前,夜里也能百市千灯人声鼎沸,哪怕再多的勾心斗角和生死难料,那也是沾着梁烨活在锦绣堆里。 除了缺少现代社会的电子设备,他的生活质量并没有下降太多,甚至还有闲心跟皇帝谈了场恋爱。 但是当他骑在马上,看着路边衣不蔽体的流民,看着冬日却仍旧荒在地里早已枯死的庄稼,看着成群结队戴着镣铐挨着鞭打往北的老弱妇孺,看着一条路之隔那边酒肉飘香,转过来便是乞丐成群,路边的尸体已经不知道冻死了几日,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在城池中,马蹄下依旧踩着泥泞的土路,路过的行人面黄肌瘦目光空洞,看起来麻木又无望。 翻过大都奢靡又华丽的那页纸,背面是满目疮痍苍白无力的现实。 而此处,不过离了大都一百多里。 他想起折子里官员上奏的繁华太平,哭着喊着说为国为民心力交瘁,巴巴进献上去的珍宝玉器,他忽然就从心底升腾出股暴躁,被愚弄的愤怒在眼前凄惨荒凉的景象里熊熊燃起,又被路边苍白空洞的眼神看得无地自容。 一年前,梁烨离开大都时跟他走得也许是同一条路,又或许他不死心地又走了许多条路,看到的景象却都相差无几,于是哪怕走到南赵最南边的四方城,他还是选择了回头。 逍遥成仙很好,却不是他能走的路。 王滇紧紧攥着缰绳,被周遭的冷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拼凑出梁烨的前半生,傀儡般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疯癫乖张地要实施报复,算计着要让整个大梁给自己陪葬,却又被师父说服,兴味索然地放过仇人,潇洒离开。 然后,被禁锢在繁华奢靡里的帝王踏出大都,妄图追寻自由的第一步,就被这满目的泥泞缠住了手脚,千疮百孔的大梁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膀和脊背上,从此再也动弹不得。 轻描淡写藏在疯癫之下的,是灌多少白玉汤都泯灭不了的东西。 王滇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然而他咬着牙良久,最终也只是狠狠抽了一下鞭子,骏马自街道飞驰而过,掀起了满地寒凉的风。 两天后,丹阳郡与去吴南郡交界,青松城。 “你得睡一觉。”权宁攥住了他的缰绳,神色肃然道:“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三天的路,还没被抓住你就被自己熬死了。” 王滇眼睛干涩疲惫,然而神经却异常兴奋,他有些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抖落了衣摆袖口的灰尘,“我不累。” “马累了。”权宁额头青筋直跳,“我花了大价钱千辛万苦从楼烦带回来的汗血宝马,你给我骑废了我就废了你。” 王滇松开缰绳复又攥紧,哑声道:“梁烨不会休息。” “他追上来我也有法子让他找不到你。”权宁拽住他的袖子直接将人薅了下来。 王滇眼前一黑,待脚落了地困乏才铺天盖地涌上来,汹涌地将他湮没。 尽管如此,进到客栈之后,他还是同小二要了桶热水洗澡。 号称整个青松城最豪华的客栈连地龙都烧不起,破旧的床和被子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王滇擦着头发纠结了两秒,最后还是和衣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头一沾到枕头,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无着无落的疲惫,他闭上眼睛许久,又痛苦地睁开了眼睛,伸手摩挲着袖袋里杂七杂八的零碎,不经意间就摸到了那块细软的红盖头。 而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梁烨……各种各样的梁烨。 黑暗中他深吸了口气,企图扼杀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于是他在黑暗中、在脑海里,凭空又将梁烨糟蹋了个彻底,欲望的沟壑勉强被填了一星半点,困意才汹涌袭来。 而在王滇脑海中被摆|弄成各种不堪姿|势的人,策马停在了青松城的门口。 一身黑色劲装骑在马上的男子神情冷肃地盯着紧闭的城门,缓缓地扯起了个危险的笑容。 “主子,进城吗?”充恒骑着马停在他身后,眼下青黑一片,“王滇应该就在里面。” “让人守住各方城门。”梁烨眯起眼睛,“朕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 王滇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在梦里梁烨都不会让他安生,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满是枯骨看不见尽头的泥泞道路上,阴森又冷漠地盯着他,攥着短箭往自己的心口上猛地扎去。 他在梦里嘶吼出声,却被滚烫的血溅了满脸。 王滇被权宁捂住嘴的时候,眼底血色未褪,饶是权宁杀人无数,也被他眼中的煞气惊了一下,心想这得是多大的恨把人逼成这样。 “你弟弟追来了。”权宁低声道。 王滇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周身气势依旧骇人。 “梁烨。”权宁指了指客栈窗户外面。 王滇像是猛地喘上来了口气,三魂七魄沉甸甸地落在了身体里,他拍开权宁的手,下意识去看窗户,几乎是同时,他体内的蛊虫便毫无预兆地发作,疼得险些喊出声来。 权宁死死捂住他的嘴,从瓶子里倒出颗药丸塞进了他嘴里,低声道:“半刻钟见效。” 王滇脸色煞白地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就被扣上了个古怪的面具,然而他疼得满头是汗,那面具滑了两下径直掉在了他怀里,他便同面具上那狰狞的眼睛对上,险些吐出来。 权宁抓起面具,拿了块布巾快速地往他头上一擦,干脆利落地将那张丑陋的面具扣在了他脸上,很快面具几乎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扯都扯不掉。 王滇疼得嘴唇都在抖,他还道梁烨为何不动蛊虫,合着这厮只是觉得不到时候。 空旷无人的城道上,梁烨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手腕上的蛊虫游走到了小臂,在它蹿过小臂后又硬生生将虫子逼了回来,停在了小臂靠上的位置。 疼死了就没意思了。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数不清的暗卫自他身后飞身而出,像是滴入了水中的墨色,以他为中心缓缓地在青松城之内扩散而开,织成了密密麻麻满是杀机的网。 梁烨慢条斯理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抬脚踩在了青松城泥泞的路面上,丝毫不在意靴子衣摆被溅满了泥,躁动不安的蛊虫的在他小臂间来回游走,他神色坦然地负手走在夜色中,朝向毫无偏差正对王滇所在的客栈。 皮肤下的蛊虫忽然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用了什么手段强行压制,梁烨停在了客栈门口,神色不虞地抬头看向客栈二楼的某处窗户,操控着蛊虫猛地冲向了肩膀蛰伏在了后颈。 王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疼得喊出声,有那么个瞬间他眼前一片空茫的白,耳朵嗡嗡作响,他粗喘着气缓过神,模糊间只看见权宁凝重的神色,紧接着就被喂了一把药丸,耳朵才堪堪听见声音。 “你确定梁烨不会要你命?”权宁伸手抹掉他耳朵流出来的血,“你信谁不好非信个疯子。” 王滇咧嘴一笑。 蛊虫回到了手腕处,梁烨满目煞气,手中柳叶刀飞出,客栈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瞬间四分五裂。 第101章 接单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满地断裂的窗棂。 客栈掌柜和小二只敢远远地看着房间里满身煞气的男人,完全不敢靠近,掌柜地悄悄碰了碰小二,用眼神示意他去报官。 小二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面前忽然横了把刀,登时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想让对方饶自己一命。 不知是他求得太过情真意切,还是对方根本无意取他性命,只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扔在了桌子下面。 他刚落地,楼上便传来了一阵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有客人的房间依稀传来了堵门插门的嘈杂——如今这世道,看热闹只会丢了性命。 床铺尚且温热,有些凌乱的被子上趴着只小小的蛊虫,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这只蛊虫同子母蛊的蛊虫相差无几,蛊虫下有一小滩血,床帏上还溅了些血点子。 王滇身边有个极懂蛊虫的人,利用另一只蛊虫硬是暂时切断了子母蛊之间的联系。 这简直比王滇逃跑更让他感到愤怒。 那只扰乱人的蛊虫化作了齑粉,指尖沾了点血,梁烨盯了良久,压制住蠢蠢欲动的蛊虫,然后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个油光水滑的铜钱。 他从很早之前便发现了,王滇睡觉时总喜欢往枕头底下塞东西,有时候是颗圆润的小石子,有时候是半截拇指长被削得极为光滑的树枝,有时候是他给的玉佩……总之有东西才安心,他摸到过许多次,又悄悄地给他塞回去。 看得出来这回他走得匆忙,连枕头下的铜钱都忘了带走。 师父给他的三枚铜钱买花灯时用了一枚,剩下的两枚被王滇摸走了,他睁一只闭一只眼没去管。 王滇总喜欢收集些小零碎,跟他幼时一模一样,幼稚却不让人讨厌,他偶尔会趁人不注意或者睡觉的时候摸一遍,总能发现些新的小玩意儿,有时他会悄悄塞点进去,或者换两颗小石子出来,王滇压根发现不了。 那枚铜钱带着凉意直侵骨髓,如果王滇走了,便永远不会再回来。 梁烨比谁都清楚。 “主子。”充恒小心翼翼地在窗边喊了他一声。 梁烨目光阴沉地抬起头来,冷霜般的月光让他整个人都带上了股凛冽的寒意,“朕不会放过他。” 充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梁烨将那枚铜钱攥进了掌心,神经质地转了下空洞的眼珠,缓缓扯起了嘴角,“就算他死了,尸骨也得躺在朕身边。” 明明是笑着在说,却让充恒觉得不寒而栗。 —— 王滇被潮湿冰冷的霉气呛得狠狠咳嗽了两声,喉间涌上来了股腥甜。 权宁吹着了火折子,照亮了暗道的一角,他回头看向王滇,“蛊虫停了,看来梁帝没真想让你死。” 王滇四肢都是麻木的,压根觉不出疼痛,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权宁紧张地看向他。 王滇又摸了一遍袖子,确定两枚铜钱只剩了一枚,闷声道:“方才走得太急,丢了枚铜钱。” 权宁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们商人真吝啬,我白给你一枚。” “不一样。”王滇不死心地又摸了一遍,“那枚是梁烨的,他随 身带了十几年。” 权宁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不解,“你清醒一点,刚才梁烨险些要了你的命。” “唔。”王滇颇为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暗道,“罢了。” 这条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暗道长且阴冷,寒意径直往骨头缝里钻,不知道走了多久,王滇终于感觉到了蛊虫发作之后的余痛,却并不算强烈,他甚至还有心思打听起这暗道的来历。 “当年大安朝内乱,连年征战民不聊生,青松城正好处在必争之地,不管哪边打仗都能捎带上它,惨得很,城中的百姓忍无可忍,便在地下挖了许多条暗道,这些暗道四通八达,城外遍布出口,虽然后来皇帝让人给填了不少,但总有遗漏。”权宁道。 王滇恍然大悟,“难怪你会选择在此歇息。” “梁帝虽然本事了得,但到底不是手眼通天。”权宁得意道:“像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一时半刻决计想不到,待出了暗道,任他将青松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咱们。” 王滇只是想想梁烨找不到人后暴怒的样子就皱起了眉,但很快又将那股不合时宜的心疼强行压了下去。 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切身体会把优柔寡断是什么滋味。 不过犹豫也只是片刻,只要见不到梁烨,理智便总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占领高地。 从暗道出来,两个人都劫后余生般地喘了一大口气,这暗道年久失修,味道实在不是很美妙,然而不等一口气喘到底,数十名劲装黑甲的暗卫就猝不及防地冲向了他们。 “娘的!”权宁骂了声脏话,扣住腰带上的虫袋便撒了把毒虫出去,紫黑色的毒雾瞬间弥漫开来,谁知那些暗卫竟是有备而来,干脆利落地拿出了特制的防毒嘴罩,冲势丝毫不减,甚至连句多余的废话都不说。 匆忙之中王滇嘴里被塞了颗药丸,然后被权宁拽着左奔右突,在权宁和一众暗卫眼花缭乱的对招中毫发未伤。 权宁看出这些暗卫心有顾忌不敢伤了王滇,邪气一笑,直接拽着王滇让人往刀口上撞,那些暗卫急忙收刀,下一瞬就被权宁偷袭放倒。 “我艹!权宁!”王滇看着锋利的刀刃从自己脖子前险险划过,寒毛都齐齐竖了起来,又被一股大力带着往后,撞在石头上疼得险些把胃给呕出来。 “你弟弟这些人忒难对付!”权宁一边打一边毫不犹豫地拿他挡剑,“我护送你归护送,可不想把命搭上!见谅见谅!” “见谅你大爷!”王滇只能尽量顺着他的力道躲闪,怒道:“你行不行!再拖梁烨就来了!” “马上!”权宁按住他的脖子猛地一压,胳膊肘压在他后背整个人旋身飞上,将周围的暗卫嘴罩踹裂,下一瞬毒雾四起,王滇只听见砰砰的倒地声,尚未细看,便听见一声嘹亮的口哨声,他们坐的马匹便疾蹄而来,他被权宁往马背上一扔,“快走!梁烨来了!” 一片混乱中王滇完全看不到梁烨的影子,一把薅过缰绳大声道:“驾!” 汗血宝马带着他风也似地蹿进了山林里。 乌云遮住了月亮,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张牙舞爪将人包围得密不透风,似鬼影幢幢,呼啸的寒风刀割一样刮在脸上,王滇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抽着鞭子,任凭马匹疯 了一样往未知的前路冲,神色凛冽地盯着前方浓稠的黑暗。 而后传来破空声,他几乎是本能地趴伏在了马背上,利箭擦着他的耳梢扎进了树干,裂纹四散,王滇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 他不受控制地屏住了呼吸,克制住转头的冲动,又狠狠地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梁烨看着眼前势在必得的猎物,毫无感情地扯起嘴角,然而下一瞬,一柄金色的弯刀却倏然挡在了他面前。 “梁帝,在下无意与你为敌。”权宁露出来的半张脸带着笑容,“只是收人钱财□□,你追的那位可是我们飞仙楼的大主顾,得罪了!” 言罢,数不清的蛊虫自四面八方直冲梁烨而来。 梁烨冷嗤一声,挥袖将那些蛊虫从身边震开,轻蔑道:“就凭你?” 权宁也不恼,笑嘻嘻道:“我武功确实比不得你,不过拖你个一时半刻还是没问题的。” 梁烨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数十把柳叶刀自袖中飞出,权宁执刀闪过,然而下一瞬却被什么东西给缠住,锋利的刀刃出现了裂痕,他眯起眼睛,便见有几近透明的丝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心中顿时冒出了无数脏话。 “堂堂梁帝,竟然跟臭名昭著的魔头有交情,这断魂丝叶湛华可不会轻易送人。”权宁暗自发力强行挣脱了断魂丝的缠绕,刀刃被崩了口子,顿时心疼得面色一阵扭曲,阴阳怪气道:“你好歹是个皇帝,人家不想跟你好跑了,你还非腆着脸巴巴地追上来,真够跌份的。” 梁烨手中的软剑直冲他喉咙而去,权宁腰身往后一折,啧啧摇头,“不愧是皇帝,随便拿出件兵器都是世间神兵。” “聒噪。”梁烨冷着脸转动手腕,径直挑了他的面具,权宁一惊,赶忙抬手去捂,紧接着就被那软剑刺穿了肩膀。 梁烨烦躁的一拧,剑刃在皮肉里转了一圈,权宁疼得眼睛血红,咬牙重新催动蛊虫,咬破指尖往空中一洒,铺天盖地的虫子便将两人淹没了进去。 另一边,王滇身后缀着的暗卫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忽地从侧方杀出了一队人马,在黑夜里穿着雪白的衣裳,径直堵住了那群暗卫。 响亮的口哨声起落,他身下的骏马倏然停住,他攥着缰绳警惕地顺着声音来路望去,便看见了一名劲装打扮的女子,眉眼如画笑盈盈地站在树梢上,火红的披风被吹得扬起。 对方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面前,对他行了个标准的福礼,抬头笑道:“在下飞仙楼楼主丛映秋,请问阁下可是王滇王公子?” “正是。”王滇垂眼看向她。 丛映秋笑容愈发深了,“飞仙楼已接了王公子天字号的单,只是从南赵赶来耗费些时日,还望公子莫怪。” “无妨。” 第102章 收场 据权宁说,飞仙楼大本营扎根在南赵,而势力触角遍布三国,经营的业务包括但不限于杀人、运镖、护送以及花楼酒楼茶馆等,总而言之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 而在他的描述中,王滇印象中快意恩仇提剑纵马的江湖中人,也不过是群刀尖舔血讨营生的普通人,大家忙来忙去,终归还是为了生活。 老话说得没错,富贵总得险中求,只要钱给得到位,就算是从皇帝手里抢人,也有得是人愿意做。 王滇看着丛映秋指挥着一众手下迅速而熟练地搭建起简易的帐篷,按部就班起灶开火,探路的去探路,望风的去望风,甚至还有人给他搭了个“床”,虽然简陋,但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毕竟是在逃命,委屈公子了。”丛映秋道:“梁帝的暗卫反应很快,留下的那些人恐怕拖不了几个时辰,咱们只能一切从简,待吃完饭休息两个时辰,便要启程上路了。” 果然还是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如此急迫的逃亡路上,竟然还能拖上两个时辰吃饭睡觉,王滇觉得这银子花得很值。 这几天王滇头一回吃了顿热乎饭,整个人顿时觉得活过来大半,吃了一整条色香味俱全的烤鱼,喝了两碗汤,在那简易的床铺上躺了一个半时辰,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人喊起来赶路。 他伸了个懒腰,精神奕奕,然后就对上了个权宁幽怨的目光,对方那身五彩缤纷的衣裳看起来像是去血汤里打了滚,肩膀上大腿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脸上的面具也碎了一小块,看起来十分凄惨。 “这是……”王滇欲言又止。 “差一点儿。”权宁抬手往脖子上狠狠一抹,不满道:“梁烨一个养在深宫中的皇帝,为何武功如此高?” 他之前知道梁烨武功不错,但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厉害,而且路数奇诡,同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完全不同,若不是梁烨那厮嫌虫子脏,他大概率就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唔。”王滇谦虚道:“他习武很用功,还行吧。” “……我不是在夸他。”权宁咬得牙齿咯吱作响,“最好别让他落在我手里。” 王滇听他这般发狠话,正色道:“实在对不住,他行事向来没有章法,实在是我激得他,归根结底是我害你如此,你若要——” 权宁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过是一时之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咱们干得就是这要命的活,生死看天,你不必当真。” 王滇笑道:“待到了南赵,我定然得重谢你与丛楼主。” “王公子真是太客气了。”丛映秋这才从帐篷外面进来,笑道:“咱们该启程了。” 王滇笑了笑,到底把想问梁烨如何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就算钱给得再多,有些话还是不该明面上问,不然生意难做。 接下来的路程便好走了许多,丛映秋带来的人不仅专业,数量还多,分工有序,每次梁烨的暗卫快要追上来时,总能将人适时的甩掉。 第七天的时候,他们到了河西郡广远县。 这一路逃下来,梁烨到底是没有动用官兵,更没有在城池设置关卡和通缉令,权宁和丛映秋还纳闷过此事,若是梁烨动用官兵和军队,他们决计跑不了这般快这般容易。 王滇面上说着不知道,但心里却明白很——这是他和梁烨之间的私事,再浓烈的愤怒和不甘,哪怕拼死都想拦住他,梁烨都不会动一兵一卒,更不会将此事闹得举国皆知,充其量是自己带着暗卫来追。 动了官兵,就要劳民伤财,就要满城风雨,不知要横生出多少枝节,这一路跑下来,王滇见多了流离失所和民不聊生,他知道梁烨不会。 再疯,他也知道自己是皇帝。 一行人赶着路,在广远县的城门口停了下来。 “哟,还是第一次见有县城在城门口施粥。”权宁骑在马上道:“看来你们北梁还是有好官的。” 今年收成不好,冬天又极冷,入冬之前他和梁烨曾经就这个问题讨论过,然而不管怎么讨论,国库里银子不够、粮食不够是事实,那些粮食和银子还要紧着边疆的军队,哪怕梁烨抄家抄了不少,但这里填补那里急用,没几天便见了底,实在捉襟见肘分不出多余的粮食来赈灾。而他搞得那些生意产业总要有个过渡期,前期还要加大投入,最早也要等明年才能帮上忙。 这偌大的梁国,就像是间四处漏风水尽粮绝的屋子,摇摇欲坠,夺来之后,怎么修才是最困难的问题。 可惜他能做的大概也只到此为止了。 王滇看着城门口排着队等领粥的灾民,压下心中的复杂和涩然,道:“广远县县令是百里承安。” 果不其然,百里承安这个名字一出,包括权宁在内的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广远县依山傍水,紧邻着云水,入城之后,县城内道路整齐屋舍俨然,巡逻的士兵训练有素,一片安定祥和的景象。 王滇牵着马,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人群聚集在一起,路过时便顺势瞧了一眼,发现是两个穿着书院弟子服的学生在教几个小孩往沙子上写大字,还教得津津有味,惹得不少人在旁边围观。 “……百里大人去书院讲课时曾说,要竭尽全力让咱们广远县的孩子们都认字……这些学生得空便会来教……” “不是有不花钱的书塾么?咋不去?” “有些孩子总得干活嘛。” “不过我家那几个天天疯玩的丫头小子被我给送去了,你猜怎么着?前儿我三丫头回来说会写咱们名字哩!拿着烧火棒在地上给我和她娘划拉,她娘高兴得都哭了!” “百里大人这免费书塾真的不错!” “早就听说了,是大都里大大官的意思哩!” “什么大大官!”有学子笑道:“是卞沧卞大人的提议,现在广远县试——嘶,怎么说来着?” “试点!”另一名学子道:“就是现在广远县实行看看效果如何,往后啊,咱们大梁每个郡县都会有这样的免费学塾,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能不能考功名是另一回事,但起码认识字,听说以后还会免费教算数、裁缝、木匠什么的,能干得活计就更多哩……” “这个好啊,要是我家那小子要是会认字算账,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个账房先生!” “这算啥?你们听说最近那个很厉害的河西商队没有?对对,就是那个河西王氏商队,办了商行的那个,下属的那个河西船队正招人呢!就招十四五岁的孩子,不仅教认字读书,还教咋做生意!” “哎呀,做生意虽然赚钱,还是比不得读书长脸,经了商咋子考功名嘛,不就完了……” “没呢没呢,听说大都要颁布政令,说是要放松标准,咱也不知道咋个放松法……” “嗐,总归是有点希望嘛,这世道,管他经商读书还是种地打铁的,能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王滇牵着马慢慢往前走,听着路边人的在讨论这些事情,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在庙堂之上构建出的那些不甚成熟的想法,一点一滴缓缓渗透落到实处,竟然是这种感觉,忽而又觉得之前在宫中提出那些想法时过于草率过于理想,甚至隐隐有些愧疚。 在案牍间轻飘飘地一句话,朱笔在纸上落下的一个字,都可能关乎到无数人的性命,那些他同卞沧同闻宗甚至同梁烨产生争执互不相让的点,或者是彼此退让达成妥协的决策,都是千万黎民百姓的未来。 哪怕他再谨慎,他以为的能用到这个时代的东西对大梁来说都太过激进,而他归根结底是个商人,涉及政事不成熟的地方太多,要学习的地方也太多。 也许他的离开对梁国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王滇有些悲观地想。 “烦请三日后,将这封信交给河西王氏商行底下船队的管事于廊。”王滇将信封交给递信的人,顿了顿,又拿出一封信来。 对方捏住了一角,王滇却没松手。 “公子?”对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王滇盯着信封上“子煜亲启”四个字,从胸腔深处蔓延出一片酸涩难,被梁烨没日没夜追杀时并不觉得如何,可如今真要离开北梁了,他却开始难过。 明明这个时代对他来说落后又陌生,梁烨是个糟糕的恋人,大梁是个糟糕国家,但却都让他产生了“离家”这种感觉。 明明都烂透了,以后真见不到了却让人无着无落。 寒风萧萧,苍色群山绵延,灰暗冷白的天空沉沉压在头顶上,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过,船帆被风鼓吹而起的声音厚重又刺耳,船夫嘹亮的吆喝声和船上往来的船客嘈杂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喧哗而苍凉的寂寞。 王滇披着厚重的披风,拢着袖子站在船头,身后热闹朝天的人群仿佛都被静了音,船离岸边越来越远。 两日前,楼烦和东辰宣布开战,而那时候,梁烨和那些暗卫还被缠在河西县最北边,很快便失去了踪迹。 这几天追来的人少了许多。 应该是回去了。 王滇捏紧了袖子中的那封最后也没能交出去的信,在寒风中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这才是他喜欢的那个梁烨,就该这样果决冷酷。 他拿出那封信,随手扔进了水里,垂眼看着信封被水浸透,拍了拍手,潇洒的转身离开。 “驾!”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庞大的船只已然离岸好一段距离。 “王滇!”急切又愤怒的嘶吼声自岸边响起,情急之下用上了内力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刺穿了寂静凛冽的水面。 王滇脚步一顿,旋即哂笑,连幻听都这么真实,属实病得不轻。 他压下心底忽然涌上来的隐秘期待和欣喜,心想有点出息吧。 刚想抬脚,却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子, 然后猝不及防同岸边横刀立马的梁烨对上了目光。 梁烨穿着件灰扑扑的劲装,半边脸上溅满了血,他腰背挺直坐在马上,双目赤红紧紧盯着船头上的转头回望的人。 然后对方脸上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王滇——”梁烨双目血红,神情阴鸷骇人,声音仿佛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刀柄被生生捏碎。 然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滇慢慢离得他越来越远。 王滇闲闲地将两只胳膊搭在栏杆上,目光专注笑容满面地看着梁烨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抬起手二指并拢印在了唇上,轻佻又随意地往他所在的方向一吹。 而后潇洒转身,消失在了梁烨的视线中。 岸边落叶萧萧而下,被寒风吹着打着旋落在了水面上。 轰轰烈烈,草草收场。 第103章 信纸 船离岸边越来越远,梁烨身后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主子!”充恒往旁边狠狠啐了口血,“都解决干净了。” 梁烨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将掌心不甚扎进去的脏东西拔了出来。 充恒往左右看了一圈,没有看见王滇的身影,顿时明白过来主子没能追上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梁烨。 梁烨低头用布条仔细地往掌心上缠,垂着眼睛道:“王滇往水里扔了封信,让人捡回来。” “是。”充恒一挥手,身后便有数名暗卫齐齐跃入了冰冷的水中,约莫过了一刻钟,有人带着早已被浸泡得不像样的信封上了岸。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梁烨撩起眼皮看了眼上面洇开的污糟墨迹,伸手拿了过来,布条中渗出的血很快就将信封一角染红。 梁烨盯了半晌,而后随手将那泡烂的信封扔到了地上,翻身上马攥住了缰绳,沉声道:“回宫。” 充恒忍不住低头看向地上那封信,然而很快就被马蹄踩得稀烂,陷进了泥里。 按照原定的时间,他们本该是两日前启程回大都,但是因为主子追到了云水,不等不快马加鞭,原本十天的路程被压成了五天,一行人跑死了好几匹马。 梁烨回宫的路上异常沉默,几乎让人窥不见任何情绪,反而让充恒越发不安。 回到大都那日,好巧不巧,正是十五。 朝臣们看着龙椅上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的梁烨,没敢问为何忽然取消了封后大典,更没敢多问为什么他忽然消失了这么多天。 毕竟闻太傅监国的这十多天里一直风平浪静,什么大事都没发生——除了楼烦和东辰开战一事。 对此大梁朝野都保持着高度的统一态度: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们坚决不掺和。 老百姓们不愿意打仗是因为打了仗受苦的最后还是自己,朝廷上下不愿意是因为国库里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 新任的户部尚书祁明忙得焦头烂额,事实上他在初一清晨忽然收到升迁户部尚书的圣旨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毕竟昨天他还同王滇一起上朝,甚至约好了初一这天下朝后去应苏坊吃茶。 然而皇命不可违,即便他再纳闷,也老老实实接了旨意,之后他同老师闻宗打探消息,闻宗却是讳莫如深,只嘱咐他好好干。 可问题是事情突然,他之前虽然一直跟着王滇,但王滇的行事方法同寻常官员大相径庭,王滇也一直在用心地教他,奈何他愚钝,只能学得一知半解,他本意是想请王滇过来继续交接十几一十几天,谁知道陛下跟王滇齐齐不见了踪影。 总而言之,他摸不上来王滇之前那些细致的安排,而且银子真的是肉眼可见得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每天点卯时都恨不得辞官。 此时梁烨和百官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饶是心里没底,祁明还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陛下,户部手中的银子最多能支撑两郡赈灾。” “单单大都往北,便有五个郡数十县遭雪灾。”中书令崔运开口道:“若朝廷无法及时赈灾发粮,流民必然增加,若届时流民南下,必然生乱。” 朝堂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梁烨蹙眉坐在龙椅上,众人 也不好再哭天抢地,毕竟陛下封后大典的银子全都拿来先填了窟窿,好歹是保住了边疆将士的冬衣和军粮 ——那些数量庞大的银子还是抄了崔家和简家得来的,当日一车车地往外运,在国库里还没放热乎,便又流水般花了出去。 往年这个时候,大梁北边总会遭灾,但崔语娴掌权时,通常只会象征性送些银子了事,而且这些银子中的大部分都被层层克扣中饱私囊,真正能落到灾民手里的不过寥寥几枚铜板,那时他们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可如今权力终于回到了外朝,情况却几乎没有改变。 钱粮也有,大都里面勋贵世家高官贵人无数,谁家不是钱满仓满,可要真论起来,谁又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的钱交出来。 说得情真意切,要钱比要命都难。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众臣吵得天花乱坠,知道这会儿东辰的使者还没到,若等东辰的使者到了,逼得北梁打仗,那才真是要完蛋。 这烂摊子比王滇扔进水里泡的那封信还要烂。 下朝之后,云福和毓英小心地迎了上来,云福帮他脱掉了外面的龙袍,露出里面沾满了血和泥的衣裳。 回来的时间赶得太巧,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穿上龙袍上了朝。 然后听那群人生动形象地给他演示梁国即将如何完蛋。 梁烨靠在浴池边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抬手使劲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动作忽然一顿,放下手,神色沉沉地盯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那张脸。 不止动作同王滇一样,他现在的眼神和王滇疲惫的时候相差无几。 不知不觉间,他无意识同王滇学了许多东西。 他盯着那张脸许久,露出了个阴沉又扭曲的笑。 翌日,议事殿。 数十位要臣正在商议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东辰使者,最终目的就是委婉且坚定地拒绝对方的险恶用心,以及营造出我大梁很强很富有不怕跟你干仗的气势。 祁明在末位听着诸位大人说宴会要极近豪华,还要赏赐对方多少黄金珠宝,心里简直在滴血,他身后的几个侍郎愁眉苦脸地拿着毛笔在纸上记录,他恨不得揪着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头子们让他们清醒一点。 梁烨皱了皱眉,开口道:“黄金赏赐就不必了,东辰若是想将申玥俪带回去,拿黄金来换。” 议事殿中静默了一 可问题是事情突然,他之前虽然一直跟着王滇,但王滇的行事方法同寻常官员大相径庭,王滇也一直在用心地教他,奈何他愚钝,只能学得一知半解,他本意是想请王滇过来继续交接十几一十几天,谁知道陛下跟王滇齐齐不见了踪影。 总而言之,他摸不上来王滇之前那些细致的安排,而且银子真的是肉眼可见得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每天点卯时都恨不得辞官。 此时梁烨和百官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饶是心里没底,祁明还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陛下,户部手中的银子最多能支撑两郡赈灾。” “单单大都往北,便有五个郡数十县遭雪灾。”中书令崔运开口道:“若朝廷无法及时赈灾发粮,流民必然增加,若届时流民南下,必然生乱。” 朝堂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梁烨蹙眉坐在龙椅上,众人烨开口道:“河东郡的事情还不到时候,申尧不是傻子,一个申玥俪不会让他还地。”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将罪名按到申玥俪头上拿刺杀谋反来做筹码,有理有据堵住东辰的嘴,没办法开口让北梁出兵,顺便捞点银子,但要是要申尧还地,十个申玥俪申尧都不会干。 祁明赞同地点头,硬着头皮开口道:“户部的银子已经见底,国库全仰仗陛下的私库贴补,这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还烦请诸位大人尽快想办法,如何生钱才是要紧事。” 要钱多,无非就是加重赋税,可问题是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他们要钱就是为了赈灾让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加重赋税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议事殿中再次沉寂了下来。 正当此时,议事殿外忽然传来了充恒的声音:“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议事殿的门打开又合上,梁烨淡淡地看了充恒一眼,“朕在议事。” “属下知罪。”充恒赶忙跪下认错,梁烨定下的规矩就是议事殿议事不得打扰,但此事实在紧要,他转头向后面招了一下手,两个暗卫压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上来。 对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看见梁烨腿顿时更软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是筛子,连句完整的话都吓得说不出来。 梁烨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谁?” 跪在地上人呜呜地哭,开始哆嗦着砰砰磕头。 梁烨眼底的不耐一闪而过,充恒见状赶忙道:“主子,此人是今天我们在王滇府邸抓到的,鬼鬼祟祟地揣着什么东西往外跑,暗卫便将其拿下,经他交代,他这些日子一直藏在宅子的一处密室里,那密室极其荫庇,我们搜府时并未发现。” 梁烨沉默了片刻,“王滇在府中藏这么个人作甚?” 胆子比老鼠都小。 充恒踹了那人一脚,没好气道:“面前这位就是子煜大人,还不赶紧把王滇给你的东西交出来!” 那早已吓破胆的大夫哆嗦着手从腰间拿出了封皱巴巴的信封,上气不接下气道:“这、这是王公子……让、让小人随身带着……的……要是被人、被人抓抓抓住,只有交给……子、子子煜大人才、才——” 梁烨不耐烦地一把夺过了那封信。 信封皱得厉害,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显然已经写了不少时候,他拆信的时候,便听见充恒在旁边道:“据此人交代,王滇是个半个多月之前将信交给的他,嘱咐他只有这月十六才能出那密室,王滇找此人来是为了救个将死之人,根据他的描述,属下着人画了画像……” 梁烨瞥了一眼信封上“子煜亲启”四个大字,熟悉的字迹让他无意识愉悦地挑了一下眉毛,里面厚厚一摞信纸沉甸甸很有分量,他嗤笑了一声,拿出了那摞信纸展开。 然后充恒和周围众人就看见陛下原本噙着笑的嘴角逐渐拉平缓缓下压,好不容易有点笑意的眸子变得黑沉骇人,周身的气息比大梁腊月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厚厚的几十张信纸,信的开头甚至都没称呼,只有一行漂亮的标题,甚至带着王滇说过的书名号:《关于户部尚书交接详细事宜》。 简单粗暴表明意思。 梁烨不死心往后翻。 《王氏商 队五年发展规划》,附:关于船队相关事项请酌情考虑,不宜激进,河西船队详见第十七页。 《十载山资金投入情况和盈利分析及计划书》、《长运、明云、说明》…… 《皇宫暗线组织人员情况》附:还望能尽其用,错在王滇,勿滥杀无辜。 《已盈利项目表及可流动银钱》注:国库告急时可取用。 《本人薪资表》注:臣带走的银钱全是自己的薪资本金赚的,私产属个人隐私,不便说明。 ………… 几十页纸,密密麻麻,条分缕析,大到各处产业分布和规划如何填充国库,小到梁烨给他的每块银子花在了什么地方,甚至连他如何瞒过暗卫从宫中逃出,给梁寰请了哪些先生,读了多少书,和崔琦如何达成了什么协议……事无巨细全都交代地清清楚楚。 最后十来页纸,写着他认为的对梁国如今现状可救急的方法,包括从前他们争执不下的点,王滇甚至仔细地思考改善列了如何实施。 ‘……此不过臣一家之言,望陛下酌情考虑。王滇。’ 梁烨不死心地再翻,然后什么都没有。 几十页纸,王滇不知道写了多久,然而一字一句,全都是在谈论公事,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考虑到了梁寰和宫中的宫女太监,除了“陛下”一字,再没有一个字关于梁烨。 最亲昵的竟然是信封上“子煜亲启”四个字。 梁烨站在议事殿前,目之所及是巍峨浩荡的皇宫和望不到尽头的繁华大都,手中的信纸厚而重,却又轻飘飘的。 好像什么都没有拿到。! 本章完 第104章 威胁 一个月后,南赵,兖州。 王滇蹲在河边洗手,冰冷刺骨的河水冻得人牙齿都想打颤,他垂眸盯着河面上倒映出来的影子,扯了扯嘴角,跟梁烨笑起来像了七八分。 王滇叹了口气,旁边有人戏谑道:“我头一次见顾影自怜能把自己给怜叹气的。” “我这是睹物思人。”王滇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出帕子来仔细地擦着手指,看向蹲在树上的权宁,“梁烨的暗卫已经全都被甩开了,你现在又有空了?” 权宁之前消失了大半个月,护送他的是丛映秋和其他人,现在权宁来了,丛映秋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权宁叹气的声音比他还要大,抱着他那把弯刀潇洒地靠在树上,“我看上了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奈何人家不搭理我,对着个秃驴掏心掏肺的,那秃驴分明一直在利用他,他却一往情深,啧。” 权宁大概怄到了极点,有些郁闷地问他:“你说我哪样不比那个秃驴强,最起码我不会骗他。” “感情这玩意儿,沾上就是瞎了眼失了智,任旁人苦口婆心地劝,一分都听不进去,硬要去撞南墙一条道到黑。”王滇说:“哪怕旁的人千好万好,都不及心上人万分之一,哪怕对方是个垃圾。” “有道理啊。”权宁从树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凑近他,“我瞧你也不是不喜欢梁烨,怎么眼也没瞎智也不失,走得这般干脆利落?” 王滇正色道:“我从商这么些年,梁烨这买卖赔了个底朝天,离开无非是及时止损。” 权宁嬉皮笑脸道:“我可是听说梁帝为了你连大婚都取消了,负心薄幸。” 王滇偏了偏头,躲开了他一个劲往前凑的脸,“你相好的随时能要了你的命,你不跑?” 权宁啧了一声:“我会先杀了他。” “可惜我杀不了他。”王滇说:“只能选情正浓时跑,跑了他就会耿耿于怀,就会念念不忘,只想着待哪日活捉了我问个清楚再报复回来,而不是让我一死了之。” 权宁直起身子沉默片刻,识时务地往后退了半步,清醒过来,讪讪道:“算了,我们确实是不太合适。” 哪怕王滇这张脸和气质实在很吸引他,但这性格和脑子实在危险,哪怕对方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照样能把他搞死不带眨眼的,还是他家傻兮兮的七少爷更好勾搭。 王滇微微一笑,解开了树上的缰绳,拍了拍那匹汗血宝马的脑袋,对方便温驯地歪了歪头,蹭了蹭他的掌心,“你这匹马卖吗?” 权宁下巴微仰看向他,“怎么,你要买?” “极少见这般乖巧温驯的马。”王滇给它喂了些豆子。 权宁抽了抽嘴角,“我买了三匹马,它是脾气最暴躁的,当初我险些被他踹断肋骨,也就对着你抽风。” 王滇摸了摸马顺滑的鬃毛,“卖吗?” 权宁犹豫了片刻,“卖。” 反正这匹马始终没怎么驯好,时不时尥蹶子,他最近也没精力驯。 谈好了马的价钱,两个人才不紧不慢地进城,权宁道:“你这张脸不戴面具实在有些招摇,兖州离北梁也不算远,梁帝的暗卫随时可能会发现你。” “偶尔 也让脸透透气。”王滇笑道:“总不能因为跟梁烨长得一模一样,就剥夺了我的使用权。” 这人说话总会蹦出来几个莫名其妙的词,这一路下来权宁也早已习惯,只道:“若你嫌我给你准备的面具丑,戴之前梁烨给你准备的那张也行,我稍稍给你改动一些,变变样子,还是那张精致舒服。” “多谢。”王滇客气道谢。 “不用客气,你可是飞仙楼的贵客,接了你这单够我们吃一年的。”权宁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别说改面具,就是装孙子都能干。” 王滇失笑,权宁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我刀山火海蹚惯了,向来不喜欢跟文人商客打交道,但你这个人真的不错。” “谢谢。”王滇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夸奖,揶揄道:“不然权阁主怎么愿意跟我一起做商客呢?” 权宁哈哈大笑,指着前面那处宅院道:“就是这里了,这宅子之前是个富员外的府邸,后来一家老小避难回了老家,便贱卖了,省下了不少银子,我都让人记了账,你届时一对便是。” “好。”王滇很喜欢权宁做生意这股爽快劲,他看向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宅院,很是满意,虽然和大都应苏坊的宅子比起来是云泥之别,但没有人天天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再简陋都能让人放松下来。 此处县城名为庆沧县,隶属南赵兖州,正巧在兖州的东南角落,西边挨着赵国的京城,安静但又不失繁华,往南几百里便是南赵商业最为繁华的相州,交通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都四通八达,以后不管是做生意还是被发现逃跑都十分方便。 权宁也忙得很,王滇听他念叨什么图什么七公子,也没兴趣打听,只托他从飞仙楼雇了两个保镖,便同他在庆沧县分别。 这两个“保镖”实则是飞仙楼的天字级杀手,尽管保护人这种活没什么挑战性,但没有人不喜欢银子多事情少的工作,据权宁说他开出的条件在楼内十分抢手,最后选出来的这两个人功夫不在他之下。 两个人身量相当,比王滇还要矮上小半头,容貌平平,当然不排除他们易了容,这些“江湖人”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手段。 “属下长恨。” “属下长离。” 两人抱拳半跪在王滇面前,双手呈递上来两块令牌,齐声道:“此乃属下生死牌,主子此牌在手,可命属下做任何事。” 王滇接过牌子,随手揣进了袖子里,抬了抬手,“起来吧,不用喊主子。” 长恨和长离起身,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王滇沉吟片刻,觉得如果让他们喊王滇可能太有挑战,便退而求其次,道:“以后喊公子就行。” “是,公子!”两个人齐声道。 王滇觉得长恨长离这个名字实在不太吉利,在询问过他们愿不愿意改名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思索片刻道:“不如以后你们二人便叫长盈长利。” “长盈长利谢公子赐名。” 眼看他们又要跪,王滇虚虚扶了一把,“以后在府中,不用跪我。” “是。”长盈和长利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本能地应下来。 王滇道:“你们两个人平日里便扮成小厮随行,昼夜轮替,一旬有两日假期,外出同我报备即可,除了跟你们 楼主说好的价钱,你们便随我府上小厮一道领每月的例银,又额外事项会又加班费……” 王滇和颜悦色地同他们详细说明了待遇,长盈和长利心下暗自欣喜,面上却不显,只当时遇到了个脾气极好的雇主。 “不过丑话我们也要说在前头。”王滇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花了大价钱不是真让你们来做小厮的,北梁皇帝的暗卫手段不亚于你们,若我在这期间被梁帝抓到,不止你们的银子,就算是你们楼主都要赔十倍的雇银给我,该如何做,你们心里有数。” 长盈长利神色登时凝重起来。 王滇将杯子放下,“行了,下去吧。” “是。”长盈和长利恭敬地告退。 新的府邸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王滇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尽管在南下的路上他已经做了不少准备,但也还有许多纰漏,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并不想将自己跟飞仙楼绑得太紧。 尽管能从北梁逃出来飞仙楼和权宁帮了大忙,但那也只是利益的驱动,若有人出更多的银子,对方完全会毫不犹豫地取他性命。 相对而言同他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九星阁便可靠上许多,不过九星阁毕竟是江湖上的机构,他要想在南赵站稳脚跟,少不得要跟官府打交道,在这种封建的官制体制下,难度更大。 他无意识的敲着桌子,或许他可以找南赵的皇帝赵岐。 但这是件极为冒险的事情,毕竟离开了梁烨和梁国,他并没有筹码能跟赵岐说得上画,而且保不齐赵岐会为了向梁烨示好,将他绑了送回大都,那才是得不偿失。 但同样,如果能说服赵岐站在自己这一边,不管是他想经商还是应对将来梁烨出招,都将是一大助力。 他需要通过某些事情,能让自己的利益跟赵岐和南赵的利益绑在一起,让赵岐关键时刻不会因为梁烨而弃车保帅。 王滇脑子里闪过无数纷繁的念头,积贫积弱的北梁,陷入内困的南赵,势头正猛的东辰和虎视眈眈的楼烦,每个帝王都威严不容侵犯,龙椅之下皇权生出的利益网蔓延缠绕,构筑起不可撼动的封建制度,如巍峨高山重重压在无数人的头顶,所有人都被密不透风地缠绕住,还未来得及挣扎便成了这网这山的一部分。 他更怕有一天自己说服了自己,也变成了所有人。 而梁烨,就是最大的威胁。 他无法同这个时代对抗,也没必要以卵击石去对抗,他只需要……将梁烨彻底驯化。 王滇回想起梁烨在江边策马而来的场景,眼底的暗光一闪而过。 他就是要不择手段,将梁烨从皇帝和皇权之中生生剥离出来,变成独属于自己的梁烨。 谁让梁烨追来了呢。 自找的。 第105章 高见 北梁大都,皇宫。 凛冽的寒风拍打着窗棂,大殿之外白雪纷飞,殿内燃着暖炉和地龙,厚重的温暖将寒气阻隔在外,但小孩儿的脸依旧白得吓人。 梁烨睥睨着台阶下缩成一团的小孩儿,冷声问道:“知道朕是谁吗?” 梁寰虽然被换上了昂贵的衣袍,但神情依旧瑟缩,恨不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眼睛哭得红肿,茫然又迟疑地看了一眼梁烨,又不知所措地看了大殿周围一圈,愣是没能找出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只能吧嗒吧嗒掉眼泪。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袭白衣的公子神情淡漠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却半分都没有给他。 梁烨等了片刻,耐心告罄,扬眉看向崔琦,戏谑道:“你怎么把你儿子养得跟小兔子似的?” 又白又漂亮,胆子小得要命,瑟缩成一团,剥皮剔骨烤最嫩的那种小兔子。 崔琦冷淡道:“回陛下,草民也是第一次见他。” 梁烨不置可否,崔琦这话倒是没撒谎,按照王滇的计划,这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愣是让他费了许多功夫才抓回来。 他倒是想咔嚓一刀一个解解恨,奈何人活着总比死了有用处——虽然他不很不想承认王滇在信中关于两个人的重要性作了详细的分析,成功地说服了他。 梁烨单手将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小孩儿拎起来,比拿奏折还要轻松,他提溜着小孩儿跟他对视,然后露出了个骇人的笑容,阴恻恻道:“朕最喜欢吃小孩儿了,片成肉片煮了,非常香。” 梁寰听懂了,漂亮的小脸登时写满了惊恐,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 梁烨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憋着眼泪要哭不哭的模样,戳了戳他软绵绵的腮帮子,神情凶恶地龇了龇牙。 梁寰吓得“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梁烨拎着小孩儿懵了一瞬,被这响亮的哭声震得耳朵疼,他嫌弃地将小孩儿拎远了一点,威胁道:“再哭朕就杀了你。” 吓破胆的小孩儿压根听不进去,只不要命般地嚎啕,梁烨神情扭曲地将手里的小孩儿扔进了崔琦怀里,不耐烦道:“赶紧让他闭嘴。” “…………”崔琦僵在轮椅上,手背紧绷攥着扶手,面无表情地看向腿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冷漠道:“别哭了。” 哪怕这人长得再好看,这声音冷得跟冰一样,半点都不讨喜,梁寰哭着从他腿上挣扎下去,抽噎着看向周围巨大的建筑和一个比一个凶的大人,攥起小拳头就往殿门的方向跑。 崔琦眉头微蹙,梁烨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孩儿费劲巴拉地跑到殿门前,却扒拉不开殿门,急得眼泪直掉。 梁寰的小手使劲拍着厚重的门框,边哭边磕巴道:“开……开门……” 梁烨颇为嫌弃地点评道:“你儿子除了这张脸还能看,简直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崔琦垂眸道:“此子被自幼被崔语娴养在宫外,今春便开始喝白玉汤。” 梁烨沉默了一会儿,嗤笑道:“怎么,你以为这样说朕就会放过他?” “能被陛下看重是他的运气。”崔琦淡淡道:“只求陛下今后若有更好的人选,还能看在他孤苦伶仃的份上,饶他一命。” 梁烨懒散地坐在台阶上 ,撩起眼皮看向他,“朕是他皇叔,他哪里来得孤苦伶仃?” 崔琦有些愕然地抬头。 梁烨混不在意道:“王滇给他请了两位启蒙先生,不过堂堂太子,只两位先生也太过寒酸,你素有才名,偶尔过来指点两句就能让他受益匪浅。” 崔琦沉默了良久,抬手道:“陛下,此事不妥。” 他是隐姓埋名的皇十六子,之前崔语娴还以他的名义谋反过,即便他侥幸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命,但又帮了王滇的忙试图逃跑,只能被皇帝戒备,若太子知道自己是他生父,他还时常出入东宫,不管对谁都没有好处。 帝王猜忌,不是他和梁寰能承受得起的。 梁烨肯留下他们父子的性命已是天大的侥幸。 梁烨从桌子上摸了块点心,起身瞥了他一眼道:“王滇说小孩儿在爹娘身边长大比较好,朕也没那么多心思养孩子。” 说完冲还在哭着扒拉门的梁寰晃了晃手里的点心,“梁寰,过来。” 梁寰闻声转头看了他一眼,啜泣着蹲在了门口前,哑着嗓子继续哭。 “啧。”梁烨兴致缺缺地将点心扔回了盘子里。 崔琦沉默了良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还是开口道:“梁寰,别哭了。” 梁寰继续哭,整个人缩成了个白色的小绒球,还哭得一抖一抖的,死活听不进别人的话。 两个大人对这么个小东西束手无策,眼看梁寰这就快把自己给生生哭死过去,梁烨从外面喊来了毓英。 “陛下。”毓英恭敬行礼。 “别让他哭了。”梁烨扬了扬下巴。 “是。”毓英弯下腰,想去伸手碰他,结果梁寰跟脑袋后长了眼睛一样,飞快地躲开了她的手,连滚带爬地跑开躲到了柱子后面,警惕得盯着大殿中的人所有人。 还真是平等地害怕着每一个活人。 梁烨想起王滇信中的交代,眼皮狠狠的抽了抽——让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小玩意儿当太子,大梁约莫要完。 且不论梁寰在陌生的皇宫里如何艰难地应付着凶神恶煞叔和冷若冰霜的爹,王滇在南赵倒是过得悠闲舒适。 他拢着袖子笑眯眯地跟县里卖烧鹅和烤鸭的老板娘说着话,对方一把锃光瓦亮的刀舞得虎虎生风,“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打北边过来的?” “老板好眼力。”王滇闻着烤鸭的香味,笑道:“您在这儿干买卖干了不少时候吧?” “嗐,得有小二十年了。”老板得意道:“别的不说,咱们庆沧县大大小小的事儿,你问我准没错。” 王滇跟他聊了好半晌,从庆沧县这两年的赋税徭役和科举改革一直聊到了东边巷子头上住的的李大娘家的狸猫下了几只花色各异的崽,街坊们一致认定崽子们有好几个爹。 王滇拎着烤鸭回府的时候正值晌午,庆沧的天气比大都要暖和不少,王滇甚至不用穿额外的披风,他东辰那边出了个很厉害的少年将军,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打过了云水不说,直逼楼烦王庭!” “他娘的真是个人物,刚过了十六不到十七岁,战神转世吧。” “要说这仗有意思 ,东辰和楼烦打了这么些年,头一回打到了那些鞑子的老窝,真痛快。” “和咱们赵国又没什么关系。”有人叹气道:“虽说咱们新帝仁厚,但这赋税是一年比一年重,再这么下去真就难办了。” “要我说——见过公子。”有人眼尖看到了王滇,赶忙行礼,其他人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匆忙向王滇行礼。 “不必多礼。”王滇和气地摆摆手,将手里放烤鸭的纸袋子递给他们,笑道:“刚热乎的,拿去分了吃吧。” “哎哟,多谢公子。”几个家丁都很高兴,毕竟他们都是普通的家丁,平时难得能吃顿肉。 王滇示意他们忙,在园子里慢慢地散着步,脑子里琢磨着事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宅院后门。 “公子,外面有人。”长盈忽然现身,凑近他低声道:“像是喝醉了酒。” “这么冷的天再冻出毛病来。”王滇道:“咱们出去看看。” 长盈心底不太赞同,但这么些日子跟着王滇相处下来,他也摸清了这位主子的脾性,那真是顶和善的人,不过这种和善又跟他看多的和善不同,更像是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行为规则,许多善事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寻常之举,反而有些他以为无伤大雅的事,王滇却会有些不近人情甚至严苛。 有点怪,但却很让人喜欢。 毕竟王滇十分尊重他们,这样的主子打着灯笼都难找,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就算王滇哪天没这般有钱了,他也愿意跟着。 后院的门打开,台阶上委顿着个书生郎,醉醺醺地抱着酒坛子,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脏话。 “醒醒。”长盈没敢让王滇近对方的身,自己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脸。 “梁贼误我!”对方大着舌头骂道:“都是群……见利忘义……蝇营狗苟的小人!哈……说什么傲骨不折,狗皇帝给你们官位一个个不还是上赶着!小人!” 王滇揣着袖子在旁边看,忽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他从纷繁的记忆里抓住了某个极快的片段:他和祁明进门,险些被人撞到,对方还穿着国子监的校服,刘策喊他——“楚意远?” 王滇不太确定地出声。 谁知对方猛地直起身子看向他,警惕又戒备道:“叫你爷爷作甚?!” “……”王滇不动声色道:“你为何会在南赵?” “自然是……另投明主!”楚 庚愤愤的拍在冰冷的石阶上,怒道:“梁烨这个昏君不识人!出那什么破题……若不这般迂腐固化,那状元之位必定只能是我!……选拔官员却不问治国之策,活该北梁穷途末路!” 王滇仔细回忆了一下今科中榜的进士名单,确实没有姓楚的,又想起刘策说他表弟性格桀骜自命清高,大抵说得就是对方。 他颇有些兴趣地下高见,怎么才能不让北梁完蛋?” 第106章 急报 楚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外一指高声道:“纵观四国,东辰皇帝申尧睿智远谋,放渔林改商制礼贤下士,手下既有房屋已这样的青年名相,又有虞破虏这等少年帅才,即便申尧本人已垂垂老矣,但他的皇孙申安文韬武略不逊于其祖父;再观南赵,帝赵岐仁厚端正一心为民,百姓爱戴民心凝聚,且改科举网罗尽天下英才,倘若再过五年十年,未必输于东辰;君再看楼烦,早已学着中原各国建立官制,而且兵强马壮,且不论如今与东辰这战,但看往年他侵吞了大梁和东辰多少土地便可窥知其强悍……” “反观我们大梁,崔氏掌权这么些年,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上下沆瀣一气早已将国库挥霍一空,天灾连年却不放银放粮,让将士们挨饿受冻去打仗,军民怨声载道!陛下掌权之后,不思进取不图新变,为名女子搞得大都满城风雨!满朝文武不过闻宗一人可堪大用,科举考试形同虚设!问什么?问如何做贤德之官!问诗词歌赋!让读了十几年书的书生去格经!格个屁!时务策问为官之道,只范本我就准备了二十篇,有用吗?能救大梁吗!?” 楚庚字字掷地有声:“现如今真正能救大梁的,是大刀阔斧改冗繁的官制,将那些尸位素餐横征暴敛贪污腐败的官员该杀的杀该抄的抄!是痛下决心改迂腐的科举,网罗天下英才能人,让会打仗的去打仗,会治水去治水,会种粮的去种粮,长于经略一方的去治理,长于献计论策的去进言!若不求务实能干,只论诗词歌赋,诸位眼里尽剩风花雪月,用哪只眼睛去看百姓疾苦!这一路南下,我学的道理学的诗词救不了他们,能救他们的是实打实的钱和粮!” “大梁三面环敌,各方都虎视眈眈盯着这块肥肉,我们大梁大部分地区都靠北,只求着种地发展农务是行不通的!是,一旦重商就会压制农事,但也得看看大梁是什么情况……三面环敌,但也可以三面都是生机!先帝五年,各地商行盛极一时,结果被崔氏生生压下,彻底灭绝了大梁再度强盛的希望。至于兵制和赋税也要改……” 楚庚说到激动处已语无伦次,自方方面面提出了如何改革的建议,最后使劲拍着王滇的肩膀道:“可如今我们的皇帝陛下在朝堂,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任凭那些世家踩牵着他的鼻子走!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对这行将就木的国家不闻不问!同之前如出一辙地乖张暴戾,嗜杀成性!大厦将倾啊,你且看这样的梁国还能再苟延残喘几年!哈哈哈哈哈!” 他大声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往后踉跄了几步,栽倒在路边,蜷缩在那里又哭又笑,“枉费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竟救不了百姓一人……” 王滇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梁烨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楚庚还在撒着酒疯,王滇虽知道同他多说也无益,但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在局外尚且看得到如此艰难,他在局中又如何。” 从一个手中没有半点权势的傀儡生生杀出条血路,他又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只是这庞大的国家机器,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手握大权看似生杀予夺的皇帝,照样举步维艰处处受限。 皇帝握着无上权力,然而皇权反噬,同样植根于血肉,盘根错节附骨深缠,将活生生一个人困于其间,直到不分彼 此。 楚庚说得在理,也有才能,但哪怕只是其中一条,若要相对平和过渡,都非要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未必能成形,但也正如他所言,梁国如今再不图变求存,眼看就得完蛋。 是成是败,不止看梁烨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还得看梁国有没有这个运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王滇觉得梁烨还是会赌一把。 “长盈,将人带进去。”王滇说。 长盈过去将人扛了起来,问道:“公子,可要杀了此人?” “嗯?杀他作甚?”王滇走在前面问。 “这人还像还挺有本事。”长盈不太确定道:“梁帝是您的仇人,属下观他言语间处处为大梁考虑,若以后让梁帝得了此人,岂非有助于他?” 王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半个月后。 南赵京城,皇宫紫宸殿。 王滇坐在铺了软毛地毯的台阶上,怀里抱着盘精致的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被猝不及防狠狠齁了一下,嫌弃道:“你们御膳房做的这点心太甜太腻,跟梁国比差得远了。” “那你倒是别吃。”赵岐怒意冲冲地将信摔在了桌子上,冲外面吼道:“给朕把林渊叫来!” 王滇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顿时连这点心都觉得能勉强下口了。 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回复:“陛下,林大人抱病在家,听说都下不了床了。” 赵岐眼中的怒火腾得一下便烧了起来,他暴躁地在桌子前转了两圈,指着门外怒道:“你亲自去!传朕口谕,要是他不肯来,朕让他这辈子都下不了床!” 王滇喜气洋洋地从旁边捞了壶茶,讲究地倒进了茶盏里,慢条斯理地吹了吹,“你跟林渊置什么气,他也是为了你好。” 赵岐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王滇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向一旁。 半个月前,他让人将正巧醉在他府邸门口的楚庚抗进了府,说服了对方做自己的客卿,但是很快就意识到不妥,让长利送人往南,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梁烨的暗卫就闻风而来,他不得已暂时放弃了落脚庆沧县的计划,带着长盈连夜奔逃,好险几次被抓住,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冒险一试,几天前,他用赵岐出使北梁时给的信物,顺利地进到了南赵皇宫。 毕竟是南赵皇宫,梁烨的暗卫有所忌惮,没敢靠近,这才让王滇有了喘息的机会。 而为了让取得赵岐的信任,他甚至“丧心病狂”地露出了真实面目,反倒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加具有说服力,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放任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流落在外,也是变相地主动送了个把柄给赵岐,反而能安住对方的心,乐得给他提供庇护。 当然,这些暗地里的筹码交换是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正经的成年人总是能将事情处理得圆滑又体面。 不过显然赵岐在某些方面也直白地过分。 “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梁国,也是为了你好。”赵岐说。 王滇被点心猝不及防噎了一下,使劲捶了捶,才勉强咽下去,在台阶上抻长了腿,叹气道:“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的确是实打实的的心愿。 赵岐不解:“我之前觉得赵 国已经够不靠谱了,怎么你们梁国比赵国还不靠谱?” “我也觉得梁国迟早要完。”王滇深以为然,很大方地给他分享自己刚泡的清茶。 “所以你做了什么,让梁帝一路追杀你到赵国?”赵岐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我……把他给睡了。”王滇从一堆错综复杂离谱又荒诞的理由中,勉强找出了个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噗!”赵岐一口茶喷在桌子上,震惊地瞪着他,看他表情似乎在说服自己没有听错。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显然这个理由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还是过于超前和离谱了,他捻起块点心来扔进了嘴里,使劲嚼了嚼,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清了清嗓子,半真半假道:“主要是我们两个政见不合,国无共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趁早离开,大家好聚好散。” “冒昧一问。”赵岐欲言又止,试探道:“你俩不是双胞胎兄弟吗?你把你哥给睡了?” “我弟。”王滇严谨地纠正道。 “谁关心这个!”赵岐不可置信,都没工夫去生林渊的气了,八卦道:“梁帝桀骜不驯又性情乖张,当然不是说你弟弟性格不好,但他那种人能心甘情愿?” “唔。”王滇摸了摸鼻子,伸手指了指外面,“不然能追到这儿?” 赵岐给了他一个敬佩的眼神。 “再说我俩算不上有血缘关系。”王滇混不在意道:“我姓王他姓梁,往上算充其量有一个猴祖宗,只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 显然这真话赵岐全当了假话来听,一脸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信了你的邪,笃定他跟梁烨绝对是亲兄弟,也会意如果不出意外,他是没机会回梁国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既然如此,要不你来我们赵国,我起码能给你个尚书位。” 王滇眉梢微动,但话绝不能就这么顺着应下,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你家林尚书不会扒了我的皮?” “他敢!”赵岐一拍桌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谁说他是我家的了!” 王滇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绝口不再提做官的事情。 “不过说起来,我这里还真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帮忙。”赵岐看了他一眼。 王滇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明知故问:“你那小皇叔的事?” 赵岐点了点头,“我知道林渊为何要执意灭他的口,这样的确稳妥,但赵氏一族子嗣凋敝,现存的血脉只剩位公主,若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将人接回来。” 王滇这下倒对他真改观了,“他们都说你仁厚我起初还不信,万 一对方有反心呢?” “那就杀。”赵岐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继而又神色温和的看向王滇,笑道:“只看你愿不愿意同朕走这一遭了。” 这才是任职合作前真正的考核,王滇咧嘴一笑,“乐意效劳。” 赵岐面色扭曲了一瞬,“娘的,你别盯着这张脸跟我笑,我仿佛看见了梁烨。” 那个实打实的疯子他想起来都觉得脑子疼。 王滇从袖子里拿出面具来戴好,变成了张清秀无奇的脸,“有这么像么?” “一模一样。”赵岐木着脸道:“不过你可比他正常多了。” “过奖。”王滇谦虚道。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了禀报声:“启禀陛下,北梁皇帝急信!” 王滇心下忽然重重一跳。 梁烨这厮绝对没憋什么好招。 第107章 不安 赵岐饶有兴致地看了王滇一眼。 王滇神色淡定道:“陛下不必考虑太多。”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赵岐还是很有诚意地当着他的面的打开了那封信,看了两行面色略有古怪,又抖了抖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了个略小的信封,上面写着“仲清亲启”。 “我记得你好像字仲清?”赵岐晃了晃手里的信封,“梁帝说待哪日我能见到你,便将这封信交予你,来日他必有重谢。” 王滇脸色有些不好看,一来梁烨堂堂个皇帝干出这种事情来实在离谱,二来……他刚同赵岐表明了态度跟梁烨划清了界限,梁烨立马就来个千里送信展现“情意”,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他强压下心中涌上来的那股久违地想按住梁烨捶的暴躁,笑着将信接了过来。 信中只寥寥数字。 ‘王滇吾妻,年关将至,朕甚思之,盼归。’ 是梁烨的字迹,写得嚣张跋扈,尤其那个“妻”字加重了笔墨,他似乎能想象到梁烨落笔时阴沉的神情。 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但同样也是写给赵岐的,明晃晃的跟赵岐表明——这个人是朕的。 赤|裸又直白,很符合这疯子一惯的行事作风。 王滇捏着那页薄薄的信纸,神色难辨,混不在意的将纸揉成了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嗤笑道:“装模作样。” 赵岐哈哈大笑,“梁帝还算痴心一片,你这样绝情,怕不是要惹他记恨。” “早就记恨上了,不死不休的局,没必要惺惺作态。”王滇面不改色道:“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赵岐见状,彻底放下心来,“年关将至,我也想将小皇叔接进京城中过年。” “好。”王滇点了点头,又同赵岐扯了一会儿,才出了紫宸殿的大门。 他克制着自己想回去将那封信捡回来的想法,脸色黑沉一片,旁边的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反而神色安心下来。 看来这位王大人被梁帝气得不轻。 王滇觉得梁烨实在吝啬,千里迢迢送封信来,却只寥寥数字,敷衍又用心险恶,让人又爱又恨。 即便如此,那封信最终的归宿也该是落尽他袖子里。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退下的宫人微微一笑,“多谢。” 门由内而外关上,他才肩膀一塌,靠在了门板上,眼中神色一厉。 无论如何,他的计划必须顺利实施下去,这样自己才能有和梁烨谈判的资本。 然而他又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方才拿过信纸的手,近乎痴迷地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温柔又虔诚地吻在了自己的指尖上,压抑着眼底几欲汹涌而出的欲|念。 ……是梁烨的味道。 “子煜。”他低声呢喃,着迷般地亲吻着自己的指尖,一遍遍喊着梁烨的字,最后却又神色冷酷的强迫自己将手挪开。 然而很快他又神经质地转了转脖子,从袖中摸出了仅剩的那枚铜钱,狠狠地攥进了掌心,硌得手指生疼。 哪怕跑的时候设想地再完美,哪怕已经杜绝了任何可能让他想起梁烨的苗头,哪怕同旁人无数次谈起梁烨的名字他都坦然自若,但梁烨只凭三言两语几个墨字 ,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勾缠住。 王滇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在疯狂地思念梁烨。 想念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念他疯癫又令人恼怒的小动作,想念他身上的气息,想念他喊王滇时总是会勾起的唇角……他想把梁烨时时刻刻都困在自己身边,呼吸的所有空气都沾染上自己的味道,每次失控每次情|动都与自己有关,想他目之所及,皆是王滇。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嘴里传来了苦涩的血腥味,他仓惶的睁开眼睛,用力地掰开自己攥得死紧的那只手,扣出了那枚铜钱,然后从袖中找了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梁烨的里衣上拆下来的线,将那枚铜钱系捞戴在了脖子上。 而那枚青色的平安扣,则被随意地扔进了袖子里。 这枚铜钱是梁烨随身带了最久的东西。 他感受着铜钱微凉的触感,拧着眉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鼻梁,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满脑子除了梁烨全是梁烨。 王滇孤身一人怔愣良久,才缓缓的叹了口气,抬手抹掉了嘴角的血,起身走到了桌边,摸到了方才匆忙系住的死结,解了半天没能解开。 算了,反正在衣服里别人也看不见,就这样吧。 —— 北梁。 梁烨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吓得旁边跪了一溜宫女太监。 他狐疑地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对面的闻宗笑道:“陛下可是受凉了?” “朕身强体壮,太傅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梁烨混不在意,落了枚棋子。 闻宗熟悉他的脾性,只道:“陛下可想好了,真要派人出使南赵?陛下心中可有适合的人选?” “云水共治的问题是王滇提出来的,本该派他去。”梁烨面不改色道:“可惜他这两个月一直抱病在床,朕思来想去,决定派许修德、文玉还有崔琦前去。” “……”闻宗沉默了片刻,严重怀疑这三个人是他现想出来的。 许修德,前户部尚书,油嘴滑舌胆小怕事看见银子就走不动道,文玉沉默寡言官职低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崔琦双腿残疾性子冷淡能说一个字绝对不会说两个……这么三个人出使南赵,是生怕南赵不知道他们北梁无人可用。 “太傅可有合适的人选?”梁烨又落下一子,不等他开口便道:“年关将至,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朕看这满朝文武,就这三个是孤家寡人,去出使最合适不过了。” 话说到这份上,闻宗就明白过来梁烨压根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便也不好再多说。 毕竟跟如今朝堂中这些烂摊子比起来,云水共治和 出使南赵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从明日起朝中便开始休沐十五天。”梁烨看起来心情不错,“太傅劳累了一年,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皇帝开始说人话,反而让闻宗有些不安,但他又实在想不通梁烨到底在开心什么,只能笑着接话,“陛下也该好好休息才是。” “自然。”梁烨和善地点了点头。 待闻宗离开之后,充恒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颇有些不安道:“主子,你真打算跟崔琦他们一起出使南赵?” “云水共治是大事,这三个没一个成用的,朕自然得去亲自盯着。”梁烨道:“朕不在时,你好好帮朕批奏折。” 充恒欲哭无泪,“我还想去康宁宫看——” “你不想。”梁烨伸手拿过了包袱,喜滋滋道:“朕去接皇后回宫。” 第108章 抓住 当晚,一匹快马便冲出了大都宫门,直奔南面而去。 翌日清晨,苦哈哈的许修德挺着自己的大肚子,看看坐在轮椅上的矜贵公子崔琦,又看看扔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文玉,很想学着陛下剃了光头去当和尚。 什么出使南赵,带着这俩人去送死还差不多。 “云福公公,我听说陛下还亲自指派了名副使,不知他现下人在何处?”许修德客客气气地问云福。 云福笑道:“许大人,副使大人已经快马加鞭先行启程了,他在前面帮各位大人探路,您诸位也好走得放心些。” 许修德长吁短叹地爬进了马车里。 云福躬身向崔琦行了一礼,“崔大人,小公子在宫中由奴婢同毓英姑姑一起照料,还请大人放心。” “多谢。”崔琦点了点头。 云福笑着客套了两句,最后不着痕迹地看向文玉,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心领神会。 五日后,南赵西北石源城。 王滇昏昏欲睡靠在马车上,厚厚的白毛披风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湮没进去,赵岐翘着二郎腿枕着软枕在看民间话本,忍不住问他:“哎,你到底怎么跟梁帝搞上的?他可是你亲兄弟,良心不会痛么?” “唔。”王滇懒懒的掀了下眼皮,又有气无力地合上,“没有良心就不痛。” “……他娘的好有道理。”赵岐眼睛一亮,将手里的话本子扔到了桌子上,“你说我要是睡了林渊——” “嘶。”赵岐话还没说完,一脸牙疼地揉了揉腮帮子。 “林渊品性端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你道德感又极强,”王滇说:“这边建议你最好稳扎稳打攻心为上,不要学我。” “为什么?”赵岐有些不服气。 “因为我和梁烨没有道德。”王滇打了个哈欠,将自己裹得更紧了点,“你俩太要脸,不好闹得太难看。” 精辟的,一针见血的。 赵岐震撼了好半晌,佩服道:“我头一次见人能这么有自知之明。” “过奖过奖。”王滇闭着眼睛笑,顿了顿道:“待石源城事了,我可能得提前离开。” “你怕梁帝追来?”赵岐正色道:“朕好歹是赵国的皇帝,保下你没有问题,梁帝若识大局,就不会公然跟朕叫板。” “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王滇睁开眼睛,真诚地道谢,“但这终究是我和梁帝的私事,我亦不想让陛下为难,何况我们来日方长,我若得了机会,便会入宫拜访。” 赵岐保他确实没问题,但梁烨疯起来未必不会跟赵岐叫板,届时两国之君闹得太僵不是什么好事,王滇觉得没必要做这个罪人。 年关将至,朝廷休沐,梁烨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跟着赵岐来石源城的路线又太清晰,但这事关之后他跟赵岐的“合作”,不能不来,只能冒险一试。 况且他未必会被梁烨抓住。王滇自负地想道,运气好像一直站在他这边。 “也好。”赵岐自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可以为了王滇这个朋友跟梁帝叫板,但若王滇不需要,他自然也乐得省事。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王滇对赵岐愈发欣赏,虽然对方不像个皇帝,大大咧咧又 经常满嘴脏话,但是性情至纯至善,讲义气重感情守信用,而且共情能力极强,真心实意地为百姓着想,又不缺帝王智慧和勤勉肯干,也明白了为何像林渊温流芳那等心高气傲的人都愿意追随他。 是位不可多得的贤德之君。 再想想自家任性狂傲让人整日提心吊胆恨不得一天到晚发疯的皇帝,王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王滇十分想揪着梁烨的耳朵让这个叛逆任性的糟心货学习学习,但又觉得梁烨也确实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指望着一头恶劣的狼变成善良的鹿…… 他在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落满了雪的义庄阴森寒冷,他和赵岐坐在马车里,听着地底时不时传来地响动,皆是垂眸不语。 “林渊带了人去了郊外山林。”赵岐声音有些沉闷,“他非要小皇叔死,但朕认为,小皇叔是迫不得已,罪不在他,若真论起来,那也是我老子得位不——” 王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慎言。” 谁知道外面多少只耳朵支棱着,里面又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 赵岐拿开他的手,郁闷道:“这皇帝当个可真糟心,若是小皇叔死了,那我就害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世上总有许多迫不得已和无能为力,若陛下以此困缚自己,最后伤害的也只能是自己。”王滇给他倒了杯茶,“站在林尚书的立场上,他做的不算错,站在陛下你的立场上,同样不是错,只看季怀如何选择,若他没有反意,才不算辜负了陛下这番筹谋与心血。” 赵岐喝了好几口茶,道:“若不是你,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般奇特的方法来。” 王滇谦虚道:“是我脑子不太正常,陛下过谦了。” “你可真是……”赵岐端着茶伸手指着他,哭笑不得,“奇人,妙人!我要是梁帝,死都不可能放你离开。” 有这么个智囊在身边,简直就是一大利器。 王滇真诚道:“所以说最好不要办公室恋情,尤其是老板,否则很容易吃亏。” 赵岐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赞同地点头,“有道理,林渊便总坑我,我还舍不得将他怎么样。” 皇帝的马车里暖和又隔音,王滇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直到地下传来了一声巨响,马车开始剧烈地摇晃。 “怎么回事!?”赵岐一惊,猛地掀开了马车帘子。 王滇被突然涌进来的冷气冻醒,睡眼惺忪地跟着赵岐从马车中下来,靴子踩在厚重的雪地里,恨不得将自己团吧团吧塞回马车,但还是强忍着跟赵岐往塌陷的湖边走。 “陛下,墓道被人炸了,塌陷——陛下小心!”地面又开始剧烈晃动,脚下开始塌陷,一堆人护着赵岐往马车边退,王滇也被人拉扯着往后,忽然鼻腔传来了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他警惕了转头,就对上了权宁那双熟悉的眼睛。 “帮个忙。”权宁低声道:“等会提醒赵岐,季七公子被埋在了第三条墓道,赶紧让人挖出来。” 王滇挑了挑眉。 “作为交换,我在城外碰见了梁帝,你最好赶紧跑。”权宁使劲捏了一下他清瘦漂亮的手腕,“后 会有期了,王滇。” 说完便在一片混乱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待地面平静下来,赵岐正气急败坏的让人四处挖墓道,势必要将季怀从地底下挖出来,王滇便适时地提醒了一句,赵岐将信将疑地派人去挖,果不其然,半刻钟后,从泥里挖出来了个奄奄一息的俊秀公子。 赵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王滇任务完成,便匆忙同赵岐告辞。 赵岐诧异道:“这便走?朕还未给你送行。” “你我之间不必在乎这些虚礼。”王滇笑着冲他拱手,“陛下,我这便告辞了。” “朕着人护送你。”赵岐不太放心道。 “人多反而扎眼。”王滇婉拒,道:“陛下这边也急需人手,就不必了。” 赵岐无法,只好多嘱托了两句,送了许多盘缠,目送王滇一人一马离开了义庄。 待出了城,长盈长利便策马追了上来,长盈道:“公子,咱们往何处去?” 权宁走得匆忙,说得也不详尽,王滇不确定梁烨从哪个方向,而且梁烨追来的时间比预计中早了四五天,他此次的确失了先机,不过王滇没有沮丧多久,便果断道:“你们两个不要再跟着我。” “公子!”长盈和长利顿时大惊。 王滇神色冷静道:“事发突然,我们人手不够,若你们跟着我,咱们只会被一网打尽,你们两个分开,一个回石源城,一个往北去云水中州三良县,然后按我说得办……” 王滇仔细嘱托了两人具体的事项,而后三人便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王滇快马加鞭往石源城郊外的山林跑去,那里山脉绵延道路错综复杂,想必能分散梁烨更多人手。 天色渐暗,林中的风愈发凛冽,吹在脸上疼得让人暴躁,王滇系紧了披风的带子,在朦胧的黑暗中努力地辨别着方向,扬起鞭子正准备抽,马忽然嘶鸣一声,猛地往后一仰。 王滇被掀下来的时候,瞥见了马脖子上插|进去的柳叶刀,在夜色中反射着寒光,映出了双阴沉含笑的眸子。 然后他就落进了个冰冷的怀抱里,熟悉又强势的气息瞬间将他湮没。 王滇甚至没来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人掐住脖子狠狠一掼抵在了粗糙的树上,他闷咳了一声,刚要开口,就被人凶狠又暴躁地堵住了嘴唇,那架势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将他吞了。 在铺天盖地的窒息里,他大概是情不自禁地回应了,然而求生的本能让他抬脚往对方的靴子上狠狠一踩,梁烨瞬间吃痛,给了他片刻喘息的机会,低头粗粗|喘着气,不要命似地去亲他的脖子和锁骨。 王滇被他亲得发疼,抬手扯住他的头发,声音不稳地喊他:“……梁烨,你——” 话没说完,就被一只寒凉的手掌用力堵住了嘴。 王滇身上的衣裳被扯开,寒冷的风吹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而梁烨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发疯似地亲吻着他身上的每 一寸皮肤。 挣扎反抗对于暴怒中的梁烨而言反倒成了某种催化剂,他很快就找到了王滇的弱点,逼得人浑身抖了好几下。 “等等……”手掌离开,王滇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然而梁烨的手掩在披风里胡作非为,那冰凉的药膏在不可言说的位置让他有些恼羞成怒,更无语梁烨随身带着这玩意儿,他抓着梁烨的肩膀,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梁烨——” 梁烨慢条斯理地动着手指,满意地感受着王滇身体的颤抖,然后听王滇咬着牙道:“……别在这里。” 荒郊野岭不说,也不知道梁烨带了多少暗卫隐藏在暗处,实在是有伤风化。 梁烨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他凑近王滇,微凉的鼻尖似有似无地轻轻碰着王滇尚带温热的皮肤,脸上灿烂又扭曲的笑容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声音带着满满的恶意,“朕偏要。” 第109章 畜生 明月在天,将纠缠在一处的影子打落在松软的雪地上,树梢上的轻薄的积雪簌簌而落,覆在温热的皮肤上,很快就被体温融化开来,顺着颈项流畅的线条,被尚带热意的湿汗裹挟而下,濡湿了柔软的衣襟。 王滇死死扣着梁烨的肩膀,眼角带着发烫的红,大概率是被气得,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呼吸声都变得急促又恼怒,调不成音,索性闭紧了嘴。 可梁烨偏偏不肯如他的意。 厚重的披风在王滇与粗糙的树干之间皱成了一团,树梢晃动得时缓时急,梁烨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对面的那张脸,时常带着笑的眉梢眼角沾染上了俗世的颜色,那看起来似乎永远都游刃有余高高在上的神情溃不成军,痛苦又欢愉。 “舒服吗?”他将王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王滇扣着他肩膀的手倏然收紧,似乎是不想看见他,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梁烨卡住他的下颌硬逼着人抬起头来,阴沉笑道:“那日在船上朕看你……笑得很开心。” 王滇因为他的动作哼了一声,又被这诡异的声音恼怒得耳朵通红,“梁烨!” 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色厉内荏”。 梁烨凑在他耳朵边愉悦道:“再叫得大声点,最好让更多人看见你这副……” 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王滇恼羞成怒的瞪着他,这实在是挑战他的底线,咬牙切齿道:“我他妈……弄死你。” 梁烨的手毫无阻隔地抚上了他的后腰,略带粗糙的触感让王滇无意识抖了一下,梁烨笑得开心极了,眼底的笑恶意显露,“不如朕先干|死你。” 梁烨是个畜生。 疯起来连畜生都不如。 三九寒冬,雪地底下都是被冻硬的泥土,那匹惨死的马血都快结成了冰,他依旧不肯放过王滇,精力旺盛到令人发指,王滇出了身热汗又被寒风吹得透心凉,到最后已经不在乎到底他娘的有没有暗卫在周围,只想阉了梁烨这个狗东西让他一辈子都当太监。 他更希望自己赶紧昏过去了事,奈何全程无比清醒,连带着梁烨说得那些下流又无耻的话都一字不差地记在了脑子里。 最后梁烨终于尽了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了他,带着披风将人一裹,轻轻松松抱进了怀里。 王滇连骂他的力气都没剩下,只愤怒地冲他竖了个中指,然后被他咬住了手指,狎昵又挑衅地狠狠咬了一口。 他闭上眼睛不肯再搭理梁烨,梁烨又不消停地作弄他,低头咬住他的耳朵碾磨了良久,结果人迟迟不肯睁眼,才含混不清道:“……没人看见。” 王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梁烨盯着他的目光像是饿狼在盯品尝过的肥肉,王滇心里暗骂了一句,眼皮沉沉地阖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浸在水中生生憋醒,呛水之前被人从后面抱住提上了水面。 王滇恼怒地转头,只瞥见了梁烨半截带着青胡茬的下巴,然后就被抵在了木桶边缘,他登时悚然一惊,哑着嗓子道:“够了。” “朕没够。”梁烨的下巴压在他的满是凌乱暧|昧痕迹的肩膀上,笑吟吟的从水里捞出了那枚被金线系在他脖颈上的铜钱,没轻没重地点在他的嘴唇上,“你既然这般放不下朕,为何要走?” 王滇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同朕成亲,也没打算再回来。”梁烨笑意微敛,声音带上了烦躁的戾气,“王滇,朕对你已仁至义尽。” 王滇嗓子疼得厉害,不是很想说话,但还是声音沙哑道:“我不喜欢当皇后,更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深宫依附别人。” 梁烨贴在他后背上的胸腔剧烈的起伏了一下,将人狠狠勒进怀里,“你若想活,就必须做朕的皇后。” 王滇轻笑了一声:“那你弄死我。” 梁烨愤怒地将他转了过来,王滇脸上的笑意未褪,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他发红的眼睛,微微一愣。 “朕——”梁烨恶狠狠地盯着他,明明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那个,却暴躁得像只走投无路的野兽,他眼睫上沾染上了热汤的雾气,潮湿又幽暗,固执又无措地重复着自己的需求,“朕不会杀你,朕也不会伤害你,朕只想让你陪着。” 王滇的心脏想被人拧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梁烨的发红的眼睛,放缓了声音:“不做皇后?” “做皇后。”梁烨攥住了他的手腕。 王滇叹了口气,“梁烨。” 梁烨猛地将他翻了回去按在了木桶边缘,动作几近疯狂,王滇刚升腾起来的那点心疼顿时灰飞烟灭,统统化作了满肚子的脏话。 梁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节制和温柔,粗暴热烈,愤怒不甘,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某些短暂的时刻彻底掌控王滇。 王滇最后气得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这厮越来越兴奋雀跃的目光中昏睡了过去。 他失去意识前昏昏沉沉地想,且不论别的,若他真做了皇后,真会被这个没轻没重的王八蛋给死。 翌日傍晚。 王滇醒来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大概是染了风寒,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心里大骂了梁烨八百遍,才试图从床上坐起来,紧接着面色一阵狰狞,浑身上下没地方不疼,尤其是后腰处,就好像从楼梯上滚下来又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王八蛋。 畜生。 王滇深吸了口气,想下床找水,手腕间忽然一凉,他抬起手一看,便见手腕上坠着条细长地金色锁链,另一头被人粗暴地钉进了床柱里,。 “…………”王滇怀疑自己眼花了。 这是什么狗血又俗套的手段,梁烨脑子的坑怕不是被陨石给撞了。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梁烨端着碗药喜气洋洋地进来,眉毛微挑,满脸餍足,“醒了。” 王滇晃了晃手里的金链子,“这是什么?” “朕让人专门给你打的。”梁烨走到床边坐下来,伸手勾起他手腕上的链子,“样式是朕亲自画的,粗细对着朕自己的手腕调的……” “你不在,朕帮你试了好几次,总觉得差些味道。”他看起来很满意,“还是你戴着好看。” 王滇试图让他清醒一点,“就算没这破链子我也跑不了。” “那可不一定。”梁烨的脸色陡然阴沉起来,动作温柔地摸着他的脸,“你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人,狡猾又浪|荡。” “…………”王滇想抽他。 梁烨搂着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笑了起来,王滇木着脸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屁话,好半晌,梁烨才直起身子,随意地将那金链条从床柱中拽了出来,指腹搭在他的手腕间一错,细长的链条打开,便堆叠落在了他掌心中。 梁烨拿着那链子随意地缠在他脖子上,得意道:“朕怎么会舍得绑住你,这链子是用来玩的,今天晚上我们便试试。” “……操。”王滇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他妈的还不如用来绑他呢。 梁烨将那金链子收了起来,端起药尝了一口,递到了他嘴边,“喝了风寒就会好。” 王滇没用手接,就着他的手喝完了药,顿了顿,正色道:“梁烨,我——” “朕还有事。”梁烨忽然冷着脸站起身来,“你先睡觉。” 王滇动作利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梁烨大约是想挣开,声音冷硬道:“王滇,别不识好歹。” 王滇脑袋发沉,攥着他的手其实没用多大力气,却轻而易举地将人拽了回来。 梁烨神情防备又尖锐的盯着他,满身的煞气。 “过来让我抱抱。”王滇有气无力道:“他妈的难受死了。” 梁烨愣了一下,狐疑却又不受控制地靠近,然后被王滇用力地抱进了怀里。 王滇浑身都烫,连呼吸都干燥灼·热,梁烨神色不明地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抬起手,搂住了他的腰。 王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嘴角,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梁烨肩膀一塌,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闷不吭声地将人抱得愈发紧。 王滇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捏了捏他的脖子,细致将人摸了个遍,连头发丝都没放过,才勉强满意地罢了手,完全没注意到梁烨越发不对劲的眼神。 梁烨在他想推开自己的时候整个人都压了上来,王滇整个人都陷进了柔软的被子里,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想法”,看他的目光宛如在看个畜生,“梁烨,我在生病。” 梁烨咧嘴一笑,“朕之前受了重伤,你照样将朕折腾个半死。” “那不一样……”王滇心虚地辩驳。 梁烨的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他的腰带,“是你撩拨朕在先。” 王滇攥住他的手,沉声道:“梁子煜。” 梁烨动作微顿,王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便被人翻过身压进了蓬松的被子里,梁烨趴在他耳朵边笑吟吟道:“王滇,你以为你服个软,朕就会放过你么?” “想都别想。” 第110章 明白 王滇难受得厉害,本来就呼吸不畅,被他没轻没重按进被子里险些闷死,他带着恼意重重一挣,梁烨猝不及防被他一胳膊肘捣在了鼻子上,疼得松了手。 王滇怒意未消,起身薅住他的领子吼道:“老子不想做,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是个虚弱的病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梁烨被他吼懵了一瞬,但爪子还是蠢蠢欲动。 “你再来强的试试!你要操不死我,我早晚操|死你!”王滇怒意叠加,气得脑子发懵,浑身疼得恨不得一头撞晕,“想我死直接来一刀,来,就往这儿捅!” 盛怒之下,他戳着自己的心口,梁烨瞳孔一缩,瞬间沉默了下来。 王滇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指的哪儿,登时也沉默了下来,怒意未消地将手放了下来。 梁烨盘腿坐在床上,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似乎对床帏上的穗子格外感兴趣。 死寂的气氛让人愈发憋闷。 过了许久,王滇才深吸了一口气,嗓子方才吼得有些发劈,他声音沙哑道:“我知道你生气,但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跑。” 梁烨冷飕飕的抬眼。 “梁烨,你这般聪明,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跑。”王滇神情疲倦地按了按眉心,缓和道:“我跟你谈也谈了,教也教了,骂也骂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梁烨垂下眼睛,伸手慢慢地摩挲着他温热的手腕。 “你不可能抛下你的江山和皇位跟我走,我也不可能心甘情愿被你困在深宫。”王滇喉间有些酸涩,“如果你强行将我带回去,我能跑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但这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不想你我之间闹得太难看。” 梁烨攥着他的手腕的力道变大了些,却依旧不肯坑声。 “逃避问题没有用。”王滇伸手托住他的下巴,“梁烨,你看着我。”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不见丝毫情绪,空洞,荒芜,找不出实质的喜怒哀乐。 这才是梁烨大部分时候所处的状态,只不过他总是很擅长用疯癫和嬉笑怒骂掩盖,他的所有欲望都如此浅显表面,没有情感支撑着,真正面对问题时,最多也只会表达“朕要”“朕想”或者“朕不准”。 他是皇帝时这样当然没问题,没人敢忤逆他,他轻而易举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得不到就杀了泄愤,但他不想杀了王滇,便只能固执又无能为力地重复着令人恼火的需求。 梁烨足智多谋,却没有办法满足自我,王滇明白,恼怒又心疼。 他和梁烨进行不了有效的沟通,于是便总会停留在解决矛盾的第一步——梁烨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敞开心扉,交付信任。 现在也依旧如此。 王滇离开时是狠下心的,哪怕再喜欢,他也没必要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浪费时间,但在船头看到梁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走不了了。 梁烨喜欢他。 或许梁烨自己知道,或许尚且懵懂,但他在梁烨心里的重要程度远比他们感知到的要多。 “不许这样看着朕。”梁烨不悦地皱起了眉,想直起身子,却被王滇捧住了脸。 “只问一个问题。”王滇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王滇’还活着吗?” 梁烨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废话,你就在朕面前喘气。”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王滇眯起眼睛,试图从他眼底找出点别的什么情绪来,果不其然看到了点郁闷。 “卧床抱病。”梁烨瘫着张脸道。 梁烨没有“王滇”的身份死,聪明如梁烨,他甚至本能地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王滇感受着从心脏深处弥漫升腾起来的愉悦,丝丝缕缕缠绕进了四肢百骸,梁烨下意识想张嘴说几句威胁的狠话,被王滇一把捂住了嘴。 “闭嘴,让我高兴一会儿。” 梁烨不满地去咬他的虎口,王滇咳嗽了两声,后知后觉地开始冷,梁烨瞥了他一眼,拽起被子来将人裹住,嫌弃道:“娇气,朕被你睡了之后还能不眠不休骑几日快马。” “人和畜生是不一样的。”王滇认真道:“我差点被你折腾死。” 梁烨理直气壮地摸了摸他的屁股,被王滇一巴掌抽在了手背上,他也不恼,转而从别的地方轻薄,王滇扣住他不老实的爪子,“今日干脆说个明白。” 梁烨很显然不想说明白,他本能地抵触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坦诚,哪怕是和王滇,但王滇却总是强硬又直白地逼他,推着不走这胆大包天的就敢上脚踹。 梁烨慢吞吞地摩挲着他手腕,半晌才道:“朕已将蛊虫给你解了。” 王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梁烨大概觉得很没面子,帝王的威严在他面前被践踏得细碎,恼火道:“以后不许再跑。” 如果放到谈判桌上,梁烨绝对是王滇最讨厌也最不屑的对手——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哪怕一腔真心从这张破嘴里说出来也像是充满了算计。 王滇神色平静地摸了摸他的脸,梁烨琢磨了一下他的表情,没看出多少开心,疑惑之余顿感不悦,还夹杂着警惕和戒备。 “怎么解了?”王滇问他,“怕我跑?还是想我舍不得跑?” 梁烨眯了眯眼睛,忽然咧嘴一笑,哪里有半分郁闷恼火,显然装模作样已经炉火纯青,他知道什么样能让王滇心疼,但很显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王滇拍了拍他的脑袋,“好玩吗?” “没意思。”梁烨面无表情道:“你不在朕身边,朕每天都在想你,烦得很。” 不知道是因为见不到王滇烦,还是因为想见王滇烦。 王滇鼻子有些堵,耷拉着眼皮道:“我是真打算走的。” “朕知道。”梁烨说:“你走不了,你喜欢朕。” 王滇扯了扯嘴角,闷声问道:“那你呢?” “朕——”梁烨顿了顿,似乎不是很想承认。 “你喜欢我。”王滇道:“不然你不会追到云水。” 梁烨有些不屑地看着他,王滇额头的青筋蹦了蹦,“你他妈找揍?” “朕只是很想你。”梁烨矜持道:“如果你非要觉得朕喜欢,随你。” 王滇想把他抡起来揍,又觉得他这得意的样子招人,后槽牙直发痒,好半晌才克制住把人抱进怀里使劲揉搓的冲动,冷静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不做皇后。”梁烨微微偏头亲在了他的侧颈上,慢条斯理地舐吻着,含糊不清道:“也不想要朕。” 王滇被他亲得脖子有些痒,强忍着想亲回去的念头,声音干涩道:“正面回答……别勾引我。” 梁烨想了好半晌,才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你想跟朕平起平坐。” 他大概不熟悉平等这个词,于是就选了个最接近的。 “差不多吧。”王滇说:“你觉得如何?” “难。”梁烨伸手抵住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了自己怀里,低声道:“朕知道你对皇位无意,但你很危险,你有时候让朕……忍不住忌惮。” “朕很想相信你。”梁烨的声音里带着冷意,“但你总会毫不犹豫地算计朕,除了困住你,朕想不到其他办法。” “朕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算计朕,他们只会将朕当成件东西,和朕交换好处,朕从记事起就被人利用,信不了任何人。”梁烨低声笑道:“朕有用时千好万好,无用时便弃如敝履……连你也一样,说走就走。” “朕会不择手段将你困在身边,让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朕。”梁烨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朕改不了,也不会改,你骗过朕,朕绝不会再信你。” 王滇眼底沁出了丝温柔的笑,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耳朵,轻声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梁烨神色紧绷,“朕在跟你说个明白。” 王滇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唔。” 梁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王滇裹着被子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床上,抬脚踢了踢他的腰,“劳驾,倒杯水。” 梁烨条件反射般握住了他的脚踝,将人往床边一拽,坠在红绳上的小叶子轻轻晃了两下,看得人口干舌燥。 王滇对上了他暗沉的眸子,里面写满了“死性不改”。 “不做。”他坚定地拒绝。 梁烨眯了眯眼睛,低头吻在了那根红绳上,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王滇,然后含住了那片小叶子用犬齿慢条斯理地咬了一下。 王滇回忆起某些不宜描述的画面,喉结微动,绷着脸移开目光,耳朵梢和脖子红了一片。 梁烨却忽然放开,转身去给他倒了杯温水。 王滇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脑子里那堆废料清空,接过杯子来喝了两口,嗓子生疼,忍不住皱了皱眉。 梁烨捏开他的嘴给他塞了颗冰凉的药丸,在舌根散发着清凉的甜意,王滇咂摸了一下,“什么玩意儿?” “春|药。”梁烨老神在在道。 王滇下意识就要吐,被他用拇指抵住了下颚,径直吞了下去,凉意一路到了胃里,嗓子却舒服了许多,他顺势将脸埋在了梁烨的颈窝,叹了口冰凉的气。 “梁烨,快除夕了。” “嗯。”梁烨用被子将他裹得更严实了些,扒拉进了怀里。 “你会包饺子吗?”王滇问。 “不会。”梁烨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像个包子。” “滚蛋。”王滇笑骂了一声,顿了顿道:“我教你。” “好。” 第111章 集市 王滇晕晕乎乎睡了两天,风寒才好了大半。 梁烨照顾人照顾得稀烂,王滇在他又一次把药洒在自己前襟上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了药碗,两口喝完了一大碗,咬牙切齿道:“一天让我换八回衣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什么破玩意儿。” 梁烨一脸无辜,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腰侧,暗示性十足地摩挲着,“朕看你好得也差不多了,不如——” “不如出去走走。”王滇皮笑肉不笑地拍开他的爪子,“当个人吧,梁子煜。” 梁烨锲而不舍地占他便宜,拨弄开了他沾湿的前襟,摸了摸他心口处的那点小红痣,“朕想做。” “你不想。”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了凉意,王滇很应景地打了个喷嚏,瞪着他。 梁烨不情不愿地给他拢好了衣服,自以为贴心道:“那明日。” “……”王滇自动忽略,顶着对方炙热的目光换了件干净的里衣,下了床准备穿中衣和外袍。 脚刚一落地,就被人抓了胳膊,一股大力拽着他转了半圈,坐到了梁烨腿上。 王滇被转得有些晕,抬起头来瞪他,警告道:“别犯病。” 梁烨不甚满意地颠了一下腿,让他贴上自己扶住了肩膀,脸上写满了挑衅和叛逆,“外面除了雪就是泥,有何好看的?还不如看朕。” 王滇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对色胚没什么兴趣。” 梁烨若有所思,忽然正色道:“你可以这样坐着自己——唔。” “再他妈青天白日说这些我就阉了你。”王滇捏住了他的嘴。 梁烨故意动了动腿,王滇眉峰下压,冷声道:“你要是不想我出门便直说。” “朕不想让你出门。”梁烨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道:“哪里都不许去。” “想得美。”王滇扯住他的腮帮子狠狠一拧,“真有本事你就该把我看好了,拴着人不放是蠢货干的事。” “少激朕。”梁烨哼笑了一声:“朕原本打算让你天天下不了床,不过是心软才放过你。” 王滇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我他妈晕过去的时候你也没放过,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就是头畜生。” 梁烨不以为耻,将他穿好的里衣揉扯得乱七八糟,王滇跟他纠缠了半晌,出了一身的汗,偏偏这厮力气大,跟逗他玩一样将他力气耗了大半,王滇气得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梁烨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任由他磨牙,拿着床帏上的穗子在他手腕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王滇低头看了一眼,喉结微动,下意识想去摸袖子,迎着梁烨戏谑的目光又生生止住,“看个屁。” 梁烨在他眼前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没有蛊虫的手腕白净清瘦,连上面细小的纹路和青筋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王滇低头跟自己的手腕对照了半晌,连细小的青筋分叉和淡青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梁烨也跟着他一起看,捏起他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又认真地看向王滇的脸。 “有点瘆得慌。”王滇推了一下他的脸,“你看起来像要吃人。” 梁烨舔了舔嘴唇,“朕很饿。” “刚吃了早饭,你吃了三屉包——”王滇反应过来此饿非彼饿,脑子里浮现出某些不太健康的猜测,“你之前对着自己会不会?” 梁烨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王滇,你满脑子尽是污秽之物。” 王滇挑了挑眉,轻佻地勾了一下他的脸颊,“宝贝儿,人之常情。” “轻浮。”梁烨向来宽于律己严以待人,抨击了一番王滇邪恶的想法之后,照样还是不肯放他起来。 王滇被他撩拨得不轻,对上梁烨所谓的底线原则也没那么稳固,拽下了另一边床帏上的穗子,周围瞬间变得昏暗无光,他摸着黑绑在了梁烨的手腕上。 晌午,阳光透过了厚厚的床帏,艰难地送进来了点光。 王滇闭着眼睛拍了拍梁烨的脸,梁烨抓住了他的手腕,懒声道:“这种不算。” “真做人就废了。”王滇踢了踢他的小腿,“起来洗澡,然后出去。” 梁烨哼哼唧唧搂着他不动,王滇毫不客气一脚将人踹下了床。 梁烨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瞪他。 王滇赤着脚踩在他的绣着暗金龙纹的衣摆上,垂眼睨着他,“去不去?” “去。”梁烨皱了皱鼻子,目光微闪,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朕先带你去沐浴。” —— 南赵这座名唤微濉的小城因为微濉河而得名,并不算繁荣,但胜在安定,即便是隆冬时节也算不上冷,年关将至,街上十分热闹,到处都弥漫着炸物的香气,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穿着厚夹袄的小孩儿抽着柳枝嘻嘻哈哈地跑过去,口齿不清地喊着这边的方言。 这里同庆沧县相距不远,温度对王滇而言正好,穿着厚袍并不冷,更不像梁烨说得到处都是雪和泥。 王滇风寒躺了好几天,本就没什么力气,梁烨又丝毫不知节制,不达目的不罢休,沐浴时到底着了他的道。 王滇多少有些恼怒,冷着脸一直没搭理他。 梁烨装模作样地跟在他后边嘘寒问暖,实际上眉梢眼角都透着餍足和得意,他拿着个彩泥做的小雀递到他面前,“你看,像不像朕之前养得那只小蓝鸟?” “…………”王滇想起那只被他两根指头捏死的漂亮小鸟依旧心梗,又想起来惨死在石源城郊外的汗血宝马,脸顿时黑得更厉害了,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梁烨拿着那只小泥鸟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满心欢喜地自己欣赏良久,忽然道:“不过朕不怎么喜欢养宠物,你那匹马虽好,却谄媚得很,留着也是碍眼。” 他随意地将那小泥鸟捏碎,随手扔到地上,拍了拍手道:“宫中好马有得是,朕再选匹好的送你。” 王滇额头的青筋狠狠蹦了一下,压低的声音带了丝怒意:“梁烨!” 梁烨原本同他并肩走着,闻言兴奋地往前探出身子偏头看他,以为他又要跟自己“谈谈”,谁知王滇只是指着地上的木签子和泥块,恨铁不成钢道:“你能不能别乱扔垃圾?” 梁烨失望地耷拉下眼皮,抬脚用了点内力,将那泥块和木签踩成了齑粉,嘀咕道:“多事。” “我那匹马花了三百两。”王滇说:“加上我的精神损失,你赔我五百两就行。” “朕送你匹更好的马。”梁烨说。 王滇瞥了他一眼,“不要,看见它就想到你,糟心。” 说完就大步往前走去。 “王滇!”梁烨声音略有些急促地喊着人,脸上却洋溢起个玩味的笑。 王滇走得有些快,直到看见路边有人在炒瓜子,便停下来看,梁烨咬着块刚出炉的点心,手里还拎着个纸包,挤开人贴在了王滇身边,拿着咬了一半的点心塞进了王滇嘴里,“红豆的。” 王滇嚼了两下,皱了皱眉,“还行。” “不好吃。”梁烨嫌弃道。 “……不好吃你给我?”王滇瞪他。 “不给你给谁?”梁烨理直气壮道:“南赵的点心太甜腻。” 王滇有点震惊他的理直气壮,又觉得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幼稚。” 梁烨的心思没在点心上,他正津津有味地学着旁边的老大爷抓起把瓜子嗑,听见老大爷要三斤,他就十分壕气地要了十斤。 “就我们两个吃不完。”王滇试图阻止他,“放久了会潮。” “朕——”梁烨听见王滇咳嗽了一声,心领神会,“真的挺好吃,我们可以分给府里其他人。” 王滇信他的鬼话,这厮护食一绝,看上的吃食倒了也不会分给别人一口。 最后在王滇威胁的目光下,梁烨勉强砍了半,买了五斤,还试图学老大爷砍价,被王滇揪着领子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梁烨抓给他一把刚炒好的瓜子,王滇不想迎着寒风吃,就又给他放了回去,梁烨不可置信道:“你还想让朕给你剥?” 王滇一脸看智障的神情看着他。 梁烨不甘不愿地剥了粒瓜子仁,塞进了他嘴巴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王滇木着脸嚼了两下,“谢谢。” 于是梁烨开始乐此不疲地给他剥瓜子,时不时就往他嘴里塞一粒,每次时机都找得让人猝不及防——想抽他。 王滇一边被动地嗑着瓜子仁一边逛,买了许多零碎的小东西,梁烨有时候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有时候又百无聊赖地拽他玉佩上的穗子示意自己不感兴趣赶紧走,烦人得紧。 “公子,您看看这个帕子,这帕子带回给夫人最好不过了,微濉城最时兴的样式,连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在用呢。”老板不遗余力地朝王滇推荐。 王滇看着上面秀气的花样,摆了摆手,“他不喜欢。” 梁烨听见“夫人”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就有些难看,尤其是听见王滇说“她不喜欢”,以为他说得是早亡的发妻,冷嗖嗖道:“谁说我不喜欢?” 老板听见这凛冽又带着杀意的男声愣住,显然没反应过来,“哎呀,这位公子喜欢……那也……也挺好的。” 王滇转头看了梁烨一眼,“你喜欢?” 梁烨臭着脸点了点头。 “那劳烦您给拿一条。”王滇和颜悦色地对发懵的老板道:“看来您家的手艺精湛,我这夫人向来挑剔。” 老板已然反应过来,恍然大悟,满脸堆笑给他拿了条绣着鹅黄花朵的帕子,递给了梁烨,梁烨嫌弃地拿在手里瞥了一眼。 王滇付了钱,继续往前走,梁烨烦躁地戳着他的肩膀,“你那夫人喜欢什么帕子你都知道?” “……”王滇无语地转头看向他,“没有什么夫人。” “朕信了你的鬼话。”梁烨冷嗤一声,学老大爷吐了片瓜子皮。 王滇恨不得捂脸装不认识他,拽着他快步往前走,“等哪日我娶了你过门,你才是正儿八经的夫人,发妻。” 于是梁烨又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见一群人挤在一起买对联,非要去凑热闹。 “我们住客栈,不需要贴。”王滇说。 “那我们就买座宅子贴。”梁烨将自己的宝贝瓜子往他怀里一塞,撸起袖子就往那群婆婆妇人堆里挤,王滇想拉他已然来不及。 然后他就听见了阵小小的惊呼声,王滇一脸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半晌后才见梁烨黑着脸拎着叠红纸出来。 “怎么了?”王滇拿过他手里的对联展开来看。 “有人摸朕的屁股。”梁烨满脸不爽道:“好几下。” 王滇想遍了这辈子最伤心的事,拿着对联的手微微颤抖。 梁烨黑着脸道:“朕要杀了她们。” “算了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过是被摸两把。”王滇绷着脸道:“可能是看你长得太俊,情有可原。” 梁烨罕见地吃了哑巴亏,阴沉着脸往那群婆婆堆里看去,喜提了好几个媚眼,王滇赶紧拽着他离开。 梁烨看着他翘起来的嘴角,阴恻恻道:“好笑么?” 王滇摇头摇到一半,一个没忍住,狂笑出声。 梁烨不爽地眯起眼睛。 王滇感知到危险,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现在盖住了,我的。” 梁烨下巴微抬,一脸欠揍,“光天化日轻薄朕,成何体统。” 王滇冲他伸出了两根手指,梁烨不解,“何意?” “你欠的账。”王滇道:“这几日你不做人的次数,去掉之前我睡你的,八次。” 梁烨颇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你记这个作甚?” “当然是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王滇拍了拍他的后腰。 梁烨轻蔑一笑,“之前不过是朕让你,朕乃一国之君,岂能屈居人——嘶!” 王滇慢吞吞地收了脚,微微笑道:“别坏我的兴致,闭上嘴。” 梁烨面目狰狞,想捂脚又拉不下面子,只愤愤地瞪着他,“休想。” “那就各凭本事。”王滇笑眯眯道:“到时候别哭。” 梁烨忽然贴上他的耳朵飞快地咬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挑衅道:“明明之前哭得是——” 梁烨震惊地瞪着他。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王滇扣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登时发出了阵惊呼,有领着孩子的菜都不拿了直接扔了去捂孩子的眼睛,甚至有人开始骂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王滇毫不在意,扣着梁烨的脑袋来了个深吻,满意地看着梁烨整张脸肉眼可见涨得通红,挑衅一笑。 人群中有人尖叫了一声。 梁烨如梦初醒,他狠狠瞪了王滇一眼,然后一手拎着瓜子花生点心对联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手拽住王滇,脚下一点,运起轻功跳上了屋顶,仓惶逃离了喧闹的集市。 第112章 情蛊 站在不知道谁家的屋顶上,王滇笑着摸了摸梁烨还发烫的脖子,“好玩吗?” 梁烨憋了半晌,脖子上红更深了些。 王滇略有惊讶道:“那你之前在石源城郊外是在作甚?今晌午还将我压在窗户前——唔。” 梁烨恼羞成怒捂住了他的嘴,“朕知道周围没人才……你这般成何体统!” 王滇只看着他笑。 梁烨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扣住他的后颈恶狠狠地吻了上去,好像这样才能勉强泄愤一样。 王滇在房顶上站不太稳,大半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梁烨的作风向来粗暴激烈,果不其然,嘴里很快就有了血腥味,他推了梁烨一把,没好气地骂道:“不咬人不会亲是吧!” 梁烨微微偏了偏头,舔走了他嘴角的血迹,没人的时候他倒是很放得开,恨不得将王滇从头到尾舔一遍。 王滇推拒不过,脸上脖子上都湿漉漉一片,略带烦躁地拿袖子擦脸,继而灵光一闪,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梁烨,“你他娘的该不会是爽到了吧?” 梁烨耳后和眼尾的红尚未褪去,却矜持又嘚瑟地冲王滇挑了挑眉,单手扣住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狠狠一压。 “操|你大爷!”王滇脸都绿了半截,“你脑子里除了那档子事净剩水了!” 梁烨轻笑了一声,扛起人就一路飞回了落脚的客栈。 王滇极其讨厌被他扛在肩膀上,一来不舒服,二来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为此没少骂梁烨,奈何梁烨这狗东西记事随心情,心情好了能当个人搂腰,心情不好照旧犯贱。 等回了客栈,王滇新仇旧怨攒了一路,肚子还被硌得生疼,被梁烨放下来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梁烨精力旺盛到可怕,王滇警告地看着他,“我风寒刚好,你到底会不会心疼人?” “朕为何要——”梁烨说了一半,及时闭上了嘴,不满道:“明明是你一直在勾引朕。” 王滇之前考虑了他和梁烨之间所有可能出现的分歧,但是万万没想到最直接的问题竟然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梁烨见他貌似真生气了,便自认大度地妥协,黏黏糊糊地贴在他身后亲他的耳朵,“既然你不愿意,那今晚不做便是。” 王滇道:“三天。” “不。”梁烨坚定地拒绝,拧眉道:“你这是想憋死朕。” “你清心寡欲二十多年也没见你憋死。”王滇偏了偏脖子,试图躲开他。 梁烨盯着他线条流畅的颈线,脆弱得好像只稍稍一用力就能咬断,脑海中便适时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王滇在窗户前隐忍又克制的美景,泛着绯色的脖颈绷紧,细密的汗珠轻而易举地蹭到了他的鼻尖…… 王滇是世上仅剩的珍馐,堪堪能抚平缠绕在他骨血里躁动的饿意。 里里外外,王滇都该是他的。 梁烨一向说不过王滇这张嘴,但他也不需要说,他只需要将王滇禁锢在怀中让人动弹不得,随心所欲地侵|占他每一寸肌肤,王滇就会缴械投降。 “行了。”王滇的声音果然不再冷硬,带着微微的抖,还有些强撑出来的厉色,“先吃晚饭。” 梁烨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妥协,必定留有后招,但他喜欢王滇退让屈服的模样,于是他像个胜利的捕食者,耀武扬威地咬住了王滇的咽喉,狎|昵地品尝半晌,才餍足地将人松开。 王滇转头带着怒意瞪他,梁烨笑着凑上去,亲昵又讨好地碰了碰他的鼻尖,“别生气。” 果不其然,王滇的眼神又缓和了许多,带着纵容和无奈看了他一眼,抓了抓他的头发。 梁烨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他喜欢极了这样的王滇,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管他怎么疯,王滇眼睛里都没有恐惧,更没有厌恶,哪怕将来有一天他亲手折了他的羽翼,王滇大概也只会无奈地叹口气,温柔地亲亲他,然而彻底消失。 梁烨被自己的假设惹恼,不爽地拧起了眉,迁怒般地去咬王滇的手腕,被王滇一巴掌抽在了下巴上,疼得嘶了一声。 “饿了吃饭。”王滇将外袍随意扔到了榻上,去桌子上倒水喝。 梁烨的目光从他的漂亮的肩背一路逡巡到后腰,再滑落到修长的小腿,他不满足于这样干看着,便十分遵从内心贴了上去,让王滇身体所有漂亮的地方都紧紧贴在了自己身上。 王滇挣了一下没挣开,便由着他去,只警告道:“你他妈属狗的。” “朕属龙。”梁烨心情愉悦地纠正他,将手伸进他的前襟,去摸他心口的小红痣。 王滇不胜其烦,梁烨这黏糊劲比胶水还强,可气的是他还没办法把自己撕下来,只能由着对方发疯。 大概率是在报复当街强吻他的事。 梁烨早就将接吻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亲亲热热挨着王滇用完了晚膳,潦草地看了半个时辰大都的密报,看完一封就递给王滇一封,暗搓搓地向对方示好。 谁知王滇只是接过来就扔进了碳炉里,在他扔第十八封的时候,梁烨忍无可忍,“你怎么不看?” “我看不合适。”王滇微微笑道:“从前我不知轻重,你过手的大小折子我都要看,结果引起你的忌惮,非要将我做皇后困在深宫,可不敢再看。” 王滇阴阳怪气起来十分能挑动他的怒火,偏偏他还说对了大半,梁烨磨了磨牙,用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朕准你看,且朕答应你不会再让你做皇后。” 他想困住王滇,办法多得是,不过是要费些功夫。 王滇靠在榻上,赤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他肚子,了然道:“梁子煜,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眼神。” 梁烨心猿意马地攥住了他过分白皙的脚,敷衍道:“看什么?” “看看里面是不是写满了阴谋诡计。”王滇使劲蹬了一下腿,“你压根就没死心。” 为什么要死心?凭什么?王滇本来就是他的。 这点力道太轻,梁烨胳膊都没动,面不改色地看着折子,语气诚恳道:“只要你别再跑,朕就不会想着困住你,如何?” 王滇嗤笑一声:“你他妈白日还骗我不会做,结果呢?梁烨,狗说话都比你可信。” 没骗到人,梁烨有些可惜地捏了捏他的脚心,落寞道:“你从来都不信朕。” 王滇最吃这套,果不其然就直起了身子,有些苦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很温柔道:“梁烨。” 梁烨顺势就将手搭上了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了他肩膀上,闻着他颈间好闻的味道,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里写满了算计和兴奋,却闷闷的“嗯”了声音。 王滇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用之前郑重又温柔的语气道:“我现在没办法跟你回大梁。” 梁烨勾起的嘴角瞬间压平,尖锐的戾气自心底汹涌而出,他险些没能控制住骤然弥漫上来的恐惧和暴怒,之前津津有味的小心思和算计都变得索然无味,他沉默了许久才压下那股想杀人的冲动,将王滇推开了一些,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王滇叹了口气,“现在还不是时候。” “朕已经给你解了蛊虫,甚至答应你不让你当皇后,留了你户部尚书和参知政事的官位,你应苏坊的宅子、经手的产业甚至宫里你的那些人朕都还给你留着。”对上王滇,他的愤怒和委屈都显得无比真实,“朕千里迢迢跑来南赵同你求和,结果你不随朕回去?” “梁烨,我只是说现在不行。”王滇试图同他讲道理。 “朕不准。”梁烨冷声道:“王滇,朕对你已经足够宽容,别得寸进尺。” 王滇很不喜欢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皱起了眉,但梁烨偏偏忍不住去激怒他,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更好受一些,“你若不听话,朕就让你变成只会在朕身下婉转承|欢的玩意儿。” 王滇愤怒地攥起了拳头往他脸上砸,梁烨没打算躲,他也知道这话说得过分,谁知拳头堪堪停在了他眼前。 王滇冷冷盯着他,“我他妈就是个大傻逼,还以为你真知道错了。” 梁烨不屑道:“朕何错之有?朕是皇帝,不会错。” 他恼怒王滇不知好歹,更恼怒自己暴露得太早,他该等过了云水将人哄回大都,届时王滇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王滇淡淡看了他一眼,起身进了内室。 梁烨烦躁地将没看完的信塞回袖子里,一下一下烦躁地敲着桌子,还分神支棱起耳朵去听内室的动静。 王滇脱了鞋,王滇骂他傻逼,王滇持续骂脏话,喝了口茶,又骂他,然后蒙上了被子睡觉。 待王滇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才慢吞吞地起身,负手走进内室,溜溜达达走到了床前蹲下来,隔着被子戳王滇的后腰,低声道:“王滇,朕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王滇没搭理他,梁烨便得寸进尺将手伸进了被子里去扒拉他的腰,王滇狠狠抽了他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冷眼看着他,“滚蛋,老子看见你就烦。” 梁烨被噎了一下,忍辱负重道:“朕方才气昏了头。” 王滇气笑了,“哦,我是不是还得哄哄你?” 梁烨下意识要点头,又谨慎地琢磨了一下王滇的神色,软声道:“不必了,你答应同朕一起过年的。” 他总得想办法让王滇心甘情愿回去。 王滇抓住了他的头发,逼着他仰起头来,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梁烨,睡到人了连装都懒得装了是么?” 梁烨咧嘴一笑,扶住他清瘦的腕子稍一用力,就攥进了掌心,偏头亲了亲,“反正欠了八次,不如今晚凑个整。” “凑你妈个头。”王滇心情糟糕道:“我不回大都是因为还有事要做,我又没说不回去。” “你骗朕逃跑的时候也没说要跑。”梁烨牙根发痒,恨不得将这个不听话却又勾人的王滇在齿间嚼了吞进肚子里,他烦躁地坐在了榻脚上,“若你跑到比南赵更远的地方去,你让朕去何处寻你?如果同你所说有天你忽然就从世上消失了,朕又该如何?” 王滇显然被他问住了。 梁烨阴恻恻道:“你和那个赵岐又私下了达成了什么约定?你在南赵皇宫住了这么久莫不是住上了瘾?赵岐他到底比朕好在何处让你如此舍不得离开?” “…………”王滇抽了抽嘴角,脸上写满了‘人家哪里不比你强’,看得梁烨大为光火。 “看来还是朕——”梁烨发狠发到一半,就被王滇往嘴里塞了颗糖,下意识咔嚓咬碎了,齁得皱了皱鼻子。 “你不是想找处宅子贴对联吗?”王滇叹了口气,“我在庆沧县买了座宅子,咱们去那里过年。” 梁烨含着糖,明白了王滇的意思,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包括但不限于今晚就把王滇捆了带回大都、佯装答应先得了今晚的好处明日再说、去庆沧县的路上转道往北、悄悄给王滇下个情蛊让他离不开自己……种种阴损又歹毒的想法。 “我知道你想假装妥协让我心甘情愿回去。”王滇拍了拍他的头,“但是子煜,演技太差了,你对我总会下意识暴露本性,你天生就是个坏东西。” 梁烨面色不虞地咬碎了最后一块糖,王滇从背后勾住了他的脖子,贴在他耳朵边上轻笑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舌根忽然一阵发麻,梁烨面色变了变,“你给朕吃的什么?” “情蛊啊。”王滇一脸纯良,“花了重金同权宁买的,时效三天,比永久的贵上好多。” 梁烨下意识要动用内力,然而浑厚的内力像是忽然被抽空了,而更让他恼怒的是,他几乎本能地攥住了王滇的手。 “嗯?这么快?”王滇有点诧异。 梁烨想骂娘,委屈又愤怒地咬牙:“朕内力没了。” 王滇愣了一下,“全没了?” 梁烨点了点头,头一次体会到了王滇想抽人的冲动,“你这是什么馊主意,万一碰到危险,我们就叫人一窝端了,给朕解开。” 王滇叹了口气,“我尽快。” 梁烨口干舌燥地盯着他红润的唇,脑子有些发懵,“什么?” 王滇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庆沧县的宅子底下我专门为你挖了个密室,有玄铁做的链子,不过既然你没了内力,看来是用不到了。” “便按你的提议,在此处凑个整吧。” 第113章 勿念 梁烨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去庆沧县。” 王滇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就这么想玩?” “微濉城离南赵的一些江湖门派太近,白日我们在集市上闹得动静太大,若真有事,没了内力朕护不住你。”梁烨有些烦躁地捏了捏他的手腕,“现在就走。” “你的暗卫呢?”王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焦虑,虽然是带着气给梁烨吃了那颗蛊糖,但终归只是情趣,他没料到梁烨的反应这么大。 “朕不信他们。”梁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朕也不会将你我的命交到别人手上。” “我去找权宁要解药。”王滇见他这样,心里忽然觉得难受,却被他拦住。 很显然他不信权宁。 王滇思虑半晌也觉得找权宁有些冒险,“算了,此事是我欠考虑,今晚就走。” 夜黑风高,一匹快马冲出了微濉城,融进了夜色里。 “非得骑一匹马?”王滇不太理解,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匹马上实在不怎么舒服。 梁烨一手攥着缰绳,一手牢牢地将他护在怀中,嗤笑道:“你这骑术,若遇敌袭就是上赶着找死,朕从石源城跟了你一路你都不带回头看的。” “…………”王滇放心地靠着他的胸膛,“谁没事天天逃命。” “朕十岁时被人追杀,在山里逃了半个多月,练了一手的马上箭术。”梁烨得意地冲他炫耀,“想射左眼珠绝对不会偏到眼白。” “真厉害。”王滇闷声道:“后来呢?” “自然是活下来了。”梁烨漫不经心道:“朕给你看的那把匕首,就是那时候的战利品。” 王滇想了想自己的十岁,那时候他正热衷于跆拳道,觉得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嗯,差距有点大。 风有些大,梁烨给他戴上了披风上的帽兜,顺势往他脸上摸了一把,“对联带了吗?” “带了。”王滇摸了摸袖子。 微濉城离庆沧县不算近,紧赶慢赶也得一天一夜,待天色将明时,梁烨才勒停了马,找了处避风的山洞升起了火。 梁烨做些做得十分熟练,甚至还在袖子里揣了包点心,若无其事地递给他,“凑合吃。” 有些碎了,不过王滇不介意,吃了两块,又往梁烨嘴里塞了一块,梁烨明显警惕了一下,王滇木着脸道:“没放东西。” “朕才不信你。”梁烨这样说着,还是咬走了他手上的点心,咬牙切齿道:“诡计多端。” 虽然大半夜赶路很痛苦,但王滇还是没忘记最初的目的,“你现在感觉如何?我不太会用,如果你——” “朕好得很。”梁烨恶声恶气道:“过来让朕抱一下。” 很快王滇就明白过来梁烨为什么会找个如此隐蔽的山洞了,跃动的篝火将梁烨的脸映照得漂亮又性|感,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山洞中急促又颤抖着散开,噼里啪啦的柴火声掩盖住了低沉压抑的喘|息,洞外熹微的天光缓慢而坚定的照进了山洞。 这情蛊的主要作用实在没什么必要,王滇自觉和梁烨已经爱得另一种形式上的“要死要活”,不过梁烨倒是主动了许多,变成了另一种刺激。 平心而论,王滇很难拒绝。 就像之前梁烨无法拒绝王滇的反抗,王滇也很难拒绝梁烨的主动。 天光大亮时,梁烨皱着眉趴在他身上,不满地在他胳膊上咬出了一排整齐又圆润的牙印,“尽使些昏招。” 王滇闭着眼睛笑,“后天就过年了,据说庆沧县的除夕舞狮很热闹,到时候一块儿去看。” 梁烨正低头数他胳膊上的牙印,“你咬朕时只喜欢咬左肩膀,哭了还挡眼睛,朕就从来不哭,娇气。” 王滇睁开眼睛看向他,意味不明道:“有你哭的时候。” 梁烨轻嗤了一声,将他从披风上捞起来,“出发了。” “睡会儿。”王滇不想动,揉了揉他的腰,“不难受?” “朕练套剑都比这出汗多。”梁烨坚持将人拽了起来,连哄带骗地抱上了马,两人一马疾驰而去。 两个时辰后,一队人马经过了那山洞,为首的人下马,抓了把已经凉透的草木灰,起身反手就抽了身后的人一个大嘴巴,“你们做什么吃的!他带着个手无缚鸡的书生都能跑这么远!” “头儿,梁烨肯定早就发现了暗卫有猫腻,故意拿王滇来晃我们。”被打的人愤愤道:“是他太狡猾。” “还找借口!”对方又给了他一巴掌,冷声道:“好不容易等到梁烨出宫,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活着回去,继续追!” —— 到庆沧县府邸时,王滇第一件事就是拽着梁烨洗澡。 梁烨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趴在浴池边上任由他给自己洗,王滇洗得三心二意,掌心顺着他的肩胛骨往下,很是胡作非为了一通。 尽管他骂梁烨畜生,但他貌似也好不到哪里去,梁烨知道有情蛊在自己反抗不了,很快就从刚开始的抗拒变成了主动享受,甚至积极地提要求,想去见识见识他的密室。 “……你矜持些。”王滇反倒有些羞耻,咬牙道:“你不是不甘屈居人下吗?” 梁烨笑吟吟道:“你是别人吗?” 一句话成功激起了王滇的火,带着他好好见识了一番自己“宝库”。 梁烨赞叹于他的“奇思妙想”,甚至还虚心“揣摩”认真“求教”,等王滇凑完整,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的清晨。 情蛊昨晚便已经解开,梁烨也由着他胡作非为,待将整个密室有趣的玩意儿都玩了一遭,这厮心满意足道:“朕学会了,你等着。” 王滇顿时觉得这顿吃的大餐可能会赔,梁烨折腾起他从来不会手软——尽管他折腾梁烨也没留手。 但不得不说,他和梁烨在床上的某些“癖好”惊人一致,敏感的地方也相差无几,这种奇妙又诡异的禁忌感极大地刺激着每根神经,让他们对彼此都欲罢不能。 梁烨认真地跟他算,“现在你欠朕两次。” “斤斤计较。”王滇倒打一耙。 梁烨搂着他笑,点评道:“你那情蛊无甚大用。” “还好,起码让你躺平了乖乖挨——”王滇这几日下流话张口就来,饶是梁烨脸皮再厚,也属实有些招架不住。 “下流至极,朕这几日觉得耳朵都脏了。”梁烨捂着他的嘴,一副被玷|污了的苦闷神情,王滇心情极好地弯起眼睛冲他笑。 梁烨被他笑得心里发痒,拽着他起身,“包饺子。” 王滇莫名其妙,“明日才是除夕。” “朕今日就想吃。”梁烨推着他往厨房的方向走。 王滇拗不过他,嘱咐人收拾好厨房,顺嘴问道:“今早家里好像飞来了只信鸽?” “充恒嚷着要朕回去,不用理。”梁烨挂在他身上,“朕还从未尝过你做的饭。” “我……其实不太会做饭。”王滇有些赧然道:“只会煎个鸡蛋,包饺子。” “朕会得可比你多。”梁烨骄傲道:“朕会烤鸡烤鸭烤鱼做面汤,红烧肘子,糖醋鱼……” 他一口气报了许多菜名,王滇惊讶道:“你是厨子还是皇帝?” 梁烨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和面,“朕小时候闲着没事,就总四处瞎逛,跟御膳房的厨子偷的师,后来捡到了充恒,小东西挑嘴的很,只肯吃朕做的东西,便又多学了一些。” 王滇给了他一个面皮,“充恒说你捡到他的时候他刚出生没多久。” “唔。”梁烨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慢吞吞地捏着饺子上的褶儿,“他被人扔在乱葬岗的坟窝里,朕正睡着觉,就被他砸醒了,想给他埋了结果被尿了一手。” 王滇笑了笑,“你那时候多大?” “七八岁吧,记不清了。”梁烨啧了一声,“小孩子烦死人,只知道哭,朕就将他绑在树枝上荡秋千。” 下边就是死人堆,小孩儿也不知道怕,后来梁烨才知道充恒那会儿快病死了。 他抱着个快咽气的小娃娃爬进谈亦霜的寝宫时,险些将她吓哭,但认出他来之后,也不嫌他们脏,又是洗澡又是换衣服悄悄请太医,好歹让充恒捡了条小命回来。 “后来就养活了。”梁烨很不擅长讲故事,通常一句话概括,丝毫不顾忌听众感受。 这故事实在索然无味,但只要是梁烨说得,王滇便觉得有意思,听得十分投入,梁烨见状,便绞尽脑汁地多讲了两句。 待饺子出了锅,王滇夹起一个吹了吹,递到了他嘴边,“尝尝。” 梁烨试探地咬了一口,虽然跟宫中的御膳没法比,但既然是王滇亲手做的,那必然是最好的。“好吃。” 王滇顿时成就感爆棚,平时自己都不怎么乐意吃的饺子硬是尝出了五星级大厨的水平。 俩人跟傻子似地站在满是烟呛气的厨房里,美滋滋地你一口我一口吃了整整三大盘水饺。 梁烨黏黏糊糊地贴着他,身上都是柴火味,王滇一边搂一边嫌弃,十分幼稚地往他鼻尖上抹了点灰。 梁烨装没发现,欣赏着他眉梢眼角掩藏不住的笑意,忽然问:“除夕要守岁吗?” “当然。”王滇拽着他往外走,“对了,今下午就可以贴对联,你这几日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你去拿,朕熬浆糊。”梁烨兴致勃勃地撸起了袖子。 王滇看了他鼻尖上的灰一眼,忍着笑出了门。 片刻后,他手里拿着对联回来,便只看见空荡荡的厨房,还有灶膛里逐渐熄灭的火苗。 “梁烨?”王滇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门外吹进来了阵冷风,压在盘子下的纸张晃了一下。 他走过去拿起来,上面是梁烨仓促潦草的字迹: 除夕人杂,莫四处走动,归梁,勿念。 第114章 除夕 屋外的烟花爆竹声阵阵,灶膛里最后一缕小火苗也缓缓熄灭,王滇看着那张纸条沉默良久,最后放进了袖子里。 翌日,长盈和长利按照约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内室。 “公子。”长盈将没用上的药和信都交到了桌子上,“属下没等到您和梁帝,便回来了。” “公子,府邸周围未见任何暗卫。”长利也将东西放回来桌子上,“东西也没用上。” 王滇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扯了扯嘴角。 当初离开石源城,他猜测梁烨要么强行将他绑回大梁,要么有些手段将他哄回去,而他准备的也不是什么暂时性的情蛊,而是实打实的蛊虫和“药”,如果梁烨真来硬的,他也毫不客气,这宅子底下的那间道具齐全的密室也自然不是什么情趣。 如果一定要两败俱伤,他宁可做那个掌控者,让梁烨离不开自己。 费尽心思筹谋,想了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到头来一个都没用上,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梁烨提前抽了身。 哪怕梁烨没走,王滇也知道自己赢不了了。 舍不得。 只看见梁烨纸条上仓促潦草的字迹,他甚至找不出对梁烨不告而别的愤怒,只剩担心和不舍。 栽到了一个疯子身上。 王滇自嘲地笑了笑,带着点不可言说的遗憾,果断推翻了之前的全盘谋划。 就凭梁烨自己离开没带走他,这王八蛋多少是开了点窍,起码知道不拉着他一块送死。 “长利,去打听一下北梁最近出了什么事。”王滇顿了顿,“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大都。” “是。”长利应声而去。 “长盈,去把楚庚带回来。” —— 北梁,紫雁城。 漫天的大雪落在了冰冷的血地上,浸了血被冻成硬块的战旗艰难地挺立着,断臂残肢堆积在一处,战车和马尸人尸堆积成了狼藉的山。 堆积的尸体里,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艰难地抽动了一下,青紫的手指狠狠抓在了冻得坚硬无比的地面,破开了厚厚的雪层,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一阵令人牙酸的甲胄碰撞声过后,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了艰难的呼吸声,从尸山里爬出来了个血人,青紫的手扶着断裂的马车残辕,如同动作迟缓的僵尸,直起了身子。 雪花落在了染血的睫毛上,麻木又空洞的眼珠僵硬地转着,扫视这周围如人间地狱的惨状。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北……”支在原地的人开口,便吐出了口黑红的血痰,热意冲散了睫毛上的霜雪,他急躁地、崩溃地想让自己动起来,满腔的愤怒和彻骨的恨意在骨血肺腑里横冲直撞,最后终于嘶吼出声:“北军统帅……魏万林——通敌叛国!” 他踉跄着抬动了僵硬地腿脚,艰难地朝着城门口跑去,无数面无全非的尸体在他眼前掠过,绝望的嘶吼声和刀光剑影仿佛近在咫尺。 ‘兄弟们!最后一仗了!打完就过个好年!’ ‘回大都领功封赏!’ ‘管教那些鞑子有来无回!’ “魏将军!魏将军!魏万林!你怎么敢——” “我们都被他骗了!” “敌袭!” “刀剑都已生锈!粮草被烧了!走!快走!” “来不及了——” 寒鸦凄厉的叫声在紫雁城上空回荡,踉跄着的人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他不想死,起码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去,他还没有为义父博个好名声,还没有好好跟王滇再叙平生意,还没有再逛逛九街十八坊载酒打马…… 前面是繁华不知危险的大都,后面是枉死不得还的数十万同袍。 他恨到了极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绝望地看着大都的方向,清晰地感受着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 ‘你可清楚你在为谁做事?’一道熟悉的声音轰然在他耳边响起。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冻得冰冷的手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中,终于在最贴身的地方找到了龙纹祥云的牌子,他急切的将那木牌砸碎,果然看见了王滇所说的东西。 ‘若遇危难,陛下自会救你。’ 一道刺耳的信号直冲云霄。 塞北辽阔的长天之下,刺骨的寒风席卷过尸横遍野的哀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一路往南,轰然撞进了大都的繁华红尘。 梁烨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鞭子顺手扔给了跟上来的充恒,“闻宗向来体格健壮,怎么会突然病倒?” “前几日郊外有庙会,太傅随祁明一同去,结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充恒快步跟上。 梁烨敷衍地摆手免了下人们和闻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礼,一路快步进了内室,被浓郁的药味呛得直皱眉头。 太医和几个闻宗的学生齐齐跪下叩头,闻宗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被梁烨一把按下,着脸道:“不必了。” “谢陛下。”闻宗攥紧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无能,让陛下费心了。” “年纪大了就好好歇着,没事瞎凑什么热闹。”梁烨被这药味呛得有些烦躁,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都起来吧。” 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 闻宗笑道:“无碍,不过是雪天路滑,若非乐弘在旁搀着老臣,怕是都撑不到陛下回来。” 梁烨皱了皱眉。 “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闻宗闭着眼睛道。 “老师。”祁明焦急又担心地看着他,“还是太医从旁看着比较——” “我有数。”闻宗摆了摆手。 “都下去。”梁烨冷声道。 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闻宗看上去消瘦不少,这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累,打梁烨记事起他就是这般模样,能装爱演,胆小怕事,罚起人来毫不留情,啰啰嗦嗦一肚子坏水。 梁烨以为还得被他啰嗦上许多年。 “陛下,过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闻宗笑眯眯地看着他,“人总有这么一天,我这算是人生大喜。” 梁烨冷冷盯着他,攥着他的手攥得死紧。 “我十九入仕,历经三朝,亲眼看着大梁从如日中天行至穷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钝无能,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便总是畏首畏尾……”闻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见你时你跟个小泥猴儿一样蹲在树上冲我扔泥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崔语娴那妖婆折磨却无能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没脸拦着……但你身上终究流着先帝和卞将军的血,骨子里就不肯服输,办成了我几十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脸去见他们了。” “不过是跌了一跤,年后开朝还有许多事要你做。”梁烨沉声道。 “陛下,人得服老啊。”闻宗闭了闭眼睛,攥着他的手愈发用力,声音哽咽道:“只是你夺回来的这个大梁……疲敝衰乱,内忧外患,处处都是杀机,我本想趁着还能动,帮帮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万万谨记在心。” 梁烨下颌紧绷,顶着他浑浊含泪的目光,点了点头。 “北军统将魏万林……性情浮骄,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守国之心,可拱卫京师,却不可远放边疆,长此以往,必生反意。” “右仆射晏泽,虽性情圆滑,追随过崔语娴,但此人知恩图报,心性不坏,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当扶植其与世家对抗……” “中书令崔运性格刚直,乃是朝中少见纯臣,陛下当用。” “吏部尚书曾介乃沽名钓誉之徒,然忠心可鉴,陛下是留是用可自作取舍。” “礼部冯清贪污受贿,国之蠹虫,陛下肃清朝中腐败贪污时当拿他开刀……” ………… “崔、简两家虽倒,世家仍在,陛下虽信重谈太妃,但谈家……不可不防。” “陛下既有意立梁寰为太子,崔琦当除。” “王滇同陛下貌若双生,此人多智近妖,善蛊人心,无法收服之人,无论陛下多么喜爱,斩草除根才是上选,否则来日必酿大祸。” 梁烨眉头微蹙,闻宗双手用力的攥紧了他的胳膊,字字肺腑恳切,“陛下,为帝者无需情爱,先帝的例子便近在眼前,若非因为卞将军,当年何至功败垂成……陛下!当断则断,您现如今的每一次心慈手软,来日都会成为对准您咽喉的利箭。” 梁烨抬眼看着他,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闻宗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他向来奇大的力道便得虚弱而缓慢,“最后,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百里承安是老夫手把手交出来的弟子,如若来日他犯下大错,还望陛下……饶他一命,此子房相之才,陛下若愿用他,可保大梁三百年基业……” 梁烨点了点头。 紧攥着他手的力道骤然一松,满是药味的房间里寂静地只剩了一个人的呼吸。 大都上空的烟花绚烂地绽开,爆竹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除夕终于迎来了最为欢腾热闹的子时。 恸哭声和欢声笑语交织在一处,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硝烟味,吹起了玉佩坠着的红穗子。 梁烨牵着马,沉默地踩着雪,孤身一步步走向了寂静深掩的厚重宫门。 第115章 时机 这个除夕注定过不安稳。 梁烨收到充恒的信之后不眠不休地往回赶,回宫之后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传来了卞云心自杀的消息。 梁烨带着人过去的时候,卞云心正哭得梨花带雨,看见他便嚎得更大声了,“哀家不活了!我儿如此狠心,将哀家囚在这深宫不得出,反倒认哀家的死对头当娘,哀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挂在房梁上的白绫被开门带进来的寒风一吹,就晃晃悠悠落在了她脸上,被她涂着显眼豆蔻的手胡乱地抓了下来,然后就对上了梁烨冰冷的眼神。 卞云心登时吓得打了个哆嗦。 梁烨挥退了周围伺候的宫人,沉着脸走到了她面前,“起来。” 卞云心拿着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脸上的妆容有些发糊,她使劲掐了把大腿,扯着嗓子开嚎:“让哀家去死!” “起来!”梁烨骤然怒喝了一声。 卞云心的嚎哭声戛然而止,神色仓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干站着半晌,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放软了声音道:“烨儿,哀家……真的知道错了,你总不能这样一直将哀家禁足,崔语娴那个老贱人已经死了,咱们母子两个再也不用受她胁迫,只要再除了谈亦霜那个贱——” 她对上了梁烨阴沉警告的目光,恐惧之余又甚是委屈,“我们才是正经母子,哀家听闻你连选秀都让她操持,甚至想娶她的侄女,你这样将哀家这太后置于何地?你都不知道外面传得有多难听!还说你跟小太妃不清不楚……” 梁烨听她尖锐的声音听得头痛,冷冷打断了她,“放你出去,你斗得过谈亦霜?” 卞云心一噎,攥紧了袖子道:“哀家是太后,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妃,只要我儿撑腰,哀家就算将她打入冷宫都使得!” 梁烨懒得跟她废话,只冷声道:“将你那些个不中用的死士都召回来,你这么多年都没杀得了朕,别再搅浑水。” 卞云心委屈又愤恨道:“哀家……哀家那是为了迷惑太皇太后的视线,若让她以为咱们母子连心,岂不是……岂不是连累你。” “你是怕连累你自己。”梁烨扯了扯嘴角,拽走了她手里还死死攥着的白绫,冷声威胁道:“再用这种小事来烦朕,朕就给你个痛快,扔去乱葬岗让野狗将你吃了。” 卞云心惊恐地打了个哆嗦,又不死心道:“烨儿,今日是除夕,哀家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吃了饭再走吧。” 梁烨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朕最后劝你一句,别跟卞家的人有来往。” 卞云心这脑子打死都想不出这种话。 “……没有。”卞云心移开目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从前的许多事朕都记不清了,”梁烨的眼神阴鸷骇人,“你只管当你的太后,明白吗?” 卞云心讷讷地点了点头。 梁烨拂袖而去。 “娘娘。”门外的宫女赶紧上来扶她,被她没好气一把推开。 “太后娘娘莫气,陛下一听您的消息便赶过来了,可见心里还是有您的。”宫女细声细语地劝道:“奴婢听说陛下回宫后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呢。” 卞云心红了眼眶,又愤恨地将手中的帕子扯成一团,带着哭腔道:“养不熟的白眼狼!哀家当初难道就愿意看着他喝白玉汤吗!当年他刚出生病得都哭不出声,还不是哀家日夜守着他一口奶一口奶给救活的!他亲娘亲老子来看过他一眼吗!谈亦霜那贱人不过是给了他口饭吃就让他当亲娘供着!我呢!没良心的东西!” “娘娘!慎言!”宫女赶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宫里人多眼杂,可不能乱说!” “都他娘的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崔语娴那老妖婆早死透了!后宫之中哀家最大,哀家有什么好怕的!”卞云心没好气地拧了一把她的胳膊,很没修养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哀家不过留他吃顿年夜饭他都不肯……” “娘娘,那谈亦霜如今在后宫一家独大,当务之急还是要笼络住陛下的心。”宫女温声细语地劝道:“归根结底您才是陛下的母亲,至于先皇后是不是生母,那都不重要,您要振作起来啊。” 卞云心吸了吸鼻子,咬牙道:“你说得没错,哀家绝不能让谈亦霜那个贱人好过!她以为背后有谈家,哀家就没人可用了吗!去,将哀家的私章拿来!” —— 偏僻的荒殿里,梁烨坐在冷炕上鼓捣着自己的匣子。 “主子,你赶回来的太急。”充恒满脸担忧地望着他,“师父说过不能随便用那些功夫,这里没有那个什么玩意儿,对身体损耗极大。” 往常十几天的路昼夜不停压缩成七八天倒也合理,但只花了一天多便从南赵赶回来,在正常人的认知里属实匪夷所思。 梁烨恹恹地耷拉着眼皮,从匣子里摸出来了把戒尺,“老头儿喜欢这个,朕给他藏起来之后念叨了好多天,明日去吊唁时,偷偷扔他棺材里。” 充恒抽了抽嘴角,“主子,这恐怕不太好吧?” “朕动作快,不会被发现。”梁烨拿着戒尺在掌心拍了拍,又沉默了下来。 “主子。”充恒蹲在他旁边悄悄戳他肩膀,“你找到王滇了吗?” “嗯。”梁烨应了一声:“他还陪朕逛了集市,给朕包了饺子。” “啊?就这?”充恒大为不解,“那我也能陪你逛集市,给你包饺子。” “你懂个屁。”梁烨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又沉默了下来。 充恒抓耳挠腮地围着他转,绞尽脑汁道:“主子,闻太傅肯定不愿意看见你为了他伤心,王滇要是知道你难受他肯定也跟着难受,你吃点饭吧。” 梁烨直起身子,嗤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朕难受了?朕好得很,没那小老头天天念叨朕选秀纳妃,轻松得很。” 充恒眼巴巴地看着他,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梁烨没好气地拍了一把他的脑袋,“走,去吃饭。” “是。”充恒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但满桌子好菜,梁烨没动两口,只看着他吃,充恒知道闻太傅死了主子伤心,毕竟闻太傅虽然啰嗦,却也是从小教主子学问——尽管主子忘性太大,也没学进脑子里多少。 十七八岁正是胃口大的时候,他一边替主子忧愁着,一边风卷残云吃掉了桌子上的大部分饭菜,心想若是王滇在,肯定有办法。 等充恒喝完最后一口汤抬头,发现梁烨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充恒瞥见他颈间露出来了缕黑线,瞧着像是里衣料子上的丝线拧的,又忍不住疑惑地多看了一眼,就见藏在中衣里的枚铜钱。 一抓一大把的铜钱有什么可宝贝的。 充恒虽然纳闷,但他主子奇奇怪怪的爱好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很不讲究地学着梁烨的姿势趴在了桌子小憩。 只要一点动静主子就会醒,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不要——一道尖锐的信号声在宫外众多烟花爆竹声中格外尖锐响亮。 梁烨猛地直起了身子,充恒抓起剑破窗而出,“主子我去接消息!” 哨声信号响,边防必有大乱。 梁烨想起闻宗临终前的嘱托,心下一沉。 —— 南赵兖州,庆沧县。 桌子上的瓜果糕点摆得整整齐齐,街上传来了舞狮热闹聒噪的叫好声,王滇正提笔写着信,门忽然被敲响。 “进。” 长利进来同他讲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公子,北梁一个月前接东辰使者,使者带了一千金‘年礼’接走了玥俪公主,北梁婉拒了东辰联合攻打楼烦的提议,东辰皇帝申尧知道后大怒;半月前梁帝取消了年终礼宴直接放了十五日年假;原定皇后人选谈九小姐外出失踪,封后大典不了了之;北梁太傅闻宗于昨夜子时病逝。” “闻太傅去世了?”王滇笔锋一顿,抬头看向长利。 “是,据说是前几日跌了一跤。”长利道:“临终前梁帝曾同他长谈,但具体内容无人得知。” “昨日子时?”王滇放下了笔。 二十九梁烨走的,除夕晚上便到了大都,就算他会轻功也不可能这么快——王滇皱了皱眉,觉得离谱,但又忍不住怀疑是有人假扮梁烨。 “公子?”长利见他走神,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劳烦你跑一趟,去南赵皇宫递封拜帖。”王滇将写好的拜帖折好,递给他。 长利双手接过,“是,属下去去便回。” 王滇神色逐渐凝重下来,梁烨走得太过匆忙,想来就是因为闻宗去世,闻宗身体向来康健,王滇以为他少说得活个百十来岁,却不想走得如此突然。 闻宗历经三朝而不衰,他这一死,背后庞大的利益根系复杂盘桓,朝堂必然震荡,又是在楼烦和东辰开战的节骨眼上……梁烨在朝中处境怕是更举步维艰。 不等他再想,长盈便带着楚庚匆匆赶来,王滇上前迎接,却见楚庚脚步急促,上来便攥住了王滇的胳膊,面色焦急道:“仲清,大事不好,楼烦怕是要与东辰讲和。” 王滇脸色一变,抓住他便大步往外走,“长盈,套马车!” “仲清,仲清!咱们这是要去何处?”楚庚被他拖着快步往前走。 “去见赵帝。”王滇将他推上了马车,“你且说你为何如此推断。” “我先是在江南买马时听闻马贩抱怨马价粮草贵,又有人说东辰那边便宜许多,市面上忽然多了许多上等良驹,是从官营处私流出来的,东辰地界草场罕见,马匹都是自南赵楼烦大梁而来,如今南赵马价贵,大梁更不用提,那必然只能是楼烦处得来,楼烦靠着马匹赚钱,若还要打仗自然不可能再给东辰……”楚庚快速道:“而且我虽长盈侠士来时,闻听东辰使者即将抵达南赵京城——哎!仲清!” 王滇一把将他从马车里拽了出来,“会骑马吗?” “会、略会一些。”楚庚道:“我在国子监学过。” “那就好。”王滇直接换了三匹快马,“楚意远,你自诩空有抱负不逢时,现在时机来了。” 楚庚翻身上马,道:“仲清也觉得楼烦和东辰可能会联兵攻梁?” “不是可能,是一定。”王滇攥紧了缰绳,“你若能随我说服赵帝出兵助梁,来日大梁朝堂必有你一席之地!” 楚庚朗声道:“就凭仲清你今日信我,楚庚万死不辞!” “驾!” 第116章 风雨 东辰第十六郡,西北。 白衣银甲的少年将军骑在马上,红缨长|枪上的血还未滴落,他猛地拧头看向前来颁旨的太监,锋利的眉眼尽是煞气,“讲和?凭什么讲和?” 来颁旨的太监被他瞪得双腿打软,毕竟杀神将军的名号不是凭空取的,他强装镇定道:“虞将军,是、是陛下的旨意。” 他打开圣旨要宣,虞破虏丝毫没有跪地听旨的意思,他攥紧了手中长|枪,却被旁边一名副官一把扣住了枪|身,低声劝道:“将军,不可。” “再有五日,便可直取王庭!”虞破虏冷声道:“难道朝中那群庸货都忘了当年怎么被那群鞑子压着打了?再让他们逼到皇都宫门割地和亲!?” “将军哎……”宣旨的太监急得愁眉苦脸,手中的圣旨顿时成了烫手山芋。 “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副官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道。 红缨长|枪被用力一掷,深深地插|进了冰冷的土地里,裂开的缝隙蔓延到了太监脚下,仿佛无声的威胁。 虞破虏黑着脸翻身下马,披风一甩单膝抱拳跪地,冷喝道:“末将虞破虏接旨。” 太监满头大汗,哆嗦着手打开了圣旨。 —— “话虽如此,东辰可是有名将虞破虏和寇无垢。”林渊坐在副位微微笑道:“北梁除了焦文柏老将军可堪一战,还有何将可出?” “焦将军老矣,苦守云水已是艰难,梁帝恐怕也不忍其舟车劳顿往北疆之地。”他的同僚温流芳就没他这么温和了,上来就直戳心窝子。 王滇来的时机不巧,赵岐手底下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出名,一个比一个难缠,两个伶牙俐齿的才子一唱一和,战斗力简直逆天。 “二位大人此言差矣,我大梁从来就不缺将帅之才,若真要论起来,咱们一南一北不遑多让。”楚庚丝毫没有怯场的意思,机智地将话题扯了回来,“任他虞破虏和寇无垢再厉害,东辰皇帝向来重文轻武,且不说真派双将,单观楼烦和东辰一战,虞破虏处处受自家皇帝掣肘,原本痛快漂亮的仗打得多让人憋屈诸位有目共睹,东辰和楼烦联合,由敌化友,必生嫌隙。” 虞破虏后边的皇帝老子不给信任,又是和死对头联合出兵,任他战神附体,也难打。 “若真按这位小楚大人所言,那你们大梁自己打便可,何必非要拉上我们赵国?”温流芳生了双细长的狐狸眼,未语三分笑,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顶不留情面。 楚庚面带愠色,王滇不急不慢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接过了话茬。 “温大人,现在的形势是楼烦东辰联手,矛头最终对准谁尚不好说。”王滇微微笑道:“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今天是敌人,明天说不定就是朋友,就像楼烦和东辰,您说对不对?” 如果南赵不出兵相助,北梁就敢联合楼烦和东辰一块攻赵,两国攻梁是攻,三国揍赵也是揍,谁都别想落着好,南赵敢冷眼旁观,北梁就敢拉你下水。 温流芳和林渊一听此话果然脸色有些难看。 王滇说得这话属实不算客气,锋芒毕露,但毕竟是在别人家的主场上,势必要谦逊一些,他又淡然一笑,“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们毕竟是来谈合作的,梁帝非无情,赵国陛下也非短视,不管梁还是赵,被东辰盯上那便是唇亡齿寒,长远来看只有合力反抗才是正途,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赵岐虽然同他私交甚笃,但这毕竟是要动干戈的大事,笑道:“兵者乃国之大事,王大人,您确定您的想法就是梁帝的想法?” 这是在质疑王滇以何身份在谈。 “我同我们陛下虽私下有些龃龉,但那只算家事。”王滇一句家事轻飘飘打消了赵岐的质问,也不恼他怀疑自己,只心平气和道:“陛下你也说了,兵者国之大事,我此行前来,一分为梁帝,九分为梁国,梁国既生我养我,焉能以一己私利而误国之大计。” 谈判说话对着不同的人就得找不同的要点,赵岐重义重情,他与赵岐谈合作在先,现在的确得交代清楚为何突然又开始帮梁烨。 果不其然,上升到了家国情怀上面,赵岐神色便稍缓。 王滇继续给他安定心丸,“何况我同您之前的约定乃是私事,我向来公私分明,已经约定好的事情绝不会中途反悔,做生意讲究得便是信字。” 而且顺势将之前的生意当成了筹码加到了谈判的天平上。 “朕自然不会看走眼。”赵岐笑了笑。 两个领头的确定了整个会议的谈话方向,下面的人自然就得按着主题来,只是楚庚一来年轻,二来未真正在官场上浸淫,三来对手是四公子里出了名嘴毒的两个,刚开始王滇帮着还能平分秋色,但换他自己来那便颇有些吃力了,简直就是被对面两个毒舌压着捶。 王滇倒是十分沉得住气,他既坐了使者主位,代表的就是梁烨和梁国,对面的赵岐和赵国同他平起平坐,赵岐不动声色,他自然不能亲自下场,方才开口帮楚庚还回去已经是有些不知礼数了,但好歹赵岐给面子,没直接把他晾这儿。 只能说他掐的这个点太寸,他本意是私底下同赵岐谈,结果林渊和温流芳在场,直接给搞成了半正式的谈判,还很不要脸地逮着楚庚这么个小嫩芽菜捶。 楚庚一对二,还是俩全方位碾压他的老油条,脸都快绿了。 正憋屈着,外面忽然报北梁来使到,殿中的人俱是一愣。 许修德带着崔琦还有文玉进殿看到王滇时也愣了一下,王滇戴着的面具之前被权宁改了,又被梁烨这个小气吧啦的给改了回去,这会儿反倒派上了大用场。 “王大人?”许修德一惊一乍。 “许大人,可算来了,脚程实在慢。”虽然不知道许修德这货来干嘛的,但王滇决定先把人拽了将场面撑起来,虎着脸道:“非要等东辰联合楼烦打到赵梁两国大门口才算紧迫吗?” 此话属实不太要脸,温流芳想翻白眼,被旁边的林渊不着痕迹地捣了一下。 许修德这个油肠满肚的老狐狸虽然爱财,但脑子还是转得颇快,瞬间理解过来其中的关窍,想比之下云水共治通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了,满脸堆笑迎了上去,“王大人息怒,这不是崔大人身子不好在路上耽搁了吗?崔大人?” 崔琦和文玉也不是傻子,几句话便知道了王滇在干什么,心下俱是一惊,但个个都很会演,崔琦神情冷淡地咳嗽了几下,虚弱道:“是下官拖了后腿。” “崔大人,您已经尽力了。”文玉推着他上前,默契地同王滇交换了个眼神。 几人拜见完皇帝,赵岐便贴心地让他们稍事休息,将下半场的时间定在了半个时辰之后。 偏殿里,王滇问清了他们前来的真正原委,在得知是为云水共治一事时顿时放了心,不知道该感谢梁烨脑抽大过年的折腾几个老弱病残来出使,还是该感谢送来的虽然是老弱病残,但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好使。 他将楚庚和三人互相介绍之后,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拍板定下了接下来谈判的重点——无论如何也得让赵国出兵,最少要八万,但不能超过十三万,这是之前他和梁烨闲来无事对现在这种可能出现的困境推演出来的最佳兵力,少了不够,多了反倒危险。 许修德有些纠结的看着王滇,且不论王滇顶的是他户部尚书的职权,现在王滇就算在职那也只是个户部尚书,而且现在还加了个“前”,“王大人,这般如此擅作主张是否……不太妥当?依我看,还是得先向陛下请示。” “不用请示。”王滇从袖子里拿出来了枚梁烨的私章,这玩意儿跟皇帝的圣旨差不多,比圣旨权力还大有些,王滇之前摸袖子里的零碎时摸出来给吓了一跳。 他十分确定吃饺子之前还没有——这是梁烨临走前特意留给他的。 虽然不知道当时梁烨是抱的什么心思,现下却是实打实地派上了用场。 有了人手,有了“旨意”,王滇谈判起来便有了底气,楚庚也狠狠松了口气。 下半场,赵岐将双方的官员都移到了正式的议事殿中,赵国除了林渊和温流芳,又添了三人,王滇这边加上他自己也不多不少五个人,许修德这体格一个顶俩,实在不行就扔崔琦的轮椅,场子勉强大差不差。 起先双方还都克制地礼貌着,问候了一下双方皇帝,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气氛便焦灼了起来,唇枪舌剑个个地一把好手。 林渊严谨,许修德圆滑,两个斗得不相上下,温流芳嘴毒,崔琦看着冷淡,嘴巴比他还毒,王滇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温流芳额头蹦起的青筋,文玉话不多针针见血,楚庚终于匹配到了实力相当的对手,全方位无死角输出,以一敌二还有余空去刺温流芳几句…… 赵岐平静的喝着茶,王滇淡定地吃着点心。 然而实际上,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和东辰楼烦这一仗势在必行,而这一仗的输赢,定下来的就是天下格局。 哪怕昨日他们还在欢喜地过着新年,但战争从来都是猝不及防。 而私心和儿女情长在战争面前从来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王滇的目光越过窗外的寒梅,望向了北边的天,好像隔着千山万水,望见了坐在龙椅上沉冷肃杀的梁烨。 目光交汇纠缠之下,燃着火油的长箭破空,厮杀声漫山遍野,苍茫大地之上已是战火纷飞。 北梁定安十八年末,紫雁城破,北军十万戍边士兵尽遭屠戮坑杀。 定安十九年初,东辰楼烦两国联兵攻梁。 三朝元老闻宗之死,仿佛暗示着北梁一个时代的终结,支撑着大厦的孤木已无力为继,整个梁国一片风雨飘摇。 第117章 绝望 原本应当定于上元节后的开朝,提前到了大年初一。 昨夜收到闻宗薨逝的消息没多久,几位重臣甚至没来及惊讶,便被一道圣旨召进了宫。 紫雁城破,十万将士被尽数屠杀,剩下的北军七零八落,朝廷至今尚未收到任何将领的消息——事实上,若不是杨无咎那道阴差阳错的求救令及时被梁烨派去盯着他的人发现,等消息传到大都,恐怕早就为时已晚。 北梁少将才,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焦文柏之子焦炎接了急诏令带着人往大都赶,但赶到大都少说要半月,更不要说继续北上。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能上朝的被百姓的油水养得肥头大耳,铠甲都难套上,这会儿个个抱病称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怂,有几位早已赋闲在家颐养天年的老将自请出征,梁烨看他们跟闻宗差不多的年纪,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请命,实在开不了口答应。 东辰这招实在猝不及防,远在众人意料之外——东辰和楼烦结怨颇深,之前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如今东辰已经快要打到楼烦王廷,断没有收手不干的道理,可偏偏东辰不仅收手了,还能撺掇起楼烦来攻北梁。 虽说北梁这些年乌烟瘴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东辰啃肉也容易崩牙,这样迫不及待地想打,实在不明智。 可不管是申尧老糊涂了还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头一战北梁就死了十万人,北边对着楼烦的防线被豁开了个大口子,要不是梁烨生性多疑派人盯着杨无咎,这小子命又大发了信号出来,不用等上元节,楼烦的大军就能直接踏破大都来拜个晚年了。 老天爷好像终于眷顾了北梁一次,但也没完全眷顾,皇帝本人伙同朝中要员抖了大半夜口袋,愣是没能找出一个能带兵出征的将领。 如果一年之前是这种情况,梁烨大概会觉得开心,潇洒利索地拍屁股走人,说不定还会放个烟花庆祝一下,但现在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盯着他让他拿主意,北梁数百万百姓的性命压到他肩膀上,他连烦躁的表情都得克制一下。 他原本还想着歇两天,再去趟南赵和王滇一起看舞狮,趁其不备将人弄回来。 计划全都成了泡影,于是梁烨更烦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吵成一锅粥的大臣们,轻飘飘砍了两个嚷嚷着要割地求和的怂货,耳朵终于清静了下来。 吵得热火朝天的臣子们战战兢兢,终于想起了龙椅上坐着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顿时觉得大梁前途愈发灰暗。 梁烨耐心告罄,支着头睨着跪了满地的臣子,笑吟吟拍了板。 “朕御驾亲征。” 这五个字的杀伤力简直堪比紫雁城破,大臣们的膝盖仿佛在地板上扎了根,哭天喊地地求着他要三思。 没了闻宗,晏泽因为“弃暗投明”的身份在不好劝,即便没有这身份他也不太熟悉该怎么对付梁烨这个小疯子,崔运绷着脸无条件赞同皇帝的一切决定,卞沧拧着眉欲言又止,三位大佬都搞不定,底下的人也只能干嚎。 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通常是去鼓舞士气,战场上拼杀的自有将帅,可现在是要皇帝亲自带兵打仗,那要是跟圣武皇帝一般雄韬武略熟读兵书战无不胜也便罢,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梁烨书都没读完过两本,他不发疯能当个人大家就谢天谢地感恩戴德了。 让他御驾亲征,简直就是上赶着给楼烦东辰送菜,亡国指日可待。 底下的臣子们恨不得去将闻老太傅从棺材里揪出来,求他老人家晚两天死,管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甚至之前缩着脑袋装病的为了阻止他都哆嗦着表示可以自己上。 梁烨眼皮都没掀一下。 做皇帝的铁了心送死,朝中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梁烨出征前立太子。 散朝之后,梁烨坐在议事殿的台阶上出神,他看着门外纷纷扬扬仿佛下不到尽头的雪,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铜钱。 他没看过几本兵书,也没带兵打过仗,在深宫里活了二十多年,无师自通学会的都是阴谋诡计和算计人心,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自己怎么活或者怎么死。 就连治国理政他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磕磕绊绊地跟着闻宗和王滇学,还没学明白,俩人就死的死走的走,不肯再教。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死,但却没办法让人活,在这方面的运气实在差得很。 梁烨烦得想撂挑子不干,这皇帝做起来实在麻烦,他正这般想着,目光忽然一顿。 一截带着白绒的袍角忽然从蟠龙柱后露了出来,又被小心翼翼地拽了回去,柳叶刀在空中快得出了残影,将那袍子钉在了柱子上,“滚出来。” 从蟠龙柱后面哆哆嗦嗦爬出来了个白糯糯的小团子,扒拉着柱子上的龙爪子红着眼睛要哭不哭地望着他。 想起要立这么个玩意儿当太子,梁烨顿时头更疼了。 “过来。”梁烨耐着性子招了一下手。 梁寰吓得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梁烨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滚吧。” 梁寰听懂了,但也怕极了,两只小手扯住自己毛绒绒的小袍子,使上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也没能将袍子从那片薄薄的刀片下拽出来,又急又怕,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小脚都蹬在了柱子上,急出来了个哭嗝,在空旷的大殿里听着格外响亮。 梁烨无情地嘲笑出声,眼看小东西要把自己给急死,终于纡尊降贵地从台阶上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了他跟前,蹲下来目光阴鸷地盯着他,“梁寰。” 梁寰只记得这个恐怖的大家伙会吃小孩,被他这样看着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掉了,袍子又被钉在柱子上扯不下来,跑也跑不掉,本来就白的小脸这会儿连点血色都不见,磕磕巴了半晌憋出来几个字:“我……我不好吃……” 大梁确实没救了。 梁烨阴恻恻道:“朕准备立你为太子,若朕死了,你就是皇帝。” 梁寰瑟缩了一下,大概是怕狠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白嫩嫩地小手不管不顾地抓住了柱子上薄薄的刀片,拼了命地往外拽,竟还真让他拽出来小半截,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板上。 梁烨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用点内力帮了一下,让他将那片柳叶刀拔了出来。 梁寰攥着刀转身就跑,结果被身后的大家伙恶劣地揪住了小袍子的一角,跑了半晌还在原地蹬腿儿。 梁寰抽泣着,忽然转身攥着那柳叶刀就往梁烨的眼睛上扎去,结果刀片被梁烨一根手指轻松弹走,深深扎|进了另一边的柱子上,正中金龙的眼睛。 刚才还试图弑君的准太子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刚才差点被戳瞎眼睛的是他自己。 梁烨拎起面前的小糯米团子,颇有些一言难尽,“再哭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梁寰打了个哭嗝,登时不敢再哭,眼泪蓄在眼眶里打转,两只小手血淋淋的,将雪白的小袍子染得通红。 梁烨提溜起小孩儿,将小孩儿扔到了宽大的龙椅上,仔细端详了半晌,还是觉得这只小兔子太漂亮,没有半点威严,冷飕飕道:“凶一个给朕看看。” 梁寰蜷缩在龙椅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血呼哧啦的小手吧嗒吧嗒掉泪,伤心到了极点,“疼……要阿叔……” 难得从他嘴里听见点别的词,梁烨来了点兴趣,“你阿叔是何人?” 梁寰对他又惧又怕,顶着对方要吃人的威胁啜泣道:“阿叔……阿叔叫王滇……我、我叫梁寰,今年五岁半……阿叔叫王滇……十九叔叫梁烨……爹爹叫梁炫……老师叫刘策……住在北梁、北梁大都……郊外三十里……五谷田庄,嗝,你要是吃了我……我十九叔会武功,我就让梁烨杀、杀了你!” 小孩儿说杀的时候凶得很,像小白兔子急眼了要咬人,这古怪的自我介绍想也知道是王滇教的,毕竟没哪家小孩儿会这般大胆直呼长辈名字。 十九叔本人勉强满意了些,戳了戳他白嫩的小脸,凶神恶煞地呲了呲牙,“朕就是梁烨。” 梁寰懵了一瞬,大概因为喝过白玉汤,脑子不怎么灵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恐又无措地望着他,哭着道:“我、我让我阿叔……杀了你。” “你阿叔爱朕都来不及。”梁烨恬不知耻地冲小孩儿炫耀,得意道:“你阿叔最听朕的话,连你都是他送来的。” 他手贱去戳小孩儿软绵绵的脸蛋,结果被逼到了绝路的梁寰一口咬在了手掌上,死活哆嗦不下来,用大了劲又怕给小兔子捏死了,只能臭着脸出了大殿让宫人帮忙。 宫女太监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着急忙慌地想把这小祖宗从这大祖宗手上扯下来,奈何梁寰虽然哭得凄惨可怜,却拼着跟梁烨同归于尽的架势死活不肯松嘴,议事殿前鸡飞狗跳。 太医院里,李步正配着药,就看见陛下黑着脸拎了个大白包袱进了门,赶忙出门跪地迎接,却猝不及防对上了小孩儿哭得通红的眼睛,险些忘了行礼。 “给朕弄下来。”梁烨不耐烦道。 李步看着一大一小俱是血淋淋的爪子陷入了沉默。 第118章 惊雷 梁寰这一咬,就咬稳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战事在即,再从宗室里挑个孩子出来不知要费多少功夫,里面牵扯的利益不知凡几,现让崔琦再生一个也来不及,梁烨三分看这小兔子还有点狠劲,三分为他喊王滇的那声阿叔,勉强定下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一声阿叔保送上位的梁寰尚且懵懂,仓促又隆重的典礼上顶着梁烨的威逼利诱,好歹是忍住了眼泪,没在当上太子的第一天就丢脸。 小袍子上的金龙张牙舞爪,但还没有梁烨凶恶,他悄悄的摸着金龙的小角,绷着脸站在梁烨身边,被身后的柳叶刀威胁着戳了戳肩膀,糯糯地喊了声父皇。 梁烨没什么感情地瞥了他一眼,奖励给了他一块糖。 梁寰自以为隐蔽地悄悄塞进嘴里,发现是阿叔经常放在桌子上让他吃的那种糖的味道,虽然他也很怕阿叔,但挑挑拣拣,阿叔是他遇到的所有大家伙里最和善的一个,其余的都让人怕得要命。 勉强搭伙的“父子”两个显然不是很熟,比起皇帝小太子显然更喜欢议事殿的蟠龙柱,恨不得离梁烨八丈远,底下的群臣不仅不奇怪,还十万分理解,换他们跟梁烨挨着也恨不得爬柱子上去。 就是这小太子实在白净漂亮得过分,瞧着更像个可爱的小公主,奈何没人敢说,毕竟按梁烨之前干得那些事,能有个太子他们就感激涕零了。 典礼之后,梁烨上了点将台。 从来都是锦衣玉袍的天子换上了厚重肃杀的黑甲,腰侧配上了宽而厚重的剑,同之前细长杀人不见血的软剑不同,这把剑不是要杀人,而是去救国。 高耸矗立着的高台之下,梁烨俯瞰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口中说着振奋激励军心的话,听着耳边热血沸腾的阵阵吼声,长剑出鞘,划破苍穹,直指大都正北紫雁城,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将士们,随朕杀敌卫国,报仇雪恨!” “杀敌卫国!报仇雪恨!” 排山倒海的声音响彻大都上空,长天之下军旗猎猎作响,巍峨的宫门轰然而开。 除夕的烟硝味尚未散去,红联白幡黑铠甲,大军开拔。 梁烨骑在马上,温热的铜钱紧贴在心口,马蹄踏出大都城门的那一刻,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扑了满脸,呛了口鼻。 他遗憾城墙之上不见王滇身影,却又庆幸他在千山万水之外。 只是不知道王滇有没有将对联贴正。 红纸被浆糊贴得有些皱,劣质的纸加上并不怎么好看的字看起来和这宅子格格不入,被开门的风刮起了一角又服帖落回。 王滇接了长利递上来的信,边走边拆,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逐渐凝重。 厅堂中等着他的许修德崔琦等人朝他看了过来,王滇将信递了出去。 薄薄一张信纸在几人手中传阅,楚庚年轻,大惊失色,许修德拿着信纸的胖手微微颤抖,“魏万林叛变,紫雁城十万北军被坑杀……魏万林他怎么敢!?” “魏万林性贪。”崔琦淡淡道。 “他再贪也不能叛国啊!我这么贪我都——”许修德脸上的肉在颤抖,猛地止住了话头,讪讪的冲王滇笑了一下,“我自是清正廉洁之典范,这魏万林当真罪该万死!” 楚庚焦急道:“紫雁城在大都正北,河道四通八达可直通大梁,幸而如今隆冬,北面河水结冰,若入了春冰化,楼烦人便可沿河而下直抵大都,梁国危矣。” 文玉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向王滇。 在王滇的印象中,魏万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又忠心耿耿的形象,毕竟之前十载山遇刺,魏万林中箭之后拼死护他突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此人忠厚老实,不然梁烨也不会放心将北军交给他。 然而最难测是人心,转头魏万林就叛了国,十万将士惨死在自家统帅和敌人手中。 这样一来他们之前和赵国谈的合作又不知会添多少变数。 “陛下御驾亲征……”许修德虽油滑贪婪,但到底是老臣,深知其中利害,“朝中竟无将可用!” 梁烨接手过来的烂摊子里,竟挑不出个能打的,焦文柏要镇守南方,有他在威慑着南赵和东辰,起码东辰不敢贸然在梁国东南出手,焦炎带兵护卫大都,再往北却是不妥,父子两个一南一北,就算他们无意,梁烨也得掂量掂量这天下怕不是要改姓焦。 虽说用人不疑,但王滇站到梁烨的角度,竟觉得他这样做也无可指摘,他甚至明白梁烨也需要用这一仗来打出个名头,震慑朝野上下,将位子坐得更稳。 但他面对的是楼烦和东辰两国联兵,自己又从没带兵打过仗,外加上他出征前立太子的举动,王滇心里给他狠狠捏了把汗。 梁烨这粗暴的行事作风从来没改变过,有利可图就敢拼死一搏,压根就没犹豫不决这个流程。 这般决绝独断,当皇帝很合适,但是作为恋人,王滇很想捶他。 “仲清,咱们如今得尽快赶回梁国才是。”楚庚开口道:“我们何时出发?” “对啊,我们是不是得赶紧走了?”许修德也等着王滇拿主意。 王滇捏了捏空荡荡的信封,没应声。 在他的计划中,两年之内他并不打算回梁国的,他需要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他也有办法和梁烨纠缠下这两年,毕竟梁国就是栓住梁烨最牢固的铁链。 然而现在局势危急,梁烨除了信上寥寥几句话再无只言片语送到,似乎就是在明晃晃地问他,你来是不来? 是罕见的“尊重”,也是赤|裸裸的“阳谋”。 于公于私,王滇都不想回去,虽然嘴上跟赵岐说得情真意切,也亲眼见过民生凋敝,但从根本上他对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没有多少共情,是会难过和触动,也只是浮于表面,哪怕和梁烨山盟海誓——且不说还没到这份上——他也不想因为对方放弃自身利益。 一个骨子里就刻满了凉薄自私的商人,从头到尾都高高在上轻视着这个世界和世界之下的所有人。 包括梁烨。 梁烨御驾亲征生死难料,北梁也危在旦夕,王滇能说服南赵出兵相助已是仁至义尽,他该及时抽身,另行下注,然后再想办法将梁烨收入囊中,或者更明智一些,适当地往梁国这烂摊子上添柴加火,更完美地将梁烨从皇帝这个身份里剥离出来,彻底变成自己的。 成王败寇,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梁烨这边,他应该作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 王滇这样想着,平静地对上楚庚等人急躁又殷切的目光,下意识地将那信封折了一下。 “许大人,楚小友。”崔琦看了王滇一眼,出声道:“王大人想必还有其他要事。” “哦,对对对,瞧下官给急糊涂了。”许修德讪讪笑道:“陛下看重王大人,自然有其他要务在身,既然咱们云水共治的任务也解决了,不如咱们先行启程回大都?” 崔琦点了点头。 楚庚却知道王滇压根没有什么要务,大为不解地看着他,“仲清?” 王滇扯了扯嘴角,对楚庚道:“意远,我可为你写封举荐信,待你到了大都,带着信去找祁明祁乐弘。” 楚庚忽然站起身,“王仲清!如今家国危难,你难道想置身事外吗!?” 王滇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等开口,许修德便出来打圆场,拽住激动地楚庚,“哎,楚小友,你太激动了,王大人何时说过要置身事外,你之前未在朝堂可能不清楚,陛下与王大人那可是情谊深重,情同手足,王大人肯定有要务不方便透露……” 楚庚狐疑地看着王滇。 不得不说,许修德这种人虽然不讨喜擅长搅混水,但有时候正需要这种圆滑通融的人,一场风波三言两语就被消弭于无形。 几人离开时,庆沧县下起了雨,惊雷四起,风起云涌。 许修德上车前看着天哎哟了一声,“正月里就惊雷暴雨的……” 王滇撑着伞目送几辆马车和侍卫缓缓离开,雨打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潮湿的寒气直侵骨髓,玉色的锦袍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一片。 “公子,他们已经走远了,回府吧。”长盈撑着伞站在他身后道。 王滇没动,依旧远远地望着北面阴沉的天,说话间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像是在问他,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闻宗已死,皇帝亲征,太子年幼,大都必乱……他怎么敢?” 长盈对政事一窍不通,只道:“许是梁帝另有打算。” “他的对过什么兵书,上过战场,带着群乌合之众,大后方千疮百孔,粮库里的粮食都快要见底,他如何打?” 长盈实在接不了这话,只能沉默地站着。 王滇攥紧了木质的伞柄,淡淡收回了目光,撑着伞转身踏上了台阶。 厚重的雨幕让他挺拔的背影看起来模糊又凉薄。 “必败之局,正合我意。” 他要的是梁烨,不是皇帝,更不是北梁。 朱红的大门在暴雨中缓慢又坚定地阖上,隔绝了漫天凄冷冬雨。 第119章 私事 梁烨给他的面具需要三天换一次胶,王滇生性谨慎,通常无人时也会戴着,只有换胶时才会摘了面具透透气。 他摸着脖颈间门那点细微的凸起,然后将整张面具撕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该如何做已经非常清楚,不过是用些良心来换。 如果回了大都,北梁侥幸赢了,梁烨更不会放他,若北梁输了,梁烨也不会让他独活,只要回大都,无论输赢,对他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留在南赵,静待时机把梁烨从战场上弄下来,然后带着人远走高飞。 或许这对梁烨而言有些残忍,但梁烨想将他囚于深宫时也没考虑过他的意愿。 王滇冷漠地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脸上也露出了个阴沉的笑,烛火摇曳下,镜中人的笑意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自己颈间门的拧缠而起的金线上,看着有些模糊的黑色沾在了线上。 镜子里看不清楚,王滇只当是不小心沾了什么脏东西,他同梁烨之前做的时候疯狂又荒唐,大概率是血。 王滇有轻微的洁癖,虽然大部分时候这点洁癖可有可无,但是当人心情不好尤其是闲着的时候,这点洁癖就会被放大,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打成死结的金线给解开,正纳闷什么时候他给这结绑得这般紧,就看清了金线上的脏东西—— 是头发。 缝里衣的线很细,王滇是双根拧起来串的这枚铜钱,但是现在这双根金线里缠进去了细细的一缕头发。 王滇愣了半晌,才在满是疯狂的情|欲的混乱记忆里找出了个片段。 大概是在山洞里,又或者府里的密室,背景实在模糊,酣畅淋漓过后总让人餍足困顿,梁烨很黏糊地扒拉在他身上,从他颈间门咬起被汗水浸湿的那枚铜钱,含混不清地说自己也要一个。 王滇半睁着眼睛,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他咬着铜钱的唇上,他没穿衣服,也没那心思找衣服现给他拆,敷衍地让梁烨随便找根线串起来便是,然后又畜生般地去折腾人。 后来梁烨脖子上就戴上了另一枚铜钱,黑色的线不知道从他哪件衣服上拆下来的,颜色除了黑线还有些地方浅一些,只是他也没多注意,毕竟通常能完整看见这铜钱的时候,自己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 梁烨什么时候将他的解开,又是怎么缠进去的头发,他一概不知。 头发对一个古代人而言总有极重的含义,比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又比如……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王滇垂眸看着掌心里黑色金色缠绕地绳子,铜钱上还带着点暖意。 之前他故意捏造出来了个发妻,哪怕后来告诉梁烨是假的,但梁烨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总是吃些莫须有的醋,他看着有趣,也没正经地解释过,只当是两人间门的小情趣,毕竟在他看来,这对他对梁烨实在无关紧要。 他们之间门更多的是猜忌和占有,以及无法令人抗拒的征服和刺激,或许还夹杂着同属一个人微妙的禁忌背德的快|感。 结发不结发,恩爱不恩爱,谈起来就稍显虚假,仿佛他跟梁烨有多么深爱。 梁烨要是真爱他,就不会千方百计困住他,他要是真爱梁烨,就不会处心积虑地去算计对方。 王滇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梁烨一边皱着眉吃着他“早亡发妻”的醋,一边霸道嚣张地将自己的头发编进金线里,然后小心地给他系在脖子上,津津有味地等着他什么时候发现。 毋庸置疑,王滇的头发肯定也同时遭了殃,被无声无息地剪掉编进了他戴着的那黑线中。 实在天真幼稚。 这实在不像梁烨能干出来的事,但又好像梁烨干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人惊讶。 王滇攥着手里的铜钱绳子,对上了镜子里的那张脸,然后冷酷地压平了不受控制弯起来的嘴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缠了发丝的金线串着铜钱,被原封不动地系回了脖子上。 打成了原本的死结。 —— 南赵,京城某处酒楼。 大年初六,热闹和喜庆依旧未褪,酒楼里的客人们推杯换盏,爆竹声时不时从外面传进来。 丛映秋靠在窗户边上看楼下的小孩儿玩耍,闻言笑盈盈地转过头来,“王公子,您是在耍我们玩么?” 王滇不紧不慢地撇去杯子里的浮茶,“丛楼主,生意就是生意,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我是信任您和飞仙楼才找的您,不然同样的价格,我完全可以去找别家,东辰、南赵、北梁,可不止飞仙楼一家。” 丛映秋沉吟半晌道:“你前脚好不容易从梁帝手中逃脱。” “这便是我们之间门的私事了。”王滇抬了抬手,长盈和长利便搬着个大箱子进来,箱子打开,是满满当当的金条。 丛映秋目光微顿,“这未免也……” “只是定金。”王滇笑得温和,“若还能将人带回来,我在南疆的生意,丛楼主无须本金,参三成的利。” 丛映秋默默地嘴里“太多了”三个字给咽了回去,正色道:“公子当真?” “当真。”王滇道:“我不止喜欢做生意,也喜欢交朋友,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难料,说到底不过是买个安心。” “既然公子这般坦诚,那我也不跟您说虚的。”丛映秋道:“这单我亲自带。” “那就有劳楼主了。”王滇笑眯眯地跟她开始讲自己的详细要求。 虽然有些词汇听起来陌生拗口,但丛映秋也明白过来他们具体要做的事情,第一就是确保梁烨活着,断胳膊断腿以及其他不可抗力的出现都会影响最终收到的钱,第二无须干涉战场,他们的目标只梁烨一人,相当于王滇在混乱中给梁烨请了一堆隐藏身份的私人保镖,关键时刻挡枪挡箭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人……最后带人回来属于额外的条件,当然回报十分丰厚甚至丰厚得过头,但不能与前项条件冲突。 丛映秋看完了厚厚一叠书契,在满屋子金闪闪的光芒里按下了手印。 给梁烨买了“保险”——且不止飞仙楼这一家,王滇心里的焦躁才勉强被抚平了一星半点,同时又有些庆幸在宫中当“假皇帝”时热衷于给自己铺后路,毕竟商人还是经商来得踏实,借助当皇帝的便利条件,在各国都打下了“据点”,出宫之后没了梁烨亲自监视,他的可操作空间门更大,先进新奇又不算贵的小东西往往能极大地吸引人们的需求,得的利又能够投资实业,他甚至阴差阳错在北梁被东辰占据的华东郡搞到了一座金矿……如今看来,他在应苏坊小密室加班加点每晚只睡两个时辰的日子还是有所回报的。 虽然现在离设定的目标还有一定差距,但好歹能用钱买梁烨的命。 翌日。 京城,皇宫。 “朕年纪不大耳朵怎么不好使了?你刚才说啥?”赵岐端着茶,瞪着面前的人。 王滇淡定道:“借我点你的私兵。” 赵岐将茶杯砰得一声放到了桌子上,“王滇,你疯了吧你!老子是赵国的皇帝,你他娘的是梁帝的双胞胎兄弟,你找我来要私兵?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王滇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突兀。” “何止突兀!”赵岐一言难尽,“赵国已经答应驰援北梁九万兵力,梁帝都已经给我回了信深表感激,可算从他那里听了句人话……不是,你要私兵干什么?” “去逼宫篡位,我要是当了北梁的皇帝,梁赵两国以后就是亲兄弟。”王滇面不改色。 赵岐听他一本正经地鬼扯竟有瞬间门的动摇,但旋即反应过来,骂道:“滚你娘的蛋!就你之前谈判火急火燎那个劲,恨不得扒我家林渊一层皮,我信你还不如信条狗。” 王滇从他书桌上抽了张纸,拿起毛笔蘸了墨,不出片刻就写了满满当当一页纸,从袖子里拿出来了枚章盖上,拿起来在赵岐面前展开,“借不借?” 赵岐看着上面同梁帝一模一样的字迹和还没干透的私章印子,对着上面的条件十分心动,沉默了片刻,忍无可忍的骂出了声:“你睡了梁帝便也罢,竟然还偷了他的私章,我要是梁烨我也弄死你。”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给我的?”王滇试图辩驳,“毕竟他对我用情至深。” “我信你的鬼话。”赵岐一把薅过了那张纸,“一万不可能,我最多给你一千私兵。” “九千。”王滇体谅道。 “一千五,一个都不能多。”赵岐道。 “林大人近来极爱去我新开的酒楼,打听了许多次菜谱的秘方都没成行。”王滇道:“这段时间门我不在,也没心思打理。” 赵岐眯了眯眼睛,“两千。” 王滇微微一笑,伸手去拿那张盖了私印的纸,被赵岐一把按住。 王滇挑了挑眉。 “六千。”赵岐咬牙道:“再多对哪边都不终收到的钱,第二无须干涉战场,他们的目标只梁烨一人,相当于王滇在混乱中给梁烨请了一堆隐藏身份的私人保镖,关键时刻挡枪挡箭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人……最后带人回来属于额外的条件,当然回报十分丰厚甚至丰厚得过头,但不能与前项条件冲突。 丛映秋看完了厚厚一叠书契,在满屋子金闪闪的光芒里按下了手印。 给梁烨买了“保险”——且不止飞仙楼这一家,王滇心里的焦躁才勉强被抚平了一星半点,同时又有些庆幸在宫中当“假皇帝”时热衷于给自己铺后路,毕竟商人还是经商来得踏实,借助当皇帝的便利条件,在各国都打下了“据点”,出宫之后没了梁烨亲自监视,他的可操作空间门更大,先进新奇又不算贵的小东西往往能极大地吸引人们的需求,得的利又能够投资实业,他甚至阴差阳错在北梁被东辰占据的华东郡搞到了一座金矿…… 第120章 来信 梁烨虽然看上去很随意,但同样讲究得很,私章设计得精致华美,握在掌心刚刚好,沉甸甸的木质手感颇佳,缠绕在上的真龙威严霸气。 还有点可爱。 王滇时不时便拿出来把玩,总觉得上面那条龙倨傲不屑的表情跟梁烨神似。 六千私兵目标太大,过云水时就被焦文柏堵在了半道。 六十多岁的老将军看起来英姿勃发,提着长刀立于马上,声音洪亮得隔了老远都觉得震耳朵。 梁烨的私章比官府的公文都要好使,王滇又写得一手跟梁烨完全相同的字迹,随便拿信纸写上什么东西盖个章就堪比圣旨,王滇每次用的时候心情都十分复杂,以致于怀疑梁烨是不是不小心忘在了他的袖子里。 就梁烨这天生多疑的性子,他怎么敢的? 但凡王滇有一分反心,都能让他万劫不复。 对于梁烨,王滇罕见有想不明白的事情,但越是想不明白,他就越想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就越在意,恨不得立马飞到战场上揪住他的领子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但现在他却只能在愈发凛冽的寒风里,高声应答焦文柏的质询。 厚重的营帐里,焦文柏仔细辨认着信上的私章,额头上的川字纹路深深地皱起,“王大人,没有陛下的虎符,本帅无权私自调兵,况且小儿焦炎已带兵赶往大都。” “敢问焦小将军带了多少兵前往?”王滇也不慌,只问他。 焦文柏显然对他十分戒备,并不打算如实相告,只道:“天色已晚,还请王大人安营扎寨早些休息。” “焦帅,南军年前报上去的兵数三十二万六千七百四十二人,但实际上这三十多万人分布在大梁南边和东南沿线九郡,六郡毗邻东辰,四郡对着南赵,动哪边的兵都不妥,南赵的九万援兵如今纠结在南赵中州,东辰敢出兵,南赵就直接打他的第二十七郡。”王滇道:“陛下带了二十万人前往青宝郡紫雁城,对上的是楼烦的大军,虞破虏现在在东辰西北第十六郡,他要打要么过北梁赤兰郡,要么过华东郡,这两郡的兵力几乎形同虚设,陛下若是动作迅速,或许能将虞破虏拦在川松郡或者宁明郡,要是让他过了川松进到安汉郡,过了鹤水往西就是大都,所以焦炎压根不是去的大都,而是去的安汉,加上安汉原本六七万的兵力,他最少也得带八万人过去,我说得可对?” 焦文柏沉着脸,看他的目光变幻了好几次,毕竟具体的兵力分布这种事情只有皇帝和亲信知道,王滇此话倒是将战局说得清晰。 华东早在几十年前就是东辰的地界了,赤兰无将,注定守不住,情况好,也许会在川松或者宁明开战,情况糟在安汉郡开打,后边就是大都,输了就亡国,赢了也没多少面子剩下。 焦炎的确带了九万人去了安汉郡,但此事目前还只有梁烨和他知道。 “我只要六千人。”王滇见他神色松动,道:“赵帝这六千人马是他的私兵,我同焦帅借的这六千人也不过是充个场面,您拾掇拾掇那些老弱病残用不上的给我便好,若来日陛下追究下来,王滇一人担着,但若这六千人能稳住大都,便是被陛下砍了脑袋我这条命也值了。” 焦文柏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大帐中的烛火亮了半夜,翌日王滇便整合了硬凑起来的一万两千人马启程。 行至广远县时,百里承安看着城门外黑压压一片人,还以为南赵反悔打了过来,待王滇表明身份来意之后,才松了口气。 县衙里还挂着白幡,百里承安身着孝服,看上去憔悴不少,虽然他与“王滇”本人素未谋面,但早已闻听大名——大多是奸邪佞臣和他与梁烨的风流艳|事,消息从大都到广远县这等偏僻之地,通常就变得面目全非,百里承安向来不信传言,是以对王滇也是寻常态度。 “……老师走时我未能侍奉身前,无陛下调令也不能前往大都,身为学生也只能在此远设灵堂遥祭恩师。”百里承安说话间便别过了头,声音哽咽,片刻后回过头对王滇拱手,“下官失态,还请大人勿怪。” “百里大人一片孝心,想必闻老太傅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王滇道:“只是如今大都危在旦夕,定然非太傅所愿,不知百里大人可愿随我回大都?” 百里承安眼中悲色未褪,听到他的话又是一愣,“无陛下旨意,下官——” “陛下有亲笔信,特开恩准百里大人回大都祭奠恩师。”王滇面不改色地将信递给他。 百里承安看完,红着眼睛跪了下来,对着大都的方向复又三拜,哽咽道:“臣百里承安,谢陛下隆恩!” 王滇看得心里难受,起身将他搀起,“百里大人,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启程。” 百里承安知道大都如今情况危急,沉重地点了点头。 越往北上天气愈冷,王滇将自己裹在狐裘里,和对面的百里承安研究着四国的地图。 百里承安眉眼温润,比王滇还要瘦上许多,看上去比他还怕冷,王滇很大方地分给了他件狐裘,雪白的绒毛里,公子温润端庄,倒真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雅士。 “我在大都时便常听乐弘谈起你,他言语间对你多有夸赞,如今一见,发现乐弘所言还是谦虚了。”跟陌生人谈起都相熟的人总能快速拉近关系。 王滇这招用得熟练,谁知百里承安听见祈明的名字神色一滞,眉宇间罕见带上了丝抵触,“我与师兄已多年未见。” 王滇便识趣地不再提,耐心地同他研究起地图来。 “陛下此举虽然不甚稳妥,但也难找更好的法子。”百里承安看着地图上大都的位置,“只是立了,我说得可对?” 焦文柏沉着脸,看他的目光变幻了好几次,毕竟具体的兵力分布这种事情只有皇帝和亲信知道,王滇此话倒是将战局说得清晰。 华东早在几十年前就是东辰的地界了,赤兰无将,注定守不住,情况好,也许会在川松或者宁明开战,情况糟在安汉郡开打,后边就是大都,输了就亡国,赢了也没多少面子剩下。 焦炎的确带了九万人去了安汉郡,但此事目前还只有梁烨和他知道。 “我只要六千人。”王滇见他神色松动,道:“赵帝这六千人马是他的私兵,我同焦帅借的这六千人也不过是充个场面,您拾掇拾掇那些老弱病残用不上的给我便好,若来日陛下追究下来,王滇一人担着,但若这六千人能稳住大都,便是被陛下砍了脑袋我这条命也值了。” 焦文柏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从北边传来的书信。 信封上“仲清亲启”四个字他看了好几遍,才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薄薄的只有一张。 信的开头明晃晃写着“仲清吾妻”,梁烨这厮还特意加重了笔墨描了两遍,似乎生怕他注意不到。 王滇捏紧了信纸,呼吸莫名有些发紧,实际上他对“仲清”这个字并未有多少感情,毕竟现代人通常没有起字这一说,用时大多也是同祈明楚庚这些讲究的文人称呼,梁烨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他,他喊梁烨子煜时大多也沾染着别的意味,但如今梁烨正经称呼他的字,尽管只是在信中,却给他一种踏实的触感。 好像直到现在,“仲清”这两个字才真真切切落在了他身上。 除了开头称谓,信的内容倒是一目了然,让他回大都事从权宜,顺便去他俩定情之地取份圣旨。 仿佛他决定回大都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王滇拿着信五味杂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憋闷,又有些莫名的愉悦,含混不清地勾缠在一起,等看到最后“夫甚好,勿念”时,还是没忍住。 他将信揣进袖子里,对上百里承安疑惑的目光,淡定道:“家中夫人来信,百里大人见笑了。” 百里承安心道王滇同陛下那些传言果然是莫须有,客气道:“大人与夫人想必恩爱非常。” “他的确黏人得紧,事事都要我陪在身边。”王滇笑了笑,“不过近来长大不少,很是让人欣慰。” 百里承安看向王滇的目光带上了丝古怪。 王滇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明媚了起来,“过了丹阳便到大都了,届时还有一事想请百里大人相助。” 百里承安道:“大人请说。” —— 青宝郡,泽甘城。 寒风呜咽,舆图高挂,屋中的血腥气尚未散去,昏黄的烛火将盆中的血水映照得阴森诡异。 梁烨将帕子扔进了盆中,闻言勾起了嘴角,“王滇出了河西郡?” “是。”跪在地上的暗探道:“大人从赵国带了六千私兵,又同焦帅借了六千兵马,还带上了百里承安大人,凭借陛下私印,一路畅通无阻,直奔大都。” 梁烨挑眉道:“他回来得这般急,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谋权纂位。” 这话暗探不敢接,只敢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让充恒在王滇回宫前将那些叛变的暗卫处理掉。”梁烨将信扔给他,“省得脏了他的眼。” 饶是暗探也愣了一下,“罪名确凿者?” 还有许多可能是被无辜牵连者。 “全部。”梁烨冷笑,眉宇间杀意未褪,他生平最恨别人欺瞒背叛,不管是被收买的暗卫,还是魏万林之流,非挫骨扬灰不能解恨。 城外号角声再起。 梁烨眯了眯眼睛,脸上露出了个兴奋嗜血的笑容,“朕竟从不知道打仗原来这般有趣。” 想起来时城外漫山遍野的惨状和城楼上挂着的一溜楼烦将领的尸体,跪在地上的暗卫登时一阵恶寒。 第121章 声息 梁烨是个疯子,这在四国之间门都是共识。 若他只是疯便也罢,偏偏此人夺了权,现如今又带了兵,祸害得便不止大都皇宫那群人了。 楼烦留在紫雁城的是名叫喀什多鲁的老将,此人久经沙场,凶狠多智,不止北梁,东辰许多名将也在他不明白,何况都被逼到皇帝御驾亲征,对方但凡有点脑子就会老老实实待在帅营观战,其麾下将领连魏万林都不如。 按理说该是如此。 然而第一战,当喀什多鲁立于战车之上纵览全局时,就看见梁军一将着黑甲红袍,胯|下骑着皮毛色驳杂的丑马,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直冲帅车而来,所过之境血肉横飞,手段之残忍让人毛骨悚然。 “此乃何人?”喀什多鲁搭弓挽箭,对准了那恐怖的杀人狂魔。 “大帅,他是北梁皇帝!”身后之人惊呼出声:“大将副将!” 骑在战马上的北梁皇帝干脆利落地割了他们出战将领的脑袋,血淋淋地挂在了长|枪上挥舞,笑得畅快淋漓,跟随其后厮杀的北梁众将士先是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旋即就爆发出了铺天盖地的嘶吼声,士气登时大震,直抵巅峰。 若在朝堂上杀人,只会被说残忍暴虐,但是在厮杀的战场之上,此举无疑是对将士们最大的激励,残忍的手段反倒激起了众人心中的狠意。 梁烨仿佛全身上下长满了眼睛,轻松地躲过了喀什多鲁的那一箭,血红着眼睛如鹰隼般在刀山血海里搜寻,锁定楼烦的帅车之后,脸上露出了仿佛找到猎物般的愉悦笑容,同样是挽弓搭箭,瞄准了喀什多鲁的眼睛。 喀什多鲁面色阴沉地站在帅旗之下,长箭凌厉破空而来,他挥剑砍断,谁知那箭竟一分为一,径直射|爆了他旁边副将的眼珠,副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叫。 “我儿!”喀什多鲁登时大怒。 梁烨嚣张地笑出了声,拿着弓箭冲他摊了摊手,然后冲他做出了个楼烦人骂娘的手势,反手就以长|枪挑死了名试图袭击自己的楼烦士兵,畅快地吼出了声:“杀!” 追随在后的北梁士兵嘶吼出声:“杀!” 楼烦人打法彪悍残暴,诸如北梁东辰等中原人向来喜欢兵法智取,然而对上这么个比自己还残暴的疯子皇帝,饶是楼烦人也有些懵。 第一战,北梁皇帝不老老实实在帅营,自己抢了先锋将的职位带着士兵大杀特杀,一箭杀了楼烦大帅的亲儿子,割了楼烦将领一溜的脑袋,事了还嚣张地将楼烦人的尸体拴在了城墙楼子上示威,他娘的到底谁才是蛮横残暴的鞑子! 梁烨生平第一次放开了手脚杀人,铠甲都浸透了血发着红光,从战场上下来士兵们看他的目光从之前的敬畏惧怕变成了狂热仰慕,连喊声陛下都恨不得喊破嗓子以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喀什多鲁在营帐里看着自己儿子的尸体悲恸发恨,一定要让梁烨这疯子给长子偿命,另一边梁烨听着手底下的将士们讨论着第一战该如何打,百无聊赖地擦着指缝洗不掉的血。 “陛下,此战俘虏对方九千三百六十八人,该如何处置?”底下有人问。 “活埋。”梁烨笑吟吟道:“朕瞧着之前那老玩意儿停帅车的地方不错,就埋那儿,随便找个白旗给插上,省得楼烦人不知道怎么找。” 底下有温和些的将领小心地提醒,“陛下,坑杀战俘恐怕不妥,万一激怒了楼烦人——” “他们埋了朕十万北军,怎么不想想妥不妥?”梁烨不咸不淡地撩起了眼皮看向他,脸上露出了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什么时候朕埋够了十万楼烦人,你再来提醒不迟。” 说话的将领被他笑出了身冷汗,讷讷低下了头。 “陛下,您身为一军主帅,理应坐镇后方,贸然上战场实在不妥。”有将领大着胆子劝谏。 梁烨面色不虞地看向他,“你是何人?” “…………”对方被噎了一下,抱拳道:“末将左军云麾将军吕恕。” 众将只当他要发怒,谁知梁烨却只是轻飘飘地揭过,问道:“出发前朕依稀记得卞家来了位小将军,可在帐中?” 这时从最末尾站出来了个一十出头的年轻小将,着了身精致漂亮的轻甲白袍,容貌端方倜傥,气质凛冽清正,抱拳跪地道:“末将卞凤参见陛下。” “卞沧是你何人?”梁烨笑问。 “末将祖父。”卞凤声音铿锵有力,见梁烨眯了眯眼睛,自觉解释道:“末将是祖父自卞家旁支过继而来。” 梁烨笑了一声:“你喊卞沧祖父,那卞沧就是给卞如风过继的儿子?” 卞凤道:“正是。” 卞馨是卞如风虽然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是对外依旧是宣称卞如风和卞馨是兄妹一人,梁烨之前是听说卞沧给卞如风过继了个儿子,不过老家伙一直将人看得紧,现下倒是破天荒的将人送到了战场上。 卞凤跪在地上不敢多言,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周遭的将领也依稀知道卞家和皇室之间门那些真真假假纠缠不清的事,狠狠为这小将军捏了把冷汗。 梁烨似笑非笑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你既然是卞如风的儿子,那下一仗便交由你来打,也好让朕开开眼。” “末将领命!”卞凤有些激动地应下。 梁烨扯了扯嘴角,眼底的恶意一闪而过。 —— 刚出了丹阳郡,大都近在眼前,王滇就收到了北疆第一战的消息,北梁小将卞凤以少胜多大败楼烦老将喀什偶,一战成名。以及梁烨坑杀了一万多名楼烦俘虏,凡败将皆被挂尸示众。 “陛下此举实在不妥。”百里承安有些担忧,“虽说战场上残酷,但陛下多少还是得顾及名声。” 于百姓而言,他们肯定希望自己的君主仁慈善良,而非残酷暴虐。 明明是师出有名的反击战,结果梁烨的行事作风比反派更像反派,算是坐实了嗜杀残暴的名头。 没有什么比死亡和鲜血更容易让梁烨这种人兴奋,王滇看着长盈递上来的消息,又看了看梁烨给自己的第一封信——信里梁烨生动形象地向他表述自己受了伤,疼得让他夜不能寐,只能想王滇止痛,又说卞凤此人十分讨嫌,让王滇帮忙出主意找个名头好让他将人砍了。 “…………”王滇日常陷入了北梁要完的担忧。 不怪朝中大臣阻挠,让梁烨这么个神经病上战场当主帅,对北梁士兵而言,没危险的时候梁烨就是最大的危险。 至于梁烨说得“严重的伤”,王滇觉得他既然能写得这般津津有味,大概率是在扯淡。 外面嘈杂声起,王滇快速地收好了信,推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百里承安下了马车,外面几十名侍卫对着上百名刺客拼死抵抗。 密密麻麻地冷箭射透了车帘和窗户,百里承安想抬头去看,被王滇按住了脖子往下一压,带着他往马车一侧躲。 王滇冷嗤了一声:“看来大都不止一个人不想让我们回去。” 这招引蛇出洞果然就勾出来不止一波人。 这已经是他们路上遭遇的第三次刺杀。 尽管这法子好使,但以身作诱饵,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王滇的胆子实在大,甚至有些不要命,百里承安这般想着,就看见他毫不犹豫地用沾了毒的袖箭杀了两个刺客。 殷红温热的血溅到了百里承安脸上,还有半个爆裂的眼珠子弹到了手背,他攥紧了旁边的车轮,脸色煞白,险些直接吐出来。 “不好意思。”王滇贴心地递给了他块帕子,歉然一笑,“杀人还不太熟练。” 百里承安接过帕子,恍惚间门看到了他眼底的戏谑和战栗的兴奋,却又在瞬间门消弭无形,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王滇温柔又不容拒绝的将他拽了起来,百里承安看着直冲他后背而来的刺客瞳孔骤然张大,“王大人!” 然而冰冷的刀刃未至跟前,突然从旁边甩过来一条长索,那刺客的刀刃应声而断,紧接着就被绳索勒住了脖子往后拖曳数丈远。 “留活口!”王滇转过身道。 然而话音未落,那杀手就七窍流血而死,抽搐的尸体逐渐无声无息。 长盈收了绳索,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滇。 “没事。”王滇脾气向来很好,拿着帕子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在刀光剑影里声音温和道:“去查查这又是哪家派来的人。” 上元佳节这天,王滇终于久违地回到了繁华的大都。 在一片喧哗热闹中,黑压压的军队领了命四散而开,将还沉浸在节日氛围里的高门大府团团围住。 “大胆!你是奉了谁的令敢围谈府!” 几街之隔,数家府邸都被突然出现的士兵如铁桶般团团围住。 有的自恃身份,端着架子沉声道:“让你们的主子亲自来!” 然而甲胄之下的士兵恍若未闻,既不动手,也不说话,仿佛自始至终就只是单纯地为了将府邸围困。 一时之间门,大都上空阴霾笼罩,人心惶惶,所有的喧嚣欢快全都归于了寂静。 各家的家主和朝中重臣们都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皇宫议事大殿。 空旷的大殿前阶上,有人背对着他们而立,似乎正仔细端详着上面威严霸气的龙椅,听闻嘈杂声,缓缓地转过身来,冲他们露出了个温和又谦逊的笑容。 “诸位大人,好久不见。” 第122章 圣旨 北疆。 梁烨正坐在桌子上擦着手中的软剑,偶尔抬眼看看高挂的舆图,也是兴致缺缺。 “陛下,楼烦大王子喀什连雪率一十万大军攻宁明郡,东辰虞破虏率三十万大军已破赤兰郡,马也要攻往宁明。”吕恕嘴角急得都燎了两个大泡,“这些时日我们拾掇出来的被打散的北军,勉强也就凑了七万人,我们一十七万人对上楼烦和东辰将近五十万大军,实在是……” 卞凤接连打了三场胜仗,如今已是同吕恕平起平坐的大将军,闻言出声道:“吕将军,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陛下在,咱们定然能以少胜多!” 吕恕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卞小将军,战场可不是儿戏,以少胜多乃是天时地利人和,况且我们粮草有限,经不起拖延。” 他们此战能打赢喀什多鲁,完全是因为梁烨打了个出其不意,军心大振,又杀了喀什多鲁的儿子,让对方彻底被激怒乱了阵脚,何况喀什多鲁看样子压根不打算夺回紫雁城,更像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喀什连雪和虞破虏汇合,那才真是到了紧要关头。 “……倘若东辰从东南永元郡打来,焦帅根本就分不出余力来驰援!喀什多鲁和喀什连雪虞破虏前后夹击,我们焉有胜算!”吕恕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最重要的是咱们的粮草!魏万林这孙子叛变将今冬北军吃的军粮全都烧了个干净!天杀的王八蛋!要是让喀什多鲁给拖住了,咱们就死定了。” 卞凤被他堵得面红耳赤,只压下愤怒和羞愧看向梁烨,大约是梁烨在战场上杀敌的英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本能地相信梁烨一定会有办法。 事实上不止卞凤,军中大多数士兵和将领都相信梁烨一定能带他们打赢这场恶战。 梁烨将剑缠在了腰间,瞥了一眼着急上火的吕恕,“今晚开战,你做主将,要是能把喀什多鲁的脑袋割了,朕就提拔你做副帅。” 吕恕的眼睛腾得一下像被点着了,声音洪亮道:“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 梁烨抓起桌上的宽剑出了营帐,卞凤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陛下,末将也想出战!” 而且若是胜了,那便是三战三捷,要知道虞破虏也不过是五战五捷就被奉为战神! 梁烨烦透了卞凤,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撩起眼皮看向对方,“你,今晚带上两千轻骑,随朕去遛马。” “啊?”卞凤有些懵。 直到他们趴在了山包上看见了楼烦大营里的粮草营帐,卞凤才明白过来这个遛马是什么意思,登时浑身的血都快被刺激得沸腾起来,看向梁烨的目光如同小弟找到了大哥,敬佩道:“陛下——” 然后在梁烨冰冷的目光中艰难闭上了嘴,只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把梁烨供起来。 梁烨一脚将人踹下了山包。 数千轻骑自四面八方奔腾而下,楼烦大营中顿时乱做一团。 梁烨在火光中看向大都的方向,在一片厮杀声里,还是忍不住沾沾自喜。 不知道王滇有没有顺利找到被他埋在定情之地的圣旨。 王滇一定会非常开心于他的体贴温柔。 —— “王滇!你这是想谋反吗!?”有人愤怒出声。“私自带兵入大都,封了宫门,不是谋反是什么!” “王滇!你枉为人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个弄权的奸佞!” 不少官员义愤填膺地控诉,毕竟王滇擅权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梁烨遇刺,此人便自作主张控制了整座皇宫,后来虽然不停有人弹劾,但梁烨都置若罔闻,依旧宠信于他,官位更是一升再升,私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红了眼,直到年前他抱病不出,众人心里的恶气才勉强散了一口。 熟料梁烨刚御驾亲征不久,这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重新站在了议事殿中。 王滇微笑着听他们对自己的控诉和怒骂,直到乱哄哄的议事殿重新归于寂静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若谋反真的这般容易,想必以某些大人的手段,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坐在这龙椅之上了。” “王滇!” “大胆——” “口出妄言!” “所以还请诸位大人少安毋躁。”王滇陡然抬高了声音,拢着袖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人,在各种猜疑的目光中笑得阴森冰冷,“不如听了陛下的旨意,再来给王某人头上安帽子。” 圣旨徐徐展开,云福的声音在大殿之中清晰地响起,众人的脸色逐渐从愤怒变成了疑惑。 “……睿质夙成,躬行不怠……” 都是些套话,皇帝例行夸人而已,虽然众人同王滇不对付,但也勉强认可,这姓王的的确脑子好使,干起活来不太要命。 “……温良谦恭……性顺柔淑……” 众人看着周围持刀着甲的士兵,心想这他娘的跟王滇哪有半个铜板的关系,而且后边那些词是封妃用的别以为混在里边他们听不出来! 前边辞藻华丽啰里吧嗦一大堆,恨不得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王滇都觉得不耐烦时,云福终于口干舌燥地读到了重点,“……朕心甚慰,兹特封王滇为丹阳王……予册予宝,咸使闻之……朕征战在外,太子年幼,特许丹阳王代行监国之权,朝中事宜,皆可定夺,钦哉!” 话音落,满殿寂静。 饶是王滇也愣了一下。 梁烨这厮信誓旦旦说的什么定情之地,他起先以为是他们“圆房”时的偏殿,结果愣是没找到一片纸,他不信邪,又依次去了碎雪园、御书房、寝殿、浴池、假山、荒殿里的小厨房甚至狗洞都被他和充恒扒了个遍,愣是没找到梁烨所说的圣旨,最后实在找不到,他和充恒去了御花园梁烨种番薯和青豆的地,眼看大臣们已经被请入宫中,最后翻遍了地,在西北角落的一棵半死不活的橘子树底下找到了梁烨的圣旨。 “这什么时候多了棵橘子树?”王滇当时拿着圣旨就匆忙往议事殿赶。 什么狗屁的定情之地,他连印象都没有。 “啊,主子刚给你下完蛊玩泥巴的时候种的。”充恒说着,见王滇面色古怪,改口道:“主子刚给你下完蛊给番薯和青豆除草的时候种的。” 虽然把番薯苗当成野草给拔了。 王滇拿着圣旨恨不得骂娘,定个屁的情,结仇还差不多。 ——所以王滇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圣旨,但不出意外是要给他权力便宜行事。 只是王滇没想到梁烨给得权力这般大,异姓王监国,王滇觉得自己要是不谋反一下都对不起梁烨这般信任。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议事殿里便炸开了锅。 大梁自建国一来就没立过异姓王,尽管梁烨只是给王滇封了个一字王,不如一字王贵重,但那也是个实打实有封地的王爷,丹阳郡紧紧挨着大都,是第一繁华的大郡,这是生怕王滇不会起反心! 晏泽崔运还有卞沧三人面色难看地查看完圣旨上面的玉玺印记和暗纹,的确是梁烨亲自盖上的印,甚至册宝都准备得十分精美,完全不像是仓促准备…… 泼天的权势富贵砸下来,王滇却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心底隐隐觉出了不安——以往常梁烨对他的猜忌和防备,别说两人只是睡了几次,就算是睡成千上百次,他也不可能如此信任自己,虽说如今形势危急,但梁烨绝对有什么别的算盘。 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滇面容沉肃不辨喜怒,反倒更让众人觉得他深不可测,圣旨明晃晃地宣了下来,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就算不想认下,周围这些凶神恶煞的士兵和早就被控制的家眷也不容他们有异议。 只是这样一来,王滇是切切实实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彻底。 异姓王又怎么样?只要他现在不敢谋反,待梁烨活着回来,天长日久,总有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 王滇拿着圣旨,看着跪在地上行礼的众臣,终于隐约明白了梁烨的用意。 若朕活着回来,你这摄政王便做到了头,你反是不反? 若你不反,你猜朕留你不留? 归根结底变成了一句——王滇,你信不信朕? 倘若王滇反了,那把龙椅就会是梁烨手里最牢固的绳索,王滇将永远都离不开大都的皇宫,做北梁的帝王;倘若王滇没反,梁烨便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给他最想要的“平等”和“尊重”,如此一来王滇又如何走得了? 泼天富贵权势做诱饵,不惜用江山为赌注,梁烨任性到了极点,却也彻底堵死了王滇的所有退路,无论是死是活,谁输谁赢,王滇都被他永远禁锢在了身边。 用江山,用权势,用情爱,用梁烨自己。 大概从王滇过了云水重新踏进北梁的第一步开始,梁烨就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了。 夜色深重,寂静空旷的议事大殿里,王滇坐在龙椅前的台阶上,垂着眼睛又将那道封王的圣 梁烨所说的圣旨,最后实在找不到,他和充恒去了御花园梁烨种番薯和青豆的地,眼看大臣们已经被请入宫中,最后翻遍了地,在西北角落的一棵半死不活的橘子树底下找到了梁烨的圣旨。 “这什么时候多了棵橘子树?”王滇当时拿着圣旨就匆忙往议事殿赶。 什么狗屁的定情之地,他连印象都没有。 “啊,主子刚给你下完蛊玩泥巴的时候种的。”充恒说着,见王滇面色古怪,改口道:“主子刚给你下完蛊给番薯和青豆除草的时候种的。” 虽然把番薯苗当成野草给拔了。 王滇拿着圣旨恨不得骂娘,定个屁的情,结仇还差不多。 ——所以王滇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圣旨,但不出意外是要给他权力便宜行事。 只是王滇没想到梁烨给得权力这般大,异姓王监国,王滇觉得 第123章 机密 越往大都看守的士兵越多,一路上被严加盘查,等交了路引和信旨上去,哪怕士兵行礼许修德都开心不起来了。 “大都该不会出事了吧?”他惴惴不安地问崔琦。 虽然一行人里他年纪最大,职位最高,但他向来没什么主见,就连楚庚这个毛头小子都知道他们这堆人里真正说了算的是轮椅上的崔琦。 “陛下在外征战,大都会出事也不稀奇。”崔琦照旧一副天塌下来都不皱眉毛的淡定模样,“待入宫便见分晓。” 楚庚本想在城门口就同他们告别,却被许修德揪住了领子,“哎哎小楚,跟着咱们一块进宫。” 这老胖子手劲颇大,楚庚挣脱不开,只苦着脸道:“皇宫岂是我这种白衣能随便进的,我还是先去拿着仲清给的信去找祈明大人。” “祈明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代户部尚书,进了宫你在晏泽大人跟前露露脸,入仕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许修德想起自己丢的户部尚书之位就心梗,更加不想白白便宜了王滇,他也看得出来楚庚有几分真本事,若是由他引荐晏泽提拔,那不论以后什么情形,楚庚多少得感念自己的提携之恩。 许修德的算盘打得震天响,楚庚到底不如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尚未琢磨过来其中的门道,就被许修德拽上了马车。 文玉照旧默默无闻,帮忙推着崔琦的轮椅,尽管崔琦多次表示自己可以,但文玉照旧我行我素,久而久之崔琦便由着他去了。 “丹阳王?”许修德路上给小太监塞了银子,得了这么个惊天的消息,险些直接叫出声来,哆嗦着抓紧了崔琦的轮椅扶手,压低了声音道:“崔大人,大事不妙啊。” 丹阳王一听就是有封地掌实权的王爷,何况丹阳还紧挨着大都,这要是谋个反什么的简直是手到擒来。 崔琦皱了皱眉,一时竟摸不准梁烨突然封这个丹阳王的用意。 只是许修德塞了半天的银子,也没打听出来被封了丹阳王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直到两炷香后,几人在议事殿偏殿中,和正慢吞吞喝着茶的王滇对上了目光。 皆是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许尴尬。 “王、王大人?”许修德一惊一乍,依旧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个。 说好的坚决不会回大都呢?为什么回来得比他们都早! 王滇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掩饰住某些尴尬,“许大人,你这脚程实在太慢。” 许修德看着他身上玄色的蟒袍,心里是惊涛骇浪,然而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实在是……天寒路远,崔大人又病了两场,这才拖延至今日才到大都,没想到王大人动作这般迅速,哈哈,哈哈。” 许修德干笑着歪头,拼命给崔琦使眼色,崔琦却不理会他,只看向王滇,拱手行礼道:“下官崔琦叩见王爷。” 这话一出,许修德和文玉便一同跪在了地上,对王滇行叩拜大礼,虽然楚庚还懵着,但也赶忙跟着他们的动作行礼。 王滇下意识想往旁边躲,却强忍着没有动,受了他们的礼,笑道:“诸位大人请起。” 一番象征性地问候过去,许修德便礼貌地表示他们该出宫了,谁知王滇却笑眯眯地表示想让他们在宫中多住几日,毕竟许修德的老师晏泽也一直住在宫中。 许修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封宫这事王滇不是第一次干,虽然上次是奉了梁烨的命,这次却是他自己实打实地将所有重臣及世家的家主“请”到了宫中,动作之快手段之狠让大部分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谁都没想到一个“抱病卧床”的前户部尚书忽然出现还翻身做了王爷,更别提这疯子丝毫不惧骂名,直接粗暴地带兵围了他们的家眷做要挟。 大有不怕遗臭万年的架势。 许修德等人被客客气气请到了臣子住的宫殿,楚庚一介白衣,尴尬地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王滇,一开始王滇不愿意回来他以为王滇是贪生怕死,愤怒到了极点,但是现在王滇不仅回来了,还做了王爷,一举一动都很有谋反的架势,楚庚心情就更复杂了。 就……还不如不回来呢。 “兵部现在缺人手,意远,你暂且先去兵部。”王滇道:“我就不同兵部的人打招呼了,现如今这状况,他们若是知道你是我的人,少不得要给你使绊子。” 楚庚心里五味杂陈,王滇对他有知遇之恩,两人更是志趣相投,他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王滇会谋逆,但现在王滇的一举一动都在谋逆的路上越走越远…… “意远?”王滇见他走神,笑着敲了敲桌子。 楚庚咬了咬牙,还是冒死问了一句:“敢问王爷,为何将众人都幽禁在宫中?” 他用了“幽禁”二字,便是直指王滇意图。 王滇不怒反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陛下如今在前征战,我在前朝又无根基,若不先发制人,单说库中十万粮草,能送到陛下手中的不过二三之数,只有刀架在脖子上,这些大人们才听得进我说话。” 楚庚怔住,“可如此一来,你清名尽毁,待陛下归来,必然……” 要被众臣逼迫,要自己猜疑,行得虽是救国之事,但最后落得却是谋逆污名。 “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王滇笑得洒脱,“如果对大梁对陛下有益,那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楚庚看他的目光顿时一变。 就像当初王滇不顾安危去赵国皇宫借兵结盟,他也毫不犹豫地担上骂名千夫所指,只为了能让前线的陛下安心打仗。 这个人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意远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王滇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又坚定。 楚庚跪在了地上,额覆手背叩头道:“楚庚万死不辞。” 王滇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走上前将他搀了起来,意有所指道:“没有兵部,我们行事便举步维艰。” 楚庚会意,“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尽管幽禁朝臣这一举动实在大逆不道,但王滇并不是真的幽禁,更像是建立起了一个高效率的战时大本营,别说有官职的,就连世家那些退休的老大爷、尚未入仕的年轻子弟,王滇都有办法让他们“发光发热”,榨干他们最后一丝价值,要知道真幽禁还他娘的不用干活呢!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自被分了个宫殿,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组建起临时内阁,晏泽、崔运还有卞沧三人被赋予重任,王滇虽然名为监国,但干的都是皇帝的事情,一堆人在威逼利诱之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行政效率直接实现了质的飞跃——不飞跃也没办法,王滇大权独握,虽然面上温和谦逊,但狠起来比梁烨都令人发指,好歹惹到了梁烨不过是死,落到王滇手中那是生不如死。 连着加班了半个月,连休沐都被强制取消,外加王滇惯会笼络人心,还真就聚集起不少死心塌地追随的官员,毕竟前线缺的粮草是实打实地凑齐了,要是王滇真有反心,何必多此一举! 凑齐了粮草就得运往寿云郡,关键时刻派谁去成了个难题。 许修德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个球,但架不住王滇面善心辣,笑眯眯道:“许大人,之前你运送灾粮灾银都颇有心得,又出色地完成了出使赵国的任务,这运送粮草一事,依本王看,还得落在您的肩上。” 许修德苦哈哈地抹额头上的汗,求救似地看向老师晏泽。 晏泽也是纳了闷,许修德贪婪圆滑,往常没少贪银贪饷,梁烨敲打了他一次就给吓破了胆子,馋得要命也没敢再贪,反倒让梁烨用起他来,结果现在不止梁烨,连王滇都喜欢用他,实在是邪了门。 甚至近来朝中传言,许修德改邪归正,重塑了朝中上下清正之风。 就他娘的离谱。 许修德更懵,他这大半年都在外面奔波,年都没过好,肚子也小了好几圈,实在不想接这些苦差事,所有眼睛都盯着,油水不敢捞,少一两大家都会以为是他贪的,干好了得两句不轻不痒的夸奖,干不好就掉脑袋,谁乐意干? 偏偏王滇的命令下来,老师晏泽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帮忙的意思,最后也只能愁眉苦脸地接了下来。 要了老命,他半点都不想上战场。 但是王滇说一不二,他根本无法拒绝,最后不死心想拉个垫背的,“王爷,百里大人已经回京,如今赋闲在家……” 啰里啰嗦一大堆,就是想拽百里承安下水。 王滇三言两语轻飘飘的拒绝了他的提议,“百里大人身体抱恙,恐怕无法随许大人同行。” 最后许修德还是认命地领了押送粮草一职,不过王滇好歹给了指派了个副手,还是个老熟人。 许修德看着依旧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文玉,仰天长叹,“我到底做了什么孽……” 但无论他如何哭天抢地,最后还是在凛冽寒风里,冒着雨雪启了程。 作为直属上司,王滇还是象征性地来王滇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又坚定。 楚庚跪在了地上,额覆手背叩头道:“楚庚万死不辞。” 王滇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走上前将他搀了起来,意有所指道:“没有兵部,我们行事便举步维艰。” 楚庚会意,“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尽管幽禁朝臣这一举动实在大逆不道,但王滇并不是真的幽禁,更像是建立起了一个高效率的战时大本营,别说有官职的,就连世家那些退休的老大爷、尚未入仕的年轻子弟,王滇都有办法让他们“发光发热”,榨干他们最后一丝价值,要知道真幽禁还他娘的不用干活呢!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自被分了个宫殿,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组建起临时内阁,晏泽、崔运还有卞沧三人被赋予重任,王滇虽然名为监国,但干的都是皇帝的事情,一堆人在威逼利诱之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息在鼻尖萦绕,王滇猛地睁开眼睛直起了身子,然而尚来不及警惕,就被人从背后抱住,狠狠咬了口脖子。 声音被微凉的手指堵在了嗓子眼,唇舌被恶意轻浮地搅|弄,灼热又细密的吻从颈间蔓延至肩背,直到马车狠狠颠簸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手肘往后重重一捣。 正在耍流|氓的人吃痛,不情不愿地将人松开,濡|湿的手指在他唇上重重一按,重新贴了上来,“刚见面就敢打人,你这王爷做得倒是得心应手。” 王滇以为自己在做梦,梁烨这时应该带兵到了寿云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大都郊外,他正疑惑,就被人欺身压在了马车柔软的榻座上。 “你都不想朕的?”梁烨看上去有些受伤。 王滇眯起了眼睛,梁烨看着瘦了许多,眼底也带着青黑,下巴冒出层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锋利阴沉,仿佛某种释放了天性的野兽。 他身上的甲胄硌得王滇胸腔生疼,王滇皱了皱眉,推了他一把,“起开。” “不起。”梁烨故意往前使劲压了一下,满意地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呼吸间还带着雨雪的潮湿,他凑到王滇跟前看他的眼睛,“你想不想朕?” 梁烨穿着甲胄,压在身上重得像头狗熊,王滇被压得呼吸不畅,脸上被暖炉熏得泛起潮|红,梁烨很享受地眯着眼睛欣赏他被压制的神色,然后就被一巴掌糊在了脸上。 “我想你大爷!”王滇暴躁地一脚踹在了他腿上,结果被铠甲震得脚心发痛,目光逡巡一遭,扯住了梁烨暴露在外的耳朵,“你他妈再不起来我弄死你!” 梁烨吃痛,顺着他的力道起了身,铠甲上的血和泥全都蹭在了王滇雪白的狐裘上,一边将他的手往外扯一边怒道:“朕看你胆子是愈发大了!松手!” 王滇被气得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松开手狐疑地看向他,“你现在应该在寿云领兵,为何会在此地?” “军事机密。”梁烨盘腿坐在地上,歪着头使劲揉了揉自己发痛的耳朵,恨恨道:“敢揪朕的耳朵,你怕是不想活了。” 王滇沉着脸不说话,打量着铠甲都没来得及脱的人,脚心忽然一凉,低头一看,梁烨这厮手贱脱了他一只靴子,让他赤着脚踩在了自己大腿覆着的铠甲上,指腹摩挲着他脚腕那两根红绳,咔哒一声轻响,上面就扣上了块黑漆漆的小东西。 活像是从哪个泥巴坑里扒拉出来的。 “朕在战场上捡到的。”梁烨喜滋滋道:“果然挺合适。” 王滇木着脸看了一眼上面还没洗干净的泥,强忍住想一脚踹他脸上的冲动,“你回来就是为了这?” 梁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脚,觉得王滇赤脚不管踩在雪白的狐裘上还是漆黑的铠甲上都十分漂亮,闻言不满道:“朕一封封给你寄信,你却从不给朕回信。” 王滇有些别扭地想把脚抽回来,道:“你在战场上行踪不定,寄过去也是徒劳。” 更何况信中说多说少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梁烨哪根敏感脆弱的神经,这厮一个心血来潮非得回大都……比如像现在这样。 “朕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梁烨攥住他清瘦的脚腕,一个用力就将人从榻上扯了下来,落进了自己怀里,他像只巡查自己领地的恶兽,将王滇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低哑着嗓子目光灼灼道:“王滇,你还欠着朕两次呢。” 马车又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被寒风吹开的帘子外稀疏的枯木一闪而过,王滇扣住了他不老实的手,冷声道:“这不是回大都的路。” “自然不是。”梁烨大概觉得铠甲碍事,但想了想还是没脱,只故意将王滇身上白净整齐的衣服揉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亲他的脖子,不耐烦道:“朕还得打仗。” 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他恨不得在战场上待一辈子,但见到了王滇将人抱在怀里,他就烦透了打仗,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折腾王滇,最好是红着眼睛求他停下又或者发狠骂他,都比杀人有意思得多。 就是别跟他谈正事。 奈何王滇偏偏不肯如他愿,熟练地扯住他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神色阴沉地盯着他,“好好解释一下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然现在就给我滚下去。” 梁烨舔了舔干涩皴裂的嘴唇,举起自己一只爪子给他看虎口处指甲盖大小的豁口,像模像样道:“朕受了重——” 王滇起身去掀帘子,梁烨长臂一身勾着他的腰将人揽回了腿上,冲他笑得不怀好意,“你在这马车上好好伺候朕两回,朕就告诉你。” “不必了。”王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我还是先去谋个反。” 都他妈去死吧。 傻逼梁烨。 第124章 委婉 对外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人被惹得气急败坏,梁烨这才心满意足,伸手将不小心被风吹开的帘子重新拍上,将风雪隔绝在外。 上好的锦缎被木枝钉进了车壁,周围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 王滇被他轻松地禁锢在怀里,咬牙道:“修车的银子从你私库里拿。” 梁烨眼睛亮了亮,不知道从哪里拽出了串钥匙,塞进了他手里,笑眯眯道:“随便拿。” 王滇攥着钥匙,想起他这么放心给钥匙的原因,又忍不住一阵气闷,但生气归生气,没有给银子不要的道理,他将钥匙放进袖子,被气懵过去的脑子终于清明过来,“你不打算去寿云郡……所以来让许修德运粮改道?不对,你大可以传信——朝中有内鬼?” 梁烨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王滇险些没绷住上手抽他。 “朕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之前还不确定。”梁烨一本正经道。 王滇扯了扯嘴角,“只是之前不确定我会不会回北梁。” 梁烨抱着人煞有其事道:“朕绝无此意,王滇,你真是心胸狭隘。” “那你倒是把手挪开。”王滇额头青筋直跳。 梁烨理直气壮地不退反进,简明扼要道:“年前朕去南赵抓、见你时,暗卫之中便有人叛变,只是不等朕揪出幕后之人,闻太傅就死了,紧接着魏万林叛变,朕只能将那些暗卫全都处理掉,紫雁城这几战开始便赢得轻松,只是一传出朕往寿云的消息,喀什多鲁便疯了一般反扑,许修德押送这批粮草定然也有问题,朕现下腾不出手来抓内鬼,传信也不安全,便只能亲自跑这一趟来告诉你……朕打算去安汉同焦炎汇合。” “此人肯定沾手了粮草。”梁烨提醒他道:“尽快抓出来,这种人待在你身边朕也不放心。” 难得他说了句人话,王滇被吵醒的起床气勉强消散了一些,摸了摸他下巴上发硬的胡茬,人瘦了不少,眼窝都有些凹,北疆打得这几场仗虽然从他嘴里说得轻巧容易,但他能收拾了残兵败将重新在紫雁城筑起防线,已经极其不易,甚至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要带人去安汉,对上虞破虏和喀什连雪的大军,哪怕他天纵奇才,胜算也极低。 这到底是场什么仗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大概率会输,胜也是惨胜。 但他不会劝梁烨。 “知道了。”王滇垂眼看着他,“待多久?” 梁烨的脑袋懒洋洋地耷拉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哈欠道:“半个时辰。” 王滇抓了抓他的头发,“睡一觉?” 梁烨不想让他摸自己头,躲开去亲他的脖子,王滇叹了口气,将人拽起来吻了上去,仔细感受着彼此逐渐有些急促的呼吸和上升的体温。 王滇慢条斯理的吻总是很考验梁烨的耐性,他被亲得有些呼吸不畅,手紧紧箍着王滇的腰,终于耐心告罄,将人压在了柔软的皮毛里,粗暴又强势地亲了回去。 马车外呼啸的风声愈急,再闹下去容易擦枪走火,王滇伸手抵住他的脖子将人往上推了推,声音不稳道:“别闹过了。” 梁烨盯着他的目光像是要冒出火来,只能看不能吃实在让人暴躁,他狠狠咬了咬牙根,“朕想带你走。” 王滇靠在马车上理着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懒声笑道:“我倒是想跟你去。” 梁烨抓住他的修长的手指塞进嘴里,犬齿碾过手指关节,留下了一圈圆润的牙印,又跃跃欲试想咬破他的指腹,被王滇按着牙往自己这边一勾,眯起眼睛警告他。 梁烨嚣张地挑了一下眉毛,看样子很想把他的手指给嚼碎了吞下肚子里。 “还有其他要说的么?”王滇把手从他嘴里抽出来,“抓紧时间。” 好不容易见次面,他已经将如今宫中的情况打好腹稿,趁现在跟梁烨商量一下。 “朕晚上总梦见你。”梁烨皱眉道:“你老是在梦里喊朕,烦人。” 王滇满脑子的国事卡了壳,忍不住乐道:“神经病。” 梁烨凑上来抱住他,身上的甲又冰又硬,还带着股并不好闻的血腥气,王滇想将人推开,又有些舍不得,凑上去亲了亲梁烨干燥的唇,“你将圣旨埋在橘子树底下是怎么个意思?” 梁烨咬住他的耳朵,声音里满是兴奋,“朕想在那里操|你。” 王滇心里刚升腾起来的温情霎时烟消云散,尤其是想起之前被梁烨这个畜生抵在树上这样那般,脸登时黑了下去。 梁烨得意道:“朕就知道你喜欢。” “喜欢你大爷。”王滇想把他从马车里扔出去。 梁烨抱着他笑得猖狂。 但很快不用他扔马车也停了下来,梁烨撩起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皱眉看向王滇,“朕该走了。” “走吧。”王滇看上去神色平静,比他先出了马车,被扑面而来的雨雪吹得脸发僵。 梁烨比他晚出来一步,从车上跳下来抖开狐裘将人裹了进去,勾起帽兜的绳子给王滇戴好,在下巴处系了个好看的结。 王滇撩起眼皮看他。 “走了。”梁烨摸了摸他的脸,身上的甲胄寒凉刺骨,上面结了层厚厚的霜。 “嗯。”王滇情绪不高,只觉得这雨夹雪比任何天气都让人心烦,道路也泥泞不堪。 梁烨垂着头将改了许多遍的袖箭给他绑在了小臂上,又很不讲究地半跪在泥地里,将坠着火红穗子的玉佩系在了王滇腰间,还趁机拍了拍他的屁股。 “别再闹脾气丢给朕了。”梁烨站起身来,头发都被雨雪打湿成了绺,“朕之前丢了才落到申玥俪手中,本来就是给你了。”王滇垂眼看着他,“待多久?” 梁烨的脑袋懒洋洋地耷拉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哈欠道:“半个时辰。” 王滇抓了抓他的头发,“睡一觉?” 梁烨不想让他摸自己头,躲开去亲他的脖子,王滇叹了口气,将人拽起来吻了上去,仔细感受着彼此逐渐有些急促的呼吸和上升的体温。 王滇慢条斯理的吻总是很考验梁烨的耐性,他被亲得有些呼吸不畅,手紧紧箍着王滇的腰,终于耐心告罄,将人压在了柔软的皮毛里,粗暴又强势地亲了回去。 马车外呼啸的风声愈急,再闹下去容易擦枪走火,王滇伸手抵住他的脖子将人往上推了推,声音不稳道:“别闹过了。” 梁烨盯着他的目光像是要冒出火来,只能看不能吃实在让人暴躁,他狠狠咬了咬牙根,“朕想带你走。” 王马。 王滇觉得眼睛被刺痛了一下。 “好看吧?”梁烨骄傲地冲他炫耀,“朕从山里捡的。” 王滇很难说服自己的良心说这匹马好看,只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梁烨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连人带马便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雨雪里。 王滇冻得鼻子发疼,坦然地呼出了口热气,拢在袖中的手却攥得死紧,梁烨的气息还未彻底消散,不甘和烦躁已经悄无声息地攀附进了四肢百骸。 不想放梁烨离开,想把人栓在身边,哪怕弄死了冻起来看着也比这样看不见摸不着来得强。 就算负尽天下人又怎么样,梁烨本来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王滇眸色渐深,恍惚间又看到了梁烨的身影,下一秒就被人重重地压到了马车上。 梁烨急促炙|热的呼吸还沾染着雨水的凉意,王滇的睫毛被雪沾湿,抖动了两下,半点都不客气地回吻了过去。 这个吻要比之前在马车里的激烈得多,两个人都恨不得将对方吞吃入腹,车沿上的积雪被热意融化,沾湿了披风蓬松的绒毛。 “陛下,该走了。”忽然有人出声提醒。 王滇闻声偏过头,神情阴鸷又冰冷地望了过去,以一个禁锢霸道的姿势将梁烨揽在厚重的披风里。 藏身在暗处的人即便知道王滇看不见自己,但还是被对方满是威胁和杀意的眼神看了个哆嗦。 梁烨捏了捏他的后颈,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耳垂,低声笑道:“王滇。” 王滇这才不情愿地拧回了头,强行压下心底的暴躁,使劲将人抱了一下,慢吞吞地松开了手。 马蹄声渐远,周围终于陷入了寂静。 王滇毫不留恋地进了马车,充恒悄无声息地出现,马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冲开雨雪,驶向了大都。 第125章 甜糖 王滇回宫之后心情不是一般的恶劣,连平时喜欢往他跟前凑的云福和几个小太监都不敢上前,小心地同充恒打听原委。 充恒回想起自己在外面赶着马车听到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小脸涨得通红,学着梁烨的口吻凶巴巴道:“不知道!少打听!” 可恶的王滇,可恶的主子!他要不是太想他主子打死都不会替王滇赶车,结果主子就只给他带了包北疆的糖,还要他跟东宫那只小白耗子分着吃。 都是他的,休想让他给梁寰。 云福被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吓了一跳,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进门道:“王爷,早些时候百里承安大人来求见,结果您不在,奴婢便斗胆让他先回府了。” “无妨,我去找他。”王滇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玉佩,这玉佩当时在崔语娴的寿宴上被许多人看过,后来梁烨也日日戴着上朝,若另一半凭空出现在他身上,少不得又传出流言蜚语——也不算流言蜚语。 王滇有些不爽“将玉佩解下来”这个动作,梁烨亲手给他系上的,还没捂热,索性在外面又穿了层外袍。 神经病啊。王滇觉得这举动简直蠢到了家,梁烨一来一去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他甚至都没跟他好好算账,但也无法否认梁烨半跪下来给他系玉佩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挑动,开心到恨不得将梁烨抱起来转个圈。 忒没出息。 王滇恶狠狠地瞪了那玉佩一眼,低头将腰带束好,想起这会儿梁烨估计已经彻底出了大都,雀跃的情绪瞬间又跌落到了低谷。 不如待梁烨打赢了这仗就谋反,把人困在身边里好好养着,他舔了舔被梁烨啃肿的嘴唇,要是梁烨输了那就更没理由不把人困住了,只是想想都觉得浑身的血滚烫沸腾。 勉强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踏出宫门之后他就又变成了忠君爱国的王爷,任谁都想不到楚楚衣冠之下包裹着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百里承安的府邸意外地简单,一座两进的小院,只有个看起来身量很好不好惹的侍卫,大约也是会武功的,给人压迫感极强。 “龙骧,去沏壶茶来。”百里承安示意他。 龙骧警惕戒备地盯着王滇,百里承安不轻不重地呵斥道:“这位是丹阳王,不得无礼。” 龙骧冲王滇抱了抱拳,转身下去了。 “让王爷见笑了。”百里承安道:“这粗人不识礼数,王爷勿怪。” “无妨。”王滇道:“文彬风寒可好些了?” 这有些亲近的称呼让百里承安微微不自在,却也没提出异议,只是客气笑道:“从老师府上回来之后便总反复,如今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文彬,你我一路千难万险到了大都,也算同生共死,我便开门见山了。”王滇道:“如今朝中鱼龙混杂,陛下又远在前线,手段狠绝非我本意,只是不得已为之,如今虽凑足了急需的粮草,但这场战争明眼人都知道如何,若北梁坐以待毙……文彬,你可明白?” 百里承安神色微微触动。 “战事在外,世家祸患于内,大梁要么置之死地后生,要么被活活拖死。”王滇起身道:“在下深知自己恶名在外,然为了大梁,还请文彬放下成见,不为陛下,也为大梁千万无辜百姓——” 话说到这份上,王滇作势要跪,百里承安自然不能也不敢让他跪,赶忙托住了他的胳膊,犹疑的神色被压进了眼底,“下官风寒已愈,自然听凭王爷差遣。” 王滇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情真意切道:“若是闻老太傅还在,定然深感欣慰。” 此话一出,百里承安眼眶兀得红了,“老师在时便常教导我们,万事以国以民为重。” 王滇也微微红了眼睛,“太傅心有大义。” 于是王滇组建的临时内阁终于凑足了人数,上面是以晏泽、崔运、卞沧三人为首的元老,下面又有他招揽来的百里承安、祁明、曾介等以王滇的身份或交集颇多或私交甚笃但有真才实学的官员,而后他便将最后一个位子瞄准了崔琦。 偏殿里,崔琦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白得吓人,风轻云淡地置身事外道:“王爷,此举不妥。” 王滇比梁烨还要直白,“北梁要是完了,梁寰还有没有命在?你我如今不去争不去抢,待哪日梁寰接手了梁国,少不得要落个亡国之君的名号,你当亲爹的忍心看自己儿子遗臭万年?” 这话说得句句扎心,崔琦抬起眼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你一身的学识本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王滇笑吟吟地起身,伸手搭在了轮椅上,俯身同他平视,“崔二公子,你既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就该知道皇家多艰难,不管是梁烨、你还是梁寰,哪一个过得像个人样?梁烨在宫里喝了十几年白玉汤,活生生熬成了个疯子,别人可以骂他辱他,但你不行,如果不是他,就该是你,同样你受得这些苦,不是你就该是他……他若真忌惮你,出征前就会将你杀了,焉能留你活到今日。” 崔琦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抬眼看向王滇,“你同他非亲非故,又为何如此帮他?” “自然是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王滇勾唇一笑,被掩藏在袍子里的那枚红穗玉佩显露出来,矜持地炫耀,“崔大人,这是陛下亲手系上的。” 然后他就清晰看见崔琦脸上的表情凝固,裂开,又凝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罕见失态,低声呵斥道:“荒唐!” 王滇将玉佩掩好,挑眉道:“你情我愿的事怎会是荒唐,你弟弟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后宫连妃子都不肯纳一个,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如此坚决地立梁寰为太子?” 他意在跟崔琦挑明梁烨不会再有子嗣,梁寰这太子之位将来也会坐得稳稳当当,至于崔琦怎么理解,那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崔琦被气得面红耳赤,“荒唐!子煜简直——” 王滇眉梢微动,眯起眼睛道:“虽然梁子煜脑子不太好使,但你们梁家人都精明得很,最后我也被他算计进来了,你作甚一副你弟弟吃了大亏的模样?” 看样子崔琦气得都想站起来,呼吸剧烈的一阵起伏过后,重重地闭了闭眼睛,“王爷何必同我说这些?” “你是梁子煜的兄长,勉强也算我半个哥。”王滇微微笑道:“十六兄,我内阁的人还缺一个,给你留着呢。” 崔琦睁开眼睛,大概很想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但毕竟好涵养,最后也没骂出来,只神色坚决道:“崔琦力有不逮,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滇从袖子里摸出来了颗糖,冲着殿里的帷帐招了招手,崔琦正纳闷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看见个毛绒绒的白团子从厚厚的帷帐里爬了出来,神情戒备又小心地盯着他们看了良久,最后大着胆子朝王滇的方向走了过去。 王滇甚时宽慰,没枉费之前每天晚上都去东宫给小孩儿讲童话故事。 梁寰摇摇晃晃走到王滇跟前,王滇蹲下来将糖剥开塞进他嘴里,抱着小孩儿指着崔琦道:“喊爹爹。” “爹……爹。”梁寰含着糖,鼓足了勇气小声喊了人,然后就抱住了王滇的脖子,将脸埋进了王滇的肩膀,糯糯地喊他,声音不知道甜了多少倍,“阿叔。” “哎。”王滇应了声,“阿寰,你爹不肯帮阿叔,你劝劝他。” 梁寰搂着他的脖子沉闷了好半晌,才抬起小脑袋,转身走向了崔琦的轮椅,虽然怕得要命,但还是逼着自己仰起了小脸,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特别好看的人,抓住了他的袖子,软糯糯道:“爹爹。” 崔琦僵着脸,下意识想将袖子扯出来推着轮椅后退,但丁点儿大的小东西忽然抱住了他的腿,阻断了他的退路。 他只能冷着脸盯着梁寰,“松手。” “爹爹,帮阿叔。”梁寰眼睛微红,大约是怕得厉害,但还是为了阿叔大着胆子,将手里的糖放在了崔琦的膝盖上,“给你吃糖。” 崔琦看着膝盖上的糖,神情微滞。 “阿寰是太子。爹爹和阿叔都要帮我,我的糖全给你们。”梁寰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皱了皱鼻子,“还有父皇。” 显然小家伙对梁烨的印象不是特别好,也不知道梁烨在宫里对人小孩儿做了什么孽,眼看多说就得露馅,王滇一把将小孩儿抄起来,“好了,你爹爹已经知道你的愿望了,现在该去练大字了,让充恒哥哥带你去。” 充恒从房梁上跳下来,下意识想用手拎,但好歹瞥见人家亲爹在这里,勉为其难地改拎为抱,还要低声威胁,“不许哭,哭了就把你糖全都抢走。” 梁寰瘪了瘪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冲王滇伸手,“要阿叔……” “等你写完字阿叔便去看你。”王滇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充恒便干脆利落地带着人走了。 王滇看向崔琦,“十六兄。” 崔琦额头的青筋蹦了蹦,“下官当不起王爷这声兄长。” “多少为了孩子。”王滇晓之以情,“也为了孩子早亡的娘亲。” 崔琦猛地攥紧了掌心的那颗糖。 王滇叹了口气,知道是妥了。 难怪崔语娴说梁家多出痴情种,不管是老子还是儿子,都过不了情关。 不过梁烨这般绝情狠辣,应该能帮他爹和兄长一雪前耻。 王滇笑了笑,从袖子里摸了颗糖扔进嘴里嚼碎,被甜得嗓子发腻,拢着袖子踏进了雪里。 第126章 争论 新组建的内阁共七人,王滇身为顶头上司以身作则,吃住几乎都在议事殿偏殿,晏泽等人也不好有异议,发现每日从住的宫殿到议事殿要耗费大半个时辰之后,也不乐意受那个冻,干脆就在议事殿旁找了个宫殿搬了过来。 梁烨后宫常年闲置的宫殿终于如闻宗所愿住满了人,添了几分人气,只不过这人可能跟闻宗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前线战事吃紧,王滇要做的却不止是为战事,他更想通过这个契机——毕竟也不是每一次都有机会撕破脸把刀架在世家脖子上——大刀阔斧好好整改北梁的冗官和快烂透的官制。 “刮骨疗毒是可以,但是王爷,官制改革牵一发动全身,陛下在外征战,朝中再这般大刀阔斧地改,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晏泽谨慎,并不赞同王滇的做法。 卞沧虽然极少开口,但还是劝道:“王爷,向来改革都是徐徐图之,东辰改税制改了十年,南赵改革科举也近十年,如今大梁本就危在旦夕,若这一刀下去,恐伤根基。” 崔运皱着眉不说话,显然也并不赞同。 “诸位大人,下官倒觉得可以冒险一试。”百里承安开口道:“不改,大梁未必能撑下去,改,就能争一线生机。” “文彬,冰冻尺非一日之寒,说改容易,但怎么改?改到什么程度?”祁明道:“真要改,抗衡的是早在大安朝便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将人幽禁宫中王爷已然将人得罪了,再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可就未必如现在这般好说话了。” “不图变就是一起死,不过是明日死还是今日死的差别。”百里承安道:“陛下这一战输赢尚未可知,若此战输了,率先求和弃梁的就是那些世家!” “你又如何知道他们会弃梁?世家未必就是祸患,倘若我们能说服他们捐钱赠粮,便是陛下一大助力!”祁明反驳道。 “糊涂!”百里承安道:“这是往死路上走。” “师弟——” “祁大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崔琦看了眼完全没打算阻止的王滇,垂了垂眼睛,缓缓开口:“百里大人,还请两位冷静一些,王爷如今也不过是提议,具体如何做还要看北梁的实际情况。” 一句话给圆了回来,也给了缓和的余地,百里承安和祁明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缓。 完全插不上话的曾介老老实实坐在边上,冲躲在角落里偷听的梁寰笑了笑。 梁寰吓得藏了起来。 “阿寰,过来。”王滇瞥见小白袍子,冲他招了招手。 梁寰犹豫了片刻,抱着阿叔新给自己做的小布老虎晃晃悠悠地走到他跟前,糯糯喊人:“阿叔。” 他纠结了片刻,看见崔琦想喊爹爹,但想起阿叔的嘱咐,只好闭紧了嘴巴。 只能没有别人的时候喊爹爹。 王滇养孩子十分随意,众人还在争论不休,他就让云福搬了个小案几放在自己后边,拿了些找人做的积木玩具和彩色绘本让他自己玩。 梁寰乖巧安静,起先还怕人,但时间长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爹爹和阿叔都在,虽然大家伙们有时候吵得很凶,但阿叔冲他笑笑,他就不害怕了。 虽然今天吵得很大,但他还是安心玩起了积木,偶尔会歪着小脑袋听一听他们说话,有时候明白,有时候不明白。 “在下官看,梁国如今最根本的问题在世家。”百里承安道:“如今世家占据全国土地十之六七,单单广远县这等偏远县,豪强便肆无忌惮兼并土地,大量百姓无地可耕,要么成了农奴,要么变为流民,外加官吏横征暴敛,百姓焉能不弃桑农疲徭役?” “世家不止占田,还要荫客荫亲,大梁这么多官员,领着俸禄,有一多半都是给世家养的蛀虫!真干实事的人有几个!?崔氏掌权时放任世家专权,几十年间他们已经将大梁啃噬得露出了骨架!大都的世家子弟可以为了争风吃醋连砸数十万钱的珊瑚,但苦于水患的流民却被逼到易子而食!” 百里承安红着眼睛道:“诸位大人,在下知道你们心中忧虑颇多,但我请你们垂下目光去看一看大都之外,我们身处繁华锦绣堆,但身外却是修罗人间狱!”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 谁都知道要改,得改,但这条路太难,开了这个头,就没有退路,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众人散去,祁明却留了下来。 王滇和他私交甚笃,两个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可避免地聊起了今天的事情。 “我也不想同文彬争论,但他实在太过激进。”祁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老师之前便嘱托我要多劝他,如今看来,他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太意气用事。” 王滇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顺着他的话道:“百里大人的确是性情中人。” 祁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半晌握住了王滇的手腕,借着分醉意道:“仲清,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我视你为知己,不管你是户部尚书还是参知政事,是王爷还是一介白衣,我必须得提醒你一句。” “乐弘说便是。”王滇反握住他的手,道:“我又何尝不是视你为知己!这偌大的梁国,也只有一个你能同我聊得来。” 祁明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醉醺醺道:“仲清,仲清!世家动不得!” 王滇朦胧着目光同他对视半晌,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洋溢出了个笑容,“那乐弘说!我如今是王爷,如何动不得他!” “世家盘根错节,动一个就是动一串!北梁如今外患为要,不可再动其根基!”祁明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倘若你把他们全都杀了,朝堂上就空了一多半!北梁将无人可用!在退一步讲——” 他俯身趴在了王滇的耳朵边,低声道:“你这般动作,得罪人的是你,坐收其成的是陛下,不管事成事败,他回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你……何苦啊,仲清,何苦!” 王滇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了大半。 祁明使劲按着他的肩膀,半醉地盯着前面紧闭的殿门,含糊不清道:“仲清,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想让你好好的……” 王滇笑够了,起身长叹一声:“乐弘啊。” 祁明看向他,就被他使劲拍了拍肩膀,“我也是真心交的你这个朋友。” 两人在烛火中对视良久,俱是大笑出声。 酒意正酣,王滇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祁明摇摇晃晃告辞,被云福搀扶着出了偏殿。 寒风卷走了满室酒香。 充恒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刚想伸手去推王滇,却见王滇慢吞吞地抬起了头,目光清明,神色冷淡,哪里有半分醉意。 充恒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转身就想回房梁上。 “哎。”王滇喊住了他,“后厨炖的肘子差不多行了。” 充恒转过头没好气地瞪他,“我不吃。” 王滇笑眯眯道:“你主子叮嘱我每天给你炖个肘子,得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瘦一点儿他都得跟我闹。” “你才白白胖胖!”充恒恼羞成怒,气呼呼地跳上的房梁,“你俩都白白胖胖!天天去给那小白耗子讲故事吧!”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底下抬头笑,“新改的配方,据说很香。” 充恒冷哼了一声,抱着剑咽了咽口水。 “不吃我就命人倒了。”王滇冷酷道。 充恒干脆利落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王滇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给他推了杯牛乳过去,“慢点吃。” 充恒盯着那闻起来很香的牛乳半天,才不情愿地拿起来,两口喝了个干净。 他让梁寰喝的时候,充恒老是臭着脸盯着,云福多嘴提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不管吃的还是用的,给俩崽子准备得都大差不差。 充恒自幼就被梁烨带着,虽说是下属,但就跟养了半个儿子似的,梁烨虽然养得糙,但瞧充恒这性子大概是没受过半分委屈,什么都写在脸上,在这人心诡谲的后宫里,倒也难能可贵。 充恒从来没跟梁烨分开这么长时间,又不小心看见了俩人在雪地里激吻,幼小的心灵属实受到了重创,再加上王滇在梁寰身上花的心思颇多,他这段时间对王滇总是有些别扭。 然后很没骨气地被王滇一根大肘子一杯热牛乳给哄好了。 “好吃吗?”王滇问。 充恒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帮我办件事?”王滇笑得温柔和善。 充恒嘴上一圈奶沫子都没来得及擦,抱起剑就蹿上了房梁,凶巴巴地拒绝,“主子只让我看着你!” “去了我就带你去康宁宫玩。”王滇继续加码。 充恒眼睛登时一亮,又狐疑地低头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滇笑道:“去不去?” 房梁上的人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现在就去!” 王滇失笑。 梁烨心机深沉,怎么就养出来了个小傻子。 第127章 野心 百里承安看着深夜造访的祁明略有诧异,“师兄?” 祁明周身萦绕着浓郁的酒气,闻声笑道:“你有许久都未曾喊过我师兄了。” “师兄多年在外游学,自然不容易见面。”百里承安站在院门口,神色冰冷如霜。 “可如今我回来了。”祁明望进他的眼睛,“老师走时特意叮嘱我要对你多加照拂,不过现如今看来,师弟得王爷赏识,官运亨通,也用不到我照拂,只是没想到师弟自诩清流,到头来还是同我一般。” 百里承安冷声道:“师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祁明抓着门框,低声道:“你以为丹阳王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么?他较之陛下恐怕还要略胜一筹,别到头来你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王爷如何轮不到你我来评判。”百里承安道:“我只看到王爷为国为民,这便够了。” “为什么你总是要跟我对着干!”祁明声音忽然抬高,“十年前如此,如今在议事殿也是如此!” “我只遵循我内心的想法。”百里承安道:“如果能救大梁,我死也甘愿。” 祁明愣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文彬,你听听你这话,有什么意思。” “祁明,老师去世时你在左右侍奉,我很感激,才叫你一声师兄。”百里承安目光冷了一下。 “百里承安,你扪心自问,从前我待你如何?”祁明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自嘲笑道:“是,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趋炎附势左右逢源,你觉得这样有失身份,但现在呢?你,王爷他甚至更看重我!你千辛万苦等老师死了才有机会调任大都,我回大都不过短短一年,便抵你十年兢兢业业,我从来就不比你差!” 百里承安闭了闭眼睛,“师兄,老师说过,你的才华并不逊色于我,你比我更适合做官。” “哈,不过是安慰我罢了。”祁明嗤笑,“在老师心里,你永远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临死前交代给我的话,全都是关于你的,他从来就没将我看到过眼里!你也一样,自命清高!”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百里承安眼底浮现出几分厌烦,抬手就要关门。 “文彬!”祁明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们斗不过世家的!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你就听师兄一次!” “祁明!”百里承安冷声喝道:“放手!” “你该知道我的心意!”祁明将人往外一扯,百里承安被拽了个踉跄,扶住了门框。 下一秒,扯着他不放的人被人重重一脚踹了出去。 “龙骧,回来。”百里承安喊停想要拔刀的人。 龙骧冷冷看了祁明一眼,刀入鞘,折身回到了百里承安身后。 “祁明,你今日喝醉了,我不与你计较。”百里承安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若你再出言无状,休怪我不客气。” 祁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是被一脚踹醒了大半,但眼神还是有些混沌,低声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公之于众,彻底断了你的仕途?” 龙骧闻言直接出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龙骧。”百里承安喝了一声,龙骧咬牙瞪着祁明,没再用力,但也没将刀收回去。 “我百里承安行得正坐得直,就算是断了仕途,也问心无愧!龙骧,回来。”说完拂袖进了院子。 龙骧厌恶地看了祁明一眼,利索收了刀转身离开。 院门在祁明面前重重关上。 祁明半醉半醒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有些恍惚地抬脚离开,脑子浑浑噩噩仿佛不在人间。 房顶上,王滇冻得够呛,充恒抱着剑疑惑道:“你给祁明酒里掺仙人醉就是为了看他撒酒疯?” 王滇拢着袖子,眼里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失望,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惋惜,“对,想看看。” “跟主子一样无聊。”充恒很不满意王滇说得帮忙就这般简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都说知音难觅。”王滇转过头来笑吟吟道:“这句话说得很对。” 充恒莫名其妙。 “盯紧祁明,我要他所有的行踪。”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老想着偷喝仙人醉,你主子知道打死你。” 充恒哦了一声。 回到宫里,他拢着袖子,寒意被厚重的披风阻隔在了外面,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踩着通往议事殿的台阶。 不择手段啊王滇,连朋友都这样算计。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现在动世家。 白日议事殿是他一手布置出来的大戏,表明自己立刻铲除世家的决心,他表态越坚决,对方就越慌,他越不说话,对方心里便越发没底,座上众人都变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每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反应都被尽收眼底。 可与预见大部分都是反对,但有些自以为巧妙的话反而让祁明引起了王滇的怀疑,再用掺了仙人醉的酒稍加试探,王滇便确定了。 只是他没想到,祁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有危险。 哪怕试探出来了结果,他却无法从心底搜刮出半点愉悦。 更可悲的是他竟也找不出半点难过与愤怒,在试探出结果的瞬间,满脑子只剩如何利用祁明扯出他背后的人,彻底斩草除根。 他已经变得谁都不相信了。 明明几个月前,他们还高谈阔论痛饮到天明。 议事殿的大门近在眼前,王滇停下了脚步,转头回望,暮色之下,巍峨狰狞的宫殿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明目张胆又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某些东西。 权力之下,野心和欲望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也无法成为例外。 云福迎了上来,接过了他手里的披风,“王爷。” “看好卞云心和谈亦霜。”王滇垂眸,拿过毓英递来湿帕子,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找点事情拖住充恒,别让他总往康宁宫跑。” “是。” 第128章 兵变 康宁宫。 “慢些吃。”谈亦霜吩咐宫女下去拿牛乳,“怎么最近爱喝牛乳了?” “王滇说喝了能长高。”充恒吃饭从来都是狼吞虎咽,梁烨骂了多少次都没改,谈亦霜也没能给他改过了,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谈亦霜闻言失笑,“你如今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高的了。” “没主子和王滇高。”充恒很不服气。 他比梁烨和王滇矮小半个头,身量也瘦一圈,总觉得自己不够威武,他接过宫女递来的牛乳两三口喝了个干净,才算吃饱喝足,见谈亦霜笑着看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瞬间涨红了脸,“我、我只是饿了,正好路过……” 饭都吃完了才意识到谈亦霜留他吃了饭,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但又因为年幼时他大半时间都是在康宁宫吃的,所以压根就没觉得不习惯。 “我好久没回来吃饭了。”充恒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发红,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谈亦霜被他说得心里不是滋味,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你想回来便回来,我何时拦着你了?” “主——”充恒话到嘴边戛然而止,低下头没再吭声。 谈亦霜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琉璃,去将做好的那件冬衣拿来。” 宫女应声拿来了件崭新的绛色棉袍,谈亦霜拿来对着他比量了一番,“大小看着还可以,我原想着给你做件霁色的,小孩子穿着俏皮,又想着除夕该穿得喜庆些,便改成了绛色,但陛下取消了家宴,我也没机会给你,给他做得那件还放在柜子里呢,不给他了。” 充恒咧嘴一笑,挠了挠头道:“除夕我是来想看娘娘的,但是闻太傅死了,主子不开心,我得陪着他。” “我知道。”谈亦霜拍了拍他的小臂,“去偏殿换上让我好好看看。” 充恒拿着袍子兴高采烈地去了偏殿,旁边的宫女拿着帕子掩嘴笑,被谈亦霜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瞬间噤了声。 王滇批完了折子,又议了半天的事,正累着,便看见充恒通红一身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 王滇有些稀奇道:“这身衣袍倒是喜庆。” “娘娘给我做的。”充恒嘚瑟起来的神情跟梁烨几乎一模一样。 王滇笑了笑,“挺好看的,穿着吧。” 充恒道:“祁明我让人盯着,只是换了个值。” “后面就亲自盯着吧。”王滇揣着袖子低头看桌上的地图,“别人我也不放心。” “好!”充恒干惯了这些事,王滇又说信他,心情十分愉悦地抱着剑就蹿了出去。 王滇抬起头来,神色有些凝重。 地图下面,压着今晨刚截的信——是祁明送入宫中的密信,暂时支开充恒也是为了打个时间差让他避开。 “粮草的事情有眉目了。”崔琦推着轮椅从屏风后面出来,“兵部侍郎谈勇。” 谈勇是谈亦霜一母同胞的弟弟。 “王爷。”毓英推门进来,将手里的信递了上来,“谈家声称,谈九小姐找到了。” 这便很荒唐了,当初梁烨是为了封王滇做皇后,才费尽心思和谈亦霜联合捏造了谈九小姐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坊间将这位谈九小姐传得神乎其神,拥护者甚多,只是后来王滇一走了之,这一茬也就跟着揭过去了,可如今反倒被谈家又利用起来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烨瞎折腾出来的后患,到头来还是得“谈九小姐”本人来解决。 王滇扯了扯嘴角,“十六兄觉得,为何他们如此沉不住气?” 崔琦懒得理会他这糟心的称呼,只冷静分析道:“你口口声声要铲除世家,吏部你安排的那几个愣头青也上来就不管不顾地查贪腐舞弊,粮草运到前线之后有问题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恐怕他们原本想的也是现在就动手。” “再将诸位大人幽禁宫中就不妥了。”王滇敛起了笑,“皇后的位子我虽不乐意坐,但也不喜欢别人觊觎。” “再给他们添把火。” 谈家反意外,但也并非如此意外。 梁国几欲分崩离析,天下战乱四起,争权夺利这种事从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是多么缜密曲折的筹划,到头来也不过是拼得那几分运气。 兵乱四起时,王滇站在议事殿的台阶上,旁边的梁寰紧紧挨着他,惊惧地听着外面的厮杀,紧紧盯着外面的火光。 “阿寰,不必怕。”王滇姿势放松地站在台阶上,垂眸俯视着殿中脸色惨白的官员,“诸位大人也不必惊慌,总有些人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本王便让他们看看,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 埋伏在暗处的数万禁军和士兵厮杀声震天。 珠帘后的卞云心早就面如土色,袖中的手紧紧攥起,而另一边的谈亦霜却只是闭着眼睛,冷淡的模样仿佛同这场闹剧无关。 血水浸透了宫道的石板,艳丽的色泽比宫墙都要漂亮几分。 尸遍满地,血流成河。 大都各处都燃起了冲天火光,仿佛杀戮就能洗净这个王朝最后的腐朽。 所有的阴诡风云,在绝对的军事压制之下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天色将明,王滇低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哂笑一声,拢起了袖子,笑吟吟地看向大殿中的百官,“诸位大人,这段时间辛苦,各自回家中休息吧,明日休沐一天。” “王滇!你不得好死!”有人愤怒地咒骂出声。 下一秒,就被利箭穿心而死。 王滇笑着叹了口气,“诸位可还有异议?” 议事殿中陷入了一片死般的沉寂。 谈家兵变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都,至于是如何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百姓并不关心,只知道皇宫的火光燃了一夜,乱葬岗的尸体又堆了好几层,陛下封的王爷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暴戾程度远甚于梁烨。 先是崔家和简家,如今风头正盛的谈家也倒了,好在其他世家见状不对及时抽身,王滇也没有真的下死手,双方才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脸面。 只是经此一遭,世家元气大伤,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堂之上重新洗牌,王滇又雷厉风行任用了崔运和百里承安两个出了名的硬骨头,大刀阔斧地开始了官制改革。 在谈家面前,先前的崔家和简家都显得有些寒酸,抄家抄出来的金银珠宝填满了近半的国库,从世家大族清洗出来的田产土地令人咋舌,这些人私底下屯起来的粮食又何止能供三十万大军…… 王滇震惊愤怒,又深觉悲哀无奈,只加紧让人将粮草和军火运往前线,还要将粮食往北边受灾的郡县发放,只想能救多少算多少。 即便王滇下了令让众臣回家,但内阁的几位重臣也没时间回,有了充足的粮草和兵器,就要重新改变防线,更换策略,还要趁此机会抓紧先改了官制,要清算钱粮,要重新丈量土地,每个人都恨不得分成八个使。 然而世家仍在,死而不僵,依旧是笼罩在大梁头顶上的乌云。 夕阳西下,王滇坐在议事殿的门槛上啃点心,眼底青黑一片,崔琦看了一眼趴在地图沙盘前玩沙子的梁寰,推着轮椅停在了王滇身后。 “有些事可以立见成效,有些事却非一时一世之功。”崔琦淡淡道。 “唔。”王滇使劲嚼了嚼嘴里的点心,看着血红的残阳,“我也就这么点本事了。” “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天佑大梁。”崔琦道:“换做别人,未必如你果决。” “梁烨可以。”王滇转头冲他笑,“说不定比我做得还好。” 崔琦将目光从他灿烂的笑脸上挪开,“梁烨将你困在大都,是给大梁续了一命。” 换个人,哪怕比王滇做得更好,梁烨也不会放这么大的权,就算梁烨走投无路放了权,对方也很难保证不生反心……如今的局面,简直就像北梁有两个皇帝。 虽然离奇诡异,但崔琦的确是这种感觉,王滇的出现像是某种契机,将北梁从气数将尽的泥淖中生生拽了出来。 王滇瞥了一眼已经爬进沙盘里玩战旗的梁寰,转过头继续啃着点心看夕阳,“十六兄,梁烨幼时也这般调皮吗?” 崔琦顿了顿道:“我只偶尔见过他几次,他幼时过得并不如意,我当时自身都难保,也并不想帮他。” “真诚实啊十六兄。”王滇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看着远处被充恒押过来的祁明,心里终于涌上了股淡淡的难过,咧嘴笑道:“不过我喜欢。” 崔琦的面色扭曲了一下,戒备十足地盯着他。 王滇哈哈大笑,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还是先来听听我的知己好友如何辩白吧。” 祁明在牢中关押了许多日,如今早已失了昔日风度,看向王滇的目光冷静又坦然,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 王滇也笑了笑,坐在门槛上并未起身。 祁明被强压着下跪,被王滇抬手制止。 他看着形容憔悴的祁明,依旧觉得惋惜,“我将你调进内阁,还以为你我往后还有许多场酒。” 祁明扯了扯嘴角,盘腿坐在了他面前,“仲清,何必说得如此虚伪,若不是那晚你用酒算计我,我怎么可能会露出破绽?谈家起事也不会这般匆忙,最后功败垂成。” 王滇叹了口气,“就算没有那杯仙人醉,你也已经露了破绽。” 祁明冷笑一声,并不相信。 “闻太傅身体康健,在朝堂上要是想撞个柱子死谏都得七八个人去拦。”王滇看着他道:“崔语娴的寿宴上,他单手能将晏泽拎起来躲开箭,又怎么可能只是摔一跤就不行了?” “老师年纪大了。”祁明脸上淡定的神色终于控制不住。 “他摔得那跤并不重,是有人借着侍奉在侧的机会,往他喝的药里下了毒。”王滇缓声道:“若不是突然开战,梁烨无暇顾及,你以为自己能苟活至今日?” 祁明神色紧绷,半晌后低低笑出了声:“老师他素来偏心,若不是百里承安被调离大都,他又怎么可能想起还有我这个学生让我入仕!当初我远走他不闻不问,现如今无人可用了又将我拎出来,凭什么!我祁明就这般入不了他们的眼?仲清你告诉我,我到底比百里承安差在哪里?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看重他远甚于我?我到底差在哪里!” “你并不差。”王滇说:“闻太傅曾说你机警聪明,胸怀大志,心有大才,将来必是宰辅之才。” 祁明愣住,不可置信道:“老师他真这么说?” “不止一次。”王滇想起从前同闻宗下棋时,闻宗便对祁明多加夸赞,反而对百里承安经常谈起缺点,一度让王滇觉得他偏心祁明,这也是为什么他出宫之后愿意跟祁明主动结交的原因——闻宗看人一向很准。 却不曾想栽在了自己的亲弟子身上。 “不……不可能,你骗我!”祁明红着眼睛道:“老师他明明更喜欢师弟!” “就算他更喜欢百里承安,乐弘,你扪心自问,他对你差吗?”王滇冷声道:“自从你入仕以来,他给你铺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心血?祁明,做人得有良心。” 祁明使劲摇着头,笑道:“你骗我,王滇,你素来狡猾。” 王滇扯了扯嘴角,“你不信便算了,念在相交一场,我只让你死个明白。” 祁明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在你家中,搜出了多封与谈亦霜,谈勇和——”王滇使劲咬了一下牙根,才吐出了后面的名字,“魏万林的书信,你又作何解释?” 祁明敛起了笑,面无表情地看向王滇,“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输。” “北疆十万枉死的将士你用一句成王败寇就盖过去?”王滇歪了一下脖子,黑沉沉的目光钉在他脸上,“祁明,你与谈家、魏万林联合谋反,不惜叛国?” 祁明神色不善地看向他,隐藏在暗处的愤怒和不甘终于涌现出来,“若不是你忽然出现横插一脚,现如今赢得该是我,王滇,你在南赵待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挑这时候回来!为什么我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你轻而易举地就将我的计划识破!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你告诉我?!” 王滇冲他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们处心积虑的谋划对我来说就是场游戏,输了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也不稀罕在你们这破地方待着。” 祁明死死瞪着他,但大概率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 于是王滇换了个说法,“因为我豁得出去,因为我带足了兵,因为我……本来就想拿谈家开刀整治世家。” 至于谈家谋不谋反,叛不叛国,在王滇这里结局都是个死字,如今不过是更名正言顺而已。 祁明终于变了脸色,“你就不怕遗臭万年吗!?你不怕梁烨回来杀了你吗!?” 王滇终于从门槛上站起身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我如果怕,就不会回来。” 祁明猛地从地上跃起,下一瞬却被旁边的侍卫狠狠踢了膝窝上,重重跪在了王滇面前。 王滇伸手扣住了他试图咬舌自尽的下巴,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了个瘆人阴凉的笑,“别急着死,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乐弘。” 第129章 讽刺 “让开!”充恒冷着脸喝道。 “大人,王爷正在议事。”拦着他的侍卫没有退后半步。 充恒眯起眼睛,手中的剑就要出鞘,紧闭的门终于从里面被人打开。 毓英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大人,王爷请您进去。” 充恒大步跨进了书房内,除了王滇,百里承安和崔琦也在,三人闻声齐齐看向他。 “属下……”充恒见还有别人,满腔怒气就暂时压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碰到这种情况主子通常会将他骂出去,但王滇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两人道:“暂时按这样来,剩下的明日再说。” “下官告退。”两人行礼,退了出去。 王滇将书案上的地图收了起来,走到了桌子前,云福适时奉上了茶,他端起茶喝了两口,才将云福和毓英挥退,笑着看向他,“怎么生这般大的气?” “太妃娘娘肯定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将她禁足在康宁宫?”充恒咬牙道:“禁足便也罢了,为何将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处死?” 王滇叹了口气,“你如何断定她跟此事无关?” “她是后宫里对我和主子最好的人!”充恒愤怒道:“你这样不经过主子同意就将她软禁,还不许人探望,等主子回来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这是擅——” “充恒。”王滇语气微沉。 充恒知道自己险些说错话,赌着气般低下头,咬牙道:“主子回来你就死定了。” “谋反的是谈家,如果没有谈亦霜策应,你当这些高墙和宫门都是摆设?”王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漠,“谈家的局最起码在帮梁烨扳倒崔语娴时就开始布置了,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谈家不倒,死得就是你我和梁烨。” 充恒垂着头不说话。 王滇叹了口气,“梁烨为什么留了这么多禁军和散兵在十载山?为什么总拦着你去康宁宫?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吗?充恒,他只是不想让你搅进这些糟烂事里。” 充恒转身就走。 “我可以让你见谈亦霜一面。”王滇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但你得答应我一见事。” 充恒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红着眼睛凶狠地瞪着他。 王滇笑了笑,起身越过他走出了殿门,充恒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没了宫女和太监,原本还算温馨的康宁宫变得了无生气,地面积了层厚雪,半埋着枯叶,风吹过都变得冷了几分,只剩萧索。 充恒攥紧了掌心的剑鞘,跟在王滇身后踩着积雪进了长廊。 屋中燃着碳炉,谈亦霜一身素净白衣坐在主位,抬眼看向王滇,淡淡笑道:“久仰王爷大名,如今才算真正一见。” 之前虽匆匆打过几次照面,但都隔了许多人,兵变那日谈亦霜只记得他阴冷的笑,现在近距离看,如此狠厉之人,竟生了张温和清秀的面孔。 “太妃娘娘可还满意?”屋中虽然烧着碳,却不够暖和,王滇拢着袖子,站在了炉子边上。 “你是子煜的人,我满不满意并不打紧。”谈亦霜的目光扫过紧紧盯着自己的充恒,笑道。 “想必娘娘是不满意的,否则怎么会让谈家找人替了我谈九小姐的名。”王滇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娘娘是想学崔语娴。” 谈亦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 “我此来只是想问娘娘一句话。”王滇还是觉得冷,伸出手放到碳炉上慢慢地烤着,“魏万林叛变,坑杀十万北军,娘娘可有过片刻后悔?” “我既选了这条路,早就没资格谈后不后悔了,王爷。”谈亦霜起身,走到了窗户边看着外面飘进来的细雪,“十万人……多么?子煜在位的这十几年,大梁每年死得又何止十万人。” “他们是无辜的。”王滇冷声道。 谈亦霜笑着摇了摇头,“王爷总是看上去慈悲心善,但你杀尽的那些叛军,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你当时力争保下流放的四万黑甲卫,你救了他们,如今又亲手杀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被谈勇豢养逼迫,他们就真的有罪吗?” 王滇沉默了下来。 “争权夺利总是要死人的。”谈亦霜道:“若那十万北军不死,子煜怎么会亲征?只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你王滇。” “我明白了。”王滇扯了扯嘴角。 “你不会明白。”谈亦霜轻笑了一声:“卞如风总跟我们说外面的天很大,日子热闹又自在,我起初不想信的,勾心斗角过了这辈子就算了,但她总是那般生动鲜活,我们心里只装着皇帝,她心里却装着家国和北疆辽阔的天,她带着我出宫,逛遍了大都,说来可笑,我自小在大都长大,却从不知道大都这般有趣,她还带我去游山玩水,去读书习武,那些对你们男子来说习以为常的事情,对我们女子却是求之不得……” “可她死后,我便只能日夜守着康宁宫这四四方方的天,看着春夏秋冬轮转着过,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谈亦霜叹息了一声:“崔语娴害死了卞如风和先帝,我是恨毒了她,可又何尝不羡慕不佩服?我熬了十几年才熬明白,卞如风从一开始就错了,对我们女子而言,自由是要建立在权势之上的。” “你们可以谋求天下,我又为何不可?” “当然可以。”王滇说:“倘若没有我,你已经赢了,谁又敢说你做得会比梁烨或者崔语娴差?” 谈亦霜转过头,神色有些愕然地望着他,“你……” “北梁这个皇位落到谁手里,对我而言都无所谓。”王滇垂眼看着烧得通红的碳块,“但这皇位本就是梁烨的,他没说不要,我就不去。 没了宫女和太监,原本还算温馨的康宁宫变得了无生气,地面积了层厚雪,半埋着枯叶,风吹过都变得冷了几分,只剩萧索。 充恒攥紧了掌心的剑鞘,跟在王滇身后踩着积雪进了长廊。 屋中燃着碳炉,谈亦霜一身素净白衣坐在主位,抬眼看向王滇,淡淡笑道:“久仰王爷大名,如今才算真正一见。” 之前虽匆匆打过几次照面,但都隔了许多人,兵变那日谈亦霜只记得他阴冷的笑,现在近距离看,如此狠厉之人,竟生了张温和清秀的面孔。 “太妃娘娘可还满意?”屋中虽然烧着碳,却不够暖和,王滇拢着袖子,站在了炉子边上。 “你是子煜的人,我满不满意并不打紧。”谈亦霜的目光扫过紧紧盯着自己的充恒,笑道。 “想必娘娘是不满意的,否则怎么会让谈胳膊挡在了充恒的侧颈上。 泛着幽蓝暗芒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血肉里,温热的血溅了充恒满脸。 “王滇!” 充恒一把将人搀住,谈亦霜拔出匕首,还想往王滇的心口扎,被充恒一个手刀砍在了后颈上,昏死了过去。 “有没有事?”王滇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仓促慌乱地摸在了充恒的侧颈上,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抖,“充恒?” “我、我没事。”充恒被他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这种命门对习武之人来说最重要不过,除了梁烨还没第二个人敢这般上手,但充恒被他摸在脖子上竟然也没多少抵触,“我没事,王滇。” 王滇的嘴唇微微泛起了紫色,很是松了口气,笑了笑。 充恒盯着他不自然的唇色,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小臂,“这匕首有毒!” 王滇的脑子有些混沌,周遭变得有些嘈杂,他紧紧抓着充恒的手,“没事,死不了,少大惊小怪。” 王滇没有什么中过毒的经验,只觉得手臂发胀发麻,竟然也觉不出多少疼来,意识模糊不清还不忘嘱咐充恒,“让崔琦……” 不幸中的万幸,毒并不是什么剧毒,又只是扎在小臂上,充恒及时将毒吸出了大半,王滇浑浑噩噩睡了三四天,终于恢复了意识。 “人抓到了吗?”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崔琦。 崔琦坐在轮椅上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太混乱,康宁宫又恰好走了水。” “谈亦霜和祁明呢?”胳膊疼得让人烦躁,王滇拧着眉从床上起身,云福给他喝了小半杯水。 “都还活着。”崔琦道。 “有人想要谈亦霜的命。”王滇垂眸思索片刻道:“我去见祁明。” 充恒在边上站着,紧张地盯着王滇,欲言又止。 他抬手,示意云福不必劝,“我没事,小伤而已。” 云福讪讪地闭上了嘴。 “充恒随我一起。”王滇穿好了衣服,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少年,“如今人也见了,我不会再让你靠近康宁宫一步。” 充恒抿了抿唇,“是。” 王滇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密牢里,祁明正坐在草铺上拿着根筷子在地上写字,身边还放着刚吃了半碗的饭,闻声抬起头来,见是王滇,轻笑出声:“没想到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仲清。” 余毒未清,王滇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他看着祁明不甚清晰的笑,缓声道:“谈亦霜没死。” 祁明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娘娘福大命大,又对陛下有恩,哪怕谈家倒了,想必也能留下性命。” “但她却一心求死。”王滇冷声道:“她明知道窗外会有暗箭,却故意打开窗户,充恒救下她,反倒引起了她的杀心。” 祁明笑出了声,“娘娘心思难测。” “乐弘你的心思也甚是多变。”王滇神情冷淡地看着他,“知道我为什么留你性命么?” 祁明终于停下了手中划动的木筷,攥在了掌心里。 “倘若如你所说,你如此嫉恨百里承安,如此不择手段,那你为何会故意提醒我?”王滇道:“又为何不将百里承安所谓的“秘密”公之于众,彻底断了他的仕途?” 祁明嗤笑一声:“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王滇微微一笑,“祁明,你在保谁?” 祁明将手里的筷子一扔,从草铺上站起身来,拖着镣铐走到了铁栏前,同王滇四目相对,“人有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仲清,真的有必要为了梁烨做到这份上么?” “没有他,这些事情就没有什么意思了。”王滇走近了一步,“乐弘,你总该为你的妻儿考虑。” “我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祁明伸手搭在了冰凉的铁杆上,“不然怎么会跟你成为朋友呢?仲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怕带着目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你与我并无多少不同。” 王滇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目光陡然一凝,“祁明!” 黑色的污血从祁明的嘴角鼻腔里缓慢地溢出,充恒催促着狱卒开门,然而钥匙却怎么都找不到,情急之下充恒不得不用剑去砍那牢不可破的玄铁锁链,即便用了内力也只留下了轻微的痕迹。 “仲清,朋友一场……”祁明咧开嘴冲他笑了笑,抓着栏杆凑到他面前,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梁烨此战,必死无疑。” 然后在王滇阴沉的目光里,七窍流血绝了声息。 镣铐撞在铁杆上,发出了清脆又讽刺的碰撞声。 第130章 威武 积雪里开始冒出嫩芽时,令人恼怒的冬天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 绵延不断的运粮车队一眼望不到尽头,训练有素的士兵正在将锻造好的兵器一捆捆地往车上装,一派忙碌的景象。 “陛下已经在宁明郡同虞破虏僵持了一月有余,此次粮草和兵器送达,定然能打破僵局。”崔琦坐在轮椅上,看向愈发沉稳的王滇,“如今大都虽然安定下来,官制改革也初见成效,但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算计,你这时离开,实在不妥。” “世家一时半刻不会敢动弹。”虽然伤口已经痊愈,但余毒不是那么好清除,一阴天左小臂便隐隐作痛,王滇动了动胳膊,“此时离开,他们也拿不准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更不敢轻举妄动,再说有十六兄在大都坐阵,我走得也放心。” 崔琦听见十六兄这个称呼就头疼,偏偏王滇十分来劲,欠揍得很,他还不能真把人给怎么样,只自动忽略当听不见。 王滇晦暗了两个多月的心情终于有了点明媚的迹象,他转头看向恢弘的城门,“大都虽好,待久了却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我出去洗涤洗涤心灵,诸事还得有劳十六兄。” 崔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陛下不会放心。” “他放不放心无所谓,你反了也只能推阿寰当皇帝,我正好带着你弟弟走。”王滇被自己的假设取悦到了,拍了拍他的轮椅靠背,“这仗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还可以捐些钱粮表示支持。” 崔琦脸色黑了黑,看得出来他很想骂人,毕竟被王滇强行绑上了他们的“贼船”,他反不反,当皇帝的都是梁寰,虽然他没这个意思,但被王滇和梁烨算计得死死的,心里还是难免憋屈。 很想站起来踹人。 王滇某些时候比那糟心的梁烨还要气人,他随意地给崔琦拽了拽披风的领子,戏谑道:“你要是造反,我定助你一臂之力。” “时候不早了,王爷还是抓紧时间启程吧。”崔琦转动轮椅往后一退,对他拱手行礼。 王滇叹了口气,直起身拱手正色道:“大都便有劳兄长了。” 这声兄长喊得平静又自然,崔琦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大约是总被他十六兄十六兄地叫已经麻木了,最后还是多了句嘴:“王爷,一路平安。” 王滇踩着脚蹬上了马车,闻言转过头冲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崔琦恍惚间以为看到了梁烨,然而不等他细思,马车已经疾驰而去,溅起了满地雪泥。 浩浩荡荡的押粮队伍前往了东北方向的宁明郡。 —— 因为谈亦霜的事,充恒最近变得格外沉默,平日里上蹿下跳一刻都不得闲,往常出来早骑着马疯去了,如今却肯老老实实和王滇待在马车里,恹恹地剥着炒花生,一颗算作两瓣吃。 王滇在看地图,然后桌子上就多了两粒剥好的花生。 他抬头去看充恒,充恒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王滇笑了笑,拣起花生扔进嘴里吃了。 “祁明身后的人还没查出来,为什么要离开大都?”充恒大概觉得跟他独处很尴尬,只能勉强找出个话题。 当然他也是真的想不明白。 “世家被我逼得太紧,再逼下去容易适得其反。”王滇耐心地同他解释,“祁明一死,对方的心算是安了大半,而且世家此次元气大伤,估计他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动作,我出来正好诈他一诈,我走得这般痛快,他焉知我有没有留后招?只看谁胆子更大。” 充恒咯吱咯吱将花生咬得嘎嘣脆,茫然地点了点头,“啊。” 王滇失笑,“就跟下棋一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时候明知是坑也得跳,有时候明知道有好处得也不敢动。” 充恒又给了他两粒花生,示意他吃。 “而且我也想梁烨了。”王滇捻起来吃了。 “哦。”充恒这回懂了,“我也想主子了。” 大帐中,梁烨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吓得众将领都呆坐在原地没敢动。 “继续说。”梁烨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示意他们继续。 “楼烦和东辰的军队昨夜起了摩擦,死了近百名士兵,大部分都是楼烦人。”吕恕道:“他们的营帐挨得太近,待得越久,摩擦就会越大,所以末将以为,我们还是得继续拖着,等待时机。” “吕将军,想法虽好,但咱们拖不起。”有将领反驳道:“粮快见底了,兵器也不够,咱们拿什么拖?” 吕恕皱眉道:“但这是如今最稳妥的法子。” “虞破虏想得也是拖。”卞凤道:“之前几战虽然我们跟虞破虏各有输赢,但他显然没有尽全力。” “东辰的皇帝申尧病了。”吕恕道:“太子死了,申尧立了皇太孙,但他还有十几个儿子,申尧这一病,结果不好说,皇太孙申安根基未稳,正跟他那几个叔叔伯伯们斗得厉害,虞破虏未必不想尽快打,但皇帝的意思他也不敢违背。” 梁烨摸着下巴上长了不少的胡茬,开口道:“喀什连雪此人如何?” “据说是个极好说话的性子。”焦炎道:“他现在跟喀什多鲁汇合,军权基本上就落到了喀什多鲁手上,他病得重,天天玩狸奴,也不知道那狸奴能变成美女还是怎么的,说不定哪天就被那小狸奴咬死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营帐里也全都是些横刀杀人的粗汉,闻言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梁烨勾了勾嘴角,手里拿着剑鞘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喀什多鲁那蠢货耳根子软,找几个会楼烦语的混进去,虞破虏性子刚直,朕就不信他们真能一条心。” “是!” “报——陛下!”有传令官掀了营帐匆匆跪在了地上,满脸欣喜道:“大都来的粮草和兵器运到了!” 消息传到,营帐内俱是一片沸腾。 “可他娘的等来了!老子底下那群狼崽子眼都等绿了!” “好哇!来得好!干他娘的虞破虏!” “大都这群吃干饭的终于干了点人事!” “咳咳——”焦炎使劲捣了旁边的将军一下,对方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摸了摸脑袋。 “陛下,咱们可要出去看看?”卞凤也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 营帐里沸腾的众人才想起老大在这儿坐着,登时个个乖巧地如同鹌鹑坐回了椅子上。 梁烨慢吞吞地转了转脖子,将手中把玩的剑鞘往桌子上一拍,起身道:“走!都随朕去看看送来了什么!” 众将俱是喜气洋洋地跟在了梁烨身后,气势汹汹如同饿急了眼的狼群出了大帐。 王滇刚掀开车帘,就被冰冷刺骨的寒风扑了一脸,仿佛吞进了把干燥的沙子,充恒知道他怕冷,赶紧将收起来的披风给他披上。 数不清的营帐扎在戈壁里,积雪和枯草一望无际,处处都透着荒凉和干冷,天色将暗,巡逻的士兵交替而过,周围已经陆续燃起了篝火,前来接粮的将领正在核对具体的数目。 “陛下到!” 声音一响,周围的人哗哗跪了一片。 暗处走来了一堆穿着铠甲面目模糊的人,王滇看不清梁烨到底是哪个,低头瞥了眼冷硬的地面着实不太想跪。 充恒轻轻拽了拽他的袍角。 王滇叹了口气,正要跪下,就被人一把搀住了胳膊。 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袍贴上了皮肤,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陡然侵入了安全范围,王滇眯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人,愣住。 “三个月未见,丹阳王可是想朕了?”梁烨戏谑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紧接着梁烨身后便传出来一群人畅快粗犷的笑声。 王滇木着脸看着面前留起了胡子的梁烨和晒得黢黑的皮肤,要不是那双眼睛里过分直白浓郁的情绪,他险些以为面前是哪个山寨的土匪头子。 对梁烨疯狂的不可抑制的思念忽然就变得可控起来。 “臣王滇叩见陛下。”他垂下眼睛,觉得半天前想象梁烨横刀立马帅一脸来接人的自己是个傻逼。 “不必多礼!”梁烨这几个月打仗习惯了,自以为寻常的声音调子也属实粗犷,“卞凤,清点粮草!焦炎吕恕,清点兵器!” “末将得令!”早就激动不已的众位将领顿时将皇帝撇在了旁边,主要是对来的兵器极其重视,营地里喧嚣的程度瞬间高了好几倍。 借着天色暗,梁烨紧紧抓着王滇的手,几乎是一路将人扯回了自己的大帐。 厚重的帘子刚落下,王滇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人扯进怀里穷凶极恶地吻了上来。 王滇一开始还想推拒,毕竟梁烨那满嘴胡子给他的冲击实在有些大,但很快他就有些顾不上了,三个月没见,要不是大都一堆事让他忙得团团转,只是想他也早将自己想疯了。 梁烨身上的味道沾染着戈壁的风沙和苍凉,身上的铠甲冰冷刺骨,连人带甲重重压在了王滇身上,他近乎粗暴地啃咬着王滇的嘴唇,齿间弥漫起的血腥味让他眼底侵略的意味愈发旺盛,发烫粗糙的手掌蛮横地压着王滇的脊骨,用力地将人按向自己,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揉进筋骨血肉里。 王滇在皇宫里捂了一个冬天,整个人白得不像话,干净柔软的衣袍里还沾染着淡淡的香,好像只热腾腾又矜贵白亮的大饺子,让早就饿疯的梁烨垂涎欲滴。yhugu. 修长白皙的手指扣在他的铠甲上,王滇粗喘着气,咬牙道:“再亲就死了,起来。” 梁烨呼吸粗|重,恶狠狠地盯着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幽深暗沉,赤|裸汹涌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不。” 他活像个刚咬死猎物的猛兽,一下下到处闻着,思索着到底从哪里下嘴肉最肥美。 王滇扣住他想解自己腰带的爪子,呼吸也不怎么稳当,舌头被他咬破了好几处,这会儿还是麻的,伸手托住了他的下巴,“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梁烨不怎么情愿地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边看一边逼近,想去咬他的泛红的嘴唇。 王滇一把卡住了他的下颌,嫌弃地往后退了一些,“陛下,你是打算带着手底下的兵落草为寇么?” “朕也觉得甚是威武。”梁烨咧嘴一笑,揽着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拽,膝盖便卡进了王滇腿间,重重一抵,“还有更威武的,要不要试试?” “……”王滇沉默两秒,“你在军中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 第131章 失态 梁烨大概当成了夸奖,跃跃欲试道:“今晚朕让你开开眼。” 王滇掌心托着他的下巴,被那胡子茬扎得有些痒,“开你大爷,把胡子剃了。” “军中的将领都会留胡子,朕的还太短。”梁烨的审美不知道又经历了什么崎岖的成长,美滋滋道:“朕要留长须美髯。” 其实到了梁烨这个年纪,留须的大有人在,但毕竟梁烨全身都是反骨,不仅不留须,还敢刮光头,王滇刚穿越时梁烨的头发同他一般都是短发,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反正怎么看都是帅的。 偶尔几天不刮胡子留点青胡茬倒也有种别样的成熟感,但梁烨一说要留长须,王滇就想起了诸如晏泽闻宗许修德那些老大爷,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许留。”王滇咬牙切齿道。 “朕是皇帝,朕说留就留,你陪朕一起留。”梁烨洋洋得意,还企图将他也拉下水。 王滇越不乐意让他干的事他偏要干,王滇见到他温存不了几刻钟,就能让他气得牙根痒痒。 梁烨凑上来还要亲,下巴忽然一凉。 王滇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他身上的柳叶刀,恶声恶气道:“刮胡子,不然别亲。” 梁烨凶恶地瞪着他,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也不怕那锋利的小刀抵着命门,硬是往上凑,王滇怕真伤到他,拿着刀的手离得远了一些。 大概是看出来王滇十分不喜欢自己辛苦留起来的胡子,梁烨在王滇和胡子之间犹豫了几秒,还是选了王滇,“既然你不喜欢,刮了便是。” 他娘的还敢犹豫。 王滇把柳叶刀塞到他手里,眼不见为净,也不太放心粮草的交接,想去盯着,结果被梁烨攥住手腕扯了回来。 他跨坐在梁烨的大腿上,柳叶刀被塞回了手里。 “你来。”梁烨懒洋洋地靠着椅子,两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活像个强迫小媳妇的恶霸王。 王滇额头的青筋蹦了蹦,用热帕子给他捂了一会儿,拿着小刀给他刮起了胡子。 王滇做事细致又耐心,他坐在梁烨腿上比他要高一些,垂着眼睛盯着他的下巴,手上的动作也十分温柔,梁烨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原本搭在靠背上的手不怎么老实地摸到了他的大腿上,恶劣地捏了捏。 王滇手一抖险些将他的下巴刮破,撩起眼皮来警告道:“老实点。” 梁烨哼笑了一声,没再作妖。 待给人刮完胡子,王滇才勉强满意了些,终于有了见到梁烨的实感,方才在营帐外黑灯瞎火,因为余毒他又看不太清楚,只觉得梁烨晒得黢黑,这会儿大帐中灯火通明,又把那扰乱视线的胡子刮了个干净,才彻底看清楚人。 是晒黑了些,不过这厮原本就白,黑也没黑到哪里去,小麦色看着更健康有活力。 王滇勉强满意了,摸了摸梁烨光滑的下巴,“行了,我出去看看粮草。” 梁烨箍着他的腰没让人动,眯起眼睛紧紧盯着他,声音沉哑,“粮草自有人看着。” 王滇眉梢微动,“还是我亲自——艹!梁烨!” 三个月没见,梁烨想人想得抓心挠肝,任凭王滇说得天花乱坠,也断没有将人放过的道理。王滇被压在桌案前,原本整齐的衣裳被揉扯得乱七八糟,喘|息声有些压抑,极力克制着声音,“梁烨……你大爷……” 梁烨从背后箍着他的腰,贴在他耳朵边一边亲他一遍笑,“胡子都让你刮了,你先前还欠朕两次,加起来怎么也有十次。” 王滇被他不要脸的精神震惊了,咬牙切齿道:“梁子煜,你……要不要脸……艹!” 梁烨将人转过身来,吻住了王滇泛红湿润的眼尾,欣赏着他凶狠又逐渐愉悦的神色,“仲清。” 王滇呼吸一紧,死死扣住了他小臂上的银甲,骨节因为过分用力微微泛出青白,又因为他的动作被迫仰起了头,氤氲的烛火将汗湿的脖颈勾勒出漂亮的线条。 ………… 大帐里只燃着一个碳炉,并不算暖和,王滇却出了一身热汗,身上的衣袍都没有脱,这会儿黏在身上极其不舒服,偏偏梁烨还紧紧挨着他,餍足地亲着他泛红的肩胛骨。 王滇累得手指都懒得动弹,梁烨这个王八蛋在床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节制”,尽管王滇和他半斤八两,但起码他还有所顾忌。 “再喊一声。”梁烨脱了身上的甲胄,半哄半骗道:“再喊一声朕就放过你。” “滚蛋。”王滇嘴上骂着,耳朵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梁烨这个王八蛋果然没学到半点好东西。 “你莫不是忘了?”梁烨恶劣地趴在他耳朵边上笑道:“朕学给你听,哥哥……轻点儿。” 王滇想拿剑劈了这个混账东西。 之前尽管梁烨大张旗鼓地看那些龙阳画册,王滇私底下也看过,只能说中规中矩,梁烨嘴上嚷嚷得厉害,其实干净得跟张白纸似的,实际操作基本上都是跟王滇学的,毕竟陛下连王滇那点私以为情趣的话都觉得下|流至极脏了耳朵。 王滇虽然不说,但很享受这种一点一点将人教出来的感觉,掌控感有时候并不在于上下位,梁烨从头到尾都是个乖学生。 但来军中不过短短三个月,干干净净的白纸已经被污染得不堪入目。 到底是哪些胆大包天的教皇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梁烨脱离他掌控的滋味并不好,不可控的梁烨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他……失态。 更要命的是——他还觉得刺激。 刺激个屁!梁烨这个脏东西! 王滇恼怒地将人推开,哑着嗓子道:“洗澡。” 梁烨知道他爱干净,懒洋洋道:“戈壁滩上哪来的多余的水,都紧着将士们喝。” 然后他就看着王滇的脸色由红转绿,挑了挑眉。 “陛下。”王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怒意未消,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粮草也送到了,我便回大都了。” 梁烨被踹也不生气,抓住他的脚放在肚子上把玩,戏谑道:“现在?” “现在。”王滇不爽地抽回了脚。 梁烨叹了口气,下床给他穿靴子。 王滇看他的动作稍微有些诧异,梁烨见状嘚瑟道:“朕听闻在民间,疼媳妇会给他穿鞋,路都舍不得让他多走。” “……少听些乱七八糟的。”王滇抽了抽嘴角。 梁烨捏了捏他的小腿,“不过他们的媳妇都很听话,以夫为天,朕这般疼你,你得学会知足,以后只听朕一个人的话。” 王滇一脚踩在了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个和善的笑,“梁子煜,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屁话?” 梁烨被他穿着靴子踩也不生气,顺着他的腿根往上一摸,“要不朕先给你清理,都湿——嗷!” 王滇阴气森森地盯着他,“梁子煜,你他妈给我想好再说话。” 梁烨脑袋上挨了一下,嘟囔道:“王滇,你简直大逆不道。” 虽然王滇大逆不道,但吃饱喝足的梁烨偶尔也勉强能做个人,深更半夜带着人骑上马出了营地。 “去哪里?”王滇□□冷的风糊了满脸,心情愈发恶劣。 梁烨用披风将人裹紧,“带你去个好地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梁烨才停在了一处山洞前。 “这里有个天然的小温泉。”梁烨冲马上的人伸手,王滇拍开他的手,自己从马上翻身下来,往山洞里走去。 梁烨揉了揉发麻的手掌,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朕前两日才发现的,要不是怕你着凉,朕就带你在此处做——”梁烨被突然转过身来的王滇吓了一跳。 “你在外面等着。”王滇道。 “为什么?”梁烨不爽地眯起眼睛,“朕也要洗。” “我洗完你再洗。”王滇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梁烨舔了舔干涩的唇,“朕心思纯净,最正直不过。” 王滇信他就有鬼了,“你敢进来,我明天就回大都。” 别的话可能是假的,但这句话是真心的,虽然只是匆匆一观,但军中环境比他想得要恶劣得多,虽然心疼梁烨,但他完全没有要跟梁烨同甘共苦的打算。 这心灵不洗涤也罢,基本的物质条件都得不到满足,他宁愿回大都勾心斗角,梁烨自己一个人受苦变黑就行了。 他在岸上换干净衣袍,梁烨才满腹怨气地下了水,听他这般说,震惊道:“你怎么忍心?你方才还说爱朕。” “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当不得真。”王滇蹲在岸边笑眯眯道:“你还说只做两次呢。” 梁烨啧了一声,趴在岸边想去抓他的脚踝。 王滇警告道:“就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过来。” 梁烨不情愿地松了手,肩膀上的咬痕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晃,劲瘦的腰身在水中若隐若现,王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又理直气壮地移了回来,他的人他爱怎么看怎么看。 梁烨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哼笑道:“朕该学的都学会了,你就别想了。” 王滇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脖子,垂着眼笑道:“你都学脏了,我得教回来。” 他很不喜欢梁烨脱离自己的掌控,各种意义上。 小臂忽然被人抓住,正好按在了还没痊愈的旧伤口上,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就听见了梁烨阴沉不满的声音: “你胳膊怎么了?” 第132章 讲究 “胳膊?”王滇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若无其事道:“之前不小心擦了一下。” 尽管梁烨对大都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但出宫的信都得过一遍王滇的手,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通常就被他筛了。 比如他挨得这一刀。 两个人许久未见,干柴烈火都在兴头上,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梁烨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 “朕看看。”梁烨要撩他的袖子,被王滇拍开了手。 “没什么好看的。”王滇笑了一声。 他倒不是怕梁烨担心,这点小伤梁烨估计都不会看进眼里,主要这厮对他身上的出现的任何伤口都有种莫名的执着,让他看见了不是咬就是啃,非得伤上加伤这祖宗心里才舒坦,他懒得找那个罪受。 王滇转身往外走,只听见身后哗啦一声,转头就见梁烨直接从温泉里赤着身出来,牙疼得嘶了一声:“你能不能注意点影响?” “朕哪里你没看过?”梁烨动作极快,力道还大,直接掀起了他袖子,看见了泛着青紫的伤疤,原本笑盈盈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王滇怕他上嘴啃,使劲抽了一下胳膊,愣是没抽动,警惕地盯着他道:“过两日抹上祛疤的药膏,看不出来。” “毒?”梁烨湿润的指腹按在了有些狰狞的伤疤上,阴冷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有点吧,基本都清了。”王滇皱眉道:“赶紧把衣服穿上,像什么样子。” 梁烨阴沉地瞥了他一眼,也不擦干,拽起衣服就穿到了身上,王滇啧了一声。 忒不讲究。 外面天色擦亮,折腾了一夜,王滇困得要命,催促他赶紧回营帐。 梁烨拿厚厚的披风把他裹进去,又给他戴上了兜帽,才让人上了马,自己翻身坐在了王滇身后,一只胳膊霸道地箍紧他的腰让他靠着自己,骑着马慢慢往营帐的方向走,“怎么伤的?” 梁烨贴着他阴恻恻道:“朕放权给你,不是让你有事瞒着朕,王滇,你最好别惹朕不痛快。” 王滇不喜欢被人威胁,对其他人能不动声色,但对梁烨通常压不住脾气,不耐烦道:“是不是宫里的耗子打了几个洞我都得给你写信里?我稀罕你那点破权!” “宫里养了那么多肥猫根本就没耗子。”梁烨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说朕也能查出来。” “有人要杀谈亦霜,她在匕首上淬了毒想自杀,充恒救她,她险些对充恒下手。”王滇皱了皱眉,不是很想提这件事情。 果不其然,身后的梁烨沉默了片刻,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为什么不杀了她?” 谈亦霜还活着。 “你的家事还是等你回宫之后再做定夺。”王滇淡淡道:“我不喜欢越俎代庖。” 梁烨亲昵地将脸贴在他的柔软的兜帽上,克制着想将那层布料扯下来的冲动,低声道:“你越俎代庖的时候还少吗?朕在宁明郡都听说了你的威名,北梁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王滇冷笑出声:“跟我算账,行,那我们就好好算。” “朕只是在问你的伤。”梁烨的手掌抓着他的小臂,冷声道:“只看这颜色就知道毒性霸道,你擅自拦下消息,就算死了朕都要迟上几日才知道。” “正好,你不是早就想好了要给我风光大葬。”王滇勾唇笑道。 梁烨呼吸重了一瞬,“朕真是将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 王滇胳膊上的伤口被他攥得生疼,梁烨猛地勒停了马,翻身下来扛起他便往前走,王滇猝不及防被他的肩膀硌得一痛,“梁子煜,你又忽然发什么疯!我他妈又没死!” “你差点就死了。”梁烨像是忽然想起来他不喜欢被扛着,将人放下来,不容分说拽着他往前,扯了扯嘴角道:“朕知道你不乐意被朕困在大都,也不在意自己这条命,你和祁明说不乐意待在这破地方,王滇,你想去哪儿?” 王滇暗骂了一声,就知道他肯定派人盯着自己。 梁烨拽着他往前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找到了棵树,王滇警惕得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朕思来想去,总觉得不放心。”梁烨按着他将人绑在树干上,笑着亲了他的嘴角一下,“子母蛊玩过了,朕这次给你种个情蛊,这个只疼一次就好了,你本来也爱朕爱得死去活来,不如就为了朕好好活着。” 他皱着眉,伸手摸了摸王滇的脸,喃喃道:“还能听话些。” “梁烨,你最好想清楚。”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梁烨摩挲着他小臂上已经结疤的伤口,锋利的柳叶刀划开了刚愈合的皮肉,鲜血顺着胳膊蜿蜒而下,细密微小的疼痛让王滇拧起了眉,愤怒到了极点反倒让他平静了下来,只冷冷盯着梁烨。 “从这里种进去好不好?”梁烨笑着问他,温热的唇覆在了伤口上,抬起头来笑得阴邪又冷漠,“以后你满心满眼都是朕,身体也离不开朕,朕让你活,你就不敢死,如何?” 王滇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啊,种进去吧。” 梁烨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忽然一紧,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当真?” “当真。”王滇扯了扯嘴角,“种了我就是你的,我现在又不爱你。” 梁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收紧,更多的血沿着伤口流了出来,王滇整条小臂都是麻的。 “不爱我?”梁烨拧过头盯着他。 “对。”王滇冷笑,“老子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回大都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好玩,费劲巴拉给你弄粮弄钱千里迢迢运来就是为了挨顿操!还得麻烦着陛下用手段 试探猜测看看我的忠心,我他妈犯贱我爱你!你今天要是不种上你他妈就不是男人!” 梁烨被他骂懵了一瞬,攥着他的胳膊依旧在用力,血顺着他的指缝淌到了手背上,还泛着轻微的污黑,锋利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削掉了青黑的皮肉,嗤笑一声:“朕是不是男人你最清楚。” 王滇冷冷盯着他的动作,却被他绑在树上动弹不得,脑子里想到应该将梁烨的骨灰往哪里扬的时候,终于被解开了绳子。 他一拳砸在了梁烨的脸上,“你那刀片刚刮了胡子!” 梁烨捂着生疼的腮帮子吐了口血沫子,吃痛道:“朕用的另一把,这把用火烧过酒烫过。” 王滇看着敷了药包扎好的左小臂,抬脚就往他身上踹,“治伤就治伤,搞这么多名堂,你他妈是不是闲得!种情蛊,我让你种情蛊!” 梁烨故意挨了几脚才躲开,攥住他的胳膊笑眯眯道:“朕怎么舍得真给你种上情蛊。” 虽然方才王滇说不爱他的时候,他的确动了这个心思。 “你他妈分明就是心动了。”王滇咬牙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那狗脑子里想些什么东西。” 想给他将太医没处理好的余毒清了是真,想借此试探他的忠心也是真,警告和威胁也是实打实的,要不是后边他骂狠了,这王八蛋指定一个心血来潮就真把情蛊给种上了。 “朕知道你怕疼,不过是扯了个幌子分散你的注意力。”梁烨无辜,又怒道:“朕不在,那些太医都对你不上心,待朕回宫全砍了脑袋。” 早在王滇刚到时他就注意到了对方的左小臂动作不太自然,待进了大帐就摸到了伤疤,摸着已经愈合便没怎么顾得上,只琢磨着怎么用这伤好好拿捏一下王滇让人听话些,谁知道在温泉处一看,竟然还中了毒,余毒都没清干净,这才真有些恼了。 被重新处理的伤口后知后觉地开始疼,王滇懒得跟他废话,虽然被治伤很贴心,但梁烨的试探也很糟心,他大步走向那匹丑马,翻身上去,不等梁烨跟上来,狠狠抽了一鞭子,“驾!” “王滇!”梁烨一看愣在了原地,赶忙提气去追。 这花马虽然丑,脚力却不逊于汗血宝马,梁烨追了好一会儿才追上,盯着王滇怒意冲冲的背影,谨慎地没有凑上去,但看见王滇的兜帽掉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飞身落在了马背上,顺手给他戴好了帽子。 王滇手里的鞭子毫不犹豫地往后一抽,被梁烨眼疾手快地抓住,然后很识时务地松开。 王滇冷着脸没说话,梁烨抓住他的左手把缰绳试探性地拽进了自己手里,另一只手小心地扶好他伤着的左臂,“这药是师父给的,深入骨髓的毒都能清,明天你的眼睛应该就能看清东西了。” 没人应声,梁烨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驾!” 待到了大营,天终于亮了起来,巡逻的士兵看见是梁烨那匹惹人注目的大花马,直接给开了门。 马停在了大帐前。 王滇下马进了营帐,梁烨紧跟在他的后面要进去,结果厚重的帐帘猛地一甩,险些砸到他的鼻子。 守着营帐的士兵假装没看见,绷着脸目视前方。 梁烨抬手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掀开帘布走了进去。 第133章 道歉 梁烨进去的时候王滇正在看帐中高挂的舆图和前面的沙盘。 “虞破虏暂时不会有大动作。”他走到王滇身后,开口道:“能从安汉郡将他们打退到宁明郡,完全是运气,申尧这一病太是时候了,楼烦也在观望,一旦东辰换了新帝,之前申尧许给他们的好处未必能到手,真打也是他们吃力不讨好。” 外加上南赵中州十万军队对着东辰的第二十七郡虎视眈眈,如今四国之间短暂地维系住了个微妙的平衡。 打北梁的决定楼烦和东辰下了狠心,毕竟北梁虽然里外一堆烂摊子,但圣武皇帝时到底是以兵起家,士兵骁勇善战,如今后方稳定兵粮充足的情况之下,收拾收拾拖他们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倘若梁烨没放权给王滇致使大都反了,兵器粮食供不过来,申尧也没病得这般巧合,战局不会像现在这般平和。 最起码表面上不会。 天时地利人和,总是瞬息万变。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王滇虽然还在生气,但战场不是个闹脾气的地方,只是语气稍显生硬,“楼烦和东辰素来不和,本就有世仇,如今申尧这一病,他们的联盟肯定会出现裂痕。” “朕已派人去离间。”梁烨走到桌子前,拿了支毛笔指着沙盘上那片戈壁道:“尽管现在还不知道申尧当初许给了楼烦什么好处,但无非是地或者财,楼烦多戈壁沙漠,草原分布的也不均匀,各部落之间多有摩擦,这么多年北军驻扎在边疆,楼烦没能侵占到北梁半块地,就算真打下了北梁,东辰和南赵也不会让楼烦人得多少好处。” 梁烨哼笑了一声,“大梁北边这几个郡要了还不如不要,种不出粮食,倒是年年遭灾。” “所以大概率是在财。”王滇抱着胳膊站在沙盘前道:“楼烦想跟东辰通商。” 东辰的商业十分发达,粮食产量也很高,但由于地理位置,极难有合适的草场,战马大部分依赖于进口,楼烦的牛羊马匹质量很高,却苦于没有足够的粮食……双方需求匹配,就算险些被虞破虏打到王庭,楼烦也忍了。 何况只要胆子够大,万一楼烦近水楼台得了大都呢? 只是现在申尧一病,局势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离间还不够。”王滇垂着眼睛道:“我们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派人去游说。” 梁烨学着他之前的动作,转了一下手里的毛笔,“但问题是去游说谁?” 楼烦,还是东辰。 王滇皱起眉,也有些犯难,“我之前跟内阁的人商量过此事,两边皆可,但两边都有风险。” 游说楼烦,优点是成功的概率比较大,北梁同样可以同意和他们通商,只要开出比东辰更优惠的条件,而且长远来看未必是件坏事,但问题在于楼烦只出了十五万兵,就算他们退了兵,东辰的三十万大军还在,只能说减轻了压力;游说东辰,首先申尧是死是活还不好说,如果他挺过来了,容易弄巧成拙激起东辰的怒火,大梁势必更危险,如果申尧死了,东辰诸王争夺皇位,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间便大了起来,若是能说服下一任东辰皇帝,虞破虏这三十万兵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东辰退了,楼烦这十几万兵自然不会跟北梁硬扛…… 风险大的利益高,不管是放在哪里都适用。 “我个人倾向于去东辰。”王滇道:“若是赌赢了,就能解燃眉之急,就算输了,无非是打破现有的平衡,去游说楼烦,少了这十几万人固然能减轻压力,但仗还是得继续打。” “只是赌输的概率也很大,把输赢放在猜测上总归不稳妥。”他继续道:“最好是给东辰皇室添把火,申尧必须得死。” 梁烨盯着那副巨大的舆图沉吟半晌,“皇太孙申安一直都是主战派。” “他虽然占了个名头,却未必能顺利登上皇位。”王滇轻笑道:“皇帝临死前改遗诏又不稀奇。” 梁烨撩起眼皮看向他,“那就派人去东辰。” “你不再仔细考虑一下?”王滇盯着他,“要是输了,那就全盘皆输。” 梁烨将毛笔戳进了沙盘里,正中上面的小山包,从容一笑,“赌一把。” “谁去?”王滇看向他。 梁烨会意,皱起了眉,“不。” “你还能找出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么?”王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会准。”梁烨沉声道:“东辰局势难辨,此事再议。” “好。”王滇答应地干脆利落,伸手抽出了那支毛笔,隔空扔回了笔筒里,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便走,“那我就先回营帐了。” “王滇。”梁烨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皱眉道:“方才的事是朕做得不妥,朕并非有意要试探你,只是见那毒未清气昏了头。” 虽然话说得别扭,但也勉强算是在道歉。 尽管王滇之前跟他说过,做错了事情不必道歉,只要老实站着挨自己一拳就行,尽管已经挨了一拳头,但还知道好好谈,已经进步颇大。 于是王滇停下脚步,靠在了桌子边上,“伤口太深,李步不敢清,我怕疼也没让,你气之前能不能好好开口问一句?嘴长了不会用?” 大概从来没被人这样训过,梁烨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疑心重,试探别人跟喝水吃饭一样几乎变成了本能。”王滇叹了口气,“我在大都待得这三个月,连口水都不敢随便进嘴,每天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绷着,每个人笑脸底下都不知道披了几层皮,什么时候就能要你的命,好人在里面也能被逼疯了,所以我理解你,但是梁烨,理解不代表着我就得全盘接受。” 梁烨皱了皱鼻子,去捏他的手,王滇没躲开,任由他抓住。 “你费尽心思把我算计回来,我如今也走不了了,是死是活都跟你栓一块儿,输了我认。”王滇抬手拍了拍他的心口,“但是你我之间要真的只是谁输谁赢谁压谁一头这么简单,要只是为了有趣好玩,我犯得上这么拼命给你收拾烂摊子么?梁子煜,我心疼你,你好歹也心疼心疼我。” 梁烨猛地扣紧了他的手,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地决定,“……我不会。” 人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对梁烨同样如此。 “不会就学。”王滇伸手摸了摸他肿起来的半边脸,“我不单是气你试探我,更气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依旧用这般拙劣的方式试探,梁烨,你对自己到底多么没自信?” 想信又不敢信,笨拙地让王滇知道自己在试探,却又不敢真地试探到底,从来都果断狠辣的人到头来竟然也开始瞻前顾后。 梁烨偏过头,微肿的脸颊轻轻蹭了蹭王滇的掌心,反应过来直起脖子,拧着眉道:“朕只想吓唬吓唬你。” “吓唬你大爷。”王滇作势要抽他,梁烨绷着脸站在原地没躲。 到底没舍得落下去,王滇看着他红肿的脸,觉得自己下手多少有些重,好歹是个皇帝,等会儿怎么见人。 他使劲抓了抓梁烨半干的头发,叹了口气,想去找点什么给他敷一敷,“找块帕子冰——” 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烨一把抱进了怀里,他抱得很小心,生疏地控制着力道,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背。 王滇愣了愣,用没伤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腰,“怎么了?” “……道歉。”梁烨艰难地从模糊的记忆里搜刮出了关于王滇的某个画面,学着他的样子,生硬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别扭,“对不起,我错了。”! 如果喜欢本书请记得和好友讨论本书精彩情节,才有更多收获哦 第134章 舒畅 尽管听起来很像挑衅,但好歹是声正经的道歉。 “没关系。”王滇稍微加重了力道,将人抱紧,声音温和道:“我原谅你了。” 梁烨大概觉得很没面子,抱着他没吭声,背有些僵,王滇抬起头来,看着他黑漆漆的脸色笑了笑,然后捧住他的脸轻轻亲了一下,“对不起,打疼了?” “不疼。”梁烨皱了皱眉,舔了舔嘴角,“这里再亲一下。” 王滇很大方地又亲了亲他的嘴角。 很轻,但又很温柔,十分舒服。 梁烨挑了一下眉,声音逐渐委屈,“鼻子。” 于是王滇耐心亲了亲他的鼻子,又主动送了眼睛,梁烨的声音听起来更委屈了,示意王滇抓住他的腰带,“下面。” “…………”王滇沉默了两秒,伸手抄起了桌子上镇纸,阴恻恻地问:“哪里?” 梁烨遗憾地动了动喉结,转身就跑。 “梁子煜你要点脸吧!”王滇好气又好笑,看着人一阵风似得出了大帐,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镇纸,扔回了桌子上。 等了好半晌才出去找人。 正式跟人道完歉总是有些尴尬,王滇还记得小时候做错事道歉之后,就钻进地下室不肯出来,被老爸找到的时候开心又别扭…… 跟梁烨现在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梁烨正在给他的大丑马喂草,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怒搓马头,大花马被他烦得不爽地踏了两下蹄子,打了个响鼻。 王滇看见他这匹丑马就想起自己从权宁那里买来的汗血宝马,又漂亮又亲人,可惜惨死在梁烨手里。 “好看吗?”梁烨分给他一把草。 王滇递到大花马嘴边看它嚼,看着它这黑一块红一块白一块的毛色,这极难形容的鬃毛和出现在马脸上极其违和的眼睛,良心隐隐作痛,“……嗯。” “喜欢送你。”梁烨很大方道。 “不用了,我平时用不到,你打仗还得骑,突然换马容易不习惯。”王滇委婉地拒绝。 梁烨觉得很有道理,靠着柱子盯着他看,手里拿了根干草拨弄他的玉佩穗子,状若无意道:“我给你系上的玉佩呢?” “这儿。”王滇撩起外袍,那玉佩系在里面,火红的穗子格外惹眼。 梁烨抱着胳膊嘚瑟地笑了,手里的干草轻飘飘地划过他的手背,清了清嗓子道:“不硌?” “还行。”王滇拿了把干草继续喂马,轻描淡写道:“舍不得摘。” 梁烨的嘴角想压也压不下去,别开头去看天边升起的朝阳,云霞朦胧又热烈,连戈壁滩上冷燥的风都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王滇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拍了拍那只大丑马的脑袋,“回去吧,天都亮了。” 梁烨直起身子,“走。” 马场这边人少,两个人越走越近,宽大的袍袖摩擦纠缠在了一处,两只手顺其自然地交扣,掩在了繁复层叠的布料中。 —— 大营角落的某个营帐里。 充恒抱着剑看了一眼对方右边空荡荡的袖管,“主子都已经许了你爵位,也算给你义父长了脸,为什么你还非要从小兵开始?你既不会武功,还没了只胳膊,上了战场不小心就被人杀了,何苦呢?” 神色冷肃的少年曲着一条腿坐在床边,用牙咬住布条了一端,另一只手拿着布条在小腿上缠了几圈,使劲将布条系紧,又打了个死结,冷冷道:“我要给我的兄弟们报仇。” “主子会帮你报仇。”充恒不理解,说出来的话也是句句扎心,“你上战场能杀几个人?” “能杀几个算几个!”杨无咎狠声道:“我要杀了魏万林!” “主子派出去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他。”充恒说:“凭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 杨无咎冷冷盯着他,“你来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好歹咱们也算旧相识。”充恒摸了一下鼻子。 杨无咎嗤笑一声:“得了吧,我是太监的义子,你根本瞧不起我。” “啊。”充恒有些为难道:“但是王滇让我来劝你,说咱们年纪相仿,有那个什么——” 他搜刮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王滇说的那个词,“共同语言。” “……”杨无咎沉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王滇来了?他来战场上干什么?” “你打仗打傻了吧?”充恒伸手拨弄着桌子上简陋的碗筷和伤药,拿起来看两眼又嫌弃地给扔回去,“王滇被主子封了丹阳王,这次就是他押送的兵器和粮草,除了他谁还惦记你这种小喽啰。” 他只会杀人不会劝人,虽然在梁烨和王滇面前听话,但自小跟着梁烨长大,性子和作风跟梁烨学了个十成十,手底下的暗卫怕他怕得要命,王滇却将他当成跟杨无咎一样的愣头青,支使他来干这种活。 “丹阳王?”杨无咎还真不知道。 他每天除了打仗就是训练,满心满眼都是报仇,压根就没关注过外面的消息。 “回大都老老实实做你的阔少吧。”充恒坐在了桌子上,一只脚踩着有些晃的长凳子,撩起眼皮看着他,“你传送消息立了大功,主子给你爵位和封赏,你和王滇又是朋友,好好给你义父养老送终,再娶上几房夫人生堆孩子,后半生过得舒舒坦坦,多好。” 杨无咎问:“王滇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的。”充恒抬脚勾起了长凳掂了掂,“他只说尊重你的决定,但作为朋友还是要劝你一劝,先让我来跟你玩,啧。” 他跟杨无咎有什么好玩的,草包一个。 杨无咎抽了抽嘴角,坐在床边沉默,但很显然充恒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人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不尴不尬地共处一室浑身难受。 “你不忙吗?” “你不去训练?”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今天休息半天。”杨无咎其实饿了,很想吃饭,但充恒在转他的筷子,他恼怒又不敢说。 “哦,王滇说我必须待够半个时辰。”充恒说。 “简凌死了吗?”杨无咎没话找话,他自从那个雨夜离开大都,便彻底断了关于皇宫的消息。 “死了,自戕。”充恒想起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皱了皱眉。 “简凌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杨无咎想起简凌那张脸,依旧从心底里厌恶,“他助纣为虐这么多年,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连我都险些死在他手里。” “杨满手里的人命不比他少。”充恒下意识呛了他一句。 “……”杨无咎被他噎住。 谈话戛然而止,充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走了。” 说完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掀起帘子出了营帐。 抓住简凌之后,是充恒亲自审讯的,但姓简的嘴巴太硬,各种酷刑都来了一遭,硬是没吐出半个对崔语娴不利的字。 是忠心耿耿,但他对梁烨不利,充恒就不会有半分怜悯。 主子是他的唯一的主子,他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对主子不利,哪怕……哪怕是谈亦霜。 眼前又闪过谈亦霜决绝难过的目光和王滇给他挡的那一刀,他伸手使劲揉了揉脸,眼眶也揉得发红。 谈亦霜是他们的敌人。 他从前襟里拿出了绣着荷花的香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扔了,忽然有人喊他:“充恒。” 他下意识将香囊塞进了袖子了,抬头望去。 王滇从大帐中露出了半个身子,冲他招手,“进来。”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来了。” 梁烨跟将领们议事议了大半天,王滇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开口,好不容易等人都散了,他刚想把人抓进怀里,王滇就出了大帐,进来时后边就多了个尾巴。 “在大都天天嚷着要你主子,来了反倒不嚷了。”王滇拍了拍充恒的肩膀,“你主子方才还问你去哪儿了,过去。” 充恒有些犹豫,身后的王滇已经撩起帐帘出去了。 “过来。”梁烨看了他一眼。 充恒闷不吭声地走到梁烨跟前,老老实实跪下,“属下看护王滇不力,让他受伤,请主子责罚。” 梁烨负手走到他面前,坐在他面前的台阶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王滇跟朕说差点扎这儿?” “是。”充恒羞愧地低下了头。 谈亦霜不会武功,那速度对他来说完全能躲过去,但他却对谈亦霜完全没有防备心,才险些让她得手,如果不是王滇挡得那一下,死得就是他。 要是王滇死了,他不敢想主子会是什么反应,“请主子责罚。” “护人不力,自去领罚。”梁烨道:“不过看在王滇给你求情的份上,等回了大都再罚。” “……是。”充恒吸了吸鼻子。 “又不是两三岁哭什么鼻子。”梁烨按着他的脖子来回打量了一圈,“别处可受伤了?” “没有。”充恒闷声道。 梁烨松开手,不咸不淡道:“她既然对你下死手,对你也没多少情意,朕不会留她。” 充恒低着头沉默许久,“哥,我……不喜欢她了。” 梁烨使劲摸了一把他的头,“知道了,滚吧。” “是。” 第135章 横尸 王滇的营帐就被安排在梁烨的隔壁。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去和梁烨吃饭,刚掀开营帐,嘹亮的号角声就响彻了长空。 “敌袭——”有人扯着嗓子吼。 几乎是瞬息之间,原本还算安宁的大营就嘈杂了起来,士兵的反应在王滇看来已经十分迅速,他险些被人撞到,守卫的士兵客气地请他回营帐。 王滇回到了营帐,充恒紧接着就进来,外面传来了震天的杀声,轰隆声不断,大约是投石车或者是别的什么,地面在微微颤抖。 “主子说让你待在营帐。”充恒抱着剑神情戒备地站在他身边,“不要乱跑。” “梁烨呢?”王滇问。 “敌袭突然,他和焦炎上了城墙。”充恒道。 说是城墙,其实是在戈壁滩上垒筑起来的防线,十多米高高地矗立在远处,王滇是从西边过来的,只远远看过两眼。 王滇不懂打仗,对古代战争的印象停留在影视剧和历史书,听梁烨和那些将领商讨了大半天没有什么头绪,也没贸然开口。 没有武功傍身,古代的医疗水平又极其落后,他很有自知之明待在营帐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见充恒盯着自己,王滇招呼他,“吃点儿?” 充恒摇头,抱着剑站在旁边,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都不担心主子吗?” 战场上刀剑无眼,纵使梁烨武功高强,也难免碰到意外。 王滇拿着筷子吃了口青菜,“我担心也没用,他已经打了三个多月的仗,自己心里有数。” 一天一夜没睡个囫囵觉,王滇有些疲乏,原本计划和梁烨吃完饭好好补一觉,但现在显然不合适,只能先把饭吃了。 “多谢你帮我向主子求情。”充恒憋了半晌,说出来后如释重负。 王滇正尝试将干饼泡在菜汤里,闻言混不在意道:“我不开口梁烨也不会重罚你,我就是找个机会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不用放心上,还挺好吃的,尝尝?” “…………”充恒盯了他半晌,坐在了他对面,揪了块饼沾了菜汤吃,皱眉道:“这饼拉嗓子,菜汤没主子做的好吃,也没肉。” 饼子是粗面掺了糠,大锅菜油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这三十多万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粮草没运到前连这种饼子都没有,喝了半个多月的稀粥。 还有许多百姓连稀粥都喝不上。 王滇笑了笑,“凑合着吃吧。” 充恒吃了两口就坚决不肯再碰,王滇泡着菜汤吃了大半块饼,营帐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天的吼声。 “陛下出战了!” “陛下出战了!”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除了紫雁城一战,陛下已有许久未亲自出战……”营帐外守帐的士兵低声交谈。 “陛下英姿飒爽,武功高强,定然能将虞破虏打得落花流水!” 充恒转过头,就见放在还淡定地拿着帕子擦手的王滇匆匆站起身,掀开营帐大步走了出去。 “王爷!” “王爷!外面战事焦灼,还请您在营帐歇息!”守兵见王滇出来,急忙想将人劝回去。“王爷。”充恒跟了出来,低声劝道:“刀剑无眼。” “去城墙。”王滇皱起了眉,大步往前走。 周围的士兵也不敢真的拦他,只能紧紧护在他周围。 王滇上了城墙之后,有两个将军在上面,见他之后赶忙行礼,“见过王爷。” 王滇依稀记得其中一个叫吕恕,示意他们起身,“陛下在何处?” 吕恕赶忙指给他看,“王爷,陛下在前锋。” 王滇顺着他的指的方向,将目光移向了战场。 残阳如血,杀声震天。 北梁玄色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不清的士兵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厮杀,黑压压竟让人觉得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空气中都被染上了血色。 原始的、野蛮的厮杀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演,浑厚的战鼓声在寒风中时而急促时而剧烈,身着黑色铠甲的北梁士兵同银色铠甲的东辰士兵交汇在一处,碰撞出大片的红,在王滇的瞳孔中炸开。 他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梁烨的身影。 他身下的那匹花马的皮毛早已被染成了凛冽的血色,这位十分讲究的皇帝从前的武器都是精致阴毒的软剑和细刀,如今手中却握着一柄粗犷的长|枪,火红的缨穗在划破浓黑的硝烟,穿破敌人的胸膛,一贯的矜贵倨傲化作了冷冽肃杀,身上的黑甲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带领着身后亢奋激昂的士兵犹如利箭,径直破开了东辰军队的防线。 自高处俯瞰,梁烨仿佛利箭的首,被湮没在大片银甲中,隔上许久,他身后的北梁黑甲骑兵才紧跟而上。 王滇紧张地抓住了城墙上寒凉刺骨的砖石,被粗粝的表面硌得手掌生疼。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梁烨,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梁烨一人一枪一马势不可挡,身后的追随者们士气大振,整支北梁前锋骑兵势如破竹,其他若干股队伍似乎摆出了什么阵形,硬是将东辰军队逼退了好大一截。 王滇不懂阵法,却也直觉北梁军队这排兵布阵极其讲究,正要松一口气时,突然自东辰的银甲大军中杀出了一人,此人银甲红衣,手持双刃环刀直冲梁烨而来。 “不好!”旁边的吕恕眼尖,一拍城墙,“是虞破虏!” “虞破虏不是善用枪吗?怎么用了双刀?”王滇早就听过虞破虏战□□号,也知道他最善用枪,心下疑惑。 “王爷有所不知,虽说这兵器一寸长一寸强,长|枪杀伤力最大,但这双刀用好了却能克长|枪。”吕恕拧眉道:“虞破虏用的还是双刃,寻常人练不来,却正好能克陛下用的枪!” 果不其然,虞破虏一刀格住了梁烨的长|枪,另一刀直冲梁烨头顶劈来,梁烨反应极迅速,猛地向后折腰,上半身几乎侧着贴在了马身上,险险躲过了虞破虏重若千钧的那一劈,紧接着拽缰起身,手腕翻转,长|枪就缠虞破虏的左手刀,虞破虏刀身被缠,果断横劈向梁烨的脖颈,梁烨趁势一躲,□□回挑,松了对他刀身的挟制,两人骑着马错身,又紧接着出招。 “虞破虏对长|枪太了解了。”吕恕神色凝重,“陛下武功虽高,但却擅长用剑,恐怕要在他手底下吃亏。” 王滇袖中的手骤然收紧。 梁烨招式诡谲多变,虞破虏打法大开大合,两人接连过了近百招,依旧没有分出胜负,但明眼人能看得出,梁烨的长|枪在逐渐被虞破虏的双刀压制,逼得他招式不得不变。 梁烨罕见能遇敌手,跟虞破虏对招打得酣畅淋漓,尽管他不必恋战,但他知道王滇肯定在城墙上看着,下手便愈发狠辣起来。 就算割不掉虞破虏的脑袋,也得断他根胳膊,拎回去给王滇玩。 虞破虏不知道梁帝在想什么,只见对方原本冷肃的表情骤然一变,露出了个阴森恶毒的笑,他暗道不好,急速转刀,谁知对方竟将那长|枪脱手而出,不顾刺向他心口的刀,带着长|枪径直扎向他的脖颈。 眼看避无可避,对方又命门大开,虞破虏鹰隼般的眸子骤然一眯,同样不怕死地撞了上去。 只看谁的速度更快! 眼看刀尖要刺入心口,梁烨猛地侧身收力,一脚别住长|枪往虞破虏胸口一掼,虞破虏手腕一拧,刀刃猛地划向梁烨的腰腹,梁烨压根不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细长的软剑,毒蛇一般缠住了虞破虏的右臂,狠狠一拧一抽,顿时血花四溅。 两人同时驱马回身。 虞破虏整条右臂皮肉外翻心血淋漓,森白的骨头依稀可见,他捂住胳膊冷冷地盯着梁烨。 梁烨神经质地拧了一下脖子,脸上洋溢着兴奋又恶毒的笑,戏谑出声:“虞将军,你的骨头真漂亮,正适合给朕的爱妃做骨箭。” 梁烨身后众多北梁士兵顿时爆发出狂妄的吼笑。 “都说梁帝疯癫,依本将看,不过一卑鄙小人耳!”虞破虏冷声道:“十日之内,我必取你首级!” 梁烨单手持长|枪猛地指住他的眉心,大声笑道:“朕等着你!” 一场突袭战,最后以东辰将领负伤撤兵而告终。 皇帝领兵打了场如此痛快的仗,北梁将士宛如打了鸡血般兴奋,军中对梁烨的崇拜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 梁烨将长|枪随手往旁边一扔,旁边的卞凤赶忙伸手接过。 梁烨懒洋洋地骑着马向城墙,抬头看向了城墙之上的王滇,溅满了血的俊脸带着嚣张又得意的笑,学着之前王滇的动作,两指并拢覆在唇上一印,轻佻地吹向了垂眸而望的人。 虽然不知道陛下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但亢奋狂热的将士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吼声。王滇迎着梁烨透着兴奋又癫狂的目光,悬着的心脏重重地落进了胸腔。 血染红的残阳斜照在遍野横尸之上,喧闹声混杂在硝烟里径直冲向了长天。 第136章 庆功 “打扫战场!”梁烨翻身下马,厚重的战靴踩着血水而过,大步跨进了城门。 “是!”卞凤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眼睛里的崇拜丝毫不加掩饰。 梁烨丝毫没注意身后的人,在一众行礼声中快步上了城门楼,正撞上下来的王滇,眼神瞬间炙热得仿佛要烧起来,长臂一伸,隔了四五个台阶径直将王滇拽下来压到了墙上,扣住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充恒躲避不及,眼睛瞬间受到了刺激,猛转身拦住了企图下楼的吕恕人,冷声喝道:“回去!” 虽然莫名其妙,但充恒是梁烨身边的人,吕恕人不敢得罪,只能莫名其妙回到了城墙上。 王滇听见了充恒的声音,推了梁烨一,梁烨却愈不知收敛,顶着满脸血目光阴鸷盯着他,膝盖强硬抵开他的双腿,哑声道:“真想在这里艹了你。” 王滇被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和烟硝气熏得头疼,闻言扯了扯嘴角,“你他妈试试。” 梁烨周身的煞气还没来得及收敛,呼吸都带着血的滚烫,他死死盯着王滇的眼睛,喉结用力滚动了两遭,“厉害吗?” “……厉害。”王滇压着怒意笑道:“特厉害。” 梁烨嘚瑟扬了一下眉毛,手掌压住王滇的后颈吻住了他的唇,肆忌惮在里扫荡了一圈。 王滇脸上衣服上都沾了血,那味道让他之前吃的东在胃里翻滚,他冷漠推开梁烨,“够了。” 城墙上适时传来充恒剧烈的咳嗽声。 梁烨不满轻哼了一声,狠狠往他腰上摸了两,拽着他就要上去。 “像什么样子。”王滇指了指己身上的血,低声道:“先回营帐。” 完,也不管梁烨如何不满,径直下了台阶。 梁烨知道他怕冷,在他营帐里放了几个暖炉,王滇将身上沾了血的外袍扔到了榻上,拿着湿帕子擦掉脸和脖子上的血,闭上眼睛还是战场上血色的阴翳。 以及梁烨不要命用心口冲向尖刀的瞬间。 胃里开始绞着疼了起来,手中的湿帕子被攥得死紧,王滇咬住了牙根强行稳住了呼吸。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破碎模糊的画面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寿宴时梁烨被一箭穿心的画面上。 愤怒,心疼,还有不甘和浓重的恨意将王滇整个人都湮没了进去,他仿佛一个溺水不得出的病人,窒息感和濒临死亡的恐惧编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沉沉压在了水底。 “……凭什么……死得是?” 被攥紧的湿帕子里洇进了鲜红的血,王滇冷冷盯着那只骨节泛起青白的手,用另一只手艰难覆了上去,强硬用尽力气将它掰开,眼底溢满了潮湿的阴霾。 “没死……梁烨没死。”他一遍遍向己重复着这句话,四肢百骸都传来令人惊恐和法忍受的疼痛,低低的吼出了声:“没死!” 锋利的短箭深深扎进了棉被中。 王滇满头冷汗,粗喘着气,盯着那支离手掌不过寸许的短箭,疲惫闭上了眼睛。 半晌,他才抖着手将那支短箭拔|出来放回了袖箭筒里,伸手抹了脸上的冷汗,沉沉吐出了一口气。 打了胜战然要庆功。 漆黑的天幕下,篝火燃得热烈,士兵们聚在一起难得吃上了肉,激动得大吼大叫,吵闹非常。 大帐中,梁烨坐在主位上端起了酒碗,笑道:“次胜仗,全仰仗诸位弟兄们骁勇善战,朕话不多,先干为敬!” 完,仰头将大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虽然皇帝这么,众位将领也不敢这么认,然是狠狠赞扬了陛下在沙场上英勇杀敌的雄姿,全都仰仗于陛下,陛下万岁,末将必当誓死追随,天佑大梁云云,一出帝将和气的局面。 毕竟是在打仗,士兵一律不许饮酒,将领们喝得也只是度数极低的清酒,尽管只是清酒,皇帝老大这般夸奖,那也十分尽兴。 王滇端坐在梁烨下首,只安静的喝着酒,有人来敬酒一概不拒,笑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梁烨瞥了一眼,起身端着酒碗走到了王滇面前,笑道:“但归根结底,若不是丹阳王及时押送来粮草和兵器,这场仗也法赢得如轻松。” 王滇端酒起身,抬眼对上了梁烨眼底直白的欲望和喜爱,微微一笑,“臣应该做的。” 梁烨单手拿着碗,王滇双手扶碗以示尊敬,酒碗轻轻碰在了一起,出清脆的响声,梁烨的指腹状若意划过他的手背,“仲清,这杯酒,朕敬你。” 王滇抬眼看向他,笑得温和坦然,“陛下,臣敬您。” 盛满了碗的酒被一饮而尽,因为喝得急,清冽的酒从嘴角溢出,滑过修长的脖颈,沾湿了新换的衣衫。 梁烨眼神微暗,捏紧了手中的碗,同样一口喝了个干净。 尽管庆功宴热闹非常,但梁烨依旧觉得又渴又饿,尚未从杀戮和刺激中平复的肠胃疯狂想要用血肉充饥,王滇风轻云淡坐在那里,就像是这场庆功宴最丰盛的主菜,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渴望。 终于熬到了半夜庆功宴散去,梁烨也已经饿到了极点,他当着众将领的面回了己的大帐,又悄声息绕到了王滇的营帐外,挥退了守帐的士兵。 掀开帘帐,王滇正靠在榻上看,手边放着个碳炉在烤火,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向他。 梁烨一时没看懂他的眼神,只觉得呼吸停滞了瞬间,沉声喊人:“王滇?” “嗯。”王滇使劲按了按眉心,“你怎么来了?打完仗应该休息。” “不累。”梁烨一脚将那碍的碳炉踢远,顺势坐在了榻尾,握住了他赤着的脚,刺骨冰凉,他皱了皱眉,将王滇的脚塞进了怀里,“你这般怕冷,怎么不知道穿袜?” “穿了不舒服。”王滇将手里的合上,踩了踩他的肚子,“睡觉。” “饿了。”梁烨咽了咽唾沫,握住了他的脚踝将人拖过来,欺身压上,“来吃庆功宴的大菜。” 王滇面表情盯着他,“再折腾一晚上还睡不睡了?” “明天你补觉。”梁烨低头亲他的脖子,熟练解开他腰带的搭扣,抓着他的手向他证明,颇有些委屈,“快憋死了。” 嘴上委屈,爪子却一点都不委屈,对着王滇上下其手。 王滇将卷起来抵住了他的下巴,“该了。” 梁烨咧嘴一笑,才不跟他论这个,厚颜耻道:“朕该学的都学会了,你这般娇气,躺着享受多。” 王滇闭着眼睛懒洋洋笑了一声:“耍赖?” 梁烨低头亲他的耳朵,“怎么能是耍赖,只是在心疼你。” “这种不用心疼。”王滇睁开眼睛,对上他眼睛里狡黠的算计,微微一笑,“跟你一样,比较喜欢亲力亲为。” 梁烨咬住了他的耳垂,锋利的犬齿带着恶意碾了一下,十分讲究策略道:“都打赢了虞破虏,你就不能让一次?” 尽管这一次里能包含了很多个一次,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脸算什么,他梁烨做从来都不拘小节。 “不能。”王滇卷着手勾起了他的下巴,“陛下,次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概不赊账。” 两个人的关系不容易亲昵许多,梁烨权衡了一下硬来和妥协之间的利弊,果断选择了第三种方法,意有所指摸了摸他的唇,哄|骗道:“不如今晚只用——嘶。” 王滇收回抽在他腰上的,拧起了眉,“你腰怎么了?” 梁烨有些茫然看了他一会儿,后知后觉想了起来,混不在意道:“哦,应该是不小心被虞破虏划了一下。” 王滇攥着的手骤然收紧,冷声道:“起来。” 梁烨心虚,老老实实坐了起来。 王滇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梁烨不想让他解,一本正经道:“朕觉得穿着衣服做有一番滋味。” “有你大爷的滋味,脱了。”王滇的手微微有些抖,被他强行压住。 梁烨斟酌了一下他的怒气,敏锐判断出来怒气有点大,机智决定不触这个霉头,老老实实将衣服脱了,低头去看方才疼的方。 腰腹间被刀豁开了一个长口子,应该是被他放软剑的剑鞘帮忙挡了一下,豁得并不深,但剑鞘被划透了。 梁烨抽出薄薄的剑鞘,一脸肉疼的表情,仿佛死了小老婆,“的剑鞘。” 王滇使劲扣住了他的手腕,死死盯着他腰腹间的伤口,嘴唇泛白,“去叫军医。” “不用,区区小伤。”梁烨整以暇拽住他,开心道:“你帮敷点药包扎。” 他很喜欢王滇温柔又小心给己包扎伤口。 “梁烨!”王滇突然抓住了他的前襟狠狠将人扯到面前,怒声道:“你能不能对己上点心!?” 梁烨被他吼得一懵,对着他赤红的眼睛茫然咽了咽唾沫,“王滇?” 第137章 闭嘴 这点豁口对梁烨来说实在算不上伤,不过是当着王滇的面故意夸张,结果将人惹毛了。 但梁烨很受用。 他摸了摸王滇青筋凸起的手背,破天荒地解释道:“只是擦破了点皮,我心里有数。” 王滇重重地喘了口气,松开了他的衣服,盯着他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你心里有数?” “自然。”梁烨握住了他的手让人坐在了自己腿上,颇有些遗憾道:“我若再用力些就能将那愣头青的右臂拧下来,给你做成骨箭玩。” 王滇垂下眼睛,伸手摸到了梁烨腰腹间,力道逐渐加重,“疼么?” “不疼。”梁烨搂着他的腰笑,“要是你伺候舒服了,明天就能好。” 王滇的指间沾满了梁烨伤口的血,他抬起手,将手指上的血慢慢地抹在了梁烨的眼尾和唇边,笑道:“是吗?” 梁烨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滇可能被自己给吓到了,愈发开心起来,“你既然这么担心——” 话还没说完,王滇整个人都欺了上来,将他压在了被褥中。 梁烨的脖子被掐住,呼吸有些不畅,却没有反抗,在王滇冰冷的目光里笑出了声:“不如好好伺候朕。” “好啊。”王滇手中的力道逐渐加大,俯身吻在了他染血的眼尾,声音温柔道:“与其看你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我把你艹死。” 梁烨小腿勾住了他的腰,猛地一用力想将人压下,“还是朕来——唔。” 腰间的伤口猝不及防一痛,动作迟了一瞬,王滇却已经顺势将他翻了个面压在了身下,柳叶刀抵在了他的侧颈处,声音微微有些抖,“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杀了你。” 梁烨觉得王滇不对劲,但还是刺激占了上风,故意将头往刀片处抵,细微的疼痛让他满意地挑了挑眉,“来啊。” 王滇猛地将刀片一收,盯着他侧颈上那抹细小却刺眼的红色,低头咬了上去。 梁烨呼吸一重,紧接着就被王滇按在了伤口上,那力道大得好似真打算杀了他,梁烨终于意识到人不对劲,“王滇?” 冰冷的触感从尾椎处传来,梁烨本能地觉得不适想抗拒,却被王滇低头吻住了唇。 王滇的吻细致温柔,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梁烨狠狠舔了一下牙根,因为他手下的动作皱起了眉,到底没将人推开,不爽中带着丝愉悦,“朕……暂且让你这一次,不许再发脾气。” 王滇的掌心使劲压在了他腰侧的伤口上,力道一下比一下重,梁烨疼得神色有些扭曲,却又沉溺在另一种铺天盖地的畅快中,在王滇一声又一声的“梁烨”中险些绷不住声音。 “闭嘴。”梁烨的喘息有些破碎,凶神恶煞道:“再喊朕就割了你的舌头——等等!” 王滇的眼神潮湿又晦暗,眼睫在微弱的烛火里打下了片阴影,十分温柔体贴,“好。” 梁烨扣着他胳膊的手骤然收紧,喘了两声,“……动一下。” 王滇欣赏着他情|动时的颜色,眉眼间似乎跟战场上染血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想让人彻底揉碎摧折,他扶住梁烨腰身的力道逐渐加重,声音里沾染着恶意,“陛下自己来。”梁烨微微失神的眼睛骤然凌厉。 王滇神色晦暗,“还用我教你吗?” 梁烨眼睛里升腾起了怒意,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王滇紧紧抱着人,肩膀上的疼痛让他沙哑地笑出了声。 ………… 晨光熹微,密不透风的营帐中仍旧光线昏暗,烛芯被人拨了两下,光线才清晰起来。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浇在了腰腹间的伤口处,紧接着就是火辣的疼痛,半睡半醒间的梁烨猛地睁开了眼睛,刚要弹起来就被一只手按住了脖子。 “杀菌消毒。”王滇看着他微微泛白的嘴唇,没什么感情的扯了扯嘴角,“不是不疼么?” 梁烨破罐子破摔瘫在床上,手指因为剧痛轻微痉挛了一下,声音哑得厉害,“你给朕等着。” 王滇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给他处理着腰上加重了许多的伤,敷上了厚厚一层药粉,用干净的布条给他缠住。 “翻个身。”他推了一下梁烨,人没动。 “腰疼。”梁烨木着脸道:“腿疼,膝盖也疼。” 王滇撩起他的裤腿,果然膝盖红肿了一片,腿根处也甚是凄惨,他看得喉间干涩,淡淡移开了目光,“不是不疼吗?” “疼。”梁烨中气十足道:“像朕这般柔弱无辜的男子,你竟也忍心如此粗暴,王滇,你好不要脸。” “……少背话本子上的词。”王滇听得眼角一抽,“过去。” 梁烨不耐烦地转了个身,让他将布条系好,哼哼唧唧地捂着腰腹,“疼死了。” 王滇冷眼看他装模作样,袖子里的手攥成的拳头,梁烨哼唧了半晌见他没反应,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翘起二郎腿用脚撩起他的袖子,点了点他的手背,“再用力就要见血,松了。” 王滇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梁烨勾住他的手腕用了点巧劲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放软了声音,“王滇,疼。” 王滇咬紧了牙根,却还是逼着自己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伸手覆在了他腰间。 梁烨哼哼了一声,乐滋滋地往里一滚,将人拽着躺了下来,利索地拿被子一裹搂进了怀里。 王滇皱眉想起来,他就极其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滇冷声道:“别装了。” 梁烨低笑了一声,亲了亲他的 耳朵,“没装。” 他飞快地从王滇的袖子里摸了一圈,再次确认里面没有什么匕首短箭之类的东西,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手指扣进了他的指缝,另一只胳膊伸展开让王滇枕着,将人圈在了自己怀里。 他摸了摸王滇的头发,“李步给你开的方子我还记得,等会儿去抓几副药吃就好了。” 王滇的后背僵了一下。 梁烨将人搂得紧了一些,清了清嗓子道:“我可以答应你…不会再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王滇眯了眯眼睛,神色不明地盯着他。 “但你同样得答应不能瞒着我任何事。”梁烨刻意加重了“我”字,努力学着王滇之前的语气,来模仿他要求的“尊重”,并且拟立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平等”的条件。 尽管十分里有九分半都是装的,尽管他早就知道王滇为什么会发脾气,却还是十分耐心地等待着王滇控制不住对自己作出了实质性的伤害,占据了制高点,找准时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步步为营,连感情都算计得淋漓尽致。 王滇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 梁烨伸手摸了摸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你都看见了。”王滇说。 梁烨不置可否,只道:“那些袖箭和匕首我都帮你收起来了,等你好些了给你打些更好的。” 昨天傍晚在城墙上,他仓促地应付完吕恕等人,便追来了王滇的营帐,却正好看见王滇郁症发作的情景,在看见王滇险些将短箭插|进手掌的时候,险些没控制住自己。 但郁症之事,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他需要用些手段将王滇束缚住,再徐徐图之。 王滇疲惫地睁开眼睛,“梁烨,我——” “没关系。”梁烨懒洋洋道:“朕会还回来。” 王滇扯了扯嘴角,叹了口气,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诡计多端。” 梁烨摸着他的头对着虚空微微一笑,同王滇之前的笑几乎没有两样,声音温和道:“睡吧。” 王滇闭上了眼睛,“别以为你这样就能得逞。” 想借着郁症来驯服他,做梦。 梁烨得意道:“你已经答应了我的条件。” “嗯。”王滇掠过他的伤口,摸在了他的后腰上,“看在你这次表现尚可的份上。” 梁烨脸色顿时一绿,“休想再有下次。” 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手段! 王滇闭着眼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他的屁股,敷衍道:“好。” 梁烨对他这个“好”简直有了些不可名状的心理阴影,狞笑道:“朕要割了你的舌头。” 王滇一本正经道:“是——唔。” “闭嘴。”梁烨阴恻恻威胁道:“朕的耳朵已经够脏了。” 王滇遗憾地闭上了嘴。 梁烨难得叹了口气,“睡觉。” 第138章 手软 梁烨在旁边,王滇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后帐篷里一片昏暗,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第二天子时。”梁烨带着睡意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响起,揶揄道:“真能睡。” 王滇刚醒,脑子还懵着,在黑暗中摩挲了两下,翻过身抱住了梁烨。 抱得有些紧,梁烨愣了一下,旋即眉毛都要乐得飞起来,他跟王滇斗了这么久,终于享受到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待遇,王滇全身心依赖着的这个动作让他身为男人的某些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于是他使劲摸了摸王滇的背,半是嫌弃半是得意道:“真娇气。” 他既是王滇的夫君,又是王滇的君主,就该得此殊荣。 王滇亲了亲他的脖子,像在自言自语,“是梦。” “什么梦?”不知道他亲到了哪处的伤口,微微有些刺痛,梁烨舔了舔嘴唇,身心舒畅地摸了摸他的头。 “梦见我亲手将你剥皮拆骨,做了个巫蛊娃娃,烧成了灰扬了。”王滇在黑暗里摸了摸他的眉眼。 “……”这个旖旎撒娇的拥抱瞬间就变了味道。 “我觉得这样不妥。”梁烨为了劝他,举了个生动的例子,“我之前也想剥了你的脸皮挂在床头,但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王滇抱着他笑了起来,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可惜了。” 梁烨沉默了片刻,起身点上了蜡烛,终于驱散了后背上的凉意。 王滇仰面躺在床上冲他笑,伸手将他的袖子缠在指间,睡眼惺忪道:“换衣服了?” “朕白天处理了一天的公务。”梁烨精力向来旺盛,将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出来。 王滇不悦地摩挲了一下骤然变空的手指。 掀开营帐对外面的人低声交代了两句,又将帘帐闭好,走到桌子边倒水喝,“喝吗?” 王滇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子煜,过来。” 梁烨喝了水,还是体贴地给他端了一碗温水过去,将人拽起来放到了他嘴边,“喝点。” 王滇动了动鼻子,就着他端碗的动作喝了一口,梁烨正要哄人再多喝两口,就被人按住了后颈,那口温水一滴不露地全都被渡进了他的嘴里。 王滇微凉地指腹覆在他喉间一按,梁烨就被迫全都咽了下去。 梁烨喜怒难辨地盯着他半晌,又将碗抵在了他嘴边,兴致勃勃道:“再来一口。” “……”王滇兴致缺缺地端过碗来喝了个干净。 梁烨干巴巴地瞧着他,对于他这种行为表示无声的谴责。 “安神的药我喝多了睡觉头疼。”王滇垂着眼睛,用指腹擦掉梁烨嘴角的水渍,声音微冷,“我不喜欢喝,下次再掺进水里就全喂给你。” 梁烨端过他手中的空碗使劲闻了闻,纳闷道:“分明没有味道。” “是没有味道,但军中嘈杂,没药我睡不了这么安稳。”王滇使劲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你要是想借此打消我去东辰的念头,趁早停手。” 梁烨沉着脸将手中的碗重重一放。 营帐中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朕不会让你去东辰。”梁烨说:“除了朕的身边,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不会打仗,留在军中只会成为你的累赘。”王滇神色冷静,“让我看着你上战场搏命很好玩?” “朕已经答应了你不会再冒险。”梁烨拧起了眉毛。 王滇笑道:“梁烨,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哄人的手段而已。” 被他这般直白地戳破,梁烨微微扬起了下巴睨着他,“那你想让朕如何?” 王滇喝了那碗掺了药的水,困意又开始泛滥,他压下心底的烦躁,“好好谈。” 梁烨扶住他的胳膊,让人趴到了自己的肩上,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敷衍道:“可以,好好谈,都听你的。” 王滇被气笑了,但是整个人又困得要命,含糊不清道:“我也不清楚郁症的缘由,你不必再试探,或许去东辰一趟回来便好了。” 梁烨将人勒得紧了些,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但若是我在你眼皮底下,就不敢随便出战了,王滇,你不想亲自看着我么?” 王滇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迷糊间被人托起下巴,渡了口极其苦涩的药,他下意识想吐出来,却被梁烨有样学样,喉间被重重一按,咽了下去。 梁烨不厌其烦地给他喂下了一整碗苦涩的药,舔了舔嘴唇,“王滇,你是三岁小孩儿吗?生病了如此难缠。” 王滇早就靠在他身上睡得不省人事。 梁烨恶劣地掐了掐他的脸,将人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才端着药碗出了营帐。 充恒端着托盘,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帐子,被戈壁滩上的太阳照得眯起了眼睛,“主子,许大人他们已经过了承元郡,马上就要进东辰了……这样瞒着王爷是不是不合适?” 梁烨将手里的碗随意扔进了托盘里,拍了拍手背在了身后往前走,“王滇打得什么主意你看不出来?” “啊?”充恒有些茫然地跟上,“他想去东辰谈判让东辰退兵。” 梁烨嗤笑了一声,“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朕么?” 充恒点头,“他想主子你了。” 梁烨眉梢微动,负着手转过头来看向他,“他跟你这么说的?” “昂。”充恒点头,想了想又说:“前面还说了世家什么的,我不记得了。” “也就你这种呆瓜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梁烨克制不住眉眼间十分受用的笑意,“动动脑子。”充恒端着碗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啊。” 今天太阳有点大,好热。 梁烨眯了眯眼睛,“他其实完全可以留在大都揪出谈亦霜和祁明背后的人,但他却来了宁明战场,一方面怕将麻烦处理得太干净世家反扑,另一方面怕事情做得太漂亮让朕忌惮,是在给他自己留退路。”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想朕了。”梁烨清了清嗓子补充道。 “哦。”充恒点了点头。 好饿,该吃饭了,不想吃菜汤……啊,他想得没错嘛,就是王滇想主子了。 “真以为混进战场里的那些杀手都是来给朕挡箭的?”梁烨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对充恒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要是王滇没能稳住大都的局面,又或者申尧那老东西没病这么一出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一旦北梁出现败势,王滇就会对朕下手。”北梁势强,王滇就是对他助力最大的一柄利剑;北梁势弱,王滇这柄剑就会毫不犹豫地对准他,将他同北梁剥离,将梁烨这个人彻底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王滇去东辰谈判,如果局势对北梁有利,王滇会全力以赴帮他,但如果局势已经不可挽回超过了他的预判,王滇绝对会选择获益最大的做法,反咬北梁一口都完全不会出乎梁烨的意料。 王滇的不可控性太大,他不会伤害梁烨,但同样,他也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在意北梁。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是朕这个人。”梁烨凉凉道:“可惜了,他不想让朕如愿,朕自然也不会让他如愿。” 毕竟哪怕到了现在,他将王滇困在身边的心思没有半分更改,只不过王滇太难对付,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个相对而言比较能让王滇接受的办法。 在这一点上,王滇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敌意。 充恒跟着他进了大帐,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拖过桌子上盘子,将点心悄悄往嘴里塞。 “不过王滇却有个致命的弱点。”梁烨心情极好地扔给了充恒一杯水。 充恒捞过来,半滴水都没撒出来,茫然道:“什么?” “他容易心软。”梁烨懒散地往后一躺,双腿交叠搭在了桌子上,得意道:“尤其是亲眼看见朕的时候。” 明知道是安神药,只要是他喂的,就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充恒舔了舔嘴角的点心渣,囫囵听了个大概,使劲点了点头。 梁烨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压根没往耳朵里听,总结道:“他这般在意朕,朕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但是主子你往水里下药的时候一点都没手软,全撒进去了。”充恒说。 还抖了抖纸,一点粉末都没浪费。 梁烨手里的柳叶刀转得飞快,理直气壮道:“他两天两夜没睡,朕心疼他让他多睡会儿怎么了?” 充恒吃了个半饱,颇有些担忧,“但是等王滇醒了,肯定要发脾气。” 虽然王滇看起来一直都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但他不怕主子,却隐约有些害怕王滇。 不动声色就能轻飘飘把人收拾了,还能让人觉得他大发慈悲而感恩戴德。 面善心黑。 梁烨直起了身子,抛了抛手里的虎符,脸上露出了个兴奋的笑容,“那朕就抓紧时间跟虞破虏好好玩玩,割了他的脑袋送给王滇哄人。” “全军开拔。” 黑压压的军队无声地越过了广袤的戈壁滩。 马车里,王滇在浓郁沉黑的梦境里不得醒。 云水边,许修德腆着大肚子苦哈哈的转头北望。 皇宫中,崔琦坐在轮椅上看着梁寰将垒起来的积木推得七零八落。 厮杀声震天,流血漂橹,破损的战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梁烨骑在马上,长剑指向了东南,对虞破虏露出了个阴森又势在必得的笑容。 神色冷峻的青年牵着两个稚童,踩过了泥泞染血的水洼。 “叔叔,这是哪里?”扎着小发髻的女童问。 青年抬头看向了城门上斑驳的大字,“华东郡。” 第139章 冷淡 王滇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好像把之前熬夜加班缺的觉全都补了回来。 梁烨给他喂药的时候,他皱着眉推开,声音都带着懒意,“不想再睡了。” “可感觉好些了?”梁烨握着他的手腕把了把脉,将碗放在了一旁。 “嗯。”王滇闭了闭眼睛,“没那么难受了。” 那些尖锐的、令人崩溃的戾气和烦躁都消退了许多,他甚至觉得有些饿。 听到他想吃东西,梁烨很开心,赶紧吩咐人去做饭。 上一次王滇郁症回府时,有时候一天只吃两口饭菜或者干脆不吃,当时梁烨只觉得人饿不死就行,倒没怎么着急上火。 在路上这几日每次王滇醒来,都是不想吃饭,被他逼着喝半碗一碗粥了事,逼急眼了还要发脾气,困着也能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梁烨被骂得心头火起也只能生生忍着,好声好气地劝人多吃两口,十分忍辱负重,生怕再给饿出什么别的毛病。 “没药,清水。”梁烨端着碗喝了大半,才递到他嘴边,“喝了润润嗓子。” 王滇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勉强喝了半碗水,他睡得没什么力气,靠着梁烨打哈欠。 梁烨搓了搓他的手,“不能再睡了,吃了饭出去走走。” 王滇嗯了一声,“你派谁去的东辰?” “啊?”梁烨茫然地看着他。 “你让我睡了这么多天,要么人已经到了东辰的王都。”王滇慢吞吞道:“要么就是申尧死了,不然你放心让我醒过来?” 梁烨咧嘴一笑,使劲揉了揉他的后颈,“刚醒就想这么多事情,我看你这郁症就是因为脑子太好使才生的。” 王滇笑了笑,骂道:“王八蛋,许你算计,不许我想想。” “你明明闻出来了,可以不喝。”梁烨得意道。 “太累了。”王滇半阖着眼睛道:“我想好好睡几天。” 郁症发作之后他整个人都处于极度亢奋精神紧绷的状态,做任何决定都容易偏激,梁烨又是个爱找刺激的,他要是没事倒能斗几个来回,去东辰赌那个概率。 但就算申尧没死,他反过来借此咬北梁一口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梁烨来说也是一种背叛,必要时他会做,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希望打破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而且他也不想什么事情都跟梁烨较劲。 又不是仇人。 “等会儿出去跑跑。”梁烨摸了摸他的脸,“之前你住在应苏坊时,我便看你天天跑,泡个热水澡就容易睡着。” “脑子不好记得还挺清楚。”梁烨身上热烘烘的仿佛个大暖炉,王滇靠着很舒服。 “要是换个人说朕就挖出他的脑子来让他看看自己的的脑子。”梁烨伸手掐住他的脸,“恃宠而骄。” 王滇拍开他的手,撩起帘子看向外面,“这是何处?”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只记得马车颠簸和外面的风声。 “川松郡。”梁烨又让他喝了些水,“再往东南两百里就是华东郡,焦炎守在宁明郡,我想顺势将华东郡打回来。” “虞破虏呢?”王滇直起身子,从梁烨袖子里摸出了副地图,展开仔细看。 梁烨指着地图上的安汉郡道:“宁明郡紧挨着楼烦,离南面远,焦文柏力有不逮驰援不过来,所以虞破虏之前想在宁明郡跟我耗,在加上梁军缺粮草,他想先拿下宁明再打安汉,过了鹤水直袭大都,但你此次押送了这么多粮草,我就敢跟他一直耗着,他琢磨过来,就退而求其次,想从川松打安汉,我要分兵留在宁明,他打起来也容易。” “你留了多少人给焦炎?”王滇道。 “十二万。”梁烨道:“以焦炎的本事,牵扯住楼烦那十五万军队没问题。” “你只带二十三万人太少了。”王滇道:“川松多山,地形复杂,虞破虏山战起家,太冒险。” “川松还有六万府军。”梁烨点了点地图上的川松,“就算这六万人不顶事,焦文柏也能从承元郡驰援过来。” 王滇盯着地图看了片刻,“你想让他走水路?” “虞破虏不善水战。”梁烨说:“我让吕恕带兵去拦他的头,再让卞凤去截他的尾,要是能在东辰出消息前将他逼到华东郡,就有机会把华东郡收回来。” “别太贪心了。”王滇还是觉得他这个法子太过激进,“象征性逼他一逼好谈条件就行了,打得太过谈和时难看,华东郡那么多金矿,东辰松口太难,弄巧成拙了怎么办?” “就是要打得难看才好谈条件。”梁烨阴恻恻道:“华东郡本来就是朕的地盘。” 王滇听他这语气眉梢微挑,“申尧死了?” 梁烨喜气洋洋道:“他儿子太多,不知道哪个先下手为强了,让他生这么多,孝顺死了。” 王滇叹了口气,“梁子煜,你嘴积点德吧。” “可见孩子还是得少生。”梁烨严肃道:“你给朕生一个就行。” “我他妈要是能生肯定去父留子。”王滇拍了拍他的肚子,“有阿寰一个就够了,少打些不切实际的鬼主意。” “啧,那只小白兔子。”梁烨提起便宜儿子依旧满脸嫌弃。 整天除了哭就是吃,话都说不利索,哪天北梁亡在他手里都不奇怪。 “还阿寰,你跟他很熟么?”梁烨幽幽道:“你都不这么喊我。” “……你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儿。”王滇听见外面的通传声,自动消了声,坐得离梁烨远了些。 梁烨不爽地看着他。 军营里的菜色有限,自然不像宫中那般精致,但给梁烨的也差不到哪里,大概是他仔细吩咐过,都是些清淡的开胃菜和熬得细腻的粥。 “饿也不能吃太多。”梁烨将地图收了起来,“吃完了再谈正事。” 王滇舀了勺粥喝下,空荡荡的胃里瞬间暖和了起来,“我不懂打仗,还是别瞎掺和了。” “我会你自然也会。”梁烨唏哩呼噜喝了大半碗粥,夹起菜大口吃下。 王滇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你慢点吃。” 梁烨拿了块饼塞进嘴里,弯起眼睛冲他笑,“之前随时都会打仗,习惯了。” 王滇半是心疼半是无奈,“现在不打仗,慢点。” “好。”梁烨慢下来吃得斯文了些,但速度依旧不慢,吃完了两个大饼,王滇才只喝了半碗粥。 见王滇放下了筷子,他顿时拧起了眉,“你不是饿了吗?” 鸟吃得都比他多。 “饱了。”王滇道:“我吃了不少菜。” 梁烨看了他一眼,端过他剩下的粥两三口喝了个干净,“你就是吃得少才生得郁症。” “……”王滇听他这唠叨的论调,忍不住笑,“你有完没完?” “没完。”梁烨有些生气道:“朕都没得郁症,你爹疼娘爱还富可敌国,到底怎么生得这毛病。” “远没到富可敌国的程度。”王滇知道他被吓得不轻,安慰道:“只要你别刺激我就行。” 梁烨被他噎得瞪人,又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 王滇捏了捏他的掌心,“提也没事,过去那一阵就好了,不用担心。” 梁烨临时扎营的地方是片地势平坦的山岭,虞破虏的军队离这里不算近,梁烨并不打算跟他交手,只坐镇指挥。 冬日的山景不算好看,风倒是比戈壁滩上小了许多,王滇拢着袖子和梁烨并肩走着遛马,充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跳上树望个风玩。 “许修德倒是能言善辩。”王滇听他说完,“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派个更信任的人去。” “朝中那些人,呵。”梁烨冷冷一笑,“他们巴不得朕死在战场上,朕信他们就是找死。” 许修德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反倒更让人放心。 “可惜。”王滇叹了口气。 “可惜?”梁烨牵着缰绳偏头看他,笑得不怀好意,“没去成东辰就让你这般惆怅?” “好不容易来一遭,还是想四处看看的。”王滇矜持笑道:“奈何美人关难过,使我不得行。” 梁烨被他笑得心底发痒,扬眉道:“你该喊我夫君。” 王滇诧异道:“我瞧你那话本子里都是写的相公。” 梁烨顿了片刻,眼睛瞬间一亮,仿佛终于抓住了王滇的小辫子,“朕就知道你偷偷看了,那画册子你肯定也没少翻。” 王滇一脸正气道:“不过是想了解一下古代民间文学。” “装模作样。”梁烨笃定道:“你肯定看过更多,不然哪来的那么多花招。” “这才到哪里。”王滇勾了勾嘴角,“你喊声老公,我教你更有意思的。” 梁烨狐疑地盯着他,“老公不是太监么?” 这爱好……着实生僻。 “在我们那里是爱人的意思。”王滇面不改色道:“你不好意思?” 梁烨轻蔑一笑,“朕有什么不好意思。” 王滇偏头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示范,满意地看着梁烨的耳朵瞬间充血,轻笑着用指腹拨弄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不在床上说不出来?” 梁烨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陛下!”有人自远处策马而来,声音十分激动。 王滇被扰了兴致,直起了身子,看向从马上翻身而下的少年。 “见过陛下!见过王爷!”卞凤半跪在地上抱拳行礼,炙热又崇拜的目光却黏在梁烨身上,递上信封朗声道:“陛下,川南捷报!” 梁烨伸手拿过信封,卞凤紧紧盯着他,紧紧握住了方才不小心被碰到的指腹,却忽然察觉到了一阵寒意。 他转头,正对上了王滇冷淡的目光。! 如果喜欢本书请记得和好友讨论本书精彩情节,才有更多收获哦 第140章 告别 北梁,大都。 康宁宫。 “你对他那个小侍卫下手,梁烨回来不会放过你。” 谈亦霜垂着眼睛绣着手中的荷包,嫣红的花瓣娇嫩欲滴,脸上露出了个淡漠的笑容,“那孩子小时候像极了我早夭的阿恒,可惜越长大越不像,还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皇帝还纵容他,将我当成了什么?真让人觉得恶心。” “我说过许多次,不要感情用事,卞云心那个蠢货我是指望不上了,原本你这边还有挽回的余地,现如今你不得不走了。”屏风后的男人道。 谈亦霜绣着花瓣上的那点红,勾唇笑道:“原本你也没打算让我活,要不是小恒儿相救,我早死在了箭下。” “过去的事不必再谈。”那人道:“活下来是你的本事,我来不过是念在昔日情分上,给你指条明路。” 谈亦霜不紧不慢地绣着手中的荷包,上面的莲蓬已经初具雏形,“不必将话说得这么漂亮,祁明这般为你尽心尽力都被你毒死了,如今谈家都死光了,我还有什么值得大人您费心思的?” “你不是一直想去塞外吗?最后再帮我办件事,我送你离开。” 谈亦霜绣花的手微微一顿,“一定是我?”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针线缭乱,谈亦霜淡淡道:“只怕替你办成了,狡兔死走狗烹,落得个跟祁明一样的下场。” 掩藏在黑暗中的人笑道:“你又怎么知道祁明真死了?” 谈亦霜倏然抬起了眼睛。 初春的风尚带寒凉,吹得柳枝轻晃,嫩绿的芽叶颤巍巍在风中绽开。 紧随川南捷报而来的,是东辰新帝申寻登基的消息。 尽管传言中皇太孙申安德才兼备文韬武略,深受朝中诸臣和百姓爱戴,得申尧苦心栽培多年,却还是死在了宫变里。 “申寻在申尧的儿子中排行二十七,平时默默无闻,申安从小便和他这位二十七叔一起长大,两人年纪相仿,相互扶持,两个人一路几乎杀尽了申尧成年的儿子,申安登基前一晚死在了申寻剑下。” 密信上寥寥数字,字下是血流成河。 生死之交亲缘深厚,最终还是败给了权势。 王滇看完了信,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升腾而起的火焰,拽了拽梁烨的耳朵,“你登基时也这般惨烈么?” 梁烨的耳朵动了动,换了个姿势枕在他腿上,将耳朵压在下面,踩了椅子扶手两下,“唔,记不清了。” 王滇抓了抓他的头发,“申寻此人听上去城府极深又善隐忍,恐怕不是个好对付的。” “虞破虏和申安是好友。”梁烨手里的柳叶刀飞快地转了一圈,正正好好插中了舆图上的东辰王都,“这仗打到头了。” 申尧有心谋略天下,有一统国的野心,但很显然他的儿子没有,又或者没有这个命——虞破虏和申安交情颇深,申寻一剑杀了申安,东辰上下谁不知道虞破虏性子暴烈,现下估计恨不得回去将人刮了。 东辰谈和退兵的信帖到时,焦文柏刚带着兵过了承元郡的常水抵达川松郡,为表重视,梁烨亲自去迎的人。 “臣焦文柏叩见陛下!”焦老元帅老当益壮,声音依旧震耳朵。 “焦帅快快请起!”梁烨亲自上前将人搀扶起来,朗声笑道:“朕可算将焦帅给盼来了!” “若非前两日常水冻上,老臣还能早两日到,好好会一会东辰那虞小将军!”焦文柏大笑。 梁烨身后的十几位将军闻言纷纷附和,又赞老帅当年何等英姿,好不热闹。 王滇在旁边安静地站着,余光便瞥见之前的那个叫卞凤的小将一直紧盯着梁烨,甚至还找机会扶了梁烨的胳膊一下,梁烨这厮大概是军中混惯了,不许人碰的臭毛病也被他抛到了脑后,完全没有在意。 王滇不爽地啧了一声,站在他旁边的充恒也是满脸的怨气。 “主子天天都带着那个卞凤,让他做大将军,还好声好气亲自指点他习武。”充恒幽幽道:“教我习武的时候天天骂我,主子偏心。” 王滇拢着袖子又看了卞凤一眼,道:“他是卞沧给卞如风过继的儿子,怎么着也算他半个弟弟,情有可原。” 王滇不是理解古代人这种宗族传续香火的观念,毕竟人一死什么都不剩,还不如让自己活得痛快些。 但梁烨归根结底是个古代人,脑子里多少装了些封建糟粕的玩意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拧过来的,他也不着急。 接风宴上觥筹交错,再加上谈和在即,众人心里都狠狠松了口气,毕竟这仗对北梁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王滇听那群人喝着酒讲如何打仗听得昏昏欲睡,抽了个空同梁烨交换了个眼神,就离了席出大帐透气。 充恒本来想跟着,王滇让他留在了大帐中,梁烨看了他一眼,留下了充恒。 于是他十分顺利地见到了权宁。 “哟,梁帝竟然舍得放你出来?”权宁一身五彩斑斓蹲在土坡前,活像只挖洞的野鸡。 王滇吹了吹旁边石板上的土,坐了下来,“他敢不放。” “别的不提,就凭你能让那疯子这么听话,属实佩服。”权宁朝他抱了抱拳。 天知道他看见被骂得狗血淋头还忍气吞声地哄人时,幸灾乐祸到都想放了个炮庆祝庆祝,差点弄死他的狗东西也有今天,简直是老天开眼。 “不过你给梁烨雇这么多人属实没必要,旁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他杀别人还差不多,你那些银子全白砸进去了。”权宁颇有些可惜道。 “花钱买安心,白砸进去更好。”王滇薅了根地上的干草,“仗打完了,生意结束,其他人早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废话,我跟他们能一样吗?”权宁往后一仰,就靠在了土包上,从腰间拿了个水袋出来灌了两口,“我来跟你告个别。” 王滇转头去建得差不多了,这个阁主还是你来当吧。”他又喝了一口,呼出来满是酒气,眯着眼睛看前面满地的荒草,“我要回南疆了。” 王滇诧异道:“好端端地去南疆做什么,你不是嫌那里闷热又阴森么?” “像我们这种人,在太干净的地方活不了。”权宁枕着根胳膊道:“碰见太干净的人也不行。” 王滇会意,“是因为你那个七少爷吧?” “不是我的了,本来也不是我的。”权宁笑道:“人家心里有人了,死了都不肯放下,我才不去讨那个没趣。” 王滇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权宁打蛇随上棍,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凑上来冲他暧昧地吹了口气,笑道:“像你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才最适合我。” 王滇被他这烈酒熏得闭了闭眼睛,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很想体验一下浪迹江湖的生活,不过梁烨大概又得辛苦追一遭,你要是不怕,我也不怕。” 权宁讪讪地松了手,一脸牙疼道:“你这人忒没意思,玩笑都开不起。” “这不是正跟你开玩笑么。”王滇也往后一靠,眯起眼睛看向头顶湛蓝空明的天,“大都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梁烨走不了,我就得陪着。” 权宁听得直咋舌,“合着不是刚开始想弄死他的时候了?” 王滇只笑,权宁瞪了他半晌也跟着笑,捣了捣他的肩膀,将酒袋递到他面前,“喝吗?” 王滇转头看他。 权宁笑道:“我这人朋友少得可怜,你勉强算一个,就当告个别吧。” 王滇接过那酒袋子灌了一口,直辣嗓子,“什么破酒。” “我花了大价钱从你们北边搞得烈酒!不识货。”权宁满腹怨气道:“看上了也不会分你,我搞的马都让梁烨给弄死了。” 王滇摸着鼻子尴尬地笑了笑,“我给它葬了个好地方。” “……”权宁拿着酒袋指着他道:“你跟梁帝一样,都是没心没肝的东西。” “要不怎么是双生子呢。”王滇笑道。 权宁听得牙更疼了,“乱!你们宫里乱得可以!” 王滇大声笑了出来。 两个人分了那袋子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色便逐渐暗了下来,原本还算暖和的风也变得微凉,浓烈的酒气缓缓地飘散在了初春的草木香里。 酒喝干,权宁从地上起来拍了拍那土包,认真道:“兄弟对不住,借你地方喝口酒,你要不满去找他,他特别有钱。” “滚蛋!”王滇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才发现自己坐着的石板是人家的墓碑,很是抱歉地朝着人家行了礼,醉醺醺道:“罪过罪过,实在对不住,等会儿给您烧纸好好赔不是,给您烧栋别墅过去……” “你他妈找的什么破地方……”王滇张口就骂,骂到一半反应过来又赶忙冲那土包道:“哎不是说好。”王滇薅了根地上的干草,“仗打完了,生意结束,其他人早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废话,我跟他们能一样吗?”权宁往后一仰,就靠在了土包上,从腰间拿了个水袋出来灌了两口,“我来跟你告个别。” 王滇转头去建得差不多了,这个阁主还是你来当吧。”他又喝了一口,呼出来满是酒气,眯着眼睛看前面满地的荒草,“我要回南疆了。” 王滇诧异道:“好端端地去南疆做什么,你不是嫌那里闷热又阴森么?” “像我们这种人,在太干净的地方活不了。”权宁枕着根胳膊道:“碰见太干净的人也不行。” 王滇会意,“是因为你那个七少爷吧?” “不是我的了,本来也不是我的。”权宁笑道:“人家心里有人了,死了都不肯 第141章 纸条 王滇坐在石板上吹风,忽然被一大团黑影笼罩,他倏然抬头,就对上了梁烨那双幽冷的眸子。 “吓死了。”王滇松了口气,还以为坟主人蹦出来找他了。 “害怕还坐?”梁烨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王滇头有点晕,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梁烨愣了一下,然后喜滋滋地将人抱住,“撒娇也没用,朕是不是说过你不许喝酒?” 王滇早不知道喝过多少回了,压根没将他的禁令放在心上,只用力地抱着他严肃道:“你是真龙天子,身上阳气重。” “……”梁烨抽了抽嘴角,“找的什么破地方。” “他说的。”王滇转头对着那坟包道:“不是我。” 梁烨看出来喝醉了,“走了。” 王滇使劲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人给这位兄弟好好修一下碑……晚上别来找我。” “……好。”梁烨稀奇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在封建社会就要遵从封建社会的规则……以示尊重。”王滇叹了口气,哥俩好地勾住了梁烨的脖子,懒得自己走路,索性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醉醺醺道:“梁烨……我跟你说句交心的话。” 梁烨扶住他的腰拖着人往回走,“嗯。” “我王滇……是真心把你当兄弟的!”王滇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咱哥俩——” “等等。”梁烨打断了他的话,扶住他的后颈让他看着自己,阴恻恻道:“你把朕当什么?” “兄弟!”王滇豪气地捶了捶他的胸口,斜着眼睛看他,“咱哥俩是不是过命的交情?” 梁烨笑得阴森,“咱俩是上床的交情。” 王滇勾着他的脖子嘿嘿地笑了起来,扣住他的下巴凑上去亲了一下,“宝贝儿,告诉你个秘密。” 梁烨被他身上浓郁的酒气给熏了一下,嫌弃地想转头,又被他勾着脖子转了回来,“你他妈好好听着!” 梁烨木着脸道:“好。” “我其实跟你……一般大。”王滇叹了口气,“我们那儿按虚岁,过了这个年,我跟你都二十七。” 梁烨挑了挑眉,“哦?” “再他妈敢让我在床上喊哥哥,老子干废你。”王滇拧眉拍了一下他的后腰,嗤笑道:“爽不到了吧傻逼。” 颠三倒四的话,梁烨竟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凑在他耳朵边低声道:“那朕喊你哥哥,照样能爽。” 王滇抬起手来使劲揉了揉发痒的耳朵,转过头来瞪他,语重心长道:“兄弟,不是我说——” 梁烨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得十分愉悦,低声道:“再多说一句朕就艹|死你,哥哥。” “…………”王滇慢吞吞的抹了把脸,脑袋一歪瞬间不省人事。 梁烨嚣张地笑出了声。 权宁这酒烈性太大,王滇回了营帐还是没能完全清醒过来,为了自己的清白憋了一路,最后还是没忍住,抬脚踢了踢梁烨的靴子,“梁子煜,我问你个事儿。” 梁烨嗯了一声,写着字的笔未停。 “那个卞凤。”王滇半醉半醒靠在榻上拧眉,“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问一下,当然也可能掺杂了一些私人的感情,也可能是你没注意,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问一下。” “……”梁烨放下了笔,想起上次王滇喝醉的情形,犹豫着要不要把人捏晕。 王滇不爽地踹了他的小腿两下,直起身子带着怒意道:“那小兔崽子悄摸地吃你豆腐你他妈是木头人都觉不出来!?” 梁烨略带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豆腐?” “他摸你!胳膊!这儿!”王滇啪啪两巴掌甩在他的小臂上,“合着就针对我是吧!我摸一下就让蛊虫给我疼个半死!” 梁烨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中的茫然瞬间变成了兴奋,“你吃醋了?” “我吃你大爷的醋!”王滇熟门熟路地从他袖子里摸出了把柳叶刀,撸起他的袖子恶狠狠道:“老子先给你剐了!” 梁烨伸着胳膊也不躲,心满意足道:“少剐点儿,明日还要谈和。” 王滇手里的柳叶刀“唰”得一声贴着他的小臂深深插|进了桌面,梁烨愣了一下,王滇也后知后觉地愣了愣。 “准头不错。”梁烨用了点力气才拔|出来,吹了吹上面的木屑,塞回他手里,兴致勃勃道:“来,再插|一下。” “操。”王滇酒都吓醒了大半,将那刀片放回他身上,“你他妈傻逼么都不躲?” 梁烨将信叠好放进信封里,津津有味道:“躲有什么意思,反正心疼的是你。” 王滇一巴掌糊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有病吧你!” 梁烨捂着脑袋阴恻恻地抬起头来,“王滇,别以为你喝醉了朕就拿你没办法!” “你不就比我多会点武功么,不用武功我揍你俩!”王滇不爽道:“床都让你下不来。” “你到底从哪儿的自信?”梁烨比他还不爽,“要不是朕让着你,你以为你能睡朕?” “你让个屁,第一次分明是你自作自受!”王滇嚣张道:“算计别人有理是不是?” “王滇。”梁烨眯起了眼睛,“你别以为朕不敢揍你。” “来啊,我怕你?”王滇嗤笑道:“有本事别用武功。” “不用照样一根手指头按死你。”梁烨冷笑道。 充恒昏昏欲睡地蹲在大帐外,听见里面有动静,拿掉了耳朵里塞的棉花,就听见里面传来了骂声和殴打声,他仔细听了片刻,确定是打架刚要开口,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喘颠三倒四的话,梁烨竟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凑在他耳朵边低声道:“那朕喊你哥哥,照样能爽。” 王滇抬起手来使劲揉了揉发痒的耳朵,转过头来瞪他,语重心长道:“兄弟,不是我说——” 梁烨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得十分愉悦,低声道:“再多说一句朕就艹|死你,哥哥。” “…………”王滇慢吞吞的抹了把脸,脑袋一歪瞬间不省人事。 梁烨嚣张地笑出了声。 权宁这酒烈性太大,王滇回了营帐还是没能完全清醒过来,为了自己的清白憋了一路,最后还是没忍住,抬脚踢了踢梁烨的靴子,“梁子煜,我问你个事儿。” 梁烨嗯了一声,写着字的笔未停。 “那个卞凤。”王滇半醉半醒靠在榻上拧眉,“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问一下,当然也可能“朕那是让你。”梁烨嘴硬道。 虽然昨晚打架打到一半就脱离了主题,但并不妨碍两个人决一胜负的心思,毕竟梁烨不用武功,俩人的水平相当——谁也不服谁。 拌了一早晨嘴,又险些擦枪走火,但从大帐里出来时一个比一个人模狗样。 充恒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的泪,跟在了王滇身后,“主子,今天——” “嗯?”王滇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充恒看着他脸上的面具瞬间清醒了过来,转头去找梁烨,麻溜地跑到他身后,“主子。” 梁烨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今日和谈,用不着你,回去睡觉。” “哦。”充恒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转身同他擦肩过去,钻进了自己的营帐补觉。 梁烨大步追上王滇,低声斥责道:“丹阳王竟敢走在朕的前面,是何居心?” “谋权篡位。”王滇打了个哈欠,嘴角的伤口被扯到,疼了一下,恶狠狠道:“早晚有一天把你关起来。” 梁烨乐道:“别忘了用玄铁做链子,脚上也得有,不然朕能拧断你的脖子。” “我他妈——”王滇被他不要脸的程度噎了一下,刚要再开口,卞凤就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陛下!王爷!咱们该出发了!”他很自觉地走到了梁烨身边跟着。 王滇拢起了袖子,神色冷淡地继续往前走,梁烨也收敛起了笑意。 跟在后面的卞凤紧紧盯着梁烨的背影,抬起手神色痴迷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咧嘴一笑,却在瞥见王滇时神色骤然一暗。 真是……碍眼。 —— 充恒刚睡着不久,忽然听见了阵细微的动静,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枕头下的剑已经出鞘穿透了帘布,“谁!?” “我我我!”外面的声音有些抖,“杨无咎!” 充恒有些懵,将剑收了回去,面色不虞地掀开帘帐,“你来干什么?” 杨无咎被吓了一跳,脸色很不好看,却只是拽了拽衣领,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已经休战讲和,仗没法打了,我……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充恒打了个哈欠,下巴微仰,神色倨傲道:“让我帮忙?” 这模样跟梁烨像了个十成十,欠揍得很,但杨无咎到底有求于人,只能压下脾气道:“对,王滇——王爷他忙,这点小事我也不好求他,只能来拜托你。” 他说着,将背着的包袱解了下来放到了桌子上,“这是我从军以来攒下的银钱,虽然不多,但都是我挣来的,还想劳烦你……交给我义父。” 充恒扫了一眼包袱里的东西,确实算不上多,道:“杨满虽然恶事做尽,但他最后杀了崔语娴也算有功,主子不会亏待他,这点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杨无咎被他说得涨红了脸,少爷脾气也上来了,抬头愤怒地瞪着他,“我——” 嗖! 一支短箭破开帘子直直插|进了柱子上。 充恒眸色一厉,掀开营帐就追了出去,然而四周空荡荡一片,压根没有人影。 杨无咎从营帐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拔|出来的那支箭,从上面拽了个卷成一绺的东西,对他道:“这箭上好像绑了张纸条。” 充恒一把将纸条夺了过来展开,看完上面的字后脸色忽变。 “写的什么啊?”杨无咎好奇地问道。 充恒攥紧了手中的剑,又看向梁烨和王滇早已出发谈和的川南城,咬了咬牙,解开旁边快马的缰绳,翻身上马,“驾!” “哎!充恒!你到底帮不帮!?”杨无咎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干脆解了缰绳骑马追了上去,“充恒!” 两匹快马向着川南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42章 谈和 川南城在川松郡的东南角,紧挨着华东郡,常水自川松西北发源,一路向东南蜿蜒,及至川南,一支径直流向华东郡,一支因地势流向承元郡,最后两支都在东辰地界汇入了云水。 焦文柏就是带军过的常水,如今大军驻扎在常水边的灵符县,而梁烨的军队驻扎在川北城,成掎角之势合力围抱川南,直指其东南方向的华东郡。 虞破虏的军队退至了华东郡和赤兰郡的交接处,楼烦则停留在宁明和焦炎对峙,没有再轻举妄动。 虽说是谈和,但谁都不能保证最后真的一定能谈拢,焦文柏没走,为了就是万一谈崩了,立马开战。 北梁表达的意思很明确,谈和可以,我们也很乐意,但是你们要继续打,我们也不带怕的,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活。 这行事作风跟他们那个疯子皇帝如出一辙,大有豁出去的意思。 疯子皇帝正盯着地图上的华东郡,心心念念,咬牙切齿,抓心挠肝,恨不得再多长两个脑子想办法把华东郡给搞回来。 “能顺利谈和就不错了,收复华东郡不急在这一时。”王滇行事向来比他要保守谨慎,“申寻虽然现在一身麻烦,但他又不是傻子,嘴里的肥肉不会吐出来还给你。” 梁烨眉眼沉郁,“华东郡本来就是朕的。” “是你的现在也不能急着要回来,万一弄巧成拙丢的就不止一个华东郡。”王滇叹了口气,指着地图道:“咱们现在要先保住赤兰郡,别丢了夫人又折兵。” 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保住赤兰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赤兰全是戈壁滩,朕不要。”梁烨嫌弃道。 这种无意之中散发出来的昏君气质让王滇很想上手抽他,“这他妈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吗?” 梁烨被他吼得往后退了退,“朕就是说说。” 王滇叹了口气,“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 梁烨皱了皱鼻子,想要华东郡想不出办法,又被王滇否决了,顿时对这次和谈失去了兴趣,谈判远没有杀人来得有趣,恹恹地听着王滇说谈和的策略,偶尔才插上两句嘴。 两军以川南城中线为分界线,在空地上搭建起了高台作为谈判的地点,两边带的人数都没有超过三百,按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到达了高台前,城外各自的数万军队彬彬有礼分列两侧,十分和气。 既然是谈和,就得讲究个礼,梁烨打仗的时候虽然很不讲究,但现在毕竟是北梁的一国之君,对方是主帅,这边是不可能让梁烨亲自去谈的,一来皇帝跟对方区区统帅谈和有失身份,二来众人也怕自家陛下疯劲上来直接掀了桌子开战——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无法排除这种可能。 包括王滇在内,单看梁烨收不回华东郡那个郁闷的样子,要是一言不合,他巴不得再继续打。 不能亲眼看看虞破虏那孙子惨成什么样,梁烨十分不爽地留在了大帐里。 去高台的人选都有讲究,王滇作为谈判的主力,接连选了五个沉稳有头脑的将领,最后目光在卞凤身上略一停留,温和笑道:“卞小将军,你武功高强,还要烦劳你护卫一程。” 是护卫,不是随同,说白了就是谈判没你的事,你就是去当保镖的,尤其王滇之前选的人里有两个职位比卞凤还要低,明晃晃地下他的面子,却又让人挑不出错。 论资历,论年纪,卞凤都不够格坐到谈判桌上,王滇选的人也都是年纪偏大的,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但在对方有个十七八岁就做主帅的虞破虏对比之下,就很意味深长了。 就算都是群打仗的糙汉,但能混到梁烨眼前的都不是些没脑子的,只这一出就明白了丹阳王看不上这位卞小将军,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 丹阳王是能在大都一手遮天的人物,得罪谁不好得罪他。 高台之上,东辰和北梁的人分坐长桌两侧,王滇对面坐着的是虞破虏,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位少年将军的模样,眉眼锋利冷锐,煞气满身,看上去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看他的目光很不和善。 王滇笑吟吟地对他拱手行了个礼,对方紧抿着唇,回了他一礼。 对方的右臂动作有些僵硬,很显然梁烨阴得那下还没好利索,不怪他看起来要吃人。 双方和谈,归根结底就是把之前撕破的脸皮再缝缝补补糊上层漂亮的外皮,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和和气气好像又亲如兄弟。 王滇说话做事向来漂亮,生意场上掀了桌子骂了娘的回头还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称兄道弟,如今对着东辰的人也是十分和气,一群人唱红脸的唱白脸的插科打诨的,演得好一出大戏。 王滇一方无意再战,虞破虏一方急着回王都,亲切友好的会谈过后,川南之盟就这样顺利地盖了章,速度之快仿佛大家来走了个过场。 最终以东辰退兵回华东郡,北梁撤军至川松郡罢休,但王滇软磨硬泡,到底是夺回了赤兰郡——东辰也差不多和梁烨一样的想法,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了也没什么大用。 这场战争从大年初一打到了春天过了大半,东辰势在必得,北梁背水一战,谁都没想到最终会是以这种相对而言平和的方式结束,东辰因为申尧这一死动了根本,北梁因为王滇暂时稳住了大都得了喘息之机,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也命也,东辰迈出的一统三国的第一步便踩进了坑里,再次等到这般时机已不知要何年何月。 最起码,北梁一时半刻是完不了蛋了。 王滇靠在椅子上松了口气,说不上是轻松还是遗憾,梁烨这皇位坐得稳了,不安稳的就该变成了他自己,待回了大都,梁烨是不可能放任他握着这般滔天权势的。 不过日子还长,他有得是时间好好跟梁烨斗。 他慢吞吞落在最后下高台,卞凤跟在了他身后,“王爷真是巧舌如簧,长袖善舞,难怪能得陛下如此宠爱。” 王滇笑道:“卞小将军过誉,都是我应得的。” 卞凤被他猝不及防噎了一下,声音微冷,“王爷日夜都随陛下在一起,军中已有非议,难道王爷真打算做那惑乱君上的佞臣吗?” 王滇失笑,“卞小将军此言差矣,我为北梁战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陛下不忍让我在营帐之间来回奔波,我们商讨的都是国家大事,怎么到了小将军嘴里,就成了惑乱君上?” “你——” “哎。”王滇停下脚步,转头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卞小将军如此关心陛下,不如亲自去问问陛下。”卞凤冷笑,话里有话道:“身为臣子,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僭越礼数给陛下添麻烦呢?” “知道就好。”王滇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不该想的就别痴心妄想,本王最厌恶别人觊觎自己的东西,卞小将军。” 卞凤盯着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王滇轻笑了一声,转身拢了袖子便下了高台。 梁烨出大帐迎接,不等王滇真跪下他就一把将人托了起来,王滇攥住了梁烨的手腕暧昧地摩挲了一下,梁烨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捏了捏他的胳膊,松开了手。 说话时,他故意偏头附在梁烨耳边,不着痕迹的亲了一下他的耳朵,梁烨压根没放心上,低头仔细看着手上的盟约,王滇对着不远处的卞凤露出了个冷淡的笑。 王滇挑的角度极其刁钻,只让他“恰好”看见,明晃晃地挑衅和炫耀,卞凤黑着脸紧紧攥起了拳头。 返程路上,马车帘子紧紧闭着。 梁烨闷|哼了一声,揉了揉被王滇咬得发疼的耳朵,狐疑道:“谁招惹你不痛快了?” 王滇将人抵在车壁上,淡淡道:“你之前曾在信中问我找个什么理由砍了卞凤的脑袋,我现在想好了。” “卞凤……”梁烨皱了皱眉,“他——嘶,你轻点!” 王滇手下的动作没停,凑上去将人吻了好几个来回,语气不善道:“怎么,舍不得了?” 梁烨扬眉笑道:“之前你还劝朕留着他。” “小兔崽子盯你跟盯块肥肉似的。”王滇满意地看着梁烨沉溺在情|欲中的模样,想到卞凤这般意|淫过就暴躁到想杀人,语气阴森道:“你是我的东西。” 梁烨随着他手下的动作重重喘了一声,神色餍足道:“他惹了你去收拾他,来折腾我作甚?” 王滇拿着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偏头盯着他勾唇一笑,“兴之所至。” 梁烨看他这幅冷淡又蔫坏的模样,心里被勾得发痒,奈何马车外人太多,只能遗憾作罢,“该让充恒跟着来。” 王滇一言难尽道:“放过小孩儿吧,天天跟在身边守着都不知道学了些什么东西。” “他早晚要娶妻生子,早学了早会。”梁烨大言不惭道。 王滇抽了抽嘴角。 梁烨低头捏着他的手指,轻描淡写道:“卞如风想让她儿子当个无拘无束的大 的。 不过日子还长,他有得是时间好好跟梁烨斗。 他慢吞吞落在最后下高台,卞凤跟在了他身后,“王爷真是巧舌如簧,长袖善舞,难怪能得陛下如此宠爱。” 王滇笑道:“卞小将军过誉,都是我应得的。” 卞凤被他猝不及防噎了一下,声音微冷,“王爷日夜都随陛下在一起,军中已有非议,难道王爷真打算做那惑乱君上的佞臣吗?” 王滇失笑,“卞小将军此言差矣,我为北梁战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陛下不忍让我在营帐之间来回奔波,我们商讨的都是国家大事,怎么到了小将军嘴里,就成了惑乱君上?” “你——” “哎。”王滇停下脚步,转头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卞小将军如此关心陛下,不如亲自去问问陛下。” 第143章 速回 “充恒!大哥!他娘的你到底要去哪里!?”眼看天色已黑,杨无咎被马颠簸得想吐,大声对着前面的影子吼。 “吁——”充恒勒停了马,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峦,拧起了眉。 “吁!”杨无咎在他身后停下,看着面前阴森恐怖的山,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充恒攥紧了手中的剑,转头看向他,不耐烦道:“你跟来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请你帮忙你连个准话都没给我不得跟上来问问?”杨无咎在他冰冷的目光里咽了咽唾沫,“而且、而且你看了那纸条二话不说就跑了,你不怕陛下回来降罪吗?那纸条上到底写得啥?你不怕有人诳你来有陷阱啊?” 充恒掌心的纸条早已经被揉皱,杨无咎的话他恍若未闻,“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回去!” “那不行,我都跟到这里了。”杨无咎说:“再说你还没答应我。” 充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答应你,滚。” 杨无咎咬了咬牙,“不行,这一看就不是个好地方,我得跟着你。” “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给我添乱还差不多。”充恒不屑道:“再跟着我就杀了你,把你脑袋提回去给杨满。驾!” 杨无咎被他唬住,一只手攥着缰绳犹豫半晌,眼看人快消失在山道中,纠结半晌,调转了马头,“嘁,有什么可威风的,小爷还不稀罕帮呢!” 充恒看了一眼天色,准时到达了纸上提到的地点,半山腰的破庙看上去荒废了许多年,他屏息凝神,正准备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旁边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恒儿。” 充恒剑出鞘,猛地转头,就对上了谈亦霜的眼睛。 谈亦霜摘掉了宽大的兜帽,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淡淡道:“我以为你不会来赴约。” “你现在应该在大都皇宫,私自跑出来,主子不会放过你。”充恒冷声道。 谈亦霜自嘲一笑,“你以为我不跑,子煜便会放过我吗?我差点杀了你,小恒儿,子煜看你的性命比他自己的都重,我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充恒眼睛微微酸涩,“我……可以帮你求情。” 谈亦霜姣好的脸在昏暗中略显苍白,声音却仿佛覆上了层寒霜,“怎么求情?让我嫁给你吗?” 充恒望着她,张了张嘴,神色有些无措,“娘娘,我——” “何必如此折辱我。”谈亦霜笑着叹了口气,“小恒儿,子煜将你抱到兴庆宫时,你才刚出生不久,我的孩子也是刚出生便夭折,子煜小小年纪,便算准了我失子之痛,才敢将你交给我照料,我视你若亲子,自认待你不薄,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你生出了这般心思?” 充恒抿了抿唇,红着眼睛看着她,“娘娘是除了主子待我最好的人,娘娘若是觉得折辱,那充恒就收了这份心思,从今往后再也不提。” 谈亦霜紧紧攥住了袖子,眼中的痛色一闪而过,“我儿夭折时,刚出生三日,尚未取名,我只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阿恒。” 充恒浑身一震,神色愕然又不知所措。 “我给你取名,我待你好,不过都是梁烨算计来的。”谈亦霜神色冷漠地看着他,“你自始至终不过是我家阿恒的一个影子。” 充恒充恒,勉强充当着她的阿恒,借此来缓解着一个女人的丧子之痛,换取一宫之主的庇佑,在吃人般的后宫里磕磕绊绊地长大。 所以梁烨有能力保护他之后,便再不许他随意靠近康宁宫,所以在知道他的心思后,脸上才露出了那般古怪的表情,甚至一度纵容。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谈亦霜绝对不可能。 充恒攥紧了手里的剑,红着眼睛瞪着谈亦霜,紧紧咬住了牙道:“那就请娘娘……随我回去,擅逃出宫的罪名我可以帮忙掩盖,只要您说出幕后之人的名字,我会求主子既往不咎。” 谈亦霜在阴影里望着他微微一笑,“小恒儿,你还没明白吗?你回不去了。” “你和梁烨的命,都要留在这里。” 从破庙的四面八方涌出来了无数人影,缓缓地朝着充恒靠拢。 —— 东辰军队连夜撤退,楼烦军队也无意独自与北梁大军抗衡,梁烨和王滇同众多将领聚集在大帐中重新布防。 焦文柏的二十万大军是从南军驻防各郡的府兵中抽调的,现在还是要原路返回,尤其要加重对东南三郡的防务,焦炎依旧驻守在宁明郡,原本王滇觉得让他守川松和安汉比较稳妥,但却被梁烨否了,安汉川松连着东南三郡,老子儿子守着北梁半壁江山,他是决意不肯的,王滇也只能表示理解。 川松和安汉分别交给了两个王滇不太熟悉的将领,北军的防务梁烨给了吕恕,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好北军,梁烨带出来的这二十多万人,相当一部分填补了北军的窟窿,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去了赤兰,交给了卞凤。 四处都是窟窿的边境防线经此一战,勉强被重新修补了起来,最起码几年之内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动,再起兵戈。 天色将明时,众人散去,王滇和梁烨还守在北梁的舆图前,一边吃着饭一边商量接下来的布局。 “你将卞凤扔在赤兰郡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他倒以为是我给你出的主意。”王滇靠着小几喝了口粥。 “毕竟你善妒。”梁烨咧嘴一笑,眯起眼睛看着赤兰郡的地理位置。 王滇往他嘴里塞了口小咸菜,看着布防图道:“赤兰、川松、承元三郡拱着华东郡,你是生怕东辰不知道你想收回华东的心思。” 梁烨将小咸菜咬得咯吱作响,哼笑了一声:“将华东打下来养你,省得天天嫌弃朕没家底。” 王滇咬了口饼,就着粥艰难地咽下去,“确实够穷的,再不想想办法,下半年的军饷都凑不齐。” 梁烨道:“官制都已经改了,其他的索性一起改。” “我再当这个出头鸟,回去就能被大都那群豺狼虎豹撕了。”王滇踢了踢他的小腿,“少拿我当枪使,你换个人薅。” “比如?”梁烨真诚发问。 王滇很没有道德道:“比如我们尊敬的十六兄。” 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王滇拧着眉吃了半块干饼,又和梁烨商量好带多少人回大都,忽然道:“怎么半天不见充恒?” “不在你帐中?”梁烨问。 “不是你给他派任务了?”王滇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掀开大帐出去,外面已经升起了太阳。 充恒虽然爱玩,但是向来有责任感,只要梁烨出现,他就老老实实跟着,梁烨要他看着王滇,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王滇,这种一天一夜不见人影的情况属实少见。 “是不是病了?”王滇不太放心道:“这几日他总嫌军中饭菜不好吃,自己去山里乱打些野味。” “他身体比我都好。”梁烨吹了声口哨,等了一会儿充恒却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 “梁烨!”王滇的声音从充恒的小营帐里传了出来。 陌生的木盒里,放着柄断裂的长剑。 梁烨拿起了一块,上面刻着的字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他找人锻刀,充恒非嚷着要铸柄剑,他不同意充恒就撒泼打滚闹脾气,正是十四五岁最烦人的时候,吵得梁烨头疼,结果上好的材料大半都给他铸了这柄剑,剩下了点边角料勉强做了十几把柳叶刀。 王滇也认出来这是充恒天天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的那柄剑,一把按住了梁烨的肩膀,“充恒武功高强,对方既然把剑放在这里肯定是为了引你过去,充恒不一定有事,别乱了分寸。” 梁烨冷笑道:“朕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虽然梁烨嘴上不说,但王滇知道他对充恒有多么上心,饭亲自做,武功亲自教,当初决定离开也带着,就连让充恒跟着他下的命令也只是看守而不是保护,亲弟弟都未必能护到这个份上,仿佛养了半个儿子。 “四盘山?”王滇从盒子里拿了个木牌出来,隐约觉得这名字耳熟,忽然反应过来,“川北城郊外,常水发源地,离此地一天的路程,四盘山地势险峻,充恒去那里做什么?” 梁烨拿过了木牌,看着上面的字笑出了声,“让朕自己一个人去?” “扯他妈的淡。”王滇冷下了脸,“点上三千轻骑就剿了他的山头,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梁烨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道理,朕去点兵,你别急。” “我急个屁。”王滇说:“又不是我的小弟。” 梁烨掰开他紧攥的拳头,“你不急你替他挡刀挡得这么利索?” 王滇没好气地瞪他,“滚蛋,赶紧去救人。” 天一亮,各将领就点了自己的兵前往各自的驻地,梁烨打算带十二万人回大都,架不住军汉哭穷,又分散出去了三万,最后剩了九万,浩浩荡荡已经收拾了营地准备开拔。 梁烨这九万亲军随着安汉的军队前行,王滇和梁烨刚从那小营帐中出来,梁烨便收到了一封密信,神色一沉。 王滇看了他一眼,拿过了信纸,上面是崔琦的笔迹。 ‘大都有变,速回。’ 第144章 障目 王滇摩挲了一下信纸,重复着上面的内容,“大都有变?” “你先行回大都,朕随后便至。”梁烨沉声道。 王滇神色不明地看着他,“让我带兵回大都,梁子煜,你可真放心。”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军权,这样一来不仅有了军权,甚至揭了面具,他就能直接代替梁烨当这个皇帝。 “你会吗?”梁烨眸光沉沉地盯着他。 王滇扯了扯嘴角,“我不会吗?” 梁烨沉默了一瞬,“随你。” 马车里,王滇掀起了帘子看向外面随行的大军,又将帘子放下。 “长盈。”他低低喊了一声。 “公子。”驾车的马夫把缰绳交给了另外一个人,进了车厢。 “大都往军中的消息何时断的?”他问。 “昨夜。”长盈沉声道:“我们的人也没有再发消息出来。” 王滇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我总觉得,梁烨在借机试探我。” 这话长盈不敢轻易接,这段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就算梁烨真的在试探公子,公子也未必会生气,话说多了就容易错。 王滇其实有些不确定。 他在大都故意留了尾巴没收拾干净,未必不是想借此来挟制梁烨,梁烨回去可以借他的手清理世家,但他也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他和梁烨之间需要的是某种微妙的平衡。 但梁烨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游戏规则——就像现在毫无顾忌地将军权交给他。 他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心动,皇位带来的权势足够他将梁烨捆缚在身边为所欲为,他无法抗拒完全掌控梁烨带来的满足感,同样也抗拒不了完全掌控一个国家带来的满足感。 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 他厌烦为了说服自己去遵守所谓的道德和信任去耗费心血,拒绝诱|惑远比接受诱|惑困难得多。 他爱梁烨跟想要权势并没有直接的冲突。 王滇将胳膊搭在窗户上懒洋洋地支着头,指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下颌,那里有细微的凸起,用点力气便能揭下来,露出那张跟梁烨一模一样的脸。 他闭上眼睛,朝堂上如今大部分都是他扶植起来的人手,虎符如今也落在他手里,玉玺在何处他也知晓,还有这张同梁烨一模一样的脸…… 只需要打破和梁烨的约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轻而易举就能将龙椅和梁烨全部收入囊中。 梁烨的一切全都将变成他的附属品。 “我不会吗?”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个贪婪又嘲讽的笑容。 他从一开始希望的,就是打完仗之后,这局势变得越乱越好。 置身局外的人,最终还是被权势和欲望化作的藤蔓吞噬缠绕,一脚踏入了深渊。 长盈抬头,被王滇眼中的寒意震慑得脊背一凉。 —— “将军,咱们不是去赤兰吗?这方向岂不是绕了远路?”副将骑着马跟在卞凤后面,“沿着常水的路也不好走啊。” 卞凤骑在马上,笑道:“不是绕远路,我们去捉猛兽。” “猛兽?老虎吗?还是黑瞎子?”副将挠了挠头。“是头……凶悍又漂亮的大虎。”卞凤愉快地骑在马上,“一头救崽心切被耍得团团转的大老虎。” 副将觉得他笑得有些诡异,默默地咽了咽唾沫,“好,好。” “你说用玄铁打个笼子将他关起来如何?”卞凤笑道:“关到一个只能我看见的地方,有些手段将他彻底驯服,只会冲我翻肚皮,讨好我,变成……我的东西。” 副将不着痕迹地驾马离他远了一些,“将军您喜欢就好。” “我自然喜欢,所以才费尽心思想搞到手。”卞凤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若不是祖父拦着,他早就是我的了,哪里轮到那些个阿猫阿狗捷足先登,我会好好教训他,让他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人。” 副将越听越怪,但还是强忍着不适问道:“那咱们此行是去往?” 卞凤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自己的指腹,声音森寒如阎罗索命,“四盘山。” —— “主子,此地离四盘山还有二十里路。”暗探转头看向后面的三千轻骑,“主子,围山吗?” 梁烨转了转手里的柳叶刀,没有回答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想关的问题:“你觉得丹阳王会反吗?” 暗探登时冷汗就下来了,这哪是问他话,这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他汗津津地抖了半天,“属下、属下不知。” 梁烨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朕虽然不是很想做皇后,但也不是不行,起码不用每天都批折子,也不用天天看那群倒胃口的老头儿。” 暗探恨不得捂住耳朵,这哪是他该听的东西。 “不过……他若是敢联合世家来欺瞒朕。”梁烨歪了歪脖子,凉凉一笑,“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出后宫一步。” 暗探衣服都湿透了,觉得不等丹阳王造反,自己可能就先被杀人灭口。 “你叫什么名字?”梁烨果然开口问。 “属下李木。”暗探硬着头皮道。 “李木。”梁烨抬了抬手,漫不经心道:“你带着这些人,埋伏到两侧高地,后面不管来得是谁,杀了。” 李木一惊,“后面?” “朕猜很可能是哪个世家塞进来的小将军。”梁烨颇有些可惜道:“也可能是王滇的人,不必留活口,朕看了也心烦。” 李木不放心道:“主子您自己上去么?” 虽然士兵不会武功,但起码人多。 “朕带暗卫上去。”梁烨嫌麻烦,拍了拍马头,阴恻恻地抬起头,“朕倒要看看这小傻子是被谁诳来的。” “可是暗卫……”李木欲言又止。 暗卫才经历了大洗牌,现在这些都是些还没完全培养好的生手,实在不太让人放心。 梁烨不耐烦地让他退下,李木只能遵命。 梁烨带着一群人悄无声息摸着黑上了山。 —— 王滇脑子里想的事情纷繁杂乱,半睡半醒间猛地睁开了眼睛,“停车。” 总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他是幕后之人,为什么一定要让充恒去四盘山?四盘山离他们的营地太远了,一天一夜刚好能赶个来回,这般费时,充恒就算再没脑子也会想着给梁烨留个信。 除非他觉得自己一天之内能赶回来,对方又值得他跑这一趟,还不是很想让梁烨知道…… 梁烨之所以痛快地去救人,一来确实对充恒上心,二来是想故意露出破绽引对方出手,也许还有对他最后的试探,但四盘山这个地点有问题。 “让我见王爷!我真的有要事禀报!王滇!”马车外传来了一阵骚乱。 王滇想掀开帘子出去,长盈谨慎道:“公子,还是小心为上。” “不打紧。”王滇听着声音耳熟,下车一看,果然是杨无咎。“将人放开。” “王——王爷!”杨无咎没好气地挣开拦着他的人,跑到了王滇面前,“充恒自己一个人去了川东的障目山!” 王滇神色一凛,“你说哪里?” “障目山!川东县,紧挨着华东郡那里,正好在常水的中游,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问清的地名。”杨无咎说:“那小子非撵我回来,结果我半道迷了路,回大营都没人了,这才匆忙赶上来,那支箭来得突然,我总觉得有诈,你还是派人去看看吧!” 川东县障目山,常水中游,梁烨带人去的是常水源头,川北的四盘山。 他就知道梁烨这个傻逼肯定乱了分寸! 这回好,让人耍了个大的! 王滇翻身上马,杨无咎赶忙抓了匹马跟了上去。 长盈紧随而至,“公子?” “去四盘山——不,你带人去障目山!无论如何先找到充恒再说。”王滇攥紧了缰绳,“杨无咎,你跟着去带路!” “公子你去哪里?”长盈不放心道。 “四盘山。”王滇咬牙道。 长盈万分不解,“可是公子——” “不必多言,赶紧去!”王滇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倒是想顺水推舟谋个反,但梁烨马上就要被人阴死了,还谋个屁! “驾!” 第145章 领教 带着人多了终归拖慢了速度,王滇勒停了马,对被他点到的副将交代了一番,便带着长利骑着快马赶往四盘山。 为什么非要将梁烨支开呢? 用充恒设下圈套,吸引梁烨上钩,不管是瓮中捉鳖还是黄雀在后都能将梁烨一军,将梁烨引到离障目山这般远的四盘山,完全就是多此一举,甚至都发挥不了充恒要挟的作用,就变成了一步废棋,到底是什么大聪明想出来的办法? 难道背后的人不止一波? 王滇呼吸一滞,若是这样,真正危险的不是充恒,反而变成了梁烨。 ‘……梁烨必死无疑。’祁明的话犹在耳边。 虽然无法确定祁明到底是真心提醒还是故意放话来扰乱他的判断,但不能否认这句话潜意识中对王滇产生了影响。 对于世家而言,梁烨死在战场上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梁烨侥幸没死,也要他死在回大都的路上。 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却总有算不到的意外。 他不该放梁烨自己一个人去。这个念头在王滇心中越来越强烈,明明无论何种情况,梁烨都有能力去应付,他却仍然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驾!”他用力地抽着鞭子,只希望身下的马跑得能再快一点。 虽然理智告诉他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忙,但他就是想看见梁烨,看着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干什么都好,得在他身边。 就算这回是梁烨算计他,他也认了,不就是当皇后么,他当就是。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驾!”他又甩了一鞭子,风声愈大,水流湍急,天边隐隐约约传来了雷声,路边的枝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公子!”长利追上来猛地拽住了他的缰绳。 王滇呼吸不稳地看着他,雷声之下,传来了刀剑相撞的厮杀声,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下了马。 “梁烨肯定算准了有人埋伏,大概率是将人马留在了山下。”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脸上传来了微凉的触感,让王滇勉强冷静了下来,“但他只带了三千人,对方带的人未必会少,我带得那些人还在后面,一时半刻也赶不上来,我们先上山。” “公子,四盘山地势险峻,如今又下了雨,贸然上山太危险了。”长利不赞同道。 王滇沉思片刻,“不行,必须得先找到梁烨,他见不到充恒,肯定意识到被人耍了,容易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冲动行事,对方肯定是算准了他这一点,保不齐会同归于尽。” 梁烨聪明,但也容易冒险,这一点王滇从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倒不是说梁烨鲁莽,他会动脑子,但是碰上了生死抉择的时刻,他会更倾向于冒险一搏,生死无惧,当战力呈现碾压优势时他这种行为模式会极大地振奋人心,但当他单独行动时,反而变成了最危险的弱点。 寻常这弱点倒也不足以致命,可一旦掺杂了个人感情,就会让他不够果断——比如没有按预期看见充恒的人。 简而言之,这厮杀红了眼容易被阴。 不怕死的要是碰到一堆不怕死的,那还真就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王滇跟着长利绕开了主要厮杀的战场,绕道上了山,最后不得不弃马而行,好在长利的武功并不弱,带着他一个不会武功的在崎岖山路上也能如履平地。 不得不感慨贵有贵的道理。 雨势愈发大起来,王滇索性将过分夸大的外袍脱了,扎起了下摆,使劲摸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方才厮杀的地方是在山北,对方应该是从北面上的山,梁烨他应该会从西面上山。” “公子如何知道?”长利忍不住问。 “他性子无常,但又多疑谨慎,总会多想两步。”王滇绷着脸道:“如果是我,我会猜对方说不定知道我会从南面绕后偷袭,那我偏不,剩了东西两边,我会觉得西边不吉利,那肯定反其道行之偏从西边上。” “……”长利觉得公子有病,但不敢说。 直到他们绕到了西面,长利看着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痕迹,惊讶道:“公子,这边有人来过,约莫有二十多个人,大部分轻功尚可,带得多是暗器。” “那就是了。”王滇被雨淋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梁烨的暗卫之前出了乱子,他立马全换了人,这些暗卫大多年轻,轻功还没好到一点痕迹都留不下,走。” 长利点了点头,王滇忽然停下转头问他,“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长利使劲动了动鼻子,茫然地摇头。 王滇又闭上眼睛闻了闻,只依稀闻到了几丝模糊的味道,却在雨中不甚清晰,他正要再开口,却被长利一把捂住了嘴按住肩膀压进了灌木丛里。 “有人。”长利低声道:“公子屏息。” 王滇和他蹲在草丛里,眯起眼睛看向远传倏然落地的数十道黑影。 他几乎一眼就锁定了属于梁烨的那道影子,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陛下,您真是让末将好找。”卞凤站在雨里,丝毫不掩饰脸上的痴迷和狂热,“此处雨大,还是随末将去避避雨。” 梁烨看到是他,意外,也不算特别意外,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卞沧终于按捺不住了?” “此事是我擅作主张,与祖父无关。”卞凤冲他笑道:“是我求祖父恩典送我来军中的,就为了随身侍奉陛下左右,陛下真不记得我了吗?” 梁烨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充恒呢?” “说起来的确和充恒有些关系。”卞凤笑道:“我十岁那年进宫面见太后娘娘,不甚打翻了花瓶,那个充恒也在,我便谎称是他打的,当时陛下明知道是我,却还是狠狠罚了充恒,自那时起,我便开始对陛下念念不忘。” “不记得了。”梁烨面无表情道。 卞凤狠狠咬了一下牙,脸上露出了个扭曲的笑,“陛下不过是被那王滇一时迷了心智,才让他得了逞,我会让陛下一点一点想起来的。” 梁烨稀奇地看着他,“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整天在想什么?” 卞沧这老东西到底怎么教的小孩儿。 卞凤被他一句话气得脸色发绿,冷笑道:“如今这山上山下都是我的人,陛下,你逃不掉的。” “朕逃做什么。”梁烨耐心告罄,“充恒在何处?” 卞凤轻笑了一声:“陛下,你还没反应过来么?你那个小侍卫根本就不在四盘山,谈亦霜想利用充恒引你上钩,你一旦去了就必死无疑,是我悄悄换了那断剑匣子里的木牌,将你引来了四盘山,陛下,落在我手里,看在你合我胃口的份上,我还能留你一命。” 梁烨眯起了眼睛。 “至于你那个小侍卫,你没按约定去找人,谈亦霜大概已经将人杀了吧。”卞凤畅快地笑了起来。 梁烨笑得比他还要瘆人,“倒是小瞧了你。” “他们那些谋划算计我根本不在乎。”卞凤的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陛下,我只想要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背叛卞家。” 梁烨颇为嫌弃道:“你这种庸俗的货色,实在配不上朕的天人之姿。” 卞凤面色扭曲得更厉害了,“陛下这张嘴真是厉害,就是不知道在床上会不会也这么厉害!” 梁烨嚣张又嘚瑟地笑出了声:“那自然是更厉害的,可惜你没机会领教了,小杂碎。” 软剑出鞘,在黑暗中破开了雨幕,两方混战在了一处,但显然卞凤知道梁烨武功高强,有备而来,涌出来的人手竟越来越多,而且看功夫都不比梁烨的暗卫差,甚至还略胜一筹,很快梁烨这边的人就死伤许多。 卞凤的目光愈发兴奋,看梁烨仿佛在看囊中之物,几十个人形成了包围圈,逐渐朝着梁烨靠拢而去。 “公子,要不要去帮忙?”长利看着都替梁烨狠狠捏了把汗,忍不住低声询问。 王滇在雨中的脸色冷得可怕,“不,再等等。” 第146章 阴影 梁烨武功高强,等闲高手基本近不了他的身,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他身边的暗卫转瞬间几乎就被杀了个干净。 卞凤远远地站在包围圈外,高声道:“陛下,我知道你身手好,所以特意寻来了这么多高手,便是耗也能将你的内力耗尽,我劝陛下还是束手就擒,省得吃太多苦头。” 雨水和血水混杂在一处,梁烨挽了个剑花,数个人头便重重摔进了泥里,他看向远处的卞凤,脸上露出了个兴奋到战栗的笑容。 卞凤心下重重一跳。 大雨瓢泼而下,一柄细长的软剑犹如毒蛇肆无忌惮地收割着性命,执剑的人身法灵动长袖飘逸形如鬼魅,动作快到已然只能看到连串的残影,冷漠,疯狂,偏又带着摄人心魄的艳色,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和摧毁。 这才是帝王外皮之下真正的梁烨。 本就应该是他的。 卞凤死死攥住腰间的佩剑,炙热又崇拜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梁烨移动,满意地看着他因为内力耗竭而逐渐迟缓的动作。 漂亮凶悍的猛虎打架打到力竭,才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梁烨越打越兴奋,眼底都染上了浓重的血色,他压根不在意身上的小伤,甚至还故意让对手以为自己得逞,下一瞬就被他捏烂了脖子。 肆意杀戮的快感让人格外享受,濒死的险境更是刺激着他的每根神经,眼前出现的一切活物都给他带来了摧毁的欲|望和掌控生死的满足。 都去死吧。 梁烨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鬼魅般倏然出现在了卞凤的身后。 卞凤猛然一惊,仓促地往旁边一滚,黏腻冰凉的软剑便擦着他的后颈而过,溅起了一片血花。 “哎呀。”梁烨遗憾地弹了一下剑身,僵硬地歪了歪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差点就能割掉了。” 卞凤捂住发痛的后颈,攥紧了手中的剑,“终究是小瞧陛下了。” “朕将你的头割下来送给卞沧,如何?”梁烨在雨幕中咧嘴一笑,狰狞可怖,“或者抽筋剥皮做成骨箭让王滇玩。” 卞凤在泥泞的血泥中连连后退。 “太脏了,你这种脏东西不配让他碰。”梁烨倏然冷下了脸色。 又有一波人重新缠了上来,试图将卞凤救走,但是梁烨却越战越强,走到何处,何处便绽开满地的尸体,他就像只慢条斯理逼近猎物的大虎,迈着优雅又血腥的步子,锋利的爪子最终抵在了猎物的咽喉。 “你不能杀我。”卞凤忽然笑了起来,丝毫不惧他抵在自己咽喉上的软剑,“你要是杀了我,充恒也活不成。” 梁烨听见充恒的名字,黑沉僵幽的眼珠动了一下,阴气森森地看向他,喉间发出了个疑惑的音节,“嗯?” 卞凤痴迷地盯着他的脸,轻声道:“陛下,你不是想救充恒吗?你可以用我去换啊。” 梁烨眼里满是恶意,“不必了,你还是下去陪他吧。” 长剑举起,卞凤脸色骤变,大声道:“山下全都是我的人,梁烨,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朕会把他们全杀了,给充恒陪葬。”梁烨面色不虞道:“朕还当你这杂碎有什么本事呢。” 卞凤面色骤然扭曲,在梁烨逼近的刹那,手中的匕首骤然扎向了他的腹部,却只听“当啷”一声,虎口被震得发麻,力道骤然一松,紧接着就被梁烨一脚踹断了胳膊,发出了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梁烨转头看向方才短箭射来的地方。 “公子,咱们……是不是被发现了?”长利看着王滇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袖箭,有些紧张。 毕竟梁帝看上去已经杀疯了,他站在尸体堆里转头回望,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准备索命。 王滇蹲得腿有些麻,扶着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木着脸,踩着泥泞的血,一步步走向了梁烨。 梁烨看清了来人,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毫不犹豫地踩过躺在地上的卞凤的胸膛,冲王滇伸出了一只手。 王滇嫌弃地瞥了一眼满是血污的那只手,沉默片刻,紧紧地攥进了掌心。 梁烨使劲舔了舔发痒的犬齿,反手挽了个剑花就冲着卞凤的脑袋上扎去。 “梁烨。”王滇喊了声他的名字。 速度极快的软剑骤然一停,险险悬在了卞凤的眉心,剑尖刺破了皮肤,溢出来了滴鲜红的血,又很快被雨水冲开成了淡淡的红色。 梁烨扭过头不爽地看向王滇。 “留着他。”王滇冷声道:“换充恒。” 梁烨不屑地嗤笑一声,满脸写着没这杂碎也能救,王滇手上稍微一用力,就把他拽了过来,“长利,将人绑了。” 长利动作利落地揪起了瘫死在地上的卞凤。 王滇用了些力气才将那软剑的剑柄从梁烨手里扣出来,给他缠回了腰间的剑鞘里,梁烨阴恻恻地盯着他,王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伸手将他脸上雨水都冲刷不掉的血给抹去,“蠢货。” 梁烨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喉间呕出口污黑的血来,大半身子都压在了王滇身上,胳膊因为力竭在雨里细微地颤抖,他闭着眼睛将脑袋埋在了王滇的肩膀上,低低地笑出了声。 王滇看着周围满地断臂残肢和血水,卞凤为了擒住梁烨的确是下了血本,但他还是低估了梁烨不要命的程度,一百多个人梁烨半条命都没给他剩,杀人的手法还极其残忍,仿佛个大型肢解机器。 “你可真沉得住气。”梁烨喘气都带着火辣的疼,靠在他身上烦躁得咬了他一口,“朕早就撑不住了。” 这些人武功都不差,杀到一半他的内力就开满地的尸体,他就像只慢条斯理逼近猎物的大虎,迈着优雅又血腥的步子,锋利的爪子最终抵在了猎物的咽喉。 “你不能杀我。”卞凤忽然笑了起来,丝毫不惧他抵在自己咽喉上的软剑,“你要是杀了我,充恒也活不成。” 梁烨听见充恒的名字,黑沉僵幽的眼珠动了一下,阴气森森地看向他,喉间发出了个疑惑的音节,“嗯?” 卞凤痴迷地盯着他的脸,轻声道:“陛下,你不是想救充恒吗?你可以用我去换啊。” 梁烨眼里满是恶意,“不必了,你还是下去陪他吧。” 长剑举起,卞凤脸色骤变,大声道:“山下全都是我的人,梁烨,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朕会把他们全杀了,给充恒陪葬。”梁烨面色不虞道:“朕还当你这杂碎有什么本事呢。” 卞凤面色骤然着他。 卞凤面色狰狞地瞪着梁烨,“陛下!你怎么能将兵权交给王滇这种人!你不怕他谋反吗!” 梁烨动了动,大概是想转头看卞凤,被王滇一把按住了后颈拥在了怀里,老实不再动弹了,王滇神色阴冷道:“本王原本是打算谋反的,可惜被你这个蠢货坏了大计,不将你挫骨扬灰难解我心头之恨。” 卞凤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嘶吼道:“陛下!你听到了吗!他对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他要谋反!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梁烨被他吼得耳朵疼,想伸手抽剑,被王滇攥住了手腕,有气无力地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束手就擒。 “说起来还真得谢谢你,”王滇微微笑道:“现在梁烨彻底是我的了。” 卞凤猛地从地上跃起,却被旁边的长利一脚踹在肚子上,重重跌在了尸体堆里,吼声也被布条塞回了嘴中。 杀人诛心,长利觉得这卞凤快要被公子活活给说死,还不如被一刀杀了痛快呢,瞧着眼睛都要瞪裂了。 “带走。”王滇冷下声音,扶着梁烨转身往前走去。 长利粗鲁地将尸体堆上的卞凤拽了起来,“走!” 山下传来了震天的杀声,卞凤神色一厉。 “充恒在障目山。”王滇扶着人低声道:“我已经让长盈带了人去救,我们走水路过去,来得及。” 梁烨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梁烨身上的刀伤不少,王滇下颌绷得死紧,“打不过不会跑吗?就非得逞这个能。” 梁烨扯了扯嘴角,“得抓住卞凤……换充恒。” “那你方才还要杀他?”王滇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直冒火。 “生气。”王滇扶着,梁烨身上的伤自动加重了三倍不止,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模样,虚弱又委屈地控诉,“他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你就在旁边看着。” “…………”王滇踢掉脚边的碎残肢,一瞬间觉得这厮纯属是因为想杀人才这般不管不顾。 随时随地发疯,哪怕形势再紧迫危急他也得自己先爽了再说。 死变态。 雨势小了许多,王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动了动鼻子,“梁烨,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嗯。”梁烨耷拉着眼皮点头,“你脖子上很香,雨后海棠。” 王滇慢慢拧起了眉毛,“闻着有点像……火药?” “公子!”身后的长利忽然喊了一声。 王滇猛地转过头,就对上了卞凤癫狂的眼神,长利在旁边只来得及抓住了个湿透的纸皮。 一道刺眼的信号冲破雨幕在空中猛然炸开,地面开始轻微的摇晃。 卞凤大笑出声,痴痴地盯着梁烨,“陛下,忘了跟你说,此地也是我们合葬的陵寝呢。” 闪电撕破了漆黑的天幕,炸雷仿佛贴着耳朵响起,雨势骤然变得急促,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伴随着地下传来的巨响,无数庞大的石块自周围滚滚而落,霎时间山崩地陷,天空中的阴影骤然将他们笼罩在内。 那片遮天的阴影在王滇的眼睛里缓慢靠近,只是瞬间却被延迟到无限缓慢,待看清是什么之后,瞳孔骤然放大。 梁烨猛地在他腰间推了一把,吼出了声:“跑!” 第147章 必要 常水从四盘山发源,水流本就湍急,又下了一夜的暴雨,炸药引爆之后,山体崩塌,山洪裹挟着碎石树木汹涌而下。 王滇被梁烨用了十足的力气往前一推,几乎凭着惯性和本能向前跑,仓促之下转头回望,却发现梁烨没有跟上来,他好似力竭般往前踉跄了几步,不知道何时挣开了束缚的卞凤手中的长剑径直穿透了他的腰腹。 “我操|你妈!”王滇目眦欲裂,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冲过去一脚踹开了卞凤,扶住脱力跪到了地上的人,“梁烨!” 梁烨死死攥住他的手,想说话,结果嘴里的血接连不断地往外溢。 卞凤嗬嗬笑着从地上爬起来,“陛下的身体真好啊,刀剑上淬了那么多毒,竟然还能挺到现在。” 他拖着染血的长剑又对准了梁烨,结果脖子忽然被一条长绳索勒住,长利死死拽着绳索拧紧,自己的脖颈上被豁出了个大口子,鲜血正汩汩而出,咬牙道:“公子,他全身上下都涂了剧毒,别碰他……走!” 卞凤眸色一厉,猛地挣开绳索,长剑直冲梁烨心口而去,王滇抬起胳膊,短箭骤然射|出,震得那剑身一偏,不等卞凤反应,又一箭射出,却被他躲过只射中了肩膀。 王滇一咬牙,将梁烨从地上扶了起来,“长——” 山洪铺天盖地轰然冲下。 王滇只来得及死死抱住梁烨,凭着仅剩的一口气,将两个人的腰带用袖箭的搭扣扣在了一起。 疼痛和黑暗相继而至,他将梁烨的头颈护在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天色将明,暴雨未歇,湍急的常水冲开泥沙,一路奔腾向南而下。 “再继续找!”李木站在暴雨里,大声吼道:“扩大范围继续找!” 数不清的士兵散开,在满地断木泥沙中寻人,甚至找来了猎犬,在狂吠声中,挖出来的却都是些断臂残肢。 “李统领!”一个副将冒着雨跑过来,“王爷昨晚也上了山,至今都没有下落!” 李木脸上都是擦伤,沉声道:“昨晚叛军炸了山,又恰逢暴雨引发山洪,看样子此处经历了一场恶斗,没有发现陛下和王爷是好事,山洪从这边倾泻而下,径直往南,他们可能被冲到了河岸中下游。” 那副将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川中和川东都是高山险岭,人迹罕至不说,开了春之后山里的熊狼虎豹都开始活动……” 他越说越不敢细想,川中川东地域广阔,常水流经之地大都没什么聚集的城镇村落,就算是好好的人进去都难活着出来,更别提现在这里惨烈的状况,陛下和王爷说不定都受了伤。 “这还算好的。”李木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在找到陛下和王爷的踪迹之前,任何人都不准走漏消息。” 副将惊疑不定道:“难道咱们不应该赶紧通知诸位将军和大都吗?” “万万不可!”李木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我有陛下亲给的御旨,此事就按我说得办,若以后有事追究起来,我一个人担着!” “是!”那副将登时松了一口气。 李木转过身,高声道:“都打起精神来,继续找!” 他话音刚落,背后的副将握紧了手中的刀,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木悚然一惊。 —— 水流声仿佛贴着耳朵响起,王滇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睁开眼睛,身体像是散了架又重新拼凑起来,疼痛让他痛苦地拧起了眉,胸口压着的大石头让他险些又憋晕过去。 混乱的记忆逐渐回笼,卞凤刺向梁烨的那一刀让他从疼痛中倏然惊醒,“梁烨!?” 趴在他身上的梁烨艰难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梁烨!”王滇嗓子干涩疼痛,剧烈的咳嗽吐出了好几口混着泥沙的血,他微微抖着手,摸索着将那搭扣解开,将梁烨从身上扶了起来,“梁烨……醒醒,梁烨?” 梁烨闭着眼睛动了动嘴唇,上面沾着干燥的泥沙,血迹却是新鲜的,只是颜色污黑。 王滇哆嗦着手给他擦掉了嘴上的沙子和血,“梁烨,梁烨,睁开眼。” 梁烨闻声痛苦地拧起了眉。 “没事了,没事。”王滇扶住他的脖子,抬头看向周围陌生的环境,他们应该是被山洪冲到了一片滩涂,常水在这里被高地拦了一下,所以才让他们侥幸被冲到了岸边。 能当皇帝的人命确实比较大。 王滇不知道自己是在迷信还是在自我安慰,他右小腿疼得要命,不知道是拧到了还是被撞断了,他吃力地将梁烨从浅水中拖出来,让他平躺在了岸边,从他的前襟里摸出来了几瓶药,有两瓶进了水,还有小半瓶能倒出来。 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梁烨的腰腹被捅了个对穿,之前虞破虏给他的那一刀还没完全好利索,这次直接被捅到了腰腹,王滇不确定有没有捅破什么重要器官,眼睛前面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他用力地咬着牙,将梁烨腰腹间的布料撕开,露出了里面狰狞泛白的伤口,外翻的皮肉让王滇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梁烨的肩上,胳膊上,腿上,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泛紫青黑的刀伤和剑伤,毒素已经深入了皮肉血液,他手里拿着仅剩的小半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粉,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倒。 他崩溃地望着梁烨,将人抱在了怀里,将那半瓶药粉尽数撒在了他腰腹的刀口处,咬着牙用半干的里衣将伤口绑了起来。 “不能死。”他喃喃自语,“不能死在这里,梁烨,睁开眼睛……求求你。” 梁烨紧闭着眼睛躺在地上,逐渐微弱的呼吸仿佛在对他无声的嘲讽。 王滇伸手托住了他的后颈,心底涌上来的不甘和恨意几乎要他整个人都吞噬湮没,他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睛后神经质地盯着梁烨,“……我不能死在这里。” 梁烨睁眼的时候,被火烤得半边脸发疼,他歪了歪了头,就对上王滇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空洞,冷漠,甚至麻木。 他动了动嘴唇,想出声,结果嗓子里只能发出干涩的气声。 王滇歪了歪头,盯着他审视良久,才不确定地喊了他一声:“……梁烨?” 梁烨拧着眉痛苦地发出了个音节,王滇才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几乎一把就将他捞进怀里扶了起来。 “……疼。”梁烨艰难地动了动胳膊,伸手想去捂肚子。 “别动,刚敷上的草药。”王滇攥住了他的手腕。 梁烨咧嘴一笑,几乎用气声道:“你……还认识草药呢。” “你上次箭伤,我去找李步时依稀见过几次。”王滇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木声道:“命真大。” 梁烨瞥见他手上凌乱的伤口,笑道:“放心,我死不了。” “你死不了个屁……”王滇呼吸有些不稳,“两个时辰前都没气了。” 梁烨闭了闭眼睛,就被人紧紧攥住了手,“别睡。” “我不睡。”梁烨皱了皱眉,往他怀里靠了靠,“我就是……累。” 王滇死死攥住他的手,“要不是我从你靴子腿里摸出来了颗药丸,你就不是累了。” 梁烨想笑,但却咳嗽出声,喘了好几口气才道:“那是我师父……留给我保命的。” “真不讲究,往靴子里塞。”王滇声音麻木道:“你缝得这么严实,指望它自己跑进你嘴里么?” “……啊。”梁烨耷拉下眼皮,“若我一人,就只能等死了。” 王滇扣住了他的手,两个人沉默着看着燃烧的火堆良久,梁烨才又艰难地动了一下,“我说真的。” “我知道。”王滇说。 梁烨盯着那跃动的火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王滇,你没必要来四盘山找我。” “我闲得。”王滇将烤干的外袍盖在了他身上。 滚烫的暖意瞬间将全身都包裹住,驱散了孤寂一人的寒意,梁烨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抓着王滇的手看上面的擦伤。 王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手指。 “朕一开始怀疑过四盘山可能是你联合世家设下的圈套。”梁烨将他蜷着的手指舒展开,扣在了指间,十分开心道:“不过转念一想……你应该没这么下作。” “闭嘴吧。”王滇着实佩服他这开口就找抽的本事。 梁烨顽强地动了动,自己找了个舒服的靠姿,“不行,万一……是……回光返照呢?我不得好好……交代遗言。” 王滇皱了皱眉,下意识去伸手摸他的脖颈,结果却只摸到了一片毫无起伏的冰冷。 “梁烨!!” 王滇猛地睁开了眼睛。 火堆燃得噼啪作响,梁烨依旧安静地躺在火堆旁,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都会停止,远不如梦里能开口 说话的梁烨鲜活。 王滇狠狠掐住掌心,试图让自己能够清醒一点,捣了一半的草药还在火堆旁放着,梁烨身上的伤口被敷满了草药,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奏效,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之前在十载山遇刺,梁烨也是中了剧毒,却只是吐了几口污血便又活蹦乱跳。 不会有事的。 王滇这样想着,将草药全都糊到了梁烨身上,俨然变成了个小绿人。 他赤红着眼,神情专注地看着梁烨许久,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这一切只是场梦,也许已经到了梦境坍塌的时候。 他伸手戳了戳梁烨被火烤得发烫的脸颊,不知道在对谁说。 “醒醒。” 第148章 真实 窒息感扑面而来,王滇头痛欲裂地睁开了眼睛,火堆燃烧的热度让他受伤的小腿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紧接着传来的咳嗽声让他浑身一震。 他小心翼翼又茫然地盯着梁烨,看着他因为咳嗽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欣喜尚未升起便被悲观的怀疑扑灭。 又是梦。 还是幻觉? 不管他掐自己掐得多疼,在梦里总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让他无法辨别真实和梦境。 梁烨咳出了一大口污血,痛苦地拧起眉,王滇无法说服自己这是现实,但还是不受控制地过去将人扶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地擦去了他下巴上的血。 梁烨抬起腿蜷缩了一下,靠在了他肩膀上,闭着眼睛喊他的名字,“……王滇?” 王滇不敢应声,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梁烨被身上黏糊糊的药草给熏得睁开了眼睛,抬起手给他看上面的擦伤,有气无力道:“疼死了。” 王滇浑身僵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小心地给他吹了吹。 梁烨眯着眼睛笑,烤得热烘烘的外袍让他觉得舒服,十分纳闷道:“我醒了……你都不开心一下吗?” 王滇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道:“我不知道。” 那声音听起来绝望又不知所措,梁烨听得心里莫名难受,扯了扯嘴角,遗憾道:“我还以为能跟话本子里一样……你扑上来哭得梨花带雨……跟我互诉衷肠呢。” “做梦吧。”王滇喃喃道。 梁烨笑了起来,又扯到了腹部敷满了草药的伤口,疼得他抽搐了一下,王滇赶忙将人按住,“别乱动。” “止血的和清毒的?”梁烨略微一闻,就闻了出来,“跟李步偷学的?” 王滇的呼吸微微发抖,“嗯。” “多亏了有你,若只我一人——”梁烨说着,突然被他打断了话。 “梁烨。”王滇跪在地上抱着他,低头吻住了他血迹未干的嘴唇。 哪怕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梁烨照样来者不拒,美滋滋地接受了这个热情又突兀的吻,除了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昏过去,自我感觉依旧良好。 王滇赤红着眼睛盯着他脸上的笑,“你……要不要喝点水?” 梁烨虚弱地点了点头,王滇将过滤之后又煮沸的温水递到了他嘴边,慢慢地喂他喝了下去。 梁烨觉得他神情不对,喝完水之后使劲抓住了他的手,“王滇,我没死。” “嗯。”王滇仓促地应了一声,将盛水的竹筒放在了地上,“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王滇,回来!”梁烨想起身,扯得伤口一痛,脸色顿时白了几分,然而不等王滇伸手,他就自己坐了起来。 王滇脸色一变,扶了他一把,让人靠在了山洞的石壁上。 “你现在不是在做梦。”梁烨看着他空洞的眼神,皱起了眉,“朕可以证明给你看。” 王滇嘴唇动了动,艰难地问出了声:“……怎么证明?” 他几乎本能地接受了即将醒来的恐惧,开始怀疑,梦境就会坍塌。 梁烨抓住他的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摊开,认真问道:“之前你说我们的掌纹都一模一样,你记住了吗?” 王滇摇了摇头。 “朕记住了。”梁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闭上眼睛得意洋洋道:“你看最中间那道掌纹的末端,是不是分了三个叉?” 王滇看了一眼掌心,“是。” “再说一个你不知道的。”梁烨睁开眼睛,使劲捏了捏他的手指,笑得一脸暧昧,“我现在真的快要疼死了,哥哥,你对我上点心吧,腰坏了就艹不动你了。” “…………”王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梦里的梁烨的确做不到这么——不要脸。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梁烨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刚升起来的那点开心彻底烟消云散。 就算他妈的不是梦,梁烨这个吐法也命不久矣。 梁烨接过他递来的清水漱了漱口,面目狰狞地躺在他怀里,“不用担心,毒不死我。” 王滇沉默着不说话。 “朕八岁那年被灌了一整瓶鹤顶红,师父给我救回来之后百毒不侵……咳咳咳!”梁烨眉梢眼角都是得意,胡乱地抹了把嘴上的血,“得轻描淡写,王滇却恨不得将他揉碎了拥进怀里,呼吸沉重又绝望。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敷着草药的手背上。 梁烨垂眸盯着那颗水珠良久,缓缓敛起了笑意,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和难过,他喉结滚动了几遭,咽下那点不该出现的酸涩,“没事,都过去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梁烨。”王滇沙哑着嗓子喊他的名字。 “哎。”梁烨抬手揉了揉鼻子。 “这皇帝我们不当了好不好?”王滇抱着他,声音温和又平静,“救下充恒,我带你们走。” 梁烨伤痕累累的手抓住了他颤抖的手,笑了笑,“就算我应了,你信吗?” 事到如今,又岂能他们想走就能走得了的。 梁烨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故作轻松道:“看来这次将你吓狠了,都没心思算计朕了。” 王滇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梁烨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看着面前王滇赤红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模样,好似从前对王滇的千般算计和百般征服在瞬间都失去了兴趣,他既不高兴也不痛快,甚至有些难过和烦躁,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彻底掌控王滇这个想法忽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现在只想抱住人,拍拍他的背,让他看起来不要这么……让人心疼。 他这样想着,于是也这样做了。 王滇小心地同他保持着距离,接受了这个拥抱,单纯得不像话,跟以往霸道的、激烈的、暧昧的那些拥抱比起来,因为梁烨的伤,甚至看起来还要疏离许多。 但却让他那根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神经,试探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那些混乱嘈杂、光怪陆离的梦境和幻觉好像也不过如此。 如果虚幻中有梁烨,那他就可以义无反顾当做自己的真实。 第149章 装模 梁烨的身体素质好到有些离谱,就算遍体鳞伤肚子被捅了个对穿,醒来之后还津津有味地啃了大半只烤鸡。 有些发焦的鸡翅被他啃得嘎嘣脆,他狐疑地盯着火堆旁边的那些模样古怪的东西,“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王滇将布条用沸水烫了两遍,待温度降下来才给他擦身上那些浅显但有毒的伤口,将干透的草药慢慢擦掉,“大学的时候学过野外急救求生。” 那布条还是有些烫,梁烨夸张的“嘶”了一声,王滇攥住了他的手腕,“疼?” “嗯。”梁烨严肃地点点头,一口咬掉了半根鸡腿,挑三拣四道:“可惜没什么味道,真难吃。” “……”王滇想把布条糊他脸上。 梁烨很享受王滇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自从遇到了王滇,他才知道受伤生病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肆无忌惮地“命令”王滇。 “肚子疼。”他吃了大半只没滋没味的烤鸡,喝了许多水,开始变得弱不禁风起来,靠在王滇身上打了个饱嗝,哼哼唧唧地动弹,好像要把之前没经历过的痛苦都背诵一变,“头晕,冷……恶心,难受。” 王滇给他的伤口上重新敷好了简陋的药草糊,检查了一下腹部的伤,“你再吃了剩下的烤鸡更恶心。” 梁烨舔了舔嘴唇,十分大度道:“给你留的。” “我不饿。”王滇半分胃口都没有,擦了擦手上的草药,给梁烨穿上了里衣,将外袍披在了他身上,将人小心地抱在怀里。 梁烨拿着他的手玩了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王滇垂下眼睛,盯着梁烨苍白的脸,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他和梁烨失踪外面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但眼皮却越来越沉重,他抗拒困意,却无力抵挡,最终还是听着柴火噼啪的声音,陷入了浓稠的黑暗。 是被活活憋醒的。 王滇被洞外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睛,嘴唇上温热湿润的触感让他迟钝的脑子有些发懵,他茫然的喘息了两声,又被汹涌的吻湮没,梁烨身上的血腥味和草药味萦绕在鼻间,他僵直着胳膊不敢乱碰,最后只能紧紧抓住了梁烨身上滑落下来的外袍下摆。 曲起的手指用力的抓紧了黑色的布料,骨节因为用力泛起苍冷的青白,伤痕斑驳的手背紧绷,山洞外的阳光斜斜照在了淡青色的血管上。 梁烨半垂着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隐忍又茫然的神情,看人憋得眼尾都开始泛红,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王滇狠狠喘了口气,湿润的眼睫微微颤抖,照进来的几缕阳光里尘埃飞舞,梁烨伸手穿过他眼前的那缕光,指腹擦过了他薄薄的眼皮,声音餍足又愉悦:“醒了吗?” 身后的石壁抵得背发疼,他呼吸不稳地盯着梁烨,看他十分潇洒帅气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太阳穴突突得疼了起来,哑声道:“梁子煜,你是生怕自己死不了。” 昨天晚上还虚弱得喘口气都费劲,睡了一觉就又觉得自己能上天了。 梁烨咧嘴一笑,十分骄傲道:“朕身体好。” 大概是看王滇的脸色实在难看,勉为其难补充道:“当然主要是你照顾得好,若只有朕一人,这般严重的伤来不及调息,就真没命了。” 王滇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眼神看起来好像要吃人,梁烨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慢吞吞地捂住了自己腹部的伤口,试探道:“啊,好疼。” 说完撩起眼皮小心地觑王滇的脸色。 “……”王滇头疼地叹了口气。 艹他妈的神经病。 眼瞅着再不搭理他,这厮就能现场表演个重伤攀岩,王滇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坐好,“我去外面找些吃的回来。” “我今天早上钓了两条大鱼,看。”梁烨嘚瑟地指了指地上惨死的两具鱼尸,上面的柳叶刀洞穿了鱼腹,断魂丝缠成一团都没理顺,自觉体贴极了,一副赶紧夸我的表情,“你只需要串起来烤就行。” 很好,他管这叫“钓”。 王滇被气得顾不上纠结现在到底是不是梦,只想把梁烨这傻逼跟鱼一块给烤了。 凹陷进去的石锅里盛着清水,王滇阴沉着脸拿柳叶刀将两条鱼开膛破肚,扔了进去,盯着水逐渐沸腾。 梁烨老老实实坐在旁边看,没话找话道:“这是你做的?” “在附近捡的。”王滇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着他。 “哦。”梁烨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又摸了摸鼻子。 事实上从昨晚梁烨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别扭,本能的警惕戒备忽然消弭无形,这让他感到不安,可又无法抗拒,总想着……跟王滇挨在一起。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紧紧挨在一起就能让他感到舒服。 占有和掌控的心思被驱逐到了边缘,取而代之的是想更加亲近。 于是他亲了王滇,却觉得不够,但他想要的也不是鱼水之欢,是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望,偏偏没办法通过手段和算计得到,毕竟他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这让梁烨感到烦躁。 王滇往火了加了把柴,看他盘着腿神情凝重地坐在旁边盯着鱼汤,一副饿急了眼的模样,忍不住又扔了两根木头,“再等等。” 梁烨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咽了咽口水,“王滇。” “嗯?”王滇在用水冲柳叶刀上的鱼鳞,被腥得皱了皱眉,打定主意不会碰那鱼汤一口。 他等了半晌没等到梁烨的下一句话,将刀片涮干净擦好,拿过去还给梁烨,“怎么了?” 梁烨接过来捏了捏冰凉的刀身,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没什么。” 王滇撩起袍子坐在了他旁边,梁烨眉梢微动,心情瞬间飞扬起来,将被他洗干净的刀片喜滋滋地放回了身上,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直到两个人的小腿紧紧贴在一起才罢休。 “别乱动。”王滇伸手按在他的大腿上,准确地避开了上面的伤口,“既然能在山洞附近捡到石锅,说明有人在这里活动过,此处水流平稳,往下说不定能找到聚集的村庄或者城镇,届时就能联系上外界。” 梁烨盯着他覆在自己腿上的那只手,虽然王滇的手掌微凉,但被他碰到的那块皮肤却仿佛被火烤着,又痒又烫,他神色严肃道:“王滇,拿开。” 王滇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将手挪开,疑惑道:“你脸怎么红了?难受?” 他怕梁烨发烧,伸手搭在了他的后颈上,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他的额头上,的确是微微发烫,心脏霎时一沉,“伤口感染了?” 王滇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梁烨呼吸一紧,别扭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焦躁地皱了皱眉,恶声恶气道:“没有,朕好得很。” 王滇见他这般紧绷,只当他难受极了,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我看看。” 梁烨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动了些内力将升腾而起的燥热强行压了下去,若无其事道:“没事了。” 王滇看着他恢复如常的脸色,又凑上去用额头试了试,连点烫意都不剩了,只当他那什么调息起了作用,才隐隐松了口气。 什么都没加的鱼汤腥得很,但却比烤出来有营养,王滇给他盛了一大竹筒,梁烨被熏得皱了皱鼻子,嫌弃地想推开。 “喝了对身体好。”王滇也很嫌弃这个味道,耐着性子“哄骗”,“很香的。” 梁烨向来不听别人的劝,哪怕是王滇都不行,但王滇端着鱼汤放到他嘴边,声音温柔又好听,明明两个人的声音十分相似,但落到他耳朵里,就好像被人下了蛊。 他苦大仇深地盯着那鱼汤,就着王滇喂的动作喝下去了大半。 呕。 王滇没想到他会喝这么多,幸灾乐祸地勾了勾嘴角,梁烨瞥见,被这别扭的感觉烦了一早晨的恶气终于找到了理由,恶劣一笑,“你也喝。” “不用了,我不饿。”王滇嫌弃地退后了一些。 打死都别想让他碰一口。 梁烨见状猛地灌了一大口,捞住他的脖子就亲了上去,王滇顾忌他身上的伤口不敢乱动,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梁烨的拇指顺着他的脖子一按,他就被迫张开了嘴咽下去大半,还有许多顺着嘴角淌到了下巴和脖子上,黏腻一片。 梁烨舔了舔嘴角的汤汁,盯着王滇紧皱的眉,身心舒畅地拧了拧脖子,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喝?” 王滇咬牙笑道:“是,你再多喝点。” 呕。 梁烨笑道:“我跟你一起喝。” “…………” 最终两个人默契地达成了妥协,就算再他娘的有营养,也绝对不会再碰一口。 经此一闹,梁烨自觉恢复了从前和王滇相处的状态,懒洋洋地贴着人,“如果他们想要朕的命,四盘山没找到朕的尸体,他们就不会轻易动充恒……此处像是常水的中下游,我们出去找两匹快马,很快就能赶到障目山。” 王滇正嫌弃地擦着脖子上的鱼汤,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嗯。” 他发现自己不想谈这些事情,甚至自私地希望找不到所谓的村镇人烟,他和梁烨就这样一直待在山洞里。 只有他和梁烨。 “山洪爆发时,你……推我做什么?”王滇看着火堆里的火焰越来越低。 要是不推他那一下,说不定就能躲开卞凤那一剑。 梁烨理直气壮道:“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不推都跑不起来。”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事实上当时他根本没想这么多,下意识就想让王滇快跑,他轻易死不了,但王滇很容易就会死,想着他就恼怒起来,面色不虞道:“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让他好像个蠢货白白被卞凤捅了一剑。 “你说呢。”王滇不咸不淡地撩起眼皮,盯着他。 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那种别扭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梁烨皱了皱眉,他好像明白,但又下意识觉得不可信。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他不顾生死,这听起来荒唐又可笑。 王滇不会是这种人,他也不是。 他们是自私自利,不择手段,满腹心机的恶人,相互制衡,各取所需,时时刻刻都在明争暗斗,归根结底不过是互相利用。 王滇是他用来满足征服欲和刺激感的对手,是他要豢养在身边的企图驯服的猛兽,是他要戒备警惕却又欣赏喜爱的宝物。 情动时说爱,不过是双方心知肚明的情|趣,谁都没当过真,甚至山洪之前他们还在互相猜疑,以踏入对方的陷阱为乐。 梁烨想不明白,这简直比世上最复杂的阴谋诡计都让人费解。 王滇扯了扯嘴角,“别琢磨了,你那狗脑子琢磨不明白。” 一开始他的确只是想玩刺激,以为自己能清醒地掌控着双方的感情,然后理智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梁烨闻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整个人看起来疏离又冷峻。 “陛下,”王滇转身亲了亲他的嘴角,低声笑道:“你以为自己是在跟我逢场作戏,装出我喜欢的模样,玩得津津有味——” 梁烨皱了皱眉,克制着自己想亲回去的冲动,绷着脸神色难辨的盯着他,企图重新竖起防备的尖刺,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甚至在王滇伸手摸他的脸时,心里涌出了陌生的愤怒和委屈。 “但这本来就是你该有的样子。”王滇叹了口气,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对他,也是在对自己说:“傻逼,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伪装久了总会不经意露馅。 火堆里的火苗逐渐熄灭,只剩了明灭的火星。 深陷其中,滴水不露,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真的喜欢。 “走吧。”他起身,冲梁烨伸出了只手。 梁烨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掌。 “少自作多情。” 第150章 作样 因为山洪,他们耽搁了一天一夜。 王滇倒是想让梁烨休息两天,但一来没大夫处理伤口他不放心,二来外面的情况也容不得他们多加逗留。 在山洞里王滇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的,现在走起路来,梁烨才发现他一瘸一拐,皱了皱眉。 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你的腿怎么了?” “不小心磕了一下,已经好多了。”王滇混不在意,眯着眼睛辨别方向,紧接着就被梁烨按着坐在了块石头上。 “真没事。”王滇怕他带着伤发疯,太阳穴隐隐作痛,“你伤这么重都没事,我身体也不差。” 瘸着条腿还能抓野鸡呢。 梁烨半跪到地上将他受伤的腿抬了起来,王滇半是别扭半是恼怒,“梁子煜,你伤口不疼了是吧?我都说了没事,放下。” 梁烨摸了摸他的脚踝,仗着他不敢乱动,慢条斯理地挽起了他的裤腿,大片青黑的伤痕看着格外刺眼。 他顺着脚踝慢慢地摸了上去,摸到那伤痕处时,王滇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骨头没断。”梁烨捏了捏他的小腿肚子,抬头严肃道:“我手上再用点力就能断了,还能听个响。” “……”王滇木着脸瞪着他,“都说没事——我操!”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王滇疼得冷汗唰得一声就下来了,白着嘴唇好半晌都没缓过劲。 梁烨咧嘴笑了笑,“还说不娇气。” 然后掌心蓄起了些内力给他捂在了伤口处,王滇只觉得伤口酸热发胀,那钻心的疼缓慢地开始褪去。 “现在断了。”梁烨笃定道:“只能我劳累些,背着你上路。” “滚蛋。”王滇额头上全是刚才疼出来的冷汗。 梁烨给他捂了一会儿伤口,将裤腿给他放下来穿上靴子,很不讲究地又拿手给他擦头上的汗,动作完全称不上温柔,却很仔细,他拍了拍王滇大腿,又若无其事地摸了两把,道:“骨头错位,接回来了,再硬撑下去你就能跟崔琦一块坐轮椅了。” 王滇这会儿才缓过劲来,想说谢谢,又觉得别扭,“走吧。” 梁烨拽了他一把让他起来,故意放慢了速度,和他并肩走在一处,清了清嗓子道:“瘸着腿都能把朕从水边背这么远,又是摘草药又是逮野鸡,娇气如你能做到如此地步,盖因对朕用情颇深。” “梁子煜,”王滇咬着牙微微一笑,“再多说一句屁话我就把你踹河里。” 梁烨喜气洋洋道:“那可不成,朕若死了你岂不是要守寡?” “放心,你若死了我就广纳后宫,让他们天天去你坟头上开会。”王滇皮笑肉不笑,“吵得你死都安生不了。” “……真是蛇蝎心肠。”梁烨眯了眯眼睛,挨得他更近了些,然后找准时机,干脆利落地扣住了他的手。 王滇转头看他。 梁烨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作甚?” 王滇翘了翘嘴角,扣紧了他的手,“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从南赵回来也还不错。” 梁烨轻嗤了一声,“就算——” “闭嘴。” “啧。” —— “咳咳咳!”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人拼命地咳嗽着,跪在地上吐了好几口泥沙,然后嗬嗬地笑了起来。 “你们卞家尽出些疯子。”站在他面前的人冷声道:“你这般愚蠢的决定,险些坏了事。” “反正你们只要梁烨死,死在谁手里,死在何处不都一样?”卞凤捂住肩膀,咬着牙狠狠一拽,将上面的短箭拔了下来,将压抑的痛呼声咽进了喉咙里,笑着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还是说祁大人心系丹阳王?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算计起你来可是毫不手软,要不是我冒险给你换的假死药,你早被毒死了。” “卞大人没打算让我服毒自尽,他有办法在处斩前将我替出来。”祁明冷着脸看向他,“是你自作主张,若非我反应快,早就露出破绽了。” 卞凤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是我又怎么样?你让祖父杀了我啊。” 祁明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来警告你,别再自作聪明,现在计划全都因为你横插一手被打乱,梁烨没有死在四盘山,我们在障目山布好的杀局极有可能失败,如果梁烨开始报复,第一个死得就是你,枉费卞大人培养你这么多年。” 卞凤目光轻蔑地看着他,也不管肩膀上汩汩流出的鲜血,“得了吧祁明,不用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就算我不出手,凭梁烨的实力,你们在障目山也杀不了他。” 祁明知道他的脾性,只冷声道:“你暴露得太早了。” “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卞凤吐了口嘴里的泥沙,冲他笑得意味深长,“祁大人,你又怎么知道他真的会留你性命?从你被王滇诈出来开始,就是步废棋了,你还没明白吗?你,谈亦霜,包括我,都是他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这么替他卖命做什么?” “卞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祁明说。 “别自欺欺其人了,把给人卖命说得这么好听。”卞凤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卞沧那老东西不敢反,充其量也就是做个摄政王,跟着他有什么前途?他不反,你通敌叛国在前,你指望着他给你正名还是再重用你让你重回朝堂?你、包括魏万林,哪怕梁烨死了,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还姓梁,就会永远背着叛国的名头,不杀你就不错了,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祁明沉着脸道:“你要背叛卞大人。” “哈哈哈哈,别说得这么严重。”卞凤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卞沧好歹是我祖父,这么费尽心力地培养我,我不过是帮他一把,梁烨若死在四盘山也就算了,他拥那个小屁孩上位呗,但现在梁烨命大没死在我手里,我暴露了,卞家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了,只要弄死那个梁寰,你猜最后坐在皇位上的会是谁?” 祁明看他的目光瞬间变了。 卞凤拍了拍衣服上的泥,“谈家坏就坏在不够决断,以为王滇是个好拿捏的,才会失了先机,祖父他再犹豫下去,早晚被梁烨按死。” 他往前走了两步,扭回头来盯着还站在原地的祁明,“所以祁大人,你明白自己应该跟着谁了吗?” 祁明冷笑道:“从前倒是不曾发现你有这般好的口才。” “不过是扯开你们那些遮羞布罢了。”卞凤抱着胳膊笑道:“如果有机会,你难道不想坐那把龙椅吗?” 说完转身便走。 祁明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卞凤面不改色地踏过脚下的尸体,眸光微顿,退回来踢了踢地上已经绝了声息的尸体,“这个是王滇的人,割了脑袋拎着。” “是。”旁边的人应声道:“主子,梁烨身边那个叫李木的暗探跑了,属下无能。” 卞凤转头看向他,笑道:“确实无能,让你杀个人都杀不利索。” 对方瑟缩了一下。 “不用怕,我又不像梁烨那般残暴。”卞凤颇有些遗憾道:“我演得不像吗?谁跟我说梁烨喜欢痴情善妒的男子?” 周围的人沉默了下来,那副将大着胆子道:“是、是宫里伺候梁烨的贴身太监说的。” 卞凤眯了眯眼睛,笑道:“不过梁烨那张脸确实很不错啊,若来日我登上帝位,可以当个娈宠玩玩。” 祁明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上前道:“小公子,卞大人让你即刻回大都。” “不急。”卞凤翻身上马,“梁烨肯定会去障目山,若割了他的脑袋回去给祖父,祖父一定会很开心!驾!” 祁明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大人,请。”旁边的人牵来了马。 祁明看了对方一眼,翻身上马,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大人!祁大人您去哪儿!?”后面的副将追着问道。 “小公子给的要务。”祁明狠狠抽了一下鞭子,加快了速度。 卞凤绝非明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卞沧一直压着人不肯放出来了——对方就是个愚蠢且毫无底线的疯子。 障目山这步棋已废,卞凤此去是自寻死路。 快马一路向西,直奔大都而去。 川东县,障目山。 杨无咎趴在灌木丛中,远远地看着峭壁下面的破庙,紧张道:“长盈大哥,充恒真的在里面吗?” 长盈点了点头,“那破庙周围至少埋伏了上百个高手,我方才靠近,险些被发现。” 杨无咎登时崇拜地望着他,“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长盈抽了抽嘴角,“公子来的信上交代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杨无咎登时一喜,“王爷肯定已经帮陛下解了围。” 长盈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公子带了近两万亲兵去往四盘山,但至今没有人返回,而且信纸粗糙墨色劣质,像是临时找的,极有可能出现了意外。” 杨无咎的心脏瞬间提了起来,刚要说话,那破庙前忽然停下了一队人马,有人自马上翻身而下,虽然隔得远,但他还是认出了对方的身影,“卞小将军?” “卞凤?”长盈在军中潜伏多日,自然也知道他的名头,只记得是个打仗很厉害的小将军。 他武功好,看得也比杨无咎清楚,只看卞凤从马上解下来了个圆形的东西,扔给了手下,吩咐了句什么,那圆球便被高高挂在了庙门口。 风一吹过,漆黑的一面换做了五官,竟是颗人头。 “长盈大哥,你怎么了?”杨无咎见他脸色不对,急忙问。 长盈死死盯着被挂起来的那颗头颅,动了动嘴唇,“……长离?” 第151章 杂碎 “主子!”李木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的时候,吓了王滇一跳。 梁烨瞥了他一眼,“受伤了?” “只是些小伤,不碍事。”李木半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接到您的信号便往这边赶,到了山洞您已离开,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请主子责罚。” “起来。”梁烨不耐烦计较这些小事,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卞凤带了多少人马在四盘山?” “万人。”李木道:“这万人里有一万是您给的亲兵,刚开始我们千轻骑节节败退,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及时收拢了亲兵,后丹阳王带来的两万兵马加入,山洪爆发之后,卞凤的人很快便投降了,五万人马伤亡八千,属下按您之前的吩咐,让各副将敛兵往西过了常水,然后就碰到了吕恕将军,他拿着虎符说奉王爷的旨意前来接应。” 梁烨转头看向王滇。 王滇拢着袖子道:“我看你十分信重吕恕,临走前便交代了他两句。” 千辛万苦养起来的兵,总不能全折在内乱中。 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最后竟然在彼此不知道的情况下相接应,打了个漂亮的配合。 王滇也明白过来为什么梁烨之前那么痛快地分出去那么多亲兵,大概是算准了卞凤对方会打让士兵自相残杀的主意。 梁烨打仗一般,但是看人却很准,几个月下来估计早就将那些将领的性子摸准了七八分。 “属下按您的旨意打发走了士兵之后,便带了一部分人搜山,主动带兵留下来的两个副将起了杀心,属下听他们的意思,奉的是卞凤的命令。”李木道:“当时属下留的人手有限,不敢恋战,又看见主子的信号,便弃了四盘山……属下带了两百暗卫,已找好船只,马上可以渡常水往障目山,顺流而下速度比骑马要快一倍。” “做得不错。”梁烨难得夸了一句。 “属下惭愧。”李木自觉做得不够。 王滇倒是颇为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李统领,陛下受了剑伤,可能从附近找到大夫?” 荒郊野岭,这个要求实在有些难为人,但李木却抬起头来抱拳道:“若王爷陛下不嫌弃,属下可为陛下医治。” 王滇看他一身劲装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有些狐疑,“你?” “他是李步的儿子。”梁烨牵着他的手往河边走去,头也不回对李木道:“你先帮王爷看看他的腿。” “是。”李木颇有些激动地应道。 他一直以为陛下根本不记得自己,毕竟之前在四盘山下还满脸不耐烦地问他的名字,谁知道陛下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不过转头想起父亲和母亲已和离好几年,兴奋的心情瞬间又落了下来,他定了定神,大步跟在梁烨和王滇身后上了船。 王滇的腿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看着吓人,李木给他上好了药,便被赶去给梁烨治伤。 梁烨身上的伤口多到数不清,尤其是腹部的伤看起来尤为骇人,王滇在旁边拧眉看着,脸色黑沉,碍着有李木在场,梁烨也不便开口,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木处理伤口。 被这么两个大人物冷眼盯着,李木额头上都紧张得沁出了层细密的汗,虽然跟随父亲学医多年,但自从他加入暗卫之后便鲜少接触,情急之下才自告奋勇,他心里从祖师爷一直拜到了他那被誉为神医的祖父,硬着头皮给梁烨处理好了伤。 “若非及时止住了血,恐怕——”李木刚要松一口气,习惯性地交代病情,紧接着就对上了梁烨威胁的目光,话音陡然一转,“陛下洪福齐天,定然能逢凶化吉。” 梁烨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属下去煎药。”李木挨个行了礼,迫不及待地退出了船舱。 他好像有些理解他爹的不容易了,在皇帝跟前比起会治伤,更得会看眼色,稍有不慎就会丢了小命,他放弃子承父业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且不论李木如何紧张,梁烨对上王滇冷沉的眼神也有些莫名的紧张,他撑着床板坐起来,王滇看了他一眼,给他背后放了个软枕。 船行驶的速度很快,船身微微摇晃着,外面的风景飞快地掠过。 “大都有变,待到了下个水路岔口,你——”梁烨话没说完,就被王滇递来的水碗堵住了嘴,皱着眉喝下了大半。 王滇抹去他嘴角的水渍,“与其在这里说废话,倒不如想想怎么把充恒救出来。” 梁烨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一天的路程被缩短到了半天,他们下船的地方距离障目山不算太远,很快便能赶到。 梁烨抗拒地往后躲,被他扯着领子拽了回来,在衣服里套了件薄甲。 梁烨嫌弃地歪了歪脑袋,“我又用不上。” “呵。”王滇冷笑了一声,“不让你上山你非得上,既然上去就老老实实在后面看着。” 虽然梁烨来了,但他重伤在身,决计是不能再动用武功的,除非他真活够了。 梁烨表面上忍辱负重地应了,王滇一眼就看出他阳奉阴违的本质,沉默了片刻道:“充恒不会有事的。” 两人俱是换好伪装,刚停船,就收到了长盈的密信。 王滇看着信的内容目光微顿,梁烨拿过来一目十行看下来,脸上露出了个森寒的笑,“小杂碎竟然还敢来朕眼前晃。” 王滇抬起头,神色凝重地看向前面巍峨险峻的山岭,心里忽然涌上某种不好的预感,“抓紧时间上山。” 障目山破庙。 卞凤看着被铁链牢牢捆缚在水笼里的少年,蹲下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逼着人仰起头来,“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让梁烨这般上心呢?” 快要失去意识的充恒艰难地睁开眼睛,看清来人的脸之后愤怒一闪而过,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却被水中的铁链捆得动弹不得,“卞凤!竟然是你!” 卞凤抓住他的头发往旁边的笼子上狠狠一撞,鲜血顿时在水中扩散开来,笑道:“是啊,很意外吗?” 充恒的眼睛被血覆住,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凭你也敢和主子斗!” 卞凤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站在旁边的谈亦霜冷声道:“梁烨将他从小养大,视若亲弟,定然会来救人。” 卞凤轻蔑地笑了一声,鄙夷道:“我当梁烨真那般无情冷酷,原来不过是个俗人,真是让人失望。” 充恒还在挣扎,卞凤抓住他的脖子狠狠一按,就将他按进了水中,顿时水花四溅,过了许久挣扎的力道开始逐渐变小。 “卞公子,人死了就没办法同梁烨谈条件了。”谈亦霜不冷不热地出声。 卞凤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抓着充恒的头发将人提了起来,饶有趣味道:“我听说这小子是因为娘娘你才落进了圈套,怎么,娘娘心疼了?” 谈亦霜面无表情道:“我只是答应了卞大人的条件,他们死在这里,我才能离开。” “啧啧啧,论起毒辣还是娘娘更胜一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能说杀就杀。”卞凤看着水牢中奄奄一息的充恒,眼中泛起了兴味的光,“不过听闻娘娘素来仁慈,我怎么就不信呢?” 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了把匕首,拍了拍充恒的脸,起身走到了谈亦霜面前,笑得一脸乖巧,“不如娘娘砍下他一只手,等梁烨来了我送给他做见面礼如何?” 冰凉的匕首被重重拍到了谈亦霜的手中。 “请吧,娘娘。”卞凤让开身子,轻佻地扶住了谈亦霜的腰,凑到她耳边轻声笑道:“记得砍右手啊,毕竟是个习武之人。” 说完,作势要亲她的耳朵,谈亦霜攥住匕首猛地往旁边一退。 “卞凤——”充恒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嘶吼出声:“我杀了你!” 卞凤捂住了受伤的肩膀,眼底暴躁闪过,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了水笼前,一脚重重地踢在他的下巴上,登时喷出的血就染红了一大片污水。 “梁烨都杀不了我,凭你!?”卞凤冷下脸,看着他出气多进气少半死不活地样子,痛快地叹了口气,“卞沧那个老东西总觉得我什么都不如他,可惜有一样,我起码不会为了你这种为了女人的蠢货自寻死路。” 充恒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冷笑道:“你这种人……连主子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卞凤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却不见丝毫笑意,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要往铁笼上撞。 “卞公子!”谈亦霜冷喝出声。 下一瞬,一根长索径直破开了窗户,猛地缠上了卞凤的手臂。 第152章 狗血 险峰,峻岭,耸云遮日,又因山中瘴气丛生,奇毒诡谲,中毒者多双目腐烂而死,故曰障目。 “长盈传来的消息,他们在山顶一处破庙。”王滇看着面前角度近乎垂直的峭壁,“唯一能上山的路被卞凤给炸了,军队的普通士兵和马匹根本无法上去,那庙后面便是万丈深渊。” 他说话间,李木已带着数百暗卫攀上了绳索,飞快地往山顶而去。 “你留在山下接应。”梁烨皱着眉看了一眼那峭壁,“不要离得太近。” “我随你同去。”王滇掂了掂手中的攀岩绳索。 梁烨看了他一眼,“别胡闹,能爬上去的都不是普通人,你半点内力都没有,怎么上去?” 尽管王滇的要求听上去有些无理取闹,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 王滇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你带着个窟窿都要上,我怎么不能上?” “朕分不出精力来顾你——王滇!”梁烨说话间,王滇已经走到了峭壁下,手腕一甩,那长钩便牢牢抓住了一块山石。 王滇用那绳索在腰间打了个活结,将下摆撩起来扎在了腰间,仰头看向这块峭壁的尽头,“放心吧,这还不如我徒手攀过的岩难度大。” 梁烨看他熟练地攀了上去,虽然没有凭借内力,但动作却格外有技巧,看上去比那些暗卫还要灵活许多,忍不住挑了挑眉,拿过绳索纵身飞了上去,跟在了他身后。 王滇的确没有夸海口,他上来的速度甚至比很多暗卫都要快,甚至还有余力拽了个恐高的暗卫一把,上去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弯腰把后面的梁烨拽了上来。 梁烨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还不错。”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总爱找些刺激玩。”王滇一脸淡定道。 梁烨看上去很有兴趣,毕竟王滇很少提及他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但在他的推测中,王滇应该是个沉稳狡猾的大富商,行事作风格外谨慎小心。 王滇想起自己十七八岁时那段格外叛逆的生活,有些不忍回想,言简意赅道:“那时候比较喜欢玩一些…极限运动。” 梁烨听得一脸迷茫。 “定点跳伞,翼装飞行,自由潜,徒手攀岩,偶尔飚点野车……什么的。”王滇解释了一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年少轻狂没把自己折腾死真是福大命大,“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好在梁烨压根就听不懂。 他看着梁烨似懂非懂地点头,振振有词道:“其实主要比较喜欢锻炼身体。” 梁烨眯了眯眼睛,“朕还以为你只喜欢玩石头。” “啊,还行吧。”有段时间疯狂沉迷玉石的王滇点头,“我的爱好通常都很节俭。” 毕竟他袖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中,梁烨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捡的石头占数最多,自己实在很好养。 梁烨很赞同的点头。 两个人虽然说着话,速度却并不慢,很快就接近了山顶。 “长盈带上山顶的人并不多,拖不了太久。”王滇看着隐约显露出轮廓的破庙,里面传来了厮杀声,“还是晚了卞凤一步。” 庙门口,杨无咎飞快地割断了挂着头颅的绳子,长布一兜将那颗头绑在了背后,念念有词道:“大哥勿怪勿怪,我是受长盈大哥所托来接您,冒犯之处您见谅,看在长盈大哥的面子上,一定要护着——” 冷箭擦着他的后脑勺过去,杨无咎连人在哪儿都看不见,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前跑,背后有人举起了剑直劈下来,却被一条绳索牢牢缠住了脖子。 长盈一只手紧紧攥着绳索,让杨无咎得空跑开,人却半跪在地上仅凭着一柄长刀支撑着身体,但即便如此周围的人也没敢贸然靠近,他的视线越过包围自己的人,冷冷看向站在门口的卞凤。 他的杀生索使得到底不如长离,做不到能顷刻间毙人性命,除了刚开始偷袭成功的那一下,竟然再也没能够接近卞凤半分。 他擅长暗杀和偷袭,长离才是最擅群战的那个,若是长离还在…… “你带来的人都死了,何必再强撑?”卞凤大概觉得不耐烦,抬手一挥,周围数不清的刀剑便径直冲着长盈头上砍去。 长盈咬牙拔出了地上的刀,猛地挡在了头顶,却被那些刀剑的力道压得跪到了地上,虎口因为过分用力绽裂而开,他清晰地听见了手中的刀断裂的声音,力气终于耗尽。 还是没能撑到公子来—— 噌! 薄如蝉翼的刀片勾连着细长的银丝鬼魅般四散而开,刀片深深插|进了周围的柱子里,而那些丝线却缠绕在了围攻之人的颈项,细长到近乎不可见的一根丝线自庙门处延伸,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寒光一闪而过。 伴随着头颅自颈项滑落的声音,刀片应声而出,叮铃当啷地撞在一处,飞速弹回,将半掩的庙门击得粉碎。 长盈反应极快,手中的长索一收一放,缠住了庙门前的柱子飞身而去。 “长盈大哥!”杨无咎激动地喊了他一声,刚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终于来了?”卞凤看向门口逐渐显露的身影,眼神愈发兴奋,“梁烨。” 梁烨正头疼地收着手中缠绕成一团的断魂丝和柳叶刀,压根没搭理他,对王滇抱怨道:“这玩意儿真不好用。” “不好用你还动手,上山前你怎么说的?”王滇咬了咬后槽牙。 梁烨指着长盈道:“他这么没用,不救死了你又要生气。” 突然被针对的长盈:“??” 王滇扶了他一把,“无咎,带长盈下去治伤。” “是。”杨无咎赶忙接过了长盈扶住。 被忽视的卞凤冷笑道:“陛下和王爷真是好兴致,自身都难保,还有功夫关心旁人。” 王滇冷淡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现在自身难保的是你。” 卞凤笑道:“我知道你们有备而来,不过这处山顶就在悬崖之上,用不了几捆炸药,这点小地方就会彻底坍塌,就是不知道陛下的命会不会一直这么硬?” “卞凤,你也就这点本事了。”王滇负手向前走了一步,“且不说陛下的命如何,你让卞沧的计划大打折扣,恐怕就算你命大能活着回去,他也不会放过你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你在四盘山的举动,早就让你变成了一枚弃子,你走投无路的样子真是可笑。” 卞凤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自作聪明,卞沧若是没有我,他拿什么跟梁烨斗!”这话便说得很有意思了,王滇正要再套他两句,卞凤忽然反应了过来,怒道:“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让梁烨来说!” “卞小将军真是健忘,在四盘山我跟你说过,梁烨是我的了。”王滇微微笑道:“我跟你不一样,比起合葬,我还是更喜欢活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多有意思,看来还是我先你一步了。” 卞凤被彻底激起了火气,“梁烨!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就眼睁睁看着王滇这种人赢了你吗!?” 梁烨好不容易理完了手中的断魂丝,不耐烦道:“朕乐意。” 失望,震惊,鄙夷轮番出现在了卞凤脸上,他摇了摇头,“梁烨,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 “有意思。”王滇盯着他,“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梁烨做对手?总不成你也有皇家血脉?” 卞凤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王滇转头看向梁烨,戏谑道:“你爹真能生,登基时都不杀干净的吗?” 梁烨啧了一声。 悬崖上,趴在山壁上的李木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万丈深渊,腿微微有些发软,抬手对旁边的人打了个手势。 几个竹管被悄无声息地挑进了破庙后墙,细白的烟雾慢慢地透过破烂的窗户进到了房间,庙殿里神像垂眸,静静地看着荒诞的人间事。 角落里的谈亦霜瞥见了那细小的烟雾,攥紧了手中的匕首,片刻后忽然高声道:“卞小公子!” 话音未落,李木便已经带着人破窗而入,破庙的围墙上冒出了上百暗卫,冷箭齐刷刷的对准了院中要动手的众人。 卞凤猛地转身,殿中他的人已经同偷袭的暗卫混战成一团,又因那迷雾的作用而动作迟缓,眼见地落了下风。 梁烨和王滇有备而来,四散而开的迷烟同周围细微的瘴气混杂在一处,哪怕是那些高手都有些吃不消,血很快就染红了院中的砖石。 王滇踩过血水,迈进了空旷的庙殿,他看着被人护在角落里的卞凤,“小将军,不用等了,你匆忙埋的那些炸药早被扔下了悬崖,同样的手段用两次,蠢货。” 他甚至觉得这货就是卞沧养出来给自己添堵的,要不是他提前暴露,自己和梁烨哪怕回了宫中都可能猜不到卞沧头上。 偏偏在这么个最蠢的毛头小子身上栽了个最大的跟头,险些让梁烨丢了命,哪怕王滇想想都觉得憋屈。 卞凤将奄奄一息的充恒从水笼里拖出来,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冷声道:“那又如何!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杀我!” 梁烨的目光落在充恒的脸上,面色不虞地拧起了眉,缓缓摩挲着手里的柳叶刀。 “为何不能杀你?”王滇瞥了一眼扩散的差不多的烟雾,背在后面的手比划了一下。 李木会意,卞凤身后的墙轰然倒塌,凛冽的山风汹涌而进,只往后退十几步,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并不在意充恒的死活。”王滇看着卞凤,面不改色地走向前,随着他越靠越近,卞凤身边护卫他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卞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王滇微笑的脸越来越近,恐惧从心底逐渐蔓延,卞凤怒喝道:“停下!不然我带着他一起跳下去!”王滇抬了抬手,漫不经心道:“跳吧。” 卞凤转头看向梁烨,咬牙道:“梁烨!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不必再演戏骗我!你若想让充恒活命,就让我离开!” 王滇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你不是喜欢同归于尽吗?怎么想离开了?别啊,你死了多好,大家都开心。” 卞凤拖着充恒退后几步,像突然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本能地将刀尖指向了王滇,“你——啊!” 三枚细长的柳叶刀径直穿透了他拿刀的手掌,地面上的铁索升腾而起绞住了他的胳膊和手腕,狠狠往后一扯,李木带着人飞跃而起,将人用铁索严严实实捆缚住。 王滇向前两步,一把扶住了跪倒在地的充恒,神色紧张地试了试他的鼻息,厉声道:“李木!” 李木赶忙将充恒接了过来,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梁烨这才不紧不慢走到了卞凤面前。 虽然救下了人,但这实在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四盘山的阵仗被卞凤阴差阳错搞得惊天动地,结果到头来发现这人不过是个没长脑子的蠢货,这比碰到真难缠的对手都令人恼火。 王滇心情也很恶劣,显得在船上准备了许多复杂方案的他和梁烨仿佛俩傻逼。 他妈的让五岁的梁寰来对付这货都绰绰有余。 被捆住的卞凤死死盯着梁烨,怒道:“你们也不过是些卑鄙小人!迷烟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装什么清高!” 梁烨慢条斯理地擦着刀片上的血,面无表情地看着卞凤,“朕辛辛苦苦把人养大,都没这么揍过,你哪来的胆子?” 话音刚落,刚擦干净的柳叶刀上就又沾了新血,卞凤的手背上被削去了血淋淋的一块肉,露出了森白的骨头,登时哀嚎出声。 梁烨叹了口气,“朕剐人的手艺是跟诏狱的人学的,三天三夜都能给人留口气,不过多年未用,可能生疏了些……多担待吧,朕会留颗头给卞沧。” “不……不!梁烨你不能杀我!啊——”卞凤话没说完,一只手掌便被削得露出只剩了骨头,淋漓的血肉挂在上面,惊悚骇人。 王滇背对着他们,防迷雾和瘴气的药丸在舌头底下滚动了两遭,耳边是卞凤凄惨的哀嚎声,垂眸看着李木给充恒治伤。 “我——我母亲是卞如风!父亲是梁华!”卞凤忍着剧痛嘶吼出声:“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你不能这样对我!” 梁烨沾满了血的手微微一顿,王滇猛地转过了身。 “你说什么?”梁烨缓缓抬起头,溅满了血的脸上露出了个阴鸷恐怖的笑。! 如果喜欢本书请记得和好友讨论本书精彩情节,才有更多收获哦 第153章 淋头 “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不能就这样杀了我!”卞凤嘶吼道:“我才是这个世上跟你最亲密的人!” 梁烨的神色陡然阴沉下来,“你——” 嘭! 滚烫的血霎时溅了梁烨满脸,在扑面的血腥气里,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隔着血色看到了王滇冷峻漠然的侧脸。 卞凤瞪大了双眼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墙边,似乎还没来得及从错愕中回神。 山顶的风将王滇的衣摆袍袖吹得猎猎作响,他白皙的下巴上被溅了几个猩红的血点子,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卞凤没了头颅的尸体,鲜血顺着他手里的长刀刀刃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他掂了掂手里很有分量的长刀,手腕一翻,那柄刀就被准确地插|进了砖石间的缝隙,在急促呼啸的山风中晃了两晃。 庙殿里的暗卫震惊又不可置信地看着,一片死寂。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掉了下巴上的血,转头看向梁烨,脸上露出了个温柔的笑,声音却冷得吓人,“剐多费事,不用客气。” 梁烨皱了皱眉。 王滇展开叠得十分方正的帕子糊在了他脸上,他下意识往后仰头,紧接着就被冰冷的手掌按住了后颈,没再动弹。 王滇垂着眼睛,专注又细致地擦掉了梁烨脸上的血,然后随手将被血浸透了的帕子扔到了地上,牵起了梁烨的手,“走了。” 山风呼啸而过,被血浸透的帕子被卷挟而起,落入了无尽深渊。 —— 从障目山下来,已经接近傍晚,王滇和梁烨下山时沉默了一路,进了马车之后,梁烨才缓缓开口,“你会用刀。” “没正经学过。”王滇抬头对上了他的黑沉的目光,“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外面的暗卫甩了个响鞭,马车轮子开始滚动起来,车身微微有些颠簸。 梁烨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王滇微微一笑,“怎么,觉得不好看?”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用箭。”梁烨拿起桌子上的湿帕子,拿过他的手,将上面的脏污和血迹一点点擦拭掉,“箭更干净。” “不如用刀解气。”王滇的目光犹如实质黏在他脸上,喃喃道:“什么晦气的东西也敢来沾你的边,你多碰他一下我都觉得恶心。” 梁烨勾了勾嘴角,“好歹给我点时间把他剐了。” 王滇干净的手指托住了他的下巴,笑得阴冷,“我看见你犹豫了。” “只是有些惊讶。”梁烨眉梢微动,目光落在了他噙着笑的嘴角。 “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也配?”王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耳后的那块皮肤,直到泛起了糜丽的红才心满意足,凑上去蹭了蹭他微凉的鼻尖,低声道:“你有我就够了。” 梁烨偏了偏头,想亲他的嘴角,却被他按住后颈凶狠地吻了嘴唇,后脑勺往后一磕,却磕在了王滇的掌心里。 且不论卞凤的话是真是假,单单是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这一条,王滇就被恶心得够呛。 梁烨是他的,绝对的亲密关系里,只能容得下他自己一个人。 哪怕挑起了梁烨半分犹豫,都是对他的挑衅。颠簸的马车中传来了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路边的柳枝颤巍巍地抽出了新芽,春日的风总是格外清新和煦。 赶车的暗卫恨不得自己天生就是个聋子,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果断用内力封闭了听觉。 就非得挑!最颠簸的!这条路吗! 马车里,王滇一只手撑在车窗边缘,染满了欲|望眼睛死死盯着梁烨腰腹间的伤口,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黑着脸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梁烨懒洋洋道:“没关系。” “没关系个屁。”王滇强行压下了满腹燥|热,“把你玩死了我找谁哭?” 梁烨挑眉道:“要不我来你自己动?” “他妈的有什么区别?你是不使劲还是怎么着?”王滇深吸了口气,不满的目光在他的嘴和手之间逡巡半晌。 梁烨眯了眯眼睛,就见王滇盯着他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马车停下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赶车的暗卫试探地解开了听觉,发现马车里一片安静狠狠地松了口气。 这赶车的活简直比杀人还要困难。 “主子,到城中客栈了。” 过了好半晌,车里才传出来了丹阳王低沉的声音。 暗卫听着莫名后背发凉。 丹阳王平日里看着斯文随和,结果当着众人尤其是主子的面,一刀干脆利落地砍了卞凤的脑袋,这对暗卫的冲击力着实有些大。 那可是主子,谁敢抢主子手里的人命?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偏偏王滇不仅这样做了,主子还半点都没生气。 可能也是有些生气的。暗卫看着主子黑着脸从马车里下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梁烨铁青着脸像是能剐十个卞凤,大步朝着客栈里走去,过了片刻,王滇才施施然从马车里出来,拢着袖子对赶车的暗卫温和一笑,“辛苦。” “属下应该的!”暗卫被他笑得冷汗唰得一声就下来了。 要命了,这位祖宗之前杀完人也是这么个笑法。 我大概是活不长了。暗卫绝望地想。 王滇没心思理会暗卫的想法,不疾不徐地跟在梁烨身后进了房间,顺便还让小二送热水来,客客气气地同人家道完谢才关了房门。 转过身,就看见梁烨坐在桌子旁边阴气沉沉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王滇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生气了?” 梁烨的耳朵梢不知是气得还是恼得,红得仿佛要滴血,语气生硬道:“朕这次饶过你,再有下次——” “下次你来。”王滇笑眯眯道:“若不是顾忌你腰间有伤,我可舍不得。” 梁烨脸色有一瞬间的古怪,旋即嗤笑道:“花言巧语,不过是哄|骗着朕陪你玩那些不知羞耻的把戏。” 王滇走过去俯身亲了亲他的脖子,伸手抹掉了他眼尾的脏东西,低声笑道:“你会喜欢的。” 第154章 虚实 梁烨身上的伤口不能沾水,看见王滇洗澡满腹的怨气都要溢满整个房间。 “过来。”王滇拿着湿布巾靠在桶上。 梁烨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温热的布料擦过眉梢,就听见王滇慢悠悠道:“陛下这张脸……很漂亮。” 尤其是沾了些脏东西之后惊愕又羞恼的模样,险些又让他把持不住。 梁烨被迫想起方才在马车里王滇做的那些荒唐事,被湿布巾擦过的地方开始发烫,咬牙斥道:“闭嘴。” 王滇趴在桶边笑得肩膀发抖,湿漉漉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氤氲的雾气里,沾染着笑意和情|欲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好像话本里出来的妖孽,人前那副端正斯文的皮早不知被扔到了哪里,“不好玩吗?” 梁烨喉结微动,眯起眼睛道:“你这诸多手段都是从何人身上学来的?” “那可多了去了。”王滇在热水中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梁烨的神色瞬间扭曲,胸腔中汹涌而上的愤怒和嫉妒让他眼底溢满了杀气,怒极反笑道:“你同多少人做过这等下|流的事情?” 之前哪怕知道王滇有过“夫人妾室”,他也没觉得怎么样,反正王滇在他身边之后不可能让别人沾染分毫,但现在一想到曾经有人也和王滇这般亲密,他就压不住心底的戾气。 何况还是很多人——单看王滇这模样,怕是男女不忌。 王滇颇有些苦恼地皱起眉,“这我可得好好数一数。” 咔嚓一声。 梁烨扶着那块的木桶边缘被生生捏成了齑粉,他狞笑道:“数一数?” 眼看人真要惹急了,王滇清了清嗓子,“只跟你试过,其他都是看别人……真数不过来。” 梁烨愣了一下,不可置信道:“你竟有如此癖好?” 王滇试图艰难地跟他解释,但很显然这种凭空的解释超出了古人的认知,梁烨不仅听不懂,还不信,不知道是因为崔语娴禁止他纳妃让人知识太过空白还是因为岳景明规矩严明将人约束太过,梁烨听不明白便恼羞成怒,“成何体统!” 王滇伸手抹了把脸,恨自己为什么非想不开撩这个贱,叹了口气道:“……没碰过别人。” 再不说直白些,这厮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 梁烨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当真?” 王滇的手摸进了他的唇齿间,欣赏又痴迷地望着他神情间细微的变化,低声笑道:“你是我的安忒洛斯。” 梁烨不耐烦地咬住了他的手指,眼中侵略和占有的欲|望同样不加掩饰,“说人话。” 王滇淡淡一笑,“我他妈只想射|进——唔!” 他被梁烨抓住头发一把按进了水里,咕嘟嘟冒出来几个气泡。 —— 翌日。 王滇难得睡了个饱觉,除了顾忌梁烨身上有伤没能身心愉悦外,这个觉非常完美。 他坐在桌边慢吞吞地喝着粥,听着跪在地上的暗卫说完之后看向对面的梁烨,“你打算如何处置谈亦霜?” “杀了。”梁烨神情冷淡。 “先问问吧。”王滇擦了擦嘴,将帕子扔在了桌子上。 梁烨抬手挥退了暗卫,“她能出宫,无非是卞沧暗中相助,未必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卞沧大约是想借她的手除掉充恒,最好能顺势除掉你。”王滇猜测道:“只要做得干净,就算你没死也怀疑不到卞沧的头上,可惜千算万算漏了卞凤这个蠢货。” 王滇顿了顿,“若卞凤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怎么,终于后悔将人杀了?”梁烨拿起了他昨天握刀的左手,慢慢摸过了每道骨节,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王滇承认从大局来看,昨天将人杀了的确有些冲动,倘若卞凤撒谎,留着也能出其不意反将卞沧一军,倘若卞凤没撒谎,那他的确是世上仅存的同梁烨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梁烨嘴上不说,终归在意。 那又如何? 若真是梁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更不会留这么个东西横在他和梁烨之间碍眼。 “后悔让他死得太痛快。”王滇冷笑道:“梁子煜,你差点死在他手里,我话就放这儿,再来一次,我照样杀他。” 梁烨神色不虞地皱了皱眉。 王滇对梁烨太了解了,梁烨在意的未必是卞凤死了,而是卞凤死在了他手里——这是对帝王威严的挑衅。 两个同样过分强势的人,床上争一争玩一玩还能说是情|趣,到了正经事上,总会有矛盾和碰撞,不可调和,无法妥协,激起对方强烈的征服欲和胜负心,否则他们之前不会明争暗斗折腾这么久。 就像同样凶猛的两头野兽彼此争夺地盘总要你死我活,哪怕现在亲密无间勉强共处,但总有不小心露出爪子让对方感到威胁和不适的时候。 王滇装作没看见,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来漱了漱口。 虽说之前他们斗得有来有往,但毕竟是梁烨的主场,他当然是自保为上,时常做率先退让的一方,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会真的认为两个人心意互通彼此相爱之后,自己就能性命无虞,梁烨是个古代人,生长在最残酷的皇宫,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单靠爱情这玩意儿就能撼动的。 伴君如伴虎,何况梁烨这头阴晴不定异常凶悍的猛虎。 但王滇不介意偶尔亮出深藏的爪牙警告他一下。 “朕并非怪你杀他。”梁烨见他态度强硬,本能地改变了策略,捏着他的手指嘟囔道:“只是怕你手疼,这种脏活该交给朕来做。” 很好,他甚至学会了以退为进假装翻肚皮。 王滇微微笑道:“放心吧,我也没那么爱干净。” 而他强忍着没上手摸,把话晾了起来。 一来一往,两个人选择默契地揭过王滇动手这件事,不过梁烨大概还是很不满的,谈亦霜被带进来前,王滇的脖子上被留了一排圆润的牙印,被掩在了衣领之下。 谈亦霜看起来消瘦不少,因为她不会武功,梁烨又没颁旨废她的位分,终归还是康宁宫的太妃娘娘,暗卫们对她还是客客气气,没上镣铐。 她冷淡的目光从王滇身上掠过,落在了梁烨脸上,笑了笑,“陛下,小恒儿还活着吗?” 梁烨看了她一眼,“你本就没打算留他性命,不然昨夜何必还辛苦往他药中下毒?” 谈亦霜神色微僵。 “朕给过你机会了。”梁烨道:“若非为了充恒,早在谈家兵变时你就已经死了。” 谈亦霜直勾勾地盯着他,“陛下真是好算计,又何必将自己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若非你一直故意将谈家捧高,逼得谈家在朝中孤立无援,我兄长又岂会兵行险招?从谈家助你扳倒崔语娴开始,你就没打算留谈家!谈家真心助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梁烨懒洋洋笑道:“朕一日在长运酒楼吃饭,听闻你们谈家区区一个嫡次子办个赏花宴,花出去的银子就比朕娶个皇后都多,好奇之下便去看了两眼,更觉排场甚大,原本朕是想给娘娘几分薄面的。” 谈亦霜脸色终于一变,“竟因……如此。” “朕的国库里没钱啊。”梁烨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朕的皇后为了赚钱夜不能寐,朕岂能不心疼?就只能委屈谈家了。” 谈亦霜自嘲一笑,“我原当陛下重情重义,却还是低估你了。” “为帝君者,无须太多情义。”梁烨道:“这还是娘娘当年教朕的。” 谈亦霜冷冷道:“是陛下自己聪慧。” 梁烨起身道:“只怕娘娘便是回了大都,也不好跟卞大人交代。” 谈亦霜脸上的愤恨一闪而过,“卞凤只是个不入流的蠢货,你们兄弟自相残杀,是老天有眼。” 梁烨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朕八岁时梁华驾崩,卞如风比他早亡半年,尸骨是朕亲眼看着收敛的,卞凤今年二十有二,比朕小五岁,彼时崔语娴正处心积虑杀害皇嗣,卞如风和梁华如何能将消息瞒得这么严?” 谈亦霜眼中泛起了笑意,“子煜,当年你还太小,自然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当年卞如风和梁华想联合扳倒崔语娴,你以为借的是谁的势?是卞家和我们谈家,我入宫就是梁华亲自去谈家求来的! 卞如风和梁华为了保下你,哪怕卞如风和卞云心有仇,也得捏着鼻子送到她身边,他们将你和卞云心的儿子调换了,等卞云心那个蠢货反应过来,她的亲生儿子已经替你死了!我的小恒儿,还有后宫那些女人的孩子!不过都是梁华和卞如风为你铺下的垫脚石!他们让崔语娴杀到最后只剩了你一个不得不立你为帝! 就连崔琦,若不是他母亲聪慧命人带他逃出了宫,你以为崔语娴还有机会找到他藏起来?他们甚至主动送了一个孩子给卞沧抚养以防万一,他们机关算尽,到头来你们亲兄弟自相残杀,报应!都是报应!” 梁烨负在身后的手骤然攥紧。 “太妃娘娘。”王滇的声音忽然在房间中响起,“就算如你所说,卞凤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卞沧又为何轻易将人放出来?他留着人在身边出其不意岂不更好?” “姓梁的都是些疯子,我怎么会知道。”谈亦霜看向他,“区区一个娈宠能走到今日,王爷的确有些本事。” “过奖。”王滇面不改色笑了笑。 梁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谈亦霜,口不择言也要有个限度。” 谈亦霜淡淡道:“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陛下不会留我性命,我又何必再虚情假意。” “朕只问你一句,”梁烨缓缓道:“昔日你同朕所说之事,可有虚言?” 谈亦霜终于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子煜啊,哄小孩的话何必当真?你这般不堪卑劣,你爹娘又怎么可能真同故事里那般光风霁月?这偌大的皇宫里,不过都是些披上了人皮的恶鬼。” “……而你,是最不得超生的那个。” 第155章 难辨 门被重重地关上。 春风和煦,窗外树枝在风中微微摇晃,瓦蓝的天被框在了四四方方的小窗户中,隐约能听到两声鸟鸣。 倒在地上的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方天空,穷尽了最后的力气向着窗外伸出了手。 ‘小霜儿,你看见了吗?’ ‘塞外的天比此处要高阔万倍,若你们早两年碰到我,我该带你们去草原跑马采花,喝酒跳舞,不知有多痛快!’ ‘我来世要做天空中翱翔的鹰,吃最美味的兔子,淋最痛快的暴雨,从不为了谁而活!’ ‘这宫里待久了,人就会变成鬼,小霜儿,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姑娘。’ ‘北疆的风沙都带着烧刀子的凛冽,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我要从这吃人的宫里飞走,小霜儿,一起吗?’ 为什么飞不出去……为什么她穷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是飞不出去…… 纤瘦苍白的手腕重重跌在了地板上,污黑的血缓缓蔓延开来,染透了那片无暇的白。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照亮了瓷瓶上描绘的燕子。 门内瓷瓶落地的声音清脆又沉闷。 梁烨站在门口神色难辨,王滇拢了袖子,看着后院外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林子,“以谈亦霜的心思,不可能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去给充恒下毒,不过是一心求死,她说的话不可尽信。” 梁烨沉默地看着远处的长天,“朕不是在怪你杀了卞凤。” “我知道。”王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几只低空掠过的燕子,“你心狠,我手辣,谁也别嫌弃谁。” 梁烨扯了扯嘴角,“朕当年抱着充恒去找她,她给朕喝了碗牛乳羹。” 王滇收回了目光,微微偏过头,一副准备耐心倾听的打算。 “但朕不喜欢。”梁烨冲他笑了一下,“上一碗朕喝的牛乳羹里面掺了砒|霜,肚子疼了好几天。” 王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崔琦许久没有再传信来,我们该回去了。”梁烨移开目光,转身下楼。 王滇从后面跟了上来,隔着宽大的袍袖,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同他一起走向了马车,“宫中做的牛乳羹味膻,我改了方子,阿寰跟充恒都很喜欢。” 梁烨偏头看他。 王滇抬手使劲揉了揉他的头,笑得温柔又恶劣,“回宫给你做。” 梁烨轻笑了一声,低头让他更容易摸到,“好。” —— 大都,皇宫。 梁寰坐在地上搭着积木,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吧嗒吧嗒跑到了轮椅后面躲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块圆积木。 崔琦转头看向瑟缩成一团的小孩儿,努力用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冷漠,“阿寰,出来。” 梁寰小声地问他:“是阿叔回来了吗?” “不是。”崔琦说:“你想你阿叔了?” 梁寰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叔是……最不凶的人。” 崔琦淡淡一笑。 梁寰皱起了小眉毛,“爹爹是第二最不凶的。” 崔琦愣了一下,看着他稚嫩的脸庞,“过来,让爹好好看看。” 梁寰抱着积木慢吞吞地蹭到了他面前,怯生生地望着他,见他只看着自己不说话,低头兀自玩了一会儿小积木,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膝盖,苦恼地问:“阿叔说爹爹的腿受伤了,什么时候能好?” “嗯?”崔琦疑惑了一声。 “阿叔说会好。”梁寰笃定道:“爹爹会跟梁烨一样,带着我飞。” “没大没小,你要喊父皇。”崔琦说。 “阿叔说不愿意可以不喊。”梁寰张口闭口都是王滇,并且对他哄小孩的话深信不疑,“十九叔只会欺负我,打不过我还反悔,我不要他做爹爹。” 崔琦问:“你想让王滇做你爹爹?” “王滇是阿叔,阿叔不能做爹爹。”梁寰不赞同道:“阿寰的爹爹只有你一个。” 崔琦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寰,你想不想阿叔?” “想。”梁寰用力地点头,“阿叔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崔琦说:“我让人带你去找阿叔好不好?” “真的吗?”梁寰眼睛亮了亮。 “真的。”崔琦看向门口,“百里大人,进来吧。”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崔大人。”百里承安行礼后抬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小太子的脸,人就已经藏到了轮椅后面,只露出了小半截白色的袍角。 “百里大人。”崔琦拱手还礼,神色肃然道:“如今皇宫内外都是世家的眼线,太子便交给大人了,大人可一路往东,万望将太子交到陛下手中。” “崔大人放心。”百里承安温润的眉眼透着坚定,“辛苦崔大人在宫中同卞沧周旋。” 梁寰罕见地没有哭闹,只是被换上小太监穿的衣服时,紧绷着小脸望着崔琦,想喊爹爹却又碍于有其他人在场,眼睛红彤彤地攥紧了自己的小袖子。 “太子殿下要好好听百里大人的话才能找到你阿叔。”崔琦神色冷淡道:“去吧。” 梁寰被百里承安牵住了小手,圆圆的眼睛里瞬间门蓄满了泪,瘪着嘴要哭不哭地望着崔琦,大概是极不情愿的。 “臣崔琦恭送太子殿下。”崔琦冷漠地对他行了个礼,便无情地将轮椅转了过去背对着他。 “太子殿下,我们该走了。”百里承安看了崔琦一眼,伸手将梁寰抱了起来,只走到了宫门,就被小太子哭湿了半只袖子。 百里承安拿着手帕给小太子擦了擦眼睛,无奈笑道:“殿下原来是个小哭包啊。” 梁寰抽了抽鼻子,泪汪汪地看着他,“帕子……香香的。”百里承安愣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将帕子塞到了他手里,温柔笑道:“香香的就送你好不好?乖乖的跟着我不要出声去找你阿叔,嗯?” 梁寰抓着帕子用力点了点头,“找到阿叔就……回来。” “这里是殿下的家,”百里承安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殿宇,神色沉了沉,声音冷冽道:“自然要回来。” 紧闭的殿门被轰然打开。 凌乱的脚步声瞬间门占领了整座空旷的大殿,有人踩着官靴踏入,看向殿中孤零零的轮椅和轮椅上冷若冰霜的人。 “崔大人。”年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带上了几分尚显稚嫩的压迫,“还请你将太子殿下交出来。” 崔琦把玩着手中圆润的小积木,抬眼看向逆光而站的年轻官员,声音里说不出是意外,还是不出所料,只是带上了淡淡的嘲讽,“荀阳?” 第156章 辈分 充恒是在他们离开川南的第三天醒的。 王滇开门时,被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少年吓了一大跳。 “主子——”充恒喊了一半发现自己喊错了人,尴尬地动了动嘴,垂下头不说话了。 客栈被包圆了,暗卫都被吩咐到外面,王滇偶尔也不戴面具透透气,见他闷不吭声跪在门口,撩起袖子坐在了门槛上,“你主子喝了药,这会儿正睡着呢。” “主子的伤好些了吗?”充恒问。 “肚子被人捅了个对穿,我说好些了你也不会信。”王滇:“不过比上次被一箭穿心好多了。” 充恒头垂得更低了,“是我害了主子。”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滇仗着他的头被包得跟木乃伊一样不能动弹,肆无忌惮地摸了摸他的白布脑袋,“年轻人嘛,都有头脑发热的时候,这个年纪不冲动以后就没机会了,权当张个教训。” “我……万死难辞其咎。”充恒吸了吸鼻子。 “少说什么死不死的,千辛万苦给你救回来你再去死,遛谁玩呢。”王滇语重心长道:“感情这玩意儿吧,就是个一时冲动,荷尔蒙过去也就好了,你现在觉得爱得死去活来,再过两年长大了,就会发现也不过如此。” 充恒恹恹道:“那你和主子呢?” “我和你主子?”王滇嘶了一声,糊弄小孩儿的话张口就来,“看着我这张脸了吗?你主子纯粹就是贪图他自己的美色,我俩这属于见色起意找刺激,你这种傻不愣登的小孩儿就别学了,要是再来个比你主子更厉害的,我指定……” 他看着对面充恒疯狂转动的眼珠子,逐渐开始消音,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梁烨蹲在门口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指定怎么样?继续说啊。” 王滇默默转过头来看着充恒道:“我指定是不会变心的。” 充恒小心翼翼地看了梁烨一眼,低声喊道:“主子。” 梁烨将王滇往旁边挤了挤,跟他一样坐在了门槛上,眯起眼睛看向充恒,对王滇道:“谁给他捏的饺子皮儿?怎么这般丑。” “李木毕竟年纪小,不如他爹的手艺。”王滇扬了扬下巴,“哎,方才跟我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怎么你主子真来了就哑巴了,说话。” 充恒红着眼睛看了梁烨一眼,砰砰得往地上磕头,“充恒私自外出,连累主子受伤,请主子责罚!” 梁烨瞥了一眼跪在面前的人,手里玩着王滇腰上的玉佩穗子没说话,任凭他在地上跪着,起身拽起王滇道:“你方才不是喊饿么?走,朕带你去吃包子。” 王滇看着充恒脑袋上都磕出了血,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你不吃朕自己去吃。”梁烨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王滇一把薅住他的腰带将人扯了回来,看向地上跪着的充恒,用眼神示意他。 梁烨轻嗤了一声:“没脑子的蠢货不配吃饭。” “你他妈脑子好都被人耍得团团转,他被你养得连话都听不明白到头来你嫌他没脑子?”王滇怒道:“非得让他磕头把自己磕死你才痛快是吧?” “……”梁烨被他骂得往后仰了仰头,抬手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又不是朕让他磕的,再说不罚不长记性。” “你非得这时候罚是不是?他脖子差点让卞凤那个王八蛋踹断!”王滇越说越生气,一把将地上磕破了头的充恒拽了起来,“起来!” 充恒磕头脑袋还懵着,就被王滇一把架住胳膊抱住,“给他磕头还不如不磕,越磕越他妈的来劲。” 充恒惊恐地摇头,想接着跪,被他半扶半抱给拖回了房间门里按在了床上。 充恒挣扎了两下想起来,王滇就顶着梁烨那张脸阴恻恻地盯着他,“你伤养好了把地跪个窟窿老子都不管,现在老实待着养伤。” 充恒下意识想反驳,但是对上王滇那双跟主子一样的眼睛,顿时就没了反抗的勇气,甚至鼻子有些发酸,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甚至从王滇眼里看出了一丝后怕,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你那么骂主子,他会生气的。” 主子最不喜欢别人忤逆他,即便是王滇他也会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随他。”王滇这会儿怒意还未消,他拿帕子把充恒额头上的血抹掉,“那纸条上写得什么让你消息都不留一个就敢自己往外跑?” 充恒噎了一下,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是谈亦霜的笔迹,她说去北疆前有要事相告,事关主子生死,请我务必前去一叙。” “……你就没怀疑一下?”王滇忍不住道:“她被软禁宫中,既然能顺利逃出来,背后定然有人相助,她为何不直接走非要来川南自投罗网?倘若她真要投诚,该联系的也应该是梁烨,她的人摸准了梁烨去何谈,显然是故意针对你设了圈套,退一万步讲,万一有人模仿她的笔迹故意诈你呢?单凭张来历不明的纸条你就敢娶赴约?” “我、我只想抓住她送回大都。”充恒听得一脸懵,磕巴道:“很生气,没想这么多。” 王滇叹了口气,“你跟在梁烨身边,真是他的半点手段都没学到。” “……我学不明白。”充恒张了张嘴,“主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结果第一次自作主张,险些将主子坑死。 王滇对上他眼睛里货真价实的茫然和清澈,无奈笑道:“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总得有人中和中和梁烨那跟马蜂窝一样的心眼。 “你……”充恒有些别扭的看着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虽然脑子不好,但是可以本能地感知,其实王滇除了他主子,对其他人的性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带着种高高在上的漠视。 结果王滇不仅给他挡刀,还不怪他连累,甚至还拦着主子罚他,就算喜欢主子爱屋及乌,也没必要做到这种份上。 “可能是因为来这里之后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傻的人。”王滇怜爱地拍了拍他的木乃伊脑袋,“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 充恒不喜欢被人摸头,别扭地推开他的手冲他呲牙。 “性子倒是跟你主子学了个十成十。”王滇故意又往他头上摸了两把,喜气洋洋地走了,只剩充恒一个人抱着脑袋苦想。 学了,但没学对方向。 王滇被自己心里给小孩儿配的表情包逗乐,背着手溜溜达达就下了楼。 方才被他骂得不轻的皇帝陛下正凶神恶煞地吃着桌子上的蒸包,看这架势像是企图把自己撑死。 王滇施施然坐在了他对面,拿起筷子准备吃早饭,刚要伸筷子夹,就被另一双筷子给夹走了,他再夹,梁烨就再抢,不消片刻一屉包子全摞他自己碗里了。 “……你幼不幼稚?”王滇抬头看向他。 “呵。”梁烨冷笑一声,大约是将那包子当成了王滇的脑袋,一口一个,凶残至极。 “充恒都跪了一早晨,你还要他磕头,李木都说他差点救不回来,你真不怕他磕死。”王滇道。 梁烨继续啃包子。 “子不教父之过。”王滇眼疾手快夹了个包子过来,“你平时不好好教,犯错了怪他笨,实在过分。” 梁烨咽下嘴里的包子,凉凉道:“你这么护着他,认他当儿子算了。” “我要认他当儿子,他管我叫爹,管你叫哥。”王滇慢悠悠道:“那你该叫我什么?” 梁烨刚喝进嘴里的茶险些一口喷出来。 第157章 人间 这个提议过分大逆不道,梁烨看他的目光充满了谴责,然后吃掉了所有的包子,皮儿都没给他留。 王滇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抢来的那一个,又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 梁烨拧眉,“你吃得太少。” 王滇胃口好的时候饭量比他小一些,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每次郁症发作之后,饭量就少得可怜,总让梁烨觉得他会被饿死。 “我倒是想吃,您也没给我留啊。”王滇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盘子。 梁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端过他剩的那半碗粥两三口喝了个干净,“饿着吧。” 王滇只拢着袖子笑。 待上了马车,刚坐下嘴里就被塞块温热软乎的点心,他挑眉看向梁烨,嚼了两口,里面的流心微微发甜。 “饿你两天就什么都肯吃了。”梁烨见他咽下去,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真难养。” 王滇不觉得饿,却还是心情很好地吃了几块,“安排回大都的人有消息了吗?” 梁烨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点心包了圆,“崔琦之前来信并没有交代详情,估计只是察觉了不对,但四盘山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卞沧肯定已经动了手。” “你们北梁这朝堂真是已经烂透了。”王滇叹了口气,靠住后面的软枕。 “是我们的北梁。”梁烨纠正他,“你是北梁的丹阳王。” 王滇意有所指道:“我这王爷做得恶名昭彰,比起他,大都那些世家恐怕更不希望我回去,纵然回去了,恐怕也做不长久。” “那些世家心思不纯,朕回去不正是要替你主持公道么?”梁烨慢悠悠地伸手抬起了他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了自己膝盖上,撩起裤腿来给他上药,“要不是丹阳王留的这后手如此漂亮,咱们现在也不必着急忙慌往回赶。” 王滇明知道谈亦霜和祁明背后有人却住了手,一方面是为了维系暂时的稳定,另一方面就是将最后的烂摊子留给梁烨自己,让他即便回去大都也腾不出手来对付自己,很明显的算计,但他又的确亲自押送粮草到前线解了北梁大军的燃眉之急,就算两人私底下没有这层关系,作为皇帝梁烨也寻不出他什么错处。 但就是让人很憋屈。 “世家死而不僵,除之未尽,陛下这么放心将我架在火堆上烤,让我来当这个靶子,我总得替自己打算。”王滇十分直白道:“是也不是?” 梁烨给他的伤口换完了药,却没有将他的腿放下去,拨弄了一下他脚绳上的小黑骨块,眉眼沉郁道:“朕既放权给你,便是信你,自然也能保你。” 王滇哼笑了一声:“这是现在,四盘山之前你想着保我了吗?” “……”梁烨被他问得噎了一下,四盘山之前,他想的是用王滇除了世家,继而用朝臣削了王滇丹阳王的名号——再喜欢王滇,他也不可能真把手上的权交给对方。 但他只是顿了一下,神色坦然道:“自然,你从南赵回大都,朕就彻底信你了。” “撒谎都不带脸红的。”王滇抬脚踩住了他的心口,似笑非笑道:“既然陛下这样说了,那就当是吧。” 梁烨握住了他的脚踝,自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得寸进尺。”王滇抽了抽脚没抽动,看向脚绳上那黑色的骨头块,“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虽然是梁烨送的,但他怎么看怎么有点邪性。 “之前从你身体里取出来的子蛊。”梁烨顿时来了兴致,“我用了些手段将它炼化了,又掺了些我的血进去,好看吗?” “……你弄这东西作甚?”王滇觉得他脑子有病,单是想这玩意儿戴在脚上他就能想到之前蛊虫发作的疼痛。 “多有意思。”梁烨碰了碰那个小骨块,阴森森笑道:“朕要让它时时刻刻都看着你,你要是不听话,朕就——嘶。” 王滇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拖近,眯起眼睛问:“就怎么样?” 梁烨舔了舔嘴唇,咧嘴笑道:“就让它吃了你。” “神经病。”王滇有时候实在理解不了他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东西,“你都炼化了吃个屁。” 梁烨黏黏糊糊地凑上来想要亲他,被王滇抵住下巴推开,“少撩拨我。” 两个人每次谈正事总能莫名其妙擦出火来,王滇丝毫不怀疑就算马上天塌了了,梁烨也能兴高采烈地拽着他先厮混一番再死。 十分具有昏君的潜质。 可悲的是他对梁烨同样也没有自制力。 梁烨不过是委屈又不甘地看着他,还在掐住梁烨脖子的手就变了味道,两个人挨得极近,呼气声都近到清晰可闻,王滇半垂着眼睛,目光滑过他的鼻梁,落在了他的嘴唇上,他亲过许多次,温热,柔软,覆在他皮肤上时却又滚烫热烈。 梁烨的手摸到了他的下颌处,揭开了那层假面,看着王滇真正的眉眼显露,因为他过重的力道,脸上的皮肤泛起了细微的红。 两个人同样坦荡又不加掩饰地盯着对方,鼻尖因为马车的晃动时而擦过时而远离,王滇喉结微动,偏头吻住了梁烨,犬齿不轻不重地碾过唇角,又稍稍离开了一些,满意地感受到梁烨陡然加重的呼吸。 “谁撩拨谁?”梁烨顺着他的力道跨坐在了他的腿上,垂着眼睛,手掌在他腰间狠狠摸了一把。 “你撩拨我……”王滇轻声笑着,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的嘴角,声音干净清冽,说出来的话却粗俗得很,“我他妈总有一天得跟你死在床上。” 梁烨受不了他这种挑|逗又细致的亲法,手指用力地插|进了他的头发里,将人按向自己狠狠吻住,大有直接将人吞了的架势,身上的外袍被王滇扯开,王滇一寸一寸摸着他后背上的伤口,微凉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绷紧了肌肉。 “要亲一遍吗?”王滇喘气的功夫,仿佛在很认真地问他,指腹戏谑地点在他的伤口上,“给你亲好。” 梁烨的喉结重重滚了一下,亲得他愈发凶狠。 正在兴头上,马车骤然一停。 王滇的后脑勺被他伸手护住,嘴唇却没能幸免于难,腥甜的血瞬间就溢到了舌根。 梁烨低头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卷走了他嘴里的血,才伸手将凌乱的外袍从腰间扯上来,沉声道:“怎么了?” 赶车的暗卫视死如归地出声,“主子,我们好像遇到了山匪。” 该死的山匪!就非得!挑这种时候!劫道! 梁烨不爽,王滇更不爽,撩起帘子冷眼望了过去。“主子!”暗卫看见他的阴森的脸,还以为是梁烨,赶忙跪下请罪。 王滇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戴面具,猛地甩下帘子回身要找面具,却发现梁烨这厮已经把他的面具乐滋滋地戴上了。 “这上面的胶终归伤人,脸都泛红了,我替你戴几天。”梁烨顺势将两人的外袍一换,顿时皱巴巴的外袍就到了王滇身上。 “……”王滇抽了抽嘴角,“你这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我也试试做宠臣的滋味。”梁烨狎昵地亲了亲他的耳朵,“陛下。” 虽然王滇隐约猜到了他什么心思,却还是无法否认自己十分受用,从前梁烨能任由他顶替身份,是因为蛊虫在随时都能掌控他,但现在没有蛊虫,却仍然将主动权交到他手中,不过是想借此表明态度让他安心。 你还想让朕怎么信任你呢? 以退为进的招数用得炉火纯青。 王滇笑了笑,“你要点脸吧。” 梁烨理直气壮道:“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要脸的人了。” 两个人说话间,上前交涉的暗卫已经拔出了刀。 山匪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除了败坏兴致,梁烨和王滇并未放在心上,若是手底下的人连这些事都办不好,就白养了。 但很快李木就匆忙来报,“主子,那些山匪……看上去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 “安汉郡东边远不如西边富庶,紧邻着川松郡,却比川松多山的环境好上许多,未遭受天灾和战火波及,怎会有这么多百姓落草为寇?”王滇皱了皱眉,同梁烨一起下了马车。 之前他暂管户部的时候,很大一部分赋税都是来自安汉郡、丹阳郡这几个相对而言富庶的郡县,流民的数量也相对较少,走到落草为寇的地步……是百姓走投无路,对王朝彻底失去了信心,下一步离揭竿起义也就不远了。 “安汉郡年前换了郡守。”梁烨道:“我记得是冯岚。” “冯清的堂兄?”王滇快速地过了遍心里的名单,啧了一声。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被制服的那群“山匪”面前,终于知道为什么李木如此笃定他们是平民百姓了。 四五十个人,老弱病残占了大半,年轻者亦是骨瘦如柴,这些人看见王滇和梁烨身上穿得华服,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绿光,却又畏惧架在脖子上的刀剑不敢动弹。 甚至有面容蜡黄的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掩面哭泣,王滇见状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暗卫将刀拿走,谁知刀刚移走的瞬间,那女人却扔了襁褓猛地朝着王滇扑来,王滇赶忙往后一退,旁边的暗卫便干脆地制住了对方,刚要落刀,却被王滇喝止。 滚到他脚边的破烂襁褓散落开,露出了一具干瘪的婴儿尸体,手臂和大腿已经被人啃食了大半,大睁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王滇和梁烨。 那妇人呆滞地望着地上的残尸,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春意盎然,草长莺飞,正是万物生长好时节。 第158章 老鼠 川松郡打仗时被梁烨快刀斩乱麻换了自己的心腹,虽有流民,但等到和谈过后,大部分都已经被安置救济,王滇押送粮草过寿云到宁明,流民虽有,但不足为患,年前雪灾多为北边这几个郡县,他和梁烨一早便重点关注。 但安汉郡这等人尽皆知的富庶之地,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那妇人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在嚎问这无间世道。 “……去岁河西云水决堤时……我们这里大旱……秋收时地里根本就没有粮食……”跪在地上的老翁双目浑浊,他想哭,却早就流不出泪来,空洞又麻木的眼神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贵人,并不奢望他们能相救,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寻常旧事。 “……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去岁更是加重了三倍,县官老爷说太皇太后娘娘要过生辰宴,好不容易屯的过年的粮一粒都没剩……” “地……都没了……他们压低了价要买,我们不敢不卖,扔些碎银子过些时日还要想方设法拿回去……” “旱灾不敢往上报……皇上打去岁春突然转了性子,河西水患收拾了那么人……谁敢往上报?” “本来以为换了新郡守终于能有口饭吃,谁知道又开始打仗,家里干活的男人都被抓了壮丁,朝廷要粮草不管我们死活,皮都恨不得剥一层带走……”那老翁哀声道:“我们想往南走,却被郡守的兵往回赶,那都是些畜生!见人就杀,我们也不敢再往南……” “天杀的狗皇帝——半分活路都不肯给人留——”跪在地上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哭喊出声。 “贵人,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您!还请您看在我们走投无路的份上,饶过我们!”有人惊恐地使劲磕头。 然而大部分人,都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再挣扎,如同行将就木的活尸,麻木不仁。 王滇遭遇过刺杀,经历过宫变,亲见过战争,血腥的场面不知凡几,面前这四五十个流民,既不惨烈也不壮观,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浮光掠影感叹过世道艰难,当时他去意已决,感叹的不过是梁烨肩上这烂摊子,更多的是心疼梁烨的不易。 但如今才真切地感受到,何谓民生多艰,以致于一人之力一时之功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抢夺着暗卫从马车中拿出来的面饼和汤饭,暗卫一开始在试图维持秩序,但刀剑的威吓在他们面前远不如抢不到一口饭来得更让人恐惧。 “娘,吃,快吃!”有人端着粥往一闭着眼睛的老妪嘴里送,然而那老妪已经没了声息,手里还死死攥着撕夺来的半块的面饼。 那人扣出了她手里的饼,眼泪淌进嘴里,就着干饼使劲地咽进了肚子里。 连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暗卫都不忍再看。 原来比起让人死,让人活要难上千百倍。 王滇转头看向梁烨,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见王滇看自己,握住了他的手,“没什么好看的,走。”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感恩戴德的叩头和感激,都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幼时闻宗上课,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天下百姓能人人有饭吃……我那时候以为他在说笑话。”梁烨将他拉上了马车。 怎么能不觉得是笑话呢? 哪怕宫中活得艰难,也不曾缺衣短食,刚登基的小皇帝觉得天下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绫罗绸缎佳肴珍馐不入眼,钟鸣鼎食宝马香车弃如屣,闻宗说民间有百姓饿到啃树皮,他能吊儿郎当反问一句何不食肉糜。 老头儿眼里的失望和眼泪都让他觉得烦躁难堪,于是那把戒尺就无情地抽在他的掌心,闻宗恳求着说陛下你睁眼看看你的子民,梁烨却觉得这皇帝他当得不情不愿,自己活得尚且艰难无望,合该是天下人欠他的。 他气得偷走了闻宗的戒尺,却不想这戒尺早已时时刻刻悬在了掌心之上。 “如今这境况不是一个人的过错,”王滇看着他道:“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但朕是皇帝。”梁烨冲他咧嘴一笑,“朕就该让他们吃饱饭。” 王滇愣了愣。 梁烨同他说过许多次这种话,带着威胁和命令,霸道又固执,王滇厌烦极了他这种封建帝王的做派,每次听到都恨不得上手抽他,在唾弃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但凡换个人来做这个皇帝,哪怕是他王滇来,都要比梁烨这个神经质的疯子做得更好。 他信梁烨能当个好皇帝,大部分是来源于对自己的自负,但早已不知不觉间同大部分人一样,带上了梁烨是个疯子的偏见,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试图将梁烨从皇权中剥离。 梁烨偏执霸道,他也不遑多让,从来没有正视过梁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但现在看来,梁烨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北梁的皇帝。 他未必对百姓有多少同理心和悲悯,但他知道身为一个皇帝应该做什么。 王滇看着他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梁烨挑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王滇笑了笑,“被你帅的。” 梁烨说过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一句比得上这句让他更能看清这个人。 —— 冯岚正枕在美姬的腿上吃着地方县官上供来的名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大人,这点心有那么好吃吗?”姬妾的玉臂柔柔地搭在他肩上,娇嗔道:“大人都不肯看人家。” “自然好吃。”冯岚笑道:“瑶儿你是不懂这点心其中之妙,单其中一味材料就要花费千金,三百六十五道工序才出来这么小小一块,就算是陛下都尝不到。” “那妾也要尝尝。”那女子闹着要吃。 “别闹,这东西可是好处无穷,哪能随意让你吃?”冯岚拥着美人温声哄劝,“不过你若让你那妹妹答应做我的妾室,莫说这小小一块点心,你之前看中的那两处园子我便都赏给你们姐妹,如何?” “妾不要那园子。”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娇声道:“小家子气,妾要大人前日赏给夫人的玲珑如意。” “你呀你,那可是太后娘娘赏的东西,岂能随意换人?”冯岚哈哈笑道:“贪心得怕不是要陛下后宫娘娘才有的宫殿?” “妾——” “朕怎么不知自己那几间宫殿这么值得人惦记?”冰冷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 冯岚惊了一跳,“何人在外!?” 话音未落,数十名暗卫齐刷刷从房梁落到了地上,两把锋利的刀就明晃晃地架在了冯岚的脖子上,他身旁的美妾尖叫了一声,被旁边的暗卫一个手刀砍晕了过去。 “冯大人,”梁烨笑吟吟地走到了他面前,捻起他桌子前的点心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原来你对美食这般有研究?” 冯岚面色惨白地看着面前的梁烨,哆哆嗦嗦地想下榻跪人,但腿软到不能动弹,旁边的李木见状一脚踹在了他的浑圆的肚皮上,“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冯岚被踹到地上,连滚带爬跪下磕头,“微、微臣冯岚……叩、叩叩见陛下!” 梁烨负手站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点心,难吃地皱起了眉,“又腻又甜,冯大人年事已高,还是少吃些膏脂吧。” 冯岚跪在地上抖得说不出话来,须臾间一股腥臊味便从他腿间溢了出来,竟是生生被吓尿了。 吃的那口糕点忽然变得恶心起来,梁烨用帕子擦了擦手,居高临下的睨着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冯岚,阴恻恻笑道:“冯大人害怕早了。” “带走。” 冯岚的府邸大到离谱,王滇逛了小半个时辰连前院都没逛完,便看见梁烨阴沉着脸出来,“怎么了?” “吃了口脏东西。”梁烨听冯岚说得那么神乎其神,结果吃进嘴里只剩了恶心,总能联想到吓尿了的那坨肥肉。 王滇抽了抽嘴角,“你是三岁小孩儿吗?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敢往嘴里塞?” 梁烨不爽地冲他龇了龇牙,还没龇完,王滇就拧着眉摸到了他的肚子上,“疼吗?” 梁烨看着摸到肚子上的那只手目光微顿,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王滇就无情地将手拿走,看着周围精美的造景感慨道:“冯岚一个外放的官员都这么有钱,冯家那得多有钱?” “与谈家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梁烨舔了舔嘴角,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肚子上。 王滇眼睛亮了亮,“谈家抄出来的那点东西全花粮草上去了,你那小国库又空了大半,回去咱们装满它。” 梁烨喜滋滋地点了点头。 “至于冯岚这些东西……还是哪来的回哪儿去吧。”王滇拧眉道:“虽说暂时开了粮仓,恐怕百姓一时之间也缓不过来,而且上行下效,安汉郡各处的官员都沾亲带故,能放多少粮到百姓手里还未可知,你那些亲兵镇着倒是可行,但非长久之法,得找个手段强硬的人来坐镇。” 他倒是想亲自来,但放梁烨自己一个人回大都,怎么想都不放心。 “百里承安?”梁烨沉思片刻,“不过朕想将他留在大都用。” “曾介?”王滇想了想,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曾介圆滑,恐怕不能斩草除根。” 两个人正苦恼于找个合适的冤大头来处理安汉这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李木来报,“主子,许修德大人求见。” “许修德?”梁烨转头看向王滇,“谁?” “八字胡那胖老鼠。”王滇低声道。 梁烨恍然大悟,“他从东辰回来了?” “是。”李木点头。 王滇道:“许修德此人,大智若愚。” 许修德无妻无子无家室宗族,老师是晏泽,晏泽和卞沧素来不和,又因为之前从崔氏一党,师徒两个素来战战兢兢,谨慎小心,许修德虽圆滑但不是毫无底线,这几次交给他的事情都做得不错。 片刻后,许修德挺着他那又瘦了两圈的胖肚子颠颠跑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哭天抢地仿佛他和梁烨是多年未见的亲兄弟,“陛下——陛下啊——老臣我终于活着回来见你了!” 他跪在地上,头发都白了不少,眼含泪光道:“臣许修德幸不辱命,东辰皇帝已答应跟我们大梁通商往来!” 说着还故意将自己绑在胸前的断胳膊展示了一下,“臣九死一生,臣不畏艰险,臣——”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丹阳王。”文玉对上梁烨嫌弃的目光,干脆利落地打断了许修德的诉苦,“许大人前日下马车被自己肚子担了一下不幸滑到,摔了一跤,摔断了胳膊。” 王滇忍着笑别过了头,许修德冲着梁烨讪讪一笑,讨好道:“对,对,多亏了陛下护佑,老臣才有惊无险没摔了另一只胳膊。” “许大人辛苦了。”梁烨主动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 许修德顿时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为陛下排忧解难都是老臣应该做的!” “有爱卿这句话朕便放心了。”梁烨冲他咧嘴一笑。 许修德对上他骇人的笑悚然一惊,求救地看向王滇。 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许大人虽然脚程慢,却来得很是时候。” 冤大头这不就找到了。 第159章 回魂 “公子,前面就是安汉郡了。”龙骧刚说完,就见前面的路口转过了一支守兵,下意识摸上了后腰的短刀。 “哎——站住!你们是干嘛的!?”那领头的高喝一声,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龙骧。”马车里传来了百里承安的声音。 “军爷,小人带着家眷去安汉郡看病。”龙骧从马车上下来,连连拱手作揖,攥住那军汉的手塞了一大锭银子,“还望军爷让咱们过去。” “哦——”那军汉拖长了声音,撩起眼皮地扫了一眼那破旧的马车,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价,不过不是我不放,是上头有令说有要犯从大都逃出来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下来搜!” 他高喝了一声,将那银子塞进了鼓鼓囊囊的钱袋里,手里的刀砰砰地砸在马车轮上。 龙骧攥紧了拳,刚准备动手,马车帘子忽然就被人从里面撩开。 车里出来了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怀中抱着个四五岁的女童,那小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布满了红疹子,含糊不清地喊爹爹喊娘亲,那女子赶忙拍背去哄,柔声道:“军爷见谅,孩子生了疹子,都快烧糊涂了。” 那军汉看那女娃红肿的脸和上面的疹子赶忙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传染,“快走快走!赶紧的!” “哎,谢谢军爷,军爷辛苦!”龙骧赶紧跳上马车将人扶进去,甩开鞭子就继续往前走。 “头儿,不是要找小孩吗?咱就这么放过去啦?”有人不放心地问。 那领头的一巴掌抽他脑袋上,“你傻啊,上边要找的是个男童,那明显是个女娃娃,没看见他娘的染病了吗,那女的手上都是疹子,你他娘的找死老子还想活呢!” 马蹄声哒哒,直到出了那群官兵的视野,龙骧才算松了口气,“公子,孩子好些了吗?” “还是发热,须得找个大夫来看。”百里承安拍着怀里呓语的梁寰,担忧道:“再烧下去恐怕会出事。” “再过三十里便有城镇,属下去找大夫。”龙骧沉声道。 百里承安拍着怀里不停抽泣的小孩儿,轻声哄道:“殿下,别哭了。” 梁寰费力地睁开眼,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带着哭腔喊他,“娘亲……” 百里承安哭笑不得,“殿下认错人了,臣不是。” “难受…”梁寰已经烧糊涂了,皱着鼻子哼唧,“不要穿……小裙子……” “只穿一会儿。”百里承安将湿帕子覆在他的额头上,“等找到阿叔就脱下来。” “要娘亲…”梁寰瘪着嘴开始哭,“阿寰不是没娘的孩子…阿寰有爹爹,为什么没有娘亲……不要阿叔,不要梁烨…要阿寰的娘亲…” 百里承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请殿下再忍一忍,马上就会好了。” 梁寰被他拍得安静了片刻,水汪汪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抽噎了一声,“姐姐?” “不是姐姐,”百里承安不习惯摘下了耳坠和头上的钗环,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叫叔叔。” 梁寰抽了抽鼻子,“哥哥。” 百里承安摸了摸他的小脸,“殿下还没烧糊涂呀?” 梁寰抓住了他的手指,覆在了自己烧得滚烫的脸上,“娘亲。” “……”百里承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待龙骧找来大夫,梁寰已经烧得半睡半醒,百里承安和龙骧两个人生疏地将药给小孩灌下去,才同时松了口气。 “公子,属下已经按崔大人教的办法给陛下发了信,只是尚未按时收到回信,咱们还要往东去吗?”龙骧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嘴上的口脂,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 “陛下也许有事耽搁了。”百里承安轻轻拍着梁寰,沉思片刻道:“你我二人带着殿下危险太大,必须将殿下送到陛下和王爷手中。” 梁寰这场病生得太是时候,大大减少了他们被仔细盘问的可能性,而且龙骧在人前鲜少露面,暴露的可能性不大。 龙骧看了一眼他脸上精致的妆容,不太自在问道:“公子要一直女装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百里承安面不改色道:“怎么,扮得不像?” 龙骧瞬间涨红了脸,疯狂摇头。 倒不是不像,而是……太像了。 百里承安打趣道:“应该像吧?小殿下一直拽着我喊娘亲呢。” 龙骧又僵着脸拼命点头。 百里承安轻笑了一声:“可若真是女子,怕是人人都要容不得我了。” “公子若为女子,定然也有一番大作为。”龙骧干巴巴道。 “你错了,龙骧。”百里承安抬起头来,温润的眉眼在烛火下带着肃杀之意,“若为女子,我恐怕连百里家的第二道门都迈不出来。” 所谓不世出的天才,四公子之首,内阁最年轻的宰辅……诸多名号,他们不会容许落在一个女人头上。 龙骧有些愕然地望着他。 “世人对付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世俗将她栓在一个男人身边。”百里承安神色冰冷地盯着他,“所以,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怀疑了什么,统统忘记,否则我不会留你,明白吗?” 龙骧倏然抱拳跪地,“公子救过属下的命,属下对公子绝无二心!” 百里承安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拍了拍险些被惊醒的梁寰,过了许久才温声道:“你自是最忠心不过,不然我也不会带着你,起来吧。” “是。”龙骧狠狠松了口气。 —— 安汉郡守府。 许修德苦哈哈地搓着手,看着对面老神在在的王滇,卑微乞求道:“王爷,你就帮我多替陛下美言两句吧,你看看我,我都瘦成什么样了?老臣也不求别的,只想回大都继续帮陛下排忧解难。” 他一路从安汉郡东边过来,安汉什么惨象他是看得一清二楚,从文玉口中得知梁烨去了郡守府,正幸灾乐祸冯岚那老匹夫死期将近,进门前还在猜测会是哪个倒霉蛋接手,转眼倒霉蛋就成了他自己。 “许大人,陛下金口玉言,这是陛下看重,才将如此事交给你,陛下在朝中最信任的人便是许大人你了。”王滇笑道。 许修德的脸色顿时如同吞了苍蝇,苦笑道:“哈哈,哈哈哈,对,对,但我实在是——” “许大人,许大人啊。”王滇起身拍了拍他的肉墩墩的肩膀,“凡事你不能只看表面,嗯?” 许修德的眼珠子轱辘转了两圈。 “你想想,你原本是户部尚书,结果跟错了人,现在不过是礼部一个小小的侍郎,就算你回去,不还是得在冯清手底下混日子?”王滇慢悠悠道:“你难道还没摸准陛下的意思么?” 许修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冯岚……陛下要动冯家?” “啧,不管陛下要动哪家,总归没你许家的事,再说晏大人和陛下在大都给你坐着阵,怕他们作甚?”王滇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一郡之守,要是这事儿你给陛下办漂亮了,待来日被召回大都,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 许修德使劲咽了咽唾沫,“这、这…老臣实在是人微力薄,恐不能胜任。” “那许大人又何苦将车上的干粮银子全都散给了那些流民?”王滇直起身子,看着那跃动的烛火叹了口气,“看看,都饿瘦了两圈。” 许修德瞪着那圆溜溜的小眼睛半晌,嘿嘿笑道:“那是文大人心善,我可舍不得。” “许大人,既然舍不得,就该抢回来。”王滇意有所指道:“百姓们的粮食和钱财,都被那些老鼠拖回去藏在了自己窝里,那些个小老鼠在你这大老鼠跟前,不都是孙子么?收拾他们绰绰有余。” 是鼠也好,是披着鼠皮的猫也罢,这个烂摊子他是不得不接。 许修德从他房间中出来,苦着脸掂了掂自己快要看不见的肚子,嘀咕道:“让耗子看粮仓,真敢啊。” “老狐狸。”王滇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拿起茶壶灌了好几口,一直在内室的梁烨才施施然走出来,王滇头也不回道:“跟你要文玉呢。” 文玉总跟在他身边,许修德大概早就咂摸出味道来,既是觉得文玉能干,又是谨慎地让梁烨的人看着自己,省得到时候有嘴没出说。 “给他便是。”梁烨坐到椅子上,“老胖子花花肠子还不少。” “好歹许修德真干事,比大都那些只会沽名钓誉的强多了。”王滇接过他手里的信,“大都传消息来了?” “大都被封,卞沧把控朝政,崔琦等一众你培植起来的官员全都被下了狱。”梁烨道:“大都西面七郡的兵力全都被卞沧收拢起来,少说也有二十余万。” 北梁西面都是些零散的胡人部落,时常来犯,却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大都西边发展的一直要比东边这些郡县安稳。 “好消息是,百里承安事先带着梁寰逃了出来。”梁烨道:“若是拖久了,卞沧也未必能压制住其他世家。” 但北梁经不起动乱了。 王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卞沧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觉得卞如风进宫是偶然吗?”梁烨眉眼沉郁,“凭卞云心,凭崔语娴,真的能让她心甘情愿入宫么?” 一个能掌一方帅印的女将军,心智谋略又岂会真的囿于后宫争斗,她和梁华到底败给了谁? ‘哀家知道你恨,你觉得是哀家杀了你父皇,逼死了卞馨,天真!子煜啊子煜,你浑浑噩噩这些年有什么不好,有哀家在一日,你这皇位便稳一日,却非要学你父皇,你且看吧——看着这梁国如何分崩离析!’ 崔语娴死前的话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王滇的脑海中。 第160章 害羞 烛火摇曳,将梁烨的五官照得明灭难辨。 “倘若卞如风当初进宫另有目的……”王滇刚开了个头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谈及卞如风,但无论是何种客观的猜测,对于梁烨而言都过于残忍,设身处地的想,倘若有人这样带着各种怀疑和恶意去猜测他妈,王滇完全无法接受。 梁烨看上去似乎还在等他的下文。 “不过往事早已不可追,不管做任何假设,终究都只是猜测。”王滇靠在桌子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结束了这个话题,“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梁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王滇,你觉得朕在意这些?” “我比较在意。”王滇坦诚道。 因为王滇站着,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俯身,专注又温柔地望进了梁烨的眼睛里,“我母亲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希望有人恶意猜测她。” 梁烨的眼神仿佛听懂了,下一秒皱起了眉,“朕才是这个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王滇抽了抽嘴角,“别闹。” 跟他老妈比起来,简直更能凸显梁烨之前种种行径之恶劣,倘若非要放个标准线,他妈在云里,梁烨得自己动手挖个地下室。 大概是白玉汤喝得实在太多,梁烨有时候抓重点的能力比较薄弱,比如现在非得跟他异世界的老妈一较高下,企图证明自己在王滇心中的分量最重,并逐渐提出王滇心中只能有自己的要求。 “……这根本不是同一性质的感情,无法作出具体衡量。”王滇被他烦得够呛,伸手推开他的脸,“你别死缠烂打。” 梁烨寻摸了一圈,最后抽下了他的腰带,灵巧地将他的手腕捆在了头顶,腰带上的两个搭扣冰凉,贴在手腕上触感格外怪异,王滇挣了一下,梁烨捆得不紧,用些力气能挣开,但他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两下,看着人道:“说不过就动手,谁教给你的?” “自学成才。”梁烨得意地坐在他的肚子上,胳膊搭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兴味,“王滇,你分明喜欢得很。” 王滇眉梢微动,“我又打不过你,是你仗势欺人。” “那朕也没从你身上占到多少便宜。”梁烨想起来都略有不爽,毕竟从来都是他欺压别人的份,但在王滇身上他总是吃亏。 “你情我愿的事……”王滇的目光逡巡到他外袍下摆,啧了一声,“你到底吃了什么玩意儿?” 梁烨一脸晦气,“冯岚这老东西,年纪不小花样还挺多。” 那点心里大概是被掺了不少壮|阳的玩意儿,他忙了大半天都是生生用内力压下去,原本想着过段时间便能自己消退,谁知道王滇老在他眼前晃悠,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刚想动点手脚,许修德那不长眼的又非来凑热闹。 他都准备放弃了,结果王滇不仅看出来,还故意撩拨他。 “还是忍忍吧。”王滇叹了口气,“你腰间的伤还没好利索。” 他被捆着双手,一身凌乱华贵的衣袍仰躺在梁烨身下,严肃又正经地劝诫,梁烨浑身上下的反骨都在蠢蠢欲动。 “已经大好了,不信你摸摸。”梁烨笃定道。 王滇晃了晃手腕上的腰带,挑眉道:“怎么摸?” 梁烨兴奋地盯着他的嘴唇,“上边下边都可以。” 这厮极强的学习力和执行力总是会点在不怎么正经的地方。 王滇没他那般不管不顾,照顾地很是细致妥帖,梁烨看着他泛红的嘴唇,只觉得那块脏点心的效用越来越强,拧着眉要拽着人继续。 王滇偏过头去使劲咳嗽了两声,“再他妈继续就哑了。” 早就被挣开的搭扣划到了虎口,微微刺痛,王滇漱个口的功夫,手就再次失去了控制权。 “这次该我了。”王滇慢悠悠地提醒他。 梁烨不虞地眯起了眼睛,目光飞快地同他交错而过,试图营造自己没有听见的假象,使劲按住了他的手腕往下。 “子煜,真不想吗?”王滇任他没轻没重地咬自己的脖子,温声道:“你分明也喜欢得很。” 王滇不喜欢梁烨连床上这种事情都算计,当成安抚或者笼络他的手段,他也不想每次都绞尽脑汁让他屈服在自己身下,他更喜欢梁烨心甘情愿的样子。 比如说现在。 大概是象征性地挣了两下,也可能连挣扎都没有,梁烨咬紧了牙根瞪着他,好像要杀了他,杀意让眼尾都泛着浅淡的绯色,因为他的动作拧起了眉,半点声音都没有,甚至连喘息都带着克制。 身为皇帝总是会有些莫名其妙且迂腐的自尊心,那些暗卫总藏在王滇看不见的地方,但梁烨却都知道的一清一楚。 “他们都藏在哪里?”王滇一本正经地问他。 梁烨牙根都快咬破了,眯起眼睛不爽地开口,“王滇,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王滇细细地咀嚼着这个词,“这样得寸……还是这样进尺……嗯?” 原本垂在床边的手骤然抓紧。 “子煜想得几寸?”王滇慢条斯理地问他,“又想让我进几尺?” 哪怕再正常的话放到王滇嘴里也能变个味道,梁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盯着王滇略带失控的模样,“朕……自然是全都——” 话音未落,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一把捂住了王滇的口鼻。 脚步声虽然隔了很远,但很快就到了门前,外面传来了李木的压低的声音:“主子,您安歇了吗?” “何事?”梁烨压下了不稳的呼吸,嗓子微微沉哑。 “禀主子,找到了百里承安和小太子的踪迹,方才接连收到了两封传信,但两封信间隔了八天,属下猜测……” 外面李木的声音还在分析这两封传信为何同时到的原因。 梁烨一边听着一边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回话,王滇忽然冲他露出了个饶有趣味的笑,他警告的目光尚未被接收,下一瞬险些闷哼出声。 修长的手指死死扣在王滇的手臂上,梁烨仰起的脖颈线条流畅又漂亮,捂着王滇口鼻的手掌有瞬间的脱力,王滇便隔着手掌微微下压,吻在了他的掌心。 嘴唇触碰自己手背的感觉怪异又陌生,梁烨对着王滇那双含笑的眸子,极致的愉悦感和刺激感交织在一处,让他的神情有瞬间的恍惚。 “主子?”李木的问题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问了一声。 梁烨猛地翻身将王滇压在了身下,面色因为这大幅度的动作有瞬间的扭曲,一巴掌糊在了他的脸上,沉声道:“朕知道了,就按你说得办,今夜务必派人找到太子。” “是!”李木应声,“属下这就去办!” 脚步声渐远,梁烨才松开了捂着王滇的手,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压低声音怒斥,“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滇笑得矜持又谦虚,“陛下,当初在行宫的假山里,你想的应当是这个……” 突然被翻旧账,梁烨愣了一下,不爽道:“朕应当吃解药。” “不是正在——”王滇的嘴被腰带给堵了个结实。 梁烨将那搭扣正好缠在了他的脖子上,恶狠狠道:“早晚割了你的舌头。” ………… 丹阳王的舌头能不能割李木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大概率是要被割掉的。 “头儿,你真厉害。”一个小暗卫低声道:“昨晚竟然闯到了门口。” “什么?”李木看那小暗卫挤眉弄眼的样子,顿觉大事不妙,但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主子的命令,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小暗卫名叫解桂,是新上的这批暗卫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李木对他格外照顾,派给他的任务多是赶车看马这种轻快的活,解桂没事也喜欢挨着他。 “昨天王爷在主子房里。”解桂轻咳了一声,“主子连院门都没让我们进,离得远远的,我们几个还没来得及叫你你就飞进去了……” 李木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脸上的神色忽青忽白忽红,打了个磕巴,“昨、昨夜我也没听到什么。” 主子的声音很正常,他甚至没听到第一个人的呼吸声。 解桂远远看见梁烨和王滇从院门中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装什么都不知道,实在不行一定先求王爷,你可以的头儿。” 说完便蹿上了树装叶子了。 李木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主子,王爷。” 梁烨的神色喜怒难辨,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旁边的王滇倒是看起来精神不错,拢着袖子笑吟吟地看向他,“李统领早啊。” “王爷早。”李木低着头没敢看他,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梁烨抬手拽了拽王滇的后衣领,遮住了他后颈上面洇出血的齿痕,大咸不淡道:“人找到了?” “回主子,咱们的人晚了一步。”李木道:“小太子应当是病了,百里大人走得十分着急,还有几拨来路不明的人在寻小殿下……” 梁烨耷拉着眼皮听着李木汇报,终于慢吞吞地开口,“昨晚——” 李木登时一个激灵,恨不得跪地发誓以证清白,冷汗都流了满身,才听梁烨不急不缓道:“收到的信呢?” 李木赶紧从袖子里掏出来呈上。 梁烨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没接,李木被看得直哆嗦,求救地看向了王滇。 王滇笑眯眯地拿过了信,十分自然地递给了梁烨,梁烨顺手拿了过来,“行了,滚吧。” “是!”李木顿时如获大赦,感激地看了王滇一眼,蹿上树就不见了踪影。 王滇跟他挨在一处看信,低声笑道:“他又没听见什么,害羞?” 梁烨绷着脸看信,“害喜。” 王滇想起昨晚自己由于兴奋过度而略显放纵的言语,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干巴巴道:“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梁烨看着阴沉沉的天,凉凉地笑了一声:“怎么,这就不认了?” 第161章 奇丑 王滇看了眼他平坦的小腹,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端庄道:“不是已经——” 对上梁烨威胁的目光,他矜持地闭上了嘴,复又感叹,“今天天气确实不错。” 梁烨手里的柳叶刀慢条斯理地拍在了他手心里。 天气是很不错的,吃完早饭离开郡守府时,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梁烨脚都没沾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微微俯身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王滇仰头看着他,“怎么又要骑马?” 昨天折腾了一宿,不管怎么样还是坐马车舒服些。 “赶时间。”梁烨冲他晃了一下手。 王滇指着他身后那匹马道:“那我还是单独——靠!” 梁烨一把抓住他的手轻松将人拽了上来,王滇匆忙踩上马镫,最后险险落在了马背上。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实在说不上舒服,王滇来不及抗议,梁烨就在许修德“情真意切”的挽留声里甩开了鞭子,冲进了雨幕里。 “我自己骑一匹可以。”王滇以为他觉得自己马术不好,“那些马性子也不烈。” 遮雨的披风从身后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梁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让他整个后背都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眯起眼睛道:“朕知道你骑术颇佳,楼烦的汗血宝马性烈难驯服,不是谁都能骑的。” 说起那汗血宝马王滇还是心疼到滴血。 “路上保不齐会有刺客,”梁烨将帽兜给他戴上,懒洋洋道:“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擎等着给人当靶子。” 王滇系好了兜帽,“你伤刚好一些,不该过分颠簸。” “昨晚都颠簸过了,不差这些。”梁烨一夹马腹,又接连甩了两鞭子,骏马便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王滇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的雨水,紧接着就听见了梁烨放肆的笑声,透过贴着的胸腔传进了他的身体里。 “幼稚。”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被风吹开了大半的兜帽就被人都后面揪了回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了小半截下巴。 梁烨搂着人偏头亲了一口,“驾!” 梁烨不喜欢穿披风,平等地讨厌着一切会扰乱他判断力的东西,下马时衣服都淋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王滇看得直皱眉,刚要让人去换衣服,梁烨就神神秘秘凑到他耳朵边说:“给你变个法术。” 王滇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移动,就见这厮打了个脆生的响指,周身一阵发热,衣服头发就被烘干了大半,然后得意地冲他挑了一下眉毛。 王滇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熟,像极了他高中臭屁期给人展示刚学会的蝴|蝶刀时的神情,那照片还在相册里放着。 “哇。”王滇感情充沛地赞叹了一声,“好厉害哦。” “敷衍。”梁烨摸了一把他还沾了些雨水的脸,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刚直起身子,李木便带着暗卫赶到,“主子,就是这座废宅,昨晚生火的痕迹还在,而且还有打斗的痕迹,小殿下病重,百里大人带着他跑不了多远,属下猜测他们很可能要进城。” 离此地最近的一座城名叫桐中城,距离此地也有三四十里,一行人在废宅暂歇了片刻,便又立刻冒雨启程。“充恒可以吗?”王滇还是有些不放心,上马时忍不住低声问梁烨。 充恒扮成了梁烨的模样带着亲兵赶往大都,但王滇总觉得他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说都有些勉强。 “放心吧。”梁烨骄傲道:“他的易容术炉火纯青,只要不动脑子,就很可靠。” 王滇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骄傲还是在损人,紧接着就听他道:“诈一诈卞沧那个老东西,朕还挺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 “卞沧……”王滇皱了皱眉,“难道他是想为卞如风报仇?” “呵。”梁烨嗤笑了一声:“他最好是。” 桐中城很应景,城里城外都栽种着大片的梧桐,因传说中凤凰非梧桐不栖,又唤作引凤树,故而桐中城又名引凤城。 安汉郡大旱灾荒,这座昔日繁华的城池也显得萧索凋敝不少,但同其他地方比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梁寰被百里承安抱着,睁大了眼睛看着路边瑟缩成一团的小孩子跪地乞讨,糯糯问道:“安安,他们在做什么?” 被教了许多遍,梁寰终于不再喊他姐姐或是娘亲,但这小孩儿不知道被谁教的,喊人总喜欢用叠字,配上那张可爱无辜的白净小脸,很难让人拒绝。 “殿下,他们在乞讨。”百里承安声音冷冽,“他们都是大梁的孩子,却因为朝中不作为,吃不饱饭,穿不了衣,被迫流落街头,靠着别人的施舍活命。” 梁寰搂住了他的脖子,茫然地眨了一会儿眼睛,“他们不种地吗?” “他们的地种不出粮食,安汉郡大旱,地方官压着不敢上报,生怕自己被杀鸡儆猴,官员却还要加大赋税,百姓苦不堪言,为了活命不得不低价将自己的土地卖出去。”百里承安说:“殿下觉得此处同大都相比如何?” 梁寰沉默了片刻,奶声奶气道:“一样的,庄子里的人也没有地,种的是崔家的,还要交粮食。” 百里承安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阿叔说崔家是世家,”梁寰说:“安安也说过,世家是蛀虫,会啃坏皇宫。” 他无法具体明白国家是什么,但本能的将皇宫作为了国家的具象,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阿叔有钱,可以买粮食,盖大屋子给他们。” 百里承安欣慰道:“殿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仁心。” “阿叔说做人要有责任心。”梁寰很喜欢跟百里承安讲话,也很喜欢他抱着自己,“我吃的用的都是百姓的赋……” 他磕巴了一下,没想起来那个词,百里承安便提醒他,“赋税。” “嗯!”梁寰用力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我可以少吃点,穿以前的衣服,把赋税还给他们,让他们去买东西吃。” 他趴在百里承安的肩膀上看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不好?” 百里承安叹了口气,“龙骧。” 龙骧不是很赞同道:“大人,这样做太惹眼了。” “去吧。”百里承安坚持道:“殿下想救他们没有错。” 龙骧只好应声而去,将怀中的几个饼分散给那些奄奄一息的孩子,登时就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大人给缠住,抱住他的腿拽着他的衣摆袖子不肯让他离开。 “公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公子!公子!我上有老小有小都等着吃饭,求求您了!” “您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给口饭吧……” 拿到饼的小孩狼吞虎咽啃了几口,还不等咽下去,饼就被人抢走,甚至有人去扣他们嘴里的饼,龙骧要帮忙,刚甩开人就又被缠上,几乎要被人群湮没。 “看见了吗阿寰?”百里承安牵着梁寰的手远远看着,“你的初心是好的,但能力不够,只能给几张饼时,反而会将那几个孩子置入险境,好心办坏事,他们衣足饭饱时的德行未必比大都的百姓差,但他们太饿了。” 梁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群争抢不休的人,“要给他们很多很多的饼。” “然后呢?”百里承安问。 梁寰皱着小眉毛想了许久,“要地呀,他们有了自己的地,就能种出粮食来,就可以自己做饼吃。” 百里承安摸了摸他的头,“殿下一直是聪慧的。” 梁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软乎乎地开口:“安安,抱。” 百里承安弯腰将小孩儿抱起来,那边龙骧也终于摆脱了流民的纠缠赶了过来,“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出城。” 百里承安点点头,察觉到了几道探究的目光,摸了摸梁寰头上的粉嘟嘟的绒花,“阿欢喜欢娘亲给你买的小花花吗?” “……喜欢。”梁寰皱了皱小鼻子,想将鹅黄色的小裙子掀起来,被龙骧一把按住。 “阿欢,爹是不是说过不可以掀小裙子?”龙骧生得高大,不笑时整个人看上去冷酷骇人。 梁寰生生被吓出了个哭嗝,将头埋在了百里承安怀里,带着哭腔抽泣,“娘亲,怕。” 肩膀上的衣料很快就被濡湿了大片,很显然不是演的。 “不怕,娘亲帮你揍他。”百里承安拍了拍他的后背,敷衍地捶了龙骧两下。 小殿下哪里都好,唯独胆子小太爱哭,这些日子百里承安总在“殿下聪慧来日必成大器”和“这么可怜软和的小东西能活下来就不错”之间来回徘徊,大梁的未来很让人担忧。 “有几个人一直跟在后面。”龙骧低声道:“公子去前面的巷子等,我去把尾巴收拾了。” “干净些。”百里承安淡淡道:“别沾血回来。” 龙骧无语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娃娃,想起上回脸上沾了血吓得梁寰哭得险些背过气去,还是大人亲自哄了大半夜才睡着的。 龙骧去处理人,百里承安抱着抽噎的梁寰进了巷子,“阿寰,不哭了。” 梁寰吸了吸鼻子,红红的眼睛望着他,“娘亲,可以吃糖吗?” “……不可以。”百里承安顿了顿,“你喝药的时候已经吃过一块了。” 梁寰有些纠结地望着他,百里承安正要再劝,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文彬。” 百里承安面色一凛,骤然转过身去,头上的钗环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看到来人略有诧异,“祁明?你没死?” “说不定是还魂回来找你呢。”祁明眼中闪过几分惊艳,“你着女装的模样……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秾丽纤巧。” 百里承安冷冷一笑,“你竟投靠了卞沧?” “何谓投靠?”祁明神色坦然道:“我本就是卞沧的人。” 百里承安眼中满是失望,“老师这般精心栽培你,你竟助纣为虐。” “文彬,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祁明皱眉道:“我花了许多功夫才求卞沧将缉拿你和太子的任务给我,你该明白,倘若你落到别人手中定然要丢了性命。” “怎么,你连老师都杀得,不会杀我?”百里承安盯着他问。 “我若要杀你,现在又怎会一人来见你?”祁明语气恳切道:“只要你把太子交给我,我定然保你性命无虞。” “如何保?”百里承安质问。 “若你愿意,便可恢复女儿身,我定迎娶你进门,待回大都我便去百里家提亲。”祁明紧张地看着她,“可好?” “然后呢?”百里承安笑了一声:“你那些妻妾儿女当如何处置?” “若你不愿意同她们为伍,我可为你遣散。”祁明举手发誓道:“我祁明只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眼见百里承安神色松动,祁明心中一喜,“待我重返朝堂,定能荣耀门楣,你在家相夫教子,就可以做个正常的女儿家,再也不必抛头露面这般辛苦,好不好?” “你此言当真可笑。”百里承安万般不解,“大梁如今正值危难,我岂可置之不理?何况我仕途大好,百里家那么多子孙加起来都不及我一人,早已给门楣带来无上荣耀,为何要将自己困于深宅大院?” 祁明冷下脸来,“你一介女子,如何做官?老师和我为了你担惊受怕多年,一旦你身份败露,连累的将会是你们整个百里家!你自己性命也难保!” “老师的确对我照拂有加,你便算了,当年意外让你得知身份,从前你以为我是男子时只想同我交好,可得知我是女子,你却心生嫉妒不甘,这才远走大都。”百里承安无论清谈辩事还是朝堂上舌战群儒都没怕过,更不惧小小一个祁明,气度从容道: “你口中情意不过是矫饰自己卑劣心思的借口,我为男子如何,我为女子又如何?这普天之下,能胜我才者有几个?我因老师敬你,如今老师死于你手,你我便是血海深仇,如今竟还敢在此聒噪要挟,祁明,你于我眼中,不过一跳梁小丑耳。” 百里承安性子刚直,骨子里满是傲气,若非有闻宗提点警告在前,祁明之流她是万分不屑结交的。 “小丑?”梁寰扭过头来看着神色扭曲的祁明,又嫌弃地别过头。 祁明被百里承安一番话说得恼羞成怒,“倘若我向梁烨揭发你女子的身份,我倒要看你如何保命!” “倘若陛下真因女子身份而轻视于我,此等良主不追随也罢!”百里承安冷笑道:“天下四国,焉能无我才华施展之地?” 祁明眸色一厉,“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便走出七八个侍卫,祁明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啊!” 他话未说完,一只手掌就被薄薄的柳叶刀径直穿透钉在了墙上,紧接着一柄宽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龙骧拿着刀诧异地抬头,就对上了墙头蹲着的男子。 细长的断魂丝缠着侍卫的脖子微微收紧,人头登时应声而落,梁烨扯着手里的一根丝线,轻轻一拽,祁明的两只手掌就整个被截断,啪嗒掉在了地上。 “朕看这不就没手掌了吗?”梁烨喜气洋洋地指着地上的头颅和手掌对哀嚎的祁明道:“想怎么逃就怎么逃,是不是啊,祁那什么玩意儿?” “梁烨——”祁明愤恨地哀嚎出声。 “微臣叩见陛下。”百里承安赶忙放下梁寰行礼,繁复漂亮的裙子浸染在了浓稠的血液里。 龙骧顿时反应过来,赶忙下跪,“草民叩见陛下。” 梁寰呆呆地看着满地的血和脑袋,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162章 无比 王滇下马时,就看见满地尸体和脑袋里,跪着一男一女,还有个人委顿余地哀嚎嘶吼,梁烨站在血泊里单手拎着个女娃娃笑得阴森扭曲,张大了嘴巴对着小孩儿的脑袋就要咬。 活像个吃人的恶鬼。 “梁烨!”王滇及时喊了一声。 梁烨抬起头,见到是他眼睛亮了亮,而后十分嫌弃道:“来得真慢,你驮着马跑的么?” 要么是当着这么多人和尸体的面,王滇高低得给他一脚。 梁寰听见声音哆哆嗦嗦地扭头,眼泪顿时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开始掉,“阿……阿叔!哇——” 王滇大步上前将梁寰从这厮手里拽了出来抱进怀里,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哄,“哎,你父皇跟你闹着玩呢。” 梁寰抓着他的前襟哭得声嘶力竭,梁烨不爽地啧了一声:“还哭。” 梁寰吓得打了个哭嗝,登时收了声,脑袋埋在王滇怀里低低地抽泣。 王滇狠狠瞪了梁烨一眼,无声地骂了他一句,梁烨从鼻腔里发出了声轻蔑的哼声,对还跪着的人懒声道:“起来吧。” 百里承安却没有起身,跪伏于地道:“臣隐瞒女子身份入仕,还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王滇这才认出地上跪着的女子是百里承安,略有诧异地看着对方,毕竟百里承安无论行为举止和言语声音都太像个男子了,哪怕生得好看,也丝毫让人察觉不出怪异之处,但她穿上女装,却也没有违和感,一样地端方如玉。 梁烨蹲在她面前,手里的柳叶刀转得飞快,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的脸,笑眯眯道:“方才你还信誓旦旦说朕若因女子身份轻视你,就不追随朕了。” “……”百里承安低垂着头沉默。 她的确是这样的想的,并且也会这样做。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梁烨周身气势一变,冷声道:“你犯了欺君之罪,朕自然不能轻饶,更不可能放任你离开北梁——” 百里承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王滇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听这厮美滋滋道:“不过朕是良主,自然不会同你一般见识。” “良主”二字格外地加重了语气,他回头得意地冲王滇炫耀,看这架势恨不得将这俩字印脑门上。 王滇默默地偏过头,恨不得假装不认识他。 有什么好炫耀的! “臣叩谢陛下隆恩。”百里承安双手覆额行礼。 梁烨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再夸自己的意思,起身扫了扫衣摆上的血,兴致缺缺道:“起吧。” 说完盯着她头上的花簪看了两眼,转头揪了一把梁寰头顶上粉嘟嘟的绒花,盯着王滇微微出神。 “…………”不用深思王滇就意会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拍开他揪梁寰头发的爪子。 梁寰抱着脑袋呜咽了一声,哑着嗓子软声道:“阿叔,花花被……揪掉了。” 王滇看着那朵小绒花已经在梁烨的刀片之下成了碎渣,抽了抽嘴角,“没事,咱们再买。” 王滇抱着梁寰踏出了血泊,用披风将小孩儿裹住上了马,完全没有给梁烨留位置的意思,梁烨心情恶劣地踢了祁明一脚,阴恻恻道:“再喊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梁烨,你这个——”祁明尚未骂完,就被旁边的龙骧一刀柄砸晕。 梁烨这才心情略微舒畅,负手走出了巷子,几个跃步飞身挤到了王滇的马上,王滇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马被压得步履缓慢了下来。 “大人?”龙骧有些忐忑地望着百里承安,有些没摸准陛下的意思。 百里承安冷冷看了地上的祁明一眼,“将人带着,跟上。” “是。” 半个时辰后,桐中城客栈。 梁寰含着两包泪攥着鹅黄色的小裙角,委屈巴巴道:“小姑娘不可以掀裙子。” 梁烨无情地嘲笑出声,王滇颇为头痛道:“你不是小姑娘,乖一点,裙子都沾血了,阿叔给你换了。” “不要。”梁寰使劲摇头,表示抗拒。 梁烨背着手溜达到床边,恶声恶气道:“不换就蘸点盐吃了你!” 梁寰吓得抱紧了王滇的胳膊,小脸煞白。 “别怕,梁烨不吃小孩儿。”王滇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道:“小孩儿没肉,干巴巴啃起来多没劲,筋还塞牙。” 梁寰霎时更加惊恐,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床上,呆滞地望着王滇。 王滇伸手摸了摸鼻子,干笑道:“阿叔开玩笑的。” 就是看小孩儿太可爱忍不住逗一逗。 威逼利诱之下,死活没能让梁寰脱了小裙子,干脆就让他这样穿着,刘海儿下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又生得唇红齿白,实在像位可爱的小公主。 梁烨贱嗖嗖地去摘他头上的另一朵鹅黄色的小绒花,梁寰想躲又躲不开他,急得又要哭,王滇看不下去,将小孩儿捞到怀里,拿湿帕子给他擦脸上的血,动作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梁烨不快道:“他又不是没长手。” “他才多大?”王滇嫌他烦,指了指门口,“你没事还不如出去审审祁明。” “朕奔袭了一天一夜,就为了救这么个小玩意儿,朕要歇息。”梁烨往床上仰面一躺,抬手玩王滇的腰间的玉佩穗子,懒洋洋道:“你别看这小东西爱哭,手段其实毒辣得很,险些戳瞎朕一只眼睛。” 王滇看了眼怀里软糯成一团还在瑟瑟发抖的小白兔子,又想起梁烨出手就残肢乱飞的盛况,“编故事也得有个限度。” 梁烨直起身子,“不信你问他。” 王滇低头看了眼窝在自己的怀里的梁寰,“阿寰,梁烨说得是真的吗?” 梁寰怯生生地望着他,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王滇沉默片刻,“梁烨,不要教小孩子撒谎。” “???”梁烨震惊地看向王滇。 梁寰吓得把自己团吧起来窝进了王滇怀里。 小孩儿之前大病了一场,又被梁烨没轻没重吓唬了一番,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跟颗雪汤圆似地煞是可爱。 王滇虽然不怎么喜欢小孩,但梁寰很合他的眼缘,尽管他看起来害怕人类,但哄熟了之后最是乖巧不过。 王滇小心地把他放到被子里,嘱咐暗卫看好,拖着梁烨去了隔壁歇息。 “你信这个小兔崽子都不信朕,”梁烨凉飕飕道:“他又不是你亲儿子。” “小孩儿今天已经吓够呛了,别折腾他了。”王滇无奈道:“性子狠些也无妨,若不狠如何坐得稳太子之位。” 梁烨挑了挑眉,依旧不满。 “他毕竟喊你声父皇,我宠些也是应当的,你别老吓他。”王滇轻描淡写道。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梁烨扯了扯嘴角,“那便听你的。” “你当真不会治罪百里承安?”王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毕竟梁烨的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王滇以为他会不赞成女子做官,起码也不会这般轻易答应下来。 “为何治罪?”梁烨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困顿地眯了眯眼睛,“她的才华和实绩又不是虚的……就算朕不同意,你会放她从内阁离开?” “自然不会。”王滇得知百里承安是女子之后,反而愈发欣赏佩服起来,在这个时代女子能走出内宅本就不易,更何况百里承安的成就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男子,更能看出她能力非凡,“百里大人理应是大梁的肱股之臣。” “但总要罚一番。”梁烨懒洋洋道:“朕想着罚她三年俸禄如何?” “倒也可以,但三年俸禄太多了。”王滇沉思片刻,想起百里承安住的那小院子,道:“不如罚半年俸禄,外加三年休沐减半,人家总要生活。” 虽说梁烨随便赏赐些什么就能补个三五年的俸禄回来,但扣工资属实伤感情,不如能者多劳,替公司多加加班,还能锻炼人。 梁烨赞同道:“可。” 莫名其妙少了一半假期的百里承安尚不知情,还在门外请求拜见。 “进来。”梁烨起身端坐好,十分矜持端庄,很有良主风范。 王滇只好去开门。 “陛下,王爷。”百里承安已经换回了男装,不卑不亢地冲二人行礼,“方才忙乱,臣有一要事相告。” “何事?”梁烨问。 百里承安从袖中掏出来一封信,“臣去接太子殿下时,崔大人曾给臣一封信,让臣亲手交给陛下。” 梁烨拿过她递上来的信,翻开同王滇一起看。 信上的字迹平正清隽,同样只有寥寥数字:“魏万林,大都将军府。” 第163章 爬树 “魏万林?”祁明冷嗤了一声:“我怎么会知道魏万林在何处。” “你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是年前的腊月二十九。”王滇道:“他从北疆离开后还在同你联系,你如何不知?” 祁明盯着他,半晌后忽然笑了,“王滇,你不必在这里和我卖关子了,是崔琦在大都查出了什么吧?你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啊。” “就算我不退,卞沧恐怕也已经按捺不住了,”王滇坐在桌子前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先让梁烨和谈家联手斗倒了崔语娴和她身后的崔、简两家,又指使魏万林叛国坑杀十万北军,逼得梁烨不得不御驾亲征,我回大都之后,他又撺掇着谈家谋反,我除了谈家,整个大都的世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还故意放出了卞凤这个疯子来杀梁烨,谈亦霜不过是他用来扰乱梁烨的烟雾弹……乐弘,我说得可对?” “你又怎么知道卞凤是他故意放出来的?”祁明问。 “倘若卞凤真在他身边养了十几年,他焉能不知这是个蠢货?”王滇道:“仔细一向便明白,他既然敢放出卞凤,就不怕自己的野心被知晓。” 甚至因为卞凤是个蠢货狠狠坑了梁烨一把。 祁明皱起了眉。 “不过有一点我却觉得奇怪,”王滇起身走到他面前,“他究竟想做什么?哪怕梁烨手里的军队四散在各地,但倘若真的要打,手里的兵可比卞沧那二十万人多得多,怎么,他是笃定梁烨爱民如子,不敢再开战?” 梁烨爱民如子,祁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鄙夷道:“梁烨这疯子根本不足为惧。” “原来卞沧不杀他是因为不足为惧?”王滇略有些惊讶。 “什么?”祁明被他说得一愣。 王滇扯了扯嘴角,“我们从川松一路到安汉,但是遇到的刺杀就不下十次,但很有意思的是,里面根本没有卞家的人,连追杀梁寰的刺客中,卞家好像也没那么积极,这样一来卞沧的动机就很耐人寻味了,是不是?” 卞沧如今掌控着朝政大权,但探子回来的消息却是王滇离开大都前的各项朝政都在有条不紊地被执行着,甚至之前他定下的学制改革都在继续,但卞沧又的的确确抓了一批王滇和梁烨的人下狱,至今也没有传出要立新帝或者他自己登基的意思。 祁明冷冷盯着王滇,“要杀要剐随你,何必同我多费口舌。” “别,梁烨最近心心念念想剐人,弄一身血再把孩子吓哭了。”王滇拢着袖子微微一笑,“乐弘,你总要说点什么,我好帮你求情留个全尸。” “…………”祁明气得眼睛里直冒火。 “真不知道卞沧想做什么吗?”王滇叹了口气,“倘若换了梁烨来审你,就没如此温和了。” “我已死过一次,没什么好怕的。”祁明信誓旦旦道。 王滇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屋子。 梁烨冲他挑了挑眉,“如何?” “他肯定知道点什么。”王滇半垂着眼睛,“你去吧。” 尽管审问这活轮不到梁烨这个皇帝亲自来,但一来李木手底下的暗卫还是生手,二来梁烨对严刑逼供这个事儿多少有点热爱在身上,审卞凤时被王滇打断跟他念叨了好几天,甚至跃跃欲试想剐他玩两下,被王滇骂得龇牙咧嘴。 眼见人美滋滋进了刑房,王滇没有看人受折磨的爱好,带着刚睡醒的梁寰去院子里玩。 梁寰睡了一觉精神大好,院子里除了阿叔一个人都没有,便撒欢跑了一阵,仰头盯着高大茂密的树木看了一会儿,开始手脚并用爬树,蛄蛹了好一会儿离开了地面三四寸,将院子里藏在暗处的十几个暗卫看得十分着急。 用手啊,脚使劲! 哎呀,又掉下来了! 蹲在树上的解桂恨不得递下根绳子去将他栓上来。 王滇坐在木质的台阶上看小孩儿爬树,津津有味看了一会儿,就眯起眼睛晒起了太阳。 “王爷。”百里承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王滇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百里大人也来晒太阳?” 百里承安看向二楼,隐约能听见房间里传出来的惨叫声:“陛下在审祁明?” “祁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寻常手段撬不开他的嘴。”王滇拍了拍旁边的台阶,“坐?” 百里承安犹豫了一下,坐在他旁边。 “崔琦的信太短,可是出来得匆忙?”王滇很随意地问道。 “并非匆忙,应当是怕我万一被抓住,泄露的消息太多。”百里承安道:“崔大人向来谨慎。” “魏万林通敌叛国,该跑得越远越好,为何会回大都呢?”王滇随手捡起了地上一块圆润的小石头抛了抛,“百里大人以为,卞沧想做什么?” “卞沧一直以来都同老师政见相合,颇有与世无争之态,如此贸然出头,臣也想不明白。”百里承安摇了摇头。 百里承安说得的确没错,倘若卞沧真的想夺权谋反,继续隐忍不发或者一击毙命才是最佳的选择,而且卞沧能隐藏这么久任谁都没怀疑到他头上就证明他绝非蠢人,如今这样不上不下地同梁烨对峙,才更让人琢磨不透。 “不过其中必然有诈。”百里承安道:“臣以为不该贸然行动。” 王滇摩挲着手中的小石子,叹了口气道:“大梁若再起战事,势必要分崩离析,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仁慈,应当不会再动兵。” 话音未落,楼上顿时传来一声惨叫,吓得刚爬上几寸的梁寰一个哆嗦,径直摔了下来,小裙子都刮破了。 周围偷偷给他鼓劲的暗卫顿时捶胸顿足。 “……”王滇抽了抽嘴角。 百里承安默默地抬头望天。 梁寰拍了拍小裙子,自己吹了吹擦破了点皮的小手,又开始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百里承安明智地选择转移话题,“我们来时见安汉郡流民惨象,太子殿下心生不忍,还能自己想出授田减赋的办法,可见仁厚聪慧。” 王滇笑了笑,“阿寰的确聪明,只是安汉郡如今缺的是粮,让那些世家开仓放粮比扒他们的皮都难。” “听说许大人接替了冯岚?”百里承安问。 “许大人虽偶尔过于圆滑,但的确心有百姓。”王滇道:“只是恐怕还有得磨,大都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我看你当初在广远县的办法不错,可以让许修德借鉴。” 百里承安听完心有戚戚,“王爷可知最初用此法的人是谁?” 王滇疑惑地看向她。 “是卞沧。”百里承安道:“他曾与老师商量过此法,后来老师才又教给我们。” “他学制改革得也不错。”王滇叹息一声:“回头却能主使科举舞弊一事。” “当初不是崔氏——”百里承安略有诧异,旋即明白过来,“我依稀听闻卞沧的外侄曾牵涉其中。” “当初陛下和我都认准了是崔语娴所做,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有人一直在追查。”王滇叹了口气,“科举舞弊一案过后,卞沧暗中往新科举子中塞了不少人,被殃及无法考试的,大多不是跟随他的学子。” 百里承安眼中顿时闪过几分厌恶,“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启能容他随意安排。” “百里大人果然刚直不阿。”王滇十分欣赏道。 百里承安顿了顿,“王爷不介意我女子的身份?” “陛下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我介意。”王滇微微一笑,“何况与百里大人共事这般久,大人如何,不必多说。” 百里承安笑了笑,就见梁寰又从树上摔了下来,看见她眼睛亮了亮,迈着小短腿哒哒冲她跑了过来,“安安” 结果跑到一半忽然止住了脚步,张了张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梁烨。 梁烨冲小孩儿开心地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梁寰咽了咽唾沫,慢吞吞地走到了台阶前,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白白长长的东西。 王滇和百里承安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去,就看见梁烨手里拿着根白森森的骨头嘚瑟地冲他们转了两圈,笑容满面地问道:“这骨头好看吗?” 百里承安淡定地移开了目光,“陛下,王爷,臣带太子殿下出去玩。” 说完就牵起了梁寰的小手往外走。 “安安,什么骨头?”梁寰扭头又看了一眼。 百里承安伸手将他的小脑袋转了回来,“殿下,猪骨头罢了,你之前不是想去看小蝴蝶吗?臣带你去看好不好?” “好”梁寰甜甜地应声。 王滇瞥了一眼梁烨手里的白骨,“洗干净了就玩?” “自然洗干净了。”梁烨抛了抛手里的骨头,“拿来给你做几支骨箭玩可好?” “……不必了。”王滇一言难尽道:“怪恶心的。” 梁烨失望地将手里的骨头随手扔到了旁边的草丛里,拍了拍爪子就想牵王滇的手,被王滇飞速躲开。 “嫌弃朕?”梁烨面色不虞地挑了下眉毛,恶人先倒打一耙,“分明是你求着朕去审人。” “洗手!”王滇略有暴躁道:“骨头也别乱扔,人家客栈还要住人的!” 从草堆里翻出根白骨来多瘆人。 “李木会处理。”梁烨向来管杀不管埋。 暗处的李木认命地让人去捡骨头打扫房间。 梁烨非要摸王滇的脸,王滇躲了好几下都没躲开,最终还是被他恶劣地往脸上摸了一把,“朕都洗干净了,身上都是香的,不信你闻闻。” “滚蛋!一身血味,头发都没湿!”王滇恨不得拎着人往池子里涮个七八遍,黑着脸进了门,忽然又折返回来,意味不明地盯着梁烨看。 梁烨嗤笑一声:“现在认错也晚了,你敢嫌弃朕,朕非得给你点颜色——什么?” “石头。”王滇将那颗圆润的小石头拍在他掌心里,木着脸道:“随手捡的,爱要不要。” 说完潇洒地上楼准备沐浴去了。 梁烨稀奇地看了一眼掌心平平无奇的小石头,盯着王滇的背影逐渐灼|热幽深,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顿时兴奋得想再剐个人玩玩。 周围的暗卫看得冷汗直冒,就见他们主子抛了抛手里的小石头,乐颠颠地跟着王爷上了楼。 这是要……剐了王爷? 第164章 事故 王滇有些轻微的洁癖,但不多,斟酌了片刻决定只洗一遍澡就可以,外袍还没脱完,梁烨就大摇大摆开了他插着的门,略带惊讶道:“怎么还脱上衣服了?” 王滇指了指门,“有没有可能我插门就是不想让人进来呢?” 梁烨顿作恍然大悟状,回过身去将门结结实实关好插住,又在屋里溜达了一圈将窗户闭紧,满意地点点头,“不会有人进来的。” “……”王滇将外袍扔到了榻上,试图提醒他,“虽然我们关系亲密,但你进门前还是得敲门,这是基本的尊重。” 梁烨凑上来将他逼到了墙角,手搭在了他的腰间,得意道:“自然,你我最亲密不过。” 显然这厮只挑自己喜欢听的往耳朵里送。 王滇推住他的肩膀,“我只想安生洗个澡,纵欲过度对身体不好。” 梁烨缓慢地加重力道逼近他,将他卡在墙角里,眼神幽暗不明,“不用你使力气,不算纵欲。” “什么歪理?”王滇哭笑不得,紧接着被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熏得偏了偏头,“你回你房间洗一洗。” 梁烨一膝盖将他的双腿抵分而开,冷嗖嗖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嫌弃朕,怎么,觉得朕暴虐?杀人不眨眼?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少发疯,我什么都没说。”王滇警告道。 “你就是这么想的。”梁烨冷冷盯着他,“你都不肯要朕给你做骨箭。” “那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王滇被他熏得有些崩溃,觉得梁烨现在就是个小血人,“你还不如送块金砖给我。” “财迷。”梁烨嫌弃地嗤了一声,从身上四处摸了摸,愣是半块金子都没找出来,颇有些尴尬地望着他,“等回了宫再给你。” 王滇憋着笑点头,狠狠揉了把他的脸,梁烨的脸被他捏得变了形状,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大胆。 “起开,别闹了。”王滇无奈。 “没闹。”梁烨将脑袋耷拉到他颈窝上狠狠嗅了一口,低声问他:“知道你什么时候最香吗?” 王滇压根就没闻出自己身上有味,疑惑道:“什么时候?” “情|动时。”梁烨吻舐过他的颈项,手掌顺着他的腰线缓缓往下。 “不行——”王滇后背紧绷,被凉得急促喘了口气,下意识扣住了他的肩膀,咬牙道:“阿寰随时会回来找……艹你大爷轻点!” 梁烨抬起头来蹭了蹭他的湿润的鼻尖,咧嘴一笑,“怎么轻?” 王滇还没来得及回答,手就被他别到了身后,梁烨舔了舔嘴唇,“你学识如此渊博,不如你亲自教朕。” “滚…”王滇蜷缩了一下手指,又被他强硬地舒展开来,被迫循着他的力道游移不定,脖颈上的青筋不知道是因为羞恼还是愤怒紧紧绷起。 虽然他向来放得开,但纯属在折腾梁烨这方面很精进,换成了对自己,浓烈的羞|耻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湮没进去,尤其是不知道门什么时候会被敲响的紧张情况之下。 “不行,梁——!”王滇话没说完,声音就变了腔调,剩下的声音就被梁烨扣住后颈吻进了胸腔。 外面春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地上都升腾着热意,柳絮纷纷扬扬洒了满地。 入水时梁烨身上那血腥味反倒愈发浓郁,王滇被他勒在怀里,眼前水波晃动流连,他扣紧了木桶边缘,湿润的眉眼似乎都沾染了淡淡的血色,呼吸都带着潮湿的压抑。 “知道祁明交代了什么吗?”梁烨在他背后问。 “你他妈……”王滇咬紧了牙关,“非得挑这时候说!?” “省得你总说朕不干正事。”梁烨轻笑了一声,猛地加重了力道表示不满,而后飞快地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他说魏万林——” 王滇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血腥味瞬间充斥了口腔。 “你他妈再提别人的名字……就滚出去!”王滇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看看,还说不爱吃醋。”梁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箍住他的腰将他压在了木桶边缘,趴在他耳朵边上低声笑道:“我从哪儿出去?门都关紧了。” 王滇的耳朵瞬间红得要滴血,梁烨颇有些诧异地歪了歪头,“朕懂了,你只喜欢对别人说。” “我他妈早…晚缝住…你这张破嘴。”王滇气得眼里直冒火。 梁烨抱着他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 —— 梁寰坐在凳子上晃悠着自己的小短腿,眼巴巴地问百里承安,“阿叔怎么还不下楼?天都黑啦。” 百里承安道:“王爷和陛下应当是有要事商议,殿下可先用晚膳。” “我要等阿叔一起。”梁寰又津津有味地将桌子上的筷子数了一遍。 结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阿叔下楼,反倒等来了梁烨。 “不肯吃饭?”梁烨看了眼桌子上没动的饭菜,大刀阔斧地坐在了梁寰旁边,戳了戳他头上的小绒花,“小兔子不吃草就会被扒皮做成烤兔子。” 梁寰吓得眼睛一红,鼓足勇气颤巍巍地看向他,“梁烨,阿叔呢?” 梁烨眯了眯眼睛,陡然弯下腰来冲他咧嘴一笑,“你喊朕什么?” “父、父皇。”梁寰吓得哆嗦了一下,小声道:“要阿叔。” “你阿叔身体不舒服,已经吃过睡下了。”梁烨捏了捏他头顶上的小丸子发包,给他捏散了大半。 “陛下,王爷可有大碍?”百里承安开口道。 “无碍,就是累得。”梁烨一脸餍足道:“他向来体弱。” 百里承安不过礼貌问候一声,同梁烨客套了几句,便开始安安静静吃饭。 没等到阿叔的梁寰很失望,食欲也不怎么好,自己吃了两口就滑下了凳子,抱着小手对梁烨行礼道:“儿臣饱了,先行……告……告走。” “告退。”百里承安提醒他。 “告退!”梁寰绷紧了小脸,也不等梁烨开口,就哒哒跑上了楼梯。 有礼貌,但不多。 梁烨稀奇道:“百里大人的确很会教学生。” 这小白兔子养了这么久,第一次冲他行礼告退。 “陛下缪赞,是小殿下聪慧。”百里承安见他风卷残云包圆了剩下的饭菜,顿了顿道:“臣再让人呈些饭菜上来。” “不用,饱了。”梁烨将筷子一放,美滋滋地背着手上了楼。 百里承安看着桌子上父子两个干干净净的盘子,目光微动,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最后小半碗粥。 ……是她没饱。 王滇睡意朦胧中感觉有人在碰自己的手,不耐烦地甩了一下,“子煜,别闹。” 梁寰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地喊:“是阿寰。” 王滇撩起眼皮,脑子还有些混沌,“阿寰?你怎么来了?” “给阿叔送饭。”梁寰将包着油纸的酥饼放到床边,小声道:“阿叔吃,不要让梁、父、梁烨看见。” 王滇手指都懒得动一下,闭着眼睛笑道:“谢谢阿寰,我不饿。” “阿叔果然没有吃饭。”梁寰板着小脸道:“我看见梁烨手上的伤口了,你们是不是打架啦?阿叔,你脖子和胳膊上都是伤口,是不是梁烨打的?” 王滇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飞速将松垮的里衣系好,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没有,不是,我……不小心摔的。” 梁寰茫然地望着他,“阿叔也从树上摔下来啦?” “啊。”王滇伸手摸了摸鼻子,“对,我不太会爬树。” “没事哒。”梁寰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膝盖,“下次我教你。” “……好。”王滇拿起床边的酥饼下了床,放到了桌子上,“阿叔等会儿吃。” 梁寰弯起眼睛冲他笑,乖巧得不像话。 “回房间睡觉吧。”王滇摸了摸他的头,“要阿叔讲故事吗?” 梁寰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阿叔受伤了要好好养病,我自己睡。” “真乖。”王滇抱住他亲了一口,“去吧。” 然后梁寰又自己吧嗒吧嗒出去,还很有礼貌的轻轻关上了门。 王滇松了口气,恹恹地拿起酥饼琢磨着从哪里下嘴,就被人突然从背后抱住,阴恻恻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边响起:“不是吃饱了哭着喊着说不要了么?” “滚蛋。”王滇垂着眼睛盯着他不老实的爪子,“你他娘就是只牲口。” 梁烨抱着人嚣张地笑出了声,舔了舔他后颈上的齿痕,低头叼走了他手上的酥饼,两三口吞进了肚子里。 王滇拿着空空如也的油纸瞪他,“这是阿寰给我的,你要不要脸?” “这东西太油腻。”梁烨啧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盘子里的清粥小菜,“吃我的。” “……”王滇好不容易被肉香勾起来的馋虫顿时烟消云散,“不饿。” 梁烨厚颜无耻地笑了,“朕就说你吃饱了。” 王滇气得一脚踹了上去,阴森着脸道:“你下次要是再敢弄进——唔。” 梁烨将满满一大勺粥喂进了他嘴里,笑得邪气四溢,意有所指地问:“好吃吗?” 王滇眯了眯眼,一把抄起了木托盘,梁烨飞快往旁边一躲,托盘擦着他的鼻子重重砸在了桌沿上,溅起了几片碎木屑。 梁烨嘚瑟地扬了扬眉。 王滇抓着托盘狞笑出声:“梁子煜,今天咱俩必须得死一个。” 第165章 入城 大都,卞府。 三炷香被稳稳插在了香炉里,烟雾缓缓升起。 卞沧抬手拂了拂袖子上的香灰,他眉眼沉肃,精神尚矍铄,只是头发白了不少,慢慢踱步坐在了案几前。 “梁烨离大都只有几步之遥却不肯进,你也丝毫不着急。”对面的人声音中带着笑意,“你们祖孙两个真是沉得住气。” “当不起祖孙二字。”卞沧目光平静,慢条斯理地给对方斟了杯茶水,“世家万物各有命数,急不来,他该到时自然到。” “呵。”对方轻笑了一声。 “大都在这里,龙椅在这里,他不回也得回。”卞沧将杯子推到了对面,“只是未曾想到,当初不过一黄口小儿,如今竟成了些气候。” “他八字带天煞,帝王紫气浅淡将枯,是亡国之君的气运。”对方讥讽道:“倒是那个小太子帝王之气浓厚,可惜是个早夭之相,与帝位也不过是有缘无分。” 卞沧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不过是些旁门邪道。” 对方大笑,“那你又何必上那三炷香苦心祭亡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卞沧冷声道:“你要多少日?” “少则六日,多则十二日。”对方说:“大人还是快些想办法,请陛下回都吧。” “知道了。”卞沧起身离开。 对方含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低头去闻桌上的那杯茶水。 茶水将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映照得如寒星,眉间一点痣猩红妖冶,他吹了口气,平静的水面便泛起了圈圈涟漪,很快又消失不见。 卞沧甫一入宫,便被人拦了个正着。 “卞大人!”卞云心锦衣华服在远处喊了他一声。 “臣见过太后娘娘。”卞沧拱手行礼。 卞云心步履急促地朝他走来,眼睛里泛着激动的泪光,“大人此前说我儿还活着,可、可是有消息才进宫来?” 卞沧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淡淡道:“娘娘,臣当年的确从宫中救出一名婴孩养大,年关时陛下出征,他执意跟随,想要去战场建功立业……这孩子比陛下小五岁,颈项后有个圆形胎记,可对?” 卞云心攥紧了手帕,“是、是了,是我儿没错,当时先帝说会送他去个更安全的地方,没想到是交给了大人……他、他如今过得可还好?战场上那般危险,他如何能去啊!大人。” 卞沧往前走,她便不顾礼仪在他身后追,“大人,求大人念在往日的主仆情谊上,就让我见他一面吧!大人!” 她情急之下甚至要去抓卞沧的袖子,被卞沧淡淡扫了一眼,赶忙收起了手,带着哭腔道:“大人,求您看在小姐的面子上,让我见他一面吧!” 说着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卞沧停下了脚步,冷眼看着她,“你见不到他了。” 卞云心仓惶抬头。 “他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卞沧回忆了片刻,“在他生辰那日。” 卞云心登时委顿在地,不可置信道:“不,不,不会的,不!您不是说他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吗?烨儿都能活下来,他肯定也能活下来的,若烨儿知道他是自己的弟弟,肯定不会眼睁睁看他死的……大人,您就让我见见他吧,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求远远能见他一面!大人!” “陛下下令杀的他,会带他的头颅回来,届时去求陛下吧。”卞沧长袖一挥将人甩倒在了地上,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不……”卞云心趴在地上恸哭出声。 “娘娘,娘娘!”旁边的宫女匆忙起来扶她。 卞云心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含着泪压低了声音道:“烨儿是不是知道我儿非陛下子嗣了?他们是不是都知道了!?可我也是被逼的!他凭什么要杀我儿!我将他养大,他凭什么杀我儿!!” “娘娘,不可妄言。”宫女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卞云心哭得痛心,“为什么就不能留他一命……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再看他一眼……” 身后的哭声渐远,旁边地青年官员笑着迎了上来,“卞大人。” “叔濯啊。”卞沧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为何事而来,不必再多言。” “大人,宾白他只是一时糊涂。”荀阳讪讪笑道:“学生再多去劝劝他,他定然能弃暗投明,迷途知返。” 密牢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忠君爱国本无错。”卞沧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一般知进退识时务,何必强求?” 荀阳尴尬地笑了笑,“学生能走到今日,全仰仗大人您栽培,岂能不知感恩。” “你看这牢中众人,劝得过来吗?”卞沧叹了口气,“明知陛下非明主,却还是一味追随,这便是愚忠了,待来日陛下可不会感激他们追随之功,该杀时依旧会手起刀落,帝王无情,何必满腔忠心付诸东流。” “大人说得是。”荀阳道:“只要能让百姓过得更好,谁坐在那把龙椅上都无所谓。” 卞沧目光微顿,“我记得当时你和当初舞弊牵连的荀曜是同族?” “也算不得同族,已出了五服。”荀阳说。 “可惜了。”卞沧摇了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荀阳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没摸清他的意思。 “此人来历不简单。”卞沧道。 见他没有下文,荀阳怕惹人心烦,也不敢再多问,只想着私下再去打听一番。 密牢昏暗,长长的甬道走了许久才到头,最里面的牢房中,坐在轮椅上的崔琦正在看书。 “崔大人。”卞沧停在了牢门前。 崔琦抬眼看向他,神色淡淡道:“卞大人来得有些早。” “是崔大人生性聪敏。”卞沧拢着袖子坐在了狱卒搬来的椅子上,“若非你查到了我头上,我该安生些日子的。” “卞大人说笑。”崔琦合上了书,对上了卞沧那双清明的眼睛,“那些世家们仍旧被蒙在鼓里替大人卖命,大人这日子过得一直很安生。” “先帝聪颖,生下来的孩子也是才思敏捷。”卞沧说:“可惜个个都不长命,看来慧极必伤还是有道理的。” 崔琦神情淡漠地看着他,“卞大人清廉高洁半生,又何必沾一身污秽?北疆十万将士枉死,大人当真心安理得?” 卞沧但笑不语,良久才道:“此事该去问魏万林,我并未逼他,不过是人心如此。” 崔琦神色微冷。 “崔大人以为我要的是太子殿下才匆忙将人送走?”卞沧看着他道。 崔琦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自嘲一笑,“我这瘸子竟然也能让卞大人如此费尽心力地惦记?” “毕竟先帝能长大的子嗣中,仅剩了你与陛下二人。”卞沧道:“崔大人当真对皇位无意?” “我还是坐轮椅坐得习惯,不想再挪动了。”崔琦看着他,“大人想要我同陛下自相残杀实在失策,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手足之情寥寥。” “你们梁家人重情,此话我是不信的。”卞沧叹了口气,“既然崔大人无意,我也不好强求。” “想来陛下并未入大人的圈套。”崔琦忽然笑道:“陛下无意开战,你集结的那二十万士兵便毫无用处。” 卞沧不肯改弦更张给北梁换个姓,又迟迟不肯拥立新帝,梁烨索性就将人撂那儿,自己不出面,你随便打,开战?和谁战?大军分散各处举的都是梁旗,没头没尾地压根就打不起来。 梁烨一招以退为进,连反倒将卞沧架在了半道上下不来,碰上这么个心大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简直就是倒霉透顶,但凡是个正常的帝王早开打了。 崔琦眼底的嘲讽和淡淡的幸灾乐祸有一瞬间和梁烨几乎神似,连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荀阳都气得想揍人。 卞沧却平静得很,叹了口气笑道:“所以说你们梁家人都活不长。” “你们卞家人就活得长么?”崔琦淡淡一笑。 卞沧脸上的笑意微微僵在了脸上。 荀阳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深觉梁家人活不长的原因大概率是出在他们这张嘴上。 —— 大都郊外。 “他娘的——”杨无咎哀嚎了一声,费劲地将刀从尸体上拔了出来,震惊地看着面前撕下面具的充恒,“你竟然敢冒充陛下!!” 他勤勤恳恳护卫了一路竟然是护得充恒这小子! 充恒将身形变了回去,面具也揣进了袖子里,“别嚎了,主子命我必须坚持到大都郊外,现在咱们带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刺客还源源不断,再装下去就真被围攻了。” 杨无咎满脸凌乱地望着他,恍然大悟又只能大悟一半,“所以这肯定是王爷和陛下的计谋,说不定是让我们分散卞贼的注意,然后……然后怎么着?” “主子没说。”充恒肃然道:“不如我在这儿等主子,你回大都去找你义父。” “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杨无咎坚决不同意,“你这般蠢,再被人骗去怎么办?” “你说谁蠢!?”充恒抬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蠢,我蠢行了吧。”杨无咎举起一只胳膊示意他冷静,转了转眼珠子道:“你要留在郊外肯定扎眼,武功再好也会被那些刺客发现踪迹,不如咱们先进大都帮陛下探探消息。” 充恒从袖子里掏出来了张皱巴巴的纸,伸手去掏炭笔写字,“我得给主子留个信。” 刚写了个入城,燃着火的箭雨从四面八方直冲他们两个而来,充恒眼疾手快将信一藏,拽着杨无咎就飞进了山林中。 “哦豁——”头一次体验到凌空飞翔的杨无咎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闭嘴蠢货!”充恒骂道。 杨无咎撇了撇嘴,旋即反应过来,“操,信你放了吗!?” “放了!”充恒大声道。 几时辰后。 王滇展开了手里皱巴巴的一团纸,费了些功夫才看清上面模糊又巨大的字迹,疑惑道:“人土咸?” 百里承安皱眉,“人土是何意?” 龙骧纳闷,“还是咸的?” 李木猜测,“难道是人化作了土,墓地?” 梁烨瞥了一眼,凉凉道:“入城,很难认吗?” 众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第166章 有缘 倒不是难不难认的问题,主要是看起来毫不相干。 不过看梁烨这理所当然的模样,大概充恒这手字八成有他的功劳。 “小时候教过,待他大些再教便不肯学了。”梁烨啧了一声。 事实上若不是闻宗手劲大真敢抽他,梁烨自己也练不出这么漂亮的一把字,王滇来时都被惊艳了一番,乐此不疲地仿他的字,不过王滇是不会说出来让他嘚瑟的,忍着笑道:“这字中间能塞俩人。” “待回去让他好好练。”梁烨轻咳了一声,将纸条揉成团扔进了火堆里,“走吧。” 过了鹤水再有一天一夜的路程便能到大都,但是考虑到梁寰年纪还小,经不起这般长途奔袭,便留了李木带着些暗卫照料。 梁寰自然不乐意,紧紧拽着王滇的袖子不肯撒手,红着眼睛就要哭,“阿叔和我一起。” “阿叔要先回大都。”王滇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你乖乖跟着百里大人,待回了大都就能看到阿叔了,好不好?” 梁寰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不要,要阿叔!” 梁寰虽然乖巧,但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王滇,说什么都不肯撒手,旁人轮番来哄反倒闹得更厉害。 梁烨不耐烦地将小孩拎起来,虎着脸道:“撒手!” “……呜呜不要!”梁寰早就摸清了当着阿叔的面梁烨根本凶不了自己,大声哭道:“我就要阿叔!不要阿叔走!梁烨大坏蛋!” 梁烨狞笑了一声:“真是将你惯得无法无天。” 眼看巴掌要落到他屁股上,王滇一把将小孩儿抱进了怀里,瞪他道:“你一巴掌下去还让他走路么!” 梁寰搂着王滇的脖子顿时哭得更委屈了。 “……”梁烨嗤笑一声:“你就惯着他吧。” 梁寰哭得眼睫都湿透了,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阿叔不要走。” 王滇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如果你乖一些,赶路就能快,便能早些见到我了。” 梁寰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留下,最后也只能委屈地抽着鼻子点了点头,“……嗯。” 好说歹说,才哄得小孩儿松了手,王滇的袖子都被哭湿了一小片,他摸了摸梁寰的小脑袋,“听话,回去阿叔给你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梁寰瘪着嘴使劲摸了摸眼泪,哑着小嗓子说:“好。” 旁边的梁烨挑了挑眉。 快马跑了一整天,歇息的时候王滇正对着火堆打盹,就被人拖住了脸,然后梁烨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旁边。 王滇困顿地睁了一下眼睛,被按着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听梁烨问:“你给梁寰讲的什么故事?” “……嗯?”风吹得有些冷,王滇便往他颈窝里靠了靠,脑袋都埋了进去。 梁烨抬起胳膊将他整个人都揽进了自己怀里,偏头亲他的鼻尖,“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王滇迷糊里片刻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含混不清道:“都是小孩儿听的。” “不准给他讲。”梁烨亲着他的眉眼,一路往下流连到他的唇边,十分不讲理道:“也不准哄他。” 王滇困得厉害,闷声笑道:“你要五岁,我就只哄你。” 梁烨不满地堵住了他的嘴,手掌托住他的下巴不让他躲,王滇原本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又被他亲得来了精神,唇齿纠缠间就尝到了血腥味,不过两人早就习以为常,王滇捏了捏他的后颈,“……唔,行了。” 梁烨咬住他的唇轻轻碾磨了两下,才微微抬起头来,又去亲他的耳朵。 “哎——”王滇推了他一下也没推开,无奈道:“小孩儿的醋也吃,梁子煜,你可真行。” 梁烨哼哼了两声,没好气地咬了他一口,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不动弹了。 “……”王滇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亲了亲他的脑门,“小气。” 俩人烤着火黏糊了一会儿,王滇摸着他的喉结捏来捏去,“你让吕恕带兵到川松,北边就空了,万一真打起来……” 梁烨很不乐意地缩了缩脖子,王滇知道他不喜欢谈正事——事实上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了,这厮多多少少有点拖延症,尤其是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总堆在一起,只要不到火烧眉毛,他就半点急不着。 “祁明的话不能全信。”王滇叹了口气,手指摸到了他的锁骨上,沉思道:“如果卞沧真有什么屠城的心思,打起来反倒如了他的意,还是等军中的消息打探出来再行动。” 梁烨咬住了他的手腕,留下了圈圆润的牙印,将他的手往外拽,“别乱摸。” 王滇眉梢微动,“摸一下怎么了?” 不仅摸,他还故意捏了两下,眼看人要龇牙,顺势换了个地方,“这里的疤还能摸到。” 梁烨松了嘴,闷闷不乐道:“红痣没了。” 他们两个心口都有颗一模一样的小红痣,梁烨尤其喜欢,可惜自从那穿心一箭之后,他身上的那颗就没了,从那之后王滇的红痣便总是惨遭毒“嘴”,这厮大概是想给他咬下来,最好再咬个疤。 “没了就没了。”王滇将手放在他心口上暖和,“真回大都?” “回,搞清楚卞沧这老东西到底想干什么。”梁烨说:“顺便将玉玺和虎符拿回来。” “??”王滇猛地直起了身子,“玉玺和虎符?” “啊。”梁烨茫然地望着他,“怎么了?” “你没带着玉玺?”王滇震惊道:“虎符又是哪里的虎符?” “玉玺太沉了,带着麻烦。”梁烨见他神色严肃,摸了摸鼻子,“虎符是西边几个郡的用不着,朕就埋了。” “埋哪儿了?”王滇问。 “忘了。”梁烨皱着眉想了想,“反正在皇宫里。” 王滇又问:“玉玺呢?” “这个我记得。”梁烨骄傲道:“在御膳房第三个大灶左边的烟筒隔墙底下第十五块砖下,旁边还有缸腌咸菜,忒咸,不好吃。” 王滇抽了抽嘴角,“吃得时候洗手了么?” 梁烨啧了一声,嚣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这厮仗着自己百毒不侵,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又要启程,待天蒙蒙亮时,终于看见了大都巍峨的城门。 “吁——”几匹快马踏着步子停了下来。 王滇正纳闷,顺着梁烨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驿亭下站着的名道人,对方眉眼舒展,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对着众人行了个道家的礼,“福生无量天尊,诸位慈悲。” 梁烨翻身下马,冲对方行了个道家礼。 “小师叔。”项梦笑了笑,又看向王滇,“贫道见过丹阳王。” 王滇终于想起此人是谁,“项观主?” “正是。”项梦肃然道:“我云游在外,收到小徒弟的来信,说陛下遇刺王爷请我相助,我便紧赶慢赶来了大都,希望为时未晚呐。” 梁烨遇刺已是大半年前的事情,真等这位观主赶来灰都要扬了。 “不晚不晚。”王滇笑眯眯道:“疤都快没了。” 梁烨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项梦丝毫不在意,心有余悸道:“那便好,我观小师叔仍旧身强体壮,身上杀孽又有精进。” 王滇啧了一声,项梦甩了甩拂尘,走过去径直隔开了他们两个,“虽然没掐准时间,不过贫道来都来了,小师叔,你总得招待一番吧?” “自然。”梁烨往旁边一躲,翻身上马,“请。” 旁边有暗卫让出来一匹马。 项梦爽朗一笑,上马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滇两眼,便驱马赶上了梁烨。 王滇皱了皱眉,也上了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师父让你来的?”梁烨问项梦。 “不是啊,师叔祖最近闭关,师祖忙着护法呢。”项梦将拂尘背到身后,“我都说了,是接了王滇的信才来得,不过迟了一些。” 梁烨哼笑了一声。 “那个王滇……”项梦看起来有些牙疼。 梁烨瞥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你俩——”项梦不死心地又掐了遍手指,顿时觉得牙更疼了,幽幽道:“小师叔,你可还记得我在十载山同你说过的话?” 梁烨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她,“什么话?” “忘了啊?”项梦不止牙疼了。 梁烨哼笑一声,“忘不忘的,我又不信这些。” “你俩身上怎么会有姻缘红气呢?”项梦从身上摸出来了把蓍草,低声念叨:“不可能啊,你和王滇这怎么可能……嘶?” 梁烨一把薅走了她的蓍草,喜滋滋道:“我同他当然有姻缘。” 项梦抢了一下没能抢回来,“师叔祖给的,你别给我糟蹋了,快还给我。” 梁烨故意拿着让她够不到,得意道:“那你先说我和他的姻缘红气如何?” “啊……这个,”项梦使劲够了一把,“自然是很好的,红彤彤地特别喜庆。” 梁烨满意了,将那把蓍草扔回给她,放慢了速度等着王滇过来,和他亲亲热热地挨在了一起,拿了根蓍草献宝似地递给王滇,王滇骑在马上笑了笑,看向前面的项梦。 项梦客气地同他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梁烨和王滇之间淡得快要消失的姻缘红气。 典型的,有缘无分。 第167章 红纱 王滇让他将蓍草还回去,梁烨有些遗憾没有推荐成功,喊了项梦一声将蓍草扔给了她,转头对王滇道:“朕亲自给你画个符。” “你会画?”王滇有点稀奇,虽然梁烨有个道士师父,但除了之前那三枚铜钱外,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技能,有时候甚至比他这个现代人都唯物。 “朕自然会。”梁烨在空中胡乱比划了几下,然后两指并拢虚虚按在他的眉间,神神秘秘道:“好了。” 王滇看他瞎比划,“什么符?” 梁烨阴恻恻道:“只准爱梁烨符。” “噗——”王滇没绷住笑出了声。 梁烨盯了他半天,忍不住也跟着乐了。 骑在马上的两个人靠在一起慢吞吞的往前,连笑声都几乎同步,后面跟着的暗卫默默地离得更远了些。 虽然不敢听主子和王爷在说什么,但总有种自己非常多余的感觉,他们主子何时笑得这般爽朗了,简直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策马在前面的项梦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师叔的脑子好像更不好使了。 王滇这段时日在大都之外,看到的不是流血漂橹就是流民遍野,骑着马乍然入城,看到繁华热闹的皇都竟恍如隔世。 不知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大清早出城,拉车的八匹白马银鞍玉蹬金流苏,车间绫罗绸缎香满路,浩浩荡荡近百仆从跟随,皆是锦衣华服趾高气昂。 路上小摊贩没及时让路都得挨上两鞭子,准备了大半夜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早点撒了满地,却敢怒不敢言,跪在路旁边捡边抹泪,然后被撒了满头的碎银铜钱。 一行人都易了容,混在路旁的行人里为这位“贵人”让路。 “是冯家的小公子出城烧香祈福。”旁边的暗卫低声道。 梁烨目光微冷,笑道:“真是好大的阵仗。” 项梦淡淡道:“他祈不来。” 言罢便去帮那小贩去捡散落满地的饭食,回来时还揣了一包袱,她递给了王滇一个蒸饼,“吃吗?” 王滇接过来,扒掉了外面沾了灰的皮,面不改色的咬了一口,里面还是甜口豆沙馅的。 项梦又分了梁烨一个,自己叼着半块将盛饼的包袱挂在了马鞍上,“什么玩意儿。” 她似乎习以为常,梁烨啃了半口去瞅王滇手里的馅儿,王滇递到他嘴边,“豆沙的。” 梁烨低头咬了一口,将自己的递给他,“肉的。” 王滇咬了口肉的,两个人都觉得对方的更好吃,于是愉快地交换。 旁边的项梦简直没眼看,清了清嗓子道:“赶紧走吧。” 王滇嚼着肉馅转头去看冯家那浩荡华丽的马车,喃喃道:“挺有钱的。” 刚才那小厮随手一洒就够普通人家吃喝大半年。 “有钱好啊。”梁烨恶狠狠地咬了口饼,被甜得眯起了眼睛。 一个时辰后,王滇看着眼熟的门匾愣了愣,“将军府?” “卞如风的旧邸,你不是来过么?”梁烨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根铁丝开锁,周围的人竟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理所当然地跟着他进了门。 “……来过是来过。”王滇把缰绳交给暗卫,低声道:“你这么明目张胆地进来,是生怕卞沧注意不到吗?” “这宅子是王备的。”梁烨严肃道:“任他查。” 王滇愣了好半晌才想起王备是梁烨给自己起的假名,还给他起了个名就王朗,失笑道:“真不讲究啊。” 加上梁烨带来的暗卫,他们统共也就十个人,刚入城不久暗卫就四散而开打探消息去了,项梦进了将军府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神秘得很。 “这位观主因何而来?”王滇自然是不信项梦所说。 “估计是我师父让她来的。”梁烨给他抹平了面具上的胶,靠坐在梳妆台上对他左右看了一番,“唔,可以了。” 王滇看向镜子里陌生的脸和身上的华服,又看梁烨很风骚地往自己的腰间插了把折扇,“去哪儿?” 梁烨挑了根玉簪给他簪住了头发,冲他的耳朵轻佻地吹了口气,眼波流转,“花楼。” “嗯——嗯!?”王滇正摩挲着他衣摆上柔软的布料,闻声目光骤然冷冽,“去哪儿?” “花楼。”梁烨乖乖地重复了一遍。 王滇嘶了一声,眯起眼睛道:“卞沧都六十多了还逛花楼?” 虽然卞沧不是个好东西,但他还是很难想象对方顶着张正气中直的脸去狎妓。 “别提那老东西扫兴。”梁烨用小腿勾住他的腰将人圈在了怀里,拿着折扇挑起了他的下巴,“之前你不就想去花楼么,今日我就带哥哥开开眼。” 王滇被他这声哥哥喊得呼吸一紧,拿过他的扇子手指灵活地转了几圈,“充恒找到魏万林了?” “真聪明。”梁烨捏了捏他的耳垂,“魏万林好色,在广芳楼有个相好,咱们去凑个热闹。” 王滇哼笑了一声,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脸,“走。” 虽然朝中有令官员不得狎妓,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玩得刺激,更何况朝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广芳楼是大都最负盛名的烟花楼,甫一进门便听得莺歌燕语,里面的公子大人们个个揽红抱翠粉酒脂香好不热闹。 轻纱幔舞,靡音不绝,端的是纸醉金迷美人窟。 “二位公子里面请。” 王滇和梁烨刚踏进门,就被赤|裸柔软的手臂挽住,王滇倒是面色如常,旁边的梁烨颇有些厌恶地推开了人,顺带将王滇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老鸨见状立马迎了上来,很有眼色的赶走了那些姑娘,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连一番,意味深长地对着梁烨笑道:“公子,您二位要雅间?” “挑个清静些的。”梁烨冷声道。 “哎,好嘞。”那老鸨笑道:“那您要姑娘还是倌儿?” “挑四五个干净的倌儿送上来。”梁烨皱了皱眉,“识趣儿些的。” “哎,好,公子您放心。”老鸨赶紧去安排人,又让个小厮领他们去雅间。 “你这看着没少来啊。”王滇皮笑肉不笑道。 “自然常来。”梁烨脸上露出了个嚣张又浪|荡的笑容,拿着扇子轻佻地划过他的脖颈,“今天就让哥哥好好尝尝其中滋味。” 虽然知道这厮在演,但不妨碍王滇现在想抽他。 “四五个你吃得消么?”王滇的目光扫了一圈,竟然还看到了朝中的几个熟人,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这会儿脸上的表情比梁烨还要欠揍。 “你说呢?”梁烨十分下|流地拿扇子拍了拍他的屁股。 “……”王滇额头的青筋蹦了蹦,假笑道:“我警告你,别太过分。” 梁烨忽然揽住他的腰将人打横抱起,脚下一点纵身飞过了大厅中央的高台,红纱摇曳间被人扯断,尽数落在了王滇的脸上身上,然后潇洒地落在了二楼栏杆前。 周围顿时响起了口哨声和戏谑声,间或夹杂着些淫|词浪|语,十分地不堪入耳。 王滇木着脸拽开脸上的红纱,身上尽是方才舞娘撒下的花瓣,咬牙切齿道:“梁子煜,你又犯什么病?” 梁烨一脸严肃郑重道:“你看,来逛花楼的都是些杂碎东西,以后千万不能自己一个人来。” “……”王滇一把将红纱缠在了他的颈间,狞笑道:“我他妈还是先勒死你算了。” 梁烨被他勒得被迫弯腰低头,老老实实将人放了下来,然后在众人的起哄声里,脖颈间缠着红纱被王滇拽着往前走,还转头嚣张地对着几个大胆看王滇的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而后颈间的红纱忽紧,踉跄了一步被拽进了门。 第168章 舒心 门被人利落地踹上。 “搞这么大动静你又想干什么?”王滇恶意地扯了扯手里的红纱,看着他被迫低下头愉悦地挑了一下眉毛,又十分恶劣的猛扯往手上缠了几圈。 梁烨被迫往前,瞥见了他玩味的表情,勾唇笑道:“你猜啊。” “不猜。”王滇猛地一收轻纱,抬脚踩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半跪到了自己面前,看着他倨傲又不爽的表情顿时兴致更甚,“怎么,不乐意?” 梁烨眉梢微动,“跪你而已,又不是没跪过,真记仇。” 他逼着人在朝堂上跪,王滇就指定得在床上找回来,睚眦必报小气极了。 王滇放下脚,抬手扫了扫他的肩膀,鼻尖微动,“赶紧把那催|情的香给灭了。” 梁烨眼里满是遗憾,“时间还早。” “谁知道多少人在这里睡过。”王滇很嫌弃,手上的红纱一扬给他罩了满头,盯着红纱后梁烨若隐若现的眉眼,隔着纱俯身吻了他一下,毫不吝啬地赞扬,“真漂亮。” 梁烨喉结微动,“都看不见真脸。” “到时候八抬大轿娶你。”王滇心领神会,“给你掀红盖头。” “盖头得坠金玉。”梁烨将红纱一拽,起身去灭那缭绕的香,严肃道:“你穿嫁衣时都没拜天地,不算。” 王滇靠在椅子上笑,“那就等我娶你时拜,还你个春宵苦短日高起。” “高起是谁?”梁烨将香熄了,一本正经地转头问他。 “……”王滇沉默了片刻,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你他妈再讲这种烂笑话我抽死你。”王滇笑得肚子发疼,笑话虽然烂,但对上梁烨他笑点诡异且低,再俗的笑话两个人都笑半天。 梁烨靠在桌子上笑,“换成王滇。” 王滇抬脚就踹。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老鸨找来的小倌儿就到了门口,四五个清秀可爱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礼,就是穿得不太恭敬,很清凉。 王滇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梁烨拽到了屏风后,声音放|荡道:“在外面弹琴唱曲儿助个兴。” 外面顿时响起了应景的乐声和小曲儿。 王滇刚要说话,就被他扣住后脑勺亲了上来,那狠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仇人,梁烨将人抵在墙边上,哑声道:“想做。” 这他妈兴也助得忒快了点。 “做你大爷。”王滇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来干嘛的?” 梁烨面色不虞地咬了他一口,“走。” 这间房的床底下有条暗道,梁烨掀开床板的时候王滇震惊了一下,“这花楼是你开的?” “自然不是。”梁烨利落地跳下去,“这种房间是为了满足某些特殊癖好。” 多给老鸨的银子可不是白给的。 王滇跟着他跳了下去,暗骂了一声:“他妈的口味还挺重。” 梁烨带着他往前走,警告道:“别瞎听,你已经够下|流了。” 王滇笑道:“我只会说你喜欢的。” 梁烨哼笑了一声:“你最好是。”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梁烨忽然停了下来,指了指上面的木板,示意他噤声。 床板咯吱作响,间或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和娇泣,王滇正纳闷怎么出去,梁烨眯了眯眼角,一脚就踹飞了头顶上的床板,只剩下男人的哀嚎声。 “……”王滇抽了抽嘴角。 忒不讲究了。 魏万林一声嚎只嚎了个开头,就被人一脚踢在了脖子上晕了过去。 王滇拎了件外袍扔到了他身上,又拽了件衣服给那个撞晕过去的女子盖上,就接收到了梁烨不爽的视线。 “魏将军?魏将军?”外面守着的人应该是听见了方才那声响,忍不住开口喊人询问。 “干啥!?”梁烨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声线竟然跟魏万林相差无几,“少他娘的坏老子兴致!” 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滇,“喘大点声,没吃饭啊!” 王滇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冲他竖了个中指。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将昏死过去的人运了出去,扒着窗户的充恒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身形和外貌同魏万林一模一样,对着王滇和梁烨点了点头。 —— 魏万林被冷水泼醒的时候,以为自己见了鬼,“陛、陛下?” 昏暗的地牢里,梁烨笑得阴冷,“魏将军,你可真是让朕好找啊。” 魏万林虎目圆睁,里面写满了惊恐,“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末将、末将也是被人逼得啊陛下!” 他似乎害怕极了梁烨,拼命地开始挣扎,锁着他的链条被撞得哗啦作响,哪怕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曾经以一当十护卫皇帝的统领,如今竟吓得双腿打颤,满脸惊恐。 王滇站在梁烨身后,觉得这场景可笑又讽刺。 背着北军十万条人命,他是该害怕的。 “怎么,被谁逼成了这样啊?”梁烨皱着眉摇了摇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了魏万林面前笑道:“朕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祁明!是祁明!他、他说陛下不信我要杀我!陛下,是祁明这个小人蛊惑末将,末将一向都是忠心耿耿啊陛下!”魏万林急忙道:“陛下,末将舍命救过您,怎么可能真的想背叛您,陛下,末将本来是打算好好替陛下镇守边疆的陛下……” 他说着忽然大声嚎啕了起来,“末将对不起您啊陛下,是我害了兄弟们着了楼烦人的奸计,是我偏听偏信被祁明那个小人蛊惑,末将有罪!” “魏万林,不必再演了,你眼中有恐惧,却无半分悔意。”梁烨叹了口气,疑惑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不信朕也无可厚非,不过背叛朕,就得付出代价。” 魏万林的嘴唇哆嗦了起来,“陛下,末将都是被逼的,是卞沧,卞沧他逼我假传圣旨,他用我的家人要挟我……” 出了密牢,王滇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腔中不上不下。 这样的魏万林,甚至比祁明更让他觉得失望。 魏万林是为了财与色,单单他现在住的院子里的美人便不计其数,黄金珠宝数不胜数,卞沧更是许了他镇国大将军的位子和侯位,即便这样他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偷去广芳楼会相好,死到临头还要将自己说得多么无可奈何,总有千百种理由。 他没留下来看梁烨审问,梁烨大概也不想让他看见,从将军府的密牢中出来时,梁烨脸上的笑容还在。 但那看起来也不像笑,更像是某种扭曲到了极点的表情,眼尾上的血点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尖锐又阴森。 “梁烨。”王滇忍不住喊他一声。 梁烨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嘴唇动了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审出什么东西来了?”看他这幅模样,王滇便猜测到结果也许不是很理想。 梁烨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指尖黏腻的血被一点点涂抹到了王滇的手背上,过了许久他才出声:“你说他们为什么都要背叛朕?” 王滇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下意识地斟酌了一番,想找出个不那么残酷的理由。 梁烨盯着他忽然笑了,“朕多疑善妒,不择手段,又无半分德行,他们不信任朕也理所当然,你说对吗?” “北梁发展到如今的境地,本就是沉疴难愈,换谁来做这个皇帝都是一样的。”王滇攥住了他冰冷的手,“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而为。” “你当真如此想?”梁烨眉梢微动。 “自然。”王滇拍了拍他的胳膊,“去洗洗。” “朕不会让魏万林死得那么容易。”梁烨道。 王滇不置可否,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你会背叛朕么?”梁烨忽然问。 王滇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梁烨能问出这句话,就说明他已经起了疑心,王滇的心微沉,虽然早就习以为常梁烨这种多疑的性格,但是在这种两人情意正浓的时候被怀疑他还是非常不爽。 梁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了个冷漠的笑,“你若是像他们一样背叛朕,朕会让你死得比他们惨千百倍。” “魏万林告诉你了什么?”王滇对他的威胁丝毫没有在意,甚至还直截了当地问他。 “朕凭什么要告诉你?”梁烨哼笑一声:“待朕查清,自会与你算账。” “你若诈我,大可不必。”王滇木着脸道:“瞒你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也懒得跟你耗费心力去对证,你直接说哪一件,我给你个解释。” 梁烨被他堵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咬牙切齿道:“王滇,你到底瞒了朕多少事情?” “你若觉得有,百件千件都觉得不够,你若觉得没有,一件都嫌多。”王滇冷声道:“事到如今你再来怀疑我,是觉得这日子过得太舒心了?” 梁烨盯了他半晌,“这世上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王滇,别让朕失望。” “那你最好谁都别信。”王滇扯了扯嘴角,平静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你分明做不到,又何苦逼自己,让两个人都不痛快。” 倘若真的不想信他,压根就不会再他面前表现出怀疑,这样坦白地告诉他,反而失了先机。 梁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简凌还活着,此事可与你有关?” 第169章 泄愤 外面风有些大,柳絮飘得人心烦,王滇拢起了袖子进了门,“有关。” 身后跟进来的梁烨眸光霎时一沉,“王滇。” “我让权宁用尸体将人换出来的。”王滇坦然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还帮他将简家的两个孩子救了出来。” 梁烨险些要气笑了,怒火瞬间升腾而起,这简直比魏万林叛变带来的愤怒更加尖锐,他一把扣住了王滇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向自己,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些愧疚或者难过或者什么其他的情绪,但王滇自始至终都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太阳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仅存的理智开始摇摇欲坠,梁烨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喜欢做赔本的买卖,那时我们什么情况你应该很清楚。”王滇说:“我总得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简家在江湖上养了个情报机构,我想要,便和简凌做了个交易,九星阁的前身就是简家在江湖上的暗探,他们的关系网遍布整个北梁尤其是大都,在你发现之前我就已经接手了,要不是九星阁,我也不可能回大都之后那么快掌控诸多世家,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吗?” 梁烨完全不想接受,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王滇应该跟自己站在一起,王滇所有的权力都是他纵容施舍的结果,哪怕后来发展成了势力也是他放手,而不是王滇从一开始就有所隐瞒,甚至如果魏万林不说,王滇完全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 王滇逃离北梁,但又被他算计回来,王滇爱他,所有费尽心力在大都在战场上帮他,王滇该满心满眼里全是他梁烨! “朕不接受!”梁烨目光阴冷地盯着他,如同揭开和善面具的毒蛇露出了獠牙,紧紧缠在王滇身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非得等朕发现!” “陛下,你懂不懂什么叫后路?”王滇叹了口气,“被你发现了就算不上后路了。” “你还想跑!”梁烨的理智彻底被这句冲垮,他紧紧攥着王滇的肩膀,眼睛里的红血丝瞬间蔓延开来,罕见地暴怒,“朕已经全都按你说得做了!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你为什么还想跑!?你还想朕怎么做!” 王滇皱了皱眉,肩膀被他攥得生疼,“梁烨,你冷静一点。” “朕冷静不了!”梁烨愤怒到恨不得将他捏碎,“别人骗朕背叛朕也就算了,为什么你也要骗朕!?简家杀了朕的乳母杀了朕的伴读杀了朕身边所有的宫人,你为什么要救他!你凭什么救他!?” “我不知道。”王滇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近乎苛刻地盯着梁烨道:“你并未同我提及这些,何况你和简凌不共戴天,与我无关。” 梁烨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梁烨,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的仇恨和责任是你的事情,我帮你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王滇的神情看上去甚至有些冷漠,“就像你只会选择对你最有利的做法,我在冷静时也只会选择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做法,放过一个简凌和两个孩子,得到九星阁依旧和飞仙楼的合作,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两码事。” 梁烨已经愤怒到很难分辨他在说什么,但是王滇眼睛里的冷漠让他憋闷地快要喘不上气来,他咬牙道:“可你分明为了朕可以不顾生死。” “所以我说这是两码事。”王滇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我爱你愿意和你同生共死,不代表你伤害我的时候我不会离开,明白吗?” 梁烨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愤怒道:“朕不会伤害你!” “我只是在以防万一。”王滇挣了一下,没挣开,“你冷静一点,我们现在是在处理这件事情,不是在吵架。” 他极度冷静甚至冷漠的模样让梁烨近乎崩溃,他无法忍受自己和王滇的感情里有如此冷漠的理智存在,这种崩溃甚至让他想杀了王滇。 “不要惹朕生气。”梁烨阴沉地吐出了王滇无比熟悉的话,他骨子里东西根本无可撼动,偏执,强势,高高在上,也许某些情深意浓的时刻爱意会占据上风,但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疯子。 跟一个封建帝王共情只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绝对的权势和人与生俱来的猜疑混合在一起,就会滋长出恶念和侵占。 王滇不喜欢跟他硬碰硬,他们两个太像了,像到有些时候明知道该退让但就是拧着那口气不肯退,同样自私的两个人,非要同归于尽才肯罢休。 “梁烨,我肩膀要碎了。”王滇觉得手指都是麻的。 “碎了正好。”梁烨狞笑道:“你骗了朕,朕就将你全身上下的骨头全都捏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吗?”王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像是胜利者得逞的笑,又像是爱人微不可察的心疼,他凑近梁烨扯起了嘴角,“因为你舍不得杀我,因为你爱我,因为你知道你心里的那些阴暗扭曲的想法是错的。” 梁烨冷笑道:“朕没有错。” “你有错。”王滇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难受吧?我他妈天天看你想方设法算计我也这么难受,许你不择手段算计我回大都,就不许我给自己留条退路?我没在乎你的血海深仇是因为你那张嘴比蚌还硬不相信我,我他妈压根不知道这事你回过头来怪我?” 他疼到发麻的手指恶狠狠地抓住了梁烨的领子,“你他妈瞒着我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冲你发火撒疯了?难受也给我忍着,我现在有的都是我应得的,别跟三岁小孩儿一样输了就耍赖,松手。” 梁烨血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松手!”王滇猛地抬高了声音。 梁烨愤怒地喘了好几下,攥着他肩膀的手掌慢慢地松了力道,目光却依旧紧紧黏在他脸上。 王滇的手指疼到发颤,他慢吞吞地松开了梁烨的领子,垂下眼睛给他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声音陡然温和下来,“下次谈事情就好好谈事情,记住了吗?” 梁烨下颌紧绷,仿佛被套上了锁链的猛兽挣扎无果被迫接受之后的愤怒和不甘,恨不得撕碎面前这个非要给他捆上锁链的敌人,却发现对方已经将锁链的另一头也栓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还要温柔地摸他的毛顺势亲吻他。 他愤怒,却又如此迷恋。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王滇哄人的手段信手拈来,不过是个温柔带着安抚的吻和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暴怒中的梁烨逐渐放松,眼底的血色缓缓褪了下去。 但王滇却恶劣到非要将人逼到无路可退,才肯说出梁烨想要得到的那句话。 梁烨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他亲吻自己。 王滇摸了摸他的脸,叹了口气笑道:“怎么就碰上我了呢?” 但凡换个人,任谁都能被梁烨拿捏得死死的。 梁烨扭过头去不看他,王滇便温柔地亲他的眉眼唇鼻,片刻后直起了身子,眯起眼睛道:“梁子煜,我耐心有限,再不和好我就走了。” 说完转身就走,只是没走出两步,就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腰恶狠狠地压在了墙上,急促又愤怒的吻堵住了他所有的声息。 梁烨近乎报复性的咬破了他的嘴唇,声音狠厉道:“这张嘴这么能说,朕把它缝起来怎么样?” “缝起来怎么跟你吵架?”王滇靠在墙上懒洋洋地笑,“每次都非要吵,每次又占不到理还吵不过,丢不丢人?” 梁烨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王滇抬起发疼的胳膊将人抱住,慢声细语道:“吵不过惹急眼了还得我自己哄,养儿子都没这么费劲。” 梁烨张嘴就要咬,王滇幽幽道:“我他妈肩膀快疼死了,你敢下嘴我就敢敲碎你的牙。” 梁烨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除了王滇,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到如此憋屈,还只能生生受着。 因为愤怒而混沌的大脑里只剩了王滇那句“你爱我”。 不能咬不能打不能骂,那就干脆让人死在他床上。梁烨阴森森地想着,刚转了一下眼珠子,就被王滇攥住了手。 只一个眼神王滇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冷笑道:“别犯浑,回大都是来办正事的。” 梁烨才不管那些,长臂一捞就将人提了起来,强迫他将腿盘在了自己腰间,将人死死抵在了墙上,恶狠狠道:“就算明天大都炸了今天朕也要先干|死你。” 王滇被他噎了一下,“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 “没你脏。”梁烨箍着他的腰狠狠一撞,颇有泄愤的意思。 王滇的后背猝不及防被块凸起的砖硌了一下,还没得骂出声,身后的墙陡然翻转,将靠着墙的王滇还有收力不及的梁烨直接给诓了进去。 第170章 钥匙 梁烨的反应速度永远快到可怕,王滇甚至还没切实体会到失重感,就被梁烨一把揽住腰护住了后颈,转了小半圈卸力,结结实实撞在梁烨身上。 “我操。”王滇被转得有点晕。 梁烨快速地往他身上摸了一遍,确定人没有受伤才恶声恶气道:“呵,也就光嘴上的本事。” 王滇被他结结实实抱着,甚至还越抱越紧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在黑暗中眯起了眼睛,“梁子煜,是不是非得骂你一顿你才舒心?” 梁烨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带,想继续方才没做成的事情。 “你来过这密室?”王滇扣住他不老实的爪子,方才被梁烨抓的肩膀被扯到,登时疼得吸了口凉气。 “没有。”梁烨低头咬扯开了他的衣领,亲到了他肩膀上的红肿,想都不用想肯定留了青紫的指印,他舔了舔微微发烫的皮肤,使劲磨了磨有些发痒的齿尖。 王滇闻到了腐朽潮湿的霉味,呛得他直皱鼻子,发疼的皮肤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他伸手想把外袍扯上来,“别闹了,你火折子呢?” 他没有随身带火折子和瓶瓶罐罐伤药的习惯,大多数时候都是从梁烨身上直接摸,但肩膀疼得厉害,他抬手都觉得疼,对梁烨道:“拿出来点上。” 梁烨吻舐着他的肩膀,想咬又不敢,只能不停地用齿尖在上面划,带着麻酥细密的疼,王滇头皮都快炸开了,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腿上。 梁烨的动作微顿,含混不清道:“在这儿做。” “做个屁!”王滇差点压不住火气,“火折子!” 梁烨不满地冷嗤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来了个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只照亮了两个人中间的一小块地方,梁烨还拿着往前送了送,照着王滇,目光紧紧黏在他赤|裸的肩膀上,上面青|紫的指印格外显眼,他怒火中烧时力道收得不及时,关节处都红肿了大片。 王滇见他只盯着自己看,一把拿过了火折子,拽起了衣服遮严实,谨慎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周围都是青石砖垒起来的墙壁,四五人的宽度,高度是逐渐变低的,这里应该只是个入口,真正的密室大概率在地底,墙壁上有放着火把,上面缠满了蛛网和灰尘,他抬胳膊实在费劲,对梁烨道:“拿火把下来。” 梁烨丝毫没有介意那火把上的蛛网,随手拽了两下,将那火把拿在了手里,用火折子点上,周围瞬间明亮起来,但那火把似乎自己长了眼睛,只照王滇。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木着脸看向梁烨。 梁烨若无其事地别开眼,还要轻蔑地从鼻腔里发出声冷哼,片刻后幽暗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身上,单手去解王滇腰带的搭扣。 “去底下看看。”王滇一把扣住了他的手,强硬地同他十指相扣,用了点力道带着人往前走。 梁烨只顽强抵抗了两秒,就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笃定道:“去底下做。” “你他妈脑子里能装点别的事情吗?”王滇抽了抽嘴角。 梁烨冷笑一声,“不能。” 王滇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转身,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肩膀疼,你给我捂捂。” 这厮纯属拉不下脸来,目光就黏在他肩膀上没下来过。 梁烨挑了挑眉,松开他的手,掌心蓄起了些许内力,给他捂在了肩膀上,他半垂着眼睛,眉峰微蹙,表情在跃动的火光下看上去有些烦躁。 肩膀上的疼痛瞬间缓解了大半,梁烨知道他爱干净,没换手,又去给他捂另一边的肩膀,语气生硬道:“不要惹我生气。” 王滇伸手去扯他的脸颊,将他一张俊脸都扯得变了形,“真幼稚啊,梁子煜。” 梁烨冷眼盯着他,冲他龇了龇牙。 王滇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笑道:“回去做。” 梁烨这才勉强露出了个满意的表情,扣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随着密室顶部越来越低,两个不得不弯腰走的时候,面前终于出现了台阶,梁烨让他走在后面,自己在前边探路,碰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机关,王滇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梁烨就拽着他下完了楼梯。 火光在细微的风吹之下轻轻抖动,两扇巨大的石门堵在了他们面前,石门前有许多火烧刀砍的痕迹,但很显然,都没能打开密室的大门。 “你真没来过?”王滇不放心,又看了一遍,显然这不会是密室的主人留下的痕迹。 “没有。”梁烨皱了皱眉,“我每次来宅子就是睡觉。” 王滇沉默了片刻,转过头来道:“睡得好吗?” “不好。”梁烨皱了皱鼻子,“睡不着。” 王滇捏了捏他的掌心,就听他喟叹道:“但每次干|完你,睡得都非常好。” 王滇还没酝酿出来的心疼登时烟消云散,“干|你大爷。” 两个人一边打着嘴仗一边找打开的机关,但跟造出那些痕迹的主人一样,都没能找到机关。 “拿点炸药试试?”王滇道。 梁烨试了试石门的厚度,“这个厚度,炸开密室就塌了。” 他们琢磨了许多办法都没能成功,只能暂时放弃,王滇刚要走,就被梁烨拽住扒开了领子,“我看看伤。” 气劲过去,这厮的厚脸皮又重新回来了,箍着王滇理直气壮地扒人衣服,瞥了一眼王滇没有反抗的意思,便熟练地蹬鼻子上脸,恶劣地将他的外袍褪了大半,在他锁骨上留了个深到快要渗血的牙印,还想往下亲。 王滇抓住了他的头发,往他脖子上狠狠亲了一口,喘着气道:“行了。” 梁烨不肯罢休,拿脑袋蹭他的脖颈,半哄半胁迫地将人压在那石门上,勾起他的腿弯想故技重施,“就一次。” 王滇被他撩拨得也有些燥意,扣住他的脖子就亲了上去。 梁烨伤了他心里别扭,明明只是说两句软话的事情,对他而言却十分艰难,只会本能地想要通过做点什么恢复到之前的亲密无间,王滇想让他自己学会处理,但看他笨拙又生疏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心疼。 傻逼玩意儿。 但凡换个人,打死他都不会陪着在这种破地方玩。 两个人很不讲究地滚到了地上,亲吻仿佛在打架,王滇掐着梁烨的脖子咬他的耳朵,梁烨刚要解他的腰带,火焰被王滇衣袍带起的风吹了两下,密道上方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梁烨不是很想在意,腰带上三个搭扣已经解了俩,难得王滇这么配合,他实在不想浪费这种占便宜的机会,但是——梁烨狠狠咬住了牙,“……等等。” 王滇不虞地眯起眼睛盯着他,手在他的后腰上狠狠抓了一把,声音低沉沙哑,“嗯?” 梁烨喘了两口气,看向那密室的顶部,“上面好像有东西。” 王滇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摇摇欲坠的理智回笼,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梁烨我|操|你大爷!” 这密室大概跟他俩有仇。 整理好衣服的王滇盯着五六米高的密室顶,脖子都快看僵了,也没看清楚上面有什么东西,火把那点亮度实在小得可怜。 然后梁烨却能将上面的缝隙看得一清二楚,他估摸了一下高度,又转头看了看周围,“借个力,托我一把。” 王滇了然,他上学的时候没少翻学校里的高墙,熟练的扎起马步,在梁烨踩到他手掌的瞬间,将人狠狠往上一托。 梁烨一手拿着火把燕子似地飞了上去,撑在了墙壁和那石门之间,王滇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他劲瘦的腰身和绷紧的两条长腿,方才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喉结狠狠地吞咽了两下,目光犹如实质黏在了他身上。 梁烨头也没回,在摸索着头顶的石砖,声音嘚瑟又涩|情,“好看吗?” “还行。”王滇靠在墙壁上笑了一声,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对话上来,“找到了?” 梁烨摸到了一出砖块的凸起,按了一下没按动,便蓄了些内力,竟然还是纹丝不动,最后用力十成十的力道才将那砖块按下去,从缝隙里掉出来了块冰凉的东西,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块用玄铁打造的令牌,只是上面的花纹都磨损地看不清了。 “看。”梁烨抛了抛手里的东西。 虽然知道梁烨武功好,但是看他这样倒吊悬挂在高空王滇还是忍不住捏了把汗,“赶紧下来。” 梁烨潇洒利落地飞身下来,力道都没收一下就冲了过来,王滇下意识地张开胳膊去接,结结实实将人抱了个满怀。 梁烨洋洋得意地冲他炫耀,“那机关诡异的很,能飞上去还得有我这内力的,整个大梁不超过三个人。” “真厉害。”王滇与有荣焉地啧了一声。 梁烨被夸得心花怒放,将令牌拍在了他手中,不等他继续开口炫耀,地面忽然晃动了一下,令人牙酸的机关咔哒声从地底响起,石门上原本整块的石头忽然从中间裂开,就在他们以为门被打开的时候,里面露出了一个圆形的孔洞。 王滇看了一眼令牌和孔洞的大小,“这也不像钥匙,卞将军还挺谨慎小心的。” “不然早就被毁了。”梁烨盯着那圆形的孔洞半晌,目光微动,“我之前送你的东西呢?” “……你送我的多了。”王滇木着脸道:“你说哪个?” 梁烨摸了摸他脖子上编了发丝的金线,“原来挂着的那个。” 王滇想起来他给的那个平安扣,很早就被他随意扔进了袖袋里,不知道跟什么混在一起,他翻了半天没翻到,梁烨跃跃欲试道:“都倒出来我帮你找。” “不。”王滇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这个要求。 梁烨眼睛发亮,兴奋地眯起了眼,“你到底藏了多少朕的东西?” 王滇翻了半天没翻到,最后不得已还是将袖袋拿了出来,梁烨使劲掂了掂,装模作样地诧异,“你不嫌沉么?” “闭嘴。”王滇恼羞成怒,薅过来破罐子破摔,干脆全都倒了出来找那个该死的小玩意儿。 虽然知道王滇藏起来的东西多,但梁烨还真没仔细数过,他看着地上零零碎碎一大堆小物件着实震惊了一下,然后就兴致勃勃地挨个看了起来。 “朕给南赵皇帝的信封都留着?信呢?”他拿起了个皱巴巴的信封,看上去像是被揉皱了又舒展开来,旁边还被人仔细地仿了一遍,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扔了。”王滇在火光下翻着那些零碎,语气生硬道:“快点找。” 梁烨得意到整个人都快冒出泡来,啧啧地欣赏着自己的东西,“这不是朕不要的帕子么?嗯?这个是朕画的小王八……我说这扳指怎么找不到了,好啊王滇,你嫌我随身带着那膏脂,你自己都带了三盒!” 王滇终于从一团丝线里头找出了那枚平安扣,一把将那几个小盒子从他手里抢回来,狞笑道:“给你用的自然得随身带着。” 梁烨眯了眯眼睛,出其不意抢回来一盒,“我的正好用没了。” “要点脸吧梁子煜。”王滇将东西都装回去塞进了袖子里。 梁烨很要脸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王滇将那平安扣放进了他手里,“这是卞将军给你的?” “唔。”梁烨将那平安扣放进了钥匙孔中,道:“这是朕给你的聘礼,竟然被你随意扔在那些零碎中,实在过分。” 王滇震惊道:“你何时说过!?” 要是知道这平安扣是聘礼,他肯定不会随意这么扔着。 “朕没说过吗?”梁烨佯装震惊地转头。 “没有,”王滇咬牙道:“你甚至都不曾提到过卞将军。” 平安扣被放进去,厚重的石门缓慢地朝着两边打开,露出了尘封多年的真面目。 梁烨背着手喜气洋洋地往里走去,“哦,朕可能忘了。” 第171章 好人 石门后的密室不算小,门口边放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麒麟,数十排木架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一半摆满了各种书籍竹简,另一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兵器,其中有许多精致小巧的暗器。 密室顶部镶嵌了数不清的夜明珠,墙壁上还有副用夜明珠拼就的四国地图,跟十载山山洞里的那副地图大小相差无几,却奢华漂亮的多,两边还有几道用各种亮晶晶的珠宝串起来的帘子,给那地图做了个帘帐,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漂亮的首饰头面和有趣的小玩意儿,旁边就是十几把造型各异的长刀,上面坠着的穗子都十分漂亮。 王滇站在桌子前拿起了个贝壳做成的小乌龟,小乌龟还戴着个不知道什么麻绳编织的草帽,圆头圆脑的趴在掌心里瞧着格外可爱,忍不住笑道:“卞将军还挺有童心。” 梁烨从那堆首饰里翻出了另一只小乌龟,一块儿放在了王滇的掌心里,“我小时候偶尔看见过,梁华给她做的。” 王滇挑了挑眉。 “丑兮兮的,有什么好看的。”梁烨啧了一声,将两只小乌龟扔进了王滇的袖子里,“喜欢就送你了。” “……”王滇清了清嗓子道:“这不太合适吧?” “人都死了,东西都是朕的。”梁烨理直气壮道。 王滇一想也是,本来就是亲娘留给儿子的东西,于是很体贴地帮梁烨收了起来,也知道了梁烨为什么会喜欢画小王八玩。 估计惦记了好多年。 密室的尽头是孤零零的一张矮几,上面放着封信,信上的墨色已经变得很淡,上面写得字凌厉大气:吾儿亲启。 王滇和梁烨对视了一眼,梁烨拿起了那封信,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王滇没有要看的意思,想去看看那几排放暗器的架子,却被梁烨拽住了手。 “嗯?”王滇站在台阶下垂眼看向他。 梁烨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眉峰压得极低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烦躁,“陪朕一起看。” 王滇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不安,目光微动,顺着他的力道坐了下来,从他手中拿走了信封拆开,“卞将军给你的平安扣时可说过什么?” “从方才起你怎么忽然喊起将军来了?”梁烨不答反问。 “好歹是——”王滇顿了顿,“岳母大人。” 梁烨得意道:“你又没娶朕,连聘礼都没给。” 王滇展开信的时候认真地想了想聘礼的问题,“娶个皇帝我多少得准备——嗯?” 他猝不及防瞥见了信上的第一句话,登时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梁烨凑上来看,也沉默了下来。 信上的第一句话言简意赅,重点突出——“我非卞如风,亦非卞馨。” 王滇和梁烨齐齐愣在了原地。 —— 密室上方。 项梦看着面前青年模样的道人,叹了口气,“师叔祖,您又偷跑出来的吧?” 青年生得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冲她露出了个妖冶的笑,项梦顿时觉得眼睛疼,“您可千万别冲我笑,让师祖知道他又要罚我回太极观跪香。” 肖春和动了动耳朵,“小叶子呢?” “不知道。”项梦一脸诚恳地望着他,“师祖放话说不让您插手这件事情,您就安生闭关不行吗?徒孙求您了。” 肖春和放了个小瓷瓶在桌子上。 项梦狐疑地望着他,“这是?” “好东西。”肖春和一脸真诚道:“我就出来玩两天,老古板不会知道的。” 项梦盯着那瓷瓶纠结了片刻,麻溜地拿起来塞进了袖子里,“我就当没看见过您。” “那哪儿成啊。”肖春和叹气道:“我还准备把人给岳景明拎回去呢。” 项梦的头顿时更疼了,“那也得小师叔乐意啊。” “这可是死劫。”肖春和摸了摸下巴,“那个王滇——”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项梦登时紧张起来,拔腿就想跑,被肖春和一把薅住了领子,“小家伙跑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项梦欲哭无泪地看着他,“师祖会剁了我。” “你若不说,我就将人抓来自己看。”肖春和笑得十分和善,自己倒了茶品了起来。 “……”项梦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道:“王滇和小师叔之间生了姻缘红气。” 肖春和一口茶喷了出来,那双狐狸眼都快睁圆了,“他俩?” 项梦如丧考妣地点了点头,挣扎道:“不过好消息是,还只是红气,淡得几乎看不见,有缘无分肯定成不了……吧?” 肖春和端着茶杯喝了两大口压了压惊,沉思半晌道:“梁烨是不是有病?” “小师叔行事的确异于常人。”项梦已经快被那点红气搞疯了,自我安慰道:“还好不是红线。” 肖春和的神色却微微沉了下来,那双狡黠的狐狸眼眯了眯,“看来我这趟是来对了。” “我可以解决的师叔祖。”项梦顿觉大事不妙,“小师叔是顾全大局识大体的,断不会因为这样就……” 肖春和盯着她,项梦的话也越来越没有底气,最后讷讷地垂下了头。 “我早就跟岳景明说过,既然将人拽进来就干脆插手到底。”肖春和不满道:“我再晚来几天,他俩岂不是连孩子都能生一窝了?” “不会的,他们两个都是男子。”项梦嘴快,对上他的目光之后讪讪闭了嘴。 “我倒要看看这个王滇到底有多大本事。”肖春和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片刻后费解道:“他俩是不是脑子有病,都是一个人生他娘的什么姻缘红气?” 项梦果断没有接话。 肖春和将茶杯重重放在了桌子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俩本来就无缘无分的,这也算不上毁,嗯?” 项梦冷汗津津,试探道:“是不是得先问问师祖的意思?” “不必问他。”肖春和起身笑道:“他俩在一起,死得不止他们自己。” —— 卞府。 “梁烨已入大都。” 卞沧皱起了眉,“我的人并未收到消息。” “等你的人收到消息,恐怕梁烨已经顺利回到宫中了。”屏风后的人不急不缓道:“我让你找的人可带来了?” “今晚人就能到。”卞沧顿了顿道:“只是此前你让此人涉及舞弊之案,断了他的仕途,万一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未必会和你一条心。” “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了。”对方道:“你该担心的,是如何让梁烨主动现身。” 卞沧冷声道:“明日午时,收押的百官将会在皇宫议事大殿前处斩,我已让人将消息散播出去,倘若梁烨还想当这个皇帝,必然会现身。” “不错。”对方嘲讽一笑,“卞大人真是心狠手辣。” “那也不及梁琮。”卞沧冷淡道:“若非你一定要等到今年动手,梁华和梁烨甚至不会坐上那个皇位。” “梁琮死得太早,亲眼看着北梁一点一点衰落至今难道不更让人痛快吗?”对方说:“卞大人,这么些年都等得,不过这几天了而已。” 卞沧看向案几前的画像,“倘若当初梁烨真的离开,放他一马也无不可。” “哈哈哈,卞大人真会开玩笑。”对面的人语气陡然阴沉了下来,“他可是最后一环,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等这几十年?” 卞沧的目光从画像上收了回来,“梁烨一死,北梁已无可力挽狂澜者,那大都——” “卞大人。”对方的声音渐冷,“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就不要再保留你那可笑的善心了,你忘了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是怎么惨死的了吗?” 卞沧眼中倏然闪过痛色,看向了墙上的三幅画像。 中间的女子生得温婉大方,眉眼姝丽,她旁边是生得极为相似的一对少男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仿佛下一瞬就会笑着从画中走出来喊他父亲,然而他耳边却传来了他们在火中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发过誓,要让整个北梁给他们陪葬。”卞沧的目光逐渐变得平波无澜,“梁氏血脉,一个都不会留。” “这便对了。”那人叹了口气,“看那些姓梁的自相残杀的戏码就到此为止吧,我听闻梁烨喜欢酷刑,惨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真是同他祖父一脉相承,最后这一刀,便交由你亲自来。” 卞沧转头看向了窗外,眼神中带上了几分厌恶,“你不过也是个歪门邪道,若非梁烨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焉能让他活到今日?” “你是聪明人,所以我喜欢跟你合作,而非崔语娴之流。”对方笑道:“歪门邪道又如何,都是苟活之人,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那人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眉间那点痣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站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外面,脸上满是冷淡和漠然,声音听起来却情真意切。 “你看这北梁终归不过是人间炼狱,煎血煮命,烹骨炼肉。” “你送百姓一程,他们会感激你的。” 第172章 求婚 “我父为王俟,我乃其第八女王煦遂。” 王滇看着信上的名字觉得眼熟,他依稀记得在史书上见过,“王俟是谁?” 梁烨眯起眼睛想了想,“梁琮时的一位世家重臣,因结党营私被满门抄斩,梁琮自那时起便想削世家,王家就是最早的倒霉蛋。” 梁烨的祖父梁琮惠献帝是个争议颇大的帝王,他做太子和登基初期,勤勉贤明,自他接手,北梁的经济和军事都达到了鼎盛,国富民强,北梁甚至颇有统一四国的雄心和实力,他甚至敏锐地意识到了世家对皇权的威胁,开始着手打压世家,当时四大世家里实力最强的王家就是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但等到梁琮执政的中后期,他却忽然开始流连后宫,沉迷于佛道修仙求长生之术,乃至后期崔语娴和她背后的崔、简两世家大权独握,眼睁睁地看着崔语娴割了华东郡给东辰,自此北梁从如日中天开始疾速衰落,外戚干政,世家独大,梁琮本人因服用丹药过量死在了后宫,崔语娴开始独揽大权,扶植了梁琮众多儿子里最不起眼的梁华上位。 王滇快速地回想了一遍,皱眉道:“当时四大世家崔王晏卞只剩了崔家,王氏满门抄斩,晏、卞两家也自那时衰落,等到梁烨继位时,晏卞二家人丁凋落,已不在世家之列。” “谁知道那些老东西做了什么。”梁烨似乎很瞧不上梁琮,当然也不是很喜欢梁华。 王滇垂眼看着信里接下来的内容,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王煦遂作为王俟最疼爱的幺女,早早和卞家的儿子卞如风定下了婚约,王家获罪满门抄斩,王俟便瞒天过海将年纪尚小的王煦遂托付给了好友卞沧。 卞馨、卞如风和王煦遂三人年纪相仿,在卞府一起长大,王煦遂虽是孤女,但卞沧和卞夫人待她极好,与亲生女儿无异,她生性活泼好动,胆子又大,常常带着卞馨女扮男装跟着卞如风一起习武念书,甚至还想跟卞如风一起考科举,不过被卞沧拦了下来。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在少年时期在卞府的时光,着墨颇多,连笔触都带着活泼和愉快的味道,言语间对卞馨和卞如风多有夸赞,这对龙凤胎生性聪慧,才思敏捷,二人好读书习文,妹妹活泼开朗,哥哥温良恭谦,同他们的父亲一样心怀天下,而王煦遂和卞如风早有婚约在身,两人自是情投意合,只等着卞如风考取功名二人便完婚。 读到这里王滇抬头看向梁烨,梁烨眼中没什么波动,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继续往下看。 但还没来及卞如风上考场,上元佳节,惠献帝梁琮却忽然召见卞馨和卞如风入宫面圣,十七岁的王煦遂等着他们回来看花灯,却只等来了他们的死讯,无论她如何追问卞沧,对方都绝口不提,当夜,卞夫人在房中自缢身亡。 卞沧不说,王煦遂便自己去查,然而不等查出眉目,卞沧找到了她,问她愿不愿意帮自己报仇,却未提要向谁报仇。 王煦遂没有拒绝,她女扮男装,提着长枪,顶了卞如风的身份和名字去了北疆,打下了赫赫战功,摸爬滚打了七年之后,她也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七年前梁琮已行将就木,但卞如风和卞馨入宫之后,他却离奇地好了起来,然而不到三年,梁琮的身体又一落千丈,而卞沧和崔太后的关系却突然紧密起来,没多久梁琮便一命呜呼,新帝梁华继位。 梁华继位四年,逐渐暴露出了野心,引起了崔语娴的忌惮,而她回宫面圣的庆功宴上,被卞馨从前的贴身侍女指认为了卞馨,女子的身份暴露,多方势力角逐之下,已经不是她一人能掌控得了的,于是顶着卞馨的身份,卸了戎甲,进宫当了梁华的皇后。 “梁华此人,性狡阴险,城府深沉,极擅伪装。”王煦遂一开始显然对梁华没什么好感,甚至十分忌惮,“我欲取其性命,几次三番被蒙混而过。” 她最开始得卞沧授意,先杀梁华,后杀崔语娴,然而梁华狡诈多端,王煦遂几次暗杀都未曾得手,反而被他算计得十分恼火。 王滇忍不住看了一眼梁烨。 梁烨若无其事地回看他,肃然道:“朕品性端良,温柔体贴,跟梁华又不是一类人。” 王滇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 “你干嘛?”梁烨眉梢微动。 “我摸摸你说这话良心痛不痛。”王滇认真道。 “呵。”梁烨冷笑了一声,抓住了他的手揣进了自己袖子里。 信上的笔触逐渐开始沉重起来,王煦遂应该是省略了许多内容,对梁华的评价陡然一转。 “然梁华心怀天下,所做之事皆利百姓,我在边疆打仗打了七年,见过数不清的流民和灾民,我曾以为是皇帝昏庸致使大梁如此,现今看来大错特错。 我的兵黄沙枯骨死边疆,是为了让身后的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梁华能让前线的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如果他能让百姓活得更好,我又何必杀他。 但是梁琮杀了我的父亲,杀了卞如风和卞馨,我又很难说自己去帮他的儿子,我不恨他已经是心胸宽阔……谈开那日,我同他从议事殿打到了御膳房,他骂他老子王八蛋,我骂他和他老子,连带着梁家十八代祖宗,当然,不包括儿子你,你这会儿还揣在我肚子里,亏得你娘武功好能揍到他求饶,不然那个王八蛋一脚就将你踹没了……” 王滇干笑道:“你爹娘也都是性情中人。” “……”梁烨抽了抽嘴角。 梁华和王煦遂达成了某种合作的关系,他们最开始想要扳倒崔语娴和她背后的崔简两家,甚至冒险借用了谈家和卞沧暗中的势力,王煦遂如同一个双面间谍的存在游走在各个势力中间,两个人孤立无援,硬是创下了暗部这么一个庞大的地底势力,养起来了数量可观的私兵。 可惜天不遂人愿,眼看即将成功,卞沧发现了王煦遂的背叛,大为恼火,关键时刻倒戈崔语娴,两个人功败垂成,幸而留了梁烨这个后手,最后哪怕梁华和王煦遂都死了,也逼得崔语娴不得不立仅剩的梁烨当了皇帝。 最后一页显然写信的人已经力有不逮,字迹开始漂浮潦草。 “我至今未查清如风和卞馨究竟因何而死,崔语娴或许知其一二,然闭口不提,卞沧所图甚远,我与梁华猜测其背后之人与梁琮所行之事有关,可询崔氏旧人,万望甚查。” “我王煦遂此生,愧对爹娘生身之恩,愧对卞家夫妇养育之恩,愧对如风和阿馨年少相伴,愧对梁华情深意重,最愧吾儿,生来便要与恶鬼伥虎周旋。” “若儿看到这信,务必戒备卞沧,必要时杀之后快,切记斩草除根。” “另,那对小王八送你了。我与你爹若有空,会在地下保佑你,记得多烧些纸钱。” 最后甚至匆匆写成出连笔,还漏了个点儿,看得出来的确很忙了。 王滇看完了这封信五味杂陈,最后问了句非常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给他们烧纸钱了吗?” “没有。”梁烨绷着脸道:“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 “……有道理。”王滇将信收起来塞进了他的袖子里,“不过今年还是烧些吧,替我也问声好。” “怎么问?”梁烨起身,将他也拽了起来。 “就说爹娘,我嫁人了,”王滇转身拿起了案几上的两块令牌和一大串钥匙,正色道:“我夫君待我极好,您二老在那边就放心吧。” 梁烨啧了一声:“夫君?” “哎,在呢。”王滇笑着应声。 “胆大包天。”梁烨这样说着,却紧紧扣住了他的手,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她叫王煦遂,我今日才知道。” 王滇捏了捏他的掌心,“算起来我和岳母大人还是本家。” 梁烨忍不住笑了一声。 王滇看着他清了清嗓子,“刚才……在翻平安扣的时候,我翻到了个小东西。” “嗯?”梁烨牵着他往前走,显然在走神想其他的事情,“崔氏的旧人倒是真活着一个。” 王滇拽着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梁烨疑惑地转头,就见他半跪在了自己面前,半是诧异半是戏谑道:“爱卿何故行此大礼?” 王滇拿出来了枚素圈的金色戒指,神色淡定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跟陛下求个婚。” 梁烨站在他面前,一手被他牵着,一手很嚣张地负在背后,挑了挑眉毛,“求婚?” 王滇莫名地有点紧张,拿着戒指问他,清了清嗓子道:“梁烨,你愿意嫁给我吗?” 梁烨捏了捏那个样式古怪的戒指,“你有吗?” “……有。”王滇很自觉地补充道:“一模一样的。” 梁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那朕就准——” “咦,这是做什么呢?”一道带笑的男声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打断了梁烨的话。 王滇不悦地拧眉望去,就看见了个穿着道袍的男子从架子后优哉游哉地走了出来,一双狐狸眼在他们中间打量,露出了个令人不怎么舒服的笑容。 王滇垂下眼睛,将戒指攥进了掌心,起身扫了扫衣摆上沾到的灰尘。 “师叔?”梁烨颇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肖春和看着两个人之间颤巍巍凝结起来的极细的红线倏然消散成了红气,笑容顿时更深了些,“自然是到了该来的时候。” 第173章 严重 肖春和探究的目光落在了王滇身上,王滇也在审视着对方。 这个道士打扮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但是周身的气场强大,远超他外表的年纪,让王滇本能地警惕甚至有些抵触,尤其是那双波光潋滟的狐狸眼睛细长勾俏,漂亮得摄人心魄,一不小心就容易陷进去。 像是千年狐狸成了精。 肖春和脸上露出了个妖冶惑人的笑,“好看吗?” 王滇木着脸移开了目光,“还行。” 没他自己帅。 肖春和走近了一步,梁烨就将王滇挡在了自己身后,沉声道:“师叔,他怕生。” “年轻人血气方刚怕什么生。”肖春和揶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护着他,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王滇微微一笑,握住了梁烨的手,“师叔又不是生人。” “……这声师叔倒也叫得。”肖春和眯了眯眼睛,“瞧着聪明了不少。”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原本就认识一样,王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师叔,你来师父知道吗?”梁烨下意识地不想让王滇跟他靠得太近。 肖春和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还轮不到他岳景明来管我。” 梁烨点了点头,了然道:“明白了。” 肖春和勾唇一笑,“岳景明这油盐不进的老古板只会训得你头都抬不起来,你忘了你从前犯错他都怎么罚你了?” “……”梁烨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他宁愿喝十碗白玉汤,都不想挨他师父一顿训。 “我来是帮忙。”肖春和狡黠道:“他来是要命,懂吗小叶子?” “什么意思?”梁烨倏然抬起了眼睛。 “开个玩笑。”肖春和笑起来,“越长大越不禁逗,一点儿都不如小时候可爱。” 梁烨还要再问,密室门口突然传来了项梦的声音,“师叔祖,小师叔,外面来了好多官兵!” 肖春和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梁烨和王滇对视了一眼,“魏万林。” 他们带走魏万林的计划并非没有纰漏,充恒也只能暂时拖延,但没想到卞沧这么敏锐,径直找来了将军府。 “先离开这里。”梁烨沉声道。 出石门时,梁烨将平安扣拿了出来,厚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青色的绳子被绕了两圈缠在了王滇的手腕上。 “戴着。”梁烨给他打了个死结,暗沉的目光犹如实质黏在他手指上舔舐了一遭,目的十分明显。 王滇垂眼看向他的手指,梁烨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关节内侧还有些薄茧,哪怕只是戴素圈也能沾染上情|色的意味,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画面。 “求完婚再戴。”王滇低声说完,拇指在他的无名指指根处轻佻地擦了一下。 梁烨哼笑了一声:“那就不是下跪那么简单了。” 王滇扣住了他的手。 肖春和瞥了一眼他们之间正在缓慢的消散的红气,“走了。” 梁烨带着王滇去找墙壁上的开关,那堵墙开始缓慢的转动起来。 他们身后的项梦欲言又止,转头看向肖春和。 肖春和将食指抵在了唇上,冲她露出了个浅淡的微笑。 墙体缓缓打开又缓缓合上,只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咔哒声。 一刻钟后,满是喧嚣嘈杂的将军府中,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偏僻的后墙掠过,落在了墙外。 此处的守卫已经尽数被割了喉,凄惨地倒在地上,血浸染了满地。 充恒放下了吹口哨的手,蹲在马车顶上冲他们开心地挥了挥手,“主子!王爷!师叔!观主姐姐!” 兴高采烈得仿佛刚才大开杀戒的不是自己。 梁烨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王滇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肖春和面不改色走了过去,项梦叹了口气,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那女人醒来不穿衣服非要缠着我,被我卸了下巴绑了起来,我回魏万林藏身的地方,碰见了个模样古怪的臭道士——我不是说你们观主姐姐,他实在邪门得很,一眼就戳破了我的身份,还说……”充恒欲言又止地看着梁烨。 “说什么?”梁烨道。 “说主子你活不过明日午时。”充恒怒道:“我本来想杀了他,但对方实在太过狡猾,我不敌他,只能借机跑了出来。” “妖言惑众。”王滇冷声道:“与其搞这些鬼神之说,还不如去找大夫看看脑子。” 旁边的项梦和肖春和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王滇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不是说你们。” 梁烨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这世上想取朕性命的人多了,倘若凭他一张嘴就能将朕说死,那朕岂不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充恒赞同地点了点头。 王滇进了马车,却没见梁烨上来,撩起帘子望了出去,“梁烨?” “我去去就来,你们先走。”梁烨指了指将军府的方向,又看向了肖春和,“师叔,劳驾帮忙看着人。” 说完不等王滇沉下来的脸色,纵身就跃进了旁边的林子里。 人跑得太快,王滇也知道他心里憋着气,王煦遂那封信看着平静,但字里行间罪魁祸首直指卞沧,单从梁烨一开始对卞凤的态度来看,之前他心中对卞沧这个名义上的“亲外祖”也并非真的冷漠无情。 这种“认贼作父”的憋屈甚至无从发泄。 王滇放下了马车帘子,靠在了车壁上感受着车轮的颠簸,闭上了眼睛小憩。 “不跟去看看?”肖春和忽然出声。 “他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解决。”王滇闭着眼睛道:“您说对么,师叔。” 肖春和的声音离近了不少,轻声笑道:“小叶子,你真的变聪明了不少啊。” 王滇倏然睁开了眼睛,同他对视良久才缓缓出声道:“师叔认错人了吗?” “可能吧。”肖春和直起身子,坐在了他对面,“梁烨的死劫到了,这是他无可更改的命数。” “我还是比较相信科学。”王滇声音淡淡道:“□□皇帝梁琮就是沉迷修仙炼丹才搞出来了这么多烂摊子,致使现在北梁民不聊生,我敬重您和岳师父救过他的命,但不会认同你们那套说辞。” 肖春和摇了摇头,“真是一如既往的烂脾气。” 王滇扯了扯嘴角,盯着他那双狐狸眼睛道:“师叔如果真的打算帮忙,就该坦诚相见才对,您这样跟我打哑谜,是想让我信呢,还是想让我不信?” “你信不信不重要。”肖春和道:“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让梁烨活。” 王滇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淡了下来。 一直闭着眼睛在车上打坐的项梦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对峙中的两个人。 自打十载山太极观相遇,王滇给她的印象从始至终都是傲慢且冷漠,他看向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和置身事外的冷淡,这些疏离和冷淡都被他聪明地掩盖在了温和的表皮之下。 芸芸众生,他真正看见的人只有梁烨一个。 而师叔祖,他想做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做不成的,师祖那般苛刻冷酷的人都能被他绑在身边,王滇的弱点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王滇一定会答应。项梦不用猜也能知道答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师叔想让我帮梁烨渡这个死劫?”王滇了然。 “只有你能帮他。”肖春和道,“你是唯一的变数。” “暂且不说我信不信的问题,如果真如你所说,只有我能帮梁烨,”王滇眼中闪过了一丝雀跃的兴奋,“为什么不让梁烨来求我?” “什么?”肖春和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沉迷打坐的项梦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让梁烨亲自来求我。”王滇拢着袖子认真道。 肖春和沉默半晌才道:“你们二人如此情深义重,你不帮他?” “看情况。”王滇笑道:“亲夫妻还得明算账呢,具体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给多少报酬,还有他的诚意,都得仔细考虑。” 肖春和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忽然有种自家孩子被人骗身骗心的憋屈感,“你们之间还要算计这个?” “不算计不行啊师叔。”王滇严肃道:“我孤身一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少不得要为自己打算,万一你们让我帮忙是一命抵一命,我岂不是人财两空亏得血本无归?” “……”肖春和眯起了眼睛。 “我就是个俗人,我尊重您的信仰,也敬畏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王滇慢悠悠道:“毕竟我能到这里来就很神奇,不过我依旧坚持事在人为,要是你们觉得我会为了让梁烨活下来自己就心甘情愿去死,那就太理想主义了。” 项梦干笑了一声:“王爷这话实在严重了。” “没关系,我只是做个假设。”王滇道:“师叔和项观主神通广大慈悲为怀,怎么会提出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呢?” “如果非要强人所难呢?”肖春和盯着他问道。 王滇微微一笑,“那不如先弄死梁烨。” 正兴致勃勃掀开车帘的梁烨动作一僵,紧接着就对上了王滇和善的目光,“……” 第174章 令牌 春风暖意盎然,将梁烨身上的淡淡的铁锈味吹进了马车,他看上去有点茫然,显然动作太快,也就堪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我和师叔在开玩笑。”王滇看上去很善良。 “也未必是玩笑。”肖春和幽幽地笑了一声。 王滇冲梁烨伸出了一只手,温声道:“过来坐。” 梁烨顿时就没有半分迟疑地握住了那只手,亲亲热热地同他挨在了一起,一脸严肃地给他看手背上被划开的血口子。 王滇用拇指擦掉那点血,再不赶紧摸一下眼看就要愈合了,“怎么伤的?” “点火的时候擦到的。”梁烨皱了皱眉,好像很疼的样子。 王滇又给他摸了摸,“点火?” 梁烨顿时来了精神,邀功似地愉悦道:“他们这么喜欢搜,朕就让他们永远留在将军府。” 王滇撩开帘子往后看,果不其然看见了将军府方向冲天的火光,也不知道梁烨怎么做到让火势如此之大,但看着的确很爽,坐回来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目光,“烧干净了好。” 梁烨咧嘴一笑,微微偏头,鼻梁擦过王滇鬓边的碎发,停顿下来轻嗅了几下,眸色逐渐暗深痴迷。 项梦一脸惨不忍睹地别过眼睛。 小师叔你清醒一点!他刚才还说要杀你! “岳景明之前说白玉汤喝多了人会变傻我还不信。”肖春和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怕不是泡进汤里了。” 梁烨得意道:“王滇可比白玉汤好多了,师叔你不懂。” 王滇轻描淡写地看了肖春和一眼,要多挑衅有多挑衅。 肖春和终于知道岳景明为什么就训这个小徒弟训得最狠了——这要是他徒弟,他非得抽死不可。 看看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看看这欠揍嚣张的态度! 一个就够让人头疼的,两个凑在一起简直能将人气死。 —— 应苏坊的某处宅院里。 单臂的少年跪在地上,望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哑声道:“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见儿子一面吧。” 门口紧闭着没有动静。 “爹,我是不想效忠崔语娴和她背后的世家,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背叛您。”杨无咎红着眼睛道:“当年要不是您将我捡回来,我早就冻死在街边了,您给我吃给我穿,纵着我无法无天逍遥度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的恩德,在我心里您就是我亲爹,我……” 他抬手使劲摸了把眼泪,“我就想以后能让您抬起头来做人,给您光宗耀祖,不再让人瞧不起您,我效忠陛下,也不是因为什么忠君爱国,只是想——” 门倏然被人打开,露出了杨满那张皱纹丛生的脸,他黑着脸细着嗓子呵斥道:“你这个小杂种在说什么!这话要是让陛下听见焉能有你好果子吃!” 杨无咎见他开门,惊喜地抬起头来,“爹!您终于肯见我了!” 杨满却惊愕地看着他空荡荡的那只袖子,“你的胳膊呢!?” 杨无咎张了张嘴,心虚地垂下了眼睛,小声道:“没事啦爹,已经好了。” “胳膊呢!”杨满佝偻着腰去摸那只袖管,声音嘶哑又愤怒,“谁干的!?是不是梁烨!” “不,不是的爹!”杨无咎赶忙单手扶住他,“是我上战场的时候大意,被个鞑子砍断了胳膊,伤口化脓又治不了,最后才只能全截了。” 杨满愕然地看着他。 “一点都不影响活动,爹你看,我还学会了不少功夫,力气都大了许多。”杨无咎赶忙和他解释,甚至为了证明自己力气大,单手就把杨满扶了起来,“我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楼烦人!北军一事传消息有功,陛下还赐了爵位给我!爹,你看!” 杨无咎单手去解身边的包袱,因为太着急一下没能解开,越着急越解不开,杨满见状蹲下来帮他将那个不大的包袱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爹,这是陛下给的爵位诏书,这个是我杀敌立功的嘉奖券,这些都是我挣得银子,在路上背着不方便就都兑成了银票,还有这个……这个是我在路上给您买的……”杨无咎开心地同他介绍着包袱里的东西。 这些赏赐的银两和爵位从前在杨满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是崔语娴身边的心腹,单他随手赏给下人的一次就比这些多得多,哪怕被抄了家,但这却是杨无咎用血和命换回来的。 干干净净地挣来,踏踏实实地孝敬他。 杨满苍老的手捧着包袱里的军功书券和银票,老泪纵横,“你这个傻孩子,你是要你爹的命啊……” 杨无咎傻兮兮地冲他笑,“爹,我现在好好的,也给您脸上争了光,我看现在谁还敢看不起您。” 杨满不是个好人,他跟在崔语娴身边助纣为虐几十年,也算恶贯满盈,最后捅向崔语娴的那一刀,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早就投靠了梁烨的杨无咎,他当初只盼着梁烨能看在这一刀的份上,留杨无咎一条性命,自己能活下来完全是意外之喜。 他只敢龟缩在这处偏僻的院子里,不敢出门,也打听不到杨无咎的消息,不知道人是死是活,打点了许多人,才得了一句“你养了个好儿子”,却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 得知杨无咎回来,他是既喜且怒,人跪在门口一天一夜,最后因为杨无咎失言他才赶忙开了门,谁知道却看到个没了胳膊的儿子。 父子两人正抱头痛哭,小院紧闭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不客气地踹开,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杨无咎一把将杨满护在了身后,提起了旁边放着的刀,怒喝道:“谁!?” 梁烨负手走了进来,目光径直掠过了瞬间惊恐的杨无咎和杨满父子,挑剔地打量着巴掌大的小院,嫌弃地轻哼了一声。 “叩见陛下!”杨满赶紧拽着杨无咎跪在了地上行礼。 “朕就说这片没什么像样的宅子。”梁烨转头对身后的人道:“你非要跟着来。” 杨无咎大着胆子抬头偷偷去瞧,就看见王滇跟在梁烨后面进来,登时一喜,紧接着就看到了道士模样打扮的一男一女,看着年纪都不大,然后就对上了充恒警告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被杨满一只手按住后颈压到了地上,猝不及防啃了一嘴的土。 他爹刚才还站不起来用人扶,这会儿简直力大如牛能把他就地埋了。 王滇打量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子俩,就听见梁烨冷飕飕道:“住这种地方,真是委屈杨大监了。” 这话夹枪带棒委实不客气,杨满登时跪得更低了些,声音颤巍巍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梁烨眼中泛着恶意的兴味,对瑟瑟发抖的杨满露出了个瘆人的微笑,“朕犹记得大监昔日风光,你有什么不敢的呢?” 他和杨满的仇仔细算起来并不比对崔语娴的少,当初他利用杨无咎来离间崔语娴和杨满颇费了些心思,杨满最后又帮他解决了崔语娴,这才侥幸留下了条狗命,但不代表着他不记仇。 王滇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就知道这厮想发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向来宽宏大量,无咎,还不将你义父扶起来。” “是,王爷!多谢陛下开恩!”杨无咎的脑子终于转了一回,赶忙将杨满扶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生怕碍到梁烨的眼。 梁烨面色不虞地看向王滇。 王滇笑得温柔,伸出了一只手往前,仿佛招待客人的屋主,“陛下,请。” 梁烨冷哼了一声,拂袖往前,项梦肖春和跟在后面也进了屋,王滇对着战战兢兢的杨满和杨无咎道:“二位也里面请吧,陛下此来是有事想问杨大监,请。” “不敢不敢,王爷您先请。”杨满悬着的心顿时落下来大半,攥紧了杨无咎的手腕,感激道:“王爷请。” 王滇淡淡一笑,抬脚进了屋。 杨满拽着杨无咎低声问道:“丹阳王方才喊你无咎,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都说人老成精,杨满能在崔语娴身边待上几十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据他所知这个王滇可不是什么善茬,总不会无缘无故帮他们。 “很、很久了,去年春里认识的,我们是朋友。”杨无咎磕巴道,他这会儿腿还有点打哆嗦,真正的梁烨可比充恒假扮的恐怖得多。 “放肆,你敢跟王爷称朋道友,嫌自己命太长了?等会儿进去别乱说话,老实待着,明白吗?”杨满低声呵斥他。 “是。”杨无咎缩了缩脖子,使劲点头。 杨满这才定了定心神,拽着人进了屋子。 一块漆黑的令牌被扔在了桌子上,梁烨笑容阴冷地盯着他,“杨满,你可见过此物?” 杨满看向了桌子上那枚令牌,待看清上面的纹路花样之后,脸色霎时一白,噗通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汗如雨下,“回陛下的话,奴婢、奴婢见过。” “这是谁的令牌?” 杨满的脊背上几乎瞬间浮现出了凉意,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升腾而起,几十年前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惧和支离破碎的惨象再次浮现,他哆嗦着嘴唇道:“是惠献帝在世时,赏给……国师的令牌。” 第175章 荒诞 梁烨和王滇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梁烨的记性虽然不好,但他手底下有无数情报网,前朝后宫往日今时的事情只要他想查,绝大部分都能查到,而王滇初来乍到时在宫中的藏书楼恶补了许多史书,不能说全都记住,但也确信北梁自建国初始,就没有类似过国师这种官位的存在。 大安朝之前的澧朝前中期曾深受佛道之害,黎民百姓苦不堪言,中期时曾进行过大规模的灭道举措,及至大安朝,佛教盛行,后期的灭佛活动也是轰轰烈烈,乃至到了四国时期,各国的皇帝都对修道念佛此类活动讳莫如深,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昏君的帽子,哪怕是梁琮后期沉迷修仙炼丹,相较前朝帝王也不知收敛了多少。 国师这种称号,几乎就代表着灭国、惑乱、民不聊生。 哪怕是梁烨本人,虽说岳景明救过他的性命,他自始至终也只愿意跟着习武,甚至比王滇一个现代人更为排斥鬼神之说。 “满口胡言。”梁烨脸色一沉,杨满顿时哆嗦得更厉害了。 杨无咎焦急地看向王滇求助,王滇站在梁烨身后,不动声色地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到求情的时候。 杨无咎白着脸看向杨满。 杨满趴在地上哭诉道:“奴婢、奴婢不敢妄言,当年惠献皇帝的确曾在宫中奉养过一位道士,此人来历不明,整日一身黑袍示人,阖宫上下无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更不知其姓名,惠献皇帝亲封此人为北梁国师,当时娘娘、崔语娴还是皇后,亲自率后宫众位妃嫔跪于惠献帝前请他将此人驱逐出宫,但是惠献帝不仅不听,还大发雷霆,将众位娘娘全都禁了足…… 然而不等封国师的诏书颁布下去,惠献帝便生了重病,眼看要不行了,那国师忽然说他有法子,没过几天惠献帝竟又生龙活虎,后宫甚至又有妃嫔怀孕,惠献皇帝大喜,自此这位国师恩宠更甚,然而三月之后,国师便离宫而去,紧接着自宫中便爆发出离奇的疫病,宫人娘娘甚至各位公主皇子病死了大半,连朝中数位重臣都在家离奇死亡…… 惠献帝却认为这是国师的警示,自此便愈发沉迷仙道之说,崔语娴便是趁此掌了权,她极厌恶国师此人,育有的两子也死在了那时候,待惠献皇帝殡天,她便下令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一律处死,相关的诏书和记录也一并烧毁……” 杨满顶着花白的头发,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闪过几分惧意,“陛下,那国师妖异至极,他在宫中那段时日,诡事频发,……这块令牌,是他唯一随身携带之物。” 王滇看向那块令牌。 王煦遂和梁华大概查出了几分眉目,但当时他们一个在深闺无忧无虑,一个处在权力的边缘勉强活命,当年真正的知情者早就死绝了,留下来的恐怕也只知道皮毛,所以他们也只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猜测。 若仔细计较起来,恐怕这个“国师”就是所有事情的起因。 自他出现,勤勉的惠献帝性情大变,崔语娴开始夺权,卞沧失去了一双儿女从而生有异心,那之后才是王煦遂扮做卞如风出征,后又更改身份为卞馨入宫,同梁华合作,几方势力争夺不休,北梁自此乌烟瘴气,一落千丈。 对方的身份是个道士,外加上忽然现身的项梦跟肖春和,联想到之前他们神神叨叨提过的梁烨的死劫,王滇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之前无论是跟崔语娴斗,跟梁烨斗,还是与东辰开战殊死一搏,哪怕碰到卞凤这种蠢货马前失蹄,又或者拽出了卞沧这个幕后的老狐狸,都没有带给他这种失控感。 他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地处在未知领域的感觉,像极了郁症发作时那些虚幻又纷繁的濒死恐惧。 知己不知彼,就会失去先机。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开始思索起自己这场略显“突兀”的穿越,他极力回避,脑子却越发清明。 他宁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因为猝死而穿越到这个未知的朝代,和梁烨相遇,然后被迫适应留下来,而非——他冷淡的目光落在了肖春和身上。 肖春和冲他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怀疑真实,梦境就会坍塌。这个念头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备,不顾在场这么多人,一把按住了梁烨的肩膀。 那力道让梁烨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握住了王滇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抬头看向他,“怎么了?” 王滇的力道瞬间变得更大,然后逼着自己松开了手,扯了扯嘴角道:“没事,可能晕马车了,陛下恕罪,我出去一下。” 他不敢看梁烨脸上的表情,强行让自己停止一切的怀疑和猜测,直到被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背后阴冷的感觉才逐渐消散。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上真有穿越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正如难以接受这怪诞的封建朝代竟然能够存在类似肖春和项梦此类有真本事的“修仙者”,事情的走向开始脱离他固有的逻辑体系和认知,他被冲毁的世界观无法得到修正,故而做不到全盘接受—— 他只会开始习惯性地怀疑世界的真实与否。 “人太聪明了不是件好事情。”肖春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王滇只觉得自己现在如同崔语娴一样,厌恶极了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如果不是他们的出现,他依旧可以对自己穿越这件事情当成一件既定的前提,而非是某种可能的结果和条件。 “你在怀疑什么?”肖春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狐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让王滇只觉得悚然,“你又猜到了什么,小叶子?” “我不是梁烨!”王滇瞬间重新竖起了防备的尖刺,冷冰冰地看着对方,沉下声音道:“肖春和,不管你们想做什么,离我和梁烨远一点。” “威胁得真没有底气。”肖春和叹了口气,狡黠又残酷地问出了一个问题,“王滇,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不信。”王滇目光阴沉地盯着他,“再敢妖言惑众,我会杀了你。” 如果杀了肖春和能让梦境稳定,他会不择手段。 肖春和鬼魅一般凑近了他,低声笑道:“不是梦哦小叶子,明日午时,你会死在议事殿前,万箭穿心,五马分尸。” 王滇瞬间双目赤红,“闭嘴!” “凭什么……”肖春和的话一字一句在他耳边炸开,“死得是你呢?” “我说闭嘴!”王滇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手背的青筋瞬间暴起,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指的力度,仿佛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杀死过无数人,剧烈的痛楚疾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只要再稍微用力,就能捏烂肖春和的脖子。 “王滇!”梁烨的冷喝声倏然在他耳边响起。 手上的力道骤然一松,仿佛被屏蔽的知觉开始缓慢回笼,五根手指甚至有种脱力过后带来的力竭的颤抖,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却只能听见自己轰隆的心跳声。 “王滇?”梁烨握住了他颤抖的手,皱眉看着他惨白的脸,伸手抹掉了他眼角的泪,低声问他,“怎么了?” 王滇近乎仓惶地望着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梁烨?” “是我,是不是郁症又发作了?”梁烨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王滇大脑中一片混乱,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到梁烨开合的嘴唇,然后就被梁烨很慢又很用力地抱进了怀里。 梁烨的怀抱总是炙热又滚烫的,他身上的气息总会带着淡淡的铁腥气,从前这个味道模糊不清,他只觉得香,现在才记起来这是血的味道。 梁烨抱得很用力,他霸道又强势地箍住了王滇的腰,另一只胳膊从他的后背穿过,手掌紧紧覆在了他的后颈上,熟悉又沉冷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我在这里,王滇,别害怕。” 王滇使劲咬住了牙根,尝到了嘴里的血味,仿佛经历了一场死生之间的拉扯,力竭地被梁烨抱在了怀里,过了许久才哑声道:“肖春和被我掐死了么?” 梁烨看了一眼王滇身后脖子上留着个青紫指印还笑得十分开怀的肖春和,“嗯,死透了。” 肖春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刚要出声,就被梁烨警告又阴冷地看了一眼,好像敢出声他真能大逆不道帮王滇掐死他。 “……”肖春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梁烨抱着王滇,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后颈,“别听他胡说八道,这群人惯会装神弄鬼吓唬人。” 王滇闭着眼睛冷笑了一声,仿佛身后也长了眼睛,“肖春和,你不解释清楚,我就先弄死梁烨再弄死你。” 梁烨抱着人浑身一僵,“我就不必了吧?” 肖春和无辜地指了指自己,“我真的只是好心来看看他。” 王滇将脑袋埋进了梁烨的颈窝里,闷声道:“疼。” “哪儿疼?”梁烨顿时紧张起来。 王滇皱眉道:“浑身上下都疼。” 不等梁烨再问,他眼前忽然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肖春和干脆利落地收回了手刀,伸手把上了王滇的脉,挑眉道:“病得不轻啊,我都说了,慧极必伤,脑子太聪明就是容易出事。” 梁烨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看着肖春和,“师叔,你最好同朕解释一下。” 第176章 纵欲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大都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 车里的青年生得清秀,然而眉宇间似有郁郁,他再次不死心地看向对面神情严肃的侍卫,客气地问道:“这位大哥,不知卞大人让在下来京城到底所谓何事?” 此人正荀曜。 一年前,他同长霖书院的同窗来大都参加科举考试,状元及第,本是件大喜事,结果却莫名其妙卷入了科举舞弊一案,在大牢中关押数月,无论他如何申辩,罪名都死死扣在头上,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谁知事情又峰回路转,洗脱了罪名,但他的仕途也自此断送,灰头土脸地回了河西。 荀曜本来就是长霖书院的佼佼者,不说考上状元,但上榜及第是十拿九稳,他原本已经畅想自己今后的仕途该如何走,却不料险些丢了性命,回乡后他只觉得人生一片灰暗,甚至想过寻死,直到他的启蒙恩师前来开导,也承蒙父母亲不弃,他终于逐渐接受了现实,开办了学塾,也与青梅竹马的姑娘定下了亲事,只等着十日后完婚。 谁知一群人忽然闯入他家中,带着大都卞沧卞大人的令牌,不由分说就将他拽上了马车。 这一路上无论他如何打听,都没能从这些人口中打听出半个有用的字来,舞弊一事已经毁了他半生,如今依旧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让他既惶惑又不安。 “荀公子不用担心。”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到了大都您自然会知道。” 荀曜在心里骂了两句,然而还不等骂完,马车忽然停下,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拽住了窗帘,险些直接诓出去。 “什么人!?”外面有人怒喝。 然而只听见了细微的一阵声响,外面便陷入了寂静,只剩下马蹄烦躁不安地踏在地上的声音。 坐在他对面的人脸色一变,“荀公子,请您待在车内不要出去。” 言罢,掀起帘子便出去了。 半炷香后。 荀曜实在等得心惊胆战,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愕然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那些“护送”他的人全都横七竖八躺在了地上,不过未见半滴血色,仿佛那些人只是睡着了,而唯一站着的,是个穿着朴素的道士,对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背着柄剑,手中一柄拂尘,气质清冷出尘,无喜无悲地朝他望了过来,然后对着他行了个道家的礼。 荀曜蹲在马车上咽了咽唾沫,下意识还了一礼。 “贫道茅山岳景明。”对方站在原地未动,“公子可自行离去。” 荀曜从未听过什么茅山,他抓紧了门框,“这位……道长,您可知道这些人为何要抓我过来?” 岳景明道:“大都有人在寻你。” “是谁?”荀曜皱眉道:“我不想以后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还望道长为我解惑。” 岳景明看向他,“我亦不知,此人来历成迷,行踪诡谲,我已追踪他近百年,仍未见过其真面目。” 荀曜惊愕地看着他,对方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但周身气质完全不像个年轻人,虽然说得话离奇,但听上去莫名让人信服,他忍不住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不知。”岳景明道:“或是夺人性命,或是夺人躯壳,又或者邪法炼丹,公子最好不去,远离此人。” 荀曜觉得对方在胡说八道,但这个叫岳景明的道士看上去实在太淡定了,仿佛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只是据实相告,他甚至觉得,倘若自己执意要去,对方也不会拦他。 荀曜脑子转了一圈,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倘若真如道长所言,我一介普通人定然无法对抗,道长既然来救我脱困,定是心怀慈悲之人,还望道长庇护。” 他下车,对着岳景明行了一礼。 岳景明也未拒绝,“公子可随我入城。” 荀曜干脆利落地跟在了他身后。 他看得出这个人有真本事,且气质清正,倘若真如对方所说,那跟着这个人才是最保险的办法,而且……他总觉得岳景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道长,我们接下来去往大都何处?”荀曜忍不住问道。 岳景明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转头看向荀曜,客气地问道:“公子可怕高?” “啊?”荀曜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高耸的城墙,“应该、应该不怕吧?” “得罪了。”岳景明一把扣住了他的腰带,带着他轻松地飞跃过了城墙。 荀曜惊愕地看着天空离自己靠近又倏然远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踩在了大都城内的石板上,张开的嘴甚至没来得及合上。 “请。”岳景明松开手,声音冷淡又客气。 “道、道长您请。”荀曜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崇敬起来,宛如在看一位德高望重的百岁老人。 —— 肖春和看着梁烨沉默半晌,“……你非得这样抱着他听我解释吗?” 梁烨垂下眼睛,将王滇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给他调整了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他郁症发作时会害怕,离不开我。” 王滇眉头紧皱,额头一片湿冷的汗,执意要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梁烨便扣住了他的后脑勺,亲了亲他的耳朵,“我在这里。” 王滇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肖春和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个瞎子,深吸了一口气道:“王滇是你的转世。” 梁烨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肖春和眯起眼睛笑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记性不好,不是没脑子。”梁烨以一个禁锢又占有的姿势紧紧抱着王滇,盯着肖春和道:“我不管你们到底因为什么把他弄来,他现在是我的。” 肖春和笑眯眯道:“你可别血口喷人啊,谁说是我们把他弄来的了?” “朕不管。”梁烨阴沉地盯着他,“他是我的。” “你现在跟你小时候抢烧饼吃没什么两样。”肖春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梁烨,不过是死后又转世的梁烨,你占着他做什么?你的姻缘不可能是他,你俩就是一个人。” “师叔喜欢师父是听别人的?”梁烨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当然不是。”肖春和道。 “那我管我自己的姻缘也没什么问题。”梁烨将王滇搂得更紧了一些,“倘若他也是梁烨,那我更该管着他,我不让他喜欢别人是理所应当的。” “……”肖春和险些被他绕进去,“你这是诡辩。” 王滇是被生生勒醒的,他抬起手,艰难地捶了捶梁烨的腰,“你他妈……要憋死我?” 梁烨放松了力道,王滇靠着他使劲咳嗽起来,阴森森地盯着梁烨看了许久,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真的。”梁烨抓住他的手,“我已经让人去煎药了。” 王滇点了点头,然后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肖春和。 “别这样看着我啊,告诉你们这么多已经算泄露天机了,脑子这么聪明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肖春和眯起眼睛道:“也就是我,要是换做岳景明来了——” “我来了如何?”一道冷淡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屋内的三人俱是一惊。 肖春和浑身僵住,“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话了?” 梁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起身看向已行至他身后的人,眼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藏不住,“师父。” 王滇打量着岳景明,对方生得丰神俊朗,眉眼温润,看上去十分端正清和,有种令人信服的威严感。 岳景明的目光扫过王滇和梁烨,最后落在了背对着他的肖春和身上。 “师父——”梁烨刚开了个口,就被岳景明冷冷扫了一眼。 “擅动功法,经脉亏损,根基毁伤,纵欲过度。”岳景明语气淡淡道:“去跪香。” 王滇震惊地看着梁烨闭上了嘴,在屋子里随意找了处空地跪了下来。 肖春和悄无声息想跑,岳景明沉声道:“肖春和,出来。” 原本狐狸精似的人像是碰见了克星,肩膀一塌,老老实实走出了门。 王滇找了个软和点的垫子刚放到梁烨膝盖边上,还没来得及跟梁烨对视,就听见了岳景明冷酷的声音:“不用给他,你自己用。” 王滇几乎本能地头皮发麻,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跪在了那垫子上,和梁烨面面相觑,用气声问道:“我为什么要跪?” 梁烨跪在地上直视前方,木着脸道:“纵欲过度。” “去你大爷的。”王滇恼羞成怒,想硬气地站起来,但脑海中忽然闪过岳景明那张冷酷威严的脸,登时膝盖一软。 真是他妈的邪门了。 “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王滇低声问。 “什么?”梁烨一副静思己过的样子。 “别他妈装傻,你早就知道我是你师父他们给弄到这破地方来的。”王滇冷声道。 “没比你早多少。”梁烨眉梢微动,“当初只是怀疑,在城外看见项梦,然后师叔又出现,便坐实了。” “当初?”王滇扭头看他。 “十载山,项梦说过一个批语。”梁烨理直气壮道:“不过朕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王滇眯起了眼睛。 “师父做事从不留情面,师叔……”梁烨皱了皱眉,“大概在提醒我们。” 第177章 信任 “提醒什么?”王滇问。 梁烨瞬间闭上嘴直起了身子,王滇还想再问,被他不着痕迹的碰了碰手背,立马闭上了嘴。 岳景明走到了他们面前,无视了两人之间那点姻缘红气,“梁烨,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可还记得?” 梁烨抬头看向他。 当初他决定离开,岳景明跟肖春和整整等了他五个月,最后他还是选择回了北梁,岳景明来找他,也只是惋惜了一句。 “记得。”梁烨沉声道。 岳景明的目光落在了王滇身上,“沉湎过去才会生魔障,如果连你自己都不信,纠结痛苦百无益处,梁烨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你亦如此。” “自己选的路就自己走。” 说完,手中的拂尘一扫,两人齐刷刷趴在了地上。 王滇过了好一会儿才懵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梁烨拽了起来,房间里已经不见了岳景明的身影,他恍惚半晌陡然怒道:“他凭什么训我!?” 梁烨抱着他低声道:“他们在隔壁能听见。” 王滇怒道:“能听见怎么了,我——唔。” 梁烨扣住他的后脑勺吻了上去,王滇挣扎了一下,但脱力过后实在没什么气力,被他亲得脑子更懵了,“我操……能听见!” 梁烨笑得不怀好意,锋利的犬齿碾咬着他的唇,却偏偏软着声音求他,“……再亲会儿。” 王滇觉得他实在黏糊,又很难说服自己去拒绝,本来就不怎么清醒的脑子像是搅成了一团浆糊,被梁烨翻来覆去亲了个够。 他有气无力地将额头抵在了梁烨肩膀上,半垂着眼睛喘气,“那什么功法什么根基毁伤是怎么回事?” 梁烨低头咬他的头发,垂着眼睛含糊不清,“不知道,朕身体好得很。” “我都不记得了。”王滇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认真地望着梁烨的眼睛,“如果我前世真的是梁烨,我没有半点相关的记忆,我遭遇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全部都没有印象。” 梁烨扣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别听师叔他们胡说八道。” “你听我说完。”王滇紧紧抓住他的前襟,认真地感受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不在乎这个世界是真的还是我构想出来的梦境,也不在乎岳景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只要你还在我面前喘着气,我就谁都不信,我他妈只信你一个。” 荒诞的、混沌的、光怪陆离又摇摇欲坠的世界里,王滇整个人都是漂浮着的,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不允许他相信自己自以为理智的判断,也许他真的穿越了,也许这只是他做的一场虚无的梦,也许他正清醒着,也许他一直在臆想。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可能是梁烨,也可能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王滇的眼睛漆黑幽邃,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深渊,近乎平静地直视着梁烨。 梁烨盯着他,目光里带着了丝颇有兴味的笑意,“王滇,你信我?” 他拥有着近乎野兽般敏锐的直觉,王滇聪明,狡猾,又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警惕和冷酷,哪怕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亲密无比,却仍旧相互戒备,剖明的心意多经粉饰美化,一旦有一方暴露出弱点,另一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咽喉,彻底成为占据强势的胜利者。 比如现在。 郁症发作时的王滇十分危险,攻击性极强,但偏偏茫然惊恐的模样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虚假的脆弱,心疼到想要保护,也诱|人到想要毁灭。 心中升腾起的凌虐和侵占的欲望让血液开始沸腾,梁烨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他想披上层温柔又怜惜的外皮,让王滇安心地在獠牙之下露出脆弱的脖颈,然而眼睛里扭曲又兴奋的光芒却出卖他,脸上的笑容也显得不伦不类。 他轻声细语贴在王滇的耳边,仿佛情人间缱绻呢喃,不自觉带上了诱|哄,“王滇,你信谁?再说一遍。” “信你。”王滇在混沌中紧紧抓着他,低声道:“只信你一个。” 梁烨的呼吸带上了控制不住的战栗,心满意足地将他拥进了怀里,贴着他的耳朵道:“那你以后只准听我的话。” “……嗯。”王滇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疯狂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喃喃道:“如果我死了,你也别活了,好不好?” “好啊。”梁烨发狠咬住了垂涎已久的脖颈,尝到了血的腥甜,他抬起头,指尖擦过殷红的血,捏住王滇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然后垂着眼睛认真地涂到了王滇苍白的嘴唇上。 鲜红的血艳丽又颓靡,梁烨呼吸一窒,继而冲他咧嘴笑道:“如果你有这个能耐的话。” 王滇笑了起来,低头轻吻过他的指腹,舌尖卷走了上面残留的血色,盯着梁烨将唇上的血轻轻抿了进去,“当然。” 他要是死了,谁都别活。 “做吗?”梁烨凑上去吻他唇上残余的血迹,呼吸变得沉|重粗粝,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只让你爽么?”王滇低哼了一声,也没反抗,半阖着眼睛靠在他身上。 梁烨面色不虞道:“你方才还说都听我的。” “困了。”王滇皱了皱眉。 梁烨没吭声,大概是顾虑到隔壁能听见,低声道:“那我抱着你睡,不进去。” 王滇没吭声,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均匀起来。 梁烨搂着人亲了许久,才消停下来让人睡了过去。 一墙之隔。 肖春和一脸震惊,兀自消化了半晌后才看向旁边八风不动的岳景明,“我怎么觉得他俩根本没理解你的意思?” 明明是让他俩坚守本心! 为什么搞得这么不堪入耳! 岳景明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肖春和凑到他跟前,眯起了那双勾人的狐狸眼,“这玩意儿就是个疯子,要是真拆散了,跟你拼命信不信?”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我不会干涉。”岳景明坐在原地纹丝不动,手中的拂尘抵住了他不断凑近的脸。 肖春和伸手抓住了他的拂尘,眯起眼睛道:“吃力不讨好,一如既往地蠢。” “肖春和,静心。”岳景明声音冷淡道。 肖春和翻了个白眼,挑了个地方自己打坐去了。 —— 王滇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外面已经夕阳西沉,他头昏脑涨地起身,梁烨正拿着密信进来。 “师叔改了改李步的药方,喝下去感觉如何?”梁烨走到床边,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 “好多了。”王滇看向他手里的密信。 梁烨递给他,“明日午时,卞沧要在议事殿前斩百官。” “疯了吧?”王滇展开信一目十行,稍一思索便明了,“他想引你现身?” “朕必须出现。”梁烨坐在了床边,“但朕想不通,他这样做的底气在哪里。” “他这样做根本就没给自己留退路,无非是想和你同归于尽。”王滇将手里的信卷了起来,“我们不妨做个假设,倘若因为梁琮害死了卞如风和卞馨致使他家破人亡,他心中恨极想拽着所有人去死,但当时梁华王煦遂和崔语娴斗得如火如荼,他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时候,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在崔语娴手底下隐忍多年…… 再退一步,就算当时他真的实力不足,那么你浑浑噩噩未掌权之时,正是除掉你的好机会,为什么偏偏等到你掌了实权,打了胜仗,风头正盛的时候来寻这条死路?甚至迫不及待逼着你现身?” 梁烨的食指轻轻点在了他的掌心里,“他在等一个时机。” 王滇攥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他低声道:“如果假定当初那个神秘的国师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北梁从鼎盛时期骤然衰落,我们来附加上一个前提条件——真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存在,是不是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梁烨抬眼看向他。 “这个国师想要北梁的某些东西,如果顺着这个逻辑推敲下来,很有可能在等一个讲究的时间点,而你身为皇帝,正好就是他最大的阻碍,也许他需要你等到这个时间。” 王滇咧嘴笑道:“而你师父他们,又恰到好处的出现。” 梁烨的目光倏然变得锋利起来,“你什么意思?” 王滇眉梢微动,“梁子煜,你好好想一想,崔语娴既然如此厌恶道士,为什么会答应岳景明入宫救你一命?当初又是谁因为什么目的,灌了你一整瓶鹤顶红让你险些丧命?” “最重要的一点,倘若岳景明真的为了你好,为什么你喝了整整十几年的白玉汤变得疯疯癫癫他都不闻不问?”王滇的声音既从容又蛊惑,“我并不是说你师父就是那个国师,但他们之间必然存在某些联系,而你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自始至终也没打算告诉你。” 梁烨神色难辨地看着他。 “而我到这里来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不是他们所为,他们肯定也知道些内情。”王滇道:“你又如何确定,我来这里是不是有些人想让我彻底取代你?” 梁烨下颌绷紧,僵硬地转了一下脖子,“王滇,你睡得这一觉,就是在琢磨这些事情?” “对啊,因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想让你活下去了。”王滇笑得温和又体贴,攥紧了梁烨的手指,强势地同他十指相扣,“所以除了我,谁都不要相信。” “不管是缘分还是命,自己去抢。” 第178章 引蛇 梁烨漆黑的眼珠颤动了两下,拇指轻轻摩挲着王滇的虎口,“朕自然信你。” 王滇扯了扯嘴角,贴在他的耳朵边轻笑,“你当然信我,不然也不会引着我去那个密室……你早就发现了却没办法打开,为什么引我去呢?因为你发现有些事情你自己做就做不成。” 梁烨喉结微动。 “要不是你早就抓心挠肝想打开,就你他妈那个尿性,腰带都解了你不做?”王滇嗤笑,“密室前那些痕迹根本就是你想开门搞出来的。” 梁烨眉峰下压,神色不虞地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不说,是觉得你我之间没必要,”王滇靠在他怀里吻他的脖子,“我能猜到的你恐怕早就猜到了,偏要多此一举来问我,你揣得什么心思我都不用猜。” 梁烨冲他龇了龇牙。 “傻逼。”王滇使劲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梁烨抱得他很用力,灼热的手掌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自他的后颈顺着脊骨一寸寸地往下摸,暧昧又轻浮。 “你郁症发作,”梁烨声音微微发闷,“在宫外休息,等朕来接你。” “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当我放屁呢?”王滇冷笑,食指按在了他的眉心,“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当初崔语娴谋逆时,你非要拿出药弄得两个人都难堪,现在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又搞这一出?” 事到临头忽然反悔,一副动心动情的样子,却又不会改变决定,最后只让人心里烦躁。 梁烨用密室的事情试探了王滇的确有那么点“神奇”的作用,再稍微联想一下之前种种,也是王滇在他身边而次次化险为夷,一次两次是巧合,但次数多了,任谁都得仔细想想,何况肖春和已经提示的很明显。 而王滇聪明又敏锐,不管他多么费尽心思遮掩,总能快速地反应过来,然后丝毫不顾及情面摊开在他面前,按着他的头逼得他无路可退。 “不一样。”梁烨的眼睛亮得可怕,仿佛终于踏破了迷雾,将伪装踩成一滩烂泥,然后不顾一切地将自己从深植骨血的权势和利益的藤蔓中生生撕扯出来,伤筋断骨,血肉淋漓,却兴奋刺激到神经战栗,将仅剩的嶙峋白骨亲自递到了王滇面前,“朕想让你好好活着。” 梁烨看起来好像兴之所至做出了这个决定,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毕竟刚才龇牙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邀请王滇一块去赴死局,这也正合王滇的意。 梁烨可以继续利用他,而他同样可以利用梁烨,他们相爱,又不择手段,同生共死,同归于尽。 不死不休,酣畅淋漓。 可现在梁烨却粗暴地撕毁了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扯烂了他们互相算计互相利用的皮囊,试图将他们之间那点谁都算不清楚的爱掏出来兴致勃勃地称量。 王滇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良久才问:“为什么?” 梁烨咧开嘴冲他笑,“你来做皇帝,肯定比朕做得好。” “我操|你大爷!”王滇心底忽然涌上了一阵愤怒,鼻腔却不受控制地出现酸涩的胀痛,他愤怒地骂他:“梁烨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梁烨被骂得往后缩了缩脖子,嘟囔道:“郁症发作果然变得格外暴躁。” 王滇惊怒地看着他,“你到头来跟我玩这出?你他妈跟谁演情深似海呢?” 明知道死局还不想让他去,脑子抽风了吧! 梁烨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骄傲道:“你我确实情深似海——” 话没说完,就被王滇恶狠狠地揪住了领子拽到了面前,“你他妈少在这里跟我插科打诨,我费尽心思帮了你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我当然要活着,我从来这个破地方开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用不着你替我操心,就算死我也会带着你,别他妈给我玩以退为进这招!” 梁烨盯着他愤怒的脸,垂下眼睛,凑上去亲昵又讨好地碰了碰他的鼻尖。 王滇的暴怒戛然而止。 “这样多刺激啊。”梁烨冲他笑地志满意得,“怎么一句让你活着就将你吓成了这样?” 然后亲了亲他的鼻尖,“真可爱。” “……可爱你大爷。”王滇瞪着他骂。 梁烨眉梢微动,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道:“你既然想去便去,我还真能拦得住你?做什么吼我。” “我先弄死你算了。”王滇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梁烨顺着他的力道晃了两下脑袋,“朕又不是护不住你,你不信朕吗?” 王滇这才稍微冷静了下来,扣住他的后颈将人抱进了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冰冷又晦暗,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信。” 梁烨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又伸手摸到了他的后颈骨,吻痴迷地流连在他的颈项间,喟叹道:“好香啊王滇。” 王滇被他咬得脖子发疼,却没将人推开,只是带着怒意骂人:“死变态。” 梁烨亲得愈发放肆,问他:“那你现在最爱的人是不是我?” 王滇感受着颈项间的刺痛,目光漂浮在虚空,扯了扯嘴角,不再反抗,半晌后他抓住了梁烨的头发,在对方的后颈上留下了个染血的牙印。 “……是。” 夕阳已经完全沉落,天空泛着灰暗的青白色,窗外还能听见鸟鸣和晚风,破旧的木桌上被放了几盏清茶,冒着袅袅热雾。 岳景明端正地坐在首位上,肖春和懒洋洋地靠着窗户,指点着旁边的项梦在画什么东西,殷红的朱砂被笔毫沾起又落下。 “白玉汤的方子是我给崔语娴的。” 岳景明的一句话宛如炸雷,王滇的目光倏然从毛笔上收了回来,冷冷盯着岳景明,已经想出了十几种弄死对方的办法。 肖春和糟心地扶额,敲了敲桌子,示意支棱起耳朵的项梦回神。 梁烨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但王滇看见了他倏然收收紧的拳头,“为什么?” “来压制你体内的毒。”岳景明道:“你百毒不侵,是因为剧毒早已蔓延到四肢百骸和血肉深处,崔语娴一直以为那是可以让人神志不清的毒药,才会按时给你服用。” 梁烨眯起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日积月累之下更难戒掉。”岳景明神色淡淡道:“我医术不精,这方子至多压住毒性,却无法清除,甚至使人上瘾,到后面你会越来越依赖它,与其当成药,不如当成毒,让你自己去对抗保持清醒。” “可他现在已经许久未喝白玉汤了。”王滇心中悚然一惊。 “因为再喝白玉汤毒也已经压制不住了。”岳景明看了梁烨一眼,“你之所以百毒不侵,是因为当年被灌的不是鹤顶红,而是枫霜落,寻常的毒碰上,完全不会有作用。” 王滇对这毒药闻所未闻,大概是看出来他们眼中的茫然,旁边弯着腰看项梦画画的肖春和道:“是心思不纯的邪道搞出来的毒药,一百多年前在大安朝甚为流行,起初杀手用来化尸,滴上几滴,血肉便会簌簌而落,白骨化作粉末,如霜染红枫,故名枫霜落,不过因为原料昂贵,极少有人用得起,再加上其中重要的一味原材灭绝,便没人再用了。” “你可能没了印象,当时你被人灌了满满一整瓶,对方大概是想让你化成灰。”肖春和直起身子给他们比划了个手掌的高度,“当年要是再晚半刻,神仙都难救。” 王滇手脚骤然发冷,用力地扣住了梁烨的手。 梁烨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漫不经心道:“你们知道是谁灌的?” “此人来历成迷,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几次交手都不敌。”岳景明沉声道:“去年春白玉汤便已失效,带你离开也是想去寻些机缘。” “那个人为什么要给梁烨灌枫霜落?”王滇谨慎道:“他当时不过是个八岁稚儿,犯得上灌一整瓶?” 别是他们在自导自演。 王滇几乎警惕到了极致,像个浑身布满尖刺的刺猬,看向岳景明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岳景明却对他出奇的宽容,甚至颇为耐心地解释道:“梁烨资质颇好,寻常人苦修十年,都不敌他一日之功,一瓶枫霜落将他根骨断送十之八|九,即便如此,他残存的那一分根骨也足够超过大部分普通人。” 梁烨微微蹙眉。 “枫霜落的毒如今已经在你体内已经快要压制不住。”岳景明道:“届时毒发,全身血骨灰飞烟灭,留下来的第三截颈椎骨,就是那人想要的东西。” 梁烨下意识地想去摸脖子,被王滇死死扣住手按着,他扯了扯嘴角,“为什么会是颈椎骨?还能精确到截?” 岳景明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道士的神秘感,反而皱了皱眉,“因为我只能算到这里。” “能在枫霜落底下留存下来的定非凡物。”肖春和抱着胳膊靠在桌子上道:“寻常人往身上滴一滴就成血水了,这小子被灌了一整瓶还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再算下去就要你们师父的老命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窗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惊雷声,紧接着狂风暴雨骤然而至。 梁烨稀奇地挑了挑眉,“师叔还会呼风唤雨呢?” 肖春和皱着眉看向外面的天色,骂了句脏话,“要是我会就好了。” “现在该如何做?”王滇力道大到快要捏碎梁烨的手掌。 “对方身上有解药。”岳景明道。 窗外吹进来了雨,打湿了项梦的画,墨迹浸染开了大片,露出了一个无脸的画像,肖春和给她往旁边拽了拽,指尖抹起一点朱砂按在了无脸人的眉心,落成了个朱砂痣。 “引蛇出洞。” 第179章 高呼 从岳景明的房间里出来,王滇被冷风冷雨扑了满脸,西厢房里有人探出身子来关窗户,看上去不认识他们,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关紧了窗户。 “师父带回来的人。”梁烨撑开油纸伞帮他遮住了雨水,跃跃欲试道:“出去走走?” “回房间吧,这么大的雨。”王滇扣住了他的手。 关上了门,周围一片昏暗,梁烨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根蜡烛点上,在桌子上放好,靠在桌子上看他神色凝重,忍不住笑道:“这么担心朕啊?” 王滇站在他面前,抬手揭掉了脸上的面具,微微侧了侧头。 梁烨几乎不受控制地摸上了他的脸,白皙的皮肤因为面具覆盖太久泛着细微的红,仿佛在照一面清晰无比的镜子。 “我不怕和你一起死。”王滇平静道:“但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更想和你一起活。” 梁烨靠在他肩膀上笑起来,“放心吧,朕身体好着呢,轻易死不了。” 王滇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这些鬼神灵异和虚无缥缈的东西如同他突兀的穿越一样让他感觉到了无能为力,他甚至难以找出发力点去思考。 也许是因为郁症还未消退,让他的思维处于一个极度兴奋又癫狂的状态。 “看着我,王滇。”梁烨的手掌覆在他的后颈上,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朕自始至终都对修仙没有念想,也不在乎被灌的那些鬼东西,朕要当大梁的皇帝,要让百姓吃饱饭不再颠沛流离,要杀了卞沧救下臣子,就这么简单,记住了吗?” 王滇混沌漂浮的心脏终于找到了一个锚点。 “记住了。”他慢慢地吐出了口浊气,“安汉郡的百姓还在等着灾粮,杀了卞沧。” 梁烨咧嘴一笑。 大雨滂沱,几匹快马冲进了雨里。 皇宫的西北角门。 守值的禁军警惕地看着飞奔而来的快马,执剑问道:“站住!宫门已闭!” “卞大人亲印!急见太后娘娘!”马上的人拿出了枚私章,正是卞沧的亲印.52ggd.,对方拿着印章翻来覆去地看,似有犹豫,马上的人厉声道:“亲印在此,还不赶紧放行!耽误了正事你担待得起吗!?” “是!”禁军一抬手,落锁的宫门被缓缓地打开,五六匹快马疾速而过。 半个时辰后,又一匹快马赶来,高声喊道:“卞大人私印失窃,任何人携私印前来杀无赦!” 守门的禁军登时大惊失色,“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 后宫太后寝殿中,卞云心在睡梦中被冰冷的匕首抵在了脖子上,在惊雷声中猛然惊醒。 闪电撕裂苍穹,露出了梁烨那双冰冷的眸子。 卞云心的尖叫声被捂进了嘴里。 梁烨抬起手里,一串钥匙哗啦落开,他沉声问道:“认识这串钥匙吗?” 卞云心愣了一下,然后拼命地摇头。 梁烨咧嘴笑得阴森恐怖,“那留着你就没什么用处了。” 卞云心感受着脖子上传来的剧痛,攥住他的手腕疯狂地点头,发出了几声呜咽。 “出声就杀了你。”梁烨扯了扯嘴角,松开了手。 卞云心捂着嘴惊恐地往角落里缩,用气声道:“我、我带你去。” “这是王煦遂留下的。”大雨里,梁烨撑着伞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笑道:“卞云心,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卞云心被大雨淋得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张了张嘴,“不、不熟悉。” “她女扮男装上了沙场,为什么非要戳穿她女子的身份?”梁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 卞云心整个人抖如筛糠,“我、我不想的,是卞大人——是卞沧逼我这样做的!烨儿,我真的不想害她的,可是她太聪明了,卞沧容不下她,我不这样做我也会死!烨儿,看在昔日的养育之情上,你就放过我吧!” “再问你一件事。”梁烨转过头来笑着望向她,“朕八岁那年被人灌了一整瓶鹤顶红,娘娘可还记得是何人所为?” 卞云心膝盖一软,径直瘫软在了地上。 梁烨撑着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如毒蛇吐信阴冷黏腻,笑着问:“不记得了吗?还是说有难言之隐?” 卞云心惊恐地摇头,“你、你都想起来了?” 梁烨眉梢微动,“对啊,我都想起来了。” 他撑着伞微微俯身,将卞云心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黑暗里,轻声细语道:“是你灌的……母后?” 卞云心拼命地摇头,“我是被他逼得,我不这样做他就会杀了我的……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烨儿……我养了你这么些年,我也不忍心的……” 站在她面前梁烨眼底满是嘲讽,“都是别人逼你的,你蠢所以你就无辜是吗?一个八岁的孩子你也能下这种毒手,你可真是太无辜了。” 卞云心被雨水淋得睁不开眼睛,然后就被人一把从地上扯了起来,“给你药的那个人是谁?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卞云心疯狂地摇头,“他撞见了我的……我的丑事,他……他威胁我,我要是不这样做你和我都活不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你现在不也没事了吗!” 攥着她的那只手力道大到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梁烨怒极反笑,“真是好大的脸。” 卞云心胆子小,这会儿已经快要被吓疯了,“他、他眉心有颗红痣……烨儿!他眉心有颗红痣!” 梁烨在雨夜里如恶鬼般笑出了声,冰冷的匕首贴在卞云心的脸上,“虽然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但只是想想都会觉得恶心……能把梁烨逼得去求崔语娴,你怎么折磨的,就该怎么还回来。” 卞云心惊恐地瑟缩一下脖子。 碎雪园里,花枝已经被暴雨摧折得不成样子。 梁烨站在那亭子里,看着卞云心拿出了其中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递给他,“这、这是一处废弃的密道,从前王煦遂经常带我们从这里——去死吧!” 锋利的簪子闪过寒光,径直扎向了梁烨的脖颈,只是还没来得及碰到,就被狠狠攥住了手腕。 梁烨森冷一笑,“蠢而不自知,跟你那个儿子一样。” —— 议事大殿中烛火摇曳。 一半是戴着镣铐的朝臣,他们穿着囚服跪在地上,而另一半则是穿着官服的朝臣,卞沧站在玉阶之上,垂眸看着满大殿的同僚,一言不发。 外面惊雷声阵阵。 “几时了?”卞沧问。 穿着朱红官袍的荀阳站出来道:“回大人,子时了。” “我以为陛下会及时来救人,可惜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卞沧叹了口气,抬了抬手,“诸位大人得罪了,不知要请哪位大人先来呢?” “卞沧!”跪在地上的楚庚怒声道:“你如此滥杀朝中官员,就不怕陛下降罪于你吗!?” “放肆!”荀阳厉声喝道:“胆敢对大人口出狂言!” “荀阳!我只当自己心胸狭隘,怀才不遇,以为你是心怀天下之人,你当年口口声声说要为国为民,为虎作伥!这就是你的志向!?”楚庚高声质问他。 “叔濯!莫要被一时的权势迷了眼睛!”刘宾白也抬起了头来,“你忘了长霖书院的院训了吗!你难道忘了百里大人对你的期许吗!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话语毕,又有数名年轻的官员出声,将荀阳指摘得无处可躲。 荀阳面色涨红,看向卞沧,结果见卞沧丝毫没有出声的意思,便果断的反击回去,“够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梁烨他就是个疯子!大梁在他手中都败落成了什么样子!朝臣说杀就杀,老祖宗的规矩说改就改!还有王滇!他们两个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搞什么内阁改制,大肆屠戮世家良臣!你们才是执迷不悟!” “够了,不要再吵了。”冯清站出来道:“卞大人,该动手了。” 卞沧垂着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重臣,“哪位大人想先走一步?” 楚庚愤怒地站了起来,“君子不惧死,尔等奸佞叛贼活不了多久!” 因为他义愤填膺地站出来,陆陆续续也站起来了许多朝臣,他们被关押了许多天,早已满腹怨气,许多都是刚入仕不久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这才有读书人的样子。”卞沧欣慰一笑,抬起的手刚要落下,最前面忽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卞大人,何必跟年轻人动火。”晏泽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站在玉阶上的卞沧道:“不如就从我开始吧。” “晏大人?”卞沧有些意外,“当真不再考虑一番?” “共事了大半辈子,若不是闻宗救我,我早就死在了寿宴上,我也不想欠那老家伙人情。”晏泽笑道:“陛下好不容易有点为人主的模样,可惜了。” 崔运也戴着镣铐起身,冷淡道:“我随晏大人同往。” 跪在地上的朝臣们陆陆续续站起了身,挺直了腰背,“我亦同往!” 他们本就是些油盐不进的臣子,但凡能被说动的,都已经换好了朝服站在了另一边,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响,让投诚的众人心中微微发颤。 “一个疯子,也值得你们效忠。”卞沧冷笑,“愚钝不堪,既然你们这么想死,那就——” “那就不劳烦卞大人了。” 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靴子踩在地板上清晰可闻,还带来了些许潮湿的雨气。 身着玄色龙袍的青年懒洋洋地坐在了龙椅上,漫不经心睥睨而下,露出了个戏谑又森冷的笑容。 “诸位爱卿,好久不见啊。” 雷重雨沉,兵戈声起,大殿之内,高呼万岁。 第180章 出洞 梁烨俯视着地上跪着的百官,神情倦恹地扯起了嘴角笑,“平身。” 卞沧的身后,是一群早已投诚神色惶惶的叛臣,梁烨在他们心里留下的阴影太过可怖,只是这样被这个疯子笑着看都会后脊发冷,仿佛死亡近在咫尺。 “如今的局势,就算陛下您现身也已无力回天。”卞沧站在玉阶上,神色冷淡道。 “卞大人留着这个空位,不就是让朕来坐的吗?”梁烨懒懒地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趁今□□中百官都在,也正好听一听卞大人伸冤。” “伸冤?”卞沧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冷静地看向龙椅上的梁烨,“梁琮因为一句莫须的命好召我一双儿女入宫,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还要像畜生一样啃食他们的血肉,我的夫人被他派去的人活活勒死……我在大殿门前跪下伸冤,梁琮问我伸得什么冤。”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来的冤枉。”卞沧淡淡道:“在你们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陛下,我滔天的仇恨早已经随着梁琮的死烟消云散,权势如此,无论我再如何不甘心,妻儿都回不来了。”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梁烨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仿佛只是早朝上随意的问话,“学朕砍人解闷玩儿?” 此话一出,不管是叛变的没叛变的臣子都忍不住将头低得更矮了。 虽然陛下救星一般及时出现,但是总觉得兴致起来会比卞沧更可怕。 卞沧抬起头看向他,“梁琮说这都是命,我偏要向世人证明,什么命什么不祥之刃不过是生杀予夺者欺凌弱小而找出的借口。” “那你现在和惠献皇帝有何异!?”大臣里有人怒声反驳。 “并无什么不同,我做掌权之人,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手里,我要你们死,你们就活不了,包括你梁烨。”卞沧脸上没什么表情,“梁琮之死,梁华和王煦遂的死,谈家兵变,魏万林叛国,十万北军被坑杀,甚至东辰出兵都是我说服的申玥俪,挑起战火,全部都是我所为。” “卞沧!”崔运愤怒又震惊地瞪着他,厉声质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看着北梁这个庞然大物一点点衰落,让自己畅快些许罢了。”卞沧笑道:“崔大人,你为国为民,我恶事做尽,也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晏泽皱眉道:“人有私心无可厚非,但你不该让无辜之人为你的仇恨铺路!陛下圣明,岂会不为你平反?” “平什么反?”卞沧自嘲一笑,“梁琮迷信邪道,听信胡言,认定了我夫人是不祥之人,我的孩子名号就是救他命的良药,他说有,岂能无?” 卞沧一抬手,隐藏在暗处的士兵纷纷现身,数不清的刀剑齐刷刷的对准了朝臣和龙椅上的梁烨。 “卞沧!你这是谋反!”有人高声喝道:“你就算杀了陛下也得位不正!” 卞沧道:“大人怕是误会了,我并不想当这个皇帝,我也不需要,只要你们都去死就可以了。” 坐在龙椅上的人发出声轻蔑的笑,“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 “陛下以为自己能走得出议事殿?”卞沧看向过分从容的梁烨。 “为何要走?该走的是你。”梁烨微微一笑。 灯火通明的议事大殿周围,高墙轰隆作响,四散而开,露出了里面森然的机关,无数利箭纷然而至,径直穿透了叛军的心脏,刀剑相撞的声音刺耳又尖锐。 惊雷暴雨之下,皇宫各处高耸的宫门轰然而动,巨大的冲车将宫门撞得四分五裂,身着黑甲的帝王亲兵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入,同世家联合的叛军厮杀在一起,血染宫墙。 大都以西,待命已久的西军同鬼魅般出现的北军两相对峙,吕恕高高举着帝王虎符和圣旨高声喝道:“陛下亲笔在此!西军各部,待守各郡,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在他身后是数十万装备精良的北军,他们刚从沙场之上浴血而归,煞气正重,一声声低吼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猛虎低吟,威慑着蠢蠢欲动的对手,手中的兵器在雨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马蹄声烈烈,大都东南西北十六处城门在厮杀声和暴雨声中改旗易帜,漆黑的军旗上绣着的梁字被金龙缠附,替换了世家华丽又繁复地昂贵旗帜,一时之间,大都的各大世家在兵戈声中乱做一团,百姓们听着马蹄声刀剑声惶惶不安,紧紧地闭上了门窗,更有甚者跪在佛龛神像之前诚心祷告,只盼不起战乱苦求平安。 焦炎握着刀站在城墙之上,目光越过了兵荒马乱的大都,落在了皇宫那座庞大的阴影之上。 十载山上,梁寰努力地踮起了脚尖,试图看清大都那点幽微不明的火光,龙骧将他抱了起来放在了肩上,站在旁边的百里承安看向暴雨中看不清轮廓的大都,神色凝重。 在安汉郡忙得焦头烂额的许修德拿着大都传来的急信神色大变,本就消瘦的肚子瞬间小了一圈,愁眉苦脸焦急踱步,和他同样,各处消息灵通的大郡都陷入了惶惑不安之中。 陛下若赢了自是皆大欢喜,可若陛下输了,整个北梁恐怕要彻底变天。 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波折,摇摇欲坠支离破碎的高墙房梁不过是被梁烨以帝王的身份艰难地支撑着,梁烨一死,整个北梁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分崩离析,不可避免又理所应当的走向灭亡的结局。 黑沉的雨夜终于泛起了微光,迎来灰暗的黎明,议事大殿中,卞沧和梁烨一站一坐对峙着目光,哪怕殿内殿外早已血流成河,如同执棋的双方,并不在意厮杀着的棋子的死活。 朝臣百官被聚拢在一起,等待着最终命运的揭晓。 绣着金龙的黑旗冲破了雨幕,无数铁骑黑甲将议事大殿团团包围,厚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带进来了凛凛寒风和冰冷的雨。 “陛下,叛军已尽数剿灭!”充恒半跪在地上,脸上的血还未来得及擦干净,眉眼冷冽。 殿中的叛臣们神色惊恐,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梁烨不急不缓地从龙椅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卞沧,卞沧面不改色地抬起头,那双清明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一丝笑意,“陛下虽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但还是有些本事的。” 梁烨拢起袖子,脸上缓缓浮现了个阴鸷的笑,“卞大人过奖了,朕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前车之鉴已经够多了。” 卞沧笑了起来,“可惜陛下虽有长进,却还是算不透人心,我真正要的从来都不是你身后的那把龙椅,你杀尽叛军又如何!” 好像是在印证他所说的话,无数爆炸声从皇宫各处传来,议事大殿的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卞沧!你究竟想干什么!?”叛臣之中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惨白着脸色质问他。 “当然是让你们都去死!”卞沧的目光扫过殿中诸臣,“你们为了大梁肝脑涂地,可大梁给了你们什么!?皇帝给了你们什么!?说肝脑涂地都是抬举你们,你们为了那点权势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互相猜忌利用,搜刮着民脂民膏,用百姓的血肉和性命堆砌起金屋玉床,享乐无度!而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却丝毫不知反抗,麻木地供养着你们这群蠹虫!你们都该死!来给你们的大梁陪葬吧!” “至于你——梁烨!”卞沧猛地转过身来指向龙椅前的帝王,“你就是整个北梁最愚蠢最可恨之人!你生来便是梁华和王煦遂留下的棋子,是崔语娴操控大的傀儡,你分明有能力结束这一切,却偏偏无动于衷,放任北梁败落至今到头来又装模作样试图力挽狂澜,实乃沽名钓誉第一人也!” 梁烨负手在上冷嗤了一声,冷漠地看着殿门外升腾而起的火光,“是又如何?朕的天下,朕想救便救,不想救便不救,朕是皇帝,何事都做得!” “你果然跟梁琮一模一样!”卞沧大笑出声:“无情无义,阴私卑鄙!梁琮求仙问道多年苦求不得,而你天生仙骨却被人活活毁了根基前程,这就是你们梁家的报应!” 梁烨倏然眯起了眼睛。 大殿的朝臣看卞沧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还不知道吧陛下,你生来就有仙骨,出生时祥瑞满天,当日便有数位仙士现身,更有批命者言北梁将在你手中辉煌鼎盛,你来日会一统四国,人皇得道成仙。”卞沧的神色变得无比畅快,他笑得心满意足: “但是可惜啊,他们干涉不了人间事,崔语娴厌恶极了这些神鬼之说,我同样如此,你本该死在出生当日,但梁华和王煦遂拼了命地护住你,不惜牺牲你所有的兄弟姐妹,他们保了你八年,让你在卞云心那个蠢妇人受尽折磨八年,可惜功败垂成,都死在了我手里,连你那所谓什么仙骨,也被一瓶毒药生生葬送,在崔语娴手底下被折磨成了个不人不鬼的疯子!” “陛下啊陛下,你看看,命好又如何,只要我乐意,你命再好,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就像梁琮对我的儿女所做一样。”卞沧颇为惋惜地看着他,“人皇得道成仙,哈,你看看你现在,都不能活过今日午时!我会跟梁琮一样,让你受尽万箭穿心之痛,再将你剥皮剔骨,让世人看看你这好命之人的下场!” 梁烨拢在袖中的手缓缓地攥紧,他冷眼看向卞沧,笑得阴冷森然,“你这些疯癫话还是留着去地下跟梁琮说吧。” 他抬手一挥,然而未及落下,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众人的目光倏然转向身后,数不清的冷箭也对准了笑声的主人。 来人穿着身灰色的披风,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半截冷白的下巴,腰间坠着枚流云仙鹤纹路的玉佩,无视周围剑拔弩张的身份,缓缓地抬起了头。 兜帽滑落,露出了张年轻又陌生的脸,他看上去生得极好看,眉心一点红痣妖冶阴邪,看众人的眼神仿佛在看地上的蝼蚁,轻蔑又嘲讽。 然而最令众人惊愕的,是他身前推着的轮椅,轮椅上坐着面色苍白的青年正是崔琦。 崔琦一如既往地神情冷淡,只是再看向梁烨时目光带上了几分担忧。 “哥,我不太喜欢你这样看别人。”推着轮椅的人俯身捂住了崔琦的眼睛,看向了龙椅前的梁烨笑道:“陛下也许不认识我,我姓闻,名鹤深。” “是你们北梁皇帝亲封的第一任国师。” 第181章 瓮中 议事大殿外暴雨如注。 卞沧闻言面色瞬间扭曲,“你是国师!?不可能,国师明明已经被杀了!” 当初闻鹤深主动找来,分明只是一个落魄的书生,外加年纪尚轻,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往国师的身份上想过,而他也从未见过国师真容,竟被诓骗了数十年之久。 “一个替死鬼而已。”闻鹤深笑道:“卞大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以为拿捏住了荀曜就能拿捏住我,但我真正要找的人是这位崔琦崔大人,不过你大费周章去找荀曜也有点用处,起码拖住了那几个烦人的臭道士。” 卞沧怒不可遏,“当初就是你蛊惑梁琮杀我儿女和夫人!” “我只是在寻找兄长的转世,可惜他们都不是。”闻鹤深颇有些遗憾道:“所以只能物尽其用,这些年你们斗得不是非常开心么?虽然迟了许久,但还是多谢卞大人帮忙。” 卞沧闻言面色惨白地往后踉跄了几步,被旁边的荀阳慌忙地扶住。 “大人?”荀阳看着将他们包围的士兵和利箭,有一瞬间的慌神。 现在的情况卞沧已经完全没有了优势,他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外面愈发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又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扶住卞沧的手。 卞沧这个疯子根本就是要拖着所有人去死,虽然眼前这个闻鹤深目的为何,但绝对不会是为了救他们,他还年轻,他还有大好的抱负没有展露,他必须……他必须赶紧找机会逃走。 荀阳白着脸往后退,混进了手足无措的百官之中。 闻鹤深看向了高阶之上的梁烨,“陛下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奇我的来历?” “你身为国师,蛊惑惠献帝求仙问道,又残害大臣妻子儿女,如今伙同卞沧谋逆叛乱,挟持朝廷重臣。”梁烨冷笑道:“不管你从何而来,是何目的,现在只有死路一条。” 闻鹤深的目光扫过周围逐渐逼近的士兵,轻蔑道:“就凭你们?” 梁烨抬起的手倏然落下,“杀!” 数不清的士兵蜂拥而上,然而闻鹤深身法诡谲,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哪怕旁边还有一个不良于行的崔琦拖累,也丝毫没能阻拦住他往前的脚步,遍地都是断臂残肢。 充恒带着暗卫自四面八方冲了过来,然而不过是稍微阻拦了一下他推着轮椅的脚步,便被强横的掌风带倒了一大片,内力不足者直接吐血身亡,哪怕是高手都受了重伤,再也爬不起来。 充恒被他的掌风连连逼退了数步,被身后的长盈一把托住了肩膀,在长盈身后,是九星阁的众多杀手,他们手中的武器千奇百怪,更有组合而起的杀阵,铺天盖地的杀招利器层出不穷,却仍然阻挡不住闻鹤深的脚步。 充恒不甚被他一掌击中,甚至清晰地听见了肩膀上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口污血喷了出来,长盈的锁链被闻鹤深缠在手中,竟是一截截全都化作了齑粉,他长袖一扫,武功最高的两人便重重撞在了粗壮的蟠龙柱上,空旷的大殿中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原本跪在大殿中央的百官早就四散到了两旁,哪怕前面有士兵护卫,也丝毫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安全感,只能慌张地看向龙椅前的梁烨。 不管是士兵暗卫还是杀手都完全挡不住,闻鹤深的武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种完全碾压式地击败甚至让人生不出任何斗志,只能从心底感受到恐惧。 哪怕陛下武功再高,也是个人,远不会是这个妖道的对手,这次恐怕必死无疑! 而大殿外的爆炸声越来越近,浓郁的硝烟味道透过了厚重的雨幕飘散进了殿中,濒临死亡的恐惧自四肢百骸开始逐渐蔓延。 闻鹤深推着轮椅停在了玉阶前,右手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轮椅,他笑着看向了梁烨,“陛下,北梁的气运和您身上的仙骨,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梁烨扯了扯嘴角,“狗屁不通。” 闻鹤深脸色微冷,身形极快地倏然逼至了梁烨面前,五指成抓便要扣住他的脖颈,脸色却骤然一变,“你不是梁烨!”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破绽,早已埋伏多时的岳景明跟肖春和自梁烨左右的蟠龙柱现身,两柄拂尘死死缠住了他的胳膊,蹬住玉阶猛地往下一跃,径直将人扯离了梁烨面前。 梁烨——或者说假扮成了梁烨的王滇拢着袖子,垂眼看向远处的闻鹤深,嘴角勾起了个阴鸷的弧度,轻笑道:“我不是梁烨,难道你是?” “你身上的仙骨呢!?”闻鹤深死死盯着王滇问道。 “什么仙骨不仙骨的,我们大梁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王滇笑眯眯道。 武功高强又如何,远超普通人极限又如何,就算不是“人”,只要活生生在这里,总有办法能弄死。 一切虚无缥缈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但闻鹤深现身,那就变得不足为惧,他再能耐,用的还是人的阴谋诡计,那就一定存在弱点。 王滇居高临下地看着满殿活人与尸体,不过是一盘厮杀起来血流成河的棋局,而他只需要落子保帅,哪怕利用他自己。 “又是你们两个臭道士!”闻鹤深看向岳景明跟肖春和,“自寻死路!” “闻鹤深,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还挣扎什么!”肖春和手中的拂尘倏然收紧,“不人不鬼的东西,国运仙骨岂是你可撼动的!” “世间万物都有其运行的法则,你强横干预已经遭受了巨大反噬。”岳景明冷声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愚蠢的凡人!”闻鹤深冷蔑一嗤,“分明是你们自己内斗致使国运衰落,我不过是稍加挑拨,人心恶毒,却非要将罪名强加给我!” “冥顽不灵。”岳景明长剑出鞘,高声喝道:“春和!” 肖春和纵身一跃,将手中的拂尘扔给了他,接过了一分为二的长剑,两个人身形变幻极快,动作已经出现了残影,闻鹤深脸上瞬间便多出了几道血痕,眼底浮现出了几分恼意。 然而正当此时,他余光瞥见了靠近崔琦的王滇,不管不顾挣断了缠在胳膊上的拂尘,在漫天白须中一跃而起,径直冲向了王滇。 王滇抓住轮椅猛地往后一撤,长盈和充恒自两边拖住了闻鹤深的脚腕,闻鹤深登时大怒,手掌刚要拍向两人的颅顶,就被飞身而至的岳景明跟肖春和阻拦住,两柄长剑将他的去路退路全都堵死。 “不自量力!”闻鹤深怒喝一声,周身灰色的斗篷被扬起,露出了内里,王滇倏然眯起了眼睛。 这人身体的一半竟然全是森冷的白骨,难怪肖春和说他不人不鬼。 他的速度陡然加快,岳景明跟肖春和接连被他踹中,自半空重重摔落在地上,长盈和充恒也已经力竭,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再起不能,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长鞭破开半空,缠住了闻鹤深的小腿,将人死死往后拽住。 项梦将鞭子缠在蟠龙柱上,对王滇大声道:“杀了崔琦!” “我看谁敢!”闻鹤深双目赤红,竟不顾长鞭拧缠下淋漓血肉,冲向了崔琦,而身后的项梦被巨大的冲力直接撞到了殿墙上,砸出了个可怖的深坑,整个议事大殿开始摇摇欲坠。 王滇猛地转身将轮椅交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大臣,厉声道:“都离开这里!” 楚庚一脸懵逼地抓住了轮椅,旁边的刘宾白同他一起抓住了轮椅,“那个妖道就是想要崔大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想活命的就跑!”一直畏缩成团的曾介忽然福至心灵,抬高声音怒吼了一声。 楚庚发誓,那是他生平经历过的最刺激也是最荒诞的一次逃亡。 满殿的大臣,哪怕之前他们还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哪怕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一刻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所有的恐惧。 不管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一窝蜂地冲着议事大殿外面跑去,在不断坍塌碎裂的殿墙和砸落的砖瓦中拼命地往前跑,冲入了暴雨之中。 闻鹤深怒吼了一声,试图寻找出崔琦的身影,然而周围各处都是强盛又刺眼的深紫色的官气,崔琦混杂在其中,根本无法准确地锁定,贸然出手反而会伤到人。 他愤怒地一掌拍向了王滇,岳景明及时现身,拽住王滇一把将人扔向了大殿之外。 王滇踉跄了几步卸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往前跑。 闻鹤深纵身去追,然而岳景明肖春和等人紧追不舍,极大地干扰了他的速度,哪怕已经力竭也发狠要阻拦住他的脚步。 朱红色的宫墙在暴雨中染上了层氤氲的厚重,王滇跑得气管火辣辣地疼,眼前的宫道也看不太清晰,但又仿佛跑了千百遍,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凌乱错杂的记忆碎片,后颈传来的剧痛好像刻入了灵魂深处,熟悉的恐惧和强烈的愤恨与不甘再次涌上了心头。 不能停下,停下就会死。 他不能停。 他要去找——梁烨! 第182章 捉鳖 碎雪园的牌匾在雨中恍若鲜红的血滴,他纵身越过了园门,紧接着就被人一把揽进了怀中。 岳景明胸口挨了一掌,自宫墙之上摔下飞出了数十丈远,肖春和从后面抵住了他的后背,自己却咳出了大口的血,滴在了被暴雨摧折的海棠花上。 闻鹤深站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蝼蚁之辈也敢阻拦我。” 岳景明撑着剑站起身来,“逆天而行,天道不容。” 闻鹤深脸上露出了个轻蔑的笑,长袖一扫,数百骨镖自他袖中飞出,哪怕岳肖二人抵挡速度极快,也不可避免地被骨镖射中,鲜血浸透了道袍,重重跪在了地上。 “省得再来我跟前碍眼,臭道士!”闻鹤深长剑刺破雨幕,眼看就能取两人性命,下一瞬长剑却被细长的银丝缠住,巨大的力道使得剑尖方向陡转,薄如蝉翼的柳叶刀在雨中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亭子下,身着龙袍的青年眉梢微动,对上闻鹤深的目光之后一脸的嫌弃,“哪里来的丑东西。” 闻鹤深看到他的瞬间脸色忽变,“仙骨在你身上!” “什么仙骨,狗屁不通。”梁烨脸上露出了个兴奋的笑容,“来啊,让朕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闻鹤深五指成抓,直取梁烨脖颈。 —— 楚庚和刘宾白推着崔琦在暴雨中狂奔,楚庚大声道:“为什么我觉得咱们再绕路!?” “我也觉得!”刘宾白低头看向崔琦,“崔大人,您认不认识路?!” 坐在轮椅上的崔琦缓缓地抬起了眼睛,“你们已经第三次路过碎雪园的后门了。” 然而不等楚庚和刘宾白诧异,就撞上了同样在绕路的崔运和晏泽等人,不消片刻从殿中跑出去的百官竟然又汇聚在了一起,在暴雨中面面相觑。 “许是那妖道的邪门手段。”晏泽在一众人里还是相当沉得住气的,“既然频频路过碎雪园,我等不妨进去一观。” 众官员顿时点头表示赞同。 荀阳默默地后退,退回了拐角隔绝了众人的视线,试图自己找办法离开,谁知却冷不丁对上了墙头上森然的眼睛,骇然地跌在了地上,“你、你是何人!?” 对方整张脸都布满了伤疤,形容狰狞,背着把弓箭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冷声道:“宫中发生了何事?梁烨如今又在何处?” 荀阳连连后退,脑海中却闪过了零碎的片段,惊骇道:“你是叛军黑甲卫的简凌!?” 在崔语娴寿宴上,荀阳作为新科进士,虽然被安排得十分靠后,但还是见过简凌刺杀梁烨的场景,对这个人印象十分深刻,“你、你没死!?” “我当然不会死。”简凌一把将人薅了起来,“告诉我,梁烨在何处。” 荀阳心中顿时闪过许多计较,他已投靠卞沧,现在卞沧失势,万一梁烨赢了那妖道,他们这群叛臣迟早还是会遭殃…… “现在宫里一团乱,我、我带你去。”荀阳眸光一厉。 只有梁烨死了,他才有活命的可能。 —— 王滇正贴在墙边摸砖石,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猛地转头,就对上了晏泽那张被淋得更皱巴的脸,“晏大人?” “陛下!?”晏泽一惊。 随着他这声陛下,后面的百官立马老老实实要开口喊人。 “闭嘴!”王滇赶忙制止了他们,震惊道:“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此事说来话长。”崔运捋了捋自己湿哒哒的胡子。 “那就长话短说!”王滇道:“一个个的是嫌命长往这里凑!” “绕不出去了。”崔琦声音冷淡道:“那妖道应该是用了奇门遁甲之类的手段,逼得我们不得不来此处。” 王滇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一股强劲的风陡然袭来,将满地海棠花碾落成花泥,紧接着就是岳景明跟肖春和退至了此处,浑身上下布满了刀口,十分骇人可怖,他们挣扎着要起身,显然已经力竭。 有好心的官员想上去帮忙搀扶,被岳景明抬手制止。 园中的高树被摧折成了许多段砸在地上,在雨中露出了亭子中的身影,正是梁烨。 而闻鹤深转头瞥了百官和他们面前的王滇一眼,又看向亭子中的梁烨,冷笑道:“原来如此。” 晏泽等人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王滇和亭中的梁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他们面前要相对望,连神态都别无二致。 怎么会有两位陛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才是真的? 莫不是那妖道搞出来的障眼法!? 且不论百官对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帝如何风中凌乱,闻鹤深已经提剑倏然逼近了梁烨。 细长的软剑缠住了长剑又被猛然震开,梁烨丝毫不顾脸上的伤口,不要命似得径直压向了对方的剑尖,又在关键时刻陡然调转了方向,整个亭子倏然炸开。 “竟然敢毁了朕的定情之地。”梁烨阴恻恻地抬起头来,“找死。” “该死的是你。”闻鹤深握紧了手中的剑,“我听闻陛下爱活剐人,不防亲自试试看着骨头从身体里取出的滋味。” “你又不姓王还敢看朕的身体!”梁烨不顾满身的伤口陡然暴起,软剑如同灵活的蛇类缠住了闻鹤深的脖颈,谁知却如同缠住了一块僵硬的石头,不仅没有缠下血肉,剑身反倒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闻鹤深脸上露出了个鄙夷的笑容,陡然一用力,那剑身顿时成了无数碎片,破开雨幕径直钉穿了梁烨的四肢。 “梁烨!”王滇脸色顿时一变。 “陛下!”身后的百官不知道该拽住眼前的陛下还是该担忧倒在地上的陛下,混乱中王滇已经挣脱了楚庚的手,径直冲向了梁烨。 闻鹤深已经将手探到了梁烨的脖颈上,然而下一瞬,长刀倏然刺穿了他的胸膛,闻鹤深回头望去,就对上了王滇森冷的眼眸。 “有意思。”闻鹤深的目光在他颈项间微顿,旋即嘲讽出声:“没了骨头的东西——” 话音未落,躺在地上的梁烨猛地箍住了他的胳膊,脸上的血被雨冲刷地四散而开,“朕的东西轮不到你嫌弃。” 王滇手中的长刀用力一拧,然而那刀却瞬间碎成了粉霁,将他的手掌震得血肉模糊,锋利的碎片冲向了他的眼睛,下一瞬失重感陡然袭来,梁烨抱着他滚在了地上,血顺着肩膀流了下来。 “梁烨!”王滇赶忙扶住人,梁烨身上的伤已经多到他根本分不清在哪里,只能奋力地将人抱了起来,看着面前逐渐逼近的闻鹤深。 暴雨里的百官心中顿时涌现出一阵绝望,半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岳景明跟肖春和神色也凝重非常,这时有人忽然拿剑冲了出去。 闻鹤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笑出了声:“卞大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寻死吗?” 卞沧被掐得面色发青,“我要……杀了你……报仇……” “可笑至极。”闻鹤深掐着他的脖颈径直将人提了起来,游刃有余地走向了王滇和梁烨,“不过你们两个倒是有点意思,可惜了,只有一个仙骨。” 梁烨靠在王滇怀里,咧开嘴露出了个狰狞的笑,“哦?那你有本事来拿呀。” 闻鹤深被他轻蔑又挑衅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骤然飞身冲向了他和王滇,“区区凡人——” 嘭! 满地的海棠花被掀得四散而起,粗壮的铁链自八方交叉划过,厚重的玄铁笼在瞬间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原本已经无力再战的岳景明肖春和还有地上的梁烨跟王滇陡然暴起,将那几条铁链精准地扣在了四角的铁圈之上。 “呵。”闻鹤深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可置信道:“你们竟然蠢到想用个铁笼子困住我?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猖狂至极,手中的剑猛地挥开,周围罡风四起,无数海棠花瓣被扬进了雨幕中,巨大的爆裂声过后,那铁笼竟是纹丝未动。 闻鹤深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住,他不死心地再次挥剑,在长剑斩下的那一瞬间,铁笼周围闪过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又倏然湮灭在雨里,他手里的剑也碎裂成了一堆废铁。 “不可能!”闻鹤深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平平无奇的铁笼子,死死看向梁烨和岳景明等人,“你们对这铁笼做了什么!?” 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卞沧愕然地看着面前的铁笼,惨白着脸色道:“这是……梁琮当年秋猎时为了观赏白虎时打造的玄铁笼……这只白虎是我提议进献给梁琮……” “没错,当时他请到了四国的众多道士来为此笼画上符文。”肖春和咳出了口污血,从地上站起身道:“因为当时的国师妖言惑众,骗他那只白虎是天降不详,而梁琮当时已经生了重病,便信以为真,后来又下旨命卞家的一对儿女入宫消灾祈福,事实上只是被这人投入了火炉生生烧死。” 卞沧看着被铁笼困住的闻鹤深,忽然捂着脸大声笑了起来。 多么可笑啊,就因为他进献的一只白虎,就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便夺走了他妻子儿女的性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卞沧猛地冲向了那铁笼,死死抓着栏杆盯着里面的闻鹤深,整个人已经崩溃到了极点。 第183章 万岁 “卞大人,何必如此激动。”闻鹤深怜悯地看着他,“你为了你的家人不惜让北梁所有人都给他们陪葬,而我只不过是想找回我的兄长罢了,他轮回的每一世我都要去找他,让他记住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逃不过生老病死,然后再不停地找他,被他遗忘……是个人都会被逼疯的,我不想再让他忘记我了,我要他跟我一样,不老不死,永远都记住我,明白吗?” 卞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疯子!你就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起初是异想天开,”闻鹤深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了王滇和梁烨,“不过世上总有人能得天道垂怜,生来就能超过绝大多数人,人皇得道,区区凡人也配?” 他猛地冲向了铁笼,不顾上面符文的灼烧,死死盯着梁烨,“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北梁吗?因为我算出来你会在这里降生,梁琮那个蠢货不过糊弄两句,就真的相信自己能得道成仙,崔语娴野心勃勃,不过挑拨离间就能让她心生不甘,卞云心这种蠢货只要拿捏住她的把柄就心甘情愿给我办事,而你父母那对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最后也不过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就连卞沧,也不过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理智的可怜虫……你们这些人,争权夺势,追名逐利,野心勃勃,真是再好拿捏不过了。 只要言语挑拨,就能看到血流成河,自相残杀,人心自古如此,我凭什么不能利用呢?用你们的话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怪就怪你们天生弱小,就活该被践踏。” “但现在被关在笼子里的是你。”王滇扶住梁烨,脸上扯起了个阴冷的笑,“你说这些不过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的借口罢了,且不论有没有所谓的仙骨存在,你自以为是辛辛苦苦所做的这一切,有没有问过你‘兄长’的意愿呢?强加自己的意愿到别人身上,这不叫为他人着想,这叫自私自利。” 闻鹤深神色不明地盯着他,“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就凭你在笼子里,我在笼子外。”王滇微微一笑,“就凭你的兄长现在是我的。” 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闻鹤深的怒火,“我要杀了你!”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破坏挣扎,当初他让梁琮囚禁那只白虎的笼子却将他自己囚禁不得出。 “闻鹤深,你在此间作恶多年,以为自己是修行者就可以肆无忌惮,藐视众生,却不知世间自有其运行的法则,强行改命,只会自食恶果,你这副行将就木的身躯就是最好的证明。”岳景明将长剑缓缓收回了剑鞘,“即便今日我等未替天行道,来日你也会遭到反噬。” “我生平最厌恶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人。”闻鹤深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轮椅上的崔琦,“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兄长明明是为了救人而死,被救的人忘恩负义活得无比快活,我兄长却要遭受轮回之苦次次命途多舛,生老病死无一可避,他分明天资卓越,凭什么要他沦为一个普通人!凭什么梁烨这种什么都没做的人就可以天生仙骨直登仙途!我不甘心!” “狗屁不通。”梁烨听了半天难得骂了句脏话,有气无力地靠在王滇身上,委屈地看着王滇,“他好不讲道理,朕资质好他就理所当然欺负朕。” 王滇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后颈,“我们不理他。” 梁烨咧嘴一笑,然后又狰狞地扭曲了脸,一脸血埋进了王滇的颈窝里,“疼死了……” 他含混不清又说了句什么,王滇在雨中没有听清,伸手抓了抓他的头发,笑道:“什么?” “你好香啊王滇,想操|哭你。”梁烨低声嘟囔,然后悄咪咪地亲了亲他的脖子。 他们身后是风中凌乱满脸惊诧的文武百官,面前是神色凝重的长辈肖春和岳景明,旁边就是崩溃嘶吼瞪他们快瞪出血来的闻鹤深。 然后梁烨理直气壮,无所顾忌地抱着他耍流氓。 虽然暴雨瓢泼大部分都听不见梁烨在说什么,但总有耳朵好的能听见,尤其是对上肖春和略带古怪的神色,王滇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咬牙切齿道:“闭上你的狗嘴吧。” 大雨倾轧,碎雪园里落红满地。 岳景明肖春和以及拖着重伤赶来的项梦开始着手处理笼子里的闻鹤深,卞沧跪在地上,痴痴地笑着看向关着闻鹤深的那道玄铁笼子,门口的百官惊疑不定地看着相拥在一处的两个帝王,有人甚至怀疑自己眼花而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充恒和长盈带着还幸存的暗卫将叛臣团团包围,绣着梁字的黑旗插|满皇宫的各个角落,即便大部分炸药都已经被及时地排查出来,损毁的宫殿房屋不计其数。 信号直冲长空,在厚重地雨幕下轰然炸开。 小院里,杨无咎扶着颤巍巍的杨满看向了天空。 十载山上,梁寰趴在百里承安怀中睡得正香,龙骧激动地进来推开了窗户,示意他们看向天空的信号。 大都的百姓们心惊胆战地露出头来,看向那明亮地一点璀璨。 焦炎长臂一挥,无数待命的士兵冲入了世家,温热的血洒进了冰凉的泥水,大都以西,吕恕望着代表着胜利的信号,高声喝道:“叛臣伏诛!吾皇万岁!” “叛臣伏诛!吾皇万岁!” “叛臣伏诛!吾皇万岁!” “叛臣伏诛!吾皇万岁!” 排山倒海的高喝声响彻云霄,暴雨渐歇。 喧闹嘈杂的人群中,王滇顾不上周围各种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伸手捋了把梁烨额前的湿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解药在这人身上,还得劳烦十六兄。” 崔琦推着轮椅停在了他们面前,目光在他们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逡巡,微微蹙眉,“双生子?” “……”王滇推开梁烨一个劲想往他颈窝里搁的脑袋,干笑了两声,“十六兄,此事解释起来颇有些复杂。” “难怪喊得这么顺口。”崔琦看向王滇,“你比陛下脾气好多了。” 梁烨阴恻恻地抬起头来冲崔琦龇了龇牙,“你看看你招惹得都是些什么人,你要不是姓梁,管你去——唔。” 王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十六兄见谅,他伤口疼,逮着谁就冲谁发脾气。” 梁烨张嘴就咬住了王滇的手掌。 “……知道了。”崔琦神色冷淡道:“需要我帮忙吗?” “十六兄愿意帮忙自然是最好的。”王滇隐隐松了口气,“陛下身上中的毒名为枫霜落,听岳师父说,应该就是此人配出来的毒药,不过……十六兄可方便?” “不过是个妖言惑众的妖道,说得全是莫须有的胡话。”崔琦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陛下,官制改革已经完成地差不多了,是时候考虑一下禁道的问题了。” 梁烨看向岳景明跟肖春和,转头又要冲崔琦龇牙,王滇一把将人薅住,神色严肃道:“陛下说他会好好考虑的。” 崔琦一脸冷淡地推着轮椅去了笼子那边,梁烨哆嗦着满是血的胳膊扯开了王滇的手,眯起眼睛道:“谁准你擅自决定的?” “只是说考虑而已。”王滇安抚地摸了摸他满是血的手,“虽说师父他们立了大功,但也不能嘉奖无度。” “朕有数。”梁烨低头舔了舔他掌心上的血痕,轻哼道:“力道还不小。” “吓死我了。”王滇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先把你把身上的伤好好处理一下,武功再好也没你这个打法,下次再敢这样我就——” 梁烨佯装转头,众目睽睽之下嘴唇飞快地擦过了他的唇角,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对不起,我错了。” “……”王滇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碎雪园里的这个铁笼还是王滇初来乍到时无聊看帝王起居录注意到的,后来他和梁烨在这里胡闹着玩的时候还被花丛中的铁链子绊倒过,不过也未放到心上,毕竟这地方人迹罕至,主要是梁烨这厮喜欢海棠花,自打当了皇帝就霸道地将碎雪园占为己有,谁都不让靠近。 “可惜了这些花。”王滇牵着他的手踩过了满是血色的海棠,至于旁人投来的各色目光,王滇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反正梁烨编故事的能力堪比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来年再给你种上。”梁烨闻言道:“今年秋猎朕也给你猎只大老虎玩。” 王滇失笑,知道他从来没有去过秋猎,“行啊,好好玩一玩,带着十六兄阿寰还有充恒,我记得阿寰喜欢小兔子。” “他就是只小兔子,没出息的哭包。”梁烨撇了撇嘴,丝毫没有当着老子说儿子坏话的心虚,对上了崔琦冷淡的目光,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 “……”崔琦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 不知道他跟闻鹤深说了什么,笼子里的人跪在地上死死瞪着崔琦,仿佛要将人拆皮拔骨,“你不是他!你根本不是他!他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崔琦神色冷淡地抬起眼睛,“我是我自己,将解药交出来,或许能留你个全尸。” 闻鹤深不可置信地摇头,“你为了他让我死!?” “朕的兄长自然为了朕。”梁烨轻嗤了一声。 闻鹤深崩溃地在笼子里嘶吼,他双目赤红,骤然撞向了笼子,竟是生生冲破了符文抓向了轮椅上的崔琦,梁烨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生生捏碎了他本就早已腐朽的骨头,旁边的岳景明跟肖春和连忙去修补那破损的纸符。 嘈杂混乱中,一道冷箭倏然而过。 碎雪园中忽然弥漫起了浓烈的海棠香味。 梁烨扣着闻鹤深的胳膊茫然地转头,耳边嘈杂混乱的人声忽然变得极为渺远。 王滇缓缓地低下头,浓郁的血色洇透了玄色的外袍,穿透心口的利箭缓缓滴下了一滴血,重重落在了被踩碎的花瓣里。 长空中的乌云开始缓缓消散,和煦温暖的阳光破开了厚重的云层,洒在了碎雪园的满地狼藉上。 第184章 无分 剧痛从心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王滇抬起头来对上了梁烨茫然的目光,他很想站着跟梁烨说声没事,然而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全部抽干,失重感和窒息席卷而过。 周围的一切响动忽然都变得极其缓慢,他看见梁烨冲自己伸出了胳膊,看见了云层后淡金色的阳光,他也终于闻到了自己身上浓烈的海棠香味,仿佛经年枯朽压缩成的苦香,让他本能地抗拒厌恶。 “王滇!!”梁烨的吼声穿破了漫长的寂静,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王滇漆黑的眼珠不自然地颤动了几下,看见了梁烨赤红的眼睛和仓惶无措的表情。 “没事……”他动了动嘴唇,扯了扯嘴角试图冲梁烨笑一下,腥甜的血便从嘴里溢了出来,他从来不知道人竟然能吐出这么多血来,手脚都带上了冰冷的麻,让他每动一下都变得极为艰难。 抱着他的梁烨浑身都在发抖,明明他杀过那么多人,明明他几次命悬一线都没有如此恐惧,但他现在抱着王滇,看着没出王滇心口的那支长箭,手虚虚地碰上去却又不敢,“没事,不会有事的,我……朕……” 王滇咧嘴冲他笑了一下,“……出息。” 梁烨手足无措地抱着他,颤抖的喘着气,仓惶地看向碎雪园满满当当的人,嘶吼出声:“太医呢!太医!李步——把李步给朕找来!太医——” 王滇艰难地抬手抓住了他半空中僵着的手,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出不了声,只能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梁烨低下头,红着眼睛看向他,泪含在血色的眼眶里要掉不掉,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王滇,王滇,李步马上就来了,别怕,朕不会让你死的,王滇。” 王滇闭了闭眼睛,又挣扎着睁开,咧开嘴冲他笑,“……好。” 梁烨紧紧攥住他冰冷的手,终于想起了岳景明的存在,眼中顿时有了希望,抬头看向岳景明,“师父!师父你快来救救他!师父!师父!” 肖春和不忍地别开了脸。 岳景明走过来半跪在了王滇身边,拿起了他的手腕,王滇只觉得全身蔓延过一阵温热的暖流,窒息感稍减,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岳景明已经浑身是伤,他握着王滇的手腕,七窍已经缓缓地流出了污黑的血,王滇冲他摇了摇头,想把手腕抽出来,但岳景明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肖春和看不下去,过来一把将岳景明扯开,封了王滇的几处大穴,沉声道:“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什么意思?”梁烨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肖春和。 肖春和不再理他,拽起已经半死不活的岳景明将人带到了一旁。 “梁烨。”王滇抬手抹掉了他脸上的泪,笑道:“别强人所难。” “朕不会让你死。”梁烨咬牙道:“不过是点小伤……朕没事,你肯定也不会有事!” “嗯。”王滇应和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梁烨,我有点冷。” 梁烨赶忙脱下了身上的龙袍盖到了他身上将人抱紧,低头亲他的满是血的嘴唇,“不准死,你是朕的,不准死听到没有?” “……听见了。”王滇咳嗽了两声,又吐了许多血出来,“哪有……那么容易死……我还想……和你好好过个除夕呢……” 梁烨死死扣着他的手。 王滇仰着头仔细又认真地看着他,“原来你哭起来是这样。” 梁烨抓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朕从来不哭,你刚答应了要和朕去秋猎,你还要做朕的皇后,不,朕做你的皇后,朕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不会瞒着你,朕只听你的话,朕、朕再也不故意惹你生气了,你要什么朕都给你,朕什么都不要了,朕就只要你。” 王滇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起来……还不错,陛下,死到临头终于会说……咳咳,会说人话了。” “闭嘴!朕不会让你死!”梁烨抬起头来,冲周围的人吼道:“李步呢!?李步为什么还没来!” “陛下,李太医在议事殿救人,已经派人去叫了。” 王滇的呼吸已经微弱到难以察觉,周围的声音变得渺远模糊,他将额头抵在了梁烨肩膀上,“行了……梁子煜,你陪我说说话。” “朕不会让你死!”梁烨不顾满身的伤,将他打横抱进怀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朕带你去议事殿找李步……他能救朕,肯定也能救你。” 王滇被他颠簸地咳嗽了起来,梁烨抱着人艰难地往前,碎裂的刀剑碎片还深深扎在他的血肉里,每走一步都疼得发颤,血顺着脚腕流下来,将花瓣染得更加殷红。 他抱着王滇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不管伤口绽开四溅的血,咬紧了牙关飞身而起,朝着议事殿的方向飞了过去。 王滇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抬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笑,“梁烨,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梁烨不敢低头看他,微冷的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在了王滇的鼻尖上。 “你听不听啊?”王滇懒洋洋地抬起手勾了勾他的衣领。 “听。”梁烨说。 “我也叫过梁烨这个名字。”王滇有气无力道:“我之前总觉得我当皇帝……要比你好……但……你做这个皇帝可比我做得强多了……” 梁烨越过了寝宫的大殿,踩在了墙头上,胳膊不受控制地颤抖,低下头来看向他。 “不过我……可能比你要惨一点……”王滇冲他笑得十分灿烂,“人都死光了,一个都没能保住……真他妈失败透顶……” 梁烨咬紧了牙关,又往御书房的方向飞去。 “难怪我总觉得扮起皇帝来……得心应手……”王滇低声笑道:“一开始看你怎么都不顺眼欠揍得很……梁烨,你跟我说话,别他妈演鸟玩了。” 梁烨力竭腿一软,抱着他从墙上跌了下来,牢牢地将他护在了怀里,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的泪,他哽咽地望着他,“别说了……王滇,别说了。” “你干嘛?”王滇笑着抬起手给他抹眼泪,“人设都崩了啊陛下,四盘山你都快咽气了我都没掉泪。” 梁烨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狠戾的盯着他,“朕不准你死!” 王滇艰难地喘了口气,“你可是皇帝……别哭。” “别丢下我。”梁烨攥着他的手放在了心口,卑微又乞求地望着王滇,赤红着眼睛求他,“你别丢下我王滇,我只有你了,你明明说过你最爱我,你不能这样。” 王滇想笑,却笑不出来,眼前梁烨的模样逐渐变得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眼角被水烫了一下,然后他一把薅住梁烨的衣领,迫使人低下头来吻了上去。 五脏六腑都蔓延着疼,后颈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骨头,剧烈的痛楚中,他用力地吻着梁烨,抵死纠缠着唇舌,腥甜的血蔓延四散,他伸手覆住了梁烨完好无损的后颈,贪恋又不舍地贴紧追逐,感受着空气一点一点逐渐变得稀薄。 热烈的,孤注一掷的吻。 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两个人额头相抵,注视着对方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使劲抓了抓梁烨的头发,“梁烨……” “嗯。”梁烨的声音在发抖。 大概王滇自己也在发抖,但他已经来不及感受了,他凑上去,染血的鼻尖轻轻碰了碰梁烨的微凉的鼻尖,喜气洋洋地笑出了声:“没出息的东西……” “好好活着。” 梁烨抱着他纵身飞起,拼尽全力地跑向了摇摇欲坠的议事大殿,终于看见了李步的身影。 他落地大步往前跑,却在倒在地上的蟠龙柱绊了个趔趄,赶忙用胳膊护住了王滇的头,皮肉被凸起的残砖硌得血肉模糊。 “王滇,我看见李步了,李步就在那里,肯定会救你的……”梁烨爬起来大步往前跑,再潮湿的雨气和浓郁地硝烟里高声喊:“李步!救人!” 李步闻声转头回望。 梁烨看着怀里睡着的人,“王滇,睁开眼,别睡了,我找到李步了,醒醒……王滇,醒醒!” 怀里的人没有应声。 梁烨在湿滑的议事大殿前踉跄了一步,王滇瞬间脱离他的胳膊,他狼狈又慌乱地抬手去接,却骤然接了个空。 李步跨过满地狼藉跑到了议事大殿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梁烨疑惑出声:“陛下?” 梁烨抬着胳膊,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然而手上只搭着件破破烂烂的龙袍,他红着眼睛茫然的抬头看向面前的李步,轻声问他:“王滇呢?” 李步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在太医院那条石子路前孤零零的小孩,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陛下,这里只有您自己。” 龙袍中的袖袋倏然滑落,零零碎碎的东西摔洒出来,属于王滇的那条结了发的铜钱,梁烨亲手系上的玉佩,脚腕上的红绳金叶,绑在手腕上的青色平安扣……所有他试图绑住标记王滇的东西,安安静静地掉落满地。 乌云终于彻底消散开,热烈灿烂的阳光洒满了大都皇宫的琉璃瓦,长风席卷过浩荡繁华的大都,拂过斑驳绵延的朱红色城墙,卷起了瓦片上深绿色的柳叶。 晃晃悠悠落在了龙袍上。 李步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嘶吼绝望到极点,发不出声音。 却摧肝断肠。 第185章 人心 崩溃又癫狂的帝王无人敢上前接近,议事殿的断壁残垣仿佛在应和着主人的嘶鸣。 梁烨死死抓着怀里的龙袍,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王滇残余的体温和未来得及消散的浓烈的海棠香,向他证明王滇切切实实地存在过。 周围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寂静,有人在拽他的胳膊,有人在抢王滇的衣服,有人踩到了王滇留下的小零碎,他崩溃着、嘶吼着挣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反抗,企图在眼前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里找到熟悉的脸。 血迹未干,他明明接住了王滇。 他接住了的! 他不甘地质问着周围的人,愤怒地让他们将他的王滇还回来,他仿佛陷入了混乱又癫狂的梦境里,他要杀了所有人来给王滇陪葬! “梁烨!”岳景明一声怒喝让他混乱的脑子陡然清明。 梁烨死死瞪着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上的狠戾和不甘甚至愈发浓烈,哑着嗓子嘶吼:“朕要王滇!把王滇还给我!” “他不属于这里。”岳景明声音冷淡,仿佛置身事外,“此间事了,他自然该离开。” 他说得太过冷苛又不近人情,旁边的肖春和忍不住道:“你二人一为前世,一为来生,他能来对你已是莫大的机缘,有闻鹤深的前车之鉴警醒,梁烨,一念成执就易入魔障,不要走岔了路。” “朕要王滇!”梁烨固执又崩溃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他不是梁烨,他是朕的王滇!” 他拒绝承认他们所说的事实,仿佛这样就能让王滇重新回来。 肖春和还要再劝,梁烨不管不顾强行动用内力试图挣脱,然后一拂尘打下来,径直将他拍晕了过去。 “……”肖春和捞住昏死过去的梁烨,摸上了他的脉,“还当是个断情绝爱的好苗子,结果是个情种。” 岳景明半跪在旁边,伸手卡住了梁烨的下颌,迫使人张开了嘴,接过了崔琦递来的解药,一滴不剩地全给他灌了进去。 “你慢点,这是你徒弟,又不是牲口。”肖春和随手捡了块帕子给梁烨擦掉脸上的血和药渍,看见上面绣的小黄花挑了挑眉,“这又是哪家姑娘给的帕子?” “这是王滇买给主子的!”赶来的充恒一把将那帕子夺了过来,连带着地上散落的小零碎都一股脑地全都收了起来,急躁地四处找人,“王滇呢?” 他已经拼尽全力追了,但他也受了伤,武功又不如梁烨,还是没能追上。 “没了。”肖春和摸了摸鼻子,被充恒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哎,你可别哭,你主子都把议事殿哭塌了。” 充恒动了动嘴唇,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什么叫没了?” “就是——” “肖春和。”岳景明冷淡地打断了他,“带人去治伤。” 梁烨本来就受了极重的伤,又强行催动内力,大悲恸心后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的枫霜落已经被催发了大半,灌上解药之后昏睡了半个月才堪堪转醒。 “醒了!陛下醒了!”云福看到梁烨睁眼顿时喜极而泣,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喊人,“李太医!崔大人!陛下醒了!” 房梁上睡着的充恒一跃而下,“主子!” 云福带着李步和崔琦匆匆进来,李步赶忙给梁烨把脉。 梁烨仰面躺在床上,苍白的脸没有丝毫波澜,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床帏上的流苏,良久才开口说出了醒来的第一句话,“朕睡了多久?” “回陛下,您睡了十六天。”云福跪在地上抹眼泪。 “师父他们呢?”梁烨又问。 “师父师叔还有项观主带着闻鹤深走了。”充恒赶忙道:“师叔给主子你留了信。” 他将信递给梁烨,梁烨接了却没有看,停顿许久才道:“谁放的箭?” 当时他们刚拼尽全力擒住了闻鹤深,为了拿解药注意力都放在了笼子旁边,而充恒和长盈带着的人都在处理四处逃散的叛臣,对手败局已定,谁都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箭。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支箭,没有淬毒,没有机关,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闻鹤深身上时,穿透了王滇的胸膛。 “是……简凌。”充恒跪在地上道:“他早已武功尽废,趁乱混进了宫里,被人指路来了碎雪园。” 他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明明当时王滇身边有主子和师父师叔那么多高手,明明连闻鹤深这种强大到恐怖的对手都能打败,却偏偏死在了简凌这个废人的一支箭上。 “长盈当场就抓住了人,简凌身边还跟着一个叫荀阳的叛臣。”充恒说:“就是荀阳给他指的路,两人现在都关在密牢中。” 梁烨起身便下了床。 “主子!” “陛下!” 旁边的人都在拦他。 梁烨喜怒无常性情乖戾,一直以来除了王滇身边无人敢靠近,即便是充恒也只敢嘴上说说,谁都不敢碰他,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突然就变得放肆了。 李步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腕,崔琦皱着眉按住了他的肩膀,就连云福那个小太监都敢抓住他的衣摆阻拦。 梁烨瞬间怒不可遏,“都给朕滚开!” “陛下,您重伤未愈,不可下床活动。”李步苦口婆心地劝阻。 “谁给你胆子?”梁烨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李步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王爷……在时,曾吩咐过老臣,若陛下再受伤,不管陛下说什么,老臣都得以陛下身体为重。” 梁烨的脸色一瞬间森然到扭曲。 “朝堂上诸多事务还待陛下亲自定夺。”崔琦平静地出声,力道却不小,愣是没能让梁烨从床上起身,“内阁中许多举措都是王爷盖的章,如果要继续执行,只有您能接手。” “陛下,您龙体为要啊。”云福带着哭腔道:“王爷肯定不希望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倏然冷笑道:“王滇倒是很会收买人心,让你们一个个都对他言听计从,丝毫不将朕放在眼里,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李步几人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梁烨现在手腕脚腕都缠着厚厚的布条,即便如此还是因为他方才起身的动作缓慢地洇出了血,脸上不见半分血色,任谁看都是一副病重难医的模样,但谁也不敢再劝。 如果王滇在这里,定然要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大逆不道的将他按回在床上,斗上几个回合的嘴仗,再给两颗甜枣慢条斯理地哄人,接下来梁烨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蹬鼻子上脸提出各种过分的要求,大部分时候王滇都会一边嫌弃一边纵容,温柔又妥帖地照顾他。 如果王滇在这里。 这个想法让梁烨的心脏骤然一空。 他仿佛终于想起来一些事情,怔愣了许久,沉声道:“都出去。” 充恒将在床边放了一包东西,随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中又只剩了梁烨一个人,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从来没觉得这里如此空旷过。 他瞥了一眼充恒留下的东西,伸手扯开,从里面掉出来两枚戒指,沾着干涸的血和灰,其中一枚滚了下去,他下意识伸手去够,却扯到了伤口,戒指擦着指尖错过,瞬间的触感如同没能接住王滇。 梁烨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沉默半晌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了地板上,弯腰将那枚戒指捡了起来,用袖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同另一枚戒指放到了一起。 然后他垂着眼睛,拽下了脖子上戴着的那枚铜钱,扯掉了坠着红穗子的玉佩,扯断了脚腕上的红绳,扔进了那袋满是血和灰尘的零碎里。 死物而已。 他神色阴沉地盯着灰扑扑的袖袋,连同两身破烂的龙袍一起,扔进了窗外的荷花池里,站在窗边看着那些东西慢慢地沉没进了水里。 寝宫的殿门打开,守在旁边的毓英抬头,就看见梁烨神色冷然地走了出来,愕然出声:“陛下?” “去御书房。”梁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周身冷冽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内阁正忙得焦头烂额的重臣们看见梁烨来时纷纷愕然,行礼都慢了半拍。 “怎么,又都不认识朕了?”梁烨往主位上一坐,懒洋洋地敲了敲桌子,“还是说你们只认丹阳王?” “微臣不敢!”众人闻言背后瞬间出了一阵冷汗,赶忙跪地表忠心。 “行了,都起来吧。”梁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卞沧呢?” “回陛下,卞沧及其九族已全部收押大牢,等陛下处置。”晏泽回道。 “挑个好日子。”梁烨抬手拂了拂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灰,露出了个冷淡的笑,“都斩了吧。” 曾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陛下,卞氏一族虽本支凋零,但旁支众多,若都斩了恐怕——” “朕知道你女儿嫁了卞氏旁支。”梁烨凉凉出声,“朕不追究你曾家就已经格外开恩,曾大人,非要朕将话说明白?” 脚踏两条船两边押宝,狡猾但又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梁烨自然心中不喜。 曾介顿时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 “凡叛变朝臣皆夷九族,叛乱世家一个不留。”梁烨对上了崔琦不赞同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笑出了声:“这恶名朕乐意背着。” 北梁定安十九年,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北梁艰难地攘平了外部祸患,却没能躲开内部的反叛,谈、卞两家接连谋反,紧接着牵扯出来魏万林通敌叛国之实,内阁重臣祁明和后宫太妃谈亦霜牵涉其中,三朝元老卞沧的阴谋被揭破,披露出了惠献帝早年的荒诞恶行……梁烨带兵快刀斩乱麻平定了叛乱,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像他的曾祖圣武皇帝一样兵乱之后施行仁德治国休养生息,谁知这位掌权不久的帝王却彻底展现出他残酷暴戾的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了为祸多年的世家,斩杀了叛乱的朝臣,一时之间朝堂空了大半。 空荡多年的诏狱人满为患,刑台之下头颅遍地,乱葬岗上堆尸如山。 安定十九年夏,整个大都血流成河。 不止南赵和东辰,就连终于能种上地吃上饭的北梁百姓都深以为然。 梁国皇帝梁烨果然是个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疯子。 第186章 咎由 大都皇宫,密牢。 形容枯槁的人被沉重的铁链吊在半空——如果可以被称之为人的话。 腐烂难闻的气味弥漫,是伤口的烂肉散发的气息,这人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偏偏还被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 绣着金色暗纹的靴子踩过血水,带进来的风将幽暗的烛火带得摇曳晃动,玄色的龙袍下落,来人懒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 吊着的人被冷水泼醒。 简凌艰难地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的脸,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畅快的笑声:“梁烨……你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敢来见我……一天一刀却不让我死,你恨毒我了吧?哈哈哈哈!” “放肆!”充恒扬起了刑鞭,却被梁烨抬手制止。 “朕杀了崔语娴抄了简家,你该杀的人是朕。”梁烨随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精致小巧的刀,垂着眼睛在手里把玩,过了许久才道:“他救了你,为什么要杀他?” “……哈,你连王滇的名字都不敢提吗?”简凌嗬嗬地笑了起来,“王滇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救了我两个侄儿的命,我……咳咳,简家的情报机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我是从心里感激他的……原本也没打算对他动手。” “但是我的侄儿死在了华东郡。”简凌睁大了眼睛瞪着梁烨,“我知道是你派人杀的!他们的手法我太熟悉了!就是你手底下的那些暗卫杀了我的侄儿!” “是朕做的。”梁烨缓缓地抬起了眼睛,里面仿佛淬了冰没有丝毫温度,慢条斯理道:“朕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哈哈哈哈……但是我侥幸活下来了,哪怕被废了武功,我也没被你的人抓住!”简凌死死抓着铁链,目眦欲裂,“梁烨!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那你该杀的人是朕!”梁烨猛地将手里的刀拍在了桌子上,那桌子在他手底下瞬间四分五裂炸起了无数木屑。 “是!我是该杀了你!哪怕在碎雪园里你们两个人都穿着龙袍长得一模一样我也能一眼看出来哪个会武功哪个不会!”简凌咬牙切齿道:“但我答应过他!” “你答应过谁答应了什么!?”梁烨赤红着眼睛一把将人薅住,竟是生生将捆缚着简凌的铁索从墙上撕扯了下来,“说!” 他越在意,简凌便越笑得越痛快,“梁烨啊梁烨,真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在意别人……你喜欢王滇是不是?哈哈哈,可他却处处防备着你,甚至不惜冒着风险将我救走……你若不对我侄儿动手,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大都踏进皇宫半步,可你非要将事情做绝!你现在就是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哈哈哈!” “你答应了什么!!!”梁烨一把扣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重重磕在了墙上,厚重的砖石瞬间被砸得四分五裂,简凌失了气力瘫倒在地却又被生生拧断了一根胳膊。 梁烨抓着他的头发将人提了起来,目光阴鸷地盯着他,轻声道:“你要是不说,朕就将你们简家的祖坟刨个干净,让你亲眼看着兄长父母挫骨扬灰,永不超生。” 简凌剧烈地挣扎起来,嘶吼声几欲泣血,“梁烨——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朕就没打算善终。”梁烨脸上被溅到的血殷红糜丽,笑得灿烂极了,“说啊。” 简凌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笑脸也痴痴笑了起来,“好,我说……梁烨,你可要听好了……王滇他救我出来,和我做完交易逼我立了毒誓—— 他要我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伤你性命。” 梁烨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勾起的嘴角缓缓地压平,他极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漆黑的眼珠看向不人不鬼的简凌,声音极轻,“你说什么?” “很难受吧梁烨。”简凌笑得痛快极了,“王、滇——你最在乎的王滇,你算计他算计得不遗余力的王滇,王滇为了自保救了跟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还要他发誓绝对不能伤害你!但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啊!!你猜忌他,你戒备他,你还要瞒着他斩草除根!我只答应了王滇不杀你,可没答应过不杀他啊……爱的人死在怀里不好受吧,梁烨,你活该!你活该啊梁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烨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主子?”旁边的充恒想去堵住简凌的嘴,却被梁烨猛地扫开。 梁烨死死抓着简凌的脑袋,五指掐得他的颅骨深深凹陷进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人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红白相间的液体溅到了他扭曲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狰狞又恐怖,宛如死不瞑目的恶鬼恨意滔天。 “主子!主子!!他已经死了!” 充恒从地上爬起来试图拦他,然而暴怒中的梁烨任谁都靠近不了,直到简凌已经变成了墙上的一滩烂泥,梁烨才在红白相间的碎血烂肉里缓缓地停下了手,目光凝滞地停留在铁索上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主子?”充恒心惊胆战地喊他。 梁烨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转过头来顶着满脸的血冲他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主子,主子你不要听简凌胡说八道!”充恒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他肯定是故意这样说的!王滇那么算无遗策的人怎么可能不为了自己着想,你不要被简凌骗了!哥!你别信他!” 梁烨缓缓敛起了笑,缓声道:“祁明供出来王滇救了简凌和他的侄子侄女,朕在安汉郡时亲自下的令杀的人,确定人死了,到了大都抓了魏万林,朕才借着由头跟他挑明,若是当初在祁明招供后朕坦诚问他一句……”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充恒,“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充恒看着满脸血的梁烨,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苍白又笨拙地安慰道:“哥,当时谁也没想到。” “我该想到的。”梁烨垂下了眼睛,喃喃道:“咎由……自取。”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密牢,就看见了王滇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杀手。 长盈对他满身的血视而不见,半跪在地上冲他抱拳道:“陛下,长盈前来辞行。” “辞行?”梁烨低头看向他,太阳穴处传来了剧痛,一时竟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字。 “障目山时公子便已准我带长离离开。”长盈沉声道:“但我不放心,总想着能将公子护送回大都才好……哪怕长离死了,他还是帮他长离和我从飞仙楼赎了死契,放我们自由身,公子是我在这世上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梁烨目光僵硬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听见离开和死,缓缓地皱起了眉。 王滇当然是世上最好的人,王滇…… “公子之前曾交代过我。”长盈拿出来厚厚的一叠契书和满满当当的私章符印,“若他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所有的东西都要交给陛下您来处置,这是九星阁的章印,这个是华东郡的三座金矿,北梁的生意他去赵国前便都给了您,这些是赵国南疆的生意,这些是东辰和楼烦的……还有公子在各国购置的许多铺子和田产粮庄,有好几个庄子研究出来的新种子马上就能送到大都……这是公子的私章。” 长盈离开,留下了满满当当的几个大箱子和许多的钥匙章印契纸。 梁烨低头看着手里王滇的私章。 和他曾经留给王滇的私章相差无几,这木料极为难寻,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让人找了多久,又照着梁烨私章的模样雕刻,甚至连穗子都是相同的颜色和质地,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是一对。 王滇总有些奇怪的、却又能和他完全相同的癖好。 梁烨看着那枚私章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锁进库房里。”他将王滇的私章扔进了箱子里,毫不留恋地离开。 翌日早朝,梁烨神色恹恹地坐在龙椅上听着百官参奏朝拜。 丹阳王主持的官制改革已经初见成效,丹阳王提议的科举改革在即,安汉郡的灾粮已经全都发放,丹阳王组建的河西商队成功和南赵通了商,抄世家抄来的金银财宝将空虚了几十年的国库填得满满当当,有人进献了新种子,丹阳王拟好的税制正在试行,丹阳王推行下去的免费学塾大受好评,丹阳王…… 梁烨倦怠地笑出了声。 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跪了满地,空旷的议事大殿落针可闻。 梁烨往后一靠,靠在了冰冷的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臣和殿外四四方方压下来的天,懒洋洋地喊了声平身。 耳边瞬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万岁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寒冷的雪夜里,他和王滇躲过守卫来议事大殿前看雪,王滇在空旷的大殿里停下来,歪头看着龙椅笑着指给他看。 ‘那椅子有些硌人。’ 他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心想的确是又冷又硌人,脑海中又浮现了王滇摸着他的肚子眼睛发亮,‘……你那小国库又空了大半,回去咱们装满它。’ 王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人都没了,却还能无时无刻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想再看见王滇,下了朝去碎雪园种花玩。 毓英和云福跟在他身后给他递锄头和花苗。 “啧。”他种了两棵,皱着眉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抱怨道:“这花香熏得朕头疼。” 毓英和云福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有话就说。”梁烨不耐烦地将花扔到了旁边,看着蹲在他跟前一直笑的王滇,烦躁地移开了目光。 “陛下,碎雪园的海棠……一直都是没有香味的。” 梁烨愕然抬头,满园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香得馥郁热烈。 他终于看不见王滇了。 第187章 易变 御书房外大雪飘飘,里面的地龙却燃得旺盛,好像生怕将谁给冻死。 梁寰正襟危坐,绷紧了小脸看着面前恐怖的梁烨,捏紧了手里的糖。 梁烨正百无聊赖地听着内阁众臣商讨武举该不该增加人数,该不该将兵法考核作为最重要的一环,游离的目光落在了梁寰身上,然后在小兔子惊恐的目光中,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挨个捏了捏他脑袋上圆滚滚的两个小发包。 梁寰吓出了个惊嗝,争吵不休的众人倏然一静。 小孩儿眼泪要掉不掉地瘪着嘴,梁烨目光威胁地瞥了他一眼,大有你敢哭朕就敢吃了你的架势。 梁寰求救地看向崔琦。 “……”崔琦冷淡地垂下了眼睛。 于是梁寰又可怜巴巴地看向百里承安。 方才一对三慷慨陈词面不改色的百里承安冲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沉默不语。 于是小太子殿下又看向长得很威严很厉害的晏泽和崔运,两个老头儿机智地开始看手里方才拟定的武举改革细则,剩下的曾介等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陛下最近疯得太厉害,他们可不敢触怒龙颜,好歹陛下欺负小太子只是捏捏发包,欺负起他们来那就变成了捏脑袋。 一捏一颗的那种。 梁烨嚣张又得意地笑出了声,梁寰吸了吸鼻子,垂着小脑袋闷不吭声。 “怎么不继续吵了?”梁烨戳了戳梁寰软乎乎的脸颊,对众人道:“今天若定不下来,诸位就不用回去了。” 落在众人耳朵里,就变成了“今天要是吵不出结果,诸位就不用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驴拉磨主人还让歇两口气呢,陛下不仅不让歇,不满意还会卸磨杀驴。 大都刑台底下的脑袋还没运完呢。 于是新朝堂的办事效率开始直线上升,毕竟不好好干就死,任谁都不想自己脑袋搬家。 就连清正耿直如崔运都私底下劝谏过梁烨,说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如此严苛地压迫朝臣,眼里半颗沙子都容不下,容易物极必反,梁烨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气得崔运三天没吃下饭。 百里承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被梁烨一个人当成八个人使唤,还被扣了一半的休沐,累得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上朝的路上啃着饼都能睡着,大都的小女娘们心疼得直抹泪,信里不知道将皇帝骂了多少遍。 曾介之前被梁烨警告,以为梁烨不会再重用自己,谁知道他成了内阁最忙碌的那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跑得一身老骨头都快散了架,他严重怀疑梁烨在报复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认命地继续跑。 晏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混成内阁的首辅,但当他坐在昔日闻宗的位置上,才明白这个手劲颇大的老头曾经多么不容易,斡旋在如此多的势力中还能孤身支起外朝和内朝分庭抗礼,更明白过来梁烨这个疯子的确很有些本事,只是大部分人都被他疯癫的外表所迷惑,却不知道他利用这层疯癫的外皮干脆利落地做成了多少难事。 许修德年关前被召回大都时还是懵的,毕竟若按常理,他怎么也该干完三年的郡守任期,但他不仅被召回了,还走了狗屎运填了内阁的空缺,虽然只是占了个末尾,但那可是内阁!不仅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老师晏泽更是纳闷,他对自己这个小胖学生的要求从始至终都是别贪太多省得将他连累进诏狱,谁知小胖子不仅没进诏狱,还风风光光地进了内阁,苦哈哈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瘦得已经皮包骨头…… 吕恕快刀斩乱麻地理清了西军,自己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梁烨一道圣旨留在了西边,北军换成了另一名平平无奇的将领,吕恕倒也没多大怨言,毕竟以梁烨多疑的性子,这样反而让他安心。 焦炎被留在了大都统帅禁军,他虽和梁烨交好,却也知道他爹焦文柏统七郡兵马实在是拥兵过重,梁烨恩准他的儿女入宫陪读太子,他也只能感恩戴德,焦文柏就这一个儿子,孙子孙女进了宫,琢磨出来了梁烨的意思,便开始分散手里的兵权,多少能体面一点解甲归田。 梁烨领着的亲兵统帅都被打散安了些无关紧要的官职,许多人自然不满,但鉴于梁烨实在不是个可以“商量”的主,你敢跟他商量,他就敢送你去地底下见祖宗,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着,背地里也骂梁烨忘恩负义,狡兔死走狗烹,总之心里是极不畅快的。 楚庚和刘宾白亲斩的荀阳,刑台前,昔日的同窗好友再见,当年他们怀才不遇,结伴南下游学赵国,大梁有难,又果断回来,在广远县追随百里承安共治疫病,也是意气风发热血满腔,约定好以身报国九死不悔,但宦海浮沉世事难料,不经意间已物是人非,刽子手的长刀落下,挤在人群中的荀曜收回了目光,攥紧了科举入场的木牌。 科举考试梁烨径直越过了晏泽崔运等一众得高望重的老臣,钦点了崔琦做主考官,众臣虽然不满,但梁烨暴虐的名头在前,崔琦的身份早就随着那声十六兄心照不宣在后,梁烨不说,但所作所为恨不得将他这个兄长给供起来,比昔日的丹阳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子宠臣,不外如是,于是就这样,崔琦这个座师的名头就落在了实处,新科进朝的臣子任谁都得恭恭敬敬喊崔琦一声老师。 御书房的地龙愈发灼热,商量完武举的内阁重臣散去,崔琦却留了下来。 他和梁烨之间很难说存在什么兄友弟恭,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远超过亲情,但不可否认,哪怕只有一点,对于梁烨这个帝王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 “十六兄有话跟朕说?”梁烨当着人家老子的面,肆无忌惮地将儿子搓圆揉扁,这会儿没人,梁寰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红着眼睛糯糯地喊崔琦爹爹。 可惜他爹爹的心比梁烨还硬,对他的求救无动于衷,目光冷淡地看着梁烨,“陛下近来有些操之过急。” 他说得委婉,但梁烨何止是操之过急,梁烨这一年干得事情甚至能抵他过去浑浑噩噩二十年,“陛下掌权想大施拳脚无可厚非,但物极必反,长此以往恐怕——” 崔琦看着梁烨脸上愈发灿烂的笑容止住了话,“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 梁烨这种聪明人,原本不必说得这么明白,因为他和梁寰的关系,他也不想冒着个头,但内阁的重臣几乎是一个个轮番上着劝谏,反而让梁烨变本加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推着崔琦来劝。 实在是不劝不行,这样下去不仅容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且原本就是没必要的事情,满目疮痍的大梁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细水长流,而不是烈火烹油,杀戮不休。 梁烨转头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马上就是除夕了。” 没来由的,崔琦心里忽然重重一跳,梁寰都抹了眼泪,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门口去看雪,奶声奶气地说:“大雪,阿叔答应给阿寰堆雪人。” 电光火石间,崔琦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愕然地看向梁烨,“陛下?” 他原本以为梁烨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放权,是想让他和百里承安带着楚庚刘宾白等一众新臣平衡朝中剩余老臣的势力,新老相抗,才能安稳,但如果再往深里想,梁烨给他的权力远远超过了曾经的王滇,他也许不是在放权,而是在……移权。 梁烨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雪,冲他笑:“十六兄,朕记得有一年除夕前夜,朕去御花园玩,你给了朕一碟子糕点吃。” 崔琦垂下眼睛淡淡道:“臣不记得了。” “朕记性不好,但却记得那糕点的滋味,朕饿了好几天,差点把自己给噎死。”梁烨道:“你给朕拍背,还让朕慢点吃。” 崔琦沉默不语。 “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你,说是恶疾难愈,死了。”梁烨眉梢微动,“你自小便生得好看,人又好,也难怪……招人喜欢。” 不然王滇怎么会一口一个十六兄叫得如此亲昵,大概跟他一样,记得那碟子糕点的滋味。 梁寰抓了片雪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递给崔琦看,但掌心里只剩了一点水渍,他红着眼睛愣了半晌,又跑到外面去抓,来回了好几次,小脸冻得通红,还是没能将好看的雪花抓到,郁闷地垂着脑袋,崔琦拿过他冰凉的小手给他擦了擦,于是他又很快地开心起来。 梁烨和崔琦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小孩来回跑着抓雪玩,梁寰终于学聪明了,自己攥了个小雪团子,拿着等了好久,才接到了片漂亮的雪花,哒哒跑着拿来给崔琦看,崔琦嗯了一声,他又纠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动了梁烨面前,“梁烨,花。” 梁烨看着已经被暖意熏化的雪花嗤笑了一声,“小蠢货。” 梁寰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慢吞吞地观察了他许久,蹲下来将雪团子放在他脚边,又用湿漉漉的小手去掏袖子,掏出来一颗糖放在了梁烨的膝盖上。 梁烨挑眉看着他。 梁寰站起来,绷着小脸鼓了许久的气,才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梁烨,阿叔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们都说阿叔去了很远的地方,要我等好久。” 崔琦脸色一变,刚要喝止他,就被梁烨抬手制止。 “你想他了?”梁烨拿起那颗糖问。 “嗯。”梁寰以为他接受了糖就答应了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叔说话不算话,我回大都的时候他也没有来接我,给我讲的故事也还没有讲完,我想他回来多跟他要几颗糖。” 这样自己就不会再继续生阿叔的气啦。 “他给你讲的什么故事?”梁烨剥开了糖纸,看着里面有些化了的糖,扔进了嘴里。 “好多好多年以后的故事。”梁寰认真道:“有高高的楼,会飞的大鸟,还有都能吃饱饭的百姓,我还没有听完。” 梁烨轻笑了一声,将嘴里的糖咬得咯吱作响,舌根满是苦涩。 他弹了弹梁寰的小发包,眯起眼睛道:“你阿叔无利不起早,等哪天你将华东郡打下来金矿全送他,他就回来给你继续讲故事。” “真哒?”梁寰眼睛一亮。 “嗯。”梁烨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小兔子,今年除夕,十九叔送你份大礼。” 梁寰被他捏得流出了口水,含糊不清道:“梁烨,不能骗人。” “朕是皇帝,从来不骗人。”梁烨轻笑了一声。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崔琦的心彻底沉入了冰里。 北梁安定十九年,隆冬,除夕夜。 被梁烨奴役良久的朝臣终于在晌午停了朝,晚上又赶紧换上喜庆的衣服马不停蹄地赶来宫宴。 整个皇宫被装点得热烈喜庆灯火通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快的气息,自天黑了爆竹声和烟花就没停过,仿佛铆足了劲要将大梁这几十年晦暗无明的阴霾彻底驱散。 辛苦了一年的百官终于感到了作为朝臣的尊严,流水般的珍馐佳肴接连而至,琴弦鼓乐无停歇,舞姬踩着鼓点翩翩起舞,大殿外地烟花绚烂地绽放,照亮了热闹繁华的大都,也照亮了北梁的万家灯火。 这个历经磨难的王朝终于苦尽甘来回归了原本的命运,将倾的大厦被暴虐疯癫的帝王沉默地扛起,又以铁血手腕肃清了毒瘤,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尽管离安居乐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起码住在里面的人终于能吃上了饭,勉强混个温饱。 子时将至,黎明的太阳终将升起。 在满殿期待的目光和乐声里,他们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帝王。 大太监云福穿着火红的新衣服跑进了议事大殿,高亢仓惶的声音盖过了所有。 “陛下——驾崩了!” 喧闹的大殿倏然一静。 云福木然四望,高声泣喝:“陛下——驾崩了!” 嘭! 大都上空绽放出了一朵最绚丽的烟花,无数长明灯纷涌而升起,将漆黑的苍穹照得宛如白昼。 仿佛在热烈欢送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在满大都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北梁皇帝梁烨走完了他命途多舛又极其短暂的一生。 北梁安定十九年,除夕,帝梁烨驾崩,谥武昭,时年二十七,诸臣遵遗诏立太子梁寰为帝,摄政王崔琦,太傅百里承安共辅之,改年号元兴。 后世对武昭帝此人争议颇大,乃至质疑他的谥号徳不配位,武昭帝在位期间,整个北梁民不聊生,兵乱四起,但又的确是武昭帝力挽狂澜救大厦于将倾。 他以铁血手腕肃清了北梁沉积多年的世家之祸,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为元兴朝北梁的崛起奠定了最初的基石,安定朝末期涌现出无数能臣良将,元兴初期的北梁六杰和后世争相传颂赞扬的三朝女相百里承安皆由他提携,但他本人却暴虐无常,多疑猜忌,被无数文人学士安上暴君之名,野史更是将这位帝王和昙花一现的丹阳王之间的私情描写得荒诞不堪,毁誉参半之下,也逐渐无人在意。 厚重的史书轻飘飘地翻过一页,连带着翻过了安定朝晦暗的腥风血雨,迎来了北梁元兴朝的辉煌明朗,从华东郡收复开始,那才是人们争相传颂津津乐道的盛世。 武昭帝短暂的生平尘埃落定成寥寥数行文字,湮没在了无数杰出闻名的帝王将相之中。 只偶尔被人翻起,不知是谁野史看多了在这个疯子旁边批注了两行小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全占了。 第188章 不经 “我做了一个混乱、荒诞的梦。” 惨白的墙面,冰冷的办公桌,还有透过百叶窗斜斜照进来的残阳,窗台上艳丽的花瓣随着风轻轻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海棠香味。 “在梦里,我叫梁烨。” 徐吾看着桌子对面西装革履的青年,推了推眼镜。 对方眉眼生得极俊,修养也极好,声音温和气质儒雅,仿佛从哪个财经杂志上扣下来的青年才俊,他语气平缓冷静,叙述得也十分条理,逻辑通顺,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和病例上的诊断联系起来。 他实在太过从容笃定,徐吾不得不又推了一下眼镜,注视着对方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所以,王先生,你现在认为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对吗?你作为梁烨的时候,你的父母为了让你活下来,将你交给了卞云心抚养,她经常虐待你,你投靠崔语娴之后又被迫喝了一种汤,所以导致记忆混乱?” “可以这么说。”对方十指交叉放在了桌子上,以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姿势让身体微微前倾,平静地看着徐吾,微微笑道:“徐医生,我可以继续了吗?” 徐吾被他笑出身冷汗,又觉得实在没必要,直起了腰背点了点头。 漫长的叙述过后,王滇端起一次性纸杯喝了口微甜的水,“我死在了碎雪园,那天雨很大,遍地都是官员的碎肢残尸,鼻腔里只剩下血的味道,我能感受到万箭穿心的痛楚,尤其是心口那一箭,是一个叫做简凌的侍卫射的,他在雨中冲我笑,但我没有死。” “我倒在了地上,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男人走了过来,伸手探向了我的脖子。”王滇声音微顿,皱了皱眉,抱起胳膊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注视着徐吾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他的手指刺穿了我后颈上的皮肉,我清晰地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他取走了我的第三截后颈骨,上面还带着我的血肉,血水滴下来,落进了我的眼睛里,很烫。” 徐吾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然后我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子拴住,套在了马上。”王滇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痉挛了一下,“在古代,这种刑罚叫做五马分尸。” “然后呢?”徐吾问他。 王滇轻笑了一声:“当然是我死了啊。” “啊。”徐吾又推了推眼镜,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不适,王滇和他遇到过的病人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急切地求助的欲|望,也没有对医生的抗拒,他更像在观察自己,仿佛等待着某种求证,“所以你的意思是,梦境结束了对吗?” “算是吧。”王滇眉梢微动,“去年春天,我因为加班太久进了医院,睡了半个月,做了这个梦,但梦境太混乱,我又接连服用了三个月的抗焦虑药物,之后便记不清楚了,直到今年才想起来。” “那你今年想起来的契机是什么呢?”徐吾又问:“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吗?” “今年我加班太多,四月份的时候昏迷又进了医院,我的助理在酒庄的车库发现的我,当时我倒在车边,身边还有瓶破碎的红酒,额头红肿有划伤。” 徐吾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这次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又做了一个梦,并且全部记得清清楚楚。”王滇坐姿舒展地靠在椅子上,看向徐吾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并且我个人认为,这不是梦。” 他的目光让徐吾有些抵触,尽管他表现得十分温和,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确实强势和压迫以及被掩饰得很好的不平等感,但想起王滇自己描述的帝王身份,徐吾顿时又释然,决定给病人多一点包容和耐心。 “那你这次又梦见了什么?”徐吾问。 王滇似乎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眼底的失望和厌倦一闪而过,端起水来喝了一口,“徐医生,时候不早了,晚上我还有个会,下次见面再聊。” 他看出了自己的不认同。徐吾瞬间明白过来,却还是惊讶于对方的敏锐,更惊叹于他巨额的诊疗费付诸东流。 就好像对方花了大价钱,平静又索然无味地给他讲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他甚至开始对王滇第二个梦境好奇,他究竟又梦到了什么,能让这样一个理智又强势的人精神全面崩溃。 王滇扯了扯领带,起身同他握手告别,拿走了桌子上的病例,病例本因为他的动作散开了一瞬,露出了几行字。 重度焦虑。 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谢谢,花很香。”王滇同他握完手便转身离开。 徐吾在空气中使劲闻了闻,疑惑地看向窗边盛放的那朵海棠花。 这花没味道啊。 —— 王滇将病例随手扔在了旁边,使劲掐了掐眉心,方才萦绕着的死亡的冷寂才缓缓消散。 “王总,去公司吗?”司机在前面问。 正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王滇倏然回神,“什么?” “送您去哪里?”司机忍不住劝道:“您刚出院不久,身体还虚着,还是不要再加班了,城东那块地已经——” “没事。”王滇听着车里舒缓的音乐,扯起嘴角笑了笑,“竞标嘛,能者得之,错过也没办法,最近这段时间太累,是该好好放个假了,回家吧。” 他闭着眼睛在后座上假寐,脑子里全都是梁烨的影子。 他皱了皱眉,试图抗拒想起记忆中关于梁烨的一切,告诉自己只是做了个荒诞又离奇的梦。 这个梦应该是起于荒诞——世上根本没有穿越这种事情。 然后发展逐渐真实细节——一个架构完整但从未存在过的朝代和国家,生动鲜活的、形形色色的可以被他记住脸和名字的人,发生的有前因后果逻辑整洁的事件,可以触碰亲吻的梁烨,在理智中逐渐不受控制的感情,现实和虚妄的挣扎,清醒和沉沦的纠缠。 最后再终止于荒诞——莫名其妙出现的修仙者,牵扯出来的三朝旧事,神秘恐怖的国师,玄幻又离奇的仙骨和道士,是他的潜意识在试图让穿越这件事情变得合理,然后让自己永远沉沦有梁烨存在的虚幻梦境。 可惜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逼迫他清醒了过来。 ‘我做了一个混乱、荒诞的梦。’ 他跟许多个心理医生说过这个开头,却从未来得及开始讲述他和梁烨的故事。 他能平静冷淡地叙述完自己作为梁烨由生到死的人生,连万箭穿心和剜骨分尸都说得轻松坦然,但却无法开口描述他和梁烨的初见。 寝宫的殿门轰然开合,他戒备地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然后看着赤身裸|体的梁烨大摇大摆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放肆的打量他,抱着胳膊懒洋洋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朕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奇事,’ 的确是奇事。 以致于他在无数医生怜悯又包容的目光和一张张诊断书前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他率先定义为梦,却又自我否定,拒绝讲述细情,以免被所谓的“权威”打上妄想的烙印。 他不开口,梁烨便依旧真实。 但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企图证明真实的存在。 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现代世界的灯红酒绿同梁烨格格不入,他找不出足以支撑对方存在的证据,连按下开关灯光亮起都是无言的反驳与嘲讽。 王滇,你疯了。 你现在就是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疯子。 于是他对着镜子笑,扯起嘴角,神情睥睨,居高临下,和他的梁烨一模一样。 他伸出手,指腹触在冰凉的镜面上,一寸一寸细致地描摹出梁烨的眉眼,又在升腾而起的雾气中看着镜子里的人面目逐渐模糊。 他甚至开始畅想,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可以再次“穿越”,找到梁烨。 但他又想起诊断书上自杀倾向严重几个字,厌恶地皱起了眉,他和梁烨竭尽全力活,到最后不是为了自我了断。 凭什么要他死? 如果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就一定存在可以找到梁烨的办法。 如果是真实的。 王滇悲哀地发现了自己的假设,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始变得狰狞扭曲,梁烨的声音,梁烨身上的味道,梁烨情动时的喘|息,梁烨的眼泪……有关梁烨的一切都如潮水般向他涌来,让他溺死在里面。 王滇猛地喘了一口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伸手去拧动开关,花洒倾泻而出的热水倏然变冷,镜子上的雾气化成了水珠。 他伸手抹去,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人,漆黑的眼珠微微颤动,露出了个阴郁又扭曲的笑容。 他缓缓靠近镜子,眼看要和镜子里的人鼻尖相触,却停在了原地。 呼出的雾气又让镜子里的人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梁烨……”他低低地喊着自己的名字,“王滇……” 镜子里的人若即若离。 “你是梁烨还是王滇?” “……我是谁?” “我谁都不信,我只信梁烨。”他闭了闭眼睛,又倏然睁开,对着镜子里的梁烨笑了起来,“我一件东西都没能带回来,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一件。”他喟叹又痴迷地望着梁烨,近乎乞求又像威胁,缠绵亲昵凑上去,吻住了梁烨的唇,一触即分。 他看着镜面上的唇印,冷静又理智地对梁烨道:“给我一件可以证明你存在的东西,我他妈修仙都去找你。” 镜子里的梁烨冲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第189章 嶙峋 他抬起手,去摸梁烨勾起来的嘴角,却只能摸到一片冰冷平滑的镜面。 他怔愣良久,冰凉的指腹碰到了自己的嘴唇。 柔软,温热……和梁烨一样。 他控制不住眼底的痴迷和留恋,看着镜子里的那只手抚摸过嘴唇,留下一片泛着血色的红。 明明都一样,可到底不一样。 他当梁烨的时候漫长、枯燥、没有任何鲜活的滋味,被仇恨和欲望裹挟着,拼命挣扎都挣不过一条生路,被自己活活逼疯,目之所及,只剩下浓稠又黏|腻的黑暗,死亡带来的不甘和愤怒早就将他烧成了灰烬,却依旧令人厌恶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日日夜夜都崩溃着嘶吼着,容忍不了安稳与新生。 但他的梁烨,生动鲜活,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游刃有余地站到了权力的巅峰。 是个可爱的小疯子。 他厌恶曾经身为梁烨的自己,却还带着身为王滇的自负,然后对现在的梁烨爱不释手。 “你果然疯了。”王滇轻蔑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凑上去同他额头相抵,心疼地叹了口气,“梁烨,真失败啊。” 他再一次试图从身上找到些伤疤或者伤口,然而除了左手上那个本来就存在的小伤疤,什么都没有,就连心口那颗红痣都好好的存在着,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妄想。 镜子碎裂,哗啦散了满地。 染满了血的手握住了一块锋利的碎片,不断收紧力道,慢条斯理地抵在了心口的红痣上。 “……算了。”王滇忽然卸了力气,将那块碎片随手扔了出去,面无表情地拔出掌心的碎玻璃,喃喃道:“梁烨喜欢亲这里,给他留着。” 他赤脚走出了雾气氤氲的浴室,想了半天找出了医药箱,垂着眼睛开始处理伤口,盯着掌心的血挣扎了良久,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去舔了一下。 操。 甜的。 他挑了挑眉毛,着魔一样吻在了伤口上,细细啃噬着微微泛着疼的伤口,自尾椎处升腾起一阵酥麻战栗的快|感。 他暗骂了一声,咬紧了牙根扣住了自己的手腕,将掌心从嘴唇上撕了下来,不满地吞咽了一下喉结,闭上了眼睛往沙发上一靠,发出了声身心愉悦地喟叹。 好想梁烨。 想要梁烨,想和他吵架,想看他杀人,想看他狡黠又嘚瑟地炫耀,想亲遍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想听他颤抖着喊哥哥,想把他按着操|哭,想他恼怒又别扭地贴过来索吻……想碰到他。 但是这里只有他自己。 王滇仰着头看了半晌天花板,又偏头看向窗外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和远处蜿蜒缠绕的高架桥,川流不息的车汇聚成了一串串璀璨的光,看起来略显聒噪失真。 他在北梁时曾经心心念念的现代的一切,竟然让他感受不到半分真实。 在做梦。 醒来就能看见梁烨了。 他闭上眼睛,睁开,闭上眼睛,睁开,闭上,睁开……只有苍白的天花板,没有梁烨。 如果他真的疯了,为什么不能一直疯?为什么要醒过来? 王滇仰面躺在沙发上仔细考虑了一番这件事,外面的天亮了黑,黑了亮,很难让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刺耳的音乐声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王滇懒洋洋地抬起手,接通,开口险些没能发出声音,“你好。” “王总,是这样的,之前咱们并购一维科技的那个案子……”对方絮絮叨叨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王滇目光空洞地盯着电视旁边的透明柜子,耐心地等对方说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我怎么记得并购一维是连蒲全权负责?” 手机那边的人顿时讪讪笑了起来,干巴巴道:“是的是的,的确是连副总负责,但主要并购一维是因为当初咱们要拿下城东那块地,但现在……我就想着给您打电话请示一下……” “你去找连蒲问。”王滇轻笑了一声:“这个电话我当没接过。” 对面瞬间不敢再说话了。 挂断电话,王滇眯起眼睛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又去看各式各样的美食,却丝毫觉不出饿意。 尽管理智告诉他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睡对身体不好,但他半点都不饿,唯独想起梁烨时,舌根才会泛起微甜的津|液,甚至汹涌而来的饥饿让他头昏脑胀。 想吃梁烨,整个都抱住大口地啃,剥皮拆骨喝血揉碎了抱进怀里……全身上下的血液激烈的冲刷过每一个毛孔,带着细密又战栗的兴奋,他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上映出的那张脸,眼底渴望的血色逐渐开始蔓延。 一定有办法。 他既然能穿越第一次,肯定能穿第二次! 就算穿越是他荒诞的幻想,那同理,他能疯第一次就能疯第二次! 他要梁烨!! 王滇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神经质地咬着手掌上早就愈合的伤口,滴水未进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舌根尝到了久违的腥甜,他兴奋地看着电视屏幕上映出来的梁烨,站起来在客厅焦躁地走来走去,愉悦感充斥着每根神经。 他现在甚至更倾向于自己疯了,那可操作性就大大提高——让自己疯可比穿越容易得多。 只要能再得到梁烨,他不介意再疯一次。 于是他开始仔细回想去酒庄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加班到凌晨四点多,然后开车回了家洗了个澡,简单吃了个早饭,然后给国外的分公司开了三个小时的视频会议,中午约了个饭局,应酬到了三点多,在车上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开车去郊外的酒庄,挑了瓶勉强能过眼的酒出来……饭局? 什么饭局? 王滇贪婪地品尝着掌心溢出来的血,眯起了眼睛——还是为了那块地,有消息灵通的打探到他的意思,拖了好几层关系跟他吃饭,想跟他合作,还送了他东西…… 他权当手掌是梁烨的,微微偏过头,染血的唇温柔地亲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仔细感受着唇舌的湿润和温软,冷淡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透明柜子上。 他没仔细看对方送了什么,应该是被小助理放进来的,这里面全是些零零碎碎的礼物,大部分都没拆。 王滇恋恋不舍地将唇从手腕上移开,拿出了柜子里那个小黑盒子,瞥见了手腕上一圈细密泛红的齿印。 要是梁烨的就更好了。 他舔了舔嘴唇,掀开了盒子,目光陡然一凝。 是块弧形的、上凸下凹的骨头,白中带黄,在灯光下泛出诡异浅淡的红,让他瞬间寒毛直竖颈椎发冷。 骨头掉落在了地上,沾到了他伤口的血,看起来更红了几分。 他几乎瞬间感到了后颈处锥心的剧痛,面目狰狞地张了张嘴,慌乱又匆忙地捂住了自己的后颈,带倒了那沉重的柜子,径直砸在了他的身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后颈,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那块骨头,无声地嘶吼了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死得是我? 我不甘心! 我要回去! 不应该是这样! 回去!!! 王滇看着那块骨头,目眦欲裂,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紧紧地将那块骨头攥进了掌心,抱进了怀里。 ‘王总,这是我在拍卖会上拍下来的小玩意儿,听说您喜欢收藏这些,我就斗胆买来送您了……’ ‘一截颈椎骨,孤零零一块被挖出来的,没什么价值,就是好看……灯下看是红的非常漂亮……’ ‘哈哈哈,为什么是红的我就班门弄斧了,您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啊……不不,王总您误会了,都是正规合法的拍卖会,我知道您的规矩,来历清清白白……’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等您拿了那块地皮,小弟绝对将事情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王滇大口喘着气,终于逼着自己平复下来,却没敢垂眼看手里的骨头。 他吃力地推开身上沉甸甸的柜子,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上爬起来,他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刚站起来就眼前一黑,趔趄着扶住了旁边的墙。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空旷冰冷的房间,忽然想起来自己喜欢收藏什么了。 他洗了把脸,换好了衣服,攥着手里的骨头开门,下电梯,开车打火。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郊外的某栋别墅前。 王滇握着方向盘吐了口浊气,看着别墅里漆黑无光的窗户,良久之后才开门下车。 他自幼家境优渥,没经历过多少挫折,生性喜欢追求刺激,少年时沉迷于玩车玩极限运动,成年后又浪子回头人模狗样追求文雅,玩玉石玩茶玩各种能修身养性附庸风雅的东西。 嗒,嗒,嗒。 皮鞋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惨淡的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打落在墙上,墙上挂着各种动物栩栩如生的标本,一个个瞪着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人,风衣的下摆自然地垂落,又被开门声带出的风扬起。 但他最热衷的爱好,是收集各式各样的小零碎。 厚重的门缓缓打开。 上百平的地下室里,整整齐齐排列着无数个透明的展示柜,明亮的灯光将每个柜子都照得清清楚楚。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大小差不多的零碎白骨。 第190章 白骨 每一块都很漂亮。 绝大部分都是零碎的脊椎骨,大同小异,却各有特色,闲暇时可以细细品味许久。 王滇目光扫过这些骨头,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白骨上。 “找到了。”他拿起来,放在灯光下认真又痴迷地望着,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最后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强烈的兴奋感完全压制住了身体传来的疼痛,他犹记得这块骨头离开身体时锥心蚀骨的疼痛,恐惧,战栗,还有浓烈的怨恨与不甘。 他甚至能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笑。 他的确在笑。 王滇缓慢地转动脖子,看向了身边一整面墙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数不清的白骨和梁烨的笑脸,阴郁,狰狞,疯狂,仿佛从地狱血海里爬上来的森然骨架,黏连着潮湿腐烂的血肉,空洞的眼睛冷鸷漠然—— 几百年过去,死亡的不甘和怨恨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哪怕已经安稳转世,仍要不死不休。 梦境中那些没有实感的情绪隔着冰冷的镜面轰然落地,清晰鲜活的记忆如潮水决堤般涌进了脑子,让那双空洞的眼睛霎时变成了浓郁无光的漆黑。 肖春和说得对,的确不是他们要他回去的。 是他自己选择的回北梁。 王滇看着骨头上飞速蔓延的细小纹路,倏然松了力道,那些阴冷黏|腻的情绪也全都被完美地隐藏,他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温和又平静的笑容,但仍旧有些不满意,于是他十分有耐心地调整着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笑意,终于又变回了自己熟悉的王滇。 太完美了。 于是他又故意露出了点瑕疵。 既然这块骨头能送他穿越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他冲镜子里的梁烨笑了笑,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唇间一印,然后慢条斯理地揉在了梁烨的唇上。 这般折腾才了了这满腔的愤怒仇怨,他没能继续当成皇帝,梁烨也没有必要继续做这个皇帝,梁烨……是他赢来的宝物。 独一无二的宝物。 王滇站在白骨堆里,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阔别已久的这块骨头,眯起了眼睛。 —— “王总,您吃饭了吗?给您订的餐您都没收……”小助理啰嗦的声音从手机另一边传来。 “吃过了。”王滇心情愉悦地将玻璃柜中的骨头一块一块挨个拿出来放在灯下欣赏着,乐此不疲地同自己的那块颈椎骨对比,发现自己哪怕什么都没想起来的时候记忆力依旧不错,每块都有神似的地方,他很喜欢的那几块都跟正主高度相似,不禁得意起来。 “您吃的什么?您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给您订了餐厅,您……” 王滇抛了抛手里的骨头,继续把玩,指尖亲昵又暧昧的摩挲过自己的骨头,一想到梁烨的颈椎骨还完好无损就生出了浓烈的饿意。 想吃梁烨。 “您说什么?”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凉叶?” “唔。”王滇将替代品随意地扔回了原处,心情极好道:“帮我买些麻辣鸭脖吧。” “可是……”小助理欲言又止。 王滇微微一笑,“有问题?” 对面顿时不敢说话了。 十分地无趣。 他明明是个平易近人的好老板。 “对了,帮我约一下之前的那位……”王滇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对方的名字,“余总。” 余则天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啤酒肚地中海一样不缺,看见到王滇仿佛看见了财神爷,殷切又热情地迎了上来,似乎王滇没拿下城东的那块地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影响,“哎呀王总!好久不见啊,之前我去医院看您赶得不巧,当时您还没醒,还好有惊无险,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王滇客气地同他握手,笑道:“让余总见笑了,已经好了,坐。” 酒桌上无非是生意场的事情,余则天先是关心了一番他的身体,又充分又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嘴城东的那块地,很巧妙地避开了自己跟王滇的死对头合作的事情。 王滇心知肚明,并不介意这些,哪怕两个人在商圈的地位天差地别,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轻视,余则天脸上的笑顿时更深了。 王滇甚至还极为大方地给了他一个新的项目,余则天震惊之余表现出了些许的不安。 “余总别多想,我主要是欣赏余总你这个人。”王滇面不改色地喝了杯酒,状若随意地问道:“之前余总送的小礼物很漂亮。” 余则天瞬间会意,使劲拍了拍王滇的手,大声笑道:“王总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不管怎么样,能搭上王滇这条线绝对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脚踏两条船而已,当然是谁给的多跟谁。 酒过三巡,王滇也套出了拍卖会的主人,点到为止提早离了席。 接连打了十几通电话过后,准确地知道了骨头挖出来的地点。 桌上的菜看着油腻恶心,他只动了寥寥几筷子,灌了满满一肚子酒,胃里传来了阵痉挛的抽疼,险些让他吐出来。 ……想吃梁烨买的小点心。 他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搓着被碰到的手背,看着逐渐泛红的皮肤和微微充血的指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 梁烨,梁烨,梁烨梁烨梁烨。 他抬起手来,看着掌心的伤口,又鬼使神差的咬了上去,血的腥甜瞬间掩盖住了胃里汹涌的恶心和烦躁。 血顺着嘴角一滴一滴落在了瓷白的台面。 王滇带着醉意抬起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人,用一只手摩挲着受伤的掌心,然后十指相扣抵在了唇边,在冰凉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干燥又滚烫的吻。 宝物……当然得拿回来放在自己身边仔细养着好好把玩。 镜子太多了。 王滇垂着眼睛往餐厅外面走,可以折射影子的镜面无处不在,连他自己呼吸喘气都能沾染上梁烨的味道。 “王总!”小助理看见他走出来几乎喜极而泣,颠颠地跟了上去。 白高阳是今年刚毕业被招进来的大学生,在一堆人精似的助理和秘书里最可爱不过,当然也没什么作用,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刺激的任务是给王总买麻辣鸭脖。 “王总鸭脖!”白高阳将袋子递给他。 “王总和鸭脖之间可以加个标点。”王滇接过纸袋,瞥了一眼他嘴角沾着的残渣,“……” 白高阳顿时手忙脚乱地擦嘴,“王总,鸭脖太辣了,您胃不好还是少吃点,您睡得怎么——” 王滇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睡得很好,闭嘴。” 白高阳瞬间立正闭嘴,很快又塌了肩膀,“王总,机票订好了,但是您刚出院不久,一个人去山里会不会太危险?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您想住多久住多久,公司里的事有连总在肯定出不了岔子……” 聒噪又啰嗦仿佛一只不知停歇的小麻雀,细弱的脖颈一捏就能捏烂再也发不出声音,颈椎骨肯定—— 王滇收回了目光,摩挲了一下发痒的指尖,将鸭脖塞回给他。 “??”白高阳目光清澈又茫然地看着他。 “没胃口。”王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闭上嘴,不然这个月奖金清零加班免费。” 白高阳瞬间乖乖闭上了嘴巴,三分钟之后又忘了老板的警告,忍不住好奇道:“好多人在那里滑雪出过事,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刺激性的运动,王总您为什么要去那里啊?” “修身养性。” 几个月后。 单板重重地磕在了深厚的积雪上。 王滇将冲锋衣上的拉链拉紧,吐出了口湿润的雾气,抬眼看向前方。 望不到尽头的雪山群在残阳下露出了嶙峋的山石,呜咽的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雪雾,坚硬的雪花刮在脸上仿佛撒了把刀子,他舔了舔发痒的牙根,尝到了熟悉的腥甜,瞳孔里倒映出绚烂昳丽的苍穹和纵横突起的黑岩。 他许多年没这样玩过了,但依旧记得大脑刺激到战栗的兴奋和血液冲刷过心脏的灼热。 王滇抛了抛手中的骨头,拉下了头盔上的护目镜,然后迎着残阳的血色,如同离弦时射向他心口的那支箭,冲向山巅下如鬼物暴露在空气中的嶙峋骨刺, 就算是再度穿越,那也该有个完美的仪式。 在一众项目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个相对温和又漂亮的速降滑雪—— 去见梁烨。 雪花四溅,他痛快又肆意地从近乎垂直的千米峭壁一跃而下。 山巅初升的月亮和将落的夕阳交相辉映,雪丛折射出来的冷光熠熠生辉,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心脏剧烈的跳动声震耳欲聋,极度压缩的时间和近乎凝固的空间能让意识出现了瞬间的混沌,掌心坚硬的骨头刺穿了皮肉,血液开始沿着蛛网般的缝隙蔓延缠绕,矫健迅捷的身影在空中划出漂亮又完美的弧线。 王滇的眼神极度狂热又极致冷静,他粗暴地扯掉了护目镜和头盔,扔掉了碍事的背包,山巅那轮明月闪过的碎银般的光洒在了他身上,手中的骨头在某个瞬间碎成了黏腻的粉末。 他缓慢又疯狂地扯起了嘴角,脸上露出了近乎狰狞的笑。 下一瞬,一只胳膊不容分说地揽住了他腰。 他对上了一双同样癫狂又热烈的眼眸。 皓月当空,玄色的宽袍大袖和雪白的冲锋衣撞在了一处,留下了两道诡异荒诞又奇异和谐的剪影。 “朕接住了。” 第191章 急不 激烈的心跳,滚烫的呼吸,还有梁烨身上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 如果多巴胺的分泌有极限,那梁烨就是他的峰值。 王滇扣住了他的后颈,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 在月光,在风雪,在疯狂与混乱里,在现实和虚妄间。 梁烨犹豫了一瞬,只这短暂的瞬间,就引起了王滇强烈的不满,他强势地将人压向自己,在浓烈的血腥味中竭尽全力地侵占着梁烨的呼吸、梁烨的体温、梁烨的一切,直到梁烨终于抵抗不住诱惑,心甘情愿同他沉沦,无所畏惧共他赴死。 急速的坠落让这个激烈的吻过分短暂。 梁烨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人力气能这么霸道,他贪恋着王滇的唇舌与气息,但好歹留了几丝清明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动用了全部的内力才堪堪在峭壁上找到几处缓冲的落点。 期间王滇吻遍了他的眉眼,舔|舐过他的耳廓,还利落地扒开了他的前襟,在他脖子上留了数个染血的牙印,最后一下缓冲的时候,王滇那力道大概是很想将他的锁骨给咬断。 梁烨一把抵住他的下巴迫使他闭上了嘴,手掌紧紧护住了他的颈项,另一只胳膊箍紧了王滇的腰身,充当了肉盾狠狠撞在了石壁上,险些呕出口血来,抱着人从峭壁上滚落了下来,胳膊骤然传来了阵剧痛,脱力前还观察了一下平坦的地势,才让王滇压在了自己身上。 陡壁上的积雪倏然滑落,将两个人埋了个严实。 王滇意识模糊间听到了直升飞机的轰隆声。 “……找到了……王总……” 他费力地睁开眼,依稀看见了梁烨被人抬上了担架,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传来了脚步声。 “……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个人!” “…………” 操。 王滇迷迷糊糊地想,梁烨这厮的运气的确比他要好上不好,他妈的直升机来救援都能先发现他。 丝毫没有反省自己一身找死的雪白冲锋衣。 ……别他妈又是做梦。 眼皮逐渐沉重,他极力抗拒地想要保持清醒,然而最终还是陷入了一片浓郁的黑暗。 —— 梁烨耳边传来了阵诡异的滴滴声,还有嘈杂的沙沙声,脚步声,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满脸烦躁地同一个女人对上了目光。 “哟,醒了?”对方的语气听上去跟他很熟。 梁烨烦躁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半是愕然半是迷茫地盯着对方,张了张嘴唇,“……母后?” 不过是被雪埋了一下,竟然给他埋死了?!王滇呢!?也一起来地府了吗!? “母你个大鸭蛋!头发什么时候接的?”钟千雁漂亮的美甲一晃而过,掐住了他的脸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王小滇,真是长能耐了啊,我跟你爸还没死呢,又玩这些作死的东西,出国前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梁烨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精致漂亮的女人,尽管她跟王煦遂像了八九分,但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王煦遂是绝对不可能这么亲昵地对他的。 钟千雁掐着他的脸左右晃了晃,冷笑道:“现在知道害怕也晚了,你昏迷住院的两次都敢瞒着,是不是还想让我们给你收尸?” 梁烨捏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了点力气挪开了她的手腕,环顾四周想找王滇,结果只看到了陌生怪异又狭窄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还有散发着怪异噪音的铁盒子。 “王滇呢?”他看向钟千雁。 钟千雁愣了一下,“你不是在这儿吗?” “朕不是王滇。”梁烨神色瞬间凝重,想要推开她下床。 然后他就看见面前的女人深深皱起了眉,按向了旁边怪异的开关,紧接着拿出了个小黑块,神经质地说起话来,“……他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当然要精神科……他之前的病例都拿到了……让马克过来。” 梁烨敏锐地听见了许多脚步声,瞬间戒备起来,眯起眼睛看向门口,进来的人穿着打扮都极其怪异,头发削得很短,但能看出来都不会武功没有内力,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 “别紧张宝贝儿。”钟千雁看他警惕戒备的模样,语气瞬间温和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他们都是医生,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朕不是王滇。”梁烨皱起了眉,“你们现在应该去找人。” 钟千雁的目光瞬间心疼起来,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转头对医生道:“马克,他现在似乎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存在障碍。” “我已经看过他之前的病例了……” 梁烨看着面前几个丑兮兮的异邦人叽里呱啦开始对着他说鸟语,紧接着就看见有人拿着细长的针朝着他走了过来,眸光一冷,耐心彻底耗尽。 —— 王滇缓缓地睁开眼睛,被天花板的颜色骤然刺痛了一下,空气中传来了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 失败了? 那他看见的梁烨是怎么回事? 幻觉? 不可能。 他脸上的神色瞬间扭曲,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胡乱地拔掉了身上的线和输液的针,转头急切地寻找梁烨的身影。 为什么没有回去? 那块骨头的力量分明没有耗尽,完全能够支撑他再穿越一次,哪怕是逆天而行都无所谓,这烂骨头也有存在的必要,碎成沫正好谁都没办法再让他回到现代,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冷静。王滇,冷静。 他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的喊叫声仿佛被浸在了海底,细微渺远听不真切,脸上恐惧又急切的神情让他抗拒又烦躁。 “这位先生,请您先冷静一点,回到病床上好吗?” “您现在严重贫血……” “先生……先生……您有在听吗……” “救援队将您送过来的……”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通知您的家人……” 为什么没有成功!? 他分明抓住梁烨了! 十分钟后。 王滇神色冷凝地看着快要被吓哭的小护士,“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时救援队找到了两个人?” “是的。”被他看着的小护士浑身僵硬道:“和您一起遇险的那位先生先一步联系上了家人……应家属要求被送到了私立医院进行救治……您比那位先生晚找到两个小时……” 王滇内心瞬间又燃起了希望。 “他被送去了哪家医院?” “这个——”小护士吞吞吐吐,“这是个人的隐私,按规定我们不能透露。” 王滇抬手示意她噤声,片刻后又如梦初醒放下了手,对她客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刚才情绪比较激动,请问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一家私立医院门口停下。 王滇看了一眼熟悉的医院标志,提着的心瞬间放下了大半,能被送到自己家的医院,肯定是梁烨没跑了。 原本近乎凝滞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甚至开始觉得燥热,不得不脱掉了身上的大衣搭在了手臂上,路过玻璃门时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影子,又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真的梁烨存在,那就不需要虚幻的映像作为替代品了。 嗒,嗒,嗒。 脚步声回响在空旷干净的走廊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电子屏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闪烁的红点附和着心脏声跳动。 梁烨。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他的侧颈上还有个浅淡的牙印,充分地向他证实着梁烨的存在。 梁烨来到了他的世界。 这远比他回到北梁还要让人兴奋愉悦。 一个陌生的、怪异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纵使梁烨有天大的能耐,在这里认识的人能够倚靠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他该张开怀抱,迎接爱人的到来。 顺便织就出一张密不透风又无痕无迹的网,用爱意和欲望支撑出骨架,造出座严密的牢笼,将梁烨彻底地、永远地掌控在手心。 无处可逃。 谁也夺不走。 王滇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睛里闪烁起恶劣又期待的光芒,不得不抬手解开了衬衣上的两颗扣子好让自己呼吸得更加顺畅一些。 他已经想象出该用何种姿势亲吻自己的梁烨,该如何进入梁烨的身体,该如何咬住他完好的脖颈,该以何种深度热烈地欢迎梁烨的到来。 一个鲜活的、真实存在的梁烨。 恐怖的饿意从胃里汹涌而出,王滇舔了舔了干涩的嘴唇,嘴角勾勒出了一个平和的弧度,打算先用温柔的外皮迷惑安抚自己慌乱无措的爱人。 掌心攥住了冰冷的门把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嘈杂的声音迎面冲王滇扑来。 漆黑的眼珠僵硬的转动了两下,他看见了横七竖八哀嚎的医生和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护士,还有姿势潇洒将他妈抱在怀里一脸轻蔑不屑的梁烨。 王滇设想过无数和梁烨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深情的、急切的、痛彻心扉的,但唯独不会是—— “梁烨,放开我妈。” 第192章 可耐 看到王滇的一瞬间,梁烨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变亮,下一秒他被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下意识地伸手箍住了梁烨的腰。 “王滇!”梁烨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勒碎,声音还在微微颤抖,“王滇。” 王滇的力道并不比他小,他用力抚摸着梁烨的脊背,将人按进自己怀里,贪婪地呼吸着独属于梁烨的气息,“我在这里,别害怕。” 梁烨大概是害怕的,浑身都抖得厉害,也可能是王滇自己在抖,他心疼地捧住梁烨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然后就得到了过分热情的回应。 眼看王滇身上的衬衣就要被扒下来,满屋子的医生护士目光逐渐震撼,已经不知道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激吻还是当着他们的面旁若无人眼看就要干柴烈火做起来更刺激,旁边尚处于震惊里的钟千雁女士用力地咳嗽了一声:“王滇!” 王滇意犹未尽地使劲咬了一下梁烨的嘴角,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扫视了周围一遭,彬彬有礼地微笑道:“抱歉,一些家事要谈,烦请诸位暂时回避。” 叽里呱啦的鸟语从王滇嘴里说出来,让他的声音听起来略微低沉沙哑,梁烨舔了舔嘴角的小伤口,专心致志地盯着王滇。 短头发的王滇,头发和身上是陌生的香气,不怎么好闻,但又因为在王滇身上,倒也闻得过去。 样式古怪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漂亮,轻薄柔软的面料紧贴着肌肤,隐约露出了点轮廓,他只是将手掌覆在上面就能清晰地感受到王滇身体的温度,裤子也很怪,看上去不太好脱下来,倒是显得王滇的两条腿又长又直,屁股的形状也勾勒得十分好看…… 王滇微笑着攥住了梁烨摸在腰带上的手,待那群医生护士离开后,牵着人走到了神色古怪的钟千雁面前。 “我生得是双胞胎?”钟千雁露出了个怀疑人生的眼神,旋即否定道:“不可能,我生你的时候全程清醒,你爸也在旁边守着。” 王滇刚要开口说话,钟千雁就眯起眼睛凑到了梁烨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梁烨虽然下意识想躲,但还是老老实实被捏了好几下。 “不像是整的。”钟千雁露出了狐疑的目光,“屁股上的胎记都一模一样,全身检查下来血型指纹都没问题——” 她又去捏王滇的脸,“这眼神也不太像是冒牌货。” “妈,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可以慢慢跟你解释。”王滇攥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钟千雁又看了眼一脸无辜的梁烨,确定了谁才是王滇,看向他的目光顿时一言难尽起来,“王小滇,你知道现在的克隆技术还不够完善,你这样做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都是严重的不负责任。” 梁烨听得似懂非懂,附和道:“他的确对我非常不负责任。” “不是克隆。”王滇头疼道:“我怎么可能会去克隆自己。” 钟千雁看他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我是你妈,相信我,这世上就没你不敢做的事情,你以为你在国外投资的那几个生物科技公司我跟你爸不知道?” “真的不是。”王滇叹了口气,扣着梁烨的手道:“妈,他叫梁烨,是我的爱人。” “他懂什么?”钟千雁一把将梁烨薅了过来,“他连外语都听不懂,看什么都是陌生的,刚才还想抱着我从八楼往下跳,也不知道你给他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 “……”王滇抬手,做了个示意冷静的姿势,“妈,你先冷静一点,我承认我之前的确做过许多——让你们很难接受的事情,但我已经跟你和爸保证过当个正常人,你相信我,好吗?先把他还给我。” 钟千雁眯起了眼睛,“还给你?” 王滇神色微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淡定找补道:“首先,我充分尊重他的个人意志和人格,对他也不存在任何强迫行为和超出恋人范畴的掌控欲,更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行为……” 梁烨饶有趣味地观察着钟千雁和王滇之间的相处模式,听着王滇嘴里说出来一堆陌生又怪异的词语,虽然他听不懂,但很显然王滇的母亲在试图“保护”他,而王滇在她心中并非一贯表现出来的温和可靠的形象…… 有意思。 于是他就从善如流地露出了个懵懂的眼神,微微垂下头看向钟千雁,歪了歪头,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妈?” 钟千雁的表情从冷酷到惊讶再到柔和下来只用了两秒。 王滇的眼神从迫切到震惊只用了半秒,警告地盯着梁烨,“梁烨,这是我妈。” 梁烨趁着钟千雁转头冲他露出了个挑衅的微笑。 王滇的目光陡然变得危险起来。 一个小时后,被迫做完了全身检查的王滇神情阴郁的盯着正在被钟千雁投喂水果的梁烨,笑着捏皱了手中的检查单。 “王滇,你爸下飞机了。”钟千雁看了一眼手机,将玻璃碗放到了梁烨手中,还摸了摸他的脑袋,“自己乖乖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临出门前还警告地看了王滇一眼,低声道:“不能对他做任何诱导行为,明白吗?” 王滇笑着点头。 然后目送她出了门。 咔哒。 门锁别住。 王滇将手里的检查单一扔,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梁烨,“拜你所赐,我好不容易和父母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任被你成功打破了。” 梁烨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块甜滋滋的水果,喜气洋洋道:“那你就只能最爱朕,也只能相信朕了。” 王滇解开了扣子,扯住他的病号服将人压在了床上。 梁烨的嘴唇总是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柔软滚烫,和冰冷的镜像和他触碰自己时的麻木无感大相径庭。 活生生的,会回应他的,真实存在的梁烨。 梁烨抓着他的后颈,啃咬着他的耳朵和下颌,如同饥不择食的野兽般肆无忌惮,却总有瞬间的迟疑和犹豫。 王滇喘着气垂眼亲了亲他的鼻尖,“……怎么了?” “不是梦。”梁烨伸手认真又仔细抚摸过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眼睛微微发红,眼底的思念和不舍几乎要将王滇整个人都湮没进去,喃喃自语又确认了一遍,“也不是幻觉。” “是真的。”王滇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冲他扯了扯嘴角,“摸一摸,是不是热的?” 梁烨深深地望进了他的眼睛,又恶狠狠地咬住了牙根,伸手想去摸他的心口,衬衣上的扣子有点小,对他来说解起来有些费劲,越解不开,胳膊就越不受控制地颤抖。 王滇欣赏了片刻他心疼的模样,然后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一颗一颗解开了自己衬衣上的扣子,然后将他温热干燥的手掌覆在了自己完好的心口上面。 “没有伤,也没有疤。”王滇冲他露出了个温柔的笑,低头亲了亲他泛红的眼角,“你最喜欢的小红痣也在。” 梁烨感受着他胸腔中传来的强劲有力的心跳,覆在他心口的手掌往后摸到了他的后背上。 王滇的唇流连过他的鼻尖,“久别重逢,你不亲亲它吗?” 梁烨喘着气盯着那枚小红痣良久,覆在他后背的手掌骤然往下一压,如愿以偿地用唇齿舌津跟王滇心口的小红痣打了个招呼。 “操……”王滇抓着他的头发,“别咬!” 梁烨温柔地舔了舔表示安抚,然后紧紧地将王滇搂在了怀里,哑声道:“瘦了。” “是吗?”王滇使劲捏了捏他的后颈,“可能是运动量过度。” “运动过度?”梁烨抬起头来,手已经不安分地去解他的腰带,只是不得章法,蠢蠢欲动想撕了他的裤子。 “嗯。”王滇勾住他的手指,重新落在了腰带扣上,面不改色道:“天天想操|你,都快想疯了,知道怎么想的吗?” 他贴到梁烨的耳朵上,一边慢条斯理地详细阐述,一边耐心细致地教他怎么解开皮带,如同在引|诱教导一个懵懂无知的猎物心甘情愿地踏入设好陷阱,“……我妈这个电话打不了多久。” 他摸了摸梁烨柔软的嘴唇,“梁烨,简单打个招呼,好不好?” 梁烨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眯起了眼睛,“你有点不太一样。” 王滇惊叹于他直觉的敏锐,却还是神色坦然地冲他笑,凑近他看向了他的眼睛,“哪里不太一样?” 梁烨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口中放肆,犬齿骤然一用力,就见了血,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变坏了。” 王滇失笑,指腹勾住了他的牙齿,迫使人直起了身子,仔细检查着,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是好人。” 梁烨嗤笑了一声,拿着他的手指磨牙,然后撩起眼皮看向他,“有人来了。” 王滇感受到了指腹传来的细密的疼痛和痒意,凑上来亲了亲他的鼻尖,“招呼暂停,别捣乱,我把他们支走。” 梁烨忽然将手伸进了他的西裤里,咧嘴中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先跟朕说说,你都想起来了些什么。” 王滇的目光骤然一沉。 第193章 过度 钟千雁一摸到门把手就觉得不太妙,已经想好了十几种可能出现的挑战她认知的情形,结果还没来得及转动门把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妈?”王滇一脸正气地看着她。 钟千雁看了眼正坐在床上玩呼吸机的梁烨,一把将王滇给薅了出来,关紧了门。 王滇神色淡定地靠在墙边,低头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钟千雁丝毫没有被他从容的外表迷惑,正色道:“当初我和你爸离开,是为了让你能感到轻松,并不代表着你可以失去束缚为所欲为,明白吗?” “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王滇笑道:“妈,你们应该试着相信我。” 钟千雁皱着眉看着他,捏了捏他的脸,“如果我和爸爸离开让你焦虑,我们可以回来,这几个月你玩得太疯,我们也不想你伤害自己。” 王滇垂下了眼睛,“我明白。” 钟千雁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我相信你。” 他们在这个儿子身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和心血,也将他培养的足够优秀,只是他们努力学会爱他,学会跟他交流沟通,学会尊重他自己的选择,却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和他亲昵。 一个过分聪明又性格偏执生性冷漠的孩子。 “我已经给你约了新的心理医生,去不去你自己决定。”钟千雁道:“等你爸来了,我们会听你关于梁烨的解释。” 王滇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扣,“妈,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怪我吗?” 钟千雁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如果这是你深思熟虑过后的选择,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王滇,作为一名母亲,我没办法冷静地面对这种事情,我更希望你健康快乐地生活。” 王滇笑了笑,伸手给了她一个拥抱,“我知道了。” 钟千雁揉了揉他的头发,“小讨债鬼。” 王淮南风尘仆仆推开门,就看见了穿着病号服的梁烨,震惊道:“儿子,什么时候接的长头发?中二病又犯了?” 梁烨端着水杯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男人,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这个人跟他和王滇生得有六七分相像,看起来人模狗样,尤其是周身气质儒雅随和,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但并不妨碍他讨厌。 “爸。”王滇从厨房端着水杯出来,梁烨转身去拿,他的注意力瞬间就全部转移到了梁烨身上,拿毛巾给他擦手,“温的,加了点蜂蜜,可能有点甜,慢慢喝。” 王淮南养了二十多年儿子,头一次知道王滇还能这么温柔体贴,但他更震惊梁烨那张跟他儿子一模一样的脸,痛心疾首道:“儿子,现在的克隆技术还不够成熟。” “……”王滇扯了扯嘴角,“爸,我要是能克隆出这么大一个活人,教科书得给我写满一页纸闻名世界。” 王淮南忍不住冲他竖大拇指,“我更担心你闻名世界之前被抓进局子。” 半个小时后。 钟千雁和王淮南神色凝重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仿佛双胞胎似的王滇和梁烨,以及他们之间浮动着的暧昧又亲昵的氛围,眼睛疼,头也疼。 咔哒。 钟千雁将咖啡杯放在了茶几上,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儿子,我知道你很想证明他存在的合理性,但是穿越这种事情是否过于匪夷所思了呢?而且你昏迷住院的两次,我和你爸一直都守在旁边,你要是真去了古代,只有灵魂去的吗?但这样就跟你受伤回来的事实相悖。” “这的确很难解释。”王滇皱起了眉,顿了顿道:“我住院昏迷时你跟老爸都在?” 钟千雁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王淮南。 “是这样的,王同学。”王淮南清了清嗓子道:“我们确实答应过不会插手你的任何事情,但不包括危及你生命安全的事情,儿子,稍微体谅一下做父母的心,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孤苦无依无人照顾,而且实话实说,你也不必那么拼命,咱们家的钱足够你挥霍几辈子,你可以向其他同龄人学习一下怎么享受生活。” “或者跟你爸学。”钟千雁道:“他最近沉迷买古堡。” “……”王滇抽了抽嘴角。 他爸的爱好一如既往地朴实。 梁烨正津津有味地摆弄着手里叫做手机的小玩意儿,他的指纹和王滇的一模一样,各种加密照片文件解锁起来毫不费劲,在王滇跟他爸妈解释来龙去脉的时候,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手机的基本操作,看完了王滇手机里的上千张照片,指纹解开了一个名为2的文档。 里面的照片让他挑了挑眉,转头看向王滇。 “怎么了?”王滇担心他不适应,“玩够了?” 梁烨按灭了屏幕,喉结微动,正直又乖巧地摇了摇头,一副全身心都依赖着王滇的模样。 尽管知道他在装模作样,但并不妨碍王滇感到愉悦,看梁烨的目光带着掩饰不住的欲|望,“等会儿就回家。” 对面钟千雁和王淮南的神情顿时更加凝重起来。 “梁烨,你想跟王滇回家吗?”王淮南试探性地问道,看梁烨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落入虎口的小可怜。 “想。”梁烨严肃道:“我就是来找他的,跟他结婚。” 王淮南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从活人嘴里听到愿意跟他儿子结婚的话,按捺住心底的激动,神色从容道:“结婚倒是不着急,两个人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千雁,你觉得呢?” 钟千雁看着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结婚可是件人生大事,得先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样吧,你们两个先在这里好好养养身体,我和你爸回去安排一下小梁的身份。” “不用了妈,他的身份证明我都办好了。”王滇微微一笑,“世界上长得一模一样却毫无血缘的人也不是没有,没那么麻烦。” 钟千雁和王淮南对视,都是一脸果然如此,王淮南拉着钟千雁起来,“那我跟你妈先回去。” 王滇点了点头,“我送你们。”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钟千雁按住他,又看了一眼梁烨,“小梁,你也好好养伤。” 莫名地,梁烨从她眼里看出了两分愧疚和可惜。 他不禁好奇起来,王滇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他们如此忌惮又纵容,一听到他愿意跟王滇结婚,态度骤然一变,甚至不再追究他的来历和王滇解释里的漏洞。 王滇对自己的过去提得甚少,就算是梁烨也仅仅知道他是个普通的商人,家里稍微有点钱。 他嫌弃地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再想想那些打扮朴素的丫鬟和大夫,怜爱地揉了揉王滇的头发,“你名字真多,小滇和同学哪个是你的字?” 王滇被呛了一下,看着病房门被关上,幽幽道:“我们这儿的人没有字,只是我爸妈他们喜欢这样叫。” “王小滇。”梁烨靠在沙发上喊他。 王滇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最好不要这样叫我。” “嗯?”梁烨靠在沙发上晃了晃手机,屏幕里是张半|裸的照片,镜子上的水雾滴落下来让镜头变得有些模糊,漂亮的人鱼线流畅分明,“这是谁?” “是谁你看不出来?”王滇淡定地开始解扣子,一条腿跪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喜欢看不如对着真人仔细看。” “谁画上去的?”梁烨的目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游动,如愿以偿黏到了照片上的线条。 “我自己拍的。”王滇扣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长发,笑得森然,“陛下,你现在可以继续和王小滇打招呼了。” 梁烨一把箍住了他的腰让人贴近了自己。 百叶窗透出外面熹微的阳光,窗台的积雪微微融化,病床前的花盛放得恰到好处,暖意盎然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不怎么平稳的喘息。 梁烨的唇泛着糜丽的红,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一头长发垂落在了地毯上,懒洋洋地享受着王滇的回报,却在某个瞬间骤然眯起了眼睛,想要直起身子,“王滇?” 王滇一巴掌按在了他的额头上,梁烨尚未适应过分柔软的沙发,被诓了一下,传来的不适让他皱起了眉,紧接着王滇安抚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角,客气地同他道歉,好像个多么正直的人,“抱歉,我有点忍不住。” “你根本就没打算忍……”梁烨哼笑了一声,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眉毛拧了起来,“蓄谋已久。” “唔,被你看出来了。”王滇抬头冲他露出了个暧昧又恶劣的笑,“又想算计什么,嗯?还是你觉得我可怜?” 梁烨盯着他喘了口气,声音发沉,“朕可怜……你作甚?” “心疼。”王滇将人捞起来欺到了沙发上,讨好地亲了亲他的耳垂,换了个说辞,“你是心疼我。” 梁烨发出了声冷笑,“我心疼你什么?你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王滇的呼吸骤然一紧,狠狠咬住了牙根,这件事情他理亏,只能用越发凶猛的行动来回应梁烨。 外面的天色从白变成了黑,病房门响了好几次铃都没能成功让主人打开门,梁烨被王滇仔细又认真地介绍了手机的使用方法和密码指纹的重要性,顺带和他一起欣赏了零零碎碎拍出来的几百张过分私密的照片。 滚烫的汗珠滑过下巴,落在了手机屏幕上,王滇贴在他耳边轻笑,“……我拍出来,就想看看伤口还在不在,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太紧了,子煜。” 床头的花被揉了满床的花瓣,卡着滚轮的床被迫往旁边滑了一截。 梁烨半躺在床上下颌紧绷,凶狠地瞪了王滇一眼,习惯性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瞬间就尝到了血的滋味。 王滇顿时疼得倒吸了口凉气,捻了片花瓣揉在了梁烨的后颈上,将人死死抵在了怀里,声音微微颤抖,“想死我了,梁烨。” 梁烨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亲吻着他汗湿的锁骨,“所以朕来找你了。” 王滇倏然闻到了他颈间浓郁的海棠香,目光倏然一凝。 ………… 洗澡的时候,梁烨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水龙头和花洒,并且对清晰的镜子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泡在浴缸里去踢旁边正在淋浴的王滇,正好踢在他后腰上,半是嫌弃半是委屈,“你们这里的房间实在狭窄低矮,朕都转不过身,王滇,王滇,王滇,跟朕说话。” “我在刷牙。”王滇吐掉了嘴里的泡沫,转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腕,眸色幽深地盯着他,“别撩拨我,你看看外面的天色,合适吗?” 梁烨靠在浴缸里懒洋洋地支着头,抬脚勾住了他的腰,兴致勃勃道:“换朕来。” 王滇看了一眼将明的天色,理智道:“纵欲过度对身体不好。” “朕身体好得很。”梁烨撑着浴缸起身,舔了舔他嘴角的泡沫,被辣得直皱鼻子。 王滇笑着拍了拍他的腰,“刚才还说腰疼。” “你摸摸就不疼了。”梁烨一把将人压进了怀里,嫌弃道:“这浴缸跟寝殿的浴池比起来还不如个木桶大。” 王滇被牙膏泡沫呛了一下,浴袍都被温水浸湿黏糊糊的贴在身上,还没来及对梁烨的发言表达看法,就被梁烨摸进了嘴里。 “这个叫牙膏的东西很凉,还有点辣。”梁烨尝了尝味道,冲王滇露出了个跃跃欲试的表情,“挤点当用好不好?” 王滇震惊地看着他,“不,等等,这个不行——梁烨你大爷!” 筋骨分明的手扣在了瓷白的边缘,分不清哪一个颜色更亮一些,薄荷的清爽味道在温水中逐渐弥漫开来,温水没入口鼻带来了瞬间的窒息,下一秒又呼吸到了清凉的空气,周围弥漫的水汽缓慢地上升,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太想念梁烨,梁烨不遑多让,过分深情和坦白的话此时都过于苍白,于是只能疯狂地、拼尽全力地去感受对方的存在,告诉彼此这并非又一场绮丽的美梦,而是指尖透过汗水就可以触碰到的真实。 氤氲升腾的雾气里,温水沾染着薄荷淡淡的香气,哗啦溢了满地。 隔着湿润的雾气,王滇对上了梁烨赤红含泪的眼睛。 就像之前无数次对着镜子和幻影一样,他破开水面,竭力起身,试探又不顾一切地凑了上去。 梁烨的唇柔软,湿润,滚烫。 真实。 “亲到了。” 第194章 狭隘 混乱又荒唐的两天过去,王滇才终于看见了早晨的太阳。 梁烨窝在病床上睡得正香,长发铺散在柔软的枕头上,颈肩布满了红紫的吻痕和牙印,一条大长腿还嚣张地压在他的肚子上,腿|根处的淤青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胳膊紧紧箍着他的腰,大概是察觉到他醒了,湿黑的眼睫轻微动了动,又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王滇无声地笑了一下,和梁烨重逢的真实感像退潮过后逐渐暴露出的沙滩,潮湿又厚重,让他的心情缓慢又坚定地雀跃起来。 他伸手摸上了梁烨温热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喊他,“子煜,梁子煜,梁烨。” 梁烨皱了皱眉,哼唧了两声将他扒拉进怀里抱着,懒洋洋地啃了口他的锁骨,呼吸又逐渐均匀起来。 “梁烨。”王滇爱不释手地抓了抓他的头发,手掌顺着他的后颈缓慢地往下,试图将人喊醒,“梁烨,醒一醒。” “嗯……”梁烨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抬手去捂他的嘴。 “不许睡。”王滇低头含住他的头发咬了几下,又去亲他的鼻尖,“我睡不着了。” 梁烨皱了皱鼻子,困顿地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盯着他,脸上写满了不爽,“朕没睡醒,陪朕继续睡。” “不睡了。”王滇慢条斯理地摸着他温热的肌肤,低声道:“下楼吃早饭,这两天太累。” “呵,朕身体好得很。”梁烨轻蔑地嗤笑,闭着眼睛道:“龙精虎猛,再来两天都没问题。” 王滇抱着他笑了起来,一下一下地亲着他的耳朵,声音微哑,“起来,不睡了,子煜,起来。” 梁烨被他亲得耳朵发痒,偏过头使劲揉了揉耳朵,阴恻恻道:“朕看你是愈发放肆。” 王滇咬住他耳垂上的一点软肉,用犬齿细细碾磨,“不许睡。” 梁烨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带着人坐了起来,本能地使劲摸了摸他的后背,“你是不是郁症又犯了?” “你说呢?”王滇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活像要生吃了他。 “你们这儿的大夫——医生怎么样?”梁烨的学习能力很强,皱眉想了想,“我听你妈说给你约了心理医生,治郁症、焦虑症?人格解什么的?” “嗯。”王滇对医生的治疗兴致缺缺,下床穿衣服,转头对梁烨道:“你在我就好了。” 梁烨瞥了一眼他后背凌乱的抓痕和齿印,轻佻地啧了一声。 王滇扣子都没扣,衬衫大敞着就转过身,两条胳膊撑在了梁烨旁边,和他交换了个略显粗暴的吻。 “别老盯着我。”王滇的目光从他的嘴唇流连到眼睛,转身若无其事地开始穿衣服。 梁烨舔了舔发疼的嘴唇,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以前都感觉不到朕看你。” “想你想的。”王滇将衬衣扣子扣到了最上面,遮住了满身暧昧凌乱的痕迹,头也不回地问他,“穿我的衣服?” 梁烨伸手扣住他的腰带将人拽到了床边,“你还没和朕说你到底想起来了什么?” 王滇垂着眼睛看他,声音微顿,“无非就是前世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和你经历的都大差不差,没什么可说的。” “你说谎的本事真是愈发精湛。”梁烨抬手戳了戳他的腰窝,扯起嘴角同王滇对上了目光,“现在朕该叫你王滇,还是梁烨?” 王滇呼吸骤然一滞,抬手按住了梁烨的肩膀,缓缓地俯身下来,冲他露出了个阴郁冰冷的笑,“你觉得呢?” 梁烨冲他咧了咧嘴,阴恻恻道:“反正都是朕的,你别想再抛下朕。” 王滇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想知道什么?” 梁烨皱了皱眉,抬手勾住了他的后颈,戳了戳他的脸颊,不满道:“朕要原来的王滇。” “我就是。”王滇亲了亲他的嘴角,笑得温和又虚伪,“就算我不是,你还能不要了?” “骗子。”梁烨张嘴想咬他的肚子,被王滇伸手卡住了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说,想知道什么。”王滇透过皮肉,摸到了他坚硬地下颌骨。 梁烨将脑袋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手上,冲他龇牙,“你想尽办法回北梁,是想帮朕还是想取而代之?” “你怎么知道是我想回去?”王滇敏锐地眯起了眼睛。 “朕聪明猜到的。”梁烨得意道。 王滇神色微沉,“我说我想帮你你自己信吗?” 梁烨轻嗤了一声。 自然是不信的。 “我的确是想先解决了你这个蠢货。”王滇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可惜我吃得抗焦虑药物太多,第一次在梦里想起来的事情全忘了,侥幸留了你一命。” “呵。”梁烨冷笑,“就算你记得也未必能取朕性命。” “我既然敢回去,自然有取你性命的办法。”王滇说完,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幸好忘了。” 梁烨嚣张地挑眉,“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要不是跟朕长得一样勉强入眼,朕一开始就杀了你,要是你真那么有本事就不会——” 他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沉默片刻后拧眉看向王滇,干巴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也没说错,我倘若真有本事,就落不到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的下场。”王滇冲他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闻鹤深取走我后颈那块骨头的感觉我至今都记得,硬生生地撕烂皮肉扯断了筋骨,痛不欲生却又无能为力——” “王滇。”梁烨浑身一颤,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直起了身子,“别说了。” 王滇垂眼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畅快,轻声慢语道:“不说怎么让你感受到,我有时候都嫉妒你嫉妒得要命,凭什么你就运气那么好,不用经历我经历过的一切。” 他抬手覆在了梁烨的后颈上,注视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睛,笑道:“梁子煜,你是不是在心疼我?” 梁烨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闷不吭声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不是。” 王滇轻笑了一声,“我就喜欢你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继续保持。” “你自己没本事凭什么怪到朕的头上?”梁烨恶狠狠道:“没用的东西。” “再没用也帮你坐稳了皇位。”王滇扯住他的脸颊,“好在你有点良心,若是让我看着你忘了我然后安安稳稳当上几十年皇帝,我迟早要嫉妒疯。” 梁烨被他扯得脸颊变了形状,含混不清道:“心肠狭隘。” “能把你放进去就不错了。”王滇哼笑了一声,将人从床上拽起来,帮他穿衣服。 梁烨穿完衣服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刚才那话什么意思,震惊地转头瞪着他,“王滇,你脑子就不能干净一些么?” “除了你就全他妈是脏东西。”王滇矜持地拍了拍他的腰,“你自己什么德性你该清楚。” 梁烨肃然道:“朕没脏成你这样。” “我会好好教你的。”王滇恶劣一笑,“虽然我没你聪明没你本事大没你运气好,但我可以让你跟我一样脏,陛下。” “你做皇帝时肯定比朕坏得多。”梁烨好奇地看着他按电梯,还不忘评价他。 “当然。”王滇扣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进去,“我的谥号是戾。” 扣着他的手陡然收紧。 王滇看着电梯上的数字逐渐变化,笑道:“是会有点失重感,不用怕。” “哦。”梁烨闷闷地应了一声。 出了电梯,梁烨看上去还是有些恹恹,都没了兴致去观察周围新奇的事物,王滇牵着人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开口道:“作为梁烨的那世于我而言不过前尘一梦,梦醒了也就该忘了,我还是更喜欢现代的生活。” “若真像你说的这么轻松,那你又何苦执念不消,费劲心思利用那破损的仙骨回去北梁。”梁烨停下了脚步。 “……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我的意思?”王滇拧过头来幽幽地盯着他,“给我留点面子能难受死你是不是?” 梁烨冲他得意一笑。 王滇还想再骂,下一秒就被人给结结实实抱进了怀里。 “朕的谥号为武昭。”梁烨抱着他说,骄傲道:“朕亲自选的。” “……操。”王滇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声:“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都是朕应得的。”梁烨理所当然道,顿了顿又说:“朕让人砸了那龙椅,重做了一个,还是硌人。” “那玩意儿不可能坐得太舒服。”王滇拍了拍他的后背,没好气道:“你是想把我勒死么?” 梁烨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若无其事地回头去看医院的大楼,“你们家虽然高,但大夫太多,房间又小又多,住着很不舒服,你得给朕买座大宅子住。” “这是医院,不是我家。”王滇牵着他往前走,“陛下,稍微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行吗?” “朕不辞辛劳来找你,你理该好好犒劳朕。”梁烨喜气洋洋道:“朕看手机上那个叫什么宫的就不错,勉强能住人。” “……那他妈是旅游景点。” 第195章 兴致 不能住宫殿这件事情让梁烨感到十分遗憾,但他对于王滇的感兴趣程度远高于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很快就将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在王滇第三次警告他吃饭的时候不要转刀子的时候,他直接将小小的餐刀转出了个漂亮的刀花,餐盘上装饰的花瓣被削得七零八落惨兮兮地落在桌布上。 尽管为了照顾刚来的古代人王滇特意点的中餐,但架不住梁烨旺盛的好奇心,看旁边的人吃西餐也霸气地要求王滇买一样的,端上来尝了两口直皱鼻子,兴致勃勃地给王滇表演转小刀。 “……”王滇只能耐心地挑几样味道不刺激的,然后又仔细地给他切好了牛排,推到了他面前,端走了他倒满的红酒杯,“吃饭。” 梁烨勉强满意,终于肯纡尊降贵地用膳。 梁烨吃饭速度不慢,但看上去很斯文,王滇很享受观赏他吃饭的样子,尤其是咀嚼时瞬间紧绷的下颌肌肉,吞咽时滚动的喉结,还有一边嫌弃一边又不想浪费的纠结的表情。 最漂亮的是嘴唇。 王滇喝了口酒,看他面前已经吃光了的餐盘,“饱了吗?” “没有。”梁烨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伺候’自己。 王滇倒也乐此不疲,一边喝酒一边给优雅的切着肉,然后看梁烨拿着叉子一口三块,吃得津津有味。 梁烨还不习惯薄薄的西裤,两条大长腿在餐桌下放肆的舒展着,蹭了王滇的脚踝半晌,见人不搭理自己,两条腿陡然并拢,将王滇的膝盖夹在了中间。 王滇将手中的餐刀放下,撩起眼皮看向他。 “一口都没吃。”梁烨眯起眼睛,拿着餐刀敲了敲已经空了大半的玻璃杯,“喝这个果酒能喝饱?” “不饿。”王滇含笑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份色香味俱全的大餐。 梁烨皱了皱眉,风卷残云吃掉了一桌子菜,顺带将王滇剩下的半杯红酒喝了个干净。 上车前,梁烨对着样式古怪的汽车打量了半晌,才略显狐疑地跟着王滇坐在了后座,车子启动时梁烨瞬间绷紧了后背,一把将王滇揽进了怀里。 王滇靠在他身上笑,大早上空腹喝红酒让他有些反胃,梁烨一边抱着他一边去研究车窗怎么开,灌进来的冷风瞬间激起了醉意。 他一把扣住梁烨蠢蠢欲动想开车门的手,低声道:“开车时不能跳。” 梁烨只能遗憾地作罢,伸手托住了他微微发烫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为什么不饿?” 王滇半阖着眼睛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装醉,手却不老实地挑开了他的衬衣摸到了他的后腰,摩挲了半晌才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嗯。” 梁烨挑了挑眉,任凭他黏在自己身上,之前王滇郁症发作时总会食欲不振也会格外黏人,但好歹能吃进饭去,两个人胡闹了这么久,他眼睛都快饿绿了,王滇却一口都没动。 而且王滇有时候看他眼神仿佛饿得想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十分有趣。 他眼睛里露出了点兴奋的光芒,在自己身上打量半天,撸起袖子将小手臂凑到了王滇嘴边,跃跃欲试道:“你要尝尝吗?” “……”王滇感受着唇边温热的肌肤,喉结不受控制地狠狠吞咽了两下,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抬手将梁烨的爪子给按了回去,微微笑道:“神经病。” 梁烨有些失望地挑了挑眉,然后就见王滇握住了他的手腕,抬起来放到唇边,温柔又慢条斯理地亲了上去。 唇舌柔软湿润的触感让梁烨头皮微微发麻,王滇痴迷又沉醉的神情既让他餍足又让他不满,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抬起了手腕,勾引着王滇抬起头来,用自己的唇接替了手腕的任务。 车子停下时,梁烨已经快被王滇微甜的酒气给熏醉了,靠在车窗上微微失神的亲着王滇的耳朵,“王滇,车是不是停下了?” 隔板前的司机很有素养地没有出声。 “嗯。”王滇趴在他身上喘了口气,不满又烦躁地咬湿了梁烨的衣领,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吧。” 这栋别墅不算大,是王滇为了爬山买的临时住所,一下车王滇就被灌了满脖子冷风,方才闹出来的薄汗瞬间冰冷刺骨。 梁烨反倒跟个没事人一样,甚至嫌大衣又重又热,给他披在了身上,眯起眼睛打量面前的三层小楼,狐疑地转头看向王滇,“你的公司是不是破产了?” 皇帝陛下大概觉得这点小破楼实在寒酸,仗着自己从手机上学到的新词用得顺口,毫不见外地表达了自己的同情。 “……没有。”王滇被他噎了一下,挨着他往前走,“养你没问题,进去吧。” 梁烨神情略微沉重,“那朕的宫殿什么时候能建好?” 王滇震惊地转过头看着他,“我他妈什么时候答应给你造宫殿了?”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梁烨比他还要震惊,“你难道要朕陪你住一辈子这种小破房子吗?” 王滇看了眼造价几千万的别墅,又看了看理直气壮的梁烨,咬牙道:“那你就等着吧。” 梁烨冷哼了一声,背着手进了门,看着房间里单调的黑白灰再次表达了自己的嫌弃,又趁着王滇洗澡时嚣张地巡视了一遍领地,最后终于找到了这座房子令人满意的优点。 “床很大。”梁烨抱着胳膊靠在浴室门口,目光扫过宽敞的按摩浴缸,“浴池勉强能用。” 王滇正对着镜子擦头发,闻言眯了眯眼睛,哼笑道:“出息。” 浴室里的雾气有些大,梁烨不想踩在满是水的瓷砖上,便继续靠着门打量王滇,顺嘴道:“这镜子怎么这么大?” 占了整整一面墙,看起来有点古怪。 王滇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垂在眼前,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沉暗的意味,慢条斯理地勾起了嘴角,“不大一点怎么能看清你?” 梁烨和镜子里的王滇对上了目光。 幽冷,阴鸷,狂热,扭曲。 “知道我想你的时候会做什么吗?”王滇抬起手,暧昧地抚摸上了镜子里自己那张和梁烨一模一样的脸,然后在梁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里,凑上去温柔吻住了自己。 梁烨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呼吸瞬间凝滞。 王滇微微偏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容,“这样,将镜子里的我当做你。” 梁烨沉下了脸,直起了松垮的肩背。 “但是镜子太凉,没有实感。”王滇抬手揉在了自己的唇上,手掌缓慢下移,漫不经心地伸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微微用力,冲镜子里的梁烨嚣张一笑,“这样勉强能——”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就被梁烨压在了冰冷的镜子前。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映照在了镜子前,诡异中夹杂着亲昵,暧昧和危险的气息在水雾中浮动。 “你是朕的。”梁烨扣住了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盯着镜子里属于王滇的那双眼睛,“不是你的。” 王滇眉梢微动,“那你呢?” “朕才是你的。”梁烨霸道地将他那只手扣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狞笑道:“下次再敢当着朕的面亲你自己,朕就杀了你。” 王滇哑然失笑,“神经病。” 梁烨低头咬住了他的后颈,王滇的腰背瞬间警惕地绷直,眼底戾气上涌,杀意一闪而过。 梁烨撩起眼皮,透过镜子嚣张又挑衅地盯着他,“吃饭。” “不饿。”王滇掐在他脖子上的力道缓缓收紧,“松嘴。” 梁烨闻言不爽地又使劲咬了一口,闻着他颈间的海棠香气,呼吸骤然一顿,不情不愿地松了嘴,又低头用鼻尖讨好地蹭了蹭泛红的牙印,闷声问道:“家里有米吗?” “有。”王滇捏了捏他的喉结,顿了顿,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将梁烨的脑袋压在自己肩上,“做什么?” 梁烨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抵制住了诱惑,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浴室。 王滇不满地揉扯着他的耳朵,阴沉道:“梁子煜,放我下来。” 梁烨将他放到了餐桌上,拧眉道:“朕要给你熬粥,但你得先教朕怎么点火。” “……”王滇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半个小时后,王滇闻着清粥淡淡的香气,又扭头看向穿着围裙的梁烨,“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当皇帝的样子?” “你们这里没有皇帝,朕不需要当皇帝。”梁烨将围裙当成衣摆往上一撩,坐在了王滇身边,舀了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抵到了王滇嘴边,命令道:“吃。” 王滇没有半分胃口,但看在是梁烨做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张开了嘴。 梁烨不辞辛劳地给他喂了小半碗粥,又看着他喝了杯温水,才隐约松了口气。 王滇之前很难养,郁症犯了连哄带骗喂药才能让他睡觉吃饭,现在就更难养了,不仅不乐意吃饭睡觉,还想不分昼夜地拽着他沉迷情|欲。 虽然梁烨从心底里很愿意配合,但他怕王滇这样熬下去身体会垮掉。 他从前不在意这些,但他已经失去过王滇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人,他得好好把人养着。 折腾了大半天,王滇终于肯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眼底的青黑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身体也消瘦了不少。 梁烨恶狠狠地盯着人看,看得眼眶泛疼,垂着眼睛轻轻地摸了摸王滇完好无损的心口,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进了怀里,仔细地听着王滇平稳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声。 活的王滇。 会吃饭,会喝水,会说话,会发脾气。 而不是一件破破烂烂满是血的龙袍。 枕头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梁烨眼疾手快地拿起来静音,看着上面缺胳膊少腿的小字,皱了皱眉,指纹解锁打开。 是条短信。 余则天:王总,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我这事办得,早知道那场拍卖会是您办的,我哪能不长眼拍您的收藏,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勿怪,您看您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我当面给您赔礼道歉。 然后是接连几张照片,清一色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骨头,白森森地躺在黑绒布上,看着格外阴冷。 余则天:您看有喜欢的吗? “……”梁烨低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王滇,没忍住亲了亲他的头发,然后一脸杀意地看向手机屏幕的几张照片。 王滇一点都不喜欢骨头,自己之前兴致勃勃送他都不要,这个姓余的还敢拿照片吓唬他。 活腻了。 他将王滇往怀里扒拉了一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人开始研究怎么回信息。 第196章 盎然 自从回到现代,王滇难得睡了个好觉,外加醒来时就看见了梁烨,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 梁烨被他捏住鼻子憋醒,睡眼惺忪地瞪了他半天,“王滇,你是不是在报复朕?” 王滇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活该。” 梁烨伸手去捏他的鼻子,王滇抬手去挡,你来我往竟然还勉强过了几招,最后王滇累了便先卸了力气,被梁烨一把扣住了手腕按在了头顶上。 “你还记得这些?”梁烨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唔。”王滇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师父教这些招式的时候朕才十岁。”梁烨腾出一只手来戳他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不善起来,“你还是梁烨的时候可曾纳过妃?” 王滇勾起唇懒洋洋地冲他笑,“你现在穿过去我可能会考虑一下。” 梁烨勉强满意,“朕做也是做皇后。” 王滇抱着人笑了起来,“你替我当皇帝都行。” 梁烨闻言顿时得意起来。 王滇其实并不怎么愿意提及前世的事情,大概因为他跟各种心理医生讲述过太多遍,最后却只能用来佐证他的病情,又或者因为梁烨在这里,那些无法纾解的痛苦和执念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王滇极其享受地教着梁烨关于现代社会的一切,看着他从好奇懵懂到熟练掌握甚至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偶尔的惊叹都显得尤其可爱。 偶尔也有不太可爱的时候。 “你先启动车子。”王滇解开了安全带下车,“我刚才给你演示的都记住了?” 梁烨轻蔑地笑了一声,“上来。” “不。”王滇理智地拒绝了他的邀请,“我在旁边看着,你先松离合——” 嘭!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忽略了撞在柱子上扭曲变形正冒烟的车头,撑在车窗上对着安全气囊挤压中的梁烨阴森道:“换别的车练好吗?” 梁烨三天废了他五辆超跑,他俩的审美非常一致,以致于这厮每次挑中的都是他的心头好。 “别的太丑。”梁烨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 王滇看他嘴角噙着的笑,合理怀疑这厮是故意的,作案动机大概是他顺嘴提了句爱车跟爱老婆一样,为了防止自己的收藏全部遭殃,王滇当机立断决定带人回国。 “家里的车更漂亮。”王滇面无表情的瞥了眼梁烨小拇指上的丁点儿擦伤,看着他抱着手仿佛断了只胳膊疼得面容扭曲,木然道:“这点伤用不到创可贴。” “疼死了。”梁烨将手往他眼前凑,虚弱道:“朕要贴那个有猫耳朵的。” “……”王滇盯着茶几上烟灰缸,在砸烂这厮的爪子和咬断他的手指之间纠结了三秒,扯出来了枚印着卡通猫的创可贴粗暴地贴了上去。 梁烨熟练地拿起手机拍照留念,而且执着地要将这种照片放在署名为2的文件夹里。 王滇嗤笑,片刻过后还是没能忍住,给他连拍了好几张一块儿放了进去。 操,神经病。 回国那天已经临近除夕,梁烨在被拒绝了试开飞机的要求之后情绪略微低落,抱着手机鼓捣了一路,临下飞机时王滇检查手机,发现清一色全是他在飞机上睡觉时梁烨拍的照片,大多都故意带着吻痕和牙印,看起来莫名的涩|情。 “脑子里没点干净东西。”王滇如实评价。 梁烨虚心地接受了这个评价,将他的手机和自己的一块放进了兜里,潇洒利落地下了飞机。 白高阳看见王滇出来的时候赶忙冲他招手。 他家老总看起来时尚招摇了不少,穿了件很有气势的黑色大衣,一身西装挺括精致,踩着价值不菲的皮鞋,两条大长腿尤为吸睛,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大明星在走秀。 “王总,这边!”白高阳见他不搭理自己,赶忙出声。 对方闻声抬手将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勾,眯起眼睛看了过来。 “王总!”白高阳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为了自己的年终奖金奋力拍马屁,“您接的长头发真帅!真男人就是要扎高马尾!” 梁烨冲他露出了个温和的笑,“车钥匙给我。” 白高阳赶忙要递给他,下一秒就听到了声同样熟悉的声音,“不许给他。” 白高阳震惊地看着推着行李走出来的王滇,又看向梁烨这张脸,“王、王总!?那你是——” “他是我爱人,梁烨。”王滇示意他来拿行李,伸手从梁烨兜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黑着脸道:“你是生怕自己丢不了吗?” “你又不是找不到我。”梁烨笃定道。 “这里这么多人——”王滇话说到一半陡然停住,眸色深沉地盯着他,“怎么?” 梁烨晃了晃手腕上的表,又指了指耳垂上的耳钉,“这些里面都有你们那个叫定位器的东西,你手机上都能实时监控。” 王滇神色微冷,“不乐意?” “朕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根本无力反抗。”梁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压下了眼底的精光。 王滇扯了扯嘴角,扣住了他的手,“那就老实受着吧。” “朕可以在你身上装摄像头吗?”梁烨礼貌地询问他,“这样朕可能就会稍微开心一点。” “……不可以。”王滇冷酷道:“摄像头很不方便。” 梁烨失望地叹了口气,“那还是定位器吧。” 王滇牵着他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扭头盯着他,“你是不是给我放了?” 梁烨冲他露出了个无辜的笑容。 王滇在国内的宅子倒是比国外的大一些,梁烨看着面前的别墅群,“这些房和地都是你的?” “……不。”王滇拽着他往其中一栋别墅走去,“曾经全是我的,但现在大部分都卖出去了,我就只剩了几栋。” 梁烨不满地问道:“钱呢?” “拿去买别的地了。”王滇简要地跟他解释了一下,“结了婚之后,我所有的财产都分你一半。” “啧。”梁烨挑了挑眉。 “工资卡可以上交。”王滇思考了片刻,推开了门,“婚前财产协议也可以不签,全都是你的。” “你城东的那块地呢?”梁烨回忆了一下,“也给我吗?” “……那块地被别人抢走了。”王滇木着脸道。 “谁抢的?朕去帮你杀了他。”梁烨霸气十足道。 王滇警告地看着他,“我们这里是法治社会,杀人犯法。” “杀人当然犯法。”梁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梁律法里有关杀人的律例有几百条。” “我之后慢慢给你解释,但是绝对不可以杀人。”王滇不放心地将人拽了进来,肃然道:“遵纪守法是在这个社会生存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方便的。” 梁烨颇有些玩味地体会着他的最后一句话,“最方便的?” 王滇微微一笑,“对。” —— “王滇的控制欲太强,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钟千雁坐在沙发上看着梁烨的相关身份资料,显然都是王滇给他安排好的,是跟他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身份,“这个梁烨来历成迷,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现在一切都掌握在王滇手里……” 王淮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应该对儿子多点信心,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行为,也会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钟千雁叹了口气,“不是我对他没信心,他什么样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一贯会伪装在温和良善的表皮之下,要不是这些年他们拘着,又是干预治疗又是心理抚慰,即便如此还是能干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好在近些年一直没出过什么岔子。 “你就是被他吓怕了,国外那些绑匪穷凶极恶,他也是为了保护你,再说当时法庭宣判他是无罪的。”王淮南捏了捏她的肩膀,“他就是最近工作太忙,心理压力过大,你看现在谈恋爱了,再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钟千雁点了点头。 但是她脑海中还是会闪过发生在国外的那次绑架案,王滇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砍断了绑匪的胳膊,慢条斯理的剔出骨头的样子,满脸是血的少年拿着骨头递给她,茫然又无辜地冲她笑。 ‘妈妈,给你。’ 她谁都没有告诉过,当时王滇想砍的不是胳膊,当时要不是她喊了一声…… 诸如此类的事情从王滇很小的时候便有了苗头,天知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她儿子能做个遵纪守法的人,好在随着年纪渐长,王滇也越来越“正常”起来——或者说他已经很努力朝着他们所希望的样子表现。 她实在很难想象究竟会是怎么一个人,才能够容忍王滇那些可怖的控制欲和扭曲的情感表达。 “希望如此。” —— 装潢精致的餐厅包厢里,余则天看着进来的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去跟他握手,“王总!好久不见!” 梁烨笑着跟他握手,目光略带嫌弃地扫过对方的啤酒肚,“余总,好久不见。” 酒过三巡,余则天终于聊到了正题,“……您瞧我这事儿办的,那场拍卖会的主办方是您自己,我还借花献佛借到了正主头上,不过要我说,主要还是您收藏的那块骨头漂亮,哎哟,我当时一眼就相中了……不过您怎么舍得拿出来拍卖呢?” 虽然当时他拍了那块骨头,起先并不是打算用来送礼的,而是想先培养培养爱好以后好跟王滇这种变态有点共同语言,但是拍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人跟踪调查他,干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这才起了心思想甩手,骨头在他这里放了近一年才找到机会送给了王滇。 梁烨看着面前的余则天,“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一年前就将这块骨头放在了拍卖会上等人来拍?” “哎?”余则天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啊?对……吧。” 梁烨的食指有节奏地敲了敲桌子。 一年前王滇昏迷做了关于自己是梁烨的“梦”,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找到了他的那块颈椎骨,又将它放到了拍卖会上拍卖,还派人追踪买家……不过后来因为吃药吃多了给忘了,一年后余则天将骨头当成礼物送给了王滇,然后王滇就借助这块骨头回了北梁。 是真的忘了?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他想要报仇的对象? 但毫无疑问,王滇之前肯定对这块骨头的来历一清二楚。 车子停在了别墅前。 梁烨推开门,喊了一声:“王滇,朕回来了。” 没人应声。 梁烨摸出手机,上面的定位显示王滇就在这栋别墅里,并且小红点在上面一动不动。 但是他找遍了别墅里所有的房间,甚至和那个小红点重合在一起,都没有发现王滇的身影。 “王滇!”梁烨有点慌,皱了皱眉大声喊他的名字,“王滇!!” 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他盯着上面王滇的名字,接通。 “地下室。”王滇略有些失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梁烨还没来得及问地下室在哪里,王滇就扣了电话。 他盯着手机上的小红点半晌,走向了一楼的杂物间。 几分钟后,梁烨看着面前阴森诡异的走廊和墙壁上挂着的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动物,颇有些诧异地啧了一声。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王滇虽然狡猾聪明,但给他的感觉一直都很端正良善,哪怕他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也不过是变得更像梁烨了一点而已,梁烨不仅不讨厌,反而乐见其成,这种让他们之间联系更加紧密的变化带来了新的刺激,他很享受一点一点从王滇身上挖掘出自己的影子,哪怕王滇一直在有意回避。 他会体贴王滇没有挑明,但体贴得不多,每次试探都能准确地踩在王滇的神经上——他就是要不讲道理地驱散王滇周身的前世阴翳,王滇的那些痛苦和不甘注定要被他踩在脚底下,然后让王滇只记得喜欢现在的梁烨。 嗒,嗒,嗒。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吱呀。 厚重的防盗门被人从外面拽开,露出了地下室主人多年的珍藏。 灯光下数不清的白骨在透明的展示柜中泛着寒光,梁烨脚步微顿,目光扫过这些零零碎碎的骨头,准确地捕捉到了王滇的位置。 一整面墙的巨大镜子前,西装革履的人背靠着镜子懒散地坐在地上,西装外套被扔在了旁边,上面倒着几个空酒瓶,衬衣的领子被人暴躁地撕掉了两颗扣子,挺括的西裤因为屈膝的动作堆叠出许多褶皱,在惨白的灯光下落下许多阴影。 王滇的两只胳膊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仰着头抵在冰冷的镜面上,从下往上漫不经心地梁烨对上了目光,犬齿慢条斯理地碾过烟蒂,吐出了口白色的烟雾,冲他露出了个森冷的笑。 “余则天知道个屁,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第197章 算账 “我以为你不想提。”梁烨的目光落在他修长上扬的脖颈,一步一步穿过两侧陈列的展示柜,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钉在王滇脸上,“就像我以为你根本不喜欢骨头。” “谈不上喜不喜欢。”王滇抬手扯了扯本来就乱糟糟的领口,感受着梁烨的气息逐渐靠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也逐渐变得浓郁起来,他略微有些烦躁地让烟雾在嘴里滚了一遭,粗暴地过了肺,又吐出了些稀薄的烟雾,“我前段时间脑子乱得很,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梁烨,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王滇,想你想得要命,还不敢吃药,生怕把什么事情给忘了。” 梁烨踩着皮鞋停在了他面前,扫过那几个空瓶子,“又喝酒了?” “你今天早上跟我说要自己出门——”王滇拿掉嘴里的烟,手指松松夹着垂到旁边,不让烟雾呛到他,将嘴里的烟全都吞了下去,仰头盯着梁烨道:“我差点想直接弄死你做成标本摆这儿。” “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梁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抬手抹掉了他衣领上沾到的烟灰。 “定位器不够,远远不够。”王滇神经质地转了一下脖子,垂下眼睛道:“我知道你去找余则天,我想跟踪你,绑回来,拿链子栓这儿……反正你对现代社会根本不熟悉,没必要去融入,我也可以让谁都发现不了你,哪怕你武功再好,枫霜落已经解了,我知道的药物随便拿一种都能让你没法招架。” “那你为什么没跟着把我绑回来?”梁烨半跪在他双/腿/间,抬手摸了摸他紧绷的后颈。 王滇撩起眼皮盯着他,沉默良久,夹着烟的手覆在了他的后腰上,慢条斯理地沿着衬衣轻薄的面料,一寸一寸压过他的脊骨,最后微凉的掌心停在了他后脖颈的位置,用了些力道将人压向了自己。 鼻尖若即若离,谁都不肯再进一步,谁也不肯再退一步。 王滇冲着他吐了个漂亮的烟圈。 白雾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缭绕在两个人中间,连呼吸都黏黏糊糊地勾缠在一起。 “我他妈舍不得。”王滇用指腹摩挲着他的后颈,眼底带着自嘲的笑,“我一想到你会不乐意,我就不敢了,但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你会让我无法自拔地感到满足,你根本不了解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梁烨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个东西。” “操。”王滇笑骂了一声。 梁烨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洋洋得意道:“你舍不得朕,你爱朕爱得无法自拔,朕就是你的天,你都不敢让朕不乐意,怎么敢伤害朕?你的假设不成立。” “封建糟粕的玩意儿。”王滇怕烟灰燎到他,将手往外放了放,却不愿意让人离开,手腕搭在他的后颈上勾着人,看向他的眼睛,沉声道:“这些骨头都是我收集的。” 梁烨想转头去看,却被王滇霸道地箍着后颈不让动,也不让他看镜子,只需他看自己。 “我八岁野营时捡到了块骨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王滇若即若离地碰了碰他的唇,“我爸给我扔了很多次,骂过打过,但都没用,刚开始只是些动物骨头,我觉得不够,开始完整的收藏动物骨架,仍然不够,就学着开始做标本,刚开始是死尸,后来去打猎猎活的,但仍然不够,我开始收集人骨,然后逐渐是骨架,我爸妈明令禁止,他们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想要将活人做成标本,高中的时候我开始接受心理干预和治疗,根本没有任何效果,但是我妈害怕,我为了让她安心,强行遏止住了逐渐发展的爱好。” “第一次跟你在浴池遭到刺杀,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王滇眯起了眼睛,不自觉地用了吞咽了一下,“你杀人的时候真他妈的漂亮。” “你杀了十八个刺客。”梁烨恍然大悟,“朕就说寻常人怎么可能那么镇定。” 王滇扯了扯嘴角,“道德很难约束住我的欲望,但是我爸妈可以,我很爱他们,不会做让他们不喜欢的事情,但这样会让我压力很大,渐渐地我都不愿意看到他们,然后他们就去了国外定居……像我这种凉薄又自私的人,我们这儿通常叫做变态,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敏锐的,我要是装得不好,没人敢愿意接近我。” 梁烨凑上来舔了舔他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 没人敢接近王滇,那王滇就更离不开自己了。 王滇一眼就看透了梁烨的想法,眯起眼睛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毕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梁烨一脸纯良道:“朕自从来到这里,一直非常善良,蚂蚁都有没踩死过。” “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王滇皱了皱眉,试图找出个形容词来,“善良。” 梁烨略有些震惊地望着他,“朕征战在外时,你在大都收拾世家屠了四万多黑甲卫残党一个活口都没留,你怎么有脸说自己善良?” “…………”王滇沉默良久,“演好人演得久了自己都能信个七八分。” 梁烨舔了舔犬齿,想凑上去亲他,却被他捏住了后颈,落下的烟灰烫得他歪了歪脖子。 王滇垂下眼睛,用拇指擦掉了烟灰,揉了两下微微泛红的皮肤,声音微沉,“但我也是梁烨,你明白吗?” 梁烨不满地绷紧了下颌,拧起了眉毛,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 “师父他们肯定能看出来,所以师叔一直在劝我。”王滇在他摸到自己后颈的时候下意识僵直了身子,强忍着将梁烨踹开的冲动,逼着自己微微低下头,让他能摸得舒服一点,眼底杀意凛然,“我前世本来该走得是条光明坦途,结果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我死得太不甘心,执念不消,闻鹤深拿到了我的颈椎骨也没能用成,我让他眼睁睁看着崔琦比我死得还要惨,逼得他自戕而亡,但我还是不甘心。” 他抬起头来阴森森地盯着梁烨,就像之前无数次在噩梦中的质问,怨气冲天,“凭什么死得是我?” 梁烨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难以控制地变得不甘难平,目光落在了他的心口,冷声道:“不该是你。” “可偏偏是我。”王滇死死盯着他,声音逐渐急促冷厉,“哪怕我用仙骨来了这个毫不相关的世界,给自己挑了对跟王煦遂和梁华长得一模一样的父母,我还是不甘心!” 梁烨使劲抱住了他,一遍遍慢慢抚摸着他的后颈,“王滇,都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王滇用力将他勒在怀里,冷声道:“我不甘心,我死后用那块骨头来的这个世界,哪怕没了记忆我都知道它埋在哪里,我很早就找到了它,但一直没想起来,去年住院我终于记起来,我就决定要利用它回去北梁重来一回,本来定好的时间是今年春天,等这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再走,但那些该死的药跟白玉汤一样,让我的记忆混乱根本记不清楚事情,最后只能派人去调查余则天那个蠢货,不过好在兜兜转转还是回去了——” 他抬起头来,冲梁烨笑了一下,阴恻恻道:“你去问余则天,倒不如直接来问我,我给你讲得多明白…… 还想知道什么?我的前世?我可以将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讲给你听,我作为梁烨的时候,作为王滇的时候,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 香烟快要燃尽,王滇掐灭了那点苟延残喘的猩红,将烟蒂扔在了西装上,抓住梁烨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冲他露出了个神经质的微笑,“我死了你那么伤心,所以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吗?” 梁烨被他拽着头发仰起了脖颈,脸上写满了兴奋和跃跃欲试,“好啊,作为交换,你也要一直陪着朕。” 王滇哼笑了一声,“你不答应也跑不掉。” “朕好不容易找到的你,为什么要跑?”梁烨咧嘴一笑,扯着他的胳膊要去吻他,眼睛里炙热的光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烧进去,手开始不老实地解他的衬衣扣子,“为什么要和朕说这些?” “当然是因为想和你算账啊。”王滇手腕猛地用力抵在了他的侧颈上,眼底寒光四溢,冷飕飕道:“我的脖子香吗?” 梁烨丝毫不惧,盯着他白生生的脖子吞了吞口水,但还是警惕地老实回答,“香。” “什么味道?”王滇缓缓地摩挲着他的后颈。 “雨后海棠。”梁烨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西装裤上,目光扫过那整面墙的镜子,陡然一亮,“不如我们一边对着镜子一边——” “我前世在碎雪园被活剜了颈骨,师父找到我时连尸体都拼不齐,拢起来的魂魄也站不住,他就顺手在院子里折了支海棠花给我补上了,我自己一直是闻不见海棠香的,唯独你能闻到。”王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声音却越来越冷:“但雪山开始我就能从你的脖子上闻到香味,虽然有些淡——” “梁烨,你的第三截颈椎骨呢?” 第198章 自取 王滇的手死死扣着梁烨的后颈,眼里的不甘逐渐被怒火取代,手上的力道不受控制地加大,仿佛要将他的脖子给捏断,“说话。” 梁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歪过头讨好地蹭了蹭他肌肉紧绷的小臂,脸上露出了个无辜又委屈的表情,“什么颈椎骨?” “我一回去就该杀了你这个蠢货。”王滇神色阴沉道:“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非要装什么痴情种,怎么,你觉得你来找我我就很开心吗?” 梁烨使劲点了点头,“开心,半天没看见朕你都受不了。” “……装傻充愣的东西。”王滇压抑着呼吸,怒意未消,“我能去一次就能去第二次,我这么折腾不是让你走我的老路。” 梁烨得意道:“朕才不像你那么没用,朕还活着。” 王滇呼吸骤然一紧,薅住他的领子将人压在了身下,笑容阴森地盯着他,“那你他妈试试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王滇的怒意从闻到梁烨颈间的海棠香时就开始积累,每天在愤怒和理智的边缘游走,梁烨每时每刻都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他尚且能忍受,但梁烨只是短暂地离开他一个上午,他拼命垒起来的理智就已经彻底崩溃。 他拼尽全力回去不是为了让梁烨也经历剜骨之痛,他比任何人都要嫉妒梁烨,却也比任何人都希望梁烨能安然无恙。 他要完好无损的梁烨。 他的梁烨就该得到世上最好的。 而不是为了情爱不惜自毁根基——王滇掐住他的脖子粗暴地吻着,衬衣的扣子崩开噼里啪啦落了满地,溅到了镜子上又弹回来,碰到了冰冷的金属链条。 梁烨低头去看脚腕扣上的金属圈,又被黑色的西裤掩在了里面,长长的链条顺着镜子下的踢脚线延伸到了黑暗深处,他欣喜地动了动脚腕,兴高采烈道:“脖子上也——唔!” 他被王滇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王滇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间的手术刀在灯下泛着冷冽的光,“你不说,那我剖开你的脖子看看还在不在。” 梁烨犹豫了两秒,歪过头露出了脖子,“那你轻点。” 锋利的手术刀擦着脆弱的脖颈狠狠插|进了地板上,木质地板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王滇盯着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梁烨转过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抬手想去摸他的脸,却被他一只手别了手腕按在了头些荤话,但一向温柔,更喜欢慢条斯理地折磨人,梁烨早就习惯了他的温柔和体贴,陡然被如此粗暴地对待,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真生气了……梁烨在喘息声和蔓延侵袭愉悦中断断续续地想,金属链条碰撞在镜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被汗水浸湿的眼睫抬起,失神地望着地下室的那团刺眼的白光。 白光逐渐在汗水中模糊成了一轮白日,高悬在宫殿前四四方方的天上。 北梁定安十九年暮春,大都。 丹阳王死的第十六天。 “你说什么?”梁烨目光冷沉地看向战战兢兢的云福。 “陛下……”云福跪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丹阳王初来时,的确是有身样式古怪的衣裳,当时被太后娘娘下令换了,奴婢们便妥帖放到了库房里,谁也没动……但、但前两日清点库房时,那身衣裳就不见了。” 梁烨见过那身衣裳,他刚回宫时,对王滇的身份十分好奇,那身料子奇怪的衣裳似乎更能佐证他来历不明,但也没怎么放到心上,后来王滇也不曾提起,他便也忘到了脑后。 不见了。 无缘无故凭空消失……是因为穿他来的人也一样消失了。 “朕知道了。”梁烨挥退跪了满地的宫人,看着熟悉又空荡的寝殿,忽然有些茫然无措。 王滇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丹阳王死的第十七天。 荷花池的水尚带着寒意,冰冷刺骨,衣服破开水流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主子,你身上的伤……”充恒站在岸边满脸担忧,看着池子里的面容冷厉的梁烨,想下去帮忙又不敢,只能焦急地站在岸边劝他,“这池子底下全都是泥,都过了一天一夜了,那些东西又碎……哥!” 梁烨没搭理他,在池子里摸索着那些零碎的小物件。 小半截沾了泥的树枝,但不知道是不是王滇的。 圆润的小石子,这个肯定是。 ……铜钱,还好只过了一夜,绳子还在。 银杏叶子……他力气太大,被捏烂了。 帕子。 坠着小金叶子的脚绳。 挂着红穗子的玉佩…… 充恒终于看不下去,跳进了水池里和他一块找,高悬的太阳换成了月亮,还是没有找全。 梁烨在池子里踉跄了一下,任凭水流没过了口鼻,然后被充恒捞到了岸上。 被脏污的泥水泡了一天的伤口泛着疼,他撑着胳膊靠在了玉石雕刻的栏杆上,摊开了掌心,是一团早就被泡烂的信。 很多信,大部分是他写给王滇的,王滇偶尔兴致来了,会提笔在旁边仔细地临摹一遍,临得相差无几,只是会习惯性地在旁边留个小墨点。 ‘……这个是句号。’他问起,王滇便会耐心地解释,好像在分享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句号的意思是结束。’ ‘梁子煜,你也就这手字能看了。’ ‘……我扔进云水的那封信?好奇啊,我偏不告诉你。’ ‘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我给你复述都讲不出一模一样的……’ ‘世上的事哪能都如你愿,你是皇帝也不行。’ 梁烨全身湿漉漉地坐在地上,攥着一团泡得稀烂的宣纸,伤口疼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充恒。”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少年,“我不想当皇帝了。” 充恒兀得红了眼眶,使劲吸了吸鼻子,“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会一直跟着你。” 形容狼狈满身是泥的梁烨冲他笑得很灿烂,“我不要你,我要王滇。” 充恒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梁烨抬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糊了他满头发的泥巴,“别跟梁寰学,动不动就掉眼泪。” 充恒使劲擦了擦眼睛,“我要跟着主子。” “以后不是你主子了。”梁烨恹恹地看着周围漆黑又高大的宫墙和头顶上被宫殿割出来的棱角分明的天空,带着倦意道:“等事情都了了,离开皇宫,去帮我和王滇看看大梁外面的天。” 安定十九年,盛夏。 梁烨拍了拍手上的泥,转头看向推着棺材的充恒,“依山傍水,师父来了都得说这地方风水好。” 充恒气喘吁吁道:“主子,这是店家能打出来的最大的棺材了,没你想要的那种大的。” 梁烨略带嫌弃地拍了拍黑漆漆的棺材,“也行。” 充恒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皇陵太吵,朕和王滇都不喜欢。”梁烨将铲子一甩,径直插|进了泥地里,看着那大棺材落在了坑底,叉着腰美滋滋道:“朕和王滇两个人够住了。” 充恒又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梁烨将两件破破烂烂的龙袍扔在了棺材里,皱眉道:“泡了水不知道会不会烂得更快。” “可能会吧。”充恒陪着他蹲在坑前。 梁烨沉默了良久,将从荷花池里找出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扔了进去,连同自己的软剑和喜欢的兵器,两只小乌龟老老实实地趴在了龙袍上,旁边是两枚铜钱和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鲜红的穗子在阳光底下格外漂亮。 “让它俩看着东西。”梁烨勉强满意,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两枚金戒指,捏了捏,沾上了手里的泥。 “这个脏了,王滇喜欢干净。”他将戒指攥在掌心,转头问充恒,“要不我留着?免得王滇知道又跟朕吵。” “好。”充恒起身去拿铲子,不敢去看他。 梁烨开心地将两枚戒指收了起来。 黄纸漫天,刺眼的日光洒下来,是座没有碑的孤零零的坟包。 梁烨盘腿坐在墓前认真的烧着纸,旁边是满满当当的黄纸和祭奠的东西,“朕先烧点存着,王滇娇气难养的很。” 荒山野坟,衣冠合冢,也算清静。 安定十九年,秋。 围猎厂上少年少女们兴高采烈,呼朋引伴,官员携家带眷,热闹非凡,吆喝声叫好声不断。 梁烨兴致缺缺地支着脑袋,对崔琦道:“这秋猎实在没什么意思。” 崔琦坐在轮椅上,冷淡地点了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安定十九年,冬。 十载山。 皇帝殡天的哀乐声响彻在大都上空,皇帝本人正兴高采烈地跪在三清殿前。 “师父,师叔!”梁烨无视了旁边试图劝阻的项梦,“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无人应答。 梁烨丝毫不在意,从袖子里拿出了封信,喜气洋洋道:“师叔给我留了信,说有难可来太极观,我现在都出殡了,算不算遭逢大难?” 一句话气得岳景明现了身,提剑就要砍死这个孽徒,肖春和跟项梦赶忙去拦,大殿里一阵鸡飞狗跳。 被拂尘抽了个半死的梁烨跪在蒲团上,龇牙咧嘴的揉着胳膊冲面前的岳景明笑。 岳景明冷着脸问他:“梁烨,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梁烨不敢再嬉皮笑脸,敛了笑意跪直了身子,脖颈上厚厚的布条洇出了鲜红的血,他低不下头,便只能垂下眼睛。 岳景明还要再打,旁边的肖春和赶忙拽住了他的拂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梁烨一眼,“行了,这祖宗都快咽气了,赶紧救人。” “你自己选的红尘道要做皇帝。”岳景明眼中罕见地浮现出怒意,“九世功德磨难,第十世人皇成仙,你可知世上多少修者苦修百年才勉强踏进门槛,自己身上落了多少大机缘?” 梁烨抬眼道:“我不要这些。” 岳景明闭了闭眼睛,“最后一世渡了两次劫难都未过,梁烨,你可知道后果?” “我自己取出来的,趁着还新鲜。”梁烨抬起胳膊来,摊开了手,掌心躺着块沾染血肉的颈椎骨,看起来血腥又惨烈,他脖子上厚重的布条已经被洇透,脸上早已血色尽无,却带着兴奋又痴狂的笑,“我要去找王滇。” “王滇早已不在此间。”肖春和看着那块骨头于心不忍,“梁烨,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仙骨能让你直登仙途!” “没见过,不信。”梁烨咧了咧嘴,“我就要王滇。” 岳景明睁开眼睛,满是惋惜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梁烨抛了抛手里的颈椎骨,“没想好这玩意儿也安不回去了。” 岳景明看他的眼神像是要一剑劈死孽障,冷声道:“你们归根结底是一个人,他能在此间留存这么久,已经是逆天而行,你既然渡过了死劫,命运回转,即便是在王滇的世界,他也早已不复存在。” 梁烨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颈间的血洇得更深了些,“那我就回去救他。” 岳景明沉默了片刻,“你们是一个人,强行共存,会付出代价。” 梁烨眼睛顿时一亮。 “从此以后,仙骨不存,他无前世,你无来生。”岳景明无喜无悲地望着他,“只剩人间数十年。” 梁烨笑得灿烂极了,“好啊。” 第199章 执迷 刺眼的白日又模糊成了地下室圆形的挂灯。 梁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别开头,又被王滇托着下巴抬起来凑近,阴沉冰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梁子煜,你答应得可真痛快啊。” “……哈。”梁烨咧嘴一笑,“朕就是想快点来……陪你过个除夕……” 勒在他腰间的胳膊骤然收紧,王滇从背后抱着他,微凉的鼻尖擦过皮肤,狠狠的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准死,你是朕的,不准死听到没有?’ ‘听见了……哪有那么容易死,我还想……和你好好过个除夕呢。’ 王滇临死前,是这样笑着跟他说的。 梁烨当时哭得很难看,那也是王滇第一次见他哭,原来不管是冷酷无情还是疯癫乖张的人,恸哭时都会面目全非,让人心里跟着一起难过。 王滇还记得当时很自己在笑,他当时的确很开心,梁烨为了他哭着这样,他这趟也不算白来。 镜子里的梁烨眼尾同样泛着绯红,难耐挣扎的神情和当时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让他心里涌出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可见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王滇勾起了嘴角,扣住了梁烨的后颈将他压在了镜子上,附在他耳边轻叹道:“你不该来的,你该当你的皇帝,走你该走的路,然后成你的仙。” 梁烨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镜子上,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露出了个疯狂扭曲的笑容,“朕只要你,别的都不稀罕。” “执迷不悟。”王滇咬他的耳朵,“师父没这么骂你么?” “……闭嘴。”梁烨对他这种时候提岳景明很恼怒,只觉得镜子更凉了,随之而来的是某种诡异的羞耻感,“王滇……你分明开心得很。” “你来找我,我自然开心。”王滇扣住他的手压在了镜子上,看着交叠的手指周围泛起了淡淡的热雾,声音却冷得要掉冰碴子,“可你让我做的一切都白费了,你该如何补偿我?” 梁烨对于他竟然能和自己一样无耻感到不可思议,却不受控制地兴奋到战栗,“朕来找你还不够?” “不够。”王滇神情冷酷,眼底的欲|望却被镜面折射得异常真实,他贪婪又恶毒地哄|劝着,“把梁烨整个人都赔给我,没有前世和来生拖累,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好不好?” 梁烨极力想凝聚起自己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走向混沌之中弥漫开来的极致愉悦,然而还是本能地警惕,“……什么?” 王滇温热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上,狡猾地只重复了最后一句话,“好不好?” “……好。”梁烨下颌紧绷,暴躁地骂了句脏话,“快点!” 王滇歪头亲了亲他的脖子,“好。” ………… 地下室的镜子确实比地板还要凉。 梁烨靠在镜子上,汗还未消,伸手去够旁边王滇手指间的烟,哑着嗓子问:“什么味道?” 王滇歪头冲他脸上吐了口烟,梁烨刚拿到,下一秒就被人抓住头发渡了两口烟雾,冷不丁被呛得咳嗽起来,烟又被抢了回去,按在地板上拧灭。 王滇冷酷无情道:“我现在戒了。” 梁烨不满地啧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拽脚腕上的链子,后颈上密密麻麻的牙|印一路延伸到尾椎,弓起的腰背青紫交加,看起来有种惨烈的触目惊心。 王滇舔了舔泛着痒意的犬齿,手指勾起链条缠在了他的颈间,“很漂亮。” 梁烨不舒服地转了转脖子,王滇眯了眯眼睛,又将链子扯了下来,相较之下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气消了吗?”梁烨懒洋洋地靠在了镜子上,丝毫不介意镜子上那些脏东西,皱巴巴的西裤也松松垮垮地穿着,十分不堪入目。 王滇冷嗤了一声:“不后悔?” 梁烨仰起头去看那个刺眼的灯罩,眯起眼睛道:“师父说我命格奇好,但命里注定留不住人,我向来不信这些。” 王滇想去摸烟,但却生生忍住了,只将目光黏在梁烨线条流畅的脖颈上,沉默着没有说话。 “成仙成圣对我来说太虚无缥缈了,我从一开始就只想活下去,但是后来除了活下去,什么都得不到。”梁烨转过头来冲他笑,“要是没遇见你,我也就和你一样,最后连活下去都做不到。” “……我头一次见感慨自己还带明嘲暗讽别人的。”王滇不喜欢他这样笑,移开了目光。 梁烨将汗湿的头发往后一捋,又去看那个灯罩,刺得眼睛发疼,眼睫抖了两下又垂下,“我骨头已经没了,你这么爱我。” 他停顿了许久,皱了皱眉,看着木地板上的纹路,低声道:“不能又不要我了。” 王滇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不顾死活地往上扎,“我他妈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梁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要是敢动别的心思,朕就杀了你。” 王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失笑道:“你想得倒美,你凭什么觉得我牺牲自己成全你,凭你不要脸吗?” 梁烨露出了个阴鸷的笑,“你最好不要犯蠢。” “比你这个蠢货聪明。”王滇冷笑了一声,想说他挖骨,却死活没能说出口,憋闷之下拽过人来狠狠亲了两口才解了气。 梁烨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肚子上。 “肚子疼?”王滇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腹。 “饿了。”梁烨理直气壮道:“你折腾了朕这么久,说不定已经天亮了。” 王滇瞥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还没亮,我去给你拿吃的。” 梁烨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震惊道:“你来真的?” “不然我逗你玩呢?”王滇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这么非我不可,那我做什么你就都受着。” “那你帮我把手机充上电,算了,把电脑搬下来,别忘了扯网线。”梁烨肩膀一塌,看样子还在思索将床和家具往下搬,看得王滇眉心直跳。 “我他妈看你像网线。”王滇气得踢了一脚镜子里的梁烨,然后一把将人捞起来扛在了肩膀上,将那链子扯下来扔到了旁边,“洗澡。” 梁烨被他扛着也不挣扎,伸手拍他的屁股,“你怎么解开的?” “活扣一扯就开。”王滇语气阴沉道:“再乱动爪子给你剁了。” “硌得我肚子疼。”梁烨丝毫不惧,甚至还要提要求,懒洋洋道:“你真是半点都不如朕会体贴人,朕抱你都横着抱,你小鸟依人靠在朕怀里多舒服。” “……”王滇抽了抽嘴角,觉得他可能是对自己的体型多少有点误解。 等两个人折腾着洗完澡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梁烨半睡半醒地在沙发上趴着,脑袋耷拉在王滇的大腿上,王滇拿着吹风机暴躁地给他吹着头发,“等会儿去剪了。” 梁烨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道:“刚才你还夸朕的头发很漂亮。” “床上说的话别当真。”王滇拽了拽他的头发,仗着他看不见,低头咬了几缕进嘴里,又面无表情地吐出来,俯身去亲他耳朵后面那块薄薄的皮肤,如愿以偿听见他哼唧了两声,耳朵红了大片。 梁烨使劲揉了揉发痒的耳朵,翻过身仰面枕着王滇的大腿,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和人交换了个柠檬味的吻,嚣张道:“朕都告诉你了,不准再生气了。” 王滇狞笑道:“师父怎么不抽死你这个蠢货。” “呵,他差点就把朕给打死。”梁烨想起来脸还有点发绿。 王滇回忆了一下岳景明生气……王滇拒绝回忆,“活该。” 说完两个人之间难得陷入了沉默。 王滇垂着眼睛摸了摸他的脸,“真不后悔?” 梁烨打了个哈欠,歪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懒洋洋道:“啊,后悔死了,我千辛万苦来找你,你不仅不给朕住宫殿,不让朕玩手机,不让朕抽烟,还要把朕和那堆烂骨头锁在一起没命地折腾,朕反悔了,要离家出走。” 他撑起胳膊要起身,被王滇一巴掌按在了脑门上压了回来。 “后悔也晚了。”王滇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你这辈子都归我了,没了来世最好,省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沾你的边。” 梁烨笑得浑身颤抖,伸长了胳膊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了他肚子上,“你也没了。” “有也不会记得你,还不如没有。”王滇心满意足地往沙发上一靠,眯起眼睛摸着他的头发,“一辈子就够了,知足吧。” 梁烨又累又困,被他摸着头摸得很舒服,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个念头,迷迷糊糊道:“雪山上……你为什么笃定能回去找到我?你那块……” 话没问完,就已经睡死了过去。 王滇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将他的头发勾缠在指间,又仔细地描摹过梁烨的眉眼鼻梁,勾扯开了他松散的浴袍,覆在了他的心口,感受着对方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 梁烨皱了皱眉,想翻身,被他按住没能成功,胡乱地抓住了他的手,又舒展了眉头睡了过去。 王滇看着他心口再次显露出来的小红痣,脸上露出了个浅淡的笑,然后俯身吻了上去。 全部……一模一样了。 梁烨永远都是他的了。 第200章 不悟(大结局) 沐浴露也遮不住梁烨脖颈上浅淡的海棠香,梁烨喜欢将王滇扒拉进怀里抱着,王滇就会将自己团吧团吧窝进他怀里,他睡眠质量一向不好,但挨着梁烨总能睡得很踏实。 这次罕见地不怎么踏实。 开始依旧是一个混乱而荒诞的梦境,梦里是冷寂的雾气和无处不在的红纱,铺天盖地将人压得密不透风,无处可逃,数不清的蛊虫密密麻麻啃噬着皮肤,死亡仿佛如影随形。 梦境逐渐从恐怖变得暧昧旖旎,白雾中红纱与黑发缠绕在一起,梁烨熟悉的声音好像贴在他的耳朵边被凭空放大,但偏偏眼皮沉重得要命,无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只能遵从本能任凭自己在混乱的梦境中飘荡。 他听见了梁烨戏谑的轻笑声,好像在喊他。 “王滇……王滇……” “王滇,王滇,王滇。” 冰冷的海水没过口鼻,无能为力和无法挣扎的恐惧带来了铺天盖地的窒息和恐惧,却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屈服,痛苦和恐惧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企图将他拽进更深的深渊。 “——梁烨!”他猛地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猩红的眼睛,心情尚未来得及平复,就下意识地扣住了梁烨的胳膊。 梁烨正肆意妄为,见他终于醒来,露出了个欠揍又嘚瑟的笑容,“睡得可真沉。” 王滇清醒了瞬间的意识又开始变得混沌,他急促地喘着气,缓了半天才从恐惧中脱离,暴躁地发出声音:“梁烨……你是不是有病!?” 梁烨眼睛亮了亮,“朕还是喜欢你醒着。” 王滇只想抽死他。 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骂声和喘息。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撒了进来,床头柜的手机被一只泛红的手抓住,手背上的吻痕看着诡异又暧昧,王滇眯起眼睛看屏幕上的时间,忍不住骂了声脏话。 梁烨将他手中的手机抽走,搂着人餍足地打了个哈欠,“还早,早上八点。” “你他妈大半夜发什么神经?”王滇被强行唤醒的起床气还没彻底消散。 梁烨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他的后腰,“朕醒得早,怎么叫你你都不醒,就换了个方式。” 王滇猛地起身拽住枕头就捂在了他脑袋上,“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我弄死你!” “唔唔——唔——”梁烨拽着枕头开始挣扎。 两个人在床上手脚并用纠扯好似什么恐怖凶杀案现场,半晌后王滇坐在他肚子上喘着粗气,睡衣还缠在梁烨的脖子上,恶狠狠道:“下次再敢这么叫我起床,勒死你。” “朕错了。”梁烨笑得面目狰狞,“松、松开。” 王滇眯了眯眼睛,松了手,下一秒梁烨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嚣张地往浴室跑,“朕下次还敢!” “我他妈——”王滇一把将枕头砸向他,结果晚了半步,只砸到了浴室的玻璃门。 他盯着玻璃里面正洗澡的梁烨兀自气了半晌,他只告诉梁烨从外面看不见,但没告诉他前提得开关通电,早就在梁烨不知情的情况下欣赏了许多次,这会儿看着看着起床气就变了味道,使劲按了按眉心,将目光从玻璃的身影上撕了下来,转身去楼下浴室洗。 王滇正泡着澡,突然听见梁烨兴奋的声音:“王滇!王滇!!” “怎么了!?”他起身拽起浴袍边穿便往外走。 王滇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快步出了浴室,就见梁烨光着脚赤身裸|体站在客厅里,指着胸口的小红痣兴高采烈道:“朕的小红痣又长出来了。” 湿发垂在眼前,滴滴答答落在了地毯上,王滇猛地松了口气,伸手将头发捋到了脑后,又气又笑地看着他,“……我他妈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梁烨盯着他看了半晌,低头摸了摸心口的小红痣,又走到他面前扯开他的浴袍,摸了摸他的,眯起眼睛道:“朕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奇事。” 王滇眉梢微动,拍开他乱摸的爪子,“堂堂皇帝都能大早晨遛|鸟,这算什么奇事。” “朕怎么觉得你一点都惊讶?”梁烨按了按他的心口。 王滇面无表情道:“穿越这种事情都能有,长个小红痣而已,我回来身上的伤口也都没了。” 梁烨不置可否,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跟朕共浴?”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王滇瞥了一眼没拉窗帘的落地窗,牙疼地推他往楼梯上走,“赶紧滚回去继续洗。” “朕要跟你一起。”梁烨纹丝不动,笑眯眯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亲爱的。” 王滇被自己狠狠呛了一口,“少从网上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梁烨乖巧地点头,然后不怎么乖巧地扯着他进了浴室。 等艰难地洗完了澡,已经将近中午,王滇擦着头发,严肃地对正在研究投影仪的梁烨道:“这样放纵对身体不好。” “朕刚来那几日你更过分,也没说对身体不好。”梁烨拎起游戏手柄来看了看,转头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游——害精神健康的东西,你不能玩。”王滇想起他抱着手机不肯撒手的样子,面不改色地扯谎,“放下。” “是用来玩的。”梁烨精准地抓住了他的关键词。 王滇沉默了片刻,“梁烨,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吗?” 梁烨唯一一次出门是去见余则天探听骨头的消息,回来之后王滇对他发了通疯之后,他就老老实实一直跟王滇窝在别墅里,王滇不说出门,他就连院子都没踏出去过。 “外面很吵。”梁烨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耳朵,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手柄。 “你就不怕我将你困在这里一辈子?”王滇声音微沉。 梁烨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写满了“竟然还能有这种好事”,顿了顿又拧起了眉毛,“若要朕住一辈子那得是宫殿,比那个什么宫大上两,御花园要更大够朕开跑车。” “……我看你像跑车。”王滇眼底的冷沉和阴鸷瞬间凝固。 梁烨失望地看着他,“王滇,你不好好工作,怎么养得起朕?” 王滇伸手扯住了他的脸,“陛下,吃软饭可以不用这么理直气壮。” 梁烨被他扯得面目狰狞,扑上来将他压在了沙发上,两个人闹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梁烨又忍不住去摸他心口的小红痣,沉声道:“你要关朕一辈子也无所谓,但你不能有事情瞒着朕。” 王滇抓住了他的手,“出去走走吧,这些天都把你憋坏了。” 梁烨闻言咬了一口他的鼻子。 临近新年,大街上都是喜气洋洋一片红,梁烨坐在副驾驶上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和行人,“你要带朕去何处?”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散散心。”王滇怕他不适应,特意放慢了车速。 “开快点。”梁烨不满道:“骑蜗牛呢你。” “市区限速!”王滇稍微加快了点速度,他平时不太爱开这辆,但家里他喜欢的那几辆全都被梁烨给拆了,发动机都被他倒腾得稀碎,忍不住气闷道:“再拆车我就送你去学汽修。” “没意思。”梁烨兴致缺缺地摆手,“朕最近比较喜欢那个什么潜艇和坦克。” 王滇微微一笑,“你他妈真是生怕我进不去。” 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接近傍晚,郊外这座山不算太高,山腰建了座庄园,王滇穿越时便是来这里的酒庄拿的酒。 梁烨先是兴致勃勃地跟着他参观了一圈,然后两个人骑着马溜溜达达到了山顶。 冬天的山风有些寒凉,但比起北梁已经暖和了不少,王滇只穿着大衣也没觉得多冷,将马拴在栏杆上,看梁烨给它们喂小零食吃。 山顶的路灯有些昏暗,又或者是因为周围的黑暗太过浓郁,让这几点光都显得微不足道。 梁烨拍了拍手,转头看向山下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氤氲的灯光下让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神色难辨,“你生活的地方很好。” 王滇转头看他。 “比大梁要好得多。”梁烨冲他笑了笑,将胳膊搭在了木质的栏杆上,“难怪你总想回来。” 王滇靠着栏杆,垂眼盯着路灯洒下来的那团光晕,“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问什么?”梁烨兴致盎然地看着灯火璀璨的城市和天边挂着的那轮朦胧的满月。 “你其实早就发现了,我跟之前不太一样。”王滇吐了口浊气,歪头看向他,“突然记起来这么多事情,我需要一些消化的时间。” “跟朕有什么关系。”梁烨头也不回道:“你是王滇就行。” 王滇抬起手来,漫不经心地勾住了他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这边扯了过来,凑在他耳边道:“陛下,你来了这边之后怎么愈发瞻前顾后了?什么都不敢问,是我死得太惨将你吓怕了么?” 梁烨冷嗤了一声,却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 王滇的手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握住了他的后颈,迫使人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在黑暗中沉沉地出声:“我要是不能保证穿回去,不会在雪山上玩命,那块骨头虽然年岁久远,正经的力量缺失,但不代表它没有别的用处。” 梁烨倏然抬起眼睛盯着他。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自己的谥号?”王滇在阴影里轻笑了一声:“你又以为我都死透了怎么收拾了崔琦跟闻鹤深?当初师父也只是给我折了支海棠花,我来这里是全靠得自己,你可是亲自去求得师父和师叔,他们合力才将你送来……猜猜我游荡了多少年才找到了合心意的身份转世成王滇,嗯?” 一股密密麻麻的寒意瞬间攀上了梁烨的脊背,他对上王滇阴森含笑的眼睛,皱了皱眉。 “我喜欢给自己留后路。”王滇凑上来慢条斯理地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道:“就算你渡了死劫活下来,我也不会就此消失,成全你……凭什么?这么多年的折磨我岂不是白受了,你说对不对?” 梁烨只觉得王滇现在冷得吓人,皱着眉,一把将人拽进了怀里暖着,“朕觉得对。” 王滇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梁子煜,你是真不知道害怕啊。” 他的记忆是逐渐恢复的,哪怕到了现在还是有许多在缓慢地复苏,但这并不影响自己做出任何决定。 他抬手,将掌心覆在了梁烨的心口,低声道:“这颗小红痣是我们的标记,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我从决定转世开始就已经准备好……取代你,再次成为梁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虽然中间出了些小差错,你的标记也消失了一段时间,原本也无伤大雅。” 梁烨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抱着他问:“那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王滇抬头阴恻恻地笑出了声:“但你这个蠢货自作聪明,挖了骨头来找我,害得我的骨头也消失,我他妈杀了你也没用处了。” 梁烨脸上的表情瞬间得意起来,“可见朕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王滇一手握着他的后颈,一手抵在他的心口,微微笑道:“但你已经答应将自己赔给我了。” “嗯?”梁烨疑惑地出声。 “在地下室……”王滇脸上的微笑逐渐扩大,“所以这颗红痣又出现了,猜猜会怎么样?” 梁烨神色不虞地眯起了眼睛。 “师父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我从前做得那些,足够他老人家清理门户了……”王滇享受地看着他不悦的神情,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像是在打量自己无处可逃的猎物,轻声笑道: “陛下,蛊虫算什么,落在我手里,就永远都逃不掉了。” 又何止人间数十年。 他似笑非笑地观察着梁烨的神情,然而他期待中的愤怒、惊愕抑或着厌恶都没有出现。 梁烨开心地半跪在地上。 “……干什么?”王滇笑意微敛。 梁烨有些紧张地举起了手里那枚素圈的金色戒指,强装淡定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跟你求个婚。” 王滇喜怒难辨地盯着他,没成功将人吓唬住,让他有点不爽,挑眉道:“求婚?” 梁烨抓起了他的一只手,兴致勃勃道:“王滇,你愿意嫁给朕吗?” 王滇微微俯下|身子,对上了他那双兴奋到放亮的眸子,神色阴沉道:“你他妈到底在兴奋什么?” “没说不愿意就是答应了。”梁烨眯起眼睛,将戒指干脆利落戴到了他的无名指上,笑得灿烂,“朕只是觉得你越来越有意思了。” “……操。”王滇暴躁地骂了一声。 梁烨低下头,郑重地吻在了他的无名指上,起身将另一枚戒指递给他。“该你了。” 王滇拿着戒指准备给他戴。 “跪下,跟朕求婚。”梁烨喜气洋洋地命令他。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阴森森地瞪了他半晌,最终还是单膝跪在了地上,对上他那双眼睛,莫名地开始紧张起来,清了清嗓子道:“梁烨,你愿意嫁给我吗?” 山间的晚风沁凉如水,冬天的枯枝张牙舞爪地在夜空中舒展蔓延,阴冷的黑暗终于吞噬掉了最后一点灯光,构筑起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两道身影彻底地吞噬缠绕,永生永世束缚不得出。 山下万家灯火汇聚成璀璨的光海,灿烂又热烈,是注定求不得的人间烟火。 天上的那轮明月被圈了戒指中,梁烨负手而立,冲王滇戏谑一笑。 “朕准了。” 十万丈红尘劫,渡了个执迷不悟。 ——正文完 第201章 番外·玉佩(一) 求完婚之后的梁烨看起来格外兴奋,吃饭的间隙都要欣赏两眼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欣赏戒指,王滇就欣赏他,对盘子里的食物兴致缺缺。 想吃了梁烨。 他使劲吞咽了两下,端起酒杯来试图掩饰眼底过分直白的欲望。 “不准喝酒。”梁烨拿走了他手里的酒杯,推给他两片松软的面包,“吃这个,不甜。” 王滇眸色暗沉地盯着他的手,喉结滚动,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拿起面包来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状若随意问:“你不介意?” 梁烨伸手从旁边的花束里折了支玫瑰花,捻掉了枝上的刺,给王滇簪在了耳朵边上,支着头笑,“介意什么?你想吃了朕吗?” 王滇眯起了眼睛,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住,仔细体会着胃里汹涌而上的饿意,挣扎许久,到底舍不得咬,只能狠狠舔了两下,想拿开。 梁烨却将手抵在他的唇边,不遗余力地怂恿他,“真的不尝尝吗?朕肯定很好吃。” “……闭嘴。”王滇扣住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压制那股饿意,嘴里就被塞进了口热粥。 梁烨来之前,他很久没有认真吃过饭,短则一两天,长则七八天,偶尔喝点水,侥幸没把自己给折腾死。 梁烨来了之后,每天都要盯着他吃饭,虽然不太乐意吃,但王滇也不会拒绝——梁烨肯当个人的时候耐心又体贴,很难让他有抵抗力。 不知不觉就吃了不少,王滇看了眼梁烨自己偷偷订好但因为各种原因晚到了一步的玫瑰花束,虽然他不怎么喜欢,但梁烨兴致勃勃递给他的时候,他还是勉为其难开心了一下。 饭没怎么吃完,耳边的玫瑰花就被浸泡在了红酒里,长长的餐桌上烛火随着餐盘刀叉的凌乱声而晃动,餐厅上方华丽的吊灯折射出不分彼此的两道身影,餐后的甜点和水果被开发出不该有的用途,空气里四处弥漫着芬芳甜腻的味道。 相较之下,这种进餐方式更合王滇心意,心情极好地就着梁烨吃了些奶油和小蛋糕,不过梁烨学得太快,甚至无师自通……总之他最近一段时间不太想吃葡萄。 烛泪滴在了精致繁复的桌布上。 梁烨低头抹掉了小红痣上的奶油,放进嘴里尝了尝,被甜得直皱眉,“不好吃。” “还行。”王滇玩得尽兴,但偏偏还爱干净,拖着人回房间洗澡。 梁烨提议道:“我们可以住在这里。” “过年可以。”王滇道:“离市区太远,去公司不方便。” 梁烨有点感兴趣,“上班好玩吗?” 王滇眯起了眼睛,“总体来说还可以,你要是愿意上班,可以用工资买架飞机开着玩。” “你给朕买。”梁烨低头研究了一下新浴缸的按摩功能,理直气壮道:“朕的工资可以买别的。” “比如?”王滇也来了兴趣。 “给你买玫瑰花。”梁烨认真道。 “……也行吧。”王滇点了点头。 成功用束花换了驾飞机的皇帝陛下还是不满足,“朕要换新电脑。” “什么?”王滇奇怪道:“家里那台就是新的。” “配置太差,游戏根本带不起来。”梁烨道:“朕要自己组装。” “……好。”王滇微微一笑。 回去就给这厮断网。 梁烨明显对现代生活适应得不错,大概是因为他的思维方式里充满了如果出现了掌握不了的事物那一定是对方的问题而不是自己的——诸如此类的逻辑。 不过也有适应得不怎么好的地方,比如作息时间。 白玉汤曾经折磨得他整夜都无法入眠,但自从王滇出现之后,他的睡眠质量便出现了质的飞跃,除了进行某些极其热爱的体力活动之外,他搂着王滇很快就能入睡——但前提是王滇也准备睡觉。 “王滇,睡觉。”他靠在沙发上,抬脚踩住了王滇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 “稍等。”王滇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抬手握住了他的脚腕,瞥了一眼时间,“……才晚上七点。” “天黑了。”梁烨看了一眼落地窗外黑漆漆的山林,“陪朕睡觉。” “嗯。”王滇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脚踝,继续滑动屏幕。 五分钟后,梁烨耐心告罄,爬过来一巴掌扣上了他的电脑,将那讨厌的小金属本本往地地毯上一扔,把王滇压在了身下,低头咬走了他鼻梁上的眼镜,“看朕。” 王滇捧住他的脸狠狠揉了一把,“公司的事情得处理完。” “卖了它。”梁烨仿佛看见了王滇大半夜不睡觉兢兢业业地看奏折,顿时不爽,“你以前当皇帝的时候也这么卖力?” 王滇眯起眼睛仔细回想了一番,面不改色道:“对,朕一向勤勉。” 完全没有。 他比梁烨还不爱看折子,兴致上来还能烧折子烤地瓜玩,闻宗那个小老头经常被气得哭天抢地。 “朕怎么就那么不信呢。”梁烨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挑眉道:“你后来怎么收拾得闻鹤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滇死在他面前给他带来的冲击力太大,梁烨一直很忌讳在他面前提“死”这个字,倒是王滇丝毫不在意,偶尔还十分恶劣地提起来刺激他,刺激过头又要好声好气地去哄人,不过总归梁烨对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刚开始那般抵触了。 甚至还会主动开口问他。 “啊。”王滇盯着虚空回忆了良久,避重就轻道:“就是先这样,再那样,最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所以说面对困难我们不能轻言放弃,路都是自己挣出来的——唔。” 梁烨掐住了他的脖子,凶神恶煞道:“好好说。” “有些关键地方记不太清楚,连不起来。”王滇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等我全想起来再跟你讲。” “那你都想起来了什么?”梁烨显然没打算轻易揭过去。 “想起来怎么剔骨头剔得最漂亮。”王滇的手掌顺着他的小臂慢条斯理地往上,含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还想起来……申玥俪拿到你的那块玉佩,的确是因为你不小心丢了。” 梁烨轻嗤了一声:“因为你也丢了?申玥俪也跟你逼婚了?” “我的没丢。”王滇脸上的笑意渐深。 “什么意思?”梁烨皱起了眉毛。 “知道为什么我过了这么久才决定转世成人么?”王滇一脸淡定地说着让人后脊发凉的话,“因为我发现没办法直接捏死你。” 梁烨面色瞬间扭曲,“你还想捏死朕?” “我自然想过更容易的办法。”王滇脸上浮现出了个温柔又诡异的笑容,抬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转世前回去过一次,你那时候也就——这么高?十四五岁的样子,特别惹人讨厌。” “什么时候?”梁烨不爽地盯着他,“朕为什么不记得?你为什么不直接现身找朕?朕哪怕十四五岁也能捏死你,你——” “你哪来得这么多问题。”王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阴森道:“我他妈要是能直接现身非弄死你个小兔崽子……” 北梁定安八年。 梁烨十五岁。 十五岁的小皇帝正是满身反骨的时候,大权在握的崔语娴,反复无常的卞云心,整日絮絮叨叨的闻宗,偶尔现身严苛恐怖的岳景明,屁事不懂天天晃晃悠悠跟他后边要糖的充恒……宫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趣和厌倦。 他收拾了几样东西放进袖袋里,从狗洞里爬出去,决定像那些世家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们一样,痛痛快快地去好好玩上几天,至于回宫之后会怎么样他才懒得考虑,要打要骂到时候再说。 于是他就干脆利落买了匹快马出了大都,试图一路直奔北疆。 谈亦霜经常和他提起北疆,北疆的人,北疆的天,还有北疆的戈壁滩和烈风,尽管她也只是从卞如风口中听说,但对十五岁的少年而言,已经足够令人向往。 鲜少出远门的小皇帝被沿途热闹的城镇彻底迷了眼,彼时北梁尚且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将带出来的银子花了大半,买了堆完全不值当的零碎东西,路边摊一块酥饼也能让他两眼放光,甚至还颇有兴致地行侠仗义打跑了强抢民女的恶霸,给卖身葬父的小女童银钱让人家安葬父亲,一个人挑了山匪的几十号人还贴心地留了活口…… 可惜好景不长,宫里的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那些暗卫的杀招激起了他的凶性,正值月黑风高的时候,他扛着柄沉重的宽剑踩过了满地的断臂残肢,无聊地踢着个人脑袋下山,嘴里还哼唱着轻快的小调。 王滇就是这时候看见他的。 身量略显单薄的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扛着宽剑,脸上身上溅满了别人的血,糟践地踢着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头颅,脸上阴鸷扭曲的笑看起来就像个小疯子。 那时候的王滇还不叫王滇,他依旧认为自己是死去的梁烨,时隔漫长的时光再看见年少的自己,对方心口的小红痣散发着淡淡的黑雾,他眼中瞬间闪过癫狂又兴奋的光芒,直直地朝着梁烨冲了过去。 然后就被对方身上强横的帝王紫气给震得险些神魂俱裂。 王滇不信邪,又不死心地撞了上去。 少年梁烨似有所觉,警惕地踩住了脚下的脑袋朝王滇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然而却只看见了片被风吹下来的晃晃悠悠的翠绿柳叶。 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抬手接住了那片柳叶,接到的瞬间猛地转头,却仍旧是一片空茫的漆黑。 成年身形的王滇漂浮在半空中,近到几乎要同他鼻尖相触,猩红的眸子贪婪地盯着他,感受着对方身上属于活人的气息,狠狠地吞咽了两下。 “啧。”梁烨莫名觉得后背发寒,他虽然向来不信这些,但毕竟刚才手段残忍杀了那么多人,他将那脑袋一踢,转身就想离开。 谁知下一瞬,脑袋登时传来了阵剧痛,疼得他脸色煞白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跪在地上。 王滇幸灾乐祸地冷眼旁观。 他记得当初自己在这里因为没喝白玉汤,头疼了整整三天三夜,险些去了半条命,然后就被崔语娴的人强行带回了皇宫。 枫霜落没有白玉汤压制,只会愈演愈烈,痛不欲生,梁烨的生气在一点点被消耗,身上的帝王紫气也逐渐变得稀薄起来。 王滇伸出手,如愿以偿扣住了少年温热纤细的脖颈。 脖颈被无形的大手掐住,森寒的冷意直直蹿上头顶,哪怕在剧痛之下梁烨也警惕地绷直了腰背,然而周围却依旧是浓如墨色的黑暗。 冰冷的喘息扑洒在了他的脸上,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王滇贴着他的脸咧嘴一笑,猩红的眸子兴奋到几近战栗,嘴巴张成了个诡异可怖的弧度。 一口咬住了梁烨的脑袋。 第202章 番外·玉佩(二) 梁烨脖子倏然一凉,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掠过,浑身的寒毛争先恐后地直竖,头痛发作本就难耐,再加上陡然袭来的冰冷的阴寒,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往后踉跄了几步跌在了地上。 咬了个空的王滇神色不虞,他只从梁烨身上短暂地感受到了瞬间的温热,四肢,心脏,手脚,头颅……每次都是即将快要成功的时候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击溃。 他恼怒非常,不死心地欺身上前。 梁烨在混沌和寒冷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道冲击,不受控制地往后滑了一大段距离,后背狠狠撞在了身后的柳树上,疼得闷哼了一声。 倘若有人在,便会发现这一幕实在诡异极了,头疼得神智不清的少年往后踉跄跌在地上,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在身上逼得往后撞在了树上,手脚四肢诡异地被无形的力道抬起又放下,下巴被掐住左右摇晃了两下脑袋,又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 王滇找了半晌,终于从他心口处找到了三枚油光水滑的铜钱,安安稳稳在衣兜里贴身放着,周围散发着熟悉又令人讨厌的气息。 他还是梁烨的时候,并没有这三枚铜钱护身,当然他心口上也没有邪性的小红痣——这是他用了某些不怎么入流的手段给梁烨种上的,方便他重新回来继续当梁烨,但很显然他师父岳景明不是个吃素的,虽然探查不到小红痣的来历,但也知道这不是个好玩意儿,就用三枚铜钱给梁烨护身。 王滇感到了无比的愤怒和汹涌而来的嫉妒。 明明他才是真正的梁烨,眼前这个蠢货最后还是逃脱不了惨死的命运,凭什么他不能代替对方改变命运!? 王滇眼底满是杀意和戾气,他不顾那铜钱的阻挠,死死扣住了梁烨的脖颈,狞笑道:“我若活不了,你还不如去死。” 混沌中的梁烨呼吸逐渐艰难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地掐着他的脖子,然而他反抗却只能抓到瞬间阴冷的空气,徒劳无功。 被抵在柳树上的少年剧烈地挣扎,脚下的泥土都被拼命蹬得四溅,王滇微笑着享受着对方濒死的痛苦,却在对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倏然松了手。 “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你死了就没有我。”王滇凑在奄奄一息的少年面前轻笑出声,手指轻轻地抚上了对方的温热鲜活的皮囊,感受着逐渐复苏的生气,也不顾那些紫气和铜钱给自己带来的伤害,愤怒又嫉妒地咬住了梁烨鼻尖。 梁烨被周围弥漫不开的寒气冻得浑身都在抖,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仿佛看了一个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的青年,脖子扭成的弧度有些怪异,殷红糜丽的海棠花在他颈间绽放,缥缈的海棠香味缠绕在鼻尖,他在剧痛中伸出手,摸向了那朵花。 “放肆!”王滇倏然一惊,一把扣住了梁烨的手。 少年人的手掌滚烫灼热,却也纤薄细长,还因为王滇离得太近冻得不受控制地发着抖,颈间黑紫色可怖指印清楚地说明刚才发生了什么,梁烨却仍旧不怕死地在冲他笑,“……厉鬼?” 王滇瞬间面目狰狞,说他是厉鬼简直就像是侮辱,他倏然贴近了梁烨,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贪婪又无可奈何地汲取着他身上的生气,声音冷沉,“放肆。” 寒气无声地扑洒在脸上,梁烨听不见,却也笑得灿烂,迷迷糊糊中转头看上周围大片的柳树和槐树,还有自己刚剁了数不清的黑甲卫的宽剑,幽幽嗤笑了一声:“索命索到朕头上……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惨?” 这句话成功地踩在王滇的忌讳上,暴怒中的帝王是不会讲道理的,哪怕对方是年少时的自己,“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音刚落的梁烨被提起狠狠撞在了树干上,顿时觉得肝胆俱裂,五脏六腑如同移了位,哇得一口污血吐了出来,然而不等吐完,四肢百骸如同万蚁啃噬,让他痛苦地喊出了声,王滇畅快地盯着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的人,优哉游哉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哪怕只能感受到活人瞬间的暖意,也让他勉强舒心一丁点。 他饶有兴致地将人折磨得半死不活,抓起少年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森冷的目光掠过梁烨发紫的嘴唇和散着鬼气的青白面庞,虚情假意地笑道:“岳景明没教过你什么叫敬畏之心吗?” 幽幽的寒气喷洒在脸上,大概是被折磨得快死了,梁烨竟然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他在黑暗中盯着青年面目不清全是血的脸,咧嘴一笑,“有本事就杀了朕……朕若死了,你我都是厉鬼……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狂妄的话让王滇笑出了声,他凑近梁烨,颈间那朵海棠花也跟着凑近,“知道我是谁——” 话没说完,梁烨这厮竟一口咬在了长在他颈间的那朵海棠花上,剧痛和铺天盖地的恐惧绝望瞬间侵袭了王滇全身,他猛地将梁烨扔了出去,愤怒地嘶吼出声:“你找死!!!” 梁烨的唇被无形的花汁染得血红,他趴在地上,满脸都是血和灰尘,狞笑出声:“找死的是你!” 王滇死死捂住后颈,但他很快就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梁烨面前,弯腰将人拽了起来,将少年翻来覆去翻找了个遍,硬是没能找到找到下嘴的地方,只能不死心地使劲吞咽着口水,将人扔到了一旁,准备打道回府。 少年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枫霜落的毒性发作,又没有白玉汤,外加上被他缠着折磨了大半夜,已经意识不清,弓着腰背灰扑扑地蜷缩成一团,抖得不像话。 王滇冷漠地看着对方,但是按照他前世的记忆,下一批黑甲卫要两天后才能找到他带他回宫,若是梁烨提前死在了这里……他皱了皱眉,那后面的事情也会随之改变。 他不耐烦地嗤了一声,当然也抱着说不定能找到破绽成功吞了梁烨的想法,将少年扛在了肩膀上,坏心眼的找了个悬崖峭壁,将人扔进了凹陷出来的一小块地方,稍微翻个身就能坠下万丈深渊。 梁烨再次醒来的时候,枫霜落的发作仍未停止,他在剧痛中艰难地试图保持清醒,但脚边的万丈深渊实在让他怀疑自己正在做梦。 面容狰狞可怖的青年笑吟吟地将寒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贴着他耳朵说话,气息冰冷,“你看,我一推你就能死无葬身之地,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少年咽了咽唾沫,本能地往石壁上靠了靠,然而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地方,他就只能紧紧贴着王滇,忍受着刺骨的阴冷,“……朕要杀了你。” “哈,我已经死了。”王滇抬起胳膊将他虚虚拢在怀里,为了防止这厮再犯病咬自己颈间的花,他特意从背后将人禁锢住,冰凉的鼻尖逡巡过对方温热的脖颈和耳后,戏谑地看着梁烨涨红的耳朵和颈项,放缓了声音哄|骗无知的少年,“好饿,让我咬一口好不好?” 梁烨僵直着后背,冷笑道:“不好。” 周围的寒意瞬间加剧,梁烨浑浑噩噩地盯着对方破烂的衣袖和上面依稀能辨认出来的金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件龙袍,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泛着死气和青白的手掌慢慢地覆在了他的心口,却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敢落到实处,对方含笑的声音再次响起,“给我件东西,我就放你离开。” 梁烨呼吸一窒,“离朕远点。” 王滇咧嘴笑出了声,愈发肆无忌惮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寒气四溢,“我很喜欢你……给我件东西吧……听话一点,我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梁烨四肢僵硬地被他抱在怀里,分不清是疼痛更多还是恐惧更甚,他拧起眉毛,忽然又闻到了那股浅淡的海棠香气,剧烈的头痛忽然像是被抚平,让他忍不住舔了舔了干裂的嘴唇,“那你离朕近一些。” 王滇以为自己的蛊|惑生效,毫不介意地贴近,贪婪又迷恋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如同亲昵的耳鬓厮磨,“好啊,给我件东西。” 梁烨被那股海棠香勾得神魂颠倒,忍不住往后仰起了脖子,偏头想去咬,却被王滇两根青白冰凉的手指扣住了下巴,语气阴沉道:“小王八蛋,想干什么?” 梁烨咽了咽唾沫,纾解的头痛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他偏过头本能地用鼻尖蹭了蹭对方血淋淋的脖子,含糊不清道:“……你很香,饿。” 王滇十分暴躁,他还觉得梁烨很好吃,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吃不到,早就快饿疯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功取代梁烨变回人,然而那三枚铜钱却将人护得牢牢的让他下不了嘴,他思索片刻,忽然笑道:“你给我件东西,我让你咬脖子,好不好?” 梁烨想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但手指却穿过了上面破烂的金龙,只好退而求其次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指,“……要什么?” 王滇眼中精光闪过,“给我一枚小铜钱吧。” 第203章 番外·玉佩(三) “铜钱?”梁烨只觉得快被他身上浓郁香甜的气息熏晕过去,不受控制地想跟对方贴得再近一些,哪怕方才自己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但对方阴冷的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却犹如天籁,哪怕对方现在想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他凭什么要自己的命。 梁烨浑浑噩噩中意识到对方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脑海中闪过岳景明冷厉刻板的那张脸,登时整个人都清醒了一瞬。 若是师父知道他在荒郊野岭被这么个不入流的厉鬼缠成这样,肯定会罚他跪香跪到天昏地暗,末了还要抽他个半死…… “朕、没有……小铜钱。”梁烨艰难地抵抗着那股诡异地想要靠近对方的欢喜,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东西,但却不受自己控制,不等他完全清醒,已经又贴在了对方血淋淋的脖子上,刺鼻的血腥味弥漫,阴邪的寒意如同无数藤蔓将他缠绕得密不透风。 不能给对方想要的,也绝对不能答应他任何事情。 “朕……”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周遭的阴冷已经让他牙齿打颤,但他还是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对温润莹白的玉佩,上面坠着的青色穗子在风中摇晃。 一边是那股没来由诡异的服从和喜欢让他恨不得把自己都给对方,一边是艰难挣扎出的理智在告诫,这是母后留的一对玉佩,要给他将来的皇后,绝对不能给这种来历不明的鬼物…… 王滇神情复杂的看着少年掏出来的玉佩,恶狠狠道:“你有病吧?” 这是给将来的皇后的,虽然他到死也没能娶到皇后,这样一向他顿时更暴躁了,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哄|劝,深吸一口气道:“给我枚铜钱就行了。” 三枚是禁制,只要少一枚,就失去了对梁烨神魂的保护,他就能彻底吞了这个小兔崽子成为真正的梁烨。 “铜钱配不上你。”梁烨拿了其中一块玉佩放到了他青白泛黑的手掌中,偏头痴迷地盯着他颈间的海棠花,呼吸微微急促,“朕就舔一口。” “找死。”王滇狞笑出声,一脚将少年从这块狭窄的石壁上踹了下去。 失重感和耳边呼啸的风终于让梁烨清醒了过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恐惧,随之而来的就是去而复返的头痛,他咬牙试图调动内力,伸手去抓那些凸起的石头,却因为下坠的速度太快抓不住,反倒让两只手掌变得血肉模糊。 眼看就要撞上峭壁下面突出的尖石,深入骨髓的寒意忽然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将他重重地掼到了坚硬的石壁上,梁烨痛苦地挣扎不动,却又吐出了几口污血。 王滇那张面目模糊又血淋淋的脸显露在他眼前,青黑的指尖抹过他唇角的血,放在嘴里尝了尝,眯起眼睛喟叹了一声,握住了他脆弱又温热的颈项,贴近他笑道:“我最讨厌别人自作聪明,尤其是你。” 梁烨被他钉在悬崖峭壁上动弹不能,方才那股诡异的喜欢早已烟消云散,他冷冷盯着对方摇摇欲坠的颈项和摇曳的海棠花,又瞥见了破破烂烂的袍袖之下像是生硬拼凑起来的断肢,目光轻蔑又恶毒,“朕看你也不过如此,是被五马分尸了吧……哈哈,死得这么凄惨——呃!”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把掐住了脖子,怨戾和愤怒呼啸而至,王滇血红的眼珠僵硬诡异地转了两遭,不管不顾地朝着梁烨的心口探出了手。 青白的手指被铜钱的金光吞噬撕裂,露出了森白碎裂的掌骨,尖锐的骨头刺破了少年的衣袍,王滇疼得面目狰狞,却依旧攥住了其中一枚铜钱,猩红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兴奋的光芒,然而不等他扯下那枚铜钱,后颈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梁烨不知道什么时候咬住了他颈间代替那小截骨头的海棠花,硕大的花瓣撑了满嘴,像是在生吞血肉,脸上露出的贪婪和兴奋并不比他少半分。 “小畜生——”王滇登时暴怒,猛地松开了那枚铜钱,一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清晰地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梁烨吃痛松开了嘴,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坠落进了下面的寒潭,来不及挣扎,就被人直接按着头砸在了潭底的石头上。 殷红的血在水中缓慢又迅速地弥漫而开。 哗啦! 浑身湿透的少年被随手挂在了树枝上,开始艰难的咳嗽吐水,过了许久才猛地喘了口气,挣扎着砸在了草丛里。 那块被迫“送”出去的玉佩被人嫌弃地扔在了地上,梁烨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将玉佩好好地放进了袖子里,旋即一阵阴凉的风吹过,熟悉的气息喷洒在了他的耳廓,“我救了你,你该如何报答我?” 梁烨跪在地上脸色煞白,闻言却沙哑地笑出了声:“朕……这就找个道士收了你。” 王滇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解气地又在少年身上咬了几口,依旧只能咬到空气,最后亲昵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听话少受些苦多好。” 熟悉的欢喜从心底雀跃而出,梁烨警惕地掐了把大腿,却依旧无法抵抗,心知自己是被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给缠上了,想要伸手去摸袖子里师父给他的东西,却被一只青白泛黑的大手扣住了手背,强硬地分开了手指,手掌被抬起,掌心抵在了冰冷的嘴唇上。 “真不小心,都受伤了。”王滇慢条斯理地吞食着他伤口的血液和一丁点儿的皮肉,反而激起了更深的饿意,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看自己怎么给他“治伤”,“还是自己的血尝起来好吃些。” 梁烨头发发麻,却无法生出任何抵触或者厌恶的情绪,目光僵硬地扫过对方后颈上被撕下了几片花瓣的海棠,咽了咽腥甜的唾沫,“你尝过别人的?” “……啧。”王滇冲他咧嘴一笑,“一个问题一枚小铜钱。” “那算了。”梁烨垂下眼睛,破罐子破摔往他身上一躺,感受着并不真正属于自己的“心安”和“欢喜”——大概是什么鬼物魅|惑人的术法,但这对他而言陌生又让人贪恋,他活了十五年,日日夜夜都活在恐惧和算计之中,没遇到过什么人能让他生出诸如安全的情绪来。 尽管这种心安也是虚无缥缈的,但不妨碍他享受片刻。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人正是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被舔过的手掌恢复了原样,挨着这个鬼东西头也不怎么疼了,而且看样子对方只想要铜钱不会杀了他,只要不刻意激怒他就不会有性命之虞……梁烨既聪明又胆大,他这样想着,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王滇愕然又不解地看着睡过去的梁烨,实在想不起来他年少时能愚蠢到这种程度。 梁烨呼吸均匀地蜷缩在他怀里,还保持着跟他十指相扣的姿势,王滇恼怒地甩开了他的手,掐住了他的后颈,盯着他完好无损的颈椎骨,张口就咬了上去,依旧被弹开。 他抱着个大活人饿得抓心挠肝,神经质地将梁烨浑身咬了个遍,却每次都会被那三枚可恶的铜钱弹开。 但倘若他只是想舔舔伤口,那三枚铜钱反倒没了动静。 王滇神色不虞地拨弄了一下少年热乎乎的脑袋,思索着怎么在他脖子上来两刀。 梁烨醒来的时候,脖子已经被人按得偏向了一边,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从脖颈直穿脑髓,登时本能地开始反抗挣扎。 王滇缓缓地抬起头来,血色模糊的眉眼清晰了些许,他冲惊恐的少年咧嘴一笑,“睡得可真香。” 梁烨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手脚并用往后退,少年帝王眼里迸发出滔天怒意,“你放肆!” 王滇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的血,欺身上前逼近他,看着他不停往后退缩的狼狈模样,狞笑道:“现在害怕了?怎么方才将我当枕头时胆子那么大?” 梁烨依旧是惊恐的表情,然而眼底寒光闪过,一把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径直砍向了对方后颈上的那朵妖异的海棠花。 谁知剑身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破空声戛然而止,王滇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他的背后,笑道:“真可惜,没砍到。” 梁烨神色一凛,反身又是一剑,紧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了岳景明留的符纸往他身上拍去,然而那符纸却像碰到了火焰,眨眼间就成了片漂亮的飞灰。 王滇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笑道:“花样还不少。” 梁烨粗喘着气握着剑,每次快要砍到对方的时候,偏偏对方就变成了空气,然而下一瞬又仿佛有了实体紧紧贴在他背后,贪婪又放肆的舔舐他脖颈间的伤口,这让年少的帝王心中大为恼怒。 “你打不过我的。”王滇贴在他的后背轻笑,“乖乖听话,给我一枚小铜钱,我就放过你。” 梁烨眼睛倏然眯起,手中的软剑猛地朝自己的腹部扎去,王滇神色一凛,腰腹间竟真被那柄软剑刺穿,陡然一痛。 梁烨转过头来冲他龇牙一笑,“去死吧。” 王滇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刚准备伸手折断他手中的软剑,远处忽然传来了声清脆的女声:“萧玉唐!前面好像有个人哎!” 第204章 番外·玉佩(四) 一行人浩浩荡荡有几十号人,最前面的是骑着匹汗血宝马穿着骑装的少女,明眸善睐活泼轻快,她扭头看向那辆精致华丽的马车,从马车里探出个肤色白皙容貌秀丽的少年,一身奢华的宽袍大袖从车上探出头来,嫌弃道:“公主,这荒郊野岭不可能有人,有也只有鬼,臣建议殿下还是换条人走的道。” 申玥俪拿着鞭子跋扈地指着他,“萧玉唐,你少仗着本宫喜欢你就如此不知尊卑。” 萧玉唐被风糊了一脸,戴上了帷帽,没好气道:“臣敬你是公主,但公主你分明是在无理取——嗯?” 他眯起了眼睛,撩起了挡风的帷帽,“真有人?” 这两个作天作地的小祖宗谁都惹不起,吵起架来死得也是别人,周围的随从侍卫哪怕看见有人也不敢吱声,全都老老实实地闭着嘴。 “本宫就说没有看错!驾!”申玥俪一骑当先冲了过去,后面的随从紧随而至。 萧玉唐烦躁地瞪着驱车的随从,“慢些!本公子都快被你颠吐了!” 很快申玥俪就到了那深潭旁边,就看见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撑着把剑半跪在地上,身上的衣袍略显凌乱,像是被人恶意扯乱又像是被树枝刮烂,手掌死死捂着腹部,清瘦的腰身略显单薄,他闻声抬起头来,露出了张过分俊美的脸,脸上那几道深深的血痕让他看起来有些脆弱可欺,但对上那双凌厉的眼睛之后,申玥俪瞬间打消了这个看法。 像前年她猎到的那只受伤之后依旧凶狠的小狼崽。 但现在那只小狼崽已经被她驯服戴上了项圈,愿意乖巧地趴在她的膝盖上。 想要。 申玥俪脸上瞬间扬起了个明媚的笑容,“你没事吧?” 梁烨撑着剑站起身来,那个肆意妄为的邪物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警惕地往周围看了一遭,又打量起申玥俪和她身后众多的侍卫,虽然可能有暴露身份的风险,但相比较极难对付的鬼东西,还是会喘气的人更合他心意。 “我打猎……受了伤。”少年捂住了腹部,露出了个无助的神色,“可否同姑娘讨要些伤药?” “自然。”申玥俪笑道:“随行医官呢,快给这位公子看看!” 赶的萧玉唐皱眉盯着梁烨,“此人来历不明,怎么能随意相助?” “他长得好看。”申玥俪不理会他,笑嘻嘻道:“怎么,你吃醋了?” “荒谬!”萧玉唐气得甩下了帘子。 梁烨随口给自己编了个假身份,往上三代祖宗都编得像模像样,申玥俪甚至知道了他祖父的第三房小妾是个恶毒的蛇蝎美人,不由更同情他。 混在这么多活人中,梁烨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必须抓紧时间找到师父,尽管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碰到这种邪物,但师叔给他讲过不少奇闻异志,也不算太陌生,据说他师父收拾起这些东西向来心狠手辣。 “这是刚熬出来的药,快趁热喝了吧。”宽敞的马车里,申玥俪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大着胆子想伸手碰他脸上的伤口。 梁烨下意识一躲,申玥俪却并不介意,将手往他膝盖上一放,“你右肩膀碎了,绑上了不能轻易活动。” “多谢。”梁烨垂下眼睛,往旁边一退,躲开了她的手。 “不要害羞嘛。”申玥俪变本加厉地挨着他坐下,热情道:“接下来我们正好顺路,你跟着我们一块走吧,人多也能有个照应。” “多谢。”梁烨点了点头,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又往旁边挪了挪,和她保持距离。 申玥俪好奇地盯着他的侧颈,疑惑道:“你脖子上的伤口是什么咬的?这牙印看着也太……骇人了些。” “畜生咬的。”梁烨偏头躲开她的手,“姑娘,我想休息了。” “好啊,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申玥俪适可而止,反正接下来他们要同行很长一段时日,有得是时间和对方相处。 她撩起帘子下车,梁烨戒备地听了片刻周围的动静,才逐渐放下心来,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那邪物肯定是怕人多……他该再狠狠捅上一剑…… 刺骨的寒意倏然出现,无形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划过脸上的伤口,登时传来一阵刺痛,梁烨猛地睁开眼睛,马车里却空荡荡的不见任何身影。 而且周围显得太过安静,连车轮声都听不见,甚至感受不到颠簸。 “唉。”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梁烨头皮瞬间一炸,猛地攥住了腰间的软剑。 然而入手却是冰块般清瘦的手指,强硬地同他十指相扣,熟悉的海棠香混杂着血腥味和某种古怪的腐烂气息蹿入鼻腔,连带着伤口都隐隐作痛。 惨白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膝盖上,幽冷的声音在空旷的马车中响起,“梁烨……给我一枚小铜钱吧……” 梁烨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捂住了嘴,脖子上的伤口登时又传来剧痛,让他瞬间绷紧了腰背,脖颈被迫仰起,在空气中划出了个凌厉的弧度。 青白的指尖按在了他脖颈暴起的青筋上,王滇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我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为什么要让她碰你?你想让她做你的皇后吗?” 梁烨急促地喘着气,他眸色一厉,不顾腰腹和肩膀上的伤积蓄内力,猛地挣脱了对方的束缚,抽出了软剑就要朝他劈去。 “荣明,你没事吧?”帘子忽然被人掀开,露出了申玥俪那张略带担忧的脸,看到他手中的软剑明显愣了一下。 “……没事。”梁烨抬手捂住了侧颈上鲜红狰狞的牙印,将软剑收了起来,然而那股阴森的寒意并未因为申玥俪的出现而消散,反而变本加厉地缠绕在了他身上,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贴在他耳朵边不依不饶地舔|舐他捂着伤口的手指,霎时一阵恶寒。 “可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申玥俪终于找到了正当理由,干脆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我陪你说说话吧。” 手腕处骤然一痛,梁烨面不改色道:“好啊。” 王滇趴在他肩膀上轻笑了一声:“看来你很喜欢她。” 梁烨冲申玥俪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姑娘可知附近有什么道观?” “这个……”申玥俪看上去似乎被他问住了,“我也不太熟悉,不过不要紧,等会儿让人去打听一下……” 王滇面色瞬间狰狞,正在行驶的马车骤然一停,车里的人都被诓了一下,申玥俪险些撞到门框,梁烨却结结实实撞进了王滇怀里,王滇猛地将人掼到了车壁上,掐住了他的脖子阴沉道:“你以为找岳景明就能救你吗?” 梁烨瞬间皱起了眉。 “现在的岳景明还收拾不了我。”王滇咧嘴一笑,马车外瞬间狂风大作,马匹嘶鸣。 “公主!”有人在外面喊。 “怎么了!?”申玥俪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梁烨,“你在车里不要动,我下去看看。” 说完便出了马车。 梁烨的脸色难看极了,王滇可怖的手掌伸向了他的心口,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眼,他对上了双癫狂又兴奋的眼睛,只觉得莫名地熟悉。 再睁眼,是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堆。 “你终于醒啦?”申玥俪蹲在他旁边很是松了口气,“吓死我了,白天莫名其妙刮起了风,大家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路,结果我一进马车就见你昏过去了。” “呵。”火堆另一边的萧玉唐冷笑出声:“我看是被吓晕过去的吧。” “那也比你吱哇乱叫强。”申玥俪反唇相讥。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分明也吓白了脸!”萧玉唐不甘示弱。 两个人又旁若无人地吵起架来,梁烨觉得聒噪极了,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坐起身来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并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也没有感受到冷意。 他昏过去前,对方好像抓向了他的心口。 他皱眉摸向心口,果不其然摸到了师父给的那三枚铜钱,师父只告诫过他及冠前不能随意取走,却从未说明其中缘故……梁烨神色忽然一滞。 他抬起手来,看见了指间污黑陈旧的血。 不是他的。 看来那邪物也没能成功。梁烨勾了勾嘴角,眉梢眼角顿时得意起来,说不定直接灰飞烟灭—— “呵。”一声轻笑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梁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漆黑的眼珠转动,扫过了正在吵架的申玥俪和萧玉唐,扫过了不远处几十号正在安营扎寨的侍卫随从和几辆奢华的马车,嘈杂喧闹的声音如此真切,夜风拂过树梢发出的簌簌声响和草丛间的唧唧虫鸣,他面对着噼里啪啦燃着的火堆,背后贴上了个冰冷宽阔的胸膛。 一根青黑色的胳膊穿过他的腋下,搂在了他的胸膛上,宽大破烂的龙袍袖子被堆叠在胳膊肘处,青白的指尖覆在了他微微发烫的心口,而整个掌心已经被灼烧地只剩了零星骨架。 他看着那截像是碎得不像话的皮肉骨头缝合起来的小臂和隐约有些清瘦的手腕,使劲闭了闭眼睛,怀疑自己得了癔症。 王滇懒洋洋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冰冷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脖颈,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轻而易举地透过了衣衫摸到了梁烨腹部的伤口,阴恻恻地笑道:“小畜生有点能耐,白让你捅了一剑都吃不了你……时间快到了,真可惜,我得走了。” 梁烨看着旁边吵得面红耳赤的申玥俪和萧玉唐,下颌紧紧绷起,任凭对方恶劣地撕扯自己腹部的伤口,没有吭声。 王滇咧嘴一笑,低头咬住了他的脖子,吞了一大口新鲜的血,抱着人的胳膊猛地收紧,目光癫狂地感受着梁烨心口越发滚烫的灼热,“我不会放过你的……临别之前,送我件东西好不好?” 梁烨微微拧眉,火光将少年的侧脸映照得愈发冷冽。 对方颈间那点海棠香对他来说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这里不方便,去旁边的林子里,好好跟我告个别。”王滇舔了舔还在溢血的伤口,微微笑道:“我看你也挺想杀了我的。” 梁烨猛地站起身来。 “荣明,你怎么了?”申玥俪看他脸上的神色被吓了一跳。 旁边的萧玉唐嫌弃地看了梁烨一眼,“你管他干什么,说不定想恩将仇报呢。” “方便。”梁烨面不改色地走向了旁边的林子,不再管陡然涨红了脸的申玥俪和阴阳怪气的萧玉唐。 刚走进林子没多久,一阵阴风扫过,他就被股恐怖的力道压在了地上,略有些尖锐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笑:“你可真不怕死啊。” 王滇眯起眼睛,试图从他眼睛里找出点恐惧或者害怕,却发现了丝微不可察的兴奋,不等他疑惑,少年忽然伸出胳膊箍住了他的腰,将他压进了自己怀里,皱眉道:“为什么要走?” 王滇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连狞笑都停顿了瞬间,“……什么?” “你不是要小铜钱吗?”梁烨大概觉得一只胳膊制不住他,另一只胳膊紧紧压在了他的后脊上,沉声道:“你让朕闻闻你的脖子,朕就给你一枚小铜钱。” 王滇猩红的眸子盯着他半晌,反手扣住压在自己后脊上逡巡向上的温热手掌,咧嘴笑道:“拔了那花我也消失不了,死了这条心吧。” “那就留在朕身边。”少年的目光扫过他血肉模糊的脖颈,落在了他若隐若现的眉眼上,抬起手来试探地碰了碰他的眉毛,见他没有拒绝,才大着胆子缓缓往下,低声道:“朕……可以喂给你血养着你,你当朕的爱宠,你要多少小铜钱朕就给你多少,好不好?” 本来心情恶劣到极点的王滇忽然就来了兴致,他颇有些好奇地盯着年少时候的自己,戏谑道:“我差点杀了你,你却不舍不得我走?” “厉鬼可比人有意思多了。”梁烨的指尖虚虚地碰到了他血淋淋的脖子,“像你这种被五马分尸惨死的厉鬼,自己一只鬼混得下去么?别的鬼不会笑话你么?” “……”王滇罕见地从同一个人身上暴怒两次,而且这个人还是他自己,他一把扣住了梁烨的手腕,鬼气森然道:“我可比厉鬼厉害多了。” “没见过,不信。”梁烨咧嘴一笑,“你分明连我都杀不了。” 他从马车上晕过去,又看见这邪物被灼烧的手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东西根本奈何不了自己。 王滇皮笑肉不笑道:“但能折磨得你痛不欲生。” “你那些手段……还不及头痛时一半。”梁烨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看似精明地同他谈条件,“你让朕养着,帮朕压制头痛,朕给你咬脖子,还给你小铜钱。” 王滇生生被气笑了,凑上去用染血的鼻尖碰了碰他的,脖子扭曲成了个诡异的弧度,颈间绽开的海棠花轻飘飘地扫过少年的嘴唇,嗤笑道:“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自作聪明。” 梁烨垂下眼睛,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他颈间的海棠花瓣,“你在朕身边这几日……朕过得很舒服。” 甚至捅了自己一剑来确认是不是疯了。 王滇神情复杂地盯着他,半晌才轻嗤一声:“小疯子。” 梁烨忽然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王滇倏然一惊,却被对方薅住了颈间的海棠,显然是想直接折断花枝,他狞笑一声,直接掰断了对方的腕子。 梁烨吃痛,却不肯撒手,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屁孩,“朕不准你走,朕可以先给你玉佩。” 他拧着眉,将手中的玉佩塞到了王滇破破烂烂的龙袍里,但那玉佩却径直穿透了龙袍,落在了地上。 的确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孩。 王滇冷漠地掰开他折了的手腕,盯着神色痴狂的少年舔了舔嘴角,垂下头贪婪地咬在了他的心口上,直到被铜钱灼伤才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梁烨本能地挣扎了两下,险些拔走他颈间的海棠。 王滇干脆利落地掰断了他另一只不太老实的腕子,揪起人扔垃圾一样扔到了草堆里。 他嘴唇殷红,冲梁烨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会再来找你的。” 第205章 番外·玉佩(五) “不准走……”梁烨艰难地翻了个身,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王滇走了过去,目光阴鸷道:“朕准你走了吗?” 王滇歪了歪脖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犬齿上沾着的梁烨的血,耐心地等着他走到了自己面前,垂眼笑着朝他伸出手。 梁烨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他,事实上那个姿势更像一个将对方抓进怀里的拥抱,在即将碰到王滇指尖的刹那,面容模糊的青年瞬间灰飞烟灭。 胳膊靠着惯性一揽,抱了个空。 梁烨神情空茫地看着四周漆黑的树林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跌在了地上。 “荣明!荣明!?”申玥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来人,快进去找找。” 眼皮逐渐开始沉重,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少年帝王身上已经快要淡得看不见的紫气逐渐又浓郁了起来,脸色却快速地衰败下来,一副快要病入膏肓的模样。 申玥俪看着周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少年,毫不介意地将人扶了起来,“荣明?荣明?” 少年闭着眼睛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上换好的衣服像是被什么利爪撕扯地破破烂烂,尤其是心口处的衣服被撕烂了大半,露出了黑紫色的咬痕,脖颈处也全都是青黑色的伤口,肩膀上的夹板被砸得粉碎,两只手腕软软地垂在两边,一副出气多进气少快被折磨死的惨象。 “来人呐!快来人!医官——”申玥俪低头试了试他的鼻息,大声喊着人,很快就有人举着火把进了林子,将冻得像冰块一样的少年抬回了营地。 申玥俪跟上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俯身将那东西捡了起来,却发现是块玉佩,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梁烨,“哎,这是你的吗?” 梁烨没有动静。 “不说话就给我啦?”申玥俪戳了戳他发青的脸颊,笑嘻嘻道:“当个定情信物什么的,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旁边的萧玉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公主,你好歹是个姑娘家,矜持一点,你抢的定情信物都快塞一屋子了。” “不管,捡到就是本宫的。”申玥俪轻哼了一声,抛了抛手里的玉佩塞进了袖子里,“说不定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呢,你懂什么。” “呵。”萧玉唐冷笑着拂袖而去。 王滇神色不虞地盯着那些人七手八脚地触碰着梁烨的身体,却没有再打算现身。 他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拼拼凑凑缝起来的尸块般的身体,原本以他现在的本事完全能像个活人一样,但因为当初他的魂魄碎得太厉害,这么些年依旧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丑死了。 他拧了拧脖子,伸手一摸只摸到了满手的血,污黑泛青,还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也不好闻。 周身的怨戾黑气又升腾了几分,他抬起手,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梁烨的鲜血,餍足地眯起了眼睛。 不过缠了人两天,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太弱了。 要不……转个世做回人? 不方便,还会忘记所有的事情。王滇猩红的眼睛里泛起了几分不耐烦,人真的太脆弱了。 但是想好好玩玩梁烨。 当回人,玩够了梁烨就杀了取而代之,然后剥了皮挂在床头上天天看着。 王滇很满意这个想法,最好再等梁烨长大一些,肯定更好玩。 他兴奋又迫不及待地飘上去又围着昏死过去的梁烨狠狠缠了两圈,才不情不愿地彻底消散。 “公主!他断气了!” “医官——” 至于梁烨醒来之后怎么样,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了。 此时的王滇还没有想到,因为梁烨枫霜落发作时被他缠上,自此便落下了病根,每逢毒性发作全身他残留的那些阴气就会一并激出来,浑身都会冷得像冰块,当然也更不会想到,自己还要忍辱负重当暖炉…… 因循果环,大约都是报应。 明亮的吊灯照得王滇的睫毛都根根分明,梁烨压在他身上忍不住舔了一口,“快说。” 王滇一巴掌抵在他的脸颊上,使劲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你他妈属狗的吗什么都舔。” “说!朕的玉佩到底是怎么丢的?”梁烨抱着他不肯撒手,龇了龇牙就要咬他的脖子。 “我说。”王滇卡住了他的下颌,状若回忆道:“转世前我回去过一趟,跟你简单打了个声招呼,你跟我闹着玩的时候不小心丢了就被申玥俪捡走了,嗯。” “真的?”梁烨狐疑地盯着他,“朕怎么半点都不记得?” “枫霜落毒性强悍,你能记住就奇了怪了。”王滇开心道:“我记得就行。” “撒谎。”梁烨眯起了眼睛,“你方才还说想捏死朕这个小兔崽子,你会跟我玩闹?” “……哈哈。”王滇被他压得有点喘不上气,干笑了两声,“我说了?我根本就没说,陛下,你讲讲道理。” 梁烨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王滇伸手拽散了他的长发,手指没进了柔软的发丝间,哄劝道:“把头发剪了好不好,剪了就跟我全都一样了,剪了吧。” 梁烨舔了舔他脖子上圆润的牙印,咧嘴一笑,“不剪,除非你跟朕说实话。” “啧。”王滇将他的头发缠在指间扯了两下。 梁烨俯身下来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发丝落在了他脸上,“虽然枫霜落发作那几日发生了什么朕都忘了,但朕还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王滇眉梢微动,张嘴将唇边的长发含了进去,“嗯?” “师父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将我救醒,气得脸都漆黑。”梁烨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面目狰狞地回忆,“师父骂我年纪轻轻就不成体统,精气损耗一空——” 梁烨脸色微微扭曲,“当时朕没听明白,老老实实跪了三天静思己过。” 但事实上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但那段时日的确觉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练功时都脚步虚浮,当时肖春和笑得神神秘秘,问他是不是被什么吸人精气的女鬼给缠上了。 他将信将疑,因为当时脖子和身上的确有很多青黑的牙印,不过后来因为喝多了白玉汤,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现在若不是王滇提起,他压根不会再想起来。 “跟朕玩闹玩成这样?”梁烨将他的手腕按在头朕的手腕都被生生掰断了,右肩膀的骨头差点碎成渣。” 王滇一脸正气道:“你可能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东西,我怎么舍得这样对你?” 梁烨眯起了眼睛。 “再说都是陈年旧事,早翻篇了。”王滇理直气壮地瞪他,“滚下去,你自己多沉心里没点数吗?” 梁烨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笃定道:“你肯定欺负朕了。” “那倒没有。”王滇面不改色道:“少听师叔瞎说。” 他充其量就是觉得不能白来一趟多缠了两遭……掠走了点精气。 王滇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笑道:“梁烨,给我一枚小铜钱吧。” “不给。”梁烨轻嗤了一声:“你连零花钱都不给我。” “……我给你卡了。”王滇道。 “不会用。”梁烨总是会在王滇意想不到的地方表现出身为古代人的执着,“朕要金银和钞票,填满地下室,把你那些破烂骨头扔出去。” “我可以给你另外的地下室。”王滇试图跟他讲道理。 “不,朕的骨头比那些好看多了。”梁烨霸道地拒绝,“给朕填满钱。” 王滇犹豫了片刻,跟梁烨比起来,那些标本和骨头的确有些索然无味,“好,给你填满。” 梁烨这才勉强满意,从他身上起来回了卧室,王滇本来想追上去,但多少有点莫名的心虚,清了清嗓子捡起地上的笔记本来继续处理公司的事情。 刚重新看了个开头,电脑再次被人蛮横地盖上。 “……”王滇木着脸抬起头来,阴森道:“你下次再敢拍我电脑我就——这是什么?” “小铜钱。”梁烨将那讨人厌的笔记本扔到地上踢进了沙发底下,盘腿坐在了沙发上,兴致勃勃地在王滇眼前晃了晃,“你刚才不是跟朕要吗?” 油亮的铜钱看起来有些眼熟,王滇拿过来仔细瞧着,“你把那两枚铜钱都带过来了?” “不是我们戴的那两枚。”梁烨得意道:“之前朕带你出宫玩的时候,借用了师父给的一枚铜钱买了花灯,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王滇拿着铜钱直起了身子,“三枚铜钱一个花灯,贵得要死,你还非要买。” “朕乐意。”梁烨得意道:“你分明也很开心。” “还行吧。”王滇拿着那枚铜钱翻来覆去地看,“你还说这是师父给你学算卦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但仔细想想,他从前求而不得的铜钱,最后竟然被梁烨随手给自己买了花灯,倒也……殊途同归。 “怎么又回到你手里了?”王滇有些好奇。 “之前回大都的时候,咱们偶遇冯家小公子出城烧香,记得吗?”梁烨问他。 王滇自然记得,对方那嚣张跋扈的作态他现在想起来都皱眉,撞了个小贩还要撒人满头的碎银铜钱来侮辱人。 “当时项梦去帮忙捡东西,买了包蒸饼回来。”王滇道:“还是豆沙的。” “嗯。”梁烨弹了弹那枚铜钱,“师父给的三枚铜钱都有标记,项梦认出来就跟那小贩换了,后来抽空给了朕,朕就给你扔袖袋里去了,你也没发现。” “……我说怎么越来越沉。”王滇严肃道:“你一直往我袖袋里偷偷乱放东西。” 梁烨笑得灿烂,伸手一下将铜钱拍在了他的掌心,十指相扣。 “给你小铜钱。” 世上合人心意的巧合千千万,只偶然碰上一个,便算三生有幸。 第206章 番外·除夕(一) 一枚小铜钱换来了填得满满当当的地下室,皇帝陛下不仅没有感恩戴德,反而有些心情糟糕。 王滇拒绝了他出去旅游的提议。 王滇的耐心有限,梁烨的耐心比他还要有限,虽然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来找王滇,为了哄人装模作样地乖巧体贴,但很显然,这完全取决了皇帝陛下的心情。 除了去见余则天那次,梁烨没有提过要出门,一直陪着情绪不太稳定的王滇,王滇便良心发现带他去山上的庄园玩了几天,后面为了梁烨保持新鲜感将几处住所挨个住了个遍,但无一例外,梁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连玩游戏看手机的时间都被严格限制。 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相处状态,放在以前,王滇或许会自己反省一番,然后逼着自己给足梁烨私人空间,但是随着记忆逐渐复苏,他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当然要放在身边好好养着,接触其他人……梁烨不需要。 梁烨的世界里只有他就足够了。 梁烨不开心,便可着劲地折腾他,沙发的对两个大男人来说实在有些伸展不开,王滇撞在沙发的靠背上,勾着他的脖子将人压向自己,压着喘息哄他,“等……除夕,带你出去……你他妈轻点!” 梁烨掀起汗津津的眼睫,露出了那双漆黑的眸子,笑得一脸纯良,“枫霜落解了之后,忘掉的事情都会慢慢记起来……你猜朕都记起了来了什么?” 王滇眯起了眼睛。 “朕分明给你机会坦白——”梁烨恶劣地身体前倾。 王滇扣在他胳膊上的手骤然收紧,头发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恶声恶气地骂他,“小王八蛋!” 梁烨扣住他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王滇本就呼吸急促,被他这么没命地亲下来险些被憋死,费了大力气都没能将人推开,只能艰难地从对方口中汲取那么一星半点的空气。 像条在水中被活活淹死的鱼。 “王滇,你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梁烨缓缓地抬起头来,若即若离地用嘴唇触碰着他的脸颊,“不过是看准了朕好欺负。” 王滇仰着头冲他微微一笑,眼尾泛着绮丽的殷红,抬手挑起他的下巴,“得了吧,你我扒了这层皮,谁都不是好东西,玩不过就老实受着,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你离——呃!” 新买不久的沙发柔软耐磨,是用上好的皮质裁切出来的外皮,低调优雅的黑色让它看起来十分大气,不过偶尔也会发出弹簧被挤压的声音,沾到的脏污清洗起来也稍微有些麻烦,王滇一度想换掉它。 尤其是他发现梁烨很喜欢窝在上面睡觉的时候。 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极端的偏执通常会被他完美地隐藏在温和的表皮之下,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快信了,但人类的直觉通常准到可怕,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但趋利避害的本能总会无形之中救他们很多次。 他在亲密关系中一贯表现得十分糟糕,身为王滇,即便有出色的外貌和卓越的家世加持,他本人表现地温和有礼,但从小到大真正交到的朋友几乎没有,连本该关系同他最亲密的父母偶尔都会表现出不该出现的客气和疏离。 没有人受得了他,毕竟没有人喜欢自己完全被另一个人彻底掌控在手里。 毕竟连钟千雁女士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做个好人,别进监狱。 所以他们得知梁烨想跟他结婚时才展露出那种既忧又喜的表情,大概是担忧梁烨受不了他那恐怖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又惊喜于竟然有人愿意真心实意地喜欢他。 王滇枕着胳膊盯着梁烨的睡脸,扣住他的手放在唇边慢条斯理地亲着,每个指尖都要照顾到,最后仍旧不知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除夕我们去岛上好不好?” 梁烨本就听觉敏锐,眼皮动了动,闭着眼将人往怀里扒拉,“睡觉,困。” “那座小岛四面环海,远离陆地,开船都要许久。”王滇贴着他的耳朵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去。” 梁烨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不去,朕不喜欢海岛,朕要宫殿。” “在岛上给你建座宫殿。”王滇说。 梁烨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将人抱进了怀里,声音里还带着惺忪睡意,“你困不住朕,死心吧。” 王滇摸了摸他颈间的大动脉,“也不一定。” “你又舍不得。”梁烨将人搂紧了些,含糊不清地又说了句什么,王滇还没来得及听清细想,梁烨身上熟悉的气息就让他安心地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王滇是被院子里的鞭炮声吵醒的。 他先是茫然地愣了片刻,陡然一惊,伸手去推旁边的梁烨,却摸了个空。 “梁烨!?” 但是梁烨的气息离得他很近。 “王滇!”外面有人在喊他。 王滇穿着睡意赤脚走出了阳台,就看见梁烨站在院子里活力满满地冲他招手,“醒了?” “你在干什么?”王滇打了个哈欠,伸手搭在了冰冷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弯腰时露出的劲瘦腰身。 “放鞭炮。”梁烨拿着打火机点了,连蹦带跳就飞身到了二楼的阳台,带着一身寒气在鞭炮声里将王滇抱了个满怀,“不是过年了吗?” “明天才是除夕。”王滇被他冰了一下,“你从哪里找到的鞭炮?” “当然是去超市买的。”梁烨得意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推着王滇进了房间,推上了阳台门,体贴道:“小心着凉。” “你知道超市?”王滇顿了顿,“从网上看到的?” “啊,对啊。”梁烨乖巧的点头,“网上什么都有,朕网购的鞭炮。” “……”王滇摸了摸他微凉的手,语气发冷,“没出去吧?” “呵,朕连小区的路都没认全。”梁烨笃定道:“导航都导不出去。” 很好,他甚至都知道导航。 “过年了,出去逛逛吧。”王滇笑着揉了把他的头发。 梁烨眼睛顿时一亮,“真的?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王滇体贴地问他。 “去——哪里你说了算。”梁烨笑道:“朕人生地不熟的。” 这个小区王滇不怎么来住,他开着车出小区的时候,保安大爷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哟,小梁,怎么剪头发了呀?” 王滇转头看副驾驶上的梁烨,梁烨将座椅一调,将王滇的大衣盖在脸上躺下装死。 “前天晚上多亏了你帮忙抓住那小偷,派出所联系说要给你发个见义勇为的锦旗呢。”保安大爷热情地挥手,“等你回来我再跟你说,快忙去吧。” 王滇踩下了油门,盯着前面的红绿灯,微笑道:“我怎么记得前天晚上你早早就睡了觉,连带着都不许我处理公事,嗯?” “认错了人吧。”梁烨面不改色拍了拍大衣上不知道从哪儿沾的羽绒毛絮。 王滇皮笑肉不笑道:“我还当你不习惯作息,这几天怕是把整个小区都摸清楚了吧,是不是连小区里有几只流浪猫都一清二楚?” “没猫,有只流浪狗。”梁烨摸了摸鼻子,“送宠物医院了,半夜吵得朕睡不着。” “我说你怎么忽然要现金,原来是刷卡我手机上来短信。”王滇攥紧了方向盘,转头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你趁我睡着都干了些什么,最好都交代清楚。” “也没什么。”梁烨含糊不清道:“就是出去吃个饭,逛个商场,看看电影……酒吧……” 王滇打了转向盘猛地踩下了刹车,转头阴沉地盯着他,“你说去哪儿?” “商场。”梁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王滇眸光冷冽,“最后一个。” “酒吧,不过朕去的都是清吧,就是尝尝你们这儿的酒什么味道。”梁烨一脸严肃道:“跟夜店完全不一样。” 很好,他妈的竟然还知道什么叫清吧什么叫夜店。 “家里的监控呢?”王滇每天都会检查一遍监控,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朕有个朋友会一点,让他帮的忙。”梁烨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很好,他竟然还有个朋友。 “怎么认识的?”王滇皮笑肉不笑道:“不会是在夜店认识的吧?” “当然不是。”梁烨一脸正气地否认,“朕跟他在格斗俱乐部认识的。” 王滇狞笑道:“你的手机跟我连着,怎么联系他们?” “藏了一个。”梁烨心虚了半秒,从座椅底下摸出来了个新手机给他,严肃道:“根本就没有限时上网这一说,分明是你先骗的朕。” “就一个?”王滇看着手机界面上一连串联系人,血压有点高。 “…………”梁烨沉默了片刻,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四五个,“朕就是想试试谁家的手机好用。” 甚至手机壳都是专门定制的王滇的照片,屏保和桌面全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王滇,那审美简直是烂到不忍直视。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将其余手机扔回他怀里,晃了晃最开始那个上交的手机。 屏幕上洋洋洒洒几百条搜索记录赫然在列。 ‘怎么让男朋友心甘情愿不出门?’ ‘怎么让伴侣觉得自己很听话?’ ‘怎么让爱人觉得自己可怜?’ ‘我想把老婆关起来锁住怎么做最保险?’ ‘如何解绑信用卡提示信息?’ ‘各大银行存钱利率?’ ‘买航母多少钱?’ ‘私人持枪合法吗?’ ‘会轻功会不会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让老婆只能看见我自己一个人?’ ‘男性身体结构图’ ‘电脑密码破解零基础’ ‘…………’ 要不是其中有些问题看起来实在离谱,王滇都快怀疑这是自己的搜索记录。 他这段时间的确在想方设法不让梁烨出门,谁知道最后成了他成了心甘情愿不出门的那个,梁烨自己反倒偷偷摸摸满世界浪了个遍。 “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些搜索记录是怎么回事?” 第207章 番外·除夕(二) “朕就随便搜搜。”被翻到浏览记录梁烨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也没觉得哪里不对,“问你怕你嫌烦。”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王滇甚至觉得梁烨有些孤苦无依,乃至于进一步反省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苛待,但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 能从梁烨嘴里说出“怕”这个字来就很成问题。 他怕个屁,他碰到厉鬼都能兴致勃勃想养来当宠物。 这厮连头发丝都写满了“都是朕干的你能奈我何”的叛逆和不服。 王滇顿时有种立马开车掉头回家,将那些藏起来不舍得用在梁烨身上的东西统统用上,让人连床都下不了,没有活扣的锁链他备了一沓……反正这个混账东西看起来也不怎么介意。 王滇眼底暗潮翻滚,愤怒到几乎要将手中的方向盘捏碎,心中歹毒阴邪的手段闪过了成百上千,“你真是长本事——唔。” 梁烨往他嘴里塞了粒口香糖,眼睛发亮道:“朕想买衣服。” 薄荷的清凉瞬间在口腔中瞬间蔓延开来,王滇恶狠狠地将糖抵在腮上两下,重新启动了车子,往商场的路上开去,“喜欢什么样的?” 两个人身量一模一样,梁烨自从来了现代,从里到外都是穿的王滇的衣服,王滇的衣柜里大部分都是衬衫西装皮鞋,梁烨就跟着一块穿,不过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在家大部分时候都是跟他抢最柔软的那几件家居服,王滇抱着某些不可告人的恶劣心思,愣是没给人买一件新衣服。 他喜欢梁烨里外上下全身都沾染上自己的味道。 即便是现在也不是很想给他买。 “休闲宽松一点的。”梁烨倒是精准,不满道:“他们老嫌弃朕每天穿西装皮鞋,说看起来很禁欲。” 王滇咬紧了后槽牙,露出了个冰冷的微笑,“是吗?” “但朕并不禁欲。”梁烨摸了把他的大腿,得意道:“你每天都要缠着朕。” “他们?”王滇状若随意地转头瞥了他一眼,“男的女的?” “自然都有,朕觉得你们这里很好,女子也可以出来工作,创造财富和价值,还可以参军。”梁烨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大腿根,脸色却一本正经,“若是大梁也能这样,国库肯定早就填满了。” 王滇开着车没说话。 梁烨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盯着他冷峻的侧脸,“王滇,你是不是吃醋了?” “怎么会呢。”王滇笑得一脸温和,“你能在这里交到朋友,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这里的环境比大梁要复杂得多,我原本是想让你先熟悉熟悉环境再去接触其他人的,从爱人的角度来说,我很开心你能交到朋友。” 并不是,他现在已经嫉妒愤怒到快要疯了。 梁烨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家人,梁烨只有王滇就够了。 梁烨大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将他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衣从西裤中扯了出来,揉得乱七八糟,“朕怎么看着你想杀人呢?” “法治社会,杀人犯法。”王滇笑得和善,将车子开进了停车场。 梁烨穿惯了宽袍大袖,自然觉得贴身的那些衣服束缚,拽着王滇直奔休闲运动装而去,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气场又极强,一路上频频吸引了不少目光,看得王滇微微有些烦躁。 换上了运动裤和卫衣的梁烨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仿佛哪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衣服除了丑些,倒也舒服。” “过来我看看。”王滇正坐在沙发上回消息,闻言将手机放下看了过去。 梁烨的审美虽然一言难尽,但由于这家店中规中矩的黑白灰配色实在出不了什么大差错,勉强也能看得过去。 就是看起来有些太年轻了。 王滇无视店员有些好奇的目光,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不嫌热?” 梁烨仗着有内力傍身,大冬天都只肯穿件单薄的衬衣,一度嫌弃屋里空调太高光着膀子在他面前晃悠。 “不热,穿太少别人会骂我傻逼。”梁烨瘫着脸道:“你又不准我随便杀人。” 看样子是被人骂过。 他想起梁烨手机里‘杀人要坐几年牢’‘这里越狱难不难’‘监狱的警察会轻功吗’‘监狱的笼子是什么材质的’‘dna是什么’‘毁尸灭迹的常用方法’等等一系列浏览记录,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你可以骂回去。”王滇提出了个可行的建议。 “粗俗。”梁烨嫌弃道:“朕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买完了衣服的皇帝陛下心情很好,尽管王滇在这方面有点小气,只给他买了几件衣服和一双鞋子,但因为是王滇给他买的,便格外令人开心。 “虽然朕每年都会换新的龙袍,但基本都长得差不多。”梁烨抱着衣服袋子坐在副驾驶上舔手里的冰淇淋,“实在无趣的很。” 王滇瞥了一眼他被冰得微微泛红的嘴唇,清了清嗓子,“好好吃。” 梁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故意慢吞吞舔了两口,戏谑道:“冰淇淋不都是这么吃的么,王总,你想什么呢?” 王滇喉间一紧,盯着前面的路,沉声道:“你喊我什么?” “王总啊,朕那天听视频里的小人都这么叫你。”梁烨道:“白高阳还喊过朕梁总。” “这是下属对上司喊的。”王滇声音干涩道:“你不用叫。” 梁烨咔嚓咔嚓啃着剩下的脆皮蛋筒,微凉的指尖摸了把他发烫的耳朵,低声道:“朕怎么觉得你很喜欢呢?” “没有。”王滇面色紧绷,看着前面的红灯停下了车。 梁烨忽然凑上来舔了一口他发烫的耳朵,“不过你最喜欢朕喊你哥哥,每次喊你都特别——” “坐好。”王滇一把将他按回了座位上。 梁烨低头继续啃蛋筒,含糊不清道:“紧。” 王滇想一脚把人从车里踹出去,“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小心噎死。” 梁烨咔嚓咔嚓啃完了蛋筒,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勉强入口,回去再买一个。” “下次。”王滇眼皮都没抬地敷衍他。 “还有下次吗?”梁烨笑吟吟地看着他,“朕怎么瞧着这个方向不太像回家的路,终于下定决心把朕锁起来了?” “锁得住你么?”王滇瞥了他一眼。 他自然有千百种恶毒的手段对付梁烨,但这些手段放在梁烨身上只是想想都让他觉得暴躁,就算他嫉妒愤怒到发疯,也不想用这种低端且无趣的东西去折辱自己的爱人。 他更喜欢用心思将人困缚,而不是真用什么铁链子将人锁住。 “你锁肯定能锁住。”梁烨热心地为他提供建议,“你可以用皮带或者手铐把朕锁在床头,朕这么柔弱,一定无力反抗,然后你就能对朕为所欲为。” “……少从手机上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王滇心中略微不爽,“想玩什么我教你。” 梁烨笑吟吟地眯起了眼睛,欣赏着他看起来很禁欲高冷的侧脸,“斯文败类就是你这样的,朕喜欢。” 王滇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都跟些什么人学来的,也可能从他那七八个手机上学到的——哪怕只搜到了四五部手机,梁烨藏起来的肯定要多得多。 车子开进了小区,梁烨看着高耸的楼层,不满地啧了一声,“又要住小盒子。” 比起庄园和别墅,他很不喜欢这些看起来像是小蚂蚁住的小方块格子,虽然从外面看着高,但进去总觉得施展不开,憋闷得很,四四方方矮矮小小,就好像寝殿后院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一样惹人讨厌。 “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离公司很近。”王滇带着人上了电梯。 梁烨看着屏幕上跃动的数字,“那怎么不早带朕来?” “这里……有些乱。”王滇看着他抢先用指纹开了门,说完了后面的话,“我也不喜欢让别人来打扫。” 四五百平的大平层被装成阴沉的灰黑色调,连点白色和暖色都不见,胆子再大的人进来都觉得鬼气森然,他爸妈第一次来看时脸上的表情他至今都记得,自从请了位阿姨来打扫差点把人吓出心脏病之后,王滇就再也没让人踏足。 “勉强宽敞些。”梁烨照旧是一顿嫌弃,不过很快找到了优点,兴奋道:“装修得倒是不错,有点审美。” 显然,梁烨的审美再烂,曾经身为同一个人,两个人的爱好总有些重合的地方。 一个人长久居住的地方总能不经意反映出主人的性格,梁烨优哉游哉地打量着家里黑漆漆的家具和挂满了整面墙的怪异刀具,还有地上做了一半的狼头标本,沙发旁边散落着几块森白的骨头,宽大落地窗前放着四五个人体骨架标本,上面还被恶趣味地挂满了喜庆的小彩灯,宽大的沙发里铺满了柔软的毯子,只留了个能容纳一人的窝…… 但最诡异的是客厅天花板上面满满当当拼接起来的一大块镜子,一览无遗地映照着地面上的一切。 梁烨几乎可以想象到王滇懒散地窝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癫狂痴迷的模样……一定非常漂亮。 他捡起地毯上的蝴|蝶刀转了两下,险些被灵活的刀片削到手,又凭借自己出色的反应能力堪堪躲过,“有点意思。” 王滇拿过来给他演示了一遍又重新扔给他,“小心点玩。” “难怪你摸朕的柳叶刀那么顺手。”梁烨一边玩着刀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半跪在地上收拾工具的王滇身上,忽然开口问道:“王滇,你这么多年是不是过得很寂寞?” 王滇拿工具的手微微一顿,垂着眼睛笑了笑。 “还行吧。” 第208章 番外·除夕(三) 昏暗的灯光打在单薄的衬衣上,将王滇的侧脸映照得格外疏离冷漠,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稍显清瘦的手腕和小臂,诡异又漆黑的背景里明暗交杂。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随意又散漫,落地窗外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但梁烨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天,他撑着伞拎着点心回府,就看见王滇懒洋洋地靠着柱子看雨。 漫不经心,带着格格不入的疏离。 彼时他只当王滇身处异世,在北梁没有什么归属感,然而现在回到了他长大的世界,这种感觉反而更加强烈。 像只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鬼魂。 就像王滇带他住遍了满城的宅子,却找不到一处可以真正落脚的房间。 梁烨走过去盘腿坐在他对面,靠着柔软的沙发,戳了戳那只狼头干燥的鼻子,低头帮他收拾散落满地的工具和药水。 他递给王滇,王滇便拿起来放在旁边的工具箱里,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别自己瞎想。” 梁烨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镜子,“你装这个干什么?” 王滇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就看见了镜子里的王滇和梁烨,“你难道不觉得,镜子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吗?” 镜子里是虚幻,那镜子外面就是真实。 “一举一动都会被完美地复刻下来。”王滇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王滇完全受我操控,你看,我笑,他就不能哭,我活着,他就死不了,他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 温热的手掌骤然覆在了他的眼睛上,梁烨稍微用了点力气逼迫他低下头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跟他对视,眼底充斥着愤怒和燃烧的嫉妒,“朕才是完全属于你的,王滇和镜子里的王滇都是朕的。” 王滇沉默着盯了他半晌,“艹,你竟然听懂了。” 有些人听到他这个论调,要么听不明白,要么觉得他是个变态,唯恐避之不及。 “朕又不是傻子。”梁烨恼怒道:“明天就让人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拆掉,你想照镜子看朕就可以。” 王滇被他捧着脸笑了起来。 梁烨罕少能看见他这么真心实意的笑,却并不开心,他不敢去想一个人得孤独压抑到什么程度,才会自欺欺人地用“控制”镜子里的自己得以慰藉。 “什么时候安的镜子?”梁烨按住了他翘起的嘴角。 王滇仔细回忆了一下,“十五岁。” 梁烨眼里的嫉妒快要冒出火来,“你就这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十多年?” 王滇万万没想到梁烨这口醋还能吃到他自己身上来,抽了抽嘴角道:“我看我自己都不行?” “不行。”梁烨阴阳怪气道:“朕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更喜欢自己还是更喜欢朕?” 王滇觉得他脑子里大概盛满了水,甚至有种诡异的被梁烨当成了情敌的错觉,“……你他妈这是什么破问题。” 神经病。 大概也只有神经病才会喜欢上神经病。 “朕最讨厌镜子。”梁烨霸道地下了结论,“你有了朕,就不需要镜子了。” 王滇看着他乐,“你他妈就是个傻逼。” 梁烨踹了一脚那只狼头,“这个也丢掉,还有那几个骷髅,朕不喜欢。” 他平等地讨厌除了自己之外一切能吸引王滇注意力的东西。 “行,丢了,这就让人来搬。”王滇摸出手机来,“还有什么看不顺眼赶紧说。”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镜子都拆了。”梁烨仰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镜子里的王滇,“砸碎了丢掉。” “要不你他妈把我也丢出去?”王滇撩起眼皮瞪他。 “……”梁烨盯着他半晌,发出了声冷笑,“你也就仗着朕宠你。” 王滇很想拎起地上的长扳手来抡他,但最终还是人性占据了上风,拽过人来没好气地亲了两口,打电话找人来搬东西。 他帮忙送下去的空档,梁烨已经熟门熟路地进了他的卧室,准确地扒拉出王滇最常穿的睡衣换在了身上,又溜达到书房用王滇最常用的密码打开了电脑,却没能找到什么好玩的游戏,上面全是各种文件和外国弯弯曲曲的小字,他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拽着底下的抽屉玩。 王滇抽屉里的东西也乏善可陈,文件,合同,印章,眼镜,u盘……他继而转战旁边的开放书架,里面大部分书他都不感兴趣,还有许多格子都摆满了王滇自己的照片,他最后拽出了本厚厚的相册,第一张就翻到了小时候的王滇,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看得出来王滇的生活很丰富,照片里几乎囊括了各个场景,但翻着翻着他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相册里全都是单人照。 从小到大,照片里的人只有王滇自己,连钟千雁和王淮南的影子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人,有的就算能看出来有其他人存在,也□□脆利落地裁掉了。 王滇的世界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梁烨垂着眼睛摸了摸照片上微微笑着的王滇,在北梁时,王滇大部分时候都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回到了这里,他依旧不曾提起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若不是阴差阳错被误认成王滇,钟千雁和王淮南估计也只是王滇口中爸妈的一个统称。 父母在王滇眼中就像个符号,只需要存在就好。 “看什么呢?”王滇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照片。”梁烨头都没抬,又翻了一页,闷声道:“你带朕来这里,是想让朕可怜你吗?” “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王滇坐在了他对面,伸手拿过相册合上,随手扔到了旁边,“我从来不缺少爱和陪伴,只是我不需要,你对我而言是个意外。” 梁烨神情不虞,似乎很不满意他这个说法。 “我现在脑子里想起来的事情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王滇的眼神看起来微微有些落寞,“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我也不喜欢,但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怕会伤害到你。” 梁烨握住了他的手,“我不会再到处乱跑了,我就在家里好好陪着你。” 王滇抬起眼睛来盯着他。 梁烨脸上温柔的笑容逐渐扩大扭曲,嘚瑟道:“你以为朕这样说?想得真美。” 王滇一把捞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咬牙道:“你他妈到底整天在得意什么?” “朕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梁烨抓着他的衬衫袖子一边挣扎一边笑得浑身颤抖。 王滇捞起旁边那本厚重的相册就往他身上砸,梁烨利落地一拧腰身躲开了他的袭击,翻身就去拽那书架试图来个起身,王滇陡然一惊:“等等——” 但很显然为时已晚,一整面靠着墙放摆满了书的实木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甸甸地往两个人身上砸了下来,王滇下意识地抬手去撑,下一秒回过神来的梁烨猛地转身一把将他捞进了怀里,几个跨步就飞到了远处的飘窗台上。 轰隆。 书房上空的吊灯都被震得摇晃了好几下,明亮的灯光下,细小的灰尘在欢快的飞扬。 王滇木着脸转头看向梁烨。 “朕习惯性用了点内力。”梁烨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这书架如此不稳固,留着也是隐患,倒了正好。” 王滇被他的理直气壮生生气笑了。 梁烨戳了戳他的脸颊,真诚建议道:“正好可以重新打个书架,里面摆满朕的照片。” “……你故意的吧?”王滇后知后觉回过滋味来。 之前着书架上全是他自己的照片。 梁烨恍若未闻,勉强退让了一步,“你跟朕的合照也行。” 王滇被他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良久,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终于笑出了声,笑声变得越来越大,回响在空荡狼藉的书房里,癫狂又痛快,酣畅淋漓。 梁烨垂着眼睛看着他笑,神情反倒出奇地平静,他将笑着的人打横抱起来,踩过地上乱七八糟的木头和书籍,然后将王滇放在了沙发上,拿了条湿毛巾坐在地毯上给他擦沾了灰尘和木屑的脚。 王滇仰面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镜子里自己的笑脸和梁烨的头顶,抬脚踩在了梁烨的大腿上。 梁烨抬起头来看他的瞬间,方才藏起来的小工具刀倏然出手,猛地钉进了天花板的整块玻璃上,完整光滑的镜面瞬间发出咔嚓的声响四分五裂,里面王滇和他的身影也随着碎片变成了无数扭曲不清的虚像。 王滇慢吞吞地收回了放在镜子上的目光,对上了梁烨那双阴沉又锐利的眼睛,认真道:“我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梁烨毫不讲理,一进来就强势地摧毁了他坚持了多年不容他人的孤僻和乖张,然后霸道蛮横地完全侵占了他的私人空间。 他应该厌恶和愤怒。 但此时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梁烨的目光紧紧黏在他的脸上,欺身上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自己怀里包裹得密不透风,阴恻恻道:“你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爱和陪伴。” “你只需要朕。” 数不清的碎裂镜片伴随着咔嚓声纷纷扬扬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锋利的不规则的镜子碎片映照出无数张属于王滇和梁烨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但自始至终,王滇的目光都落在了面前的梁烨脸上。 血腥和暧昧在漫天镜雨中浮动勾缠,游荡多年的孤魂终于斩断虚妄落地生根,看见了自己的真实。 “当然。” 第209章 番外·除夕(四) “你是不是有病!?”王滇暴躁地看着他裸|露的后背。 发疯倒是发得很痛快,一天花板的玻璃连带着王滇展示柜里收集起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全都给砸了个稀烂,这厮还很自觉地将他护在了怀里没让玻璃碴子划到他,就是自己的后背遭了殃,数不清的细小伤口,有的还在渗血。 “都被内力挡开了,不疼。”梁烨美滋滋地盘腿坐在王滇漆黑的大床上,“要不你给朕舔舔。” “我舔你大爷!”王滇一把按住了他乱晃的脖颈,整瓶酒精都给他倒了上去。 梁烨顿时觉得后背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感,倒不是多么疼,但王滇在他跟前,半分疼也能被他放大成十分整,嗷了一嗓子就开始抱着人哼哼唧唧地喊疼,被喜怒无常的王滇按在被子里险些闷死。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王滇才终于沾到了枕头,临睡觉前他阴森森地警告趴在枕头上的梁烨,“明天除夕,不准出去,也不准给我搞什么叫醒运动,记住了吗?” 梁烨抱着枕头严肃地点了点头,王滇这才关了灯。 刚闭上眼睛,梁烨就滚进了他的被子里,七手八脚地缠了上来。 “……你的伤。”王滇顿时觉得刚才给他抹药拿出单独的毯子还铺上纱布的自己如同个兢兢业业的傻逼。 梁烨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心满意足地让人窝进了自己怀里,打了个哈欠,“睡觉。” 翌日一早,王滇就被人捂住了口鼻强行叫醒,没睡够的情况下他格外暴躁,抬脚就往梁烨的腰上踹。 梁烨一把捞住了他的脚腕,隔着被子压在了他身上,“起床了,今天除夕,我们还没有买年货,还要贴对联,还要——嘶!” 王滇一脸怨气地抓住他死活不肯剪的长头发,抬起手机给他看,怒道:“祖宗,才七点!昨晚他妈折腾到四点才睡!你能不能让我安安稳稳补个觉!” “过年!除夕!!”梁烨愤愤不平地瞪着他,抬高了声音道:“你都没有陪朕过一回除夕,大婚前你跑了!朕千里迢迢追去南赵你还不回来!朕在南赵买的对联都没贴上!瓜子也没吃完!” “要不是你非要囚我进深宫我会跑!在南赵也是你非要提前一天离开!”王滇耳朵险些被他吼聋,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你以为我不想跟你结婚吗!” 两个人谁也不肯认输,虽然真要掰扯起来谁都占不到理,但不算哪一个都是无理都能搅三分的主,眼神杀气腾腾在床上互瞪了半晌,最后不约而同地扭开了头。 “朕就知道你想结婚。”梁烨嘀咕了一声,下了床自己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王滇瘫在床上片刻,确认睡意已经彻底挽救不回来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跟着人挤进了卫生间。 因为昨天梁烨弄出的动静实在太大,连物业都给惊动了,王滇不得已让陌生人踏足了多年只有自己的领地,到最后也没在楼上睡成,大半夜开车带着梁烨回到了最开始住的别墅。 梁烨坚持要回来,大概是因为这栋别墅底下有他的小金库。 因为没打算当成长期住所,这栋别墅的装修相对正常,梁烨大概也有什么雏鸟情节,固执地觉得这栋别墅是他所有房子里最好看的。 最小倒是真的。王滇没好气地刷着牙,将人往镜子那边挤了挤。 梁烨直接霸道地将他挤出了镜子之外,让他贴着墙刷牙,王滇含着满嘴泡沫怒道:“有本事你把全世界的镜子都砸了!” “呵。”梁烨冷笑一声,不小心从嘴里喷出了个牙膏泡泡。 “……操。”王滇的怒火瞬间因为这个泡泡烟消云散,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贴着墙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刷完了牙,敏捷地一把扣住了他拿着牙刷柄试图戳碎镜子的爪子,“祖宗,大过年的,消停点吧。” 梁烨这才勉强作罢。 王滇穿大衣的时候梁烨已经迫不及待攥着把车钥匙进了车库,出门就见他开了辆红彤彤的敞篷跑车出来,带着墨镜冲他吹了个嚣张的口哨,“上车。” “我们是要去买年货,不是去兜风。”王滇对这辆车都没什么记忆,拍了拍车屁股,“回去换辆大点的。” “朕早就说买辆卡车你不让。”梁烨失望地掉头碎碎念。 “……买年货不是去拉大货,卡车买来你放哪儿。”王滇摆了摆手,“赶紧的。” 好不容易换好了车,王滇开着车带人直奔超市,梁烨跃跃欲试想开,被王滇以无证驾驶的理由给拒绝了,“大过年的,别让我进局子里捞你。” 梁烨墨镜一戴,冷酷地留给了他个后脑勺。 超市的年货要比南赵小县城的集市热闹得多,梁烨头一次在现代社会见这么多人,多少有点兴奋,尤其是王滇陪着,他就更加肆无忌惮,哐哐地往购物车里放雪糕饮料和零食,甚至想把超市中央那只一人高胖嘟嘟的生肖给搬回家。 “先生不好意思,这是非卖品。” “你们从哪里买——王滇!” 王滇勾住他的脖子将人往回拖,“不买,家里太小放不下。” 梁烨失望地啧了一声,“真小气。” “你看看这两车东西,哪一样是年夜饭能吃的。”王滇指着车里满满当当的瓜果零食饮料,还有占了半壁江山的火红福桶,“你在车上怎么答应我的?” “只买对联和食材。”梁烨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标,拽着王滇冲向了卖对联的地方,“快点,都被人抢了。” “……没人抢。”王滇抽了抽嘴角,却还是用上了力气,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奋力跟在了他身后。 超市里放着喧嚣热闹的音乐,来来往往的都是拖家带口采购年货的行人,大人小孩儿都穿得一派喜庆,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地准备过个吉祥年。 梁烨挑挑拣拣选着对联,最后还抱了两个大灯笼,一只胳膊一个,喜气洋洋道:“挂家门口。” “好。”王滇伸手摸了把他额头上的薄汗,“你慢点逛,时间还早。” “都快中午了。”梁烨看了一眼时间,用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快点,去结账,下午还要做饭,你慢吞吞地在学蜗牛么?” 王滇看着满满当当四辆购物车,木着脸道:“我他妈在考虑怎么把这些东西塞进车里。” 临出超市,皇帝陛下又兴致大发装了辆购物车,后备箱后座被塞得满满当当,梁烨抱着个圆滚滚的大灯笼坐在了副驾驶上,头上还戴着个毛绒绒的耳囊,一边一只圆圆的小耳朵耷拉下来。 ……有点可爱。王滇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强忍着想上手捏捏的冲动,“你买耳囊干什么?” 寒风凛冽他都不怕冻,车里也不冷。 “隔音。”梁烨抱着灯笼啃甜筒雪糕,皱眉道:“你们这儿虽然热闹,但太吵了,尤其是汽车。” 梁烨武功好,听力也敏锐,初来乍到自然受不了这么多噪音。 王滇挑了挑眉,启动了车子,赞同道:“是很吵,戴这个多少管点用处,抽空给你多买几个。” 梁烨闻言应了一声,戴上了他钟爱的墨镜,冷酷嚣张地戴着耳囊啃甜筒。 等大包小包地将东西从车库运进房间,已经接近两点,梁烨在车上吃了一路的零食,这会儿一点都不饿,精神十足地要求王滇一起贴春联。 “我喝口水。”王滇累得瘫在椅子上,示意他去给自己倒水。 梁烨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嫌弃道:“不过逛了圈超市,娇气。” “你他妈从早晨九点逛到下午两点!”王滇喝了一大杯水,罕见地感到了货真价实的饥饿,拆了个新鲜的面包几口吃了个干净,才有力气骂人,“你就是个牲口。” 梁烨正抱着红彤彤的福桶在客厅里找位置,最终将它放到了茶几正中央,之前的小摆件被他嫌弃地扔到了电视柜上。 “别以为朕离得远听不见。”梁烨站起身来叉腰欣赏着自己杰作,转头喊他:“王滇,好看吗?” “好看。”王滇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拆了盒寿司,当成梁烨一口一个全吞了。 “你还敢说自己胃口不好?”梁烨走过来准备尝尝,就见他一口没给自己留,震惊道:“朕看你就是运动量太少。” 王滇得意地冲他晃了晃空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梁烨气得扑上来抱住他就啃,在自己的坚持不懈之下,多少尝到了点滋味,咂咂嘴回味道:“味道还行。” 王滇抹了把被亲得泛红的嘴唇,试图将他从腿上推下去,“沉得跟头熊一样,下去。” 梁烨笑眯眯地搂着他,凑上来轻轻碰了碰他微微湿润的鼻尖,“朕怎么觉得像在做梦呢?” 王滇呼吸一紧,揽住了他的腰将人压向自己,“你这破脑子做不出这种美梦。” 梁烨亲了亲他的眼角,又低头亲他的耳朵,王滇使劲往他后背上搓了两下,“起来贴对联。” 第210章 番外·除夕(五) “往右点,再高点。”王滇站在院子里,仰着头指挥着梁烨挂那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 梁烨踩着梯子将灯笼挂好通电,兴奋道:“王滇亮了!” “王滇和亮了中间可以停一停。”王滇冲他伸手,“下来。” 梁烨毫不犹豫地冲他跳了下来,王滇赶忙张开胳膊,被撞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将人抱了个满怀,险些把刚才吃的寿司给吐出来。 梁烨搂着他转身,满意的看着门口的对联和亮起来的两个大红灯笼,拿出手机来搂住王滇的脖子,“来,拍全家福。” 王滇愣了一下,然后冲镜头露出了个标准的微笑。 “笑得开心点!”梁烨霸气地命令他,“一二三,吃王滇!” 王滇哭笑不得地转头看他,梁烨一扭头就亲到了人。 咔嚓。 手机里的画面被定格,两人身后是火红的灯笼和对联,好像连带着人也热闹欢快起来。 家里的厨房虽然足够大,但岛台和冰箱也被食材占了个七七八八,王滇和梁烨一人戴着个围裙准备开火做饭,围裙上一人一只小恐龙,王滇拿着刀指挥着梁烨洗菜,“就两个人吃,我们做少点。” “不。”梁烨坚定地拒绝了他,“年夜饭要特别丰盛,才能对得起朕千里迢迢来找你。” 王滇一刀剁在了案板的肉上,“你来找我难道就为了这顿饭?” “大部分是。”梁烨笃定地点点头。 “我看饺子还是吃梁烨馅的吧!”王滇阴气沉沉地冲着他举起了刀,客厅开着的电视里传来了欢快喧嚣的广告声。 梁烨灵活地一躲,手里的菜不小心甩了他满脸水,见势不好抓紧跑,“我去杀了那条鱼!” “鱼是处理好的!”王滇伸手摸了把脸上的水,“给我回来!” 梁烨又拎着滴水的菜从餐厅里跑回了厨房,无视他手里的刀凑上来亲了亲他的脸,“朕要吃炸鱼。” “自己做。”王滇冷酷无情道。 “朕不会。”梁烨从食材里拎出那条可怜的鱼,拍了拍它的肚子以示安抚。 “我也不会。”王滇忍不住也拍了拍鱼肚子。 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不要炖。” 然后默契地掏出手机来开始搜菜谱。 一顿年夜饭从两点准备到了天黑,终于在两个人艰苦卓绝的努力之下,做出来了六个菜,王滇看着拿擀面杖当剑耍的梁烨,“快点擀皮儿。” 梁烨挽了个剑花,摊开手给他看自己发红的掌心,“都擀红了,痒。” “……我来,你包。”王滇拿过了擀面杖,状若无意地摸了把他的脸。 梁烨挑了挑眉,凑上去将脸上的面粉全都蹭到了他的领子上,王滇抬脚就踹,梁烨灵活地躲过,险些把盛馅的盆子给掀了,赶忙伸手去扶,王滇猝不及防没收住力,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梁烨震惊又愤怒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你竟敢踹朕!?” 王滇心虚地看着他屁股上的脚印,嚣张道:“踹得就是你,怎么了?” 梁烨转身就要找武器报复回来。 “等会儿要炒的菜!放下!” “勺子上有油!” “盘子不能动!” “拖把刚拖了撒的汤!放下!” “不许举垃圾桶!” 厨房里吵吵嚷嚷,窗户外面传来了鞭炮声和接连不断的烟花声,五颜六色映照得窗户都斑斓发亮,梁烨将捏好的饺子扔到了案板上,抬头看着窗户外面,忽然愣了愣神。 “怎么了?”王滇问他。 “大梁是不是也在过年?”梁烨转过头来问他。 电视里传来了主持人中气十足的道贺声,紧接着就是欢欣鼓舞的开场歌舞,王滇将最后一个饺子扔进了锅里。 当王滇带着庞大复苏的记忆再回想起这场早就被自己安排好的穿越,褪去那层荒诞混乱的外皮,前后两世遇到了同样的一群人,最终却因为他和梁烨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而他最后也在意料之外的收获了梁烨,充满遗憾不甘和戾气的回忆最后全都被梁烨覆盖,也算是因祸得福。 ‘无药可救,世间无人渡你。’ ‘我自渡我。’ 年岁久远的对话忽然出现在脑海中,王滇早就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跟谁在说,但仍记得当时满腹愤懑与不甘。 经年的怨气不得消,他从来不屑人间烟火,但如果有梁烨,那他心甘情愿再次滚进这熙攘红尘。 “应该吧,肯定也很热闹。”王滇盖上了锅盖,拍了拍手里的面粉,看向梁烨,“想充恒了?” “他想跟来,朕没让。”梁烨没有否认,“朕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赌上生死来见他,自然不肯让充恒一起冒险。 “他也该长大了。”王滇想起自己那个死在康宁宫的小充恒,扯了扯嘴角,“四国那么大,让他去好好看看吧。” “朕早就让他出去玩了。”梁烨嫌弃道:“那么大人了还天天跟在后面,烦人得很。” 王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烦人。” 两个人煮好了水饺,便听着热闹的电视背景音开始吃年夜饭,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理该隆重一些。 “喝点酒吧。”王滇开了瓶酒,“省得你天天晚上跑出去偷喝。” “朕主要是为了交朋友。”梁烨举起杯子示意他多倒些。 “你不需要朋友。”王滇给他倒了半杯,又给自己倒上,笑道:“干个杯?” 梁烨懒洋洋地跟他碰了碰酒杯,“除夕快乐。” “除夕快乐。”王滇喝了口酒,“陛下。” 虽然两个人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来,但味道的确平平无奇,不过梁烨向来食欲很好,王滇也难有胃口,两个人口味又几乎一模一样,吃得倒是十分开心。 “出去放烟花!”梁烨没喝多少酒,也压着王滇没让人多喝,拎起塑料袋里的烟花拽着人就往院子里跑。 “等等,我穿个外套。”王滇扯住他。 梁烨叹了口气,拿起大衣给他穿上,又拿了条围巾给他围在了脖子上,捧住脸狠狠亲了一口,“娇气。” 王滇抬脚就去踩他刚买的运动鞋,梁烨敏捷地躲开,去踩他的皮鞋,两个人闹了半天c才终于出了门,在院子里放烟花。 “今天的月亮真好看。”梁烨抬头看了一眼。 “很亮。”王滇言简意赅。 梁烨忍着笑看向他,“真没文化。” 王滇趁着他笑的空隙,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上去点了他放好准备点的烟花,起身搂着他的就往前跑,“快快快!躲开!” “王滇!!!”梁烨震惊地被他拽到了屋檐底下,不可置信道:“那是我的烟花!!” 嘭!! 绚烂的烟花在明月之下的夜空绽放开来,倒映在了王滇含笑的眼睛里,他捧住梁烨的脸故意不让他回头看,“乖,你的就是我的。” 梁烨盯着他眼睛里绽放开的烟花,恼怒地亲了上去。 王滇被他撞得靠在了落地窗上,笑着搂住他的腰,热情又温柔地回应了他这个吻,梁烨亲完仍旧觉得不解气,抱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你方才明明答应朕全让朕放!” “哈哈哈哈!”王滇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男人在酒桌上说的话也不要信。” “诡计多端。”梁烨继续使劲晃他。 眼看脑浆就要被他晃匀,王滇边笑边道:“我给你……哈哈,留了一个……别他妈晃了!” 梁烨转头就去看院子里哪个烟花没放,王滇猛地挣开他往前跑故技重施,梁烨直接动用轻功超过了他,点着了最后一个烟花。 嘭! 梁烨看着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洋洋得意地看向王滇,王滇拿着打火机指着他,“你这是耍赖,武功好很了不起吗?” “是你耍赖在先。”梁烨嚣张地看着他。 王滇阴恻恻地和他对视,片刻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回跑,企图将对方关在门外,王滇看着飞身进去的梁烨,笑骂道:“你要不要脸!” “不要!”梁烨的声音随着关门声一起传来。 “幼稚。”王滇扶着门口使劲拍了拍,“开门,外面冻死了。” 梁烨嚣张欠揍的声音从门里面传来,“那你愿意嫁给梁烨吗?” “愿意愿意。”王滇敷衍地拍门,“我警告你——” 门倏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穿着火红喜服的梁烨负手站在他面前,笑得灿烂夺目,“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成亲。” 王滇只诧异了一瞬,旋即挑了挑眉,笑道:“好啊,你敢娶我就敢嫁。” 梁烨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喜服,递到了他面前。 是跟当初梁烨准备大婚时款式相仿的婚服,只不过是两套一模一样的男装,连上面绣着的龙纹样式都丝毫不差,只不过衣领上绣的花样改成了海棠。 虽然王滇并不讲究这些,但还是很好奇,“你找人做的?” “那是自然。”梁烨牵着他往楼上走。 “单这样式没十天半个月做不出来。”王滇狐疑道:“你什么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 梁烨有许多部手机,梁烨有时候晚上会瞒着他偷偷出去,梁烨不知道认识了多少人…… “你该不会是为了做婚服才溜出去?”王滇有些狐疑地问他。 “算是吧。”梁烨转头望着他笑,“他们说瞒着爱人比较浪漫。” 王滇和他走到了三楼最大的房间里,布置得火红热烈的喜堂,不伦不类凑在一起的玫瑰花和海棠花,红烛囍字,红帐喜床,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北梁。 窗户边放着两个蒲团,还有大团红绸绑起来的团花,梁烨将红绸的一头递给他,有些得意道:“都是朕自己亲手布置的。” 王滇攥住了红绸,沉默片刻道:“昨天你是故意——” “时辰不早了。”梁烨机智地打断了他,严肃道:“该拜堂了。” 虽然这日子这时辰哪哪都不合习俗常识,但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就已经足够离谱,何况谁都不在意这些,牵着红绸团花一人一边打开了阳台门。 王滇和梁烨并肩站在了一处。 梁烨有点紧张地撞了撞他的肩膀,“自己喊吗?” “喊什么?”王滇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蓬松的大红花绸。 “一拜天地什么的。”梁烨清了清嗓子。 “自己喊吧,这儿也没别人。”王滇忍着笑道。 “一起喊。”梁烨也学他捏了捏自己扎起来的大红花。 “一拜天地。” 两个人动作出奇一致地撩起袍子跪在了蒲团上,对着外面的夜空和明月磕了个头。 “二拜高堂。” 两个人又默契地磕了一个,转身相对。 王滇攥紧了手里的红绸,看着对面同样有点紧张的梁烨, “夫妻对拜。” 两个人说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憋着笑对着磕了个头。 “送入洞房。” 夜空中忽然绽放开了数不清的烟花,鞭炮声从四面八方而起,仿佛在庆祝最终的礼成。 “你放的?”王滇问。 “不是。”梁烨拽着他起身,“子时了。” “新年快乐。”王滇拽了拽红绸,梁烨便顺着他的力道进了门,喜气洋洋道:“新婚快乐。” 除夕夜阖家团圆灯火通明,房间内烛火摇曳红帐满目,房间外爆竹声声热闹欢腾,玻璃门关上,红纱帐倏然而落,遮住了满屋春光。 明月高悬,终于得偿所愿。 第211章 番外·海棠(一) 梁烨死在了一个暴雨天。 落红斑驳,他躺在破败的海棠花丛中,不甘地大睁着眼睛,冰冷的雨水混着温热的血落进眼睛里,是片朦胧洇开的红。 那是他在人间看到的最后一点颜色。 梁烨从记事开始,就住在破败狭窄的宫殿里,他就住在最冷的小偏殿里,身边有个年老的陶嬷嬷,还有个叫邱甘的独眼小太监。 还有个叫卞云心的母妃。 卞云心不喜欢他,他很早就知道了。 三岁的时候,他和邱甘偷偷溜出去玩,看见贤妃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御花园里喂牛乳羹,他藏在花丛里眼巴巴地看着咽口水,邱甘拽着他想抱他走。 “邱甘,香。”他攥着邱甘的衣摆,想吃牛乳羹。 邱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殿下乖,回秋阳宫再喝。” “宫里,没有。”梁烨固执地摇了摇头,贤妃身边的人大概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有人厉喝出声,又被贤妃制止,他和邱甘吓得直哆嗦,穿得像仙女的贤妃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声音温柔清澈,“小十九,过来。” 梁烨吓得退后了一步,摔了个屁股墩,然后爬起来就往回跑,邱甘追在他身后,“殿下满点,小心摔了!” 梁烨跑着跑着就忘了害怕,邱甘就会从后面捞住他的胳膊将他举起来放到自己瘦弱的肩膀上,“飞喽!” “飞呀。”他骑在邱甘的肩膀上开心地笑,邱甘就带着他在御花园偏僻又不好看的园子里转上一大圈,累得气喘吁吁。 “殿下,给你玩小石头。”邱甘总会捡些圆润又好看的小石子放进他的小手里,“不要告诉娘娘。” “嗯!”梁烨使劲点了点头,拿着两块圆滚滚的小石头使劲砸出了声响,邱甘就会使劲拍手夸他厉害,梁烨就会骄傲地仰起头,“我很厉害哒。” 别的哥哥姐姐都有数不清的好玩具,他有次见十六哥哥得了匹漂亮的白色小马驹,跟邱甘要,邱甘脸上有些难过的神情他现在还记得,于是就再也不随便要了。 “母妃,抱。”他回到秋阳宫,被陶嬷嬷洗干净了小手,就跑到正殿里找卞云心。 卞云心神情阴郁的低头,看着他伸出的小胳膊,露出了个极淡的笑,伸手去抱他。 梁烨顿时期待地亮起了眼睛,掂了掂小脚想让她抱得容易一点。 啪! 卞云心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三岁的小孩根本不经打,一下就跌在了地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有本事把你父皇哭来!”卞云心愤怒地抬脚要踢他,旁边跪着的邱甘和陶嬷嬷跪着爬过来想护他。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小殿下知道错了,求您息怒!” 邱甘去抱卞云心的腿,被连着踹了好几脚,陶嬷嬷佝偻着腰哆嗦着将他抱进怀里,粗糙的手护住他的脖子和后背,“殿下莫怕,殿下莫怕。” 梁烨的脸颊火辣辣的疼,他一边哭一边生气,明明贤妃娘娘会抱着十八哥哥,为什么母妃不肯抱抱他。 他哭着又想起来母妃不是第一次打他,顿时更伤心了,嚎啕得恨不得吐出魂来,陶嬷嬷心惊胆战地捂他的嘴,生怕再惹得卞云心不快。 回到小偏殿里,他抽噎了好久,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去扒拉陶嬷嬷粗糙宽厚的大手,上面有好几个圆润又发红的小牙印,他吸了吸鼻子,“嬷嬷,是我不好,疼不疼?” “不疼,不疼。”陶嬷嬷佝偻着腰,脸上也全是皱纹,但梁烨一点都不害怕,陶嬷嬷笑得很慈祥,“殿下不哭,娘娘也不是故意的。” “母妃她不喜欢我。”梁烨跪在床上,伸出小手去摸她手上的牙印,委屈又生气道:“我再也不会去找她了!” 但小孩子忘性太大,天然渴望着母亲的爱护。 他贪玩爬树,摔破了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邱甘绞尽脑汁地哄他都没哄好,陶嬷嬷去领吃食也不在,梁烨又哭着跑进了正殿找卞云心,“母妃,母妃!” 卞云心不耐烦地出来,看见他血淋淋的胳膊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疼,母妃,哇——”他登时哭得更厉害了。 卞云心将他按在了凳子上,转头去邱甘,“你怎么看的殿下!还不快去请太医!” 邱甘赶紧往太医院跑,但是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娘娘,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皇后娘娘那里……” 卞云心的脸色顿时一阵扭曲,没好气地吼梁烨,“别哭了!没听见太医都去了皇后那里吗!” 梁烨含着泪要哭不哭地看着她,哆嗦着胳膊给她看,“母妃,疼……” 卞云心看着他的胳膊皱了皱眉,“邱甘,去烧盆干净的水来。” 卞云心脸色很难看地给梁烨处理着伤口,梁烨抓着她洗得发白的袖子抽泣,一声一声的喊着母妃。 卞云心被他喊得心烦意乱,最后还是放软了声音,“很快就好。” 包好了伤口,梁烨又有点开心,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被照顾,“母妃,抱抱。” 卞云心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冷着脸站起身来,“滚!” 梁烨吓得一个哆嗦,但却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撒手,最后还是邱甘大着胆子将他抱走。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梁烨很喜欢受伤,只要他受了伤,卞云心就会给他处理伤口,是难得温和的时候。 陶嬷嬷看出来,严厉地制止了他这种做法,甚至还气得要打他,但最终没能下手。 “您是主子,我们是奴才,本不该多嘴。”陶嬷嬷老泪纵横地摸着他的伤,“殿下,母子缘分是强求不来的,咱们不要了好不好?” 梁烨听得似懂非懂,将自己最喜欢的小石头放在了她手心里,“嬷嬷,不哭。” 母妃不喜欢他不要紧,他有邱甘和陶嬷嬷陪着就足够了。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卞云心依旧不受宠,秋阳宫依旧一年四季都萧条破败,邱甘从少年逐渐有了青年的模样,陶嬷嬷的背也一年比一年佝偻,梁烨越越来越不老实。 他五岁这年,已经逛遍了整个御花园,之前他和邱甘最常去玩的小园子不知道被哪个妃子看上了,落了锁不让进,他和邱甘想尽办法爬到树上,看见了满院子的白牡丹。 “哇!”他抱着树枝惊叹出声。 “怎么样?”邱甘托着他,好奇道:“变样了吗?” “好多白色的花!”梁烨激动道:“好看!邱甘,我们进去吧!” “不行殿下,这园子不是我们的。”邱甘看了眼牌匾上“满雪园”三个大字,有些遗憾地将他从树上抱了下来,“殿下,我带你去别处玩。” 于是梁烨只好撅着嘴不乐意地被他牵走。 然后就撞上了皇后出行。 衣裙奢华的女子明媚艳丽,凤冠上的步摇像展翅欲飞的蝴蝶,衣服上绣的花比满雪园里的都好看,周围是威严静默的宫女和太监,众星拱月般将她护在中央,她身后是流水般数不清的赏赐,金光闪闪。 梁烨以为贤妃娘娘已经是天上的仙女,但是看到了皇后才知道,仙女原来可以更好看。 他和邱甘跪在了路边,好奇地抬头看着皇后凤冠上的小蝴蝶,很想伸手去摸摸。 皇后像是注意到了他们,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哪个宫里的小泥猴子呀?”看着雍容威严的女子开口确实活泼又俏丽,甚至不顾仪态蹲在了他面前,想伸手摸摸他的头。 梁烨神色怔怔地看着仙女似的人,本能地缩了缩肩膀,躲到了邱甘身后。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位是秋阳宫的十九殿下。”有人答话。 那一瞬间,梁烨清楚地看见了皇后娘娘脸上僵住的笑容,她像是忽然变了个人,声音也不再活泼俏丽,紧紧地盯着他,看起来像是要哭,“原来是十九殿下啊,过来让……本宫看看。” 邱甘赶忙推他,梁烨却躲在他身后死活不肯出来,脸也埋到了他背上。 皇后温柔地哄他,“小十九,过来让母后看看。” 她是后宫之主,后宫所有的皇嗣都该尊称她一声母后,这么叫倒也没错,她期待地看着梁烨,梁烨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抱着邱甘不肯露面。 “娘娘,陛下还在等着您呢。”旁边有宫女提醒她。 皇后神情复杂的看了梁烨一眼,被人从搀扶起身,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威严从容的皇后,对邱甘淡淡道:“照顾好小殿下。” “是,娘娘。”邱甘磕头应声。 直到她走出很远,梁烨才揪着邱甘的衣摆露出脑袋来,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殿下,皇后娘娘喊你,怎么不出来让她看看呢?”邱甘看他的目光有些难过,又带着可惜,拿着帕子擦他脸上蹭到的灰,“她会抱抱殿下的。” 梁烨捏着脏兮兮的小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小袍子,“我又脏又调皮,她不会喜欢我的。” “她一定会喜欢你。”邱甘目光笃定道。 梁烨气鼓鼓道:“她才不会!她刚才还喊我小泥猴子!我不是小泥猴子!” 他气得往秋阳宫跑,邱甘就哭笑不得地在后面追。 梁烨扑进了陶嬷嬷怀里,“嬷嬷,嬷嬷,我是小泥猴子吗?” 陶嬷嬷抱着他笑,“殿下又去哪里钻狗洞了,我瞧瞧,哎哟,这不就是个小泥猴子嘛。” 梁烨气得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邱甘着急忙慌地追上来,陶嬷嬷被他哭得莫名其妙,邱甘这才无奈地将事情说了,陶嬷嬷接连哎哟了好几声,搂着他哄,“皇后娘娘就跟小孩儿爱开玩笑,她是喜欢你才喊你小泥猴的。” “不是……小泥猴!”梁烨哭得在她怀里蹬腿。 陶嬷嬷怜爱地摸着他的小脑袋,“皇后娘娘很疼你的。” 梁烨听不明白,只委屈地发脾气。 两个人好哄歹哄,才将他给安抚下来,他被陶嬷嬷抱在怀里,捧着刚做好的牛乳羹一点一点的舔,好吃得眯起了眼睛。 “御膳房……不给我。”梁烨抱着碗气呼呼道。 他溜进御膳房想吃牛乳羹,结果被那个大肚子给赶了出来,还骂他。 “嬷嬷给做,嬷嬷什么都能做。”陶嬷嬷拿着小汤匙一口一口地喂他,“别人有的,咱们小十九也要有。” “我要小马驹。”梁烨说。 “小马驹太大了,等殿下再长大一些,我带殿下出去玩。”邱甘仅剩的一只眼睛透着狡黠,“外面好吃好玩的多了去了,殿下肯定喜欢。” 他想要的吃食,只要说了,陶嬷嬷总能悄悄给他做出来,他想去玩的地方,只要告诉邱甘,就会被带着玩个痛快,在他心里,陶嬷嬷和邱甘无所不能。 他无比盼望着自己再长大一些,陶嬷嬷会给他做更多好吃的,邱甘带他去更多好玩的地方。 只是他们却没能等他长到六岁。 第212章 番外·海棠(二) 卞云心怀孕了。 “我要当哥哥啦!”梁烨眼睛亮晶晶地被陶嬷嬷揪着衣领擦小脸,兴奋到手舞足蹈,“我比弟弟大!五岁!” 他沉浸在当哥哥的喜悦里,看着秋阳宫流水般的赏赐抬进来,看着记忆里破破烂烂的宫殿焕然一新,连自己的小偏殿都变得漂亮了起来,开心地围着陶嬷嬷和邱甘转圈圈。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两个人眼底的担忧和戒备。 更开心的事情是卞云心也对他好了起来,虽然依旧不肯抱他,却愿意给他整整小领子,拽拽歪了的前襟,又或者笑着摸摸他的头。 梁烨觉得自己比十六兄都过得好。 马上就要过除夕,他缠着邱甘去御花园玩,不知道为什么邱甘和陶嬷嬷最近总是拘着他不让他出去玩,他已经快要闷坏了。 “邱甘,出去玩。”他拽着邱甘的衣摆爬到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邱甘,邱甘,带我出去玩吧,我把最好看的小石头给你。” 邱甘将他从背上揪下来,试图阻止道:“小殿下,最近宫里很不太平,九殿下和十三殿下前儿个去御花园溺了水,十三殿下当晚就去了,九殿下恐怕也挺不过这个除夕,咱们不去了好不好?” “不好。”梁烨耷拉下小脑袋,“母妃今天又骂了我,我想去散心。” 邱甘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那好吧,只准出去玩一小会儿,要是陶嬷嬷知道了,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走!”梁烨揪起自己的小衣摆,假装兜起了东西,兴高采烈道:“走!” 邱甘无奈地叹了口气。 御花园最近有些冷清,但梁烨玩得很开心,掰根枯树枝子也能被他拿着比划半天,“邱甘,我以后要当大侠!浪迹江湖!” 邱甘就冲他笑,伸手将他从树上抱起来,“江湖可一点都不好玩。” 梁烨摸了摸他瞎掉的那只眼睛,“疼不疼呀?” “不疼。”邱甘悄声道:“殿下知道缩骨功和易容术吗?” 梁烨眼睛一亮,“知道!嬷嬷给我讲过!” “我年纪已经很大啦。”邱甘笑眯眯道:“不过我很乐意陪殿下再长一遍。” 梁烨虽然聪明,但到底是个小孩,他还记得前几年邱甘的少年模样,现在看着也是哥哥,“哥哥。” “我可不能当殿下的哥哥。”邱甘抱着他捏捏脸。 梁烨搂着他的脖子转头指给他看,“十六哥哥。” 邱甘抱着他准备离开,“已经玩很久,殿下,咱们该走了。” “我要去看看十六哥哥,他前几天生病了,我好久都没有看到他。”梁烨不肯,泥鳅一样从邱甘怀里钻出去,哒哒哒跑到了亭子边上,藏在树后偷偷看梁炫。 梁炫是他所有哥哥里脾气最好也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梁烨虽然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但每次来御花园都要缠着邱甘来看他。 “是十六哥哥。”他扭头冲邱甘小声说:“他的小马驹呢?” “小马驹长大送去马场了。”邱甘蹲在他身边道。 梁烨就趴在树后面眼巴巴地看着他吃糕点,十一二岁的少年神情冷淡地赏着雪,旁边的太监道:“殿下,十九殿下又来了。” 梁炫抬起眼睛看向树后边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端了盘子糕点起身。 “殿下,不妥。” 梁炫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我去跟十九弟告个别。” 那人顿时不敢再劝。 梁烨没吃饭就跑出来疯玩,这会儿看着那碟子糕点香极了,哪怕看见梁炫朝自己走过来也有点拔不动腿,但他又害怕,藏在树干后面只露出了半个小脑袋。 梁炫一身华贵精致的长袍散落在了雪地里,他半跪在地上,将手里的碟子递到了梁烨面前,声音冷淡道:“十九,吃糕点。” 梁烨盯着那碟子糕点使劲咽了咽了口水,抬头去看邱甘。 邱甘冲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梁烨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就去抓糕点,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给抓了个解释,登时一惊就想缩回手来。 梁炫将那碟子糕点放下,拿出帕子温柔的擦了擦他的小爪子,还神情冷淡地捏了一下,不等梁烨反应过来,就起身离开了。 梁烨抓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清香甘甜的味道瞬间让他眼睛亮了亮,桂花味的,跟十六哥哥身上的味道一个样。 他吃着糕点去看他十六兄,却只看到了一个清冷的背影。 除夕未过,宫里就奏响了哀乐。 “十六殿下殁了。”邱甘掀开帘子,使劲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听说前几日去寺庙养病,结果半途就病了。” “唉,这都第几个了。”陶嬷嬷抱着睡熟的梁烨在炉子边上烤火,叹了口气。 邱甘看向卞云心的正殿,眼底带着不满,“非得这个时候作妖,还是主子太仁慈,要我说就该——” “邱甘。”陶嬷嬷警告地喊了他一声,低头就对上了梁烨眨巴的眼睛,顿时笑道:“哎哟,殿下醒了呀?” “十六兄怎么了?”梁烨困顿地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扒拉陶嬷嬷针线筐里五颜六色的小线团。 “没怎么呢,十六殿下去山里养病了。”邱甘蹲在火炉,从袖子里掏出来块热乎乎的地瓜,仔细地给他剥了,“殿下快趁热吃。” 梁烨吹着热气开始小口小口地吃,外面的风雪呼号,陶嬷嬷的怀抱却温热又踏实,他吃到一半就困得又睡了过去。 再次被吵醒,他就看见了一只带血的眼珠滚到了地上,被人一脚踩爆。 “啊——”地上跪着的邱甘瞬间嘶吼出声,在他旁边,是被削掉了耳朵的陶嬷嬷。 梁烨吓得呆住,“邱甘,嬷嬷?” “殿下快睡觉……”邱甘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冲他笑。 黑压压的一屋子人高马大的铁甲士兵,为首的青年神色冷峻,敷衍地冲着梁烨一拱手,“十九殿下恕罪!在下黑甲卫统领简皓,奉太后之名前来秋阳宫捉拿奸细,此人负隅顽抗,惊扰殿下!” “邱甘和陶嬷嬷不是奸细!”他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下来,却被一名黑甲卫给攥住了胳膊,他顿时又惊又怒,“邱甘和陶嬷嬷是好人!” 简皓根本不会听一个小孩的话,“你们潜伏在十九殿下身边所图为何,还不从实招来!” “邱甘!嬷嬷!”梁烨看着邱甘脸上的血窟窿和陶嬷嬷削掉的耳朵,全身都在发抖,带着哭腔喊:“他们是好人!放开我!” “继续!”简皓一挥手。 寒光闪过,血溅了梁烨满脸。 “首领,他们好像真的不会武功。”旁边有人道:“会不会弄错了?”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简皓冷笑道:“秋阳宫娘娘这么有能耐怀了龙嗣,怎么连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救不了呢?” 门口捧着大肚子的卞云心脸色惨白的扶着门框,“简、简统领,本宫真的不知晓其中内情,十九殿下也定然是被这两个宫人蛊惑了才觉得他们是好人!您、您随意处置!” “不!邱甘和嬷嬷是好人!”梁烨一边哭一边挣扎,“住手!不许杀他们!” “闭嘴!”卞云心猛地冲了过来,对着哭嚎不止的梁烨猛地扇了两巴掌,梁烨被她打得头昏眼花,脑袋软软地垂在了一边,却还要挣扎着去救人。 拽着他的黑甲卫脾气暴躁,抬脚就要往他身上踹,卞云心见状一把将他夺过来死死搂进了怀里,“各位大人!不要跟小孩一般见识,本宫这就带他走!” 梁烨在她怀里挣扎哭喊,卞云心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拖着他就要往外走。 “站住。”简皓坐在椅子上笑了笑,“既然小殿下对这两个奸细如此情深义重,娘娘也身怀六甲,不如留下来观刑。” 卞云心白着脸被按在了椅子上,简皓嫌梁烨哭喊太吵,便让人将他的嘴用布条堵了起来绑在了椅子上。 “小殿下,你要是想救他们,不如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留在你身边。”简皓笑眯眯地弯腰看着他,“说不定就能救他们呢,嗯?” 卞云心干笑道:“简统领说笑了,他只是个孩子,知道什么呀……” “我好像没问娘娘话吧。”简皓倏然敛起笑容来看向她。 卞云心扶着肚子攥紧了椅子把手。 梁烨被堵着嘴拼命挣扎,死死盯着地上越来越多的血和断臂残肢,眼睛里无声地淌着泪,小小一个都挣不动椅子。 “殿下……殿下……别害怕……”明明睡觉前还给他带好吃的邱甘此时却已经没了人样,“你在做梦呢……梦醒了就好了……别害怕……” 陶嬷嬷那只粗糙又宽厚的手掌滚到了他的脚下,梁烨急促地喘着气,含着眼泪的瞳孔里倒映出的全是惨烈的血色。 直到外面天色擦黑,屋子里的惨叫声才归于无息。 “唉,看来是卑职搞错了。”简皓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对卞云心和梁烨行礼,“还请娘娘和殿下恕罪,毕竟最近宫里也不太平,太后娘娘为了查出谋害皇嗣的真凶忧心忡忡,睡觉都睡不好,这时候再有小皇子出生恐怕也不太好,您说是不是……娘娘?” 卞云心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简皓笑着直起身子,“这只是给娘娘的一次警告,您若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我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黑甲卫浩浩荡荡离开,只留下了满地断臂残肢和浓郁的血,卞云心苍白着脸捂着肚子,盯着腿上的血忽然开始尖叫,“明珠!明珠!我要生了!快——” 门外的宫人赶忙涌了进来将人扶回了正殿,抬人的抬人,烧水的烧水,喊太医的去喊太医,没人去看椅子上的小孩一眼。 梁烨嘴上的布条早就被挣开了大半,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地上邱甘和陶嬷嬷不成样子的头颅,小声地喊人:“邱甘……嬷嬷……我害怕……” 这个梦为什么还不醒呢? 第213章 番外·海棠(三) 大部分死去的宫人的归宿都是乱葬岗。 死胎不吉利,尤其是年三十。 卞云心诞下了个死胎,她连面都没能见到就被扔了,她整个人彻底崩溃,秋阳宫短暂地辉煌了片刻,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破落的宫殿。 已经六岁的梁烨在大雪中结束了自己勉强算是快乐的童年,小小的偏殿里没了邱甘和陶嬷嬷,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个人。 “都怪你。”卞云心一句话,定下了他的罪名。 大概是因为他总是缠着陶嬷嬷要吃的,又非要拽着邱甘去御花园玩,所以才害死了他们,也一并害死了卞云心肚子里的弟弟。 他年纪太小,尚不能分辨清楚宫里的尔虞我诈,只是看到那朱红斑驳的宫墙时,总会想起嬷嬷和邱甘身上的血。 房间里太冷,他穿着嬷嬷以前给他做的小袄,呆呆地坐在窗户前面看雪,正殿里有传来了卞云心摔东西的骂声。 他摸了摸还肿着的脸颊,从榻上滑了下来,踩着厚厚的雪溜出了秋阳宫。 他想去找嬷嬷和邱甘。 李步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梁烨。 看得出来他曾经被人养得很好,白白软软一个小团子,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汤圆,安安静静地蹲在太医院外面那条路上扣石头,小手都冻得通红。 他听旁边的同僚说这是十九殿下。 宫里正值多事之秋,皇帝在前朝跟崔语娴刚刚建立起来的内朝正斗得水深火热,世家清流勋贵三方角逐,整个大都风雨飘摇,后宫里更是举步维艰,皇后娘娘滑了胎,太子殿下又病重,宫里的皇子公主意外频出,每天从宫里往外抬的死人看着都让人发憷。 他们在太医院,各宫的斗争见得不知多少,能活下来的皇嗣身后各个都是有本事的后妃和强横的家世,可即便如此,太后如今在宫中只手遮天,看这样子能保下来的寥寥无几。 毕竟太子殿下有皇上和皇后精心护着都着了道。 于是他看这位十九殿下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同情,虽然这位小十九殿下爹不疼娘不爱半点都不起眼,但谁知道最后能不能侥幸活下来。 他不顾同僚的劝阻,走到了梁烨面前。 “小殿下,您在找什么?”他蹲在梁烨面前问。 梁烨蹲在地上看起来更小了,闻言只是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又慢吞吞地低下头去,继续去扣被埋在地上的那颗圆滚滚的鹅卵石,指尖都抠破淌了血。 李步帮他将那颗鹅卵石抠出来,擦干净上面的土放在了他的手心里,“殿下还要吗?” 梁烨迟疑地点了点头,“……再要一个。” 李步就又帮他抠出来一个。 梁烨将两个鹅卵石放进小袖子里,结果滚了出来,李步笑着帮他捡了起来,把石头一边一个放进了他夹袄两边的兜兜里,“这样放。” 梁烨点了点头,犹豫了半晌道:“想要个……小的。” 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李步,李步就又给他找了个小石头,放进了兜兜里。 “外面太冷,小殿下快回去吧。”李步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 梁烨点了点头,见他起身要走,蹲在地上抓住了他的衣摆,李步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乱葬岗。”梁烨仰着脸问他,“在哪里?” “在大都郊外三十里的荒山上。”李步虽然纳闷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从那之后,梁烨每隔几天都要来这条小路上看石头,李步眼见着小孩身上的淤青和伤痕越来越多,却不敢多问。 “母妃打的。”梁烨见他看着自己的脸皱眉,毫不在意地蹲下去摸那块石头,“李步,我想要这个。” 李步就抠下来给他。 终于有一天他大着胆子给小孩治了伤,他给梁烨瘦弱的脖子上擦药,“这个药没有味道,也没有颜色,还可以祛疤,偷偷藏起来,下次受伤自己悄悄抹上。” 梁烨攥着小盒子点了点头,“饿。” 于是李步又开始偷偷管饭。 同僚嫌他多管闲事,“你不要命啦,人家是天潢贵胄,你小心大祸临头。” “他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李步将给梁烨带的药和饭菜都放好,没有放弃的意思,“他是个好孩子。” 李步的妻子娘家十分有势力,和离时欺李步家世弱,硬是带走了儿子,李步一直没再娶,心里自然惦念儿子,同僚叹了口气,良言难劝找死鬼,便不再劝。 梁烨依旧会去逛御花园,偶尔会碰见威严吓人的皇帝。 那个叫简皓的仇人站在梁华身边,两个人看起来都在笑,相谈甚欢。 “听说简爱卿最近喜得麟儿啊?”梁华笑着拍他的肩膀。 “托陛下和娘娘的洪福。”简皓敷衍地应着声。 梁烨也不以为意,“朕今日心情甚好,不如朕就给赐个名吧。” 简皓看上去很不乐意,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反驳,“能得陛下赐名,是犬子的福分。” “让朕想想,不如就起个凌字,如何?”梁华笑眯眯道。 “灵?”简皓皱了皱眉。 “爱卿会错意了。”梁华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是凌迟的凌。” 简皓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梁烨藏在花丛里,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简皓的儿子叫简凌,凌迟的凌是哪个凌? 可惜没等到他想明白,也没等他想好怎么报仇,简皓私通后妃的罪名便落了下来,凌迟而死。 梁烨依旧没明白凌迟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几天,梁烨终于找机会混进了宫里扔尸体的车队里,躺在死人堆里被扔进了乱葬岗。 他在偌大的山头找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找到了邱甘和陶嬷嬷残缺不全的尸体,山上的野狗乌鸦都很凶悍,并不怕活人,龇牙咧嘴的冲他吼。 梁烨鼓起勇气,也冲那几条野狗龇牙,捡起了旁边的小石块冲那几条野狗砸了过去,野狗被激怒,猛地冲着他扑了过来,梁烨吓得转身就跑,还被尸体绊倒,废了好大功夫都没能站起来,转头看那几只野狗已经夹着尾巴跑了。 梁烨疑惑地看着周围空荡荡的死人堆,尽管自己都吓得发抖,但还是又回到了邱甘和陶嬷嬷身边,从袄的兜兜里拿出来了小石头。 “这个给邱甘,这个给陶嬷嬷。”他坐在冷冰冰地死人身上,认真地把石头放好,最后又掏了块小的,“这个给弟弟。” 他抓住陶嬷嬷惨白的手,认真道:“嬷嬷,你和邱甘也带我走吧。” 可惜陶嬷嬷和邱甘没办法回应他,很快那群野狗去而复返,他站起来挡在了邱甘和陶嬷嬷前面,学着野狗的样子冲他们龇牙吼叫,“滚开!臭狗!” 那群野狗仿佛在忌惮着什么,只敢低低地威胁着,梁烨以为自己龇牙有用,便愈发往前,捡起了树枝想打跑它们,“滚开!不准吃邱甘和嬷嬷!” 野狗又跑了,梁烨看着邱甘和陶嬷嬷的尸体,思索了良久,想用邱甘教自己的办法生火,可惜迟迟没有成功,然后他就捡到了个火折子。 梁烨开心地拿起了火折子,开始四处点火,全然不知道暗中那双震惊的眸子。 荒山干燥,大火瞬间席卷了整座山,梁烨点了火忘了给自己留出路,最后攥紧了火折子将自己窝在了邱甘和陶嬷嬷身边,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废弃宫殿中。 一脸无奈的女人戳着他的脸颊,“小泥猴胆子还挺大,放火烧山。” 梁烨吓得退到了角落里,警惕地看着她。 王煦遂笑着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又不认识我了?” 梁烨推开她的手冲她恶狠狠地龇牙。 “我又不是野狗。”王煦遂无奈地冲他伸出胳膊,“娘抱抱好不好?” 梁烨拽过被子挡在了自己面前,往里缩了缩,只露出个脑袋冲她学野狗吼叫。 王煦遂苦笑了一声:“邱甘和陶嬷嬷的事情是个意外,我跟你父皇没用,连你身边的两个人都保不住,这么多年都没敢来看过你。” 梁烨警惕地看着她沉默。 “这个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王煦遂打开了个小檀木盒子,里面躺着枚青色的翡翠平安扣,“你将来娶妻,就把这个当做聘礼,不然我就从坟里爬出来找你。” 梁烨没吭声,只龇牙。 她又拿出来一对玉佩,“这个……算是我跟你父皇一块送的吧,将来你要给妻子一块,记住了吗?” 梁烨趁她看那玉佩,从床上爬下来就往外跑,撞到了桌案,上面的小乌龟砸在了他脑袋上,他被那两只圆滚滚的小乌龟吸引了瞬间的注意力,就被王煦遂揪住了领子。 “这些东西我都放在御膳房第三个大灶左边的烟筒隔墙底下第十五块转砖下,旁边还有缸腌咸菜,齁咸,别吃。”王煦遂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自地说。 梁烨转头就去咬她的手腕,他虽然年纪小,但用的力气却不小,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他这样咬过卞云心,卞云心那次将他打了个半死。 王煦遂安静地看着他,“卞云心对你不好你才能得崔氏信任,从前有邱甘和陶嬷嬷护着你,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大人的事情你现在还理解不了,我也不知道送你去卞云心那里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但不管怎么样,十九,我和梁华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梁烨尝到了嘴里的血,慢吞吞地松开了嘴。 “本来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你娘我大概死局已定,临了也想自私一回。”王煦遂冲他张开胳膊,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喊声娘行吗?” 梁烨戒备地退后了一步,转身拔腿就跑出了废弃的宫殿。 再次看见王煦遂,是一年多以后。 他新找到了一条有鹅卵石的路,正蹲在角落里抠最大的那一块,就听见了远处的尖叫声。 他好奇地望了过去,就看见宫门墙上站满了黑甲卫,一袭青衣的女子仿佛真的变成了她凤冠上展翅的小蝴蝶,从高空飞了起来。 落地之后长出了朵漂亮的大红花。 第214章 番外·海棠(四) 梁烨八岁之后的记忆是从梁华驾崩的丧声中开始的。 大部分都是些混乱又荒诞的片段。 他不记得卞云心是怎么给他灌了枫霜落,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去求的崔语娴,最开始毒发时的痛不欲生太过极端,他自己主动将这段记忆彻底埋葬,以致于喝白玉汤的痛楚都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我以后就是你师父。”冷峻刻板的青年一身道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活命,就跪下磕头。” 旁边的肖春和怜悯地冲他笑,“哟,竟然真救回来了。” 昏迷中的痛感太过可怕,梁烨下意识觉得死了应该更好,但他记不起来了,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谁,今年几岁,在干什么,但他的身体却记住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疼得直发抖,却还是跪下来,磕头,敬茶,沉默许久才喊:“师父。” “乖,以后我就是你师叔。”肖春和揉了揉他的脑袋,梁烨疼得喊了一声,蜷缩在地上抽搐痉挛。 肖春和赶忙去扶他,却被岳景明喝止。 “自己站起来,梁烨。”岳景明冷冷地看着他。 梁烨应该是他的名字。 于是他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淌着眼泪,沉默着,接受了现实。 他叫梁烨,今年八岁,是北梁刚登基不久的皇帝。 最开始毒发时他哀嚎不止,疼得满地打滚,甚至撞柱子撞得头破血流,但疼痛不能消减半分,白玉汤灌下去,他只能躺在地上干喘气。 岳景明和肖春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皇宫里,晚上会教他练功,教他打坐,教他识字……教他如何忍受疼痛。 那个叫闻宗的小老头毫不知情,白日里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太傅,将他训得满头大包,戒尺能将他的手抽肿,但他就是死活记不住东西,但明明他觉得自己可以记住,他甚至能记住去乱葬岗的路,但他想不起哪里是乱葬岗。 晚上回去他想休息,岳景明一拂尘下来,他都没办法往床上躺,只能含着眼泪老老实实学功夫,做错了动作就会挨打,尽管那点疼痛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但主要在于羞辱人,他咬着牙边哭边学,不知不觉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和本能,能躲开岳景明拂尘的那一晚,肖春和偷偷带他出宫去路边摊吃了两个肉烧饼。 等他不再随时随地毒发,喝白玉汤也能压制住毒性的时候,岳景明和肖春和便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去,只叮嘱他要活命就要每晚练功打坐,似乎毫不怀疑他的自觉性。 梁烨忘记了许多事情,但关于活命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朦胧的记忆里好像有人叮嘱过他得活下去。 但是记不清了。 也无所谓。 他蹲在太医院的那条小径上抠石头,太医院的太医们哗啦啦跪了满地,高呼皇上万岁。 这画面有些熟悉,但不应该有这么多人,太监们以为小皇帝不喜欢这条路,就一起合力铲平了路上的鹅卵石。 梁烨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在一众太医里挑了个顺眼的,“你,以后为朕把脉。” 李步叩头谢恩,“多谢陛下记得微臣!” “你是谁?”梁烨疑惑地歪了歪头。 因为疼痛的折磨,梁烨的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差,偶尔有太监宫女惹怒了他,他便会暴躁地发脾气摔东西,此后就再也不会看到对方,朝野上下便开始流传起新帝暴虐的传言。 梁烨咬着手上的伤口,阴恻恻地盯着李步,问他:“朕暴虐吗?” “陛下性格良善。”李步大着胆子将他的手从嘴边拿开,认真地叮嘱他,“陛下,咬伤口不能止疼。” “李步,朕的头更疼。”梁烨被他握着手,歪头一笑,“砍掉就不会疼了,你帮朕砍了。” 李步吓得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待到下次他再来给梁烨诊脉,便会听见一句更加烦躁的声音问:“你是谁?” “回陛下,微臣李步,是太医院的太医。”李步不厌其烦地对他重复。 闻宗就不会像他这样耐心和好脾气,他对梁烨的毒一无所知,只当是少帝年幼调皮,每次都要被气个倒仰,梁烨性子又烂又倔,每次上课大殿之中都会鸡飞狗跳,正经东西学不了多少,闻宗气得长吁短叹,崔语娴听闻便会心情很好地多插两支花。 卞云心阴差阳错当了太后,对着梁烨越发暴躁的脾气开始害怕,自从亲眼看见梁烨用剑杀了她宫里的大太监和大宫女之后,便愈发畏惧起来。 梁烨早就忘了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但他看见血的时候总是觉得很熟悉,杀人时他并不畅快,模糊不清零零碎碎的记忆能逼到人发疯。 他们说他叫梁烨,那他就叫梁烨,他们说他是皇帝,那他就是皇帝,他们说他嗜杀暴虐,那他为什么不能嗜杀暴虐? 十岁这年,他偶尔会心血来潮去乱葬岗睡觉,挑了个顺眼的坟窝,刚睡着就被个小包袱砸在了脸上,等他不爽地起身,就看见了个丑兮兮的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刚要揪起来就被尿了一手。 他找了根布条将小孩儿挂在了树枝上荡秋千,烦躁地拍着被尿湿的衣袍,神色阴沉地那树枝戳了半天,最后还是背到了背上,趁着夜色带着满身的尸臭味和尿骚味爬进了谈亦霜的寝宫。 谈亦霜经常给他送糕点吃,虽然甜腻,但不妨碍他觉得谈亦霜是个好人。 谈亦霜险些被他吓掉了半条命,深夜张罗宫女太监去打水给他洗漱,又去找来李步救婴儿。 “朕不打算养,朕才七岁半。”梁烨对那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孩很烦。 “陛下。”谈亦霜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您今年已经十岁了。” “哦。”梁烨皱起了眉,斟酌了一下七岁半和十岁的区别,觉得十岁已经很大了,便心不甘情不愿道:“那朕以后就养着他好了。” 毕竟是他捡回来的东西,不好麻烦别人。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岳景明跟肖春和一年会偶尔来几次指点他武功,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跟他重新认识一遍,闻宗这个小老头终于发现自家皇帝陛下脑子不太好使,不择手段天天上课终于逼着人记住了自己,李步每月一次按时给他号脉,第无数次提醒他不要啃自己的伤口,任劳任怨地给他抹上祛疤的膏药,卞云心偶尔会胆大发疯骂他又被他吓得躲进宫里不出来,崔语娴依旧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他灌白玉汤,眼底的恶意毫不掩饰,上朝的大臣们也越来越敷衍…… 梁烨每天都去康宁宫看自己“养”的小孩,偶尔还会从谈亦霜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真正的“母后”的故事,这成了他枯燥无趣的生活里唯一的一点乐趣。 充恒八岁的时候嚷嚷着要学武,十八岁脑子终于勉强好使一点的梁烨懒洋洋地趴在树上拿着狗尾巴草斗小孩儿玩,“学个屁,疼死你。” “我就要学!”充恒被他和谈亦霜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哥!哥!我要学武!以后当大侠!浪迹江湖!” 这话听着耳熟,但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笑着提溜住小孩的领子将人挂在了高树杈子上哈哈大笑,“等你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我就教你。” 充恒张牙舞爪被他气得直哭。 充恒五岁之后就被他从康宁宫里接了出来带在自己身边,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知道后宫是个什么地方,他养得小孩必须得活下来。 肖春和要教充恒武功,被梁烨严词拒绝,他仍旧记得当时学武功吃了多少苦,他师父和师叔一个比一个狠,所以再三考虑之下决定亲自教。 大概是因为他舍不得充恒吃苦,教得马马虎虎,十多年后,充恒连谈亦霜的一刀都没能躲过。 匕首上的毒发作得太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养大的小东西说句话,只能抱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就像冰天雪地里乱葬岗上的尸块。 他愤怒之下杀过了康宁宫的所有人,但甚至借机肃清了许多仇敌,却没有办法让充恒再睁开眼睛喊他声哥。 他开始后悔自己下定决心离开之后为什么又要回来,跟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去争去抢,可每每踏出大都,目之所及都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便没办法再往前一步。 充恒死在了康宁宫。 闻宗死在了除夕夜。 东辰南赵楼烦三国联兵攻梁,大梁境内战火四起。 梁寰在他和崔语娴的争斗里,重病夭折在出宫路上。 百里承安被祁明揭发了女子身份,被迫辞官隐退,被刺杀于归乡途中。 科举三年未开,举子怨声载道,纷纷流向他国。 梁烨御驾亲征,半途闻听卞沧宫变,朝中老臣被杀,他孤身带军返城,满朝文武被困议事殿无人生还。 梁烨自顾不暇,被突然出现的闻鹤深截杀于碎雪园,同日,三国联兵跨过了鹤水,大都城破,梁国自此覆灭。 梁烨大睁着眼睛看着骨头上的血滴下来,冰冷的雨水里夹杂着海棠浓烈的香味,他在一片血色的阴翳中缓慢而僵硬地颤动了一下眼睫,忽然笑了一声。 嘶鸣的马匹往前奔跑,踏烂了满地破败海棠花,雨汽朦胧,又被迸溅的血雾染红了大片。 这潦草又可笑的一生。 第215章 番外·海棠(五) “你到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生老病死贪嗔痴怨,沾一遍染一遍,血和霜里滚一遍,浑身上下是斩不断的七情六欲,周遭里外是消不灭的执念魔障,是为红尘道。” “红尘道三千,你偏选最苦的一条。” 一支海棠花被人从雨里捻起,伸进了被生生挖走块骨头的后颈,细长柔软的根系蔓延,缠绕起支离破碎的血肉碎骨。 花为针,根为线,缝起了个怨气滔天的梁烨。 迟来一步的岳景明神色冷峻,肖春和于心不忍,项梦在雨里搜罗着散落四处的尸骨,自言自语般地给他解释着缘由。 “师祖和师叔祖算的死劫是十日之后……他们以为荀曜是闻鹤深要找的人,半途被缠住了手脚,这才来迟了一刻……”项梦拢着尸骨,染红的指尖连暴雨都无数冲刷干净,她带着满满的遗憾和惋惜,愤怒和不甘在劝,“小师叔,你莫怨。” 你莫怨啊,小师叔。 梁烨猩红的眸子僵硬地转动,破碎的喉咙里发出沙哑又尖锐的嘶鸣声,愤怒又狂躁地撕扯着身体里蔓延缠绕的海棠花根,魂魄血肉簌簌而落。 岳景明转身就走,肖春和赶忙一把拦住他,“你去哪!?” “杀了闻鹤深。”惯来冷酷刻板的人罕见地动了道心。 仙魔从来也只有一念之差。 梁烨想过,如果那时候他师父对他说一句这就是你的命,哪怕他再怨再不甘,也就低头认了,是他技不如人,是他咎由自取,活该死得窝囊。 但岳景明没有。 岳景明站在雨里,怨气似乎并不比梁烨少几分,“他这一世本该……” 本该。 “命数不是既定的,岳景明,别魔障。”肖春和试图阻拦他,“你现在去,不过白搭上一条性命。” 肖春和到底没能拦住岳景明。 死后,梁烨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像极了哪个说书先生嘴里俗套蹩脚的话本,听上去十分可笑。 可笑到他哪怕不择手段报了仇,满身怨气依旧经年不灭,无论怎么努力不消不掉缝合起魂魄的花根,颈间的海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失去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不甘心。 他要怎么样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闭上眼睛。 于是他将枫霜落的解药洒满了池子,经年累月将魂魄泡在解药里,企图让自己瞑目,但是那双猩红的眼睛依旧大睁着,可一直泡到解药让颈间的海棠盛放,毒性带来的疼痛依旧如附骨之疽不曾消解半分。 他解不了枫霜落的毒,也放不过自己。 他从池子里拖着七零八落的魂魄骨头爬了出来,血肉模糊地走回了尘世,想找人渡化自己。 可惜屡屡碰壁。 他活着是人人畏惧的暴戾帝王,死了比厉鬼还要恐怖的存在,活人死物都避之不及。 梁烨最终还是成了个游荡无着落的孤魂野鬼。 唯一陪着他的是颈间那朵被枫霜落的解药泡开的海棠花,可惜他并不喜欢。 他带着那朵海棠花,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异世,新鲜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感到了厌倦。 “无可救药,世间无人渡你!”将死之人仍敢大胆忤逆他。 梁烨被戳到了痛处,血肉模糊的五官瞬间扭曲,目光狰狞地将对方捏碎,愤怒地反驳出声:“朕不需要别人来渡!朕自己渡!” 说完他愣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忍不住兴奋地转了个圈。 后来,他就见到了十五岁,尚且活着的梁烨。 时隔多年,终于有人不怕死地抱住了他,然后就被这小王八蛋一口咬走了好几片海棠花瓣。 “我会再来找你的。” 对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梁烨感受到了一丝解脱。 满屋的海棠花芬芳馥郁。 王滇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片血红,就像洇开在眼里的血。 “醒了?”梁烨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王滇还未从混沌的记忆中彻底清醒,却已经下意识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嗯。” 梁烨一贯钟爱他的后颈,大约是他颈间的海棠泡解药泡多了,这厮哪怕解了毒都恨不得黏在上面。 “吵死了。”梁烨往他颈窝里拱了拱,烦躁地去捂他的耳朵。 “昨晚放了一夜你也没嫌吵。”王滇哭笑不得地将他的爪子拎到他自己的耳朵上,“捂你自己的,我又听不清楚。” “睡不着了。”梁烨迷迷糊糊地去摸他的肚子,将人扒拉进怀里搂着,“梦到什么了……身体一直僵着。” “啊。”王滇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道:“梦见吃汤圆,都是梁烨馅的,一戳一个小窝窝,飘在碗里搔首弄姿勾引我。” “呵,朕若是汤圆也是最硬的那个,请你吃是你的荣幸。”梁烨将腿搭在了他腿上,闭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亲他的脖子,活像个图谋不轨的变态。 王滇偏头去看掺在玫瑰里的海棠花,虽然梁烨的审美有点灾难,但瑕不掩瑜,“你从哪儿弄得这么多花?” “朋友那儿。”梁烨敏锐地察觉到他不虞的目光,睁开眼睛道:“我自己去他们种植的花棚里剪的,老板是我帮他修车时认识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胖老头儿。” “……你还会修车?”王滇没好气地揉他的脑袋。 “啊啊啊——朕当然会。”梁烨一头长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也不恼,嘬了他脖子一口咬着不放,阴恻恻道:“不准拽朕的头发!再拽吃了你!” 王滇闷声笑了起来,梁烨伸手按了按他翘起的嘴角,凑在他耳朵边上黏黏糊糊地亲,“昨天晚上你缠着红纱像朵海棠花,朕喜欢给你开不——” “咳咳咳!”王滇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转头瞪着他。 “苞。”梁烨从床上抓了朵海棠往他脸上扫,笑得戏谑又轻佻,“叫得特别好听,朕心甚悦。” “你他妈也不差。”王滇咬牙切齿地微笑,“我肩膀差点被你咬烂。” 梁烨伸手去摸他的肩膀,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嫌弃道:“下次休想让朕说那些脏词,不好玩。” “我喜欢。”王滇微微一偏头,张嘴咬住了海棠的花瓣,蛊惑一笑,“你不喜欢吗?陛下。” 梁烨的目光落在了他殷红的唇和花瓣之间,手上用力将那花瓣从树枝上扯断,凑上去咬走了王滇唇间的海棠花瓣,“不准咬。” 王滇啧了一声,凑上去慢条斯理地舔了舔他抿着的那片鲜艳的花瓣,低声笑话他,“真小气。” 舌尖卷走了被王滇亲吻过的花瓣,梁烨一脸不屑地吞了下去,“只准咬朕。” “神经病啊。”王滇笑着捏他的脸颊,“赶紧吐出来。” “咽下去了。”梁烨咂了咂嘴,皱眉道:“不好吃,还没你脖子香。” “我他妈脖子再香也不能片下来让你生吞。”王滇捏着他的下巴使劲晃了晃,“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吧?” 梁烨顺着他的力道晃脑袋,“别晃了,再晃朕脑袋要分家了。” 王滇手上的动作倏然停住。 梁烨还在笑,见他脸上的表情忽地反应过来,干巴巴道:“朕开个玩笑。” “别开这种玩笑。”王滇垂下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伤口,但他知道那块骨头没了,“你让师父给你放的什么?” 梁烨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不疼。” “疼不疼我知道。”王滇稍微用力按了按,梁烨就很不乐意地皱了皱眉,顺着他的力道凑近了一点。 “海棠。”梁烨咧嘴一笑,“花苞。” “艹。”王滇没忍住骂出了声。 “真的。”梁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却只摸到了王滇覆在上面的温热手背,抬手试图给他比划,“就是填了一下……唔。” “少在这儿跟我卖惨。”王滇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后颈,“我不吃这套。” 梁烨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摸了摸他的眼角,低声笑道:“那眼睛怎么还红了。” “傻逼,红帐反光。”王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起床。” “再睡会儿。”梁烨压着他没让他起来,“你都没睡好。” 王滇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我说梦话了?” “没有。”梁烨低头亲了亲他的微微湿润的眼睛,轻描淡写地掩过了那些狰狞不甘的梦魇,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笑道:“再陪朕睡一会儿。” 王滇不疑有他,再加上昨晚两个人的确折腾得实在太狠,紧挨着梁烨让他觉得无比安心和满足,他眨了眨眼睛,眼睫扫过梁烨的掌心,嫌弃道:“别撒娇。” 梁烨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语气不善地威胁,“朕乐意,睡觉!” 困意袭来,王滇跟他斗了几句嘴,终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沉入了黑甜的梦境。 在梦里,他穿着身破破烂烂的龙袍,赤着脚穿过了大梁丰收富饶的土地,穿过了大都恢弘的城墙,穿过了热闹繁华的九街十八巷,穿过了朱墙宫道琉璃瓦,走到了种满了海棠花的碎雪园。 他左边是一群手执刀剑凶神恶煞的武将,右边是长袍宽袖凌霜傲骨的文官,望过去皆是故人,焦炎,吕恕,文玉,许修德,晏泽,曾介……最前面被百里承安搀着的闻宗看起来依旧精神矍铄能撞断三根蟠龙柱。 梁寰坐在崔琦腿上开心地冲他招手,李木带着群年轻的暗卫挂在树上不安分地挤眉弄眼,充恒正带着杨无咎从墙上往下爬。 梁烨穿着身崭新干净的龙袍,威严从容的负手而立,见到他戏谑地挑了挑眉,笑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响彻云霄,满园海棠随风摇曳。 第216章 番外·稚子(一) 辽阔无尽的大漠,孤烟直起,落日的余晖洒在酒壶上,喝进去仿佛也在发烫。 驼铃声逐渐止息,各个商队聚集在各自的火堆前,开始生火做饭。 “要我说啊,前几年攻北梁就不该撤兵!要是直接打进大都,咱们就用不着来回奔波了!”有人咬着饼子嚷嚷。 “你说得倒容易,当初王庭内乱,要不是大王子带兵回来,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呢。” “得了吧,大王子就是徒有其表的病秧子,现在还不是被送到东辰了……”有人撇撇嘴,“东辰强大,北梁小皇帝才几岁,这还不干他娘的!” 嘭! 他们面前燃烧的火堆忽然炸开,迸溅的火焰燎到了他们货物皮料上,险些着起火来,一群人手忙脚乱的赶紧灭火,为首的商队头领碧绿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远处那个孤零零的火堆,还有火堆前抱着剑带着斗笠帽子在烤火的男人。 “喂!小子!”他用楼烦语喊了一遍,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又换成了中原官话,“小子——” 对方闻声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了张冷白俊俏的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他左眼眉峰处生生断了一截,眼神锐利,唇角压得极平,又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凶悍。 是个硬茬。 商队头领对上他的目光,冷声道:“中原小子!刚才是不是你干的?” 对方冷冷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伸着手漫不经心地烤火。 “真是岂有此理!”商队头领用楼烦话骂了两句,旁边几个壮硕的楼烦人会意,数十个大汉朝着他围了过来。 火焰跃动,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歘—— 楼烦人善使重刀,燃烧的火堆瞬间被砸得四散而开。 谁知那青年武功极好,轻松地躲开了十几把劈砍而来的重刀,落在了身后的沙丘上。 “呵。” 然后他发出了声极其轻蔑又欠揍的嘲弄声。 “杀了他!”商队首领愤怒地吼叫。 黄沙飞溅,火焰跃动,躁动不安的驼铃声在黑暗中格外清脆。 未出鞘的剑抵在了商队首领的脖子上,他目光惊恐地对上了青年漆黑冰冷的眸子,官话都吓得有些磕巴,“侠士,别杀我!” 青年扯了扯嘴角,“北梁皇帝岂是你们能议论的。” “对、对不住……”躺在地上的人讷讷地道歉。 “大漠很好看,人却不怎么样。”青年冷嗤了一声,抬起了剑,冷漠地转身离开。 一支冷箭对准了他的心口,却不等放出去,剑光闪过,滚烫的血便洒进了黄沙里。 “我最讨厌背后放冷箭的人。”青年脸上露出了个厌恶的神情,出了鞘的剑便饮够了血。 北梁元兴六年,安汉郡。 终于能卸任回大都的安汉郡守许修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笑得好像只皮滑毛顺的大肥耗子,他被人扶着准备上船,回头去看自己待了六年的地方,却被面前跪满了一地的百姓挡住了视线。 “许大人!您别走!” “许大人!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们全家现在都还挨着饿,求求您别走了!” “许大人!” “许大人!!您别走啊,您不能走!” 许修德笑着冲他们摆手,“不用送,不用送,都回去吧!春种正忙呢……” 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嘀嘀咕咕地埋怨旁边的文玉,“谁泄露出去的消息,不是说好悄悄走的吗?” 文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人,昨晚你喝醉了酒,抱着柱子嚎哭说舍不得走,半个郡都能听见。” “胡说八道,真是岂有此理!”许修德哼了一声:“我巴不得马上飞回大都!” 文玉耸了耸肩膀,见他红着眼睛,叹了口气,“大人,好好跟百姓们告个别的,回去您就又能进内阁了。” “……乌鸦嘴!打死我都不进内阁了!”许修德哼哼了两声。 武昭帝驾崩前他被召回大都进了内阁,但先帝驾崩后安汉接任的官员就出了事,由于新帝年幼,上朝时老爱看他的大肚子走神,摄政王就给他又丢回了安汉。 哪有这么耍人的! 船上的许修德嘀嘀咕咕地愤愤不平,文玉在旁边面无表情地憋笑,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大人,你先走一步,我稍后便追上。”文玉低声道。 许修德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忘了,便点头允了,毕竟文玉不止做事一把好手,武功也看成卓绝,前两年他遇刺眼看就要被捅个对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文玉忽然冲出来,两根手指就捏断了刺客的剑。 深藏不露。 “头儿!”文玉穿过人群,拽住了戴着斗笠的青年,待他转过脸来顿时眼睛微亮,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真的是你。” 充恒低头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文玉立马松开,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头儿,自从先帝驾崩你就没了消息,兄弟们都很想你。” “新帝待你们如何?”充恒问。 文玉愣了一下,陛下如今已经登基六年,实在称不上新帝,但他也知道充恒和先帝感情深厚,便没有再多嘴,“陛下待兄弟们极好,李木也从暗处转了明路,很受摄政王看重……头儿,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随便走走。”充恒抱着剑垂下了眼睛。 大梁,南赵,东辰,楼烦都已经走遍了,也许他可以去南疆看看。 “那什么时候回宫?”文玉道:“摄政王还问过你。” “不回去了。”充恒低声道:“主子说那不是个好地方,我听他的。” 文玉张了张嘴,“也好。” 虽说摄政王待先帝旧人极好,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普通大臣也便罢了,向他们这种生死线上游走的暗卫,自然还是主子们自己栽培提携起来的用着放心。 “你既走了明路进了官场,就好好干。”充恒顿了顿道:“不用跟新帝和摄政王提见过我。” “……好。”文玉点了点头。 “回去吧。”充恒看了眼即将离岸的船,“船要开了。” 文玉回头看了眼岸边送别的百姓和在船头卖力挥手哭得比百姓还难过的许修德,忍不住笑了笑,又看向充恒,“头儿,有空回大都看看吧。” 充恒点了点头,“一路顺风。” “保重。”文玉冲他一抱拳,转身朝着大船走去。 再回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经看不见充恒的身影。 他不再停留,大步上了返回大都的船。 元兴七年末,充恒从南疆回来,又在南赵四方城停留了一段时间。 “北梁那小皇帝真是有点本事,东辰这回和亲不成,怕是要气疯了。” “申尧死了之后,东辰就不行啦!东辰现在能打的就虞破虏一个,偏偏还不受重用,变着法子折辱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话说北梁的女相真的是女中豪杰,口舌锋利将那东辰损得是半点颜面都不剩啊……一群大男人说不过一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别忘了她可是文彬公子,曾经的四公子之首!北梁最年轻的状元郎……你们再重新投个胎都拍马不能及……哎哟哟,恼了,还恼了呢咋?我说的可是实话……” 充恒端着酒杯支着头慢吞吞地喝着酒,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了他对面,笑道:“小兄弟,拼个桌?” 充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他坐。 “小兄弟,在下跟你打听个人。”对方也点了壶酒,“你可曾见过个模样俊俏穿着白色僧袍的和尚?” “不曾。”充恒喝了口酒。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也不介意他的回答,笑着点了点头,“这样啊。” “你找人?”充恒看他一身灰扑扑的衣裳。 “啊,我找了他很久,他叫湛华,叶湛华。”对方很快就喝了半壶酒,冲他笑,“你要是见到他,就告诉他有个叫季怀的人,在晚来城等他。” 充恒没应,只自顾自喝着酒。 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对方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 “我大概见过他一次。”充恒开口,对方眼睛中瞬间惊喜迸发,充恒转了转手里的酒杯,“八/九年前吧,我哥用把匕首跟他换了几根断魂丝。” 那人的眼神瞬间灰暗下来,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把匕首上是不是镶着个翠绿的宝石?” “对,我哥找西域名匠锻造的,削铁如泥。”充恒道。 那和尚看着像个妖僧,煞气四溢,他哥还跟对方打了一架,三天三夜没分出胜负,后来他哥相中了和尚的断魂丝,就耍诈差点把人碎成尸块,死皮赖脸跟那和尚换了好几根,分开时他十分怀疑那妖僧早晚会回来寻仇,为此还警惕了好长一段时间。 对方叹了口气,笑道:“多谢。” 充恒张了张嘴,那个叫季怀的人看上去脾气很好,“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充恒耷拉下眼皮,继续开始慢吞吞地喝着酒。 他想找梁烨,却不能提梁烨的名字,倘若让别人知道北梁的昭武皇帝还有可能活着,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波来。 但季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也在找人吗?” “嗯。”充恒冷淡地应了一声。 “或许我可以帮——”季怀看上去还有点烂好人。 “已经不打算找了,”充恒扯了扯嘴角,“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季怀冲他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充恒喝完了那壶酒,隔壁桌的一群书生正商量着去北梁科举入仕,吵吵嚷嚷,壮志凌云。 “北梁如今改革大获成功,揽四方人才,你我去必然能挣得一席之地!” “而且经商也可以入仕,如今北梁人才济济,只要有真本事,肯定饿不死!” “文彬公子如今在致力于选拔女官,我想让我妹妹也随我一起去北梁,深宅内院总比不得外面广阔天地,除了嫁人她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北梁皇帝是个懂得纳贤聚才的贤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来!”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充恒扯了扯嘴角,拎起酒壶又去打了满满一壶,用剑挑着出了酒楼。 除夕的硝烟未过,转眼便绿了杨柳树。 烟柳微雨里,一匹快马再次踏进了大都的城门。 这是北梁元兴朝的第八年。 武昭皇帝梁烨死的第九年。 第217章 番外·稚子(二) 八年过去,大都好像还是他记忆中熟悉的那个大都,但又好像完全变了模样。 应苏坊一如既往地热闹,昔日的丹阳王府已经换了名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新贵,充恒牵着马,买了包点心挂在了马鞍上,从前他哥和王滇都爱吃这家的点心,他便经常来买,掌柜已经换成了店家的儿子,味道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难吃,呕。 街上的人熙熙攘然,他正想着去找个客栈落脚,忽然有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兴奋的大喊声:“华东郡捷报!华东郡捷报!” 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兴奋地开始议论起来,恰在此时,不知道谁家小孩玩的球滚了出来,扎着俩小圆髻的娃娃跌跌撞撞朝着球跑了过去。 “孩子!”有人大喊了一声。 充恒飞身上去便要捞走那小孩,谁知有人比他还要更快一步,身着铠甲的将军侧身从马上翻落先他一步抱起了小孩,还很不要脸地踩了一脚他的肩膀。 报喜的官兵已经策马直奔皇宫而去。 充恒神色阴沉地朝着那不长眼的东西看了过去。 “吁!”战马高高扬蹄被缰绳勒住,马上一袭黑衣银甲的将领抱着小孩翻身而下,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生得英俊,一身得肃杀正气。 “大娘,看好孩子。”他单手将哇哇大哭的孩子递给了老妇人。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老妇激动地紧紧抱住了孩子。 “是独臂将军!”人群中有人激动地在喊。 “杨将军班师回朝了,是不是就打完了?!” “废话!刚才都说了华东郡捷报!” “焦帅呢?焦炎元帅怎么没回来?” “对不住啊兄弟,刚才踩了你肩膀一脚!”那独臂将军性格倒是爽朗,笑着跟充恒道歉,鹰隼般的眼睛对上了充恒的目光,微微愣了一下,“你是……充恒?” 充恒盯着他半晌,终于从那眉宇间看出了昔日少年郎的影子,“杨无咎?” 半个时辰后,长运酒楼。 “咱们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杨无咎端起酒杯跟他碰杯。 充恒冷淡道:“九年。” “嘶。”杨无咎笑着喝了口酒,“还真是有好几年了。” 充恒只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算起来他们之间的交情也不过寥寥,但大概是因为故人所剩无几,这点淡到可以忽略的交情在许多年之后拿出来,也能让一直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坐下来喝上几杯薄酒。 “我爹五年前就去世了,明天是他的忌日,我就提前跟大帅告了假赶回来。”杨无咎看上去沉稳了不少,让人很难将他跟九年前那个咋咋呼呼又怂得一批的少年联系起来。 当然,充恒也变了很多,以致于杨无咎忍不住感慨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充恒扯了扯嘴角。 酒过三巡,总是免不了提起些旧事,想起些故人。 杨无咎烧刀子喝多了,这些酒并不足以让他醉,但架不住心里涌上来的遗憾,“要不是王爷和先帝,我跟我爹可能早就死了。” 充恒沉默地喝着酒。 “那天我原本是想跟着你们进宫的,但我爹死死拦着我,他都给我跪下了……”杨无咎垂下了头拧起眉,抬手捂住了额头,“我不能让我爹跪我,就没跟着去。” “你去了也没用。”充恒毫不留情道。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欠揍。”杨无咎使劲磨了磨牙,一脸不爽地瞪着他,终于勉强有了许多年前那个纨绔小公子的影子,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长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和充恒碰了一下,笑道:“我其实……只想跟王滇再说几句话。” 充恒没再打击他,当时王滇中箭,他哥死死抱着人谁都不让碰,别说杨无咎就算去了也沾不到边,连他自己都没能多看王滇一眼。 酒楼外新科举子们正在开怀畅饮,热闹欢笑声不断,朝堂之上又不知道要添多少新面孔,新人来旧人散,一朝天子一朝人,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早就被埋藏进了漫长的时间里,大都里真正记得他们的不知还有几个。 再过上几年,或许连他们再想起来,也只会一笑而过。 酒杯相碰,水波微漾,映照出两张无言沉默的脸。 “这次回来还走吗?”杨无咎问他。 充恒道:“过几日便走。” “也好。”杨无咎点了点头,笑道:“我今晚要入宫面圣,明日给我爹扫了墓便要回华东郡,哎,说起华东郡,你知道那儿特别多金矿吧?” “嗯。”充恒点了点头。 他偶尔听梁烨提起过。 “这事说起特别有意思,华东郡有好几座金矿所属不明,焦帅派人查了大半天,你猜怎么着?”杨无咎笑道:“七八座金矿全都是咱们大梁的,里面采出来的金子先是往东辰流,然后拐着弯途径南赵过云水,流进了咱们自家的商队里,那商队你肯定知道。” “王氏商队?”充恒挑了挑眉。 杨无咎一拍桌子,“对,就是王爷从前搞出来的那个商队,现在规模甚大,是三国之内数一数二的大商队,他们现在的大当家叫于廊,听说从前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小厮……商队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过了明路,那就是实打实的皇商……要不说咱们国库年年都能塞得满满当当……” “你知道吕恕不?先帝在时给他扔西军去了,结果他嫌西边没仗打,千方百计抓了由头往西域那边揍过去了,咱们西边多了那俩郡全是他打下来的……” “……啊,那些文官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玩心眼我又玩不过他们……现在比较有名的就是六杰吧,百里承安、楚庚、刘宾白、荀曜……还有前几年那个轰动一时的新科状元……还有谁来着……反正好几个都是长霖书院出来的……都不认识……” “我也不怎么回来,都是听那些毛头小子们说的……” “陛下如今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沉稳得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百里大人这个太傅实在当得很有手段……摄政王近几年身体也不太好,正慢慢放权,我瞧着那意思是想让陛下早日亲政……” 大都的酒许久未喝,乍一喝还有些醉人,充恒听着杨无咎讲着大都的人和大都的事,竟然也有了三分醉意。 可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色将暗,他和杨无咎便也要辞别。 “有空来华东郡找我!”杨无咎笑着拍他的肩膀,“到时候我请你喝最好的酒!咱们兄弟定然喝个痛快!” “好。”充恒抱着剑点了点头,目送着他醉醺醺地上了马。 “驾!”一人一马消失在了应苏坊的大街上。 充恒牵着马溜达到了皇宫门口,借着月色去看那威严的城门,从皇宫外面看,是金碧辉煌巍峨恢弘,但从里面看,却总是院子里被切割地四四方方的天,狭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还有数不清的尔虞我诈。 大概宫外的人想方设法地想进来,宫里的人却总想飞出去。 皇宫议事殿,烛火摇曳。 白净俊朗的少年端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手中的战报,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帝王威严已经初显,整个议事殿一片寂静。 崔琦冷淡地坐在轮椅上,拿着帕子抵在嘴边,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咳,原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更淡了几分。 梁寰闻声看向他,崔琦却只是轻轻地摇头。 百里承安站在另一边,恢复女子装扮的她看上去更显温雅,但无论朝野都不敢因为女子的身份轻视于她,倘若一个人已经足够强大,那性别将无法成为别人攻讦她的武器,她极力提议建设女子学塾和科举,想让世间女子不必女扮男装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后来她又恢复女装上朝,盖只想告诉世人,她们身为女子本就如此。 君子立世,从来都不该分男女。 马上就要致仕归乡的晏泽再次请辞,却被崔琦给拒了,他们心里都明白,许修德之前为什么会被扔回了安汉郡——梁烨不介意,是因为以他的能耐和性格根本不会在乎底下的人结党营私,怕是结得还不如他拆得快,但崔琦向来谨慎,尤其忌惮党锢之争,晏泽和许修德是师生,同在内阁必然不妥,尤其是如今朝中新官许多都是长霖学子,近来他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将长霖派系的官员外调,楚庚和刘宾白便首当其冲。 百里承安虽然不赞同,但因为她曾在河西广远县任职,也不便多说,只能尽力从中斡旋。 崔运清正刚直了一辈子,最后却因为嫡亲的孙子犯错被牵连,险些晚节不保,最后辞官归乡,好歹是保全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但坊间说起来,还是觉得摄政王心胸狭隘,大概还是记恨崔家废了他的双腿。 坊间传言崔琦并不放在心上,他如今已经时日无多,只想尽快帮梁寰铺好路,好让他往后的路能走得更通畅些。 梁寰虽然年少,对这些却都已经心知肚明,他从五岁开始,阿叔便领着他进议事殿听事,阿叔死后,十九叔上朝议事也都拽着他,还非要逼他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再后来十九叔驾崩,他爹和百里太傅就更加变本加厉,一刻都容不得他停歇,整个皇宫大概到处都洒满了他哭嚎的眼泪。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当初阿叔和十九叔拼尽全力挽大厦于将倾,救回来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梁,十九叔宁愿落了累世骂名,不择手段地替他灭世家剿勋贵肃清了一条通往皇位的路,他爹崔琦和老师百里承安还有晏泽这些安平朝的一干老臣费劲心力让他六岁就坐稳了皇位,在他尚且懵懂只知道哭嚎委屈的时候将大梁的百孔千疮逐一补平,眼看他们也要油尽灯枯,终于下定决心将大梁真正交到他手中。 他们之间的大部分人或许也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比起不及道别的阿叔和十九叔,他起码能目送他们离开。 梁寰将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抬头看向大殿中神色各异的臣子,沉声道:“回去告诉焦炎,大梁绝不议和。” “朕要华东郡。” 地上的众臣哗哗跪了一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梁元兴九年,梁寰亲政,同年冬,最后的世家曾家满门抄斩,首辅晏泽因病归乡。 北梁元兴十年春,吕恕又往西打了三百里,北梁再添一郡。 北梁元兴十年冬,北梁大帅焦炎率军彻底收复华东郡。 同年冬,摄政王崔琦薨于大都,百里承安拜相梧桐殿。 从北梁元兴十年收复华东郡开始,少年帝王终于彻底将庞大的国家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拉开了元兴盛世的帷幕,他同他的老师百里承安一起,在北梁上下掀起了浩浩荡荡的改革,此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先后灭楼烦、东辰、南赵,继大安朝灭亡百余年之后,中原大地上终于再次迎来了久违的大一统。 而梁寰的名字,则成了北梁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千百年后,世人仍对这位年轻的帝王充满了溢美之词,只可惜他三十余岁便早早驾崩,独留老相百里承安独撑盛世,又不知让文人墨客留下多少惋惜。 泛黄烧了一半的纸钱绕着岩壁上横出来的棵枝桠横斜的枯树转了几圈,不急不缓地飘向了远处的长天。 “哥,我打算去西域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你们,你和王滇保重。” 夕阳西下,长满了青苔的百年古道上马蹄声哒哒,山壁岩石上爬满了藤蔓,在晚霞中随风摇曳。 充恒牵着那匹花色极丑但早就瘦到不成样子的老马,单手抱着剑,从兜里掏出来了块点心扔进了嘴里。 还是难吃,呕。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成了两个小黑点,最终在长天古道下消失不见。 山川历历,江湖路远,便也各自珍重。 ——全文完 第218章 番外·如果(一) 据说北梁小太子降生时,祥瑞漫天,皇宫里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神秘的来客,无一例外都是来道贺。 王煦遂抱着刚生下来眼都没睁开的崽子,镇定地看着白袍人放下贺礼原地消失,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甚至还有对龙角。 梁华喜忧参半地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戳儿子的小脸,“阿煦,朕有点害怕,感觉像做梦。” 王煦遂木着脸道:“你怕个鸟蛋。” 先帝梁琮励精图治,是个实打实的贤明之君,就是有点短命,给自己累死了,梁华从一众皇子里厮杀出来,干得第一件事是娶了北军的主帅,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骂,气得后宫里吃斋念佛的那位崔太后都骂他没点远见,气得闻宗差点撞断议事殿的蟠龙柱。 但梁华死性不改,甚至为王煦遂不纳后妃——好在虽然他早年太过浪荡,却没往府里进过人,还臭不要脸标榜自己洁身自好。 第一次见面,王煦遂骑着战马将他从北疆北揍到了北疆南,从那时起他就立志非此女不娶。 现下虽然娶到了还有了崽,但这个崽看起来很厉害。 “什么成仙人皇,没见过,朕不信。”梁华挤到床上,拎起崽子来玩,惊奇道:“阿煦,他屁股上好丑一个胎记。” 然后被王煦遂一脚从床上踹到了门边。 小太子命格极贵,得高人指点起了个名叫梁烨,气得梁华三天没吃下饭。 “你听听,这简直不成体统,他这是要克死他老子。” 然后又被王煦遂一脚踹了老远。 后宫干净,父母恩爱,梁烨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多姿多彩,他娘王煦遂是个奇女子,认识的人天南海北,时常有高手来找他娘喝酒比武,他就跟他爹在旁边乖乖地呆着给他娘加油鼓劲。 时常陪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叫陶嬷嬷,一个叫邱甘,陶嬷嬷一手厨艺让梁烨惊为天人,邱甘最常干的事情就是拎着小太子在皇宫里飞来飞去,梁烨五岁就逛遍了整个皇宫,打遍了阖宫的蛐蛐蟋蟀无敌手。 梁烨六岁的时候,他娘无视他爹和他泪眼汪汪,又重新披甲上了战场,打得楼烦哭爹喊娘,凯旋归来的时候,梁烨已经八岁整,他抱着他娘的大腿哭,他爹一脚将他踢到旁边,抱着他娘就进了殿。 梁烨坐在墙头上哭得唉声叹气,哭得王煦遂把梁华踹进了荷花池里。 他娘本来就是北疆主帅,这一战在民间荣获了“战神娘娘”的美誉,他娘主外他爹主内,兢兢业业开创了个盛世,身为一家人,梁烨的压力颇大。 大概是梁华嫌他哭得太烦人,给他找了位出奇严厉的师父,岳景明一板脸梁烨能做三宿的噩梦,好在他师叔不错,在梁烨哭鼻子后,会带他去宫外散心吃烧饼。 梁烨一边跟岳景明习武修炼一边跟着闻宗读书,王煦遂无聊了还要抓着他教授兵法,梁华不想步梁琮的后尘,十分想要他提前接手北梁这个重担带他娘周游四国,梁烨忙得好像只小陀螺,终于叛逆心起,跑到了乱葬岗玩,结果不小心捡了个孩子回来。 梁华和王煦遂还没来得及给他生个弟弟,梁烨就自己找了个弟弟回来,死活要养着,阖宫上下都能听见小太子的哭嚎声。 无法,梁华和王煦遂只好应下,梁烨自己给小孩儿起了个名叫充恒,据说是他翻书随便点了俩字。 不过这么点孩子怎么也陪不了梁烨读书,最后还是丢给了梁华和王煦遂养着,他该受的苦半点没少受,好在闻宗大发慈悲,给他找来了几个伴读。 闻宗的两个学生,一个叫祁明,一个叫百里承安,还有焦文柏大帅硬塞进来要他长点见识的焦炎,后来东辰的小公主申玥俪来访,见到梁烨后死活不肯走,仗着崔语娴和东辰的这层关系,便也留在了宫中一块读书。 几人年纪相仿,又好奇心颇重,都不是什么消停的主儿,隔三差五便要闹出点事情来,气得闻宗天天跳脚。 转眼小太子就长到了十七岁。 “殿下,走啊!”焦炎和祁明扒拉在墙头冲他招手。 梁烨看了一眼外面守着的邱甘,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蹲下来看着充恒,警告地指着他,“乖乖在这里玩,我回来就给你带糖吃。” “哥哥,我也去。”充恒拽着他的衣摆去啃他的手指。 “不许跟着,我要去干大事。”梁烨扯着他的腮帮子恶狠狠地威胁,“不然我就让娘亲带你去北疆吃沙子。” 充恒口齿不清地含着颗糖摇头,“哥哥,我要去找爹爹。” “爹爹在御书房批折子,等会儿你让邱甘带你去。”梁烨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动作利落地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充恒扒在窗口踮脚想跟着,被人从后面一把抄起来放在了肩膀上。 “邱甘,找哥哥。”充恒指着窗户示意他。 “殿下也该偶尔出去散散心。”邱甘扶着他,“小殿下,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好!”充恒使劲点了点头。 梁烨从墙上翻下来,焦炎和祁明就拽着他往狗洞那边跑。 “快快快!承安跟人打赌,那人输了要找他麻烦,这会儿已经带人去堵门了!”祁明蹿得最快。 “要我说还是他脾气太软,这种人揍一顿就好!”焦炎扬了扬拳头,额前的银甲抹额折射着耀眼的光,“揍得他哭爹喊娘。” “得了吧,申玥俪肯定早就美救英雄去了。”梁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他俩道:“敢不敢跟我赌,肯定是她搞得鬼。” “不能吧?”祁明皱了皱眉。 “也不是不可能。”焦炎一砸拳头,“她见天粘着承安,上次东辰来人要接她回去,她都死活不肯。” “她身为公主,老待在这儿也不太好。”梁烨跟在他们后面钻过了狗洞,起来优雅的拍了拍衣摆,“承安心怀天下,是决计不会去东辰当驸马的。” “你和承安是不是要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焦炎捣了捣祁明。 “对啊,说不定承安能拿个状元回来。”祁明笑眯眯道。 “要不是三年前殿下灌醉了咱们,你俩早就能考了。”焦炎看热闹不嫌事大。 “明明是你们酒量太差还怪我?”梁烨震惊道:“栽赃也不能这个栽赃法,大不了今年我陪你们一起考。” 祁明哈哈大笑,焦炎便和梁烨打闹成一团,很快三人就骑马找到了百里承安和申玥俪,应苏坊时一如既往地喧闹。 果不其然,申玥俪拿着鞭子挡在了百里承安前面,她对面是个衣着华丽的小女娘,“百里承安,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躲在她后面算什么本事!给本郡主出来!” 申玥俪不甘示弱,将少年挡在自己身后,“你可算了吧,你欺负百里家没人吗?承安他怎么惹着你了?” 梁烨几个悄悄绕到了百里承安身后。 “你怎么又惹了这小祖宗?”梁烨抱着胳膊,看着那小郡主跋扈的模样,一脸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百里承安无奈苦笑,“我就帮她捡了个帕子。” “都是风流债啊,百里兄,你算算,这都今年第几个了?”焦炎酸溜溜道:“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 “轮到你你跑得比兔子都快。”祁明搂着他的脖子,冲几个人使眼色,“怎么办?” 几个人正出着馊主意,梁烨忽然察觉到了股怪异的目光,警惕地转头去看,却只看到了一个袍角。 “哎,殿下你去哪儿?”焦炎拦了他一下,没拦住。 梁烨几个跃步飞身就落在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皱眉警惕地盯着周围,抬手摸到了腰间的软剑。 一道微凉的呼吸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他刚要去抓剑柄,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攥住了手腕,巨大的力道带着他的胳膊往前,他顺着力道猛地转身,一脚踢向了对方。 却踢了个空。 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绕到了他的背后,再次挡住了他想抽剑的手,轻声笑道:“就这点本事?” 梁烨心中大为恼火,一肘就斜着砸了过去,对方利落地闪过,却轻浮狎昵地从背后将他揽进了怀里,低头亲了他脖子一口。 梁烨震惊地瞪直了眼睛,怒道:“放肆!!”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敢这么轻薄于他,简直是狗胆包天! 对方垂眸盯着他红透了的脖子和耳朵,刚要笑,软剑就缠到了他的胳膊上,他被迫松开了手,却还是被削去了大半的衣袍,露出了内里青黑的皮肉。 梁烨横剑于身前,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看上去要比自己高上大半个头,穿着件黑漆漆的袍子,脸上还戴着半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面具后那双黑沉的眸子轻佻又浪荡的打量着他,如同黏腻冰冷的蛇芯子黏在他身上。 “唉。”那人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笑吟吟道:“人皇成仙无趣得紧,梁烨,不成了好不好?” 梁烨冷脸盯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半张和他极其相似的脸上浮现出了个歹毒扭曲的笑容,“当然是……来毁你道行的人。” 第219章 番外·如果(二) “殿下!”焦炎从墙上翻了下来,警惕地扫视了周围一圈,空荡荡的巷子里除了几个破箩筐和碎石堆什么都没有,他转头看向梁烨,“殿下?” 梁烨还攥着手中的软剑,脸色难看到吓人,过了良久才道:“焦炎,刚才有个人……在我面前凭空消失了。” 焦炎目光惊悚地看着他,然后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怎么可能,又不是变戏法的,你肯定是最近太累看错了。” 话音刚落,祁明和百里承安还有咋咋呼呼的申玥俪才跑了过来,申玥俪还面带怒意,“本公主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丫头,祁明你别拽我!” “怎么了?”百里承安看梁烨和焦炎神色都不对。 “没什么。”梁烨按了按眉心,将剑放回了腰间,伸了个懒腰,戏谑地看着他们,“宁璇被打发走了?” “当然!她不过一个小小的郡主还敢跟我抢男人!”申玥俪一把抱住百里承安的胳膊,“承安心里只有我一个!” “还请公主自重。”百里承安将胳膊从她怀里抽了出来,申玥俪还想再贴着他,就被旁边的祁明隔开。 “申玥俪,你不是要去郊外庙会吗?”祁明转头看向梁烨,“殿下。” 梁烨会意,跟焦炎交换了个眼神,俩人勾肩搭背抬起拳头撞了一下,异口同声道:“走,去庙会!” 几匹快马招摇地跑出了大都城门。 “你要实在怀疑,回去问问你师父呗。”焦炎驾马和梁烨并行。 “你饶了我吧——”梁烨哀嚎一声,抬手往脖子上一比划,“我压根没能反应过来,要真是什么邪物我没制住,他能一拂尘给我拍进皇陵。” 焦炎哈哈大笑起来。 “怪力乱神不可信。”百里承安头也不回道:“殿下,你少熬夜。” “那是我想熬吗?我爹半夜抓我起来给我娘逮萤火虫!”梁烨苦着脸竖起了三根手指,“连着三天没让我睡个囫囵觉!” “怪不得老师天天训你。”申玥俪幸灾乐祸道:“活该。” 梁烨抬起鞭子就往她的马上抽,申玥俪尖叫了一声往百里承安身边靠,祁明又过来横插一脚,“公主小心!” 气得申玥俪直翻白眼。 一行人吵吵嚷嚷去了郊外庙会,梁烨伸手捂住隐隐发疼的后颈,转头看向身后,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山林。 再想起方才那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郊外的庙会是从梁烨祖父时延续下来的,据说当时梁琮和崔语娴便是在庙会上相识,后来每逢此时,大都的少年少女们便会蜂拥而至,也有不少人都碰到了自己的姻缘。 梁烨自然是不信的,但他喜欢热闹。 百里承安刚进庙会便被人认了出来,于是数不清的女娘和公子都围了过来,女娘们觉得自己的姻缘到了,读书的学生们热烈地追捧着自己的偶像想要题诗,祁明在旁边帮忙阻拦,申玥俪夹在人群里气得直跺脚。 梁烨看热闹不嫌事大,拽着焦炎飞到高塔上看热闹,还要是不是起哄两声,气得申玥俪要拿箭射他。 “焦炎,随我去喝——焦炎?”梁烨扭头瞪着他,“看什么呢?” 焦炎脸色涨红看着人群里往外跑的姑娘,结结巴巴道:“她、她差点被人绊倒。” “谁?”梁烨的目光落在了个瘦小的姑娘身上,兴致缺缺地啧了一声,“这么弱会被踩死吧。” “对、对。”焦炎紧张地攥住了栏杆,不等梁烨再说话,从高塔上飞身而下,直奔那姑娘而去。 “……”梁烨一拍栏杆,语气沉痛道:“见色忘义!” 一个个都是俗人。 他百无聊赖地跑到塔顶上喝酒,月光洒在身上很舒服,塔顶寂静塔下喧闹,交织在一起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安心到睡了过去。 意识回笼的瞬间,梁烨猛地坐起身来,本能地去摸腰上的软剑,却猝不及防地摸了个空。 “这剑虽好,但也得分谁使。”黑暗中传来了阵轻笑,“太子殿下,像你这种毫无戒备心的蠢货,简直就是浪费。” 周围是一片浓郁的黑,梁烨伸手去摸地面,是粗糙不平的砖石,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股陌生又古怪的香气扑面而来,冰冷的手指碰到了梁烨的眉眼,紧接着就被人一把拍开,“放肆!” “哈哈哈,好凶啊。”对方似乎离得他非常近,可梁烨却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和衣料的摩擦声。 声音又到了他耳侧,像无着无落漂浮在半空,“不过我喜欢。” 话音未落,梁烨一个扫堂腿就踢了过去,对方反应极快,一把扣住了他的脚腕狠狠往下掼,梁烨顺势猛拧腰身双手着地挣脱了对方的桎梏,半跪在地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还是一片黑,看不见任何东西,这让他有些烦躁。 对方笑眯眯地伸手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了晃,“没用的,小殿下,看不见的。” 梁烨猛地起身,一掌直冲声音的来源砸去,却砸了个空。 紧接着细长柔软的绳索从四面八方缠绕住了他的手脚,那应该不是绳索,上面布满了略微粗糙的冰冷絮状物,从他每根指缝中穿过,紧紧缠绕到他的指尖,那些毛须更像是某种活物,细细秘密地游走过他的皮肤,让他后背悚然发凉。 更像是什么植物的……根? 梁烨浑身僵硬着无法动弹,任凭那些根系蔓延缠绕,原本整洁的衣袍被纠结在缝隙间,那股怪异的香味愈发浓烈,沾染着血腥味的根须闲闲地点在了他的后颈处,似乎犹豫了一瞬,紧接着便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薄薄的皮肉,洇出了新鲜又干净的血。 梁烨本能地痛呼了一声,那根系陡然在他的血肉里停滞。 对方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梁烨被那些根系按着后颈低垂着脑袋,清晰地感受着温热的血淌过了脖颈,洇入了前襟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冰冷的手指扣住了他的下巴,摩挲着把玩了两下,那语气听起来像在感慨,“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杀的人能堆满整个乱葬岗,还要天天喝白玉汤疼得死去活来,每天都挣扎着活命——但你看看你自己,爹疼娘爱,什么都不用发愁,蠢得连点戒备心都没有。” 梁烨终于积蓄起内力,猛地震开了身上那些恼人四处乱爬的根系,刚要转身,却被那些汹涌而来的根系再次湮没进去,细小柔软的根须甚至想钻进他的嘴里,梁烨登时一惊,死死咬住牙齿,那点毛须不满地蹭了蹭他的嘴唇,晃晃悠悠地爬到了他的耳朵上。 梁烨伸手要扯,对方却轻而易举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胳膊勒上了他的腰,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上,喃喃道:“梁烨,你日子过得舒坦了,对我不太好。” 梁烨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什么叫对他不太好,就听这人低声笑道:“会让我嫉妒疯的。” 冰冷的唇舌覆在了根系刺破的颈肉上,舔走了里面尚且温热来不及外溢的血,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了他的耳垂,“我受了那么多苦都没成的事情,你凭什么能成?人皇成仙……呵,想都不要想。” “我会陪着你。” 伴着对方一声轻笑,剧痛陡然从后颈处传来,梁烨惊吼了一声,猛地直起了身子。 “殿下?殿下!?没事吧?”焦炎攥住他的肩膀使劲晃他。 后颈处的疼痛仿佛还在,梁烨脸色苍白地看着焦炎,抬手捂住了后颈,却没有摸到任何伤口,但对方舔过皮肤时的黏腻冰冷却如影随形,恶毒扭曲的声音阴魂不散,让他眼里闪过了几分杀意。 “怎么喝着酒在这上面睡着了?”焦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梁烨!” 梁烨猛地回神,塔下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拧眉道:“你去了多久?” “也没多久,一刻钟?”焦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看,承安他们还没从人群里挤出来呢。” 难道是做了个噩梦? 梁烨烦躁地擦着后颈和手腕,神色沉沉道:“我先回宫了。” “哎——你这么早回去干什么!”焦炎在后面喊他。 “沐浴更衣!”梁烨被梦里那些软塌塌的根须和贴近自己的陌生男人恶心得够呛,要真是梦里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非得让这东西灰飞烟灭不可。 浴池里水雾氤氲,外袍和里衣都被扔到了屏风上。 梁烨脸色难看地抬起头,铜镜里的梁烨在雾气中看着不甚清晰,他歪了歪脖子,却从后颈上隐约看到了朵盛放的海棠花缠在上面,殷红的花瓣紧紧贴着他的脸颊,根系如同活了一般想要刺穿他的皮肉,阴邪的黑气在浩然中正的紫气里丝丝缕缕地蔓延。 梁烨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向铜镜,镜子里的他却已经恢复了正常,脖子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他又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心口,上面赫然印着个青黑色的手印,他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掌放了上去,那掌印却比他的手掌还要大上一圈。 梁烨神色一冷。 不是梦。 是来找死的鬼东西。 第220章 番外·如果(三) 岳景明径直将那朵阴邪的海棠花薅了下来碾成了粉末,神色冷凝。 “什么鬼东西敢来沾,怕自己死得太慢吗?”肖春和勾了缕黑色的根丝,脸色忽然一变,“小叶子,它没对你怎么样吧?” 正捂着后颈的梁烨脸色瞬间扭曲。 片刻后,他赤膊跪在蒲团上,劲瘦的腰背和肩颈上布满了青黑色的捆痕,心口处还有个狰狞的手掌印,唯独侧颈上一个鲜红暧昧的吻痕格外显眼。 在场的都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打眼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顿时一个比一个难看。 王煦遂转头就要提剑,怒道:“我弄死它!” “阿煦,冷静。”旁边的梁华赶忙拽住她,“先看看他受没受伤。” “它对你都做了什么?”王煦遂气得眼睛都快红了。 “我同他打了两架,不过未能伤到他分毫。”梁烨神情冷冽地跪在蒲团上,凛然道:“此物手段阴险歹毒,我想请师父帮忙收了他。” 几个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显然太子殿下没有领会他娘的意思。 “咳,它——”肖春和示意他穿好衣服,委婉道:“是不是个女妖?可曾陷入什么幻境里?” “是个男人。”梁烨沉声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不是幻境。” 肖春和捂脸,梁华看着自家儿子欲言又止,王煦遂气得已经快把剑给捏烂了。 “可曾行欢|爱之事?”岳景明面无表情直截了当。 梁烨愕然地看着他,脸色后知后觉骤然涨红,“当然没有!” 他想杀了那鬼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而且对方还是个恶心的怪物。 几个大人顿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不要出去,在宫里静心。”岳景明冷着脸道:“道心不坚才会让邪物有可乘之机,不必管其他。” “是。”梁烨垂下了眼睛,后颈处还在隐隐发烫。 是夜,太子东宫。 青黑的手掌抓住了柔软的被子,手掌的主人却忽然面色骤变,急急往后退去,却被漫天的符纸堵住了退路。 肖春和蹲在横梁上抛了抛手里的桃木牌子,挑眉道:“哟,还是个怨气滔天的厉鬼,都修出人形来了。” 岳景明堵在了门口,冷冷盯着那带着鬼面具的男人,客气道:“阁下道行颇深,我那徒儿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跟个小孩过不去。” 那男人后背僵了僵,旋即不爽地啧了一声,面具后面的眼睛沁出了点笑,抱着胳膊靠在了床柱上,闲闲道:“我见他可爱,逗逗而已,两位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 “原来你们这些鬼物逗孩子都往神魂骨头里种花啊。”肖春和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若是再晚上半个时辰,我们家小叶子就剩个骷髅架子了。” “我这不是踩着点来给他解了么?”男人无奈地摊了摊手,旋即哎呀了一声:“我不会来晚了吧,人没了?” 这轻佻的态度成功惹怒了岳景明跟肖春和,这俩人往前数也是曾搅弄风云的厉害角色,断容不得这等猖狂的鬼物,寝殿之中顿时金光闪现,兵戈相交。 重兵将东宫团团围住,王煦遂和梁华站在宫门外,旁边是太极观观主项梦领着一众徒子徒孙,大约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东西给收了。 梁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着密室里遍布的符纸和镇魂铃固魄线,将手中的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将睡未睡之时,果然听见了上方传来了凄厉的嘶吼声,厌恶地皱了皱眉。 天色蒙蒙亮时,密室门被人打开。 岳景明看上去受了点轻伤,肖春和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脸色不太好看,“什么大逆不道的玩意儿,这路数我看着就眼熟,肯定是你门下叫出来的孽障。” 岳景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门下有此人。” 梁烨睡眼惺忪地从蒲团上爬起来,肖春和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被你师父一拂尘就打了个魂飞魄散,以后少跟焦炎他们四处乱跑沾些脏东西回来。” “谢师父师叔。”梁烨盘着腿乖巧地点头。 岳景明从袖中摸出了三枚黄皮铜钱递给他,“放在心口处,安神魂。” 梁烨便十分听话地将铜钱放在了前襟里,瞥见岳景明袖子里有根红绳穗子,好奇地上手就去揪,岳景明也不管他,被他拽出来了根红绳子。 “绑玉佩的,拿去玩吧。”岳景明蘸了点朱砂按在了他眉心上,“这几日你太劳累,回去休息三日,我再考校功课。” 一听功课梁烨就头疼,拽着穗子爬起来就跑,“知道啦师父!” 肖春和无奈地看着人跑开,“你就惯他吧。” 岳景明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总觉得这邪物未尽全力。” “你也觉出来了?”肖春和摸了摸下巴,“方才我就觉着不太对劲,他冲我过来是真想下死手,不过你过来一挡他就忽然收了力,嘶,是不是你又招惹了什么——唔。” 岳景明一拂尘拍在了他脸上,“勿妄言。” 肖春和撇撇嘴。 “回太极观。”岳景明起身道:“我要查查这东西的来历。” —— 邪物消失,梁烨的生活终于又重回了正轨,他白日忙得团团转,晚上又要跟着师父修炼习武,春去秋来,转眼就将那邪物抛到了脑后。 十八岁生辰这日,他带着焦炎百利承安几个人去偷喝师父带来的仙人醉,抱着酒坛子不省人事。 醉意朦胧中,落进了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怀抱里。 “打不过就喊师父和爹娘帮忙——”对方神色阴鸷地盯着他,狞笑道:“你是八岁的小孩吗?” 梁烨使劲拍着他的肩膀,“我还能喝!焦炎,给我!” 抱着他的男人神经质地转了转脖子,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咧嘴一笑,“给你什么?” 一股凉意瞬间蔓延上心头,梁烨陡然清醒了大半,盯着那张狰狞的面具,浑身寒毛直竖,猛地推开他翻身站起来,厉声道:“你竟然没死?” “已经死过的人怎么死?”男人笑眯眯地走进他,“找什么呢?师父给你的护身符?” 他摊开掌心,原本在梁烨身上的符纸便化作了飞灰。 “还是给你保命用的小铜钱?”他低低地笑着,抛了抛手里的小铜钱,轻轻一捏,那些铜钱便化作了碎片,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梁烨使劲甩了甩醉懵的头,伸手去抓剑,却猝不及防被人掐住了脖子,“我不好对岳景明动手,不代表我脾气好,你让我白挨了顿揍,你该怎么赔偿我?” “都是你咎由自取。”梁烨冷笑了一声。 他凑上来,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梁烨,耐心道:“你我之间的事情,还是不要牵扯上别人的好,他们越护着你我就越不开心,别惹我生气,梁烨。” 梁烨眯起了眼睛,手中的柳叶片猛地一转,径直插进了对方的咽喉,黑褐色的血喷了他满脸,带着浓烈的腐臭和诡异的香,险些让他吐出来。“那我就先弄死你。” 然而对方的力道却没有变小,反而嗬嗬地笑出了声:“很好。” 那人攥住他的手将柳叶刀从脖子里拔了出来,梁烨拼尽全力都没能拧过他的力道,刀尖停在了离他眼睛极近的地方。 “你乖乖听话,我就只要你一条命而已。”对方笑着凑上来舔走了他脸颊上的血,亲昵又温柔道:“不然你的父皇母后,还有这些小伙伴,我就都给你杀了,我没有的你也不许有。” 梁烨用力地喘了两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桃木剑顺着他的袖子落下,猛地捅进了那人的腰腹间,梁烨一脚蹬在酒缸上,用了全部气力将对方逼退到墙角,双手攥住剑柄狠狠一拧,霎时间青黑色的血肉横飞,周边的酒缸全部都炸开,连着那坛子仙人醉,全洒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梁烨将人压在身下,趁着对方愣神的片刻,一柳叶刀直接插进了对方的眉心,那张情面獠牙的面具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梁烨瞬间愣在了原地。 对方漆黑无光的眼珠僵硬地转动了两下,嘴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后颈处盛开了大朵海棠花,青黑色的根系蔓延缠绕住他的桃木剑和柳叶刀,瞬间将其绞得粉碎。 他顶着那张和梁烨一模一样的脸幽幽叹息,黑色的血流了满脸,笑得却癫狂扭曲,“当然是想了个好法子折磨你。” 梁烨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被陡然涨大的海棠花全部包裹了进去,浓郁的黑暗混杂着馥郁的酒香,连带着逐渐昏沉又被强行刺激的意识,在密不透风的根系和花瓣里浮浮沉沉。 带着半边破烂袍袖的胳膊从花瓣中伸出来,紧绷的肌肉在月光下看起来格外漂亮,沾染着血和酒水抓住了窗台,又被伸出来的黑色根系强硬地缠绕住带了回去。 天色蒙蒙亮时,梁烨才艰难地恢复了几丝清明。 寝殿熟悉的帷帐映入眼帘,昨晚荒唐又糜|丽的梦境一股脑地涌进了脑海,梁烨脸色瞬间黑了大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从青到红,最后变得铁黑一片。 “放肆!!”他震惊于自己竟然会做如此荒唐的梦,却又隐隐松了口气这只是个梦。 一口气没松到底,就被青黑的手臂勾住了脖子,梦里熟悉妖异的香味瞬间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他猛地转头,就对上了那双恶毒又畅快的眼睛,脸色倏然一白。 男人支着头懒洋洋地将他的发丝缠绕在手指间,回味道:“殿下,味道很好。” 梁烨顿时头痛欲裂,气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你——” 对方拍了拍他的后腰,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扭曲的神色,矜持地道歉,“不好意思,没控制住。” 梁烨看他的目光看起来像是要杀人。 那鬼物拍了拍肚子上逐渐愈合的血窟窿和眉心上几乎看不出来的刀口,摸着缝起尸块的海棠花根系,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这双修的门道我可是找了许久,又不想随便找什么阿猫阿狗凑和了事,还是自己这张脸看着顺眼,多睡你几次,估计这些伤口也能愈合了。” 梁烨愤怒地一拳砸在了他脸上,却被他拽住胳膊压在了身下,目光逡巡过他的嘴唇,低声道:“明明你昨晚也享受得很,缠着我不要我走,你又没少占便宜,现在又气什么?” 梁烨死死盯着他青白的嘴唇,虽然昨晚他的确是趁着醉意莫名其妙地就半推半就了,虽然他和这个鬼东西的确是轮换着来的……但并不代表着他能容忍如此荒唐的事情。 而且这种东西狡猾得很,他绝对不能上当。 “我——”他话没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 床上的帷帐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口是心非啊,殿下。” —— 三天后。 太阳高照,焦炎看着梁烨苍白无神的脸色,吓了一跳,“殿下!你这是怎么了?那酒虽然厉害,但也不能醉成这样吧?” “啊,没睡好。”梁烨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他当然没睡好,那东西缠着他三天三夜,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没有半个人来打扰他们,梁烨几乎就没下过床……最后他实在良心不安想要去上课,才哄着对方松了口。 不该如此。 他有心想告诉岳景明,但此事细究起来实在难以启齿,待到了书房,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他读多了圣贤书,又被岳景明和闻宗教出了身清高傲骨,明知道不该如此,却还是仿佛被蛊惑一样,哪怕从心底里厌恶那个狡猾又恶毒的东西,却又控制不住地放纵自己沉溺在初尝情|事的欢愉里。 他……本能地不想告诉师父和任何人这件事情。 他也许可以自己处理。 魂不守舍地上完了一天的课,梁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宫殿,然而宫殿离却早已经空无一人,连那点勾人的香气都消失不见。 梁烨攥紧了手里的书卷,皱起了眉。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第221章 番外·如果(四) 那鬼东西压根就没给梁烨纠结的时间,睡了人一走了之。 却害苦了太子殿下。 在梁烨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按照他的打算,应该是遇到个好姑娘,像他爹和她娘一样两情相悦,然后发乎情止乎礼,媒聘之后迎娶进东宫做他的太子妃,最后两个人再生几个孩子,便是圆满。 师叔给他算过,他命定的太子妃是位温柔体贴的大家闺秀,他们二人佳偶天成,多子多孙。 年少心思,他也不是没憧憬过,但现在他心心念念的却变成那只青皮厉鬼,读着圣贤书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床笫间缠绵的情形,那厉鬼披了张同他相差无几的脸皮,眉梢眼角却总带着点温柔的笑,俯身下来呼吸都带着阴冷的味道。 ‘小殿下,喊一声我听听好不好?’ ‘张嘴,让我亲一下。’ ‘别哭,不舒服吗?’ ‘……小兔崽子,轻点!’ ‘我看你想死,死了来陪我。’ ‘不准咬我的脖子,狗东西。’ “殿下……殿下!”闻宗猛地一拍桌子,冷喝一声。 梁烨登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涨红了脸起身行礼,“太傅。” 闻宗皱着眉摇了摇头。 梁烨也说不清是自己存了什么心思,他对那厉鬼是十分厌恶的,但又无法否认他很想再见对方一面,哪怕只是问出个名字来,纠结过后他还是干了件坏事。 他用了些手段,掩盖了他和那青皮鬼之间欢|爱的事实,就连他师父和师叔都没发现。 转眼又过了两年,梁华终于觉得差不多可以撒手了,便准备传位给他带着王煦遂去逍遥快活,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有个大难题,就是梁烨迟迟不肯娶太子妃。 “儿啊,你今年都已经及冠了,焦炎和祁明同你差不多年纪,现下孩子都会跑了。”王煦遂发愁地看着他,“朝中大臣家的姑娘那么多,前两日赏花宴,就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梁烨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承安还未娶妻呢?” “你跟人家能比吗?”王煦遂顿时更愁了,“承安出门,全大都的小女娘恨不得都贴上来,玥俪回了东辰还对他念念不忘,几个郡主为了他天天争风吃醋,你出个门狗都不带搭理你,儿啊,清醒一点。” “……”梁烨低头摸了摸鼻子。 “惯得他,过几日朕便着人给他选太子妃。”迫不及待想撂挑子不干的梁华一拍桌子,定下了给梁烨选妃的日子。 流水的画像往东宫送了进来。 “哥,你为什么不要太子妃?”充恒爬到横梁上跃跃欲试往下跳。 梁烨两条大长腿踩着床柱,正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看书,闻言兴致缺缺道:“你懂什么,我清心寡欲。” 充恒一拍小手,“我懂啦。” 梁烨嗤笑了一声,“你懂个屁。” 充恒猛地从梁上蹦了下来,被忽然出现的邱甘懒腰截住,充恒顿时不乐意,“要哥哥抱!” “殿下正为选妃的事情忙呢。”邱甘显然是得了王煦遂的吩咐,抱着充恒对梁烨道:“殿下,皇后娘娘说您初八之前就得定下来,不然陛下就替您做主了。” 梁烨将书搭在了脸上痛苦地哀嚎了一声。 邱甘憋着笑,抱着张牙舞爪的充恒出了殿门。 梁烨躺了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走到了放画像的桌子旁边,随手拿起了副画卷。 刚解开绳子,那画卷顿时变成了碎纸屑从他掌心簌簌而落。 熟悉又陌生的阴冷气息从背后袭来,梁烨被人结结实实抱进了怀里,对方毫不见外的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亲昵地揽住了他的腰笑道:“梁烨,你好像长高了。” 梁烨呼吸陡然一滞,僵在半空中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攥住了拳头放在了桌子上,又被人强硬地分开了五指十指交扣,“我有那么吓人么,嗯?” 对方说着,偏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梁烨用力地吸了口气,咬牙道:“你不是走了吗?” “谁说我走了?”那人震惊道:“我不过在你床上睡了一觉。” 梁烨猛地转过身来瞪着他,愤怒道:“鬼话连篇!你分明走了两年!” 那人原本青白的脸色看上去正常了不少,除了有些苍白得过分,看上去几乎跟活人无异,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道:“是吗?我就觉得出去溜达了一圈。” 梁烨冷冷盯着他,“你又回来做什么?” 对方脸上缓缓露出了个阴森的笑,凑近他蹭了蹭他的鼻尖,“我听说你要纳太子妃?” “呵。”梁烨扯起嘴角,“孤要纳妃,跟你这种鬼物有何干系?” “也不算没干系。”对方将他抵在了桌边,长袖一挥,桌上的那些画像就全都化作了飞灰,他笑眯眯道:“我死都没成过婚,你也别想有。” 他凑得实在太近,梁烨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对方说的话也全都自动成了背景音,他只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花香,还有点清冷阴森的鬼气,他这两年长高了不少,几乎跟对方差不多高,只要他想,大概能十分轻松地将人揽进怀里。 梁烨垂眸盯着他苍白开合的嘴唇,察觉到对方狐疑的语气,却没有那个耐心去听对方在讲什么。 那股怪异的花香是从他脖子里传出来的,对方情动时,后颈上会出现一大朵盛放的海棠,他曾经一片一片地品尝过。 但过去的时间太久了,而那些回忆又少得可怜。 “你……把画卷全都毁了,孤娶谁?”梁烨垂着眼睛,抬起了胳膊,手掌慢条斯理地覆在了他的后腰上,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僵了一瞬。 “你自是谁都不能娶。”对方嗤笑了一声,低头去闻他的脖子,大概在考虑什么地方好下嘴,“我受了点伤,让我先吸两口精气补补好不好?” 两年前这鬼物便是如此,几乎耗干了他所有的精气,临走时还吞了他许多血,若不是恰逢师父不在,梁烨定然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梁烨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抬起眼睛来对上了他那双跟常人无异的眼睛,沉声道:“这两年你用我的血和精气修炼,又变强了许多。” 对方缓缓地勾起了嘴角,“真聪明。” 梁烨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起来,“那你当时说心悦我,所以心甘情愿躺下让我……” 对方搂着他痴痴笑了起来,兴奋又怜悯地看着他,“我的好殿下,鬼物双修要么采阴补阳要么采阳补阴,你我两个大男人,我没法采阴,当然得采你的阳,我还是更喜欢看你哭着让我……嘶,床上说的话你不会当真了吧?” 梁烨看他的目光像是要杀鬼。 “哎呀。”对方惊喜道:“那你这两年岂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是不是想我快想疯了?刚才你问那话是想娶我么?” 对方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扶着他的肩膀笑得惊天动地。 梁烨沉下了脸色,手却始终没有将人松开。 “蠢货。”那鬼物倏然敛起了笑,轻蔑又鄙夷地看着他,“真没意思,我还是换个人吧。” “你换谁?”梁烨胳膊猛地用力,一把将他箍进了怀里,死死盯着他。 “哈,当然是换个不犯蠢的。”对方轻嗤了一声,想要将他震开,谁知梁烨却纹丝未动,他愣了一下,不信邪又试了一下,还是没能挣开。 “我这两年,天天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抓住你。”梁烨失落地垂着眼睛,将头搁在他的颈窝里,“为此被师父骂走歪门邪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结果你只是耍我。” 那鬼物伸手嫌弃地抵开他的脑袋,“滚开,一股人味。” 梁烨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瞪着他,“你肯定在骗我,你分明心悦我,连人皮都是照我我画的。” “……老子本来就是这张脸。”那鬼物被他勒得脸色发青,“混账东西,撒手!” “我不信。”梁烨喃喃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要纳妃了你要来,还说不要我娶别人,还说要找别人刺激我——” “你等等。”那鬼物不解地皱起了眉,“我来找你是因为受了伤要补补。” 梁烨开心地笑了笑,点头道:“你看,你分明心里有我。” 那鬼物震惊道:“梁烨,你脑子坏掉了吧?” 梁烨笑意微敛,勒着他的胳膊却越收越紧,他仔细感受着对方身上躁动不安的鬼气,抬起了另一只胳膊来给他看,委屈巴巴道:“这上面是我刺上的缚鬼令,一点点刺上去疼得要命,我半夜都躲起来偷偷哭。” “……”那鬼物无语地看着他,“就这种低级的——呃啊!” 梁烨眼睛发亮地盯着他胳膊上被烧穿的血洞,“不低级,我用的禁术,师父差点把我打死,我都没将你供出来。” 那鬼物面目狰狞地盯着他,阴森笑道:“小兔崽子你敢阴我?” “我没打算对你用的,可你刚才说不要我了。”梁烨苦恼地盯着他,伸手抓住了他的伤口上,“你蛊惑我跟你做那档子事,害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我好不容易决定纳妃了你又回来招惹我,招惹到一半不合你心意你就又要换人……凭什么?” 那鬼物轻嗤了一声:“小兔崽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梁烨咧了咧嘴,咬破了唇凑了上去,“你不是要补一补吗?” 那鬼物盯着他唇间的血眼都快看直了,喉结狠狠地吞咽了两下,沾染着血的唇就贴了上来,温热的触感一路淌进了喉咙里。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混乱疯狂的一夜过去,梁烨搂着冰冷的鬼物,痴迷地盯着他颈间的海棠花,想伸手去碰,却被攥住了手腕。 “别烦我。”对方看上去很不高兴。 梁烨却高兴得很,他没再用手去碰,凑上去亲了亲他肩膀上淡得快要看不出来的缝合的痕迹,“我是不是变厉害了?” “……滚。”对方看上去想捏烂他的脑袋。 梁烨权当成了夸奖,腻歪地贴在他身上,黄色的符纸缠成的锁链从鬼物的脖颈一路缠绕蔓延圈过了清瘦的脚腕,末端牢牢地缠进没入了梁烨手腕底下的皮肉里,闪了两下便又消失不见。 “你再也跑不掉了。”梁烨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黏黏糊糊地亲他的脖子,“给我当太子妃吧,我给你造最好的宫殿,精气和血都管够,我养着你。” 那鬼物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疯了,放着安生日子不过。” 梁烨伸手摸了摸他平坦的小腹,“你能给我生很多孩子吗?” 然后险些被暴怒的鬼物咬断脖子。 —— 太子殿下最近心情很好,阖宫上下一致认为他挑选到了合心意的太子妃。 梁烨的确挑到了心悦的太子妃,还把人给囚在了东宫。 说囚也不尽然,那鬼物是真有点本事,使使劲还是能跑了的,但是梁烨一回宫就拽着对方厮混,对方要精气给精气,要血给血,显然被伺候得很满意。 终于在拽着人沐浴时,梁烨问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说什么?”梁烨愣住。 “朕……就叫梁烨……”那鬼物长发凌乱靠在浴池边缘,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眼尾却泛着红,“给我!” 梁烨压下了心底的惊涛骇浪,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待那鬼物采够了他身上的阳气,便要花样百出地找回来,梁烨咬着他早就看不出缝痕的肩膀闷哼,又被他卡住脖子抬起头来。 “隔壁就是议事殿,殿下,你想看看吗?”那鬼物笑得恶劣又歹毒。 “不。”他咬牙短促的拒绝,“你敢!” 可对方手段多得很,最喜欢挑战他的廉耻心,整个皇宫大概没他不敢折腾的地方。 “孤要杀了你!” 梁烨气狠了便去拽那符链,那鬼物就更生气了,下作的手段层出不穷,哪怕梁烨下回发狠报复回来,每次还是会被折腾个够呛。 有辱斯文,颜面扫地。 —— “殿下,恭喜恭喜啊。”焦炎笑道:“这谈家九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得你青眼?” 梁烨被他捶的肩膀骤然一痛,白着脸道:“他人很好。” 那鬼东西昨晚闹脾气差点咬断他的肩膀,却半点不肯体谅他为了能名正言顺娶他费了多大的功夫。 “不过你最近看起来有点虚啊。”焦炎歪头狐疑道:“可是病了?” “最近有些睡不好。”梁烨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何止睡不好,他几乎每晚都被对方拽着鬼混,打坐修炼都会被强行打断,那东西已经缠得他快要精血亏空,焦炎都能看出来,连他爹都委婉地提醒他要节制,幸亏师父和师叔这几年云游去了,若师父在—— 梁烨登时背后一凉。 待晚上回到东宫,那鬼物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出现,将他打横抱进了怀里,“殿下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有要事耽搁了。”梁烨摸了摸他白皙的脸颊,“你现在跟人一样了。” 对方轻笑了一声,“还多亏了殿下。” 他将梁烨抱到镜子前,抬起了他的下巴,让他看镜子里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你看看我们两个现在……谁更像鬼?” 梁烨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青黑的眼圈,扯了扯嘴角,“你想走了?” “跟我待在一起,你会死。”对方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抱着他笑,“殿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厉鬼?我会缠死你的,当初你以为是你自己不想放我走,其实是我在蛊惑你……都是假的。” “那为何现在又要跟我挑破?”梁烨痴迷地摸着他的唇。 “看在我们曾经同是梁烨的份上。”厉鬼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却已经不老实地穿过衣裳摸到了梁烨的脊背,虚虚落在了他微微发烫的后颈上,“趁现在我还不想要你的命。” “可你分明舍不得走。”梁烨顺着他的力道垂眼盯着他,抬手将他的手掌压实在了自己的后颈,咧嘴笑道:“你是想要我的颈椎骨么?好几次你都想张嘴咬,上次更是差点将我的脖子给咬断,现在鬼话连篇……无非是想骗我心甘情愿给你。” “唔。”对方摩挲了一下他的后颈,眯起眼睛道:“所以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聪明人。” “死了这条心。”梁烨扣住他的手扯开,“我把你养得这么漂亮,是要给自己当太子妃的,将来你就是我的皇后,我若死了,你岂不是要守活寡?” “我已经死了。”那鬼物舔了舔锋利的犬齿。 “哦。”梁烨伸手卡住他的下巴,伸手去摸他染血的牙齿,神色不虞道:“你又乱吃什么东西了?” “吃了只老虎,只吃你的血我还是会饿。”对方被他卡着嘴巴烦躁地歪了歪头,“你把那一小块骨头给我吃了,我就不会饿了。” “想得美,吃不饱就饿着。”梁烨拧眉道:“除了我谁都不准碰,畜生也不可以。” 那鬼物的花根已经刺穿了他的后颈,又被梁烨面无表情地连根拔了出来,“少喝点,我明天还要上朝。” 对方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去解他的腰带,再次被拒绝。 “我——”梁烨痛心疾首道:“决定清心寡欲一段时间。” 对方震惊地看着他,“你疯了?你想饿死我吗?” “少装模作样。”梁烨一把捏住他柔软白皙的脸颊,“你看看你现在比人还像个人,别得寸进尺。” 那厉鬼脸上顿时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梁烨这招瞒天过海用得十分顺利,来历不明的谈九小姐被他娶进了东宫,幻化成女子对厉鬼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拜完天地,梁烨便来到了自己的新娘面前,有些紧张地掀起了红盖头。 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还上了妆,让梁烨看着心如擂鼓。 “你在干什么?”梁烨木着脸看他拿着把剪子拽散了自己的头发。 那鬼物红唇粉面冲他咧嘴一笑,神情阴鸷道:“殿下,拜了天地,你跟你命定的那几个女人的红线还是没有断。” 梁烨微微震惊,“几个?” “六个。”那鬼物狰狞一笑,在虚空中不知道揽了把什么,一剪刀咔嚓下去,瞬间爆开了一团鲜艳的红雾。 梁烨下意识捂住了心脏,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失去再也回不来,让他怔愣了良久。 “舍不得也晚了。”那厉鬼随手将剪子一扔,剪子掉在地上化作了团带着腥味的血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梁烨,“这些红线碍眼许久了,若你不娶我,我还真没办法剪断它们。” 梁烨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后背忽然升腾起了阵凉意,皱眉盯着他,“你——” “现在我们之间有红线了,终于能还无阻隔碰到了。”对方的嘴咧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青黑色的指甲陡然暴涨扣在了他的后颈上,刺穿了皮肉直接碰到了那截骨头,那厉鬼笑得阴谋得逞。 “你的太子妃要你一半仙骨不过分吧?” 第222章 番外·如果(五) 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进皮肉骨缝里,血顺着白皙的手指淌下来,洇透了喜服的里衣。 梁烨惊愕地抬头,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疼痛,瞬间蓄满了泪的眼眶变得通红,他急促又无力地喘息了好几下,才有力气抬起手来,攥住了厉鬼还想往前的手腕。 “哭什么?”厉鬼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冰凉的指腹抹掉了他眼角的泪,咧嘴笑道:“疼一下就过去了,殿下。” 梁烨已经疼得说不出半个字来,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鬼物身上火红的喜服,青白的指尖因为过分用力,将上面绣的海棠花撕扯得模糊不清。 他脱力往前踉跄了一下,那厉鬼便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温柔又狎昵地亲了亲他的眼角,轻声细语地蛊惑他,“松手。” 梁烨攥着他手腕的那只胳膊上蔓延出数不清的符文,紧紧缠绕在刺穿他后颈的那只鬼手上,已经将原本光滑白皙的手掌绞得血肉淋漓。 “……不。”梁烨埋在他冰冷的颈窝里,艰难道:“今晚……大婚,圆房。” 那鬼物抽了抽嘴角,不顾那符文的阻拦径直扣住了他心心念念的骨头,脸颊轻轻蹭着梁烨的耳朵,“松手,我只要一小半。” “会……死吗?”梁烨攥着他前襟的那只手疼得爆起了青筋,泛白的骨节仿佛下一瞬就会刺穿皮肉。 那鬼物漆黑幽深的眼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僵硬地转了两圈,勾起嘴角露出了个兴奋扭曲的笑容,声音却温柔到可怕,“不,当然不会死,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给我一小半,你照样可以成仙。” 梁烨失声笑了出来,笑得浑身都在发抖,“那你喜欢过我吗?” “当然。”对方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上,蠢蠢欲动的隔空摸着他跳动的心脏,喃喃道:“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鬼话连篇。”梁烨话音未落,覆在他心口的手掌骤然成爪。 嗤—— 喜服被撕烂了大半,金光陡盛的符纸径直绞碎了森白的掌骨,锋利的匕首整个都没入了胸腔,一人一鬼身上的喜服化成了无数火焰般的碎片,纷纷扬扬地在两人面前落下。 梁烨死死捂住后颈,刻满了符文的软剑横在身前。 那鬼物低头看着插|进心脏里匕首,上面的缚鬼令蜿蜒缠绕住他的神魂,他咬牙将那匕首生生拔|了出来,污黑的血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小瞧你了。”厉鬼歪了歪脖子,盯着梁烨,将手里的冷刃捏断。 梁烨眼眶里的泪要落不落,死死盯着他,“你要杀我。” 那厉鬼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来拍了拍,“这么看你还是有点脑子嘛,我以为你会蠢到死。” “为什么?”梁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好啊,好到我都有些不忍心了。”那厉鬼身后的海棠花倏然绽放,他一袭大红的里衣斜斜地靠在花蕊里,蔓延的根系争先恐后地缠绕住了他胸膛的血窟窿,细长的根系如穿针引线,密密麻麻缝合住了伤口。 他拧断了那些蠕动的根系,目光阴郁的盯着梁烨,“要怪你怪你非要长这根骨头,让我看见就心情不好……啊,也不能全怪这根骨头,我看你过得舒服我就嫉妒到快疯了。” 话音未落,他倏然逼近了梁烨,那画满了符文的软剑在他面前碎裂成了无数铁片,然后他的手掌穿过碎剑,抚上了梁烨通红的眼眶,“凭什么呢,梁烨?” 数不清的细长根须缠绕在了梁烨的脖颈上,一袭红衣的厉鬼倚着艳丽硕大的海棠花漂浮在半空中,捧着他的脸俯身下来亲吻他。 “成仙有什么意思,陪我一起当厉鬼不是更好?”他如情人般亲昵低语,蛊惑着幸运的自己,“你都为我做了这么多了,再多一点点好不好?” 梁烨睁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花根缠住了他的颈骨。 他张了张颤抖着的嘴唇,在对方兴奋战栗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字:“……不。” 嘭! 整个寝殿倏然炸开。 一道白色的身影倏然闪过扣住了厉鬼的脖子,连鬼带花猛地砸进了寝殿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顿时炸出了一个深坑。 “孽障!”岳景明素白的袍袖在尖啸的鬼气里猎猎作响,拍下的拂尘化作万千丝线钉穿了那厉鬼的每条经络,顿时让他发出了尖锐的嘶吼。 鬼物身上原本为了迷惑梁烨而自愿缠上的缚鬼令此刻终于发挥出了真正的作用,化作了无数铁索将那厉鬼结结实实地捆在阵中。 “梁烨——”那厉鬼冷喝了一声,面容狰狞地看向梁烨,“你算计我!” “你要我死,我却要活,更不喜欢别人觊觎自己的东西,若你安安分分,我可以纵容你,但是……你先动的手。”梁烨的脖子被肖春和用符纸飞快地缠绕绑好,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那厉鬼,面无表情道:“人鬼殊途,不想灰飞烟灭就滚。” 那鬼物神色阴沉,看上去像是真的动了怒。 “不好!走!”肖春和当机立断,拽起梁烨便飞身远离了战场。 那鬼物抬手扯住了身上的锁链,他身上完好白皙的皮肤一块块地脱落,露出了被花根缝合起来的黑色尸块,红衣也被鬼火燃尽,露出了身破烂的玄色龙袍,黑色的指甲扣住了链条,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一节节的断裂,如瀑般的黑发在风里张扬,只剩了黑色瞳仁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盯在了梁烨身上,嘴角咧成了个恐怖的弧度。“梁烨!回来!” 岳景明倏然收紧了钉在他骨肉中的拂尘,厉声喝道:“你非此间物!梁烨与你无冤无仇!回你该去的地方!” 那鬼物僵硬地转过头来望着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师父?” 岳景明神色一滞,攥着拂尘的虎口缓缓渗出血来,冷淡道:“我……并非你师父,梁烨,回去。” “凭什么!”那鬼物神色狠戾,“凭什么他过得比我好!我要吃了他——” “你已毁他姻缘乱他道心!适可而止!”岳景明警告地攥紧了拂尘,“梁烨,回你来的地方!” “朕偏不!朕要他陪葬!”厉鬼猛地挣脱了胳膊上的拂尘丝线,花根陡然蔓延缠住了梁烨的腰将人往后拖。 肖春和一剑砍断了那花根,大声道:“岳景明你磨蹭什么!他又不是你徒弟!” 啪! 一条花根狠狠朝着他抽了过去。 那厉鬼看向岳景明背在身后一直尚未出鞘的剑,忽然勾了勾嘴角,眼巴巴地喊他,“师父,你可不能偏心啊,你看看,我现在混得多惨,我就只要他一点点仙骨,他却小气得很,半点都不肯给我。” 梁烨捂着脖子怒道:“胡说!你刚才分明想整块挖出来!” “你回来做什么!”岳景明厉喝了一声,抬手就要推梁烨出去,然而那厉鬼的动作却比他更快,直接化作了阵阴风将梁烨整个人都包裹进了那朵硕大的海棠里。 “我被他拖过来的!”梁烨被那花瓣彻底淹没之前,还死死扒住花瓣露出被缠住的半条腿自证清白。 砰! 梁烨被人掐住脖子掼到了花瓣上,顿时疼得五官扭曲,闷声咳了口血出来。 “真是让我出乎意料啊,梁烨。”那厉鬼目光森然地看着他,“说什么为了我在身上刻缚鬼令,你早就跟岳景明通好气了吧?” “……没有。”梁烨攥住他冰冷的手腕,死死盯着他,“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娶你……但你总是觊觎我的……仙骨……我才去求的师父,只要把你彻底收服……你就永远跑不掉了。” 那厉鬼着实愣了一下,眯起眼睛道:“你连你师父都骗,狗东西。” 梁烨咧嘴一笑,“我看上了……就是我的……若我死了,你也得灰飞烟灭给我陪葬!” “想得倒美。”那厉鬼嗤笑,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卷走了他嘴里的血,偏头亲在了他的耳侧,“那咱们走着瞧。” 话音未落,整只鬼倏然化作了无数花瓣,下一瞬带着纯正浩然之气的长剑猛地劈下,厉鬼的尖啸声直冲云霄。 岳景明收了剑,看向梁烨,“伤得可重?” “没事,多谢师父出手相救。”梁烨抬手捂住了后颈,顿了顿道:“那鬼物……” “跑了。”岳景明道:“不过他受了重伤,几十年内无法兴风作浪,足够你修炼得道了,你既断了姻缘,便安心修炼,不要被那邪物蛊惑。” 梁烨垂着脑袋乖乖点头,掩去了眼底惋惜的神色,“是。” 岳景明冷冷地看了眼浑身沾满了鬼气快被掏空的小徒弟,“滚去跪香。” 肖春和看了一眼走开的梁烨,站到了岳景明身边,捂着胳膊疼得皱眉,“你没舍得用全力?” “是对方没有用全力。”岳景明道:“他对梁烨起了杀心,我断不会留他。” 肖春和愣了一下,“这邪物……” “很强。”岳景明皱了皱眉,“我拼尽全力也只是重伤了他,若非梁烨提前将缚鬼令缠在他身上,你我联手也未必能伤到他。” 肖春和牙疼道:“我看小叶子好像还没死心,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是。”岳景明淡淡道。 肖春和被他噎了一下,伸手去搂他的脖子,被不着痕迹地躲开。 “这里又没人!”肖春和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睛眯了起来。 “有血。”岳景明转身便走。 肖春和愣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你受伤了?哪儿伤着了,我看看。” “无碍。” —— 梁烨跪在蒲团上看着香燃尽,才撩起袍子站了起来。 “陛下,东辰求和了。”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送上来了封密信,“申玥俪托人送来的信。” 梁烨打开信扫了两眼,随手扔在了炭盆里,看着火光跃动,“告诉焦炎,继续打。” “是。” 梁烨捻起了桌案上的一点香灰,放在鼻尖闻了闻。 他师父说得没错,那鬼物从那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如今已经过了七年。 但现在……梁烨看着延伸到手背上的缚鬼令散发出淡淡的光,眼里闪过一丝兴奋。 那鬼东西马上就会来找他了。 二十七岁的梁烨已经登基六年,他当太子时沉稳勤勉,从梁华手里接过皇位之后也丝毫没有怠慢,唯一不同的是他爹心性仁慈和善,但梁烨骨子里就带着不安分,他找不到比和厉鬼斗智斗勇还要刺激的事情,于是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开疆扩土上面。 另一种形式的杀戮和争斗勉强让他满足了些许。 申玥俪送来的信多此一举。 祁明他说斩便斩了,百里承安被他贬到了河西,就连焦炎他都能将对方的儿女全都扣在大都为质逼着焦文柏放军权,申玥俪作为东辰的公主,早就被他划分到敌对的阵营之中了,年少情谊虽好,但在梁烨这里实在微不足道。 梁烨看着大殿里挂着的四国舆图,再有三年,就能一统四国,届时他便是天下共主。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稳步进行,一统天下之后才更有意思,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大梁将会成为比大安朝大澧朝更耀眼的存在。 “陛下,闻太傅求见。” “就说朕歇下了。”梁烨皱了皱眉。 唯独一件事,他至今未纳妃生子,近来朝中为此事吵翻了天,若非他早就从宗族里过继了几个孩子,怕是更不得安宁。 身为一国之君没有子嗣,的确是个致命的弱点。 梁烨神色阴沉地看着手背上蔓延的纹路,想起了那个罪魁祸首。 也不知那鬼物如今在何处苟延残喘,待他再随师父修行几年,定然要将他收服做成奴傀,让他下不了床。 梁烨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推开了寝殿的门。 刚一进门,他便察觉到了不对,久违的阴气一路从他的脚腕缠上了脊背后颈,还夹杂着些凛冽的杀意。 “梁烨。”梁烨缓缓地抬起了眼睛,“出来,我知道是你。” 他克制着战栗的神经,攥紧了因为兴奋而剧烈颤抖的手,知道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奏效了。 寂静的宫殿里响起了声轻笑,“殿下,不,陛下,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想啊。”梁烨负手而立,任凭那股阴冷的寒意将他的龙袍揉扯得乱七八糟,亲昵地覆在他的后腰尾椎上,冷声道:“这七年朕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冰冷的胳膊缠在了他的脖颈上,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缓缓地显露在他眼前,那厉鬼挨得他极近,几乎要鼻尖相抵,他冲梁烨吐了口凉气,“几年不见,倒是会说两句人话了。” “你还敢出现。”梁烨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再不出现就晚了。”那鬼物偏头,用锋利的犬齿挑逗似地咬了一下他的喉结,低声道:“我快要消散了,救我。” 梁烨一副快要被他气笑了的模样,“你怎么敢的?” 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到快要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了。 那厉鬼晃了晃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掌,指尖便径直穿透了梁烨的脖子,他趴在梁烨身上有气无力道:“给我点精气。” “休想。”梁烨眼底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你不是很厉害么?我师父都打不散你。” “还不是因为你种进我体内的缚鬼令?”那厉鬼抬起头来,眉眼阴郁地盯着他,“我跟别人打架,险些被那玩意儿弄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吃这种亏,梁烨,你该补偿我。” 梁烨负在身后的手掌缓缓摩挲了一下,挑眉笑道:“你既然这般虚弱,那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我——” 话未说完,身后的诀只掐了一半,就被那鬼物冰冷的手指强硬地分开了手指,整个人被按在了门板上。 “梁烨,我难受。”那鬼物欺身压了上来,整个脑袋都埋在了他的颈窝里,温声细语地哄人,“当时我的确图谋不轨,可你也要了我半条命,我们扯平了。” 梁烨快被他气笑了,“你要不要脸?” “不要了,反正你和我一样。”那厉鬼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身上喊他的名字,“梁烨,我真的快要消失了,消失了你就永远都找不到我了。” 梁烨不知道什么时候揽在他腰上的胳膊倏然收紧。 那厉鬼藏在阴影里勾了勾嘴角。 “前两日一直缠着我梦魇的就是你?”梁烨往后仰了仰头,躲开了他的吻。 “梦魇收效甚微,太慢了。”那厉鬼的手掌按在了他耳侧的门框上,凑上来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温热的唇,“我听说你登基这么些年都没纳过妃,那我这个太子妃是不是可以当皇后了?” “然后挖走我的颈椎骨。”梁烨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唔。”对方眯起了眼睛,贪婪的目光扫过他的颈项,“我可舍不得。” 梁烨冷笑了一声,再次躲开了他的吻,却在偏头的瞬间被人结结实实的按住了后颈亲了上来。 他一开始大概是抗拒的。 但架不住那厉鬼缠人,又或者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厌恶排斥,也可能他真的得了失心疯,对着一个要自己命的厉鬼念念不忘。 若是师父在这里,定然要气得劈死他这个孽徒。 劈死就劈死吧。 梁烨压着对方扯乱了厚重的帷帐,双双跌了进去,华丽繁复的帷帐像极了盛开的海棠,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一声惊雷响过,梁烨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趴在他身上一脸餍足的鬼物冷冷地盯着他,“还敢给我下鬼傀契,仗着我在兴头上察觉不到么?” 梁烨盯着他指尖伸出来的鲜红的根系,“这是什么?” “解了一半的鬼傀线。”厉鬼面色扭曲,“歹毒的东西。” 梁烨眉梢微动,“剩下的解不开了?” 那厉鬼懒洋洋道:“剩下的慢慢解,反正——” “反正?”梁烨闪着符文的手不着痕迹地抚上了他的后心口,却又不受控制地、深色痴迷地仰起头去吻他。 那厉鬼低下头来回应他的吻,鲜红的根系紧紧地缠在了梁烨后颈的皮肉里,感受着仙骨被阴邪的黑雾逐渐浸染碎裂,生生与皮肉分离。 金色的符文缠绕上了厉鬼的神魂,侵蚀着他的神智将他炼化入血肉为鬼傀。 他们注定不死不休,纠缠无解。 盛放的海棠在落下的帷帐里缓缓合拢,彻底将两个人吞噬了进去。 “反正你已经被我毁了。”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灰暗的天仿佛永远都等不到晴朗的时候。 朦胧潮湿的雨雾里,寝殿屋檐上的镇魂铃四分五裂,摔在了地上,冲天的鬼气霸道蛮横地笼罩了整个皇宫,又被帝王紫气生生拢了回来,细致妥帖地覆盖了每一寸地方,掩饰得完美无缺。 据说后来,北梁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皇后,只是皇后善妒,而且神出鬼没,脾气极差。 但脾气更差的是他们的陛下。 自从有了皇后,陛下的脾气便十分善变,明明几日前还沉稳勤勉,但转眼就变得暴躁嗜杀,一统天下之后尤甚,本来就惴惴不安的朝臣百姓愈发惶恐,但偏偏陛下在正事上又可靠得很,兢兢业业,雷厉风行,不过偶尔也有消极怠工的时候,心情若不好了,整个议事大殿便跟闹了鬼一样凉飕飕的,骇人得很。 但不管怎么样,战乱多年的百姓终于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可大概是因为大一统的过程太过凶残,有一点还是深入人心无法磨灭—— 那梁国皇帝梁烨,其实是个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