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娇》 第1章 我还活着! “卢雁依,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妻。”秦牧原的双手颤抖着抚上卢雁依的脸庞。 昔日娇美如花的容颜,正在他手中失去温度。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她曾经柔软如花瓣的双唇中汩汩而出,脸色呈现出缺乏生命力的惨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行刑台上,洁白的雪上血花艳丽。卢雁依被强行安上弑君罪名,处以腰斩极刑后痛到极致,已失去五感。 无神的双眼盯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她用混沌的大脑勉力分辨出这是她的夫君——摄政王秦牧原。 怎么是他? 他……不是领兵出征,去平定西番了吗? 卢雁依用力翕动着双唇,却说不出话。 仿佛看出了她眼里的疑问,秦牧原将两人佩戴的白玉平安扣合在一起,用大掌包裹住她冰凉的柔夷,语气是隐忍的痛楚:“你送我的这块玉,我一直留着。” 卢雁依努力睁大双眼,她竟然此刻才知道,被她畏之如虎的夫君,是当年自己救下的那个孩子。 可是为什么,他分明是出身高贵的皇室,又怎么会成为流浪街头的小乞儿? 高高的午门城楼上,太皇太后崔氏缓缓开口:“摄政王秦牧原,纵妻谋害皇上,意图劫掠法场。罪无可恕,给我乱箭射杀!” 在崔氏身后,站着卢雁依的堂妹卢丽婉。她居高临下看着行刑台,甜美的笑容里得意极了。 “咻——” 随着尖厉的破空之声,一支铁头弩箭穿过风雪,狠狠地从秦牧原的后背扎入、又透胸而出。使得他的身体猛地往前一倾,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和双唇中逸出。 漫天飞舞的白雪、俊美出尘的面容,在这血腥刺目的绯红色中,竟凭空生出一种凄厉的美感。 大雪,静默无言。 秦牧原不知道自己究竟中了多少支箭,不过都无所谓了。 他既然赶来,就没想过要独活。 他咽下口中不断冒出的鲜血,动作轻柔地抚上卢雁依的脸庞,声音里藏着她从未听过的深情:“别怕,你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 既然没能在现世保护好你,就让我到地下守护你。你到哪里,我就在哪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是秦牧原这一生,都未能说出口的誓言。 为什么?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冷酷无情、厌她憎她,为什么会来送死? 这个疑问,成为卢雁依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当极致折磨的痛苦终于离她远去,同时一并远去的,还有她的生命。 她没能看见,秦牧原的眼里淌出一滴血泪,滴到两人握着那对平安扣的手上,从指缝中渗了进去,染红了莹白通透的平安扣。 奇异的是,两人的鲜血渗入了白玉,丝丝缕缕如烟似雾。 光华大作。 “啊!” 卢雁依大叫一声,捂着心口从黄花梨雕花床上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门上凉沁沁的满是冷汗。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还在! 再摸向腰间,不痛、没有血,自己还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 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样也好,她还活着啊! 大滴大滴的眼泪汹涌而出,卢雁依掩面痛哭起来。 “姑娘,姑娘!”贴身大丫鬟梅染急急赶来,见她如此顿时慌了手脚,满脸写着担忧:“姑娘这是怎么了?” 梅染? 卢雁依心神一阵恍惚,放下双手,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就死在自己跟前。 当日,在皇宫里苏醒时,年仅十四岁的升平帝就躺在卢雁依身旁,毒发身亡。太皇太后崔氏带着若干人马赶到,凄厉地指责她为毒害皇帝的凶手,要将她立刻押走。 梅染冲上去护住她,被崔氏下令乱棍打死。 所以,不仅仅是她还活着,梅染也还活着? 卢雁依怔怔地想着:既然如此,那因她而被株连九族的卢家,也全都活着? 梅染见她一言不发眼神发直,慌得忘了尊卑,握住她的手道:“姑娘,您别吓奴婢啊!您这是怎么了?” 卢雁依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问:“梅染,今儿是哪一年?” “正武二十九年。”梅染神情焦灼,“姑娘您忘了吗,已是端午了。大太太昨儿就准备停当,咱们一大家子都要去甘泉寺上香祈福呢!” 正武二十九年。 卢雁依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环顾四周,入目尽是熟悉又陌生的摆设:美如烟霞的轻容纱帐幔用银钩拢起,缀着珍珠流苏;案几上的白瓷盏里,用清水养着几朵橙红色的凌霄花,赏心悦目;靠窗的妆台上,妆奁匣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支水头极好的碧玉钗。 窗外,笼罩在薄薄晨雾中的春光娇美如画。 这是她还在卢家时的闺房。 上天怜悯,让她回到了端午这一日,一切都还来得及。 卢雁依闭了闭眼,缓缓开口:“做了个噩梦,不妨事。” 梅染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她起身,又唤来小丫头进来,一起伺候着她漱口净面。 负责饮食的大丫鬟若草提着食盒进来,将几道精美的菜肴放到桌上仔细摆好,笑道:“今儿端午,厨房里准备了五黄。大太太特意吩咐了,姑娘不擅饮酒,略沾沾唇便是。” 端午吃五黄乃是习俗,又定了要去甘泉寺上香吃素斋,便把“五黄”挪到了早上。 卢家是皇商,当家主母任氏从未在衣食上苛刻,从来都是食不厌精。因是早饭,厨房把黄鳝、黄鱼、黄瓜、咸鸭蛋黄及雄黄酒这“五黄”做得精致小巧,既应景又能刚好吃饱。 白玉杯里盛着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透明而美丽。 卢雁依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心中暗笑:上一世自己究竟是有多荒唐,才因为堂妹的挑拨,将大伯母的一番好心当作驴肝肺? 若是真对她别有所图,顶多做些面上功夫。又怎会十几年如一日、处处妥帖地照顾她呢? 刚吃完早饭,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道甜美的声音,问:“九姐姐可好了?我来寻姐姐一块出发呢。” 是堂妹卢丽婉。 卢雁依手指一顿,恨意在心头翻滚不休。 第2章 你说不好,那必然是好的 前一世,若不是卢丽婉挑拨离间,她怎会对秦牧原退避三舍,至死才知道他的一颗真心? 还是卢丽婉,趁秦牧原领兵在外,骗得自己入宫,将毒杀升平帝的罪名安在自己身上。落了个在午门外被腰斩的下场不说,还连累了整个卢氏满门被诛、秦牧原死于乱箭下的行刑台。 可笑自己还把她当做可倾诉一切的闺中好友,被她牵着鼻子走,在生死劫上走过一回才明白了真相。 她最对不起的人,非秦牧原莫属。他有盖世之才,不该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这一世,就换我来保护你。 想到这里,卢雁依敛了双眸,淡淡吩咐:“让她进来。” 记忆重归,卢雁依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在端午前一天,卢丽婉来寻她做针线。说了好些话暂且不提,重要的是,秦牧原托人来说亲的消息传来时,卢丽婉便立刻告诉她,晋王秦牧原阴沉残暴,在军中动辄鞭笞士卒,绝非良配。 自那时起,她就在心里就对这门婚事产生了抵触,更恐惧这样一个残暴的丈夫。她甚至轻信了卢丽婉的话,去那甘泉寺和她表兄私会。 如今细细想来,那一切都来自卢丽婉的刻意安排。 重活一世,她不会再信这只是巧合。卢丽婉好像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事。 前世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而自己当年竟然对卢丽婉的种种怪异行径视而不见,蠢笨如驴。 暗骂了自己一句,卢雁依扬起笑脸,冲着刚进门的卢丽婉招手道:“刚用了饭。妹妹且先坐坐,我去换衣裳。” “好咧!”卢丽婉甜甜地应了一句,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了,笑道,“姐姐不急,是我来早了。” 卢丽婉生得清丽,笑容尤其无辜甜美,有一种让人想要亲近的亲和力。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若草伺候着换好外出衣裙的卢雁依走出来。 一身石榴红的百花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月白色云锦半臂交领在腰间收束,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行走之间裙裾翻飞,如莲花一般在她脚底朵朵盛开。 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卢丽婉嫉妒得眼都红了。 作为穿书女,卢丽婉当然看过《娇软小娘子宠上天》这本书,卢雁依正是这本书的女主角。而卢丽婉,只是一个其中不起眼的炮灰配角,为了衬托卢雁依的善良纯洁而存在。 看小说时,她对剧情中所描写的卢雁依容貌不屑一顾,只觉是作者过分夸张,在任何世界中都不可能真实存在。 直到,她穿进这本书里,亲眼见到卢雁依。 卢雁依生得娇美动人,是天生就能激发男人保护欲的容貌。眼尾却向上微微斜挑着,鸦羽般的纤长睫毛轻颤,不经意间就眸光流转,藏着妩媚勾人的风流韵致,天生一双含情目。 果然人如书名,又娇、又软。 卢丽婉笑语盈盈地赞道:“九姐姐,你眼光真好,挑的衣裙颜色真好看。” 眼光能不好吗?作为女主角,卢雁依挑中了整个大景朝里最显赫的男人做夫婿,在后来正武帝驾崩时引发的朝野震荡中安然无恙。大结局时,还成为了万民敬仰的摄政王妃。 反观炮灰卢丽婉,却傻乎乎地进了宫。满以为能凭借皇帝的宠爱,博一世荣华富贵。谁能想到正值春秋鼎盛的皇帝说崩就崩,而她也在同一天因为流产血崩而死。 卢丽婉看着玉软花柔的卢雁依,唇角漾起的笑意愈发甜美,心道:既然我来了,这一切都应该是我的。摄政王妃,这个名头听起来很不错,我要了。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卢雁依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展颜一笑。 能活生生地在人世间行走,真好。 清晨阳光柔柔地洒在她身上,当真是人比花娇。 卢丽婉自问穿书前后都能称得上美人,没想到会有被人比到泥里的一天。生得比她美、命还比她好,哪有这样的道理? 庭院里花木扶疏,绿影摇曳。 在此等春光里,窗边站着一对正值豆蔻年华的姐妹花,美好得似一幅画。谁又能知晓,藏在背后的血色恩仇。 丫鬟伺候着两人出了玉芙院,朝着任氏所在的云鹤堂而去。 卢家共有四房,除了远嫁的庶出三妹妹之外,大哥卢宏裕、二弟卢宏昌,还有四房守寡的贺氏带着一双儿女——卢雁依、卢鸣修,三房人都住在一起。 贺氏的丈夫卢宏康从小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原本前途一片大好,却不料死在任上。 得知消息后,任氏便遣人将卢宏康留下来的遗孀儿女接回卢家照顾,一直住到今天。 晚辈们则按年龄序齿、不分男女嫡庶。卢雁依前面的八位哥哥姐姐都已成亲,就剩下她和二房最小的女儿卢丽婉。最小的卢鸣修刚刚满了十岁,是卢家的十一少爷。 卢家有个规矩,为了让女儿出嫁后不被欺负,还在闺阁时就会单独给了院子住,由姑娘当家做主,学习掌家理事。 从玉芙院至云鹤堂,穿花拂柳曲径通幽。 卢丽婉轻声道:“九姐姐,我已经给表兄送了信。你只管放心交给我,必定不让你嫁给那残暴的王爷。” “多亏有十妹妹。”卢雁依握住她的手。 既然卢丽婉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她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变成自己的能力。 凡卢丽婉说好的,那必然是不好的。 凡卢丽婉说不好的,那必然是好的。 甘泉寺位于京郊,是一座延续了好几百年的古寺,香火旺盛。每逢节日,京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会来这里上香祈福。 卢家的马车抵达时,寺庙前已俨然成为一个临时的庙会。各种吃的喝的小摊前人流攒动,肩挑手提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寻找买主,还有变戏法的、玩杂耍的,令人目不暇接。 下了车,卢鸣修便不安分地左顾右盼。若不是贺氏紧紧拽着他的手,他早就冲了出去。 “母亲,我来吧。” 卢雁依上前牵过幼弟的手,贺氏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笑道:“依依长大了,懂得为母分忧了。” 第3章 要索命的女鬼 贺氏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性情温和柔婉,卢宏康也是端正有礼的读书人。偏偏生了个儿子不知道像谁,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个看不住就要惹祸。 丈夫死得早,纵有夫家照拂,贺氏作为寡妇,要养大一双儿女殊为不易。尤其是这样的场合,她作为卢家四太太,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儿子,其他事都撒手不管。 卢雁依笑道:“母亲只管去,鸣儿跟着我就行。” 丫鬟扶着贺氏往前走了几步,与大太太任氏、二房太太牛氏走在一起,商量给庙里点长明灯之事。 卢丽婉原本挽着母亲牛氏,这会儿便凑到卢雁依跟前,悄声道:“九姐姐,表兄刚刚打发人来跟我说了地方。一会儿进去,你跟着我走就成。” “十姐姐,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卢鸣修听了个只言片语,两眼亮晶晶地问。 “我们去抄经,你要去吗?”卢丽婉笑眯眯问他。 卢鸣修嘟了嘟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抄经有什么好玩。” “那我让秀莲陪你去看大和尚打拳,好不好?”卢丽婉蹲下身看着他,宛如一名照顾幼弟心情的好姐姐。 看着他双眼重新亮起来,卢丽婉仰头看着卢雁依道:“姐姐放心,我会多让几名家丁跟着鸣儿。男孩子爱玩,在家里拘得久了,难得出来玩一趟。” 卢雁依犹豫片刻,吩咐道:“若草,待会你跟着鸣儿,看着他不要闯祸。” 得了允许,卢鸣修兴奋得原地翻了个跟斗,连连欢呼不已。 一行人进了甘泉寺,知客僧领着任氏等人去了捐善款的后殿,卢丽婉让人带着卢鸣修去看寺内武僧习武,她自己则领着卢雁依朝着后山走去。 相较于前殿,后山的人流少了许多,不过也有不少游人在这满山春色中散步踏青。 通往后山要经过一个巨大的影壁,卢丽婉在影壁处止住脚步,指着在前面的苏梓涵笑道:“九姐姐,我表兄早已等候多时了!” 苏梓涵头上戴着读书人常用的纶巾,五官俊秀,是卢丽婉描述给她的秀才模样。仔细看去,眼底却因为纵欲而泛着青黑色,脚步虚浮,显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卢雁依暗暗失笑,笑自己上辈子还真是眼瞎心盲。一想到差点被这么个人占了便宜,她就直犯恶心。 距影壁不到五丈之地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柏树,秦牧原站在树下身姿笔挺,如一柄出鞘的宝剑般,冷傲孤高。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熟牛皮制成的马鞭手柄,他俊美无匹的脸庞上此刻不辨喜怒。狭长的丹凤眼里闪着冷冷寒光,不怒而威。 为了不被欺负,他千锤百炼而成的武功,没想到能用到这种场合。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每一个表情、听见每一句话。 在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就好像一出未知的戏剧,不知会走向何方。 影壁前,卢雁依脚步轻盈地走到苏梓涵跟前,直教他两眼发直。表妹的话没错!他见过的美人儿不少,眼前这位卢家的九姑娘,堪称极品! “苏公子。”卢雁依盈盈施了一礼。 苏梓涵被迷得五迷三道,连连“哎”了几声,冲卢丽婉挥挥手让她离开,又对卢雁依说:“九姑娘,这甘泉寺我是常来的,后山有一处蔷薇开得最好,我带你去看看?” 卢雁依含羞应了。 看着梅染扶着卢雁依跟着苏梓涵去了,卢丽婉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 她当然不会离开。 要是离开了,又怎么能把卢雁依私会外男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呢? 卢丽婉远远缀在三人身后,秦牧原不紧不慢地跟着,宛如闲庭信步。 苏梓涵带着的路越来越偏僻,几乎没有人迹。梅染害怕起来,用疑惑的目光地看着自家小姐。卢雁依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九姑娘,走累了吧?”苏梓涵在一处房屋前停住脚步,“我们在这里歇个脚,前面拐个弯儿就到了。” 这里是负责后山花木的僧人临时歇脚和放置工具的地方,却因为常年无人,被苏梓涵和他的狐朋狗友发现,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苏梓涵舔了舔嘴唇,只要进了屋,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至于跟着她的那个丫鬟,一个弱女子罢了,大不了一起收了。 卢雁依笑了笑,道:“好。” 进了屋,苏梓涵狞笑一声,解开腰带就猴急地扑上去。 卢雁依早有准备,提着裙摆冲着他踹去。在她缀着珍珠的绣花鞋尖处,竟然缝着一根闪着寒光的粗大铁针。 苏梓涵吃痛,发出“嗷”的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背上淌下来一串血珠。 卢雁依放下裙摆,掩住伤人的凶器。姿态娴静端庄,好端端地站在距他五步开外,是放到哪里都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仪态。 室内光线阴暗,东侧却开了一扇粗陋的小窗。春日的阳光正透过木格栅投射进来,浮尘静静在半空中飞舞。 卢雁依从发髻上取下来一根尖利的金钗,对着阳光细细端详了一番,笑吟吟地问:“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分明是温言笑语,她隐没在阴影中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嘴角连一丝上扬的弧度也欠奉,森森然如鬼魅。 这般诡异至极的神情,被倒在地上的苏梓涵看个正着,惊得他忘记了手上的疼痛,更忘了自己的打算。 她还是那样娇美动人,苏梓涵看着她,却像看见了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冷气从后脊梁处嗖嗖直冒。 卢雁依握着金钗,朝苏梓涵的方向缓缓走了两步。 “别,别过来!” 苏梓涵以手着地倒退了几步,大叫一声:“鬼啊!” 卢雁依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风铃一般悦耳动听。但落在此刻已是惊骇到极致的苏梓涵耳朵里,不啻于女鬼索命的催命符。 “有鬼,有女鬼!” 苏梓涵再顾不得那许多,连滚带爬冲出屋外,双手急挥道:“有鬼啊!” 他却忘了,刚刚想要侵犯卢雁依时他解了裤腰。春日衣衫原就轻薄,这么大的动作之下,裤子整个掉了下来,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蛋。 第4章 被晋王藏在心头的珍宝 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游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 顿时,男人的斥责声、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惊得一群树上的鸟儿扑棱棱翅膀高飞。 “啊,臭流氓!” “哪里来的杂种王八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遛鸟,看老子不打死你!” “世风日下,有碍风化。” 卢丽婉躲在树后,惊得目瞪口呆。 发生什么事? 她明明看见三个人进去,正打算再过一会儿就嚷嚷起来,让卢雁依名声尽失呢!为此,她还设法通知了晋王,正是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求娶的女子和其他男人私通的场面。 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忍得了绿帽。 可是,眼前这情形是怎么回事? 丢人的,怎么会是苏梓涵? 卢丽婉死死地盯住被好几人追着殴打的苏梓涵,恨得咬牙切齿。 废物! 太废物了! 堂堂大男人,竟然连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干不过,要他何用?! 秦牧原站在不远处,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拾步朝着小屋走去。 屋内,梅染先是被苏梓涵的动作惊到,正要冲上前去护着姑娘,却被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震惊到不知该从何反应。 回过神来,她上前扶住卢雁依,声音紧绷:“姑娘,您有没有事?这屋子里莫不是有鬼,婢子扶姑娘出去吧。” 她站在卢雁依身侧,并未瞧见她的表情,是以内心疑惑不解,还以为苏梓涵真见了鬼。 卢雁依轻轻一笑,微微颔首:“好,我们出去。” 自然是有鬼的。 她,不正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要找人偿命的鬼? 迈出小屋门槛,瞧着树林中被一边追打还一边提裤子的苏梓涵,她笑得格外舒心惬意。 美眸四顾,卢雁依毫不意外地瞧见秦牧原朝着她走来的身影,如临风玉树。 上一世亦是如此。 只不过,那时她被苏梓涵扯破了衣衫,露出大片雪肌玉肤,正狼狈不堪地挣扎。而梅染被他用力踹到地上,无力爬起。 苏梓涵虽沉溺酒色,仍拥有男人的力气,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哪里挣扎得过? 若是秦牧原晚到片刻,她就会被此人侵犯了去。 当时卢雁依想不通,为何秦牧原抵达的时机会如此之巧,刚巧将她最不堪的时刻尽收眼底。 而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卢丽婉在背后捣鬼,目标正是取代她,成为将来的摄政王妃。 可惜的是,就算亲眼目睹了,秦牧原仍然没有取消婚事。反而替她遮掩过去,依然郑重其事地迎娶她入了晋王府。 卢丽婉算盘落空。 春风拂面,秦牧原走到卢雁依跟前站定,一双黑眸沉沉地看不出任何情绪。分明拥有一张当世无双的俊美容颜,却都被肃杀阴冷的气质给盖了过去,很是符合卢丽婉口中描绘的残暴王爷。 梅染害怕地拽紧了衣角,不敢抬眼。 卢雁依却丝毫不惧,盈盈下拜蹲身见礼,道:“民女见过晋王爷。还请金吾卫大将军做主,民女要状告秀才苏梓涵意图不轨,人证物证俱全。” 她的嗓音软糯,带着常人难及的婉转风情,却说着这样严肃的事,让秦牧原不禁有些走神。 秦牧原设想过很多他和卢雁依再次相遇的情形,却没有一种是如眼下这般,她在朝自己告状。 儿时一别,他原想着再回去寻她。 没想到匆匆一面之后,紧接着他就被父皇派出的暗卫找到,带回了皇宫,转眼就是十多年。 一个流落民间的私生子,能有什么地位?哪怕是皇子也不例外。而且,他刚回宫两个月,父皇就得了急病驾崩,太子登基,便是如今的正武帝。 那个时候,他才八岁。 一个人在皇宫里,举目无亲。 疼爱自己的父皇没了,只来得及赏下晋王的封号。正武帝对这名忽然出现的幼弟并不亲近,太后崔氏更是对他厌恶至极。 至于淮南王,因为封号不如他心生嫉妒,每天都带着手下变着花样欺负他。 要不是他在街头流浪时锻炼出来的眼力劲,如今坟头的草恐怕都有一人高了。也幸好,父皇遣在他身边的暗卫足够忠诚,教他躲避危险、又教他习武。 在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里,她是秦牧原藏在心头的珍宝与唯一的慰藉。 待他终于在宫中站稳了脚跟,腾出手去寻卢雁依的时候,她却已不在晋陵县。又花了好些功夫,才在京城里寻到她的踪迹。 秦牧原不止一次悄悄去见她、远远地望着她,看着她成长为身姿动人的少女,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好不容易熬到了她的及笄之年,他便迫不及待请了有品级在身的夫人去卢家提亲。 能攀上皇亲,卢家自然是兴高采烈地应了。他原盼着,待到她开开心心地嫁给他时,他再拿出那块白玉平安扣,两人一起回忆儿时那段美妙的缘分。 没想到,昨日午后他接到消息,卢雁依并不想嫁给他。反而约了一名不起眼的秀才,要趁端午节到甘泉寺上香时,与那秀才私会。 秦牧原无法描述当时的感受。 就好像一个五彩缤纷的气泡,“啵”的一声破灭。 又像他建了一座美丽的园林,却在送出去之前,得知对方对此不屑一顾,去青睐一间漏风的茅屋。 但他仍是来了。 卢雁依不想要,但他仍然想给。 秀才怎么能保护她呢? 就算她心里只有那秀才,他也要被她亲口拒绝,才会甘心离开。 见到她当真与秀才相会时,秦牧原一颗心如坠冰窟、痛到麻木,可他仍不死心地跟了过来。 终于,收获了一个惊喜。 时隔多年,两人再次相见,再一次跟她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他能闻见少女的幽香。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少女的下巴小巧精致。樱粉色的双唇如同两片带露的柔软花瓣,惹人遐思。肌肤比他见过最细腻的瓷器更莹润无瑕,令他心猿意马。 见他迟迟不言,卢雁依追问了一句:“敢问王爷,金吾卫不能替民女做主吗?” 第5章 只要九姑娘愿嫁,我就愿娶 金吾卫维护京城治安,护卫皇城安全,是皇帝直属的亲卫队。在京城的卫队不止这一支,但金吾卫级别最高,甚至可以凭借金吾卫的名头,过问地方上的事务。 秦牧原身为皇室宗亲,领着金吾卫大将军的虚衔。要伸手管一管这桩耍流氓的案子,只需动动嘴即可。 被她一问,秦牧原回过神来,敛了黑眸问:“你认得我?” 卢雁依嫣然一笑,道:“王爷位居京中四大公子之首,民女焉能不识?另外,昨儿遣人来求亲的人,难道不是王爷?” 说起婚事,她语气极其自然,秦牧原的耳朵尖却悄悄红了。他没有回答,别过脸去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远远跟着他的属下应声出现,听候命令。 秦牧原指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苏梓涵道:“把他捆起来,以流氓罪投入金吾卫大狱。” “是!” 属下离开,秦牧原不自然地咳了几声,迎着卢雁依的目光道:“在场众人都是人证,九姑娘不必出具状子。这件事交给我,省得连累了姑娘清誉。” 卢雁依眨了眨眼,问:“若是连累了我,王爷又打算怎么办?”上辈子就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会儿她忽然想再确认一次。 她一双美眸如潋滟秋水,被心心念念的人儿这样看着,秦牧原有些狼狈地避开,却没有回避问题,坚定道:“只要九姑娘愿嫁,我就愿娶。” 他就站在那里,鬓若刀裁、眸如亮星。如出鞘的宝剑一般锋锐,又像磐石一般沉稳可靠。 一阵清风轻轻吹过,吹动了她的裙裾、扬起他的发丝。一朵粉白色的垂丝海棠打着旋儿悄然落下,落到两人之间的草地上。 卢雁依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天青色云锦香囊。 香囊用五色丝线系了,里面填充着朱砂、雄黄,以及她精心挑选的丁香、白芷、艾草、紫苏、薄荷等香草香药,芳香四溢。 她把香囊递到秦牧原跟前,道:“民女祝王爷端午安康,百邪不侵。” 香囊是她从原先自己做好的里面挑的,选了一个她认为最合适秦牧原的颜色,装入香草等物。没有时间绣上花样,但素净内敛却名贵的云锦,更契合他的气质。 秦牧原一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用双手接了过来后郑重道谢:“多谢九姑娘。” 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第二个礼物,他会好好珍惜保管。 卢雁依施礼告退,直到看见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花丛中,秦牧原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梅染扶着卢雁依朝着后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王爷好严肃,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过,好像并不是十姑娘说的那样性情残暴。” 在卢丽婉口中,秦牧原是一名在皇室没有地位、没有实权的皇子,性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常常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无辜的将士身上,有时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卢雁依的唇边漾开一朵笑容,道:“很多人你不能看他怎么说、别人又是怎么说,得看他怎么做。” 她前世是有多愚蠢,才会看不清秦牧原的一颗真心,令他伤心远离。而他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奔赴必死的法场。 这辈子,她必不相负。 卢丽婉隐在树后,看着卢雁依完好无损地离开,又看着晋王的人驱散了人群,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苏梓涵双手绑在身后,推到了秦牧原跟前。 “别打我,别打我!” 苏梓涵被打得脑子发懵,分明是寻花问柳的好日子,不懂自己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连连求饶。 卢雁依不在跟前,秦牧原恢复了一贯的冷峻肃然,淡淡地瞥了一眼衣冠不整的苏梓涵。目光从他下体经过,唇边掠起一抹讥诮。 他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直接带走。 这种垃圾,还不值得他浪费时间问话。 见没了热闹可瞧,围观的人群也三三两两散去,这片小树林再度恢复了之前的僻静幽深。 目睹了一切的卢丽婉心头发慌。 整件事如她所愿般闹得很大,也被秦牧原亲眼瞧见,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怎么办? 表兄被抓了,会被抓去哪里呢? 卢丽婉是穿书女,并不熟悉大景朝的官府构成。她的确是记得剧情没错,但小说又不是历史书,不会把朝廷的机构官职全部列出。 苏梓涵是自己叫来甘泉寺的,他的书童一定知道。他这么一失踪,苏家只要一查,就能知道缘故。 到了那时,苏姨妈来找自己要人,又去哪里把他儿子变出来? 一想到苏姨妈那泼辣护短的性子,卢丽婉就头痛。 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 卢丽婉揉了揉眉心,罢了,想也没用,还是赶紧回去吧。大不了等苏家上门时,一口咬定她不知道。 刚埋头急急走了几步,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前方。 卢丽婉一惊,视线从厚底白色云靴缓缓往上移,是绛紫色销金团花缂丝锦袍。玉色的龙凤纹锦带,彰显着来人尊贵的身份。 她谋划着摄政王妃这个位置,眼下却是头一回面对面见到秦牧原。 果然一如书中所描写,比潘安多一份威风凛凛,比军中悍将多一份温文尔雅。一张芙蓉锦面,更是女娲造人时的完美作品。 然而他眼底滚动着的阴鸷,让卢丽婉从头凉到脚,不敢动弹。 “看够了吗?”男人的声音冷冽,不带任何温度。 卢丽婉手心沁出冷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怎么会找过来?送信给他的时候,自己是随便给了点钱,找了一个在街头玩耍的孩子。 她强自镇定下来,垂头装出不认识他的样子,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挡路?” 秦牧原眸色冷冷地看着她,缓缓开口:“卢丽婉,本王奉劝你一句,尽早收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再有下一次,我就不客气了。” 他当然认识卢丽婉。 整个卢家,上至当家人卢宏裕、下至马夫小厮,他闭上眼睛都能数得出名字,又怎么会不认识卢丽婉? 今儿这事,他原本心头就有着疑惑,一环扣一环也未必太巧了些。 第6章 好可怕的人 卢丽婉以为自己藏得好,殊不知从一开始就没有逃过秦牧原的眼睛。再联系到昨日他忽然收到的口信,还有什么不明白? 如果说发问之前他只有七八分把握,卢丽婉的反应,便让他肯定了心头的猜测。 卢丽婉被他的森然语气吓得瑟瑟发抖,站在原地脑子一片混乱。 他知道了? 怎么办? 好可怕的人! 还没想好该怎么分辨,笼罩着她的压迫气场陡然一轻。秦牧原警告了她之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卢丽婉脚底一软,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好半天都没从心悸中缓过来。 太可怕了! 她知道剧情,又来自拥有科技的现代文明。在之前,卢丽婉心底是存了一分优越感的,隐隐有些看不起这些大景朝的人。 然而此时,她终于有了敬畏之心,有了身为炮灰女配的自觉。 这个厉害的男主还是留给卢雁依吧,她不要了!卢丽婉仔细思索了片刻剧情,决定立刻调整思路,重新寻找新的目标。 进宫是不能进的,万万不能的,那么就找另一个能笑到最后的人。 在书里,正武帝突然驾崩之后,是秦牧原扶了秦南山成为小皇帝,他作为摄政王主理朝政。但她只是一个商贾之女,不进宫便不可能接触到小皇帝,秦牧原这里又碰了壁。 但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身份尊贵。虽然从头到尾都很低调,却不显山不露水地获得尊荣,那就是全天下比皇后更尊贵的女人、正武帝的生母——太后崔氏。 想到这里,卢丽婉急匆匆往回赶。 还没进后殿,便听见一阵笑闹声,是卢雁依姐弟。 “姐姐,我的好姐姐!”卢鸣修一双黑琉璃似的大眼忽闪忽闪,恳求地看着卢雁依,“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卢雁依满脸无奈。 她这位好弟弟,还真是一刻看不住都不行。这回倒是没闯祸,却有了天马行空的想法。 “好嘛,好嘛……”卢鸣修拖长声音拽着她的手撒娇,“人家都说了,从小习武能强身健体,还能保护家人!” “好姐姐,你就去跟母亲说,让我跟着大和尚学拳怎么样?” 见他缠着卢雁依耍赖,跟着的下人都忍俊不禁。 卢雁依抚了抚额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对前世的仇人,她有的是法子。唯独面对家人,她一颗心软得不行。 学拳要下苦功夫,她哪里舍得让幼弟去受这份罪? 再说了,卢家是皇商,卢鸣修天生就锦衣玉食,或读书或经商,都不用去苦哈哈的习武卖力气。 若草忙请罪道:“都是婢子的错,才让十一少爷起了心思。” 卢雁依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 要说源头,还得是在出主意的卢丽婉身上。不过,前一世为了支开卢鸣修,卢丽婉也让下人带他去看大和尚打拳,回来后却没有这一出。 想来,是因果循环所致。 卢雁依欣喜地想着,她改变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秦牧原将苏梓涵投入大狱。 这一系列变化带来的连锁反应,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水面,惊起的阵阵涟漪,影响了水中游鱼的方向。 她蹲下身子,看着卢鸣修的眼睛道:“行,姐姐答应你去跟母亲说,但能不能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卢鸣修年纪还小,尚未定性。眼下感兴趣的事情,说不定过两年就忘了。 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多少肆意的机会?至少在他的童年里,能开心一刻是一刻,把上辈子的遗憾都弥补回来。 听见姐姐终于答应,卢鸣修眼睛一亮,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姐姐真好!姐姐答应我了!” 瞧着他如此快乐,卢雁依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答应你什么了?” 贺氏从后殿出来,微笑着望向眼前一双儿女,眨眨眼逼回眼里的湿意。这一刻,如果夫君还在该有多好。 卢鸣修扑进她怀里,仰头道:“母亲!姐姐答应了,让我去跟大和尚学拳!” ? 卢雁依哭笑不得,她什么时候答应让他去学拳了。这小子,小小年纪鬼心眼却多,还学会偷天换日了! 贺氏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卢雁依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包括她差点被苏梓涵轻薄一事。 外人只瞧见苏梓涵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并没有看见她和苏梓涵一起进屋的场景。再加上有秦牧原在现场,必不会让事情和她扯上关系。 因此,事情虽然闹得人尽皆知,“一个秀才在甘泉寺脱裤子耍流氓,被金吾卫抓走”注定会成为京城街头巷尾的谈资,却与她无关。 但面对母亲她不会隐瞒,除了重生和她提前在绣花鞋上准备的铁针,其他都和盘托出。若是瞒着母亲,难免会让她对一些事情判断失误。 贺氏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斥道:“荒谬!” 她握紧了卢雁依的手,后怕道:“幸好我儿无事。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说到最后一句,她有些哽咽。 卢雁依忙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有晋王爷出手,不会有事。” “这事儿你可再不能对其他人说,若露了半丝风声,你这名声就毁了。”贺氏一脸紧张之色。 “女儿省得。” 贺氏看向一旁的卢丽婉,面色不善,嘱咐道:“依依,往后还是远着些你十妹妹。” 卢雁依虽然没有说卢丽婉的从中作梗,但作为母亲,她又怎么不会发现其中的蹊跷?好端端的,卢丽婉的表兄出现在甘泉寺做什么,还偏偏找上了自家女儿。 这句话正中卢雁依下怀,她道:“不止是十妹妹,二伯母那里,母亲也多留点心。” 卢家二房,一家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卢雁依话音刚落,二太太牛氏便急吼吼地从殿中出来,身后快步跟着她的大儿媳肖氏。 “婉婉!” 牛氏叫了卢丽婉一声,道:“我听说后山来了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四处非礼。你不是跟我说要去后山吗,有没有被他碰到?” 卢丽婉脸色难看至极。 她根本只想当做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发生过,牛氏这么大声嚷嚷出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吗? 什么是猪队友,这就是! 第7章 堂姑娘有麻烦了 见她变了脸色,牛氏大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问道:“女儿你没事吧?快告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一定要她吃不了兜着走!” 她爱女心切,卢丽婉却不领她的情,恼道:“母亲,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压根没去后山,就在寺里转了转。” 卢丽婉想把自己摘出来,卢雁依哪里能让她如愿,微笑道:“十妹妹你在说什么,我刚才看见你从后山回来。” 有她作证,卢丽婉的欲盖弥彰越发让人疑心。 牛氏一听便急了,拉着卢丽婉连连追问,任她怎么说都不信。 卢丽婉抬眼看着卢雁依,心头大恨。 卢雁依站得端庄,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看着面前发生的事,就像在看一出猴戏。姊妹情深的这场戏,她倒是想看看卢丽婉还要怎么接着演下去。 总之,卢丽婉要是敢说出苏梓涵的名字,她就能说这是卢丽婉从中牵线。 到那时,就看谁更吃亏了。 她的婚事已定,可卢丽婉还没着落呢。 果然,卢丽婉不敢细说,只一口咬定她没有去过后山,是卢雁依看岔了。 牛氏问不出来,便将心头火气撒到肖氏身上,狠狠地拧了她的胳膊一把,直拧得她眼里泪光直冒。 “都是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自己的小姑子去了哪里都看不好,我要你何用?” 牛氏口中骂骂咧咧,肖氏心头委屈极了:我一直陪着你在后殿,小姑子她有手有脚,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哪管得着? 卢家等人都在殿外,这里的动静被好些人听见。 任氏最后出来,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沉下脸呵斥道:“都在做什么?冒冒失失的,让人看了笑话去。” 卢家大哥卢宏裕年纪比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要大上好几岁,任氏已是近六十的老妇人。在家中,长嫂如母,她当着整个家,恩威并重极有威信。 她一开口,牛氏顿时消停了,低眉顺眼地迎上去,道:“大嫂有所不知,后山出了乱子,我正在问婉婉呢。” 任氏蹙眉道:“后山的事,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卢丽婉这才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有个明白的。原身这个糊涂老娘,也真够拎不清的。 事情告一段落,一大家子在甘泉寺用了素斋,回到卢府已是傍晚时分,各自安歇不提。 第二日,卢丽婉提了一匣子点心到了玉芙院,屏退下人口口声声要给卢雁依道歉。 卢雁依也不看她,只说:“如今我总算明白妹妹的用心了。你是想让那混账表兄毁了我的清白,没办法嫁给晋王,是吗?” “好姐姐,你定要信我。”卢丽婉一脸恳切,“我是真为你着想,实在不知表兄他会干出那种事情来!” “要怪,也只怪我识人不清,可我半点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啊!” 卢雁依心如电转,暗道:既是你还要演这姐姐妹妹的戏码,我就再陪你演下去。 在卢丽婉身上,还有很多她没弄明白的地方。当场撕破脸固然爽快,往后可没办法继续从她口中探听消息了。 卢雁依顿了顿,问:“事到如今,你让我怎么信你?” 她拿一双妙目看着卢丽婉,眼也不眨。 卢丽婉心头明白,要想重新获取她的信任,不拿点真东西出来,是真不成了。 既然自己放弃了晋王,卢雁依就会按照书的剧情成为晋王妃。她是书里的女主角,没有她的信任,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更何况,卢丽婉怎么甘心,眼睁睁看着对方就这么一帆风顺下去? 只有留在她身边,才能找到机会将她踩到谷底。一时的输赢算什么,笑到最后才是最后的赢家。 卢丽婉抿了抿唇,道:“说出来九姐姐或许不信,我做了梦,梦到姐姐嫁给晋王后,年纪轻轻就死去,这才想了个馊主意。” “呵,无稽之谈。” 卢雁依起身,端起茶盏就要送客。 “九姐姐别急,你听我说。”卢丽婉忙道,“还有三日宫中就会来人,给晋王府上送两个美人来。你且等等看,若我说的是真,你再信我不迟。” 在皇子成亲前,会送人来教导男女之事,这是书里提到的情节。卢雁依嫁过去之后,还因为这两个美人和秦牧原冷战过。 为了取信卢雁依,卢丽婉打算透露一些不重要的情节给她知道。 卢雁依没有放下手中茶盏,眉眼不动道:“我累了,十妹妹还请回吧。” 这件事她亲身经历过,当然知道。能得知具体送人到晋王府的时间,也算是一点意外收获。不过,她所想要从卢丽婉口中套取的消息,是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需徐徐图之。 卢丽婉无奈,只好道:“好姐姐你留意着,就知道妹妹有没有骗你了。” 午睡之后,卢雁依还未起身,便听到一阵喧闹声。 她拥着丝被坐起,问:“发生什么事?” 若草打了帘子进来,道:“二房娘家的亲戚来了,正在云砚轩闹事,要十姑娘给她们一个说法。” 梅染端着盛着热水的铜盆进来,拧了温热的毛巾伺候着她净面,道:“姑娘不用理会,按我说便是活该。” 和若草不同,她是贺氏从娘家带过来的家生子,从小陪着卢雁依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更情同姐妹。 卢雁依的事情都没有避着她,知道卢丽婉约来苏梓涵和姑娘相见这件事。眼下苏梓涵被抓,苏家闹上门来找卢丽婉要人这出好戏,梅染看得格外乐呵。 想害自家姑娘,这下场可不是自找的吗? 卢丽婉越倒霉,她就越高兴。 云砚轩是卢府后宅里用来待客的地方,流水花径相得益彰,清风雅静。如今却吵成一团,惊得鸟雀高飞,树叶簌簌。 苏姨妈黑着一张脸,叉着腰叫道:“赶紧把你们十小姐给请出来,仔细给我个交代。我好端端一个儿子,收到她的口信后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牛氏虎着脸不甘示弱,道:“你儿子不回家,谁知道去嫖了还是去赌了,别胡扯!跟我闺女没关系!” 第8章 倘若,那混账姓苏呢? 昨日回家后,卢丽婉跟她说了半个时辰,千叮万嘱说这件事和自家没关系,让她一定不要承认。 “哈哈!真是好笑。” 苏姨妈道:“在后山的人可都看到了卢丽婉,她堂姐不也亲口说看见她去了后山?她不出来,难道跟我家梓涵私奔了?” “你!” 牛氏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苏姨妈的鼻子道:“胡说八道!”连私奔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她家婉婉的名声还要不要? “怎么?如果不是,就把卢丽婉叫出来跟我对质!” 话已至此,卢丽婉如果再不露面,只会坐实了跟苏梓涵私奔的名声,不得不带着丫鬟赶到。 一见到她苏姨妈便扑了上去,恨不得将她给撕了。 要不是这个狐媚子,她儿子怎么会不见? 卢丽婉躲得快,却仍是被苏姨妈的指甲给划伤了脸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捂着脸泫然欲泣,哀声道:“婉婉做错什么了,要惹得姨妈发这么大的火?表兄没回家我也担心,但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卢丽婉早就想好了,不论有多少人证,她都只能咬死不认。 牛氏一见卢丽婉受伤,疯了一样把苏姨妈扑倒在地,两人厮打起来,竟跟那些市井泼妇没有两样。 “你个老东西!敢打我女儿!叫你打,叫你打!” “呸!还我儿子来,睁眼说瞎话的混账,还我儿子!” 丫鬟仆妇冲上去想将两人分开,还有拉偏架的,场面混乱失序。 “够了!” 任氏带着人赶到,沉着脸喝道:“成何体统!” 两人这才悻悻然分开,在各自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整理衣裙。这一架打得,是衣裳也皱了、钗环也歪了,各自还带着伤。 任氏看着苏姨妈道:“我当你们是亲戚,你们就是这样上门做客的?” 苏姨妈把头一昂,指着卢丽婉道:“要不是她惹出来的祸事还不认账,我也不至于。我们苏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第,不像这等有脸做没脸认的货色!” 她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人不见了,她当然要找上门来要人。 卢丽婉被她骂得脸皮发烧抬不起头,只好含着眼泪装可怜,哭道:“大伯母您可要替侄女做主啊!苏家表兄的事,我又怎么知道?” 任氏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有数。 她也是从闺阁中过来的人,这辈子后宅里勾心斗角的事情见多了。卢丽婉心头的盘算,她不说了然于胸,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眼热卢雁依的好姻缘,想要破坏却惹火烧身。 但是,卢丽婉既然是卢家女,若真被苏家坐实了,影响的是整个卢家女的名声。 任氏两边都不搭理,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厅中主位坐下,缓缓开口:“每次过节,京里都会多些奇事。” 她看向苏姨妈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昨儿在甘泉寺出了一个登徒浪子,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被金吾卫给抓了个现行,投入大狱。” 这件事,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苏姨妈又怎么会不知道? 苏姨妈不知道任氏何意,只不屑道:“这种杀千刀的混账,活该!” 任氏不置可否,问:“倘若,那混账姓苏呢?” “什么?!” 苏姨妈两眼圆睁,怒道:“这不可能!好啊,你当我们苏家是什么,当真是欺到头上了!”竟敢污蔑她宝贝儿子的名声,就算是在卢府的地盘,她也打算撸起袖子去跟任氏干一架。 牛氏双眼圆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任氏所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当是谁那么丢人呢?竟然是苏梓涵?” 自从苏梓涵中了秀才,苏姨妈没少耀武扬威,这股恶气她今儿总算是找回了场子。 苏姨妈怒不可遏,却被任氏带来的仆妇死死摁住,破口大骂:“血口喷人!今儿不拿出个道理来,我绝饶不了你们!” 任氏端了茶杯,道:“苏姨妈,我劝你先冷静下来,去金吾卫衙门问问,昨儿是不是抓进来一个姓苏的秀才。” 见她如此笃定言之凿凿,苏姨妈两眼通红地喘着粗气,心头也起了疑虑。 “你若是不信,可先去衙门看看。若我有半句假话,就在这里等你回来问罪。”任氏一脸坦然。 “行!” 苏姨妈气哼哼离去,任氏拿眼看着牛氏和卢丽婉,道:“谁来跟我讲一讲,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牛氏理着打架时被弄乱的头发,讪讪道:“大嫂,这有什么可讲?就是她无理取闹。” 任氏冷哼一声,道:“无缘无故,别人会找上门来?”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卢丽婉,出言警告:“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想法,首尾都做得干净些。没得让人抓了把柄,吃不着羊肉还惹来一身骚。” 卢丽婉被她看得浑身一颤,仿佛整个人都被她看穿了似的,心头一紧。 这些古人,怎么个个都如此厉害? 秦牧原也就算了,他是男主,书里对他的描写就是颇有城府那一挂的。这位卢家的当家主母,怎么也能看破自己的盘算? 相比之下,还是善良纯洁的女主好拿捏。眼下她虽然不信,过几天就会深信不疑了。 云砚轩的人散了,若草把听来的一切笑着讲给卢雁依听,啧啧称奇道:“婢子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场面,也太不体面了。” 卢雁依笑道:“还是大伯母厉害,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一桩麻烦。” “可不?婢子听守老家祖宅的老人说,大太太年轻时谈生意也是一把好手。”梅染道,“什么风浪没见过,还会怕了苏家太太不成。” 卢家早年并非豪富,曾经一度破落。 全赖卢老爷子走通了海商这条路,卢家才一跃成为全天下最大的商家,滚雪球一般到了今天的规模。 没想到老爷子早年在海上颠簸太过辛苦,好日子才过了几年,便撒手去了。卢老太太原就身子不好,丈夫这么一去,没多久也紧跟着走了。 偌大一个卢家,除了卢宏裕和任氏外,底下是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们,外面是虎视眈眈想要瓜分的族人和对手。 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是任氏左手理家、右手辅助丈夫经商,撑起了整片天空。 第9章 有一个条件 卢雁依虽然未曾目睹任氏当年的风采,却从她处理这件棘手的麻烦上,可以略窥一二。面对气势汹汹前来质问要人的苏姨妈,她只须祸水东引,便让她退却。 说起来简单,前提却是能知道那人正是苏梓涵。如今京里把这事当做笑料,却无人知道他是谁,想必在后面也是秦牧原的手笔。 毕竟,她和卢丽婉当时就在后山那片小树林里。若是有心人顺藤摸瓜,就极有可能牵扯到她俩头上。 “说起苏家太太,婢子委实想不到,她平日里看起来知书达理,今儿竟疯了似的。” 卢雁依笑道:“她还会回来的。” 一语中的。 果然,还没到用晚饭的时辰,苏姨妈就又到了卢家,登门拜访。这一回,她不仅收敛了气焰,还规规矩矩递了拜帖和礼单,要找卢家二太太叙话。 牛氏原本硬气地将礼单扔到一旁,不屑一顾道:“前倨后恭能有什么好事?不见!” 卢丽婉心知肚明,劝道:“母亲消消气,可见大伯母说的事乃是真的。” 牛氏一听就舒心了,难得有这样正大光明嘲笑她的时候,怎么能放过? “行,行!让她进来。” 卢丽婉一见便知道母亲的心思,无奈道:“毕竟是亲戚,年节间还要走动的,母亲还是收着些吧。” “我知道了。”牛氏嘴上虽然这么说,眼里的得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一见到苏姨妈,便趾高气扬问:“怎么样,还是我家大太太消息灵通吧?” 苏姨妈忍气吞声,心道:要不是四房攀上了晋王爷的亲事,我会求到你这里? 贺氏带着一双儿女守寡,规行矩步,从不出现在京城里的交际圈里。在这卢府,她除了和牛氏是亲戚,其他人都扯不上,为了儿子,她也只好回头来求。 “二太太,我知道婉婉和府上的九姑娘一向关系很好。”苏姨妈道,“我就拉下这张老脸,求婉婉去跟九姑娘说项说项,让晋王爷将我儿早些放出来吧!” “我儿从小就识字知书,这回定然是有人陷害于他,才中了魔做出丢人的事。可是,他怎么就入了金吾卫大狱,哪里吃过那种苦头?” 想着自己娇生惯养的宝贝儿子蹲在黑牢里,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折磨,苏姨妈一颗心便揪了起来,声泪俱下。 牛氏原本想要嘲笑于她,见她这副模样也开不了口。都是母亲,将心比心罢了。 “行,没问题!就让婉婉去说。” 牛氏满口答应,道:“你就放心好了,有晋王爷这位金吾卫大将军在,明儿你家梓涵就能出来吃香的喝辣的了!” 卢丽婉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心道:敢问您从哪里来的自信?她可是亲眼见到,是秦牧原让人把苏梓涵给捆走。 “太好了!” 苏姨妈心生感激,握住卢丽婉的手道:“如此,就辛苦婉婉了。一旦事成,姨妈我一定备下厚礼,登门道谢!” 卢丽婉抿了抿唇,只好应了。 然而,卢雁依已对她起了疑,牛氏又把话说得那么满。她除了硬着头皮去说,也没有别的办法。 想了想,她用自己的月例银子去小厨房里要了两碗燕窝,让丫鬟提着去了玉芙院。 有了卢雁依的态度在先,院子里的人对她的到来并不欢迎。梅染打起帘子,扬声道:“姑娘,十姑娘她又来了。” 什么叫“又”? 卢丽婉心头不爽,却也只好咽下这口气,笑道:“九姐姐,我让人做了燕窝,便想着姐姐,来和你一起吃。”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卢雁依容色淡淡。 讨了个没趣,卢丽婉也只好把亲手把燕窝端出来,将来意阐明。 卢雁依轻笑一声,眼眸明亮地看着她,道:“十妹妹,你这可是找错了人。如果说全天底下谁最想看你表兄倒霉,那一定是我。” 她依在贵妃榻上,体态慵懒娇柔。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卢丽婉意外之极。 卢雁依垂眸端详着指尖涂着的红蔻丹,淡淡道:“你以为我很大度,会轻易原谅伤害我的人?” 这番话,大大出乎卢丽婉的预料,在心头暗暗把那本书的作者骂了八百遍,说好的纯洁善良呢?! 她只好换了个思路,道:“我表兄他是做错事,但也付出了代价。九姐姐就看在他母亲替他操心的份上,放过他吧!” 卢雁依抬了抬眼,道:“我为什么要看他母亲的脸面?他这种无法无天的性子,难道不是他母亲给惯的?” 卢丽婉好说歹说,卢雁依仍不为所动,干脆破罐子破摔道:“九姐姐,你想怎样吧?!” “我不想怎样,只知道他待在大狱里,我就舒坦。”卢雁依道,“他若是出来了,我还要担心呢,谁知道他会不会怀恨在心。” 卢丽婉忙道:“不会,绝对不会,我跟你保证!” “不如这样。”卢雁依想了想道:“口说无凭,你让他给我写个认罪状,按上手印。将来要是他敢乱来,我就能拿这个状纸去告他,我才不会担心。” “认罪状?” 卢雁依点点头,道:“你把认罪状拿来,我就到晋王爷跟前去求情。” “可是,金吾卫的大牢又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我恐怕都见不到表兄。”卢丽婉道。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卢雁依从榻前起身,坐到桌前,道:“说了会儿话,菜都快凉了。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谢谢你特意送来的燕窝。” 还能这样?卢丽婉瞠目结舌,她拿来了两碗燕窝,便是要和她一起用饭的。 卢雁依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挥挥手让梅染将她送了出去。 回到牛氏跟前,苏姨妈还在等她的消息。见着她进来,便急急地迎上去问:“怎么样?九小姐答应了吗?” 卢丽婉不能说出卢雁依要认罪状的事情。一旦说出,就会牵扯出她自己,只好道:“九姐姐虽然答应了,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姨妈眼睛一亮,忙道,“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只要梓涵能回来。铺子?庄子?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第10章 花中名品 卢丽婉摇摇头,道:“姨妈,这个条件我不能说,得先让我见见表兄。” “好,好!”苏姨妈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安排,你等我的消息!” 金吾卫大狱戒备森严,但没有什么是金钱不能开路的。苏家有人在朝中做官,虽非豪富,为了儿子这些钱不在话下。 春夜喜雨。 卢雁依在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中醒来,窗外是被雨洗过的新鲜绿意。粉嫩的花朵上凝着一滴滴雨露,瞧着甚为赏心悦目。 用罢早饭,梅染带来一个好消息。 “福宁公主要办赏花宴,咱们府上也接到了邀请。”她语气兴奋,“这还是头一回呢!” 毋庸置疑,卢府能获得资格,正是因为秦牧原的缘故。 福宁公主是什么人? 如今帝后伉俪情深,圣上却子嗣不丰。而她是正武帝与皇后唯一活下来的血脉,备受宠爱。 一到春天,京里大大小小的赏花宴不断,但福宁公主所举办的规模最为盛大。每一年的端午之后,她都会让钦天监择一个吉日,在公主府里邀请权贵女眷前来赏花游玩。 都说在京中,扔一个砖头都能砸死三个官。但只有受邀参加福宁公主的赏花宴了,才算真正进入了京城的权贵圈。 换了以往,无论卢家拥有多少财富,也迈不进公主府的门槛。 不过,给卢府的请柬只有四张。任氏便做了主,她带着大儿媳妇温氏前往,剩下两张就由贺氏带着卢雁依,二房没有名额。 牛氏气得拔掉头上金钗,恼道:“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我们二房一个人都去不了,嫌我们丢人吗?” 肖氏垂着头低眉顺眼,心道:这分明是因为攀上晋王府这门亲才得来的请柬,总不能让四房不去? 其实牛氏心头也明白,只是气不过。 她把眼一横,看见唯唯诺诺的肖氏就生气,拿着金钗往她身上戳了几下,道:“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生不出儿子,才让我们二房没脸!” 肖氏吃痛躲了几下,牛氏却越发恼怒。 卢丽婉拿着东西进来,连忙制止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不去正好,我们还有事情要办,您忘了吗?” 金吾卫的大狱不好进,苏家多方打点,牢头才松口,能让他们送些东西进去,能见半个时辰。 而那一天,正好和福宁公主的赏花宴是同一日。 牛氏这才悻悻然收了手,又骂了几句,才让肖氏退下。 卢丽婉十分无奈,这就是炮灰配角的命运吗?不但有神一般的对手,队友还只知道内讧,只求不拖后腿。 肖氏回到自己院中,端起茶喝了一口,猛地将茶杯砸到伺候她的丫鬟身上,怒道:“这么烫给我喝,是想烫死我吗?!” 丫鬟扑通一声跪地求饶,哪里敢分辨茶水根本不烫的事实。 二房兵荒马乱,卢府其他地方却都喜气洋洋,准备着前往赏花宴的钗环服饰等物。 若草捧着打开的匣子,让卢雁依在好几支同样精致华美的簪子里,挑选一支更合适出席赏花宴的。 水葱似的手指从满满的珠光宝气上掠过,卢雁依却有些心不在焉。上辈子卢家也收到了福宁公主的邀请,她却因为卢丽婉的撺掇,害怕在赏花宴上见到秦牧原,压根没去。 他该有多失望? 正想着心事,梅染一脸喜气地从打了帘子进来,呈上一份礼单,笑道:“姑娘,晋王爷打发人送了东西来。大太太吩咐了,直接送到玉芙院来。” 自家小姐还没过门,晋王就对她如此看重,这等好事怎么能不让人喜笑颜开? 卢雁依一怔。 上辈子却是没有这一出,想来是因为苏梓涵一事,秦牧原对她非常失望的缘故。在她唇角扬起一抹动人笑意,如此变化怎能不让人欣喜? 很快,院子里便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婢子金桂,来给九姑娘请安。” 金桂是跟在任氏身边的大丫鬟,不止是贴身伺候,算得上卢府后宅的半个管家,深得任氏信任。 梅染忙迎了出去,笑道:“金桂姐姐怎么亲自来了?快进来喝口茶。” 金桂忙摇手婉拒:“且先记下这杯茶吧。快请九姑娘瞧瞧,晋王府送来的礼放何处妥当?” 不怪她拿不定主意,秦牧原送来的东西实在太多。除了好几箱上好的绢帛锦缎,还有满满几筐时令上的水果、一座半人高的珊瑚树盆景等等,琳琅满目。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盆在春光中怒放的牡丹。 一盆姚黄、一盆魏紫,乃是极为难得的名品。花型饱满、颜色绚丽,不愧“花王花后”的称呼。 两盆花旁边,站着一名打扮得干净利索的仆妇,见到卢雁依便规规矩矩施礼道:“奴婢田氏,见过九小姐。” 也是位熟人。 这一世虽是头回见到,卢雁依却知道她是秦牧原跟前得用的人,婚前替他管着内宅。 “免礼。” 卢雁依微微一笑,让梅染打赏了几个金裸子。 田氏用双手恭敬接过,笑道:“王爷说了,不知道姑娘喜欢怎样的,便紧着好的都送了来。若是有看得上的,姑娘只管告诉奴婢便是。” 秦牧原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他却不会说得这般直白,是田氏会说话。 卢雁依心知肚明,抿唇一笑,问:“这两盆花极难得,王爷他给了我,他可还有?” 田氏忙道:“王爷说了,姑娘欢喜,他亦欢喜。” 姑娘欢喜,他亦欢喜。 听见这句话,卢雁依心头一阵怅然。 就如在前世临死前,他说:别怕,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如此深情,她怎忍心负了他? 田氏告辞后,愧疚感仍在卢雁依心头盘桓不去。如今,她能做的便是认真回报这份心意。 卢雁依吩咐梅染带着小丫鬟将东西收好,在送来的衣料中挑了一匹杏黄色妆花缎、一卷织金线轻容纱。让家中的绣娘前来,量身做一套出席赏花宴的衣裙。 得了两盆名品牡丹,卢府内眷纷纷赶来欣赏品评,获得交口相赞。卢雁依还未过门就得晋王爷如此重视,谁不想讨好将来的王妃呢? 玉芙院内,人人喜笑颜开。 第11章 不知好歹的二房 消息传到二房,牛氏不忿道:“才换了庚帖就送东西上门,要我说,这指定是早就勾搭上了。” 肖氏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卢雁依是晚辈没错,但未婚夫却是晋王。事关天家,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说八道。 牛氏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道:“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难道,我们二房就眼睁睁看着四房得意,爬到我们头上撒野不成?” “母亲,”肖氏埋着头道,“四房已是攀上了王爷,我们若是要想压过去,媳妇这有一个现成的主意。” 牛氏一听,连连催促道:“什么主意,快说!” “前几日我娘家兄长来过一趟,说起宫里的消息,下个月要选一些秀女入宫。”肖氏压低了声音,“媳妇想着,婉婉聪慧过人,定能得了圣上的宠爱。” “到了那一天,这整个卢府谁还能越过我们四房去?” 牛氏听得眼睛发亮,拍手道:“对!是这个理儿!我家婉婉生得好,人又伶俐,回头我见着都要给婉娘娘请安呢!” 肖氏又道:“大哥还说,这回选秀是皇后一力主张。圣上子嗣不丰,皇后娘娘着急,后宫若有了子嗣是会养在娘娘膝下的。” “子嗣不丰”已是十分委婉的说法,用“子嗣艰难”来形容更合适。 正武帝春秋鼎盛,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奈何子孙缘薄。 滑胎夭折的皇子公主不少,活到成年的却仅仅一位福宁公主秦眉。皇子更是只有一位段贵妃诞下的秦南山,如今才十一岁,养得小心翼翼。 莫说是皇帝,就是卢家大房,也不止一儿一女。 为了这事,皇太后崔氏曾多次前往甘泉寺中祈福,求上苍庇佑皇室子嗣兴旺。 肖氏这么一说,牛氏便起了心思。 对呀!只要自己女儿去了宫里,再得个一男半女,她可就成了未来公主的外祖母!运气好的话,还不止是公主,那直接是下一位皇上! 牛氏心思美滋滋的,肖氏察言观色便知道对了她的路子,两人便一起参谋起来。 她们说得闹热,却没想过卢丽婉是否愿意。 肖氏的大哥能得知的消息,京里不少人家都知道。至于二房所谋划之事,很快就传遍了卢府,惹得卢丽婉和牛氏大闹了一场。 卢丽婉怎么也想不到,她做了这么多,剧情仍然一如既往,朝着她入宫的轨迹发展。 “姑娘,您可不知道,十姑娘跟魔怔了似的,扑上去就要撕六少奶奶的嘴。”梅染把这事当做笑话一样讲出来,“说原当她是个好的,没想到出这等馊主意。” “六少奶奶的脸都被划破了,眼下正在云鹤堂哭着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回娘家。” 整个卢府,都在看二房的笑话。 若草用一柄镶玉象牙发梳将卢雁依的发髻固定好,笑着问:“这是怎么了,进宫做娘娘不是顶好的事儿?怎么就成了馊主意。” 卢雁依只说:“宫里的事情,哪有如此简单。” 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卢丽婉果然能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事。她知道正武帝会在两年后驾崩,才宁愿将事情闹大也不愿入宫。 确认了这一点,卢雁依却并不轻松。 卢丽婉所倚仗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是传说中的预言术,还是被上苍开了天眼、看见了还未发生的事? 如果是前者,那就是无论她改变了什么,卢丽婉都能得知改变后的事,十分棘手。 后者则好对付得多。 这两者差别甚大,她必须要弄明白。 卢雁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吩咐道:“把那盆珊瑚树搬上,我们去云鹤堂。” 云鹤堂是大房的居所,也是任氏日常处理卢府事务的地方。 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阵喧嚣。 见卢雁依到了,院中仆妇纷纷上前见礼,引着她进去。 屋里,任氏一脸肃然地端坐于黄花梨高靠背椅上,任凭底下闹翻了天,也一言不发。 贺氏面带难色,想劝不知从何劝起,再说这件事原本就与她无干。 肖氏头发散乱地跌坐在地上,哭诉道:“我一门心思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小姑子就算不体谅我这番心意,也不该上来就动手。” 她偷偷瞄了一眼任氏,又道:“都说长嫂如母,只我是个讨嫌的。我不如找根绳子,勒死好了!” 肖氏闹了好一阵,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车轱辘话。莫说任氏,就伺候着的下人们也都把耳朵听起了茧子。 她常年受婆母欺压,这股恶气压在心头日久。有辈分压着,她奈何不了牛氏,还奈何不了小姑子? 自己过不好,肖氏也不想见着卢丽婉好过。 左右都失了体面,索性豁了出去,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牛氏被肖氏所描绘的前景所蛊,心心念念都是女儿进宫后的风光,难得的没有指责肖氏。 卢丽婉被气得浑身发抖。 枉她还可怜肖氏一场,从穿越来之后替她说过不少好话。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这好人做不得。 卢雁依进了屋,却对这场闹剧视而不见,让下人将珠光宝气的珊瑚盆景呈上,笑盈盈地对着任氏施礼道:“给大伯母请安。侄女思来想去,这株珊瑚放在云鹤堂方能锦上添花,在玉芙院没得埋没了去。” 众人尽皆愣怔住。 大手笔啊! 且不提这是晋王爷特意让人送给她的礼物,纵然卢家豪富,这盆珊瑚也称得上是顶顶儿珍稀之物,人人艳羡。 她眼也不眨的,就送给了任氏? 就连坐地撒泼的肖氏也忘了哭喊,张口结舌。眼泪从花了妆的脸上淌下来,瞧着十分滑稽。 贺氏看着女儿,目露欣赏之色。 四房得大房照拂良多,她带着一双儿女,一应吃穿用度月例银子伺候下人等等,任氏从来就没有亏待过他们分毫。 珊瑚盆栽的确贵重,比起多年如一日的花费来,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卢雁依有这份回报的心意,自然是最好不过。 任氏一向严肃,又正被二房闹得头痛,神色越发冷厉。 卢雁依的到来不仅解了围,还送上如此珍贵的宝物。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显得二房几人不知好歹。 第12章 福宁公主的赏花宴 任氏的目光变得柔和,缓声道:“王爷给你的,便是你的。” 卢雁依俏皮一笑,“既是我的,用来孝敬大伯母再合适不过。” 她指挥着梅染将盆景放在博古架上,转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肖氏,仿佛刚刚看见她一般,讶然问:“六嫂嫂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说着,卢雁依就把肖氏从地上扶起来,又笑着看向金桂道:“好姐姐,使人打点热水来吧,六嫂嫂的妆都花了。” 云鹤堂是任氏的地盘,卢雁依这番动作称得上是越俎代庖。金桂看了一眼任氏,见主子微微颔首,便按她的吩咐去做了。 被卢雁依一搅和,肖氏也没有了继续哭闹下去的理由,便就坡下驴起身,由丫鬟伺候着到一旁净面。 眼看着卢雁依一出现就掌控了场面,风头出尽,卢丽婉掐了一下手心,朝着任氏蹲身施礼道:“请大伯母做主,婉婉绝不进宫。” 任氏还未说话,牛氏急道:“闺女儿,你这是着了什么魔?那可是皇宫!我还等着抱小皇孙呢。” 卢丽婉冷冷一笑,道:“母亲,您当宫里是什么地方,是您说话能算话的吗?” 牛氏讪讪,道:“婉婉你怎么说话呢,宫里自然是万岁爷说了算。” 卢雁依娇笑一声,补充道:“还有皇后娘娘。” “对,对!”牛氏连连点头,道:“婉婉你想想啊,只要能怀上天家血脉,皇后娘娘可不把你当宝贝?” 卢丽婉不为所动。 任牛氏怎么说得天花乱坠,她也不会去自寻死路。 卢雁依却道:“十妹妹,自古婚嫁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二伯母和六嫂嫂也是替你打算。依我们卢家的门第,嫁个好人家不难,想嫁入世家豪门却难如登天,进宫是条极好的路子。” 再怎么豪富,卢家也只是商贾。 “是这个理儿!”牛氏搓搓手道,“婉婉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卢丽婉不忿地瞪着卢雁依,恨恨道:“怎么不行?九姐姐不是就要嫁给晋王爷吗?!” 凭什么,就她可以。 卢雁依先是一怔,紧接着娇羞得垂头不语。姑娘家的婚事,怎么能自己挂在口边呢? 上辈子她也想不通这一点,可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贺氏见状,把女儿拉到一旁,将话题岔了过去。 借着这个机会,任氏让众人散了。 闹了这半晌,算是无疾而终,每个人都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唯独卢雁依说的话,在牛氏心里生了根,跟肖氏说起了悄悄话:“我觉得,九丫头说得有道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哪有依着姑娘自己的?” 肖氏挨了卢丽婉的打,这会儿心里恨毒了她,忙附和道:“母亲放心,明儿我就回娘家一趟,问问大哥有没有门路,把婉婉报上去。” 她兄长跟着礼部侍郎办差,时常有机会出入皇宫,消息灵通,整个肖家都以此为荣。 然而,肖氏没有告诉婆母的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能得到皇帝宠爱的又有几个? 从云鹤堂回来后,卢雁依便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 卢丽婉的态度异常坚决,甚至不惜背上不尊长的骂名打了肖氏。 既然她不愿,那就让她进宫好了。 几日后,福宁公主的别苑前车水马龙,园中繁花似锦。比鲜花更美的,是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夫人贵女们。 任氏头一回来此,却丝毫不露怯。若只论气度,可与在场贵妇比肩。然而在京中彼此都清楚来历,有意无意间便冷落了几人。 福宁公主秦眉见状,便差婢女来请卢雁依。 “给九姑娘请安,公主请姑娘到跟前说话。” 众人见了,方知公主并不是做做样子,对卢家女眷的态度热络了许多。 论年龄,秦眉只比卢雁依大上两岁。在她眉眼间有着韩皇后的影子,清丽明媚,举手投足都是天家的矜贵之气,并非常人可以接近。 见着卢雁依,她却笑得极为亲切,道:“早就听说卢家有位九姑娘,得了宫中司乐姑姑的青眼,今儿终于是得见了。” 司乐姑姑…… 卢雁依心头有些恍惚。 上辈子死得太过痛苦,以至于重生之后,她几乎忘了这位视她为亲传弟子的司乐姑姑。 尚仪局下属的司乐,掌宫中舞乐庆典。 和其他宫中女官不同,这位司乐来头不小,乃是前朝剑舞大家的后人,就连公主也尊她一身姑姑。而她一生的心愿,便是要将一身技艺传下去。 按说一个在宫中,一个是商户人家的女儿,原不会相识。 卢雁依跟随父亲在晋陵县任上时,司乐姑姑奉旨到江南采买歌舞宫女。卢雁依打小便身娇体软,在湖边追逐蝴蝶起舞时,司乐从旁边路过。 一见之下,司乐便相中了她的根骨,却碍于距离遥远,不得不遗憾离去。 没想到卢雁依遭遇巨变回京,司乐便寻到她,从基本功开始,悉心传授舞艺。 司乐向来不苟言笑,独独对卢雁依温柔亲切,还劝她踏踏实实跟晋王爷过日子。可惜的是,不知道在宫中得罪了哪位贵人,落了个被杖责而死的下场。 “九姑娘,九姑娘?”一道不满的女声将卢雁依从久远的回忆中拉回来,“公主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 是坐在另一侧的贵女崔玉瑶,正满脸骄矜之色地打量着卢雁依。 卢雁依回过神来,落落大方地欠身一礼道:“抱歉。听见公主提起司乐姑姑,便记起这几日未曾练舞,内心忐忑。” 秦眉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道:“有九姑娘这样心诚的弟子,司乐姑姑算是心愿得偿。” 这般老气横秋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十分自然的夸赞。 崔玉瑶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轻蔑道:“我们崔家的姑娘打小就习古琴、练棋艺,皇姑母还擅骑射弓弩之术呢!可没听说过,有正经小姐练舞的。” 她说得含蓄,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好几名贵女掩口低笑起来。 没错,崔玉瑶作为百年清贵望族崔家精心培养的贵女,全天下最尊荣的女人崔太后是她姑母、曾祖父是当朝大儒官拜太傅,她有足够资格拥有骄傲与拥趸。 第13章 晋王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秦眉端起天青色的骨瓷杯,缓缓品着杯中花茶,并没有制止崔玉瑶的刻意刁难。 卢雁依便明白过来:福宁公主对她存有善意,这会儿也要考较她一二。 若是上一世的她来这赏花宴,连席间贵女身份都辩不清,又谈何应对公主的考验? 然而此刻,她今非昔比。 卢雁依微微一笑,正色道:“伯牙子期,流传千古否?公孙大娘舞剑器,名动四方否?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岂容尔等轻贱之?” 她容颜娇美若三春之桃,神情却傲然若九秋之竹,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让以崔玉瑶为首的几名贵女,因折辱于她而生出羞愧之心来。 崔玉瑶张张口正想说话,秦眉放下茶杯,抬眸笑道:“九姑娘见解不凡,本宫早就想要请教剑舞的诀窍,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她以公主之尊来向卢雁依请教剑舞,便是容不得其他人说三道四的意思,卢雁依的表现令她满意。 “不敢当。”卢雁依忙道,“以民女拙见,剑舞一道并无诀窍,无非勤奋二字。百姓练之,可强健体魄;军中习之,可凝练士气。长此以往,多多益善,比那斗狗作乐岂非好上百倍?” “好!” 话音刚落,花轩里便响起一道有力的叫好声与掌声。 众女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厅中多了好几名气质出众的年轻男子。容貌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令人见之难忘的魅力,站在一处十分醒目。 鼓掌叫好的那位眉眼英挺、五官硬朗,笑容爽朗而磊落,正是淮南王膝下嫡次子、有着京城四公子之称的——秦玄棣。 然而,在他身后斜倚廊柱而立的秦牧原,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 不愧为京城四公子之首,他只那么随意一站,就站出了一幅风光霁月的画面,让满园春色都沦为他的陪衬。 他俊美得令人感叹,偏偏又有一种和周遭格格不入的阴鸷,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在他俩之外,均是京中有着一定名声的公子。 秦眉扶着贴身侍女的手起身,上前见礼:“眉儿见过三皇叔、皇表兄。” 论身份,当今圣上的嫡出公主秦眉比二人尊贵;但论辈分,秦牧原是她的皇叔、秦玄棣是表兄。 崔太后亲生有三个孩子:大长公主秦熙言、长子正武帝、次子淮南王秦牧望。先帝敬重于她,其余皇子公主均给了封号封地,早早分封出去。 唯独好几年后从民间领回一个秦牧原,对他的来历闭口不言,还给了“晋王”这等尊贵的封号,成为崔太后的心头刺。 作为先帝幼子,秦牧原的辈分高,年纪却与秦眉、秦玄棣等人相仿。 不过,天家的事情民间并不知晓,只以为晋王是先帝妃嫔诞下的皇子。 按说作为秦眉的长辈,秦牧原并不该出现在这赏花宴上,就好似大长公主并不会出席,省得抢了秦眉的风头。 然而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心念一转便知晓他所为何来。 秦眉扬眉笑道:“皇叔来得可巧,也不使人通报一声,却是怠慢了。” “如何就怠慢了,”秦牧原还未说话,秦玄棣洒然一笑道,“若是通报,岂非就错过了九姑娘这番慷慨激昂?”他平生最厌恶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卢雁依这番言论可谓深得他心。 他倒退半步,用胳膊肘捅了捅秦牧原,促狭道:“怪不得皇叔心心念念要来这赏花宴,未来的三皇婶委实不简单。” 从卢雁依的角度,并不能听见两人的玩笑话,却能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秦牧原看起来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卢雁依分明看见他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秦眉见完礼,在场所有人也纷纷离席施礼。 “既是赏花宴,无需多礼。”秦牧原伸手请众人起身道,“本王见春光大好便兴之所至,不必跟随。” 说罢,他的眸光在卢雁依身上多停留了一息,便率人离去。 大景朝的男女大防虽不似前朝般严防死守,却也诸多不便。以他的身份,原也不便久留。 花轩中人重新落座,话题却都围绕着晋王等人。 如此青年才俊,惊起一众贵女春心荡漾,又有夫人们暗地替女儿琢磨着婚事。众女看向卢雁依的目光,除了不屑外更多了不甘、艳羡、眼红等等情绪。 秦眉见状,拍手笑道:“皇叔都说了赏花宴,我可不能名不副实,快快请各位移步赏花。” 福宁公主每年举办赏花宴,真实目的是替皇后笼络人心,并从中筛选可用之人。毕竟,帝后无论如何伉俪情深,韩皇后膝下却并无皇子,她需要通过女眷在朝中经营自己的势力。 不过,既然是赏花宴,“赏花”便是重中之重。 若是拔得头筹,公主的赏赐事小,对在场所有世家权贵来说,都是京城里头一份体面之事。 各家各府拿出来的花自然都是极好的,待客的花轩放不下,都安置在敞亮的琉璃花房中。卢家所送选的,自然是秦牧原送给卢雁依的那两盆名品牡丹——姚黄和魏紫。 说起琉璃花房,公主府上这座也是京城里独一份大手笔。卢府四人中,除了卢雁依在上辈子见过,就连任氏也面露讶色。 阳光从昂贵透明的琉璃瓦中洒下来,怒放的鲜花在用绿藤编织而成的花架上错落有致。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人们仿佛置身于某种不知名的仙境,如梦似幻。 “太美了!” 崔玉瑶率先赞道:“公主的琉璃花房,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漂亮!” 众人纷纷附和。 秦眉笑道:“瞧瞧你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先说好,赏花赏花,自然是按规矩办事,我可不会偏袒于你。” 崔玉瑶嘻嘻一笑,道:“我这点小伎俩,果然逃不了公主雪亮的眼睛。” 她这几句话,不但拍了福宁公主的马屁,还把氛围烘托得格外热闹,不愧是崔家精心调教出的嫡女。纵然秦眉心知肚明,她的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众女行走在花丛中悠然品评,侍女呈上洒金笺制成用来投票的小卡,送到每人手中。 第14章 在海棠花树下等你 秦眉把手中的小卡呈扇形展开,道:“规矩大家都是知晓的,本宫就再说一遍。每人手里有十张,觉得哪盆花好,就投进属于它的小花篮里,票多者胜。” 众人纷纷应了,三三两两行走在花丛中,各自品评。 每一盆花下方除了用来装小卡的花篮,还有提前制好的名帖,写着品种送选府邸等信息。为了排除人为干扰因素,送选的信息则用红纸糊了,待公布奖项才会在众人面前揭开。 正值鲜花盛放的春日,福宁公主的赏花宴也不拘品种,沐浴在阳光中当真是百花争艳、姹紫嫣红。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卢雁依送来的那两盆姚黄魏紫。 夫人小姐们都是识货之人,围在两盆花前啧啧称奇,丝毫不吝于赞叹之词。从花型、花色到花香等等,挨个夸了个遍。小花篮里装满了洒金笺,人气之高风头之盛,远超群芳。 卢雁依见了,远远避开,并不往跟前凑。 在场众人对卢家的态度,她心头有数。纵然公主的态度摆在那里,又有晋王来了一趟,顶多能让她们含蓄一些,不可能改变根深蒂固的想法。 她知道秦牧原是好心,担心卢家没有拿得出手的花,才特意送了两盆极品来。只是瞧着眼下的情形,待到花王桂冠揭晓之时,又是一场是非。 正想着,秦眉跟前的贴身侍女走到她跟前施礼道:“九姑娘,我家公主有请。” 卢雁依环顾四周,果然不见秦眉的身影。 赏花是极风雅之事,奖项评定不急于一时,人们有大把春光可浪费。 秦眉没必要一直陪着,在水榭里摆了瑶琴茶点,邀她认为有价值的人前往小聚,卢雁依便是其中之一。 春风拂过暗花织金纱下缀着的珍珠流苏,碰撞间的声音清脆悦耳。琴声悠扬、水声淙淙,水榭旁的一池碧波,绿意喜人的荷叶上,一朵朵荷花亭亭玉立。 置身其中,每个人都生出被公主重视的感激之情,宾主尽欢。 卢雁依如今还在闺中,但她一旦嫁入晋王府,从辈分上就是秦眉的皇婶。秦眉此刻邀她来,存了交好之意。 公主主动示好,卢雁依也有着自己的打算,自然是相谈甚欢。 陆陆续续有人来也有人离去游园,目的已达,卢雁依便寻了个借口离席,秦眉也并不挽留。对她来说,卢雁依只是其中的目标之一。 出了水榭,沿着蜿蜒曲折的花径前行,一路上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梅染情不自禁道:“姑娘,婢子今儿可算是开眼界了!” 单论财富,卢家或许能及。但论气派论尊贵论排场,那是拍马都赶不上公主府,更别提一众身份尊贵的宾客。 卢雁依抿唇一笑,看着不远处海棠树下站着的人,停住了脚步。 高大的海棠树上繁花胜雪,被翡翠般的绿叶簇拥着,一派雍容华贵。更引人注目的,却是立在树下的身影,芝兰玉树、风流倜傥。 卢雁依轻移莲步上前,福身一礼后问:“王爷可是特意在此等我?”声音软糯、语意轻快。 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秦牧原先是一怔,随后颇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原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终于有了在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秦牧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拱手道:“九姑娘,今日春色怡人,你觉得然否?” 他等着她,见面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没话找话地寒暄。卢雁依心知肚明,却没有揭穿他,巧笑倩兮:“然。” 第二次与她距离如此之近,秦牧原发现自己仍是不自主地紧张。那个在皇帝跟前都能从容应对的秦牧原,此刻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个看着她脑袋一片空白的傻瓜。 卢雁依没想让他尴尬,主动道:“多谢王爷送来的许多礼物,我拿来裁了新衣。” 她不提那两盆名品牡丹,偏偏提起自己用秦牧原送来的衣料子做的百花裙,更是让秦牧原微窘,耳朵尖处的微红直蔓延到了整张俊脸之上。 轻风拂过两人衣角,一双璧人站在花树下,气氛浪漫而旖旎。 卢雁依用纤手提起裙摆,上半身微微后仰,用舞步在风中转了两个圈。裙摆飞扬,花瓣作伴,她娇柔的轻盈身姿,美得好似海棠花所变的精灵一般不真实。 “漂亮吗?”她驻足侧身,问道。 “漂亮。” 秦牧原本能地点点头,视线从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掠过,却不敢再多看,慌慌张张地寻找着另外的目标。 “王爷,我有一事相询。” 卢雁依的声音,将他从沉溺的幻想中拉回来。秦牧原懊恼地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忙道:“九姑娘请讲。” “我听说,宫里给王府送来两位美人?” 秦牧原一怔,却不疑有他,应道:“是。若九姑娘介意,我可遣回。” 他原也没有要碰那两个美人。 卢雁依当然没有疑他的意思,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王爷不必如此。我只想知道,她们是何时到了王府?” 秦牧原不明白她所问何意,却也仔细想了想回答:“就在前日。” 卢雁依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日子,正是卢丽婉告诉她的时间。她美眸微凝,郑重问:“王爷可知,我为何知晓?” 秦牧原摇摇头。 “是我堂妹卢丽婉告知于我,就连具体人数时间也相符。” 秦牧原心头一跳,察觉有异。 整个王府里百来号人,宫里送人来不是秘密,被人知道并不奇怪。但与那两个美人一并来的,还有好几名伺候的宫女内侍,直接进到内宅中。 卢丽婉一个商贾家的闺中女儿,如何能知晓具体详情? “不止于此,在宫中来人的前三日,卢丽婉就告诉了我这件事。”卢雁依继续道。 “你说什么?”饶是以秦牧原的定力,仍然感到震惊,“这不可能!”一件还未发生的事,能被人准确道出,除非那个人有未卜先知的预知能力。 卢雁依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道:“正如王爷心中所想。” 第16章 九姑娘的话,就是本王的意思 不多时,日影微斜。 公主府的侍女前来,请各位贵客到琉璃花房内,和公主一起见证今年花王的诞生。 花房内,衣香鬓影珠翠叮当,当真是人比花娇。 得票数最高的十盆花,已经搬到了单独的鎏金花架之上,每一盆都姿容妍丽,放到外面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绝品。 而这其中最出众的,当然是姚黄、魏紫这两盆。 秦眉的贴身侍女唱了票,便从得票数最低的那盆开始揭晓名字。每念一个,都会呈上相应的赏赐,紧接着引发阵阵赞叹和恭喜声。在场都是熟识,每一盆都是实打实通过投票获得的荣誉,此等锦上添花之事,众人驾轻就熟。 卢雁依注意到,在这其中,定国公府韩家的名字出现了三次。 定国公府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即是福宁公主的外家。显然,为了给秦眉撑场面,韩家下了不少血本,才会有足足三盆之多入了前十。 外家争气,显然让秦眉心情愉悦。 然而这么一来,姚黄魏紫夺得头两名,岂不是盖过了定国公府的风头? 卢雁依悬着一颗心,看着最后两名依次揭开,姚黄因花色艳丽夺目而更胜一筹,成为“花王”。 当侍女唱出卢府之名时,原本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在场都是夫人贵女,此时虽不至于出言讥讽,却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堂堂定国公府,再加一个公主府,如此显赫的豪门,竟然被区区商贾之家压了风头? 那些原就不喜卢家之人,此刻更是存心看她们笑话,暗道卢家不懂事。 秦眉当场变了脸色,甚至没有亲自将属于花王的桂冠颁发给任氏,只示意让侍女送上。 公主冷脸,场面顿时变得尴尬。偌大一个琉璃花房,足足有好几十人之多,此刻竟落针可闻。 贺氏惴惴不安,温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雪白,在内心埋怨起卢雁依来,完全忘了当初有这两盆名品牡丹给卢家撑脸面的惊喜。只有任氏捧着手里的桂冠,神情镇定。 卢雁依越众而出。 所有视线尽皆落在她身上,包括公主。 这份如实质般的压力,卢雁依却恍然不觉,如往常般脚步轻盈。 只见她从任氏手里取过桂冠,走到秦眉跟前微微躬身,用双手将桂冠献上,声音如丝弦般悦耳:“花王桂冠的荣誉,属于公主。” 秦眉冷冷道:“不必了。你当本宫什么人,要抢你们卢家之物?”她若真接受了,岂不是就成了没有容人之量的小人? 众人皆暗暗摇头,卢雁依勇气可嘉,可惜用错了法子。 崔玉瑶忙低头,藏起嘴角泄露出的笑意,暗道:果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商贾之女,亏她想得出来。 卢雁依却不慌不忙道:“公主有所不知,姚黄魏紫均为晋王所赐。王爷说想给公主一个惊喜,才以卢家的名义送来。”她早将自己视作晋王府的一份子,此刻把秦牧原的名头提前借来用用,端的是顺手无比。 此言一出,众人皆半信半疑。 晋王是什么人? 他空有京城四大公子之首的名号,却不喜交际。前些年查无此人,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便是以金吾卫大将军的身份,以铁血无情、手段残酷而闻名。 所过之处,血雨腥风。 凡他经手的案子,都伴随着种种可怖的传闻。坊间甚至有因下属字体为他不喜,而被乱棍打死的传闻。 这样的人,会想着要给福宁公主一个惊喜? 但正因为他有如此名声,才令卢雁依的话十分可信。若不是晋王亲口所言,她怎敢编造?就算她是未来的晋王妃,也不行。 秦眉脸色稍霁,接过花王桂冠。 无论她信与不信,既然卢雁依打着晋王的名号,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在明面上,就不会再为难卢家。 卢雁依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道:待离开公主府后,需立刻遣梅染去一趟晋王府才行。为解卢家危机,她未经秦牧原同意先斩后奏,不过是仗着他一番真心罢了,做得不算地道。 渡过了眼前的危机,接下来还要想办法,让公主顺了这口气才是。 正想着,从门口传来一道疏朗的男声:“九姑娘所言,正是本王的意思。” 秦牧原负手站在花房入口不远处,金色的夕阳从他身后投射过来,替他傲然而立的身姿勾勒出一道金边。看在卢雁依眼里,他于此时此刻出现,宛如踏着金光前来解救她的神祇。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 饶是在场的贵妇小姐们涵养再好,也压不住这份震惊,人群中响起“嗡”的惊讶声。 秦牧原言罢,缓步走向秦眉,人群在他面前无声地分开一条通道。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内侍,抬着一盆以琉璃为枝干、以绢纱为花瓣、以碧玉为绿叶的盆栽。 宝光流转、璀璨夺目,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如此宝物,令一众贵人也不禁啧啧称奇。 “既是来皇侄女的赏花宴,本王总不能空着手,姚黄魏紫只是添头。”秦牧原示意内侍将玉石盆栽摆好,神色淡漠仿佛只是一件不值一提之事,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了变化。 秦眉一改之前的脸色,眼含笑意道:“三皇叔实在太客气了。” 一如传言,晋王极不喜交际。同为皇室,秦眉除了在皇宫家宴上,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他几回。 对他的来历,民间不清楚,皇室成员却都心头明镜似的。作为先帝的私生子,崔太后十分厌憎秦牧原。而秦眉的母亲韩皇后,也同样不得崔太后的欢心。 韩皇后一直设法拉拢秦牧原,无奈他却不假辞色,游离于皇室之外。仿佛他并不是秦家人,只想做好金吾卫大将军这个虚衔。 这也是为什么,秦眉在刚开始时,对卢雁依释放善意的原因。 秦牧原会出现在赏花宴上,已是意外之喜,秦眉就能以此接力。而眼下他高调登场,更能让秦眉大做文章,将他彻底绑上韩皇后这架战车。 想到这里,秦眉的笑容越发真诚。 第17章 只不过跟你说笑罢了 从秦牧原登场,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卢雁依就知道她再无后顾之忧。再看这盆流光溢彩的盆栽,显然是早有准备。 她隐在人群中,用两世的记忆想明白了宫中如今的局势。 原来,秦牧原也有与韩皇后一脉交好的意思?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满心恐惧地被禁足在卢家,不清楚在赏花宴上是否发生过此事。 卢雁依一双美目注视着秦牧原,刚巧他也和秦眉说完话,回身寻找她的身影。两人的目光越过人群,在空中胶着、缠绕,引起众人的注意。 几息之后,秦牧原干脆举步朝着卢雁依走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跟前,唇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意:“九姑娘若是喜欢,本王再去寻一盆来。” 他这一笑不打紧,立刻引起此起彼伏的低呼声。 “天哪!晋王爷居然会笑!” “卢家这个九姑娘,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她何德何能?” “今天这场赏花宴没白来。” 秦牧原听力甚好,把这些七嘴八舌全部听得明白。他敛了笑意微微侧头,目光缓慢地掠过众人,凛冽凤目散发出森然冷意,令正在议论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战,立刻噤口不言。 他的温柔,只对卢雁依一个人释放。 见状,秦眉忙开口圆场,道:“三皇叔的好意眉儿心领了!这盆花明儿就送到卢府去,给九姑娘把玩。” 韩皇后无子,她虽贵为公主,却深知局势莫测,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能获得晋王这份助力,区区宝物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并非场面话。 卢雁依当然不能就这么受了,忙施礼道谢:“如此宝物,民女不敢当。” 秦牧原替她推了,秦眉使了个眼色,好几名夫人心领神会地对卢雁依交口相赞,溢美之词不要钱一般往外直冒。 丝毫看不出之前姚黄获得花王桂冠时,对卢家流露出的鄙夷冷漠与幸灾乐祸。 就连任氏三人身边也热闹起来,恭维夸赞不绝于耳。 这一场热闹中,好几名贵女看着卢雁依恨得眼都红了,心道:她明明什么都不如自己,凭什么晋王对她那样好? 莫说是她们,从公主到卢家长辈,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卢雁依一人知晓原因。 这场赏花宴后,晋王对卢雁依的看重传为一时美谈,让她成为满京城闺阁中艳羡的对象。 一行人回到卢府时,已是华灯初上时。 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能松弛下来,任氏让几人各自回房安歇。 卢雁依前脚刚踏入玉芙院,卢丽婉后脚便到了。 若草正伺候着她卸下发髻上的钗环,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垂下,在烛火中柔顺亮泽。 卢丽婉掐了一下手心,堆笑道:“姐姐真美,就是一根头发丝都美极了!”天知道,妒火就快要将她燃尽。 她这一日都耗在金吾卫大狱。 虽说托了关系,可金吾卫的地方哪里想进就进。怕错过机会,她和苏家的人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门口,中间又使了好几次银钱出去,才终于在黄昏时见到被关押得神志不清的苏梓涵。 一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成了那副模样,苏姨妈又怒又急,又碍于在大狱里无处发泄,竟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厥过去。 卢丽婉又要应付狱卒的催促、又要设法拿到苏梓涵的认罪状,还要把昏迷的苏姨妈从大狱中带走,简直心力交瘁。 一整天下来,她只随便应付了几口点心垫了肚子,整个人疲惫不堪。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好歹将事情办好,拿到了认罪状。 谁知道,她才踏入二门,就看见满院子下人都一脸喜气,那样子比过年还高兴。让丫鬟略作打听,便得知是今日卢雁依在赏花宴上大出风头,还有晋王的一心维护。 这怎能让她不气? 同样都是卢家姑娘,她在外面劳累奔波,卢雁依却在公主别苑里享受着王爷带给她的风光。 凭什么? 啊?! 一如此刻,她连茶水都没能好好喝上一口,卢雁依却悠然自得地坐在梳妆台前,美人如画。 卢丽婉却忘了,若不是她想取卢雁依而代之,又怎会惹上苏家这个大麻烦? 她知道剧情,想要逃离原书中炮灰女配的命运,安稳幸福地过完后半辈子并不难。她却得陇望蜀,要仗着知道剧情的优势,获得不属于她的生活。 卢雁依看向她。 只一眼,就看出了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疲惫、愤怒,与巨大的不甘。 真是怪了。 如此明显,上辈子的自己竟然半点没发现,对她言听计从,又把她当做最值得信任的人,一直走向人生末路。 “十妹妹来了?”卢雁依漫不经心道,“我总听人说我生得好,如今妹妹也这么说。我想知道,我究竟美在何处?” 竟然会这么问?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 看着问得一派从容的卢雁依,卢丽婉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九姐姐的美谁人不知,妹妹我怎敢评头论足?” 见她分明怄火却不敢发作的模样,卢雁依玩心大起,嫣然一笑道:“别人说的都不算数,我就想着听妹妹说的实话。” 卢丽婉在心头翻了个白眼,深地吸一口气道:“九姐姐人美心善,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人美心善?”卢雁依若有所思道:“这个词倒是新鲜。” 卢丽婉正有些懊恼,怎么一着急把现代的话说了出来,见卢雁依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忙道:“九姐姐,你不是要苏梓涵的认罪状么?我取了来。” 说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展开,递给卢雁依。 卢雁依接过来仔细看了,果然和她要求的一样:内容一字不差,签了苏梓涵的大名,摁了红色手印。 “好妹妹,你竟然有法子进金吾卫的大狱?”卢雁依讶然道,“我原以为你办不到呢,只不过跟你说笑罢了。” 说笑? 卢丽婉只觉得,她迟早会被卢雁依给气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取来的认罪状,只是卢雁依偶然兴起的玩笑之语? 第18章 就不招待妹妹了 卢丽婉再压不住自己的脾气,硬邦邦道:“姐姐,认罪状我给你了,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她不发火,还真当是病猫? 卢雁依眨了眨眼,轻笑道:“怎么,妹妹这是生气了?不过是几句话而已,比起你找个登徒子来轻薄我,算得了什么?” 她可没说过要原谅卢丽婉的话。 卢丽婉自知理亏,只好道:“我已经说过了,都是因为担心姐姐,看在这份心意的份上,姐姐也不该再怪妹妹。宫中送美人的事,姐姐可问过了?” 看见卢雁依点了头,卢丽婉心头一喜,道:“这下姐姐便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了吧!” 卢雁依略作思索,将认罪状收好,道:“行,我答应你去晋王爷跟前求情,放了苏梓涵。不过,你可得跟他说清楚,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下一回就没有这么容易放过他了。” “好好,没问题,”卢丽婉一迭声应了下来,“好姐姐你可抓紧些,今儿我瞧着表兄不大好。若是晚了,就怕生出什么祸事来。” 岂止是不大好? 那金吾卫大狱里关押的人犯,个个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苏梓涵入狱后,晋王便刻意把苏梓涵所犯的流氓罪在狱中传播开来。。 这些犯人最瞧不起的,便是苏梓涵这样的人,不让他也尝尝被人轻薄的滋味,怎么公平? 若非如此,苏姨妈也不会当场晕厥过去。 卢丽婉摇摇头,将脑中见到苏梓涵的画面赶走。她如今只想快些了结这件事,才能去实施接下来的计划。 “我又不管大狱,怎么抓紧?”卢雁依并没有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只道,“下次见到晋王爷,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卢丽婉暗暗叫苦,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这可是古代,除了饮宴诗会等等交际场合,她们这些闺中小姐并没有自由出门的机会,更遑论随意约见外男呢? 她努力回忆着书中的情节,终于让她想起一件事。“好姐姐,你不是在司乐姑姑处习舞吗?进宫就有机会见到晋王爷了,对不对?” 卢雁依看着一脸紧张的卢丽婉,笑道:“亏你想得出这个法子。行,明儿一早我就递个贴子进宫,能不能见着王爷就看造化了。” 从玉芙院离开,卢丽婉边走边恨:卢雁依这个小贱人!仗着王爷宠她,那尾巴都翘到天上了!总有一日,要让她跪在自己脚下求饶! 卢家二房里,肖氏正伺候着牛氏净面。 “母亲,我跟大哥说过了,他说没问题。宫中横竖都是要选秀的,以我们卢家的门第,占一个参选秀女的名额只是小事。” 牛氏听了,喜上眉梢道:“好!” 随即将妆台上的一根梅花嵌猫眼石金簪递给肖氏,道:“你拿去戴着玩吧!” 肖氏大喜,却推拒道:“母亲有所不知,大哥说如果想要让婉婉选上,还得使一些银钱。宫中的门道,可深着呢!” 牛氏一听便豪气地将金簪塞到肖氏怀里,道:“你只管拿着,我们卢家还差这点钱不成?需要多少,你只管说。” “三……三百两。” 肖氏犹犹豫豫地举起三根手指头,就怕牛氏听见这么一大笔银子,忽然暴怒。肖家只是普通官吏之家,只是因为当差的地方在宫中,肖氏才得以嫁入卢府。 三百两,对肖家来说已是一年的花费。 “才三百两?”牛氏哈哈一笑,道,“你拿我的印记,去琉璃阁账上支五百两出来。告诉你哥,只要这事儿办成了,这些银子都是他的。” 用三百两换来一个宫中娘娘,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吗? 肖氏狂喜,连忙替牛氏揉肩捶背,道:“母亲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媳妇身上。” 其实,他大哥开口的数目只是一百两,且说过绰绰有余,是她另加了两百。五百两啊!就算再给大哥加一百,自己还能落下足足三百两! 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银子。 卢家二房依附大房过活,牛氏又是个苛刻的性子,肖氏这个出身不高的儿媳妇,活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 有了私房钱傍身,她心里才踏实。 第二日一早,卢丽婉便又来到玉芙院。 卢雁依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咽下鱼片粥,才道:“妹妹吃过了吧,就不招待你了。” 我是要来蹭你一顿早饭的人吗?! 卢丽婉心头憋屈,暗道:卢雁依这个人,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姐姐还是不肯原谅妹妹。”卢丽婉苦涩一笑,“我对天发誓,字字句句都是实话,绝无半点虚言。” 卢雁依勾起唇角凉凉一笑,道:“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就算你说中了一件事,但我又怎么知道,其他的事你不会骗我?” “不是……” 卢丽婉还想分辨,卢雁依抬手制止,道:“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咱们两姐妹也就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贴子今儿一早就递进了宫里,若是顺利,辰时就能进宫。” “既答应了妹妹,我自然会做到,无须劳烦妹妹特意来盯着。” 一番话说得卢丽婉没脸,讪讪道:“是妹妹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果然,还未到辰时,宫中就派了内侍来接。 卢家是皇商,又有着卢雁依在司乐姑姑处学舞之事,对宫中来人并不陌生。管事的赏了银子,卢雁依也收拾停当,坐了宫中小轿入宫。 小轿从侧门进了皇宫,卢雁依下了轿,跟着内侍直奔尚仪局而去。作为主管宫中礼仪、起居之地,这里总是人来人往,内侍、女官、宫女往来不绝。 领路的内侍叫周进,在宫里是个小管事,为人精明。卢雁依就要成为晋王妃了,他今日的态度格外热络,边走边说:“九姑娘,前儿司乐姑姑还在念叨您呢,可巧今儿就来了。” 卢雁依还未说话,旁边冲出来一个小宫女,把她撞了个趔趄。 “走路不长眼睛的东西!”周进忙扶住卢雁依的胳膊,伸腿踹向那个小宫女,喝道,“冲撞了贵人,你吃罪得起吗?!” 第19章 定远将军府上落魄的小女儿 宫里消息最为灵通,尤其是关系着皇亲国戚。卢雁依在赏花宴上大出风头,又有晋王爷做靠山,周进就想着要好好巴结她。 他正愁没有表现之处,可巧这个小宫女就撞上来,那还不得拿她做筏子? 小宫女吓得一激灵,“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瑟瑟发抖道:“公公饶命!贵人饶命!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 周进还想出手教训她,卢雁依拦住,温言对小宫女道:“你起来吧。在宫里,可不能冒冒失失的,仔细得罪了人。” 深宫凶险,她无意计较他人无心之失。 小宫女伏地磕了几个头,感激道:“多谢贵人,谢谢贵人!” “快去吧!”周进不耐烦道,“你今儿算是运气好,遇见了好心肠的九姑娘!要是别人,可没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了!” 小宫女从地上爬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后就要离开。 卢雁依这才看清了她的脸,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她干脆直接问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瑟缩了一下,问她的名字,难道是要让管事姑姑罚她?一张小脸惊得雪白,怯生生地不敢说话。 “问你话呢!”周进催促。 “奴婢……奴婢姓郭,名佩兰。”小宫女战战兢兢回话。 郭佩兰? 上一世的记忆瞬间回到脑海中,眼前这张青涩稚嫩的脸庞,和卢雁依记忆中那张明艳动人的脸重叠起来。 竟然是她。 定远将军府上有个小女儿,幼年时出门看龙舟被人贩子拐走,在阴差阳错之下入了宫成为普通宫女,备受欺负。 这个小女儿,就叫做郭佩兰。 她还有一个大姐,便是郭淑妃。背靠定远将军府,郭淑妃在宫中地位超然。却因为连失二子后心如死灰,常年宫门紧闭,焚香礼佛。 卢雁依不知道在上辈子郭家如何寻回了郭佩兰,想必是两姐妹都在宫中的缘故,总有机会相认。她记得,当年定远将军府连开了三日流水席,大张旗鼓庆祝此事,宫中也赏下不少金银。 此后,定远将军夫人为了补偿小女儿,把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珍宝都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 卢雁依多看了郭佩兰几眼,随手赏了她一个荷包,道:“名字真好听。” 郭佩兰捏着荷包神情局促不安,周边道:“既是九姑娘赏你的,你拿着便是!” 九姑娘? 郭佩兰不知道这位好心的姑娘究竟是何方贵人,只心生感激。到了无人处打开荷包一看,她乐得差点跳起来,又赶紧系上荷包带子贴身收好。 那里面满满装着都是金银裸子,对她目前的处境而来,简直是雪中送炭! 尚仪局的司乐坊内,两队宫女正在排演着歌舞,替下个月韩皇后的千秋节做准备。 周进屁颠屁颠走到司乐姑姑江岚跟前,禀道:“姑姑,九姑娘到啦!” 江岚做了个手势,让众人自行排练,走向卢雁依问:“上回布置下的功课,练得如何?” 见面就问功课,无丝毫寒暄。若换了不熟悉她性情的人,只会认为她待人严苛。但卢雁依却知道,她是面冷心软。 “回老师的话,还有一处练得不对,今儿特意进宫来请教。”卢雁依恭声回话。 江岚微微颔首,道:“跟我来。” 卢雁依并不属于宫中,当年能进宫跟随她习舞,是得了皇后格外恩准的特例。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江岚就在自己的练舞房教她习舞,并无他人。 进了门,江岚道:“哪里不对,你练给我看。” 剑舞有别于其他以女子柔美见长的舞蹈,持剑器起舞,于刀光剑影间时而轻盈如燕、时而骤如闪电,令观者目不暇接,大呼过瘾。 对表演者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轻则残疾、重则要命。因此,对舞者要求极高,在初学时用的都是未开锋刃的剑器。 卢雁依早就过了这个阶段,但在宫中,除了侍卫不允许使用刀剑,便用了练习剑器做代替。 她舞了一套,停下来请教道:“老师,我在做转身这个动作时,察觉衔接很生硬,是否发力点不对?” 江岚上前纠正着她的动作,说:“这个地方,你要用手臂发力,而不是手腕。来,再试一次。” 一个认真学、一个认真教,很快就到了要出宫的时候。 看着鬓角被汗珠浸湿的卢雁依,江岚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卢雁依随她习舞多年,她早将对方视作衣钵传人。 江岚不在乎卢雁依的身份地位,只要她这一身技艺不失传,就万事足矣。 听见晋王求娶卢家九姑娘时,她以为再见不到卢雁依了。练舞并不轻松,是重复又枯燥的单调练习。如果说卢雁依只是九姑娘,尚可用是她徒弟的身份获得一些名声的话,晋王妃就完全不需要了。 没想到的是,再次见面,卢雁依一如既往。 拜别江岚,卢雁依跟着宫人出宫。 转过一个游廊拐角,眼前是一座白玉亭。风轻轻摇动着飞檐之下的铜铃,在悦耳的铃声中,秦牧原立如芝兰玉树。 看见他,卢雁依并不意外。 只要秦牧原有心,想知道她进宫的消息轻而易举。 他是有心人吗?他当然是的。 “见过晋王爷。”卢雁依举步上前,盈盈下拜。 “九姑娘不必多礼。”秦牧原伸出双手,将她虚扶而起,一双黑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贪婪又克制。 任何能见到她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王爷,我有话要说。”卢雁依低声道。人在宫中,她不确定是否能放心说话。 “但说无妨。” 秦牧原做了个让她放心的手势。既是特意来见她,为了她的闺誉着想,自然是安排好了一切。 卢雁依将袖袋中的认罪状递给他,道:“请王爷秉公裁决。” 秦牧原有些意外,展开看后唇角漾开一抹笑意,眼里如有星芒坠入。他将认罪状叠好放入怀中,认真道:“本王必不会辜负九姑娘的信任。” 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她不只是拥有娇美的容颜。 第20章 哪怕你做错了 卢雁依眼看着他,眼神清澈道:“堂妹希望用这张认罪状换来她表兄的自由,我却只想坐实了他的罪名,让他获得惩罚。” “王爷,我这么做,是否睚眦必报,丝毫不顾姐妹情分呢?” 她问得认真,秦牧原回答得更认真,毫不犹豫道:“你做得对。不必顾虑,你做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哪怕我做错了?” “哪怕你做错了。” 卢雁依胸中情绪激荡,酸涩难言,使劲眨了眨眼,努力逼回眼底的湿意。一双明眸被水洗过,如湖水般澄澈明亮,动人心弦。 她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情意,才会让人们眼里冷酷无情的他,毫无原则地护着自己?一如前世,他明明知道是崔太后设下的陷阱,却不远万里赶回来,甘愿陪自己共赴黄泉。 “怎么了?” 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秦牧原伸手,轻轻触碰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一滴泪在指尖凝结,晶莹剔透。 卢雁依仰着脸,注视着这张令满京城贵女魂萦梦牵的脸,语气微微有些哽咽:“王爷,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做了什么吗?不过是儿时偶然为之的善意之举罢了。 只不过,对方刚好是秦牧原。若是换了另一名乞儿在街上被人追打,她也会出手相助的。 一碗饭、一份鱼汤、一块平安扣,值得吗? 在赏花宴时,她把那些议论和不屑听得明明白白,就连她自己也认为配不上秦牧原的这片深情。 秦牧原却笑了起来。 很难想象,在他一贯冷肃的面容上,会绽放出这般热烈如夏花般的笑意,直把卢雁依看呆了去。 俊美精致的五官轮廓,因这份笑容而瞬间变得生动又鲜活。如同那高山之巅的冷月来到人间,因她而停驻。 “傻丫头,”秦牧原笑道,“我这辈子都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他说得很轻松,也并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山盟海誓。卢雁依却知道这是他的一颗真心,是她曾经错失的珍宝。 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上辈子和秦牧原肌肤之亲的画面。可她和那时的满心畏惧不同,他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点燃她的热情,令她辗转难耐。 从缠绵的梦境中醒来,卢雁依只觉面颊发烫、腰膝酥软。 “姑娘可醒了?”梅染端了热水进来,伺候着她净面漱口,道,“四太太打发人来,说请您用罢早饭后过去一趟,替十一少爷挑两名伴读。” 卢家的少爷,三岁启蒙,六七岁时入族学读书,卢鸣修也不例外。 到了十岁,除了书童外,还要精挑细选两名身份略低的伴读放在少爷身边。既是玩伴,又是一生的挚友、忠仆。 是极重要的事,贺氏特意让女儿也来,顺便教她一些挑人的法子。 刚走到贺氏院内,只听得“呼”的一声,卢鸣修像颗炮弹一样冲到她跟前,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喊道:“姐姐!” 卢雁依失笑,蹲下身子看着他,问:“怎么啦?玩得一脑门的汗。” 卢鸣修却把小手背到后面,扭捏了两下,道:“母亲要给我挑伴读,我……我不想要!”他才不想要什么伴读,被两个人成天跟着,拘得慌! 只一眼,卢雁依便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可知道,这次伴读人选里,有曹贵家的大儿子。平日里,你俩不是很要好吗?” 曹贵并非卢家仆人,乃是骁骑卫里的一名普通士卒。两家只隔着一条街,因两人玩得好,曹贵还托人到卢家说项,让儿子也能在卢家族学里念书。 “啊?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姐弟俩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去。心中有了人选,卢鸣修美滋滋地不再排斥,很快就定下两名伴读。 看着卢鸣修精神奕奕地拉着新出炉的玩伴出了门,贺氏扶住额角,头痛道:“鸣儿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成日里舞刀弄棒,诗文是半点记不住。” 想当年,夫妻二人对小儿子寄予厚望,卢宏康翻烂了书本才给他起了“鸣修”二字,可见期望。 “母亲万莫忧心,鸣儿身体康健,正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福分呢!”卢雁依宽慰道。 “罢了,随他去吧!眼下我们四房最重要的,是你的婚事。”贺氏看着女儿问,“虽然两家已换了庚帖,不日便要纳征。为娘仍是要多问一句:这桩亲事,你可甘愿?” 眼看着女儿出落得出花朵一般,卢雁依的婚事就成了贺氏的心病。 高不成、低不就。 门当户对的富足商家,贺氏不愿违了丈夫遗愿。清贵的士大夫家族,又高攀不上,更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晋王前来求娶,的确是未曾想到过的好事,让整个卢府都陷入狂喜中,从未想过有何不妥。 可这几日,贺氏却是回过味来,越想越是觉得这门婚事定得太过轻率。 晋王府和卢家之间,差距何其之大?卢雁依一旦嫁过去,虽说不用伺候公婆,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卢家莫说撑腰了,连王府的门都需得了允许才能进。 想到晋王的名声,让贺氏愁了好几日,干脆问问女儿自己的意愿。若女儿不愿,她拼了性命也要把这场婚事退掉。 卢雁依拉住母亲的手,轻声问:“在赏花宴上,母亲是见过晋王爷的,您觉得他如何?” 想起当日情景,贺氏犹豫片刻道:“若不是王爷解围,我们卢家恐怕会受到刁难。” “那就是了。”卢雁依温言道,“先贤云,观其言而察其行,我们不如照做。” “观其言而察其行吗?”贺氏在心中默默将这几句念了两遍,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没错,无论传言里的晋王是什么样子,他从未对卢府不利,对卢雁依更是百般呵护。 解了贺氏心头忧虑后,卢雁依回到玉芙院里。和往常一般,或读书作画、或练习剑舞、或焚香弹琴。 几日后,卢府门口人声鼎沸,从晋王府里送出来的纳征队伍源源不绝。队头已入了卢府大门,队尾还在晋王府里,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第21章 天底下独一份的排场 王府的家丁们着新衣、系喜带,肩挑手提的箱笼上,都贴着用金漆写就的大红喜字。装着锦缎的衣箱塞得满满当当,满得连盖子都合不上,从缝隙里露出衣料子的华贵色泽。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纳征队伍所过之处,老百姓们拖家带口地前来看热闹,满口满眼里都是羡慕。京城权贵云集,嫁娶乃是大事,然而这排场仍是百年间头一份。 “哪家府上这么大手笔?” “你不知道啊?是晋王爷要娶王妃,今儿只是纳征。” “当真?是那个晋王爷?” “咱们大景朝,还有第二个晋王不成?”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当头那一对翅膀洁白的大雁。互相替对方理着羽毛,黑亮的眼睛灵动有神,惹得卢家上下都来围观。 “真的是大雁!” 卢鸣修带着两个伴读兴奋地上蹿下跳,蹲在那对大雁前目不转睛:“姐姐!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活的大雁!让它们陪我玩好不好呀?” 童言童语,惹得众人皆忍俊不禁。 贺氏笑道:“多大点孩子,这就一辈子了?等你娶媳妇的那天,自个儿去捉一对大雁来,才叫本事。” 卢鸣修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问:“母亲,原来大雁是姐夫捉来的?” 在他心里,原本只短短见过几面的秦牧原,立刻变得高大威猛起来。 贺氏笑着肯定,心头对晋王这位女婿满意极了,之前的那些担忧全都消失无踪。 卢雁依嫁入晋王府是高攀。 若纯以身份论,她顶多能做个侧夫人。可晋王求娶诚意十足,不但许以王妃之位,更是人前人后都维护着卢府。为了纳征之礼专程去山里捉来一对大雁,由他本人亲自送来。 这份体面,可算是独一份。 贺氏拉过女儿的手,悄悄抹了一把眼泪,道:“依依啊,你嫁得好,为娘也就放心了,对得起你父亲了。” “母亲万莫伤感,我就是出嫁了,仍然是娘亲的女儿、鸣儿的大姐。”卢雁依柔声道,“王府就在京城,随时都能见着。” 贺氏攥紧了女儿的手,笑中有泪地点点头。 是啊,比起卢家远嫁的三姑奶奶,已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女儿的这门亲事,京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艳羡呢,就是卢家也有眼红的人。 思及此,贺氏暗暗下定决心:王府的聘礼如此气派,卢家的嫁妆也不能输了排场,定要让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入晋王府。 卢家前院。 今日被满京城热议的主角——秦牧原,与当家人卢宏裕相对而坐,卢宏昌及其余几人陪坐在下首。 他是卢家的未来女婿,更是身份尊贵的天潢贵胄,地位超然。 为了迎接他,卢宏裕开了大门,以大礼待之。见秦牧原不摆王爷架子才松了口气,宾主尽欢。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卢家的下人走路也昂首挺胸,脚底生风。二房的院落,却好似被这方热闹隔绝在外,一片愁云惨雾。 苏姨妈满脸病容地躺在软轿上,再无当初的精明泼辣。 她说话有气无力,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恨恨道:“卢丽婉你干的好事!我儿要是活不成,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在大狱中见到苏梓涵的惨状时,她就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幸好卢丽婉拍着胸脯保证,说过几天就能放出来,到时候好好调养着,身体就能恢复。 她就不该信了这个小贱人的话! 等来等去,等来一个苏梓涵被依罪处了黥面之刑,剥夺秀才功名,永世不得参加录用的噩耗! 苏梓涵这辈子彻底毁了! 目光呆滞、嘴角流出口涎,额头正中刺着青色“罪”字、底下的血痂斑驳,浑浑噩噩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儿子吗?! 苏姨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请了郎中来诊治之后,就上门问罪。 “卢丽婉!”她大口喘了几口气,“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着,她随手抓起桌面摆放的小香炉,使劲朝着地上跪着的卢丽婉扔去。 卢丽婉一见不妙,偏了一下身子却没有完全躲开,小香炉砸在她的右肩上,痛得她叫了一声。幸好苏姨妈手上力气不够,但只是这样也够得她受。 未燃尽的香灰扑了她一身,在新做的衣裙上燎出好几个破洞来。好好一个姑娘家,变得灰头土脸,忍着泪不敢吭声。 牛氏便不乐意了。 “你够了啊?我都让婉婉给你跪下道歉了,还想怎么样?你儿子不是全须全尾地放出来了吗,不做秀才就不做,你们苏家是养不起这个人?” “放出来?” 苏姨妈“哈哈”大笑几声,死死地盯着牛氏道:“我要你女儿赔罪!” “赔罪赔罪,都赔过了,还要怎么赔?”牛氏嘟囔了几句,却又自知理亏,只好道,“就罚婉婉禁足跪祠堂,总可以了吧?” “不!” 苏姨妈恶狠狠否认:“你想的美!我们苏家花了钱,总得给我个人!这样,你让卢丽婉嫁給我们梓涵,这事儿就算两清了!” “什么?!” 正跪在地上装可怜的卢丽婉听了,浑身一个激灵,眼泪唰地一下流下来。 “不,我不嫁!” 开什么玩笑,她才不要嫁给这么一个废人!她的人生还没开始,许多计划还没实施,怎么可能就这么毁了后半辈子! 苏姨妈如今是恨毒了她,说得好听是娶媳妇,实际上就是让她去伺候一个废物。一旦进了苏家的门,那不是随她搓扁捏圆? “母亲,我不嫁!”卢丽婉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抱住牛氏的小腿,哀求道,“我伺候您一辈子!” 牛氏当然也不愿。 二房就这么一个出挑的女儿,还是她亲生的,说什么也得拿她攀个高枝,怎么可能就这么舍给没用的苏家。 苏姨妈冷哼一声,撂下狠话:“不嫁也行,让我在你额头上刺个字就行。” 牛氏一听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没皮没臊的老东西!忒恶毒了!别以为我好说话一点,就真的怕了你!” 第22章 逃不开的命运 苏姨妈丝毫不惧,阴着脸道:“我儿子都毁了,我怕你?”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卢丽婉道,“要么嫁进来,要么脸上刺字,二选一。” “不,不可能!” 卢丽婉害怕得一哆嗦,道:“这件事你不能都怪我!要怪,你得怪二房的卢雁依啊!是她答应了我,又说话不算数!” 她心知肚明,一定是卢雁依拿到苏梓涵的认罪状后交给了金吾卫,苏梓涵才会这么快被定罪。奈何她没办法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但她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卢雁依也休想独善其身。 牛氏立刻附和,道:“对对,对!你来找我们的麻烦,算什么事?” “我不管。我找的人是你不是二房,答应我的人也是你。”苏姨妈冷冷一笑,心道:这家人都当她是傻子吗?今儿晋王亲自到卢家来下聘礼,她得多蠢才会去找卢雁依的麻烦。 她拍了拍软轿栏杆,示意两名腰圆膀粗的婆子将她抬起,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三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 苏姨妈居高临下地看着卢丽婉威胁道:“若是三天后没有答复,除非你这辈子不再出门。否则,迟早会给你额头上刺上字。” 苏姨妈离开后,四面八方的喜庆喧嚣声在此刻格外刺耳。卢丽婉委顿于地,一张脸死白死白,手掌心被她掐出了血痕。 她不甘心! 凭什么好事都是卢雁依的,坏的就落在她头上?! 那个小贱人,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反手就把自己卖了。去他的善良纯洁!作者你告诉我,这就是你写的善良女主? 卢丽婉哪里知道,原书中的那位纯善高洁的卢雁依已死在了上一世。活过来的,是要找她索命的地府幽魂。 牛氏发怒,一连摔碎了好几个杯子,满院子下人皆战战兢兢,心里不免有些怨气:同样是卢府,自己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被分到了二房,沾不到喜气不说,还得担惊受怕,真是晦气。 从头到尾目睹的肖氏觎了牛氏一眼,小心翼翼道:“母亲,苏家如今是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不知道吗?!”牛氏烦躁至极,扬起手就要给她一耳光。 肖氏忙后退了一步,高声道:“母亲息怒!婉婉只要进了宫,就都不怕了!” 牛氏一怔,缓缓放下手来,恍然大悟道:“对了,我怎么就忘了进宫这一茬?” 苏家小门小户,放在往日她哪里会放在眼里?如今不过是拼着脸皮不要,想要咬下自家一块肉来。但是,只要女儿进了宫,难道他们还敢闹进宫里?连晋王都不敢得罪的怂货,哪里有这个本事! 卢丽婉的脸色白了又白。 事到如今,好像进宫却成了她唯一的出路。要不然,难道自己一辈子不出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能躲得了多久。 可是,一想到原作中卢丽婉进宫后的凄惨下场,她就心生畏惧。 更令她感到恐怖的是,她已经努力了这么久,改变了一些事情,主要的剧情线却纹丝不动。卢雁依仍然会成为晋王妃,她看起来依然会进宫。 那是不是说,她注定了避不开写就的悲惨命运? 想到这里,卢丽婉崩溃大哭起来。 牛氏却眼睛一亮,亲自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搂在怀里道:“婉婉别怕,只要进了宫,你就是婉娘娘了。到那时,区区一个苏家,还不是你动动手指头的事?” 她正发愁女儿不愿进宫,可巧正打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顿时头也不痛了,气也消了,她还得感谢苏姨妈闹了这一场才是。 “是啊,”肖氏附和道,“我们婉婉聪慧过人,天生的娘娘命格,怎么能嫁给苏家那个大傻子!” 两人一番苦劝,让卢丽婉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我一开始做的都不对吗?就应该顺应剧情,进宫做一番大事出来,才是自己穿书的最终目的? 别的不提,总不能真的嫁到苏家去吧! 二房这番闹腾,任氏收到了消息。然而今日的大事是晋王亲自前来下聘,其他的都只是细枝末节。便多差了几个人盯着二房,关上门随他们怎么闹,只要不闹到外面就行。 任氏正盯着给晋王准备的宴席,忽然有人来报:“大夫人,宫中来人了。” 哦?这个时候,宫里怎么会有人来? “所为何事?”任氏放下手中单子,问。 “说是十姑娘入了这批秀女的名册,前来恭喜。”下人回禀。 任氏亲自迎了,奉上了丰厚的赏银,跑腿的内侍满意而去,心道:怪不得卢家的差事大家都抢着来,油水足够啊! 宫中送来的是一张制好的柳木牌,上面刻着卢丽婉的名字。届时,凭这块木牌上轿、入宫,接受秀女遴选。 任氏看着这块牌子陷入沉思。 当日卢丽婉的抗拒历历在目,可这块木牌仍然送来了。是牛氏所为?就这么想让女儿进宫里这个大火坑吗? 她作为大嫂,就算很多时候并不认同牛氏的做法,但仍然必须顾全大局。 “开了库房,挑十匹上好的绢缎和牌子一起送去二房,让他们早做准备。”沉吟片刻后,任氏吩咐。到了现在,过程已经不再重要,卢家没有别的选择。 若是平日,二房的十姑娘要入宫选秀女,会成为卢家最热门的话题。不巧的是,放在今日,只是一朵连水花都没有激起的小事罢了。 卢雁依却一直留心着,很快就得知了此事,微微一笑。晋王爷办事,果然桩桩件件都很让人放心。 她放下手中的蝴蝶步摇,问:“王爷如今在何处,可知晓?” “回姑娘的话,大老爷和二老爷都陪着王爷,在前院说话哩!”梅染回道。 “你去跟王爷说一声,我在后花园的水榭等他。”卢雁依道。 按礼法,未婚男女在婚前应当避嫌。可卢雁依重活一世,并不想再规行矩步,被那些人为的枷锁绑住了手脚。对晋王而言,他想见未婚妻,谁又敢说个不字? 第23章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已是暮春,水榭旁的绿树碧水格外浓烈,风里已有了初夏的气息。 卢雁依遣梅染守住了水榭入口处的栈桥,除了秦牧原外,任何人都不允放入。 她撩起长裙,率性地坐在木地板上。脱了白袜和绣花鞋,将一双因常年不见阳光而养得白嫩细滑的双足放入水中,踢起水花朵朵,自由自在。 这件事,她上辈子就想做了。 可惜,出嫁前要循规蹈矩、要遵循闺训,出嫁后成日担惊受怕,至死都未得一刻自由轻松。 真好啊。 卢雁依闭上眼睛,感受着从发间掠过的清风,闻着馥郁的花香,足尖传来池水的清凉。阳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落下的光斑在那双小巧玲珑的双足上跳跃,晶莹的水珠从白玉般的脚趾上滴落。 秦牧原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太美了,美得他忘记呼吸。 深不可测的凤目变得黑暗幽深,他单膝跪在她身旁,舒展猿臂环抱住她的纤腰。 卢雁依惊得“啊”的一声。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秦牧原放在了水榭里的软塌上。 秦牧原低头,看着她因为吃惊而睁大的美目,如蝴蝶翅膀一般忽闪着的浓密睫毛,秀挺精致的琼鼻,以及花瓣一般柔软的双唇。 怀里的人,是不可思议的柔软。 所有的一切,都在蛊惑着他的心神。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被男人的阳刚之气包裹着,卢雁依悄悄红了脸颊,一颗心不听使唤地疯狂跳动着。 更要命的,她的肌肤仿佛还带着上一世被秦牧原打下的烙印,梦中的画面不期然浮现于脑海,令她手脚发软,漂亮的双眸里浮上一层迷离水雾,只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温香软玉在怀,秦牧原自问并非柳下惠。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飞速掠过,他用头脑里最后一点清明提醒自己:来日方长,这里是卢府。 秦牧原闭上眼睛,竭尽所能拉开两人的距离。只因再这么下去,他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来。 卢雁依靠在软塌的垫子上还没回过神来,秦牧原就蹲下身子,用他今日特意新上身的天青色素面云锦长袍,轻柔地替她拭去双足的水痕。 “啊!” 卢雁依羞怯地阖上双眸,条件反射地想要把腿缩回来。 太丢人了! 她难得贪恋一回自在,怎料到他来得如此之快,刚好被他给看见了呢。哪怕是夫妻,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径也太过亲密了,何况两人还未婚。 “别动。” 秦牧原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脚踝,声音如夜色中的琴弦般低沉又富有磁性,听得卢雁依心神荡漾。 “我替你擦干,别着凉了。” 纤细的双足被一双大掌拢在手心,秦牧原用锦袍缓缓擦拭着她足上的水痕。手中的莲足仿佛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她的脚趾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粉色,惹得他视线灼热,呼吸困难。 好像,陷入了一个比刚才更艰难的境地,意乱情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牧原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玉足,取过鞋袜来要替她穿上。 “不用,我自己来……” 卢雁依羞得如春日海棠,捂着眼睛不敢看他,却徒劳地想去抢他手中的鞋袜。怎么能让他替自己穿呢,太羞耻了。 “我来就好。” 秦牧原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卢雁依全身无力,只好任由他替自己穿好。 知她害羞,秦牧原转过身去,看着一池碧波倒映着花树,静静地等候她整理好衣裙。 衣裙并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只需抚平衣褶即可。急需整理的,是那份意乱情迷的心情。卢雁依费了好大劲才让力气重新回到身上,待脸上红晕消褪后才开口。 “王爷,宫里把卢丽婉的牌子送了来。”这是她想跟他商量的正事。可她的声音原就软糯婉转,这会儿听起来更多了慵懒的性感,撩拨心弦。 秦牧原背着她点点头,道:“这场选秀宫中很重视,由皇后亲自操办主持,定要替皇兄开枝散叶。” 正武帝子嗣太过凋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百姓家都如此,更何况是皇帝。皇子公主不再是家事,而是关系到江山的天下大事。 从朝堂到后宫,韩皇后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皇后有这份决心,正武帝又正值盛年,这批秀女中定然会有人得了份位。若是有孕,封妃也指日可待。 因此,把卢丽婉送进宫,会不会引来更大的变数? 卢雁依明白秦牧原心头的顾虑,但这是前世未曾发生之事,更是卢丽婉强烈抗拒的事,把她放在宫外同样危险。 “王爷切记,务必不可使她接近宜兴宫。” 正武帝活不过三十一年的秋天,卢丽婉就算进宫立刻受宠有孕,并一举得男,到了那时皇子顶多一岁,根本没有和秦南山夺嫡的可能性。 这可能吗? 需要一连串的巧合与天大的幸运,可能性微乎其微。 卢雁依推测,卢丽婉对入宫的抗拒正是因为知道正武帝的驾崩之日,知道后宫嫔妃陪葬的下场。因此,必须假定她知道秦南山即位,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南山皇侄?” 秦牧原惊讶地挑了挑眉,侧过头看着她问:“为什么?” 当然是不能让卢丽婉接近未来的皇帝博取好感,让她有了转机。这是真实的原因,但卢雁依却没办法现在就告诉秦牧原。 “我还不能告诉你原因。” 卢雁依看着秦牧原,一双美眸如最干净的泉水,清澈见底,她问:“你可以相信我吗?”或许终有一日她会将一切和盘托出,但不是现在。 “好。” 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他向来不懂拒绝。 然而在这个瞬间,秦牧原却觉得坐在水榭阴影中的她是如此的不真实。是如此的虚无缥缈,仿佛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离他远去。 他捏了捏眉心,将这没来由的感觉驱逐,压制住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别胡思乱想了! 秦牧原提醒自己,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她就在眼前。 第24章 求一道口谕 热热闹闹的纳征之后,秦牧原去甘泉寺将放在那里祈福的庚帖取回,特意择了一日进宫。 正武帝刚下了朝,便看见他站在御书房外等候。 “怎的不进去等?” 正武帝打开双臂,让内侍替他解开外袍,看着秦牧原问。 他正值壮年,体魄健壮,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和秦牧原不同,他的容颜轮廓像极了先帝,方正硬朗,颇有威严。 “书房重地,臣不敢僭越。”秦牧原恭敬道。 “有什么要紧?”正武帝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都说了多少次,这宫里就是你的家,你想回就回,想进就进。” “臣省得了。” 正武帝“哈哈”一笑,摇摇头示意秦牧原跟他进来。 他知道,这个最小的弟弟嘴上虽然答应得干脆,下回仍是不会进的。他最喜的,也正是秦牧原从不恃宠生娇这一点。 两人年纪相差了足足十岁,在秦牧原刚被父皇带入宫时,因为母后对他的厌恶,导致正武帝也对他特意冷落,不管不问。 再后来先帝驾崩,他作为新皇登基更是忙得分身乏术。直到有一天偶然撞见,才发现秦牧原在宫中被孤立冷落,甚至被宫人欺负,连吃穿都被克扣。 堂堂皇子,竟然会沦落至此? 正武帝大怒,惩治了一大批宫人,彻查之后才发现是他同胞弟弟秦牧望在背后指使。他总不能去罚秦牧望,只好补偿秦牧原。 他不知道的是,那次撞见秦牧原被人欺负并非偶然,是秦牧原谋划许久的结果。 在那之后,秦牧原在宫中慢慢站稳了脚跟,苦心经营之下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他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和正武帝平日里相处不多,却在心里感谢他。 他的谨慎与恭敬,并非故作姿态。 秦牧原双手递上两人的庚帖,道:“皇兄,臣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内侍接过去放在御案上,正武帝一看便笑了,道:“这是小事,你拿去让钦天监让赵监正替你看了便是。” 秦牧原闭口不言。 他的确可以这么做,但他想要的不止于此。 “你这滑头!”正武帝恍然大悟,“你是想要一道口谕?” “求圣上赐福。” 秦牧原姿态恭敬,正武帝却眼尖地看见他耳朵尖红了。 倒是新鲜。 自己这位从半路冒出来的弟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儿时在宫里被欺负狠了,平日里寡言少语,一张脸绷得比他这个皇帝还冷,面无表情。 今儿真是奇了,还会害羞。 正武帝好奇地端详了他片刻,惹得秦牧原的头越垂越低。 “行!” 正武帝哈哈一笑,怕把人逗得狠了,他来个拒不进宫岂不是无趣? “传朕口谕,着钦天监夜观天象,替晋王择婚期吉日!”吩咐完毕,正武帝笑道,“你这痴儿,一根筋地要娶卢家女。” “这满京城贵女,任凭你看上哪家女子,朕都可替你做主。”说到这里,他颇有些遗憾道,“卢家女,不能给你任何助力啊!” “娶妻当娶贤,皇兄又为何要以门第论英雄。” 正武帝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喜欢就好。”一说到这个,秦牧原便不吝言辞,当初来求时两人便因此辩论了许久。 终究是他娶妻,正武帝便依了他。 秦牧原如此坚持,也让他想到当年,自己执意要娶韩皇后时,在母后面前的据理力争半寸不让。 这小子,性情跟自己还挺像的。 想到那时,正武帝的心情又愉悦了几分,想着把今日的奏折早些批完,去正阳宫中陪皇后好好说些话。 她陪着自己不容易,还要忍着难过去张罗选秀。 若两人是平头百姓就好了,哪怕没有子嗣,从族里过继一个也不难。奈何坐在这张皇椅上,就有他的职责。 自打宫中孩儿接连夭折,便有了皇后善妒的谣言,近日更是尘嚣日上,杖毙了好几个长舌宫女也无济于事。 韩皇后为此夜夜难眠,如今只好出此下策,以事实来让人住口。 只不过,正武帝微微皱眉,总觉得此事并非如此那么简单。皇家子嗣关系着江山安稳,幼儿成年不易,但宫中的物质优渥,怎会一连夭折? 每一次都严查,每一次都没有任何线索,巧得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后宫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正武帝早就生了疑心,在各宫中都布了暗卫。相信只要再发生类似的事,一定会有所收获。 到了那时,一定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半空中洒下清凉的细雨,转瞬之间成为豆大的雨滴,化作初夏的第一场急雨。 “王爷!” 伺候着秦牧原的内侍急急叫了他一声,道:“王爷请在廊下避雨,容奴才去取雨披来。” 秦牧原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摆摆手道:“不必了。” 还有一刻钟就能到钦天监,他急着想定下吉日,不想等待。 钦天监一向都是清闲的,门子偷偷靠在门框上打起了瞌睡,这场雨下得太舒服了,合该好眠。 “晋王爷驾到!” 什么,莫不是自己在做梦? 门子一个激灵,睁开眼一看,果然是传闻中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晋王。他就站在几步开外,正浑身雨水神色冷漠地看着自己。 “给王爷请安!” 门子吓得脸色苍白,一骨碌跪下去不敢抬眼。 “好了好了,”内侍不耐烦道,“快去通传赵监正。” 得了通传,赵监正小跑着前来迎接,一路跑一路扶着官帽,笑道:“今儿一大早就有喜鹊叫,原来是应在晋王这里。” “不必客气,我们进去说话。”秦牧原道。 “哟,这都淋湿了!果然是贵人出门风雨多。”赵监正忙道,“快伺候王爷去擦擦。” 秦牧原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先说正事。” 内侍上前一步,将正武帝的口谕宣了。 赵监正姿态恭敬,心中暗道:都说晋王不近人情,眼下瞧着对这位晋王妃可太上心了。就“请期”一事,还特意去求了圣上口谕。 第25章 钦天监择定的好日子 赵监正仔细看了两人的庚帖,拊掌笑道:“王爷王妃乃是天作之合!下官见过不少合婚庚帖,没有您二位更般配的了!” 秦牧原只以为他是恭维,却不料赵监正此番乃是肺腑之言。 却有一点令人在意。 从他们的生辰八字来看,那位将来的晋王妃命宫晦暗不明,竟在婚后有死劫。但这死劫又显示,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两人婚后一帆风顺到白头。 真是咄咄怪事!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命数。 他当然不会把捉摸不透的疑窦说出来给王爷添堵,揣摩了一下对方的心思,笑着问:“秋收冬藏都有好日子,王爷您看,请期的日子想定在何时?” 嫁娶从来都是大事,从请期到成婚,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 有些人家疼女儿,想要多留在身边几年。定了亲之后,两三年后再出嫁不少见。 可眼下晋王爷是冒雨赶来,赵监正哪里敢提明年? 秦牧原却微微皱起眉头,问:“会不会太久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将卢雁依娶回来,做他的王妃。 这么久? 赵监正在心里反问了一句,拱手笑道:“若是定在夏日,恐有些赶不及。王爷亲迎,自当风风光光才是。” 民间成婚都是大事,何况是王爷?一应繁琐礼节,女方也需要准备。 秦牧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好,那就秋日。”他不能委屈了卢雁依,定要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王爷放心,下官择好吉日后就送到王府来。” 有皇上口谕,又是晋王爷亲自前来,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该掉以轻心。 几日后,秦牧原遣了当初前来说媒的夫人——安国公府少夫人彭氏来到卢府,告知钦天监拟好的吉日。 “十月初六?” 贺氏诧异地抬头,看着彭氏问。眼下已是六月,距今不足四个月,委实是太急了些。 彭氏含笑,颔首道:“日子是急了些。不过这是王爷请了圣上口谕,由钦天监卜出来的吉日,百年好合呢!” 她望了望左右,凑到贺氏耳边悄声道:“夫人莫担忧,王爷着急是好事。” 贺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晋王如此看重,女儿将来一生有靠了!只是,舍不得啊。原以为女儿至少还能陪在自己身边还有大半年,没想到这么快。 日子一定下,卢府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嫁妆。 身上穿的、房中用的、头上戴的、口中吃的……为了不让女儿过门让男方看轻了去,一针一线都从娘家带过去,还要预备奴仆陪房,田庄铺子。 顿时,二房忙得不可开交。 卢雁依也没闲着,她眼下不得之前清闲,除了剑舞不能丢下,其余时间都在绣嫁妆。嫁衣可以让绣娘来做,但合欢被鸳鸯枕需她亲自来绣,还有给夫婿所做的鞋袜衣袍等物。 她留意着四房的动静,卢丽婉再也没有出现过。 苏梓涵已定罪,想来卢丽婉想明白了背后的原因,知道不可能再挽回她的信任。两人目前已彻底撕破脸,再无须搞姐妹情深那一套。 卢雁依乐得清闲。 天知道,她每一次看见卢丽婉,就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怎耐烦虚与委蛇?就怕她出现得多了,让自己忍不住。 距离苏姨妈给出的日子,早就过了三天。卢丽婉连二门都不敢出,生怕被苏家的人抓住在脸上刺字。 四房当然不愿让卢丽婉嫁入苏家,牛氏特意去求了任氏。任氏却神色淡淡道:“婉婉此事办得不地道,按我说结仇不如接亲,嫁过去也好。” 真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事到临头还不肯说实话,只想拿她当枪使。 牛氏大急,道:“大嫂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评评理,又不我婉婉摁着头让苏梓涵出洋相,他自己做出来的事,难道不该自己担着?凭什么就讹上我家婉婉了?” 任氏放下手中账册,看了她一眼,道:“你这个当娘的未免太糊涂。不如,你再回去问问女儿吧!” 牛氏听得脑子发懵,任氏叹气道:“苏家门第是差了些,但婉婉有错在先。再说了,成亲过日子,只要婉婉能得个一男半女,看在孩子的份上,这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了。” 怎么就能越过越好了? 牛氏一脸焦急,任氏却抬手制止了她,道:“你先问清楚再说。”原以为四房是刻意隐瞒,原来牛氏蠢得连原因都不知道。 四房这个幺女,连母亲都瞒着,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牛氏一头雾水地冲到卢丽婉的院子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她原就是火爆脾气,这会儿便忍不住动手责打,满院子的丫头都拉不住。 被打得狠了,牛氏又放话要让她去跪祠堂,卢丽婉只好一边哭,一边把除了她是穿书女的事情都说了。 “母亲,我只是不服气!她凭什么啊,啥也没做就能嫁入晋王府,往后我们见着了还得规规矩矩行礼,尊称她一声王妃。” “大伯母不也说了苏家不错,她嫁去苏家,我去做王妃有什么问题?” 卢丽婉说的是理直气壮,听得牛氏连连点头,道:“对!我儿做得没错!” 她做梦都想踩着二房的孤儿寡母一头。当年任氏做主把二房接回来时,她心里就不满意,就算卢府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吧!多一房人得多了多少花销!四房到手的不就分薄了么? 原还想着自己丈夫犹在,稳稳当当压着贺氏一头。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二房是越来越好,就连女儿都要当王妃了! 卢丽婉察言观色,也不哭了,说得越发起劲:“我给十妹妹说表兄的时候,她分明是极愿意的,这怎么就成了我的错?表兄被定罪,还是她反手卖了呢,罪魁祸首是她才对!” 牛氏越听越气,怒道:“走!我们去苏家把这事儿说清楚,冤有头债有主,让她嫁去苏家。” 卢丽婉忙一把拉住,道:“不能说!要让苏姨妈知道,这认罪状是我找表兄拿的,就更脱不了身。” 她心里暗暗叫苦:自己这娘当真是没长脑子,二房那边成亲的日子是钦天监择定的,卢雁依怎么可能嫁去苏家? 卢丽婉转了转眼睛,心生一计。 第26章 啧,还真能装 “母亲,女儿有个法子,能让她做不成晋王妃,嫁去苏家。” “真的可以?”牛氏其实也只是顺口说一嘴,没成想真能做到。 “很简单,只要我和卢雁依身份对调即可。” 卢丽婉细细解释:“进宫选秀的时候,不是都凭那个木头牌么?牌子挂在小轿外,凭牌认人。只要我们将卢雁依弄上小轿,到了宫里她不认也得认,否则便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待她进了宫,就算是王爷又如何?总不能去跟皇上抢人。”卢丽婉越说越觉得此事可行,眉飞色舞道,“到了那时,卢家的待嫁女就只剩我一人……” 她还没说完,牛氏便连连点头,道:“对对!晋王爷连聘礼都抬过来了,吉日还是钦天监看的,他不想丢脸,就只好娶了我们家婉婉回去做王妃!” “若是卢雁依落选了,她也只能以卢丽婉的名义活着,认命嫁给苏家!她,再也做不回卢雁依了。” 说完这句,卢丽婉得意扬扬。 到了那时,卢雁依也好、晋王也罢,都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牛氏也跟着笑起来,转念又担忧道:“话虽如此,二房里都是她们的人,该怎样才能把卢雁依弄上小轿?她又不是死的。” 那个贺氏看起来文文弱弱,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一肚皮弯弯绕绕。把院子里的人都治得服服帖帖,无处下口。 牛氏虽然不愿,但也承认贺氏在这一点上比她强多了。 “办法都是人想的。”卢丽婉道,“距离选秀还有五日,我们总能想出法子来。以有心算无心,卢雁依又不是神仙。” 牛氏点点头,忽地一拍大腿,道:“女儿,这不对啊!我是想让你进宫里当娘娘,风风光光。换了卢雁依去,那还不得磋磨死我?” 卢丽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就总抱着那份虚妄的贪念?但她也没办法实话实说,告诉她这是一本书,皇帝两年后就要驾崩? 如果真这么说,不是牛氏疯了,就是自己会被认为是疯子。 “母亲,你真觉得进宫做娘娘那么容易?”她只好道,“既是大嫂表兄在宫里办差,到时我们多使些银子,让卢雁依见不着皇上就是。” 牛氏半信半疑,却在卢丽婉的不断劝说下,相信了她的说辞。 当日午后,卢丽婉便拿了两卷金银丝线到了玉芙院,凑到卢雁依跟前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好姐姐”,道:“姐姐想必也知道了,苏家来闹过一场。” “因为这事儿,我在心里埋怨姐姐不但不帮忙,还出卖了我。”卢丽婉察言观色,继续道,“不过这几日我已是想通了,这事儿定然不是姐姐所为。我相信姐姐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害我。” 卢雁依听着她这套不着边际的言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你当真这样想?” “当真!” 卢丽婉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将手中的丝线放到卢雁依面前的针线篮子里,讨好地笑了笑,道:“这不,我一想通就赶紧来找姐姐了!您不会怨我这几日远着你吧?这两卷丝线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妹妹我一直留着舍不得用,正好送给姐姐绣嫁妆。” 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啧,还真能装。 撕破脸都能强行圆回来,这份能力她自叹弗如。 卢雁依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倒是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拿起那两卷丝线“唔”了一声,道:“如此,我就谢过妹妹的心意。既是你来了,我便跟你交代一下,我的确跟王爷求情了,但王爷一听便恼了,拂袖而去。” 听她说得自然,卢丽婉一怔,一时竟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 “当时我就知道做错了。” 卢雁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一日,我从尚仪局中出来,就看见王爷特意在外面等着我。想着妹妹交代的事,我就跟王爷求情,央他将你表兄放出来。” “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能在王爷跟前替外男求情?辜负了王爷的等候,还惹得他发怒。”卢雁依拍了拍胸口,一脸心有余悸道,“妹妹你不知道,王爷生气的模样好可怕。” 真真假假的一番话被卢雁依讲得声情并茂,卢丽婉便被她的讲述带了进去。又因为尝过被晋王爷警告的滋味,情不自禁就信了个七八分。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就算对卢雁依有所偏爱,也受不了未过门的王妃心里还惦记着其他男人吧?这和戴绿帽子也就一线之遥,是个男人就不能忍。 原来是晋王厌了她,才会把气撒在苏梓涵身上。 这么一样,卢丽婉顿时心里平衡了许多。两人在婚前就有了误会,只要她再加把劲,卢雁依就会越来越疏远晋王,自己就有机会! 比起这个,区区一个苏梓涵算得了什么?废了就废了吧! 卢丽婉没想过这些话都是卢雁依编来骗她的,她知道卢雁依当日进了宫,且内心深处仍然有看不起这些古人的潜意识。 不过,她还是需要肯定一下。 “王爷真的很可怕吗?”卢丽婉装作不知道,追问道,“坊间那些传闻我原以为当不得真。而且,纳征那日王爷还亲自来了呢,对姐姐可真好。” 卢雁依听了却猛地一个哆嗦,绣花针扎破了葱白的指尖,一颗嫣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她“啊!”的一声轻叫,条件反射地将指尖放入唇间吸吮,神情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 卢丽婉忙关心道:“九姐姐,您没事吧?” “没事。”卢雁依摇摇头,道,“妹妹你有所不知,王爷他……”她欲言又止,满脸羞愤之色。 “王爷怎么了?好姐姐,别人你不信,总信得过妹妹我吧?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我总不会害你。有些话憋在心头会憋出病的,你告诉我,我发誓就这么烂在肚子里!” 卢丽婉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卢雁依抬眼看着她,想到前世她正是被这样的她蒙骗,至死方才醒悟。 第27章 绝不可能是巧合 “好妹妹,难为你替我担心一场,只是这件事却难以启齿。”卢雁依垂着头说。 她越是这样,越发勾起卢丽婉的好奇心,心里就跟猫爪似的,忙道:“姐姐你莫担心,我让她们都下去。” 此时姐妹俩坐在窗前说悄悄话,房中还有各自的贴身丫鬟伺候着。 卢丽婉吩咐她们下去,若草口中轻轻应了,却看着自家姑娘,直到卢雁依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领着人退下。 见房中只剩下她们两人,卢丽婉道:“好姐姐,这下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卢雁依在心头轻轻笑了一声,暗道:你以为我是在提防下人?我防着的,就只有你一个。 她局促地挪了挪身子,才声如蚊呐道:“我讲给你也无妨,我们总归都是要嫁人的。男人的心思,你早些知道也好。” 因她的声音实在太轻,轻得卢丽婉不得不凑在她跟前才听得见。 卢雁依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才接着说:“王爷能亲来,我原也正开心着,以为他不再恼我。哪成想,他把我约在水榭相见,又让人拦了入口处,却只不过……” “只不过要趁机轻薄于我!” 她仿佛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一张粉白的俏脸因为羞窘而浮起红晕,格外动人。 “呃……” 卢丽婉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原来就这? 年轻人谈个恋爱,拉拉小手亲亲小嘴怎么了,怎么到了卢雁依的嘴里,成了见如此不得光的事?古人的观念还真是保守。 她这样不屑地想着,却表现得十分附和,连连点头作义愤填膺状:“他怎么能这样?!还没过门呢,就这样猴急。” 此刻,卢丽婉已经完全相信了卢雁依的话。 盏茶功夫后,卢丽婉从玉芙院告辞离开,信心满满地认为她苏梓涵这件事就是个误会:并非卢雁依刻意欺骗,是她自己低估了古代的男女关系,才会这般阴差阳错。 原来,晋王对卢雁依所有的好,只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罢了。 既如此,她对即将进行的事情就有了十二万分的把握。 “梅染,”卢雁依看着卢丽婉离开,叫来梅染吩咐道,“这几日你不必在我跟前当差,安排人去盯着二房,尤其是十姑娘的院子。有任何动静,立刻来告诉我。” “是!”梅染早就知道卢丽婉的真面目,立刻领命。 接下来几日,卢雁依照原样过日子,早上给母亲请安后便回到院子里绣嫁妆、习剑舞,偶尔去看看卢鸣修的功课,没有任何异常。 私底下,她却从梅染的回禀中,知道二房几人去了一趟云鹤堂,说要去甘泉寺还愿,同时为卢家祈福。 任氏允了,批了出行所用的车马仆妇后,卢丽婉又单独去了一次。不知道她是如何说动任氏,最后变成全家都要去甘泉寺祈福。 为此贺氏还特意来了一趟玉芙院,说:“大嫂也是一番好意,才叫上我们一块儿。若不然,大房二房都去了,唯有我们四房守着家,难免会有些闲话。” 大户人家里,光奴仆都有几百号人。这些人不论忠心与否,个个都长着心眼子,成日揣摩着主人意图。 跟红顶白、踩高捧低,乃是人的天性。 卢家如今这三房人,除了掌家的大房外,二房、四房常常被放在一起做比较,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四房因为攀上晋王府,近日都稳稳地压着二房。若是还原祈福一事没有叫上四房,指不定下人们就会认为是长房嫉妒,刻意打压四房。 卢雁依心头跟明镜儿似的,浅浅一笑道:“女儿省得。不知这日子定在哪一日?” “后天。”贺氏道。 后天,不就是卢丽婉要进宫选秀这一日么?卢丽婉上蹿下跳这么久,绝不可能是巧合。 “母亲,女儿记得后日十妹妹要进宫选秀,家里怎的要去还愿?”卢雁依问。 贺氏道:“二嫂说了,她要去还的便是这个心愿。同时也祈求菩萨保佑婉婉,进宫后一切顺利,一举得男。” “原来如此。” 这个借口倒是寻得巧妙,只不过,卢丽婉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这一番设计,让全家出门祈福的日子和她进宫的日子在同一天,所为何来?卢雁依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过去了一日。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皇宫中的云顶小轿就鱼贯而出,按秀女名册上的地址,停在了各府各家的门前。每一顶小轿配了一名核对名牌的宫女,和抬轿的内侍。 入选秀女们将于辰时前拜别家人上轿,若是误了时辰,将会被以欺君之罪论处。 每个有秀女的家庭,在这一日都起得格外早。给入宫的姑娘梳妆打扮,按规矩穿上宫中送来的秀女服,或忐忑或紧张或期待地等着上轿的一刻。 卢府也不例外。 所不同的是,除了二房在紧锣密鼓地替卢丽婉准备,卢家所有人都起了,为去甘泉寺祈福做着出行的准备。 “姑娘,先用些早点。”梅染提着食盒进来。 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早点比不得端午时节特意准备的“五黄”来得精致丰盛,却也鲜美可口。 梅染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盅红豆小米粥,道:“这一份,说是厨房里特意准备给姑娘的,只我们玉芙院里有。” 卢雁依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笑道:“明白了。” 半晌后,她用完了早饭,梅染提着食盒离开。到了厨房,一名小丫鬟亲亲热热唤了她一声,问:“今儿九姑娘吃得可满意?” 梅染点点头,道:“自然是满意的,姑娘还说今儿的粥熬得特别香软,她用了足足大半呢。” 说着,她将碗筷餐具等一一从食盒中取出,果然盛着红豆小米粥的白瓷盅里,只有底部薄薄一层残渣,隐约还有几粒红豆。 梅染放下食盒后就离开,那名小丫头看着她走远后,忙不迭地擦了擦手上的水迹,一溜烟地奔往二房。 却不料,梅染并未走远,藏在树后盯着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第28章 从卢氏族谱中除名 为了避开接秀女的时辰,任氏把全家出门的时间定在了卢丽婉上了宫中小轿之后,也存着让家人都送她出门的意思。 卢丽婉在云鹤堂里拜别了家人,不见卢雁依的身影,失望道:“九姐姐可是恼我恼得狠了,下一面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 贺氏心善,这会儿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道:“你姐姐一定是有什么事儿给绊住了。你先去,回头我让她进宫时来瞧你。” 卢丽婉神色哀戚,又拜了拜道:“且不用送了,让我一人去吧,省得伤感。” 牛氏嚎了一句,道:“我儿!你且去吧,为娘在家里等着你风风光光回来省亲!”她一边嚎,一边拦住众人的去路。 任氏等人作为长辈,本就没有要送小辈的道理。牛氏这么一拦,就便没有人跟着卢丽婉。 卢丽婉出了云鹤堂便收起脸上神色,快步走到月门处,将早已准备好的深色素锦披风系好,把里面的秀女服遮得严严实实。 她的贴身丫鬟秀莲早就等在这里,身上还软软地靠着一人。只是脸上搭着一张丝帕,在未明的天色中看不清容颜。 “我们走。”卢丽婉压低了声音,只听得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 卢府地方大,从月门到二门还要走一刻钟的功夫。若只是一个人行走并不费力气,可此刻那人手脚无力,卢丽婉只好把自己当做骡子,用尽全力去驮着她。 她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身子,只走了一会儿,便累得浑身是汗。 卢丽婉也顾不上什么紧张不紧张了,眼里心里只有那个上轿的小门。只要到了那里,自己就解脱了!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她低眉顺眼地将写着“卢丽婉”三个字的木头牌递给宫里,道:“我家姑娘早上起来哭了一场,这会儿身上乏力,还请姐姐多多关照。” 说着,塞了一把金瓜子到宫女怀里。 宫女接过她手里的牌子,看了一眼靠在她身上的人,语气生硬道:“你扶她进去,别不识抬举!” 在宫里久了什么事都见过,眼前这一位显然是不甘心进宫的,不是什么稀罕事。 卢丽婉心头暗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功告成! 可是,她还没高兴完,原本一直软绵绵靠着她的那名女子却忽地有了力气,站直身子后一把抓下脸上盖着的丝帕,笑眯眯地看着卢丽婉道:“十姑娘,您是要送婢子去哪里?” 竟然是梅染! 卢丽婉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都要瞪出来。 怎么是她?!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正当她一脸迷惘地左顾右盼时,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十妹妹,是在找我么?” 卢丽婉循声望去,只见一道婀娜的身影踏着微微亮起的晨光而来,犹如从一片深蓝的背景中走出来的鬼魅。 她吃惊地倒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卢雁依走到她跟前,素手解开她系好的披风,露出里面藕荷色的秀女服。 “妹妹这是在做什么,为何拐了我的丫鬟?” 卢雁依笑得格外可亲,甚至还轻轻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脱下披风时被弄乱的衣襟。 宫女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抿了抿唇退到轿侧冷眼旁观。看来,这一家发生了一些姐妹阋墙之事。 不过,又与她何干呢?左右她只管核对名册,在辰时起轿即可。至于里面的人对不对,会不会误了时辰,尽都与她无关。 卢丽婉如同见鬼了一般瞪着卢雁依,又看看梅染。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被这主仆二人给耍了! 原以为得计,没想到全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卢丽婉咬咬牙,转身就要上轿。 事到如今,入宫选秀成了她唯一的路。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这其中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卢雁依所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度,又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她。 卢雁依却伸手拦在轿门前,浅浅一笑,道:“妹妹莫急,你看大家都来送你了。” 沿着她的手指望去,卢丽婉一脸震惊地发现,原来影影绰绰有十余人站在门旁,打头的便是任氏。而站在任氏身旁埋着头连腰都直不起来的,便是她母亲牛氏。 什么意思,兴师问罪来了? 最坏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卢丽婉也就不怕了。横竖她都是要入宫的人,只要有木头牌在,就无人能剥夺她选秀的资格。 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庆幸,马上就能摆脱卢家这摊烂摊子。 至于谁来替她承担责任,她索性撒手不管了。 卢丽婉冷下脸,色厉内荏道:“放手!耽误了选秀,你吃罪得起吗?!” “多亏了妹妹,我们全家都起了个早,这会儿距离辰时还有一刻钟呢,不耽误说话。”卢雁依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回带。 “说什么话?”卢丽婉惊恐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已经正式拜别过了,眼下多说一句都是尴尬。 卢丽婉用力挣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挣不开。 她怎么也没想到卢雁依看上去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手劲竟然这么大! 卢雁依微微一笑,好心替她解惑道:“妹妹别忘了,我学的可是剑舞。” 剑舞对舞者要求极高,尤其讲究从手掌到手肘的力量和灵敏性。虽比不上自幼练习武功之人,拿下一个娇生惯养的卢丽婉不在话下。 卢丽婉被她扼住手腕拖到任氏面前,才松了手。 揉了揉被卢雁依握得生痛的手腕,卢丽婉一声不吭。心道:想骂就随便骂吧!反正也不剩多少时间了。 任氏看着她,神色复杂,缓缓开口道:“卢丽婉,你天资聪颖却执意要走邪途。我们卢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卢丽婉听得一头雾水,又隐隐有些害怕。在这个天空刚刚蒙蒙亮的初夏清晨里,她环抱着双臂,仿佛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果然,任氏下一句话就彻底将她抛入冷水中,令她从头凉到脚。 “卢丽婉,从今日起,将你从卢氏族谱中除名!往后,你再不是我们卢家的人。生死有命,各自安好。” 第29章 胆大妄为 “什么?!” 卢丽婉震惊得嘴巴大张,迟迟合不拢,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她穿来不算久,但已经非常清楚在这个时代里,女子的自主权很低,大部分时候都作为依附而存在。 在出嫁之前,若是失了家族的庇护,跟孤儿没什么两样,后果不堪设想。 “不!” 卢丽婉凄厉地叫了一声,扑倒在任氏脚下,哀戚道:“伯母,您可不能这么干!” 见任氏不回应,她转而扯住牛氏的裤腿,道:“母亲,您快替我说句话!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这样对我?” 牛氏回避着她的视线,往后缩了一下。很显然,她不想被女儿牵连,事到临头得先保住自己。 还真够嘴硬的。 卢雁依失笑,道:“十妹妹,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不是你买通了厨房的小丫头,让她单独给我做一份红豆小米粥?”卢雁依朝着卢丽婉迈了一步,从旁边拎出来那个小丫头,推到卢丽婉跟前。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九姑娘,大太太、二太太!是十姑娘说九姑娘胃不好,让我做的粥,但我真不知道粥里有什么啊!” 紧接着,梅染将秀莲推了出来,道:“大太太容禀,婢子看见秀莲往粥碗里放了药粉。” 秀莲惊得四肢发软,膝行到任氏跟前,指着卢丽婉道:“是九姑娘让婢子放的!婢子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证人被推出来,卢丽婉环顾四周,只见事到临头,人人都只知自保。就连她的亲生母亲也是如此,着实让人心寒。 “不知道?”卢雁依冷笑一声,“你还和十妹妹以为把我迷倒了,一起扶着梅染出来,这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秀莲还想再辩,若草牵了一条在侧巷的看门狗出来,把那碗红豆小米粥放在地上。 看门狗舔了几口小米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 一旁的家丁上前,摸了摸看门狗的呼吸和脉搏,道:“没死,只是昏迷了。” 众人大惊。 贺氏指着卢丽婉怒斥道:“迷药?!卢丽婉,你为什么要对依依做出这种事?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原本,各房都在准备着今日出发去甘泉寺。卢家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又马上要出一个王妃,说不定还会再出一个娘娘,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 卢雁依请她们到门口来时,还以为是出发时间提前了。 没想到,竟然看见这么一出荒谬的闹剧! 卢丽婉马上就要入宫选秀,此时她做出这么一连串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地上跪伏着的卢丽婉,卢丽婉却经历了自以为得计到被逐出卢家的大起大落,头脑一片空白,半个字都说不出。 “我来替她说吧!” 卢雁依站在朦胧的晨光里,一字一句道:“事情很简单。十妹妹不愿进宫,便设计将我迷晕,让我上了轿替她入宫选秀。” “我说得对吗?”她转身看着卢丽婉,红唇微勾,绽放出一个冷漠的笑。 卢丽婉没有回答,众人却面面相觑,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不屑、厌恶等等情绪,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 “她疯了吗?” “这可是欺君大罪!” “你们二房,想害了我们整个卢家?!” “疯子!趁早逐出去,别害人!” “行了。”任氏缓缓举起一只手,“辰时快到了,将她扶上轿,别误了时辰。” 两名婆子上前,将失了力气如木偶般任人摆弄的卢丽婉架上了轿子,任氏又让金桂给宫女和抬轿的内侍各塞了一张银票,道:“今日之事,还请各位保密。” 宫女将银票揣好,笑吟吟道:“夫人放心,今儿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只是来接了人。”这趟差事委实不错,看了一场免费的热闹不说,还得了实惠。 辰时一到,云顶小轿便朝着皇宫的方向抬去。 任氏一直没动,直到那顶小轿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目光,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甘泉寺改日再去,我们眼下就去开祠堂、拿族谱。” 众人连连点头附和:“对对!赶紧的把这个祸害给清算出去。” 卢丽婉做下的事太让人惊骇,多让她在卢家留一刻,都是祸事。 牛氏唯唯诺诺地看着任氏,想要求情却又不敢。在卢丽婉谋划之时,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就会被卢雁依识破了呢?让二房落到如今的田地。 肖氏托住她的胳膊,悄声道:“这事儿都是婉婉糊涂,母亲您可千万别掺和。”这几日她察觉了一些动静,却也不想揽事上身,便没有理会。 哪里想到,卢丽婉会这样胆大包天? 牛氏一个激灵,立刻紧紧地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万一惹怒了任氏,来个彻查就麻烦了。要知道,这件事中她可不干净,经不住查。她都一把年纪了,要是被休出门,那可是老脸都给丢尽了! 开祠堂是大事,任氏让人把卢宏裕和卢宏昌都请了来,又派马车去请了几名族老做见证。 卢家祠堂紧邻族学,除了大日子平常里少有人来,但香火不断,打扫得很干净。 今日,在供奉着卢家先祖的牌位前,站了好几十人。 卢宏裕沉声将事情的经过都交代清楚,取出金丝楠木匣子内装着的族谱,在众人的见证中用红色朱砂划去了卢丽婉的名字。 “从今日起,将卢丽婉逐出家门,生时荣辱与我卢家无干、死后不允葬入卢家墓地。” 此言一出,牛氏整个人瘫坐于地,如烂泥般扶不起来。 这就意味着,卢丽婉彻底成为了无根无源之人,她失去了这个女儿。从今往后,不管卢丽婉今后是大富大贵还是穷困潦倒,她既沾不上光也无能为力。 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牛氏心痛得难以呼吸。 其他人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卢丽婉连欺君之罪都敢犯,谁知道她以后还会惹出什么事情来?这种人,自然是要早些撇清关系才好。 第30章 一份精挑细选的补偿 若不是卢丽婉已入宫选秀,在除名之时还会对她进行处罚。 如今她既然不在,这份处罚就以“管教不力”的罪名落在了二房头上,责令二房补偿给受害人卢雁依一处位于京郊的庄子。 卢宏昌视财如命,一脸肉痛地狠狠剜了牛氏几眼。要不是她连女儿都管不好,二房怎么会折了钱财? 此外,将卢丽婉的帮凶秀莲和厨房的小丫头各责打二十,一并发卖。 借着这件事,任氏将内宅好生整治了一通,查出不少私底下的勾当,整个卢家风气为之一清。 玉芙院内。 卢雁依绣好一朵并蒂莲,刚放下针,贺氏就到了。婚期在即,又刚刚出来卢丽婉算计女儿这件事,她无事时都会来女儿的院子里坐坐。 “母亲来了。” 卢雁依起身相迎,扶着她到软塌旁坐下,又拿了一个腰靠给她垫上。 “别忙活了。” 贺氏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我没别的事,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着风华正茂的女儿,想到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她难免有些唏嘘。 卢雁依也很舍不得。 上辈子因为她的任性连累了母亲,好不容易重活了一世,陪母亲的时间却没多少。夏天一过,她就要出嫁了。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卢雁依道:“母亲,二伯昨儿将庄子的田契给了我,不如近日我们去庄子上看看,顺便散散心?” 卢宏昌拖了好几日,才在任氏的催促下,从他的产业中挑了一座产出最少的庄子出来交给卢雁依。 “眼下气候正好,再热一些便不想出门了,也让鸣儿松快松快。” 卢鸣修性子活泼得紧,如今成日里拘在学堂里念书,就算有伴读陪着,他也到玉芙院里来倒了好几次苦水。 刚好有了新的庄子,卢雁依一方面是心疼幼弟,一方面也想多陪陪母亲。 贺氏有些犹豫。 她一个寡妇,为了不惹人闲话极少单独带着儿女出门。在她名下也有庄子田产,却都只是让管事的人到府里来回话,不会亲自去看。 此外,卢雁依婚期在即,她要给女儿准备嫁妆,也忙得不可开交。 “母亲,您就答应女儿吧!”卢雁依拽着她的手臂轻轻摇着,“就两三日的功夫,不碍事的。” 贺氏禁不住女儿撒娇,便应了下来。给任氏一提,任氏是极赞成的,道:“早就跟你说过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顾虑太多才是。” 这些年来,四房吃住都是卢家的,其他事上贺氏从不张口。 贺氏自己有嫁妆,卢宏康也给她剩了一些资产。为了儿女,贺氏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将所有产业都分作三份:卢雁依和卢鸣修各一份,她自己则留了最少的部分,预着将来养老用。 除了公中的,日常给儿女添置衣物、加餐等等花费,都是从贺氏自己的私房钱里出。 为了避免流言,她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行矩步。 家里没个男人撑着,就算有卢家大房照拂,当寡妇仍然不易,贺氏的娘家又远在江南,帮不上什么忙。这么多年下来,任氏都看在眼里,也格外心疼这个弟媳妇。 见四房要出门,任氏安排了两辆上好的马车,又命管家随行,叮嘱道:“既出去了就好好玩,别惦记着家里。” 正是万物蓬勃的初夏时节,清风吹拂过原野,地里田间的农作物郁郁葱葱充满着生机。 卢鸣修好奇地探出半个头张望着窗外,指着外面问个不停。卢雁依耐心地一一替他解答着,遇上有答不上的时候,便是贺氏出手的时刻。 一家人其乐融融。 看着眼前一双儿子,贺氏却忍不住心里泛起了酸涩。要是丈夫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一个多时辰后,抵达了目的地。 卢雁依看着跟前熟悉的景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竟然是这里! 二伯父精挑细选了一番,却是将最值钱的一处庄子给了自己。 眼前的庄子看起来很普通,因为紧邻着大山,平出来的好地就只有那么十几亩,也并不肥沃。几户人家的廊下都挂着一些猎物,不远处挖了一个池塘出来,目测约莫有一两亩的样子。 卢雁依却知道,就在正武三十年,金吾卫在这座山腰处发现了一个温泉泉眼。京城冬日严寒,于是以福宁公主为首的皇亲国戚们迅速行动起来,围绕着泉眼修了不少别苑山庄。 山上山下的田地产业,全都因此而水涨船高,不少人因此而发了一笔横财。 这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庄子,将来却是一个会生金蛋的母鸡呢,怎能让她不高兴?卢鸣修更是开心地满地乱跑,拉着伴读曹阳四处寻宝。 贺氏却微微皱了皱眉。 她打理着四房的田产,知道这个庄子不值钱。心中想着:二房做的事太不地道,竟然拿这样的庄子来凑数! 不过,这些年她也习惯了,见儿女高兴便也没说什么,让管家领着进了庄子。 庄子换了主人,对庄户人家来说是大事,好几家人都提前等在院子前迎接。 卢雁依打量了他们一番,从穿着上便可以看出日子过得不太如意。男女的脸上皆有着苦意,那几名妇人看得出来已经竭力收拾过了,衣服浆洗得很干净,却打着好几个补丁。 他们站在那里,不知道会等来怎样的主人,尽都有些手足无措。 都是老实人。 卢雁依满意地点点头。 贺氏也看出来了,略说了几句安抚人心的话,又让管家把从京里带来的粗布细布衣料各五匹、两筐鸡蛋分给众人,收获了一大堆感激。 “都散了吧,庄头留下来。”贺氏吩咐。 问完话,果然如卢雁依所料,这个庄子里一年到头交不了多少租子。种地得来的粮食常常还不够他们自己果腹,时常需要上山打猎来贴补。 唯一可以说道的,是鱼塘里养的鱼还不错,无需多加照料,就能养得肥美,成了庄子里主要的收入来源。卢雁依却知道,是因为紧邻着温泉泉眼,地质温热的缘故。 第31章 荒唐 “四夫人、九姑娘,”庄头紧张地搓了搓手,“小的们用心准备了,只是……只是庄子上吃的用的都很粗陋……” 他紧张得有些结巴,连话也说不明白。 卢家二房对他们从来不上心,只每年派一个管事来庄子上收租。这是他头一回见到主子,还是两位神仙似的人物,听说九姑娘还是将来的王妃,吓得他连大气也不敢出,又害怕不知道哪里怠慢了惹来祸事。 见他如此,卢雁依出言替他解围,问:“快午时了,有吃的吗?” “有,有!”庄头急忙点头,“小的们一大早就在准备了,只是怕夫人小姐吃不惯。” 庄子上的吃食的确不如卢府,但胜在食材新鲜,准备又足够用心。绿油油的莴笋、白生生的豆腐、卤得极酥烂的猪蹄……主菜是一道用自家腌制的酸菜做配料的蒸鱼,一桌菜摆得满满当当、香气四溢。 那道蒸鱼的味道很特别,酸香鲜辣,平常很少吃到,卢雁依多吃了几筷子。 贺氏颇有些感慨,道:“我也好些年没吃过这个味道了。当年和你父亲在晋陵县任上时,有个厨子是益州的,最会做这等菜。” 见母亲喜欢,用完午饭后卢雁依便将庄头叫来问话,原来庄头的妻子就是益州人,就连腌制酸菜的坛子都是专门托人从益州带来。 “主子可吃得惯?” 庄头忐忑道:“我家那口子说给夫人小姐准备一些平常没有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卢雁依正要说话,外面忽地喧闹起来,吵吵嚷嚷。 “怎么了?”贺氏打发跟前的丫鬟去查看,半晌后才来回话,气愤道:“四夫人,外面来了好多人,都是隔壁庄子的,要来抢我们的鱼塘!” 庄头一听便慌了。 他们这个庄子就只有鱼塘能拿得出手,要是被抢了可真就什么都不剩。平时还好,却偏偏夫人小姐第一回来就撞上这种事,他们明明那么努力要给主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贺氏皱了皱眉。 她们刚到小半天,就赶上有人上门找事,这么巧? “母亲,不如让管家去瞧瞧,若是处理不了再来回话。”直觉告诉卢雁依,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难道,是二房不甘心交出庄子,才让人来闹事? 如果真是如此,大伯母让卢府管家跟着一同前来,难道是早就料到了这一趟会不平静? 管家领命,和庄头一起带着人往鱼塘走去。 鱼塘前高高低低站了十来名村民,还有几个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闲汉,他们手里都拿着锄头棍棒铁锹等物,吵吵嚷嚷地敲打着地面。 “我儿吃了你们卖的鱼,现在人都快没命了!” “赔!赔一条命!” “赔银子!” “把鱼塘填了,什么害人的玩意儿!” 和他们对峙的,是庄头妻子和她带着庄子上的人们。她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怒道:“胡说八道!我们这卖的鱼有什么问题,拿出证据来!” “对,对!你们说有问题就有吗?凭什么?!” 两边情绪激动,一点就燃,顿时推搡起来。在混战中,庄头妻子被人从站着的石台上推了下去,捧着腿大叫起来。 管家赶到时,眼前便是这一片混乱。他忙安排人将发生冲突的两边分开,将自己庄子上受伤的人抬下去,看着对面的人问:“谁是领头的,你们想干什么?” 场面安静下来,闹事的人中站出来一名壮汉,吊儿郎当道:“我就实话实说了吧!你们这小庄子又穷又破,不如作价卖给我们王爷。看在这个鱼塘的份上,王爷出价五两!” 什么? 人们顿时就炸了。 原来什么吃鱼吃出问题是假,借机讹上门来是真。 “五两?做梦去吧!” “滚!我们庄子不卖!” 壮汉双手抱胸道:“我劝你们识时务,别给脸不要脸。现在卖还有五两,要不然我们就把这塘给填了,谁也别想得了好!” “知道我们王爷是谁吗?也不打听打听,那可是皇帝亲封的金吾卫大将军!伸一根手指出来,就能把你们碾死的晋王爷!” 在场众人多数并不认得谁是晋王,有些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但那可是王爷,又是什么大将军,谁敢得罪? 一时间,人们皆义愤填膺,却敢怒不敢言。 管家心觉有异,庄头也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若真是晋王爷,那可是咱府上九姑娘的夫婿,怎地会来抢九姑娘名下产业的鱼塘? 整件事,都透着一种荒唐。 “庄子买卖是大事,我实在做不了主。”管家道,“还请宽限几日,容我回过主子。” “行,那就两日。” 壮汉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挥挥手道:“走,散了!后日我们再来听准信儿!” 管家回到屋中,将事情前后经过一说,贺氏便皱起了眉头。 晋王出手大方,那份聘礼中随便什么东西都不止五两银子。怎么想,也不会是干出这等事情的人。 所以,背后不论是谁,既然敢打着晋王的旗号,就是冲着他来的,想必身份地位也相差不远。女儿还没嫁,就有人绕着圈子上门找麻烦,待进了晋王府的门,岂不是处境更危险? “母亲放心,女儿不会有事。” 卢雁依心里有了计较,道:“庄子我不会贱卖。那背后的人无非是想膈应我,离间我和王爷,我不会上当。” 她在心中自嘲:也不知道她和秦牧原这份缘究竟碍了谁的眼,前世今生都有人不想见两人好。原以为只有卢丽婉,眼下看来不止一人,只是前世的她并未察觉。 对方使的这招不算高明,却足够阴损。 明知她就在这庄子里,便特意打着秦牧原的旗号来欺压乡里。两人还未成婚,她总不能冲到晋王府上去质问。不论结果如何,她心头的这个疙瘩是结下了。 两日后。 那帮人果然如约前来。 还没走到鱼塘处,就见到庄子门口站了两队着劲装佩刀剑的镖师。在他们旁边放着一张竹床,上面躺着一个腿脚处包扎着纱布的妇人,正是被推下石台的庄头妻子。 卢雁依坐在最中央的竹椅上,梅染撑着一柄细骨油纸伞替她遮阳,另一侧站着管家。 第32章 此话诛心 “哟,这么大排场,要做什么?”壮汉丝毫不慌,嘲讽道,“别以为人多,我就能怕了你们。这庄子卖不卖,给个准话!” “要是不卖啊,我们总有一天能把鱼塘给填了!你们总不能每天都请镖师来。” 他身后的人听了,“哄”的一声笑了起来,七嘴八舌附和道:“只填鱼塘算什么?你们的人只要敢出门,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回来。” 庄子上的人听得又惊又怒。 原本看见镖师胸有成竹的他们,不禁在心头暗暗打鼓。对方说得没错,镖师都是真金白银雇来的,护得了一时,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庄子上。 待夫人小姐离开后,这个庄子哪里值得花大价钱来护着? 卢雁依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后才缓缓问:“说完了吗?” 壮汉一怔,没想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如此沉得住气。 “毛余,”卢雁依不疾不徐问,“你不在淮南王跟前伺候,赏脸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庄子里,要做什么?” 毛余是谁?怎么又扯到淮南王上?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 壮汉摸了摸自己的脸,尴尬笑道:“姑娘怕不是认错了人?” “是吗?淮南王府的二管家——毛余,不正是你?”卢雁依反问。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来龙去脉,整件事顿时变得简单起来。 在前世,淮南王秦牧望就一直和晋王不对付,两家王府没有少打交道。她作为晋王妃,自然识得对方府里的重要人物,其中就包括常常替淮南王在外办事的毛余。 被她一口叫破身份,毛余当场愣住,不明白卢家这位闺中小姐为何会认识自己。偌大一个京城,别说给她两天时间,就是两个月也未必能知道他是淮南王府上的人。 惊惧之下,饶是他经过不少事,此刻也没反应过来。看在众人眼里,便是坐实了他的身份。 管家抓住机会开口道:“原来是淮南王府的二管家,失敬失敬!二管家今日大驾光临,若是要买庄子,请先赔偿诊金。” 他指着竹床上躺着的庄头妻子道:“郎中上门诊金二两、药材二两、养伤耽误的工时算一两。不多不少,正好五两。” 五两,和对方要强买庄子的价一致,让众人轰然叫好。 毛余冷哼一声,当下也不再伪装,威胁道:“得意什么?我们王爷想要的东西,迟早都得是王爷的!区区一个卢家,也配和王爷要赔偿?” 他家王爷连晋王都没放在眼里,何况是一个商贾。在领命之时淮南王说得很清楚,就是要找卢家麻烦,让晋王难受。 管家顿时脸色难看。 毛余这话看起来蛮不讲理,卢家还真奈何不得他。卢家做的是皇家的生意,而淮南王可是和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确实得罪不起。 卢雁依轻笑一声,扶着梅染的手站起来,道:“二管家好大的口气。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却不知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淮南王的?” 此话诛心。 毛余一个激灵,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双手急挥道:“胡说!我没说过!” “是吗?” 院子外陡然出现一道疏朗冷清的男声,秦牧原缓步走入院门,狭长的凤目里闪着寒光,冷冷道:“本王亲耳所闻,岂容狡辩!”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名银甲银盔的小将,此刻大步上前,抽出腰间宝剑指向毛余,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脚下大放厥词,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其心不诡,其罪当诛!” 晋王?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毛余心头一百个想不通,连连后退道:“王爷容禀,小的绝无此意!” 这下糟了。 主子派他来给晋王添堵,要是被晋王给抓了,就等于亲手将把柄递给晋王。到了那时,反倒成了给自家王爷添堵,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仗着淮南王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原以为这就是手到擒来的一桩差事,轻轻松松。卢家应对得不错,那位未来的晋王妃也出乎他的预料。 但在毛余看来,他仍然是可以仗势欺人的。卢家也好、镖师也好,都是没有身份的庶民,他可是王府上的管家! 可是,谁来告诉他,晋王怎么会到这个破地方来?! 别说两人还没成亲,就是已经大婚后,也没有堂堂王爷到王妃名下一个小破庄子来的道理。 只要有晋王在,就能稳稳地压他一头,更何况对方还捏住了一个话柄? 毛余脑子里一团乱麻,晋王却不容他分辨,吩咐道:“抓起来,押回金吾卫仔细审问。” “不!” 毛余当然不肯就范,奋力挣扎起来。金吾卫是晋王的地盘,他进去后的下场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办砸了差事淮南王也不会放过他。 思及淮南王的手段,毛余被逼到了绝路,干脆把脖子一横,矢口否认道:“我没说过!难道晋王爷就能凭空捏造罪名?” “捏造罪名?” 卢雁依走到秦牧原身边,眸色淡淡地看着他,慢悠悠道:“你只要是你们王爷看上的东西,迟早都得是王爷的。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你当我们聋了不成?” “对,对!九姑娘说得对!” “我们都听见了!” “别抵赖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毛余带着人要强买庄子,还扬言要填了鱼塘。那可是整个庄子唯一的念想!不仅如此,他还带着人打伤了好几人,就连庄头妻子的腿都给摔断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庄子上的人将他恨到了骨子里。 被威胁时有多恐惧,此刻有了晋王撑腰,就有多扬眉吐气。 “九姑娘,我愿意作证!”庄头躬身道,“多亏了姑娘和晋王,要不然我们这回就被欺负惨了。”本来日子就不好过,若是没了鱼塘就更难。 秦牧原扬手,命令道:“绑起来,把嘴堵了。” 他眼里闪过一道寒光,看着毛余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秦牧望拿自己没办法,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这一回,一定让他掉下一块肉来,方知道什么是痛。 第33章 本王很是喜欢 金吾卫绑人的手法很是麻利,几息的功夫便将毛余五花大绑起来。他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口中也塞了一团粗麻布。 毛余“唔唔”地挣扎着,两眼圆睁,却被那名小将用力踢了一脚,“砰!”的一声跪倒在石头上。 “其余从犯也一并抓了。”秦牧原吩咐。 眼见不妙,毛余带来的人作鸟兽散。不过,他们又怎么能跑得过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大都被抓了回来,绑成一溜粽子押到囚车上。 大快人心。 庄子上的人们连连叫好,卢雁依请来的镖师纷纷鼓掌喝彩。 处置完毕,小将走到秦牧原跟前回话:“回大将军,主犯一人,从犯十三人,皆已抓捕归案!三人漏网,请大将军责罚。” “做得好!”秦牧原勉励道,“漏网之人,自然有漏网的用处,毋庸介怀。” “来,我给你引荐一番。”说着,他带着小将走向卢雁依,笑道,“卢家九姑娘,我未过门的妻子。” 秦牧原的做法让卢雁依有些诧异,却转念间就明白过来。 有了秦牧望找茬这种事,他是让自己提前熟悉成为晋王妃后的环境。趁机把自己介绍给部属,也是存着保护的意思。 “叶乐程,见过九姑娘!”小将抱拳低头,英姿飒爽。 “见过叶将军。”卢雁依蹲身还礼。 能在金吾卫任职的都是世家子弟,这位叶乐程也不例外。 叶家在开国时三救高祖,立下汗马功劳。大景朝立国后,叶家被赐予武国公的封号。奈何在战火中损耗太过,子弟战死众多,直到现在也没能恢复元气。 四大国公中,武国公一脉空有封号,势力最微弱。 而叶乐程,便是武国公府中倾力栽培出的青年子弟。他并非嫡系,却是最有望继承国公封号之人。念着叶家祖上的功劳,正武帝便让他入了金吾卫锤炼,打算过几年便放出去独当一面。 在前世,叶乐程是秦牧原手下头一员猛将。 不过此时,他还只是一名脸皮薄的少年将军。和卢雁依的见礼,卢雁依尚未扭捏,他却红着脸别过头去,道:“大将军,此间若无事,末将先将人犯押回大狱。” 秦牧原瞧着有趣,却也没有为难他,点点头道:“好,辛苦了。” 金吾卫押着毛余等人离开,卢雁依也让管家给镖师结了银子,人们俱都欢天喜地。 对庄子上的人来说,担惊受怕的心总算是踏实了! 对一众镖师来说,他们原以为会有一场硬仗,却连架都不用打,事情就被晋王解决得干干净净。只拿钱不出力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很快,院子里的人便散得干干净净。 卢雁依看着长身玉立的秦牧原微微一笑,问:“王爷,随我去拜见母亲可好?” 她亭亭玉立地站着,笑容如初放的花蕾。就连那风对她都格外温柔,轻轻掠起一缕秀发,又轻轻放下,无一不美。 秦牧原几乎看得痴了。 在她面前,他总是失了所有分寸。 刚刚那个雷厉风行的王爷,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直到卢雁依又问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应道:“好。” 到了贺氏跟前,秦牧原规规矩矩地见礼,“见过四夫人。” 贺氏哪里敢受,忙侧了身子,道:“王爷不必多礼,快请坐。”秦牧原见礼是他守礼,她避开是守规矩。 待秦牧原落座,贺氏不禁冲他抱怨道:“王爷,您往后可要多费心。瞧瞧我这个丫头,胆子也太大了,还不让我出面。” “哪有。”卢雁依娇嗔道,“女儿请了镖师来,必然不会吃亏。” “你一个女儿家,泼辣大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闺中女儿贞静贤淑才是好的,贺氏担心这件事之后,卢雁依会被人议论。 秦牧原看着卢雁依,笑容宠溺,道:“无妨。四夫人不必担心,本王很是喜欢。” 他这句发言未免过于大胆直白,羞得两世为人的卢雁依都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地下去,俏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贺氏看看两人,却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她故意提起名声,便是存了试图秦牧原的意思。比起外人的看法和议论,她更在乎的是女婿的想法。 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只要两人和睦恩爱,外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母亲,我去厨房瞧瞧午饭可好了?”丢下一句话,卢雁依掩面,逃也似的冲出屋子。 在她身后,传来秦牧原爽朗的笑声。 贺氏也笑得合不拢嘴,道:“已近午时,王爷若是不嫌弃,留下来一道用个便饭。” 秦牧原自然是不嫌弃的,能见到卢雁依的每一刻他都很珍惜。 庄子里一片欢声笑语,京城的淮南王府侧门处却跑回来两个神色仓皇的人。 “出事了!快去通报师爷。” 两人都是王府养着在外办差的下人,归在毛余手底下调用。如今毛余被抓,两人六神无主,一商量只好回到王府找师爷。 很快,秦牧望便知晓了此事,怒道:“成事不成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面皮白净,留着精心修饰过的胡子,身材微丰。虽与正武帝一母同胞,都是崔太后的亲生子,长相却和正武帝半点不似,轮廓精致得近乎阴柔。 师爷被骂得抬不起头,心中也埋怨毛余办事不力。这么一件小事,竟然会被晋王抓个正着。 但在淮南王面前,毛余的问题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师爷不敢辩解,只好道:“王爷,谁也没想到晋王会去,这事儿也太蹊跷了!” “是啊,他怎么会跑去一个小破庄子?”秦牧望疑惑道。 “在下有一个猜测,恐怕这件事是晋王下的一个套。”师爷再接再厉道,“王爷您想想,怎么就那么巧,我们知道了卢家四房得了一个庄子,晋王怎么又不早不晚地出现?” 秦牧望黑着脸仔细想了半晌,眼神阴毒:“是他的手段!” 见他信了,师爷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事究竟是不是晋王刻意为之,总之无法求证,就让他先逃脱了责罚再说。 第34章 她是他的福星 “王爷,如今之计,先让金吾卫放了毛余。”师爷提议。 秦牧望冷哼一声,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管他死活!” 师爷默了一瞬,硬着头皮劝道:“毛余死不足惜,就恐他牵连了王爷您。金吾卫那可是晋王的地盘,要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毛余作为淮南王府的二管家,替王府办过不少事,这其中有不少是经不得细查的。 秦牧望这才惊觉,失措道:“这可如何是好?你也说了,金吾卫是晋王的地盘,他们肯定不会答应放人。” “王爷,事到如今在下有两策。” 师爷比了两个手指头,道:“上策,王爷立刻求见圣上言明此事,认下罪责祈求宽恕。看在太后的份上,皇上定然不会为难您,只会略作责罚给晋王看。” “不可!这是什么上策?” 秦牧望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怒道:“让我在他面前认罪服输?这不可能!” 晋王是什么东西?! 一个从小被他欺负到大的私生子,如今是越活越嚣张了,见着他冷脸不说,不少事都跟她对着干。让他在这种人面前服软?比杀了他还难受。 师爷在心里叹了口气。 王爷不肯按上策行事,便失了先机。 然而他深知淮南王的脾性,当下也不敢再劝,只好道:“下策,便是让毛余认下所有罪责,在狱中自缢谢罪。” 秦牧望两眼放光,哈哈一笑道:“好!就这么办!本王倒要瞧瞧,人都死了秦牧原还能怎么样?” “王爷,让毛余死掉不难,就怕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师爷忧虑道,“金吾卫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 “没事!”秦牧望挥了挥手,“有什么事本王担着。” 他是不怕的。 就算罪名被坐实又怎么样?他一个堂堂王爷,只要不犯谋逆大罪,谁又能奈他何?别看皇兄是皇帝,秦牧望心头清楚得很,崔太后一向都是偏着他的。 他所仰仗的,从来都不只是王爷这个名头。 天色渐晚,秦牧原辞别了卢雁依,从京郊赶回直奔金吾卫大狱。 全天底下的监牢都一样,阴暗、潮湿,充满着绝望的味道。刑房里燃着通红的炭火,墙上斑驳的陈年血迹与冰冷的刑具令人望而生畏。 “招了吗?” 秦牧原瞥了一眼被铁链铐在墙上的毛余一眼,拿起一根烧好的铁钎问。 “回王爷的话,犯人嘴硬得很!” “无妨。”秦牧原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道,“按这上面的罪证来写,写好让他签字画押。” 他从来就不是大度的人,在宫中站稳脚跟后就一直在收集秦牧望的种种罪证。秦牧望又是个向来不懂收敛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少。 如今毛余撞到他手里,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起来还多亏了卢雁依,她可真是福星,还没过门就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想找秦牧望的麻烦,只是手头有罪证还不行。秦牧望此人只是绣花枕头并不难对付,但他有一个厉害的师爷,多年来秦牧原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而如今,毛余自动送上来门来。 她不是福星,还有谁? 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秦牧原这里根本就不是问题。从他有能力起,就一直安排了人手于暗中保护卢雁依。两家结亲之后,保护卢雁依的人更是翻了个倍。 卢雁依和母亲去庄子上散心受到刁难之事,他立刻就知道了。暗中查了两日,才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 如果说卢雁依是在见到毛余时才知道背后是秦牧望找麻烦,秦牧原则是提前布局。 大婚在即,他没有心思要去给秦牧望下套。但既然有人故意找茬,他也不介意把这个机会利用起来。 刑房内,炭火燃得噼啪作响。 书吏听令,伏案刷刷刷地写好一张认罪状交给秦牧原过目,将小册子交还。 秦牧原看了一遍,颔首道:“可。” 毛余惊恐极了,拼命地想把手缩起来。但他被铐住,哪里有这个自由?只不过徒劳罢了。 “王爷,是小人一时糊涂!您就放过我吧!下辈子,不!这辈子小人愿给王爷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他心头清楚,一旦在认罪状上签字画押,他就成了淮南王府的罪人。 淮南王,可不是什么仁慈大度的好人! 到了那时,王爷受了斥责,倒霉的只会是他。他想求个好死都难,恐怕还会祸及家人。 真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他却不想想,这或许正是他替秦牧望干坏事、作威作福所付出的代价。 秦牧原不为所动,狱卒将认罪状拿到他跟前,另一人抓着他的手掌抹了一把他自己身上的血,摁在了状纸上。 离开金吾卫大狱,外面已是暮色深沉。 宵禁中的京城很安静,只有巡逻的士卒和更夫不时走过。月色洒在这座雄城上,泛着冷冷的蓝色光辉。 秦牧原出示了腰牌,策马朝着皇宫而去。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 正武帝抬起头,看着房中行礼的秦牧原说:“免了,赐座。”秦牧原规规矩矩后退了半步,才坐在内侍搬来的镂空金漆鼓凳上。 见他守礼,正武帝不免起了促狭的心思,打趣道:“你这会儿倒是乖觉,进宫时怎么就不想想,会不会扰了朕?” 秦牧原拱手,应道:“圣上勤勉。臣算过时辰,皇兄应当仍在批阅奏折。” 他这句马屁拍得可谓巧妙,正武帝哈哈一笑,圣心大悦问:“这么晚入宫,可有要事?” 秦牧原从袖子里取出毛余的认罪状,恭恭敬敬呈上道:“皇上容禀,臣于晚间得知此事,大为震惊。须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淮南王身为王爷更应以身作则,对手下严加约束,而非纵容至此。” “千里长堤可溃于蚁穴,万世功业更应防微杜渐。” 秦牧原字字句句铿锵有声,末了更是从鼓凳上站起,双手一揖到地:“请皇上明察!” 第35章 莫大的恩宠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一字一句硬邦邦地砸向金砖,秦牧原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余音不息,如金声玉振。 正武帝却迟迟没有回应。 御书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内侍们皆屏声敛息,宛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正武帝沉默得越久,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就绷得越紧。 若换了一般人,早就受不住这等压力,惶恐求饶。秦牧原却一直保持着深揖的姿势,纹丝不动。他交握的手指骨节处,因太过用力泛起青白色,能窥见他此刻的内心并不轻松。 过了许久,正武帝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臣知道!自古以来兄弟阋墙都是祸端,皇家尤甚。然而,臣若是明知其恶行而放任,贪安逸而瞒上,又有何面目敢言身先士卒?” 他一番话慷慨激昂,令正武帝动容。 只见正武帝用双手扶正了冠冕,起身离开龙椅,走到御书房中央亲手扶起秦牧原,握着他的手道:“好,很好!” “不愧是我们老秦家的种,是条汉子。” 如果说正武帝之前对秦牧原的关照是来源于后知后觉的怜悯、重用是对他能力的肯定的话,在秦牧原这番剖明心迹之后,则是彻底认可了他的同根血脉。 从这一刻起,秦牧原被正武帝真正当做了一家人。 “认罪状朕仔细看了,就先放在朕这里。”正武帝道,“里面提及的案子你尽管去办,给老百姓们一个交代。” “其余的事,先按下不提。皇后的千秋节快到了,朕不愿节外生枝。” 至此,正武帝的态度很明确:不包容淮南王的罪行,却也并不追究。让秦牧原去查案,其实是让他平民愤,尽可能地消除民间的怨气。 认罪状中淮南王的罪行,包括毛余经手的欺男霸女、强买强卖等,其中还有好几条人命。正因为干得多了,毛余到卢雁依庄子上来敲诈勒索时,才会如此熟稔。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淮南王所犯下的种种罪责,落到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轻则破财,重则家破人亡。 但放在整个王朝的尺度,比起皇家兄弟内斗引起的朝堂不安、后宫不和来说,只是毫厘微尘罢了。 淮南王只比正武帝小一岁,又是崔太后一心偏疼的小儿子。当年正武帝迎娶韩皇后时,便遭到了崔太后的强烈反对。若是在韩皇后千秋节上责罚淮南王,势必会让崔太后认为皇帝如今翅膀硬了,借着淮南王之事来敲山震虎,为韩皇后立威。 母子亲情竟然会冷漠至此,算计到这种地步吗? 正武帝虽然无奈,却深知这才是真相。他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崔太后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只相差一岁,崔太后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就有着天渊之别? 儿时,崔太后告诉他,因他是嫡长子、太子,肩负着一国的未来。故不可任性、不可贪图享乐、不可有私心,他要包容恣意妄为的弟弟、要三更起五更眠、要循规蹈矩。 刚开始时,他以为是母后对他寄予厚望,期望他成为合格的一国之君才严加管教。直到他登上帝位后,才在一个偶然中发现,母亲心中想要登上帝位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他至今无法释怀,也想不通。 可事实就那么残酷地摆在他面前,他又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证实了这件事:果然,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的,毫无道理可言。 在偏爱中长大的淮南王,何德何能? 无法,他只好尽量避免与崔太后发生正面冲突。幸好崔太后并不干政,他也就对淮南王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实话,他对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会犯下这些罪行毫不意外。 息事宁人,是正武帝的选择,也在秦牧原预料之中。 “时辰晚了,你再出宫多有惊扰。”正武帝道,“不如,我们兄弟抵足而眠。今夜没有皇帝,只有兄弟。” 亲生的弟弟无法亲近,带来的只有无法说出口的烦恼。正武帝看眼前这位母妃不明的幼弟,便越看越顺眼。他子嗣不丰,兄弟也少。于公于私,能有一个忠心能干的弟弟让他用,都是好事。 莫大的恩宠。 秦牧原身躯一震,忙又作揖道:“臣惶恐,臣不敢!” “都说了只有兄弟,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正武帝取下头上冠冕,伸手拽住秦牧原的胳膊,吩咐道,“去正阳宫通传一声,今儿我要和兄弟说话,让皇后先歇着。” “得嘞!” 总管太监得令而去。 一夜之间,正武帝将晋王留宿宫中,且同榻而眠的消息传遍整个皇宫。到了早朝时,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金吾卫大将军只是虚衔,秦牧原不用在早朝上列班。但他出宫的时辰,是在陪正武帝用完早膳之后,也正是百官上朝之时。 无数人亲眼目睹着秦牧原从皇宫内院里离开,对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重新有了计较。 这一切,也是正武帝刻意为之。 淮南王从小就欺负秦牧原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竟然欺负到秦牧原未过门的妻子那里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无法依法处置淮南王,他只好用对秦牧原的恩宠来进行补偿。 回到金吾卫,所有人看秦牧原的眼光更多了几分崇敬和惧怕。 按理,一个“大将军”的虚衔,秦牧原连点卯都不用。他却凭借着王爷的身份,把虚衔干成了实职,实实在在办过好几桩大案,立起了威风。 叶乐程迎上来,抱拳问:“大将军,毛余此案如何办理?” 和其他人只看圣上的态度不同,他更关心的是这件关乎着淮南王的案子。秦牧原拿出来的罪证,桩桩件件都是真,看得一向疾恶如仇的他咬牙切齿。 理智上,他知道就凭这些罪行无法扳倒一位王爷。可是,他真的很想诛首恶、平民愤。 秦牧原闭口不言,让他进了书房,才将正武帝的意思一一告知,道:“这上面的案子,你一件一件去查,该怎么补偿,你拿出个章程来。” 第36章 有福气的好姑娘 叶乐程点头应了,却见秦牧原没有别的交代,愕然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不会吧!”叶乐程怒不可遏,“嘭!”的一拳将柳木书案捶得木纹开裂,“太不公平了!” “那上京赶考的书生,就因为娘子生得美被毛余带人抢进王府。他不服,当场被打得吐血而死!他家人第二年上京寻人,又被抢光盘缠赶出京城!” “这还只是其中一件!”叶乐程气得双眼通红,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令人发指?人命关天,是补偿就可以的吗?” 秦牧原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叶乐程发泄完情绪,才惊觉是在晋王跟前,忙施礼抱拳:“末将失礼,请王爷降罪!” 秦牧原这才缓缓开口,道:“有罪之人尚未受到惩罚,你何罪之有?你说得没错,人命关天。痛苦已经造成,我们能做多少是多少,总比一无所有的强,不是吗?” 叶乐程不服。 他无法理解正武帝的用意,更不明白后宫里的弯弯绕绕。但既然晋王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此外……”秦牧原沉吟片刻,徐徐道,“还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 叶乐程精神一振,道:“请王爷吩咐!”他就知道,王爷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太平盛世,京城里店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好一派繁华盛景。 在今日,秦牧原再一次成为人们口中议论的主角。 “你说什么,晋王昨儿在宫里歇的?我说过的吧,皇帝最喜欢这个弟弟。” “我见过他一次,妈啊太帅了!可惜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晋王生得俊,又有本事,能嫁给他的姑娘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吧?” “谁说不是,卢家祖坟都冒青烟了。” 人们口中那位烧了高香的姑娘,今日才和母亲一起从庄子上回来。 本是奔着散心去的,没想到一去就遇到淮南王找茬。虽有秦牧原出面解决,两人也多花了一日功夫来善后,顺便也让卢鸣修在旁边看着,知道一些人间疾苦。 马车在卢府侧门停下,卢雁依被梅染扶着下了轿,便感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氛围。 “这都是怎么了?”卢雁依笑着问。 眼前这人人欢天喜地好似过大年的模样,堪比秦牧原前来纳征那日。 金桂早就奉了任氏的命令守在这里,听卢雁依询问抿嘴一笑,道:“九姑娘辛苦了!大夫人准备了接风家宴,还请四夫人、九姑娘、十一少爷过去。” 他们刚回府,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通常不会这么急。 再说了,不过去几日庄子上,又不是什么遥远的地方,哪里需要接风? 金桂笑吟吟道:“大夫人都安排好了,只管随婢子来,是天大的好事儿呢!” 贺氏一头雾水,卢雁依扶着她的胳膊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瞧瞧怎么样?” 因是家宴,贺氏便各赏了两位伴读一个荷包,让他们各自回家。 卢鸣修拉住卢雁依的手蹦蹦跳跳,好奇地问:“姐姐,会是什么呢?” 其实,卢雁依也在心里感到好奇,不过就离京几日,能有什么大好事?况且,这件事看起来还跟她有直接干系。 金桂引着几人往云鹤堂而去,经过待客的小厅,直接到了任氏的卧室外间。 这是极亲昵的举动。 初夏时节,纱帘都揭了起来,清风穿堂而过。梅瓶中插着的芍药花怒放着,暗香盈满屋。 任氏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常服,见几人来了忙招呼道:“离开宴还有几日,就咱们几人,先说说话。” 金桂领着几名丫鬟伺候着三人坐下,上了茶水糕点。 任氏握着卢雁依的手,笑眯眯道:“你们才刚回京,估计是还不知晓呢。我这便先讨巧做个报喜鸟,也沾沾喜气。” 卢雁依忙道:“大伯母万莫如此客气,折煞侄女了!” 贺氏也道:“她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有什么事大嫂只管吩咐。” “哪有什么事?”任氏笑道,“今儿一大早,晋王爷从宫中出来。如今这京里恐怕都知道了,王爷得了圣上亲眼。” “要我说,依依真是个有福气的好姑娘!” 任氏将卢雁依上上下下瞧了又瞧,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的满意。 晋王这门亲事,卢家起初除了狂喜外,颇有些诚惶诚恐。 无他,晋王在民间的名声跟那几桩血案连在一块,听上去就令人害怕。虽然他有一个“京城四大公子”之首的名号,却都知道是因为他的风姿绰约、姿容俊美的缘故。 对他本人,知之甚少。 皇亲国戚又怎么样?天底下姓秦的破落户还少吗?不受宠的皇亲,日子过得还不如那平头百姓呢! 秦牧原除了金吾卫大将军这一皇上随时能收回去的虚衔,连实缺都没有。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空有名头的花架子。 而如今则不一样了! 正武帝的做法,摆明了告诉全天下的人,晋王就是他最看重的弟弟。要知道如今皇室有封号的、仍在京城的,就只有淮南王与晋王。 淮南王是正武帝的亲弟弟自不用提,这位晋王却除了那几件血案,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从未听过有何圣眷。 卢雁依被她看得羞红了脸,心中却在思量着:上一世绝无此事。要不然,她也不会因为卢丽婉的挑拨就信以为真,其中也有秦牧原在外的名声太过残酷的缘故。 正武帝用他,也防他,从未显露过任何亲厚之意。 就在接下来的秋季,黄河决堤。 事关秋收,地方官员却为了保住官位隐而不报。又有奸商囤积居奇,见缝插针地发国难财。以至于汴州千里良田变赤土,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盗匪横行。 终于是纸包不住火,正武帝震怒,一连指派了好几名朝中重臣奔赴汴州。治水、查贪腐、平匪乱,种种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奏效。 最后,是秦牧原主动请命,正武帝将他任命为钦差大臣,持天子剑前往。 第37章 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 秦牧原在汴州的雷霆手段,上一世卢雁依是在闺中听闻。 那时,她因为苏梓涵一事被视作卢家之耻,在禁足期结束后仍然被严加管束。玉芙院成了一个卢府中的一个孤岛,除了贺氏和别有用心的卢丽婉之外,再无其他访客。 这桩消息,贺氏恐她更惧怕嫁入晋王府,便闭口不言。贺氏哪里知道,有卢丽婉添油加醋地告诉她,晋王是如何冷血无情,一到汴州就大开杀戒,借天子剑先斩后奏处理了大批官员。 “姐姐你不知道,我听说啊,从行刑台上流出的鲜血,把半条黄河都染红了。要说那些贪官该死,可晋王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太可怕了!” 卢雁依如今知道,面对那一塌糊涂派系盘根错节的局面,秦牧原只有动用王爷特权,方能快刀斩乱麻。他用鲜血开路,快速平定局势,才是对受灾老百姓最好的做法。 而且,哪有什么“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的事,纯粹是卢丽婉为了吓唬她的捕风捉影。 可那个时候,她听了卢丽婉的描述后,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做噩梦。长期以来的忧思难解和恐惧,还让她因此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姐姐,九姐姐?” 卢雁依想得出神,卢鸣修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笑着问:“鸣儿,怎么了?” 任氏打趣道:“还问鸣儿,依依想到谁了?” 卢雁依一怔,更觉羞怯难言。 方才她的所思所想,说穿了可不就是“秦牧原”这三个字么? 见女儿害羞,贺氏出言替她解围:“我瞧着女婿是个好的,不似有些人说的那样。这下好了,有了圣上看重,我这颗心也算是彻底放下来。” “谁说不是呢?”任氏笑道,“所以你们一回府我就赶紧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就怕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嚼舌,听了未免让人不喜。” 她没有明说,贺氏却心知肚明她正是指二房。 卢丽婉不再是卢家人,但她身上毕竟留着卢家的血,为了防患于未然,卢家仍然留意着她的消息。 当日被小轿抬进宫中选秀后,她未被遣返。任氏打听过,她表现得中规中矩,如今和一众秀女正在跟宫里的嬷嬷学着规矩,待皇后千秋节时才择优进行封赏。 至那时起,二房便充满着怨气。 卢宏昌被迫赔偿了一个庄子,埋怨牛氏教女不力。牛氏也不是省油的灯,隔三岔五便寻死觅活。见状,肖氏作为儿媳妇便和丈夫一起龟缩在自己房中避祸。 但今日是家宴,二房再怎么不愿看见卢雁依,牛氏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面对。 卢雁依没有为难她,毕竟这个家宴只是形式,该说的话任氏在之前就已经全部跟她们说过了,其他人并不重要。 是夜,无月亦无星。 白日过去,金吾卫大狱走道上的油灯勉力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替粗如儿臂的木栏杆投下深重的阴影。 深夜的监牢并不安静,铁链哗啦作响声、沉睡的鼾声、受刑后的呼痛声、梦中发出的磨牙声、难眠的辗转低语声,高高低低混杂在一起,在狭窄的空间中回荡。 黑暗中,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毛余缩在牢房的干草上,伤口处血迹斑斑,轻微的动作都能痛得他倒吸几口凉气,无法入睡。 牢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蹲下身,把食盒放到他跟前,道:“二管家,王爷让我来看你。” 毛余瑟缩了一下,眼里全是惧怕。 王爷会这般好心? 矮小男子把食盒的酒菜端出来,道:“吃吧,吃了才好安心上路。” “不!” 求生的本能让毛余顾不得浑身上下的疼痛,拼命往角落里躲去。只是牢房能有多大?很快他就退无可退。 矮小男子不耐烦起来,道:“毛余,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上路,还能得个囫囵全尸。我自会在王爷跟前替你美言几句,给你家人发些丧葬银子。” 毛余的眼神惊恐不定,颤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矮小男子嗤笑一声,道:“亏你还做过王府二管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此情此景,让毛余仿佛看到那些曾经被他逼上绝路的人。 没想到,很快就轮到自己。 正当他眼一闭,想喝下毒酒之时,牢房的门再一次从外面打开。这一回走进来好几个人,顿时把狭窄的牢房塞得满满当当。 打头的,正是一身正气的叶乐程。 他手里拎着一人,是被矮小男子收买的当值狱丞,这会儿脸色灰败,浑身好似筛糠般抖个不停。 “淮南王府好大的威风,当金吾卫大狱是自家后花园吗?!” 叶乐程厉声喝问,下令道:“全部带走!就地关押!待明日大将军到了再细细审问。” 当初秦牧原安排他亲自盯着大狱,正是料到淮南王府很有可能会来杀人灭口,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 矮小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王爷忧心二管家在狱中吃不好穿不暖,我来探监而已,不犯法吧?” “你们金吾卫果然不讲理,不问罪就敢动淮南王府的人?” 他自恃身份,丝毫不惧。 叶乐程冷冷一笑,道:“我就抓了,怎么样?” 遇到不讲道理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不讲道理。 他挥挥手,将牢房中的人和当值狱丞全部抓捕起来,找了个空着的牢房单独关押。又将矮小男子带来的酒菜收走,作为证据。 毛余手里的酒被取走,他也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后悔没有一口喝下。 如今的事态很明朗——晋王和淮南王双方斗法。他作为一颗磨心正中的棋子,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福是祸。 翌日。 秦牧原准时来到金吾卫衙门,叶乐程上前回禀了昨夜发生的事,道:“酒菜均已验过,菜是好的,酒中却有剧毒的砒霜。” 淮南王此举,过河拆桥,不免让人齿冷。 “做得好,”秦牧原道,“本王这就写一本奏章,再参他一本。” 第38章 好一番母慈子孝 和上次不同,秦牧原并未入宫,只写了奏章递进去。正武帝已表明不愿深究此事,且做出了补偿,他再进宫便是不知分寸。 况且,他无需进宫,就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半日后。 皇宫,御书房。 总管太监小心翼翼地呈上秦牧原的折子,道:“皇上,晋王从金吾卫递上来的奏折。” 正武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啪!”的一声将奏章拍在御案上。他手劲大,一拍之下案上的文房四宝俱都跳了一跳,墨汁四溅。 总管太监忙上前奉上干净的热巾子替正武帝擦手,小声劝道:“皇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正武帝心烦地长吸一口气,颓然地往后靠在龙椅上,闭目沉思。 他这个弟弟,莫不是上天特意派来克自己的? 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京里的纨绔子弟不少,也不差他一个。好好做一个富贵王爷不行吗?偏偏还总想要弄权,又弄得如此拙劣。 这件事已经替他遮掩好,偏偏还要画蛇添足地去大狱里杀人灭口。 金吾卫是什么地方?是他专属的禁军,要求百分百忠诚。秦牧望能买通金吾卫大狱的人,那是不是皇宫对他来说也一样? 想到这里,正武帝心头一紧。 他可以为了表面和平的假象而和稀泥,但这已不是家事。 “起驾,去寿康宫!”正武帝站起来,同时吩咐,“让淮南王也来。” 秦牧望到的时候,正武帝已在寿康宫坐了好一会儿。 崔太后保养得宜,慈眉善目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崔家嫡女的绝代风华。只是在她眉心中有一道深深的竖纹,破坏了那份慈祥,让她在不笑的时候颇有冷厉之色。 见到秦牧望,她立刻从心里流露出笑意,“望儿总算来了,也不知道你皇兄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巴巴地将你唤来。” 派去杀掉毛余的人一直未曾回府,这让秦牧望忐忑不安。听见宫中传唤便暗道不好,和师爷商量急急之后才赶来,便迟了。 在见到崔太后的这一刻,秦牧望整颗心都安定下来。有母后在,他有什么可害怕? “母后容禀,昨日儿子听说西市上来了一名胡商,售卖的西域异香有安神助眠的效果,便去西市寻了。耽误了时间,还望皇兄和母后见谅。” 崔太后看着他,笑得越发和蔼,道:“难得望儿一片孝心,惦记着哀家。” “母后怎么能这么说呢?”秦牧望忙道,“孩儿将来就算做了爷爷,那也是母后的儿子,一定要在您面前尽孝的!” 正武帝冷眼旁观这两人好一番母慈子孝,越发觉得他是个外人。 还是个破坏眼前母子幸福的坏人。 他取出认罪状和秦牧原的折子放在案几上,沉声道:“你们自己看吧!” 见他神色不对,崔太后率先取过来查看。秦牧望心头有鬼,接过宫女手中用来按摩的玉槌,轻轻替崔太后捶着腿。 崔太后看完,面沉如水。 她“砰!”地一下将茶杯掀翻到地上,先发制人道:“皇帝,你什么意思?眼下,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到我母子二人头上了吗?” “秦牧原是个什么东西!他写的东西,有半个字能信?!” 正武帝冷然不语,秦牧望忙道:“母后,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是儿臣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弟弟吗?” 论做戏,他向来是不输谁。 这也是他和师爷商量后的法子——只要太后站在他这边,他就来个抵死不认好了。把事情归结到他和晋王过往的恩怨上,来混淆视听。此外,无论毛余死没死,都可以把事情推到他头上。 “儿臣承认,小时候对弟弟做的事情确实有些过火。但如今我们年纪都大了,我也一直在设法补偿,是不是弟弟不愿原谅我?” 秦牧望一番唱作俱佳的悔过模样,让崔太后口不择言道:“望儿做错了什么?!又何需一个杂种的原谅!” 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半点崔家嫡女应有的仪态。 看着跟前的两人,正武帝忽地笑了起来,道:“你们若要颠倒黑白才觉得如意,那便随你们去吧!” 他站了起来,盯着秦牧望道:“只一条,从今日起,你淮南王府上大小事宜必须经过朕同意,不得擅作主张!” 是他太天真了! 竟然还对眼前的母子两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在铁证面前他们总会有所慌张和愧疚。没成想,一个理直气壮,一个委屈卖乖,毫无悔过之意。 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样的母亲! 他懒得跟两人分辨,直接下了口谕,大步流星出了寿康宫。 宫中,秦牧望愣怔在当场。 这什么意思? 他一个堂堂王爷,都快抱上孙子的年纪了,还得事事经过皇兄同意才能做?这,这不等于是变相软禁嘛? 秦牧望没想到,他准备好的话都没派上用场,正武帝直接就做出了决定。 “母后,皇兄他……”秦牧望一脸颓唐。 崔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口中缓缓道:“没关系,望儿你且再忍忍。过段时日,母后会设法让你皇兄取消这条命令。” 再忍忍,到时候该是你的,就都是你的。 秦牧望在寿康宫陪着崔太后用完午膳后方才离开,他回到淮南王府时,就见到师爷身旁站着一名面生的中年男子。 见他回府,中年男子拱手道:“宗正寺主簿唐洲,见过王爷。”宗正寺,掌天子族亲属籍,主簿是从六品的官。 正武帝下了口谕,宗正寺便将他派来常驻淮南王府,成为王府脖子上勒着的一道枷锁。小至针头线脑的花费、大到皇家祭祀,都必须一一得他首肯。 有此人在,做什么都不便。 秦牧望看见他就心浮气躁,挥挥手道:“下去下去,该干嘛干嘛去。” 唐洲知道自己干的是得罪人的差事,当下也不再讨好,干脆利索的离去。他是朝廷命官,领的是圣旨,在王府里就是皇帝的眼睛。 却把秦牧望晾在原地干瞪眼,有气无处发,差点憋出一口老血。 第39章 无趣的乐子 石榴花开时,是为韩皇后的生辰,亦是正武年间的千秋节。 火红的石榴花在枝头开得热烈,树下是身着华服的妃嫔夫人贵女们,满头珠翠比御花园中的盛景更加耀眼。 为了替韩皇后庆生,正武帝下令让半个御花园都成为花筵,韩皇后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宫中妃嫔、京中各府、地方州府等等,按品级献上千秋礼。礼单如流水一般呈上,各色礼物在韩皇后身后堆成了一座小山,熠熠生辉。 是韩皇后的生辰,亦是一场大型权力和利益的角逐盛宴,还是一场盛大的交际场。 夫人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含蓄地对千秋礼的成色评头论足。话题无非是哪家寒酸了、哪家落魄了,哪家又起势了、哪家有了得力的子孙,并趁机互相试探:结盟、联姻等等不一而足。 卢雁依坐在一丛开得羞羞答答的紫罗兰跟前,细细品着宫人送上的一杯茉莉花茶。 不愧是食不厌精的宫中,就是一杯普普通通的茉莉花茶,也用白釉四瓣掐丝海棠杯装了,茶汤清洌香气馥郁。 卢雁依不免轻笑了一下。 她手里托着的海棠杯、宫女头上的蝴蝶银簪等等,都是由卢家供应。甚至园中女眷们身上所着的华服衣裙,也大多出自卢家所有的绣行。 皇商,卢家名副其实。 可笑的是,卢府却并没有受邀出席千秋节。如今御花园里是全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们,她们也从未将卢家放在眼里,甚至有所鄙夷。 她能出现在这里,还是看在她是未来晋王妃的份上。 饶是如此,也不会有人与她交好,就连路过也绕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不小心混入的一颗小石子,就连离得近了也会沾染上尘埃。 如此也好,卢雁依安之若素。 崔玉瑶远远就看见了形只影单的卢雁依,对女伴不屑笑道:“你们瞧见了么,如今是什么人都能来了。” 女伴心有不甘,道:“眼下还好,将来见着了还得尊一声王妃。略想想就……”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插嘴道,“也不知道晋王爷看上她什么。” “生得一脸狐媚子样,瞧着就不是能当家的人。且看着吧,嫁过去之后怎样还不一定呢,以色侍人焉能长久?” 坐在花丛中的卢雁依,人比花娇,美得太过不知分寸。 崔玉瑶沉吟片刻,道:“不如找点乐子。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满京城谁不知道,卢雁依十月就要嫁入晋王府。等到了那时,她们就算不愿也好,身份上带来的差异让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众女伴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在宫中,比不得其他地方。”崔玉瑶最后道,“让她出个丑也就是了。” 她唤来一名宫女,指了指卢雁依的方向,道:“把这壶茶给她送过去,就说为了上回的一面之缘,我请她喝。” 这壶新泡好的昭平红茶,入口醇厚回味甘爽。最重要的是,茶汤是透亮的蜜红色,而今日卢雁依所穿的是一袭浅杏色轻容纱银丝月华裙。 茶汤一旦上了身,这条裙子就毁了。想想她一身狼狈,众女就心头舒坦。在宫她可没有办法换衣裙,而千秋节还有大半日功夫,更重要的是晚上的千秋宴。 在千秋节时,互相邀请赠饮是很常见的交际。宫女不疑有他,端起托盘朝着卢雁依走去。崔玉瑶使了个眼色,她的贴身丫鬟蹲身一礼,领命而去。 御花园中,随处可见宫人忙碌的身影。 见到一名宫女出现在自己跟前时,卢雁依并未在意。直到她说出崔家小姐的名字,卢雁依便下意识地躲了躲。 果然,另一名侍女忽然从花丛中出现,撞到了正放下茶壶的宫女身上。那壶茶,不出意外地朝着她倾泄下来。 因她躲了一下,茶水只溅到了她的裙角。却因为月华裙的面料是纤维交错的轻容纱所织成,立刻沿着衣料纹路蔓延上来,形成了一片不规则的蜜红色纹路,很是显眼。 宫女吓得脸色刷白,忙跪地请罪:“奴婢知错,求贵人手下留情。” 想起姑姑在开筵前耳提面命千秋节的重要性,宫女心头又是惧怕又是懊恼。眼前这位姑娘的衣料一看就华贵非常,如今只能指望对方是个心好的,否则卖了她也赔不起。 真是无趣。 卢雁依伸手牵着裙摆轻轻抖了抖茶水,看见那名撞了宫女的丫鬟回到崔玉瑶跟前,颇有些无聊地想着。 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女,许是富贵窝里待久了,连找茬都如此幼稚。 为了千秋节新做的裙子脏了,的确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事。但假若并不在意,又有何影响? 一片污渍罢了。 她并不理会崔玉瑶得逞的挑衅笑容,垂眸看着眼前跪着的宫女,觉出几分眼熟来。思索片刻后她试探着问:“郭佩兰?” 宫女一惊,跪得越发端正,低低的“嗯”了一声。 “没关系,你且起身。”卢雁依语气温和,“上个月我进宫时见过你,还记得吗?” “是卢家九姑娘!” 郭佩兰大喜,忙道:“记得记得的。您不知道,您赏给奴婢的荷包帮了大忙,奴婢还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呢,可巧今儿就遇上了,却是又给您添了麻烦。”那日得了赏之后,她特意问尚仪局的人打听了卢雁依的来历,并记在心上。 委实是巧极了。 卢雁依抿嘴一笑,心道:郭家这个小女儿,她一直想着该怎样送还给定远将军府上,让他们一家人得以团聚。然而她入宫机会不多,宫中人员众多进来了也无处寻觅。 说起来,得感谢崔玉瑶才是。 “佩兰姑娘,快起来说话。” 卢雁依道:“我这裙子给污了,你能不能寻个清净的地方,我简单处理一下。”她并不在乎这片污渍,想借此机会好好问一下郭佩兰。 郭佩兰惭愧道:“都是奴婢的错。九姑娘,请跟婢子来。” 有了卢雁依赏的银子为助力,她如今已不再是最低级的洒扫宫女,在宫里有了一点自己的门路。 第40章 如此荒谬 郭佩兰引着卢雁依来到御花园里一间干净的宫室中,打了清水来,蹲着身子替她细细擦拭裙摆上留下的茶渍。 只是被茶汤浸染入纤维织物中,哪里是用清水就能擦拭干净的? “九姑娘,实在抱歉。”郭佩兰颇为懊恼。 “不妨事。”卢雁依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我瞧着你很面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不知道,佩兰姑娘是何时入宫,家在何处?” 郭佩兰的手顿了一顿,黯然道:“婢子正武十五年就进宫了,我没有家。” “怎么说?” 卢雁依并不意外。 从将军府家的小女儿沦为宫女,这其中一定有许多周折。这会儿刚好有时间,她便细细问了,才好想接下来的办法。 如果在民间就好办得多,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而郭佩兰已是登记在册的宫女。 一问之下,原来她被拐后因生得可爱被卖去人家做童养媳,很是吃了些苦头。后来那家人的女儿入了宫中采选名单,不愿和亲生女儿骨肉分离,便拿郭佩兰顶上。 还算那家人有些良心,临走时给她塞了点银子,也是存了再无往来的意思。 “九姑娘说婢子看着眼熟,敢问可是见过相似之人?”郭佩兰眼里闪出光芒,充满希冀地问。看着同龄的孩子享受着父母关爱。她做梦都想着找到亲生父母。 卢雁依微微点头,道:“的确见过,只是并不相熟,不能确定。” 定远将军府也好,郭家如今在宫中的淑妃也罢,以她目前的身份从未有过交集。在上一世,也是在成为晋王妃之后,她才被纳入京城权贵的交际圈。 “这样啊。” 郭佩兰脸上掠过显而易见的失望,垂下头去。 见她如此,卢雁依心有不忍,想了想道:“这样吧,晚宴时你就跟在我身边,说不定有机会确认一二。” “当真?”郭佩兰眼睛一亮。 “只是试试。”卢雁依不敢给她肯定的答复。 “已经很感谢了!”郭佩兰的眸光有了湿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九姑娘见笑了,婢子……婢子一直不敢想能真的找到家人。” 卢雁依握住她的手,道:“你会找到的,迟早的事。” 用清水处理过的裙摆,茶渍已经淡了许多,但仍一眼就能看出。郭佩兰还想再擦拭,卢雁依道:“就这样,若是有人问起,也并非我失礼。” 崔玉瑶摆明了找她麻烦,既然敢报上名号,就要有与之对应的觉悟。 这片污渍,便是她恶作剧的证据。 出了门,卢雁依问:“佩兰,你知道今儿福宁公主在何处?” 郭佩兰点点头,道:“公主一直陪着皇后娘娘,后来和长公主去了豹房。九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要让崔玉瑶得到一点教训了。 卢雁依笑了笑,道:“你且去忙,晚宴开始前记得来寻我。”郭佩兰可作为人证,但她眼下只是小宫女,卢雁依不愿牵连了她。 “婢子告退。” 郭佩兰离开后,卢雁依径直朝着豹房而去。豹房位于御花园西南角,养了好些珍禽异兽。每每宫中有宴请,这里便是最热闹的地方。 长公主秦熙言比正武帝还大上几岁,五官轮廓与正武帝颇为相似,于雍容华贵中又英气勃勃。她脾性直爽,比起在御花园里和一众夫人们寒暄,她更愿意到豹房来。 她看着围栏中抖动着长长尾羽开屏的孔雀,笑着对秦眉说:“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大日子,你不去好好陪着母后,跑到我跟前做什么?” 秦眉笑道:“母后跟前人太多,哪用我去凑数?不如来陪着姑姑吧。” “你个皮猴儿!”秦熙言佯怒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别学世家那套皮里阳秋,本宫见了就烦。” 秦眉嘻嘻一笑,道:“都说长公主英明,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姑姑。”她压低了声音,“这批秀女中有人怀了龙胎,母后的意思,将她送到姑姑的府上,请姑姑庇护。” ?! 秦熙言豁然色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母后说,她只相信姑姑您。”秦眉又道,“望姑姑能出手相帮,这份大恩他日定会报答。” 膝下没有皇子,一直是韩皇后的痛处。 帝后如今三十来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光景。但无论皇帝对她如何尊敬、两人又如何恩爱,她都如履薄冰。 对她来说,将来登基的新帝就算不是她所出,至少也得是她亲手养大。 韩皇后亲自主持选秀女、大张旗鼓办千秋宴,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么大的事,圣上允许?”思量片刻后,秦熙言问。 秦眉点点头,道:“父皇若是不允,眉儿又怎会求到姑姑跟前。” “你们……” 秦熙言顿了顿,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圣上的血脉放在宫外生养,就不怕被怀疑?” 此事并非没有先例,晋王被先帝带回宫中时,在血脉上就遭受过不少非议。 “如果有办法,姑姑您觉得我们会出此下策吗?”秦眉苦涩一笑,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母后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比起龙胎的安稳,其他都不算什么了。” 她这句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指宫中不安全,就连帝后都无法保证皇子的生存。 对此秦熙言早有猜测,却没料到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你让本宫想想,这么大的事……”秦熙言很是踌躇。 秦眉点点头,道:“母后都安排好了。只要姑姑点头,晚宴结束后就跟您回府。趁着月份轻,遮掩起来很容易。” “你们倒是想得周全,却把本宫架起来要往火上烤。” 秦熙言有些不悦,离开豹房往外走去,讥诮道:“普天之下,谁能想到竟有如此荒谬之事?” 堂堂帝后,竟然护不住自己的血脉,简直可笑! 秦眉只好陪着笑脸,内心郁卒。 要不是没了法子,母后也不至于求到长公主这里。若只是为了龙嗣的安全,尽可以将人送到韩家。但他们需要秦熙言,在血脉受到质疑时作为证人。 刚出了豹房,秦眉便看见迎面走来一名女子,身姿婀娜孑然一人。 第41章 美得如此张扬! “卢雁依?”秦眉有些疑惑,“她怎么一个人。” “是谁?”秦熙言问。 龙嗣一事太过重大,她正好需要一点别的什么事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卢家九姑娘,或许姑姑并不认识。”秦眉顿了顿,“但我若说是未来的晋王妃,您一定知道。” “原来是她。” 秦熙言笑得颇为玩味,道:“最近经常听见有人说起,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 “依侄女的看法,此女主意很正。又有晋王护着,不是看起来这么好欺负。” “哦?”秦熙言斜了她一眼,冲她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这么好的人选你还不赶快上前争取? 秦眉笑了笑,打发了心腹宫女上前,请卢雁依到跟前说话。 “见过福宁公主,长公主。”卢雁依规规矩矩行了礼,仪态如行云流水挑不出半点错处。 秦熙言的目光停留在她裙摆的那片污渍上,冲秦眉使了个眼色。 “这是怎么了?”秦眉从善如流地问。 “回公主的话,是崔家小姐好心请臣女喝茶,不小心给洒上的。”卢雁依本就是来告状,秦眉一问便和盘托出。 秦眉还没说话,秦熙言嗤笑一声,道:“呵,崔家嫡女。” 卢雁依只当听不见,心中却颇觉诧异。 她本是冲着秦眉来的,毕竟韩皇后和崔太后不睦,而秦眉是韩皇后唯一的亲生女儿,想必不会袒护崔家。可秦熙言的态度对崔家很是不屑,她却是崔太后的亲生女儿。 秦眉在心头略作计较,道:“九姑娘若是不嫌弃,我有几条新做的裙子还未上身,可先换了。” “谢过公主,臣女微末之人,不敢僭越。”卢雁依推辞。 “就快是晋王妃了,说什么微末不微末。”秦熙言豪气地一挥手,“你且跟着福宁去,本宫去瞧瞧谁这么得意,欺负到我们自家人头上。” 她是个护短的脾气,就冲着卢雁依受了委屈懂得来找人撑腰的性子,她就不能当作没看见。 晋王虽不是崔太后所出,那也是她弟弟,卢雁依就是她弟媳妇。 秦熙言这话她能说,卢雁依却不能接,只好深施一礼道谢。秦眉笑道:“走吧,别客气了,还有两个多月,九姑娘就成我皇婶婶了呢!” 她又转头看向秦熙言,道:“姑姑,我说的事您别忘了,千秋宴后侄女来寻您。” 韩皇后能想出这个法子,便是吃准了于公于私秦熙言都不会拒绝。这一点秦熙言自己心里也明白,当下心头不爽,冷着脸“哼”了一声,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花筵处走去。 秦眉瞧着她有些怒气冲冲的背影,掩口一笑。 看起来,有些人要倒霉喽!谁让长公主正有气没地撒,而她又恰巧撞在枪口上呢。 离开豹房,秦眉带着卢雁依往正阳宫而去。 正阳宫是韩皇后的居所,今日却因为千秋宴的缘故,大半宫人都在花筵上忙碌,显得有些冷清。 除了在京城有公主府,秦眉在正阳宫里所住过的宫殿仍然保留着。 “这一季宫中做的衣裙我都没上身,你看看喜欢哪条就拿去穿。”秦眉打量了一下卢雁依,“我俩身型差不多,应该都能穿。” 她大方,卢雁依也就坦然受了,再推辞只会显得扭捏小气。 衣裙繁复,因进宫她身边也没有跟着的丫鬟,秦眉便让自己的心腹宫女伺候着她换上。 是宫中做给福宁公主的衣裙,卢雁依已经尽量挑了一件最简单的,仍然精致华美。百蝶穿花的黛蓝色软花缎上,笼着一层用金银线交织而成的洒金纱,走动之间只觉流光溢彩,娇美动人。 看见她从屏风后转出来,就连秦眉也忍不住赞道:“三皇叔好福气!” 若不论身份,只观容颜气度,满京城贵女也不及卢雁依一人。不怪她们嫉妒,若她有那个心思,她也眼红。 卢雁依俏脸微红,垂眸道:“公主谬赞。” 秦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素了些。”衣裙的华美,衬得卢雁依原本的妆容首饰过于素净。 她让宫女开了首饰匣,打算给卢雁依寻一些与衣裙匹配的首饰。 “公主不可。”卢雁依忙推拒道,“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韩皇后才是主角,她怎么能去抢风头?正因为是这样,她今日通身的打扮都很收敛。 秦眉笑道:“待会你就跟着我,看谁敢说三道四。”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长公主都亲自去替她出气了,自己好好将她打扮一番,也让崔家人看看谁才是天下正统!长公主见了一定高兴,晋王更不用说。 一举三得之事,她为何不做? 秦眉将卢雁依按在梳妆台前,道:“九姑娘,你就安心。” 她让梳头宫女重新给卢雁依挽了个堕马髻,在首饰匣里挑了一根缠丝梅花镶蓝宝石金步摇,配合她原有的发饰,颇有点睛之妙。 “九姑娘的皮肤可真好。” 秦眉感叹了一番,只给她补了一些胭脂增加颜色,又亲手替她在眉心用胭脂点了梅花妆,让卢雁依原本就娇美的面容越发如三月桃花一般,容颜灼灼。 一番盛妆,让卢雁依美得耀眼。 并非衣裙珠宝太过夺目,而是呈现出了她所有的美丽。 “公主……”卢雁依有些不安,“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秦眉按住她的肩头,笑道:“能有什么问题?我戴的首饰比你贵重得多。” 卢雁依重新出现在花筵上时,一众夫人小姐齐齐吸了一口凉气:这还是之前那个安分的商贾女儿吗?美得如此张扬! 看着她,又齐齐望向崔玉瑶。 就在不久前,长公主把崔玉瑶叫到跟前问话,严厉申斥了一番,让崔玉瑶灰头土脸颜面全失。所有人都知道了崔玉瑶的恶作剧,又见福宁公主带着卢雁依出现,更明白了两位公主的态度。 崔玉瑶头一回感到被注视的难堪,坐立难安。当众失了体面,让她又是委屈又是不甘,红了眼眶。 “母后。” 秦眉带着卢雁依走到韩皇后跟前,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笑着问:“您不是经常念叨卢家九姑娘吗?女儿特意替她重新梳妆过,才来见您。” 第42章 从今儿起,你不再是奴婢 “臣女卢雁依,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卢雁依蹲身施礼。 韩皇后容颜婉丽,气度雍容闲雅,微微颔首道:“再过不久就是一家人了,九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赐座。” 当下便有宫人端了锦绣墩子上来,卢雁依浅浅地坐着,姿态得体落落大方。 韩皇后满意地点点头,道:“听说,九姑娘还是司乐姑姑的传人。他日倘若有了闲暇,本宫还想看你师徒二人共舞。” 见卢雁依坐在韩皇后跟前回话,众人心中各有计较,只崔玉瑶心头大恨。这不是摆明了,将她的脸面踩在脚下吗? 日头渐渐西斜,将花木拉出长长的斜影。 千秋宴就要开了,韩皇后率众移驾前往明光殿。众人精神一振,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卢雁依惦记着郭佩兰,刻意走慢留到最后。 “九姑娘。” 郭佩兰出现在她身侧,小声道:“奴婢伺候九姑娘用膳。” 卢雁依轻轻点头,用目光寻觅着郭淑妃的位置。 明光殿里金碧辉煌,最中间是帝后的位置,左侧是按份位依次排位的各宫妃嫔、右侧是王爷公主等皇亲。大殿两侧,则是按品级依次往下的诰命夫人、贵女,卢雁依敬陪末席。 卢雁依走得很慢,抵达之时大部分人都已落座。 她故意从各宫妃嫔跟前走过,在郭淑妃面前停下脚步,在头上摸了一下,脸色一变道:“佩兰!我头上的步摇掉了,那可是公主赏给我的,你快替我找找看。” 郭佩兰不知何意,忙道:“九姑娘不急,奴婢这就替您找。” 佩兰? 郭淑妃刚刚落座,听见这个名字后诧异地望过来。 这个名字,她可谓刻骨铭心。 小妹妹的失踪,是郭府上下过不去的一根刺,令她不得不在意。 眼前有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今日在花筵上大出风头的卢家九姑娘。而另一名弯着腰替她寻着什么的宫女,因垂着头的缘故,看不清长相。 可是,假若小妹妹一直活着,不正好是这般年纪? 郭淑妃有些急切,歪着头想看清那名宫女的长相。 卢雁依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郭淑妃的动静,见她如此便知道有了效果,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支被她裙摆遮住的梅花金步摇,欣喜道:“佩兰不用找啦,虚惊一场。” 郭佩兰直起身,看见卢雁依手里握着的金步摇松了一口气,笑容清丽:“九姑娘找到就好。” 卢雁依刻意让了半个身子,能让郭淑妃能直接看见郭佩兰。 “哐当!” 郭淑妃碰掉了案几上放置的茶盏,杏眼圆睁神情震惊,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因为用力而劈断在木案上,鲜血渗了出来。 这个笑容,她太熟悉了! 和她年轻时自己在梳妆镜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淑妃娘娘!” 她身旁的宫女忙扶住她,用手中丝巾将她手指裹住。 郭淑妃摇了摇手,指着郭佩兰喘了两大口气,道:“你……你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难道,这一次真的可以找到小妹妹? 她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 宫女领命,走到郭佩兰跟前,道:“这位姐姐,淑妃娘娘有请。” 郭佩兰当场愣住,看了一眼宫女,又看了看卢雁依。 难道,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看着她眼里浮起的湿意,卢雁依鼓励地向她点点头,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去吧!” 卢雁依看着她离开,朝着自己的席位走去。 原本,她是想着在成为晋王妃之后,再将郭佩兰带到郭淑妃跟前,让她能跟家人团聚。 但今日既然碰巧遇见了,又顾虑着很多事和前一世都不一样,就怕郭佩兰在宫中遇到什么危险。与其到时后悔,不如冒险一试,求个心安。 好在结果不错,她从此也去了一块心病。 虽然前世郭佩兰与她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但既然这么巧让她遇见了,她不出手相帮总是过不了自己心头这一关。 很快,随着宫人的引导,殿中众人陆续落座。 “皇上驾到!” 正武帝大步流星走进来,于韩皇后身边落座。 从卢雁依的角度,能看见正武帝刚坐下便在韩皇后耳畔说了一句什么,韩皇后的笑容里有一种少女才有的甜蜜。 早就知道帝后伉俪情深,直到此刻卢雁依才有了真实感,不免在心中暗暗叹息。 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多了。 两年后,正武帝驾崩。 血色宫变之后,后宫里满是嫔妃陪葬的冤魂,韩皇后心如死灰出家为尼。 随着皇帝一并到来的,还有皇室的各位王爷,秦牧原也在其间。他远远地看着卢雁依,满心满眼都是惊艳,恨不得立刻就到她身旁。只是碍于礼法,不得不暂且按捺一二。 正武帝举杯,全场共贺皇后千秋。 尚仪局精心准备的歌舞入场,丝竹之乐奏响,美轮美奂。 开了宴,精美的菜肴流水一般送上来,气氛欢畅。 郭淑妃搂着刚刚相认的小妹妹,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眼泪不停地流。 “真的是姐姐吗,奴婢是不是在做梦?” 郭淑妃笑中带泪,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真的,姐姐真的找到你了!兰儿,从现在起,你不用再自称奴婢。你是我们定远将军府的女儿,是郭家的千金大小姐!” “待千秋宴结束,姐姐就修书一封到皋兰州,跟母亲讲这个好消息。” 定远将军有戍边之责,在京中除了郭淑妃,就还只有几个孙辈,千秋宴都不能前来。 说到这里,郭淑妃又哭了起来,摸着她粗糙的手指后悔道:“你在宫中这么多年,我早干嘛去了。要是早些认了你,你也不至于多受这几年罪。” 郭佩兰哽咽道:“不怪姐姐,宫中这么多人,哪能遇见呢?要不是卢家九姑娘,我见了姐姐也只能远远跪下。” 说到这里,两人不免又抱头痛哭一场。 半晌后,郭淑妃抹了眼泪,笑道:“这么好的事情,又恰巧遇到千秋节。我们去给皇后娘娘贺喜去,也替妹妹脱了奴籍。” 要替郭佩兰正名,眼下便是天赐良机。 第43章 怎地个个都向着她说话 郭佩兰的出现,让郭淑妃一颗心如死灰复燃,人生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 御医诊断她再难怀孕时,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守在宫中,不过是为了应尽的义务。 但现在就都不一样了。 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小妹妹不能被委屈了,她这一生还未开始。 身为四妃之一,她的座位离帝后很近,已有不少人注意到她这里的动静。正在心里疑惑着,就见郭淑妃带着一名宫女走到帝后面前。 “圣上,皇后娘娘。” 郭淑妃拉着郭佩兰一起行大礼下拜,恭声道:“娘娘千秋,臣妾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妹妹,大吉大利!” “快快请起。”韩皇后喜上眉梢,走下凤椅亲自将她扶起,“天大的喜事!恭喜贺喜。”此事发生在她的千秋宴上,可谓吉兆。 正武帝哈哈一笑,道:“大喜事,当赏!” 郭淑妃趁机道:“臣妾要替妹妹讨个赏,除了她在宫中的奴籍。” “这是自然。”韩皇后含笑看向郭佩兰,“原来郭家的小女儿一直在宫中,却是本宫失察了。” “都怪臣妾没能早些认出小妹妹。”郭淑妃语带哽咽,“多亏了卢家九姑娘,否则还不知何时才能与小妹妹相认。” 她近几年紧闭宫门不出,却把宫中形势看得通透。韩皇后的地位不可撼动,而九姑娘是被福宁公主领到皇后跟前的人。有这一层在,卢雁依又对郭家有恩,她不妨再锦上添花。 “哦?”韩皇后的笑意更盛,转头对正武帝道,“本宫早就听说九姑娘颇有善名,不如由皇上来赏赐?” 她早就想将晋王绑上她的战车,有福宁公主的努力在前,她如今这个提议可谓水到渠成。 正武帝早就对晋王挑中的王妃有些好奇,原想着待大婚时再瞧瞧是怎样的女子能拴住弟弟的心,这会儿自然是允了。 “宣。” 一旁的内侍正要领命而去,秦牧原离席,拱手道:“皇兄,不如臣弟去请。” 这么一来,帝后与郭家姐妹的视线全都投向他,把一向冷肃的秦牧原看得颇有些不好意思,只专注看着地面的金砖。 好不容易才等来一个能正大光明和卢雁依见面的机会,就算不合规矩,那就当他脸皮厚吧! 难得见到秦牧原这副模样,正武帝憋着笑,道:“行,你去。” 秦牧原到时,卢雁依正在专心对付桌上一道芙蓉大虾。 郭佩兰找到了家,刁难她的崔玉瑶也得了报应,她心头记挂的事只剩下最后一件。这会儿百无聊赖,她将菜式里的芙蓉花都挑出来,用筷子在白瓷盘上摆放成怒放的形状,白底红花煞是好看。 卢雁依摆得甚是专心,连秦牧原来到她跟前也不知晓。 秦牧原定睛一看,不由乐出了声。 自家这位小娘子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卢雁依抬头看见他,瞬间呆住,粉腮微红,娇憨可人。 秦牧原捏了捏手指才止住抚上她脸颊的冲动,心道幸好是他来了,否则岂不是让旁人看了去?不行,就是内侍也不行。 他假装咳了一声,道:“圣上有请。” 卢雁依这才反应过来,低呼一声捂住发烫的脸颊。 啊太丢人了! 难得幼稚一回,竟然被他看见,往后在他面前该如何自处? 她却不知,在秦牧原眼里,她一举一动皆动人。 “王爷知道是什么事吗?”因为羞窘,卢雁依的声音细如蚊呐,亏得秦牧原耳力好,否则在这热闹的大殿中,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淑妃娘娘认回了妹妹,皇后娘娘给圣上建言,要赏赐于你。” “啊?” 卢雁依诧异地抬头,美目圆睁。 她帮助郭佩兰,却没想过会有什么回报,初心只是不忍。 见她感到如此意外,秦牧原对她的爱意又盛了几分。 卢雁依随着秦牧原走向帝后,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复杂的目光。 消息灵通的人都已知道郭家姐妹相认之事,更清楚卢雁依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她的命也太好了吧! 这是许多人心头共同的想法,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为何她寻一支簪子都能让郭淑妃找到失踪多年的小妹妹。 “臣女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卢雁依脆声见礼。 正武帝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旁边的宫女扶着她起来。 韩皇后笑道:“这份缘分难得,九姑娘是个有福之人。皇上,依臣妾之见,不如赏个封号。” 卢家乃是皇商,银钱是不缺的。 而如今卢雁依要嫁入晋王府,受非议最多的便是她的商户出身。 若能受封,对卢雁依来说是最实在的好处。 卢雁依还没说话,秦牧原抢先道:“臣弟替九姑娘谢过皇恩!” 见状,正武帝笑了起来,打趣道:“朕从未见过你主动讨赏,今儿却是破例了!还不是为着自己。” 秦牧原被捉弄过几回,脸皮比不得起初那样薄。再说,这等实实在在的好处,他就算厚着脸也要替卢雁依讨到手。 “皇兄有所不知,往日臣弟不曾讨赏,是不曾有值得讨赏之功劳。” 郭淑妃一见,也帮腔道:“九姑娘于我郭家有大恩。臣妾今儿就在此求个脸面,想替母亲收下一位义女。定远将军府上的义女,讨个封号不过头。” 正武帝奇道:“瞧瞧,皇后说九姑娘是个有福之人,朕算是信了。有一个算一个,竟个个都在替她说话。” 卢雁依忙重新施礼道谢:“谢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厚爱!” “怎么不谢过晋王?”正武帝语气揶揄。 卢雁依面颊微红,垂眸娇声道:“谢过晋王爷。” “这就对了嘛!”正武帝心情很是愉悦,“来!拟旨,卢家九姑娘温良恭俭,封为六品安人。” 事实上,只要卢雁依嫁入晋王府,就成了正一品的王妃。如今这个六品安人的封号,并不能替她带来多少实际的利益,却能让她正式进入京城权贵圈,无人再敢拿她的身份做文章。 换句话说,如果在之前她就有六品安人的身份,崔玉瑶根本不敢兴起捉弄她的心思。 第44章 见到依依的每一刻,我都欢喜 “臣女卢雁依,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卢雁依行跪拜大礼。 金碧辉煌的明光殿中,她成为所有视线的中心。 谁能想到,在开宴前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为定远将军府上的义女,皇帝亲封的六品安人? 一时间,整座大殿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秉笔太监奉命拟旨,当场册封。安人的敕命文书将交由宗正寺制作完成后,再送到卢府。 受封完毕,郭淑妃挽着卢雁依的胳膊,亲昵道:“好妹妹,就跟姐姐坐一块儿吧,咱姐妹三人好好叙会话。” 卢雁依身份已有所不同,怎能让她再坐回末席?郭淑妃的做法很聪明,既全了卢雁依的面子,又不会给千秋宴添麻烦。 郭佩兰看着卢雁依,一脸期待。 十多年来她都身份低微,猛然成为了郭淑妃的妹妹,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她做梦都没想到,竟有一日离帝后如此之近,一直都不敢说话。 对她来说,眼前最熟悉的人就是卢雁依了。 卢雁依笑着点点头。 承了郭淑妃的人情,她总不能拒绝这份好意。 郭淑妃拉着卢雁依往自己座位上走去,末了还不忘对秦牧原眨了眨眼道:“晋王爷,且借九姑娘一些时间。” 秦牧原站在原地,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眼神浓郁。卢雁依被他看得格外羞怯,逃也似的跟着郭淑妃离开。 正武帝见状,跟韩皇后咬起耳朵来:“瞧瞧他俩难舍难分这劲头,像不像朕和皇后当年的模样?” 韩皇后嗔了他一眼,佯怒道:“皇上怎的也轻狂起来。” 正武帝哈哈一笑,低声道:“朕这辈子,也只对皇后一人轻狂。” 若不是身为皇帝,他又何须三宫六院?守着一人过这辈子,就挺好。又何至如此,连要保住自己的血脉都需花费心思。 韩皇后感动,又想到现状,心头不免酸涩难言。 母仪天下的尊贵,要求她必须将自己的夫君主动分享给别的女人,甚至为了延绵正武帝的龙嗣操碎了心。 她也是女人,她也嫉妒。 那些孤枕难眠时落下的泪,也只好默默咽回肚子里。 是她亲手推出去的,又能怪谁? 宫中四妃,至今尚空缺一位。段贵妃母凭子贵、崔德妃是太后娘娘的亲族、因为定远将军戍边有功才有了郭淑妃。 除此之外,皇帝对其他嫔妃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就算因着小皇子,段贵妃那里也去的不多,更多的时候都歇在她的正阳宫中。 皇帝待她至此,她又有何所求?不过是,尽力回报罢了。 千秋宴进入尾声,歌舞散去,总管太监捧着秀女的封赏名册上前,挨个念出受封的名字。 这批秀女中,被封赏的足足有十余人,位份都不高。除了两名出身高贵的被封为六品宝林外,都是最低级的御女采女。 卢雁依仔细看了,其中并没有卢丽婉。这么说来,卢丽婉进宫后并未获得临幸。 她并不是这么安分的人。 如此,卢雁依愈发肯定卢丽婉知道两年后正武帝驾崩的事。当初苏家闹上门来,逼到那个地步卢丽婉仍不愿进宫,要设计自己。 想到这里,她悄悄问郭佩兰,“佩兰妹妹,你知道秀女中有一名叫做卢丽婉的吗?” 郭佩兰思索片刻,道:“没印象。不过我跟着司赞姑姑,很少往秀女的宫中去。此人和姐姐是什么关系,不如我替姐姐打听一二。” 卢雁依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郭佩兰正愁没法报恩。 “是我堂妹。”卢雁依道,“不过,已经被逐出卢家。我只怕她在宫中惹出什么祸事来,多加留心总是好的。” 晋王那里会留意卢丽婉的动向,但他在宫中的时间毕竟不多,不如郭家姐妹。 “啊?” 郭佩兰吃惊地捂住嘴,慎重点头道:“好,我会替姐姐留意。”只有犯了大错的人才会被逐出家族,她很理解卢雁依的担忧,并没有追问缘由。 待受封秀女的名字念完,韩皇后起身,将提前制好的封赏文书送到每个人手里,众女齐齐拜谢:“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看着这十多名花儿一样的女子,卢雁依心道:一口气替皇上纳了十多名妾室,皇后还真是贤惠大度。 千秋宴散了。 郭淑妃握着卢雁依的手道:“我要留佩兰在宫中小住。不如我们一起到华阳宫,我安排郭府的车马来接妹妹回去。”为示亲近,她对卢雁依连“本宫”的自称都免了。 “送我来的马车就在宫门外,又何须劳烦姐姐。”卢雁依笑道,“佩兰妹妹刚认了亲,想必有许多话想跟姐姐说,我就不叨扰了。” 她知情识趣,郭淑妃也就不再挽留,遣了宫人护着她出宫。 刚走了没几步,秦牧原便追了上来,道:“天黑路远,本王护送九姑娘。” 在宫里,他任性些又怎样? 卢雁依羞红了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夜色中,当真人比花娇。 一路上两人无话,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出了宫门,卢雁依上了马车,秦牧原骑马默默走在马车旁。 听着规律的马蹄声,卢雁依心头一热,掀了帘子望向他,问:“王爷今日可欢喜?” “欢喜。” 秦牧原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剑,一双原本凛冽的凤目中盛满柔情,认真地看着她说:“见到依依的每一刻,我都欢喜。” 没料到他说得如此直接,卢雁依一颗心如小鹿乱撞,猛地放下帘子。 马车缓缓驶过街道,人声、马蹄声、车轱辘声、叫卖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此刻却都沦为背景。 秦牧原的声音穿过这一切,令卢雁依听得真切。 “依依今日的妆容明艳,我很是欢喜。” “依依心善,我很欢喜。” “能送依依归家,我很欢喜。” “依依得封赏,我比自己得了更欢喜。” “能和依依说话,好欢喜。” 他的声音醇厚如丝绒,字字句句讲述着如海的深情,教卢雁依几乎要醉倒在他的浓情蜜意中。 他给的,总比她偿还的更多、更浓。 第45章 逃不过的命 夜色浓重,秦熙言乘坐的华盖马车直接驶入长公主府大门,到了内宅的月门处才缓缓停下。 侍女扶着她下了车,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眼生的高挑女子。她身上的衣裙花色素雅却面料华贵,肤白杏眼,轮廓里颇有几分神似韩皇后,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很是妩媚动人。 驸马江维从马上下来,手里拿着马鞭随意敲着手心,漫不经心问:“你打哪儿弄来的美人,宫里赏的?怎的不直接赏给爷。” 秦熙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闭上你的狗嘴!宗室里托来的未亡人,也是你敢随意肖想的?!” 江维满脸不信,嗤笑一声道:“未亡人?这话你自己信么?” 他绕着高挑女子转了一圈,道:“莫不是哪位皇叔养下的外室,不敢带回家,便托了你吧?” “胡说八道!” 秦熙言夺过他手里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鞭抽下去,厉声道:“滚!本宫若再听见有半个字议论,立刻上书休了你!真当自己是位爷?这就给本宫卷铺盖滚出去!” 江维挡了一下,被她抽到了手臂,吃痛地瞪着她,怒道:“好!你好得很。我这就走!” 两人大吵一通,下人皆习以为常,高挑女子吓得缩紧了双肩,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看着江维拂袖而去,秦熙言难堪地闭了闭眼,意兴阑珊道:“让你见笑了。”新婚时,两人也曾你侬我侬。时过境迁,往事不堪回首。 高挑女子哪里敢应这话,嘴唇翕动了几次,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奉旨来到长公主府上生养,虽不知背后原因,却越猜越是心惊胆战。本就悬着一颗心,这会儿更因公主和驸马的争执,越发觉着前途莫测。 那怀了龙嗣的喜悦,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秦熙言看着她叹了口气,道:“走吧,我带你去住处。将来你就在那里安心养着,万事都不用操心,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这是她的公主府,她最大,驸马也得听她的。 宫中,正阳宫。 韩皇后卸了钗环换上一袭轻便的常服,有宫女在外禀报:“皇后娘娘,卢秀女到了。” “宣。” 卢丽婉低眉顺眼走进来,眼睛看着自己的足尖,满心惶恐。 进宫短短两个多月,她算是尝尽了世间冷暖。 这次选秀时间短任务急,秀女的范畴就限在京中。因为都明白韩皇后选秀的目的,想要用女儿博前程的人家不少,秀女们家世都不弱,容貌更是个顶个拔尖。 卢丽婉混在其中,丝毫不出色,她也并不在意。 被逐出卢家之事,卢丽婉当然秘而不宣,她对既定的命运感到恐惧,只想安安稳稳度过秀女时期,再设法谋求出宫的路。比如,在宫里找到机会,攀上将来的小皇帝。 因此,刚进宫时她的日子还算好过。不过,随着秀女与家人的书信往来,慢慢就都知道了她被逐出卢家之事。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跟红顶白之辈。 卢丽婉的日子顿时就难过起来,而她又没有银两开路,吃苦认罚的事都落到她头上,得意卖乖的则都与她无关。 说是等待皇帝临幸的秀女,是主子,她的日子过得连普通宫女都不如。 卢丽婉怎么也没想到,她堂堂来自现代科技社会的大学生,竟然在古代会沦落至此。 这当然,都是卢雁依的错! 她藏起心头的恨意,谨小慎微地过着日子,满心想着等她得势的那一天,该如何折辱卢雁依,又要怎样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好不容易等到秀女封赏的千秋宴,她躲在秀女宫里,生怕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熬过这一天,只要熬过去了,秀女们就不再集中居住,会分到各宫中,依附各主宫娘娘过活。 卢丽婉私心里想着,若是能把她分到段贵妃所在的宜兴宫中,就再好不过。以她领先时代上千年的学识,想讨得一个小毛孩的喜欢,那还不是分分钟手到擒来之事? 然而到了夜里,她没等来各位秀女分出去的消息,却等来了皇后娘娘的传唤。 此刻的卢丽婉完全没了拥有现代知识的优越感,有的只是对主宰生杀予夺之人的恐惧。 尝过皮肉之苦的她,对宫中森严的阶层制度有着切身体验,难以忘怀。 “秀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卢丽婉蹲身见礼,仪态规矩。 “抬起头来。”韩皇后淡淡道。 卢丽婉忐忑不安地微微抬头,眸子仍是垂着,并不敢直视。 “长得倒是不错。”韩皇后满意地点点头,问,“知道本宫让你来,做什么吗?” “还望娘娘明示。” “从今儿起,你就住在正阳宫里。几时皇上高兴了,你就几时侍寝,明白了吗?”韩皇后的声音里,有不容拒绝的威势。 卢丽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为什么? 她都如此小心翼翼了,为什么还是逃不过? 一个“不”字险些就要说出口,幸好她及时记起此刻身在何处,勉力咽了回去。 韩皇后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虞道:“怎么,不乐意?” 卢丽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道:“皇后娘娘,秀女无德,恐负了娘娘厚爱!” 无德? 韩皇后嘴角轻轻牵起一个微笑,心道:她对自己的斤两倒是十分清楚。不过,若不是看中她被卢家所弃举世无亲,又怎么会挑中她做这颗明棋? 她冷冷一笑,道:“你这句话若非自谦,岂不是在说本宫识人不清?” 卢丽婉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急急磕了几个头,道:“秀女并无此意!还请娘娘开恩!” “既如此,就住下吧。” 一颗棋子而已,韩皇后无意与她多言。 卢丽婉怎肯死心? 她急中生智,问道:“皇后娘娘,难道您就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这是她在现代看过的宫斗剧中的经典台词。 皇帝的女人们,最渴望的事情,正是和皇帝双宿双飞,如民间夫妻一般恩爱白头。她就不信,韩皇后不愿。 卢丽婉哪里知道,她这句话勾起了韩皇后的伤心事。 哪里是不愿?而是不能。 第46章 反误了卿卿性命 室内空气骤然一冷,随侍宫女紧缩脖颈,恨不得就地消失。 “大胆!” 韩皇后面罩寒霜,怒道:“把她给我关起来!几时想通了,几时放出来!” 一颗棋子,给脸不要脸。 “皇后娘娘!秀女有没有说错,您最清楚了,何必自己哄骗自己呢?” 卢丽婉犹不死心,试图用自己的想法来说服韩皇后。 一字一句,扎在韩皇后的心上,又滴出血来。 宫人上前将她一左一右架住,塞了一张丝绢在她嘴里。卢雁依“呜呜呜”地挣扎着,双腿无力地凭空踢打着。 “给我掌嘴!” 下一瞬韩皇后又改了主意,道:“拖出去,打二十板子。别打死了,我还有用。” 身上的伤可以治,脸上的伤一个不好留下伤疤这颗棋子就废了。 不行,为了她的百年大计,卢丽婉这个人还得用起来。整个宫里,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夜风拂面,月色清凉如水。 很快,卢丽婉挣扎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打板子这么血腥的事情,自然不能污了皇后娘娘的耳朵,把人拖得远远的再行刑。 正武帝踏着月色进了正阳宫,朝着韩皇后张开双臂,道:“茹儿,来。” 伺候的宫人全都知机地退到外面,这是两人的二人世界。 韩皇后看着他,心头的委屈化作睫毛上的湿意。投入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平复着心头的刺痛。 “今儿这一整天,累着了吧?” 正武帝并非不解风情的皇帝,他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了韩皇后身上,又怎会不知道她心底的痛楚? 吻了吻她的鬓发,正武帝将她抱到床上,俯身道:“说是给你庆祝生辰,最累的反倒是你。” 韩皇后伸手挽住他的脖颈,眼神温柔:“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人到了长公主府上,皇上可以放心。” 正武帝“嗯”了一声,道:“待她生了,就养在皇姐那里,长到两三岁再接回来放到你跟前。希望是名小皇子,待他长到十多岁朕就封他为太子。到那时,朕就算百年之后,也不用担心你了。” “皇上胡说什么!” 韩皇后忙伸手捂住他的唇,埋怨道:“皇上还年轻,这些话怎么能乱说呢?” 正武帝慨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朕又何能例外?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是茹儿。” 他只想在闲暇时能陪着皇后,却又为了皇后不得不临幸别的女人。 只长公主府上那一个还不够稳妥,最好宫中能有新的小皇子诞生,韩皇后的将来才有保障。 人生,果真处处是两难。 正阳宫,偏殿。 遍体鳞伤的卢丽婉被扔了进来,殿门随后“哗啦”一声被铁链锁上。 月色冷冷的透过窗棂,投射到动弹不得的卢丽婉身上。 浑身上下无一不痛,她缓了好久才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房顶横梁。 如果有一根绳子就好了。 她这样想着。 吊死之后,是不是就能回去自己的世界? 卢丽婉并不确定,她只知道现在活得太过痛苦。 伤好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会被献给皇帝,做一个替皇后生儿育女的工具。 疼痛使人清醒,她终于想明白了韩皇后的目的。 但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无力反抗,甚至极有可能出不去正阳宫半步。 养在段贵妃膝下的小皇子,恐怕她到死的那一天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深深的绝望将她淹没,痛的不止是身体上的伤,还有那熬不到头的窒息无望。 要不?就认命吧! 或许死之后就能回去了。 怀着这样虚无缥缈的希望,卢丽婉在疼痛中慢慢入眠。 第二日,有宫女给她拿来了疗伤的药。 一碗清水、一个馒头,就是她一整天的食物,仅保证她最低限度的生存。 十日后,卢丽婉再度来到韩皇后面前,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秀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秀女想明白了。” 韩皇后仔细端详了她片刻,吩咐道:“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给卢秀女住。今儿皇上会过来用晚膳,替卢秀女沐浴更衣,好生装扮。” “是!” 卢丽婉跟着宫女离开,迈向她既定的命运。 御花园池塘里的睡莲开了,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卢府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定远将军府上新认回不久的小女儿郭佩兰,专程来寻卢雁依。 “姐姐,母亲就快到京城了。专程写了信来,说回京后请个班子到府里唱戏,请您一定要来。”郭佩兰道。 一个多月的功夫,在郭淑妃砸了无数金银珠宝的娇养之下,她已经完全没了做宫女时的谨小慎微,依稀可见未来的明艳雏形。 “行。”卢雁依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千秋宴当日,郭淑妃代替定远将军夫人将她认下成郭家义女,她自然要去拜见义母。 多了这一层身份,对她来说利大于弊。 “对了。”郭佩兰道,“我今儿来,还有一事。” 她眉尖微蹙,道:“姐姐让我留意的那名秀女,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知道在千秋宴后她就被分入了正阳宫,之后再没见到她出来。听说……听说侍寝了几次。” 郭佩兰不明白韩皇后的用意,卢雁依却一听便明白过来。 卢丽婉如今孤身一人,对韩皇后来说是再好用不过的棋子。 不过…… 难道卢丽婉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命运,才竭力避开入宫吗? 那么,她便是弄巧成拙了。 若当日她不弄诡计,也不至于会被逐出家门。 对卢家来说,在宫中能出一名娘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必定会大力支持。 有了卢家在宫中积累多年的人脉和银钱开路,卢丽婉的日子又何至于此? 只能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既然如此,卢雁依放了大半的心。 韩皇后能在崔太后厌憎的情况下在宫中屹立多年,并非毫无手腕的女人。 前世,若不是正武帝驾崩得太过突然,韩皇后也不会落得出家为尼青灯古佛相伴的结局。 “多谢妹妹替我打听消息,我知道了。”卢雁依道了谢,笑着问,“听说淑妃娘娘在替妹妹相看人家,不知道你心意如何?” 第47章 将军府的家宴 郭佩兰一听便羞红了脸,不依道:“怎么连姐姐也来取笑我?” “哪里就是取笑了?”卢雁依笑道,“你总是要嫁人的,淑妃娘娘顾虑得极是。不如早做打算,挑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夫婿。” “我……我没想好,再看看吧。”郭佩兰的神情颇为迷惘。 要知道,千秋宴前她想的都是怎样才能在宫里过上好日子,在适应了新的身份之后,却发现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可以供她挑选。 这种落差太过巨大,大得让她无法仔细去想要和怎样的男子携手一生。 “不急,”卢雁依温言宽慰,“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待义母回京后再行商议不迟。” 室内的冰盆驱散着夏日燥热,两人头碰头在窗下说着私房话。 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 七月初,骄阳似火。 定远将军府上的郭夫人千里迢迢回到京城,第一件事是入宫面圣,替郭将军送上奏折。 多年来,多亏郭家戍边,北方诸蛮皆被震慑,不敢大举进犯。偶有打秋谷之举,也被郭将军领兵揍得丢盔卸甲,屁滚尿流地滚回草原。 念在他戍边有功,正武帝才允了郭夫人带着几个儿子和郭将军一直驻扎在安北都护府。 历朝历代,驻外的大将军通常都是孤身在外,家眷亲人皆在京城作为人质,让军权在握的将军不敢起二心。 而郭家只有女儿和孙辈在京城,已经是正武帝格外体恤。 郭夫人当然明白这一点,面圣之后去淑妃宫中坐了坐,才回到府中,安排各项事宜。 这头一项,自然就是和刚寻回来的女儿郭佩兰相认,两人不免抱头痛哭一场。 是夜,郭佩兰挨着郭夫人说了半宿的话,才在母亲的温暖中睡去。 郭夫人搂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心绪万千。 两日后,卢雁依受邀来到定远将军府。 郭夫人果然请了京中最出名的戏班子来唱戏,邀请的人却并不多,都是在京中跟郭家最亲近的人,以及郭家族老等长辈。 换句话说,是郭家的家宴。 戏台子就搭在将军府后花园的水榭处,正对着的小楼里设了席位、放着冰盆,摆好瓜果茶水糕点。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看戏一边喝茶,随意走动也无妨,是很方便人们交谈亲近的做法。 郭夫人的面容带着边塞的风霜,皮肤也不如京中的贵夫人保养得细腻白皙,却有一种格外的飒爽魅力。 她拉着卢雁依的手看了又看,笑容慈和,“好孩子,兰儿都跟我说过了,多亏了你。” “义母谬赞了,我没做什么。”卢雁依自谦道。 郭夫人拉着她一一见过郭家的长辈,道:“从今天起,我们郭家又多了一名女儿。今儿正式见过各位叔叔伯伯,过年祭祖时就把依依的名字上了族谱,诸位意下如何?” 自然无人反对。 卢雁依是得了圣上亲封的六品安人,又是未来的晋王妃,她上了郭家的族谱乃是双赢。 在一片道贺声中,郭夫人牵着卢雁依回到座位上,道:“依依女儿,我跟将军说好了,这次会在京城住得久一些。看着你嫁了,再把兰儿的婚事给定下,估摸着等明年春天再走。” 难得回京一次,该走动的姻亲也要走动起来。除此之外,她多年不见郭淑妃,也想多团聚几次。 “那太好了!”卢雁依道,“正想跟义母多亲近。” 郭夫人从手腕上捋下一个羊脂白玉镯子戴到卢雁依手上,道:“见面礼。待你出嫁时,为娘再打一副头面给你添妆。” 卢雁依没有推拒,大大方方地接过来道:“谢过义母。” 郭佩兰开心道:“雁依姐姐,往后可要常常来看我。” 她是小女儿,和郭淑妃足足差了十多岁。兄长们又都在戍边,在郭夫人没回来之前,府里就只有几个小不点,她实在找不到可说话之人。 见两人感情好,郭夫人很欣慰,道:“离晚宴还有一个多时辰。若是不耐烦看戏,你们自去园子里玩。” 把姑娘拘在这里看戏,未免太无趣了些。 郭佩兰笑着应了,拉着卢雁依往自己住的院子而去,道:“姐姐头一回来,我一定要带你瞧瞧我住的地方。可喜欢了,都是淑妃姐姐按我喜好布置的。” “行啊,你慢点走。” 两人出了水榭,一路上说说笑笑往郭佩兰的居所而去。 将军府占地甚广,两人一边走一边闲逛,一刻钟后发现还在花园里。 “咦?我好像找不着路了。”郭佩兰鼓起脸颊苦苦思索。 郭夫人回府之前,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对将军府委实不熟悉。 两人又因为嫌丫鬟跟着不自在,把下人都给遣退了,这会儿迷路了连一个问的人都寻不着。 卢雁依失笑,道:“左右都是在将军府,找不到路也没关系。眼前风景多好,别辜负了才是。” 郭佩兰笑了起来,道:“不愧是雁依姐姐,如此,我们便先去亭子里歇歇。那里高,或许我往四处望望就能记起路。” 亭子建在假山之上,旁边一弯小溪蜿蜒流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两人沿着鹅卵石小径往亭子走去,假山里曲径通幽,更有清凉绿荫,惹得郭佩兰连连惊喜道:“果然如姐姐所说,处处有风景呢!” “若不是迷了路,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发现这块宝地。”卢雁依感叹道,“真是个好地方!” 拐过一个弯,郭佩兰还沉醉在眼前风光之中,从另一侧忽然出现一名着锦袍的年轻男子。 他看见郭佩兰神色大喜,冲上来就想抱住她。 郭佩兰被他吓得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卢雁依见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冷声喝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看他身上所穿的服饰,非富即贵。而此时能出现在将军府上的人,应是受邀前来的宾客之一。 男子并没有理会卢雁依,只看着她身后的郭佩兰道:“兰儿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的。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还爬到树上帮你摘过果子。” 第48章 相信了爱情 郭佩兰躲在卢雁依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细声细气道:“我也说过了,都不记得了。” 她被拐走时年纪幼小,只对在将军府的生活有一些隐约的印象。 男子的眼神里露出痛楚的神色,语气低落:“你不记得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四处寻找她,从未放弃过。万万没想到,他一心寻的人竟然做了宫女。 不过,她终于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卢雁依往前站了一步,道:“不论你是谁,要和佩兰妹妹说话也不该挑在这里,于礼不合。” 男子黯然道:“我明白。只是……只是如果不这样做,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前些日子他设法见到郭佩兰一面,之后她便一直躲着他,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又找到机会。 卢雁依挑了挑眉,道:“你若是有意求娶,便该请家中长辈来求,三书六礼来聘。而非如眼下这般偷偷摸摸,有违君子之道。” 男子赫然,道:“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告退。” 他长揖到地,临走时又恋恋不舍地往卢雁依的身后看去。郭佩兰的目光和他一触即分,躲在卢雁依身后不敢再冒头,他才怅然离去。 卢雁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好笑地将郭佩兰从背后拉出来,打趣道:“佩兰妹妹的春天到了。” 郭佩兰一张脸红得跟熟透的石榴似的,掩面跺脚:“姐姐您怎么能取笑我!” “这是谁呀,快跟我说说。” 卢雁依心里好奇极了,拉着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郭佩兰期期艾艾,转移起话题来:“我们还是先去亭子里吧。” “这里多好,又凉快。”卢雁依逼问道,“你不老实交代,今儿就不让你走。” 眼见逃不过,郭佩兰只好道:“是安国公府上的三公子,叫谭临。” “安国公府。”卢雁依只觉得耳熟,思索了片刻后道,“哦我知道了!当初王爷请了一位夫人做中人来我们家里求亲,那位夫人便是安国公府上的少夫人,姓彭。” 郭佩兰轻轻点头,道:“对,她是母亲大姐的女儿,也就是我们的表姐,嫁入了安国公府做少夫人。” 卢雁依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两家原就亲厚,又有了这一层姻亲关系,谭临会出现在将军府里也就不奇怪了。 “既是表姐,今日却是没有见到。”卢雁依心头疑惑。 郭佩兰解释道:“表姐如今儿女双全,国公夫人有意含饴弄孙,便将当家的差事给了她。要当几百号人的家,她哪里得闲?晚宴上姐姐就能见到了。” “原来如此。”卢雁依点点头。 “说起来,今儿的晚宴,母亲还邀请了晋王爷。”郭佩兰重新活泼起来,冲着卢雁依促狭地眨眨眼。 卢雁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我还没仔细问你呢,你倒是得意了。说吧,这位三公子你怎么想?我瞧着,能这么多年对你念念不忘,是个有情人。” 一提到谭临,郭佩兰顿时就蔫了,道:“就算我还记得,小时候又懂得些什么?他这样,我心头不踏实。” 青梅竹马又怎样,缺了这么多年的情谊,她并不觉得谭临对她是真的喜欢。 愧疚?执念? 总之无关男女之情。 卢雁依一听,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的确,有这番前因在,喜欢也就变得不再纯粹。 卢雁依想了想,道:“也不一定。或许,因为他本就惦记着你,再次见面后就难以忘怀。佩兰妹妹,你可别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郭佩兰羞得满脸通红,嗔道:“姐姐你又胡说!” “哪里就胡说了,”卢雁依笑道,“我这是一本正经地替你打算呢。” 如果放在前世她也很难相信,可是秦牧原付出了生命,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有如此纯粹的美好爱情。 两人正说着话,丫鬟的声音远远传来。 “有人找来了,这下不用发愁寻不着路。”卢雁依拉着郭佩兰出了假山,去了她院子里游玩。 华灯初上,水榭旁的敞轩里开了晚宴。 下午看戏时未来得及到的人都来了,左右侧各分了男女入座。 秦牧原身份尊贵,坐在男宾的第一席。 郭家没有成年男子在京城,就请了姻亲里身份最高的安国公府世子谭青作陪。两人原本就是熟识,要不然秦牧原也不会请到他夫人彭氏去卢家求亲。 两人谈笑风生,席间不断有人敬酒,热闹得紧。 谭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拿眼偷瞧另一侧的郭佩兰,暗暗想着心事。 女宾席上,一派和睦欢欣。 郭夫人坐了主位,郭佩兰和卢雁依分坐在她两侧。 彭氏则挨着卢雁依坐了,笑道:“王爷央我去卢家时,我还不知道九姑娘的模样。就在心里嘀咕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天仙似的姑娘,让晋王爷非娶不可。今儿一见,果然不假,真真儿就是从那画上走下来的!” “少夫人谬赞了,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卢雁依自谦。 郭夫人笑道:“我这位新认下的女儿呀,哪哪儿都好,就是太谦虚了些。” 席间众人笑了一通,把卢雁依从头夸到了脚。 千秋宴那日郭佩兰就认祖归宗,整个京城都知道。如今郭夫人大动干戈一场,乃是为了正式宣告卢雁依成为将军府上义女之事,特意替她正名。 谁才是真正的主角,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卢雁依作为郭夫人的义女,既是宾客、又是主人。 她留到最后,和郭夫人一起送完所有人后,方才告辞离开。 “依依啊,为娘刚回来还没来得及。”郭夫人握着她的手说,“明儿我就让人将兰儿的隔壁院子收拾出来,这里也是你的家,你随时回来住。” 卢雁依应了,道:“夜深了,义母早些安歇。” 她扶着梅染的手上了卢家马车,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响起,心底一片甜蜜。 秦牧原离开得早,却一直等着护送她回家。 第49章 倾盆大雨中的发足狂奔 半个时辰的路程,一车、一马。 两人并未谋面,也无需对话,世间喧嚣都离他们远去,仿佛可以就这么走到天荒地老。 马车在卢府侧门缓缓停下,卢雁依下了马车,回首朝着秦牧原看去。 灯火阑珊,他是那清疏月色。 卢雁依嫣然一笑,留给他一个婀娜背影。 秦牧原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目送她消失在视线中,才拨转马头而去。 卢府旁的暗巷中,黑影幢幢。 一人收回了手中藏着的利刃,一人蹲下身子做了个手势,几人悄无声息地散开。 深夜,落了钥的皇宫深处,有人跪在地上回禀。 “主子,请恕属下无能。” “没用的东西!”一道女声怒斥,“要你们何用?一个商贾女儿都对付不了!” “将军府混不进去,属下打算在她回府时下手,没想到晋王护送了她一路。” 女声疑惑地“哦”了一声,随即又冷冷一笑:“秦家倒是又出了一个痴情种子!你们给我死死盯着,本宫就不信了,她每次出门都有人跟着。” “是!” 翌日,卢雁依醒来时,窗外正是一场疾风骤雨。 夏日的雨来得急,大颗大颗的雨滴从天而降,在天地间形成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雨帘。 梅染端着热水进来,笑道:“昨儿还说这天热得实在不像话,可巧就下雨了。” 洗漱完毕,卢雁依换了方便练舞的衣衫,就着这场暴雨跳起剑舞来。 女子的身姿时而柔美、时而矫健。于旋转挪腾之间,手中的半尺利刃神出鬼没,刀尖反射着天光的寒光凛冽,破空之声呼啸而过。 没有配乐,她和着天地之间的雨声。姿态舒展,每一步仿佛都踩在大自然的脉搏上,令观者忘记呼吸,大呼过瘾。 一曲舞罢。 卢雁依收了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平息着呼吸。 热汗从她发髻间涔涔而下,她却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可比夏日骄阳。 太过瘾了! 方才那一舞,她忘记所有技巧,只凭刻苦训练而来的本能而舞,打开心胸将天地作为舞台。 她知道,剑舞一道,从此刻起她真正入了门,没有枉费老师的教导和多年来的苦练。 “啪啪啪!” 梅染这才反应过来,神色兴奋地鼓起掌来。 “姑娘!太……太,哎婢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太厉害了!” 卢雁依练舞时,她时常伺候在侧,却没有哪一次会带给她这样的感受,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替我递牌子,我要进宫见司乐姑姑。”卢雁依迫不及待想要分享这个好消息。 “姑娘,还下着暴雨呢?” 雨势太大,人们大多都躲在屋中,青石板的大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偶有披着蓑衣的行人匆匆而过。 卢雁依乘坐的马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姑娘,您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早饭也没有吃上几口。”梅染从马车暗格里拿出来一碟茯苓糕,苦口婆心地劝着。 卢雁依还没从那一舞的后劲上缓过来,格外精神抖擞,半点觉不出饿来。见梅染担心,便接过糕点小口小口吃着。 见姑娘听劝,梅染开心地低头去斟茶。 正在此时,马车忽地一震,往侧面翻去。 她手中的茶壶滚落在地板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歪倒。 于惊骇之中,梅染手忙脚乱地撑着身体,失声尖叫:“姑娘!您怎么样?” 车厢外,传来马匹的痛苦嘶鸣声。 卢雁依伸手抵住车厢壁,摸出了剑舞时用的那柄开了锋刃的短剑。 进宫不允许携带利器,但她今日太过欣喜,舍不得这柄助她开悟的短剑,便一直收在身侧,打算进宫时放在马车上即可。 没想到,会遇到意外。 “砰!” 车厢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马儿挣扎着要从地面起身。 车夫头破血流,捂着额头不住呻吟。 若是没有这场急雨,马车在人来人往的京城里根本跑不起来,遇到意外也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可是,真的是意外吗? 卢雁依握紧手中短剑,心念急转。 前世今生,她都未曾遇到过马车会翻倒之事,就连听说也未曾有过。 梅染的肩膀因砸在地上而受了伤,她脸色发白,努力想要爬起来。 卢雁依握着短剑,冲着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凝神细听。 外面,安静得不寻常。 除了哗哗雨声、马匹嘶鸣声、车夫的呻吟,竟是听不见半点其余声响。就算是下雨也不可能空无一人,这可是最繁华的京城!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这辆车。 卢雁依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用力扶起梅染,示意她看着车厢侧窗,低声道:“我们从这里出去,然后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梅染神色惊惶。 卢雁依摇摇头。 或许,是她改变了太多事,成了某人的眼中钉。 当务之急,是要保住性命。 好在卢府的马车足够宽敞,侧窗也开得够大,勉强能供一人出入。 卢雁依双足一蹬,借力从侧窗翻了出去。 幸好她从小练习剑舞,虽不如习武之人,却也身手矫健。 刚出去,她就看见有几名灰衣人蒙着脸冲了过来,手中长剑闪着冷冷寒光,直指马车轿帘。 卢雁依倒吸了一口凉气。 亏得她没从正面离开,否则立刻就成了剑下亡魂。 这群人,是想置她于死地! 来不及细想,她把手伸进侧窗,用力将梅染拉了出来。梅染留在车厢内,必死无疑。 “姑娘!” 看着眼前这一切,梅染无声尖叫。 “你躲好,应该是冲我来的!” 卢雁依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朝着一条小巷发足狂奔。 对方人多,在大街上以她的力气势必逃不掉。 裙摆太碍事,浸湿了雨水之后更碍事。她一边跑,一边用短剑割断裙摆,解放双腿。 “在那边!” “跑了,快追!” 雨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砸得眼前一片模糊。 卢雁依努力睁大被雨水刺痛的双眼,跑得胸口疼痛,一颗心胡乱跳动没有章法。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第50章 天地滂沱中的血色阎罗 卢雁依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不要! 我不要死在这里! 绝对不要! 这是一条大户人家的后巷,住着伺候主人的各房奴仆。大雨天,手中的活计不得不停下来,巷子里走动的人比大街上更多一些。 此时,他们惊讶地看见一名浑身湿透的少女在雨中拼命奔跑。 在她身后跟着好几名手持长剑的蒙面人,浑身杀气腾腾。 这等场面,惊得人们纷纷后退,谁也不想惹火烧身。不动脑子也知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杀一名少女的人,背后的势力他们这种庶民哪里敢惹? 卢雁依跑到力竭,眼前却出现一堵墙。 一条尽头路。 她绝望地停住脚步,将短剑横在身前,喘着气瞪着那伙凶徒。 “跑啊,怎么不跑了?” 一名眉毛上有一道刀疤的凶徒喘了两口气,“呸”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骂道:“小贱人!害爷爷我好追。” 对付一名弱女子而已,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却这番大费周章,追了大半条街。 卢雁依抹去眼前的雨水,握紧短剑并不说话。 图穷匕见。 她仍有一拼之力,就算要死,也要拖个人垫背! 见她如此,凶徒哈哈大笑起来,刀疤男道:“你不会以为,还逃得掉吧?” 几人慢慢逼近,合成一个包围圈逐渐收拢。 卢雁依眨了眨眼,握着短剑矮下身子,猛地朝着其中一名个头最小的凶徒冲出,用剑舞中的攻击招式挥出手中短剑。 那人“嗷!”地叫了一声,抱着腿跳了起来,从他脚下渗出鲜血,在雨水里流淌出一道血痕。 包围圈出现漏洞。 卢雁依一颗心砰砰直跳。 两世加起来,她连鸡都没有杀过,遑论伤人? 可现在她也顾不得了,继续朝着包围圈出现的缺口冲出去。 但她的速度,毕竟比不得这些奉命杀人的凶徒,一柄长剑朝着她的后背狠狠地刺下。 “噗!” 卢雁依被刺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往前猛地一扑,扑到一个同样被雨水浇得湿透却温暖的怀抱。 秦牧原接住了她。 卢雁依挣扎着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你终于到了。” 她就知道,他会来救她。 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她所有的逃跑,都是在拖延时间。她没有能逃掉的把握,但她相信在京城里,秦牧原一定会得到消息后赶来救她。 幸好,她没有让他失望。 背后的伤很痛,她却很心安。 秦牧原单手抱住卢雁依,一言不发。 眼里的阴鸷越积越盛,滂沱大雨都化作他犹如实质的杀气,锋利如刀。他毫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几人,就像在看死人。 小个子男人还在抱腿嚎叫,刀疤男拿眼盯着秦牧原放低身体重心,将长剑横在眼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老大,我们跑吧?”在他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没有人想与秦牧原为敌。 没有人比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他们,更清楚秦牧原的可怕。 他的可怕之处不是高贵的身份、深不可测的武功,是他同时拥有这两者,却能像亡命之徒一样进行残酷的战斗。 对敌人狠,对他自己更狠。 昨日他们做好了计划,因为秦牧原护送了卢雁依一路而果断撤离。 如今,明明就要得手,秦牧原再次出现! “跑?跑得掉吗?”刀疤男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命令道:“我们跟他拼了!他施展轻功赶到一定耗了不少内力,能活一个算一个!” 年轻俊美的晋王如同杀神一般傲然站立,嘴角轻轻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微笑。 算这几人识相,知道跑不掉,省了他挨个去抓的功夫。 不过,谁说他全力赶到就不能战斗了? 秦牧原把卢雁依换到左手,用掌心贴住她背后的伤口,右手缓缓拔出腰间宝剑。 “咔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长空,剑刃沐着雨水透出寒光。秦牧原右手轻轻一颤,剑刃发出“嗡”的一声,仿佛迫不及待要饮人鲜血。 “闭上眼睛。” 秦牧原眼神锋利,语气却温柔似水。 卢雁依伏在他怀里,忍着背后的疼痛用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尽力不成为他的负担。 秦牧原动了。 卢雁依耳畔有风声掠过。紧接着,刀剑碰撞声、砍杀入体声、惨叫声、闷哼声,混在哗哗作响的雨声中交织成一张杀戮的网。 一刻钟后。 几名凶徒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染红了地面。 刀疤男痛苦地抽搐着。他的双腿齐根而断,手指头也被削去四根,散落到水沟里被雨水冲走。 从背后刺中卢雁依的凶徒身首异处,死得不能再死。 鲜血从秦牧原右半侧身体上涌出,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站得如同宝剑锋利的冷刃,双眸阴鸷如电。 在这一刻,血色刀戟是他的底色,天地滂沱都沦为他的陪衬。 活脱脱一具要人性命的血色阎罗! 他却把怀里的卢雁依护得很好,一滴血也没溅上。 “大将军!” 金吾卫终于匆匆赶到,战斗已划上句号。 叶乐程抱拳,“请大将军恕罪!末将来晚了!” 秦牧原的眸子淡淡地扫过被他制服的凶徒,开口吩咐:“还活着的,都给我抓回去,严刑拷问!” 敢动卢雁依,无论是凶手还是买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 他恨不得全杀了泄愤,顾虑着这些人冲着卢雁依而来,若不查出背后的凶手她还会遭遇危险,方才剑下留情。 “是!” 叶乐程轰然应诺,一挥手,跟随的士卒握着铁链上前。 “大将军,您身上的伤……” 秦牧原浑不在意,挥挥手道:“不碍事。去请太医到王府来,给九姑娘疗伤。” 在凶手未查出来之前,除了王府,任何地方他都不放心。就让那些规矩都见鬼去!什么都比不得她的安危。 卢雁依受伤在先、失血在后,听着他有条不紊地吩咐,知道眼下已经彻底安全,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逐渐模糊。 “依依,依依!” 耳畔传来秦牧原焦急的呼声,她很想回应,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第51章 深吻 醒来时,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卢雁依觉得自己躺在一张极舒服的床榻之上,就连枕头都柔软而富有弹性,有着人体的体温。 体温? 她一惊,猛地睁开眼,却扯到了后背的伤口,痛得她“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别动。” 头顶传来秦牧原略带沙哑的声音,“你背上的伤不能平躺,别乱动。” 卢雁依这才发现,她正侧身卧着,而那躺起来很舒适的枕头,竟然是秦牧原的大腿。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忽地从头红到脚,活像一只煮熟的大虾,羞窘得说不出话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笼罩在男人的阳刚之气中,她一颗心不争气地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缓了好半天,她才问:“几时了?” “丑时刚过。” “竟然这么晚了。”怪不得,秦牧原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疲惫。 卢雁依忽地想起她昏倒前所见,紧张地问:“王爷,你的伤!”她清清楚楚记得,他半个身子都是血。 见她紧张自己,秦牧原的双唇扬起一抹愉悦的弧线来。“都是小伤,也不止是我自己的血。包扎好了,不用担心。” 这种皮外伤,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 比起这个,天知道他看见卢雁依被刺中时是什么感受! 看见鲜血从她后背渗出,他害怕得手足冰凉,整个人都在颤抖。唯有敌人的血,方能驱逐恐惧。 “太医来给你瞧过了,除了外伤还有内淤。”秦牧原道,“因为竭力奔跑,又淋雨受伤,才会昏迷过去。” 他后怕道:“幸好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要是再往左歪上一寸,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他温柔地环住卢雁依的头,俯身轻轻吻在她鬓角,万般珍惜地低声道:“依依,你知道吗,我绝对不能失去你。” “否则……” 秦牧原顿了顿,咽回后半段话。 她还未成为他的妻,有些话贸然出口,就怕吓到她。 可是,卢雁依又怎会不明白他想说的话? 前一世,他的情意分明未曾得到任何回报,却慨然赴死。这是他用行动证明的誓言,她偿不尽的深情。 “王爷,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卢雁依抚上他轮廓分明的面颊,柔声道:“你知道吗?我拼命跑,就是怕你失望。为了你,我一定要活着。” 她的命早已不是她一人的。 正因为知道他的选择,她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 “依依……” 秦牧原心头涌起陌生的感动,他从未想过,在这世间竟然会有人如此懂他。这份爱意,不是他一个人的付出,而是两颗心的共同奔赴。 她说的不是什么山盟海誓的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来得更有力量,他听出了她的决心。 两颗心从未像眼下这一刻如此亲近,有情人相互依偎,便是良辰美景。 不知在何时起,两人越靠越近。 俊美的男子低着头,一双凤目里藏着如海的深情,用鼻尖去轻轻触碰她小巧琼鼻。卢雁依情不自禁颤了一下,低低地吟哦出声,双唇微张,仿佛在邀请他来品尝她的甜美。 这一次,不再是羽毛般的轻吻。 夜凉如水,两人的呼吸灼热滚烫。他浅浅地吻着她,如愿以偿地品尝着如花瓣般的双唇,鼻端传来的少女幽香诱惑着他进行更深入的探索。怀里的人是不可思议的柔软,任他予取予求。 被他的气息彻底包裹住,卢雁依忘了一切,忘了身在何处、忘了身上的伤痛。他的双手仿佛有种魔力,令她彻底沉沦,眼里浮起一层迷离的水雾,媚眼如丝。 是秦牧原先停下来。 一个深吻,足以确定她的心意,足以补偿差点失去她的恐惧。 还不到时候。 他要将她养得健康如初,要将她明媒正娶。 待到洞房花烛夜,才是两人共结连理时。 对象是她,秦牧原总是拥有足够的忍耐力。他深吸了一口气,遏制住内心那头想要脱困的猛兽,将她轻柔地侧身放在床上。 “你刚醒,一定饿了,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从他右侧的衣袖出,有鲜血缓缓渗出,那是在情难自制时迸裂的伤口。 卢雁依捂住脸,从指缝中看着那张在烛火中俊美无匹的面容,暗恨自己的不争气。说好要偿还他,越陷越深的人却是自己。 她努力从情动中摆脱出来,问出一直没来得及问的话:“王爷,我是在哪里?梅染呢,她有没有受伤。” 想到梅染,她心里颇为内疚。醒来后就陷入温柔乡中,只顾着自己,直到此刻才将她记起。 秦牧原俯身检查着她背后的伤口,道:“这是晋王府。梅染没事,只是受了惊吓又淋了雨,也在王府里休养。” “你的伤口也该换药了,”秦牧原说着起身,“我让人进来。” 秦牧原离开后,若草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奔了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挎着药箱的医女。 “姑娘,您可吓死婢子了!” 若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扑到床榻跟前,泪眼朦胧地看着卢雁依。 “没事了。”所幸有惊无险,卢雁依问,“你去看过梅染吗?” “嗯嗯!”若草大力点头,抹了一把眼泪道,“梅染也记挂着姑娘,还想爬起来伺候,婢子将她按回床上了。我说,要先养好身体,才能好好伺候姑娘。” “没错。让她好好养几日,有你在就够了。” 医女行了个蹲身礼,道:“奴婢见过九姑娘。奉王爷的命,给姑娘换药。” 卢雁依点点头,在两人的伺候下趴好,方便医女换药。大半天过去,背后的伤止住了血,仍是火辣辣的疼痛。 先用温水仔细清洗伤口,再上了药粉,又用细布紧紧裹住。卢雁依痛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看得若草心疼不已,恨不得能以己身代之。 “别告诉王爷。” 卢雁依让若草将自己扶起来,虚弱的半靠在床头,嘱咐道。 若草含泪应了,卢雁依又问起家中的情况。她出了这么大事,又在晋王府中疗伤,母亲怕是急坏了。 第52章 昨日的鲜活记忆 “回姑娘的话,是王府管家送信来,家里才知道姑娘出了事。四太太一听就急了,来王府亲自守着姑娘,到了夜里才回去。” 若草细细回禀:“四太太临走时让奴婢告诉姑娘,安心在王府养伤,其他的事情都交给她。” 卢雁依尚未出嫁,在晋王府养伤会遭人非议。 在大景朝,有婚前三个月男女双方不得见面的习俗,似卢雁依这般直接住进了晋王府的行为,可谓惊世骇俗。 然而卢雁依背上的伤并不合适挪动。 贺氏一向对自己的名声看得很重,可为了女儿的健康和幸福,她又能将名声看得很轻,是一名看似温婉却非常坚强的母亲。 体会到背后的不容易,卢雁依心头一酸。为了她和弟弟,这些年来母亲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门外,响起秦牧原的声音:“依依可好了?我给你做了碗面。” 若草忙迎出去,替他揭了帘子。 月下有公子,陌上世无双。 他一身素锦白衣,受伤的右手垂着,左手稳稳地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宽口青釉汤碗。 “王爷怎的亲自端来?” 卢雁依见了,急着要下床,埋怨道:“你身上带着伤呢,让下人来就行。” 医女忙扶着她,“九姑娘别急,仔细崩了伤口。” 若草伸手想接过秦牧原手里的碗,秦牧原却避了过去,自己放在桌上,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期待地问:“依依快尝尝味道,喜不喜欢?” 这碗面的汤底,是用鱼汤熬成。 两人初识的那一天,卢雁依年纪虽小却颇有侠义精神,赶跑了那几个欺负他的坏小孩,又把他带到家门口,从屋中捧出来一碗香气四溢的鱼汤。 对当时饥肠辘辘的秦牧原来说,那碗鱼汤无异于珍馐美味。 他把当初的味道记了很多年,把当年的人儿放在心上许多年。人轻易不得见,味道却能重现。他在皇宫里为了生存学会了怎样做一位王爷,却也没有忘记他在街头流浪时的滋味。 京城没有江南菜的做法,他便凭着儿时的记忆,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尝试,直到每一次都能做出满意的味道。 直到今日,终于能端到她面前。 若草扶着卢雁依坐下,她拿起银匙盛起一勺鱼汤,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鲜美香浓的味道在舌尖上绽开,是熟悉的味道。 “这……这个味道,”因为惊喜,她眼里的光如琉璃一般闪亮,道,“是我小时候在晋陵县时,母亲经常做的鱼汤。” 来到京城后,想吃到江南的味道不容易。为了不给卢府添麻烦,贺氏从来不提额外的要求,已经许多年未曾做过了。 “王府里怎会有人会做这道菜?” 君子远庖厨,更何况是堂堂王爷。 她从不怀疑秦牧原的一颗真心,却也没想到他为了一碗鱼汤曾一次又一次在厨房里尝试。 “快吃吧。”见她喜欢,秦牧原眼里的笑意更盛,温声道,“面糊了不好吃,待你吃完我再细细讲给你听。” 原本,他想要在大婚之日才将两人的过往和盘托出。讲述他们的缘分、他的身世、他多年的思念。 但在定情一吻后,时机已经不再重要,他有一颗急切想要倾诉的心。 卢雁依轻轻“嗯”了一声,专心吃起面来。 鲜美的鱼汤配上筋道的面条,每一口都如此美味,养胃养伤。一碗面吃完,若草端上茶水供她漱口,医女送上太医开的药丸让她服下。 她睡了大半天,这会吃饱喝足毫无睡意,便问起关于那道鱼汤的来历。 秦牧原挥手让伺候的下人都退了下去,才道:“京里没有这道菜,是我趁你睡着时熬的鱼汤。” ? 卢雁依仰头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话。 她的神态实在太过灵动可爱,惹得秦牧原伸手刮了刮她秀挺的鼻梁,笑道:“有这么吃惊吗?” 接下来,他将两人的晋陵县的相遇细细说了一遍,勾起卢雁依不少回忆。 她本就比秦牧原小几岁,历经两世后,儿时的记忆格外模糊。在前世临死前虽然知道秦牧原是她儿时救下的街头乞儿,种种细节却都记不清了。 “你知道吗?那会你才一点大,”秦牧原用左手在自己跟前比画了一下,“比我还矮好大一截呢,就敢冲那几个小子嚷嚷,还从地上抓石头扔他们。” 秦牧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这一生,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如此轻松,能做回那个真实的自己。 不是居无定所的街头流浪儿,不是被迫戴上面具的晋王,只是秦牧原,是他自己。 “真的?” 卢雁依蹙着眉尖仔细思索,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只记得那会儿很气愤,那些人太过分了!居然好几个打你一个。” “想起来啦?我见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女娃,害怕他们连你一块欺负了。幸好你身边跟着丫鬟小厮,把那些人给赶跑了。” 这些画面久远,在秦牧原的记忆中却鲜活得就像昨日。 “你让人给我买了肉包子,也不嫌弃我身上脏,一定要我跟你回家尝尝母亲做的鱼汤。”秦牧原的眼里露出追忆的神色,“那碗鱼汤,是我这辈子尝过最美味的食物。” 卢雁依托着下巴听得出神,听他这么说不禁反问道:“怎么可能?皇宫里什么珍馐美味没有,更好吃的多了去。” 秦牧原却认真地看着她,摇摇头道:“没有,都比不上你端给我的那一碗。” 被他这样看着,卢雁依忽地明白了那碗鱼汤对他的意义。不是味道,而是被认真对待的珍贵记忆。 世人都看到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又有谁真正了解他的艰辛与挣扎? “王爷,”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问,“你是先帝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流落民间?” 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他母亲的消息。 仿佛晋王这个人出现在人世间,就是孑然一身。 她幼时失去父亲,可他贵为皇子,命运却比她更坎坷。这个认知,让卢雁依好生心疼眼前这个仿佛无所不能的男子。 第53章 双胞胎美人 “母亲……”秦牧原神色黯然,道,“我从记事时起,就在宣州跟母亲相依为命。她身体不好,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做针线去市集售卖。” 说到这里,秦牧原眼神发亮,道:“你不知道,我母亲做的针线可好了!绣的花样县里的大户人家都争着买。还有人想带她去州里做绣娘,她都婉拒了。”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更好更大的地方,寻求一个更稳定的生活。” “为什么?”卢雁依也感到好奇。 秦牧原伸手捂住脸,道:“我也是好多年后才想明白。她怕被人认出来,怕我被带回宫里。对她来说,我只是她的儿子,不是什么皇子。” 同为女子,卢雁依虽然两世都未曾做过母亲,却做过女儿,明白这份为了子女的心情,听得心酸不已。 “王爷。” 她伸手轻轻触碰着他的黑发,柔声道:“王爷,她在天上看见你活得很好,一定很欣慰。” 秦牧原“嗯”了一声,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这些事藏在心头许多年,从未和人倾述过,才会如此失态。 这一夜,两人聊了许多。 从儿时的缘分到这些年的经历,从皇宫大内聊到剑舞,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全部都分享给对方,却又害怕对方担心,都是报喜不报忧。 说起晨时于暴雨中的那场剑舞,卢雁依无不遗憾道:“可惜了,未能去给老师报喜。那种以天地为舞台的感觉可遇不可求,不知道还会不会有。” 受了伤需要将养,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场,绝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或许,十天半个月之后,她再不记得来之不易的顿悟。 “一定会有的。”秦牧原握着她的手,笃定道,“司乐姑姑是当世仅有的剑舞大家,她挑中你做徒弟,你就可以。” 夜凉如水,天阶泛银辉。 “依依,你早些安歇。” 再不舍,秦牧原看着掩口打了个哈欠的卢雁依,也知道到了要告辞的时候。 “明日我要进宫一趟,估摸着能赶回来陪你用午膳。你好生养伤,有任何事就吩咐下人去做,不用顾忌。” 卢雁依应了,秦牧原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守在门口的若草进来,打来热水伺候着她洗漱,道:“医女说了,姑娘睡觉时一定要小心,万不能压着了伤口。” “我省得。” 卢雁依又打了个哈欠,躺上床合上眼帘。大起大落的一日总算过去,好在有一个不错的结果,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 醒来时,是夏雨初晴的好天气。 树影花影摇曳着映在窗户上,桌上的双耳溜肩梅瓶里,一大束蔷薇带来馥郁花香。 “姑娘可算醒了。” 若草用鎏金钩把帐幔挂好,笑道:“天还未亮,王爷就采了园子里的蔷薇来。刚拿来的时候,花瓣上还带着露珠呢!” 见王爷对姑娘如此用心,若草满心都是欢喜。 卢雁依身边就只有她和梅染两个丫鬟,到时候肯定是要跟着一块陪嫁的。姑娘嫁了个好夫婿,她们也有好日子过。 在卢府的那么多对夫妻中,恩爱和睦的并不多。似晋王爷这般珍爱未来妻子的,她更是一个都没见过。 “几时了?”卢雁依问。 “巳时三刻了。” “竟然这么久了?”卢雁依愣住,怪不得外面天光大好。从小到大,她还从未睡到这么晚过。她立刻就想下床,却因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痛呼了一声。 若草忙将她扶住,埋怨道:“姑娘,您自个儿身上有伤,可千万仔细着些。王爷走时千叮万嘱,一定要让姑娘好好养伤。” 小丫头端了灶上一直热着的吃食进来,卢雁依想着秦牧原说过中午回来一道吃饭,便只用了一小碗粳米粥,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医女背着药箱进来,若草替她除了中衣清洗好伤口,欣喜道:“姑娘后背的伤都结痂了,恢复得很好。” “那是一定的。”医女笑道,“九姑娘年纪轻底子好,用的又都是宫中才有的伤药。” 换完药,她取出细布替卢雁依裹着伤口,道:“再过上七八日,就可以用除疤的药膏了。” 经历过腰斩,这点伤痛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凡是女人,又有谁不爱美呢?卢雁依也不能例外。能不留疤,自然是不留疤的好。但她知道背后的伤口不浅,就算会留疤她也并不在意。 刚换完药,便有人在外面禀报:“九姑娘,桃红柳绿两位姑娘来了,说一定要跟您请安。” 还真快。 这两位,果然还如上一世那般不安分。 “姑娘,这两位是?”若草不解。 卢雁依在晋王府养伤,秦牧原怕她在陌生的环境里不习惯,才特意让贺氏将若草从卢府里带来伺候。 对晋王府上的事情,若草并不清楚。 卢雁依轻轻一笑,道:“宫中送来的美人罢了。” 若草顿时有些忿忿然,气愤道:“太过分了吧!姑娘和王爷还未成婚,怎么就能先送人进府?也太不讲究了,就是平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都说了是平常人家,宫中那是平常人家吗?”卢雁依并不在意,吩咐道,“让她们进来。” 她若是连这两人都对付不了,岂不是白活了这一遭? “桃红/柳绿见过九姑娘!”两人齐声请安见礼,就连动作身高容貌都别无二致,竟然是一对生得袅袅婷婷的双胞胎美人。 若草站在卢雁依身后,惊得瞪圆了双眼。 都说后宫三千佳丽,可这样的双胞胎也少见吧?怎么就给送到了晋王爷府上,这不是摆明了要给姑娘添堵吗? 宫里这些大人物,究竟在想些什么。 因背后有伤,卢雁依靠着美人榻半睡半躺,抬眸看着两人,也不让她俩起身,只问:“来见我做什么?” 桃红拿眼偷瞧着卢雁依。 只见她着一袭轻薄的丝袍,依稀可见里面裹着伤处的细布,姿态慵懒。脸上未施半分胭脂,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更显得肤白如玉,举手投足间却更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娇美。 就算在养伤,也将两人比到了尘埃里。 第54章 送上门来求教训 桃红正在心里暗暗思忖着,却见卢雁依一双美目淡淡地扫过来,问:“怎么,看够了吗?” 她吓了一跳,忙低眉顺眼不敢再东张西望。 盏茶功夫之后,两人的腿脚都开始发麻,身体更是开始微微摇晃,从未觉得半蹲礼会让人如此难受。 卢雁依连眼风都没给她们半个,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桃花茶,对若草道:“若草,王府里这桃花茶不错,你去讨个方子来,回家后我们也煮一壶,让母亲也尝尝。” 若草笑道:“哪用婢子特意去讨?是今儿一早王爷临走前着人泡好送来,还说另外送了十斤到卢府,连同方子一起。” 两人的对话无甚特别,只听得桃红柳绿暗暗心惊。 都说卢府这位未过门的王妃是晋王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今日她俩才算是领教了。 桃红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就不该来这院子里一遭,自讨没趣。柳绿却不服气,呛声道:“九姑娘,敢问我们可以起了吗?” 卢雁依勾了勾唇,真是沉不住气。 若草抢白道:“既是我们姑娘没让你们起,那便是不能起。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可见是白活了!” 柳绿蹲得腰膝酸软,当下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怒道:“我们是有品级在身的孺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没错,宫中在赏人时,给了两人九品的位份。既然是要给晋王添堵,普普通通的侍妾又怎么能上得了台面? 正是因为这个,上辈子卢雁依才会和秦牧原发生争执,冷战一场,也是两人关系越走越远的导火索。 “啪啪啪!” 卢雁依不紧不慢地鼓了几下掌,道:“原来是九品孺人,好大的威风!那么,我一个六品安人,够格跟你说话吗?” 柳绿愣了一下,桃红忙拽了一下她的袖子,拽着她两人一起跪倒在地上,磕头道:“九姑娘见谅!柳绿打小是个直肠子不会说话,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哦?” 卢雁依嗤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今个儿就勉为其难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 既是送上门来求教训,她若是心慈手软了,岂不是对不起这份心意。 柳绿跪在地上翻了个白眼,道:“六品安人又怎么了?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桃红猛地将她按住,伏地道:“求九姑娘赐教!” 倒是有趣。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双胞胎之间的默契。一人负责试探底线,一人打圆场服软,这么一来很快就能试出对方的深浅。 不过,这对她无效。 卢雁依搁下茶杯,道:“既如此,就去门外跪着。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就跪到什么时候。” 罚了两人,卢雁依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直到用午膳时,秦牧原并未如他所说那般归来。 桌上的饭菜的热气渐渐散了,若草劝道:“姑娘,不如您先用一些,待王爷回来后再吃。” 卢雁依摇了摇头,道:“我早上起得晚,这会儿不饿。”说好的等他一起,就要等他回来。自己一个人先吃了,算什么事。 恐怕是,他在宫里并不顺利。 皇宫,御书房。 秦牧原跪在门外,太监总管正苦口婆心地劝着他:“王爷,您可起来吧,别为难老奴,皇上他这会儿是真没时间见您。不若,您回府去等消息?” “本王就在此处等候。皇上什么时候空闲了,本王就什么时候见驾。” 秦牧原跪得笔挺,一双狭长凤目里寒光凛冽,神情如冰。想害他的王妃,无论是谁,他都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唉!” 太监总管重重地叹了口气,跺脚道:“既如此,老奴也只好陪王爷在此等候。” 皇帝不见他,并不意味着他失宠。 秦牧原神色不变,如一块自天地诞生起就在此处的顽石,能跪到地老天荒毫不动摇。 一个时辰后,正武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额角问:“晋王还在外面?” “是,晋王爷还跪着呢,毛公公劝不走,只好陪着王爷。” “倔驴!” 正武帝扔掉手里的御笔,道:“罢了,让他进来。”他毫不怀疑,若是一直不见,这个弟弟能跪个几天几夜。 片刻后,秦牧原跟在毛公公身后进来,大礼参拜:“臣秦牧原见过皇上!” 正武帝挥挥手让房中的人都退下去,撩了下眼皮,道:“怎么?生朕的气,连臣弟都不愿自称了?” “微臣不敢!” 秦牧原伏在地上,头也不抬。 “还说不敢。”正武帝离了龙椅踹了他一脚,佯怒道,“赶紧给朕爬起来!为个女子来跟朕为难,像什么样子?!” 秦牧原不吭声,也不起身。 “好啊!连哥哥的话都不听了,真是翅膀硬了,出息了!”正武帝摆出兄长的架势。 “皇兄,她差点死了。”秦牧原闷闷的声音传来。 正武帝一愣,失笑道:“罢了罢了,我们老秦家尽出痴情种。” 他亲自弯腰将秦牧原从地上扶起来,仔细打量了他一通,打趣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小时候也没见你哭过,越活越回去了!” 记得先帝刚把秦牧原领回来的时候,他看谁都是直勾勾的,野性难驯,活像个小狼崽子。 秦牧原仰头看着头顶雕梁画栋的横梁,把眼里的湿意逼回去,倔强道:“臣没哭。” “好好好,你没哭。” 正武帝哄着他,拉着他到一旁的软塌上坐下,语重心长道:“你这事儿,我不是不想严惩。实在是背后干系太大,牵一发则动全身。” “朕,朕也很为难!” “皇兄,您可是皇上!”秦牧原道,“臣弟就这么一个想保护的人。从小到大,臣弟没有求过您什么事,您就应了我吧!让我放手去查。” 入了金吾卫大狱,铁打的人也捱不过。昨日抓捕的那几名凶徒,天还没亮就招了。 不过,他们原就是江湖上的草莽,干的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是有人买他们杀卢雁依,但对方很谨慎,在付定金时也未露过真面目。 叶乐程根据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查到了崔府,也就是崔国丈府上。 第55章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崔国丈,那是轻易能动的吗? 当朝太后的父亲,如今宫中德妃娘娘的族叔,崔国丈的地位稳如泰山,在朝廷勋贵中身份超然。 一查到这里,叶乐程便不得不停手,如实回禀给秦牧原,于是有了在御书房门外的一幕。 卢雁依当街遇刺,这事本就蹊跷。如今要彻查崔国丈,必须获得正武帝许可。 然而,孝字当头,就是正武帝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原想晾一晾,让秦牧原过了这气头,很多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他这倔脾气犯起来,和儿时一模一样。 “皇兄,您是怕我查到什么?” 秦牧原道:“若崔府果然有什么不妥,正好借这个机会仔细查一遍。眼下如果捂着,他日崔府出了什么事,太后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 “你不懂。”正武帝眉头紧皱,“你这里一动,太后就会来找朕告御状。” 他太了解自己母亲的脾气,对崔家一向护得死紧。莫说查案,就是半句不好也说不得。所幸崔家并未仗着国丈的名头胡作非为,一些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 否则,一旦惹得崔太后动怒,整个皇宫都不得安宁。 说起来,他对违了母亲的意思执意取了韩皇后这件事,心头一直有所愧疚,存了一些补偿的意思在里头。 秦牧原急道:“皇兄,您总不能因噎废食。他们能当街袭击我的王妃,谁知道还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您可不能纵着!” “哪里就是你的王妃了,你还没娶到手。”正武帝把脸一板,道,“再说了,只是和崔家有关,不一定就是崔府指使。” 秦牧原道:“您也说了不一定,那不如让臣弟去查个清楚明白。崔家那么多人,出了个别心思有异的也不足为奇。” “不行!”正武帝断然道,“崔家不能动。他们做什么要杀卢家小娘子?没这个道理。” 此事并非他袒护,而是觉得压根就和崔家没关系。 “皇兄!”秦牧原急红了眼,道,“您若是不信,就允臣弟私下去查。臣弟发誓,绝不会惊动了太后!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正武帝一脸动容地看着他,缓缓道:“你我兄弟,做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执意要查就去吧,有了结果来告诉朕。” 回到晋王府时,早就过了饭点,将将好正是申时。 秦牧原除了朝服,接过下人手里的常服,问:“九姑娘的药可换过了?可用过午饭?” 下人恭敬回话:“药换过两次,药丸也按时服了。只是……九姑娘一定要等王爷回府才用午膳。” “什么?” 秦牧原的手顿住,扭头看着下人,冷声道:“怎的不劝着?” “若草姑娘劝了好几次,九姑娘说王爷没吃,她也就陪着王爷。” 秦牧原又是心疼又是爱惜,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大步流星地朝着卢雁依所在的院子走去。 王府地方大,主子又只有秦牧原一个人,空置的院落不少。卢雁依还未嫁过来,为了避免闲话,秦牧原安排她住在其中风景最优美的一个院中。 还没走到,他就远远看见门口跪着两个人。 秦牧原双目一凛,在他的王府,谁敢给她气受? 待他走近,桃红柳绿宛如看见了救星一般,先后娇呼:“王爷!”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桃红语带泣声,一颗泪珠悬于纤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端的是楚楚可怜。 跪了两个多时辰,她跪得双腿都失去了知觉。不过,跪这一场能见到王爷,却是因祸得福。 她们姐妹二人被赐到晋王府后,还从未见过晋王一面。 柳绿蹭的一声站起来,道:“王爷,您来评评理。听说九姑娘来了,我们姐妹二人前来请安,却无端端被罚了跪。” 水灵灵的双胞胎姐妹,一人站着,脆声喊冤;一人跪着,我见犹怜。 这等相貌相似却脾性迥异的姐妹花,最易让人沉迷在她们的温柔乡中。 晋王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两人一眼,眼里没有一丝温度:“拖下去。既然你们这么闲,去马房喂马。” “王爷!” 桃红顿时花容失色,失态道:“王爷您可不能这样做!妾身二人是太后亲封的孺人!” 在卢雁依面前,她一直忍着没有提背后的崔太后。 因为她深知,她和卢雁依之前原本并无矛盾,只是立场不同,迫得她不得不去争抢。提前暴露底牌,并非明智之举。 原以为王爷回来后,看见她们二人被罚,不说怜惜也总要顾一下体面,最好是能在王爷心里埋下卢家九姑娘善妒的种子。 怎么会让她们去喂马? 要知道,两人仗着颜色好会来事,在宫中都从未做过如此粗活!因此,她才不得不出言提醒秦牧原,她们是崔太后送来的人。 看在太后的颜面上,他也不该做出这种决定。 只是,她不提崔太后还好,一提之下,秦牧原脸色转寒,直接道:“看来,收夜香更合适你们。” 桃红愣住,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柳绿掐了一把她的手心,脆生生道:“妾身领罚,明儿就和姐姐去马房。” 开什么玩笑? 收夜香洗恭桶,成天和屎尿屁打交道,那是最低贱的下人才会干的活! 她俩若是沦落到那等田地,就再无出头之日。就是宫中的崔太后,也会嫌二人太过无用。 幸好秦牧原再没说什么,转身进了房。 秦牧原心里惦记着卢雁依,懒得与她们纠缠,大步流星地迈入房内,语气急迫:“依依,你还在养伤,怎么能不好好吃饭呢?!” 卢雁依放下手中书册,一对潋滟美眸看着他,看得秦牧原一腔着急上火都化作春水。 “王爷遇到了事,我又如何能安心用膳?” “你……”秦牧原定定的看着她,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草带着人上了饭菜,卢雁依道:“王爷,有什么事,我们再仔细商议。” 秦牧原拿起筷子,心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56章 真当我是泥捏的不成? 两人一道用了午饭,若草带着人把餐具都给撤了下去,奉上清茶。 卢雁依不愿给秦牧原压力,只跟他细细说着一些琐事:“梅染挣扎着来见我了,瞧着仍是有些不好,我嘱她好生歇着。若是在王府里不惯,便先回去吧,她又不肯。” “醒来就看见那束蔷薇,好生欢喜。” 又说:“桃花茶喝得很好,王爷有心了。” 在她的讲述里,秦牧原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只觉时光安静,岁月美好。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桃红柳绿,那原本就是在他们生活中不值得费心的人。 “昨日的凶徒审过了,与崔府有关。”秦牧原品了一口茶,徐徐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可能,我执意要查,便允了我私底下查。”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其余种种尽皆不提。 “崔国丈?” 卢雁依并不意外。 毕竟,在上一世,设局害她的人正是崔太后,卢丽婉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 行刑台上她所经历的一切太过痛苦,但为了这辈子的安稳,她反反复复思量过,认为崔太后的最终目的或许并不是自己,而是秦牧原。 她,只是崔太后用来钓秦牧原的鱼饵罢了。 有这一层在,崔太后、抑或是崔家,想要自己这条命就不难理解。 卢雁依思索了半晌,道:“如果是和崔府有关,那定然是有人不愿见到王爷与皇后娘娘结盟,与定远将军府交好。” 在皇室,晋王原本不声不响不露锋芒,直到他领着金吾卫大将军的虚衔,彻底掌握了这支皇家禁军,成为各方势力争取的对象。 秦眉通过她搭上秦牧原这条线,又在千秋宴上借长公主之手替她撑腰。韩皇后为她讨来六品安人的封赏,让秦牧原在重臣勋贵云集的宴会上,彻底站到了她这一边。 不止如此,卢雁依还帮郭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就冲着郭夫人千里迢迢回京,又大张旗鼓设宴的场面,也能看出对她这名义女的重视。 并非她自视过高,她的身份早已不只是卢家的九姑娘。 若她顺利嫁入晋王府,则意味着晋王、韩皇后、定远将军,这三方势力将坐同一条船。对崔家而言,破坏他们结盟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杀死卢雁依。 没了纽带,他们再难扭成一条绳。 秦牧原看着她,赞许地点点头,道:“依依说得没错,我们现在缺的是能让皇上相信的证据。” “王爷,”卢雁依蹙眉道,“我总觉得崔家的图谋远不止于此,您小心些,别伤着了自个儿。” 有一点她始终想不通。 如果崔太后要的只是无人能及的地位,那么在前世正武帝死后,秦牧原扶秦南山登基,她作为太皇太后,一身尊贵谁都越不过去。 她为什么还要设计毒杀小皇帝,又嫁祸到自己头上,引秦牧原入彀受死? 这背后,一定有她不了解的原因。 如今,借着她被刺杀一事,让秦牧原开始调查崔家,或许真能查出些许端倪来。 正说着事,若草在外通传:“姑娘,将军府的郭姑娘来了,刚刚过了月门。” “快请她进来!”卢雁依心头喜悦。 秦牧原起身,道:“郭家姑娘来探你,你们说话吧,我出去一趟。” 既是答应了皇帝私底下查,他就不能动用金吾卫的人。好在他并非只有金吾卫,当年先帝给他留下来守护他的暗卫,已被他培养成一支精锐私兵。 “王爷仔细着些,您身上还有伤。” “我省得。” 郭佩兰风风火火走进来时,正巧碰上秦牧原离开。她急匆匆地见完礼,便跑到卢雁依跟前,看着秦牧原的背影揶揄道:“姐姐,王爷对您可真好!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都要来守着您。” 卢雁依啐了她一口,笑道:“待你嫁了人,就明白了。” 郭佩兰大喇喇地一挥手,道:“那可不一定。成亲后成怨偶的人还少吗?戏文上都写着呢。姐姐您是不知道,如今这满京城里啊,就没有一个不羡慕您的。” “哦?他们都说什么了。” 郭佩兰自知失言,忙捂住嘴摇摇头。 卢雁依好笑地将她的手放下来,笑道:“王府里的人不告诉我,佩兰妹妹也不讲吗?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行那掩耳盗铃之事,以为听不见就没发生过。” 自她在晋王府里醒来,便知道流言蜚语一定不会少。 贺氏昨儿就来王府里守了她大半日,但今日直到此刻都没出现,她就知道事情并不简单。王府中的下人只字不提,她自然也就不会去问秦牧原。 见郭佩兰仍然不想说,卢雁依又道:“好妹妹,你不是来探望我的么?眼下不告诉我,若是我一急,加重了伤情可怎么办?” 郭佩兰大急,道:“那可不能!”她叹了一口气,“我来之前,母亲就千叮万嘱不能告诉你这些闲话。唉,我这张嘴啊!” 她原就是心直口快的人,因此在宫中吃过不少亏,慢慢地才长了心眼。回到郭府后,受万千宠爱之后,本性就重新冒了头。 “其实也没啥,”郭佩兰摆弄着衣角,“都是那些人嫉妒,编造了许多谣言出来。” 卢雁依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虽然因为大雨街上行人稀少,但秦牧原带来半条小巷的血色,又抱着她离开,此事迅速传遍京城,他们也身份也很快被人知晓。 男未婚女未嫁,竟然就住到了一起! 这还得了! 于是,京城里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有骂卢雁依不检点的,大骂两人伤风败俗的,更有那过分的,说什么刺杀都是卢雁依自导自演,目的正是为了顺理成章住进王府,离谱至极。 郭佩兰不情不愿地简单说了一遍,道:“姐姐你别在意这些人胡说八道,他们都是嫉妒,过些日子就忘记了。” 卢雁依笑道:“妹妹不用担心,我只需知晓他们的说法,就能想法子应对。如此胡说八道,真当我是泥捏的不成?” 郭佩兰鼓掌道:“好!” “姐姐想怎么做,妹妹替你掠阵!” 第57章 谣言源头 “好妹妹,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件事,还真要非你出手不可。” “是吗?” 郭佩兰顿时来了兴致,两眼发光道:“我能做什么,你快告诉我。”是卢雁依亲手将她从原来的认命中拉出来,而她一直想能有所回报,但卢雁依仿佛什么都不缺。 好不容易能有一件需要她做的事,郭佩兰求之不得。 卢雁依道:“既是满京城的谣言,必然有个源头。偌大一个京城,还下那么大的雨,怎地就知道是我?就算知道我和王爷的身份,又怎么能知道我进了王府?” 听她说完,郭佩兰张口结舌,半晌后才缓缓点头,道:“是哦,要不是有人一直跟着你们,怎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说不定……”卢雁依仔细思索后道,“在背后造谣的人,和前来杀我的人,就有一些关系。” “当真?!” 郭佩兰腾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握拳,义愤填膺道:“既然如此,雁依姐姐等我消息!我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她就起身欲走,一刻也等不及。 卢雁依忙将她唤住,又细细嘱咐了一番,郭佩兰方才告辞离开。 接下来几日,卢雁依安心养伤。 梅染的病好了大半,日常过来请安。卢雁依并不让她到跟前来伺候,只让她先把身体养好。 贺氏来过好几回,只跟她聊一些琐事,又说当日受伤的车夫和马匹都在养伤,幸好凶徒的目标不是他们,受伤不重。 卢鸣修一直吵着要见姐姐,终于趁学堂休沐时来了王府。“姐姐!你为什么不回家呀?我还得跑到这里才能看见你。” 卢鸣修趴在床沿上,托着腮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卢雁依。 “十一少爷,太医说了姑娘的伤需静养,轻易不能挪动。”若草笑着解释。 卢雁依摸了摸他的头,道:“等姐姐好了就回家去。” “那些人太坏了!”卢鸣修气呼呼道,“姐姐你等着!等我学好武功,就给你报仇!” 童言童语实在可爱,卢雁依笑了起来,道:“好呀,姐姐等着鸣儿长大。” 正笑闹着,秦牧原走了进来,看着卢鸣修笑道:“鸣儿来了?有什么想吃的,本王命人去做。” 卢鸣修规规矩矩地朝他见礼,一双眼睛却不老实,滴溜溜地看了他好半晌,才趴到卢雁依怀里跟她说悄悄话:“姐姐,未来的姐夫好帅!” 只不过,他以为的悄悄话,却是屋中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量,惹得众人皆忍俊不禁。 秦牧原将他从卢雁依的怀里抱起来,道:“你姐姐身上有伤,来,本王带你去玩。” “不!我要姐姐。”卢鸣修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但秦牧原不让他下来,无论他怎么扭,都没办法挣开。 卢雁依看得好笑,解围道:“让王爷带你去看打拳可好?” “好!” 卢鸣修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着光,问:“未来姐夫,你会打拳吗?” 秦牧原失笑道:“原来你喜欢这个。走,本王教你一套基础拳法,强身健体。” “我不要强身健体!我要学长大后保护姐姐的拳法。” “万丈高楼平地起,你要先学会基础的,才会更厉害的。” 卢鸣修皱起小脸,勉为其难道:“行吧,那就先学基础。”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远,卢雁依笑着摇了摇头,真拿这二人没办法。弟弟闹了许久要学武,没想到竟是在晋王府圆了这个心愿。 若草笑道:“姑娘,王爷好有耐心,将来一定是位好父亲。” 一句话说得卢雁依也不禁神往。 在上一世两人同床次数寥寥无几,更没有孩子。不知道传闻中冷酷无情的晋王爷做了父亲,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 睡了午觉起来,卢鸣修还未回来。 卢雁依遣人去瞧了,竟是学得十分认真,在练武场上扎着马步,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郭姑娘来了!”门外有下人通禀。 这些日子郭佩兰可算是晋王府上的常客,熟门熟路。 若草沏了一壶她喜欢的桃花茶奉上,郭佩兰接过去抿了一口,惬意道:“还是你这儿的茶好喝。” 卢雁依笑道:“上次给了你一包,怎地还是我这好了?难不成,佩兰妹妹认为,好的我都私藏了?” 郭佩兰双手急摇,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哎,有姐姐在跟前,那怎么会一样?” 定远将军府里和她同辈的女孩子都在皋兰州,郭夫人虽然疼她如珠如宝,但总是和同龄人在一块更快意些。郭淑妃在宫中,又轻易不得见。 “好了,我开个玩笑呢,别当真。” 郭佩兰这才放下茶杯,道:“姐姐上次让我办的事,我查了个八九不离十。那散播谣言的源头,便是崔玉瑶。” “也太卑鄙了!不就是在千秋宴上失了面子吗?怎地能怪罪到姐姐头上。”郭佩兰忿忿不平道,“再说了,那件事也是她有错在先,长公主教训得没错!” “原来是她。” 对这个结果,卢雁依不算意外。在福宁公主办的赏花宴上,崔玉瑶就对她不满了。卢雁依总觉得,崔玉瑶如此针对她,背后还有秦牧原的影子。 秦牧原有那京城四大公子之首的名头在,想必和她定亲的消息传出,京城里芳心碎了一地。这其中,说不定就有崔玉瑶。 林林总总加起来,崔玉瑶趁机散布谣言败坏她的名声,也就不出奇。 这么看来,崔家的确就是派出杀手的人,崔玉瑶无论是否知道此事,她的消息总比其他人来得更快一些。 只是不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哪一位主子,见崔玉瑶利用此事报私仇,也未加阻止。 “姐姐,你想怎么办?”郭佩兰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卢雁依浅浅一笑,道:“好办。她们不是说我入住王府不知廉耻吗?我就下帖子请这些好奇的人来这王府里赴宴,让她们好好欣赏一番王府的风景。” “啊?” 郭佩兰大吃一惊,随即又鼓掌笑道:“好!这个法子好。” 嫉妒?那就让你们更嫉妒。 第58章 恨得眼睛都红了 论理,卢雁依如今住在晋王府上无名无份,毫无道理。 更遑论要在此以主人的身份待客? 对郭佩兰来说,她如今虽是认祖归宗,有了定远将军府这么大一个靠山。但骨子里,那些十多年来养成的谨小慎微仍是刻进了骨子里。 如此疯狂的举动,比卢雁依住进晋王府更惊世骇俗。 卢雁依却无所畏惧。 重活一世,她若仍是循规蹈矩,岂不是浪费了老天的恩赐?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不如肆无忌惮。 名声是什么?能吃还是能用? 人活着,他人的目光哪有自己活得舒爽自在更重要。 而对秦牧原而言,只要是卢雁依想做的事,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想要替她摘下来,何况只是一个区区宴饮。 于是,以崔玉瑶为首的京中贵女们都收到了卢雁依的请帖。 崔府。 七八名贵女聚在后花园的小亭里,她们的手中无一例外地都拿着那张从晋王府发出来的请帖。 请帖价值不菲,用打造的轻薄如纸的金片进行镂空,内衬的杏花笺上写着被邀请人的名字地点,落款却是卢雁依。 几人看着落款,恨得眼睛都红了,脸色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崔姐姐,她是什么意思?还没嫁呢,真当自己是王府女主人了?!” “对,太不要脸了!” “居然连个由头都不写,看不起我们?” 在京中,大小宴会不断,却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或由头。如赏花宴、诗会、接风宴、白日宴等等,红白喜事自不必提。 但在这张请柬上,只写着赴宴,连缘由都不给一个。 “元瑶,我看她没安好心。”一名年纪略长的贵女沉吟片刻,“不如我们都不去,让她落空才好。” “对,对!我们不去!” “什么宴会?我跟她又不相熟,这个请帖也发得莫名其妙。” 众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她们都不想去。 她们身份高贵,都是在各种场合见过秦牧原的人。少女怀春,何况秦牧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且能力超群。那种种冷酷的名声,在她们眼里,更替他增添了神秘的魅力。 要说谁对秦牧原没一点淑女之思,那都是骗人的。 以她们的身份地位,谁都有可能成为晋王妃。因此,当秦牧原求娶卢雁依的消息一传出,众女除了不敢置信外,也都默契地同仇敌忾起来。 在千秋宴上如此,散布谣言时也如此。 改变不了事实,也不想让卢雁依好过。最好是让天家厌弃,阻止卢雁依嫁入晋王府,这才是她们的真实目的。 “不去?” 崔玉瑶死死地攥住金色请柬,将轻薄的镂空金片捏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 “若是不去,第二日就立刻会有人说我们怕了卢雁依。”她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了众女一圈,“你们以为,她真就没有后手?” “郭家那个新认回来的宫女,就是她的马前卒!”崔玉瑶恨得咬牙切齿。 “那可不行!”众女一听就炸了,她们什么身份,谁会怕一个出身低的商贾之女? “一个宴会罢了,我倒想看看,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崔玉瑶昂着头道,“总不能露了怯,惹人笑话。” 十日后,便是卢雁依在晋王府设宴的日子。 众女赴宴的时间,比约定好的更早一些。她们故意如此,想要给卢雁依一个措手不及。 只不过,卢雁依既然设宴,就把种种可能性都已经考虑周到。 这个宴会,她以闺中聚会的名义,请的全是与她同龄的京城贵女,并未邀请长辈,只是一个小范围的饮宴。 夏日炎炎,晋王府荷花池旁的凉亭里却凉风徐徐。 冒着冷气的冰盆高高地架在亭中四角,缀着珍珠流苏的白色纱帘随风飘扬。案几上的冰鉴中摆满了应季的瓜果,更有用碎冰和荔枝捣碎后做成的冰镇荔枝冻,供人随意取用。 崔玉瑶压住眼里的羡慕,不动声色地入了座。 其余贵女纷纷交换着眼神,心道:传言非虚,晋王府果真大手笔!夏日用冰,在权贵世家中很常见,但像眼下这般气派的,也只有皇家才能有如此排场。 不过,她们当然不能让卢雁依得意。心里嫉妒万分,面上却都要拿捏住。 郭佩兰坐在卢雁依身侧,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暗暗发笑。 当所有人坐下后,崔玉瑶率先发难:“卢雁依,今儿不年不节,你请我们来是为什么?作诗吗?我怕你不会。” 宴会上没有长辈,更没有能压她一头的长公主,崔玉瑶无所顾忌。 众女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道:“崔姐姐你不能这样说。九姑娘不会做诗,但打算盘一定比我们厉害。” 这是明晃晃的讥讽卢雁依出身商贾,其中贵女尽皆哄笑起来。 崔玉瑶神色淡淡的,心道:卢雁依以为有晋王府做依仗,只请了郭佩兰一人替她说话,未免太过托大。不过这样更好,不论她是什么目的,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她都讨不得好去。 卢雁依轻轻一笑,语带讥诮道:“原来,在座各位竟是不会打算盘的。我来问问,你们可知这冰鉴从何而来,由谁制造?这冰,又价值几何?” 众女愣住。 她们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从未当家理事,又有谁能知道这其中的细节? 凉亭中清风雅静,一众人被卢雁依一人问住,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郭佩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众女道:“你们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商人?” 崔玉瑶恼羞成怒,道:“郭姑娘,这么说来你很懂?” “我不懂。”郭佩兰摊了摊手,道,“世间百业,三教九流,都各行其道,又谁都离不开谁。你们自视甚高,但若没了商人,你们就穿不上来自江南的锦缎。没了劳作的农人,就吃不上米饭。没了倒夜香的,你们只会被自己熏死!高贵什么?” 众女面红耳赤,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又纷纷骂道: “低俗!” “恶心!” “污人耳目!” 第59章 离间 卢雁依却不紧不慢地鼓起掌来,道:“佩兰妹妹一番慷慨陈词,所言极是!” 她缓缓看向席间每一人,道:“生而为人,你们若是连自己都不愿面对,连如厕出恭都认为是肮脏之事,就怪不得能在背后肆意诽谤非议他人。” 卢雁依的视线停留在崔玉瑶身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说对吗?崔姑娘。” 崔玉瑶被她看得心头一跳,垂目看着手中茶杯,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今儿我只请了你们,便是想着给各位都留个体面。”卢雁依道,“崔姑娘若是识相,大大方方认个错,我这儿也就不追究了。” “若是装傻呢,就休怪我不客气!” 卢雁依的目光陡地一转,变得凌冽不可直视。很难想象,似她这等娇美得浑然天成的女子,竟然会散发出赫赫威势,让众女倍感压力。 她们又怎会知道,上一世卢雁依做了好几年的晋王妃。虽然她一直畏惧秦牧原,但上位者做久了,自然不会弱了气势。 席间都是未嫁人的贵女,跟一品王妃相比,差了好几等。 在她的气势前,崔玉瑶先是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随后羞愤于自己的反应,色厉内荏道:“卢雁依,你想怎么对我不客气?!” “没错,我是对人说过,你未嫁就入住晋王府,不贞不静太过恨嫁!” 她一巴掌拍向桌面,怒道:“卢雁依,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桌面上摆得满满的杯盏碗碟被她拍得抖了几下,发出一阵细碎的碰撞声。 其余贵女也反应过来,连连附和道:“崔姐姐说的没错,分明就是事实,怎么就是谣言了?” 面对这场哄闹,卢雁依只端起素釉云纹海棠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神情淡然。 待凉亭中重新恢复了安静,她才缓缓开口:“你们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得让我把话说明白对吧?” 卢雁依看向崔玉瑶,道:“你的奶嬷嬷在我遇刺后第二日出府,紧接着,京中就有了我假装遇刺,其实是为了早日进入王府固宠的流言。” “我说的,对吗?”卢雁依轻笑了一声,“还有其他,崔姑娘要听吗?” 当众被拆穿,崔玉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难看。 幸好,卢雁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头看向另一名贵女,道:“你比崔姑娘更过分。竟然编出王爷是天煞孤星,要用我的命格来冲煞的话来。” “有这脑子,你去茶楼里说书,一定会有很多听众。” 此言一出,众女的神情很是微妙。 天煞孤星,岂不是在咒晋王孤独终生?这让其他人悄悄挪了下身子,离她远了些。 卢雁依又点了几人,一一道出她们造谣生事的内容,当真是无奇不有。众女之间的关系,也不如当初那样亲密无间,彼此之间有了猜忌。 崔玉瑶眼见不妙,起身道:“卢雁依,京城这许多流言蜚语,你一定要栽赃到我们头上是吗?自己立身不正,才会惹来闲话,跟我们没有半点干系。” 事实归事实,只要不认,就还能维持虚假的和平。 这一点,众女心知肚明,便纷纷附和。 卢雁依却笑了起来,道:“看别人热闹,替流言添油加醋,末了再来个矢口否认。各位千金小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果然个个都出自名门,家教得当。” 崔玉瑶不为所动。 只要她咬死不认,卢雁依就拿她没办法。 “不过,”卢雁依徐徐道,“崔姑娘或许要跟王姑娘解释一下,你的贴身丫鬟去了宰相府上,给二公子送去一筐西域甜瓜,是什么用意?” “什么?” 众女皆惊。 王姑娘乃是王御史家嫡长女王婵,家中正在给她相看人家。御史清贵,而在他背后站着的王家是和崔家同样是百年望族。 冲着这个,王婵到宰相府做嫡长媳或许不够,嫁给嫡次子杜玉晟却正合适。 宰相府也有这个意思,眼下都知道两家正在请了中人说和,正在议亲。虽然没有明言,但京城的权贵圈子里都知道,王婵嫁入杜府的可能性很大。 在场的贵女,更是都心头门清。 王婵怔了一下,随即看向崔玉瑶,目光中充满着不可置信:“你……亏我拿你当最好的闺中姐妹,你竟然背着我偷偷去勾搭二公子?” 她连“勾搭”两个字都脱口而出了,可见内心的愤怒。 崔玉瑶满口苦涩,忙解释道:“妹妹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王婵逼问道,“你莫要告诉我,是亲戚情分?”崔家和杜府之间,顶多就是在朝堂上有所往来,连姻亲都未曾做过。 崔玉瑶的行为,实在是找不到旁的借口解释。 另一名贵女凉凉地道:“婵儿,你别忘了,杜家二公子也是京城四公子之一。我们玉瑶身份高贵,非四公子不嫁。” 杜玉晟虽然比不上秦牧原与秦玄棣身份尊贵,却能诗善文。年纪轻轻就有了文名,是京中风头正盛的青年才俊。 王婵红了眼眶,颤声道:“崔玉瑶,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解释?今儿若不是来这一遭,我竟是做了那蠢人,被你蒙在鼓里。” 她被秦牧原的风姿迷过眼,却也知道那是她高攀不上的人,只敢把这份思慕之情暗暗压在心底。 得知家中替她议亲的对象是杜玉晟时,她偷偷去看过他几眼,果然是一表人才,令她芳心暗许。 如今告诉她,闺中最好的姐妹背着她,给杜玉晟送去礼物? 王婵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如果崔玉瑶成功了,最后和杜玉晟定亲的不是她而是崔玉瑶的话,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佳婿,还会沦落为全京城的笑柄! “好你个崔玉瑶!” 王婵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崔玉瑶道:“婚姻大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私底下接触的道理?你说卢雁依不贞不静,可她和晋王爷换了庚帖的未婚夫妻。” “你呢?!你这才叫不知廉耻!” 一番话说得崔玉瑶脸皮发烧。 第60章 姐妹反目 “偌大一个京城,你非得跟我抢同一个人?!” 听着王婵的声声质问,众女尽皆色变,看向崔玉瑶的神态俱都猜疑不定。 崔、王两家乃是世交,崔玉瑶和王婵一向是形影不离的姐妹花。如今,崔玉瑶连王婵的墙角挖起来都毫不手软,那轮到她们时呢? 要知道,她们的身世比这两家还要低一筹。 崔玉瑶脸色发白,辩解道:“一筐西域甜瓜罢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姐妹情谊?妹妹你这样疑我,倒是让我伤心了。” 王婵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姐妹情谊,就不该干出这等事来。” 说罢,她对卢雁依行了个蹲身礼,道:“多谢卢姑娘的邀请。我今儿身体不适,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王婵率先离席,和崔玉瑶彻底决裂,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经这么一遭,已没有人记得当初她们来赴宴前达成的一致,都拿眼悄悄看着崔玉瑶,气氛尴尬。 卢雁依冷眼看着,也不出声圆场,和郭佩兰惬意地吃着席间水果。 紧接着,先后有人跟卢雁依告辞离场,却没有一个人邀崔玉瑶同行。 崔玉瑶绷着脸坐在位置上,昂着头颅,强迫自己当这些异样并不存在,维持着她世家贵女的最后骄傲。 一刻钟之后,席间空荡荡的,就只剩下她们三人。 卢雁依低声跟郭佩兰说了一句什么,引得郭佩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着风声传出凉亭。 崔玉瑶挺着脊背,黑着脸道:“卢雁依,你还想做什么,一并来吧!” 从在福宁公主的赏花宴上第一次见到卢雁依起,就没什么好事。因为她,害自己被长公主训斥,眼下又被姐妹厌弃。 卢雁依讶然地看着她,失笑道:“崔姑娘,你要搞清楚,并非我要对你做什么,是你一直在跟我过不去。怎么到了你嘴里,反倒是我的不是?” 崔玉瑶咬了咬牙,恨声道:“我是不是上辈子跟你有仇?” “上辈子?” 卢雁依仔细思索片刻,轻笑一声道:“还真没有。” 上一世,在大婚前她就没见过崔玉瑶,婚后或许在各种场合见过吧,但并无多少交集。 她分明在认真思考,落在崔玉瑶眼里只认为她是故意为之。在卢雁依面前屡屡吃瘪,这让崔玉瑶越想越委屈,眼泪涌了出来。 “哎,你别在我们这儿哭。” 郭佩兰道:“出去让人见了,还觉着是我们欺负了你。那可真是冤枉,明明是你做的事见不得光,怎地就成了我们的不是。” 崔玉瑶瞪了她一眼,接过丫鬟的绢帕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 “雁依姐姐,今儿可真舒畅!” 郭佩兰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又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崔玉瑶送东西给杜家二公子?” 她帮忙调查了京中谣言源头,杜家的事却不清楚。再说了,这等私密之事,崔玉瑶一定做得很隐秘。 卢雁依微微一笑,道:“凡事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见她不说,郭佩兰也并不追问,笑道:“哎,不提她们了!大好风光可不能浪费了,此情此景适合抚琴一曲。可惜啊,我是个琴棋书画一应不会的。” 她身世坎坷,并未学过各种风雅之物,至今手上都有着老茧。 卢雁依笑了起来,道:“待我伤好了,来一支剑舞最应景。” “姐姐还是养着些吧!要我说,吃吃喝喝就很不错。”郭佩兰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取过一杯冰镇荔枝冻,用小匙子挖了一块放到口中,连连称快。 桌上放满待客的瓜果糕点,其他人走得太快,根本就没动多少。 解决了崔玉瑶,卢雁依心情愉悦,整个下午都和郭佩兰在此一边赏花赏景,一边品尝美食,好不惬意。 日影西斜,郭佩兰告辞后不久,秦牧原就回了王府。和往常一样,他换了衣服就赶到卢雁依的院子里。 “鸣哥儿是个好学的。” 他喝了一口茶,道:“原以为他只是贪玩,没想到能吃得下这份习武的苦头。我给他找了师傅,明儿就去你家里,手把手教他。” 卢雁依却有些担忧,道:“王爷有心了。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母亲一直盼着他能跟父亲一样,早日考取功名。” 秦牧原却道:“鸣哥儿虽小,我瞧着是个有主见的。若是勉强他科举,反而不美。若是能学得不错,待他及冠后,我找个机会让他去军中历练一二,建功立业。” 两人谈论着卢鸣修的未来,就好似夫妻之间的相处,于平淡中藏着几分甜蜜。 秦牧原很喜欢这种感觉,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卢雁依几眼,心道:还有一个半月,她就是我的王妃。 光这么想着,他一颗心就像泡在了蜜里,甜丝丝美滋滋。 卢雁依把宴席上的大致情况跟秦牧原讲了一遍,道:“多亏王爷的消息,否则还不能当众揭穿崔玉瑶的真面目。” 崔玉瑶送甜瓜给杜玉晟的事,是秦牧原在调查崔家时发现,便告诉了卢雁依。 秦牧原不以为意,摆摆手道:“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就行。” 卢雁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眼眸深深地看着卢雁依,道:“依依你记住,我的就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让卢雁依俏脸一红,垂眸不敢看他。 秦牧原放在身侧的手虚握了握,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道:“时辰不早了,先用晚膳吧!” 京中时常都有大事发生,自卢雁依宴请众贵女之后,京中关于她的谣言失去了新的刺激,便慢慢消停下来。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九月。 她后背的伤已然大好,有了晋王从宫中取回来的除疤膏,如今伤口处只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毕竟年轻,假以时日,定当恢复如初。 秦牧原再怎么不舍,也知道到了要将她送回卢府的时候。 下个月,就是两人大婚之期。 到晋王府时,卢雁依孤身一人。回卢府时,她身边除了梅染、若草外,还跟了替她疗伤的医女、秦牧原给的贴身女卫龙葵。 除此之外,各色物品还满满装了两大车,都是卢雁依在王府里用惯的东西。 第61章 亲迎吉日 在秦牧原看来,他只是送卢雁依回卢府暂住,下个月就把她迎娶回王府。 卢宏裕领着任氏等人在门口候着,见秦牧原骑马护送着车马到了,忙迎上去拱手道:“草民见过王爷!” 秦牧原下了马,还礼道:“伯父不必如此客气。” 卢雁依刚扶着梅染的手出了马车,卢鸣修就跑来一把将她抱住,蹭了蹭道:“姐姐我想死你了!” 贺氏在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佯怒道:“多大的人了,说话还没个轻重!” 卢鸣修摸了摸被母亲敲痛的地方,一脸委委屈屈,朝着卢雁依告状:“姐姐,你看母亲就知道教训我。” 一家人欢乐如常,晚上任氏在云鹤堂里准备了家宴,宴请秦牧原。 看着大房四房得意,牛氏想着被逐出卢家的女儿,再看看低眉顺眼的肖氏,叹了一口气,还得强颜欢笑。 都是卢家人,怎么独独就自己这一房,越混越回去了呢?她想不通。 回到家,卢雁依就开始忙碌。 大事有贺氏拿主意,跟她自己相关的只能自己来。嫁妆还没绣完,还得挑选陪房等等,顿时忙得脚不沾地,悠闲的日子一去不返。 暑气渐褪,金色的桂花在枝头打出了花苞。 进入十月后,卢府、晋王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中。 十月初五,安床仪式。 秦牧原请了秦玄棣做了伴郎,从卢府里迎了新房的全套黄花梨家具回到晋王府。又请了儿女双全的全福夫人,取了二十四双系着红线的筷子安放于枕席之下。 看着婚房里精雕细琢的拔步床,秦牧原不禁有些浮想联翩,就连秦玄棣的打趣都不当一回事。 晚上,卢府。 卢雁依让梅染抱着被子,来到母亲的院子里,道:“母亲,女儿明日就要出嫁了,就让我陪你一晚。” 贺氏抚着她的面颊,心头又是不舍又是感慨。 女儿长大了,能嫁给晋王爷这么好的夫婿,她这颗心也就安稳了大半。剩下来,就是好好把卢鸣修带来,她就对得起早死的亡夫。 母女两人许久未曾同床,亲亲热热地挨着睡了,说了不少心里话。 第二日,亲迎吉日。 三更刚过,卢府里的人俱都起了。庭院中下人们烧水洒扫,丫鬟们伺候着主子起床更衣梳妆,准备迎接新郎来迎。 卢雁依起得更早一些,回到了玉芙院中。 秦牧原请的全福夫人到了,不是别人,正是前来说媒的安国公府少夫人彭氏。她儿女双全,夫家和秦牧原交好,后来又有了郭家这层关系,由她来最合适不过。 “依依真是好福气,我在京城这么久,从来就没见到王爷对谁如此上心过。”彭氏一边说着,一边用鎏金象牙梳替卢雁依梳着长发,嘴里念着祝福的吉词。 梳完头,她将象牙梳交给喜娘,由喜娘将卢雁依一头如瀑的长发梳了一个反绾髻,在两侧各绾出一个新月形,插上一对琉璃镶红玛瑙流苏边梳。 佩戴的头面,是郭夫人送来的一整套金仙宫夜游珠翠头面。做工精巧且不论,单单是上面镶嵌的宝石,就是难得的宝物。 卢雁依有六品安人的册封在身,出嫁时穿的凤冠霞帔也比寻常女子更为华贵精美。 喜娘拿出极细的五色棉纱线,要为卢雁依开脸,绞去她脸上的绒毛,感叹道:“新娘子的皮肤真好,老身做了多年喜娘,九姑娘是顶尖的。” 棉纱线从脸上滚过,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细细绞过一遍,又用热水净了面,卢雁依的皮肤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滑,没有半点瑕疵。 若草呈上早已准备好的“开面汤果”请喜娘吃了,再接着上妆。 一整套新娘妆容下来,把卢雁依娇美如花的容颜衬得雍容华贵,气度过人。 贺氏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笑着点点头。 “姑娘!”若草掀了帘子进来,一脸兴奋之色,“晋王爷到前门了!晋王府的喜娘也到了!” 在大景朝,女方的喜娘为新娘梳妆盘发,男方喜娘前来催妆接亲。 贺氏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地一下掉下来。这一刻,便是她和女儿分别之期,再见面时,女儿就已经成为了别人家的妻子。 彭氏轻声提醒:“四太太,该给新娘喂上轿饭了。” 贺氏哽咽着“嗯”了一声,接过洒满花生、莲子等寓意吉祥的上轿饭,用系着红线的银匙喂到卢雁依口中。 “依依啊,到了王府要夫妻和睦,孝敬公婆。若是想家了,就给为娘送信来,我遣人来接你。”女人一旦出嫁,轻易不得回娘家。今日一别,再想要见面,就不容易了。 卢雁依的眼里也泛着泪光,和着眼泪吃完了上轿饭,一一答应下来。 挂着大红绸缎、贴着囍字的卢府大门处燃起了鞭炮,锣鼓喧天满地红纸,一派繁忙喜气。 秦牧原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身着一袭云肩通袖过肩獬豸交领喜袍,腰间束着一条金玉腰带,浑身上下喜气洋洋,越发衬得他美如冠玉、卓尔不群。 他策马缓缓而来,身后跟着迎亲的队伍和伴郎。 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放肆玩耍,喜乐震天。 “还真是晋王爷!卢家可算是攀上高枝儿了!” “什么叫真是?王府送来的纳征你是没瞧着吧,那么多彩礼,真得不能再真了!” “新郎官生得也太俊了!卢家这位九姑娘真是天大的福气!” “哎,我家小女儿要是能嫁给这么好的夫婿,我做梦都笑醒了。” 秦牧原到门口下了马,按规矩叩门、对答后,卢家方才打开两扇大门,将迎亲的队伍给请进去。 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身为新娘的卢雁依,秦牧原的步伐不免迈得有些急。 秦玄棣见状,和其余几名伴郎说:“知道的,晋王爷是去迎亲。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抢亲。”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加快了脚步,跟在秦牧原身后。 他所过之处,卢府的下人们纷纷见礼。 “姑爷来了!” “见过王爷!” “姑爷快快请进!” 第62章 大婚 玉芙院近在眼前,秦牧原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以他的耳力,自然能听见秦玄棣等人的议论声,落在心底却尽是甜蜜,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他只觉得,这一生,他都未曾像此刻这般开心,开心得如此纯粹又轻松,他即将彻底地拥有她。 “姑爷来了,快快快!” “可不能让他们轻易进来,咱们得把门掩好。” “姐妹们,快快准备起来!” 院门后一阵嘻嘻哈哈,那是卢府送嫁的姐妹团。 卢家人丁兴旺,今儿是最小的姑娘嫁入晋王府的好日子,族里同辈的女孩子们都到了。风华正茂的姑娘们穿着新上身的衣裙,如新燕一般叽叽喳喳,满院子喜气盈盈。 秦玄棣起了顽心,忽地飞身上前用手撑住院门,挡出了一条缝隙来,又使劲把脸凑过去,戏谑道:“让我来看看,今儿有哪些人敢阻着我皇叔接新娘?” 他容颜俊朗,门后的姑娘们被他吓了一跳,“轰”的一声似受惊的飞鸟般散开。 院门,眼看就要失守。 却有一人红着脸越众上前,整个身子扑在院门上,拿肩膀用力顶着门。 秦玄棣手上松了劲。 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跟她们开个玩笑,并非当真要冲进去,更不想伤了门后那位姑娘。 两人只隔着一道门板,距离很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 秦玄棣好奇地打量着门后的人,只见她容颜清丽、五官秀挺,眉目间依稀可见长成后的明艳容颜,此刻的神态分明含羞带怯,却又勇敢倔强。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定远将军府上新认回家的小女儿吗?! 千秋宴那日他就坐在旁边,只是未曾细看,今儿却是看了个对眼。 郭佩兰被他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咬了咬下唇,双手一用力,“砰!”地一声将院门关上。 秦玄棣差点被门夹到,却是怅然所失。 “吃瘪了?” 秦牧原的声音满是笑意。 他和淮南王一向不对付,这个侄儿却从小就爱黏着他。说起来,秦玄棣真是淮南王府的异类,丝毫没有他父亲的傲慢与娇奢,只贪玩了些,却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 秦玄棣“咦?”了一声,奇道,“皇叔什么时候还会说笑话了?”这真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离奇的事。 “是吗?” 秦牧原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得心满意足,大掌一挥道:“洒红包!” 后面跟着的下人抬上来一个扎着红绸的大筐,满满的盛着封好的红包,每一个红包里面都封着两粒金瓜子。 秦牧原抓起好大一把,越过院门洒进去。 秦玄棣和伴郎们也不甘示弱,一拥而上,大把大把地抓起红包往里洒去。 顿时,院门前仿佛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红包雨,喜得里面的姐妹团连连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 秦牧原举步进院,第一眼就看见院子中央摆了一个红木金漆添妆箱。箱子盖打开着,里面都是卢雁依的女性长辈、姐妹替她添的嫁妆,将随着她的嫁妆一并抬进晋王府。 他们进来后,姐妹团自然不方便在此,便都躲到了廊下,偷眼看着这处。 秦玄棣用目光搜寻了一番,终是在一处廊柱后寻到了郭佩兰,发现她也正在悄悄看着自己。他咧嘴一笑,露出一个极阳光的笑容来。 郭佩兰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忙垂眸不敢再看。 屋内,听着这一片喜庆喧嚣,贺氏含泪给卢雁依搭上滚金色镶边的红盖头,哽咽道:“依依,你嫁过去要好好的,啊?” 卢雁依点点头,一旁坐着的郭夫人瞧着这一幕想到了郭佩兰,未免有些感同身受,温言道:“我们依依是个有福气的姑娘,王爷又那么看重她,一定会好的。” 贺氏抹了抹眼泪,笑了笑。 卢鸣修懂事地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丝帕,替母亲抹着泪水,道:“母亲不哭,您看姐姐多漂亮呀!等儿子长大了,也给母亲娶一房这么漂亮的媳妇回来,您就又有女儿陪着了!” 他这番话讲得实在贴心,郭夫人夸赞道:“瞧瞧,鸣哥儿多孝顺!” 贺氏点点头,笑中带泪。 她这一生,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丈夫早逝,却给她留下这么一双聪颖孝顺的儿女,也是儿女双全。 喜娘牵了红艳艳的大红喜绸进来,将其中一端放到卢雁依手中。 卢雁依将细腻光滑的丝缎握在手中,知道另一端牵着的人是秦牧原,心底泛起丝丝甜蜜来,想到晚上的洞房花烛,又有着不可抑的羞意。 幸好有红盖头遮着,看不见她红透了的脸颊。 按大景朝的规矩,秦牧原在门外牵着大红喜绸的一端,卢雁依则手里握着红绸,由兄长背着出门。 卢雁依没有兄长,卢鸣修尚且年幼,便由大房嫡出的三少爷卢源梧背着她,一行人热热闹闹出了卢府,来到门口候着的大红花轿前。 卢源梧将她稳稳地放在座位上,笑道:“九妹妹,为兄就送你到这里。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差人来寻我。” 在任氏的耳提面命之下,大房的人对四房的孤儿寡母都有些怜惜。陆源梧和卢雁依姐弟年纪差了十来岁左右,更是将他们看着需要呵护的弟弟妹妹。 平日里相处虽不多,却常常照拂着。 坐上花轿的这一刻,卢雁依心头五味杂陈。 从未想过,还能有再次大婚的一天。 和前一世出嫁时的内心凄惶相比,如今的卢雁依对未来充满了希冀。纵然仍有不确定,但有值得信任和可托付的人。 有这等相知相惜,就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也无所惧了。 听见堂兄卢源梧的嘱咐,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透过红盖头看着外面红彤彤的喜庆,一种真实的喜悦从心底弥漫上来,让她满心欢喜。 锣鼓喧天。 大红花轿四平八稳地被抬起,秦牧原骑在白马上神采飞扬,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 第63章 十里红妆 大红花轿出了卢府,一路上的排场惹得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哇,卢家也太有钱了!不愧是首富,这嫁妆啧啧啧……” “我以为纳征那天从王府抬过去的彩礼已经很夸张了,没想到嫁妆更多啊!” “那肯定啊,卢家是什么人家?天下首富!” “也不见得呢,之前他们家嫁女儿也没有这么多抬嫁妆,估摸着还是因为嫁给王府吧。” 那路人却不知道,卢家各房之间也有差别。 贺氏继承了亡夫的遗产,多年来苦心经营,正是备着给儿女一个好的前程。论资产四房不是最多的,但贺氏却是最舍得在儿女上花钱的。 卢雁依的嫁妆里不仅有四房的资产,还有任氏给的卢家出嫁女应有的份例,以及贺氏从她自己的嫁妆出分出来的部分。不止如此,当初秦牧原在纳征时送过去的彩礼,贺氏只象征性地留了几件作纪念,绝大部分都归入到了嫁妆里,陪着卢雁依一道嫁过去晋王府。 是高嫁,但四房不卖女儿。 不止是贺氏这么认为,任氏也是同样的意思。 就是当初卢雁依送到云鹤堂的那株珊瑚,任氏也重新纳入嫁妆中,并未自己留着。 是对卢雁依的疼爱,此外也有着借此交好晋王府的意思。既然晋王已经成了卢家女婿,对商人来说,自然是要好好维系这门姻亲。 在大景朝,商人的地位比前朝高上不少,但和皇权相比,那就什么都不是。 上天送来晋王这顶保护伞,对卢家有利无害。 因此,就有了眼前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队伍:大到用粗杠抬着的整套黄花梨家具、樟木箱、子孙宝桶等,小到各种用得上的红尺、象牙梳、碗筷、食盒等,以及各种绢帛衣料、鸳鸯喜被、花瓶香炉……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头几抬里珊瑚盆景、各种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头面等,在阳光中璀璨夺目珠光宝气,看得人眼都直了。 花轿进了王府的门,卢雁依的嫁妆还在络绎不绝地抬出卢府,源源不绝仿佛没有尽头。 端的是十里红妆,成为京城接下来持续一个多月的热门话题。 晋王府上,处处张灯结彩,就连一个门把手上都贴着大红囍字,花草树木上都裹着红绸。 所有的布置,都是由秦牧原亲自盯着,他一定要让卢雁依感受到整个王府对她到来的欢欣鼓舞。 大红花轿停在喜堂门口,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喜乐喧天。喜娘上前卸了轿门,将那条喜绸的一端放到卢雁依手心里,方才扶着她下轿。 因为红盖头,卢雁依的视线仅仅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她把喜绸在手指上绕了一圈,跟着喜娘的指引跨火盆、步红毡,梅染上前扶住她另一侧,跟随着秦牧原进入喜堂。 和民间不同,晋王府的拜堂仪式里没有父母高堂,司仪由钦天监博士主持,由宗正寺少卿做见证。 跟随司仪的唱词,两人一拜天地、二拜先帝牌位,最后才是夫妻交拜。 秦牧原认认真真的对拜,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仪式进行到此刻,卢雁依已是累极。 从天不亮就开始梳妆,为了避免在冗长的仪式中要如厕的尴尬,她仅仅只吃了那两口上轿饭。满头珠翠加上凤冠霞帔吉服的重量,还需时刻保持仪态,都给身体增加额外的负担。 听见司仪一声“送入洞房”,卢雁依立刻轻松不少。 进了新房,秦牧原扶着卢雁依在喜床上坐下,取过喜娘手中的金秤杆挑下卢雁依头上的红盖头。 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新娘。 卢雁依抬眸看着他,眉眼含情,比任何时候都更娇美动人。她从心底散发出的喜悦之情,让秦牧原心情愉悦,直看愣了去。 喜娘见状直乐呵,将手里的红糖鸡蛋汤圆递给秦牧原,秦牧原才反应过来,接过金汤匙盛起一颗汤圆喂给卢雁依。 卢雁依有些害羞。 只有在儿时才被母亲喂过饭,如今都这么大的人了。 她微微张口将汤圆吃了,又就着秦牧原的手吃了鸡蛋、喝了红糖水。 原就饿了渴了,这会儿便将整碗汤圆吃得干干净净。 喜娘眉开眼笑,嘴里是成串的吉祥话往外冒:“甜甜蜜蜜,团团圆圆。上慈下孝全家福,二人同心福寿长。新人新喜新气象,来年生个状元郎。” 都是最常见的祝福贺词,却听得卢雁依悄悄红了脸。 仪式完毕,秦牧原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亲手将卢雁依头上戴着的头面凤冠取下,卢雁依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累了吧?” 秦牧原柔声问,伸手替她揉捏着肩颈。 卢雁依轻轻“嗯”了一声,问:“怎么不见其他人?” 按规矩,这会儿新房里应该是秦牧原的女性亲眷陪同。但他母亲并未被崔太后接纳,没有金册,更不知亲人在何方。 先帝一定知道,却从未向秦牧原透露过半句。 而秦牧原从小跟随母亲在民间生活,直到母亲病逝后被先帝的暗卫接回,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一个这样了不得的身世。 但先帝既然不说,他也就有骨气地并未再问。 到了如今,就算他想问,也没有了可以问的地方。或许崔太后知晓,可莫说她一定不会这般好心,秦牧原也不会去求她。 是以,在上一世成亲时,是由族里其他女眷陪同,因并不亲近,对秦牧原的身世也很不认可,连带着对卢雁依的态度也就很冷漠。 对那个时候的卢雁依来说,陌生的王府、冷漠的亲眷、性情残暴的夫君,成为她婚姻的,最终构成了后来的悲剧。 这一世,却没见到那些人。 此外,不合规矩的还有揭盖头的时间。 送入洞房后,新娘在男方亲眷的陪同下度过,不可以擅自摘下盖头。而新郎则需外出到喜宴上敬酒,直到晚上回到洞房时才揭盖头。新娘要到那个时候,才能换下精美繁复的喜服,得到片刻轻松。 卢雁依经历过一次,但如今却全都变了样。 第64章 一个梦 新房里不仅没有陌生的亲戚,就连揭盖头的时间也都提前,全然不合规矩。 听她问起,秦牧原眼里有不悦一闪而过,随即又笑道:“并不相熟,我让她们不必来了。” 想到族里那些婶婶姑母们的嘴脸,他怎么能让自己娇滴滴的小妻子和这些人在一处?他不能看着,谁知道她们会不会说什么让人不快的话,惹得她不快? 有任何能让她感觉不舒服的事,他都要提前杜绝这个可能性。 新房内的家具是从卢家提前送过来的嫁妆,秦牧原亲手布置了新房,比卢雁依自己更熟悉这些东西。 他打开衣柜门,取出一套全新的衣裙放在她身边,道:“我先去外面敬酒,估摸着宫中还会有赏赐来。折腾了大半日你定然累了,先换了衣服歇着,晚点我就回来。” 见他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卢雁依还有什么话可说?乖乖应下,嘱咐道:“高兴也别喝多了,伤身。” 秦牧原闻言,忽地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凑在她耳畔悄声道:“我有分寸。今儿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怎舍得喝多?” 男人的呼吸热力就喷洒在颈侧,卢雁依的心顿时砰砰直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话里的意思,抑或在距离太近,或者,是两者都有。 秦牧原离开后,卢雁依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心情才缓缓平复。 梅染和若草推开房门进来,两人的手里都端了一个芙蓉金漆描边托盘,上面放着燕窝粥、茯苓糕、桂花茶等物。 卢雁依受伤时,两人都跟着她在王府里住过一段时间,如今也是轻车熟路,丝毫没有陌生之感。 梅染笑道:“王爷特意吩咐了,让姑娘先吃些东西垫着肚子,晚上他再回来陪姑娘一起用膳。” “哪里还是姑娘呢!” 若草用胳膊肘拐了梅染一下,道:“奴婢们也该改口了,是王妃。” 梅染将托盘放到桌上,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边,道:“对对!婢子错了,是王妃。这么多年了,忽地要改口,却是一时不惯。” 卢雁依笑吟吟道:“你就皮吧,仔细被人捉住了错处。” “婢子定然不敢了!一定不给王妃添麻烦。” 若草看见旁边放着的衣裙,问:“王妃是想先换了衣服,还是先吃点东西?” “先换吧!” 卢雁依刚才吃了一整碗红糖鸡蛋汤圆,便想着不如先换掉这身沉重的喜服。 六品安人的喜服,不止是精美繁复,里三层外三层有好多层。亏得是在秋日,若是在夏天成亲,光这一身喜服便能将她给闷坏了。 两人伺候着她换好衣裙,卢雁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重新活泛起来。 没有了那些扰人的亲戚,秦牧原又将喜房按照她的习惯布置妥当,不知道有多舒服。 卢雁依随意地吃了些点心,在床头的暗格处翻出一个话本子看起来,打发着时间,让自己不要去想晚上即将会发生的事。 王府外院,宾客满座。 作为正武帝新晋的红人,京城的勋贵们基本上都来了。公主驸马、国公府、侯府,个个都是平常见不着的大人物。朝中的文武百官也来了不少,如宰相府、六部尚书等等。 喜宴开始前,宫中的赏赐到了。 正武帝赏下金银绫罗,同时一并赏下的,还有卢雁依作为一品王妃的金册授印。 后宫中,以郭淑妃的赏赐最后,其余各宫依例送上贺礼。 崔太后毫无表示,对此秦牧原并不意外。她对自己厌憎至极,且从来不会掩饰。 晋王府门外开了流水宴,只要愿意来贺喜的百姓都能来喝上一杯喜酒,吃上一餐饱饭。为此,不少人对这位晋王妃满怀感激。要不是她,怎么能吃上这么好的酒席? 流云渐渐遮蔽了日头,在天际形成粉紫色的晚霞。 王府内的喜宴仍在进行,秦牧原却好几次看向新房的方向,心头越来越按捺不住。 秦玄棣见状,打趣道:“皇叔,您若是惦记着皇婶就回去,这儿有侄儿替你招呼着。”淮南王府上就只来了他一人,他也并不觉得无趣,正好呼朋唤友好不快活。 秦牧原有些犹豫。 今儿是他成亲的大日子,他作为唯一的主人若是不在,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别想那么多了!” 秦玄棣推了他一把,笑道:“要我说,这成亲的规矩就不对。怎么能把新娘一个人丢在新房,让新郎官在外面陪酒?再说了,今儿谁都越不过你去。” 此言一出,秦牧原猛地一拍额头,心道:是这个理儿! 他原也不是这等瞻前顾后的性子,顾着成亲事事得圆满,反失了本心。 “那我去了!” 秦牧原把管家叫过来叮嘱了一番,又让长随跟着秦玄棣,有事再去寻他。 “您且去吧,我招呼着大家一块喝酒,能有什么大事?”秦玄棣仔细看了他一眼,忽地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道,“三皇叔,您这模样正好去见新娘子,保准能将她迷得颠三倒四。” 秦牧原本就面如冠玉,如今饮了一轮酒下来,皮肤中隐隐透出绯色。一双原本凛冽的凤目更是褪去了寒意,眼神仿佛被水浸过一般,脉脉含情。 “胡说什么?” 秦牧原斥了他一句,匆匆赶往后宅。又念着秦玄棣说的话,恐怕自己醉酒唐突了卢雁依,便没有直接去新房,照了照镜子,果然有些不胜酒力。想散散酒气,便让下人打来热水来先洗了一把脸,在榻上闭目养养神。 原想着片刻后就去新房,不料因着成亲这件大喜事在前,他好几日兴奋得未曾睡好,今日又是早起直到现在。 这一阖眼,便沉沉睡了过去,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中。 随着眼前迷雾散去,他发现自己仍然在晋王府中,仍然是这个房间。 但为什么,并没有半丝喜气? 那些自己亲手贴上的囍字、系上的红绸呢?就连窗外,也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间,听不见一点办喜宴的热闹。 第65章 痛得无以复加 秦牧原按下心头疑惑,站起来走了出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非要弄个清楚明白不可,这正是他一直以来的性格,不见黄河心不死。 门外候着的长随见他出来,上前见礼。 他微微颔首,问:“王妃呢?” 长随的神情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在新房。” 秦牧原瞥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话想说,你就直说。” 长随这才道:“王爷,师爷替您在书房里加了一张床。今天晚上,您不如在书房住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胡说八道!” 秦牧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冷冷斥道:“今日是本王的洞房花烛夜!你们让我去书房安的什么心?” 他不懂,下属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长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王爷息怒!王妃她如此不待见您,将您赶出新房。您是金枝玉叶,何苦去受这种气?” 什么? 依依她怎么把自己赶出来? 秦牧原迷惑至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怪不得听不见热闹声,想来是喜宴已经散了。 他不理长随的苦劝,抬腿往新房走去。 一路上,他看见大红灯笼挂在廊下,还有门上贴着的囍字。可是,更多的装饰皆消失无踪。 秦牧原越走越觉得奇怪,直到走到新房门前,这种怪异感更甚。 整座王府的确是在办一场喜事,却处处都透露着心不在焉,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既定的仪程,而非他全心渴望的喜事。 推开门,卢雁依的贴身奴婢慌忙对他下跪见礼,整个身体都因为害怕而颤抖。 秦牧原皱起眉头。 他明明认识这两人,但她们却表现得好像是第一次见他。 “下去吧!” 秦牧原看着卢雁依的背影吩咐,向着朝思暮想的她走去。 没想到,随着他的脚步声越近,卢雁依把头埋得越低,丝毫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依依?”他疑惑地唤道。 这一切,谁来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雁依身子一颤,哀声道:“王爷,您若是要罚奴家,就罚吧。” 秦牧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依依,从来不会这样跟他说话,更不会用“奴家”这个自称。 他的依依,虽然生得娇美,却从来都是坚强的,是面对凶徒仍然勇敢地拖延时间等他赶到的。 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双眸一凝,大掌搭上她的肩头,强迫她转过头来。 秦牧原如遭雷击! 没错,的确是依依没错。 但为什么? 为什么她满脸都写着惊惧?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眼神里只有哀求和紧张,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甜蜜幸福? 难道,她从来都不想嫁给自己? 那些两人共同描绘的未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象? 卢雁依缩了缩肩膀,显然并不愿意接受他的触碰。 秦牧原被打击得连连后退几步,扶住桌子一角才稳住身体,头脑一片空白。 他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你说罚你,为什么要罚你?” 卢雁依声线紧绷,道:“是奴家的错,才惹得王爷生气。” 她顿了一下,又道:“既是嫁给了王爷,奴家就不该……不该推王爷。” 可是,当时她实在害怕极了,推他是下意识的举动。她也没想到,只轻轻推了一下,他竟然就负气出了新房。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微微抬头,颀长的脖颈线条优美得精致脆弱,如献祭的小兽一般。好像是让他为所欲为,实际上轻颤的身体却出卖了她真实的恐惧。 秦牧原紧紧地盯着她,心头仿佛活生生地插了一把尖刀,将一颗真心捅了个透明的窟窿,又来回凌迟。 痛,痛得无以复加。 痛得他无知觉地收紧了握着桌角的手掌,“砰!”的一声,坚硬的红木在他掌下断裂,而他的手亦被断开的木茬深深刺入。 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渗出,他却浑然无觉。 些许皮外伤,又怎抵得住心口的空虚? 卢雁依被这声音惊得睁开了眼,随即又被他手上滴落的鲜血吓得重新闭上眼睛。 她偏过头去,仿佛只要自己不再看,就能远离暴虐。 不情愿,却又逃不掉。 卢雁依这宛如受难的神情,深深激怒了秦牧原,唤起了他藏在最深处的黑暗。 秦牧原缓缓起身,脸上再寻不到半丝柔和,整个人化作最锐利的坚冰,伤人伤己。 他大步向前,用受伤的右手托起卢雁依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如狂风暴雨,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却没有半丝甜蜜的回应。 卢雁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握成拳头抵在他胸口,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双唇冰冷,是热吻也融化不了的冰冷。 黑沉沉的阴云在秦牧原眼底越积越盛,他慢慢放开卢雁依,拉开两人的距离,仔细打量着她的反应。 手掌伤口处的鲜血染上了她白皙如玉的脖颈,带来凄美哀艳的美丽,却并非他想看见的美丽。 “卢雁依。” 他连名带姓地叫出她的名字,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温度。 她是我的。 秦牧原这样想着。 她是我的妻。 于心底肆虐的黑暗得了出口,他一把将她抱起,毫不怜惜地扔到床榻之上。 看见她条件反射地蜷成一团,他冷冷一笑,用单手解开领口,慢条斯理地脱掉衣袍,覆了上去。 她想挣扎却不敢。 不甘又只好顺从。 她的身体柔若无骨,令他深深着迷,却又痛恨她的反应。 红色的喜服被他扯开,雪白玉肌比上好的瓷器更美。她的黑发铺了满床,他将自己的头发散下,要和她的头发合在一起。 我们是结发夫妻,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逃! 秦牧原心头发着狠,彻底被她抗拒的姿态激怒。 他弄哭她,看着她哭出来,心却更加疼痛。 他弄痛她,在她身体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折磨她,还是在折磨自己,直到雄鸡一唱天下白。 秦牧原浑身一抖,从榻上醒来。 第66章 洞房花烛夜 我刚刚经历了什么? 秦牧原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浑身发冷。 那种冷,是深入骨髓的、浸透灵魂的寒冷,让他醒来后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初秋的夜,原不该这样冷,哪怕是他无意间睡着也不该如此。 他快速扫了一番室内,幸好种种布置和他入眠前一样。推开窗户,外院传来笑声、喝酒行令声、划拳声,喜庆热闹得紧。 可是,他的心底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令他无法轻快。 梦中的情形太过逼真,真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梦。 秦牧原甚至觉得,那就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切,而眼前的美好才是一场他自己幻想出的美梦。 步出房门,他问长随:“本王睡了多久?” 长随拱手道:“回王爷,只盏茶功夫。” 听了这个答案,秦牧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在灯下伸出手掌,感受着从指尖拂过的秋风,一时不知孰真孰幻? 秦牧原缓步走向新房,一路上都在调整自己的心绪,告诫自己不能因为一个梦而弄砸了两人最美的洞房花烛夜。 新房内,一对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燃得正旺。 卢雁依持着银剪,站在案几旁剪去烛芯。宽大的衣袖从她的手腕处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冰肌玉骨。灯火拉长了她婀娜的身姿,侧影优美如画。 秦牧原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上前。 卢雁依转头看向他,眼里的惊喜如星火般闪过,笑靥如花,“王爷回来了?怎地也不使人通传一声。” 若草和梅染见了,知机地见礼告退,轻轻合上房门。 秦牧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梦中的场景与现实交替出现,她惊惧的神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你这是怎么了?” 卢雁依放下手中银剪,走到他跟前,用头探了探他的额头,柔声问:“是不是最近几日累着了?” 秦牧原闭上眼睛,将眼下的人搂入怀中。 身躯相贴,他恨不得将她揉到自己的骨血中去,从此再不分离。 感受到他的异样,卢雁依没有作声,伸手环抱住他紧实的腰背,如同哄孩子一般轻轻抚着,安抚着他那躁动不安的情绪。 片刻后,卢雁依问:“王爷可用过饭了?我让人准备了一些吃食。” 如此也好。 秦牧原睁开眼,沉沉道:“好,正好我也没正经吃饭。” 不过只是一场梦,他怎么能让一个荒诞的梦影响两个人的感情? 但是,见到她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拥着她的每分每秒,梦里的痛彻心扉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他:她害怕你,她不愿意。她的柔顺,都是不得已。 然而,两人过往的甜蜜,她看着他的目光,又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种矛盾,仿佛要将他撕裂成为两半。 一半信任、一半怀疑。 一半欢悦、一半酸楚。 他没办法面对接下来的新婚之夜,不如借着吃饭沉淀一下情绪。 饭菜很快呈了上来,是他喜欢的菜色和口味。 他记得她所有喜好,而卢雁依亦是如此,两个人都想要给对方最舒适的方式。 秦牧原全心抵挡着内心的撕裂,这顿饭吃得很沉默,新房中的气氛亦变得微妙。 卢雁依察觉到他和以往不同的变化,问:“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面对她明亮清澈的双眸,秦牧原狼狈地移开视线,道:“没有。快吃吧,吃完早些安歇。” 下人撤下食盒,卢雁依取出两件她亲手绣制的披风,将其中一件递到秦牧原手中,道:“王爷,帮我系上带子,我们去外面散散,消消食。” 对她的要求,秦牧原一向无从拒绝。 他默默地取过披风,仔细替她系好系带。因常年用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她脆弱的脖颈,激得她轻轻喘了一声。 秦牧原受了刺激,眼底蓦然变得幽深漆黑,手指一紧。 下一瞬,却又放松开去,转身拿起自己的披风穿好。 卢雁依微不可几地轻叹一声,伸手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两人前后脚出了门,月色将院子里的景致笼罩上一层冷冷的银辉。前院热闹的酒席声隐隐约约,却仿佛与这一方天地无关。 卢雁依沉吟了片刻,问:“王爷,你究竟怎么了?” “没有,可能这几天有些累。” “你不对劲。”卢雁依肯定道,“在离开新房后,你遇到什么事?” 她的敏锐,让他转身望向一株高大的桂花树。 暗香浮动,他的一颗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卢雁依无法知晓,在他强自冷静的外表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 他在害怕,害怕如梦中一般无法控制自己,最终带给她不可磨灭的伤痛。他更害怕,她会因此而恐惧自己,他害怕在她脸上看见惊惧的神情。 “回去吧!” 拖延时间,已是毫无意义。 秦牧原清晰地知道,他无法摆脱那个噩梦的影响。 回到新房,下人打了热水进来。卢雁依作为妻子,亲自伺候着他洗漱,两人换了寝衣躺下。 喜庆的鸳鸯被下,秦牧原伸出手将她温柔地环在怀里,轻声道:“累了一天,睡觉吧。明儿一早还得早起,去宫里请安。” 卢雁依闭上眼睛,再次肯定了他的不对劲。 这不是她所期待的洞房花烛夜。 他虽然不肯说,她却能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重。 卢雁依翻了个身面对他,用手掌贴在他心口,感受着掌下有力跳动的心脏,温言道:“王爷,我会等你。” 等你想告诉我的那一天。 如今,我是你的妻,我们夫妻一体,有的是时间。 龙凤喜烛燃了一夜,在新房外守着的下人没有等到新房中传来要水的吩咐。 梅染将疑惑压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是婚礼仪式太过繁琐疲累的缘故。 翌日,天色刚刚泛起了微微的浅蓝色晨曦。 喜娘拿了一个紫檀木匣子进入新房,收了印着血迹的白喜帕入匣,眉开眼笑地告辞。 王妃贞洁的证明,需要记入宗正寺档案。 第67章 越是在意,越害怕失去 室内,喜帐低垂。 秦牧原半坐而起,随着他的动作,睡了一夜的寝衣领口敞开,露出块垒分明的胸肌。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肩头脸侧,柔和了他俊美得有些凌厉的五官轮廓。 这等场景,甚至可以用“美人晨起图”来形容。 如果,能忽略他手臂内侧渗出的嫣红血迹。 他取过一块细布擦掉血痕,替伤口上了药,用另一条细布一圈又一圈地仔细裹好伤口。 整个过程,他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仿佛这道伤口并不是在他身上。 在他露出来的身体上,远不止这一道新鲜的伤口。胳膊上、肩上,好几道愈合后的旧伤清晰可见。最凶险的,是距他心口不远的一道伤疤。若位置再往左侧偏那么几分,他哪里还有命在。 卢雁依心疼地看着这一切,声音发涩:“王爷,你这又是何苦?” 新婚之夜他并不碰她,却割伤自己替白喜帕染上血迹。 秦牧原低声道:“今日要入宫,各宫都要逐一拜见。若是……若是有人为难,恐怕你体力不支。” 一个看起来很圆满的理由,秦牧原却心虚地知道,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怯懦罢了。 他越是在意,越害怕失去。 手臂内侧最是疼痛,却也最不易被人察觉。他刻意选在此处,正是为了让旁人看不出他的异常。 卢雁依心头酸涩,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新婚之夜,他要用这种伤害身体的方式来解决。 她知道他心头有事,且与她有关。可是,仍然觉得委屈。 卢雁依红了眼眶,扭头不再看他,径直下了床,替他拿来外袍穿上后,扬声让人打热水进来洗漱。 直到用完早饭,整个过程两个人都很沉默,不复之前的甜蜜默契。 受两人的气氛影响,在房中伺候的下人都没了喜气,个个有些小心翼翼。 梅染收了用完的碗筷,和若草前后脚踏出新房,朝着厨房走去。 两人走到一个无人的游廊拐角处,梅染率先开口,忧虑道:“若草,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下人不能妄自议论主子,可她实在是担忧极了,再不说出来恐怕会被自己憋疯。 若草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卢雁依受伤住在晋王府的时候,两人发乎情止于礼,并未像如今同床共枕这般亲密。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感觉却很甜蜜。哪怕默默不语,也自有默契。 哪里像如今,分明是新婚的头一日,却连基本的眼神交流都没有一个。 两人齐齐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头绪。 昨儿亲迎吉日,王爷明明很高兴,看着自家姑娘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觉得两人如胶似漆。 “罢了,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吧。”梅染只好这样说。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太阳还未升起,晨曦渐褪。晋王府侧门处,秦牧原扶着卢雁依上了王府马车,朝着皇宫而去。 一路上,街道旁随处可见早起的人。 早餐摊点上雾气蒸腾,人们行色匆匆。不时有双人小轿抬过,还有那马车骡车,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官,他们都是上早朝的官员们。 看见打着晋王府旗号的马车,知道他们是新婚后入宫请安,纷纷避让。 车厢内,秦牧原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卢雁依抱着软枕,有些迷迷糊糊。 两人昨夜虽然什么都没做,却又都没有睡好。 王府马车宽大舒适,车轱辘有规律地碾过大街上的青石板,让卢雁依越发困倦,半梦半醒。她坐在软垫上,随着马车前行,睡得头情不自禁地一点一点。 秦牧原睁开眼,挣扎了几息,将人搂在怀里,把她的头靠在自己颈窝。 卢雁依这才安心睡了过去。 见她睡得香甜,秦牧原微不可几地叹了一口气:依依,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卢雁依揉了揉眼睛醒来。身体被温暖包裹着,眼前是男人性感的喉结。 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鬼使神差的,凑近秦牧原的脖颈,轻轻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秦牧原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直。 “依依,你……” “我怎么样?”卢雁依此刻清醒过来,理了理发髻上的钗环,负气地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秦牧原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劲头。 卢雁依站在红墙碧瓦的宫墙下,仰头望着前方巍峨的宫殿,四四方方的城墙。 秋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衣裙,掠过她额前的碎发,她就像站在风中的精灵,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而去。 秦牧原下车之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心头紧了紧,快走几步握住她的柔夷,道:“我们走吧,去前面换步辇。” 在宫中,百官未经允许,皆不能骑马坐轿。够品级的宫妃和皇亲除外,由宫中提供的步辇代步。 不过,就算是这样,很多地方仍然需要步行。 秦牧原编造的借口并不高明,却是一个事实。入宫拜见,对新婚后的夫妻二人来说,确实是一件体力活。 他们头一个去的地方,是崔太后所在的寿康宫。 无关意愿,受礼法约束罢了。再怎么两看相厌,她都是秦牧原的嫡母。 见两人联袂而来,内侍便入内通传。却连木凳都未给两人搬来一根,任由他们站在宫门前,足足半个时辰后才回来。 “晋王爷见谅,太后娘娘正在用早膳,这会儿得闲了。”内侍嘴上说得客气,却是一脸倨傲之色。 秦牧原的唇角浮起一抹讥诮来。 寿康宫中的那个女人,还真是无时无刻都在对所有人展示对他的憎恶。 秦牧原握了握卢雁依的手,低声道:“一会儿不论你听见什么,不理便好,一切有我。” 卢雁依“嗯”了一声。 在这上面,她从未怀疑过。只要有他在,她就一定不会受到任何委屈。 随着内侍进入寿康宫,宫中除了崔太后还有前来请安的妃嫔。知道今日秦牧原一定会进宫,好些妃嫔都特意到了寿康宫中。 两人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跪下行大礼,“臣秦牧原新婚,携王妃给太后娘娘请安。” 他按礼法行事,但在崔太后面前,从不自称“儿臣”,更从来不会称呼“母后”。 第68章 佛口蛇心 崔太后高坐于凤椅中,颇有些慈眉善目的佛相。唯有在眉心处一道深深的竖纹,破坏了这份慈和,让她显出阴厉之色。 看着堂中行跪拜大礼的两人,她眼里有着赤裸裸的恨意。长长的指甲在精雕细琢的凤椅扶手上不疾不徐地敲击着,丝毫没有要让两人起来的意思。 整个皇宫,谁不知道她不待见晋王? 偌大的殿内,丝毫没有新婚的喜气,有的只是沉甸甸的压迫感。 众妃皆噤口不言,将目光投向被刁难的新婚夫妻。 秦牧原跪着,却脊梁笔挺,纹丝不动。他是习武之人,倒也不难理解。令人惊讶的是,看起来娇滴滴的晋王妃,竟然也礼仪丝毫不差,未见任何颤抖。 两人姿态高贵,并未因跪着而弱了半分气势。 见他们如此,崔太后的脸色越发阴沉。 正在此时,落针可闻的殿内,忽地被一道由远及近的笑声给打破了寂静。 随着一阵环佩玎珰声,郭淑妃出现在众人面前。 “哟,看来是本宫来晚了,没赶上时候。”她笑得旁若无人,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卢雁依扶起道,“我这有段时日未曾见着妹妹,妹妹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卢雁依既是起了身,秦牧原自然也就跟着站起,傲然站立身姿如剑。 “给淑妃娘娘请安。”卢雁依正欲蹲身施礼,被郭淑妃一把拉住,笑道,“给我请什么安?这新婚头三日啊,天大地大新人最大,太后娘娘您说是吗?” 她这一番含沙射影,显然正是讽刺崔太后气量狭窄,连新人都要为难。 崔太后气得胸口发闷。 这个淑妃,仗着父亲是定远将军,在宫中从未向她顺从过。今儿倒好,竟然公然跟她唱起对台戏起来了。 好大的胆子! 她正想说话,众妃其中一人站了起来,不屑地看着郭淑妃道:“郭淑妃,你不在宫中礼佛,来这寿康宫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崔德妃。 她原本是崔太后替正武帝定下的皇后人选,不料正武帝执意要娶定国公府嫡女韩欣茹为正宫皇后,她只好委曲求全,做了这四妃的位置。 郭淑妃凉凉一笑,道:“难道寿康宫是什么禁地冷宫,本宫来不得?” 此言一出,众妃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敢将寿康宫比作禁地冷宫,这整个皇宫,郭淑妃也是头一份。 “放肆!” 崔德妃怒斥一声,道:“敢在太后娘娘面前无礼,今儿非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不可!” 秦牧原却鼓掌笑了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条斯理道:“本王却不知,原来德妃娘娘比那大理寺更懂律法,可随意罗织罪名。” 如果说郭淑妃和崔德妃之间的唇枪舌剑,还可以归为宫妃间的不睦,秦牧原这句话却是将崔德妃定性为罔顾律法。 大景朝以孝立朝,以法治国。 就是正武帝,也一向以身作则,崔德妃又如何敢凌驾于律法之上? 此言一出,崔德妃脸都白了。 正武帝对她一向不咸不淡,多亏了崔太后她才坐稳了德妃的位置,她万不敢被皇帝所厌弃。 “臣……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她忙看向崔太后,凄声道,“太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崔太后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计较这么多做什么?”护短之意显露无疑。 她厌恶地看了堂下站着的几人一眼,挥挥手道:“行了!新人也见过了,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在哀家跟前杵着。”眼不见心不烦。 秦牧原头一个拱手告退,卢雁依憋着笑,盈盈行了个福礼,随着秦牧原走了出去。 郭淑妃发出一连串畅快的笑声,提着裙摆转了半圈,微微一福就算是施过礼了,道:“如此,臣妾就告退了!改日再来跟太后娘娘请安。”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裙摆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明快的弧线,晃花了人的眼。 “张狂什么?!” 看着她转身出了大殿,崔德妃冷哼一声,看向剩下那些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的妃嫔道:“太后娘娘都说散了,一个个傻愣着做什么?还要把你们留下来吃午膳不成?” 一众宫妃顿时如蒙大赦,纷纷施礼告辞。 看着众人作鸟兽散,崔德妃心头不快,拂袖坐到崔太后跟前,挑拨道:“太后娘娘,您瞧瞧如今这宫中可是没了章法,什么样的人都敢在您跟前放肆了。” 崔太后半阖着眼,捻了捻手中握着的佛珠串,道:“你消停些吧。” 在这后宫,任谁的风头压倒了谁,都越不过皇帝去。 郭淑妃如今敢在她面前肆意妄为,凭借的还不是她连失两子后,正武帝对她的容忍吗? 只要定远将军府仍在一日,郭淑妃的地位就动摇不了。 难道,她还真能将郭淑妃按在地上打板子不成? 争几句长短、逞几句口舌之快,没有半点用处。 她所谋求的,是更大的事。 寿康宫里里外外都种满了菊花,黄的白的粉的各色品种竞相开放,走在其中花香馥郁。 秦牧原却拧着眉头走得飞快,仿佛眼前菊花怒放的景致是那索命的毒。 卢雁依心下不解,却也跟着他加快了脚步。 到了宫门,秦牧原才停下脚步,回首望着走得额角渗出热汗的卢雁依,抱歉道:“不好意思,我走得快了些。” 郭淑妃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掐着腰,冲两人挥着手道:“你俩不用等我,直接去华阳宫吧!我都吩咐过了。” 卢雁依停下脚步,转身扶住她对秦牧原道:“王爷您先请吧,我与淑妃娘娘随后便到。” 秦牧原犹豫了片刻,终究微微颔首,率先离去。 见他走了,于是两人也就不急了。 郭淑妃扶着她的手慢悠悠走着,道:“依依妹子,你也别怨晋王爷不等你。这其中有个缘故,他最是厌恶寿康宫的菊花。” “为什么?” 卢雁依这才发现,原来她并不了解秦牧原。 他的爱恨,他曾经的过往,他所经历的坎坷,她都未曾伴他一同走过。 第69章 过往的伤疤 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一刻起,他就是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晋王爷,强大无匹。 可当初,他以私生子的身份回到这个能吃人的深宫中,该有多难? 就像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不会无缘无故。 或许,每多了解他一分,她就能知道为什么他如今心情沉重。 郭淑妃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听人说起,不过这在宫里头也不算什么秘密。” “当初先帝爷把他带回来,太后娘娘面上不显,单独给了宫殿又安排人伺候,时时常去探望。先帝见了,便放心得很,便安心忙于政务。” “后来呢?”卢雁依不安地追问。 “后来啊,太后娘娘便以晋王长于乡野,不通礼法为由,将他拘到跟前严加管教。有任何行差踏错,或单单只是迁怒,便施以责罚。” 郭淑妃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听说,那个时候正是秋天,菊花开了满园。他常常被剥去外袍、只着单衣,跪在寿康宫门外。被太后娘娘命人用捆扎起来的菊枝抽打,边打还边数落他的过错。打完后,又命他磕头谢赏,否则便关入黑屋不给食水。” 卢雁依听得浑身颤抖起来,并非恐惧,还是愤怒。 郭淑妃讲故事的能力很好,好到她仿佛看见了十岁左右的孩子被虐待的场景。 当众罚跪、逼他磕头认错,意在折辱他的自尊,摧毁他的灵魂。 菊花本是淡雅的花朵,给秋日带来为数不多的春意。却并非温和无害,好几个品种的菊花在挨着根部的地方都生着尖利的小刺,她在寿康宫中盛放的菊花中就看到好几种。 用带刺的菊枝抽打,除了带来身体上的伤痛,更恶毒的是想要毁掉一个孩子天生爱美的心。 崔太后做到了。 在时隔多年的当下,秦牧原仍然对菊花充满了本能的厌恶。 “太恶毒了!” 卢雁依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至今日,他们仍不得不来寿康宫,对崔太后行跪拜大礼。 郭淑妃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感慨道:“就算如此,晋王也从未对她屈服过。宁愿不吃不喝刑法加身,也没向她低过头认过错,没有喊过一次母后。” “这么小的孩子,着实让我敬佩。” 秦牧原此举颇有将门风骨,让从小在将军府长大的她,在第一次听见旁人讲起这段过往时,就钦佩不已。 “她做出这种事,就能在先帝面前瞒天过海吗?”卢雁依问。 “她以教导礼法为由欺瞒了许久,最后还是她宫中的人看不下去,悄悄向先帝爷禀明了真相,晋王才得救。”郭淑妃道,“那会儿我尚在闺中,记得先帝爷发怒,朝廷震荡,紧接着便将他封作晋王。” 郭淑妃看了卢雁依一眼,摇摇头道:“你以为就此苦尽甘来了吗?不是的。” “没多久,先帝爷便驾鹤西去,当今陛下登基。失了掣肘,崔太后越发肆无忌惮。若不是他命硬,如今坟头的草都有几尺高了。” 这是卢雁依头一回从旁人口中了解到当年的真相,心痛得无以复加。 如此种种,加诸于成人头上尚且不好受,何况当年的秦牧原只是一个孩子? 她没办法仔细去想他究竟怎样熬过那段难捱的时光,只微微起了念头,就觉得整颗心揪成一团。 秦牧原跟她讲过这些年,却从未提过半句苦难。 卢雁依红了眼眶,仰头望向高远的天空,硬生生逼回眼里的泪。 哭有何用? 她要做的,是好好珍爱他,是去了解他身上每一道伤疤的来历。 她的使命,是要让他感到幸福。 想到晨起时自己的委屈和负气,未免太过矫情了些。 她从未怀疑他对她的用情,而他既然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郭淑妃挽上她的胳膊,安慰道:“别想了。今儿是你们新婚头一日,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更了解他。这么多年,我虽然不问世事,却也知道他能走到今日殊为不易。” 这是真拿她当做一家人,才会对她说的心里话。 否则,谁会在新婚时告诉她当年秦牧原受过的难?只会让人当做是触霉头的话吧。 卢雁依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多谢淑妃姐姐,依依省得。” 说完了姐妹之间的悄悄话,郭淑妃招手让一直跟着她们的步辇停下,两人乘坐步辇到了华阳宫中。 应了宫殿名中那一个“阳”字,华阳宫整座宫殿都沐浴在上午的阳光中,地势开阔大气,庭院中树木参天,有一种舒朗的美。 一路行来卢雁依已收拾好了心情,笑道:“每次来淑妃姐姐这里,我都心情开阔。” 郭淑妃笑道:“若你喜欢,可常来吧!往日或许多有不便,如今妹妹却是一品王妃,递个牌子就能进宫。” 她冲着卢雁依眨了眨眼,道:“今儿想见你的人,却不止我一个。” “是佩兰妹妹吗?”卢雁依问。 郭淑妃神秘地一笑,道:“暂且保密,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步入正殿。 和皇宫中其他宫殿不同,只要进入正阳宫的正殿,迎面就能看见一尊供奉着的阿修罗神像。 红色的帐幔低垂,在青烟缭绕中,生着三面四臂的神像怒目而视,口如夜叉。合在胸口的双手做着佛偈,背后的手臂却各拿了一件冷冰冰的兵器。 阿修罗乃是凶神,不知为何宫中能允郭淑妃供奉。 若在夜里猛然看见时,定然会被吓一跳。 好在如今阳光明媚,卢雁依也见过几次,只双手合十低头拜神。 郭淑妃拜完之后,接过宫人手中的三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中,神色肃然。 再抬头时,她脸上恢复了常见的平静无波。 殿内快步走出来一人,脚步轻快,语带笑意:“可是雁依姐姐到了?妹妹我等候多时了。” 果然是郭佩兰。 郭淑妃笑道:“昨儿在卢府送嫁,今日又迫不及待进宫等待。真真儿是好姐妹,亲姐妹都没有你二人这般亲厚,连我这个亲姐姐都比不上。” 第70章 黄河决堤 郭佩兰跺脚道:“姐姐您就知道欺负我!在我心里,您一直是排在第一位的!” “哦?”郭淑妃促狭一笑,问,“那母亲呢?” 郭佩兰愣了一愣,奔到卢雁依跟前拽着她道:“雁依姐姐,你看帮我主持一下公道,淑妃姐姐她净欺负我!” 姐妹两人感情好极了,根本不像是刚认回来的姐妹,倒像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卢雁依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郭佩兰不依,道:“好呀,连雁依姐姐也跟着学坏了。” 她身形一转,如灵巧的燕子一般飞到殿中一侧,挡在一人面前,张开双手道:“既是如此,姐姐今儿也别想见到司乐姑姑。” 司乐姑姑?卢雁依惊喜非常。 自从暴雨那日她想进宫却遭遇刺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今日。 江岚从郭佩兰身后起身,规规矩矩地见礼,道:“司乐江岚,见过晋王妃。”今时不同往日,卢雁依再不是那个毫无身份的商贾之女,不止是她的弟子。 卢雁依赶紧用双手将她扶起,道:“老师不必如此,我还是卢家那个向你学习剑舞的九姑娘。” 江岚握着她的手,难得的外露出了激动的情绪。 郭淑妃在一旁解释道:“听见你在来宫中的途中遇刺,司乐姑姑便又是自责又是担忧,来我宫里打听了好几回消息,直到知道你无恙才放心。我便想着,趁着吉日请姑姑过来一趟,亲眼见一见你。” 江岚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这会儿动情的红了眼眶,道:“谢过淑妃娘娘。” 知道卢雁依无恙,和见到她活生生水灵灵地站在自己跟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直到此刻,她才放下心来。 见到她,卢雁依便将那日在暴雨中跳剑舞的感悟细细说了,最后又遗憾道:“自那日受伤之后,王爷便不允我跳舞。明明太医都诊了好几次,我身体早痊愈了。” 江岚正色道:“万事以身子为上,我传你剑舞,不是让你伤了自个儿。” 郭佩兰在旁吃吃一笑,道:“江姑姑,你可不知道,雁依姐姐是在变着法子说王爷对她的好呢!” 卢雁依顿时红了脸颊,羞恼道:“绝无此意!我只是担心会忘了当初的感觉,再跳不出那样的剑舞。” 见她认真,郭佩兰在郭淑妃怀里笑作一团,道:“瞧瞧她,就不能提王爷,一提就恼。” 郭淑妃拍着她的背,柔声提醒:“别笑岔了气。” 几人笑谈了半晌,饮茶吃了些点心,郭淑妃道:“晋王见我宫里有人,为了避嫌便在外殿等候。妹妹也别让他久候了,你们还得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 论理,他们这对新婚夫妻从寿康宫出来后,应直奔韩皇后所在的正阳宫才是。 郭淑妃为了替两人解围,直接将他们带到了华阳宫里。不过,因着卢雁依是定远将军义女的身份,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只是不能盘桓过久,会惹人闲话。 两人到了正阳宫,宫人远远看见他们乘坐的步辇时,便小跑着进去通报,是和寿康宫截然不同的待遇。 韩皇后身边得力的宫女带着人迎了出来,将两人一直迎到正殿,笑着说:“恭喜晋王爷晋王妃新婚大吉。我家娘娘今儿一大早便念叨着王爷王妃,刚才正有喜鹊叫呢,可巧两位就到了。” 殿内,秦眉坐在韩皇后下首,见他们来了,先行起身见礼:“秦眉见过三皇叔、三皇婶。” 秦牧原虚扶一把让她起身,两人又跟韩皇后见礼。 一番见礼完毕,韩皇后命人上了茶水瓜果糕点,笑道:“听说你们去了寿康宫,本宫正命人去接呢,却被淑妃妹妹抢了先。” 为示亲近,她的着装并不隆重,瞧着很是舒服。没有皇后高高在上的架子,反倒有一种家常的亲切韵致。 秦眉道:“可不?母后说了,寿康宫不养人,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听见皇叔皇婶去了华阳宫,便放心了。” 韩皇后和崔太后这两宫不睦,如今竟是摆到了台面上。 卢雁依忽地福至心灵,想到两年后正武帝的离奇驾崩,会不会与后宫纷争有关? 秦牧原没有接话,转而谈起了大婚当日韩皇后从宫中送到王府的丰厚赏赐,郑重道谢。 韩皇后摆了摆手道:“这算不了什么,大多还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说你儿时坎坷,难得娶到如意的王妃,我这位做皇嫂的理应多帮衬一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正武帝默许了韩皇后和秦牧原的结盟。 “皇兄有心,臣弟一向都明白的。” 韩皇后又道:“方才皇帝让人送信回来,让你们就留在正阳宫里用午膳,他抽空回来。” 正武帝忙于政务分身乏术,秦牧原又忙着大婚多日未曾进宫。眼下正好趁着秦牧原大婚之际,兄弟两人好好见一见。 秦牧原自然应了下来,和卢雁依一道,两人一直留到了中午。 正武帝还未到,他跟前的总管太监毛公公先到了,说:“皇上说了,让皇后娘娘和晋王爷、晋王妃先用午膳,再等一等皇上。” 韩皇后微微有些诧异。 通常来说,正武帝允诺她的事情极少食言,何况这个午膳是正武帝特地嘱托她办的家宴。 她眉目微凝,问道:“毛公公,敢问可是前朝有事?” 毛公公咳了一声,低声道:“娘娘所言极是。今儿从工部呈上奏折,汴州黄河决堤淹没了万顷良田。已是十多日前的事了,竟然隐瞒不报,圣上极震怒啊!” “娘娘,您可得劝着些皇上,别气坏了身子,高低用些膳。”他满脸写着担忧。 卢雁依听见,心头一震。 在前世,秦牧原正是请缨去到汴州,才落下了一个“活阎罗”的凶恶名声。 原以为这辈子就算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事,他未必前往。然而见他从昨夜就开始的不正常来看,这会儿她心里没有了把握。 “十多日?” 秦眉讶然道:“这不对吧?这等灾情,向来都是十万里加急的。” 第71章 你,可悔了? “唉,谁说不是?” 毛公公满脸忧色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福宁公主,老奴就先告退了,皇上身边还需要伺候着。” 他打小就跟着正武帝,说一句一同长大也不为过。论起相伴时日来,日夜伺候在正武帝身旁的他,比后宫娘娘们和正武帝相处时间更久。 正武帝着急上火,他也在一旁忧心忡忡。 韩皇后自然是知道的,忙道:“毛公公且稍候。近日圣上休息得不好,午膳中本宫特意准备了一道养胃安神的汤,还请毛公公顺道带回去,劝皇上好歹先用一些。” 毛公公应了,韩皇后便一迭声地催促宫女快去取汤来。 卢雁依看在眼里,帝后果然如她所知一般,感情甚笃,并非演给外人看的假象。 她偷偷瞥了秦牧原一眼,心道总有一日她和他也终能恩爱携手。明明心在一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没有好的结果? 岂料秦牧原也在看她,视线对了个正着,他微微抿了抿唇,又先移开眼去。 秦眉见了,只以为两人是新婚燕尔,还未习惯新的身份,在外人面前才这般放不开。 朝中忽然出了事,正武帝没有如约而至,韩皇后也有些心不在焉。这顿家宴虽然准备得精致丰盛,却吃得有些索然无味。 一顿午膳用完,皇帝那里仍然没有消息。 韩皇后道:“本宫有些乏了。不如你们先回宫休息,待皇上到了,本宫再遣人送信来。” 秦牧原未及冠时在后宫有单独的居所,成年后便搬出去在京城建了晋王府。不过,为了方便皇子以及被分封在外地的王爷们回京,宗正寺在皇城内、后宫外建了一处宫殿,作为他们的临时居所。 作为晋王爷,秦牧原在那里有一处房屋,供他个人使用。 有时离开皇宫时太晚,第二日又有事情需要商议时,他便会歇在此处。 两人昨夜未曾睡好,早晨又是天不亮就起,用完午膳后便有些昏昏欲睡。 秦牧原应了,带着卢雁依朝着正阳宫外走去。 刚走了没多久,卢雁依便眼尖地看见廊下的角落中站着一人,眼神阴毒地盯着她的方向。 待要再细看时,那人却转身走入了阴影,消失不见。 卢雁依想到郭佩兰替她打听来的消息,问领路的宫女道:“刚刚那边站着一个人,你可曾瞧见了?” 宫女踮起脚尖瞧了,回禀道:“回王妃的话,奴婢仿佛是看见了。”她想了想,又道,“那里住着好几名秀女,只不知道是谁。晋王妃想知道的话,奴婢去问问看。” 这里是正阳宫,卢雁依原不想给人添麻烦,节外生枝。 但卢丽婉此人虽然悄无声息,仍然令她十分在意。 她看着秦牧原道:“王爷,或许是以前的妹妹。她进宫后就没了消息,可能是碰巧遇上了,我想看看方能安心。” 秦牧原明白她的意思,对宫女道:“既是王妃的意思,就麻烦这位姐姐。” 卢丽婉进宫后,秦牧原一直让人盯着她的举动。只是她后来进了正阳宫,他又和韩皇后结盟。为了不引起非必要的猜疑,便没有让人在正阳宫里打探消息。 对卢家这位被逐出家门,又拥有神秘预知能力的十姑娘,他一直心怀警惕。 见两人都这么说,宫女便让跟着的小宫女前去打听。 没多久,小宫女前来回话,道:“因今儿天气好,秀女们都去园子里玩了。适才奴婢过去时,卢秀女刚刚回来。” 卢雁依沉吟片刻,问:“方便让她来跟前说话吗?” 她如今是一品王妃,和秀女的身份可谓天差地别。晋王又是韩皇后要拉拢的人,区区要求自然能够满足。 当然,此事韩皇后一定会知晓。 不过有一层卢家的血缘关系在,她要见卢丽婉也不算突兀。 两人站在原地略等了等,便见到宫女引着卢丽婉前来。 和几个月前相比,她褪去了少女的婴儿肥,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五官轮廓显出女人的韵致。整个人却死气沉沉,笼罩着阳光也无法驱散的阴沉气息。 卢丽婉规规矩矩见了礼,整个人如木头一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天知道,她心头恨极。 看起来的循规蹈矩,只是为了在宫中生存下去,为了掩饰心头的恨意。 她恨天地,恨让她穿书的系统。 她恨卢雁依,恨她光鲜亮丽地成为一品王妃,高高在上。 她恨秦牧原,恨他对自己不屑一顾,对卢雁依宠爱有加。 她恨韩皇后,恨她把秀女当作代孕的子宫,不给丝毫自由。 进了正阳宫后,她连大门都出不去,就算知道这本书将来的走向又能怎样? 在这里,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外人,便是在侍寝时的正武帝。但很显然,皇帝也只拿她当工具,估计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在这种情况下,她告诉皇帝两年后他会急病驾崩,恐怕只会被当场打死。 她纵有满肚子主意,也冲不破正阳宫的牢笼。 知道晋王大婚后进了正阳宫,她就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其实,她也不知道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见了礼之后就把自己当成一截木头。 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了内心的滔天恨意。 “卢丽婉,”卢雁依缓缓叫着她的名字,问,“事到如今,你可悔了?” 卢丽婉浑身一震,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初跟我说,宫中会给王爷送两个美人来。我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如今这两个美人都在王府马房里喂马。你若是想要挑拨离间,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卢雁依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也丝毫没有避着人的意思,继续道:“当初你想设计与我身份互换,冒着让整个卢家陷入欺君之罪的风险,也要让我进宫代替你做秀女。可你难道没想过,我在宫中并非无名无姓之人,司乐姑姑就是我的老师。” 她这番话里透露出太多信息,让一旁候着的宫女眼睛越睁越大。 秦牧原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这位小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 第72章 要命 卢雁依每说一句,卢丽婉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秋日阳光和煦,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手脚冰凉。 她自入宫以来便力求低调,虽然后来仍未能保住她被逐出卢家的秘密,但其实个中详情并无人知晓。卢雁依这么一说,等于将她抖了个底朝天,还是当着韩皇后心腹宫女的面。 卢雁依盯着她发白的脸,微微一笑,问:“卢丽婉,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想要告诉我吗?” “晋王妃,你好狠。” 卢丽婉双唇不住颤抖着,道:“你是嫌我的日子过得还不够惨吗?”她分明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卢雁依偏偏要将她找到跟前来,说这些让她未来日子更艰难的话。 “不够啊,远远不够。” 卢雁依笑得卢丽婉浑身发冷,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知道吗?”卢雁依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庞,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我做梦都想着你应该怎么惨死,才能使我开怀。” 上一世,卢丽婉作为崔太后手里的刀,害她背负弑君罪名被腰斩、害死卢家满门、害得秦牧原万箭穿心死在行刑台上。 这种恨并未随着她重生而消逝,一直是卢雁依心头的刺。 “你疯了吗?!”卢丽婉吃惊地睁大双眼,瞪着她。 卢雁依轻轻一笑,如樱花般的双唇中轻轻吐出几个字:“腰斩,你觉得怎么样?” 被腰斩的极致痛苦,她未有片刻敢忘记呢。 卢丽婉被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眼前的人哪里是什么晋王妃,分明就是从地府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卢雁依按着裙摆弯下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逼问道:“卢丽婉,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把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或许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一个全尸。” “你疯了!” 卢丽婉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匆匆施了一礼道:“秀女告辞!” 当她是傻的吗? 知道书中的剧情是她仅剩的筹码,她还想着凭借这个优势抓住机会翻身。怎么可能轻易告诉她,只为了换一个囫囵死法? 看着卢丽婉踉跄着离开,卢雁依缓缓直起腰,唇角笑意盎然。 宫女虽然未能听见两人后面的对话,也目睹了全过程,这会儿看着卢雁依的笑未免有些后背发凉,忙垂下眼眸。 卢雁依回到秦牧原身边,笑道:“王爷,可以走了。” 秦牧原微微颔首,道:“好。” 以他的耳力,将两人之间的交锋听了个真切,心头不免有些疑惑。 就算卢丽婉能预知未来,又设计陷害卢雁依,可远不至于被王妃恨到要腰斩的地步。 王妃,她心中的恨意从何而来? 站在秋日的阳光里,秦牧原忽然察觉原来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他看着她长大,原不该如此。 两人离了正阳宫,回到秦牧原在皇城的临时居所。 秦牧原解开外袍的衣领,道:“困了吧?你先歇着,我去外间。” 卢雁依却拉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王爷难道不和我一道吗?这张床躺两人没问题。” 秦牧原眼眸蓦地变得幽深,定定地看了她几息,松了松袖口道:“不了,我不困。” “可是,王爷不在我睡不着。” 卢雁依收紧了手里的衣料,将他拉得更靠近自己,一双美眸里秋水潋滟,整个人看起来又娇又软。 既然他不打算告诉自己,那就让她来主动。 她倒要看看,他能抗到几时? 卢雁依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事实证明,秦牧原果然无法抗拒她的要求,被她拉到了床上躺下。 “王爷,妾身替你解衣。外袍面料太硬了,硌得慌。” 她翻身坐到他身上,伸出纤纤玉手替他一一解开系带。听见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卢雁依强自镇定着,其实双颊浮起的红云早就出卖了她。 卢雁依的手和她的身体一样柔软,偏偏她又动作缓慢。 一个解系带的动作,仿佛一个调皮的精灵在他的胸肌上起舞,时而轻触、时而远离,点燃了火苗,又轻轻掠过。 对秦牧原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尤其是她还坐着他腰间,果真是温柔乡英雄冢,真要命! “依依!” 秦牧原掐着她的腰,瞬间主客易位,两人的位置调转。 卢雁依娇喘一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酥麻感来袭,令她浑身发软手指无力。她到了此时才发现,原来她的腰如此敏感,敏感到被他的大掌一烫,便酥了身子。 被他整个人笼罩着,她美目半阖,纤长浓密的睫毛仿佛受惊的蝴蝶一般,不住轻颤着。 秦牧原看着她,只觉口中发干,身体更是从一开始就不受控制。 理智与感情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最终他咬了咬牙,翻身坐起,哑声道:“你快睡,我去外间。” 随着清凉的空气涌入,卢雁依慢慢从意乱情迷中缓过来。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她捶了一下床铺,银牙紧咬:“秦牧原,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如今的身体是未经人事的雏鸟,但她拥有前世的全部记忆,包括和他所有的亲密。 虽然为数不多,且新婚那一夜只有疼痛,可到了后面,就算她不承认,他是能让她愉悦的。 那种体验,跟其他的快乐都不一样。 但是! 他怎么能把自己撩拨得不上不下,然后就这么放在这里? 卢雁依抱紧了被子,心头愤愤地想着,却忘了是她自己先起的头。 终究是起得太早,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到不少脸红心跳的画面。 午休后,宫人前来通传,韩皇后遣了步辇来接两人过去。 坐上步辇,卢雁依瞪了一旁的秦牧原一眼,瞪得他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白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 正阳宫,韩皇后坐在梳妆台前已梳妆完毕,心腹宫女挑了一支金丝流云凤簪仔细地替她插在发髻上。 “你是说,晋王妃唤卢秀女相见了?”韩皇后问。 第73章 糟心事 “是的,娘娘。” 宫女将卢丽婉是因为设计卢雁依才被逐出卢家的事讲了一遍,道:“原来,两人在卢府时的关系就很糟糕,晋王妃甚至特意恐吓她。” “哦?”韩皇后笑了起来,“这倒是意外。晋王妃瞧起来娇娇弱弱的样子,原来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 宫女笑道:“谁说不是呢?娘娘,您是没见着,晋王妃那个样子还挺吓人的。” 韩皇后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什么需要留意的?” 宫女偏头思索了一下,道:“还有一事,婢子很在意。晋王妃说,宫里送美人到晋王府的事,卢秀女提前就知道,借机挑拨。” “这么说来,她在宫里有人。”韩皇后道。 “是呀,可是婢子想不通,她瞧着不像是能知道这等消息的人。那会儿她还没入宫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罢了。” 韩皇后略想了想,道:“且不用理会,往后给我看紧了她。除了侍寝,不允踏出房门半步。” 这就是变相软禁了。 宫女应下,道:“娘娘考虑仔细,省得她闹出什么妖蛾子。” “晋王妃既然特意将此事告诉本宫,本宫自然不能负了她一番美意。” 刚梳妆完毕,毛公公就来报,皇帝半刻钟后就到,韩皇后便让宫人们准备迎驾。 不一会儿,正武帝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气愤的神色,抓起为他准备的茶一口喝掉。 “圣上慢着些。” 韩皇后忙扶着他坐下,道:“都是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惹得陛下发怒,个个都该治罪!” 正武帝反手握住她,叹了口气道:“还是茹儿懂得朕。你说说,那么大的事,竟敢隐瞒不报!要不是工部,朕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更生气的是,一个个支支吾吾。朕再问,才知道汴州已是饿殍满地,又活不下去的百姓迫于生计做了盗匪!那些为富不仁的,还趁机囤积居奇,大发其财!” 他扶着额头,道:“你不知道,如今汴州已是一团烂摊子。” 正武帝是位难得的明君,武能安邦,文能治国。他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接过先帝爷的江山后,治理得河清海晏、万邦来朝。 谁知道,就出了这等乱子! 韩皇后亲手拧了一张热毛巾,搭在正武帝脸上,替他缓解着紧张的精神。 后宫不得干政,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陪在他身边,听他抱怨一些没办法对大臣说出口的怨言。 皇帝也是人,也有糟心事需要一个出口宣泄情绪。 这么多年,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也是正武帝最爱到正阳宫来的原因。 正武帝就着热毛巾搓了搓脸,道:“能瞒报如此之久,可见汴州上上下下都烂透了!朕下了朝,在御书房里着人商议,果真是千头万绪。” “朕要派一位钦差大臣去!好好把汴州从上到下梳理一遍。只是这人选……” 商议了许久,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让正武帝很是头痛,也是他迟到了许久的原因。 “要治水、惩贪腐,要能打仗,才能清剿盗匪。还要有足够的威信,够手段,才不会被欺瞒。”正武帝伸出手数了一遍,越数越是头痛,病急乱投医起来,看着韩皇后问,“皇后,你有没有提议的人选?” 韩皇后心头一跳。 她知道正武帝并没有试探她的意思,但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 韩皇后抿唇一笑,心如电转道:“陛下说的人,可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正武帝一愣,问道:“谁?” “那就是陛下您啊!” 韩皇后伸出纤纤玉指,道:“论治水,陛下在未登基前就三赴淮南,引河道入海,至今淮南道再无水患。惩贪腐,皇上登基时查出贪腐大案,将事涉官员一网打尽,朝堂为之一清。” 她再伸出第三根手指:“论骑马打仗,陛下御驾亲征平定西番。再论威信,谁又能越过皇上?” 正武帝原本被黄河决堤之事闹得焦头烂额,被韩皇后这一通拍得恰到好处的马屁拍得极为舒坦,只觉整个人飘飘然,眉头舒展开来。 谁不爱被自己喜欢的女人这样崇拜呢? 更何况,韩皇后所言,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事实。 宫女站在韩皇后后面低眉顺眼,心头对自家主子的佩服之情难以言表。 韩皇后接过正武帝手里的热毛巾交给宫女,伸手按上了他的额角,温言道:“皇上文治武功,这满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但这江山社稷,总不能都靠皇上事事亲力亲为。满朝文武,若一人做不到,不妨多遣几人。各有特长,还能互相监督。” 正武帝听了,一拍大腿道:“皇后所言极是!那什么朝廷重臣,朕瞧着还顶不上茹儿一个人!” 韩皇后笑道:“皇上谬赞了,都是肱股之臣,臣妾何德何能?” 正武帝知道她是为了避嫌,当下也不多说,闭目思量着该派哪些人前往。 他正想着事,有人在门外通传,晋王晋王妃到了。 正武帝拍了拍脑门,有些懊恼,“都怪这糟心事,朕连弟弟的吉日都差点耽搁了!” 韩皇后忙让两人进来,见过礼后,正武帝笑道:“都是一家人,随便坐。被耽搁这一通,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秦牧原拱手道:“皇上政务要紧,臣弟原也无事,陪着王妃熟悉一下宫中。” “不能这么说!新婚大吉,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事。”正武帝哈哈一笑,把政务暂且丢在脑后,细细问起秦牧原的大婚,还说秦玄棣那个小子和将军府新认回来的小女儿看对了眼,一大早就跑来宫中探听消息。 “还有这事?”秦牧原讶然,他是真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卢雁依,卢雁依也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昨日从卢家出嫁后,她和郭佩兰还没有再次见到的机会。 正武帝摆了摆手,笑道:“你是新郎官,不知道也正常。晋王妃回门时问问看,将军府那边是个什么意思。若是双方都有意,朕瞧着能结亲也是好事。” 第74章 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秦玄棣是淮南王次子,和郭家小女儿结为连理无伤大雅。 正武帝惩治了秦牧望之后和崔太后一直关系紧张,便想着如果合适就用这桩婚事弥补一二,在崔太后那里也能交代过去。 皇帝起了要做媒的心思,哪有不应的?只是郭佩兰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谭临。 卢雁依略作思忖,道:“皇上的意思臣妾记下了,一定仔细问问将军府。” 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正武帝颇有些意外的“咦?”了一声,笑着对秦牧原道:“你这位王妃,倒是有些意思。” 秦牧原忙道:“皇兄万勿怪罪。拙荆和郭家姑娘一向感情好,人生大事需仔细考量。” 正武帝斜了他一眼,打趣道:“别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朕瞧着你也差不多。成了亲,心头就只向着夫人。朕有说过要怪罪吗?” 秦牧原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卢雁依也颇有些不好意思。 见小夫妻脸皮薄害羞,韩皇后便打了个圆场,将话题岔开去。 坐了一会儿,正武帝记起秦牧原两年前在汴州办过一个案子,便问道:“汴州的风土人情,你可熟悉?” 秦牧原仔细回忆片刻,道:“当年为了查案,我待过几个月。谈不上熟悉,却也知道一些。” 对他的能力正武帝是认可的,他敢这么说,就是有把握。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只是…… 正武帝把想说的话在心里打了几个来回,看着眼前刚刚新婚的小夫妻,欲言又止。 看出来他的犹疑,秦牧原直接道:“皇兄想要臣弟做什么,尽管吩咐。” 韩皇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笑道:“让本宫来猜猜。皇上正在发愁派往汴州赈灾的人选,莫不是想让晋王前去?” 这句话,由她来问比正武帝更合适。 皇帝金口玉言,很多话轻易不能出口,出口便成了旨意。 韩皇后心领神会,这份默契在后宫无人能比,也正是她多年来恩宠不减的根本原因。 都说色衰爱弛,她年纪已然不轻了,再怎么保养岁月仍然留下了痕迹。而在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水灵灵的年轻姑娘。但只有韩皇后,能把每一句话都说在正武帝的心坎上。 正武帝看着韩皇后,赞许地微微颔首。 从各种角度来衡量,秦牧原的确是持天子剑的最好人选。 他虽然不懂治水,但在查案上能力卓越,能顺藤摸瓜把汴州的官场清理一遍。而且,他还身怀一身好武艺,草莽出身的盗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再加上他的晋王身份,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敢跟他对着干? 他一到汴州,便能震慑力十足。 正武帝越想越觉得他最合适,奈何他刚刚大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就派他千里迢迢前往汴州,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韩皇后替他问出这句话,无论秦牧原是接受还是拒绝,都有了余地。 卢雁依一愣。 前世她所知的经过并非如此。 她是在来年春日才嫁去晋王府,在此之前,晋王就有了“活阎罗”的名声,让她越发恐惧。黄河决堤之事上报后,正武帝连连派了好几名官员前往,最后才是秦牧原主动请缨。 算算时日,那是在十月底的事情。 难道,是她在这一世改变了不少事情,而导致的因果? 她还没弄明白秦牧原心里究竟藏着什么事呢,可不想刚刚新婚就跟她分开好几个月。 秦牧原沉吟片刻,问:“皇兄,您觉得我合适吗?” 正武帝哈哈大笑几声,道:“你有所不知,方才朕还在跟皇后诉苦,说找不到合适的人,原来竟是灯下黑。” 他没把话说死,意思却很明白。 秦牧原起身,对着正武帝行了一个臣子大礼,道:“但有所命,微臣莫敢不从!” 正武帝敛了神色,问:“朕再问你一次,可想好了?” “黄河决堤,汴州有难。微臣既能尽绵薄之力,安敢耽于京城?”秦牧原拱手道,“请皇上下旨!” “好!好,好!” 正武帝一连叫了几个好字,夸赞道:“不愧是我老秦家的种,有担当!” “行!你且回府收拾行囊等候旨意,朕还得给你派几名官员随行。”有了秦牧原做钦差大臣,最大的烦恼就已解决,他只需再配上能干的官吏进行协助即可。 秦牧原领了口谕,心虚得不敢看卢雁依一眼。 两人离开正阳宫时,韩皇后仍然遣了心腹宫女相送。到了门口,宫女低声对卢雁依道:“晋王妃,皇后娘娘吩咐了,让我们看紧卢秀女,非必要不可踏出房门半步。” 韩皇后软禁卢丽婉,并非全是为了卢雁依。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在她跟前卖个好,乃是顺势为之。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卢雁依得领情。 宫女笑了起来,道:“王妃若是得了闲,不妨多来正阳宫里坐坐。” 离了正阳宫,两人往段贵妃所在的宜兴宫而去。 进宫拜见,两后四妃必不可少。 只是如今四妃空缺一位,崔德妃又在寿康宫中见过了,秦牧原本就厌恶崔家女,于是顺水推舟不再去崔德妃所在的永宁宫。 这漫长的一天,只要再去了宜兴宫,两人便可出宫回府。 一路上卢雁依没有说话,秦牧原知道她恼自己未经商量就应下去汴州的差事,心头惴惴不安,只是绷着脸面罢了。 落在外人眼里,便觉得晋王爷果然如传言一般冷酷,刚刚新婚也不改严肃之色。 到了宜兴宫,段贵妃待他们不如韩皇后和郭淑妃热情,却也不是崔太后那般怠慢。 四妃之中,她年纪最小,神情间带着一种在后宫其他人脸上看不见的骄矜自傲,春光满面。 她当然是骄傲的。 放眼整座后宫,就只有她生养了皇子,顺利养大。 这是卢雁依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秦南山。 段贵妃娘家门第不高,全靠母凭子贵才坐到了贵妃的位置。她将儿子保护得水泄不通,任何场合都不出席,正是为了避免所有可能的意外。 对于这根金贵的独苗苗,正武帝也允许了她的做法。 第75章 冰火两重天 秦南山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生得是粉雕玉琢的一团,穿着锦缎做成的袍子,煞是可爱。 他靠在段贵妃身旁,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他比卢鸣修还要小上两岁,看见他卢雁依便想起了弟弟。顾着段贵妃视子如命的脾性,卢雁依只坐在原位跟他说了几句话。 秦牧原拱手道:“贵妃娘娘见谅,在宫中耽误得久了些,已是申时了才来拜见娘娘。” 段贵妃不咸不淡地撩了一下眼皮,道:“本宫这里,自然是不如皇后娘娘那里来得尊贵,多等些时候也没什么。” 说着,她让宫女取了给卢雁依的礼出来,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拿着去玩吧!” 她口中虽如此说,给的却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字画,卢雁依忙用双手接过来道谢。 略作盘桓,段贵妃端起茶杯,懒懒地道:“本宫乏了,你们且去吧!” 离开皇宫时,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天际,夕阳燃烧着最后的余晖,带来霞光万丈。 秦牧原扶着卢雁依正要上车,后面匆匆赶来几人,当头的一名太监施礼道:“见过晋王爷,晋王妃!太后娘娘吩咐,王爷身边不能缺了人伺候,再赏两名孺人,和前两位孺人一并伺候王爷笔墨。” 说罢,他便往后面站了站,露出身后两名娉婷丽人来。 秦牧原拧着眉头望过去,淡淡道:“太后娘娘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一些。” 太监姿态恭敬,却神情倨傲:“太后娘娘说,皇室开枝散叶乃是大事,不能由着王爷性子来。如今妻子也娶了,就该考虑替宗室延绵子嗣。”话是在理的,只是这么说出来,未免有把秦牧原当做工具之嫌。 秦牧原冷冷一笑,道:“既是娘娘喜欢,随便吧。” 他睨了一眼那两人,解开王府马车前套着的其中一匹马,迎着一片惊愕的目光率先翻身上马。又侧身轻舒猿臂,将卢雁依捞到了身前侧身坐好,不管不顾地策马飞奔而去。 被晾在原地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孺人眼眶微红地看着太监,娇声问:“公公,我们可怎生是好?” 太监烦躁地挥了挥拂尘,他又怎么知道? 他就知道,凡是跟晋王有关的差事,就没有一件能顺顺利利。办不好,还得挨一顿训斥。 不过,晋王虽然走了,王府马车还在。 他向前走了几步,颇为傲慢地对车夫下着指令,道:“你,送两位太后娘娘赏下的孺人回王府。” 车夫耷拉着眼皮道:“我怎么送?公公是没瞧见,王爷骑走了一匹马?我这是双骑马车,只有一匹马,半步路都走不动。” 太监气急,又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人传信给崔国丈府上,让他们遣马车来送人。 只是这一来一回需要时间,天色一黑便有了秋天的寒意。他陪着这两名孺人站在风里瑟瑟发抖,心里把秦牧原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样都是困在原地,王府车夫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件旧得发黄的皮袍子,往身上一裹。又把车赶得换了个方向,自己蜷在背风的车厢前,竟是抱着马鞭睡了过去。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太监在心头恨恨地骂了一句,也只好望洋兴叹,依旧在风中瑟缩。 秋风起,夜风寒。 偎在秦牧原怀里的卢雁依,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男人身形强健,替她挡了大半的风。又怕她受寒,解下自己的披风把她包得严严实实。 卢雁依用两手环绕住他劲瘦有力的腰,将脸贴在他心口上,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心跳声,汲取着他身体的温暖,自成一方小天地。 天将将擦黑,京城的大街上行人不少。 秦牧原艺高人胆大,纵然只是一匹拉车的马,仍被他骑出了战马的气势。马蹄声声,灵活地避开行走的人群、玩耍跳跃的孩子、肩挑手提的走卒,每每险之又险,却安然无恙。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和着街道上的叫卖声、孩童嬉闹声,以及被马匹吓到的惊叫声。 卢雁依窝在秦牧原怀里,没有半点不安。 她抓住他的衣襟想着从昨夜以来经历过的种种,梳理在宫中遇见的人和事。却始终集中不了精神,思绪在脑海中绕来绕去,又回到抱住的人身上。 男人的身体热得发烫,卢雁依哪里还能集中精力? 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也跟着发烫起来,干脆钻到秦牧原的怀里,越埋越深。 秦牧原控着手中缰绳,手指被风吹得冰冷,体内却仿佛揣了一个火炉,烫得他心猿意马。 冰火两重天。 估了一下时辰,他干脆赶在城门落锁之前策马出了城,将满城灯火抛在身后。 和在京城里不同,马蹄下的管道平坦宽阔,这个时辰里几乎无人,可供他任意驰骋。 夜风将他发冠吹得散开了一些,黑发在风中飘荡中,包裹在卢雁依身上的披风迎风鼓荡。 策马带来的快意,让他从昨晚那个梦开始积淀的沉重情绪松散了一些。怀里的人没有问过他半句要去哪里,这样全心交托的信任,让秦牧原心怀愧疚。 他渴望好好珍爱她,却又害怕给她带来伤害。 可是,他更怕因为害怕伤害她,却给她带来更深重的伤。 种种情绪在心里辗转难解,让他既矛盾又痛苦。 无论他有什么借口,在洞房花烛夜没有圆房,却是事实。而且,他已下定了决心,在他没理清之前,都不能圆房。 只要她还保有一个清白的身体,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至于只能和自己共沉沦。 自动请缨去汴州,除了替皇兄分忧、为百姓做主外,他还在逃避卢雁依。 至少这么一来,他在几个月内不用面对她,不用绞尽脑汁地想借口。 然而,一想到要离开她,他又万般不舍,才会在冲动之下带她出了城。 秦牧原缓缓勒住缰绳,安抚的拍了拍跑到乏力的马脖子,对怀里的卢雁依道:“汴州事急,我估计几日后就要启程。今天晚上,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认认人。” 第76章 月下拥吻 他原想着等卢雁依回门之后,再带她来。 不过,眼下既然已经出了城,不妨就直接去。一来是时间紧,二来他不想回府看见崔太后送来的孺人。 崔太后把人送来,想必紧跟着还有别的安排。毕竟,前两个孺人已被他扔去马房,崔太后不可能在知道了此事的情况下,仍然坚持送人。 如此,干脆不回府好了。 卢雁依把头从披风中伸出来,扒拉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她仰头看着秦牧原,一双眼睛在秋夜明亮的月光下,如星辰般明亮璀璨。 入宫时两人都着了王爷王妃品级的大衣服,卢雁依的头上更是按规矩戴了全副头面。在马背上颠簸了一通,好些钗环都散了下来,不复精致。 可这份凌乱,再加上她在披风里闷了一路的脸颊绯红,看起来格外动人。 情不自禁地,秦牧原低头吻向了她。 他单手握住缰绳,另一手搂紧了她纤细的腰身,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前。他的双唇从她光洁的额头、明亮的双眼、小巧的鼻梁,落到她柔软的双唇。 月光如水银泄地般,马上的两人忘情拥吻。 呼吸灼热,卢雁依软了身子,只余下最原始的本能,攀援住他的身体作为支撑,仿佛下一瞬就要滑落。 “叮”的一声,她头上的鎏金嵌绿宝石梅花簪掉落在地。 声音不大,却将秦牧原从沉醉中惊醒。 他身体一僵,缓缓拉开两人的距离,让卢雁依扶好马鞍,自己翻身下马替她把簪子拾起。 卢雁依努力平复着呼吸,把头上散乱的钗环全都取了下来,用秦牧原的披风包好,抱在怀里。 秦牧原手中握着簪子,辨了一眼方向,道:“从这里过去还需小半个时辰,你饿不饿?” 他们在宫里没有用晚饭,原本王府马车上备有茶水糕点,只是两人出来得太急,什么都没带。 “还好。”卢雁依回答。 正阳宫里韩皇后准备的午膳很精美,她吃得很是心满意足。 秦牧原翻身上马,以指当梳地替她梳着长发。卢雁依的头发如丝缎一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柔顺光滑的发丝中穿梭往复,在静谧的秋夜中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将所有发丝理顺之后,秦牧原有些懊恼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我不会盘发。” 早知道,他就应该去学。 为夫人画眉梳头,此等他以往不屑的闺房乐趣,如今才懂得了其中的快乐之处。 卢雁依“扑哧”一声乐了,道:“王爷握剑的手,用来盘发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她将怀里的包袱塞给秦牧原,将簪子咬在口中,双手灵巧地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再用梅花簪给固定住。简洁的发饰虽不够雍容华贵,却将她的柔美显露无疑。 整个过程还不到盏茶功夫,看得身后的秦牧原目瞪口呆。 卢雁依侧过身,戳了戳他的胸膛,促狭道:“王爷还不快走?再晚些时候,妾身就真的饿了。” 秦牧原这才如梦初醒般,把她好好地环在胸前,朝着目的地而去。 京郊,古柏庄。 坐落在山坳里的庄子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仅有一条铁链锁桥与外界相连,桥下是河水湍急而过,轻功再好的人也无法飞渡。 远远望去,夜幕中庄子中的灯光影影绰绰。 “王爷,这是何处?”卢雁依望着灯火中的庄子问。 秦牧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柔和,道:“先帝爷留给我一队暗卫,多亏了他们,我才在宫里活了下来。后来,我出宫建府,也给他们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就是这古柏庄。” 说话之间,他已经策马到了铁链锁桥前,用手含在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唿哨声如鹰鸣般嘹亮,在空荡的山间打了一个转,回声悠长。 “王爷来了!” “王爷!” “快去通传,是王爷到了!” 卢雁依惊奇地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铁链锁桥,不知从何处蹦出来好几个人,看着秦牧原一脸惊喜。 其中一人上前,用手按在胸口见完礼,问:“山路不好走,王爷怎地大晚上来了?” 语气熟络,比王府里的人更像是秦牧原的家人。 秦牧原抱着卢雁依翻身下马,笑道:“兴之所至,便来了。本王刚娶了王妃,带她来认认人。往后,她说的话就等于是我的话。” 那人忙抱拳鞠躬,严肃道:“雷彭,见过王妃!您叫我老雷便好。” 卢雁依回了礼,新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是上一世她不曾知道的所在,不知道的秦牧原。 想来,是因为那时两人关系疏远,秦牧原不知道该怎样将她引荐给他真正的心腹。 也就是说,这辈子他们的感情毫无问题,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起了结。 卢雁依一边琢磨,一边打量着那条唯一通往古柏庄的铁链锁桥。 对庄子里的人来说毫无问题,卢雁依亲眼看见前往庄子里报信的人,仅仅借助这两条高低不一的铁链,如飞燕一般快速通过。 可她不行。 比起寻常的千金小姐,她因练习剑舞而拥有超越她们的平衡感与力道,但想渡过这道桥,仍是难于上青天。 见她面色踌躇,秦牧原微微一笑,手臂如铁箍一般揽上她不盈一握的纤腰,道:“抱紧我。” 卢雁依挣扎了两下,羞怯地低声道:“有人看着呢!” “都是自己人。我抱自己的王妃,天经地义。” 卢雁依只觉得,到了这里,秦牧原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在外面,他整个人都是绷着的,仿佛戴了一个保护的面具,也就在自己面前还能流露出真性情。但如今,他的状态很松弛,一言一行皆不用掩饰,流露出他原本桀骜的真性情。 话音刚落,秦牧原将内力聚在足尖,提气在铁链上轻点。 他甚至都不用手去扶那条用来帮助平衡的链条,手里揽着卢雁依,仿佛鹰隼击于长空。 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和骑马时又不同。 卢雁依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就已经踏上了实地,两人已在铁链锁桥的另一端。 第77章 古柏庄里另一番天地 两人刚落地,旁边就响起了一阵鼓掌声和笑声。 “几个月不见,原哥儿武艺又精进了!” “应老头还担心王爷会和那些纨绔待久了会退步,老身就骂他瞎想,今儿一见果然是瞎想。” “有王妃在,瞎说什么?!” 一名满脸红光体魄强健的老人上前,见礼道:“王妃莫怪,我等粗人在庄子上放肆惯了,不通礼节。” 卢雁依将双手放在腰间盈盈回礼:“卢雁依,见过各位长辈。” “哎,哎!”老人激动地搓着手,想要扶她又怕亵渎了眼前这个花朵一般的女子,口中语无伦次道,“王妃不用客气,来就行来了就行。” 旁边上来一名老妇人,扭着他耳朵退后,道:“你就这点出息!” 她笑着对卢雁依道:“让王妃见笑了,他就是瞧见原哥儿就高兴。原哥儿大婚呢,他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次,可惜不能去王府贺喜。如今乍一见到新媳妇,就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 卢雁依被他们的欢乐气氛所感染,笑道:“长辈们唤我依依便好,不用拘着。” 见他们相处良好,秦牧原扬起的唇角就没有下来过。 他把手搭上卢雁依肩头,道:“好了好了,我们大老远过来,还没吃晚饭。” “没吃晚饭?!” 众人大惊,顿时作鸟兽散,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冒起了炊烟。 卢雁依再次被他们这样爽直的脾气惊得目瞪口呆。 “走!不管他们,我们先进去。”秦牧原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起庄子里的人。 那名被称作应老头的,叫应勤池,是先帝时期的暗卫队长,一身功夫出神入化。 当年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家里却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贵而惨遭灭门。 “是先帝爷替他报了血仇,他又孑然一身,才销声匿迹在先帝爷身边做了暗卫队长,退隐江湖。”秦牧原细细解释,“拧他耳朵的,是当年在江湖上人称毒手药后的十七娘。” 光听这个外号,就令卢雁依吐了吐舌头。 她这是踏入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秦牧原笑了起来,道:“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在古柏庄,他们就是庄子里安享天年的老人。只是个个都闲不住,又都是路见不平的性子,陆陆续续收养了好些孤儿在庄子里。” 卢雁依点点头,原来如此。 有意无意间,秦牧原在朝廷之外建立了一个完全忠于他的势力,成为他在前世于血色中扶秦南山登基的最大底牌。 庄子里的房屋,跟其他所有庄子也没两样。 砖墙瓦房,杉木为梁。 秦牧原带着她进了其中一套两进院落,笑道:“我每次来都住这里,他们也就给我留着。” 如庄子名称一般,在这里随处可见枝叶繁茂的古柏树,又以这个院落里的这棵最为巨大。站在树下,只觉树荫能参天蔽日。 庄子上没有奴仆下人,就是秦牧原到了,也需自己动手。 秦牧原指着卧室里的木头家具,一脸骄傲:“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糙是糙了些,用着习惯。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委屈了依依。” 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胜在坚硬结实。拐角处处理得光滑细致,用手摸上去没有任何毛刺。因为用得久了,还生出一种油润的光泽来。 卢雁依坐在木凳上,撑着胳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牧原,唇角含笑:“我很喜欢。” 比起雕栏玉砌的皇宫,她更爱眼前原始朴素的房屋。没有繁文缛节,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心灵上的充实,远比精致昂贵的古董摆件更让人惬意。 秦牧原去厨房烧了热水,找了没用过的巾子给她,道:“先洗把脸歇歇。” 没多久,十七娘便端着托盘进了门,笑着把饭菜放到桌上,道:“原哥儿、依依,饿坏了吧?快吃饭。” 白米饭里和着今年新收的玉米粒,热气腾腾。 菜肴不多,也不像京城里那般精致,每道菜都用好大一个陶盘装着,光是香味就让人垂涎欲滴。 秦牧原精神一振,捋起袖子端起碗,给卢雁依夹了满满一碗菜,道:“依依你不知道,江湖上有个传言,说能吃到十七娘亲手做的饭菜还不被毒死的人,都会长命百岁。” 十七娘哈哈大笑起来,拿着托盘道:“这都是哪一年的旧黄历,原哥儿偏偏还要翻出来。” 医毒本一家,她精于下毒,医术更是没问题,当年秦牧原那一身伤都是她给治疗痊愈。如今在古柏庄里,一身技艺无从施展,干脆就研究起饮食来。 这一研究便不得了,庄子里齐刷刷腹泻呕吐了好几个月,之后她的厨艺便神速地突飞猛进。 据应勤池所言,比宫中的御厨味道还好,关键是还能根据四季时节来调理人的身体。 听他们说着当年,卢雁依不由得连连称奇,吃得越发带劲。 见她吃得香,让十七娘越看越顺眼,道:“老身见那些京城里的小娘子,每每都吃那么一点点。那点点东西,怎么长身体?还是咱依依强,一看就跟我们是一家人。吃得多,才好生养,原哥儿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话糙理不糙,却让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卢雁依咬着筷子头看了秦牧原一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问出了口:“妾身以为有理,王爷觉得呢?” 秦牧原心下有愧,不敢看她。 见两人的样子,十七娘在心头琢磨了一番,道:“来来来快吃!吃完老身给依依把个脉,调理调理身体,包你们三年抱俩!” 吃完饭,秦牧原将碗筷给收了,十七娘给卢雁依把脉。 刚一搭上脉搏,她就皱眉问道:“你们这是还没圆房?” 江湖人士直来直往,没有那么多小心翼翼的讲究,直接就问出了口。 卢雁依垂眸道:“王爷说今儿要进宫,怕累着我。” “这一听就是借口!”十七娘拍了一下桌子,替卢雁依抱不平,“洞房花烛不圆房?原哥儿怎么能这么欺负你!不行,我得找他问问。” 第78章 忘忧坊的令牌 卢雁依犹豫了一下,没有制止。 眼下她是问不出来了,或许在这个能让秦牧原放下戒备的古柏庄里,他愿意吐露心声也不一定。 见到十七娘走出去,卢雁依把桌面都收拾干净。 两辈子加起来,她身边都有人伺候着,从来没有干过这种粗活。不过,做起来也不觉得吃力。 收拾完毕,见两人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她在屋子里寻了一圈,找到一些秦牧原穿过的衣物。来得仓促,这里并没有替她准备。 身上的衣服太过累赘,卢雁依便找了一件他穿得半新不旧的软袍当作寝衣。 衣衫又长又大,她便将袖口挽了好几圈起来,就着热水洗漱后躺到床上。 寝具只是细布做成,有一种阳光晒过后的味道。她原想等着秦牧原回来,奈何这一整天太累,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窗外浅浅的晨曦洒了进来。 卢雁依刚睁开眼,秦牧原便瞬间清醒,坐了起来。 “这里没有提前准备,我问十七娘拿了一套她年轻时做了没上身的衣裙来,你将就一下。”秦牧原很是歉意。 来的时候太冲动了,什么都没准备。 他自己无所谓,怎样都能活,可他娇滴滴的小妻子却是受罪了。 “说什么将就呢?”卢雁依笑道,“衣服不就是用来穿的么,穿什么都一样。”能活在世上她已经很感恩了,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见她不似作伪,秦牧原才放下心来。 卢雁依听见窗外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好奇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晨起练功。”秦牧原将玉米粥放到她跟前,解释道,“应庄头定下的规矩,庄子里每个人都要习武,风雨无阻。” 想到那条铁链锁桥,卢雁依心有戚戚地点点头。 要在古柏庄里生活下去,不会武功连大门都出不去。 用完早饭,秦牧原道:“我带你去庄子里转一圈,用完午饭就回京,明儿是你回门的大日子。” 昨夜看不真切,今日天色大好,卢雁依方才看清了古柏庄的模样。 庄子地势险峻三面环山,郁郁葱葱种了许多古柏树。而这些柏树也是他们练功习武之地,不时有人在树枝间飞跃而过。 有一块很大的练武场,场上是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全神贯注地打着同一套拳法,气势如虹。 昨夜见过的应庄头等人,就是建立起古柏庄的老人,个个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态。 见到秦牧原和卢雁依携手走过,年轻人忍不住朝卢雁依投来好奇的目光,惹得应庄头暴跳如雷一顿大骂。 庄子旁边开垦出的田地里,种着玉米蔬菜等作物。厨房的廊下挂着从山上打回来的猎物,鱼缸里养着河里摸来的鱼,物产丰盛。 整个庄子里气氛很欢乐,也没有因为两人的身份而另眼相待,这让卢雁依感到很轻松。 秦牧原偷眼看着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没有人知道,假如她不喜欢古柏庄,他将会非常失望。 中午,由十七娘主厨,五六个妇人打下手,做了一餐热热闹闹的酒席出来。在练武场上摆了八九桌,庄子上所有的人都来吃席。 应庄头举杯,将卢雁依介绍给其他人。卢雁依笑着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引来阵阵欢呼喝彩声。 “没想到王爷的妻子看起来娇滴滴的,还很豪迈!” “那是,原哥儿看中的姑娘,自然是不差。” “王妃好漂亮啊,我想去问问她用的是哪家的胭脂,下回出庄子我也买来试试。” 众人七嘴八舌,一顿饭吃得极其热闹。 用完午饭,卢雁依因喝了些酒,颇有些醺醺然,便倒头睡了一觉。 午休醒来后,她听见秦牧原在外间和人说话,忙将自己收拾利索走了出去。 外间,庄子里的重要人物都在。 见她出来,应庄头将一枚半个巴掌大的令牌呈上,道:“王妃请收好。有任何事,可让信得过的人持令牌到任何一家忘忧坊,自会有人通知我们这帮老家伙。” 忘忧坊? 卢雁依一怔。 这是京城、乃至全天下都很出名的一家酒坊。不是宴客的酒楼,因酿造的梨花春一壶难得而闻名天下。 酒坊不大,通常就两三个伙计,几张桌子,提供一些花生米牛肉等下酒菜。偶有说书人在此说书挣些赏钱,酒坊也听之任之,既不驱赶也不欢迎,照常收酒钱就是。 颇为特立独行的一个酒坊,没想到竟然是古柏庄的势力。 她看了一眼秦牧原,见他点头才用双手接过道谢。 十七娘笑着递过来一页药膳方子,道:“昨儿老身替依依把了脉,底子不错,就是气虚了些。你把这个带回去,让人按里面的分量做来吃,调养一些时日便好了。” 其他人也送上见面礼,卢雁依一一收好,方才和秦牧原一道离开。 这两日她收到不少礼物,数宫中的最为贵重,却是华而不实,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古柏庄众人的礼更实在。 过了铁链锁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一辆马车停在小道上。 卢雁依回头看着送行的众人,望着十七娘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昨夜她问过秦牧原的结果如何? 十七娘看出她的心事,笑着上前拍了拍她的手,道:“依依好姑娘,你安心随王爷去,他不会亏待了你。” 卢雁依冲她点点头,扶着秦牧原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的暗格里,还有许多古柏庄产出的干货特产,是人们对他们满满的热情与祝福。 晋王府,梅染闻讯在二门处拉长了脖子盼着。 一见到马车停下来,便奔上去放好脚凳,把卢雁依扶下马车。 “王妃怎么也不说一声,昨儿我们等到城门都落锁了,车夫才赶车回来,跟我们讲您和王爷出城了。”她微微有些抱怨,“您可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都急坏了。” 进宫不能带随身侍女,她和若草都没跟在卢雁依身边。她又经历过刺杀,虽然有王爷一块儿,但没有音讯难免会让人着急担忧。 第79章 归宁 卢雁依抱歉道:“王爷一时兴起,出去得太急了些。” 她问起府中的事,道:“太后娘娘赏了两个人来,这会儿如何了?” 提起此事,梅染便有些愤然,道:“昨儿来了,是宫里的公公领来的。王爷不在,他便自作主张要安排进书房,说是太后娘娘说了伺候王爷笔墨。” “幸好被师爷拦了,说等王爷回来后再安排。”梅染又道,“王妃您是不知道,还把马房里的孺人也带了出来,要让王爷一并安排。” 对崔太后的做法,卢雁依并不意外,笑道:“先让她们呆着吧,待我回门后再说。” 秦牧原在一旁听见,道:“都是不重要的人,依依看着办就行。” 他原本想自己处置了,不给她添麻烦。眼下见她自有主意,毕竟是后宅的事,且他不日就要远赴汴州,干脆放手让她做主。 卢雁依的身上还穿着在古柏庄时的衣服,便先回主院里换了自己的常服。 秦牧原在外院和师爷商议着汴州的事务,直到深夜才回房,给卢雁依一张回门礼单,道:“你先看看,有什么缺的,明儿一早我让人开了库房挑了补上。” 礼单很长,从时令瓜果到酒肉米面应有尽有,还有两筐鲜鱼、两箱上好的皮毛。 卢雁依到古柏庄里走了一遭,留意到酒水中有两坛梨花春,便明白了这是古柏庄里长辈的心意,会心一笑。 “王爷准备周到,明儿母亲一定高兴。” 卢雁依也不再纠缠圆房之事,知道秦牧原忙碌,便熄灯睡下。 一夜无话。 翌日,卢府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准备九姑娘回门的归宁宴。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女儿,贺氏笑得合不拢嘴。 这段时日卢鸣修跟着秦牧原请的武师习武,整个人看起来长高了一截。姐姐出嫁后,他的性情顿时沉稳不少,跟在母亲身后帮忙。 辰时三刻,门子就来报喜:“九姑娘和新姑爷回来了!” 卢府开了中门,将王府的马车给迎进来。 卢宏裕作为当家人,率着家中男人迎接晋王去了前院,贺氏则牵着卢雁依的手回房。 刚踏入房门,贺氏就挥手让下人都退出去,拉着女儿的手满脸忧色地问:“依依,你们没圆房?” 她不是治病的大夫,却是心系女儿的母亲。 只一眼,贺氏就从卢雁依的行走体态上,看出她还是当初出嫁时那个少女。 没圆房是大事,通常就代表着夫婿对女儿的不满和轻慢。 更有些荒谬的男子,因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在洞房花烛夜抛下新婚妻子以泪洗面,却跑去跟妾室厮混。 可是,从秦牧原的态度和那满满几大车回门礼来看,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让贺氏不得其解,眉头紧皱。 被母亲问起这等私密话题,卢雁依红了红脸,道:“我们没圆房,但母亲不必担心。黄河决堤,王爷不日将远赴汴州。他担心我一人在京,若是有孕无法照顾,才推迟了圆房。” 这是她提前想要的应付母亲的借口,比秦牧原胡诌的不知道高明多少倍,成功让贺氏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为娘还以为你们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过,怎么会刚刚大婚就要去汴州?”贺氏也听说了黄河决堤之事,却没想到会跟自己有关。 “王爷心系百姓,皇上也缺一个能持天子剑的人,他便主动请缨。也是赶了巧,但这件事我是赞成的。” 重活一世,她自己的心愿一一达成,也就想帮助更多的人。 上辈子在汴州发生了好多事,最终也是百姓受苦。这回秦牧原一开始就去,应该能减少很多纷争,让更多的人活命。 “话虽如此,你们才刚刚新婚就分开,总不大好。”贺氏忧心忡忡。 “母亲莫担心,女儿自有法子。”卢雁依俏皮一笑。 她早就想好了。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贺氏一愣,问:“你想做什么?” 卢雁依附在她耳边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讲了一遍,道:“母亲莫担忧,我身边有王爷给的女卫,什么事儿也不会有!” 贺氏难免又细细叮嘱一番。 到了中午,卢府关起门来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归宁宴。 依大景朝的规矩,女儿回门后要在娘家小住。正好秦牧原要准备前往汴州,便商议了一下,让卢雁依在娘家住上三日。 不过,卢府的门是回过了,她作为定远将军府上的义女,郭家也必须回一趟。 秦牧原拨出时间来陪她回了定远将军府,一应礼仪丝毫不差。 郭夫人看在眼里,笑着对卢雁依道:“依依嫁了个好男儿,能为你想得这般周到,真真儿难得!” “是雁依姐姐人好,才能嫁给晋王爷!”郭佩兰在一旁插嘴道,“母亲您可不知道,当初那些人是怎么说的,这会儿不都无声无息了么?” 郭夫人佯装拍了她一下,道:“闹那么大,我能不知道吗,还用你说?不过有句话你说对了,依依人品好,有福气,在这宫里头都是公认的。” 要不是卢雁依,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女儿相认,恐怕郭佩兰至今仍在战战兢兢地做宫女。 看着郭佩兰,郭夫人难免又添了心事。 刚寻回来的女儿,她自然不打算这么快嫁出去的。但郭佩兰已到了议亲的年纪,总要先相看起来。 这些日子,前来说和的中人不少,却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合适的不多。 按郭夫人的想法,是要低嫁的。这样,不论将来郭佩兰遇到什么事,有将军府在一日,她就能在婆家说得上话,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可看下来,低嫁的门第且不论,合乎心意的近乎没有。 若是想要高嫁,又怕女儿将来受苦。 郭夫人叹了口气,道:“兰儿若是有你这个福气,我这个当娘的,也就什么都不愁了。” 既是提到郭佩兰的婚事,卢雁依便顺势道:“前儿我和王爷入宫,皇上说起淮南王府上的二公子在女儿成亲那日见到了佩兰妹妹,便上了心。还嘱我一定要问问将军府的意思。” 第80章 缓兵之计 卢雁依这番话,大大出乎郭夫人的预料。 “淮南王府?” 定远将军掌着军权,一直很谨慎地不参与皇室的派系斗争。 认卢雁依做义女,是为了感谢她出手认回郭佩兰。而且,这中间毕竟还隔着一层,跟直接把郭佩兰嫁去淮南王府不一样。 正武帝有意让他们两家结亲,这让郭夫人很是意外。 郭佩兰一听,却偷偷地红了脸,垂眸不敢看人。 卢雁依见状,便试探着说了一句:“义母,女儿记得上回宴席时,安国公府上的三公子一直在看佩兰妹妹。” 郭家和谭家是姻亲,说不定有着亲上加亲的想法,这也是她在正武帝面前没敢一口应下的原因。 说起此事,郭夫人心头有数。 “那日之后,彭氏就来过一趟,谭家确实有这个意思。我原本也觉得不错,只是兰儿她对谭三公子并没有男女之情。” 人生大事,左右没有外人在,郭佩兰也顾不得害羞了,补充道:“我是真的不记得儿时的事。只是,很难想象会跟他成为夫妻。” 谭临一番情真意切,郭佩兰不是没有感觉。 但她只要一设想两人成亲的画面,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敢想象。 也是郭夫人疼她,才会如此在意郭佩兰的想法。换了别家,这等顺理成章的好事,只要女儿不反对,也就铁板钉钉了。 明白了郭佩兰的想法,卢雁依便不再纠结此事,问:“佩兰妹妹,那么,淮南王府上的二公子,感觉如何?” 一想到秦玄棣,郭佩兰便想到那日她和秦玄棣隔门相对,他笑容爽朗、眼神灿若晨星的模样,不由有些痴了。 郭夫人和卢雁依都是过来人,一见她这等情态,便知道她动了春心。 “得,我瞧着也不用再问。” 郭夫人头痛地抚着额角道:“依依你就回了皇上,说我们刚认回女儿,两年之内不打算让她出嫁。淮南王府那边如果能等,我再去信给将军。” 于公于私,她都不愿郭佩兰嫁入皇家,更何况是淮南王府。 淮南王此人才华平庸,偏又不甘于只当个闲散王爷,在民间风评不佳。 整个府邸,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秦玄棣了。 郭夫人眼下替郭佩兰挑选夫婿,将整个京城未定亲的青年才俊都了解了一遍。 单论秦玄棣此人,她是满意的。但加上家世,就让人很是踌躇。 卢雁依一听便明白了。 郭家提出这个条件乃是缓兵之计,同时也是对秦玄棣的考验。若是他肯答应,那便证明了他并非一时冲动,愿意花心思来等待,对郭佩兰也是一件好事。 两年。 卢雁依在心头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刚好是在两年后正武帝驾崩之后。这个时间点,却是刚刚好。 到那时,政局大变,还不知道是否会延续上一世的局势。 待大变之后,再来谈嫁娶之事,最为稳妥。 郭佩兰没有反对,她刚刚回到郭家才短短几个月,也很舍不得母亲。 卢雁依便赞同道:“义母这个法子甚好,待女儿回话后,再来告诉母亲。” “如此,就让依依费心了。”郭夫人握着她的手,一脸慈爱道,“依依可真是当姐姐的样子。淑妃在宫里,许多事情却不便利。” “都是一家人,义母不必客气。” 知道了郭家的意思,这又是正武帝亲口派下来的活,午休后卢雁依便递了牌子进宫中,很快韩皇后遣人来接。 正武帝政务繁忙,不止是只操心汴州这一件事。 按以往的经验,一旦中原不稳,各边蛮夷就会蠢蠢欲动。他命各位镇守边关的大将都发了军报回来,根据不同的情况加紧边防。 皇帝忙碌起来连后宫都极少踏足,无端端少了许多纷争,韩皇后便得了清闲。 除了盯紧皇上的一日三餐,她腾出手来整顿宫务。 卢雁依到时,她刚跟六局十二司的掌事姑姑们说完事,端起茶杯慢慢品着。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韩皇后笑道:“快起来。难为你正新婚呢,要为皇上的口谕奔忙。郭家,是什么意思?” 从她的立场出发,她并不愿淮南王结了将军府这门亲事。 淮南王奉了崔太后的旨意,宫里宫外、明里暗里,都没少跟她作对,让她吃过几个暗亏。 原本淮南王在朝中是有正经差事的,奈何他能力不足,被她抓住机会将他拉了下来,如今身上只有一个虚衔,他又没有秦牧原一样能把虚衔做成实质的本事。 总的来说,淮南王秦牧望此人,如今只是绣花枕头,空有一身王爷的皮。 在民间作威作福或许可以,对韩皇后并不能构成威胁。 可是,假如秦牧望能因为这门亲事,获得了郭家的支持,他手里有了可调用的军权,形势则大不相同。 纵然结亲的双方都不是嫡长子嫡长女,因此结盟的可能性很小,但她不得不防。 奈何这是正武帝的意思,韩皇后不能明着反对。 她的立场并不难猜,卢雁依便直接道出郭夫人的意思:“娘娘您也知道,佩兰妹妹刚认祖归宗没多久。义母将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这么快出嫁?” 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韩皇后顿时神采奕奕,感慨道:“谁说不是呢?能让她回家,今年可是我最有意义的千秋宴了。” 作为亲历者,又作为母亲,她对郭夫人完全能感同身受。 卢雁依接着道:“义母说,要把佩兰妹妹在身边留两年。若是淮南王府能等,两年后再谈婚论嫁。” 韩皇后凝眸思索片刻,点头道:“好。将军府的意思,本宫知晓了。” 算算年纪,秦玄棣早就到了成亲的时候。 只是他并非长子,传宗接代的重任没落到他头上,便由着他的性子多玩了两年。 再来两年,就算他愿意,淮南王府也未必愿意。 此外,两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对韩皇后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 对郭夫人提出的这个法子,她欣然接受。 皇帝政务繁忙,她让人把郭府提出的条件给正武帝带了个口信,传了淮南王妃和秦玄棣来宫中,又请了郭淑妃前来。 第81章 奔赴汴州的名单 秦玄棣接到消息,想到郭佩兰那对明媚的双眸,两眼都笑成了月牙。 从王府进宫的一路上,他都一迭声地催促:“母亲,我们走快些。” 淮南王妃心头不悦,道:“这么几年替你相看了无数闺阁,你怎地就看上了郭家刚认回来的小女儿?从小失了教养的人,怎么能做我们王府的儿媳!” 对郭佩兰,她见过几面,并不满意。 听说从小被卖,后头虽然入了宫,也是伺候人的宫女,卑贱得很。 在淮南王妃心里,郭佩兰就算被认回了郭家,也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她就闹不懂了,自己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放着大把尊贵的世家女不挑,偏偏一眼看上了这种出身的人。 “母亲,她怎么就不能了?”秦玄棣满不在乎,道,“您不是常说,儿子高兴就好?” 淮南王妃气结,硬邦邦道:“听听人家的意思吧!说不定,只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 秦玄棣喜滋滋道:“一定不会。母亲,您是不是对你儿子没信心?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京城四大公子之一呢!” 瞧着他那副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的模样,淮南王妃还真对他生不了气。 到了正阳宫里,发现郭淑妃也在,秦玄棣更是喜上眉梢。 见完礼,秦玄棣问:“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今儿唤小的来,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他这一番伏低做小的姿态,惹得淮南王妃以手扶额,另两人忍俊不禁。 也不知道怎地,淮南王府上竟然能养出秦玄棣这样的好苗子出来。 韩皇后轻咳一声,道:“前几日你来宫里所问之事,皇上很上心,特意让晋王妃去问了将军府。将军府的意思,舍不得女儿这么早出嫁,要多留两年。” “本宫且问你,两年可等得?” 秦玄棣大喜,道:“不就是两年嘛!有什么等不得。她还小呢,两年后正好长开了,穿起喜服来一定更好看!” 淮南王妃实在看不下去,瞪了他一眼道:“只说两年后,又没说一定嫁给你!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就说起喜服来了。” 她压根不愿让秦玄棣娶郭佩兰,听见将军府的提议,更不想把话说死。 两年的功夫,说不定儿子就能遇到别的女子令他心仪。 郭淑妃掩口一笑,道:“都说淮南王府上的二公子真性情,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母亲舍不得佩兰妹妹,便想着两年后再议她的婚事,二公子不必着急呢。” 她得了郭夫人的口信,让她若有机会,便泼一泼秦玄棣的凉水。 说起来,在场诸人中,除了秦玄棣自己,竟没一人盼着这门亲事成真的。 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悲哀。 秦玄棣却异常坚定,豪迈地一挥手道:“行,我明白了!我会等佩兰妹妹的。” 见他如此,郭淑妃心头一阵恍惚,或许他这能成为妹妹的归宿也不一定。 说完事,几人便散了。 晚间正武帝抽空回了一趟正阳宫,韩皇后一边替他捏肩膀,一边把最后的结果给说了:“郭夫人舍不得女儿,玄棣也愿意等。说不得,真是一段佳缘呢!” 正武帝回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皇后辛苦了,替朕操持后宫,还要替小辈操心。” “皇上说什么呢。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做什么都不觉得辛苦。” 这件亲事告一段落,卢雁依听说后也就放开手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只是没想到,明明是没确定下来的事,秦玄棣却仿佛得了旨意一般,有事无事都会给将军府里捎东西。 什么出去游玩时偶得的竹器、他自己手工捏的陶瓷小人儿、打猎时捉到的一对锦鸡、庄子里新收的瓜果……总之,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心意满满,让郭佩兰每次收到时,都不免有些心思荡漾。 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回到当下,奔赴汴州的名单终于是定了下来。除了晋王作为手持天子剑的钦差大臣外,还有工部掌水利的员外郎一人、御史一人,另有辅佐官员及小吏共计十余人随行。 金吾卫中,叶乐程主动请缨随行,正武帝也准了。 事实上,为了这批官员名单,朝中各派系势力暗涌,争夺不休。 大景朝国泰民安,可立功的机会便不多。 朝廷百官各司其职,盼着年底的考评述职,靠熬资历来升职。就是皇亲国戚,没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在身,在朝中也就只是个说话没分量的闲人。 之前让正武帝焦头烂额的,并非没有人想去,而是没有合适的人。 他需要能人去平定汴州的烂摊子,而不是让这些人去抢功升职。 听见名单已定,卢雁依开始给秦牧原准备行囊。 从京城去汴州一路上舟车劳顿,除了日常换洗的衣物,她还准备了伤药、风寒药丸等物,顾虑着他这一去不知会耽误多久,连冬衣都给备下,放进去几双厚实的长袜,暖和的皮袄。 “出门在外,比不得在京里。”卢雁依将东西一一指给秦牧原看,“王爷在外需仔细些,差事重要,也要把自个儿的身子放在心上。” 秦牧原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印进心里。 事到临头,他有些悔了。 两人刚大婚不到十日,就要分离好几个月,让他好生不舍的同时,心头又溢满感动。 他并非生出来就在皇家,儿时流落街头且不提,就是后来外出办案,也时常风餐露宿,哪有人替他想得如此周到? “依依,你等我回来。”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心口,郑重承诺:“等我回来,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好呀!” 卢雁依看着他嫣然一笑,顺势靠在他怀里,道:“我在京城等王爷回来。” 不知为何,秦牧原有种说不清的直觉告诉他,她好像并没有为了接下来几个月的分离而难过。 难道,是因为自己待她不好,她有了别的想法? 他甩了甩头,将胡思乱想抛诸脑后。 不会的,她不会的。 第82章 起程,目标汴州! 翌日。 天还未亮,京城的城门内外已排了许多百姓,有肩挑手提、赶着骡车马车要入城的,也有背着包袱牵着孩子要出城的。 其中,有一队人马格外惹人注目。 秦牧原骑在高头骏马上,着紫色绫罗袍,头戴紫金冠。腰间束着亲王才够资格佩戴玉带钩,越发显出他的虎背蜂腰,顾盼之间威风凛凛,如鹤立鸡群。 他这一身,是标准的王爷装束。 在他手中持着一柄用明黄色宝相花纹绸缎包裹着的天子剑,代表着他钦差大臣的身份。凭此剑可调动地方官员听令,先斩后奏。 天子剑轻易不出鞘,出鞘便要见血。 随行十多骑,有金吾卫的叶乐程、秦牧原的护卫等人。 马车里坐着工部和御史台的文官,另有驮着行李的骡子、随行仆从数十人。 一行人皆身着官服,气势逼人,浩浩荡荡几十人。 京城百姓消息灵通的紧,等候又无聊,便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悄悄议论着。 “听说是前往汴州赈灾的?” “好家伙!劳晋王爷亲自去,看来皇帝生气得很,汴州那些贪官的人头保不住喽!” “要我说就该多杀几个!你们是不知道,我有个亲戚就在汴州,他送信来说,汴州的草根都快啃光了!” “天啊,这么惨?” “晋王看上去好年轻,他行不行啊?那些都是老狐狸。” “你怕不是没听过他的名声。京城这些无知妇孺只知道夸他长得俊,我看见他这张冷脸就害怕。” “欸,他是好严肃啊,你说得我都怕了。” 百姓眼中的冷脸晋王,其实这会儿颇有些神思不属。 他想着从王府离开之时,卢雁依笑着送他的模样,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 难道,面临分离,就只有他一人依依不舍吗?她竟是连一点离愁别绪也瞧不出。 寅时三刻,守城门的两名士卒上前,将巨大的红色横档木抬下来,另外几人上前将厚重的城门打开,引导众人出入。 秦牧原带着钦差队伍行了半日,找了一片树林,进马车换下显眼的王爷服饰、取下紫金冠,穿上一件江湖上常见的鸦青色圆领劲装,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好。 “王爷,您是要做什么?”叶乐程发问。 “此去汴州,若是按部就班前行,需二十多日。” 秦牧原取出一条不起眼的灰布,一边细细把天子剑的明黄绸缎遮盖起来,一边说:“本王打算轻车简从,先行前往汴州探查。” 他抬眼看着叶乐程,神色认真:“黄河决堤至今已超半个月,汴州的老百姓等不得。” 叶乐程心头一热,抱拳道:“王爷!请允末将一同前往!” 武国公府式微,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他入了金吾卫。跟皇帝讨了一个前往汴州赈灾的名额,是希望他能够趁机立功,回京后谋得一个更有前途的实缺。 此刻,这种充满了名利盘算的初衷在心系百姓的秦牧原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可耻。 叶乐程被激起心头豪情,记起了他当初要保家卫国的宏愿。 秦牧原有些意外,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他道:“按我的计划,这一路上只带简单食水,可能会错过宿头。” “末将不怕辛苦!” “好!”秦牧原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如此,你便去收拾一二。一应累赘都放在马车里,两刻钟后我们出发!” 他将收拾好的包袱放在一旁,前往文官乘坐的马车。 工部这位员外郎名叫姚伦,他年逾四十,是一把治水的好手。因长年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布满老茧。 他不善言辞,秦牧原却对他很是尊敬。 或者说,他对踏踏实实做事的官员,从来不会摆上位者的威风。 树荫之下,姚伦身边站着监察御史管曲平,两人正有些不解,不明白为何才行了半日王爷就命停车。 见秦牧原改头换面行来,两人都瞪大了双眼。 姚伦口拙,管曲平便迎上去,拱手问:“王爷,您意欲何为?” 秦牧原交代了一番他接下来的行程,道:“本王会带走几名护卫,金吾卫的叶将军也会和本王一同前往。接下来,就辛苦二位,替本王掩盖一二。” 他微服私访,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才能查探到真实的情况。 两人顿时露出钦佩之色,管曲平拱手道:“王爷放心!微臣虽不才,一定能完成王爷交付的任务!” 秦牧原颔首道:“本王先到汴州查访,掌握证据。待二位一到,便可大展拳脚。” 姚伦激动得脸皮发红,偏偏又口笨,最后只好说:“微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本王这一走,就分薄了护卫。”秦牧原叮嘱道,“两位大人切莫冒进,行官道、住官驿,一切以安危为上。” 汴州的官员定然已得了消息,为了保命,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蠢事。 两人慎重应下,齐齐抱拳道:“王爷一路保重,我们在汴州,静候王爷佳音!” “好!一定不负两位大人所望。”安排好一切,秦牧原转身离开。 他并非临时起意,随时侍卫和包袱早就收拾停当,仅带着用灰布包裹好的天子剑、一些银票和碎银、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便和叶乐程策马朝着汴州的方向而去。 卢雁依替他收拾的行李,都留在了马车上。 甚至连他的心腹长随,为了掩人耳目也尽数留下。在他身侧的,全是武功高强能以一当十之人。 秦牧原离去后不久,奉旨前往汴州的队伍也拔营起程。 距离这片小树林不远,有一辆普普通通的油蓬马车停在原地。 马车夫带着一顶遮风挡雨的斗笠,身形瘦削有力,只是体型看上去未免娇小了些。斗笠挡住了她半张脸,一双杏眼在斗笠投下来的阴影中明亮如星。 若是秦牧原在此,必然会大吃一惊。 这个马车夫,竟然是他送到卢雁依身边的女卫——龙葵。 她看着钦差队伍离开的烟尘,钻入马车帘子内,禀道:“王妃,王爷提前走了,只带了几个人。我们怎么办?” 第83章 觊觎 秦牧原骑马,且身边的人个个武艺高强,脚程相当快。 以龙葵的能力,想要全程跟上并不被他们发现就很吃力了。何况卢雁依这里还有一辆马车,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死活都要跟来的梅染。 卢雁依笑得颇为无奈,摊了摊手道:“我早该知道,他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若事事都按部就班,只能了解到浅薄的表象罢了。当年势单力薄的他,又怎么能只身侦破血案呢? 还是她对秦牧原的了解,太浅了。 梅染一脸歉疚,道:“都是奴婢不好,拖累了脚程。” 卢雁依摆摆手:“不关你的事。既是跟不上,我们也就不跟了。他们横竖都是要去汴州的,不如直接去那里等候王爷。” “他们一路上要查访民情,纵然脚程快些,我们抵达的时日或许相差无几。” 龙葵笑道:“王妃说的有理!既如此,我这里有一条最快的线路。先走几日官道,再改乘船,水路总是要快一些,在船上也比马车轻松。” 卢雁依应了,道:“对了,出门在外,我们就不要再称呼什么王妃奴婢,大家就以姐妹相称。” “我是家中大姐,”她指着龙葵说,“你是二姐,梅染是小妹。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姐妹两人送小妹回乡出嫁。” 她这么吩咐下来,两人均无异议。 梅染从善如流道:“大姐姐,早知道是这样,今儿我们还真不急着走。那几名孺人至今未见到大姐夫一面,知道大姐夫走了,个个都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 卢雁依抿唇一笑,道:“她们不是要去书房伺候笔墨吗?我专门让人把园子里的杂物房收拾成书房,她们又不乐意了。” 她神情灵动俏皮,哪里像是嫁了人的妇人? 龙葵受过严格训练,除了和任务相关,通常并不说话。这会儿听见卢雁依的说法,脸上也忍不住扬起一抹笑意来。 该怎么说呢? 她如今跟着的这位主子,委实不一般,常常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就如王妃今儿一早装作无事一样将王爷送出门,后脚就坐上早就收拾停当的马车,跟上钦差的队伍。 这哪里是寻常女子能做出来的事?别说做了,恐怕是连想想,都觉得离经叛道。 别说是新婚分离,就是生了孩子后跟着夫君去任上,都害怕落了不孝公婆、想男人的口实。 再比如,对太后娘娘的旨意,她也能阳奉阴违得如此光明正大。 王爷让那对双胞胎孺人去喂马,太后娘娘偏要让人到书房伺候笔墨。为了以示惩罚,再多赏两人。 但总归,太后娘娘还是要脸的,总不能明说让王爷必须得将她们睡了,更不可能让人将她们塞到王爷的床上。 于是,便给了一个“伺候笔墨”的由头,其实是让她们跟着王爷的身边,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此外,书房里还有不少军机文书、机密文件。 至不济,还能惹得王妃心生嫉妒。 太后娘娘想着三管齐下,哪知道偏偏遇上了自家主子,并不按照寻常规矩来。 前几日王爷忙得脚不沾地,王妃便起了那促狭的心思。 她着人将花园里用来放花匠工具的一所小木屋收拾齐整,放了书架、书案,以及文房四宝。 要说是书房吧,室内狭窄,仅一桌一椅,且光线阴暗,根本不可能在此看书写字。要说不是吧,麻雀虽小,书房里要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收拾好了,王妃就让人将那四名孺人叫到房内,交代她们在此伺候笔墨,不得出房门半步。 天知道,那屋子里是怎么站下四个人的,更别提坐着读书写字,更没有她们心心念念的王爷。 那几人当即便闹了起来,要见王爷。 龙葵想到那情形,就实在忍不住发笑。梅染难得见到她的笑容,好奇地问道:“二姐想起什么了在偷偷笑,快给小妹说说。” “还不就是大姐姐让人去书房的事?那几人闹了一通,大姐姐只轻描淡写道:书房我给你们了,都给我好好呆着。” “是呀,真解气!”梅染也跟着笑了起来,道,“还是大姐姐人好,换了我可忍不了她们在自己的地盘蹦跶。” “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卢雁依挥挥手道,“如今我俩都走了,也不好给管家添麻烦,将人拘在那小书房里看管起来就是了。” 她是真没把那几人当回事。 有崔太后撑腰又怎样,在晋王府里,她想做的事就不会有人拦着。无论两人有没有圆房,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三人撂开此事,龙葵检查了一遍车马情况,朝着汴州出发。 晚上,找了一间客栈歇脚。 为了安全,只要了一间上房。卢雁依睡在床上,梅染跟在家中一样睡在宽大的脚踏上。龙葵则打了个地铺,手里握着短匕,和身睡去。 第二日结算房费离开之时,龙葵敏锐地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窥探视线。 总的来说,大景朝的治安还不错。 但她们三名女子同行,在路途上难免有些惹眼。最关键的,卢雁依就算着寻常女子的装扮,挽的是妇人发髻,还用头巾遮住了半张脸,也掩不住她的天姿国色。 龙葵叫了卢雁依一声:“大姐姐”,将短匕的手柄从怀里露出来雪亮的一小截,那些视线才随之消失。 上了马车,龙葵低声道:“坐稳了,我们要快些离开。” 一路驰骋,马车颠簸。 知道情况有异,卢雁依和梅染在车厢内互相扶持着。中午也没有进入原计划中的镇子,只找个地方停了两刻钟,三人就着清水吃了干粮,又接着赶路。 暮色时分,终于紧赶慢赶到了一个小县城。 进了城,卢雁依将龙葵叫进来,手腕一翻,纤美的掌心中躺着那块质朴的古柏庄令牌。 “是我大意了,没料到路上比我预想的更危险。”卢雁依问,“这座县城里,可有忘忧坊?” 正是仗着这块底牌,卢雁依才敢于单独出行。只是没想到,动用这张底牌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早得多。 第84章 杀鸡用牛刀 龙葵吃了一惊,问道:“大姐夫将这块令牌都给大姐姐了?”她就是古柏庄出来的人,十分清楚这块令牌的难得。 卢雁依摇了摇头,道:“是应庄主交给我的。” 龙葵接过来揣到怀里,郑重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去寻忘忧坊。” 当初,古柏庄在建立忘忧坊时,就想要一个能覆盖天下的网络,而非几个能带来红利的酒楼。因此,只售卖最好运输的酒水,每家忘忧坊内占地不宽、人手有限。 只有这样,才能够迅速铺开网络。 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忘忧坊遍布天下。除了掌管着整个名册的应庄头,其他人都无法准确知道其名单。 这座县城里有没有,只好去寻访。 龙葵驾着马车驶上街道,问了几个人,朝着最繁华的街道而去。 夜幕降临,县城里依次第亮起了灯火。龙葵松了一口气,停在了悬挂着“忘忧坊”灯笼的店铺门口。 一名伙计正拿着簸箕笤帚在洒扫门口,见有人来,直起身子道:“客人来晚了,我们已经打烊。” 龙葵跳下车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一句:“叶茂枝繁根千重。” 伙计一怔,立刻换了张笑脸,道:“客官要买古柏酒?先说好了,我们这的古柏酒可不便宜,还请进屋商谈。” 龙葵说的口令,与伙计答复的“古柏酒”都是古柏庄的暗号。所不同的是,“叶茂枝繁根千重”这句暗号的级别相当高。 不怪伙计愣住,他离开庄子驻扎在此地后,还没听见过这句口令。 龙葵点点头,扶着卢雁依下了车,梅染紧随其后。 待三人进了屋,伙计一边留意着左右的动静,一边拿着长条形的门板,一块一块地并列放好闭了店门,插上门闩。 屋里,另有一名包着头巾的伙计,正在对着账册打算盘,核对这一日的收入。 见有人进来,便知道不一般,放下算盘迎了过来。 龙葵将腰间的令牌亮给两人看了,两人一惊,忙垂手听令。手持这块令牌的人,可调动忘忧坊的一切资源。 举个例子,哪怕来人要搬空整座忘忧坊,将两人发卖了,他们也不得有任何异议。 龙葵把令牌交还给卢雁依,道:“我家主子要去汴州,途中有人不怀好意,特来寻求帮助。” 一名伙计忙应了下来,询问了一番情况。 几人商议之后,定下来卢雁依在县城中暂住一日,他们调集附近的人手,将她们送到河边码头。 同时,传讯回古柏庄中,请庄子里的高手亲自出马护送。 卢雁依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毕竟这一切还只是怀疑,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或许,那些人早就散了,并没有跟上来。 但龙葵一力坚持,道:“若主子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只要能护得主子无恙,只是多费些功夫,就算白跑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见卢雁依仍然犹豫,她又道:“庄主将这块令牌交给主子,可见主子的重要。” 卢雁依这才答应下来。 就如龙葵所言,她这条性命早已不属于她一个人。若果真因为她的轻敌冒进出了事,不止是应庄头,更重要的是秦牧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卢雁依绝不愿意因为她的原因,秦牧原再次成为旁人口中的“活阎罗”。 接下来几日,有了忘忧坊调来的人手护送,一路相安无事。到了换船的码头,刚下车卢雁依就看见十七娘站在码头上,河风将她花白的头发吹得发丝飞扬。 和在古柏庄时如寻常农妇般的亲切不同,眼下她神色冷肃,颇有高人风范。 只是一见到卢雁依,这份冷肃便冰消瓦解,一个箭步上前,瞪了她一眼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庄子,就跑出来了?” 感受到她的拳拳爱护之心,卢雁依心虚道:“怎地是十七娘亲自来了?原想着,去一趟汴州就二十多日的事,不想惊动了庄上。” “不想惊动?” 从船舱里跃出一人,却是应勤池。 他这会吹胡子瞪眼道:“一个个都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就你们几个小年轻,要真遇到什么事,哭都没地儿哭去!” “应庄主……”卢雁依彻底愣住。 如果说十七娘的出现让她感到意外的话,应庄头的出现,便让她感到震惊。 虽然她没有细问,但根据忘忧坊的存在也可推测出,古柏庄掌控着一股多大的势力。忘忧坊,或许只是露出来的冰山一角。 应勤池,便是这股势力的实际掌控者。 他来亲自护送自己去汴州?简直不是用“大材小用”来形容,而是杀鸡焉须用牛刀? 十七娘咳嗽了一声,拉住卢雁依的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你别理那个老东西!他因为原哥儿去汴州的事没知会他,已是生了好几日闷气了。” 卢雁依这才回过神来,盈盈一礼道:“依依见过应庄主。” 应勤池大手一挥,道:“我等江湖儿女,无需这等婆婆妈妈。” 他指着码头上拴着的一条平底双层船道:“船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有什么东西,都先搬上去,我们跟着就出发。” 龙葵知道他的脾性,梅染却看得目瞪口呆。 一路行来,虽说要伪装身份改了称呼,可其实她和龙葵还是会下意识地以卢雁依为尊。眼前的两位高人,才是真真儿没把卢雁依当作王妃,更没有把姑爷当王爷啊! 见她呆滞,龙葵忍住笑,拽着她的胳膊往马车走去,道:“你呀,习惯了就好了。应庄主和十七娘就是这个脾气。就是咱大姐夫到了庄子里,那也得自己动手的。” 两人将马车上的行李卸下。应勤池看不上梅染的力气,单手抓起两三个包袱,大步流星地朝着船上走去。 龙葵看着梅染吃力地抱着包袱张口结舌的样子,笑得差点摔了手里的东西。 梅染打小跟在卢雁依身边长大,无论在哪里都尊卑分明,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堂堂庄主干下人的活,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第85章 并非你没有歹心 卢雁依看着眼前的欢乐,也笑得止不住。 一行人上了船,除了应勤池和十七娘,船上还有几名从古柏庄里一同赶来的年轻护卫,都是最新一批中的佼佼者,应勤池带着他们出来历练历练。 这艘船外面起不起眼,进来后却别有乾坤。 不是装潢华丽,风格上仍是延续了古柏庄的古朴原始,胜在布局上精巧。就这么小的地方,竟做得跟迷宫似的。 一模一样的房间和回字走廊,意想不到的菱形布局。当以为前面有路时,却是一个死胡同,以为是船舱时,却走到了甲板。 卢雁依觉得,若是让她自己走,一定无法找到正确线路。 跟在应勤池后面七拐八拐,几人来到一间敞亮的大厅中。大厅角落处,好几个人被反绑着双手堵着嘴捆在一旁,见到有人进来口中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他们是什么人?”梅染一脸迷惑地发问。 龙葵低头打量了这几人一眼,发出“咦?”的一声,道:“这不就是那日在客栈里偷偷看我们的人吗?” 梅染吃惊地捂住嘴巴,拽紧了卢雁依的胳膊。 原来,她们的紧张并非空穴来风,是真有人在图谋不轨。 卢雁依也惊出一手冷汗,吃惊地看着龙葵。到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习武之人的敏锐和她之间的差距。 应勤池见她脸色变了,背着手在被捆着的那几人跟前踱了几步,问:“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卢雁依摇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一个专门在路上拐骗良家妇女的下三滥组织!” 应勤池用手指着其中一人,嘿嘿一笑,道:“当年我可是找了你不少时候啊!算你识相,乖乖夹着尾巴躲起来。” “怎么?这是见着没有我的消息,又敢重出江湖了?”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粗粗一瞧不似匪徒。生得白净斯文,留着短须戴着纶巾。只是如今人被反绑着跪在地上,纶巾歪斜,口中还堵着一块粗麻布,斯文扫地。 他双眼圆睁,恨恨地瞪着应勤池。 十七娘将卢雁依和梅染护在后面,让她俩远离匪徒。卢雁依轻声问她:“十七娘,这些人是拐子?” 拐子,装着无害混迹于人群中,专挑幼童女子下手,做的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当年,郭佩兰便是被人拐走,才会遭遇许多坎坷。 “不止。这群人伤天害理,做下不少恶事。”十七娘咬牙切齿道,“老身就不说了,省得脏了你的耳朵。总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当年,庄头差一点就将他捉住。是他运气好,赶上庄头家中出事,才被他逃掉。没想到他竟然想打依依的主意,这一趟倒是歪打正着了。” 梅染听得后怕,脸色都白了。 卢雁依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别怕,我们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就算古柏庄的人没到,她有龙葵保护,事事小心谨慎也不会那么容易中招。 她也并不是毫无自保能力。 应勤池伸手扯掉白净男子口中的布,拍了拍他的脸颊,道:“来吧!自己挑一个死法。” 白净男子顿时破口大骂了一通,污言秽语听得龙葵忙捂上了卢雁依的耳朵。 十七娘上前,提起裙子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道:“再骂,信不信老娘割了你的舌头?!” 白净男子喘了一大口气,道:“姓应的!老子碍着你什么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么大个江湖,你就非得跟我过不去,是吧?!” 他心头恨极了。 当初就被应勤池追得东躲西逃,藏了好些年不敢冒头,就怕惹了这尊煞神。如今瞅着风平浪静,刚刚出山,才盯上一个猎物,就落到应勤池手里。 “跟你过不去?你好大的脸!”十七娘斥道,“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不清楚吗?庄头他只是替天行道!” 应勤池摇摇头,道:“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能有点长进。算了,捆起来,放下去沉江吧!” 白净男子这才慌了神色,语无伦次道:“别,别!老应,咱们也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放我一马,我发誓!我发誓就此退隐江湖,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应勤池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退到卢雁依跟前,问道:“依依,你是苦主,这事你怎么看?” “这位夫人!” 白净男子一见有了转机,忙把上半身立起,用力保持着平衡,“砰砰砰!”地对着卢雁依磕了几个响头。 “我与你往日无怨今日无仇!就算起了什么心思,也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你就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一遭,下半辈子我替你当牛做马!” 眼看事到临头,他迸发出极强的求生欲,声音在室内嗡嗡回荡。 应勤池只看着卢雁依,十七娘及其他人都等待着她的决定,没有说话。 见状,白净男子眼里淌出泪来,哽咽道:“我也是迫于无奈啊!家有八十瞎了眼的老母等着供养,妻子又难产卧病在床,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我总要想办法挣钱啊!” 他这一番声泪俱下,只听得十七娘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 梅染担忧地看了一眼卢雁依,心道:这种歹徒不知道害了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主子可千万不能心软啊! 除了白净男子的哀嚎外,室内很安静。 忽地,卢雁依轻轻笑了一声。 她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细长的金针,捏在水葱似的指尖里,闪着冷冷寒光,有一种危险的美。 只见她端详着针尖,淡淡道:“就算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也不是作恶的理由。是的,你并没有对我做什么,但这是因为有人保护我,并非你没有歹心。” 卢雁依持着金针走到他跟前,道:“这根针上有剧毒,见血封喉。来,干脆点,你选一种死法。” 白净男子没料到她看起来娇滴滴,竟丝毫不受自己的言辞所左右,不由得心头大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她撞过去。 “姑娘!” “王妃!” “依依快退!” 众人齐齐惊呼,早忘了在外要掩藏痕迹的约定。 第86章 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时的怜悯 就在众人尽皆色变的当口,卢雁依身姿轻盈地往后撤了一个滑步。 是剑舞中的步伐,除了充满矫捷力量的美感,移动的距离也很长,足足跟白净男子拉开了一丈有余。 裙裾飞扬,好似一只美丽的蝴蝶,不经意之间留下惊鸿一瞥。 他本就双手被缚在身后,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动作。卢雁依躲过之后,他便扑了空,只听得“梆!”的一声,他整个人砸在地板上,砸得整艘船仿佛都抖了三抖。 十七娘率先叫好,应勤池更是哈哈大笑起来,讽刺道:“你要给这小女娃磕头,倒也不必着急。” “来人!给我仔细绑好,都沉江罢!” 卢雁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应勤池很高兴她没有动那无用的妇人之仁。挥挥手,让手下自去处置。 古柏庄的沉江,并不是将人捆在石头上扔进江里去。若是那样,仍然有万一的逃生机会。 在船舱底层侧面,有一块半丈见方的活动船板,抽开后,便是滔滔江水。沉江,先将人用麻绳五花大绑后扔进江里,绳索一头便挂在船舱上,跟随船只一同前行。 待半个时辰后再把人捞起来,确认毫无声息后,再将解开绳子,让尸体落入江中。 确保,万无一失。 整个过程虽不血腥,仍然残忍。应勤池不打算让卢雁依旁观,让人给她们安排好舱室后,请她到甲板相见。 初秋的阳光很好,碧空如洗。 河风裹挟着水珠而来,带来丝丝寒意。 梅染替卢雁依披上一件夹绒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方才放心地退后。 看见她们主仆互动,应勤池笑道:“你们的感情倒是不错,像是姐妹。” 他正是厌恶尊卑关系,才在一手创立的古柏庄里,万事以能力说话,不论是谁都没有特权。但在庄子外,他见得更多的,是不把奴仆当做人的主子。 卢雁依笑道:“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好多年都在一起,就没分开过。” 应勤池点点头,道:“我看你的身法不错,是学过?”在大厅里她的那个躲避步伐非常熟稔,不是寻常千金的反应。 “跟着宫里的司乐姑姑学过剑舞。”她回答。 “江岚?”应勤池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原来你竟是她的弟子……” 听他的语气中颇多感慨,卢雁依问:“应庄主,你认识老师?” “岂止认识!” 应勤池还未回答,就被走过来的十七娘截断了话头,只见她翻了白眼道:“这个老东西,年轻时许下不少风流债!” “咳咳……” 应勤池老脸一红,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了,不提了!我们说正事。” “依依,你既是有剑舞的底子,老夫瞧着你根骨不错,有没有兴趣学一点防身之术?”应勤池问得很认真。 卢雁依讶然,道:“我以为,习武要从小练起。” “依依说得没错,想要学有所成,必须要有童子功。”十七娘解释道,“不过,若是只用来防身,以你目前的底子,就够了。” “原哥儿身边不太平,我看你也不是甘心守在深宅大院里等他的人。”应勤池道,“上回你们来古柏庄我就在想这事儿,今日便问问你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卢雁依对秦牧原的重要性。教会卢雁依自保,也就是给秦牧原添了一份力量。 年纪大了,他只希望看见两个人都好好的,不要有什么遗憾的事发生。 卢雁依认真思索片刻,问:“若是学了,我可以自己通过古柏庄前面的铁链锁桥吗?”她被秦牧原揽着,从那座桥上飞身而过的情形,令人难忘。 十七娘笑到打跌,道:“这丫头,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心思倒是不小。你好好学,假以时日一定可以的!” “好丫头,有志向!” 应勤池夸了她一句,道:“不过,既然你已经有老师了,就不必再拜师。我和十七娘便指点你一些法子,其余你还需要你勤练。成不成,得看你自个儿。” 卢雁依应了。 十七娘又问了她有没有按方子调理身子,卢雁依却是有愧。出京前几日她要替秦牧原收拾行囊,还要瞒着他悄悄准备自己的行装,没能按时服。 被十七娘好一顿埋怨,又重新把了脉,道:“方子我略调了调,到下个县城就去抓来。正好要在船上待十余日,先把你身子调理好,再开始学一些基础。” 有了经验丰富的两位老前辈同行,一路上无风无波,安安稳稳地抵达了汴州前一站的浚仪县码头。 黄河决堤,再往前河道泛滥、激流汹涌,却是不能再往前行了。 下了船,应勤池点了几个人,对卢雁依道:“从今儿起,他们就在暗中保护你。我和十七娘在汴州还有些事要做,若是有需要,差他们来找我便是。” 卢雁依应了。 她原也没想着,应勤池出庄一趟,仅仅是为了给她做护卫。 十七娘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叮嘱,道:“那个方子你可以再吃上几日。教给你的一些基础功法,有时间就琢磨琢磨,来不及便等到回京之后再行练习也不迟。在外面,毕竟多有不便。” 卢雁依朝着两人施礼道谢:“是依依太过任性,才劳烦两位前辈操心。” 应勤池豪迈地一挥手,道:“不是什么事儿!我们先走了。” 一行人在码头上分开后,仍是由龙葵赶车,按之前三人的伪装来,往县里最大的一间客栈而去。所不同的是,这次有高手暗中保护。 汴州因为黄河决堤生灵涂炭,浚仪县也受到很大影响。 一路前行,看见逃难的灾民络绎不绝。 好多灾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地坐在路边。一场洪水毁掉的不止是他们即将秋收的粮食、赖以生存的家园,还有他们未来的人生。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奄奄一息,连哭闹都无力。 卢雁依不忍再看,放下马车帘子。 “姑娘,我们马车里还有些糕点,是不是可以……”梅染忍不住道。 卢雁依闭了闭眼,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时的怜悯。” 第87章 你不欠我的 几块糕点、一餐饭,又能救得几人? 莫忘了,同是灾民,其中也有好人坏人,也有力气大的、和弱势群体。 看见孤儿寡母的不忍,施舍一些食物衣物,恐怕下一刻就会被人夺走。她不知道人性本恶还是本善,却知道当人们穷途末路后,为了一口吃的常常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听卢雁依说完,梅染才有些惊恐地咽了下口水。 她打小被卖入卢家,既是不幸又是幸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弱肉强食。 龙葵耳力好,一边坐在车辕上赶车,一边道:“大姐姐说得没错,我就经历过。” 她自己曾经就是在街头流浪的孤儿,太清楚这其中的艰难。一个不好,恐怕连小命都给丢了。 到了客栈门口,龙葵将马车驶了进去,订了一间上房,才让卢雁依和梅染下车。 住店的人多极了,大堂内人声鼎沸,好在几间上房都还空着。 卢雁依提着裙子拾级而上,见大多都是行商打扮,其中夹杂了几个读书人和他们的家眷。想来,行商大多是见汴州遭了灾,闻讯赶来寻求一些生意机会,途经此处。 “大姐姐,为何一定要住客栈?” 梅染端着热水进来,伺候着卢雁依净面洗手,颇有些不解:“客栈人多口杂,要是又碰上那等不长眼的……” 卢雁依微微一笑,将双手从热水中抬起来,放到梅染托着的绢帕上擦着水,道:“我正是要一个人多口杂。浚仪县是汴州的前一站,许多人都在此停留,打探消息、又交换消息。” “龙葵。”她吩咐,“明儿去寻一个小院子赁下来,先把暂时用不上的行李搬过去。若是有什么不妥,我们直接离开。” 龙葵应下。 她跟在卢雁依身边有些日子了,明白自家主子虽然常常会有些出人意料的行为,但最后都证明她是对的。 “大姐姐,我们在这里住几日?” “看情况。” 这个情况一看,就是好几日。 卢雁依不说走,她们也就照常生活。住得久了,难免会和掌柜伙计有些攀谈,卢雁依便让她们告诉对方,因洪水拦路,耽误了行程。 客栈外的灾民也越来越多,县城里有大户人家搭起了粥棚,奈何僧多肉少,总有人吃不上饭。 “吃吧。” 客栈上房内,卢雁依神色温柔地将两碗大米饭、一碟肉包子、一盘切好的牛肉推到一对灾民母子跟前。 那对母子,正是她进城时见到的人。 母亲的面容已经饿得脱了形,头发更是乱糟糟地胡乱束着,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单衣。男孩看起来要好一些,虽然仍是黄皮寡瘦,脸颊上好歹还有点肉。 男孩看着桌上香喷喷的肉包子,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立刻扑向食物。 奈何他整个人被母亲用力揽在怀里,动弹不得。 妇人明明也饿极了,此刻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护住怀里的男孩,满脸都是惊恐之色。 她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儿子……不卖!” “我不买。”卢雁依了解她的恐惧,柔声道,“给你们这餐饭,是想问你们一些问题。只要你老老实实答了,不但这顿能管饱,往后也饿不着。” 她在浚仪县住了几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县里走动,了解民间疾苦。 有善人开粥棚,也有人趁机用极其低贱价格买人儿女。 那样的情形,眼前的妇人显然见得多了,就算有热腾腾的饭菜摆在面前,也不敢下口。 “当真?”妇人的眼里亮起了惊喜的光。 卢雁依点点头,指着梅染和龙葵二人道:“你看我有两个能干活的妹妹,买你孩子来做什么?平白多添一张口。我们原计划是要去汴州的,被洪水拦了道,又不通消息,就想找人问问汴州如今怎么样,可还去得?” 她这番话说话,终于打消了妇人的顾虑,开口道:“你们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们刚刚从汴州逃难出来。” “去不得!千万去不得!” 她神色激动起来,捏痛了男孩的肩膀。 “娘,你轻些,痛……”男孩的脸上露出了痛楚的表情,却很懂事地并没有大声呼痛。 妇人忙放开手,手忙脚乱地抹着孩子的脸道:“都是为娘不好,还痛不痛?” 卢雁依给龙葵使了个眼色,龙葵上前道:“问话不急,你们先吃饭。” 男孩在母亲的怀里抬起脸来,怯怯地问:“娘,我可以吃吗?” “可以,可以!”妇人的眼里泪光闪烁,拉着孩子的手给卢雁依磕了个响头,“善人,大善人啊!” “快快请起,万万使不得。” 卢雁依用双手将她扶起,道:“我用一顿饭换你的消息,很公平的交易,你不欠我的。” 话虽如此,可妇人心里却知道,她想要消息还可以找旁人。这个宝贵的机会给了自己母子,她不能不感恩。 孩子得了允许,扑到饭桌上抓起一个肉包子就往嘴里塞。 “别着急。” 梅染在一旁看得红了眼眶,倒了一杯温茶放到男孩手边,道:“吃慢点,别噎着了。我们都吃过饭了,桌子上的都是你们的。” “真的吗?”男孩不敢相信。 梅染点点头,卢雁依也笑意温柔,道:“真的,都是你们的。” 男孩这才放心下来,拉着母亲坐下一块吃饭。 为了让他们吃得安心,卢雁依并不打扰,坐在另一侧用笔在纸上记录下来她这几日的见闻。 妇人坐姿端正,用餐时未发出声音,显然在受灾前也是生活环境优渥的家庭。只是不知道,如何就只剩下他们孤儿寡母两人流落街头。 想必,在背后又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卢雁依在心头长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总是受苦的人太多,她又总是有心无力。 所幸仍有好人,应勤池就传信来,他们已经救助了十余名孤儿,愿意去古柏庄的,已经走了第一批。 “贵人,我们吃好了。” 妇人拉着孩子的手走到卢雁依跟前,眉目间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神采。 第88章 人命如草芥 “坐下说话。” 卢雁依语气温和,梅染给两人搬来了条凳。 “别紧张,你就说一下自己的情况,家住哪里,发洪水后发生的事,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她的声线柔美,成功地抚平了妇人的不安,开始讲述她所经历的一切。 讲起那场恐怖的洪水,妇人仍然心有余悸。 她叫做白清,原是汴州附近县城里一名老秀才的女儿,嫁给了经营布庄的丈夫赵立生。家里营生不错,还有些田地,膝下养了一儿一女,丈夫又老实本分。在县城里,是在喜宴上常常会被请去的全福夫人。 没想到,好好的日子,毁于一场洪水。 整座县城在黄河下游,原本并不临河,却因为这次黄河决堤改道,洪水汹涌而至,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眼睁睁看着房屋良田被淹,货物也不能要了,她和丈夫赶紧收拾了细软拽着儿女公婆,寻到她的秀才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逃生。 “我最后悔的,就是去汴州。” 白清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眶道:“要不是去汴州,我们也不会失散。” 赵立生长期做生意,在汴州有相熟之人,便想着去州里投奔。有银钱傍身,只要先安顿下来,洪水总有过去的时候,到那时他们再回乡。 那个时候的他们相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日子苦一些,慢慢也会好起来。 没想到,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汴州,城门处却层层设防,不允灾民入内。 城墙根下全是从各处逃难而来的灾民,一片愁云惨雾。 他们这一家仅有一个成年男子,其他都是妇孺弱小,临走时收拾的那点干粮很快就被吃光。幸好有州里的善人在城外搭了粥厂,但轮到他们时,一碗粥里连几粒米都数得清清楚楚。 眼见这样不行,赵立生便与她商量,找了一个零工活进城,去找到城的熟人来接应。 可那日一早,赵立生刚刚进了城,城外的难民棚外就来了许多凶神恶煞的衙役和官兵,强行将所有灾民驱散。 一时间哭声震天,鞭子从高头大马上狠狠落下,人命低贱如草芥。 就连正在施舍的粥厂也被掀了,大锅里沸腾的白粥倾倒,烫伤了好些人,又有人疯狂涌上,只为了那一口吃食。 场面混乱不堪,他们全家人活生生被挤散。她一个弱女子,只来得及护住年纪最幼小的儿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潮裹挟而走。 她至今无法忘记女儿绝望的眼神,整颗心被活生生撕成好几半。 在官差的驱赶下,她根本没办法去寻找家人,只好带着儿子仓皇离开。到了浚仪县,发现灾民可以入内,她便带着儿子在这里停留下来,靠施舍艰难度日。 只一条,不论怎么难,她都绝不卖身、不卖儿卖女。 失散的家人是她心中最后的信念。 听她说完,卢雁依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难为你了。我在城西赁下一个小院,还没来得及收拾。你若是不嫌弃,就去替我洒扫干净,暂时看守院门。” 白清虽然只是弱女子,却有她自己的坚持和骄傲。能在这种情况下护住儿子,足见其聪明勇敢。 与其施舍,不如给她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差事。 白清一脸惊喜,问:“真的可以吗?” 对他们母子来说,这是眼下最好的出路。有地方可栖身,有吃食,比起住在街头风餐露宿来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可是,惊喜过后她又有些踌躇,道:“贵人,我们不卖身。” “你放心,不签身契。”卢雁依温言道,“我那院子里正好缺人手。” 想了想,卢雁依又问:“你识字吗?” 白清忙道:“我爹就我一个女儿,自幼就启蒙了千字文,布庄的账目都是我在经手。”说起当初的日子,她的神情又骄傲又惆怅。 卢雁依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且安心住着,想来还有别的事需要你帮手。” 在浚仪县里这几日,她隐约有了一些想法,写了两封信捎去京里,分别给母亲和贺氏。 来之前,她只单纯地想要守着秦牧原,不愿他杀孽过重。 可是现在,见过受灾的百姓后,她想要为他们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 卢家生意遍布天下,有现成的人手。王府里,她的嫁妆堆积如山,如其放在库房中积灰,不如拿出来帮助居无定所的人们。 能重活这一世,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捡来的,都是上天的恩赐。 如今有机会让她帮助到更多的人,卢雁依丝毫不吝于钱财。 整个下午,卢雁依都在纸上写写画画,直到龙葵将白清母子送到小院后回来,才劝着她用了晚饭。 梅染道:“昨儿,大姐姐说城里流民多,说明这里的县令是个好县令时,我还没什么感觉。听见白姐姐说的事,才明白过来。” 她十分不解,问:“都不让人进城了,为何要驱散?” 卢雁依沉默了半晌,道:“黄河决堤,就算瞒也瞒不了太久,迟早朝廷都会派人前来。汴州的官员只想要粉饰太平,只要城门口没有灾民,他们就可以当作看不见。” “太可恶了!”梅染捏紧拳头,忿忿不平。 受灾之后,百姓流离失所。不去想怎么补救,却只想着头上那顶乌纱帽。 这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怪不得,前世秦牧原一口气斩杀了数十人,血流成河。 “大姐姐,今晚我们还住客栈吗?”龙葵询问,“小院里积尘不多,白清母子都收拾利索,可以住人了。” 卢雁依“嗯”了一声,道:“明儿再搬。我们都去了,两人又该拘着了。” 客栈里的人进进出出,有价值的情报也都收集得差不多,再留下也没什么意义。 睡到半夜,卢雁依被龙葵轻轻摇醒。 “王妃,快醒醒!” 卢雁依一惊,整个人翻身坐起。窗户黑沉沉的,远处的光亮影影绰绰,仍是深夜。 “怎么了?”她问。 龙葵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声道:“有人翻围墙进来了。” 第89章 以身饲敌 来的是谁? 又冲着谁来? 眼下或许没有答案,但既然是偷偷翻墙进来,一定不是好人。卢雁依神色肃然,让龙葵将梅染也叫醒,三人穿好衣服。 龙葵随身携带的短匕出了鞘,拿在手里横握着,刀口朝外。 卢雁依手里多了一柄开了锋的短剑。 晋王府里兵器众多,她挑了一把和她练习剑舞时最相似的款式。手柄与剑身铸成一体,护手呈万字形,开了血槽的剑刃在黑暗中发出冷冷的光。 梅染紧张地抱着一根板凳,挡在卢雁依跟前。 三人全副武装,躲在推起来的方桌后凝神听着动静。 万籁俱寂,树枝被踩断的“咯吱”声格外让人神经紧绷。卢雁依屏住呼吸,松了松因握着剑柄太紧而僵硬的手指。 又是一声轻响。 “上来了!”龙葵轻声道,“四五个人。” 客栈的二楼只有三间上房,她们住了头一间,第二间空着。最里面那间住了一对深居简出的主仆,一名清瘦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仆。 事到临头,卢雁依反而不紧张了。 她们早有准备,还有古柏庄的护卫隐在暗处。就算她们不敌,也能将对方惊走,待护卫赶到就安然无事。 她回忆着自己抵达浚仪县的点点滴滴,想着究竟是身份泄露才惹来的敌人,还是入城之后新结的梁子。 正想着,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从房门路过,直奔第三间去了。 竟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卢雁依微微错愕,朝着龙葵偏了偏头,用口型说:“去看看。” 龙葵应了,就地悄无声息地滚了一圈,从用来通风的后窗翻了出去。 梅染看得瞠目结舌。 那扇后窗相当小,龙葵是怎么翻出去的? 卢雁依对她做了一个手势,两人回到桌旁,耐心等待着。 盏茶功夫后,一声响亮的爆竹声忽地响起,紧接着是三楼尽头的上房里传来刀剑打斗声。客栈内不少人被惊醒,叫骂着陆续点燃了灯火。不久后,几名客栈护院“咚咚咚”地上了二楼。 梅染这才松了口气,点亮了油灯,拍拍胸脯道:“吓死我了!” 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事,卢雁依担忧着龙葵的安危。 幸好,一刻钟后呼喝声停歇下来,有脚步声停在她们门前,龙葵的声音传来:“大姐姐,是我。” 梅染忙开了门,见龙葵半张脸上都是血,扶着那名清瘦男子,另一侧是那名老仆扶着。 “二姐!你没事吧?”梅染差点惊叫起来。 “别人的血。” 龙葵浑不在意,抹了一把脸道:“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人往他们房里吹迷烟,便打到了一个人,放了讯号。” 听见动静,房内的两人也就都醒了。 他们仿佛是知道会有人对他们不利,睡觉时连衣服都没脱,翻身坐起,从枕下摸出兵器。 另几名歹徒见已失了先机,干脆直冲进去,于是就有了卢雁依听见的刀剑声。 清瘦男子其实并不会武,全靠老仆护着左支右绌,两人都挂了彩。 龙葵见状,顾不得对方人多,咬咬牙冲了进去。撑到古柏庄的护卫和客栈护院抵达后,这场刺杀便正式宣告失败,四散逃窜。 清瘦男子和老仆身上都带着伤,却要来亲自谢过龙葵的主人。 龙葵想着主子一直在县城里打听消息,这场蹊跷的刺杀背后或许也藏着信息,便做主将两人带了过来。 “大姐姐,我已经让人去追了。” 龙葵一脸歉意,道:“抱歉,没能留下来审问一二。” 清瘦男子扶着腿坐下,一开口,嗓音沙哑:“不碍事,我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他打量着灯光下的三人,看着卢雁依问:“你是她们的主子吧?并非姐妹。” 龙葵一惊,将短匕横在他脖颈之间,冷声询问:“说,你是什么人?!” 老仆正要上前,清瘦男子冲着他摆了摆手,从腰间取出来一枚小小的印章,道:“姑娘不必紧张,在下是宋城县令聂曜。” 聂曜? 卢雁依一震,结果龙葵递过来的私章仔细看了,果然用小篆刻着“聂曜”二字。 她不认识此人,却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当年,她被软禁在卢府中待嫁,秦牧原奉旨去汴州赈灾。他回京后,除了“活阎罗”的名声,身边就跟着聂曜此人。并亲手替他写了请功奏折,举荐他去御史台任职。 嫁入晋王府后,她听秦牧原提起过,聂曜刚正不阿,且懂得机变,是他身边的一大助力。 原来,聂曜在汴州时,是宋城县令。 卢雁依沉吟片刻,徐徐问道:“你我头回相见,仅凭一枚私章,如何让我信你是宋城县令?再说,你堂堂一县之尊,不在宋城救灾放粮,来浚仪县做什么?” 聂曜苦笑了一下,道:“官印留在县衙,姑娘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我有要紧事,不得不离开宋城。观姑娘护卫身手不凡,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龙葵冷笑一声:“你究竟是来道谢的,还是来找人帮手的?” “听他说完。”卢雁依道。 龙葵这才放下短匕,抱胸站在一旁,警惕地看着两人。 聂曜拱手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在下也不会出此下策,连累旁人。兹事体大,有人欲将我除之而后快。但事到如今,吾之性命已非一人之性命!” 他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卢雁依正色问:“不知究竟所求何事?” 聂曜看了一眼老仆,老仆眼眶湿润,却仍然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呈上。 “这本账册,请姑娘务必想办法送到浚仪县令杨奕手上,并嘱他一定要亲手交给钦差大臣晋王爷。” 晋王爷? 龙葵和梅染对视了一眼,这可真是巧了。 “你怎么不去送?”卢雁依按下心头诧异,问。 聂曜惨然一笑,道:“我在这里住了几日,始终没找到机会,却被杀手找上门来。若是再耽搁下去,一定会被抢走。所以,才冒昧来求姑娘。” “既是这等要命的东西,你让我去送,就不怕害了我的性命?”卢雁依又问。 一旁沉默的老仆终于开口,声音苍凉:“老爷是想用自己引开追兵,以身饲敌。” 第90章 豁出性命的意义 “万万不可!” 卢雁依霍然起身,道:“聂县令,我们有更好的法子!” 她将未打开的账册送回聂曜手中,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要信我。” 黑夜中,她的眼里烛火跳跃,明亮如星。 聂曜一怔,险些就要信了。 可理智告诉她,虽然他判断眼前的女子大有来头,才敢将他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交到她手上。 但是,他殚精竭虑也没办法的事情,她怎么能做到? 他涩然一笑,道:“夫人,只有我豁出这条性命,贼人都以为东西在我这里,才能保得你安然无恙。” 老仆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掌揩去眼眶的热泪。 见他不信,卢雁依给梅染使了个眼色。 梅染上前一步,道:“聂县令,我家主子是刚和晋王爷大婚的王妃,卢家九姑娘。” “什么?” 聂曜一脸不可置信,就连手指都在发抖:“这……这?” 如果这是真的,他这是否极泰来? 卢雁依微微一笑,颔首道:“正是本人。和聂县令一样,我身上并没有可证明身份的信物,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法子。” 不愧是聂曜,最初的震惊之后,缓缓点头问:“这么说,王爷已经到了?” 秦牧原的名声他当然听过,对他破案的手法极为推崇。并私以为,对凶手的手段残酷,才是对被害人、对善良百姓的最好保护。 因此,当他知道朝廷派来赈灾的人是晋王带队时,他就将希望放到了他身上,也通过各种渠道对他进行了了解。知道他新近大婚,娶了卢家九姑娘为妻。 当初他还以为是晋王不愿招惹帝王猜忌,才会娶一位毫无政治助力的妻子。 如今看来,是这位王妃不一般。 “你信我了?”卢雁依微微有些诧异。 聂曜的神色放松下来,道:“晋王爷大婚之事知晓的人不少,知道卢家九姑娘的人却没几个。更多的人,只知道定远将军府义女。” 浚仪县是汴州前一站,结合晋王近期抵达的消息,再加上她出众的沉稳气度与容貌,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再说,此情此景,冒充王妃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聂曜扶着伤腿起身,拱手施礼:“下官见过王妃。” “快快请起。” 卢雁依让梅染将他扶起,道:“王爷和我兵分两路。今晚之后我就会离开客栈,能在此时遇见聂县令,实乃巧合。” 他们同住一个客栈,却彼此并不相识。 若非今夜有歹徒行刺杀之事,恐怕就会这么错过了。 确认了她的身份,聂曜在心中略作计较,便有了新的打算。 客栈显然再不能待了,连夜退了两间上房,一行人直奔卢雁依赁下的小院而去。 听见有人敲门,白清披上外衣开了门,将他们迎进来。 至于为何卢雁依等人深夜到此,她一个字都没有多问,只烧了热水送过去。 回到厢房,男孩迷迷糊糊地问:“阿娘,这么晚是谁呀?” “是白日的贵人到了。”白清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背,“睡吧。贵人的事,我们不要多问。” 这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 翌日,卢雁依让人给应勤池送了信,请他回来浚仪县。有他坐镇,所有人的安危都无须担心。 龙葵回报:“王妃,袭击聂县令的人都是死士,一见逃不掉就服毒自尽,我们没能抓到活口。” 卢雁依有些可惜,聂曜道:“那些人只是被人握在手里的刀,抓到也无济于事。如今我行踪泄露,被查到这里只是迟早的事,只怕会连累了王妃。” “难道,就没有王法吗?!”梅染愤怒地质问。 聂曜摇了摇头,道:“我手头的账册是汴州官员上下勾连、沆瀣一气的证据。为了保住他们的项上人头,什么疯狂的事做不出来?” “在客栈他们只派了几个人,下一次就不止了。” 梅染听得脸色发白,看着卢雁依不知该如何是好。 卢雁依很镇定,道:“我们有人暗中护卫,待应庄主一到,便不用畏惧。只有一件事,既然这里不再安全,就不能连累了旁人。” 她让龙葵将白清母子唤来,神色温和地问:“昨夜扰了你们,后来睡得可好?” 白清恭敬回话:“劳贵人垂问,昨夜是这么多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卢雁依示意梅染取了一个荷包给她,道:“我给指个地方,你收拾一下马上动身。这里面有些散碎银子和铜板,可做路上的花费。” 她收留白清,一来是给她母子提供遮风挡雨之地,二来也需要人手。 但如今风险陡增,不适合他们再留下。 白清垂头不语,片刻后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贵人,我不走。” “贵人如此说,显然是有了变故。您在危难之时收留我们,我怎么能弃贵人而去?以我微薄之躯,说是妄念也罢,也想报答贵人的恩德。” 她的风骨出乎卢雁依预料,但性命攸关,于是便软语相劝:“你还有儿子,还有失散的家人。” 男孩牵着白清的手,立在她身侧,闻言道:“阿娘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如果就这么走了,就成了不义之徒!” 聂曜在一旁听得笑了起来,问:“小小年纪,却是有一番侠气在身上。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赵子安。”男孩回答。 聂曜抚了抚他的发顶,感慨道:“好名字。白龙降陵阳,黄鹤呼子安,是传说中的仙人呐。” 赵子安的小脸红了,道:“阿爹说,只要我平平安安就好。” 聂曜点了点头,道:“平安是福。你年纪还小,听话,护着你阿娘先走。等过些日子,我们再把你接回来,可好?”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更不愿见到他出什么意外。 卢雁依对白清道:“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么好的孩子,一定要让他好好长大成人。” 白清无奈,只好红着眼眶拜谢了恩人而去。 聂曜望着他们的背影,万分感慨。 他要豁出性命去做的事,因为有这样的百姓,而更具有意义。 第91章 杀神 白清母子离开后,卢雁依将应勤池留下的护卫全都召集到一起,说明状况。 这几名古柏庄出身的高手沉默寡言,做事极有效率。很快,便分头各去准备。 午后,龙葵回禀:“王妃,我们需要换个地方。” 这座小院是她临时赁来,在县城内来往很方便,防守起来却没有便利。 古柏庄的势力网遍布天下,他们提供的地方更加安全。 出了城,城外更是一片惨状,处处可见拖儿带女逃难的流民。 天空中挂着沉甸甸的阴云,秋风席卷而过,河流将原野分割得阡陌交错。能收的粮食已经收了,被淹的则无力回天。 他们朝着一座小山而去,山顶上是一座破败的道观。 汴州一带地处平原,地势平坦开阔,这座小山已是难得。站在道观,可将周围情况一览无余。再加上道观荒废,山路难行,易守难攻。没有逃难的灾民栖身,也无需担忧会连累无辜之人。 一行人进了积满灰尘蛛网的道观,聂曜环顾四周,愧疚道:“连累王妃受苦,下官不知该如何相报。” 他清楚自己做这件事的危险性,是以,就算和浚仪县杨奕乃是至交好友,不到最后关头也不愿将他拉入危险的漩涡。 可如今,竟然连累了身份尊贵的晋王妃,属实未曾想过。 卢雁依笑道:“许聂县令舍生取义,就不许我为天下人做些事吗?这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几人将道观洒扫干净,护卫则外出布防。 应勤池的消息传了回来,他距离此处较远,正在快马加鞭赶回。 两日后,龙葵进门禀道:“王妃,我们侦到山下有些异动,今天晚上恐怕不太平。” 梅染大为紧张,卢雁依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能得几日安稳,已是不错。” 对方已知道聂曜在浚仪,全力搜寻之下,暴露行踪只是迟早的事。 “做好准备吧,接下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道观破败的石台上,卢雁依迎着风傲然而立。 她将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手中握着短剑,衣裙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全身上下并未佩戴任何首饰的她,是如此高洁不可攀。 极目远眺,原野上陆陆续续出现可疑的人影,仅仅在视线内就有二三十人之多。 果如聂曜而言,追杀他的人下了血本。 卢雁依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不安和恐惧的情绪压回心底。 她深深知道,她才是这里的主心骨。无关身份,是这一切都是她主导,她不能露出丝毫怯懦。 不过是命运的考验,她一定会活下来! 夜幕低垂,小山上出现一条举着火把的队伍,蜿蜒而上,手中赫然持着刀剑。 护卫手持弓箭,待这些人走入射程,便弯弓射箭。 痛呼声陆续响起,队伍却丝毫没有停顿,坚定地朝着山顶攻来。 道观旁的树林被提前砍掉,敌人越近,便越是没有遮掩,中箭的人越多。不止如此,护卫还将做好的滚木滚石推下道观,瞬间响起一片哀嚎,火把熄了一片。 虽然如此,攻势并未停歇。 敌人仿佛吃定了他们人手不足,发了疯的进攻。 很快,道观的石台前便出现了第一个敌人,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护卫们大喝一声,亮出手中刀剑,扑上去厮杀起来。 龙葵持着短匕护在卢雁依身边,聂曜身边的老仆也加入战斗。 一开始,他们占着绝对的优势。 但是,敌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知道从哪里寻来这么多亡命之徒,武功参差不齐,可谓乌合之众。但是,在人数上是他们的好几倍。 厮杀许久,卢雁依环顾四周,几乎是人人挂彩,还有两人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她的脸上也有了血迹,聂曜比她更糟糕一些。 梅染不会丝毫武功,也没学过剑舞,龙葵便给她一个结实的木盾,让她保护卢雁依。 此刻,她努力克服着内心的恐惧,用力举着木盾,毫不退缩。 “回去!” 卢雁依举起手中短剑,用力喝道。 听见她的口令,疲惫的众人精神一振,奋力杀敌,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借着这片刻,一众护卫拖着重伤员,护着卢雁依和聂曜,飞快地退回到道观内,将门窗紧闭。 带头进攻的是一名扎着头巾的壮汉,见状,他嘿嘿一笑,道:“抬火油上来。”他就不信,今儿收拾不了这几个人。 道观内,众人尽皆力竭、席地而坐。 卢雁依让梅染将食水一一分发,道:“半刻钟后,我们从后门下山。” 此乃后路。 他们在山上盘桓几日,早就将整座山摸得通透。 从道观后门出去有一条早已荒废的小路,因荒草丛生而十分隐蔽。更重要的是,有天然形成的洞穴可以藏身。 这一仗,他们占据地形优势付出了一死一伤的代价,消灭了近一半敌人。那么接下来,人数少的反而拥有了优势。想在深夜的山中,搜寻刻意要躲起来的几个人,并不容易。 正在此时,龙葵动了动鼻子,惊得从地上站起来,问:“什么气味?!” “火油!” 其中一名护卫道。 “卑鄙!”龙葵咬牙切齿,“王妃!我们快走。” 火油的味道越来越浓,不止是倒在道观的地上墙上,还有周围的枯草树木上。 “他们竟敢放火烧山!”聂曜腾地一下站起来,又怒又急。 为了杀他,果真不择手段。 卢雁依当机立断道:“走!”趁这把火还没放起来,趁早逃离。 可是,真的能逃掉吗?众人心里被绝望情绪填满。 在山火面前,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 屋外,壮汉打燃手里火折子,刚想要扔进火油里,忽地感觉脖子一凉,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后背,与一双杀气四溢的凌厉凤目。 头颅远远飞去,撞到道观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壮汉的身体才轰然倒下。 在他四周,攻上山顶的歹徒如稻草一般先后被人斩落,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这片血泊构成的修罗场中,秦牧原缓缓收回手中剑刃,鲜血无声地从剑尖上滴落。 浑身浴血的他,就是一尊杀神。 第92章 她怎么敢?! 听见外面的动静,已经逃出后门的众人顿住了脚步。 “我去看看。”话音刚落,龙葵便已掠到了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是王爷!” 只一瞬,她便一脸惊喜地回头,高声道:“王妃!是王爷到了!” “王爷?”梅染整个人都脱了力,软倒在地:“太好了,王爷赶到了。” 他们终于不用逃了。 “王爷。”聂曜喃喃道,“微臣总算完成了使命。” 秦牧原的突然出现,犹如定海神针一般,让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早就乏力,绷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后,连走半步都缺了力气。 卢雁依扶着廊柱站着,一颗心慢慢回到原位,从心里泛起甜蜜来。 他来了,真好。 龙葵打开大门,秦牧原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朝廷的官兵。 他的眼眸好似结了冰霜,目光快速在室内搜寻了一圈,定在卢雁依身上。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一刻,他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全身的知觉渐渐恢复。 秦牧原的左眼下的一道伤口淌出鲜血,给脸上带来麻痒之意。 他抬手,用右手大拇指缓缓将鲜血抹去,在眼下带出一抹鲜红来,衬得一张面如冠玉的脸越发美得惊心动魄。他身上的伤不止这一处,自己和敌人的鲜血染红了战袍,让他又有一种破损的支离感。 卢雁依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前世她受死的行刑台上,他那痛苦绝望的眼神。 她心里陡然一紧,忙撑着自己的身子上前,柔声问:“王爷怎知我们被困在此地?多亏王爷来得及时。” 秦牧原望着她神情僵硬,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其余人也都不敢多言,道观内气氛压抑。 卢雁依按下心头不安,替聂曜引荐道:“王爷,这位是宋城县令聂曜,他手里有证据要亲手交给你。” 聂曜上前,亲手呈上账册:“微臣见过王爷!” 秦牧原接过账册,面上的神色总算缓和下来,道:“聂县令辛苦了。汴州的事本王已查清,只差最后的罪证便能将人问罪。你立下大功,本王定然会不负所望。” “王爷,您身上的伤……”聂曜低声提醒。 秦牧原道:“不碍事。你们都累了,先回县城休息疗伤,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道观里的人互相搀扶着,先后出去。 聂曜刚踏出门槛,便有一人激动地上前,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摇晃着道:“老弟!你说你都到浚仪县了,怎么就不来找我?!我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吗?” 此人正是浚仪县的县令杨奕。 这段时日以来,聂曜一路上殚精竭虑,身上不仅是新伤旧痕,更是耗费心力无数。 当把账册交到秦牧原手中的一刻,他才彻底放松下来,身体的疲惫一拥而上。 被杨奕这么一摇晃,他只觉眼前发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杨老哥,我是怕你护不住证据。” 杨奕一愣,什么感动都烟消云散,佯怒道:“你啊!说话还是那么不耐听!” 正想再说什么,却发现面前的人摇摇欲坠。他忙伸手将聂曜扶住,侧身吩咐:“快!快拆块门板来抬人!” 聂曜已陷入半昏迷状态,整个人靠着杨奕才勉强站住,老仆忙上前帮手。 道观里的人陆续离开,秦牧原将账册贴身收好后,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拿眼看着卢雁依。 卢雁依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句,问:“王爷,可是要先裹伤?” 秦牧原黑沉沉的眼珠动了动,看着剩下的梅染和龙葵命令道:“你们出去。” 新婚夫妻许久不见,又是在这等情形下,一定有很多私房话要说吧! 两人这么想着,施礼后退了出去,贴心地关上道观的门。 外面的人举着火把,有人就地裹伤,有人在清扫战场计算军功。有老友重逢的温情,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人从此再也无法醒来。 这一切喧闹,衬得道观的大殿格外安静。 神像上未来得及清扫的残破蛛网上,一只蜘蛛安静地爬过,慢悠悠悬下一根蛛丝。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幔帐里,神像微微垂着眼,怜悯地望着人世间。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卢雁依走到他跟前,伸手想要确认他的伤势。 还没触到脸颊,她的手便忽然被秦牧原抓握住,冷冷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卢雁依,你就这么想死吗?” 他心口疼痛,比身上的伤更要痛上百倍。 在噩梦中卢雁依的逃离和恐惧,仿佛正在化作现实。 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她正身处危险中时,他有多惊恐。所有他以为的镇定,都不复存在。 他将所有的情绪压制下来,冷静地安排一切,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赶往浚仪县。马都趴下两匹,只他好似铁打的人,丝毫不觉疲累饥饿。 到了县城,他亮出天子剑,召集县城常驻的府兵、衙役,约莫一百多人朝着道观冲来。 在看见匪徒朝着道观泼火油的时候,胸中的情绪彻底失控。 他本就是以伤换伤的不要命打法,变得更加狠辣无情,失了理智。 “王爷,你在说什么?”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卢雁依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当然不想死,我通知了应庄主,后门也能逃命。” 但此时此刻,秦牧原双目赤红,根本听不进她的话。 她怎么敢去死? 她就这么不想做自己的妻子吗? 她怎么敢?! 胸中情绪激荡如海啸,愤怒、痛楚、失望……种种情绪交织,那些被他深深压在心底的黑暗喷涌而出,令他陷于癫狂。 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卢雁依整个人压到廊柱上,右手掐着她白皙颀长的脖颈,青筋暴起。 “王爷……咳咳,咳……你,你快醒醒!”卢雁依奋力挣扎着,试图将他唤醒。 我在做什么?! 秦牧原悚然一惊,忙松开手。 空气重新回到体内,卢雁依靠着廊柱大口呼吸着,脖子上的红色指痕清晰可见。 “对,对不起……” 看着她的伤,秦牧原仓惶地后退了几步,脚步踉跄。 下一瞬,他如玉山倾倒。 第93章 失落 “王爷,王爷?!” 卢雁依顿时忘了所有,朝着他倒下的地方扑过去,双手颤抖着不敢触碰。 “来人,快来人啊!”她厉声呼喊,“王爷晕过去了!” 回应她的,是道观刚关上不久的两扇木门被“砰!”的一声被踢飞,一道焦灼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 是应勤池,他终于带着人赶到,就听见卢雁依的呼救声。 卢雁依跪在地上握着秦牧原近乎没有温度的手指,垂泪道:“都是我不好。” 她不该偷偷跑来,不该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不该…… 十七娘跟在应勤池身后匆匆走到两人身边,将手指搭在秦牧原的脉搏上,眉头紧皱。 “十七娘,他怎样了?”卢雁依小心翼翼地询问,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再寻不到半点镇定。 “急火攻心,忧思过度。再加上极度疲累,又添了新伤,引发旧疾……”她每说一句,卢雁依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眼巴巴地看着她。 十七娘沉吟片刻,下了结论:“原哥儿伤了元气,需疗伤静养。” 她神情严肃,问:“这是怎么回事,跟在原哥儿身边的人呢?!怎么不劝着些!” 一名护卫上前,拱手将秦牧原听见王妃遇险后,是如何不眠不休赶路的情形说了一遍,惭愧道:“小人劝不住王爷,请王妃责罚!” 听着他的话,卢雁依的心仿佛被凭空揪了一把,痛得难以呼吸。 她哀哀地看着昏迷过去的秦牧原,低声道:“你们辛苦了,都下去裹伤休息,待王爷苏醒后自会论功行赏。” 由应勤池亲自护送,一行人回到浚仪县,直接住进了县衙。 杨奕留下来主持善后,杨夫人诚惶诚恐地迎接了京城里来的王爷王妃。 十七娘仔细替秦牧原处理好身体上的各处伤口,拿出一个青玉小瓶交给卢雁依道:“依依,这是古柏庄特制的丹药,可安神调气,你先想办法让他咽下去,先吃上两粒。待天一亮,我就去抓药。” 如今只是三更天,她开了方子也没有医馆开门。 卢雁依红着眼接过来,守在秦牧原跟前。 见她难过,十七娘安慰道:“你身上的伤刚刚才处理好,别太劳累。回头原哥儿好了,见你这样又该着急。” 是啊,他都是因为她,才急出病来。 “只要吃了丹药,瞧着他呼吸平缓了,你就大可放心。” 床榻上的秦牧原双眼紧闭,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就连唇色也淡白如纸。 “王妃,我来守着吧。”梅染担忧主子,低声劝道。卢雁依这些天来的辛苦,她都看着眼里。 “不用。”卢雁依摇了摇头吩咐,“你替我打盆热水,再倒杯热茶。” 梅染将东西拿进来后,卢雁依让她自去休息,她要亲自守着秦牧原。 拧了热毛巾,她细细地替他擦了脸。 就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仍然无愧“京城四大公子之首”的美名,俊美无双。 前世今生,两世加起来,是卢雁依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虚弱的时候。失去了生气,就好像一个精美的人偶。 卢雁依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眼泪又滴落下来。 她知道他的双眼有多迷人,含笑看着她的模样又有多醉人。 “王爷,我求你了,你快醒来吧。” 她泣声哀求着,可床上的人无动于衷。 卢雁依端过热茶,想要将秦牧原扶起来,把药丸给他喂下去。 可是,昏迷不醒的他身躯沉重,缺乏了配合,她根本无法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 思量片刻,她想到一个法子,面颊微红。 卢雁依伸出双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暗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不重要的作甚! 她取出一粒丹药含在口中,俯身向下喂入秦牧原口中,又喝了一口热茶渡了过去。看着他本能地咽下丹药,卢雁依才放下心来,如法炮制。 他微凉的双唇被她染上温度,有了几分血色。 连着好几天的紧张,又是一夜大起大落,卢雁依的精神也到了极点。 她守在床边,强制命令自己不能睡着,一有困意就用手中的簪子刺一下大腿。 于混沌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呼吸声不再时急时缓,逐渐趋于平缓,这才终于放松睡了过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睡醒时不知时日几何、身在何处。 卢雁依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受伤的地方更是传来刺痛。她蹙着眉头苏醒过来,伸手摸向身旁。 触手冰凉、空荡荡。 她一惊,立刻翻身坐起,伤口因为她的大动作而撕裂,疼得她“嘶”的一声轻呼。 卢雁依并不在乎,转头望去,秦牧原果然不在! 他人呢? 是醒了吗? 他浑身是伤,还伤了元气,他去了哪里? 无数个问号从卢雁依心上掠过,让她焦急万分,急急想要跳下床,却感到一阵头晕脑花。 梅染揭了帘子进来,见状忙抢了几步,上前扶住卢雁依,道:“主子别急,王爷说让您好生歇着。” “他人呢?”卢雁依扶着头问。 “王爷他……”梅染欲言又止,神情犹豫。 “他怎么了?”卢雁依扬声追问。 梅染吞吞吐吐,终于道:“王爷说他伤势重,不想扰了主子清净,到另一间客房里静养。” 她十分不解。 在大婚前,王爷分明那般在乎自家姑娘。可从新婚那一夜起,仿佛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就拿这一次来说,他明明着急上火地赶来救人,现在又找借口不见姑娘。 卢雁依无力地依在床头,低声道:“他是在生我的气。” 气她不顾自己安危,气她来到浚仪县也不知会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所不知道的…… “主子,”梅染心里担忧,却又无能为力,只好道,“奴婢先伺候您洗漱吧,已是辰时三刻了。” 卢雁依望了一眼天光大亮的窗户,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很失落。 明明做到了想做的事,成功让聂曜将要紧的证据交给了秦牧原,可她的心情十分低落。 梅染打来热水替她擦脸,她如同木偶一般随她去。 擦到脖颈处,梅染低呼一声:“主子,这是怎么了?” 在上午的日光中,她白皙细腻的脖颈上,淤青发紫的指痕清晰可见。 第94章 我害怕你怕我 昨夜兵荒马乱黑灯瞎火,无人留意到卢雁依脖子上的伤。 可是,怎么会伤在这里? 梅染仔细回忆了一遍,在道观门前对峙时她一直护在卢雁依身边,很肯定她不可能伤到此处。 再仔细察看,绝非刀剑所致。 那是? 梅染一惊,握住卢雁依的手指,几乎要掉下泪来:“主子您告诉奴婢,是不是王爷伤了您?” 想当初,她高兴姑娘嫁了一个疼爱她的夫君。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卢雁依默然片刻,道:“他急火攻心失了理智,并非本意。” 她心头清楚,是秦牧原对她太过在意。而且,就算他陷入疯狂,手上也控制了力道。 脖颈上的淤痕看着吓人,却并不感到疼痛。 “你就当没看见,半个字也不许透露出去。”卢雁依一脸严肃地嘱咐,道,“替我找一张罗帕来。” 梅染应了,心头却大为不忿。 洗漱更衣后,卢雁依对着铜镜,将一张缃色杏花绢帕仔细地系在脖颈处,将淤痕遮得严严实实。 右厢房。 十七娘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床上的秦牧原,道:“原哥儿,要老身怎么说你好?这事儿,你太伤人!” 秦牧原身上各处都被包扎伤口的细布裹着,有些动弹不得。 十七娘都不知道,他都这样了,是怎么还能走出来,另外找了一间厢房躺下的。 她一边重新处理着撕裂渗血的伤口,一边道:“你昨天说晕就晕,可把小依依给吓坏了,哭得我这个老婆子瞧着都心痛。回来后,又给你喂药,又守着你到大半夜。” 十七娘越说越生气,上药的手法粗暴。秦牧原痛得脸色发白,却两眼放空地看着床顶,一声不吭。 “你说说,你怎么就这样铁石心肠了?”十七娘用力勒了勒裹伤的细布,道,“你!你把依依一个人丢在房里,让她怎么想?” 秦牧原只安静地躺着,了无生趣。 他能怎么办? 他怎么能伤了她?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更害怕会控制不住情绪,给她带来伤害。 他明明很想她,想到一颗心都痛了,却不敢见她。 他更害怕,她睁眼后的质问。 他不知道昨夜为什么会失控到那个地步,原来他连自己都不够了解。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他只能强忍痛苦,跟她保持距离。 十七娘端起擦洗伤口的一盆血水,叹了口气,道:“我是老了,弄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只一条,你给我安心养伤养病!十天内,都好好躺在床上,不许下来!” 他身上最容易治疗的,是外伤。 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被郁结之气堆积在五脏六腑,再加上部分失控的内力在经脉里乱窜,需要时间来梳理引导。 幸好他晕过去了,否则真有可能会走火入魔。 端着水出了门,迎头便碰见卢雁依主仆。 卢雁依看见那盆血水,俏脸唰地一下变得雪白,颤声问:“十七娘,王爷他怎样了?” “死不了。”十七娘心头对秦牧原还有气,见她担心,换了一个温和的口吻道:“只要他好好静养,按时服药,老身保准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原哥儿!” 卢雁依这才放下心来,推门进屋。 梅染跟在她身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姑娘就是太好心了,让她说,就不该来看他! 室内有着浓重的药味,和着给伤口换药时残留的血腥味,味道并不好闻。 知他爱洁,卢雁依推开两扇窗户,让室外的新鲜空气涌入,驱散原本的味道。 “梅染,你去讨几支菊花来。”卢雁依吩咐。 “可是……” 梅染担心地看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秦牧原一眼,极为踌躇。把主子一个人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怎么?连我的吩咐都不听了吗?”卢雁依沉下脸来。 梅染连忙应下。 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卢雁依坐到床头,看着秦牧原道:“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昨夜他失控时说的话,令她很在意。 秦牧原闭着双眼,手指在锦被下悄悄蜷起,他不知道该以何面目来面对她。 “我没有主动想死,我想陪你好好活着。”卢雁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我说过,你是我要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她的声音柔美,如清泉一般,缓缓流淌过秦牧原干涸的心。 “我舍不得你,才想跟着你一起来汴州。你改了行程,我就想着到了地方再设法跟你汇合。在浚仪县,我也只想着多了解一些实情,或许你会需要,也想做些事情帮助灾民。” “遇到聂县令是意外,但你让我袖手旁观吗?我做不到。” “没有知会你,是不知道你的行踪。为了以策安全,我拿着令牌到了忘忧坊,是应庄主和十七娘一路护着我们南下。” 秦牧原的睫毛颤了几下,却仍然没有睁开眼。 卢雁依看了他半晌,俯身向下,一个温热的吻轻轻落在他眼皮上。 “王爷,您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这句话成功戳中秦牧原的心,他睁开了眼,眼里全然不似外表这般冷漠,充满了仓皇不安和自责,卢雁依甚至在他眼里看见了脆弱。 “依依……”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忽地又哽住。 秦牧原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依依,我害怕,我害怕你怕我。” “我怕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怕你厌憎我不愿见我,怕你不愿被我触碰,怕我伤害你……怕你,离开我。” 噩梦带来的恐惧,他终于在最脆弱的时候说了出来。 “我知道没有道理,但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因为害怕,他才把自己缩回壳子里,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他不求甜蜜恩爱,只要她还是王妃,只要能看见她。 哪怕那一天真的到来,他也不会做梦里对她做的事,强迫她接受自己。 他想给她留着一个清白的身子,给她保留最大限度选择的自由。 可是,秦牧原缓缓举起他裹着细布的右手,懊恼的情绪在胸中翻滚不休:“我……我竟然伤了你!” “为什么?” 他的这番话大大出乎卢雁依的预料,吃惊地睁大美眸,问:“王爷,您为何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第95章 同生共死的誓言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瞒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秦牧原把心一横,道:“大婚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并不愿嫁给我,你把我赶出新房。我回去找你,你很怕我,但我强迫了你。” 他闭了闭眼,语气艰涩:“说出来你很难相信,但我不觉得那只是一个梦,就是我的亲身经历。” 卢雁依心头巨震。 怎么会?! 他怎么会梦到前世发生过的事? 是的,那正是上辈子两人大婚时的经历,就连细节都一样。 怪不得,他会受影响如此之深,那的的确确就是他的亲身经历。原来,上一世自己伤他,远比想象中来得更深。 是这样吗?因为前一世的伤害,才会令他把那一晚刻骨铭心,以做梦的方式重新想起。 秦牧原所有的怪异举止,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他并非生她的气,是因为太过在乎而恐惧,才刻意逃避。 他,该有多难过? 卢雁依略一想想,便心痛地淌下泪来。 大颗大颗眼泪沿着她的腮边滴落,砸到玉枕上,沾湿了他的脸颊。 她哭得不能自已,将秦牧原吓得不轻,忙轻轻环住她,柔声哄道:“依依别哭,那只是一个梦。” 对他来说,一个不能摆脱的噩梦。却为了让她不哭,只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卢雁依一想到这里,便哭得更加伤心,抽泣起来。 他怎么能对自己这么好? 他是个傻子吗?! 不过是年幼时的偶然相遇,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前世今生如此深情相待? 她越哭越伤心,秦牧原慌了手脚。 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手脚又因为裹着伤不能动弹自如,连给她一个完整的拥抱都做不到。 他只好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哄她的话,看着她哭到抽噎。 作为京中风头最盛的美男子,见过不少在他面前落水的、掉了帕子玉佩的、摔倒的美人,种种花样层出不穷,哭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 梨花带雨的美人固然美丽,可在他看来和精心装饰过的瓷娃娃没有两样。 哪像她在自己面前哭得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过的海棠,狼狈不堪,却足够真实。原本凝脂般的肌肤被泪洗过之后,泛出透明的光泽来,玉软花柔般的娇嫩。 活脱脱像一只被欺负透了的小猫。 秦牧原有些恍惚,视线不受控制地沿着她腮边不停滴落的泪往下移。上好的衣料被眼泪浸得半湿有些透明,精致的锁骨线条在其间影影绰绰,再往下则是少女美好的起伏曲线。 可是,她脖颈处系着的绢帕,彻底粉碎了他心头的旖旎绮思。 秦牧原用手掌温柔地替她拭着眼泪,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是不是做错了,应该早些跟你说?” “你……”卢雁依哭得一抽一抽,还顾着他身上的伤,并不敢趴在他身上痛哭一场,便越发觉得委屈。 她用胳膊撑着自己,抽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以后……” 秦牧原忙举起两根手指,做发誓状:“我保证,以后不管什么事,一定先告诉你。” 卢雁依这才慢慢停止了哭泣,破涕为笑道:“你说的啊,不许赖账。” “不赖账。”秦牧原再次保证。 看着他胸口被自己的眼泪浸湿了好大一片,卢雁依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坐直了身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闷闷道:“你快点好起来。” 秦牧原“嗯”了一下,伸手想要去拉她,却扯到了伤口,轻轻“嘶”了一声。 卢雁依大为紧张,见着有好几处裹着的细布又透出了血色,心头一酸又想哭了。 要不是自己,他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依依别哭,”秦牧原低声安抚,“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做什么都值得。” “瞎说!” 卢雁依认真地看着他,说:“王爷,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要活了。” “依依!你怎么能这样想?” “我就是这样想的。”卢雁依眼神执拗,“不瞒王爷,我也做了和你一模一样的梦,比你的梦更长。在梦里我对你不好,醒来后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那样对你。” “依依?”秦牧原大为震惊。 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做这样的梦? 泪珠还挂在她腮边,只见她神情固执,道:“既是王爷也做了那样的梦,我们就是前世的情缘。这一世,我定要与王爷同生共死。” 秦牧原怔忡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好,这一世我们同生共死。” 两人十指交握,许下同生共死的誓言,让卢雁依想到上辈子她临死前秦牧原许下的那句诺言:“卢雁依,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妻。” 生生世世尚且不知,至少这一世,她绝不放手。 梅染捧着一大束金色的菊花,靠在门外眼眶湿润。她早就回来了,听见屋内两人互诉衷肠,便没有打扰他们。 她听得不真切,却知道两人已经彻底消除了误会,回到了最初。 太好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抱着花走进去,屈膝施礼道:“主子,奴婢回来了。” 县衙的后院里种着好些菊花,在秋日的阳光下灿烂盛放着。知道是王妃想要,杨家的婢女热情地帮她摘了好大一束。 卢雁依刚刚哭完,不止是眼眶红着,整个眼睛都有些浮肿。 在梅染面前,她有些不好意思,掩饰地忙碌起来。先是找了一个溜肩花瓶将菊花插好,又使唤着梅染去打凉水来敷脸,还趁梅染出去的时候替秦牧原处理渗血的伤口。 他胸前被哭湿的一大片却是没法子,要换衣裳又是一个大动作。 卢雁依便找了一条裹伤的细布,从他衣襟里伸进去铺好,将浸湿的布料隔在外面,让他能舒服些。 她手指柔软,摸索着将细布铺平的动作,无异于将他的胸肌摸了个遍。 秦牧原自问能扛住任何伤而不叫痛,却扛不住她的手指轻触。 他咬着牙,才没有喘息出声。 闭上眼,却发现来自身体的触摸更加敏感。 这,真是痛苦又甜蜜的折磨。 受不了,快点好起来吧!头一回,他在心里痛恨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第96章 不生孩子可惜了! 十七娘端着一碗褐色的汤药进来,看见两人和好如初,嘟囔了一句:“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砰!”的一声,她将碗重重地放在桌上,道,“给我喝药!” 卢雁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十七娘好凶哦,王爷还伤着不能起呢!” “你就知道他!你自己也有伤。快别折腾了,快快给我回去躺着。”十七娘扶着额头“唉哟”了一声,道,“一个个的,都是些不省心的东西。” 卢雁依原本打算喂秦牧原喝药的,却被十七娘嫌弃地轰了出去,道:“他有手有脚的,自己会喝。你先把自己养好,再来说照顾人。” 看着卢雁依被撵,秦牧原想笑,又牵到了伤口,又咳又笑停不下来。 “都消停些。” 十七娘上前重新替他把了脉,白了他一眼道:“内心郁结果然是消了。原哥儿,你这情种发起痴来,是真要命。” 秦牧原把药一口气喝完,歉意道:“让你老人家担心了,都是我的不是,往后不会了。” “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得跟依依保证。” “保证过了。”秦牧原认真道。 “那就行。”十七娘收拾着药碗道,“这药只能治病。你内力紊乱,得老东西出手才行。” 正说着,应勤池迈入房内,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道:“渴死我了!” 昨天晚上那场仗,他带着人最后赶到并未受伤,所有人中就数他最龙精虎猛。因此,把秦牧原等人送回县衙后,他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打扫战场,直到现在才回来。 一夜未睡,他却丝毫未见有什么影响,只从眼里的红血丝中能看出些端倪。 喝了茶,他大马金刀地坐着问:“怎么?原哥儿内力出问题了?” “你来瞧瞧就知道了。”十七娘道。 应勤池走到床边拿起秦牧原的手把了把脉,好半晌后才放下,嘴里忽地冒出一句:“要我说,原哥儿不生孩子可惜了!” “胡说八道什么!” 十七娘踢起裙子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老不修!原哥儿是男子,怎么生孩子!” 应勤池捂住被她踢中的地方呼痛,叫屈道:“这不是你说的吗?你说什么,女人生孩子的痛超过世间任何痛!” “是我说的,那跟原哥儿有什么关系?”十七娘大为不解。 应勤池指着床上的秦牧原道:“他那内力都乱成一锅粥了,在筋脉里乱窜!换个人,早痛得哭爹喊娘了!但是,你瞅瞅,原哥儿瞧起来痛吗?” 秦牧原默默想了一下他所形容的“哭爹喊娘”的画面,一时有些凌乱。 “他这么能忍痛,是不是不生孩子可惜了!我有说错嘛,你还踹我!”应勤池振振有词。 好像,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十七娘瞪着他道:“胡搅蛮缠,懒得理你。说正事,原哥儿这内力该怎么办?” 她能治病救人,武功造诣上还是应勤池更胜一筹。 应勤池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先养着。把伤养好后再调。切记,在此之前,不得动用内力。” “放心,我不会乱来。” “不会乱来?”应勤池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不乱来,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秦牧原自知理亏,道:“事急从权,往后都不会了。” “哼!你最好不会。” 十七娘笑道:“这我倒是相信原哥儿,他刚刚跟小依依保证过了。” 应勤池愣了愣,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习惯性地想拍秦牧原的肩头。幸亏及时记起他一身是伤,否则这一巴掌下去,又得重新裹一次伤。 门外,响起了杨奕的声音。 “王爷伤情如何?下官杨奕求见。” 顶着十七娘不赞同的目光,秦牧原开口道:“进来。” 应勤池拽着十七娘的胳膊,低声道:“算了,原哥儿有自己要做的事。” 两人退出去,寻了一名小厮进去伺候。 和应勤池一样,杨奕刚刚回到县衙。他要处理的善后事宜,远比应勤池要多得多。 还未来得及洗漱更衣,他第一时间来见王爷。 晋王在他的地界重伤昏迷,于公于私,他都有责任。 辛劳了一夜,浆洗得笔挺的官袍起了褶皱,好几处被山上的乱枝挂破,染上黑灰,格外风尘仆仆。 “杨县令辛苦了。”秦牧原勉强半靠着坐好,问,“聂县令醒了吗?” 他苏醒后问了下情况,得知聂曜也在昨夜昏迷被送回县衙,其他人都还在山上忙碌。 见王爷垂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友,杨奕内心感动,恨不得就此为晋王爷肝脑涂地。 杨奕拱手回话:“劳王爷惦记。下官去看过,子义伤得不重,只是太过劳累。苏醒过一次,吃了药又睡下了,这会儿还没醒。” 子义,是聂曜的字。 他在秦牧原面前如此称呼,不止是对上官的敬重,更是一种亲近。 “让他先睡足。” 秦牧原道:“那本账册本王仔细看了。聂县令能拿到这等确凿的证据,可想而知是何等艰难。” 杨奕一听,脸色却有些讪讪,道:“只是一面之缘,王爷却能懂他。下官……” 他捶胸顿足道:“下官还以为他投靠了贪官同流合污,写了绝交信去……” “原来如此。”秦牧原道,“本王正有些不明白,原来子义竟是如此忍辱负重,背负了骂名。”他将对聂曜的称呼改口为“子义”,已是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杨奕怔了怔,随即打心眼里替老友高兴。 得了晋王爷看重,从此以后,铺在他脚下的便是一条青云大道。 正当如此。 从两人识得的那一日起,他就觉得子义是干大事的人,能力远超自己。 秦牧原在县衙养伤,却也没闲着,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 他这里既是暴露了行踪,证据也到手,南下的钦差队伍便不必再打着幌子停留,一日后便到了浚仪县。 小小的浚仪县衙,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因秦牧原需卧床静养,为了方便,工部员外郎姚伦和监察御史管曲平就都住在里面,方便议事。 叶乐程也赶了回来。 他奉了秦牧原的命令去其他地方督促开场放粮赈灾,回来后看见秦牧原重伤在床,不住懊悔。 第97章 八百里加急 养了几日,秦牧原已比刚受伤时好了不少。 有十七娘的妙手回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大部分已经愈合。因心结已去,再加上他底子好,痊愈速度很快。 唯一麻烦的,还是乱窜的内力。 应勤池给他把完脉,神色凝重,道:“明日午时,我先替你梳理。” 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最合适秦牧原疗伤,能更好地补充阳气。 出了门,十七娘把他扯到角落里,悄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些不好?” 应勤池皱着眉头,道:“也不能说不好,是福是祸还不一定。这些内力不讲章法,原哥儿的经脉被冲得拓宽了一些。想要疏导回原位,等于是让经脉重新长一回,他要经受更大的痛苦。如果能撑过去就是大好事,如果不能……”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看着十七娘道:“或许,就是武功全废。” 十七娘怔住,捏着手指喃喃自语:“连经脉都被拓宽了,原哥儿他得有多痛?”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 人的经脉是天生的,有些人粗有些细。如果经络粗的人又刚好习了武,他的经脉中就能运行更多内力,这就是所谓习武的天赋和根骨。 就像一个杯子,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装得下一坛水。 秦牧原天赋还不错,但他的武功全部来自于他的勤奋刻苦,在内力上并无优势。 这一回劫难,却有了一个令他经脉重生的机会。 如果顺利,在被内力强行拓宽的基础上重新长好的经脉,会比之前能容纳更多的内力。 只要勤加练习,他的武功自然就水涨船高。 但是,这个机会与风险并存? 会有多痛? 想要矫正长歪后的断骨,就需要重新把骨头打断,接续到正确的位置,重新生长。这过程的每一步,都是煎熬。 经脉重生,比这种痛苦更要疼痛百倍。 无怪见多识广的应勤池和十七娘如此慎重,那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根植于骨髓的痛。 一旦秦牧原经受不住昏迷过去,轻则失去武功、重则经脉尽断,成为一个废人。 应勤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路看着秦牧原走过来,那么小的孩子挣扎着长大,好不容易有了今日,没想到又遭遇坎坷。 “这个后果,你跟原哥儿说过吗?” “当然。” 秦牧原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冒这个险。如果放任内力乱窜,他迟早也是一个废人。 两人忧思重重,秦牧原却趁着今日召集了众人议事。 聂曜头一个到达。 同样是昏迷,他只是劳累过度,恢复起来比他快得多,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后,又干掉几大碗饭,便重新神采奕奕起来。 “子义兄。”杨奕快步走过来,朝他拱手示意。 接下来,姚伦、管曲平、叶乐程等人也陆续抵达,朝秦牧原见礼后,便分别落座。 秦牧原示意下人上了茶,道:“各位都是朝廷官员,也是本王信得过的人,多余的话也就不用再说。你们把各自负责的部分逐一说说,我们议一下接下来的事项,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提出来。” 姚伦率先道:“下官去决堤的地方看了,修筑河堤没有意义。为今之计,是就黄河改道之势,因势利导。” 在场仅他一人懂治水,他努力用最简单的方法阐述了一遍必须这样做的原因。但改道也有改道的问题,行政区划、灾民户籍的重新归属和他们的田地,哪些地方该筑堤、哪些地方放水,都需一一斟酌。 同时,也要耗费数目巨大的银两。光是治水一项,就令人咋舌。 几人虽是外行,都基于各自的经验提出了许多疑问。尤其是聂曜与杨奕两位县令,他们在这里做官久了,多多少少也懂一些治水,更懂得当地的民情。 姚伦逐一解答众人的疑问和争论,也让大家的心头慢慢有了底。 讨论了整整一日,将大的方向定下,接下来就是分派任务,各司其职。 提起银两,秦牧原牵了牵唇角,似笑非笑道:“各位不必忧心,很快这笔钱就会有着落。” 众人离开后,他将叶乐程单独留下,将天子剑和一本名录交给他,吩咐道:“你持天子剑前往府营调集精锐,将名录上的人全部抓捕,押入汴州大牢,由你亲自看管。” “是!”叶乐程抱拳应诺。 “此外……”秦牧原缓缓道,“里面本王画了圈的人,押入死牢、家人圈禁,待圣上裁决。”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罪无可赦。 但卢雁依告诉他,在她的梦里,他在汴州一事中因手段残酷而有了一个“活阎罗”的称号。 他本人并不介意被人这样称呼。 虽然并不是什么好称谓,但有人畏惧,总比被人欺负上头强。更何况,他身份不同,在民间获得一个好名声并非好事。 可是看着她一脸担忧,他放缓了行事手段,更加从容。他总不能因自己的一时快意,让她成为“活阎罗”的妻子。 说起来,也得多谢她救了聂曜,让他掌握了贪官污吏的罪证,无需再用立威来迫使汴州上下听令。 叶乐程离开后,秦牧原让人点起烛火,趁夜写起了奏章。 自他南下后,每每停下来,他就会写了折子送往京里,将他的所见所闻及时禀报。 他看见的听见的,用不加描述的语言直白写下而不予评价,其余的就留给正武帝自行判断。 而今晚这个奏章格外重要,也写得格外长,将改道的决议和接下来的事项一一说明,哪些人有功该怎么赏、该治罪的要怎么治罪,怎么剿灭乱匪怎么安置百姓,他都逐一道明。 最后一句他这样写:微臣身负重伤,若明日没有我的奏折,便是重伤不治,请皇上立刻遣人前来主持大局。以微臣看来,杜宰相胸中有沟壑,宽仁慈和,可抚平汴州疮痍,堪当此任。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室内灯火如豆。 他忍着体内丝丝缕缕的疼痛站起身,郑重地将奏折用能防水的油纸密封好,封上火漆,盖上自己的私章。 这封密折,将走八百里加急的军中邮路,最后放在正武帝的案头。 第98章 谁是泥? 一切安排妥当,他灭了灯躺在床上。 黑暗中,思绪万千。 想着那个梦,想着她哭成小奶猫的模样,手指探进衣襟,握住儿时她送给自己的白玉平安扣。 并非极品玉质,却因为这些年的贴身佩戴,温养得水润柔滑。 手指轻轻摩挲之下,好似触碰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明日午时的疗伤若不顺利,于公他并无遗憾。上对得起朝廷皇兄,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吧。 想到卢雁依,秦牧原心头涌起柔情蜜意来。原来,她也做过同样的梦,她对自己是一颗真心。 只要拥有她的心,他死而无憾,成为废人又算什么? 值得庆幸的是,两人没有圆房,她还有清白之躯。伤心之后,她总能将自己慢慢忘记。她那么好,会有更好的人爱她、珍惜她。 秦牧原早就安排好,若是疗伤失败,就假死而遁,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山村里了此残生。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绝不愿拖着残躯被人怜悯,更不愿拖累了爱他的人。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一想到她会被别的男人拥在怀里,他就快要窒息。 手指在虚空中触了一下,随即掩面。 一滴晶莹的泪,在指缝中、在暗夜里,闪着微微的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一直下到天际微微亮起晨光,才渐渐止歇。 院子里树木花草的绿叶被雨水洗过,一派生机盎然的葱葱绿意。 十七娘端了汤药进来,道:“凝神固元的,快喝了吧。” 秦牧原默默接过,放在口边慢慢喝着。仿佛品尝美酒一般,一点点品尝着在舌尖泛开的苦涩。 “原哥儿,你真的要瞒着小依依?”十七娘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都写着不赞同。 想到她,秦牧原的神色一半甜蜜一半忧伤。 他看着窗外被风摇晃着的枝叶出了会神,缓缓道:“我只想她能幸福。告诉她,也只是徒增担忧。如果一切顺利,她回来就能见到一个健康的我,不好吗?” 秦牧原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不顺利,就让他彻底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十七娘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下祸福难定,她也不知道对卢雁依而言,究竟什么才是好? 这七八日里,秦牧原一边养伤一边处理公务,卢雁依也没闲着。两人每天都会见面,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之前送到京城的信有了回音,任氏派了大掌柜领着人风尘仆仆而来,带着卢雁依急需的药材、书籍笔墨等物。 汴州水灾,物价飞涨,大掌柜便动用了卢家京城里的库存,同时让其他各地方上的店铺就近采买,运往汴州。 贺氏则持着卢雁依的信,到晋王府里清点嫁妆。按卢雁依的需求,除了宫里赏赐的不能售卖的、家具器皿等,其余能卖的都让卢家以市场价给收了。这也是任氏的意思,既然嫁出去的九姑娘要做善事,卢家就先出银子收下,再慢慢卖不急。 要知道,不论多金贵的东西,一旦急着出手,价格就会被压到一个十分低贱的位置。 幸好卢家产业众多,收入库后便放入各大店铺售卖。 比如古董字画,就放入琉璃阁中。其余珠宝玉石、绸缎绢帛、瓷器茶叶等,都相应入库。 这件事,原本卢家并未张扬。 可是,当初卢雁依出嫁时十里红妆,只要在京城的人,大部分都目睹了这一盛况。如今只是十月底,人们的记忆还未消褪。 琉璃阁,又是京中权贵女眷最爱来的地方。 作为大景朝政治文化商业的中心,京城里各路皇亲国戚、四大国公、将军府云集,下面还有侯府、伯府,更有三省六部的高官重臣、世家望族。 这么多达官贵人,红白喜事、满月宴、寿宴等等,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次,对礼物的需求量居高不下,也是琉璃阁生意兴隆的原因。 崔玉瑶带着贴身婢女踏入琉璃阁。 下个月就是祖父的七十大寿,她一定要挑一样合乎祖父心意的礼物。 看起来并不困难,但谁让她的祖父是当朝太傅,更是无人不知的崔国丈呢?上赶着来讨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虽然占了优势,想要出彩却十分不易。 但是这一回,她务必讨得祖父欢心,才能让祖父替她保媒。 对晋王她已经彻底死心,将目光放在了杜家嫡次子杜玉晟身上,甚至为了他不惜姐妹反目。若是不能拿下这桩婚事,她可就亏大了。 往日总有小姐妹跟着她,如今她却是孤零零一人。 想到这里,她就不免银牙紧咬,恨极了卢雁依。 琉璃阁会不定时上一批新货,这些日子崔玉瑶每天都会来瞧上一回,正是想着有了合意的东西能抢了先。 今日一进门,她就被摆在最中间的那盆珊瑚盆栽吸引了注意。 用珠翠装饰的珊瑚,浑身晶莹剔透珠光宝气,一望便知是难得的宝物。 只是…… 她绕着这个盆栽走了两圈,越看越眼熟,忽地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当初从卢府里抬出去的嫁妆吗? 崔玉瑶记得非常清楚,当初自己看见这盆珊瑚时的眼热。 她凑近了仔细观看,没错,就连那片翡翠做的叶子也一模一样。 崔玉瑶顿时开心不已,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指着这盆珊瑚哈哈大笑起来,对婢女道:“你瞧瞧,我当初说什么了?瓦缸配不了玉盖!她才嫁过去过久,这就穷得要变卖嫁妆度日了吗?!” 知道琉璃阁是卢府的产业,她才没指名道姓。 但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知道崔玉瑶所嘲笑的,正是卢雁依。 婢女为了讨她开心,忙附和道:“小姐所言极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哪怕到了太后娘娘跟前,也只是土里的泥!” 崔玉瑶一听,更加忘乎所以。 可是,还没等她的高兴劲儿过去,室外又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一女拧着眉头看着她的婢女,语气不善:“你说谁是泥?” 是郭佩兰。 第99章 当位列侠义传 见势不妙,婢女低着头往崔玉瑶身后缩了一下。 郭佩兰哪里容得她缩回去,伸手揪住她的发髻,左右开弓就扇了两耳光,冷冷道:“不长眼的东西,我义姐若是泥,你又是什么,泥里死掉的蚂蚱吗?!” 她动作很快,快得连崔玉瑶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婢女捂着被打痛的脸颊痛呼出声,她才回过神来,顿时怒火中烧。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她郭佩兰凭什么,一个没有教养的东西!就敢欺负到她头上?! “郭佩兰,你当我死人吗?!” 崔玉瑶大喊了一声,朝着郭佩兰冲了上去。 两人都是名门贵女,见状,店铺内的伙计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相劝,只分头护住自家的珍贵货物。 郭佩兰灵活的一侧身,让崔玉瑶扑了个空,也让她更气。 崔玉瑶喘着气,站在原地恨恨地瞪着郭佩兰,愤怒质问:“怎么,不能说吗?卢雁依的嫁妆就摆在那里!我就问你,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哪个女人会变卖自己的嫁妆?!” 她说的原也没错。 嫁妆,可以说是一个女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是受律法保护的私人财产,在夫家能抬头说话的资格。 将来生儿育女了,才会把这份嫁妆分成好几份,除了给女儿嫁娶所用,还会在自己身边留一部分傍身。 变卖嫁妆,的确是日子过不下去的女人,做出的迫不得已的选择。 郭佩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忽地一笑,道:“以你这种狭隘心胸,自然是做不到的。” “我怎么了?!” 被郭佩兰眼神中的怜悯所刺激到,崔玉瑶不懂这份怜悯从何而来,她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轻蔑自己。 不止是郭佩兰,环顾四周,就连琉璃阁里的伙计看着她的眼神,也有藏得很深的不屑之意。 这是怎么了? 崔玉瑶心头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那日她信心满满地去赴卢雁依的宴席,却众叛亲离时一样。 “你不知道吗?” 秦玄棣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她肃然道:“晋王妃变卖嫁妆,是为了筹集银子,采买灾民所需要的药材、被服等物,运往汴州。” 他摇了摇头,失望道:“这并不是一件能拿来嘲笑的事。” 往日,崔玉瑶给他的印象还不错。 崔家精心培养的嫡女,琴棋书画、能诗善文,容貌气质皆为上上之选。若不是宫中如今已经有了两名崔家女,她入宫做妃子也使得。 可是今日一见,差之远矣。 果然不能以出身论英雄。 那位三皇嫂,第一面时他以为皇叔只是耽于美色,可后来越来越令他惊讶。直到她变卖嫁妆赈灾,这使得他心中的钦佩之意直线上升。 一名女子,有如此胸襟,当位列侠义传中。 崔玉瑶,差之甚远。 “什么?” 崔玉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问:“她是傻子吗?” 卖了嫁妆,就等于切断了自己所有后路。若是和丈夫不睦,她将一无所有。 “是啊,”郭佩兰道,“我也觉得她太傻,可她就这么做了。我做不到,但我佩服她!” 郭佩兰看着崔玉瑶道:“我警告你啊,不许在背后说我义姐坏话!要是被我发现,你休想有清净日子过!” 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崔玉瑶,秦玄棣摇了摇头,对郭佩兰道:“我们走吧!” 今日有个菊花宴,他好不容易才讨得了一个护送心上人赴宴的任务,并不想因此而耽误了好心情。 郭佩兰摇摇头,道:“等等,我要买这盆珊瑚。” 她自问做不到像卢雁依的地步,但她也想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帮一些小忙。 就连崔玉瑶都记得这个珊瑚盆景,她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还知道这盆珊瑚是两家刚刚换了庚帖后,晋王送到卢府给义姐的礼物。义姐送给了卢家主母任氏,结果在她出嫁时,任氏又将这盆珊瑚作为陪嫁还给了她。 这每一次转手相送,都饱含着满满的心意。如此有意义之物,郭佩兰想要买下来,重新送还给卢雁依。 秦玄棣点点头,问了价格,让伙计直接包起来,道:“送到晋王府。” 想到淮南王府和晋王府的关系,他没有让伙计去淮南王府结账,而是让小厮回去拿了银票来结。 珊瑚盆景价值不菲,他只是出门游玩,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银子。 “是我要买,怎么能让你付银子?”郭佩兰不满,“是我送给义姐的。” 秦玄棣笑了笑,道:“怎么,就允你送给义姐,不允我送给三皇叔?” 他俯下身子,在郭佩兰耳边低声道:“两年后,那也是你三皇婶,谁送不是一样?” 郭佩兰的俏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跺了跺脚道:“不许瞎说!” 整个过程,都无人再理会崔玉瑶。 崔玉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杵在原地发愣。 门外有好事者探头探脑,她觉得脸皮发烧,不敢出门一步,就怕引来众人嘲笑的目光。 直到又进来一人,令她当场石化。 杜玉晟手里持着马鞭,眼眸淡淡地看着室内打情骂俏的两人,一脸清冷地催促:“还不走?等你俩磨蹭完,菊花都谢了。” 天哪! 怎么是他? 如果是放在任何其他时候,崔玉瑶都会万分欣喜。 可是,为什么是此刻? 为什么?! 崔玉瑶悲从中来,一刻也待不下去,掩面飞奔出琉璃阁。 “小姐,小姐!” 婢女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杜玉晟神情不变,仿佛从来不知道崔玉瑶的心意一般,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看她的背影一样。 碍眼的人走了,郭佩兰舒了一口气,笑道:“杜公子莫急,待我买了这盆珊瑚。” 杜玉晟“哦”了一声,道:“是晋王妃的嫁妆吧?家中妹妹和嫂嫂们昨日刚买了几匹缎子,说要沾沾王妃的喜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不屑的话,道:“无稽之谈。晋王妃就是晋王妃,用她的嫁妆做了衣服,也成不了她。” “是吗?” 秦玄棣一脸玩味地看着他,道:“可是,有个人刚刚才买了一套湖笔,听说也是我皇嫂的嫁妆。” 第100章 山高水远,我陪你 杜玉晟神色不改,道:“我又不是女人,自然不想成为她。” 他提着马鞭,在屋内环视一圈,叫了个伙计过来问话:“你们这里,还有哪些是晋王妃的嫁妆,都给我看看。” 同样的事,近几日常常在京城里上演。 知道晋王妃变卖嫁妆是为了筹银子去汴州赈灾后,不少人都特意去往卢家所经营的店铺中,指名要买王妃的嫁妆。 或许是想尽一份力,或许只是单纯好奇堂堂王妃嫁妆的模样,或许是想买回家后能跟邻里炫耀,或许跟郭佩兰的想法差不多:没办法做到跟晋王妃一样,但佩服她。 购买的不止是达官贵人,更有普通百姓。 贵的不用想,一碗一碟一块绢帕,咬咬牙总是能买到手的。有人来做客便能端出来炫耀:别看我这个碟不起眼,那可是晋王妃用过的! 很快,这便成为一种时尚。家中要是没有一两件晋王妃的嫁妆,那简直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此情此景,显然是卢雁依未曾预料到的。 她的初衷特别单纯,就是因为缺银子。 别看她平时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手头也有些零碎银子,还有在出嫁时贺氏给她的压箱银和公中的份例。她的私房钱足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就是一家人也能很宽裕地用上十来年。 但赈灾不一样。 此次黄河决堤改道,受灾的百姓以汴州最多,周边县城也有好几个遭了殃,粗粗算起来也有四五十万人之多。 就算一个人仅仅需要一两银子,也需耗费四五十万两,更何况还远远不止。 变卖嫁妆,是卢雁依想出来最好的、也是筹钱最快的法子。 而且,是她到了浚仪县后,一路上所见所闻,才让她起了这个念头,她把赈灾当成她必须要做的事。 既然是她要做,那就应该自己出银子,而不是慷他人之慨,利用自己的优势去花卢家或者王府、郭家的银子。 然而,她的理所当然,到了很多人眼里却成了不可思议,是侠义精神。就算那些觉得她傻的人,也钦佩她的行为。 卢家收了她的嫁妆,垫付了银子,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火速赶往汴州。 除此之外,所动用的掌柜伙计、车马船舶等等,一应都由卢家支出,并不算在卢雁依的账面上。 对卢家而言,卢雁依嫁妆里的种种物品,要卖了之后才能变成现银。卢家虽然豪富,但银子的大头都压在货物上,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实属帮了她的大忙。 再加上这些无偿的人力,卢家在赈灾一事上出力良多。 慢慢地,京城里很多人就都知道了,提起卢家无不交口相赞。赞卢家养出来一位晋王妃大善人,又赞卢家仗义。 多年来,卢家一直坚持童叟无欺,此时便得了福报。 越来越多的人记起卢家的种种好处,在买东西的时候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去卢家买。经此一事,卢家的金字口碑在大景朝是彻底立起来了。 此为后话。 坐在菊香满园的宴会中,郭佩兰蹙着眉尖看着面前的菊花酒,神思不属。 眼前这桌宴席,流水一样端上来的精美菜肴,价值几何?又能救助汴州的多少百姓?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她控制不住。 勉强坐了半晌,她实在是忍不住,起身向主人告罪后离去。 秦玄棣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见她走得匆忙,忙放下手中正在赏析的诗文,道:“各位,我先走一步。” 如今,还有谁不知道他在等郭佩兰?打趣他几句“重色轻友”,便放他去了。 郭佩兰刚刚在门口上了将军府的马车,秦玄棣便急急赶到,拉住缰绳隔着车帘问:“佩兰姑娘,你是要去汴州吗?” 此言一出,郭佩兰直接愣住。她没料到,秦玄棣竟然能如此懂她。 见她没有回答,秦玄棣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道:“汴州山高水远,我陪你。” 如果说之前两人的彼此吸引,仅仅是基于外貌和性格。在这一刻,郭佩兰是真正受到了灵魂的触动。 郭佩兰说服了郭夫人,和下一批奔赴汴州的卢家车队一同出发。 她带走好几名在将军府养老的随军大夫,根据他们的建议,准备了一些常见的药材和赈灾所需的物品。秦玄棣带领十多名护卫,随行护送。 郭佩兰出发的这一日,正是秦牧原疗伤的当日,也是卢雁依前往县郊一座染坊的日子。 赈灾赈灾,赈的是老百姓,要让百姓们有口饭吃。靠每天施粥并非长久之计,得让人们有活干、有工钱拿。就如同修建河堤等等,官府都会招募灾民。 有住在县衙里的便利,卢雁依对灾后的情况很了解。几番思索之下,再根据她自己所现有的,兴起了开办布庄的想法。 汴州交通便利,布庄又是人手需求极多的营生,最适合当下。 和她一同前往的还有白清,白清夫家就是经营布庄,能帮上大忙。不过,卢雁依想做的布庄更大,从织布、染色再到售卖,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相当多的人手。 卢雁依今日的目标,正是郊外经营不善想要出手的一间染坊。她打算以染坊为基础来扩建,贴出告示于灾民中招募人手。 雨后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朗的味道,马车载着她们出了城,直奔染坊而去。如果顺利,能在傍晚时赶回县衙。 刚驶出两里地,卢雁依猛然一拍脑门,懊恼道:“不行,我得回去。” 梅染忙问:“怎么了?可是什么东西忘记拿?” 卢雁依摇摇头,道:“走得太急,我忘了将整理好的灾民名册给王爷。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别耽误了事儿。” 她知道秦牧原昨日召集所有人定下来治水的大方向,今日就除了他不得不继续留在浚仪县继续养伤外,其他人都将分别赶往各地。 那份灾民名册,是从各个受灾县城里收集而来。因来源不同,登记的字迹、习惯等等,也各不相同,看起来很费劲,还会出错。 县衙里人人都忙得跟陀螺似的,她便自告奋勇领了这份差事,将五花八门的名册条理清晰地整理到一本名册上。 第101章 吐血 卢雁依看了一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一趟,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随着她的吩咐,马车调转方向,重新朝着县衙驶去。 到了侧门,卢雁依扶着梅染的手跳下马车,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名册的地方只有她自己知道,让其他人跟着也没有意思,还不如她一个人来得便利,快去快回。 县衙都是前面衙门、后面住人,县令、和他的家眷,以及幕僚都住在后宅。因为秦牧原在此养伤,又需要办理公务,便将后宅里的书房改为他议事之地。 原本只住县令一家人还略显宽裕的后宅,如今连花园都是人来人往。 是以,卢雁依刚刚进了月门,就觉出不对劲来。 怎么回事? 就算离开了一批人,也不至于如此冷清。日光从树叶中投下点点光斑,轻风摇动着枝头花朵,安静得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卢雁依心头一紧,忙提着裙子加快了脚步。 过了二门,迎面走来一名古柏庄的护卫。那人见到她,神情明显一怔,竟是转身就走,有些慌张。 什么情况? 看见她回来,也不至于这么意外? 难道,是王爷伤势复发?可是,这几日,她看见秦牧原一日好过一日,外伤基本痊愈了,只要不剧烈运动,日常走动议事都无碍的。 卢雁依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甚。 她捏了捏手指,没有先直接去房中拿名册,而是朝着秦牧原议事的书房走去。拐过游廊,她看见前面站了一排秦牧原的亲卫,把守着通往书房的必经之路。 见到她,众人的脸色纷纷出现错愕的神情,仿佛她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连见礼都忘了。 “出什么事了?!” 卢雁依疾走到他们跟前,问:“王爷呢?” 无人回答。 心头焦急更甚,她抬腿就要越过亲卫把守的防线,却被一名亲卫伸手拦住了去路:“王妃,您不能过去。” “我为什么就不能过去了?给个缘由。” 亲卫纷纷垂头,不敢看她。 卢雁依认得他们,都是秦牧原身边最信任的人。能命令他们的,只有秦牧原。 她停了脚步,淡淡道:“让王爷来见我。” 一名亲卫朝着她拱手后匆匆离开,不一会儿十七娘出现在她眼前,满脸矛盾之色问:“小依依,你怎地回来了?” “我要是不回来这一趟,还不知道王爷竟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卢雁依几乎从不动怒,可此刻她恼得浑身发抖,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手握成了拳头。 这才几日,说好的什么事都会告诉她呢? 见状,十七娘“唉”了一声,跺脚道:“我就说不该瞒着你,但原哥儿也真的是为了你好。” “是不是为了我好,总要让我来判断!瞒着我,不告诉我,便自作主张了,就是为我好了吗?”卢雁依是又气又委屈。 眼见再瞒不住,十七娘便带着她往书房走去,想了想道:“让原哥儿自己跟你说吧!” 此刻的书房里已将所有杂物挪走,腾出来好大一块地方,中间并排放置了两个沐浴用的木桶。门外临时架起一个火炉,铁锅里熬着的液体呈棕褐色,有一股很浓重的药味。 火炉旁摆了一个药草架子,分门别类放着需要用到的药材。 瞧着这等大场面,卢雁依不由愣住,声音颤抖起来:“十七娘,你告诉我,王爷到底怎么了?” 秦牧原走到房门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为了配合疗伤,他今日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道袍,脸色是病中不健康的苍白。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狭长的凤眸失了往日凌厉,令俊美昳丽的精致面容,生出一触即散的易碎感。 卢雁依仿佛被浸到了冰水里,冷意从足尖、小腿往上蔓延,一直到胸口,压得她说不出话。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地掉到地面。 “依依,你不该回来。” 半晌后,秦牧原终于开口,语气苦涩难言。他安排好了一切,唯独没料到她会回来。 “我为什么就不该回来?” 卢雁依问,一步一步朝着他迈进,字字句句都是控诉:“你答应过我,再不相瞒。你说过,这一世我们同生共死。” “这才过了多久?王爷,您都忘了吗?” 一声声,都问在秦牧原心上,可他又怎舍得,当真要拖着她同生共死? 他只好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反复道歉:“对不起。依依,对不起。我不是要惹你生气,只是……” “只是什么?” 卢雁依眨了眨眼,硬生生逼回了眼里的泪意,道:“你身上的伤比我知道的严重很多,对不对?昨儿你召集所有人议事,正是为了今天治伤,我说得对吗?只是祸福难测,所以不想我知道?成功就皆大欢喜,那失败呢?” 她几乎推出了事情的真相,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双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颤声问:“失败的话,你是不是会死?” 卢雁依被这个可能性吓得遍体生寒,只觉呼吸困难。 “不会,不会!” 秦牧原忙将她紧紧抱住,吻了吻她冰凉的唇,道:“我不会死!真的!不信你去问应庄主,问十七娘!” “那为什么……”卢雁依声音虚弱,只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整个人才没有倒下去。 十七娘忙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胳膊,道:“依依你别急,原哥儿是内力紊乱后需要疏导。就算疏导不成功,也就是做回普通人,不会有性命之忧。” 见卢雁依状态不对,她果断隐了更严重的后果没讲,先稳住她的心神。 “对对!”秦牧原本就面色苍白,这会儿更是被卢雁依吓得魂不附体,脸色跟纸也没什么区别,忙道:“依依,我要是成了普通人,就没办法保护你,才不愿连累你的。” 卢雁依这才觉得浑身暖了回来,喉头一甜,吐了一口血。 看着被溅上鲜血的花草,秦牧原大脑一片空白。 第102章 说好了同生共死,我不会独活 秦牧原身子晃了晃,两眼发直。 这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更不让人省心! 十七娘一手扶着卢雁依,一指点在秦牧原眉间,喝道:“她吐血是好事!”吐出来,因惊吓所致的郁结就不会留在体内。 秦牧原这才惊醒过来,用手指抹去卢雁依唇边的血迹,心疼道:“依依,你吓死我了。” 他怎样都行,内力乱窜也好、经脉寸断也罢,唯独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看着相拥的两人,十七娘不禁摇摇头,道:“活脱脱一对情痴!” 应勤池大步流星从外面走进来,看着眼前情形眉头一皱,问:“怎么了?”十七娘摇摇头,用目光示意卢雁依,做了个无声的口型“被发现了。” 他在原地站定,对卢雁依招了招手,道:“来。” 卢雁依定了定神,离开秦牧原走到应勤池跟前,道:“应庄主。” “依依,这事儿是老夫的错,你别怪原哥儿。”应勤池沉声道,“疏导内力是个危险的过程,我担心你在场会令他分神,才让他先瞒着你,等疗伤结束再说。” 他将这件事一力担下,作为晚辈,卢雁依也无法怪他。 秦牧原神情一怔,应勤池用眼神制止了他想说的话,拿出一瓶丹药道:“药已拿到,你们开始准备。午时一到,就开始疗伤。” 他气势沉稳,言行间有让人信服的魅力。此言一出,所有人听令,分头忙碌起来,铁锅里熬出的药汁一盆盆倒入浴桶中。 秦牧原牵着卢雁依的手走到桂花树下,轻言细语,就怕再将她吓到。 “有你在,我怎么能让自己出意外呢?”他用右手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弯腰侧头看着她,“你也别让我担心,好吗?” 卢雁依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眼神极认真地看着他:“说好了同生共死,我就不会独活,你休想把我撇下。” 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强调道:“只要得知你的死讯,我就不会独活。” 秦牧原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 幸好她回来了,否则,要是疗伤失败,他假死的消息一传出,岂不是就要了她的性命? 他后怕地将她按入怀里,不住去吻着她的发髻、鬓角,喃喃道:“不会的,一定不会。我们都会活着,好好活着,一起活着。” 无论今天有多难,他一定会挺过去。为了保护她,他只有成功一条路可走! “王爷,准备完毕,可以开始了。”亲卫上前禀道。 秦牧原松开卢雁依,却依然环住她,用额头顶住她的额头,柔声哄道:“依依乖,等我。” “嗯,我就在这里,等王爷出来。” 卢雁依看着他的眼睛,道:“王爷记住我的话。” 她看着秦牧原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在桂花树的石凳上坐下。 书房里,秦牧原他走入左侧的浴桶中坐下,让药水浸泡到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十七娘取出一套银针,从他头顶的百会穴开始针灸。 室内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放在案几上的沙漏中,沙粒静静流淌。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浴桶中原本深褐色的药水都变得浅淡,沙漏上的时辰将将快要到午时。 十七娘拔掉秦牧原身上的银针,扶着他走到准备好的床榻上盘膝坐下。 他将双手置于膝盖上,掌心向上,缓缓感受着内力的流动。浸泡的药水、针灸,都是为了让他体内乱窜的内力变得和缓。 应勤池取出一颗丹药让秦牧原服了,护住他的心神,问:“准备好了吗?” 秦牧原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好了。” 应勤池也上了榻,在他身后盘膝坐下,双掌对准秦牧原后背的命门穴,缓缓将内力输送过去。 饶是早有准备,秦牧原仍是控制不住的身躯狂震。百倍千倍的疼痛席卷而来,就像同时有上千把小刀在他的身体内凌迟,遍体冷汗涔涔,瞬间就浸透了他刚换上的干爽道袍。 “啊……” 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随即又咬牙忍住。 这一关,只有靠他自己熬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 熬过去了,从此就是康庄大道。 十七娘生怕打扰了他们,屏住呼吸,紧张得将手心都掐出了血。 应勤池的内力醇和,在引导秦牧原经脉内乱窜的内力一一归位的同时,又滋养着他的经络,修补留下来的创伤。 只是,这却是一件细致活,着急不得。需一寸寸走过,直到走遍全身回到丹田,才算结束这场漫长的痛苦。 而在整个过程中,秦牧原必须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一旦昏迷过去就会前功尽弃。轻则武功全失,重则半身不遂甚至经脉寸断。 秦牧原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竭力在疼痛带来的混乱中保持着最后一点清明。 他已无法去思考疗伤进展到哪里,有的只是仿佛没有尽头的疼痛。 这种让人绝望的感觉,有好像一直有人在他耳边说:放弃吧,放弃吧!只要你晕过去,你就不会痛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呢?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王爷了吗,不过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 他昏昏沉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努力拽住一点光亮。 那是儿时的卢雁依,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星光落入眼底;是皇兄,他没有多看他一眼,却安静地将他庇护在羽翼下。 他说,不愧是我们老秦家的种。 她说,说好了同生共死,我不会独活。 不! 秦牧原在心底发出怒吼:不!我绝不放弃!这一点点痛,就想打倒我吗?! 痴心妄想! 他近乎顽固地坚持着,愤怒地和剧痛对抗,向黑暗宣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浑身一轻,所有的疼痛离他远去。他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就能浮上云端。 “好了。” 应勤池如释重负,收回双手。他满头热汗,这样替人运功疗伤,哪怕对他也不是容易的事。 秦牧原身上汗出如浆,脸色却终于恢复正常,气息运转自如。 十七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扶着他步入重新换好药水的浴桶中。 第103章 不设防 这次所浸泡的药材,以滋养受损的经脉为主,同时固本培元。 经历了一场经脉重生的劫难,病根已去,但秦牧原的整个身体都很虚弱,需要补充大量的营养。 他仰头靠在木桶上,闭上眼睛。在药液带来的温热中,感受着劫后重生的喜悦。 十七娘对应勤池使了个眼色,两人先后离开。 “王爷,先把参汤喝了。” 卢雁依的声音响起,秦牧原睁开眼看着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会、凝视、交缠,看见彼此眼里的深深情意。 “依依,我没让你失望。” 秦牧原接过她手里的参汤一口气喝了,眼底浮上喜悦的光芒,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 卢雁依把碗接过来放到一旁,握住他的手指柔声道:“王爷辛苦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进来之前,十七娘都跟她仔细交代过。 秦牧原确实觉得很累。 内力虽然已经顺从地归于丹田,但刚刚被拓宽的经脉急需休整,耗费的精神也需要休养生息。 他“嗯”了一声,闭目靠在浴桶上。 卢雁依以指为梳,用干净的热水替他清洗被汗浸了几遍的如墨长发。她的动作温柔中藏着力量,指腹按在他的头皮上,让他惬意得想要睡着。 她将清洗干净的长发用大巾子擦了,垂在浴桶后方,取过细布开始替他擦身。 贴身的竹衣材质轻薄,被药水浸湿之后贴在他紧实的肌肉上,更是什么都遮不住。 如刀一般的下颌线往下,是男人性感的喉结,轮廓分明的锁骨。块垒分明的胸肌线条隐没在茶红色的药汤中,若隐若现。 俊美强大的男人如今半睡着,毫不设防。如同林间最危险的猛兽信任地露出了肚皮,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只看了一眼,卢雁依便绯红了脸颊。如今她方才知道,什么叫做“春光大好”。 她咬了咬洁白的贝齿,伸手用热毛巾替他擦拭。 两人早就是夫妻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在心头这么质问自己:他刚刚结束一场跟自己的战斗,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秦牧原半梦半醒间,身体的本能却并未沉睡。 纤手的主人替他仔细清洁了身体,又点燃了体内积攒多日的热情。若不是太过疲乏,此时此地都并非良辰,他怎么能放过含羞带怯的小娇妻? 卢雁依忍着羞意,替他换上一套干爽的贴身衣物,扶着他到榻上躺下。 “王爷,你先好好睡一觉。” 听着她的声音如同风铃般在耳边响过,秦牧原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在他刚刚喝下的参汤里,十七娘加入了安神的药材。 卢雁依打开门,亲卫进来将房中使用的浴桶等物抬了下去。 应勤池走到榻边,看着秦牧原恢复了红润的唇色点点头。十七娘伸手把完脉,示意全都出去说话。 合上房门,卢雁依忙问:“王爷是不是没问题了?” 十七娘笑道:“瞧把你给着急的。方才就已经说过了,如今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再循序渐进地恢复就行。老身给你打包票,不出十日,原哥儿就能活蹦乱跳了!” 卢雁依眨了眨眼,一滴珍珠般的眼泪落下。 “哎,这孩子。”十七娘忙用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这不是大好的事情吗?怎么还哭上了。” “我这是高兴。”卢雁依抽噎了一下,眼眶发红。 梅染早就从门口处回来,这会儿扶着她坐下,道:“主子你也累着了,快吃点东西,歇个午觉。” 这会儿早过了饭点,她这么一提,卢雁依才觉出饿来。 厢房地方不够,才选择了在书房替秦牧原疗伤。这里虽然宽敞,却只能作临时休息之所。 一名亲卫走过来,禀道:“杨夫人遣人来请王妃去用膳。” 秦牧原疗伤是大事,整个县衙后宅都严阵以待。得知他无恙后,杨夫人她的院子里准备了精美的酒宴,不仅请了卢雁依,还有应庄头、十七娘等人,给亲卫们也备下两桌酒菜,方便他们轮流去吃。 酒宴规模不大,却都是自己人,又有着庆功宴的味道,人人都吃得很满足,神情放松。 晋王爷虽然睡着,他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这一觉,秦牧原足足睡到了第二日才醒来,神清气爽。看见身上穿着的衣衫,他想起了昨日在浴桶时,她红着脸替自己擦身子的画面,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哟,一大早怎地笑成这样?”十七娘端着一碗参汤进来,揶揄道,“别看了,你的小娘子来看过你好几回,这会儿已经去染坊了。” 秦牧原一怔,道:“却是我耽误了她。” 十七娘示意他把手放在桌上,把完脉后道:“这几天是养经脉的时候,吃不了正经东西,你忍一忍。” 秦牧原点点头,那样的痛苦他都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迫不及待要把身体养好,才能好好爱他。 “应庄主呢?”他问。 “老东西忙着呢,庄子里的船到了,他接了要南下。”浚仪县是汴州前一站,被水灾波及,却不是主要受灾的地方。 秦牧原把参汤喝完,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笑道:“就我一人闲着。” 十七娘瞪了他一眼,斥道:“闲什么?老东西走之前说了,你每日都要在午时运转两个大周天,子时一个小周天。” “早点恢复,就是你的正事!” 秦牧原被她骂得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道:“十七娘教训的是。” 他忽地想起一事,“啊”了一声,道:“快,快!快给我叫个人进来。” “怎么了?” “昨儿疗完伤就睡了过去,忘记给皇上写奏折。” 秦牧原手忙脚乱地磨了墨,龙飞凤舞地写了折子,封好后依旧在火漆上盖上私章,交给奉命进来候着的亲卫,嘱他立刻送出,不得耽误。 难得见他如此慌乱,十七娘好奇问道:“不就忘记写奏折?又不是什么大事。” “大事。”秦牧原瘫在椅子上,道:“我跟皇上说好了,要是昨日没有奏折,那就是我已经死了。” “什么?”十七娘一脸错愕。 第104章 朝争 几日后,京城。 秋风摇动着枝头,桂花如雨,香气馥郁。 韩皇后带着人在御花园里收集着新鲜的桂花,打算酿几坛桂花酒埋入地下,来年再饮。厨房里送来的螃蟹很肥,可做了醉蟹,晚上和皇上一同赏花。 正想着晚宴的安排,一名内侍急急赶来,匆匆见了一礼,道:“皇后娘娘,您快去一趟御书房吧!皇上砸了好几件东西了,毛公公让赶紧来请您。” 韩皇后手上的动作一顿,一旁伺候的宫女捧着细白的绢帕上前,仔细替她清理了手指上细碎的金色桂花瓣。 “怎么回事?”韩皇后一边走,一边问。 “娘娘容禀,今儿早朝时从汴州送来了八百里加急,是晋王爷的奏折。下了朝,皇上就召了众臣到御书房中,动了怒。” 难道,是晋王出了事? 韩皇后上了步辇,命人走快些。 刚到御书房门口,就见有官员被两名禁军押着出来,被他们按倒跪在门口。在此前,台阶上已跪了好些人。 韩皇后脚步微滞,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心中大致有了数。 目前,前朝官员大致分成两派。 一派是以杜宰相为首,施政缓和。认为大景朝历经五任皇帝,正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时,应趁势积攒国力,培养精兵强将,等待时机,是为保守派。 另一派,则激进许多,以吏部尚书周睿为首。他们主张趁国势强盛时秣兵历马,开疆拓土。 两派因政见不合,常有争斗。 不止是在国策上争,一个官职、一个决策,几乎能都争起来。两边都有博学大儒,常常在朝堂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 在这两派之外也有少数的中立官员,此外武将并不参合文官的派系斗争。 而眼下跪着的,韩皇后看见好几名都是激进派的官员。 她垂眸,目不斜视地走到御书房门口,内侍扯着嗓子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室内,正武帝怒不可遏,抓起书案上几本奏章,朝着地上跪着人扔去,道:“胡说八道!朕血脉相连的兄弟,难道还会害了朕?!” 跪着的正是周睿。 身为六部尚书之首,他只差一步就是宰相之位。掌管着百官升迁之权,在外面那可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惹了正武帝发怒,他也只能老老实实跪着,也不敢躲。 后宫不能干政,韩皇后进来后,只当作没看见,按规矩先跟正武帝见礼。 看见她,正武帝脸色和缓了许多,道:“皇后怎么来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多嘴!”毛公公站在一侧缩了缩脖子,低眉顺目。 杜宰相年纪大了,在皇帝面前也有坐着的特权。 见到韩皇后,他起身拱手见礼,道:“皇后娘娘来得正好,快帮我们劝劝圣上,万万不可南巡。” 有了他这句话,韩皇后才敢开口劝道:“圣上要保重身体才好。眼看着就要霜降了,这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圣驾南巡,动辄来回好几个月,南方气候潮湿,冬日更是湿寒。” 她小心翼翼地,并未提起晋王。 正武帝心头不悦,却也没在众臣面前驳了她的面子,“哼”了一声道:“不过是南巡,晋王去得,偏偏就朕去不得?” “皇后有所不知,朕的兄弟就快要死在那里了!简直是胆大包天!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给朕灭了九族!” 什么? 韩皇后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心神,劝道:“不会的。晋王爷手持天子剑,有圣上的气运加持,肯定不会出问题。” “是啊,”杜宰相附和道,“皇上不如等上一等,明儿就能收到王爷的折子了。” 哪怕是八百里加急,从汴州到京城的奏折在路上也需要七八日功夫。正武帝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在收到这道奏折之时,秦牧原生死已定,无可挽回。 不过,不妨碍他发怒。 秦牧原的奏折洋洋洒洒千余字,将诸多事项理得明明白白,更是附上了聂曜千辛万苦拿到手的那本账册。 晋王生死尚且不知,却不妨碍他先治罪。将这些汴州的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抄家流放,把抄出来的银子拿去兴建水利、补贴灾民。 正武帝猛地一拍御案,沉声喝问跪着不敢起身的周睿:“你作为吏部尚书,负责官员每年的述职考评。汴州这一窝硕鼠,是不是你的失职?!” 见他要处理政务,韩皇后便先行告退,一名内侍紧跟在后面送她出来,悄声道:“娘娘,晋王爷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这是毛公公感激她前来劝说皇帝,送来消息来作为报酬。 韩皇后心头一凛,颔首道:“知道了。” 京城的秋日天高云淡,白云如轻纱般在如洗的碧空中横贯而过。韩皇后用手遮着日光极目远眺着天际,手指上有残留下的淡淡桂花香。 站在如此明媚的天光里,她心头却笼上一层阴云。 送到长公主府上的龙胎快要临产,稳婆摸过、大夫瞧过,都说是位千金。正阳宫里的几名秀女,肚子里都没有动静。 留给她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倘若,晋王在汴州遭遇不测,她唯一剩下的倚仗,便只有娘家。 势单力薄。 她又该拿什么和有了皇子傍身的段贵妃争?还有寿康宫中一直虎视眈眈的那位,以及越来越嚣张的崔家。 韩皇后深知后宫的残酷,只怕到时候不止是她,整个家族都会被连累。 她心情沉甸甸的,御书房内的气氛同样沉重。 周睿被正武帝质问得不敢抬头,皇帝又问了一遍,他才看了坐着的杜宰相一眼,拱手道:“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嗯?” 正武帝道:“认罚就认罚,你看杜爱卿做什么?” 周睿默不作声。 右侧站立的好几名官员中,一人出列拱手,神情愤懑道:“皇上容禀!汴州官员这几年的考评,最后都是杜宰相负责!” 眼看火烧到自己头上,杜宰相扶着凳子颤巍巍地站起来,不慌不忙道:“本官是在官员的考评上用了印,公文却是你们吏部呈上。” “不!”那名官员反驳,“是杜宰相越权,我们不敢不交。” 第105章 一个可怕的猜测 正武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着杜宰相问:“爱卿,可是如此?” 杜宰相的脊梁弯了下去,诚惶诚恐道:“皇上!绝无此事!” “杜宰相,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可不能赖账!” “杜相说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难道,还要跟你发誓不成?你们吏部的事,跟杜相有何干系?!” 双方辩论起来,一方一口咬定,一方矢口否认。 “啪!” 正武帝猛然一拍御案,喝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众皆瑟瑟。 正武帝将账册扔到地上,点了周睿和杜宰相的名,道:“按上面的名字,各自拟个治罪折子上来,朕倒要瞧瞧究竟是谁有私心。” 官员考评归属吏部,宰相的确有过问的职权。两方的争论皆口说无凭,注定很难得出结论。 正武帝想看看,他们拿出的治罪法子,和晋王的有何不同。 从账册上看,汴州官员上下包庇贪腐一案,早在十年前就有了苗头。处置之后,将空出大批官位,从府尹到县尉,将是汴州的一次大换血。 大景朝的朝局稳定,一个空缺都会引起八方争抢,更何况一口气空出来如此之多? 是个重整风气的好时机。 早在瞒报水灾时,就暴露了汴州官场的腐败。对这一连串的名单,正武帝与其说震怒,不如说早有准备。 他心头跟明镜似的。 唯有秦牧原遭遇的意外,令他心情烦躁。 这整整一日,他都脸色阴沉,让众臣不免战战兢兢,做事的效率都提高不少。到了第二日早朝,并未等来汴州的任何奏章,让正武帝越发喜怒难辨。 杜宰相和周睿都上了对汴州官员的治罪条陈,正武帝看完放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按秦牧原奏折里的奖惩进行。 斩立决九人,全族抄家流放。家产充公,所得银两全部用水赈灾治水。 再往下,按贪墨银两从多到少来治罪,量刑从重到轻,坐牢、罢官、黥面、贬官、罚银等等,无一漏网。 当庭拟定圣旨加盖玉玺,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汴州。 周睿惴惴不安。 他原打算趁着黄河决堤一事,扳倒杜宰相,借机上位。他手里还握着其他关键证据,就算不能把杜宰相拉下马,也能让他颜面蒙羞,影响风评。 但这一番试探下来,圣心难测,他只好先按兵不动。 正武帝让两人分别拟条陈,他召集了府中幕僚商议如何应对,熬了个通宵才写出来的奏折,皇上竟然就粗略看看。 他揣摩着正武帝的心思,下午便让嫡长媳莫氏递牌子进了宫,到寿康宫里请安。两家本是姻亲关系,莫氏正是崔太后亲妹妹所生的嫡女。 韩皇后得知消息后,在晚上伺候正武帝就寝时,便在闲聊中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京城的世家望族,莫不是亲上加亲关系盘根错节。真论起来,似周家和崔家这等拐着弯的姻亲,和太后娘娘未免也太亲近了。” 一整日下来,秦牧原毫无消息,她的焦灼丝毫不比正武帝少。 她必须早做准备,削弱崔家势力只是第一步。 换了往日,她不会冒险说起,但今日却正好提醒了正武帝。他身子一顿,皱眉思索了半晌,问:“茹儿为何忽然提起周家?” 韩皇后一脸讶然地看着他,道:“皇上不知道吗?周家的媳妇莫氏是寿康宫的常客,今儿午后,她还给太后娘娘送来好几筐新鲜的苹果。” 她偷偷看了看正武帝,犹豫着说:“臣妾还听说,太后娘娘夸她孝顺。” “孝顺”这个词,是她这个正牌儿媳妇都从未得过的夸赞。 “孝顺?”正武帝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脸色神情复杂,似讥诮,又似苦涩。他十分肯定,这就是他那位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的亲生母亲说出的话。 太讽刺了。 一个连亲儿子都百般严苛的女人,竟然会夸别人家的儿媳妇孝顺。那可是周家的儿媳,跟她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处,正武帝心头巨震,想起在先帝爷驾崩前宫中的流言来。 被斥为无稽之谈,却来不及细查,他就淹没在父皇离世的悲痛中。登基后更是政务繁忙,后来也就慢慢忘记了这则流言,也无人再提,他便慢慢忘了。 正武帝转身朝外走去,韩皇后忙追了上去,道:“皇上息怒!是臣妾多嘴多舌了。” “不关你的事。”正武帝摆了摆手,“朕忽然想起一事,明儿再来。” 他越走越快,步履如飞。 在御书房有先帝留下的手札,他有疑点亟需论证。 那则流言,他当时忘了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再提? 倘若真是空穴来风,在宫中定然有人做如此猜测,才会传出流言。那么,怎会一夕之间,都全都忘了猜测? 假如流言是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知道真相的人被灭了口,自然无从说起。而这些年,太后和周家一向走得近,他也只当是莫氏讨喜,得了母亲青眼,并未留意过。 可是…… 崔太后每年都会出宫到甘泉寺住上一段时日,做道场礼佛。 那段时间,她连自己这个亲儿子都不见,却见莫氏带着身边,说她心诚,有慧根。 如今回想起来,处处都是蹊跷。 到了御书房,正武帝将父皇留下的所有手札都翻了个遍,未曾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又连夜传唤内史省,要查阅先帝的起居录。 官吏刚领了命,走到门口时,又被正武帝叫住,道:“不用了。” 若他所猜所想是真,万不能打草惊蛇。 秦牧原没有消息,但他坚信一定是在驿路上出了差错,自己那个生命力坚韧的弟弟,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汴州。 他会熬过来的。 当年,他只是个孩子,都熬过了对他充满恶意的宫廷。 到了眼下,还有什么困难,是秦牧原所熬不过去的坎?他那位王妃也是个奇人,不仅前后脚去了汴州,还散尽嫁妆去赈灾。 不知何故,正武帝对秦牧原的生死不再担忧。 弟弟那个情种,怎么舍得让他的王妃伤心? 第106章 众人敬仰的王妃 一如正武帝所料,正是卢雁依的存在,让秦牧原熬过了经络重生的痛苦。 不过,他恐怕不知道,在秦牧原的心中,自己同样有着一席之地。 霜降一过,从北到南气温骤降。 卢雁依拢了拢衣领,秦牧原拿了一件暗青色大氅将她裹住,声音温柔:“别着凉了。” 她体型娇小,被这么一裹,只剩下一张精致白皙的小脸露在外面,格外惹人怜爱。 卢雁依轻轻“嗯”了一声,回握住他的手,道:“你快些回去吧,不用送我。” “早些回来。” 秦牧原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还没到能随意外出的时候。否则,说什么都要陪同她一起前往。 这几天,他体内的内力已运转无碍,却仍需遵照应勤池的嘱咐勤加修炼,按时服用十七娘料理的药膳,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放心吧,如今已是太平了,还有龙葵他们跟着呢。”卢雁依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意。 两人你侬我侬一番,卢雁依才终于踏上了马车。 梅染拿着准备的食盒上了车,打趣道:“主子如今要出门一趟可不容易,总算是能走了。” 想着秦牧原的模样,卢雁依轻轻咬着下唇笑了起来。 是呀,真不容易。 从京城来这一趟,虽然经历了一些坎坷,好在苦尽甘来,总算都过去了。 依旧是龙葵驾着车,秦牧原又另拨了几名亲卫跟着她,前往已在卢雁依名下的染坊。 深秋的风里已有了寒意,原野上的萧瑟之意更甚。 然而,随着各项治理办法有条不紊地推行,人们的脸上有了神采。 受灾最轻的浚仪县已是逐步恢复了正常,灾民们看见告示后,也渐渐散去,各有去处。 要把染坊扩建成布庄,需要花费的功夫不少。 卢雁依抵达时,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在这里干活的都是附近受灾的百姓,听闻是给王妃修布庄,又是日结的工钱,人们的积极性很高。 白清迎上来,施礼道:“见过王妃。” 几日不见,她已不复当初面黄肌瘦的模样,眉目间更是重新恢复了自信。 当日,她就知道遇到了贵人,没想到竟然是堂堂王妃。 在不断庆幸自己好运的同时,她攒足精神头,要将卢雁依交付给她的事情办好。 没错,如今她负责着整个布庄,从修建到最后的经营。 王妃所给予的信任,比任何奖励都让她更卖力。 “怎样了?”卢雁依打量着眼前的工地。 “回王妃的话,修庄子所用的木材砖瓦都已运到,明儿地基做好后,就能开始修葺。”白清恭敬回话,“下个月就能建成,可以招募织布染布的人手。” 她做事很有条理,卢雁依点点头,道:“过几日我跟王爷就要去汴州,布庄就交给你。我留了五百两银票在杨夫人手里,缺银子你只管去支。若是不够,写信告诉我。” 闻言,白清有些局促,搓了搓手道:“王妃,要不,您让杨夫人派个掌柜来管事。” “怎么了?”卢雁依看着她问。 “我……”她犹豫了一下,“我只是个女子,怕做不好,辜负了王妃的信任。” “女子怎么了?” 卢雁依笑了起来,道:“你瞧瞧,我不也是女子吗?” 那怎么一样,您可是让人敬仰的王妃。 看出她心里所言,卢雁依道:“别怕。我既然用了你,就是看中你有经验,又有风骨。” 她建布庄的初衷,只是为了给灾后无处可去的百姓们提供一个活路。她没办法在浚仪县久留,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汴州,是一定要用在当地值得她信任的人。 白清能在逃难时护住孩子,头脑清醒不受诱惑,可见有能力有主见。 而且,她自己就经历过,更知道灾民的不易。 除此之外,卢雁依还让杨奕的夫人用县城里的铺子入了股。布庄除了生产还需经营,有了杨夫人看着,她只需要花银子就行。 嫁妆银子已经随着第一批卢家的船只送到,她如今可大展拳脚。 被卢雁依这么一赞,白清脸色微红,胸中被感动涨满。 她读过“士为知己者死”,今日方知为何。 “王妃放心!白清定不负所望。” 得了她的保证,卢雁依在工地上转了一圈,与白清及几名管事吃过一顿午饭,便离开布庄返回浚仪县。 人们见到王妃亲自前来这一遭,虽不敢贸然上前,但就算远远看见一面,也够一辈子吹嘘的资本。 在卢雁依离开后,众人干活的热情高涨。 “看见没有?真的是王妃!我们是在给王妃干活。” “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最尊贵的人了!” “王妃生得俊,还没架子。老婆子我方才走急了点,王妃还嘱我慢点呢!” “对呀,王妃真是个好人。” “我家里被淹,眼看就没米下锅。要不是王妃,这个冬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几日后,秦牧原彻底痊愈,离开浚仪县前往汴州。 那里,才是治水的中心。 来的时候,卢雁依仅仅一辆马车几个护卫,遮掩身份悄悄进城。 离开时,秦牧原穿上了王爷朝服,她身着王妃诰命服饰,随行护卫几十人。 杨奕带着夫人、领着县衙众人,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长亭,才停下脚步。 百姓们得知了消息,全都不顾远近自发赶来。 “王妃一路平安!” “王妃娘娘!” 众人肩挑手提,用竹筐装着活鸡活鸭、腊肉豆干等当地特产,不住地往队伍中装着行李的马车上堆。 客栈老板娘叉着腰大声吆喝着,让伙计将店内窖藏了三年的梅花酒抬上去。 “王妃,一定要尝尝我们这儿的梅花酒!早知道是您,怎会收您的房钱呢?!” “王妃,这是阿娘今儿一早做的杏仁茶,您留在路上喝啊,热乎着呢!” “还有我!我媳妇烙的葱油饼一绝,王妃尝尝!” 老百姓的感情最是淳朴,谁帮了他们,他们就恨不得掏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去回报。 卢雁依笑着一一道谢,很快就被百姓们的热情所淹没。 秦牧原骑在马上,看见官道上仍有人络绎不绝地赶来。 如此下去,何时才能离开? 他策马靠近被人群包围的卢雁依,忽然俯身下马,猿臂轻展,揽住她的腰肢,将他的王妃捞上马坐在身前。 第107章 接风宴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潇洒自如地冲着人群挥了挥手,有一种孩子气的快意在里头。 就好像在说:这是我的王妃!不是你们的。 十七娘看在眼里,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 多少年了,她从第一次看见秦牧原到现在,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他露出孩子的一面。 卢雁依“呀!”的一声轻呼,随即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忙不迭地把头埋到他怀里。只要自己看不见,就可以当作其他人不存在。 “王爷王妃的感情真好!” “是呀,这么好的娘子,王爷当然要好好疼着。” “我那女儿要是能嫁这么好的夫君,我做梦都笑醒了!” 百姓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声,七嘴八舌地羡慕着。 秦牧原将她拥在怀里,拉动着缰绳,轻轻将马头在原地拨了个半圆。 见他要走,热情的人们终于让了道出来。 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秦牧原却觉得,深秋时分策马而行格外有一种趣味。 汴州大局已定,他历经一劫后内力更加浑厚,假以时日,能进入顶尖高手之列。 更重要的,是身前的她。 两人心意相通,同生共死,还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情吗? 听见人群声逐渐远离,卢雁依才把头从他怀里伸出来,埋怨道:“王爷,您未免孟浪了些。”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未免太过亲密。 秦牧原哈哈一笑,在她发间轻轻落下一吻,道:“我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哪怕到了圣前,也要拉着你不放。” 他想要告诉全世界,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 到了汴州,秦牧原直接入住府衙。 汴州整个衙门,上到刺史下到各级判司,在这次的贪腐案中几乎被一锅端。 首恶的九人,在圣旨抵达的当日,就由叶乐程押往设立在菜市口的刑场,斩立决。 据说,贪官被斩杀之日,万人空巷。人们奔走相告,乃是一场大快人心的盛事。 卢雁依听说后,暗暗松了口气。 太好了! 秦牧原因为伤势滞留浚仪县,让他避开了这场杀孽,“活阎罗”的名号,从此跟他毫无干系。 被处决的官员,也比上一世少了许多。 见秦牧原率人抵达,管曲平欣喜若狂,几乎是一路狂奔着来到他跟前,气喘吁吁道:“王爷!下官每日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来了!” 汴州上下勾结,这回来了个一锅端。 除了被处死的官员,还有论罪关押的、流放的、罢免的,等等不一而足。 堂堂府衙,如今只剩下区区小猫三两只。 正值治水当口,政务繁多,管曲平忙得分身乏术,连吃饭睡觉都得见缝插针。 他不得不拣一些罪行轻的官吏,暂时让他们戴罪立功,才勉强能应付过去。 这会见到秦牧原,他热泪盈眶,活像见到了亲人。 没想到还能见到管曲平这一面,秦牧原笑着安抚:“人手不足,辛苦了。” 他知道,这么多官职空缺出来,势必会引起一番争夺。在这之前,汴州的担子就落在了他身上。 治理地方并非易事,更何况眼下还是灾后重建。 接下来,他果然忙得跟陀螺似的,千头万绪起早贪黑。 早起时想跟卢雁依多说几句话,外面已有人等着了。晚上回到房中,常常是脸还没有擦洗完,人就累得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两人在汴州的相处时间,还不如在浚仪县时。 心疼他的忙碌,卢雁依给他准备好营养丰富的一日三餐,料理膳食。 她自己也没闲着。 嫁妆银子和卢家的车队都陆续到了,她在汴州城西买下两座院子,左侧为学堂、右侧为医馆。 百姓受灾,最可怜的便是那失去父母无家可归的孤儿。 古柏庄收留了一批,还有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就可以到卢雁依所开设的学堂里读书习武。 只要是十六岁以下,父母双亡的孤儿,都可以凭族里出具的文书,进入学堂。 在学堂里,管吃管住,还有负责启蒙的秀才或武师。 孩子们在读书之余,会由老师安排干活,男孩们去码头河堤上帮忙、女孩则绣花制衣做饭等等,都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活。 这个学堂,带给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新的希望。 学堂隔壁就是医馆。 古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在他们抵达浚仪县时,就已经有了瘟疫的苗头。幸好秦牧原一行抵达及时,在寻访的同时,便布置了各地防疫,更调集了相邻州府的药材。 这场瘟疫,才没有蔓延开来。 不过,就算如此,好几个县城也饱受困扰,汴州里患病的人也急剧增加。 卢雁依让卢家运来的药材正好派上用场。 和药材一起抵达的,还有在路上请来的大夫。 医馆开业后,大夫便坐馆问诊,前来看病的患者络绎不绝。 除此之外,卢雁依还照着浚仪县的模式,在郊外寻地方建了布庄,在城里买了店铺。 一切都刚刚开始,百废待兴。 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 让她开心的是,郭佩兰跟随卢家的车队一同来临,随行的竟然还有秦玄棣。 当晚,卢雁依在府衙的后宅中置办了一桌酒席,替两人接风。 酒席上,还宴请了一直在汴州奔忙的叶乐程和管曲平两人,以及几名当地的官员,引荐给两人认识。 姚伦却是不在,或者说,他一直在治水的第一线,偶尔回来都是为了商议要事。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 卢雁依跟郭佩兰说起了悄悄话,问:“山高水远的,义母怎么舍得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喝了一点桂花酒,郭佩兰的脸上原就染上了红云,听她这么问,红意更甚,只捏着杯子垂头不语。 卢雁依看了一眼跟秦牧原谈笑风生的秦玄棣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问道:“是不是因为他?” “好姐姐,快别问了。”郭佩兰推了她一下,羞得直想往桌下钻。 卢雁依一语中的。 起初,郭夫人的确不愿郭佩兰到汴州来。 路途遥远,又刚刚受灾,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又是未出阁的姑娘。万一在途中遇到什么事,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108章 初雪 后来是秦玄棣专程登门,承诺一定会护郭佩兰周全,郭夫人才松了口,又派了一队得力的护卫随她南下。 “什么好姐姐?”卢雁依笑着打趣道,“再过两年,你就该改口叫皇婶婶了。” 见郭佩兰如此,她便知道两人在一路南下时的情投意合了。 郭佩兰“呀”了一声,只觉面皮好似火烧了起来,作势就要去捶打她。 卢雁依却正经起来,换了话题道:“佩兰妹妹,你来得刚好。我这里正有许多事,愁着人手不够。” 学堂、医馆、布庄,哪一处都重要,都轻忽不得。 如今郭佩兰来了,便多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没问题。”说到正事,郭佩兰也不害羞了,“这一回,家里养着的几位老大夫也跟着我来了,可巧雁依姐姐这里有医馆,就正好了。” 两人一合计,便让郭佩兰把医馆管起来。 在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从秋日到了初冬。 天空中飘飘洒洒下起了第一场初雪,卢雁依走到廊下,伸出双手,去迎接在空中飞舞的雪花。 南方的雪,她已多年未曾见过了。 和北方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同,南方的雪总是轻盈纤巧,如同调皮的精灵般,和人们捉着迷藏。 在模糊的记忆中,她曾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出门看雪景。 外人都说不能这样宠女儿,父亲却言:女儿生来就是要好好宠着的,儿子则需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不知道,当日在晋陵县的故居,如今怎样了? 是否,也下了雪? “仔细冻着。” 男人温热的气息从背后将她环抱起来,秦牧原醇厚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随着朝中派驻汴州的官员陆续到来,秦牧原的闲暇时间多了不少。 卢雁依侧过头看着他,微微笑道:“想起在晋陵的时候了。” 那个地方,有着父亲的全部记忆,也是和秦牧原相遇之始。 秦牧原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道:“京中有回信了吗?” 临近过年,秦玄棣已经护着郭佩兰回去了。 但汴州刺史还未到任,秦牧原不能提前离开。卡在这个节骨眼上,两人便商议了一下,干脆就在汴州过年,不用在冬日里着急赶路。 对秦牧原而言,只要有她相伴身侧,在哪里过年都一样。 但他心里,却对卢雁依存了些愧疚。 毕竟是两人新婚的第一年,她就不能回娘家看望母亲和亲属,想想实在不该。 卢雁依“嗯”了一声,道:“母亲嘱咐我不用惦记家里,同王爷好好过年。” 秦牧原取过一件厚实的狐毛羽缎披风替她仔细穿上,道:“走,我带你去瞧瞧送回去的年货。” 人没办法回去,年货不能少。 给正武帝准备了汴州特有的火腿、花生等等,每样都装了几大筐,让皇上尝尝当地特产。 各宫也都有礼物,寿康宫里便意思意思,正阳宫的花了心思。送到宜兴宫的,更多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木雕娃娃。虽不如宫里的玩具精致,却也虎头虎脑憨厚可爱,给小皇子玩。 淮南王那里,秦牧原直接当做完全没这个人,给忽略过去。 给宫中的年礼需要花心思,既要有心,还要得趣,更需要避讳。给卢家的便不用这般小心翼翼,吃的喝的用的,满满装了几大车汴州特产进去。 卢雁依看得笑了起来,道:“王爷,您这是厚此薄彼呀!” 秦牧原满不在乎,笑道:“宫里头,本王正经想送的,就皇兄一人罢了!” 说到底,其他人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但卢雁依的家人则不同,他们都是她的血亲,这份年礼不但代表着心意,还有他对卢家的感激。 感激他们这么多年来,对卢雁依的呵护与疼爱。 清点完年礼,秦牧原道:“京中来了信,刺史能在过年前赴任。” 他侧着头看着卢雁依,眼眸温柔,问:“你想不想回晋陵看看?” “晋陵?” 卢雁依先是一怔,紧接着内心抑制不住地雀跃起来,道:“真的可以吗?” 对京城而言,汴州就是南方了。 但以神州大地论,晋陵县所在的常州,才是真正的南方,吴侬软语的江南之地。 从汴州到晋陵并不近,走水路也需足足七八日功夫。这一来一回,便是半个月往上,他们真的可以去吗? 看着她眼里喜悦的光芒,秦牧原的一颗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当然可以。” 离开晋陵县后,秦牧原一直也想找机会回去看看。看看和她初遇的地方,看看母亲当初带着他生活的地方。 在他心里,关于母亲还有很多谜团未解。 她的母族在哪里?当年为何在怀了先帝的孩子后流落民间? 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两人既已离开京城,不妨前往晋陵一探究竟。 那些事横亘于心许多年,这次回京后,下一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 得到肯定答复后,卢雁依道:“我写一封信,跟随年节礼一起捎给母亲。” 她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任上忽然死亡,但在她的记忆中,父亲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怎会忽然死去? 或许是不让孩子们伤心,贺氏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长大了,也有了足够的能力。 既然要去晋陵,她想了解事情的真相。 两人都有想寻访的事,便开始准备起来,打算在汴州刺史抵达之后就离开,继续南下。 大半个月后,寒冬腊月。 朝廷派来的贾刺史带着一家老小赶到。 他年纪大了,原籍便在汴州。在京为官多年,仍然只是不上不下的四品官。 干脆想办法谋了这个缺,官升一品,还能在任上辞官还乡,颐养天年。 接风宴上,贾刺史乐呵呵道:“没想到,能有与王爷把酒言欢的一天。要在京里,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京城,他一个四品官,如何能凑到晋王跟前? “能在汴州饮酒赏雪,不比在京中强得多?”秦牧原笑着与他碰杯。 他把杯子拿得低低的,笑道:“王爷所言甚是。这辈子,下官都不打算回京城喽!” 第109章 听风第章 听水第章 听初雪第章 听花落 见过新任刺史,秦牧原便彻底放下心来。 晚上对卢雁依说:“他是奔着养老来的,将来告老还乡了就还在汴州。旁的且不论,为着不被人戳脊梁骨,贾刺史也会在任上好好经营。” 卢雁依笑道:“汴州百废待兴,正需要这样一位刺史。” 秦牧原点点头道:“如此,明儿我将府衙中事务一应交给他,便能出发去晋陵了。” 在出发前,卢雁依收到母亲从京城捎来的回信,里面附了一本诗集。信上书:这本诗集是你父亲所作,嘱咐我一定收好。既然你要去晋陵,我想是到了交给你的时候。 诗集? 卢雁依翻开认认真真看了几遍,确实是父亲的笔迹。诗文以随笔居多,所记载的大多是晋陵的风土人情。 她合上诗集,摩挲着蓝底云纹的硬壳封面,思索了半晌也没有头绪。 这么多年过去,诗集的四角和内页有些泛黄,其余部分被保存得很好。尤其是封面,晃眼看去就像刚装裱好似的。 卢雁依将诗集收入行囊,打算到了地方再翻阅。 晋陵。 这个存在儿时记忆中的美丽县城,总是细雨蒙蒙,滋养着一方水土。 时隔多年,重归故土。 眼前的小城,和离开时别无二致。 一砖一瓦、一花一树,从记忆中走了出来,逐渐清晰。 “王爷!” 卢雁依指着不远处的石桥,兴奋道:“您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爱到这里来玩的。看女子浣纱,看乌篷船划过。只阿娘着紧,生怕我掉下水去。” 冬日清晨的小城里流动着一层奶白色的雾气,在石桥边的台阶上,仍有女子浣纱,有乌篷船划过水面的涟漪。 看着这一切,卢雁依忽地掉下泪来。 秦牧原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道:“你若是喜欢,每年我都陪你回来。” “王爷……” 卢雁依眼中泛着泪光,哽咽地看着他:“你怎么待我这么好?” “傻瓜。”秦牧原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晋陵县城中,有两条河流安静地流淌而过。 秦牧原带她去的地方,是县城上风上水的西边,紧邻着河流的一处风景雅致的院子。 流水潺潺,不用推开窗便可听风、听水、听初雪、听花落。 “太美了!”卢雁依止不住地惊叹。 这样的景致,她儿时也未曾见过。 当时,卢宏康作为县令,带着妻儿住在县衙。在卢雁依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忙碌的,只在休沐之时才能和全家出游。 “喜欢吗?”看着她眼里的星光,秦牧原也忍不住心头喜悦。 卢雁依大力点头,问:“是王爷赁下的院子吗?” 想到能在这里过年,她就满心欢喜。 秦牧原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买下,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接着解释道:“我本想买下你儿时的故居,但那可是县衙,我总不能让县令换个地方住。” 卢雁依“扑哧”一乐,笑道:“王爷,我很喜欢这里。” 这座宅院临水,格局也跟京城四四方方的院落很不一样,处处幽静雅致,步步是景。 两人住了主院,将随侍的下人和护卫都安排妥当后,便开始采办年货准备过年。 虽然不能回去京城,但晋陵县对二人来说,都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故乡。便准备着安安静静过完这个年,之后再去寻访当年之事。 秦牧原此来低调行事,并未惊动地方官府。 邻里只知道,那处空置了许久的宅院里来了一对神仙般的夫妻,出双入对颇为恩爱。 越临近除夕夜,年味便越是浓厚。 大街小巷里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人们喜气洋洋地在门口贴上对联,卖年货的铺子门前人来人往。 卢雁依坐在窗前,握着一把银剪,正剪着一个“福”字。在她手边,整整齐齐叠着一摞已经剪好的“福”字。 梅染劝道:“主子,剩下的让婢子来吧,您手都剪红了。” 卢雁依轻轻摇头,道:“这是我跟王爷过的第一个年。” 她想要在家里每一处门扉上,都贴上她亲手剪的“福”字。 这是第一年,她很贪心,想要和他一起再过许多年。 “王妃,门口的马车套好了。”龙葵在门口禀报。 卢雁依这才放下剪子,看了一下剩下不多的洒金红纸,道:“那就回来继续。” 今儿是除夕夜,秦牧原一早便出了门,半个时辰前差人回来说,在六合楼里定了酒席,请王妃前往。 晋陵县的六合楼很有名,不止是菜肴精美,还可赏戏。 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街道上除了回家的行人和玩耍嬉闹的孩童外,各种营生的店铺都闭门歇业。 中午这餐之后,六合楼的掌柜伙计也将回家和亲人团聚。 这一餐,是正武二十九年六合楼的最后一餐饭。 掌柜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穿着簇新的衣衫,亲自站在门口迎接着客人。 “岁岁平安、福禄双全。” 卢雁依刚踏入酒楼,各种吉祥话就在耳边响起。 好听的话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她也不能免俗。想着安排这一切的人,心情飞扬。 伙计引着她上了三楼雅间。 这里正对着戏台,是位置最好的一间。六合楼的除夕夜生意一向火爆,也不知道秦牧原是怎么订到的。 秦牧原一早就到了,正含笑看着她。 他身着低调的锦青暗纹长袍,眉眼灼灼。不是武将的凌厉、褪去王爷的威严,端的是一派意态风流。 站在卢雁依面前的,只是秦牧原本人。 饶是与他朝夕相对,在这一刻,卢雁依的心仍是不争气地狂跳了一下。 “夫人。” 仿佛知道她的感受,秦牧原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轻声道:“夫人,对为夫可还满意?” 他的气息缠绵在耳边,声音如羽毛一般挠动着她的心,卢雁依只觉得身子发软。 幸好,他很快离开,握住她的手走到座位边坐下,笑道:“我们先吃饭看戏。” 卢雁依瞪了他一眼,心道:这个男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第110章 除夕夜,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要知道,两人虽然在浚仪县时就解开误会,但至今尚未圆房。 刚开始是秦牧原要治伤,后来需要时间调养身体。 当身体无碍后,到了汴州两人都忙忙碌碌,疲惫到一沾枕头就睡着。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闲暇,也同床共枕。秦牧原却不愿在临时居住的屋子里,委屈了卢雁依。情动之时,始终未曾迈出最后一步。 江南的戏曲不同于京城,具有特有的婉转曲调。 戏台上的表演很精彩,酒楼里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卢雁依却满脑子胡思乱想,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用完这餐饭,秦牧原也不急回家,打发了马车先回去,他牵着她在石板路上漫步。 这座小城,承载着两人儿时的记忆,处处都有故事。 “你看那里,避风挡雨,”秦牧原指着街道拐角处两个屋檐相接的地方说,“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是我找到的宝地。” 卢雁依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心疼他吃过的那些苦。 “都过去了。儿时从未想过,我能有今日。”秦牧原笑道,“住得起大房子,娶得到小娇妻。” 两人安步当车,回到了城西的家。 刚进门,卢雁依便觉出不一样来。 在过年的喜庆装饰中,更多了一份别样的喜气。 前几日下过的雪还未化,树梢屋檐上都还覆着一层白雪。而眼下,红色的绸缎缠绕其间,美轮美奂。 恍然间,回到了在晋王府洞房花烛夜那一日。 “王爷。”卢雁依轻轻唤了他一声,有些羞意。 秦牧原低头看着她,道:“今天晚上,是我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在他们从小生活的故乡,在辞旧迎新的除夕夜,给她一个完美的洞房花烛夜。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早一些,夜色在爆竹声中缓缓降临。 屋内,一对精致的龙凤花烛摇曳出朦胧光影。 鸳鸯喜帐内,有情人相拥。 卢雁依紧张地蜷起了脚趾,如瀑的青丝散落,丝丝缕缕撩动心弦。 男人指节分明的手指先是轻触着她的光洁的额心,往下划出一条直线。经过鼻梁、在双唇上微微停留,再一路往下。 听着她逐渐紊乱的呼吸声,秦牧原眼眸转暗,手指轻轻拾起她脖颈间戴着的那枚白玉平安扣。 系着平安扣的红绳将玉色的肌肤越发衬得欺霜赛雪,朦胧的烛火透过喜帐,她好似那玉石雕成的美人儿,偏偏又动了世俗的欲望,于洁白中透出粉来。 秦牧原不动声色,目光却越发贪婪,要将眼前这番美景刻入心底。 他缓慢而沉静地点燃着她,令她情不自禁弓起身子,朝他贴近。 近一些,想要更近一些。 卢雁依只觉得,连呼吸都滚烫。 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而格外难耐。 男人的唇吻上颀长的脖颈,点点红莓盛放于玉色的肌肤之上,从精致的锁骨一直落到平安扣周侧。 “啊……” 卢雁依情不自禁轻喘了一声,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随即松开,晕开一片可口诱人的红。 身体快要爆炸,他却始终保持着脑中最后一点清明,要给她最美好的初夜。 双唇相接,似温暖的雪将两人埋入浪潮,颤栗一波接着一波。 “王爷,我……” 酥麻的感觉从指尖冲上头顶,卢雁依侧过头去,手指无意识地抓握着他结实的手臂,喉间溢出不成调的吟哦声。 她秋水般的双眼微微阖着,浮起一层细雨般的迷离雾气。眼尾发红,鬓角被汗水浸湿,整个人透出惹人疼爱的娇美风情。 秦牧原重重地喘了一下,俯身向下。 卢雁依一个激灵,疼痛如火一般燎过,随即被卷入疾风骤雨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随他沉浮。 窗外,响起一声悠扬的钟声。 瞬间爆竹声声炸开,人们在家门口点燃爆竹,驱除邪祟迎接新年。 秦牧原吻去她睫毛上的湿意,抓着她的双手十指紧扣:“依依,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她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人,热汗沿着他俊美的脸颊流淌而下,凤目里盛满如海的深情。 这一世,她终究没有错过他。 “我爱你。”在爆竹声中,她轻声说。 秦牧原的眼眸被喜悦填满,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我也爱你。” 完全不同于上一世的新婚之夜,两人灵魂相契,爱意缠绵,直到三更鸡鸣才睡了过去。 翌日。 远在晋陵的他们无亲可访,卢雁依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被秦牧原按到怀里,道:“多睡一会儿。” 两人这一睡,便睡到了天光大亮。 卢雁依醒来时,只觉浑身酸软,就连手指头都是酥的,双腿更是无力。 秦牧原端着一碗熬得软糯的粳米粥走了进来,扶着她半靠在床头,歉意道:“是我不好,没顾及你的身子。” 她初经人事,哪里经得起他这般鞭挞? 只是,忍了大半年,他情难自禁。 卢雁依红了脸,垂眸不敢看他。昨夜的旖旎,他的情动,仍历历在目。 秦牧原没让下人进屋,自己打了热水来替她洗漱,又喂她喝粥吃了糕点。 到了下午,她才觉得身子有了力气,到院子里略走了走。 正武三十年了啊。 她回到温暖的室内,看着院子里的雪景微微出神。 还有一年,就是皇帝驾崩,在一片血色中,秦牧原牵着小皇子秦南山的手成为摄政王。 这件事,在她心中反复来回。 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告诉他后,会不会让两人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蜜,灰飞烟灭呢? 纠结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暗暗告诉自己:还有一年多时间,再等一等。 皇帝驾崩得蹊跷,后宫里迷雾重重。 回京后,她要多找机会进宫,若是能弄明白其中的秘密,直接告诉秦牧原即可。若是不能,再说不迟。 秦牧原进来时,便见到她把自己裹成一团球,看着窗外发呆。 “依依在想什么,这么出神?”秦牧原问,“明儿有舞狮大赛,我的王妃可要去观赏么?” 晋陵县一年一度的舞狮大赛,是每年最为热闹的时候。 第111章 舞狮大赛上的杀手 出了门,大街小巷里都挤满了十里八乡前来看热闹的人。 穿上新衣的孩子在人群里穿梭嬉闹,扛着糖葫芦的小贩不时停下来收几个铜板,挑着针头线脑担子的杂货郎蹲下来开始摆摊,煎春卷的、卖果子的小摊热气腾腾,一派热闹。 弃了马车,秦牧原牵着卢雁依的手,随着人群慢慢朝着舞狮大赛的街头而去。 因太过拥挤,十来名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舞狮大赛的地点在晋陵县最繁华的街道口,今日腾了一大片空地出来,搭出一个高两层楼的竹台。四周牵了五彩缤纷的彩条,喜气洋洋。 原本是民间自发的比赛,后来因为名气越来越大,官府也担心在大过年时出什么事,干脆便直接接管过来。不但有正规的报名流程,赢了的队伍还有彩头,大赛越办越大。 到了地方,好几支舞狮的队伍正在热身。 一个摆尾、一个腾空,惹得围观百姓连连喝彩叫好。 秦牧原拥着卢雁依,细心地不让她被周围的人挤到。 卢雁依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场内,内心是最简单的欢喜。仿佛又回到儿时,那最纯粹的快乐。 随着一声锣鼓敲响,所有人安静下来,看着台上的县令。 县令讲了几句场面话,便由司仪对本次舞狮大赛的队伍进行一一介绍。 每介绍一个,便有一名英姿勃勃的男子抱着威风凛凛的狮头上前,朝着四面八方的人群抱拳拱手,再来一个精彩的亮相。 “好!” “漂亮!” 人群轰然叫好。 卢雁依扯了扯秦牧原的衣角,指着其中一个白底红睛的狮头,道:“夫君,你看这头狮子,好威风!” 秦牧原一脸宠溺地看着她,道:“依依若是喜欢,我请他们来宅子里给你一个人表演。” 卢雁依却摇了摇头,道:“舞狮正是要热闹才好,到我们院子来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舞狮比赛已经拉开了帷幕。 那竹台上有高低不一的梅花桩,只见舞狮人全身披着彩条包狮被,两人配合默契,几个挪腾之间,便上了最高的梅花桩。 狮头傲然站立,狮尾不住晃动,宛如丛林之王。 一连串精彩动作,惹得人们连连鼓掌。 得了鼓励,舞狮的两人朝着更高的云梯而去,一路有说不出的惊险刺激。只要一脚踏空,就会从高台上摔下。 人人都想看得更近,便朝着竹台挤去。 卢雁依看得忘我,也被裹挟着往前走。秦牧原为了护住她,两人离竹台越来越近。 赛场内,摇头摆尾的狮子已上了最高的竹台。 那台子仅两丈见方,却足足有三层楼之高。 胆小之人光站在上面就会双腿发软了,舞狮的这两人却在上面进行着精彩的表演。一卧一扑,成功叼下竹竿上的红色绣球。 “好!” 这一队表演完毕,下一队上场。 外行看热闹,秦牧原却是看出些许门道。 能在竹台上进行腾挪表演的人,那都是从小练就的功夫,有武功傍身。 平常人,断然做不到如此潇洒自如。 想到这里,他心生警兆,用目光环视了一圈,对散落在四周的护卫暗暗点头。 正在此时,第二支队伍也上了高台,叼下绣球。 人群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那头狮子却没有从竹台侧面搭好的云梯而下,而是一个定身之后,从高空径自扑向人群。 半空中,舞狮人扔掉狮头,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凛冽的软剑。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人群在短暂的愣神之后,随即爆发出一阵慌乱的叫声,想往外逃走。 然而,重重叠叠挤着的人群,根本没有挪腾的空间。 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抽出刀剑大声呼喝,却难以遏制这场混乱。 卢雁依瞪大了双眸,那道剑光在她眼里越来越近。 四周,却是推搡着挤压着的人群,逃无可逃。 这个瞬间,她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掠过许多念头。 这个杀手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王爷而来? 跟上一次在京城中遇刺,有关系吗? 她想了许多,却未担心过自己的安危。和上一次不同,如今秦牧原就在她身边,她有何可惧? 果然,秦牧原看着从天而降的杀手冷冷一笑,将手放在卢雁依腰间,揽着她平地冲天而起。 地面上的确挤得动弹不得,天上就不一样了。 在心里有了警惕之后,他便观察了四周的地形。 足尖在几个脑袋上轻点而过,他抓住竹台四周用来装饰的彩条,跃到最高的竹台之上。 杀手凌空而下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狮头人无奈坠落地面,狮尾人就地一滚,转头将手中持着的短刃含在口中,身手敏捷地朝着竹台上爬去。 除此之外,人群中也出现好几人,朝着他们所在的竹台奔来。 竟是不死不休之局。 露了行藏,也要刺杀到底吗? 秦牧原的凤目微微眯起,危险的光芒在其中一闪而逝。 出来游玩,他身上并没有携带兵器。 “王爷,接着!” 正想着,卢雁依将那根用来系绣球的铁杆给卸了下来,抛给了他。 她立在江南的晴空之下,脸上没有丝毫惊惧之色,神采动人。 秦牧原接过铁杆试了试手,虽不如用惯了的刀剑,却也正合适。 竹台之下,王府的护卫也终于冲出了混乱的人群,奔着高台而来。 高台之上并无遮蔽之物,秦牧原伸手护着卢雁依,沉声道:“待会打起来,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王爷不用担心我。” 卢雁依脆生生地答了,道:“应庄主教我的武功,我练了。” 她早就知道,在他身侧便注定了不会安稳,抵达汴州后不论多忙,她都会抽时间出来练武。 有了剑舞的基础,她学得很快。 如今,和人过招比拼或许还不能,但闪避保命应该没有问题。 盏茶功夫,那名狮尾人已经爬上云梯,狮头人紧随其后。 眼见情况紧急,护卫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亮出刀剑大喊道:“保护晋王爷!” “保护晋王!” 县令听见,吓得浑身一抖,忙指挥着衙役冲上去。 第112章 实力碾压 汴州官场出那么大的事,他当然有所耳闻,对晋王钦佩有之、恐惧有之。 这会儿猛然听见晋王出现在自己的地界,不论是真是假,先救下来再说。 “快,快!保护晋王!” 县令哆嗦着嘴唇,一边指挥着身边的衙役,一边望向高台上的人影。 从年纪、气度来判断,越看越像晋王。 算算时间,假若晋王是从汴州直接到了晋陵县,并非不可能。 杀千刀地! 竟然在他的地盘上刺杀王爷! 晋王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若是有了闪失,他这顶乌纱帽是不想要了! 在心头把这些杀手咒骂了一个来回,县令急得连连跺脚,眼巴巴地看着高台的战况。 秦牧原占据了地势,把手中长长的铁杆舞得虎虎生威,令那两人都不能靠近。 狮尾人心生一计,退到下一个台上,用手中短刃砍起了竹台。狮头人见了,也配合他用软剑砍起同一个脚。 混乱不堪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惊呼。 他们虽然不知道竹台上的两人是谁,又为什么被追杀,但人们总是更同情受害者。 竹台摇摇欲坠,卢雁依被晃了一个趔趄,扶住地面才没有摔倒。 秦牧原拉住她低头往下看去,不屑道:“无胆鼠辈!” “依依,你抓紧我!” 卢雁依“嗯”了一声,抱紧他的腰肢,秦牧原从竹台上飞身而下,铁杆直奔狮尾人面门。 见他俩下来,狮尾人敏捷地避开攻势,将短刃持在手中,和狮头人一起,左右夹击秦牧原。 对了几招,秦牧原便知道两人并非寻常高手。 怪不得,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 在看见有护卫和衙役包围过来的情况下,仍然有要将他杀掉的自信。 很显然,敌人对他有过充分的了解,包括他的武功水平。 替他安排了一个局,让他在缺少趁手兵器、还必须护着卢雁依的情况下,并非这两人的对手。 要知道,他打法凶狠,常常使用的都是两败俱伤之势。身边有人,势必会影响他的发挥。 不过,那是以前的他。 既然如此,那就不客气了。 秦牧原把腰一沉,揽着卢雁依冲到竹台一侧,用铁杆挡住来自身后的攻势。 卢雁依到了安全的角落,他也就无所顾忌。朝着虎视眈眈的两人露出一口雪亮的牙齿,眼里的光芒凶狠得像荒原的狼。 “想杀我?你们现在老实交代,本王还能考虑考虑,放你们一条狗命。” 两人愣了一息,随即举刀冲了上来。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秦牧原气沉丹田,步伐快到根本看不清。手中铁杆刺出了残影。 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杆,握在他手中,却比那宝剑更加锋利。 一阵“砰砰”的兵器相击之声后,两人捂着手腕瘫倒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 这位晋王爷,武功何时变得如此高了? 握着的刀剑都脱了手,腕骨被粉碎,四肢更是被秦牧原用了暗劲,筋脉酸软无法站立。 秦牧原没有停留,快步绕着两人走了一圈,将他们身上的关节都卸了,才缓缓蹲下,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人也是江湖上的狠人。 既然接了刺杀王爷的活,也就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眼看被制服,两人有默契地想要咬破牙齿里的毒囊自尽。 秦牧原却被他们更快一步。 上一回,卢雁依在京城街头遭遇刺杀,贼人便是服毒自尽,让他虽然有了怀疑对象,却找不到证据。 这次他早有准备,伸手卸掉两人的下巴,傲然站立于高台之上,冷眼看着冲上来的匪徒道:“不怕死的,尽管来。” 眼看精心准备的杀局被破,带头的人被制住,后面还有衙役赶来。冲上来的匪徒也没了胆子,脚下一停,便各自狼狈逃窜而去。 秦牧原持着铁杆,敲了敲竹台,开口吩咐:“抓住他们,要活口。” 他这里已经有了两人,能多抓住一个是一个。 大局已定,县令小心翼翼地上前,朝着高台拜见道:“下官陈浩申,拜见晋王爷。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让王爷受惊,下官有罪。” 此时,他心里已百分百确定了,高台上的人正是晋王。 年纪气度武功都能合得上,这满天下,还能找出同样一位临危不乱的人吗? 再说了,谁敢冒充晋王,怕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见县令大礼参拜,围观群众尽皆惊呼。 “我说是谁这么厉害,原来是晋王。” “他身边站着的,是不是王妃?我听说,王妃收留了许多人呢。” “天啦!我的邻居竟然是王爷?!” 秦牧原居高临下地睨着跪拜的陈浩申,缓缓开口:“不知者不罪。陈县令,你还是先让人救助伤者,本王这里无需理会。” 杀手虽然是冲着他而来,但围观舞狮大赛的百姓因为恐惧而发生了拥挤推搡,有不少人受伤。 陈浩申一惊,回过神来,忙把衙役们都叫回来维持秩序,又让人将伤者抬出,送往医馆。 看着回转的秦牧原,卢雁依忙问:“王爷,你有没有伤着?” 她只见过两次他的战斗,每一次都是浑身浴血。 但这一次不同,秦牧原是身上不见血迹,她只怕他是受了内伤。 秦牧原浅浅一笑,气定神闲地摸了摸她的发顶,道:“我无事。” 经脉被拓宽后,他的内力雄浑。 要知道,在习武这一道上,练到最后想前进一步都难。他却一下跨越了障碍,武力值呈几何程度增长。 倒在地上的两人,要是放在往日,他能打过,却也会受伤。 但到了今日,轻轻松松便碾压过去。 这是他打过一场,才发现实力的提升,远超他自己的想象。 事到如今,舞狮大会是无法举办了。 陈浩申宣布了择期再办,驱散了人群,到秦牧原跟前来请示下一步怎么办。 秦牧原道:“本王本无意惊扰。既然出了此事,你便如实写了奏章呈上去。其余的,本王自会安排。” 陈浩申诚惶诚恐地恭送他离开,心里琢磨着王爷为何会命他写奏章。 越想,越是心惊,干脆两眼一闭,索性按吩咐办事即可。 第113章 寒冷冬夜里的热情 秦牧原带着抓到的人犯回了位于城西的宅子。 除了舞狮的两人,还抓到三个试图逃跑的,其中一名重伤。无一例外都被卸掉了下巴,防止他们自尽。 他神色冷厉,只有看向卢雁依的时候眼底才有了温度。 “依依,今晚你先睡,我睡书房就好。” 他要审讯犯人,不愿一身血腥气惊扰了她。 卢雁依心头明白,叮嘱了一番,才转身进了院子。 刚进门,梅染便急急地奔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才拍了拍心口道:“我的好主子,可把婢子吓坏了!” 今日出门看舞狮大赛,因为实在拥挤,便没有让她跟着。 梅染守在屋子里擦洗着器皿,听说了王爷王妃遭遇刺杀,吓得差点摔了东西。 卢雁依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没事。你瞧瞧,这不都是好好的吗?” “好主子,您算算,这都是第几回了?”不怪梅染紧张,安稳日子还真没过多久,不禁抱怨道,“怎地就是跟主子过不去呢?” 卢雁依扶着她的手在窗边缓缓坐下,沉吟道:“这拨人,我觉着跟在京城刺杀我那拨有关。” 京城那场刺杀来得突然,但假如联系起今天这场,并非全无头绪。 看似冲着她,其实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秦牧原。 那个时候她还没嫁给他,却对将军府有恩,又得了韩皇后的青眼。只要除掉她,就能斩断秦牧原和两方的联系。 这一次,秦牧原刚立了大功,趁着他还未回京时除掉,是最省事的方法。 京城那波贼人与崔家有关,虽然一直没有查到真凭实据,她却相信秦牧原的能力和他们的推论。 卢雁依想不明白的是,崔家为什么迫切地想除掉秦牧原? 如果是十多年前,秦牧原以先帝爷私生子的身份回到皇宫,崔太后恨他,欲除之而后快还可以理解。 但如今,正武帝已坐稳了皇位多年,秦牧原也成为他的得力干将。于此时除掉秦牧原,对崔太后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卢雁依总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有人会在毫无利益的情况下,只为了泄愤去冒着风险杀人。 想到这里,卢雁依一颗心隐隐揪痛起来。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秦牧原都是过的这种日子吗? 风刀霜剑严相逼。 在她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上一世,他又独自面临了多少次危机呢? 希望这一次,能从人犯身上获得线索。 看着她陷入沉思,梅染便不再打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秦牧原回房时,已是第二日凌晨。 天还未亮,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寥落的星子,月弯如钩。 他一身寒气,在外间脱掉大氅,又坐在温着茶水的火炉旁暖了一会儿手,才起身往里间走。 听见动静,梅染掀了帘子出来。朝着他见了礼,又轻手轻脚地拧了热毛巾呈上。 秦牧原接过去擦了一把脸,捂了捂冻得冰凉的脸颊。 室内温暖,他怕直接进去,寒气惊醒了卢雁依。 他既是来了。梅染便不再入内,在外间守着炉火。 心里挂着事情,卢雁依睡得很浅,秦牧原刚刚进来,她就醒了。 “回来了?”她拥着被子坐起。 秦牧原低低地“嗯”了一声,道:“快睡吧,还早着呢。” 卢雁依哪里还睡得着,仰起脸看着他问:“王爷,犯人招供了吗?” 秦牧原点点头,走到床边将她连人带被子地拥住,道:“落到我手里,就没有不招的。” 他埋着头汲取着她的温暖,低垂的眼眸如狼一般凶狠。 “依依,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顿了顿问,“你怕不怕?” “王爷说什么呢?” 卢雁依将手臂从被子里挣出来,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倘若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依依……” 秦牧原紧紧地拥住她,拥住这世间他唯一拥有的珍宝。 卢雁依掀开被子,道:“王爷躺进来吧,再睡会儿。” 秦牧原应了,脱去外裳钻进被窝,搂着她说起审讯的结果。 “那两人是江湖上的江洋大盗,身上背负了多条人命。跟在京城那次一样,也是收钱办事,买凶的人做事很隐秘。另抓回来的三人只是小角色,知道的更少。” 这个结果,并不出卢雁依所料。 “王爷,如此一来,岂不是没有任何线索?” 秦牧原微微一笑,道:“却不然。我布了局,明面上是要将他们移交给县衙,在路上露个破绽,让逃走一人。再暗中跟踪,他一定会去找买凶派来的人。” “这两人本就是桀骜不驯的凶徒,得到的情报不符,他肯定是要去泄愤的。” 卢雁依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忽然凑到他跟前亲了他脸侧一口,赞道:“王爷好手段。” “不怕我?” 不会,觉得他心机深沉吗? 秦牧原有些忐忑,却又觉得她的回答是他愿意听到的。 “不怕。” 卢雁依脆生生回答,道:“看见王爷有成算,妾身就安心了。” 她的回答,让秦牧原的嘴角高高扬起。 他一个翻身,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笑道:“依依,我不困了。不如,我们来做点比睡觉更有意思的事。” 比睡觉更有意思的事? 卢雁依还没想明白,就淹没在他疾风骤雨般的吻里。 初夜之后,因怜惜她身子娇嫩,秦牧原忍了两日。到此时,委实情动难以遏制。 这个吻,比以往都更狂热。 他的唇瓣贴着她的肌肤缓缓掠过,动作轻缓,所过之处都带起她一阵颤栗。 瞬息之间,卢雁依便沦陷在他的热情中,咬着下唇,呼吸急促。 “王爷……” 她难耐地向后仰起头,脆弱纤长的脖颈线条彻底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从精致的锁骨到顺滑的发丝,都在诉说着诱惑,令他双眸越发幽深危险。 “依依,你是我的。” 秦牧原低头吻向她的脖颈,持续向下。 卢雁依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美眸,又被一阵一阵的浪潮席卷,只好本能地抓住他的黑发,辗转难耐。 在这个寒冷冬夜的凌晨,两人的热力足以燃烧一切。 第114章 宣城老宅 梅染守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脸红心跳。 她作为陪嫁丫鬟,虽未嫁人,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如今见姑娘和姑爷在房事上的和谐,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是落了下来。 送了几次热水进去后,天际出现了第一抹晨曦,这座江南的小城逐渐苏醒过来。 卢雁依却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一夜未眠,秦牧原却舍不得睡。 透过微微的晨光,着迷般地看着她那含笑的睡颜。 太好了,有她在身边,真的太好了! 她是笑的,她不怕我。 那梦里的事,哪怕真是亲身经历过,又怎么样呢? 他所拥有的是真实的、鲜活的。 留恋了片刻,他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蹑手蹑脚地起身,替她掖好被子后才穿上衣裳出去。 听见动静,梅染诧异地抬头:“王爷?” 如果她听得没错,他一夜未睡。 秦牧原在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道:“让王妃多睡会儿。她若是醒了,就跟她讲我等我一道用午饭。” 他要去县衙一趟。 犯人跑了,他不去演一场戏,怎么会显得逼真呢? 卢雁依苏醒时,只觉浑身酸软。低头一看,白皙的肌肤上红痕处处,都是昨夜留下的痕迹。 她红着脸撑起身体,羞得不敢抬头。 梅染伺候着她起了身,卢雁依坐到梳妆镜前,问:“几时了?” “回主子,只差一刻便是午时。” “我竟睡了这么久?”卢雁依诧异。这些日子,她是越发懒怠了。 “是王爷怜惜主子呢。”梅染用一柄黄杨木梳替她梳着长发,道,“就算在京城,主子不用伺候公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卢雁依却摇了摇头,笑道:“若真按你说的,我岂不是比做姑娘时还要懒了?” 这几日初初承欢,身体还未适应,往后可不能这样了。 秦牧原身边危机四伏,还远远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呢,她这样想着。 到了中午,秦牧原果然如约回来。 一切办妥,他心情很好,道:“依依,明儿咱们去宣城吧!” 宣城紧邻着晋陵县,六岁前母亲带着他宣城过活,之后两人才搬到晋陵。 卢雁依应了,道:“当年晋陵县衙里的老人,大多都不在了。我打听到有名老衙役,便是回了老家宣城。” 十余年过去,岁月变迁。 当时县衙里的人走的走,调的调,她寻访了一圈,竟是毫无收获。 既然秦牧原要去宣城,正好去那里碰碰运气。 略作收拾,两人翌日一早便轻车简从出发,傍晚时分便到了。 在宣城最大的一间客栈住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秦牧原带着卢雁依信步走着,凭借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和查到的线索,在城里寻觅着当初和母亲住过的宅子。 宣城的交通不如晋陵县便利,整座城都要更小一些,商业不算繁盛,大街上人来人往也算热闹。 越走,越近。 秦牧原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景物,渐渐放缓了脚步,握着卢雁依的手也出了汗。 近乡情怯,说的就是他吧。 不知道,这许多年过去,当年的老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或许,只是一座被废弃的荒凉老屋? 亦或是,已住进去了不认识的陌生人家? 再拐个弯就到了,秦牧原却止步不前,黑眸里的情绪深不可测。 “王爷,走吧。” 明白他的心情,卢雁依轻声鼓励。 寻访故居的心路历程,大抵都是一样吧。就像她每每经过晋陵县衙时,都会忍不住去看从院子里探出头来的那株杏树。 那株她看着父母一起种下、如今生机勃勃的杏树,人世间却早已物是人非。 秦牧原回过神来,微微颔首,牵着她往前走去。 拐过街角,他再一次停住脚步。 这里的景色,竟然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 僻静的小巷,爬满青苔的粉墙。就连台阶上清理干净的石缝,门上那对因为常年使用而油光锃亮的铁门环,都一模一样。 显然,并非无人居住。 他深吸了一口气,举步上前,握住其中一枚铁门环,扣响了门扉。 此时此刻,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下一息母亲就会打开门,笑着埋怨自己贪玩,连连催促着快去洗手吃饭。 他闭了闭眼,将不切实际的幻想赶出脑海。 都是娶了妻子的人,还如此天真。 秦牧原暗暗嘲笑着自己,卢雁依察觉到他的心情,靠得更近一些。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两人都能一切面对。 “吱嘎……” 木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名用木簪把灰白头发挽成一个圆髻、腰背佝偻着的清瘦老妇人。 她的眼神不大好,用粗糙的双手摸索着木门,嗓音粗哑着问:“谁?” 看见她,秦牧原却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霜月姑姑?” “谁在叫我?!” 老妇人神情激动起来,冲着秦牧原伸出双手,努力瞪大浑浊的双眼,问:“是原哥儿吗?是吗?!” “是我。” 秦牧原忙握住她的手,喉头微哽:“真的是霜月姑姑。”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霜月姑姑竟然还住在母亲当年的老宅里。 为什么? 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何母亲带着自己去了晋陵,却把霜月一个人留下? 算算年纪,霜月当年跟着母亲的时候,正是芳华正茂的二八少女,如今也不到五十,怎地就衰老成如此模样。 听见他的回答,霜月眼眶一热,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滴落在布满皱纹的手上。 “原哥儿,你真的回来了,老奴真的把你等回来了。” 她就要跪下对他行礼,秦牧原忙托住她的手臂,不让她下跪。 卢雁依也托住她,轻声劝道:“老人家,既是见到了人,我们进去说话吧。” 这其中,显然有很多隐情。 崔家既然一直在打秦牧原的主意,他们不得不防,站在门口说话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是?”霜月询问。 “我姓卢名雁依,去年十月初六与王爷大婚。”卢雁依自我引荐。 第115章 崔氏的秘密 一晃多年,当初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儿,如今已长大成人,娶了妻。 霜月不禁又悲又喜,热泪滚滚。 她拉着卢雁依的手连连说着“好”字,激动得语不成调。 两人扶着她进了院子。 和霜月衰老的身躯不同,这个僻静的院子被拾掇得格外精致,在这个严寒的冬日里有一种宁静的美。 廊柱被擦得干干净净,院中的楠木桌椅一尘不染。 一口接雨水的大水缸放在西北角,倒映着今日格外晴朗的碧空与屋檐一角。一条金色的锦鲤摇摇摆摆而过,惊起圈圈涟漪,扰动了美景。 秦牧原看见屋檐下放着的那张摇椅,不禁鼻头一酸。 时光回溯。 幼时的他常在这张摇椅上,赖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嬉闹。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还能看见这张摇椅。 霜月的情绪平复了些许,抹着眼泪道:“原哥儿快坐,老奴去给你们斟茶。” 卢雁依忙道:“霜月姑姑,我陪你。” 她眼睛不好,怎么能让她一个人? 霜月却摆了摆手,道:“不碍事,院子里婢子都很熟悉,也能看见一点光亮。” 秦牧原拉着她的手坐下,示意让她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霜月变成这样,但让她做些事,才感到被需要。 果然,霜月很快便拎着茶壶、端着茶杯走过来,颤巍巍地替两人倒好茶水。 茶具并不名贵,只是细腻的白瓷,茶水却干净透亮,映出头顶悠悠飘过的白云。 秦牧原扶着她的胳膊,道:“霜月姑姑别忙活了,快坐。” 霜月局促地在衣裙上擦了擦手,道:“在原哥儿面前,婢子哪有坐的位置。” 她是他母亲跟前伺候的陪嫁丫鬟,跟着入了宫,又跟着来到晋陵,伺候着主子和小少爷。 主子走后,她就一直记着奴婢的本分,守着这个院子直到今日。 在主人面前,她是不能坐的。 “霜月姑姑,王爷把你当作姑姑呢,往后是要将你奉养起来的。” 卢雁依说出了秦牧原的心里话,让霜月好一阵激动,才终于坐下,慢慢讲起了往事。 听着卢雁依对他的称呼,霜月就已明白秦牧原回到了皇宫,感慨道:“当年,主子带着你离开时,就嘱咐老奴守好这座院子,总有一日你会回来。” 她抹了一把眼泪,道:“真被主子说中了!老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在她的讲述中,往事缓缓揭开序幕。 秦牧原的母亲姓宋,是江南宋家的姑娘。当年,先帝登基几年后,为了充实后宫,举办了一次大型选秀,在全天下采选秀女。 宋家乃书香世家,祖上也出过二品大员,这个名额便落到了她头上。 霜月是她娘家的婢女,一路伺候着她入了宫,直到宋氏被封为才人,依附在当时还是皇后的崔氏宫中生活。 崔氏不慈,治理后宫的手段甚为严苛。 宋氏小心翼翼不往先帝跟前凑,日子还过得下去。 然而,因为一次偶然的临幸,一切就都变了样。直到最后,宋氏发现了崔皇后一个天大的秘密,整日惶恐不安。 “那个时候,主子发现她有了身孕。” 霜月慈爱地握着秦牧原的手,道:“主子就想啊,继续在宫中待下去,迟早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便趁着肚子尚未显怀,想办法求了先帝爷,将她放出宫。” 按说,成了嫔妃后,就是皇帝的女人,断然不可能出宫的。 她们想要出宫,唯一的途径就是指望自己的肚皮争气,为皇帝诞下皇子。再盼着皇子长大成人后封王,才能跟着儿子去封地。 到了那时,女人的大半辈子都耗费在深宫内。 “老奴也不知道,主子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出宫回到江南。” 霜月摇摇头,道:“可是,回到江南后主子并不返回宋家,却寻了这宣城隐姓埋名,扮作是丧了夫的寡妇,就在这所院子里,将你生下、又将你养大。” 是怕连累了娘家吧? 卢雁依心里想着: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秘密,让宋氏如此畏惧。出了皇宫后,仍不得自由。 “主子嘱咐过老奴,让原哥儿一定不要去寻访她的娘家。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好与不好,她都不想让娘家人知道后再伤心一场。” 说着,她压抑不住地悲泣一声:“原哥儿,你告诉老奴,主子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在看见他们两人出现,却没有主子时,她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局。 忍到现在才问,是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真相。 秦牧原缓缓点头,道:“是的。母亲带着我到了晋陵县,几年后因病去世,我被父皇派人找回。” 他没有说自己在街头流浪了一年多,不愿让老人家伤心。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牧原问,“母亲为什么要带我去晋陵?”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宁愿不做王爷、不要那泼天的富贵,只守着母亲过日子,做一个在宣城的普通人,平凡而幸福。 他相信,以他的能力,就算没有任何身份,他也能把日子过好。 他更相信,他和卢雁依是生生世世的缘分,哪怕他在宣城长大,也一定会和她相遇。 霜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母亲自从生了你,身子骨就落下了病根。她带着你,又没有亲族可以帮手,别人欺上门来也只好忍回去。一路南下、又买院子安家、请稳婆诸多花费,从宫里出来时带的银两已所剩无几,这日子过得真的艰难。” “后来,她的针线得了陈家大奶奶的喜爱,让她为自己女儿绣嫁衣,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可是谁又想到,嫁衣送过去那日,正巧遇到陈家那个老流氓!” 时隔多年,霜月说起当初仍然愤怒,道:“陈家大奶奶又是个出了名的贤惠,竟然跑到家里来说,给些银子把你母亲抬进府去,也不介意她生养过。” 秦牧原听得捏紧了拳头,骨节因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后来呢?” 不愿吓到老人,他遏制住内心的怒意,沉声问。 第116章 不长眼的东西 霜月陷入回忆中,表情沉重,道:“陈家在宣城经营多年,我们势单力薄,哪里有什么好办法。” “主子想了几日,决定带着你离开宣城前往晋陵,老奴留下来迷惑陈家。头两年,主子都会托人送银钱回来。最后一次的消息,便是让老奴守着院子,等小主子回来。” 原本,宋氏是打算在晋陵安顿下来后,再把霜月接过去。 但她本就靠做针线过日子,又带着孩子,所得的银钱仅仅只够生活,辛辛苦苦却连栖身之地也没有,住在赁来的小屋里。 听着她的讲述,秦牧原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淌下。 不能回宣城,身体又每况愈下,宋氏左思右想之下,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不得已给先帝留下了线索。 这才在秦牧原于街头流浪了一年多后,被暗卫找到。 秦牧原在心头拼凑出了当年的情形,只觉越发苦涩难言。 “王爷。” 卢雁依握住他的手,问霜月:“姑姑,宋娘娘离开后,陈家是不是来找麻烦了?” 如果不是,霜月的身体为何会如此差。 霜月迟疑了片刻,她并不想在小主子面前诉苦,只道:“我这眼睛是做针线给做瞎的,总要想法子养活自己。” 宋氏的银钱断了之后,她便知道情况不妙。 她一个弱女子,无处可去,更不能离开这所院子。 假如她走了,主子有一天回来了怎么办? 独守空院带来的煎熬,守着那一线渺茫的希望,让霜月快速衰老。 “如今,陈家还在吗?”卢雁依问。 “在的。” 盘踞一方的家族,就是县里的土皇帝。 秦牧原冷冷一笑,道:“走!我们去陈家。” 一个地方上的小小家族,竟然欺到了他母亲的头上,逼得母亲早死、霜月早衰。 若非如此,有霜月伺候着,母亲的病也不会加重。 霜月精神一振,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不少,沙哑道:“老奴给小主子带路。” 宣城不大,两刻钟后秦牧原就在陈家门口站定。 他负手打量着眼前的青瓦大宅,屋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气派的大门上贴着门神和对联,一派过年时的喜气。 秦牧原神色肃杀,做了个手势,随行的护卫便上前拍门。 陈家看门的家丁见他带着人来意不善,抄着手走过来,道:“你是何人?找我家老爷何事?” 秦牧原看也不看他。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不值得他浪费唇舌。 家丁却看见他身后站着的霜月,绕过去看着她嘿嘿一笑,道:“哟,我当是谁?怎么,主动送上门来讨打?” 这个被陈家惯常欺负的妇人,今儿竟敢上门了,真是奇事。 秦牧原额角青筋直跳,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家丁已被他踢得撞上陈家大门,“砰!”的一声巨响后,他滚落在石阶上,吐出一大口血。 家丁一脸不敢相信,用手指着秦牧原:“竟敢打我?知不知道陈家老爷是谁?!” 他狗仗人势,在宣城作威作福惯了,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头。 秦牧原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门口的响动,总算惊动了陈家的人。 没过多久,就有十来名家丁拉开大门一涌而出。几人七手八脚地扶起被打的家丁,随手抄起家伙和他们对峙。 “哪里来的混账,敢在我们陈家门口撒野?”当先一人握着一根门栓,趾高气扬地质问。 秦牧原护住卢雁依和霜月,淡淡吩咐:“打。” “是!” 王府护卫轰然应诺,越过三人而出。 陈家这些只会仗势欺人的家丁,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紧接着便是遍地哀嚎声。 一名着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带着人跑来,看见这番场景不由呆了呆。 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陈家欺负旁人,从未有过被人打上门来的经历,一时竟不知敢如何是好。 他总算比家丁有点眼力,看出秦牧原并非一般人。 “吴管家!我们人多,打回去。” 他伸手制止了随从的冲动,扶了扶因为跑得急而歪掉的帽子,走到秦牧原跟前作了个揖。 “这位公子,不知是否和我们陈家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见秦牧原不愿搭理,卢雁依道:“把你们主人叫出来。” 第117章 泄愤 陈东南气焰嚣张,卢雁依却掩着嘴笑了起来。 笑声悦耳,如银铃一般,在这份剑拔弩张里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笑什么?!” 陈东南恼羞成怒,踏前一步,道:“本来见你生得娇滴滴的,爷还可以赏你做个小妾,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言一出,王府护卫尽皆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肖想我们王妃? 陈家众人越发摸不清他们的来路,均面面相觑不敢发作。 秦牧原一对凤目眼神锐利,脚底生风,身影倏忽来回。 “啪!” 陈东南被这一耳光打得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入灌木中奄奄一息。 秦牧原毫不留情的一击,他根本承受不住。 敢辱卢雁依,找死! 秦牧原缓缓收回手,淡淡问:“还有谁?都来试试。” 陈家不过是盘踞一方的豪强,哪里见过这等功夫,俱都吓傻在当场,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 其中一名妇人嚎叫一声,扑向生死不知的陈东南。 另一名肥硕男子上前拱手,道:“不知是何方贵人大驾光临,我陈家又何时得罪了阁下?” 他是陈家的现任当家人陈彪,当年想讨宋氏做小老婆的那位,是他父亲。 秦牧原不屑解释。 他如今胸中只憋着一股闷气,只想要泄愤。 陈家越不长眼越好。 卢雁依却知他性情中有偏激执拗的一面,只怕他执着起来伤了自己。 陈家是什么东西,不值得。 她后退一步,将霜月带到陈家众人跟前,冷声问道:“这位霜月姑姑,你们可认得?” 陈彪一见,便变了脸色。 父亲当年做的事他当然知道,并没觉得欺负一个没有依靠的婢女有何不妥。 他接任陈家后,更是常常去为难霜月,以此去讨父亲欢心。 没想到,她竟然搬来了靠山? 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方打上门来,陈彪便想着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再报复回来不迟。 这些人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来到宣城还想耀武扬威? 就算是猛龙过江,到了他的地盘也得老老实实蜷着! 他心里有了计较,态度谦卑地拱手道:“宣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一位,还真不认得。” 先来个抵死不认再说。 秦牧原“哈哈”一笑,脸上却看不见半分笑意,冷冰冰掠过全场,让王府护卫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自打王爷娶了王妃后温和了许多,就没有这么可怕过。 今儿,王爷是动了真怒。 “王爷。”卢雁依轻轻叫了他一声,神色担忧。 秦牧原深深呼出一口气,按捺住内心暴躁,道:“都给我绑起来!” “是!” 王府护卫齐齐松了一口气,一阵鸡飞狗跳后,陈家众人全都俯首就擒。 “给我搜,一个都不能放过!” 罪魁祸首还没出现,怎么能轻轻放过。 在一众陈家人的惊恐目光中,王府护卫身手利落地进了后院,搜寻起来。 陈彪被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跪着,他旁边便是陈夫人。 “老爷,我们惹到谁了?”陈夫人瑟瑟发抖问。 陈家在宣城耀武扬威了几辈子,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他们。 “我管他是谁!”陈彪咬牙切齿,恨声道,“敢这样对我,看我不弄死他!” 真当他们陈家无人? 没过多久,陈彪的父亲陈宏业和陈老夫人都被押了出来。 两人养尊处优,活得心宽体胖。 一见他们,霜月便咬牙切齿地扑上去。 她眼睛不好,但这两个仇人,她化成灰了也认识! 陈宏业被制住,只好任由她拳打脚踢。只是霜月身体不好,有些捶打不动。 秦牧原见状,指了两名护卫上前,将陈宏业揍得鼻青脸肿,才稍稍解了点心头郁气。 “王爷,押去县衙吧。”卢雁依低声劝着。 不是杀人越货的匪徒,他们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杀了。 陈家既然是如此毫无规矩的家风,那就押到县衙里治罪。 别的不提,光是辱骂王爷这一条,就是死罪。 见秦牧原点了头,她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吩咐护卫将人都捆起来,押着去往县衙。 正值过年,陈家这里的热闹很快便传了开来。 一行人押着陈宏业等人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许多老百姓围观。 见到往日作威作福的众人,如今全被捆着,人群中先是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便抄起最顺手的东西,朝着他们砸去。 卢雁依想得没错,陈家早就犯了众怒。 只不过,因为陈家势大,又养着家丁打手,百姓们只好忍气吞声。 “大家,听我说。” 卢雁依用力击掌,道:“有冤屈的,今儿有冤申冤、有屈报屈,咱们衙门见!” “当真?” “走!陈家那小子,还调戏过我媳妇!” “年前陈家还拖走我家最后一头牛!” “你们这算什么?陈家大爷只给了五十个铜板,就抢了我女儿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看着陈家人恨不得手撕了他们。 听见百姓们的议论,卢雁依更加心头有数。 陈彪低着头挨砸,憋着心头一腔怒火,心道:去到县衙,那可就是他的地盘! 这些刁民竟然敢仗着人多就欺负上来,待会就要一个个治过去! 一行人如此浩浩荡荡往县衙而去,衙门里的人忙报给白县令。 过年,本是休沐之时,县衙并不开衙。 但如今这情形,不开衙是不行了。 白县令心里打了一个突,问前来报信的人:“你说,是被外乡人押着过来?” 宣城不比晋陵县地理便利,只有本地人去往外地的,少有外乡人进来。 究竟是来了谁,一来就敢捅了陈家这个马蜂窝? 要知道,陈家有人在州府做官,他这个县令做得也实在憋屈,常常都要看陈家的脸色行事。 不过…… 白县令福至心灵,猛然想起一人来。 前几日从晋陵县传来的消息,晋王爷在舞狮大赛上遇刺,凶手被当场擒拿,并押送进京。 难道,是那位爷大驾光临? 算算时间,刚好差不多能从晋陵来到宣城。 并且,他一直没有听见晋王爷回京缴旨的消息。 第118章 覆灭在即的陈家 “快!快取我的官袍来!” 在他的连声催促下,白夫人一阵手忙脚乱,两人总算穿好了官袍。 “催什么?这不还休沐着,要上衙?”白夫人问。 “你懂什么!” 白县令将头顶乌纱扶正,道:“如果我没猜错,是晋王爷来了。” “晋王?” 白夫人大惊失色,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我听说,晋王杀人不眨眼。他怎么会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胡说八道!” 白县令呵斥了一句,道:“这话你在屋里说说便是了,千万别搬弄口舌!天家的王爷,是我们能议论的吗?” 随即,他大袖一甩,急急地迎出了县衙。 只听得一阵喧哗热闹,没多久,陈家的人就被押着出现在他面前。 白县令看也不看陈家人,只打量了秦牧原一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宣城虽小,每月的邸报从不会落下,上面有晋王的画像。汴州一行之后,大景朝的官员都通过邸报认识了他。 白县令恭恭敬敬作揖,问道:“敢问,来者可是晋王爷?” “正是本王。” 晋王? 一路跟随而来的百姓不禁欢呼起来。 怪不得,一个从未见过的外地人,就敢直接拿了陈家人。 陈彪整个人呆若木鸡,就连被菜叶子打在他身上,都完全没有反应了,愣愣地看着前面秦牧原的背影。 他没听错吧? 堂堂王爷,怎么可能跑到他们这个小县城里来? 陈宏业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他的老妻一脸迷惘,手脚发软。 一个无依无靠的婢女,怎么会有王爷特意来给她撑腰? 想不通。 然而,不论他们是不是能想通,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陈彪眼睁睁看着白县令态度恭敬地将秦牧原一行人迎进县衙,衙役们提着水火棍奔出来,心里的高山轰然倒塌。 完了! 陈家完了! 万万没想到,经营了改朝换代而未衰竭的陈家,如今竟然败在一个不起眼的婢女手中。 围观的百姓们有多兴高采烈,陈家人就有多垂头丧气。 白县令破例开衙审案,拱手请秦牧原坐上主位,由他陪审。 秦牧原摆摆手,看着堂下跪着不住发抖的陈家等人,道:“今天本王是苦主,要告陈宏业仗势欺人、侵害王府产业;告陈东南目无王法、辱骂本王。其余从犯,皆为帮凶。” 他的身世在皇宫里不是秘密,但在民间,秦牧原并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有损母亲清誉。 霜月是宋氏的婢女,理所当然就属于晋王府。略过宋氏不提,只这两条,陈家就再无翻身之日。 他要当苦主,白县令就只好硬着头皮在大堂上主官的位置上坐了。 “笔墨。” 秦牧原伸出手,县衙里的师爷忙将纸笔递上。 满堂皆静,只听得他用笔墨在纸上游走龙蛇的沙沙声。 片刻后,秦牧原将新写成的状子递给一直候着的师爷,转了半圈看着外面的百姓,道:“谁要告陈家的,都来写状子。” 百姓们早就跃跃欲试。 他这么一问,立刻就有人应和。 “我!” “我来!” 有人开了头,接下来的人就更多。从大堂看出去,放眼皆是林立的手臂。其中也不乏浑水摸鱼的,但秦牧原并不在意。 他所要的,就是将陈家彻底踩死,永无翻身之日。 要告陈家的百姓,大多并不会写状子。 白县令见状,便让师爷一一代笔。总不能,要劳驾王爷给他们写? 师爷旁边围了不少人,更有人知道这个好消息后,正在赶来的路上。陈家这些年,除了人命要案外,犯下不少事。 “王爷,您要不嫌弃的话,先回后衙歇着?”白县令走到秦牧原跟前,小心翼翼道。 状子没写完,苦主越来越多,总不能让堂堂王爷干站着等。 秦牧原想要拒绝,他想看见陈家彻底覆灭。卢雁依却劝道:“王爷,霜月姑姑身子不好,要不我们先回去?” 见他神情犹豫,卢雁依便对白县令道:“白县令,不如贴出告示,在三天时间内,苦主都可到县衙来递状子。三天后,再开审。” 陈家是造成秦牧原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钝刀子割肉才痛。 “好!” 白县令自然是举双手赞成,问:“王爷,您觉得如何?” “行。”秦牧原允了。 县衙里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过,人头攒动。 秦牧原带着人离开时,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王爷为民除害!”“大恩大德!” 回到小院,护卫们自行散开。 霜月进房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青布枕头,递给秦牧原道:“原哥儿,这是你母亲嘱咐我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交给你的。” 这个枕头,是宋氏最后一次送银钱回来时,捎给霜月。 枕头? 秦牧原不解其意。 从外表看,这的确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枕头,而是像是一个给孩子睡的枕头,尺寸比正常更小更薄。 但是,除此之外,怎么看都不出奇。 “姑姑,这是王爷儿时枕过的?”卢雁依问。 霜月摇了摇头,道:“不是。老奴也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一直好好放着。” 秦牧原琢磨片刻,取出腰间佩刀,从侧面针脚缝合处细细挑开。 既然外面看不出异样,那就是里面。母亲特意留给自己的东西,不会如此无缘无故。 卢雁依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直跳。 总觉得,他们即将知道的,是所有事情的根源。 在上一世,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的崔氏,为何执意要除掉小皇帝,并且利用自己来除掉秦牧原? 秦南山做皇帝,和秦牧望做皇帝,这两者对她来说有什么差别? 无论如何,她都已经是大景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秦牧原抿着唇,俊美的脸庞上神情专注。随着他的动作,青布枕头被拆开,里面填充的是晒干的甘菊、香草,还有防蛀的冰片等物。 这是一个腰枕,许多年过去,香味已经完全消失。 秦牧原的手指轻轻拨开药材,一张薄薄的羊皮纸露了出来。 卢雁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上面,究竟会写着什么? 第119章 揭露!淮南王的真正身世 秦牧原呼吸一滞,吩咐道:“霜月姑姑,麻烦你替我守着房门。” 被母亲用这等复杂的法子藏起来的,一定是藏着极大风险的秘密。当年,母亲没有直接交给霜月,如今他也不能让她知道。 霜月奉献了一生,他不能连累她。 到了此时,秦牧原已知道,逼迫母亲不得不离开宫中的,正是这张羊皮纸上的秘密。 霜月退了出去,替两人掩好房门。 秦牧原的大掌覆上卢雁依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依依,你一定要留下吗?” 这个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个人危险。 卢雁依眼神坚定,道:“说好了同生共死,我们夫妻就是一体。” “好。” 秦牧原拿起羊皮纸,两人凝神看去,眼睛越睁越大。 寥寥数行,却述说着一个惊天秘密:崔氏与如今的礼部尚书周睿是青梅竹马,嫁给先帝爷后两人也没断了联系,甚至在正武帝之后,诞下了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正是淮南王秦牧望! 太可怕了! 不敢想象,母仪天下的皇后、百年清贵的崔家,竟然会出了这么一位不知廉耻、不贞不洁,背着皇帝通奸的女人! 在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只有这样可怕的秘密,才会让宋氏不顾一切地逃离皇宫。 才能解释崔太后对秦牧望毫无道理的偏爱,和在前世她一定要扶秦牧望登基的理由。 竟然是,在她心里,只有和周睿生下的孩子,才是被她认可的儿子。原来,她竟然是带着一腔怨气嫁入皇家,只有私生子登上皇位,她才心满意足。 卢雁依惊得手脚冰凉,温暖的室温也不能抵挡从心头窜上来的凉气。 她仿佛回到了在行刑台上那一日,大雪纷飞,她被拦腰斩断的极致痛苦。 “依依!” 见她摇摇欲坠,秦牧原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住,急切问道:“依依,你哪里不舒服?” 卢雁依终于喘出一口气,缓过神来,抓住秦牧原的衣襟道:“王爷,我又想起了一些梦中的事。” 她脸色苍白,衬得一对黑眸格外明亮。汲取着他带来的热力,让她有了勇气,将前世所遭遇的事一一道来。 正武帝的离奇驾崩、秦牧原扶秦南山登基,卢丽婉的陷害、小皇帝被毒杀、崔太后带着人及时出现,以及最后两人死在行刑台上。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淮南王登基,但很肯定绝不是我毒死小皇帝。”卢雁依缓缓道,“如今,就都明白了,一切都是崔太后设下的毒计,目的正是扶她的私生子登上皇位。” 前世,在崔氏编织的阴谋下,秦牧望这个毫无皇室血脉的人,就此登上了皇位。 秦家的血脉,就此断绝。 “原来如此。” 秦牧原安静地听完一切,道:“或许,父皇的死跟这个毒妇也脱不了干系。” 当年,元延帝春秋鼎盛,怎会无缘无故生病离世? 而且,是在他寻回秦牧原不久之后。 只有一个解释,崔氏知道宋氏当年逃离皇宫的真相,见到秦牧原时就恐惧他手里有证据,会暴露她通奸的秘密。 于是,崔氏便先下手为强,毒杀了元延帝。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皇位更迭间再无人去理会那些尘埃往事。 对崔氏而言,这的确是一招釜底抽薪的绝技。 想到这里,卢雁依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王爷,圣上危险!” 既然先帝爷的驾崩极有可能与崔氏有关,那么在前世,正武帝的离奇驾崩,是不是也跟她有关系? 比起元延帝来,正武帝的死更令人生疑。 因一场狩猎而来的伤,怎么到最后就伤重难治,在短短几日内就撒手西去? 很显然,秦牧原也想到了这一点,沉沉点头道:“那个毒妇!好大的胆子,竟敢毒杀三代帝王!” “王爷,怎么办?我们没有证据。” 除了宋氏留下来的羊皮纸,对先帝的驾崩只是推测,正武帝的死更是她上辈子才经历过的事,只能假借做梦的理由说出来。 卢雁依敢肯定,这个世界上,除了秦牧原之外,无人会信她。 只会认为她疯了。 “别怕,有我在。” 秦牧原握紧她的柔夷,道:“既然我们都知道了,就能想法子。或许,皇兄正是因为查到了父皇死得蹊跷,才惨遭毒手。” 元延帝的死亡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从生病到离世有小半年的时间。 可按卢雁依所说,正武帝的驾崩实在蹊跷。 三代帝王。 崔氏一颗心都黑透了! 父皇的死他无法阻止,皇兄他一定会保护! “我们明儿就回京吧。”卢雁依道。 他们出来得够久了,宣城的事,白县令必然不敢对陈家手下留情,他们只需要留下人看着就行。 崔氏既然锲而不舍地想除掉秦牧原,他们在宣城和在京中都无分别。回京后,还可以设法搜集崔氏的罪证。 秦牧原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她既然能派杀手到晋陵县刺杀于我,就一定能知道我到了宣城,知道了霜月。” “我们若是走得急,反而为惹她生疑。” 对崔氏来说,要扶秦牧望登基,除了正武帝之外,最大的障碍便是不在她控制内的秦牧原。 “陈家的事,我要看到一个结果。”秦牧原道,“对了,你不是要寻访晋陵县回乡的衙役吗?这几日,正好可以将此事办了。” 要看着陈家覆灭才是他的性格,不会打草惊蛇。 “好。” 秦牧原将那张羊皮纸折了几下交给卢雁依,道:“你收好。待有了证据,便一并交给皇兄。” 唯一的好处是,并非大理寺审案,需要百分百的罪证,方可将犯人入罪。 只要正武帝起了疑,验证的法子其实很简单。 前提是,他怎么能让皇兄相信,亲生母亲竟然要对他下毒手。 他和秦牧望素来不睦,贸贸然去说,只会让正武帝以为他是因为想要除掉秦牧望而杜撰流言。 卢雁依心头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单凭一张羊皮纸,怎能让人信服? 第120章 卢宏康死亡的真相 第二日,他们到了县衙,让白县令帮忙寻找那名老衙役。 既然已确定了崔氏会一直让人跟着他们,不如就把一切都摊开来。 白县令十分乐意。 能帮上晋王爷的忙,这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跟汴州来接任的贾刺史不同,白县令才刚刚四十出头,在仕途上还大有可为。搭上晋王这条线,对他来说,有益无害。 有了白县令的帮忙,很快便有了老衙役的消息。 宣城一名捕快在前面带路,道:“这事儿可巧了。王妃要寻的这位,正是小的亲叔叔。捕快这门吃饭的手艺,还是叔叔手把手教我的。” 在地方上,能吃上县衙这碗饭,已经是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也有了一些相对稳定的吏员之家,好几代人都是干这个。 就跟杀猪匠、刽子手是一个道理,在家族内传承下去。 “昨儿县令大人吩咐下来,小的便觉得有些像他,忙赶到镇上来问了,果然是他。” 从晋陵县离开后,老衙役便回到镇上养老。 卢雁依和秦牧原抵达时,正好是中午。便让捕快去请了老衙役来,顺道吃一顿便饭。 老衙役哪里见过王爷王妃这等大人物? 一见两人,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紧张地直搓手,根本不敢抬头。不知道这样的天潢贵胄,找他究竟有何事。 许多年过去,就算儿时曾经见过,卢雁依也无法将脑中模糊的影像,和眼前的老人对上号。 卢雁依打量着他,柔声问道:“老人家不必紧张,还记得晋陵县的卢县令吗?” “卢县令?” 老衙役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卢雁依恍然大悟道:“您,您是九姑娘?” 作为衙役,他识人的能力强过常人,卢雁依又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很容易就从眉目间记起儿时模样。 卢雁依含笑点头,道:“是我。” “真的是九姑娘?!” 激动之下,老衙役往前走了两步,才顾虑着王爷在场,又局促地止住脚步。 没想到多年后还能看见故人之女,还做了王妃,老衙役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欣慰,道:“九姑娘如今是王妃了。卢大人若是在天有灵,也该高兴。” 说着,他揩了一下眼角。 卢宏康在任上时,谁不赞一句“青天大老爷”? 那几年百姓们都说,有卢县令这么好的官是晋陵的福气。不但治下清明,对下属也宽仁慈和、赏罚分明。 在王爷王妃面前,老衙役也不再藏着,直言道:“太可惜了!卢大人这么好的官,竟然被人害死了!” “什么?” 卢雁依第一次听见父亲是被人害死,就连母亲都从未提过。 “王妃您有所不知,卢大人那场意外,就不是意外。”老衙役回忆着当年的情形,道,“我跟随卢大人外出查案,卢大人在路上跟我说了一句话: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诉夫人原因,不要追查。” 当年,他是卢宏康跟前得力的捕快,知道的事比贺氏还多。 “是怕连累了母亲吗?”卢雁依内心苦涩。 老衙役点头,道:“对方是卢大人都对付不了的人。” “是谁?”秦牧原沉声问。 老衙役四处看了看,走到秦牧原跟前,低声道:“王爷,是苏州高提辖,他有周少保撑腰。” 周少保。 当年的周少保,不正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周睿,和崔太后通奸的那个男人吗? 卢雁依和秦牧原对视了一眼,秦牧原问:“高一鸣,周睿?” 时隔多年,两人早就今非昔比。 高一鸣已经做到京畿大营的总统领,周睿更是离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杜宰相年纪大了,朝中上下早就默认周睿是下一任宰相的接班人。杜宰相所在的保守派当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却苦于缺乏能与周睿在资历、能力上相争之人。 两人都没有想到,卢宏康当年遭遇的意外,竟然会扯上周睿,还能巧合地知道了高一鸣和周睿的关系。 京畿大营统辖着十万精锐,是京城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而高一鸣自从入京后,常常在各种场合与周睿发生争执,朝中都知道两人交恶。如今看来,竟然都是刻意放出来迷惑人的烟雾弹。 老衙役肯定地点点头,详细道出当年的情形。 晋陵县四通八达水路便利,常有行商在此落脚,外乡人流动性大,治安一向不易。 为了让百姓们能在此安居乐业,卢宏康自上任起,便扩招了一批衙役,由县衙原有的老捕快们带着,分成几队日夜巡逻。 那一年的秋天,在对客栈的一次例行巡检中,发现有人神色异常。一搜查包袱,搜出来一柄翡翠玉如意。在询问之下,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来历,于是便抓回县衙,由卢宏康亲自审问。 卢宏康见到玉如意时,便知道并非凡品。 别说是民间少有,就连每年都会经手不少宝物的卢家,都没见过这种款制,便怀疑是宫中宝物。 犯人却说他是从苏州高提辖的府上偷盗而来,想北上卖去草原里的头人,没想到在晋陵县被抓。 卢宏康心头存疑,一边写了信回去卢家,让大哥帮忙打听这柄翡翠如意;一边写信给苏州高提辖,想着总该物归原主。 没想到,给苏州的信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卢宏裕回了信,从如意手柄下藏着的落款中,证实了正是宫中之物。 宫中的宝物怎么会无缘无故到了苏州高提辖府中?卢宏康翻看了近几年的邸报,高一鸣从未进京,也未获得过宫里的嘉奖。 卢宏康便知道他错了。 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缘故。 他不该写信给高提辖,就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直到某一日,锁在县衙证物房中的翡翠玉如意不翼而飞,卢宏康便找了个借口外出查案。对他信任的衙役说了那句话之后,没多久就死于山石滚落的意外中。 老衙役心知不妙,警告知道此事的人全都三缄其口,他则是年龄一到,便辞去职务还乡。 第121章 父亲不在了,也一直守护着你 这件事憋在他心头十来年,如今终于能不吐不快。 有晋王爷撑腰,他还怕什么? “九姑娘,你父亲是好人,好官!”老衙役道,“你不知道,当年他意外去世后,自发前来送葬的百姓见头不见尾!整个衙门都哭成一片。” 卢雁依神色怔忪,湿了眼眶。 她当然记得那个葬礼,那是她儿时记忆中最清晰却最不愿记起的场景。 那震天响的哭声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母亲哭得红肿的双眼,还有不懂事的幼弟。 有人告诉她一个善意的谎言,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她却已经懂事,明白父亲再不会回来。 若不是她回来这一趟,父亲死亡的真相,会一直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对父亲而言,无论是高提辖还是周少保,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别说他只是一个县令,就是整个卢家也不敢招惹的大麻烦。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妻儿。 因此,他没有将遇到的事透露给家人。有些时候,无知才是最好的保护。 他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明知必死,却默默上路的呢? 那柄玉如意来历蹊跷,是高提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的宝物。是谁从宫中带出来,又是怎样到了高提辖府上,卢宏康不得而知。 他唯一知道的只有一点:只要他悄无声息的死去,高提辖就不会继续追查此事。 卢雁依在心里推测着当年的真相,越想越是难受,胸中涨满酸楚,眼泪无声地淌下。 秦牧原拿出一张丝绢,细心地替她擦拭眼泪。 因为要问话,王府护卫将这一座面积不大的酒肆给清空了,老板和伙计都在外围等着。 酒肆里,就只有他们三人。 见到晋王对她体贴,老衙役老怀大慰。 他知道他没有资格,但卢雁依也是他看着从襁褓里的婴儿,成长为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见到她嫁给了王爷,过上了好日子,不免替她欢喜。 卢雁依悲戚难言,秦牧原便替她开口问:“后来,那柄玉如意出现过吗?你又是怎么知道,高提辖背后的人是周少保?” 老衙役摇摇头,道:“再没出现过。要不是卢大人遭遇了意外,我都会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样东西存在过。” “不仅是东西不见了,就连当时证物房记载玉如意的案卷,也一并消失。我们抓回来那个盗贼,也在同一天死在大牢里。” “整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 就算过去多年,他也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无他,一个小小的晋陵县,从未发生过如此奇异的案件。 所以的人证、物证、案卷全部消失,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背后抹去了这一切。 “我知道周少保也是巧合。” 老衙役回忆道:“继任的县令到任后,我在偶然间听见他和师爷的对话,提到了要把事情做干净,给少保一个交代。” “没过多久,衙门里就连最原始的抓捕记录卷宗,也找不到了。有人去回禀县令,县令就说另开一册。” “衙门里的抓捕卷宗是每年一册,就放在书吏房。经常要用的东西,不可能凭空消息。我就推测,是因为卷宗上有抓捕那个盗贼的记录,才被县令销毁。” 他是晋陵县的老捕快,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见得不少。把前后的线索串起来,便知道了前因后果。 总的来说,便是高提辖不知为何得了一件宫中宝物,不小心被偷走后,又偏偏被卢宏康知道了。 要知道,宫中御用品就算是赏给臣子,臣子都不得擅自变卖,否则将治以大不敬的罪名。高提辖如此紧张,显然他这柄玉如意来路不正。 卢宏康是运气太差,刚好撞到了这件事上。 “王爷。” 老衙役道:“这件事就连卢大人都不知道,请王爷替卢大人做主!” 卢宏康在世时,只以为是高提辖要杀人灭口,没想到背后还藏着一个周睿。 “请老人家放心。”秦牧原温言道,“此事就交给本王,你便安享晚年吧!有了结果,你自然就会知道。” 他没有告诉他高一鸣和周睿两人的职务,只会让人平白担心罢了。 问完话,秦牧原让酒肆老板和伙计都进来,好好请老衙役吃了一顿饭。 回到宣城时,已是夜深。 卢雁依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只勉强吃了一点东西,毫无胃口。 秦牧原想了想,揽着她飞身上了屋顶。 南方的冬天特别阴冷,他细心地替她拢好羽缎披风,又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着她。 天幕上,繁星点点。 “依依,你难过了就哭出来吧,我陪着你。” 秦牧原指着那漫天星子,道:“你看,这么多的星星里,有一颗就是你父亲。他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嫁给了我,还要看着你幸福。” 卢雁依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王爷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心头难受,缓一缓就好了。” “这几天知道了太多事,太……” 她一时找不到表达的语言,秦牧原低头吻了吻她,道:“我明白。这是好事,我们不能让你父亲白死,不能让崔氏、高一鸣、周睿继续逍遥。” “那柄玉如意是关键物证,回京后我会暗中追查。”秦牧原遥望着星空,道,“依依你看,我们正愁没有证据,你父亲就帮了我们一把。” 这柄玉如意,极有可能是崔氏当年送给周睿,又由周睿转送给高一鸣,用来拉拢武将。 高一鸣能从苏州提辖做到京畿大营统领,就算与崔氏无关,背后一定有周睿在运作。否则,周睿也不会派县令来替他善后。 找到玉如意,至少就能证明周睿和高一鸣的关系。 “他虽然不在了,也一直守护着你。” 想到父亲,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卢雁依哽咽道:“我好想他……” 灿烂的星空下,两人静静相拥。 他们拥有着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意,将会在此生里一直相互护持。 第122章 数罪并罚 宣城县衙,公示三天结束,到了断案的时刻。 衙门外,人山人海。 陈家盘踞宣城多年,是多少人暗恨的对象。一朝倒塌,引来围观者众。 衙门内也并不清净。 白县令高坐于县令宝座上,只觉如坐针毡。晋王爷都立于堂下,如何不让他战战兢兢? 两侧各有一列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师爷坐在书案后。 原本威严宽敞的衙门,如今因苦主众多,比菜市更拥挤。 霜月站在最前面,在她后面是秦牧原和卢雁依。人们不敢靠近,以他们三人为圆心,空出了两尺之地。 白县令哪敢让晋王爷久等,一拍惊堂木道:“带犯人!” 在他手边,是厚厚的一摞状子。 陈家众人被关了几天,被押上来时,人人蓬头垢面,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光鲜亮丽。 知道陈家得罪了晋王爷,谁还敢在此时去照顾他们? 哪怕他们用银钱贿赂也没用。 被秦牧原踹了一脚的陈东南情形最糟,若不是胸膛还微微有些起伏,几乎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白大人!” 陈夫人连滚带爬到白县令跟前,哭求道:“白大人,求求你让我儿去医馆吧!往日,我们陈家没少孝敬你!” 白县令颇为不自在,咳嗽了几声,道:“无知妇孺,胡说八道!” 室内人头攒动,要不是关系着儿子的生死,陈夫人怎么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当众求人。 见哀求无效,陈夫人便恼羞成怒:“白大人,这是翻脸不认人了?你别忘了,我们府里还留着你的亲笔信!” 白县令惯会见风使舵,到任时为了坐稳县令的位置,跟陈家妥协了不少事。 真要论起来,他不大不小也得治一个贪腐之罪。 见陈夫人竟然当着这么多人揭他的老底,白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捏造谣言、咆哮公堂,给我掌嘴二十!” “是!” 一名衙役上前,抓住陈夫人的头发,便左右开弓起来。 喧哗的大堂安静下来,室内只剩“啪啪啪”的掌嘴声。 衙门里里外外的人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陈夫人被责罚,尽皆幸灾乐祸。却也闭紧了嘴,就怕发出声音也被治罪。 秦牧原眼底掠过一抹讥诮,负手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陈家嚣张跋扈,白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下,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而他自己,也需要借着白县令的手,来彻底铲除陈家。 水至清则无鱼,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声音停止时,陈夫人狼狈至极。她的两颊被打得高高肿起,又红又胀,破了皮的地方渗出血迹。 因为疼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陈彪缩着头,看着夫人受罚并不敢多说一句话,就怕连累了自己。 陈宏业更是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往日有多嚣张,如今就有多畏惧。 卢雁依看着这些陈家的男人,心道:还不如一个妇人有勇气。至少,陈夫人会为了儿子出头。 白县令拿起状子,把跪着的陈家人一一点了名,道:“堂下人犯,有余财而不仁慈,鱼肉乡里、欺行霸市,种种罪行,罄竹难书,今日数罪并罚。” “陈宏业霸占王府财物多年、欺压王府婢女,陈东南对晋王爷出口不逊,两人均治大不敬之罪,秋后处斩!” “陈彪,身为陈家家主,立身不正纵容刁奴,判流放三千里。陈家罚没家产,退还抢占的良田、牲口、房屋、奴仆,其余尽皆充公。” 和陈彪一道流放的,还有为虎作伥的管家打手。 至于陈家其余家眷,便充作官奴,由官府统一发卖。 听完这一连串判决,百姓们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欢呼声,响切云霄。 陈家人脸色灰败,如丧考妣。 陈宏业一屁股歪倒在地,连跪都跪不住了。 他哪里想到,作威作福了一辈子,老了还会受此劫难? 巨大的打击让他血液倒流,瞬间便眼歪嘴斜,半边身子瘫在地上,口涎从嘴角流淌下来。 正是中风的征兆。 如何仍在陈家,老爷子中了风,那定然是掐人中的掐人中,请大夫的请大夫,一家子忙成陀螺。 可眼下,别说他只是中风,旁边躺着的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陈东南,也无人理会。 陈宏业到死也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是他当年起了不该起的色心。 宋氏,岂是他能肖想的女人? 秦牧原睨了瘫在地上的陈宏业一眼,心头浊气去掉不少。 此间事了,他冲着白县令拱手,道:“白大人秉公办案,本王都看着眼里。凡递了状子的苦主,白县令需一视同仁。” 他警告白县令,百姓们被陈家强占的东西,都要一一退回。 白县令忙站起来,道:“请王爷放心,一个都不会漏。” 开什么玩笑,被晋王爷亲自过目的案子,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其中耍什么花招。 陈家多年来囤积了不少财富,他还不至于要去贪这些苦主的。 秦牧原微微颔首,带着卢雁依和霜月出了衙门。 随着他们往外走的脚步,一路上都有人跪拜:“王爷大恩大德!” 宣城百姓,苦陈家久矣。 秦牧原搬掉了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他们便将他当做了恩公。 离开县衙后,秦牧原和卢雁依一商议,又在宣城多留了一日。 待查抄了陈家,才启程回到晋陵县,又坐船一路向北往京城出发。 这一次,他们在路上没有停留,二十多日后把船换成马车,到了三月初,终于看见了阔别了小半年的京城。 同样是乍暖还寒的早春,京城的风吹在脸上远不如江南湿润。 卢雁依撩开马车帘子探出头去,不一会儿俏脸就被吹得通红。 “主子,您快进来吧。” 梅染劝着她,递了一盏热茶到她手里。 卢雁依放下帘子,笑道:“我就是想看看,离开这么久,京城有没有什么变化。” 其实,她心里早知道,能有什么变化呢? 高大巍峨的城墙,从不为人世间而沧海桑田。 变化的,只有人们自己罢了。 就像她出京一趟,原本只有龙葵和梅染相随,回来时热热闹闹。 第123章 玉如意的来历 卢雁依靠在软垫上,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无比庆幸当初做出的决定。 南下汴州这一趟,有惊无险,收获众多。 最重要的,她解开了和秦牧原之间的心结,两人之间再无芥蒂。 只是,父亲特地留下来的那本诗集,究竟有何深意? 在晋陵县时,她去了诗文中所描述的地方,并没有任何收获。 她取出诗集来,借着窗外的日光,反复翻看着。 看着出现在视野内的雄壮城墙,秦牧原放缓了缰绳。 随他一同南下的钦差一行人,已陆续回京缴旨。就连他写信推荐的聂曜,在年后就到了京城,进入御史台成为一名监察御史。 他离开汴州后去了晋陵县,是为私事。 这次回来,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想着先回王府,第二日便进宫复命。 城门处,依然排着不少进出的百姓。 秦牧原没有直接上前,轮到他时,才亮出王府令牌。 “见过晋王爷!” 验路引士卒的神色顿时变得恭敬,双手将令牌交回。 “晋王爷回京了?” “是王爷!” 原本排得好好的队伍,立刻骚动起来。 秦牧原不解,拧眉望着人群。 守城门的小将喝了几声,人群才平静下来。 “王爷莫怪,大家伙儿见到您高兴呢!” 汴州是大景朝腹地,天下粮仓。 黄河决堤,影响的不仅仅是汴州的百姓,就是京城的米价也翻了几倍。 多亏秦牧原到得及时,赈灾、剿匪、治水、防疫,一系列施政将损失范围控制到了最小。 同时,正武帝开了备用粮仓,米价在过年时便慢慢回落到正常价格。 老百姓最是淳朴不过,当然会感念晋王的好。 更何况,他还有一位散尽嫁妆去赈灾的王妃。 在这之前,在京城百姓的心中,秦牧原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有能力却手段冷酷的王爷。 如今,他的名声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原来如此。 秦牧原收好令牌,冲着众人挥了挥手,引起一阵欢呼。 马车内,卢雁依笑了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前世有着“活阎罗”之称、能止小儿夜啼的晋王爷,如今会成为受欢迎的大善人。 只是,好名声的结果,便是他们在入城时因为热情的百姓几乎寸步难行。 总不能像对待敌人一样,将他们驱赶吧? 秦牧原只好护着马车,缓缓策马而行。 城门处,热闹得仿佛过年。 卢雁依也不急,接过梅染递过来的热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摸索着那册她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诗集。 忽然,外面不知道是谁撞了一下马车,她手中的茶杯脱手,半杯茶水倾泻而下。 梅染“啊!”的一声,忙掏出手绢替她擦拭。 大半茶水都倒在地上,却仍有一些打湿了卢雁依手里握着的诗集封面,袖口、和裙摆。 气温仍然寒冷,要赶紧擦干才好。 梅染正在擦拭着,卢雁依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等等!” 她两眼紧紧地盯着诗集蓝底云纹的硬壳封面,只见被水浸湿的地方渐渐褪去了颜色,露出墨迹来。 封面乃装裱而成,里面衬了一层硬壳,就算浸了水,也不该出现墨迹。 卢雁依松开梅染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最上面一层蓝底云纹揭开,里面那层硬壳上,写着几行字。 这一刻,外面的喧嚣仿佛不存在了。 她屏住呼吸,将这几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取出丝绢,将诗集上剩余的水渍吸干。 父亲留下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已经查到那柄玉如意的来历,乃是正武元年,为了贺新皇登基,由一块属国朝贡而来的玉石雕琢而成。 正武帝登基后,便将玉如意收入国库。 直到正武帝迎娶崔氏为后,才从国库中取出,作为彩礼送到崔家。 证据确凿,翡翠玉如意正是崔氏所有。 卢雁依毫不怀疑,假如再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他就能查到周睿才是高提辖的后台。 可惜,父亲英年早逝。 她闭了闭眼,按去眼角的湿意。 要不是重活这一遭,她竟不知父亲的死间接和崔氏有关。 周睿为了掩盖他和崔氏通奸的秘密,无所不用其极。 仅仅只是为了消除风险,就能要了一名朝廷命官的性命,目无王法到了极点。 一路缓缓而行,马车总算进了王府二门。 秦牧原翻身下马,伸手将卢雁依从马车上抱下来。 看见她眼眶微微泛着红色,秦牧原一愣,问:“怎么了?” 卢雁依摇摇头,道:“我们进去再说。” 王府里主子就他们两人,伺候的下人却足足有好几百号人。 人多口杂。 别的不提,崔氏赏下来的那几名孺人就还在王府。 他们好几个月不在,府里的人没了约束,如今还不知道是怎样。 进了房,关上门,卢雁依才将诗集从怀里取出,示意他看硬壳上的字迹。 秦牧原看完,道:“有了岳丈的证据,我们只要找到玉如意就行。” 这柄玉如意事关重大,周睿定然不敢再让其流落在外。 极有可能,仍在高一鸣府上。 周睿拉拢高一鸣,怎么可能不付出点代价。 卢雁依“嗯”了一声,将诗集和从宣城带回来的羊皮纸仔细收好,道:“王爷,我替你更衣。” 他们原想着先回府休整一晚,第二日再入宫,眼下却不可能了。 京城的百姓消息最是灵通,此刻恐怕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回了府。 这种情况下,还是赶紧递了牌子进宫的好。 “你也把衣服换了,我们一起。”秦牧原道。 他的确有话要私底下和皇兄说,却不是众目睽睽的现在,干脆就携王妃一起进宫好了。 卢雁依明白他的意思,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换好朝服。 御书房里,正武帝放下奏折,笑道:“这对小夫妻,总算还没忘记朕,终于是舍得回来了。” 赵林泽弓着身子笑道:“晋王爷哪里就忘记了皇上呢?去一趟汴州,折子都能堆满一个屋子了。” 从离京起,秦牧原每天一封奏折,从不间断。 正武帝觉得自己多了一双眼睛,将这河山都看了一遍。 眼下赵林泽提起他这件最高兴的事,心情更加愉悦。 第124章 破天荒 一晃,便是小半年过去。 因为奏折不断的缘故,正武帝对这位幼弟并未感到生疏。 或许有着只见其字不见其人的缘故,这会儿他竟迫不及待想要看见秦牧原。 宗室里,和正武帝沾亲带故的不少,但父皇留下的血脉就这么两个弟弟。淮南王无能平庸偏偏又自大傲慢,晋王成人后,方可替他分担一二。 “走!” 正武帝站起身来,道:“朕去活动活动。” 赵林泽按下心头诧异,忙上前替他揉捏着肩头,伺候着正武帝出了御书房。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皇上下了早朝后,通常都会在御书房里待到下午,之后再视情况而定。或回后宫,或去禁军的练武场跑马,或召集重臣议事。 在这期间,极少会中途离开御书房。 看来,这位晋王爷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的确不一般。 皇宫中,往来的宫人们都还穿着厚厚的冬衣,树上已悄悄吐出了嫩绿的新芽。 秦牧原和卢雁依刚进了宫门,正要朝着御书房走去,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能在宫里跑马的,除了皇帝,没有第二人。 果然,是正武帝策马而来,在他们身前勒住缰绳。骏马前蹄腾空,打了一个响鼻。 正武帝在马上看着两人,对着秦牧原笑道:“来,上马。” 在他一旁,还有一匹神骏的白马。 马上的骑士翻身下来,把手里的缰绳递到秦牧原手里。 秦牧原忙拱手道:“臣弟见过陛下!臣不敢!” 卢雁依在他身旁,一同见礼。 皇帝让他在宫中策马,是恩赐,他却不能得意忘形。 见他并未恃宠生骄,正武帝笑得越发满意,佯怒道:“就你话多!怎么,朕还叫不动你了?” 他看了一眼卢雁依,道:“担心你的王妃?来人,送王妃去正阳宫。” 皇帝都安排好了一切,两人只好谢恩。 秦牧原长身而起,接过缰绳,一个干净利落的跃起,翻身上马。 他容颜俊美身姿挺拔,骑在骏马上英姿勃发。 “漂亮!” 正武帝赞了一句,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道:“走!” 他一马当先,秦牧原紧随其后。 偌大的宫殿广场上,先后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疾驰而过。 正武帝骑得很快,冷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在皇宫中肆意驰骋。 很快,皇帝带着晋王爷在宫里骑马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了开去。 “晋王今儿才刚回京,皇上这么做,用意很明显啊。” “汴州水患,晋王解决得漂亮。他是王爷,赏无可赏。” “晋王势力越来越大,我们要先提防一手。” “不行,得想个对策。” 不管前朝后宫众人怎么想,皇帝看重晋王,已是不争的事实。 卢雁依抵达正阳宫时,宫人对她的态度越发热情。 韩皇后拉着她的手,笑容格外和蔼,亲亲热热道:“许久不见,弟妹生得越发水灵了。” 她这是实话,并非只为了客套。 和秦牧原圆房之后,卢雁依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举手投足间多了女人的风情。本就娇美的容颜得了滋润,眼底都是春光。 韩皇后熟悉这种春光,是被男人宠着时,才会拥有的光芒。 她与晋王结盟,晋王在皇帝面前越得脸,对她便越有利。 而卢雁依这位深得晋王宠爱的王妃,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拉拢的对象。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卢雁依规规矩矩见礼。 “快起来。” 韩皇后道:“你我妯娌,何需如此客气?本宫正嫌无趣,好在是你来了,快跟我说说在汴州的事情。” “说起来,弟妹也真是大胆,怎么就敢只带两个人去汴州呢?” 卢雁依去汴州的事情,早在去年她变卖嫁妆时,京里就传遍了。 “回娘娘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爷都去了,臣妾在京里待不住。” 韩皇后听了,笑道:“却是个真性情。” 她从小被教导规行矩步,从未有过如此肆意妄为的时候。 卢雁依的所为,每每都令她惊讶,心里更隐隐生出羡慕来。 在娘家定国公府时,她还能跟着家人出游。嫁给正武帝后,看起来身份尊贵无比,母仪天下。其实,却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内,身心皆不得自由。 两人坐下,卢雁依跟她讲述这一趟的见闻,讲到白清、聂曜,讲那惊险的一夜,讲在晋陵县遭受的刺杀,讲犯了众怒的陈家,只隐去了玉如意那一节。 只是毫无修辞的描述,却因为事情本身足够吸引,听得韩皇后连连惊呼。 卢雁依知道,看似拉家常,却也是对她的考验。 崔氏能让人跟着晋王,韩皇后为什么就不可以? 结盟,需要双方不断加强信任。 她的目标是崔氏,在宫里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韩皇后就是最好的选择。 日影西斜,正武帝带着秦牧原到了正阳宫。 在宫里酣畅淋漓地跑了一趟马,两人皆精神抖擞。 正武帝接过韩皇后亲手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道:“知道你们刚回京,府里还没安顿好。不过,也不着急这一时,用了晚膳再走不迟。” 韩皇后笑道:“就知道皇上会留饭,臣妾多准备了几个菜。” 一道用完饭,从宫中回到王府时,京城已是华灯初上时。 两人换下朝服,秦牧原道:“今儿皇兄高兴,有些话我便没有同他讲。” 玉如意的事关系到皇室血脉,没有确凿证据时不能轻易开口。 其他的,另择时间便是。 “我跟皇后娘娘讲了一些陈家的事,想来娘娘会告诉皇上。” 宣城的白县令会上奏折,但一个县令的奏报通常到不了正武帝案头,秦牧原发落陈家的由头白县令也并不知晓。 将这等秘事告诉韩皇后,一来可拉近双方的距离,二来也可以通过她转告正武帝,是最妥当的做法。 秦牧原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看着她的眼眸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凤目里的黑眸明亮如星,满溢的柔情仿佛要将她淹没。 第125章 有意见,也给我憋着! 窗外,夜幕低垂。 秦牧原正要将她搂入怀中,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声。 “让我见王爷!我们要见王爷!” “凭什么不让见?” “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外室,是太后娘娘亲封的九品孺人!” 秦牧原皱了皱眉,正要转身出去,卢雁依按住他的手道:“王爷歇息吧,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 一路上她都是坐在马车里,秦牧原却是骑马。 进宫后,又陪皇上跑马。 秦牧原的确有些累,闻言便道:“行。如果有问题,记得差人来叫我。” 卢雁依应了,让梅染进来伺候秦牧原洗漱歇息,自己带着若草出了房门。 到了院门,便看见桃红柳绿和另外两个孺人被两个看门的婆子带着小丫头拦着门外,不依不饶。 卢雁依给若草使了个眼色,若草会意,赏了婆子和小丫头一人一个荷包。 “谢王妃娘娘赏。” 婆子捧着荷包眉开眼笑,忙不迭谢赏。 这满京城,都不知道王妃是个大方的?王爷的眼里只有王妃,做下人的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见到卢雁依,桃红柳绿四人满眼失望。 她们不管不顾闹这一场,不过就是想豁出去见王爷一面吗? 只要能见到王爷,就算被责罚也值了。 没想到,王爷根本不露面。 一定是王妃善妒,才拦着不让王爷来! 柳绿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使劲瞧着,只看见夜幕下的花影重重,没有半个人影。 “别看了,王爷不在。” 卢雁依淡淡开口,打量着眼前这几人,道:“夜深露重,你们来我这里做什么?” 为了讨得王爷欢心,她们也真够可以。 大冷的天儿,一个个衣衫轻薄,弱不胜衣。 四人都被她收拾过,听她这么一问,便心底犯怵,她们可再不想被重新拘回那个狭窄的书房。 几人对视了一眼,桃红柔柔弱弱地施了个礼,道:“知道王妃一路上辛苦了,妹妹们便商量着来跟王妃请安。” 卢雁依“唔”了一声,开口赶人:“请完了,你们可以回了。” 她也乏了,只想回去抱着自家夫君好好睡一觉,谁耐烦吹着冷风应付她们? 只是,四个人连王爷的影子都未曾见到,哪里肯轻易回去。 柳绿直愣愣道:“自打入了府,妾身就未曾见到王爷。王妃如此,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善妒吗?” 倦意上涌,卢雁依扶着若草的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善妒啊,本宫就是善妒了,你有意见?” “在王府,你有意见,也给我憋着!” 卢雁依的目光冷冷地掠过几人,道:“今儿,本宫就把话说清楚了。你们趁早另做打算,别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大好青春,做什么不行?离了男人就活不成?” “晋王府,没有你们的位置。” 她说得如此明白,让几人的心头都升起绝望之感。 崔氏让她们到王府来,不止是要讨得晋王爷宠爱这么简单,还让她们充当耳目。 如今几个月过去,她们毫无建树。 连王爷的身都近不了,还当什么耳目? 跟太后娘娘讲,王府里开了什么花,下人做了什么衣衫吗? 见几人不语,卢雁依道:“如果你们一定要见王爷,就在这里候着。” 她给过选择了,是她们执迷不悟。 “谢过王妃。”四人娇声道谢。 卢雁依摇摇头,离开前吩咐道:“给我把她们看住了。若是离开了,就别回来。” 想见王爷,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她们身上春衫单薄,在冷夜里站上一夜,非得冻病了不可。 几人尽皆色变,随即又咬紧了牙根。 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么一个机会,她们谁都不想放弃。 王妃的确受宠,但哪有不偷腥的猫? 说不定,王爷早就腻烦了,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她们足足四个人呢,总有一人能入了王爷的眼。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好说了。 不管怎么样,王爷是个男人。 回到房里,卢雁依喝了杯热茶暖了暖身子,若草打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里间,秦牧原已经睡着了。 卢雁依换了寝衣,看着熟睡中依然俊美的男人,忍不住用指尖去碰了碰他那浓密的睫毛。 见他没有反应,她玩心大起,又去抚着他的剑眉。 这个男人,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 怪不得是京城第一美男子,惹得无数芳心暗付。 想到这里,卢雁依不禁有一种自豪感:他可是我的呢! 正玩得起劲,手腕忽地被秦牧原捉住,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问:“娘子,想对为夫做什么?” 眼里,何曾有半丝睡意? 卢雁依丝毫不惧,抬头在他的唇瓣上啄了一下,坦诚道:“夫君太好看了,想亲。” 秦牧原的眼神陡然变得灼热,身躯亦然。 于帐幔暗影之间,光影摇曳不休。 卢雁依在他的领地里沉沦,唇齿间溢出破碎的呻吟,越发令他欲罢不能。 长夜漫漫,鸡鸣三巡后天空才慢慢亮起来。 泛着浅蓝色的天光下,青瓦、草地、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雪白霜。 美丽,却和雪一样寒冷。 院门处,婆子裹着厚厚的棉袄靠在院墙上打着盹。 看上去仿佛睡着了,但那四人稍稍一动,她便会睁开眼睛看过去,让她们想偷偷溜掉再回来也没办法。 早春的夜里当然不必冬日严寒,但奈何她们衣衫单薄,冻得手脚冰凉,脸色更是发青。 精心修饰后的妆容,熬了一整夜后也暗淡无光。 幸好她们很年轻,风霜也为她们带来了楚楚可怜的美态。 看见天色逐渐亮起,几人的眼里都燃起希望来。 王爷快要出来了吧? 只要能见到王爷,就不枉她们苦熬了这一场,总能换得被怜惜一场。 柳绿在原地跺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望着。 可惜的是,庭院深深,她站在院门处如何能看见里面的动静? 只见到有下人醒了,厨房里燃起炊烟,听见有人在清扫着地面。 一名身体最弱的孺人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声音微弱道:“我先靠会儿,王爷出来了记得叫我。” 她都坚持了一整夜,没理由现在放弃。 第126章 有情无情 在晨光下,桃红仔细地整理着裙裾,将碎发别到耳后,对柳绿说:“来帮我瞧瞧。” 没有梳妆镜,又不能离开,她们只好互相替对方梳妆。 现在的四个人是利益共同体,她们共同的敌人都是卢雁依。 看门的婆子换了一个,见她们互相整理着妆容,不屑地“哼”了一声,抱着针线篓子在小凳子上坐下。 太后送来的人又怎么样? 王爷和王妃恩爱着呢,谁都别想来插一脚。 梅染端着一盆热水从厨房里出来,后面跟着的若草手里拿着毛巾、香膏等洗漱之物。 进了外间,秦牧原已经换好了朝服,用眼神示意她们将东西放下,低声道:“就放这里,让王妃多睡一会儿。” 梅染将毛巾浸入热水中拧给他,秦牧原擦完脸放下,看着窗边的案几想了几息,问:“本王记得,这里有一个琉璃莲花瓶?” 那个花瓶通体是色泽透亮的浅金色,不算贵重,寓意却极好。 他瞧见了便很喜欢,想着依依素手插花的模样,便赏心悦目。于是就买了下来,作为彩礼送到卢家。 后来,卢府又把大部分彩礼都放入了卢雁依的嫁妆里,这个花瓶也在其中。 让他很高兴的是,卢雁依也很喜欢这个花瓶,摆在窗前的案几上插花。当阳光投射进来,就是一道漂亮的窗边风景。 可是,这个花瓶却不在了。 秦牧原转身望向侧面有些空荡荡的多宝阁,好几样东西都不在原位。 若草蹲身道:“回王爷的话,去年赈灾时王妃卖了不少嫁妆。” 秦牧原拧着眉。 他知道卢雁依卖嫁妆的事,在汴州时府里的管家就给他来过信。因为嫁妆是卢雁依的私产,他也就没有过问。 秦牧原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就什么都可以。 她卖不卖嫁妆都没关系,横竖自己在吃穿用度上绝不会亏待了她。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卖得如此彻底? 就连屋子里的装饰都卖了不少。 “把账册拿给我。”秦牧原想知道,卢雁依究竟卖掉了多少。 “王爷,账册有两份,一份在王妃手里、一份在卢家的四夫人那里。” 当时,卢雁依在汴州,在京城替她主持变卖嫁妆的人是贺氏。 秦牧原想了想,打算先去一趟卢府,再去金吾卫衙门。 他不用上朝,金吾卫却是必须要去的。 叶乐程因赈灾有功,如今已经提拔去了京畿大营里做一名四品将军,不在金吾卫。 问卢雁依虽然来得直接,他却想先了解一二。 出了房门,秦牧原径直往外面走去。 才刚刚走到院门,便听见一声婉转的莺啼,似悲切、又喜悦,“王爷,臣妾可算见到您了!” 他抬眼看去,一名女子娇娇弱弱地站在那里,鹅黄色的春衫勾勒出少女婀娜的曲线,双目含情。 在她身后,还有三名女子,美得各有不同。 “桃红见过王爷。” 她仿佛刚刚从见到王爷的巨大惊喜中醒悟过来,蹲身见礼,其余女子也跟着见礼。 秦牧原记起昨夜卢雁依对他说过,太后送的孺人就在院门候着,一大早的好心情都消失无踪。 看见她们,就看见了那个秽乱宫廷、野心勃勃的崔太后。 眼里掠过厌恶的神色,秦牧原脚步未停,经过她们朝外走去。 “王爷!” 桃红哪里愿放弃。 她自问,就算在皇宫大内,也是姿色傲人之辈。 上次被罚去马房,那一定是因为碍着卢雁依的面子,王爷才会做得狠绝。 这会儿,已经不是新婚燕尔,也该腻了。 桃红快走了几步,到了秦牧原身旁道:“王爷,鞠妹妹身子不好,看在她一片痴心等了您一晚上的份上,您好歹瞧瞧她。” 她口中的那位鞠妹妹,正是之前身子最弱靠在墙上那名,叫做鞠兰。 鞠兰一听,配合地捂住心口,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凄声道:“王爷,臣妾在未入宫前就心慕于你了,知道要来王府,高兴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 “臣妾的一颗心都在王爷身上,您若是不要,臣妾这条命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美人哭得哀切,秦牧原终于回头。 柳绿大喜,忙赶了上去。 她们四人早就说好了共同进退,只要能有一人被王爷看上,就能吹枕头风替其他姐妹说话。 就不信了,四个人争不过一个? 秦牧原打量了殷切的几人一眼,冷冷道:“都给我撵出府去。” 他还要去卢府,看看自家娘子究竟卖了多少嫁妆,不耐烦跟她们纠缠。 什么? 几人顿时花容失色。 她们在冷夜里守了一晚上,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秦牧原却再也不停,很快就消失在她们视野内,追赶不上。 看门的婆子伸了个懒腰,鄙夷道:“一大早的寻死觅活给谁看?王爷多高贵的人,看不上你们。” 得了秦牧原的命令,管家带着专司刑罚的婆子过来,一人拎一个,仿佛老鹰捉小鸡一般。 “你们干什么?” “我是九品孺人!你一个下人敢这样对我?” “放开我!我是太后娘娘派来的!” 只是,不管她们怎么挣扎,仍是将她们从王府侧门扔了出去。 柳绿气恼得直拍门,手都拍红了也没有动静。 京城的早上是最热闹的时候,见到晋王府里赶了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出来,很快侧门处就围了不少人。 “哎哟,穿这么少是想勾引谁?” “还用问,肯定是王爷。” “你们这种也配和晋王妃争宠?” “王爷若是不要,不如赏给我过日子?” 冻了一晚上,四人原本就又冷又饿,如今还要承受这些奚落,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缩在门角处用袖子遮着脸。 她们能去哪里呢? 身无长物,行李首饰和攒下来的一些银钱都还在王府里。 无处可去。 鞠兰身体最弱,这会儿已经冷得牙齿打战,用力抱紧自己也没有丝毫暖意。 晋王爷太无情了。 她们心里都这样想着,已是有了悔意,就不该去惹他。 原来,京城传言中那个冷酷的晋王,才是他的真面目。 第127章 都打发远一点 “主子,王爷让人把那几个孺人给扔了出去,这会儿门口可热闹了。” 梅染进门回报。 卢雁依刚刚起身,昨夜秦牧原的热情令她腰膝酸软,浑身无力。 又不是初尝云雨滋味,天知道他为何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圆房那日。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王府? 在他们的新房里,好好弥补两人洞房花烛夜的遗憾。 听见梅染的话,卢雁依不由失笑。 也太任性了。 怎么说也是有品级在身的九品孺人,王爷竟然说扔就扔,丝毫不留情面。 只不过,让人看笑话也总不是办法。 “让她们进来吧,”卢雁依道,“这会儿许是明白了。” 有些人,总是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梅染吩咐了人去传话,自己伺候着她洗漱梳妆。 卢雁依那白皙如玉的身子上,新添了许多让人不敢直视的痕迹。 “挽个简单的倾髻就行。”卢雁依道。 她今日不打算出门,得把从江南带回王府的东西好生收拾一下,该入库的入库、该送礼的送礼。 王府的管家也该见见,理理事。 早春时节,为了不冻着卢雁依,王府里仍烧着暖炕。 梳洗完毕后,若草提着食盒进来,把早点摆了满满一桌。 “明儿早些叫我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太耽误事儿,连饭点都乱了。”卢雁依道。 梅染抿嘴一笑,道:“是王爷心疼主子,奴婢们哪里敢违抗呢?”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若草探头看了一眼,道:“王妃,她们到了。” “站着吧。” 卢雁依慢条斯理地喝着汤,道:“总比在外面丢人强多了。” 她说得没错,眼下,四人心头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管怎样,她们都是全靠了王妃,才能重新回到王府里。日头升高了一些,站在院子里身上也有了些许暖意。 两刻钟之后,一名小丫鬟走过来说:“王妃让她们进去。” “是。” 刑罚婆子一人拽一个,将她们领进了屋子。 一进屋,暖意扑面而来,暖和得鞠兰几乎都要哭了。 卢雁依慵懒地靠在软塌上,品着一杯梅花茶。 她姿态随意,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水葱似的手指搭在白瓷盏上,指尖纤纤,令人嫉妒。 看见她,四人在心里感觉出了差距。 她们的确很难跟她争一争。 “昨儿,我让你们回去,你们不听。非要惹得王爷不快,被扔出府去。” 卢雁依将茶盏递给梅染,道:“这会儿,本宫想听听,你们如今的想法。” 闻言,跪伏在地上的几人都有些愣神。 桃红看着眼前的地面,不知道王妃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能有什么想法? 讨好男人是她被训练出来的本能,可如今晋王爷并不需要,她又能做什么? “王妃,我们不想被赶出去。”鞠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见识过秦牧原的冷酷,她现在只想有一个立足之地。 另一名一直被忽视的孺人给卢雁依磕了个头,半跪着道:“王妃心慈,我想要讨一点路费回家。” 她是被地方上送选进京的秀女,原以为会伺候皇帝,没想到被太后赏给了晋王。 如今,继续待在王府也没意思,还不如返回家乡。 有个九品孺人的品级在身,每月朝廷都会发放俸禄。回去后就算不能嫁人,也比耗在晋王府强。 卢雁依点点头,询问了她的故乡,让梅染拿了一封银子出来。 同为女人,她并不想为难她们,也明白她们身不由己的苦楚。 只要她们能想明白,卢雁依也打算满足她们的心愿,好聚好散。 “你拿着,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就走吧。” 卢雁依语气温和,道:“回家后若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处,只管捎信来,本宫可帮你一回。” “王妃大恩大德!” 有了晋王妃的承诺,哪怕只有一次,她回到家乡县城后的日子就好过许多。 她捧着银子行了个大礼,退了出去。 剩下的三人对视了一眼,鞠兰哭道:“王妃,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要是有家可以回,也想回。 “也是个命苦的。” 卢雁依感慨了一句,看着桃红柳绿两人,问:“你们呢?你们最早到王府来,比她们更知道王爷的脾性,你们怎么想?” 桃红苦笑了一下,道:“我们姐妹二人因嫡母嫉妒,才被送入宫中,跟被扫地出门也没有两样。” 要不然,她们怎么会想方设法要去讨得晋王欢心? 实在是无路可走。 卢雁依沉吟片刻,道:“我在汴州建了几个布庄,收留了不少水灾后无依无靠的妇孺孩童。你们若是愿意,我安排一下,你们跟着卢家商队过去。” 并非是王府里养不起这几个闲人,她们的背后总是站着崔太后,谁知道会不会用她们来生事? 与其到时候闹得难堪,还不如借着她们生了惧意的机会,远远地打发走。 三人听了,皆神情迷惘。 汴州? 实在太遥远、太陌生的一个地方。 到了那里,她们又该怎么生活? 梅染看出了卢雁依的用意,笑道:“你们不用担心,主子建布庄就是为了收容灾民。到了布庄,自然有人会教你们。织布、绣花、做饭、浣纱、记账,总能找到你们擅长的事。” “不想干活也没关系。” 卢雁依道:“我会将你们的名帖送去汴州,按月领俸禄也能过日子。” 桃红这下算是明白了。 总之,王妃是不愿三人留在王府里,要将她们远远地打发走。 在王爷那里讨不了好,王妃肯给一条活路,也比没有强。 想了想,桃红道:“王妃,我们若是过不下去了,也能捎信来晋王府吗?” 卢雁依轻轻点头,道:“那是自然。我答应你们,每个人都有一次的机会。” “我们去。” 桃红拉着柳绿的手,磕头道:“谢王妃恩典!” 鞠兰忙跟着磕头。 她们几人共进退,桃红柳绿都走了,她一个人留下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行。” 卢雁依吩咐梅染,一人给了一封银子傍身,着她们收拾行李,不日动身。 第128章 食髓知味 待这几人离开,梅染忍不住道:“主子,您也太心善了。王爷都把她们赶了出去,您还让她们回来,还给银子。” 卢雁依不在意地笑了笑,道:“都是活生生的人,和汴州受灾的百姓又有什么区别?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她想了想,道:“对了,去请个郎中来替她们瞧瞧。别真给冻坏了,倒是我的不是。” 能重活一世是上天的恩赐,她不愿无故背了杀孽。 至于名声,卢雁依并不在意。 处理完这件事,她取了账册出来,清理余下的嫁妆和在汴州的产业。 学堂里开支庞大,好在几个月过去,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为了节省开支,老师们便带着学生在闲暇时去做活,能补贴一些。 因处置得当,水灾后的瘟疫并未蔓延,医馆不再赠药,开始有了红利。 布庄熬过了最开始的几个月,借助了卢家的商路,前景一片大好。 当初为了最大限度地吸纳人手,布庄规模都建得很大,全靠卢雁依卖了嫁妆之后的银子支撑着。 眼下,大规模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每个地方的布庄都运转良好,利润可观。 放下账册,卢雁依心里松了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当嫁妆银子花光之后坐吃山空,学堂医馆布庄都维持不下去,里面的人又都没了着落。 “主子,这是汴州来的信。” 若草拿着厚厚一叠信件进来,呈给卢雁依。 卢雁依离开汴州后,跟随秦牧原去了晋陵,给她的信就寄到了京城。 她接过来一一看了,都是汴州的故人。 陈夫人想去邻县多开一个店铺,白清找到了失散的父亲、儿子已在学堂读书,杨夫人送信说今年风调雨顺…… 若草磨了墨,卢雁依提笔开始写回信。 熬过了水灾这一劫,人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歇了午觉起来,卢雁依见了王府管家,又请了霜月来。 “霜月姑姑,往后王府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卢雁依和颜悦色,对这位忠婢十分敬重。 “王妃有心了,老奴一切都好。” 秦牧原既然将她从宣城带回京,就存了补偿的心思。 王府占地甚广,却只有他们两个主子。 前院里住了幕僚师爷和护卫,后宅里那几个孺人一走便更空荡荡。 卢雁依拨了一所小院子给霜月,又配了粗使婆子和贴身丫鬟伺候,吃穿用度比照大户人家的奶嬷嬷,务必要使霜月住得安心。 苦尽甘来,霜月只觉得哪哪儿都好。 “姑姑,我瞧瞧你的眼睛。” 卢雁依让她坐在阳光里,走近她身边仔细瞧了,写了一封信交给龙葵,让她送到古柏庄里请十七娘来。 霜月的眼睛是旧疾,请普通的大夫恐怕无济于事。 而比起太医,卢雁依更信任十七娘。 太医由宫中供奉,谁知道会不会有崔太后的眼线。 “王妃不必替老奴费心。”霜月诚惶诚恐道,“这么多年,老奴已是习惯了。” 卢雁依笑着握住她的手,道:“姑姑且安心吧,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论尊卑,霜月是奴。 但论辈分,她是跟在宋氏身边的奴婢,是长辈。 安顿好霜月,卢雁依终于有了闲暇,捡起许久未曾练过的剑舞,在院子里舞了一回。 大半年未曾练习,颇有迟钝生涩之感。 卢雁依对此早有预料,也不气馁,认认真真地把基础重新练了一遍。 “主子,王爷从衙门里送信回来,晚上回来吃饭。” 卢雁依应了,换下染了薄汗的衣衫,去厨房里盯着做了几道秦牧原爱吃的菜。 夕阳将半边天空染成了红色,光芒从落日后面透出来,形成一片层层叠叠的橘红色晚霞。 秦牧原便是踏着这片晚霞回了府,霞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俊美如仙。 梅染上前见了礼,道:“王爷,王妃请您去雅阁。” “哦?” 秦牧原的唇角扬起一抹微笑,转身朝雅阁走去。 雅阁位于花园溪水畔,风景独好。冬日用厚厚的帘子挡住寒冷,夏日则把所有窗户全开了,欣赏美景。 秦牧原大步迈进雅阁内,笑着解开系带,道:“依依好兴致。” 卢雁依笑着接过他脱下来的大氅,道:“今儿天气好,我便想着不如换个地方用膳。” 秦牧原握着她的柔夷坐下,看着满桌子都是他喜欢吃的菜,笑道:“本王很是欢喜。” 他的娘子,总是这么贴心。 卢雁依把下人都遣了下去,亲手给他斟上一杯忘忧坊的梨花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举杯:“王爷,请。” 秦牧原笑着和她碰了杯,一口饮尽。 吃了几口菜,秦牧原问:“今儿是有什么好事吗?依依怎地这般开心。” 卢雁依笑道:“臣妾见到王爷就开心,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她不胜酒力,只喝了两杯,脸颊上便浮起红云。 在傍晚与黑夜交际之时,卢雁依娇美无双,格外动人心弦。 秦牧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大掌一带,他将她带入怀中,饮了一口梨花春,俯身朝着她渡了过去。 卢雁依瞬间便酥了身子,仰头承了酒液,酒的醇香和着他的热力在舌尖绽放,未能及时咽下的从唇角溢了出来,流入衣襟内。 “依依……” 秦牧原声音暗哑,右手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如铁箍一般将她禁锢。 “王爷,不可。” 卢雁依在本能与理智间挣扎着,又哪里挣得开? 衣襟散乱,雪肤玉肌白得耀眼。 秦牧原低头,埋入她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幽香,食髓知味。 温热的鼻息激得她颤了颤,不成调的吟哦出声,还记得在花园里,勉力用手推拒着他。 “依依别怕,没有人敢过来。” 这是他的王府。 卢雁依羞得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大掌为所欲为。 得了许可,秦牧原攻城略地,直捣黄龙。 不一样的环境,让他格外情动。 直到夜幕低垂,他才抱着浑身娇软无力的卢雁依从雅阁离开。 他仔细地用大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直抱回房内。 第129章 又恼又爱 进了卧室,秦牧原轻轻将她放到床上。 卢雁依扒拉着大氅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嗔道:“王爷,您让我往后可怎么见人。” 两人方才委实不像话。 烛光下,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眼波流转间,皆是迷人风情。 “我的王妃,谁敢说三道四。” 秦牧原捉住她的手凑在唇边细细吻着,眼底一派悠然自得。 要不是见她已是乏了,他还不想罢休。 秦牧原吩咐下人准备了浴桶,将卢雁依抱进热水里好好泡了个澡,又荒唐了一通,才搂着她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 卢雁依在晨光中醒来,看着身旁睡着的人又恼又爱。 他这样闹下去,她哪里还有体力习武练舞? 卢雁依伸手在他那张俊脸上戳了戳,问:“王爷,今儿你可得闲?” 秦牧原捉住她的指尖,迷迷糊糊道:“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卢雁依哪里肯让他再睡,这会儿睡好了,晚上他又龙精虎猛。 “王爷,今儿陪我回一趟娘家吧,还得去给义母请安。” 秦牧原被她闹醒,道:“行,我先去一趟衙门,回来就陪你去。” 两人起来洗漱,若草提着食盒进来摆了早饭。 刚吃了几口,梅染进来禀道:“主子,孺人前来告辞。” “让她候着。”秦牧原挥了挥手。 卢雁依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水晶虾饺,道:“没事,让她进来,说几句话也不耽误功夫。” 来的是那名即将返回故乡的孺人。 她今日穿着朴实暖和,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王妃恩德,臣妾来世再报。” 卢雁依笑道:“言重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秦牧原放下茶杯,沉声道:“既是王妃开恩,本王就不再追究。退下吧!” 见她离开,秦牧原道:“依依真是心善。” 就连他也被影响,在处理事情上的手段温和了不少。 “并不是心善。”卢雁依笑了笑,“她们对我没有威胁,我也没有以整治人来取乐的癖好。” 吃完早饭,秦牧原便出门去金吾卫。 卢雁依准备着回娘家,和去郭家的礼。 他们从江南回来带了不少特产,又有从汴州送来的东西,她只需捡了合适的便可。 一个时辰后,秦牧原回到王府,两人先回了卢家。 见到小半年未见的女儿,贺氏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泪光闪烁。 卢鸣修已长高了好大一截,晒黑了些许。 “姐姐!” 卢鸣修兴奋地喊着她,道:“王爷姐夫给我请的武师太厉害了!你别动,瞧我给你耍一套拳。” 一年过去,那个在甘泉寺吵着要去看大和尚打拳的小孩,已经学会了拳法。 贺氏佯怒道:“就是个人来疯!这会儿看到姐姐就更疯了。” 卢鸣修摇着她的手,不依道:“好姐姐,母亲就知道嫌弃我!” 见他们闹作一团,秦牧原脸上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太好了。 他虽然无父无母,仅有的皇兄也并非一母同胞,但看见卢雁依幸福,他就感到幸福。 “王爷姐夫!” 卢鸣修抬眼看见他,便猛地扑过去。 秦牧原忙弯腰将他接住,一把高高地举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哇哦!” 卢鸣修高兴得哇哇大叫,双足在空中一阵乱蹬,手舞足蹈。 知道秦牧原武功高强,贺氏也不担心他摔着,只对卢雁依道:“鸣儿自打习了武,性子越发野了。你听听他那称呼,像什么样子。姐夫就姐夫,王爷就王爷,哪有叫王爷姐夫的。” 卢雁依抿嘴一笑,道:“由他去吧,长大后就不能任性了。” 知道晋王到了,当家人卢宏裕从商行里赶了回来,和得力的大儿子一道,在外院摆了酒席作陪。 卢鸣修跟着秦牧原去了外院,贺氏便拉着女儿进了房。 “依依,你们可是圆房了?” 作为过来人,贺氏一眼便看出她身上的变化,拥有了少女无法企及的风韵。 被母亲问起房中事,卢雁依羞不可抑,红着脸点点头。 贺氏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为娘知道你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不过,我们做女人,在丈夫跟前还是温柔小意些才好。” 卢雁依不是很认可她这番话,也没有反驳,笑着应了。 “对了,昨儿王爷就来过一趟。”贺氏道。 卢雁依讶然:“他怎么会来?” “来看你卖嫁妆的账册,又问你还有没有私房。”贺氏笑道,“晋王这是担心你没了私产,在花费上会拮据呢。” 卢雁依并不在乎,道:“人活一世,占在那么多黄白之物有何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够用就行。” 她如今最在意的是当下能不能活得如意。 待掌握了崔氏的证据,将她彻底扳倒之后,她才能痛痛快快地呼吸。 她这样说,让贺氏想到了早逝的丈夫。 是啊,倘若他能重新活回来,让她散尽家财也甘愿。 “不过,你总要生儿育女,你还要替他们打算。”贺氏劝道,“你作为王府主母,这个家必须要理起来。” “母亲就放心好了,王爷将他手头的庄子产业的田契房契都给了我,除了王府的开销,我会存一些起来。”卢雁依道,“再说了,汴州的布庄也开始挣钱,我没问题的。” 贺氏“嗯”了一声,道:“你心头有数就好。” 在卢家吃过午饭,歇了午觉后两人便去了将军府。 一见他俩,郭佩兰就笑了起来,打趣道:“还以为你俩是要双栖双飞,不再回京了呢!” 卢雁依嗔了她一眼,对郭夫人道:“义母,您快瞧瞧妹妹,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郭夫人笑道:“这丫头是越来越野了,去了汴州一趟,京里也拘不住她。我正想着,干脆带她回皋兰好了。” 她看着秦牧原问:“王爷以为如何?” 郭夫人这样问,当然不单纯只是带女儿回去和父亲团聚那么简单。 定远将军镇守边疆,看上去远离京城这个政治漩涡,却又无时无刻都被影响着,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 别的不说,以安北都护府的田地,根本就养活不了一支镇守边疆的大军。 第130章 替夫人讨赏赐 秦牧原道:“夫人若是不说,今日我也打算劝夫人回去的。” 做人质,将军府里的晚辈已是够了。 这么多年,郭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孩子们也都习惯了由师爷教导长大的生活。 郭夫人一听,便神色有些紧张,压低了声音问:“王爷是不是觉得,接下来京里可能会发生变故?” 秦牧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佩兰妹妹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留在京城变数太多。” 他要对付崔氏,势必会牵扯到淮南王。 秦玄棣是个好的,奈何他父亲血统不正,还占着王爷的位置。 一旦东窗事发,他一定会受到牵连。 而汴州一行,秦玄棣和郭佩兰两人显然已是情投意合。 不如让郭佩兰跟着郭夫人回去皋兰州,待京城大局已定时,两人若仍然心心相印,再来想办法。 郭夫人慎重地点点头,道:“王爷这么说,我就知道了。” “我……” 郭佩兰低头看了自己的手指半晌,扬起脸道:“我听母亲的。” 她纵有不舍,但她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义母,佩兰妹妹,待天气暖和些再走吧。”卢雁依出言挽留。 郭夫人道:“我们收拾一下,待出发时也差不多了。” 在将军府盘桓了一下午,两人才告辞回了王府。 熄了灯,卢雁依有些担心地道:“王爷你说,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佩兰妹妹该怎么办才好呢?” 秦牧原抚着她的长发,道:“玄棣为人不错,到时我看能不能求求皇兄,允他戴罪立功。” 正武帝治国的手段并不严苛,哪怕是汴州这等大案,都只是诛首恶,抄没家产,家眷流放。 崔氏与周睿通奸,就是淮南王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世,秦玄棣更是无辜。 “也只能这样了。”卢雁依叹了一口气,“昨儿我清点了库房,珊瑚盆景竟然还在。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他买下送回来。” 秦牧原翻身看着她,用指节轻轻刮过她的鼻梁,直到脖颈之下。 “你还有空担心别人。” 他的手指探入她微微敞开的衣襟中,激得她娇喘了一声,才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本王送给你的彩礼,也舍得卖了去?” 卢雁依难耐地弓起身子,朝着他贴近。 秦牧原却存了惩罚的心思,不远、不近。 “王爷……” 她的双眼笼上一层迷离水雾,哀求地看着他。 “想要什么?告诉我。” 男人的低语仿佛那魔鬼的引诱,令卢雁依不得不臣服于他,樱桃小口里吐出让自己都羞耻的话语。 秦牧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俯身向下。 折磨她,也是在折磨他自己,不如释放出热情,点燃彼此。 在早春的冷夜里,缠绵似火。 对有情人来说,总是嫌长夜太短,爱不够。 东方既白,秦牧原踩着点进了皇宫,赶在正武帝下了早朝,刚刚走进御书房批改奏折的时候。 秦牧原规规矩矩地站着,正武帝甚至从他的站姿里看出几分乖巧来。 乖巧? 自己这个弟弟,何时乖巧过? 简直是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词。 正武帝掀了掀眼皮,心道:既然装出乖巧的模样来,那必然是有所求了。 “怎么?” 他放下御笔,道:“有话就说。” 秦牧原笑得有些小心翼翼,道:“皇兄,您是知道臣弟那王妃把嫁妆都变卖了用来赈灾,对吧?” 正武帝却不接他的话,反问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看来,能让弟弟开口相求的,又是他那位王妃。 秦牧原“哎”了一声,道:“皇兄,您就赏她点东西呗。” 他是王爷,这天下都是老秦家的,无论他有多大功劳都是应当的。卢雁依却不一样,是可以赏的。 正武帝失笑,道:“你这是替你王妃讨嫁妆来了?朕说一个小女子如何有这等气魄心胸,却是在这里等着朕呢!” “皇兄此言差矣。” 秦牧原正色道:“别的不提,王妃的品性臣弟十分了解。她既是舍了嫁妆,就没想过再要回来。” “那你又替她来讨?”正武帝问。 “一码归一码嘛,她把嫁妆变卖了赈灾是她的侠义,皇兄赏她是皇兄慧眼识英雄。”秦牧原拍着马屁。 正武帝斜了他一眼,道:“娶了王妃,你倒是活泼不少,脸皮都厚了。” 不过,对他的这番转变,正武帝乐见其成。 总比冷着一张脸,看谁都跟欠了他似的强多了。 秦牧原嘻嘻一笑,打蛇随棍上道:“都是皇兄教导有方。” 说他脸皮厚,他倒是甘之如饴了。 别的不提,看在弟弟有了活人气的份上,这个王妃也该赏。 “行吧。” 正武帝挠了挠头皮,冲赵林泽道:“你去把库房的账册拿来,朕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赏。” 见状,秦牧原忙添了一句:“不要珠宝古董字画。” “嫌珠宝古董没法出手?”正武帝翻了个白眼。 秦牧原讪讪道:“皇兄您都知道,臣弟就不辩解了。不过么,这万一有啥事需要出力,我家王妃也好再次发卖不是?”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正武帝佯怒,吩咐赵林泽道:“就拿这些的册子来。” 这会儿两兄弟拌嘴闹着玩,就跟民间的兄弟一般。 赵林泽心头高兴,乐呵呵地退下,一路小跑着去了库房。 得了彩头,秦牧原也不告辞,自己搬了一个鼓凳凑到正武帝跟前坐着,道:“皇兄,您说说您的库房里有多少是不能发卖的?太可惜了!” 正武帝瞪了他一眼,道:“越发放肆了啊?你都有私房,还不准朕有?” 秦牧原也不惧他,只说:“臣弟哪里是这个意思,皇兄误会了。臣弟是想着啊,我们父皇留下来的珍宝也不少,该盘点盘点,别被人钻了空子去。”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正武帝瞥了他一眼,道:“谁敢钻朕的空子,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有句俗话叫做灯下黑,臣弟深以为然。” 秦牧原压低了声音,道:“皇兄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宫中子嗣太过异常?” 第131章 明修栈道 关于龙嗣不丰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敢在正武帝面前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 就算是韩皇后,提到此事时也小心谨慎。 毕竟,关系着皇帝的颜面。 不过不说,不代表人们心里没有想过,任谁都能看出来皇宫里子嗣蹊跷。 哪怕是在民间,也不会有这么多滑胎落胎夭折的。 要不是怀疑宫中危险,正武帝也不会允了韩皇后将怀着他血脉的女人送到长公主府里去养着。 只是很可惜,生下来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 这个事实,也从侧面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宫里不安全。 要不然,为什么到了长公主府上,就能顺顺利利诞下婴儿呢?长到如今也没什么问题,被长公主养得健康讨喜。 因此,秦牧原这么问正武帝也不恼,挥手让所有人退下,问:“你发现了什么?” “皇兄,臣弟有一大不敬之言,并不敢说。” 秦牧原道:“或许,您查一下这柄翡翠玉如意的下落,会有所发现。”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画着玉如意图样的宣纸放在御案上,道:“臣弟得知,当年父皇将这柄玉如意作为彩礼,迎娶太后娘娘。假如一切如常,它理应还在寿康宫。” 正武帝瞳孔一缩,仿佛要将那张图纸盯出一个洞来,缓缓开口:“你是说,它如今不在寿康宫?” 秦牧原肯定的点点头。 崔氏那这柄玉如意来收买高一鸣,又设法将他扶到了京畿大营总统领的位置,可谓是老谋深算不露痕迹。 只待夺嫡的那一日,便有大军相助。 不过,从高一鸣对付卢宏康的手段来看,他显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夺嫡乃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他不可能将玉如意还给崔太后。 玉如意是结盟的信物,也是高一鸣握在手里的把柄。 “我知道了。” 正武帝将图纸放入怀里贴身揣着,才明白秦牧原此次进宫是打着替夫人讨赏的幌子,其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兄,在晋陵县刺杀臣弟的凶手,接头的人也是出自崔国丈府里。” 秦牧原继续道:“人犯我已经秘密看管起来,皇兄随时可以问话。” 这便是他做事的风格,一定会拿到确凿的证据,才会开口。 “臣弟并非以权谋私,非得跟崔家过不去。是他们务必将臣弟处之而后快,不得已为之。” 正武帝听得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崔家没道理一定要除掉你啊?” 崔太后一向待他不假辞色,但毕竟是亲生母亲,很多事他都容忍了。 可是,要说崔家胆大包天要刺杀晋王,因着秦牧原和崔太后的旧怨在先,他在心里仍然是不信的。 秦牧原察言观色,便知道眼下果然并非将真相和盘托出的时候。 崔氏的所作所为因太过匪夷所思,而会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说到底,仍然是他手里缺乏崔氏和周睿通奸的真凭实据。 哪怕正武帝查到了玉如意在周一鸣手中,也只能证明崔氏弄权,收买朝中武将。 秦牧原立刻调整了目标,先斩断崔氏一颗棋子再说。 “不瞒皇兄,对此臣弟也百思不得其解。” 秦牧原道:“不过,崔家先是意图谋杀臣弟王妃,后刺杀臣弟于晋陵县,必有图谋。玉如意,可能就是一条重要线索。” 皇宫内的珍宝都会登记造册,每一样都有记载,哪怕是损坏也有去处。 只要是上过册子,就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正武帝点点头,道:“好,朕就先查这柄玉如意。” 说完话,正武帝便让人进来,赵林泽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弓着腰放在御案上。 “皇上,库房的册子奴才都取来了。” 正武帝翻了翻,笑骂道:“好你个滑头!朕不是吩咐了,只拿珠宝古董的吗?” 赵林泽赔笑道:“皇上就心疼心疼奴才,那库房可远着呢,只怕跑一趟下来耽误了皇上的事。” 要不怎么说,最合皇帝心意的是赵林泽呢? 正武帝跟晋王爷的玩笑话,可不能当真了,却又不能忤逆了,其中的度最难掌握。 赵林泽索性把册子一股脑全拿了出来。 正武帝对秦牧原招招手,道:“来,你自己看,要什么只管说。” 秦牧原却说:“都是皇兄的私房,臣弟不敢看。” “都这时候了,你还扭捏起来了?”正武帝没好气道,“让你挑就挑,赶紧的!” 秦牧原缩了缩脖子,当真捧起册子仔细挑选起来。 珠宝字画古董等等珍宝一概放弃,他只挑那些上好的绫罗绸缎、未经打磨的珍珠、皇帝从未使用过的瓷器花瓶等物。 正武帝批着奏章,带他挑完扫了一遍,道:“你还当真不客气。” “皇兄疼臣弟,臣弟自然不能辜负了这番心意。”秦牧原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去去去!” 正武帝嫌弃地挥手赶人,道:“赵林泽,你就领着他去库房取东西。都看着点,一颗珠子也别少了他的,省得又到朕跟前哭穷。” “微臣谢过皇上恩赐!” 秦牧原乖觉地行了个大礼退下。 赵林泽领着他一路往库房而去,笑道:“老奴难得见到皇上心情这么好,晋王爷还是多进宫的好。” “本王省得。” 用作赏赐之物,都是正武帝的私房,与国库分开,却也琳琅满目,分成好几个宝库,分门别类地保存宝物。 这其中有各属国上贡进献的、有地方上孝敬的、有逢年过节各府各方送上的,林林总总。 说是库房,每日都有人洒扫和保养宝物,里面干净整洁,宝物生辉。 跟着赵林泽进了库房,比照册子上的位置按图索骥,走了一圈下来,秦牧原所挑中的宝物在他身后跟着一长串小车推着。 他挑的绢帛等物都是大件,在宫门口里装了足足三辆马车。 没多久,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知道皇帝厚赏了晋王妃,还让晋王去宝库中随便挑选的消息。 寿康宫里,崔氏大怒。 “不长眼的东西!什么没人要的花也敢拿到哀家跟前来!” 第132章 招摇过市 黄婕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求饶。 明晃晃的地砖上,一盆无辜的山茶花被摔在地上。描金边的白瓷花盆摔成了好几块,粉色的花瓣零落,枝叶被泥土碾压得失了光泽。 她心里悔极了。 早知道,就不来讨这个好。 只能怨自己倒霉。 她想趁着早春花少,精心培育了几盆山茶花出来,又挑了最好的一盆来送给太后。 不过是,巴巴地想求太后娘娘一点恩赐,给娘家弟弟讨个官职。 谁知道就这么不赶巧了? 此刻,黄婕妤心里别无所求,只求太后娘娘不要迁怒于她。 崔太后哪里是在骂她,分明是气愤皇帝赏了晋王妃好些东西,而她这里只有一盆山茶花。 崔德妃看了跪在地上的黄婕妤一眼,上前劝道:“这么个人哪里值得太后娘娘动气,要我说,娘娘多看她一眼,都是她的福气!” 她这句,也是一语双关。 黄婕妤依附在她的永宁宫里过活,平日也很乖顺听话,崔德妃总要替她说上几句话。 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己的体面。 太后动怒了,除了她无人能劝,这是多大的脸? 崔太后“哼”了一声,道:“滚吧!” 黄婕妤忙谢恩退下。 崔德妃挥了挥手,让伺候的宫人全都下去,坐到崔太后跟前,道:“太后娘娘不必动气,他们也嚣张不了几时。” “怎么就不能了?” 崔太后的眼神阴毒,道:“一个个没用的东西!连个杂种都对付不了。” 秦牧原就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他多活一日,她便一日不痛快。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趁他年纪幼小时直接掐死,哪容得如今他来跟自己打对台? 她却是忘了,在秦牧原儿时,有好几次都险些丧了性命。 他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闻言,崔德妃便噤了声。 收买杀手刺杀秦牧原之事,是她经手,让娘家去做。 事情没办好,她也有责任。 “哑巴了?” 崔太后捻了捻手里的佛珠,道:“这个小崽子不除掉,迟早有一日会坏了我们的事!” “臣妾知错,”崔德妃低眉顺眼地认错,“还请太后示下。” “示什么下?” 崔太后道:“他都回京了,更不好下手,如今只好静观其变。” “是。” 崔太后想了想,又道:“你明儿回家一趟,让人查查宣城的陈家都被发配到了何处,暗中买了送到京里来养着。” 陈家因秦牧原而覆灭,如今一定是恨毒了他。 培养仇人的仇人,是崔太后最爱做的事。 杀人,她从来不愿弄脏了自己高贵的手指。 崔德妃应了。 整个崔家,都背靠着崔太后这棵大树。她要做什么,都千方百计地满足。 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打算。 尤其是正武帝,纵然早就明白了亲情薄如纸,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亲生母亲会对他不利这个事实。 秦牧原走后,他召了暗卫,将翡翠玉如意的图纸给他,命令他去查清玉如意现在的下落。 应勤池是先帝爷的暗卫,正武帝也有自己的暗卫班底,专司情报探查、刺杀、刑讯等不见光的差事。 午后阳光正好。 秦牧原骑在马上,逍逍遥遥地吹着口哨。 在他身后,跟着三辆放满了皇帝赏赐的马车,一路上招摇过市,惹得知情人议论纷纷。 “晋王爷对他王妃是真的宠上天了,还去找皇上要赏赐。” “要我说,晋王妃是早就知道吧。要不然,哪个女人敢把自己的嫁妆全给卖了。” “卢家的祖坟何止冒青烟,我看都着火了,才能出这么一个晋王妃。” “堂堂王爷,居然这么怕夫人。” 不论外人怎么说,秦牧原就算听见了,也始终神情自如。 他就这么一位王妃,他就宠着,又怎么了? 满京城都知道了消息,卢雁依自然也不例外。 王爷如此有心,她又怎能安安心心地坐在王府里呢? “去打听一下,王爷走到哪里了?” 从皇宫到王府的路程并不远,若是秦牧原放马驰骋,顶多两刻钟就到了。 如今他故意走得慢慢悠悠,卢雁依虽然不明白他是何用意,却打算去接他一回。 第133章 如胶似漆 一路前行,卢雁依吸引了不少目光。 薄纱帷帽挡不住她的容颜,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 “是晋王妃!” “真的吗?原来王妃不仅心善,还这么漂亮。” “居然像男人一样骑马,也太不检点了。” “女人怎么就不能骑马?那马儿额头上又没写只能男人骑。” 卢雁依不理那些议论,握着缰绳缓缓而行。京城街道上的人很多,她必须小心些,不能伤到了行人。 盏茶功夫后,她拐过一个街角,就看见秦牧原骑在马上优哉游哉地过来。 她拉住马头,用手温柔地抚过马脖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夫君。 王爷他这份帅气,满天下都无人能及。 卢雁依在心头喜滋滋地想着:这可是我的男人! 比起一年前秦牧原周身的肃杀之气,如今的他悠闲自得,又透出一种放荡不羁的气质来,帅得让人心肝颤。 极影闻到了疾风的气息,高兴得直打响鼻。 卢雁依俯身安抚着它:“不着急,我们等他过来。” 秦牧原也瞧见了他的王妃。 在满街的人群中,她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如鹤立鸡群。 他眼力好,甚至能看清她唇角的温柔笑意,猜测她眼中一定也带着笑与期待。 秦牧原心头涌起幸福的感觉,策马朝着她飞快靠近。 人群识趣地为两人散开一条通道,疾风很快就抵达了卢雁依跟前,低下头去触碰着极影的马鬃。 马上,两人微笑相对。 秦牧原率先开口,嗓音温暖而醇厚:“你来了?” 卢雁依“嗯”了一声,道:“总不能让王爷一个人辛苦。” “走,我们回家。” 两人并骑而行,龙葵和其他护卫紧随其后,护着载满赏赐的马车。 京城百姓见了,不论是羡慕还是嫉妒,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晋王和王妃的感情是真的好,如胶似漆。 进了王府,秦牧原身手利落地翻身下马,再扶着卢雁依从马上下来,拉着她来到马车跟前。 “依依你快看,我替你讨来的嫁妆。” 秦牧原神情得意,脸上仿佛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如孩童般讨赏。 卢雁依左右看了看,趁人不注意快速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赞道:“能去跟皇上讨赏,王爷好厉害的。” 秦牧原顿时心满意足。 要不是顾虑着人多,他非得抱着她好好亲上一回不可。 他年少坎坷、被迫快速成长,才能面对险恶的环境。眼下,他却可以在卢雁依面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心情轻快。 下人将箱笼从马车上一一搬下来,秦牧原随即打开一个箱笼,胭脂色的绫罗在日光下泛着亮泽的光华,丝滑柔顺。 “这个颜色好。” 秦牧原牵起绫罗一角,放在卢雁依跟前比了比,道:“在库房时我一眼就看中了,想着正好衬你的肤色。” 卢雁依肌肤如玉,与胭脂色相得益彰。 “王爷有心。” 卢雁依俏皮一笑,道:“不如也给你裁一件春衣。” 秦牧原的衣袍颜色暗冷,除了成亲那日,她还从未见过他穿鲜亮的色彩。 说起肤色,他的皮肤也不比她黑,同样适合胭脂色。 卢雁依原本只是打趣,想着以秦牧原的脾性,定然是不愿意穿的。 没想到,秦牧原将那匹绫罗扯到自己身前比划着,灿然一笑道:“只要是依依给我裁,我就穿。” 早春的阳光下,映衬着胭脂色的绫罗,他笑起来甚至可用“艳若桃李”来形容,俊美无双,直教卢雁依看呆了去。 秦牧原伸出手在她跟前晃了晃,笑道:“怎么?眼都直了。” 卢雁依这才慌忙收回视线,一张脸红到了脖颈。 她该怎么说? 说看自己的夫君,看得痴了? 正将皇帝的赏赐全都清理入库,若草来报:“王妃,十七娘到了。” 秦牧原颇有些意外,问:“依依,你请十七娘来做什么?” 卢雁依嗔了他一眼,道:“王爷你忘了?霜月姑姑的眼睛还有得救,我便请十七娘来瞧瞧。” 秦牧原这才一拍额头,懊恼道:“是真忘了,幸好有娘子。” 回来这几日他都忙得不行,想的都是大事,还真没卢雁依仔细。 “本王替霜月姑姑谢过娘子。”他行云流水般作了个长揖。 第134章 剪青丝 “霜月姑姑,您就放心吧。” 卢雁依道:“十七娘医术很高明,在汴州救了不少得了疫症的百姓呢。” 十七娘看了一眼天色,道:“趁眼下没关城门,我得回庄子上一趟。用惯的银针都在庄子里,还得把手头的事都移交了。” 说完,她拉着霜月的手道:“回来后,我就住在王府里替你治病,顺便监督依依习武。” 卢雁依俏脸微红。 原来,这些日子她疏于练习,被十七娘给看出来了。 “十七娘,我只是有事耽误了,哪里还需要劳烦你老人家亲自监督。”卢雁依忙辩解道。 十七娘收起药枕,白了站在她旁边的秦牧原一眼道:“依依的自觉性,老身是信的。就是原哥儿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节制。” 这番话一说,卢雁依的脸腾地一下红得更厉害了。 秦牧原不为所动,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要不是为了你们小夫妻,老身把霜月带回庄子上治病更便利,哪里需要苦哈哈地待在你们王府?” 十七娘撂下这句话,潇洒自如地挥挥手,道:“走了。” 卢雁依颇为无奈。 敢情在十七娘心里,在古柏庄比在王府里舒服自在。 秦牧原憋着笑,道:“十七娘就那个性子,依依你习惯了就知道她了。若不是应庄主在,她老人家早就不知道去哪里做闲云野鹤了。” “幸好她愿意留在古柏庄,还肯来王府。”卢雁依十分庆幸。 霜月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问:“原哥儿,老奴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当然不是。” 知道她如今不大能看清,秦牧原仍一脸认真道:“霜月姑姑你记住了,你永远不会是我的麻烦。” 霜月为母亲付出了一辈子,又怎么会是麻烦? 天色渐渐暗下来,卢雁依干脆让霜月留下,一起用罢晚饭,才让小丫头送她回院子里。 秦牧原去了外院的书房,卢雁依则换好了寝衣,靠在床头看书。 若草轻手轻脚走上前挑亮了灯芯,又轻轻退下。 卢雁依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把梅染叫来,我有事想问你们。” 这件事她搁在心里已经许久了,原本应该是在她出嫁不久后就该问的,去了汴州一趟,转眼已经是正武三十年的早春。 接下来恐有变故,需早些办才好。 说起来,作为王妃,在她跟前伺候的人就只有两个大丫鬟,委实是少了些。 不过,她并不是铺张的人,更不喜欢太多人在她和秦牧原的房里。用惯了梅染和若草,也就没想过要添。 秦牧原更是从小苦日子过来的,儿时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里又有人伺候呢? 在成亲前,他身边就没有丫鬟,更多的是护卫和长随跟着,贴身的事情就交给小厮。 娶了卢雁依后,秦牧原把小厮也遣去了前院,不用他们在房中。 卢雁依想着,梅染、若草二人都到了嫁人的年纪,总不能因她贪恋舒适,而耽误了她们的花期。 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人,梅染明媚、若草秀美,卢雁依开口道:“你们年纪都比我大,也都是时候嫁人。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两人一听,便有默契地跪下,同声道:“主子,就让奴婢伺候您一辈子吧!” 她们打小就跟在卢雁依身边,习惯了伺候她,还真没想过嫁人后的日子。 “说什么傻话?” 卢雁依笑道:“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梅染固执地一昂头,脆生生道:“奴婢就不嫁!若是主子不信,奴婢这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说着,她看见针线筐里放着的剪子,取过来对着自己头发就是一剪刀。 “咔嚓”一声,一缕青丝滑落在地。 “胡闹!” 卢雁依沉声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能这般不爱惜?快给我放下!” 梅染这才放了剪子,整个人仍跪得笔直,只眼角有泪光闪烁。 若草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劝道:“梅染姐姐,你有什么话就好好跟主子说,怎么能这样做?” 梅染一言不发,神情倔强。 她太了解自家主子。 若不够坚定,主子就会让她们嫁人。她只有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才能让主子明白她的决心。 其实,她早就想过,主子迟早会问她们,所以早就想好了应对方式。 大户人家的贴身丫鬟,跟着姑娘出嫁后,通常就是两个结果。 一是成为姑爷的房里人,运气好些的是妾室,抬为姨娘。运气不好的,便就只是个暖脚的通房丫头,无名无份。 还有一种,便是配给下人。 嫁得好的能情投意合,嫁给管事。不好的,则只要到了年纪,胡乱配个小厮了事。 梅染在卢府多年,类似的事情不知道看过多少。 做丫鬟的时候,在主子跟前还有些脸面,一旦成了通房或者妾室,被欺负了也没处哭诉去。配了下人的,能把日子过好的也算不上多。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嫁人呢? 伺候男人,和伺候自家主子,又有什么区别。 嫁了人,还得受那生儿育女之苦,上要孝敬公婆下要抚养幼子,得了闲钱也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哪有如今来得逍遥自在。 只要一心把主子伺候好,别的都不用多想。 也亏得姑爷为人清正,连太后娘娘赏下的美人都不收在房里,她也就不担心会成为妾室。 梅染心头的思量,卢雁依并不知晓。 但主仆二人相处多年,她却能从梅染的神情中看出她的决意。 若草劝了一句便不敢再劝,室内安静了许久,局面陷入僵持。 最终,是卢雁依看着地上那一缕散乱的青丝叹了口气,道:“由你去吧。若有一日改了主意,立即跟我讲,什么时候都行。” 这番对峙,终究是她让了步。 梅染眼眶一热,那滴眼泪终究是掉了下来,伏地磕头道:“奴婢谢主子恩典!” “这算什么恩典呢?” 卢雁依意兴阑珊道:“你我十多年主仆情分,我只盼着你好好过日子的。” 她嫁得幸福,想让跟着她的人也能获得幸福。 更何况,梅染在上一世为了护住她,被崔氏活生生乱棍打死呢! 第135章 春意 梅染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只要能跟在主子身边,奴婢过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痴儿。” 见她如此,卢雁依也不禁动容,俯身用指尖掬起梅染眼角的一滴泪,道:“如此,你就跟着我吧。” 梅染仰着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来,泣声道:“奴婢谢过主子。” 待她平息下来,卢雁依看着若草问:“你呢?不用怕,只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就行。” 若草扭捏了一下,红着脸道:“奴婢任凭主子安排。” 她还是想嫁人的。 卢雁依听出她的意思,点点头道:“如此,我便知道了。往后,在我跟前伺候的丫鬟出嫁,一律赏五十两银子做嫁妆。” 若草磕头谢过,卢雁依又道:“院子里的小丫鬟你们掌掌眼,瞧着不错的先带在身边学着。待若草出嫁了,就提一个上来顶上缺便是。” 两人俱都应了。 秦牧原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她们出去。 伸手解了披风,秦牧原奇道:“梅染是怎么了?我瞧着她眼眶有些红。” “她们年纪大了,我问了问嫁人的事情呢。没想到梅染宁愿出家做姑子也不要嫁人,一定要伺候我。” 卢雁依无奈,道:“我也只好依着她。” “倒是个忠心的。” 秦牧原伸手抚着她的脸颊,道:“是我娘子太好,才有人想一直跟着你。” 卢雁依就着他的手蹭了蹭,说道:“你帮我留意一下,护卫里有没有合适婚配的人,我想替若草挑一个好人家。” 王府护卫都是秦牧原百里挑一而来,大多出身古柏庄。 在汴州时卢雁依常常见到他们,没有公婆、身怀武功、寡言忠诚。有她撑腰,若草嫁过去不会受欺负,最合适不过。 “行。” 秦牧原一口应下,道:“这是小事,回头我跟他们队长说一声就行。” 两人相拥而眠,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随着一场又一场春雨,大地染上了绿意,气候也逐渐暖和起来。 街头巷尾,嫩黄色的迎春花悄悄在枝头绽放,抢先带来春的气息。杏花、桃花也不甘示弱,依次第怒放开来,更有那海棠花灿若朝霞。 又是一年赏花季。 卢雁依吩咐人开了库房,挑出合适的面料给府里所有人做春日新衣。 挑完给下人的衣料,她留了几匹上好的绢帛出来,让粗使婆子捧着,带着梅染顺道去了霜月的院子。 为了方便照顾,十七娘就住在霜月这里,每日行针艾灸,煎药推拿。 霜月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脊背也不再佝偻。在卢雁依的命令下,王府里都把她当做秦牧原的奶嬷嬷一样看待,在衣食上很是精心。 不过月余,她看上去已比刚回王府之时,年轻了好几岁。 “霜月姑姑,王妃来瞧你啦!” 梅染扬声喊了一句,随着卢雁依进了院门。 院子里一株高大的杏花树,花瓣娇嫩如粉雪,树下落英缤纷。 氤氲的花香和着药香,一派恬静。 霜月的眼睛处蒙着一条细白布条,朝着她们来的方向转过去,双手在石桌上摸索着站了起来,见礼道:“老奴见过王妃。” 听见声音,十七娘从屋内出来,笑道:“依依今儿有空来了。” 卢雁依歉意道:“前些日子太忙了些,得了闲就赶紧来看十七娘和霜月姑姑。” 刚刚开春,正是一年之始,汴州来了许多信件,账册要看,有些事情需要她决定。 十七娘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知道你忙,只要没落下练习就成。” 卢雁依如今的作息规律下来,早起先练一套应勤池给她定下的基础拳法,再练一套剑舞后,和秦牧原一起用早膳。 早膳之后,秦牧原去金吾卫衙门,她则在府中理事。歇过午觉,便给汴州回信,处理产业。 十七娘给她开了春季调养的药膳方子,每日按时服用。 知道她在调养身子,秦牧原也不再索求无度,夜里十分克制,只要一次便抱着她睡下。 一个多月下来,卢雁依如同春日的花朵一般,鲜美娇艳,整个人容光焕发。 卢雁依指着后面下人抱着的衣料道:“这些衣料子,十七娘瞧瞧可有喜欢的?也替霜月姑姑看看。” 十七娘擦了擦手,点了几匹花色朴素、质地普通的,道:“这几匹就够了。” 她心头对卢雁依很是满意。 卢雁依没有为了让面子上好看,全拿一些华而不实的绫罗绸缎来。 在穿着上,她讲究一个结实便利,料子的贵重与否只是其次。 而对霜月来讲,她在王府地位特殊,但终究也是下人,穿得太好对她来说是祸不是福。 “再多留几匹吧。”卢雁依笑道,“春天来了,总要应应季,多裁几身才好。” 十七娘也不客气,又点了两三匹留下。 “明儿我就让绣娘进府裁衣。到时候,十七娘替霜月姑姑掌掌眼。” 闻言,霜月笑道:“老奴好得很,劳王妃操心。” 卢雁依走到她跟前,问道:“姑姑,眼睛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不会刺痛,也轻松多了。”霜月按了按眼睛处,“老奴觉着睁开眼睛时能看见,十七娘嘱我再过段时间。” 她虽然蒙着眼,脸上却是一脸幸福的笑意。 重见光明,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又和两人拉了几句家常,卢雁依带着梅染走了回去。 一名高大的护卫在门口候着,看见她便施礼道:“古越见过王妃。” “不必多礼。” 卢雁依做了个手势让他起身,带头往院中走去,边走边问:“是王爷有什么口信吗?” “是的。王爷说今晚约了叶将军喝酒,就不回来吃饭了。见新出炉的卤鹅不错,让小的带回来一只,给王妃尝尝鲜。” 说话间,已走到房门口,若草从里面迎了出来。 卢雁依吩咐若草将古越手里提着的食盒接过来,道:“把卤鹅分一分,给十七娘和霜月姑姑拿去,你们二人也留几块。” 若草脸红着应了。 第136章 儿女情思 古越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若草一眼,把手里的食盒递出去,甚至不敢碰她的手。 若草拘束地接过来,对着卢雁依匆匆行了个礼,便涨着一张红彤彤的脸往厨房去了。 秦牧原知道卢雁依要把若草配人后,便轮番让他的护卫到院子里来办事。 古越便是这个过程中,和若草看对眼的人。 两人基本已经定下,秦牧原便越发爱差使他到院子里来,大事小事传话等等,如今都是古越在跑腿,为的就是让他和若草多多相处。 他们的儿女情态瞧得卢雁依掩口一笑,提着裙子踏入房门。 梅染放下门帘,跟在她身后。 卢雁依转身看着她,笑道:“梅染啊,你看看若草如今也不错,你为什么就是不愿嫁人呢?” 事到如今,她仍然没有放弃说服梅染。 梅染抿嘴一笑,道:“每个人喜欢过的日子不同嘛,奴婢就爱跟着主子。若是主子嫌弃了,奴婢才会走。” 知道说服不了她,卢雁依也就干脆不提了。 秦牧原既然不回来,她便简单地用了晚饭,洗漱后换了寝衣,歪在床头看话本子。 沙漏默默流淌着,更深夜阑之际,秦牧原才回了房。 卢雁依披上外衣起身,秦牧原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道:“你别忙活,我这一身酒气,先去洗了来。” “喝了这许多,我让人煮醒酒汤来。”卢雁依道。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寝衣,秦牧原才觉得一身都舒坦了,搂着她把醒酒汤一饮而尽,说起事情来。 “叶乐程在京畿大营里,如今深得高一鸣的信任。今儿见了我便说,高一鸣在拉拢他,想把他和背后的武国公府都拉到自己的势力下。” 武国公府虽然没落了,却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军中有不少老人。 “叶将军在金吾卫跟过王爷,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卢雁依问。 秦牧原赞道:“不愧是我娘子,一针见血。” 他借着酒意轻薄了她一回,才道:“今儿叶乐程便跟我讲,高一鸣要他交投名状,彻底断了和我的联系。” 高一鸣却不曾知道,叶乐程和秦牧原有着过命的交情,是怎么也不可能背叛秦牧原的。 卢雁依一听,便顾不得秦牧原作乱的大掌,道:“那王爷会不会有危险?” “没问题。” 秦牧原忙安抚她道:“在京城,高一鸣还想用叶家这颗棋子,就不能逼着他来刺杀我。” “我们已经商议好了,制造一些冲突,公开撕破脸就好。” 卢雁依想了想,道:“这事急不来。算算日子,端午后福宁公主的赏花宴最好。” 太急了,就显得假。 叶乐程毕竟跟过秦牧原,又因为汴州一行才得到提拔,就算要翻脸不认人,也不能太快。 秦牧原赞同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先铺垫一二。赏花宴,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起赏花宴,他笑了起来,问:“依依,还记得去年的赏花宴吗?” “臣妾怎么不记得?” 卢雁依笑吟吟道:“王爷送来的花,还夺了花王呢。福宁公主对我示好,也是看在王爷的份上。” 秦牧原抚着她柔嫩的肌肤,感慨道:“那会儿,本王还担心惹得依依厌恶呢,就连换庚帖时都不敢上门瞧你。” 他将卢雁依放在心里十多年,从最初的感激到想娶她进门,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改了想法。 不敢面对她,是去年此时秦牧原的真实想法。 “王爷。” 卢雁依在他腿上转了个身,看着他道:“王爷为何总看轻自己。难道,你不知道京城里有多少闺秀都想嫁给你吗?” 秦牧原抱着她,埋首汲取着她身体里的幽香,道:“再多也不是你。” 面对绝对不能失去的人,他才会患得患失。 卢雁依低头吻了吻他的侧脸,轻声道:“那么,王爷难道不知道自己生得有多好看吗?” 就如此刻。 秦牧原穿着的寝衣是她亲手替他裁的那件胭脂色绫罗,服贴地勾勒出他劲瘦紧实的肌肉,锁骨在衣襟中若隐若现。 黑发红衣,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秦牧原抱着她抬起头来,黑眸中如有星光坠入,深深地看入她的眼,动情唤道:“依依……” 耳鬓厮磨,此时无声胜有声。 红色寝衣从肩头无声滑落,落入黑的夜,缠绵旖旎。 一转眼,阳春三月已过。 或许是上天怜悯汴州遭了水患,今年格外风调雨顺。 卢雁依在长亭送走了郭夫人和郭佩兰,一转身,只见秦玄棣握着马鞭落寞地站着,眼神痴痴。 秦牧原走到他跟前,道:“你若是舍不得,不如同去。” 京城这个大漩涡,秦玄棣走得越远越好。 他知晓秦玄棣的脾性光明磊落,与淮南王府那家人格格不入,绝无可能掺和到崔氏的阴谋中去。 既然如此,不如让他远走。 到了安北都护府,说不定还有上阵杀敌立功的机会。 秦玄棣一听,两眼发直,道:“我可以?” 因为秦牧原提出的这个可能性,让他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怎么不可以?” 秦牧原反问了一句,道:“你并非长子,无须肩负传宗接代之责。你并无职务,无须承担职责。” “留在京中,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这一句,仿佛问到了秦玄棣心中。 是啊,他留在京城,只是因为他是淮南王的嫡次子。 他生于斯长于斯,习惯了王府赋予他的便利、身份带来的优越,从未想过要离开。 直到他为了护送郭佩兰去了一趟汴州,方才知晓天下之大。 出了京城,他看见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才知道,在京里司空见惯的六品官员,到了地方上是如何稀少的存在。 那么,安北都护府,又该是怎样的风光? 秦玄棣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翻身上马,朝着郭家前行的马车而去。 “好小子。” 秦牧原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是让你去,没让你现在去?” 他只是来送行,身无长物,一路上难道要在郭家混吃混喝不成。 卢雁依笑道:“王爷是长辈,自然是要多费一些心了。” 第137章 重见光明 秦牧原只好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回京后替秦玄棣善后。 遣人给他送了银两,又送信去淮南王府。 至于秦牧望会不会生气发怒,这就不是他所要操心的事情。 几日后,他和秦牧望在宫中遇见。 秦牧望愣了愣,便捋起袖子飞快地走到他跟前,怒气冲冲地质问:“秦牧原!你把玄棣骗去那么远的地方,究竟是何居心?!” “腿长在他身上,与我何干?”秦牧原无辜地摊了摊手。 见他如此,秦牧望越发恼怒,指着他的鼻子道:“就是你在背后撺掇,还装模作样。” 秦牧原懒得跟他废话,指了指御书房的方向,道:“皇兄召我,二哥可要一同前往?” 如今,淮南王府里还被正武帝指派的人看管着,秦牧望哪里敢造次。 听他提起皇帝,他心中纵有不忿,也只好暂且忍了。 京中暗流涌动不休,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眼便过了端午。 “主子,十七娘请你过去。”若草进房禀报。 卢雁依大喜,放下手中账册,问:“可是霜月姑姑的眼疾大好了?” 若草笑着回话:“十七娘说,今儿便可以不用蒙眼巾子了。” “比预计中更快一些呢。”梅染取过一件披风替卢雁依仔细系上,“十七娘的医术太高明了!” 到了霜月的院子,药香盈满院。 她正蒙着双眼坐在石桌旁,听见脚步声,便起身问:“可是王妃到了?老奴见过王妃娘娘。” 霜月在王府的待遇极好,却也并未恃宠生娇失了本分。 卢雁依快走几步,扶住她的手坐下,道:“是我。” 十七娘端着一个施针的木质托盘出来,放在石桌上,道:“我再给霜月施一回针,然后就可以试着取掉蒙眼的细布。” 长长的银针泡在药汁里,十七娘一一取出,擦干后放在一旁待用。 再依次扎向霜月头部和眼周的穴位,轻轻捻入。 卢雁依不敢说话,就怕惊扰了霜月的治疗。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十七娘才施针完毕,对霜月嘱咐道:“我现在替你取了蒙眼巾,切记不能睁眼。” 听见霜月应了,她才将蒙眼巾在脑后的结解开,又用双手轻轻在她的眼周按摩片刻。 霜月遵照嘱咐双眼紧闭,心情紧张。 她已经能感受到光亮了。 按摩完成后,十七娘取了一块药巾挡在她眼前,道:“你现在可以睁眼了。” 失明已久的双眼,假如一下子睁开,极有可能会因为光线的刺激而再次失明。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霜月的双眼重新适应光明。 卢雁依紧张地捏着手中的丝绢,两眼瞬也不瞬地看着霜月缓缓睁开双眼。 待霜月适应之后,十七娘才将药巾拿开。 霜月看着眼前清晰的一切,久违的蓝天白云、绿草红花,激动得无法言语。 “你……你就是十七娘?” 她看着手里还拿着药巾的十七娘,神情激动。 十七娘微笑着轻轻点头,道:“是我。” 霜月的目光又转向卢雁依:“王妃,您一定就是王妃娘娘。” 见到卢雁依应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两人磕头道:“王妃、十七娘,你们的大恩大德,老奴不知如何报答!” 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真有能重见光明的一天。 “快快起来。” 卢雁依亲手将她扶起,道:“霜月姑姑辛苦了一辈子,晚辈自当尽孝,这都是应该的。” “王妃……” 霜月哽咽地握住她的手,喜极而泣。 “快别哭了。” 十七娘用药巾抹去她的眼泪,道:“眼睛才刚刚好些,不能哭。” “霜月姑姑,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梅染扶住霜月另一侧,笑道,“十七娘说过了,还会越来越好。” 霜月应着,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几人坐下后,霜月道:“王妃,老奴的眼疾既是已好了,总不能一直当个闲人。这府里,有没有老奴能做的事?” “这才刚好,”十七娘不赞同道,“你的身子还需要调理。” 卢雁依也道:“是呀,王爷也盼着霜月姑姑好生调养身体。能瞧见你老人家身体康健,就比什么都强。” 只是霜月并不是能闲得住的人,道:“无论什么,有事做就行。” 卢雁依想了想,道:“不如,姑姑和十七娘去古柏庄?庄子里需要的人手更多。” 王府里有一百多号下人,主子却就他们两人,事情确实是不多。 十七娘沉吟片刻,道:“依依说的是。去年我们去了一趟汴州,收养了好些孤儿,有一个还在襁褓之中。霜月做事仔细,去替我们照顾孩子们,可愿意?” 霜月连连点头。 王府里住得固然舒适,但她总觉得自己活得是个累赘。 如今眼睛能看见了,总要有事做才好。 襁褓中的婴孩? 她想起了秦牧原刚出生之时,抱在怀里暖乎乎的可爱模样。 等到晚上,秦牧原回府,十七娘便带着霜月同他请辞,要一同返回古柏庄。 “霜月姑姑,若是想回来,只管跟十七娘说一声就行。”秦牧原和颜悦色,“我们也会到古柏庄来看你,你安心住着。” 霜月连连点头。 能亲眼看见长大成人后的原哥儿,她早已经心满意足。 主子看见了,在天上也会很欣慰的吧! 第二日,两人收拾停当,卢雁依又往马车上装了好些孩童喜欢的糕点、古柏庄需要的布匹等物,叮嘱道:“霜月姑姑,记得捎信回来。” 十七娘笑道:“只是去古柏庄,又不是多远的地方。行了行了,我们走了。小依依,记得练武,别惯着原哥儿。” 卢雁依知道她的言下之意,不由红了红脸。 回到屋中,若草送上两封精致的请柬,道:“王妃,公主府上的管家亲自送来的。” 卢雁依接了,问:“卢府有吗?” “有的。知道王妃一定会问,特意提了,给卢府也送了三张去。” 卢家本就是皇商,这一年凭借卢雁依嫁入晋王府的关系,生意越发做得红火。尤其是汴州赈灾之后,得到了老百姓的认可,人们更愿意光顾卢家的字号。 第138章 打架 得了公主府的请柬,任氏便和媳妇商议了下,她自己占一个名额,另外两个就让贺氏带着卢鸣修去。 眼下,卢家并无嫁娶的需要,还不如趁机让贺氏见见女儿。 今年的赏花宴就在公主府,一大早,各府马车络绎不绝,京中权贵世家济济一堂。 卢雁依一袭颜色淡雅的衣裙,挽着一条云纹披帛,娇美动人,却不会抢了福宁公主的风头。 她特意在门口等了等,等到卢家的马车到了,才和任氏、贺氏、卢鸣修一道往里走。 卢鸣修头一回来公主府,兴奋得东张西望,又记着母亲的叮嘱,并不乱走。 “王爷呢?” 贺氏握着女儿的手问。 “王爷去前院了,花会时再到。”卢雁依应道。 福宁公主尚未婚配,请了宗族中的男子在外院招待男客。 一路前行,分花拂柳、春色喜人。 卢雁依不免有些感慨:重生后第一次来公主的赏花宴时,她还是卢家的九姑娘。一年过去,她已经嫁做人妇半年之久了。 福宁公主身边,照样是贵女环绕,却不是去年的那几人。 崔玉瑶坐在崔家的女眷中,神情落寞。 而离福宁公主最近的,是刚成为杜玉晟新妇的王婵。 自从去年在晋王府里那个宴会之后,崔玉瑶和王婵的友谊便彻底破裂。卢雁依也没有刻意关注,只知道在上个月王婵如愿嫁入了杜宰相家中,成为杜玉晟的妻子。 她作为晋王妃,受邀赴了婚宴,送上贺礼。 却不知,杜玉晟彻底厌了崔玉瑶的原因,是那盆珊瑚玉石盆栽。 见到她来了,福宁公主笑着站起身见了个礼道:“正念叨三皇婶呢,可巧便到了。” 卢雁依哪里会让她真拜下去,用手托着她起来,笑道:“公主越发漂亮了。” 她比福宁还小一岁,与其说是长辈,更像姐妹。 公主都见了礼,室内众人纷纷冲她行礼:“见过晋王妃。” 卢鸣修悄悄吐了个舌头。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姐姐如此威风呢,连公主都要给姐姐行礼。 崔玉瑶心头暗恨,却不得不跟随众人见礼。 “快快起来吧。” 卢雁依伸出双手,让人们起身,道:“都是一家人,快别见外了。” 崔玉瑶暗自冷哼一声,心道:谁给你是一家人? 众人重新落座后,福宁公主刚想说什么,忽地从外面来了一名侍女,神色慌张道:“公主,您快去瞧瞧吧!晋王爷和叶将军打起来了!” 什么? 人们皆惊。 福宁公主忙站起来,问:“在何处?” “就在前院的小厅里。” 众人望向卢雁依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夹杂着疑惑、不屑、幸灾乐祸等种种情绪。 就算是晋王爷,在公主府跟人大打出手,也实在有失身份。 崔玉瑶差点没笑出声。 让你得意,这下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了吧? 卢雁依蹭地一声站起来,对那名侍女道:“快带我去!” 见她神情紧张,福宁公主道:“三皇婶,我跟你同去。” 她是主人,回身对其他人道:“许是有了什么误会,本宫和晋王妃去瞧瞧就来,各位请自便。” 说罢,便吩咐侍女再上一些瓜果糕点茶水待客。 卢雁依对贺氏使了个安抚的眼色,和福宁公主一道离开。 她心头有数。 秦牧原跟她说过叶乐程要交投名状的事。 在这之前,两人已经因为叶家的事,不大不小的闹过几场。 帝后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公主府占地甚广。 从后院赶到前院的小厅,两人紧赶慢赶,也花了两刻钟的功夫。 刚刚看见小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随后一名小将从里面飞身而出,立于树梢之上。 定睛一看,正是叶乐程。 只见他手中持着一根门栓当做长枪,指着小厅前空地上站立着的秦牧原大声喝道:“晋王爷!今儿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秦牧原眼皮也不抬,负手傲然而立,淡淡道:“叶乐程,你当真是翅膀硬了,连本王也不认了。” 四周还站了好些人,大多却都是文官,并不敢上前相劝。 若是秦玄棣在此,还能劝上几句,可惜他早就到了安北都护府上逍遥。 叶乐程红着眼睛,从树梢上冲下来,借着冲力,手中门栓直逼秦牧原面门。 “危险!” 福宁公主紧张得大叫一声。 卢雁依知道这是一场演给所有人看的戏,更知道就算不是演戏,叶乐程也伤不了秦牧原,为了逼真,她也加快了脚步。 果然,只见秦牧原敏捷地侧过身子,便躲过了叶乐程的攻势。 再用右手抓着门栓顺势一带,叶乐程止不住势,被他整个用力掼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粗大的门栓在秦牧原手里如同玩具一般转了半圈,紧接着指向地上咳嗽不止的叶乐程,秦牧原冷声问道:“知错吗?只要你求饶,本王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京城众人只听说过晋王武功高强、手段残酷,却从未见识过。 如今见到秦牧原神色肃杀,只一个回合间就制住了武国公府精心栽培的接班人,尽皆胆寒。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叶乐程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的声音,却无一人敢上前。 “你……你别以为我就会怕了你!” 叶乐程眼神倔强,道:“你辱我二叔,欺武国公府无人,真当我叶家没有骨头?我是受了你的恩惠,但一码归一码!” 秦牧原的眼神越发冷了几分,上前半步,用门栓抵住叶乐程的喉头。 叶乐程原本就被他掼倒在地上,再被门栓顶住,根本说不出话,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场面陷入僵局。 福宁公主好不容易赶到,忙跑了过去,劝道:“这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三皇叔,您快放开叶将军,别真闹了什么不愉快。” 秦牧原冷哼了一声,睨了一眼叶乐程,才缓缓收回门栓。 叶乐程从地上翻身坐起,不服气地盯着秦牧原,并不服输。 卢雁依快步走到秦牧原跟前,道:“王爷,我们走吧!” 第139章 大动干戈 秦牧原这才敛了神色,收回通身的杀气,转身握住卢雁依的柔夷,道:“走。” 旁边这才有人上前,扶起叶乐程。 又有一名身着蓝袍头戴纶巾的年轻男子开口道:“王爷好大的威风!在公主府上打了人就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的王府。” 秦牧原缓缓看向他,还未说话,卢雁依朝他逼近一步,冷声质问:“敢问阁下何人?身居何职?又以怎样的立场来质问。” 她容颜娇美,气场却丝毫不输。 清洌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众人一怔,年轻男子硬着头皮开口道:“下官肖琦,吏部员外郎。下官并无立场,不过是看不过眼,替叶将军鸣不平罢了。” 原来是吏部官员。 若不是想明白了周睿同崔太后的关系,还不会明白肖琦为何会跟秦牧原作对。 现在么…… 卢雁依的目光缓缓环顾四周,嫣然一笑,如百花齐放,直教所有人看呆了去。 从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里,却吐出和娇美容颜毫不相干的话语:“所谓路见不平,不过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粉饰之语。” “我来问你。” “你知道王爷和叶将军为何事起了争执?又有何前因后果?” 肖琦被她问住,连连后退了几步。 别说他了,在场诸人就没有一人能答得出来。 秦牧原和叶乐程设下的这场戏,起因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撕破脸。 只有这样,周一鸣才敢放心用叶乐程。 见他答不出,卢雁依冷冷一笑,道:“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管什么闲事?!你是武国公府门口栓着的大黄狗吗?见人就吠!” “你!” 肖琦无端端被当着了狗,脸皮涨得通红,用手指指着卢雁依,浑身发抖。 “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人群中有人低头轻笑,实在忍俊不禁。 晋王爷的这位王妃,还真是出人意料。 “我什么?” 卢雁依反问了一句,道:“见到本王妃,还不下跪行礼?区区从五品,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王妃是正一品,从品级而论,肖琦应当如同方才内院的女眷一般,见到她先见礼才是。 只是,方才场面混乱,都顾着受伤的叶乐程,无人上前见礼。 她这么一说,众人才醒悟过来。 在场的不只是晋王妃,还有福宁公主,都是正一品的皇亲国戚。 他们在见到晋王时便见过礼,这会儿便纷纷拱手拜见。 这么一闹,也无人敢再说秦牧原的不是。 叶乐程被搀扶到一旁坐下,捂着嘴咳出一口血来,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好了好了。” 福宁公主打着圆场,道:“大家都散了吧。” “叶将军受了伤,请到厢房中歇着,本宫这就请太医来给将军诊脉疗伤。” 作为主人,这是她应尽的义务。 虽然她对叶乐程和秦牧原能打起来感到十分意外,却也不会让叶乐程就这样伤着离开。 同时,帮晋王善后,也是作为福宁公主作为盟友的善意。 叶乐程却并不领情。 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愤懑,豁然起身道:“不用了!” “末将自知人微言轻,被人欺负了也无处讲理。公主府是何等尊贵之地,末将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刚走了一步便牵动了伤势,令他整个人不得不弓起身子捂住伤处,好半天才缓过来。 秦牧原冷笑道:“既然这等有骨气,本王也不能亏待了你!” 他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掷到叶乐程跟前,沉声道:“是本王打伤了你,本王自会负责。想必,武国公府也付不起诊费,你就拿去好好疗伤。” “别落下病根,又来赖本王与公主不慈。” 荷包在地上滚了一下,一两颗金珠从里面滚落出来,直滚到叶乐程足尖。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秦牧原这个举动,实在太过侮辱人。 肖琦不敢再大声替叶乐程说话,喃喃自语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如果说之前众人不明白两人为何大打出手,到了此刻却也在心中有了计较:原来,晋王看上去待叶乐程不错,其实根本看不起她,更看不起叶家。 怪不得,叶乐程到了京畿大营后,就忍不下这口气。 叶乐程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粒金珠,一言不发。 因忍气吞声,他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令人同情。 秦牧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拉着卢雁依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卢雁依忙对福宁公主道:“公主,王爷这会儿心情不好,我们先告辞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武国公府没落乃是事实。 亏得叶乐程有晋王的提携,这几年瞧起来才重新有了起色。 叶乐程站在原地,仿佛石化成了一根柱子,纹丝不动。 今日他却和晋王府闹僵,谁知道叶家往后会怎么样? 就算有人于心不忍,也不敢上前去劝。 肖琦悄悄往后缩了一缩,并不想去触他的霉头。 叶乐程的确打不过秦牧原,但他就算身上有伤,也是武将。他这点小身板,还不够看的。 终究是福宁公主必须尽主人的职责,走到他跟前温言道:“叶将军,太医已经在赶来路上了,还请先去歇息,别加重了伤情。” 叶乐程猛然抬头,双眼通红,道:“多谢公主抬爱,叶某受不起,就此告辞!” 他声线压抑,显然已是羞愤到了极点。 说罢,他按住伤处,挺直了脊梁大步离去。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尽皆唏嘘不已。 “叶家乃开国功臣,满门忠良,没想到竟沦落至此。” “要不是因为打仗死了众多叶家男儿,又怎么会指望一个旁系苦苦支撑?” “还以为晋王成亲后收了脾气,今日一见,传言不实。” 众人心底还有句话不敢言明:晋王欺到武国公府头上,实在太不应该。 没过多久,叶乐程和晋王彻底撕破脸,在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大动干戈的消息,就如同长了脚一般,传遍京城。 第140章 弹劾 回到王府,屏退下人。 卢雁依的手抚上秦牧原的心口,问:“有受伤吗?” 秦牧原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眼睛弯弯,道:“依依是在小看我?要不要,亲自检验一番。” 说着,他便去解衣襟。 “大白天的。” 卢雁依用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肌,俏脸微红:“越来越不老实了。” “那也只对你一个人不老实。”秦牧原打蛇随棍上。 “说正经的,叶将军没事吗?我看他伤得不轻。” 叶乐程被掼到地上那声巨响,她听得胆寒。若是换了她,有九条命也不够秦牧原摔的。 “他若是没事,就瞒不过高一鸣了。”秦牧原道,“伤是真的,不过我手下留了力,不会留下后患。” 高一鸣也是武将,真伤假伤一眼就能看出来。 京畿大营。 随军大夫从叶乐程的营房里退了出去,迎头便撞上高一鸣,忙躬身见礼:“见过高将军。” 高一鸣孔武有力,一脸络腮胡让人很难分辨他的喜怒,给人的第一感觉他是一名五大三粗没有什么心眼的猛将。 “你看过叶游击的伤了?”他问。 叶乐程,在京畿大营里任游击将军。 “看过了,伤及内腑,需卧床静养两个月。” 高一鸣“唔”了一声,做了个手势:“知道了,你去吧。” 看着随军大夫离开,他才一掀帘子进屋,挂上一脸热忱,快步走到叶乐程床榻前,痛惜道:“太过分了!竟然丝毫不念旧情,下手这么重。” 看见他,叶乐程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喘着粗气见礼:“属下见过将军。” “快快躺下。” 高一鸣道:“你身上有伤,跟我客气什么。” 叶乐程惭愧道:“属下没能完成将军的任务,没脸见您。” “你有这份心,本将就知道了。” 高一鸣大手一挥,道:“眼下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养伤。” 他让叶乐程交投名状,也没指望真能把晋王怎么样。 最重要的不是结果,是叶乐程和晋王彻底撇清干系。 叶乐程黯然道:“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高一鸣道,“我写封奏折,明日早朝去弹劾他,替你出气!” “谢谢,谢过将军!” 叶乐程热泪盈眶,勉力拱手道:“谢将军替我们叶家做主。” “应当的。” 回到主帅营帐,高一鸣召了心腹师爷进来,命他拟奏章。 身为京畿大营的总统领,他无需每日早朝,这一次却为叶乐程破了例。 他要把这件事的影响最大化。 目的不是弹劾,是让叶乐程没有后路,绝不可能再和晋王修复关系。 刚过三更,他便策马出发,半个时辰后抵达京城,在城门处出示了腰牌,进城后径直奔着皇宫而去。 紫宸殿内,上朝的文武百官分为文武两列站好,看见他时皆点头问好,心下却了然他是为何而来。 “皇上驾到,众臣早朝。” 正武帝被宫人簇拥着,缓步走到龙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接受着众臣的跪拜之礼。 “平身。” 他做了个手势,百官先后起身,年纪大的臣子便由旁边人扶着站立。 奏对了几件事之后,高一鸣越众而出,语出惊人道:“陛下,末将弹劾晋王践踏功勋尊严,以上欺下,卖弄权柄!” 正武帝抬了抬眼,让太监将他的奏章呈上,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众爱卿,有何看法?” 皇帝不表态,百官顿时闭紧了嘴边,一言不发。 正武帝合上奏章放在御案一侧,道:“既是弹劾,宣晋王上朝。” “宣晋王上朝——” 门口的太监忠实地执行着皇帝的旨意。 被叫醒时,秦牧原埋头汲取了一口卢雁依脖颈处的幽香,低声道:“我上朝去了。” 对此,他心里早有准备。 高一鸣若是不趁机搞事情,他就不是高一鸣了。 “王爷早去早回,我准备好早饭等你回来。”卢雁依并不担忧。 她欲起身伺候他穿戴,秦牧原将她按了回去,道:“我自己来,你再睡会儿。” 他利落地穿好朝服,替她掖了掖被子,不由在心底暗自庆幸:幸亏他不用每日早朝,否则岂不是都会吵醒她? 早朝的制度虽好,却委实太早了些,天不亮就要上朝。 皇兄真有毅力。 到了皇宫,天色已微明。 他丢下马鞭,大步流星地踏入紫宸殿:“微臣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有召,所为何事?” “起来吧!”正武帝让太监把高一鸣的奏章送给他,“你自己看。” 秦牧原接过来,并不细看,只略略扫过一遍,轻蔑地笑道:“皇兄,就为这事?不过是些许打闹,值得在朝堂上对质?” “放肆!” 高一鸣怒道:“晋王爷,在皇上面前,你还如此嚣张?你把叶游击打得卧病在床,大夫说三个月不能下地,这是你说的些许打闹?” “不然呢?他技不如人,难道要怪本王?” 秦牧原朝着正武帝拱手道:“皇上容禀!微臣与叶乐程打了一场是事实,但是他先动手的,不赖我!公主府上众人皆可作证。” 他扫了一眼百官,指着周睿道:“周尚书,当时,肖员外郎也在场。不如,你召他上来问问?” 周睿咳嗽几声,拱手道:“王爷,朝堂上岂能成为对质儿戏之所。” 秦牧原从善如流,道:“本王深以为然。高将军,周尚书说了,你太儿戏了。” 他如此光明正大的挑拨,惹得高坐在龙椅上的正武帝捂着拳咳了一声,才没有笑出声来。 满朝文武都知道,周睿和高一鸣不对付。 高一鸣顿时炸毛,怒道:“姓周的!此事与你何干?!” 周睿也不看他,淡定地持着象牙笏板,道:“高将军,真乃猛将也。” 他这句话,可谓明夸实贬,十二万分的阴阳怪气。 朝堂上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一鸣和周睿在御前掐架,实乃枯燥早朝的保留节目,已多日不曾见过。 果然,高一鸣蹦了起来,道:“周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吗?敢说本将是大老粗!” “你自己说的。”周睿依然不疾不徐,神情不变。 第141章 果然是他 成功挑起了两人的争端,秦牧原老神在在地退到一旁,看起了好戏。 你们不是爱演吗? 就让本王好好看看,你们能演到什么地步。 高一鸣自然是说不过周睿,气得哇哇大叫,蹦过去将周睿手里的象牙笏板劈手夺了过去,又狠狠地砸到地上。 “啪!”的一声,玉白色的象牙笏板应声而裂。 “你干什么?!” 这一下,周睿也不能维持冷静,冲着地面扑过去,将那象牙笏板宝贝似的捧在怀里,对着裂纹心疼地左看右看。 朝臣的笏板象征着他们的身份,只有五品以下都只能用普通的木笏板。 在世家里,更以“笏满床”来彰显身份。 见周睿气急败坏,高一鸣哈哈大笑起来,道:“老子就是个粗人!是不是要找打?” “够了。” 正武帝淡淡开口。 他声音不高,众人却立刻噤声,高一鸣和周睿都回到原位站好,仍然在暗中以眼神交锋。 “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咆哮朝堂像什么样子?” 正武帝道:“都给朕罚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此外,周一鸣,你赔一个象牙笏板给周睿。周睿,你要设宴款待,务必和和气气。” “是。” “是。” 两人做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来,心头却暗喜:正好可借此机会正大光明地商议一番。 “行了。” 正武帝示意一旁的毛公公,毛公公上前一步,道:“有事可奏、无本退朝。” 在秦牧原到来之前,需要上奏之事已经奏完,当下无人出列。 “退朝——” 随着毛公公拉长了嗓音的声音,正武帝起身离开紫宸殿,朝着御书房走去,百官恭送。 直到皇上的龙袍消失不见,众人才陡然醒悟过来。 不对啊。 这件事,原本不是高一鸣弹劾晋王爷吗? 怎么到了后面,是高一鸣和周睿分别都受了罚,身为当事人的晋王爷,未曾被伤到分毫。 这明目张胆的偏袒,委实太过明目张胆了。 众人在心里略作计较,对晋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们对昨日之事都有耳闻,晋王的确也没有犯什么实质性的过错。 高一鸣这封弹劾,与其说想治晋王的罪,不如说是想替叶乐程出气。 不过,以高一鸣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去讨好一个部下。叶乐程就在他手下,施恩的法子有很多种。 殿中的都是人精,纷纷在心里揣测起高一鸣的用意来。 秦牧原理了理衣襟正要离开,赵林泽一溜小跑到他跟前,笑着见了个礼,道:“晋王爷请留步,皇上有请。” 百官纷纷侧目,心道:晋王此人,往后是万万惹不得。 分明被弹劾的是他,皇上非但不怪罪,还让他去御书房说话。 秦牧原点点头,对赵林泽道:“还望赵公公给我那随从捎句话,本王就不回府用早膳了,让王妃不必等了。” 第142章 后宫大搜检 “金吾卫?” 正武帝无奈,道:“你还真把自个当做金吾卫大将军了不成?瞧你成天闲极无聊,不如朕给你找一个正经事。” 秦牧原连连摇头道:“不要不要。” “臣弟在金吾卫干着就很好,不用早朝,可以陪着王妃。” 正武帝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躲懒!” “皇兄,真不用了!”秦牧原一边说一边倒退着往外走,“要是有事,皇兄临时差遣我便是!” 他武功高强,哪怕是倒退着,后背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走得飞快。 说话间,已是到了御书房门口。 秦牧原左右看了看,喊道:“臣弟告退!” 话音刚落,便飞身出了御书房。 他这番动作看得正武帝目瞪口呆,抄起手中的茶盏便扔了出去,喝道:“滚滚滚!滚远点,别耽误朕的正事!” 两兄弟打闹,御书房门口站着的侍卫忍俊不禁,捂嘴偷笑。 赵林泽直笑得合不拢嘴,屁颠屁颠地进去,道:“皇上息怒,奴婢再给您泡一杯茶来。上回晋王爷送进来的老君眉还有一些,就泡老君眉可好?” 正武帝看了看自己的手,也不禁笑了起来,道:“行!喝完了你再去晋王府上要。他讹走朕那么多好东西给他王妃抵嫁妆,总得给点红利。” “哎。”赵林泽应了。 秦牧原回到王府,把皇帝已经拿到玉如意的事情一说,道:“不知道皇兄会怎么想。不过,我猜很快就会有结果。” 卢雁依把鱼片粥放到他跟前,道:“王爷回来得这么快,还没吃早饭吧,先吃了再说。” 去朝堂上看了一场好戏,秦牧原心情出奇地好,飞快地在卢雁依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用起早饭来。 果然,才过几日,宫中就传出一件事情来。 说是一个贪心的宫女偷了韩皇后的九凤绕珠缠丝点翠赤金簪,知道无法出手,便将那上面的珠宝都各自拆下来,打算偷偷运出宫中去卖了换钱。 没想到,刚巧韩皇后想起了那支簪,便命人取了来戴,才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若是别的首饰也就罢了,偏偏这支九凤簪是正武帝在册封皇后大典上送给韩皇后的礼物,亲手替她簪上发髻。 韩皇后便动了大怒,禀了皇帝后,对整个后宫进行了大搜检,才找到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簪子。 偷簪子的宫女被乱棍打死,正武帝震怒,下旨严查后宫、清点库房。 前面说过,皇宫中的御用品皆登记造册,何时入库、又为何出库,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贡品上都打着专属的印记,赏赐给臣子也会特意注明。 后宫的事,也是皇帝的私事,虽闹得大,前朝也无法干预。 寿康宫。 崔太后怒道:“都给我滚!” 毛公公率着好几名太监,低眉顺眼道:“太后娘娘,皇上的旨意,奴婢不能违抗。” 他奉旨清查各宫库房,寿康宫是最后一个。 来之前就知道不会顺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淮南王从外面进来,指着毛公公啐了一口,道:“大胆奴婢!圣上的旨意是旨意,太后娘娘的就不是了?” 看见秦牧望,崔太后的脸色和缓了不少,道:“哀家宫中之物,自有成算,无须清点。” “是。” 毛公公应了一声,道:“皇上也是一番好意。究竟有没有遗失,只有清点过方知。” 崔太后哪里敢让他来清点库房。 她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就盼着让秦家血脉断绝、让秦牧望李代桃僵成为皇帝的那一日。 为此,她的库房内有不少东西都以各种名义送了出去。 或拉拢臣子,或为一己之私,远远不止那柄玉如意。 就是在周睿府上,就有不少她的赏赐之物。 一旦在清点时发现,她又该如何解释? 不论她是皇后、还是太后,都没有理由赏赐宝物给一个臣子。 若是赏给崔家,那还说得过去。 秦牧望并不知道她心里的盘算,只知道是母后不愿的事情,他就必须站在母后一侧。 他才能平庸偏又野心勃勃,心头最明白不过,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崔太后的偏心。 既然是皇兄跟母后起了冲突,他必然是要帮着母后的。 心头转过一遍小九九,秦牧望瞪着毛公公道:“没听到吗?太后娘娘说了不需要!” 毛公公并不吭声,姿态恭谨,却并没有妥协之意。 他心头清楚,他的主子是皇上、并非太后。 皇上命他来清点寿康宫的库房,就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见他根本不搭理自己,秦牧望一把邪火冲上心头:这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自己不得势,连奴才都敢欺上门来了! 秦牧望提起下袍就朝着毛公公踹了过去,把他整个人踹到了门边,发出“咚”的一声响。 “不敬太后,给我拖下去,打!” 毛公公是正武帝跟前的总管太监,在后宫颇有脸面。但这里是寿康宫,崔太后养了一帮只听她命令的人。 秦牧望下了命令,见崔太后并没有反对,左右便冲出来好几人,将倒在门边的毛公公拖了出去,很快就听见板子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跟着毛公公的那几名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人。 开什么玩笑,就连毛公公都被打了,他们几个还不够塞牙缝的。 看见他们的神色,崔太后满意地端详起指甲来,缓缓道:“还不给我滚?” 几人听见,方才连滚带爬地告退。 寿康宫门外,毛公公还在受刑。 因秦牧望并没有讲明打多少板子,执刑的人便没有停止。 毛公公的后臀被打得血肉模糊,却一声不吭,也不求饶。 他能领这份差事,早就有相应的觉悟。 皇上吩咐的事没办好,他也无法交差。还不如受些皮肉之苦,能讨得皇帝的怜惜。 正闭目忍着痛,忽然听见传来一声童音。 “啊!好可怕!” 小皇子秦南山飞快地跑开,扑到段贵妃的怀里,一张小脸吓得青白,道:“母妃,他们在做什么,好可怕。” 第143章 让你们滚 “有母妃在呢,不怕不怕。” 段贵妃伸手捂住秦南山的眼睛,缓缓抬起头来。 一张保养得宜的脸艳若桃李,冷冷地看着执刑的人,喝道:“还不快住手?!吓着皇子,该当何罪?” 若是在别的王朝,哪怕是先帝时期,宫中也不止一位皇子。 可如今,放眼整个后宫,除了秦南山还有别的皇子吗? 无论嫡庶,统统没有,他就是仅剩的那根独苗苗,是比任何珍宝都珍贵的存在。 惊吓皇子这个罪名,任何人都担不起。 执杖的几名太监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只听得扑通几声,先后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哪怕他们是寿康宫的太监,也不敢忤逆皇子。 天知道是倒了什么霉,遵命行刑也能吓到皇子,流年不利。 “他们都跪下了,皇儿别怕。”段贵妃柔声哄着秦南山。 “不……母妃,让他们都走!”孩童的声音从她怀里传来。 “听见了吗?” 看着跪着的几人,段贵妃声音冷厉,“让你们滚,听不到?!” “是,是……” “我们滚,滚。” 几人暗自庆幸:能离开就是最好的结果,哪里还顾得上被他们打得半死的毛公公? 正要起身,段贵妃冷冷道:“没听明白吗?滚!” 她是嚣张的,她也有嚣张的资本。 几人身形一颤,对视了一眼,抱着头滚走,狼狈到了极点。 “皇儿你瞧,是不是很有趣?” 段贵妃蹲下身子,手指松开秦南山的眼睛,指了指在地上滚着的那几个太监。 “哈哈,太好玩了!” 秦南山忘了恐惧,指着他们笑了起来。 “不怕了吧?” “不怕了。” “那就好。”段贵妃牵着他的手走到受刑的毛公公跟前问,“毛总管,能说话吗?” 毛公公半晕过去,听见她的声音勉强应道:“奴才在。” “本宫这就让人抬你去太医院,好好养着身子吧!皇上那里,本宫自会去说。” “谢贵妃娘娘大恩!”毛公公心存感激。 若不是她及时出现,他这条小命,指不定就不在了。 伴君如伴虎,他深知正武帝和崔太后的矛盾日深,崔太后这是借题发作,打狗给主人看。 假如他就此死掉,也不过是宫中添了一道冤魂罢了。 别看他平日里被人们尊一声“总管”,本质仍是一条贵人随时可发落的贱命。 “毛公公快些好起来哦,我把那些坏人都赶跑了,我厉害吧?!” 秦南山拽着段贵妃的衣角,道:“等公公好起来了,再给我送一只孔雀来玩。” “奴才……谢小皇子……” 看着他被抬走,段贵妃才牵着秦南山的手,坐着步辇朝着御书房而去。 下了步辇,两人到了游廊拐角的无人处,秦南山勾了勾段贵妃的手指,悄声问:“母妃,我表现得怎么样?” “太棒了!” 段贵妃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轻声叮嘱:“到了父皇那里,知道怎么说吗?” 秦南山大力点头,神情十分可爱。 段贵妃这才直起身体,牵着秦南山的手,如同牵着她这一世的希望。 她能在险恶的深宫中诞下皇子,并养育至今,嚣张跋扈都只是她的面具罢了。 包括秦南山,也并非看上去那般幼稚童真。 母子二人,自有一套在宫中的生存法则。 毛公公是奉了正武帝的命令前往寿康宫,他又是实权在握的总管太监。 得了消息后,段贵妃就带着秦南山在宫中游玩,直到眼线告知她毛公公被崔太后罚了板子。 她的及时出现,不仅能令毛公公心存感激,更能在皇帝面前露露脸。 段贵妃虽然家世远不如韩皇后和其他两妃,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懂得生存之道。 “父皇!” 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御书房的沉闷,正在回报事项的几名大臣顿了顿,一致回头朝着小皇子看去。 如果正武帝膝下再无其他皇子,秦南山身上就背负着整个天下的希望。 朝臣几次三番上书,要士林大儒给他做老师,传授孔孟之道,却都被正武帝以皇子年纪幼小而驳回。 哪里还小? 都已经十岁了! 先帝那会儿,皇子们五岁启蒙、七岁正式读书、九岁开始习骑射。 秦南山呢? 皇上竟然就依着段贵妃的主意,让她自行教授,用的全是段家的家臣。 段家本也不是什么百年世家,他们的家臣能教皇子? 因着这个缘故,朝堂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掀起一次争议。 不仅是操心皇子的学习,更因为如无意外秦南山就是将来的太子,太子的老师谁不想做? 对博学大儒而言,这是极大的诱惑。 哪里像眼下这般,他们不仅见不到皇子,段家更是对皇子的学业水准守口如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纵然正武帝此刻春秋鼎盛,百官也不得不想他的身后事。 一个深宫中长大、被段家视为私物的皇子,将来登基后能成为一个怎样的皇帝? 略一思索,便是一件让人忧虑之事。 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小皇子,众臣都恨不得把眼睛黏在他身上,透过表皮看出他内在的教养来。 周睿上前一步,带着众人施礼道:“微臣见过大皇子。” “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秦南山年纪虽小,接触朝臣的机会也不多,眼下见了也不怵,从容大方。 正武帝从龙椅上走下来,一把抱起秦南山,伸长双臂将他高高举起,笑着问:“怕不怕?” 秦南山咯咯地笑着,小腿在空中一阵乱踢,应道:“不怕。” 正武帝将他放下来抱在怀里,看着段贵妃问:“你们怎么来了?” 段贵妃几乎从不带秦南山踏足御书房,一定是有事。 “回皇上的话,臣妾应了毛总管的请托,有一事转告。” “嗯?” 正武帝看着怀里的秦南山,点了点他的额头,道:“皇儿知晓吗?你来说。” 闻言,秦南山瑟缩地往正武帝怀里钻了钻,道:“毛公公被人打了,好可怕。母妃让他们滚了,把毛公公送去了太医院。” 见他害怕,正武帝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安抚道:“有父皇在,皇儿不怕。” 第144章 打狗还要看主人 正武帝看向段贵妃,问:“到底怎么回事?” 段贵妃回道:“臣妾带着皇儿在宫中散步,教他识字。到了寿康宫外时,看见几名太监在对毛总管行刑,场面有些血腥。” “皇儿被吓到,臣妾就命他们退下。毛总管托臣妾给皇上带一句话:没能完成皇上的命令,罪该万死。” 正武帝听见寿康宫时,便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料到崔太后必然不会轻易让人清点库房,却没想到她竟然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对毛总管下了手。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她这是打给自己看的。 见正武帝沉吟不语,段贵妃又道:“臣妾无意插手宫中事务,请皇上治罪。” “何罪之有?” 正武帝回过神来,毋庸置疑道:“在宫中,谁惊到皇儿,谁就有罪。” “来人,去给朕查是哪几人行刑,给朕乱棍打死!” 母后不慈,休怪他不孝! 正是礼尚往来,好好地回敬回去。 幸好被段贵妃撞见,正武帝看着段贵妃的目光柔和,道:“爱妃做得对,赏!” 他的视线掠过候在一侧的周睿,周睿一阵心惊肉跳,总觉得被皇帝给看穿了。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住回想有没有露出破绽。 待段贵妃带着秦南山退下后,周睿不断在心中想着对策。 他知道宫中大搜检后,便委婉地提醒过崔太后。 崔太后却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只说皇帝不会查到寿康宫。就算查到,她也有办法应付。 然而,对毛总管行刑就是她的办法? 这算什么好法子。 周睿在心中暗道:在宫里享久了尊荣,当年那个聪慧的崔家嫡女去哪里了?此等行径愚蠢至极! 毛总管被崔太后责罚的消息,不胫而走。 京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了,秦牧原也不例外。 他坐在海棠花树下,手持一柄青玉酒壶替两人各斟了一杯酒,笑道:“娘子,尝尝为夫三年前酿下的桃花酒。” 秦牧原没穿朝服,一身魏晋之风的月白色宽袖大袍,姿态优雅容颜俊美,意态风流。 卢雁依接过来,桃红酒色泽通透,浅浅抿了一口。 春风拂面,一对璧人相对而坐,美好得好似古画里的公子佳人。 只是,两人所谈论的,却并非什么风花雪月。 “我知道,段贵妃到御书房时,周睿刚巧也在。”秦牧原道。 卢雁依思索片刻,道:“周睿要出手了。” 秦牧原微微颔首,笑道:“娘子你猜,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要把寿康宫里缺了的宝物,都填补回去。”卢雁依微微一笑,“他知道,太后再怎么尊贵,也尊贵不过皇上。” 皇帝下了决心要查的事情,就没有查不到的。 崔太后能阻拦一时,能责罚毛公公,难道还能阻挡正武帝亲至? “不愧是依依。” 秦牧原笑了起来,道:“我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已经让人盯紧了周家和崔家,务必让他们东窗事发。” “别的不提,就那柄玉如意,他们就拿不回去。”卢雁依道,“不知周将军发现玉如意凭空消失时,该是什么心情?” 她笑得狡黠灵动,秦牧原看得心动。 身体总是比头脑更诚实,转瞬之间他便越过案几,倾身抱住卢雁依。 她仍然是那么柔软,柔软得不可思议。 从足尖到每一根发丝,都让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莫氏递了牌子进宫,直奔寿康宫。 她乃是寿康宫的常客,隔三岔五就要进宫一次,这会进宫也平平常常,并不引人注目。 毕竟,莫氏的母亲便是崔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莫氏见礼。 “起来吧。” 昨日那几名太监被正武帝下旨杖毙后,崔太后的心情就一直很糟糕。 她没想到,皇帝竟然连表面上的母子亲情都不维持了。 还有那个该死的段贵妃! 碍眼,委实碍眼至极! 她才不信什么教秦南山识字正巧路过,当她是傻的吗? 在后宫这么多年,什么争宠的手段她没见过?段贵妃这点,还真上不了台面。 要不是她运气好保住了皇子,在宫中哪有她说话的余地。 眼下是越发嚣张了,仗着生养了唯一的皇子作威作福。 早知道,当初她就该把秦南山给掐死在襁褓里。 崔太后却忘了,当年她并非没有对付过段氏母子,是段氏将秦南山保护得太好,她才没有下手的机会。 见到崔太后脸色不虞,莫氏心头打着鼓。 她心知肚明,自己这位姨妈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主。 若不是因为母亲嫁得远,她的婚事又是由崔太后一手促成,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她根本不愿来寿康宫。 “太后娘娘,母亲捎了些桑葚子回京,嘱咐臣妾一定要送两筐进宫,给您尝尝鲜。” 崔太后“唔”了一声,神色不咸不淡道:“就放那里吧!你这回进宫,可有带什么话?” 桑葚子什么的,只是个由头,让莫氏顺理成章来到寿康宫不被怀疑的理由罢了。 莫氏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崔太后道:“都是自己人,讲。” “公公说,请太后娘娘多给他一些时间。半个月后,他就把宫里缺失的宝物给补上。” 崔太后送出去收买朝臣的东西都经过周睿的手,赏到周家的他更是清楚。至于赏到崔家的,就算缺了也不打紧,那毕竟是崔太后的娘家,赏些东西怎么了? “半个月?!” 崔太后恼怒地瞪了莫氏一眼,道:“哪里还等得及半个月!” 谁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到寿康宫来,她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糊弄过去。 “就十天!” 崔太后道:“十天后,我让人到宫门处接应。” 莫氏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小心翼翼地应下。 她不知道公公和崔太后究竟在图谋什么,却也知道一旦东窗事发,她作为在中间传话的人,也脱不了身。 莫氏甚至觉得,她这桩婚姻,就是为了让她来寿康宫传话而存在的。 无奈,她只好忠实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第145章 毕恭毕敬 吏部尚书,历朝历代都是最被重视的官职。 无论是吏部还是尚书府,从来都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门房处坐着不少人,用眼热的目光看着能被传召进去的人,盼着下一个就是自己。 无他,谁让吏部管着官员的任职和升迁呢? 前来求实缺的、送礼的,各色人等每天都坐得满满当当,门槛都被踏矮了一截。 今日却有所不同。 正值休沐,尚书府门口来了一个不一样的。 高一鸣一身戎装,须发怒张。 他左手里拎着一块象牙笏板,右手按在腰间宝刀上,往尚书府门口一站,气沉丹田的大喝一声:“呔!快去通传!高爷爷来给姓周的赔笏板了!” 高一鸣中气十足,震得门口众人的耳朵嗡嗡直响,人们惊诧地抬头,看着他议论起来。 “这谁啊?敢在尚书府门口放肆。” “你不知道?他是京畿大营的高统领,从二品的大官。” 听见他的官职,好几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二品的武将,他们根本惹不起,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又有知道内情的人说:“高统领和周尚书向来不对付,皇上英明,便做了个中人,周尚书设宴款待高统领。” 于是,好几人纷纷附和,“皇上英明!”拍皇帝的马屁,怎样都不嫌多。 高一鸣站在尚书府门口,好似一座铁塔。 与其说他是来赔东西,不如说像是来要债。 等了约莫两刻钟,高一鸣不耐烦起来,伸手“咚咚咚”地捶起了门。 尚书府装饰精致的门哪里经得起他这番蛮力,一时间有地动山摇之势。 一名戴着青衣小帽的家丁急匆匆从里面小跑出来,对着他见了个礼道:“高统领,我家主人请你进去。” 高一鸣在原地翻了个白眼,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害老夫白费力气!” 门房处候着的众人见了,纷纷叹气道:“这下子,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了。” 其中有的人,已是一连候了好几日,也未曾见到周尚书一面。 “那有什么法子?我们人微言轻。” 不提众人的唉声叹气,只说高一鸣入了尚书府,由家丁引着一路前行,过了月亮门,进了后宅里的水榭中。 这处水榭十分巧妙,四面环水,唯有一条石桥与之相连。 还不到夏日,池塘里已有荷叶尖尖。想必到了季节时,定然是一片碧叶荡漾、荷花盛开的美景。 在这里,无论是宴客还是赏花赏景,都不会有人听见水榭中的谈话。 家丁将高一鸣带到石桥入口处,躬身做了个手势:“高统领请,主人在里面等您。” 高一鸣冷哼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水榭中,果然置办了一桌精美的宴席,有好酒好茶。 伺候的下人,却一个也无。 周睿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中,笑道:“你我能坐在一起喝顿酒,实属不易。” 高一鸣一改在外面的眼高于顶,用双手诚惶诚恐地接过,姿态恭谨:“末将谢尚书赏酒。” 若是被外人见了,定然以为是自己眼花。 高一鸣这等毕恭毕敬的姿态,哪里像在朝堂上和周睿处处对着干的武将? 周睿捋了捋胡须,笑道:“高统领不必如此。你已经官至二品,论品级,比我还高。” “全蒙周大人抬爱,末将心头有数。” 高一鸣心头门清,当年要不是他被周睿选中,崔太后也不会扶持自己。 他家世普通,若非如此,眼下顶多能在苏州称霸,又如何能有今日之地位? 同时,也正是因为他仰仗不了家族,才会成为周睿推荐给崔太后的棋子。 他是有野心的。 纵然不知崔太后草蛇灰线,于二十年前就开始的布局所为何来,却坚信崔太后一定能成功。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小小心机,要不然也不会把那柄玉如意捏在手里做把柄。 周睿对他知之颇深,一番推杯换盏之后,说起了正事。 “当年太后娘娘赏给你那柄玉如意,明日你悄悄使人送回来。”周睿吩咐。 高一鸣一愣,问:“为何?” 周睿知道,他若不讲明高一鸣只会生疑,便从皇后那支九凤簪讲起,一直讲到被正武帝杖毙的那几名太监。 高一鸣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声答应下来。 寿康宫里若是缺了东西又说不清去路,只会对崔太后不利。 周睿问:“玉如意,你放在何处?” “周大人放心好了,末将收在府中密室,无人知晓。” 这柄玉如意事关重大,他连家人都未曾告诉过。 周睿点点头,叮嘱道:“万不可出了差错。” 他这一说,高一鸣的神色便有些讪讪的。毕竟,在多年前,玉如意就被江洋大盗顺手牵羊过。 “不会的。”他拍着胸脯保证,“当年是末将大意了。” 重新寻回来后,他是小心又小心。 用罢酒菜,高一鸣离开尚书府。 仍坐在门房里的那些人见到他怒气冲冲地离开,想来也知道他和周尚书的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紧跟着里面出来一名尚书府的下人,对众人道:“各位请先回吧,主人今日心情不好,不再见客了。” 众人眼神幽怨,却两头都得罪不起,只好埋怨自己倒霉。 离开后,高一鸣径直回了他自己府上。 高夫人惊喜地迎出来,道:“老爷回来了?用过饭了吗,可是要歇几日再走?” “歇什么?!” 高一鸣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吃过了,回来拿个东西就走,你别管我。” 他脾气暴躁,高夫人早就习惯了,并不敢多言。 高一鸣大步走进书房,取出一柄收藏的古剑。闭目休息了片刻后,提着剑朝花园走去。 他外表粗豪,心思却细腻之极,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也防着人。 舞了一通剑法,他一把取过长随呈上的擦脸巾子,道:“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擦擦。” 打发走下人,他才一个闪身进了旁边的假山里,七拐八拐地走入深处按下头顶一个机关。 机关隐蔽小巧,动静也很小,完全可以在白日操作。 若是不知道的人,哪怕在这里经过数百次,也不可能发现这里竟然藏着一个机关。 第146章 未知的,才是最恐惧的 机关缓缓打开,露出成人手掌高的一个长方形小洞来。 高一鸣将手伸进去,捞出里面用暗金色锦缎包裹得紧紧的一个木盒。当初,他为了藏起玉如意,可谓是煞费苦心。 木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一层层打开。 竟然是空的! 深蓝色的丝绒内盒里,空荡荡、一无所有。 高一鸣大惊,整个人顿时汗出如浆,两膝发软。 这不可能! 他上个月还特意回家检查过,那时都好端端的。 怎么可能? 机关没坏、锦缎系得严严实实,木盒子也还是那个盒子。 怎么会,独独不见了玉如意?! 高一鸣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放进去那个小洞中,仔仔细细寻了一遍。 寻觅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正武帝派出来的暗卫,早就将玉如意取回宫中。 如今,就放在正武帝的密室里好好收着,等待着能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假山外,隐隐约约传来长随的呼喊声。 他用铜盆端了热水回来,却没见到人。 “老爷,老爷——” 喊了半晌,才看见高一鸣扶着假山走出来,步伐踉跄。 长随大吃一惊,忙上前扶着他,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他才离开一阵子,怎么老爷的脸色看起来像大病一场,脸色比纸还白,整个仿佛虚脱了一般。 高一鸣哪里有那个精力搭理他,口中喃喃低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二十年前,他的确是疏忽了,将玉如意就那么大喇喇地放在书房的多宝阁上。 找回来之后,他就一直非常小心。 就连家人都不知道他有这柄玉如意,怎么会忽然失踪? 绝不可能是被盗贼顺手牵羊。 究竟是谁? 是怎么回事? 翡翠玉如意,究竟被何方神圣给取走?背后的人,又有何目的? 未知的,才是最恐惧的。 那个人对玉如意的来历,又知道多少? 他越想越是胆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无力。 原本是用来保命的把柄,如今,却成为索命的证据。 长随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忙招呼了几名下人来,搀着他回了房。 高夫人一见,唬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身体一向强壮,就算病了也不止于此。 高一鸣躺在床上,许久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的问:“我们府上,可曾遭过贼,丢过东西?” 他抱着心底最后一丝侥幸问。 或许,就是什么厉害的盗贼偷了去? “那哪能呢?”高夫人道,“谁不知道老爷你是二品武将,就算有那不长眼的小毛贼,也不敢偷到我们府上。” 说着,她骄傲地拍了拍胸脯,道:“这条街不是没人丢过东西,唯独我们府上从未有过,都是老爷的功劳啊。” 殊不知,高夫人这番话,直把他打落深渊。 高一鸣努力想着解决办法,却丝毫没有头绪。 事到如今,他只能先解燃眉之急,先应付了皇宫中的库房清点再说。 “我们库房里有一块上好的白玉,你去请一个手艺好的玉匠进府,我要雕一个物件。” “老爷,您要雕啥?”高夫人颇有些不舍道,“那么大块白玉,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想着给我父亲做寿礼的哩!” 高一鸣忽然就怒了。 他猛地一拍床板,道:“我叫你去,你就去!哪有那么多话?” “你给我听好了!这件事你亲自去办,旁的半个字都不要透露。” 高夫人被他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都懵了。 “我问你,听见了吗?!” 高夫人这才一迭声地应了,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很明显高一鸣此刻心情糟糕,她不如赶紧去办。再晚些时候,恐怕那拳头就得落到她身上了。 既然他那么有力气,就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晋王府,书房。 秦牧原召了一名心腹幕僚正在仪事,一名亲卫进房见礼:“见过王爷。” “进来吧,不用避嫌。” “是。” 亲卫回禀道:“王爷,您命我盯着高府,如今有动静了。半个时辰前,高夫人乘坐马车出了府,遮遮掩掩地去了一个玉石店铺,请了一名玉匠回去。” 秦牧原笑了起来,道:“高一鸣倒是个脑筋活络的,没有玉如意便造一块。” 第147章 人赃并获 至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如今顾不得那许多。 实在不行,就提前发动。 苦心经营了这许多年,谋的不就是扶他亲生血脉登上帝位的那一刻吗? 只要到那时,他又有何惧? 一柄玉如意,谁爱要谁要去! 至于宰相之位,那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根本无需与姓杜的一较高下。 一晃,十多天过去。 绝大多数宝物都已收回,仿造的那柄玉如意也送到了周睿手里。 至于实在来不及的一件两件,只要崔太后坚称不慎遗落损坏,或者找个倒霉的宫人来顶锅,就能应付过去。 一一清点完毕,心腹将每一件宝物都仔细包好,放入藤萝竹箱中。 整整一箱,莫氏进宫时肯定是无法带进寿康宫。 不过,经营多年,周睿和崔太后早就拥有一条宫内宫外连通的隐秘渠道。 初夏的夜,月色如水。 皇宫四门皆落了锁,只有巡逻的禁军和看守城门的士卒。 晋王府。 梅染熄灭了烛火,伺候着卢雁依早早歇下。 躺在床上,她的一对美眸却睁得大大的,想着今晚不知会是何结果。 秦牧原不在府中。 仿造的玉如意一造好,他就知道今明两日周睿一定会行动。 宫中,毛公公的伤已经养好,近几日又去了一趟寿康宫,崔太后一定急了。 在京城宵禁期间,金吾卫有夜间巡逻的职责。 秦牧原穿上金吾卫制式的鱼鳞软甲,头戴护翼圆盔,将整张脸都隐于黑暗的阴影之下,在黑夜中很难分辨他究竟是谁。 金吾卫的巡逻有固定的时间和线路。 然而今夜,显然并不按理出牌。 更鼓邦邦邦敲响了三声,转眼已经三更天。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关窗、防贼防盗——” 更夫粗哑的嗓音回荡在京城暗夜中,宫门口执勤的士卒换了岗。 片刻之后,一行推着独轮小车的队伍出现在侧门。 “干什么的?!” “收夜香。” 为首的人用粗布蒙着面颊隔绝臭味,掏出了腰牌。 哪怕是尊贵如皇帝后妃,也是要出恭的。 皇帝四更起,五更早朝,整个后宫也跟随他的作息。 各宫太监会在四更后换上干净的恭桶,将使用过的送往夜香局,再由宫外的人收走。 专收夜香的人会在三更后入宫,在夜香局等候。 这是一件又苦又臭的下贱差事,必不可少,又不招人待见。 出入时,独轮小车上都装着一个用来收夜香的大圆桶,无论怎么密封仍然臭气四溢。 守门的士卒捂着鼻子挥了挥手,一行人推着车缓缓入内。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金吾卫的巡逻队伍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牧原亮了腰牌,道:“金吾卫临检!” 士卒忙迎上去,命收夜香的独轮车队伍停下。 金吾卫地位特殊,远高于他们,其中大多都是世家子弟。 连金吾卫都不怕脏不怕臭,他们自然不能落在后面。 队伍停下,成为夜色中一条静谧的线。 金吾卫和守门士卒上前,一一揭开大圆桶的盖子,忍着恶臭用长枪戳进去,挨个检查。 领头的不断拱手作揖,哀求道:“各位大人还请高抬贵手,耽误了时辰,小的们吃罪不起。” 秦牧原不为所动,金吾卫自然就不会停手。 其中一人悄悄放开独轮车把手,视线左右晃动,神情忐忑不安。 秦牧原目光如电,缓缓策马走到他跟前,迅速伸手捉住他的后领将整个人提起来。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便被秦牧原卸了下巴扔到独轮车旁,一旁的金吾卫迅速取出牛皮绳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 独轮车失了平衡,“哐当”一声往一侧倒去,臭气四溢的同时,里面传来重物撞击声。 守门士卒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在做什么? 他明明记得,这个大圆桶还没有检查过。 被绑住的男人闭上眼睛,心道:完了。 秦牧原翻身下马,走到翻倒的大圆桶跟前,用足尖踢开了盖子。 借着月色,他能看见里面有一个箱笼的轮廓。 “里面有东西,搬出来。” “是。” 两人上前,将藤萝竹箱搬到空地上。 夜风吹拂而过,气氛肃杀。 知道内情的恐惧瑟缩,不知道的皆一脸震惊,空气静谧紧绷。 秦牧原走到竹箱旁,用手打开盖子,里面挨个放着用棉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好的物品。 独轮车倾倒在地,这么大的动静,竹筐里的东西看上去并无损坏。 秦牧原随手拿起来一个,一层层剥去外面的包裹之物,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红玉插屏来。 在清冷的月光和昏暗的灯笼下,红玉依然色泽耀眼,上面更是有能工巧匠雕了一副青松丹鹤贺寿图。 每一根线条,都在诉说着它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此等宝物,为何会出现在深夜入宫收夜香的队伍中? 若是说从宫中偷盗宝物还能理解,偷偷摸摸地运进宫,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要拿去讨好宫中的大人物,自当光明正大的进献。 不少人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秦牧原持着插屏对着月光仔细看了,忽地笑了起来,道:“啊,本王记起来了。” “当年,本王年方十一,在寿康宫里见到过这个插屏,是山南巡抚敬献给太后娘娘的寿礼。” 之前,他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掩藏了痕迹。 如今人赃并获,不用再掩饰。 守门的士卒一惊,才发现他是晋王爷,呼啦啦持枪跪了一地:“见过晋王爷。” 他们在心中纷纷暗叹:不愧是晋王,百闻不如一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捕获了贼脏。 “起来吧。” 秦牧原做了个手势,将红玉插屏重新包裹好,命令道:“将这队人都拘起来审问,务必拷问出内情。” “是!” “此外,这个人、和这箱东西,本王亲自带进宫。” 下属将箱子重新封好,又将剩余的大圆桶全部检查了一遍,并无发现才罢休。 四更天不到,赵林泽闻讯急匆匆赶来。 “奴才见过晋王爷。” 他打了个千,道:“今儿皇上歇在正阳宫,王爷您看?” 第148章 心寒 秦牧原微微颔首,道:“不必惊了皇兄,本王候着便是。” “王爷请随奴才来。” 赵林泽虽不知来龙去脉,却也知道毛公公前往寿康宫清点库房,被崔太后杖责险些毙命一事,还有那几条被正武帝杖毙的人命。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十余日后又再起风波。 本应在太后宫中的宝物,怎么会深夜出现在夜香桶中? 为何,又是晋王爷亲自出马。 无需推测,赵林泽便知此事干系重大,引着秦牧原进了正阳宫,在一处偏殿里歇下。 后宫落钥之后,按规矩是不允任何外男进入。 赵林泽道:“委屈王爷暂时落脚。” 秦牧原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让人将那一箱东西都搬进来放好,这才安心。 后宫里势力交错,谁知道是人是鬼。 好不容易抓获的赃物,他当然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赵林泽没走。 秦牧原是他迎进来的,他理当一直陪同。既是伺候,又是监视,外男进了后宫谁都不能例外。 夜里的皇宫有一种格外沉重的气氛,仿佛万事万物都未苏醒。 偏殿里的灯火,就像是这片夜的海洋中唯一的孤岛。 赵林泽让小太监煮了一壶红茶过来,又寻了些糕点呈上,问道:“晋王爷,还有两刻钟,您不如先吃点东西歪一会儿?皇上起身了奴才就叫您,不会耽误事儿。” “不用了。” 秦牧原喝了一杯热茶,站在门口活动了一下身子,望着黑沉沉的花园。 布局许久,到了收获的季节,他精神得很。 沙漏静静流淌,天色仍未明,正阳宫却已经陆续苏醒过来。 伺候正武帝和韩皇后的宫人出现在庭院中,替主子准备一应洗漱之物。 “王爷,请稍候。”赵林泽道。 秦牧原“嗯”了一声,道:“不急。” 这个局,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同布下,但秦牧原私以为,皇兄并非想看见这样的结果。 人,总是有些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要让一个事母极孝的儿子,去怀疑、猜忌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个过程,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秦牧原不急。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如今人赃俱获,他等得起。 正武帝也没让他久等,两刻钟之后,就有小太监前来传话:“晋王爷,皇上有请。” 赵林泽早就安排了两名力气大的太监在此候着,一听皇帝宣晋王觐见,便让他们抬起竹箱跟在秦牧原身后。 正阳宫是韩皇后的寝宫,又是早上刚起。 秦牧原没有进去,在门外见礼:“臣弟见过皇兄、皇嫂。” “进来,来陪朕一道用早膳。” “是。” 踏入大门,韩皇后已经避开。 正武帝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后,看见秦牧原便指了指旁边的凳子,道:“有什么事,先吃了再说。” 他只怕看清崔太后的真面目之后,食不下咽。 秦牧原应了,坐下来一同用早膳。 从头到尾,正武帝都没有看那个刚刚抬进来的竹箱一眼。 整顿饭吃得很沉默,却迅速。 很快,正武帝就着赵林泽端上来的茶水漱了口,起身踱到竹箱旁,眼里情绪不明,道:“打开它。” 宫人迅速撤走桌上剩余饭菜,秦牧原将箱子打开,先取出放在最上面那个红玉插屏,道:“皇兄,只有这个我为了查验,打开过。” 正武帝点点头,指了指桌子。 秦牧原将红玉插屏放在桌上,又逐一从箱子里取出物品。 取出一个,便打开层层包裹放在桌上。 很快,宽大的桌面便被各种宝物挤占得满满当当,端的是珠光宝气、华丽非常。 正武帝闭了闭眼,手指撑在桌面上微微发抖。 就连秦牧原也认出了红玉插屏的来历,他又如何能不认得? 桌面上摆着的,十有八九他都有印象。 有父皇留下的、有各地贺寿的,还有的……就是他亲手送给母亲的礼物。 哪曾想,这些承载着心意的礼物,都被目的明确地送了出去,实在令人心寒。 其中,最刺眼的,莫过于那柄翡翠玉如意。 正武帝十分清楚,原件被他收得好好的,如果又会再出现一柄? 若是不知内情,不进行对比,眼前这柄也不失为一件精雕细琢的宝贝。从工艺到用料,都属上上佳品。 可惜的是,做得再好,也只是仿品。 而且,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有些地方潦草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端倪。 正武帝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汹涌的情绪,缓缓开口:“把人犯带上来,我亲自问话。” 到了皇帝跟前,犯人吓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秦牧原走到他身旁,“啪!”的一声替他合上下巴,道:“皇上问话,你实话实说。要是敢撒半个字的谎,就是诛九族的罪过。” 诛九族? 犯人浑身一抖,连连磕头道:“皇上明鉴,小人就是个收夜香的!干了十多年了。” “只是有人给银子,让小人时不时往宫里带些东西。小人想着,只要不是把东西偷出来,就不是什么问题,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小人也不知道究竟送什么东西进宫。” 秦牧原喝道:“送的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就敢收银子?胆大包天!这是皇宫,什么东西都能往里运吗?” 犯人愣在原地。 他眼里只有那点银子,何曾想过缘故?他也不想想,若不是违禁品,又如何会用这等方式来运送。 正武帝缓缓问道:“你运进来的东西交给谁,又是什么人给你银子?” “不用交给谁,就放在那里,自有人来取。” 犯人如今只想保命,他本是最底层的穷苦人,被皇帝问话比什么严刑峻法都管用,当下一五一十交代道:“给我银子的人每次都不同。但次数多了,小人就留心过几回,他们都进了尚书府。” “哪个尚书府?” 三省六部,吏、礼、兵、刑、户、工,每一部的长官都是尚书,官至三品。 “吏部尚书。” 生怕自己讲得还不够明白,人犯忙解释道:“就是那个每天门口都有很多人求见的那个尚书府,小人打听过,姓周。” 第149章 摆驾寿康宫 这番话,就再明白不过,就是周睿。 事到如今,哪怕是想蒙着眼看不见,也不能了。 正武帝要清点寿康宫的库房,崔太后态度坚定地拒绝。 紧接着,周睿安排人通过收夜香的渠道,将大批原属于寿康宫中的宝物运进宫中。其中,还包括了那柄仿造的玉如意。 一柄玉如意,将崔太后、周睿、高一鸣三人串起来,明明白白地摆在正武帝面前。 再也,无法逃避。 “报——” 门外传来宫中侍卫的禀报,道:“属下奉命在夜香局暗中蹲守,抓住两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 “进来。”正武帝道。 侍卫将手中兵器放在外面,押着人进来。 秦牧原一见,差点乐出声。 这哪里是什么小太监? 分明是穿着小太监服饰的公公,其中一名是在崔太后颇为得脸的心腹总管。 事关宝物重归库房的大事,崔太后不放心,命她最信得过的人前来。 被抓了个现行,两人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正武帝怒极反笑,指着那名心腹总管的鼻子,道:“好,好!都好得很呐!” 两人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半个字也说不出。 “走!摆驾。朕要去寿康宫请安。” 同时,正武帝吩咐:“今天这件事,半个字也不允泄露出去!否则,诛九族!” 崔太后就在后宫,她跑不掉。 但周睿和高一鸣却是朝臣,高一鸣更是手握重兵。 京畿大营的兵力,是京城里所有兵力加起来的好几倍。在没有万全之策前,轻易不能动他。 赵林泽应了,小心翼翼问:“皇上,那早朝?” 往日的这个时辰,皇上已经往紫宸殿去了。如今要去寿康宫,肯定是赶不及。 “让他们等着。” 正武帝想了想,道:“就说太后娘娘突发恶疾,朕侍疾后再上朝。” 御辇出动,一刻钟后就到了寿康宫门口。 有宫人正在洒扫庭院,见到皇帝驾到,慌得丢了手中扫帚跪地见礼。 “见过皇上!” “奴婢见过皇上!” 偌大的庭院里,顿时呼啦啦跪了满地的太监宫女。 更有人瞧见了御驾,急匆匆往寝殿奔去,前去禀报崔太后。 正武帝脚步一顿,回身看着秦牧原、赵林泽,又看着被宫廷侍卫押着的犯人,开口道:“把宫门关了,一个人也不允出去。” 寿康宫的事,就让它烂在寿康宫。 “是!” 看着两扇刚打开不久的朱红色宫门缓缓关闭,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俱都瑟瑟发抖,不知究竟发生何事,才惹得一向孝顺的皇帝动了怒气。 崔太后刚起床,正穿着常服在宫女的伺候下用着一碗熬得软烂的梗米粥。 太医说了,她如今年纪大了,吃得太精细反而不美。 见有人匆匆进来,崔太后只掀起眼皮斥了一句:“何事慌张?” “太后娘娘,皇上领着好些人到了。” “什么?” 崔太后右眼狠狠一跳,心中陡然一紧。 昨夜是她和周睿约好的时间,把那些散乱在外的东西全部送回来寿康宫,便无惧清点库房。 可是,现在东西没到,皇帝却到了。 她环顾四周,并不见奉命去取回箱笼的心腹太监。 如此,只能再拖延一二。 崔太后心中有了计较,干脆也就不再用饭,让人替她披上外袍走到门口,看着从微弱的晨曦中朝着她走来的高大身影质问道:“皇帝不上早朝,来寿康宫做甚?” 正武帝走到她跟前,也不见礼,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 崔太后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做帝王之威。 往日,不论她怎么偏心,怎么对待皇帝,他却一直是将她当作母亲来奉养。 眼下,在皇帝的眼里,崔太后看不见任何母子亲情。 不过崔太后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瞬的慌乱后便镇定下来,徐徐开口道:“皇帝当以天下为先,哀家一切都好,皇上不用惦记,去上朝吧。” 无论皇帝想要做什么,先打发走。 只要等她的心腹太监回来后,一切都好说。 正武帝凝视了她片刻,方才缓缓摇头,道:“不,母后不好。你突发重疾,需在寿康宫中静养。从今日起,除了得到朕允许,寿康宫禁止任何人出入。” 崔太后一听,再怎么镇定也慌了。 她沉下脸质问:“皇帝这是何意?哀家身为一国之太后,全天下女人的楷模,大景朝缺不了我!” 正武帝冷冷一笑,道:“是吗?” “母后以为,一个私通朝臣的女人,能做全天下女子的楷模?!” 更多的话,他说不出口。 但仅仅如此,已能令崔太后白了脸色,气得浑身发抖,道:“你胡说!竟然……竟然敢出言羞辱哀家,先帝爷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放过你这个忤逆子!” 见她不肯承认,正武帝意兴阑珊,道:“随便吧。朕反倒认为,先帝若是知道你做下的这些事,在位时就会废了你!” “你疯了吗?!” 崔太后吃惊地瞪大双眼。 “看来,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正武帝转身吩咐:“带上来。” “是!” 秦牧原在薄薄的晨雾里现身,在他身后有人抬着一口箱子、还有被押着的两名太监。 太监低着头,不敢看崔太后一眼。 崔太后一见两人,便双膝发软,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担心多日的事成为了现实,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竹箱放到了崔太后身边,秦牧原弯下腰轻轻揭开箱盖。 顿时,一阵珠光宝气扑面而来,晃得人眼花。 “太后娘娘。” 秦牧原半蹲下身体,抬头看着崔太后,似笑非笑。 这个女人,是他幼时噩梦一般的存在。 如今,不堪一击。 他虽然蹲着,眼里的寒光却仿佛要将她吞噬。 崔太后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抓住门框,硬着头皮道:“什么意思?哀家不明白!” “这些都是什么?!放到哀家门口做什么,快抬出去。” 秦牧原口中轻轻地“啧”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崔太后,道:“太后娘娘还真是健忘,那就让微臣来提醒您。”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来,对着崔太后摇了摇。 第150章 一生的恨 崔太后看了一眼账册封面上的字,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惊叫道:“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 正武帝心中失望到了极点,淡淡开口:“朕给的。”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要寿康宫里的库房账册,有谁敢不给? 秦牧原笑得愈发畅快,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行读了出来,“五彩琉璃盏一个,甲品,正武十二年入库。” 紧接着,他用手指在竹箱里扒拉了一下,拎起一尊光彩夺目的琉璃盏起来,凑到崔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是这个琉璃盏吗?” “根据账册上的记载,它从未出库,且每年都摊了存放和保养的银钱。” 秦牧原笑得玩味:“而且,每一年都有复核在库的记载。” “太后娘娘,请问您一句,它如何会在此?它不是应该好端端地在库房里?不如,请太后娘娘移步库房,亲自盘点如何?” 什么叫得理不饶人,这就是。 他没问一句,崔太后就往后退一步。 此刻,崔太后已经紧紧地贴着门框站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要不是还靠着门,她恐怕已经软倒在地。 在铁证一般的事实面前,任何的狡辩都说不出口。 她只好拿眼看着正武帝,语气虚弱道:“皇上,你总得念我们母子亲情……” 正武帝抿着唇,神情伤感地看着她:“母后,您对我真的有过母子亲情?” 一句话,问得崔太后张口结舌。 换了往日,她自然能斩钉截铁地回答,可眼下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身体的本能胜过了理智。 她愣了一下,才哀声道:“皇帝,你是我怀胎十月诞下的亲生骨肉!做娘的,怎会对你没有亲情?当年对你严厉,也是因为你是长子,你是要继承皇位的太子啊!” 正武帝只觉得可笑。 崔太后那么明显的愣怔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后面说再多也无用。 他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一个母亲的心能硬到如此地步。 除了生育之恩,崔太后从未将他当做儿子。 甚至,更多的是把他当做仇人在对待。 在他成长过程中的那些责骂和严苛,如今丝丝缕缕地浮上水面,那都是借着管教之名,加在他头上的仇恨。 正武帝垂眸沉默了片刻,萧索地开口吩咐:“你们都先退下。” “是!” 秦牧原应了,带着一众侍卫、太监,站到了庭院中,离他们足有三丈之远。 皇家秘辛,不知道才安全。 见正武帝把人都遣退,崔太后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来,道:“皇上,哀家这字字句句都是真实。这些东西,堆在库房里也无用,哀家就拿去赏了人,这又有什么好说道的?” “既然都是哀家的,不都可以随我处置吗?” “你说要清点库房,哀家就想着不能让你操心,把东西都收拢回来。也是看在你日理万机,不愿给你添麻烦。” “就是你父皇在世时,他也都是由着哀家处置的。” 崔太后一番舌灿莲花,不仅搬出母子亲情,还搬出了先帝。 她心里清楚,无论如果证据确凿,只要正武帝能相信她,或者是心软,她就算渡过了这一劫。 归根到底,她始终是皇帝的亲生母亲,毋庸置疑。 任她说得天花乱坠,正武帝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她提起了先帝爷,他才终于开口问:“母后,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跟我讲实话。” “问!” 崔太后已经回过神来,连声催促:“问,你快问!” “当年,你是否不愿意嫁给朕的父皇?” 崔太后原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足以面对任何诘问。 可是,这个问题,触碰了她多年的伤疤。 想当年,她和周睿青梅竹马,暗生情愫,私底下已经互许了终身。 却因为家族利益,被迫入宫嫁给先帝。 崔家需要一个皇后,来巩固世家地位,却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 直到出嫁之前,她被关在自己院中足足一年。 美名其曰崔家嫡女足不出户,谨守闺阁女训,其实和犯人没有差别。 这让她如何不恨? 就是周睿,也被崔家使了阴招,差点丢了小命。 并以此来要挟她,安分守己履行崔家嫡女的职责。 她隐忍多年,终于在宫中取得地位后,才利用自己的势力将周睿慢慢提拔起来。 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她心上的疤,是她的恨。 崔太后抬头,冷冷地看了正武帝一眼,退回到房中,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事到如今,她宁愿撕破脸,也不想面对这个让她一生不幸的问题。 这就是她的回答。 正武帝看着紧闭的门扉默了默,转身离开。 看着满院子的人,他开口命令:“人犯押走,由金吾卫审讯定罪,关押起来。太后重疾,当卧床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 秦牧原上前请示:“皇兄,这箱珠宝怎么处置,是否放回寿康宫库房?” 正武帝摇了摇头,道:“放进正阳宫去,告诉皇后封存起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还不能处置周睿和高一鸣。 但眼下不处置,不代表将来不处置,这些都是证据。 他是皇帝,可生杀予夺。 但他想让人输得心服口服。 在整个后宫,只有正阳宫是他可以完全放心的地方。 “是。” 两人都有默契地并没有提起那柄翡翠玉如意,它才是处置周睿和高一鸣的关键证据。 就让崔太后以为,只是自己多年来利用权势和珠宝收买朝中官员之事被揭穿了。 秦牧原留下来善后,正武帝摆驾去紫宸殿上早朝。 他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从未无缘无故迟到这许久。百官站得累了,也顾不得仪态,便纷纷盘腿坐下。 龙椅当前,纵然心头各有猜疑,才不敢出声议论。 这么多人的朝堂,保持着安静。 百官之中,周睿最为慌张。 他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头却将所有事过了许多个来回,反复思量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昨夜他命人将宝物送回寿康宫,紧接着就来上早朝,并未等到回报。 难道,是事迹败露了? 第151章 畅快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光大白,才终于传来了皇帝的脚步声。百官立刻起身按位置站好,伸长脑袋看着正武帝出现的地方。 正武帝脸色沉稳,如往常一般不怒而威,看不出任何异常。 百官行跪拜大礼后,杜宰相率先出列询问太后的病情。 大景朝以孝立国,太后娘娘生病并非皇帝的家事。 “太医已诊过,太后因年事已高疏于活动,偶染风寒引发旧疾,需卧床静养。”正武帝道,“从今日起,谁都不能去扰了母后的清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朝中百官,并未在周睿的脸上多停留一秒。 接下来,便是百官奏对正事。 整个过程,周睿都显得心事重重。 东西究竟送进去没有?寿康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前几日莫氏进宫时分明并无异样,太后娘娘身体康健,怎么会忽然病倒?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朝,周睿连吏部衙门都没去,径直回了家。 正武帝命暗卫全天候地盯着他,一有异动就立即处置,尤其是不能让他和高一鸣联系上。 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之后再来收拾烂摊子。 周睿回府后就招人来问,说东西已经送进宫了。 秦牧原将首尾都做得很干净,周家无法查到详细消息。他动用的全是在金吾卫的心腹,犯人也都押在金吾卫大狱里,半点消息没有泄露。 周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召了莫氏来问。 莫氏对这个公公心存恐惧,听他询问,便将当日拜见崔太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太后娘娘半躺在软塌上与我说话,好似有些倦怠,提不起劲。” 难道,真是生了急病? 周睿疑惑,却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吩咐她:“你再递牌子进宫去,就说听闻娘娘生病内心忧虑,要替母亲探病。” “是。” 莫氏乖乖应下。 秦牧原回到晋王府时,已近午时。 卢雁依准备好了一桌酒席,见他终于踏进院门,迎上去道:“我还在想着王爷能不能回府吃午饭呢,可巧就见着人了。” 第152章 借机退隐 若草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门房来了一位小宫女,说是给王妃捎的口信。说完,她便急匆匆走了,要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去。” 知道她着急,秦牧原按着卢雁依的肩头,道:“你别急。司乐是正六品,宫中自会遣太医前往。明儿一早,我陪你进宫看看。” 卢雁依无法,只好按住心头焦急应下。 翌日一早,秦牧原就陪着卢雁依往皇宫里赶。若是她一人来,还需要递牌子,有秦牧原陪着就不用。 到了宫门口,还未下车,就见到一个身影在门口徘徊。 秦牧原伸手扶着卢雁依,望向她的目光既怜悯又冷漠。 “是谁?” 卢雁依轻声问。 “莫氏。”秦牧原道出她的身份,“崔家女、周睿的儿媳。” 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同时也是崔、周两家的帮凶。说她无辜吗?却也助纣为虐。 莫氏在宫门口来回踱步。 公公周睿交付她的任务,不能完成她没办法回府,只能在这里等着。 “小将军,烦请你再帮我通传一下,太后娘娘一定会见我的。”她走到守门的小队长身前,语气哀求。 她不愧是崔家女,生得明丽动人。 如果在平常,这样一名女子朝着人哀求,十有八九都能得到回应。可惜的是,这里是皇宫。职责所在,无人敢应。 小队长摇摇头,看也不看她。 莫氏已经接连几日递牌子求见,却都没得到回应。没办法,只好日日来到宫门口守着,期望寿康宫里能传出消息来。 秦牧原牵着卢雁依走进宫门,出示了王府腰牌后被放行。 莫氏看见他,眼睛一亮,快走几步追上来道:“臣妾见过王爷!王爷,可否带臣妾入宫?” 她并不知道背后的纠葛,跟秦牧原也只在各种场合见过、并不相熟。如今她内心焦灼,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试试。 万一,晋王同意了呢? 秦牧原脚步不停,卢雁依看着她歉意地笑了笑,两人进了宫门。 莫氏留在原地跺了跺脚,啃起手指甲开始另想法子。 她从来不知道进宫是一件如此困难之事。在这之前,只要她递了牌子,寿康宫里便会派人来接,根本不可能被拦在门口,惹人耻笑。 已进宫的两人,直奔司乐局而去。 因沈岚受伤,往日都在排练歌舞的司乐局,今日显得格外安静。 卢雁依心头担心,越走越快。 “老师!” 进了房,卢雁依朝着床榻上看去,见到沈岚半躺着,右腿上包扎着厚厚的细布,传出浓重的药味。 一名小宫女在她跟前伺候着。 见到他们来了,沈岚在床上微微欠身,道:“微臣见过晋王爷、晋王妃。请恕臣有伤在身,不能全礼。” “老师快躺下。” 卢雁依上前扶着她,细细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老师怎么会从高台上摔下来呢?” 在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不信的。 以老师的功底,在练习时受伤并不意外,但怎么会从高处摔下? 直接告诉卢雁依,这是不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是以,她才会这般急匆匆地进宫,就怕沈岚吃亏。 毕竟,上一世她就在宫中死得不明不白。 沈岚却摇摇头笑道:“不关其他人的事,就是我年纪大了。眼看着千秋节就快到了,一时心急,不料吃了个大亏。” 卢雁依这才放心,问:“太医怎么说?” “骨折了,让我安心养着,至少三个月内不能跳舞。千秋节,恐怕是赶不上了。” 沈岚嘴里这么说着,神色之间却并无遗憾,道:“我在想,是不是上天的喻示。在司乐这个位置上太久,也到了该退隐的时候。” “老师要辞官吗?” 卢雁依欣然道:“老师辛苦了这许多年,早就该享享清福。” 她早就想让沈岚从司乐姑姑的位置上退下,但一来宫中女官并不好辞,二来也不知道沈岚本人的意思,距离上一世沈岚身故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也就一直没提。 如今沈岚受伤,她自己又有这个意思,正好以伤为借口隐退。 卢雁依看向秦牧原,道:“王爷,求您帮这个忙。” 就算沈岚受了伤,想要顺利离开皇宫,也非得晋王出手不可,因为并不合规矩。 秦牧原点点头,道:“行,小事一桩。” 回到王府,卢雁依道:“我总觉得老师这次受伤并非意外。但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人加害。” 宫中尔虞我诈,但沈岚并不年轻,在她身上并无更多利益纠缠。 秦牧原沉吟片刻,道:“或许,是司乐故意为之。” 卢雁依霍然一惊:“你是说?” 秦牧原缓缓地“嗯”了一声,道:“背后的缘故我们并不知晓,总之你们师徒一场,我帮她了了这个心愿便是。” “或许,有一日她会告诉我们真实原因。” “行!” 既然老师不愿继续留在宫中,倒是正好了。 几日后,晋王府的马车将沈岚从宫中接到王府静养。她的腿还伤着,不宜行动。正好霜月住过的小院每日都在洒扫,便让她住了进去,又请了太医来瞧。 “依依不必费心,我的伤自己心头有数。”沈岚笑道。同她在宫中时的严肃相比较,她如今神情轻松了不少。 卢雁依在心头觉得,恐怕秦牧原的推测是正确的。 想必,老师也感受到了危险,不愿再继续留在宫里。 太医也说只是单纯的摔伤,只要把骨头养好就行。痊愈后不影响行动,但再要想跳剑舞,恐怕就无法像以前那样呈现出完美的表演。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去麻烦十七娘她老人家。 “老师,”卢雁依道,“您就在王府里安心养着,伤好后也不急,我给你养老。” 沈岚笑着应了,道:“幸亏我当年好眼力,收了个好徒弟。不过,等我养好了伤,先回家一趟,看看再说。” 离开故土几十年,也不知道当年的人怎么样了。 想起家乡的一草一木,沈岚眼里露出追忆的神色来。能回家一趟,她忍着断腿的痛出宫,值得了。 第153章 又是一年千秋节 对沈岚而言,敢于让她这样做的人,正是卢雁依。 不是指她需要借助晋王的权势,而是卢雁依已继承她的衣钵,让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沈岚深知剑舞传承不易,民间打着剑舞名头来挣钱的人不少,真正懂得的屈指可数。因而她也并不在意卢雁依是否能寻到传人,至少她没有遗憾。 “老师,你先安心把伤养好。” 卢雁依温言道:“其余的事,等你伤好后再说。到了那时我派人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好,先谢过依依。”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不用跟我客气。”卢雁依叮嘱着,“在府里有任何不惯,只管告诉我。” 晋王府里一派其乐融融,尚书府的气氛则大不相同。 距离皇帝上早朝迟早已过了七八日,周睿急得嘴角都起了一圈燎泡,莫氏仍然没能踏入寿康宫半步。 不止是莫氏,他在宫里的眼线也统统没有消息。别说进入寿康宫刺探消息,就是靠近都会被侍卫以“扰了太后娘娘清净”为缘由,给驱离。 心头惦记着事,周睿夜不安寝,就连整个府里的空气都小心翼翼起来。 并非他对崔太后的感情有多深厚。 这许多年过去,当年再怎么山盟海誓,如今各自嫁娶生养,又隔着厚厚的宫墙,有多少感情都给耗在了岁月里。 爱情不再,因利益而结成的利益同盟却牢不可破。 崔太后一人,与他和他手底下的势力紧密相关。在大事未成之前,他必须仰仗崔太后。 年少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清贵少年,如今早已被权力和野心的熏陶下,忘了初衷。 “老爷,大少奶奶回府了。”下人禀报。 “让她过来。” 窗外,夜幕初降。 他看见莫氏的一瞬,便知道这又是毫无收获的一日。 “父亲。” 莫氏不安地嗫喏着,垂眸望着地面,两只手放在身前紧紧握着,整个人都透出她的局促拘谨。 周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问:“怎么样?” 莫氏摇了摇头,道:“媳妇在宫门口守了一日,仍是没有寿康宫的消息。也……也进不去。” 说到这里,她也感到委屈。 堂堂吏部尚书府的大少奶奶、崔家嫡女,何时受过这等屈辱?皇宫对许多普通人来说是高不可攀之地,对她而言却是打小就进的地方。 眼下,竟是进不去了! 不到十日,莫氏只觉得她已将这辈子该受的白眼给受尽了。 再这么下去,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在外足足一日,又累又渴。回来后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又被叫到书房。她紧紧地搅动着手绢,等待着办事不力的责罚,心里既害怕又抱怨。 周睿眉头紧皱,过了半晌才摆摆手,道:“罢了!明日你也不用去了。” 很显然,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崔太后已经失去了对寿康宫的掌控。否则,她绝无可能让莫氏是宫外等了这么些天,毫无动静。 那么,眼下执掌后宫的人会是谁,皇后吗? 周睿踱着步子,莫氏见他并未理会自己,等了片刻后便悄悄行礼告退。 直到离开书房,她的脚步才变得轻快起来,心头喜滋滋的。 终于不用去宫门口守着了! 如此过了几日,便到了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如往年一般,京城中有诰命在身的命妇、夫人、贵女,纷纷前往宫中,贺韩皇后的诞辰。 因为正武帝对韩皇后一如既往的宠爱,这一日便成了一年一度里宫中最为盛大的节日。 宴席照例是摆在御花园里。 太监宫女都换上了喜气的新衣,宫殿花草进行仔细的清洁过,挂上了装饰用的绫罗彩缎,焕然一新。 秦牧原陪着卢雁依到了御花园门口,笑道:“晚上见。” 哪怕是皇亲国戚,他也不能在如此多女眷的情况下,进入后宫,另有款待他们之处。 卢雁依乖巧地“嗯”了一声,在宫女的指引下,朝里面走去。 与去年她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相比,今日她已是晋王妃。还未走几步,一路上都有人跟她寒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更多的只是在各种场合上见过,称得上相熟。 第154章 调虎离山 “是吗?” 卢雁依问了一句,便开始留意崔玉瑶的行踪。 她心头有数,既然周睿对崔太后都如此在意,崔家不可能不着急。 千秋节,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至少他们不会被拦在宫门外。 坐下喝了一盏茶,卢雁依低头看了一眼裙角,对王婵道:“不小心弄脏了,我去整理一下。” 王婵忙道:“王妃快去。” 这里是皇宫,晋王妃一定比她熟悉,她也没有一定献殷勤的必要,正是卢雁依想要的效果。 沿着游廊拐了个弯,卢雁依缓缓而行。 很快,在她身后就出现了一名手腕上戴着茉莉花串的宫女。淡雅的茉莉花串并不引人注目,卢雁依却知道,这是秦牧原安排在宫中接应她的人。 她放缓了脚步,宫女跟在她一步开外的距离。 卢雁依吩咐:“去寻崔玉瑶,找到后跟紧她,然后立刻告诉我。” 宫女低声应了,施礼退下。 重新回到花筵里,卢雁依先去给韩皇后请了安,送上贺礼。 福宁公主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打趣道:“刚才就见你进来,怎地这会儿才到跟前来?母后,您说晋王妃是不是该罚?” 韩皇后笑道:“晋王妃自有分寸,哪里像你这般冒冒失失?” 福宁公主不依地摇着她的胳膊,嗔道:“母后,您的胳膊肘怎地往外拐呢?” “不是我要偏帮晋王妃,你瞧瞧你,再瞧瞧人家。分明比王妃大一岁呢,连个婆家的着落都没有,更不懂当家理事,差太远了!” 韩皇后一脸嫌弃,惹得好几名夫人都掩口笑了起来。 其中一名道:“皇后和公主的感情真好。” 卢雁依笑道:“公主如此尊贵,驸马自然须样样都好,才能配得上我们家福宁。” 福宁公主展颜一笑,道:“还是三皇婶疼我。” 几人说笑了一阵,又是一轮新的贺礼送上。卢雁依知机,道:“皇嫂,难得来御花园一趟,我去开开眼界。” 韩皇后含笑允了。 福宁公主也跟着站起来,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 “去吧!”韩皇后冲她挥挥手,“知道你闲不住,别玩疯了,还知道回来就成。” “母后当我是三岁小孩呢!” 福宁公主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牵着卢雁依的手往园子里盛放的花树走去,路遇之人纷纷对她们见礼。 走到一座石亭里,命宫女守在路口,福宁公主才褪去了伪装,道:“崔家不对劲。” 卢雁依“嗯”了一声,道:“我已经让人去寻崔玉瑶。” 直至目前,晋王府和韩皇后都是盟友,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崔太后,以及她背后的势力,卢雁依对福宁公主没有隐瞒。 更重要的是,卢雁依知道秦牧原从未有过要登基为帝的念头,她们不会变成敌人。 “且等一等,我总觉得她们的目的不止是要见到太后那么简单。” 初夏的阳光和煦,崔玉瑶却走得一身是汗。 她必须要走快一些,方能在说好的时间里抵达。 今儿的皇宫里都忙着千秋宴的事情,其余地方难免都有些冷冷清清。 要说最不受千秋宴影响的,莫过于段贵妃所在的宜兴宫了。 在宫里,秦南山是唯一的皇子。 论尊贵地位,除了正武帝、崔太后、韩皇后之外,就是他了。 因此,他向来不出席千秋花筵上,到了正式的晚宴时,才会由段贵妃牵着出来露个脸贺寿。 段贵妃嫌进入后宫贺寿的人太多,干脆把宜兴宫的宫门一关,让段家请来的老师安心教授秦南山。 窗明几净,郎朗读书声。 段贵妃坐在园子里的秋千架上轻轻荡着,闭上眼睛,听着秦南山的读书声,唇角漾起一抹笑意来。 空气静谧,花香浮动。 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穿透宫门传了进来,惊得段贵妃浑身一抖。 “哪个混账?胆敢在宜兴宫门口放肆?!” 她蹭地一下从秋千架上站起,怒道:“去给本宫瞧瞧,究竟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 宫女急急应了,正朝着门口奔去,段贵妃又道:“等等!” 她眉尖紧蹙,低头思索了半晌,道:“你们两个人去。一人开小门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另一人把守住门口,不能让任何人混进来。” 若不是有这份警惕性,她又如何能在危机四伏的后宫里,护住小皇子这许多年。 段贵妃冷冷一笑:想在她面前用调虎离山之计?没门! 看见宫女离开后,她就到书房廊下的摇椅上坐下。 这个位置,既能将秦南山放到她的眼皮子底下,又不会妨碍他上课,一举两得。 没让她久等,前往宫门处的两个宫女急匆匆赶回来,道:“贵妃娘娘,是皇后宫里的吴采女,在我们宫门处晕倒了,流了好多血。” 宫女不安地紧紧握着手指,道:“瞧着……仿佛是小产了。” 段贵妃眼皮也不抬,问:“刚才是谁在叫?” “是崔家大小姐。” 段贵妃“呵呵”了一声,笑容讥讽:“这都是唱的哪一出?偏偏都还盯上了我宜兴宫。” “皇后办千秋宴,她宫里怀了身孕的采女,怎么会跑到我这儿来?又那么巧,崔家大小姐不在花筵上,还能撞个正好?” 段贵妃站起身,面容冷艳,道:“真当我宜兴宫是软柿子?” 话音刚落,宫门被“嘭嘭嘭!”地拍响,有人喊道:“贵妃娘娘,救命啊!求贵妃开门,救我们主子一命。” “娘娘,您行行好吧!” 叫声凄厉,宜兴宫内众人却充耳不闻,就连书房里的读书声也没有丝毫停顿。 在宫中,小产滑胎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要怪,就怪吴采女命不好。 “把门关好。” 段贵妃厉声道:“别提人了,今儿就是一只苍蝇飞进来,本宫也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 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都到了宫门处,并不为看热闹,只管守着门,不让人趁乱进来。 他们在宜兴宫中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万事以秦南山的安全为先。贵妃娘娘不让进,外面哪怕是死了人,也不能进。 别怪他们冷漠。 学不会的人,早就被罚去了做苦役,个个都没好下场。 第155章 愚蠢 宜兴宫门口,跟随着吴采女的小宫女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也不知道为何,好端端的主子,忽然就小产了! 吴采女已是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此刻她大腹便便地躺上地上,面色如纸地看着不断从自己裙底渗出来的鲜血,惊恐万分。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明明一直都很小心! 吴采女是去年进宫的秀女,因家世普通虽然留在了宫中,但在千秋宴上册封的名单上并没有她的名字。 后来,知道韩皇后想要几名不起眼的秀女放进正阳宫,她便第一个去求。 她知道韩皇后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要接她们的肚皮生个嫡子。 可以啊,她不介意。 只要能有小皇子,还养在正宫娘娘的膝下,她这个生母自然也不会差了。 她正是和卢丽婉同一批留在正阳宫的秀女。 和卢丽婉不同,她留得心甘情愿,并且常常觉得卢丽婉幼稚可笑。 不过这样一来和她竞争的人就少了一个,她不求名分、也不求能被皇上记住,只要能抢在其他人前面生下皇子就赢了大半。 皇后不让她们出正阳宫,她就不出。 直到去年秋日成功受孕,皇后就求了皇帝,给了她采女的册封,还允诺她只要能诞下皇子,就是宝林。 那可是正六品! 吴采女心头痒痒的。 正六品的份位,比她老家县城最大的县令还要足足高上三个等级! 到那时,看看谁还敢欺负她。 怀揣着这个念头,不消韩皇后叮嘱,她自己都小心翼翼,护住肚子里的龙胎。 韩皇后多拨了一个宫女给她使唤,务必要让她诞下皇子。 吴采女憧憬过无数次生下皇子后的册封场面,是光想想都能乐出声的程度。 难道,美梦就此消失了吗? “救命……谁来救救我……” 她动弹不得,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令她冷汗浸透了前胸后背。 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内竟然会有如此多的鲜血,仿佛流不尽似的,汩汩往外流出。 吴采女惊恐地抱着肚子,放声大叫:“快来人啊。” 孩子好像已经没有动静了。 只要快点来人,说不定还能保住。 可是,在她身边跟着的两个小宫女,一个在使劲拍着宜兴宫的门求助,宜兴宫却毫无反应。 另一个,手足无措地跌在地上,旁边是一名晕过去的贵女。 她并不知道崔玉瑶的身份,却也能从她的穿戴上看出崔玉瑶身份不凡,是世家里养出来的嫡女。 能在千秋宴里进宫道贺的女眷,就没有一个是身份简单的。 吴采女求助无门,更不敢动弹,怕结果更加糟糕。 幸好天气不热不冷,哪怕就是这么躺在地上,有日头照着,总比冰冷的地板强多了。 可是,为什么好好的会流产呢? 这宫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往日不时有人走过的道路,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就连那名贵女晕倒前的尖叫声,也没有引来任何人。 吴采女在煎熬中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这,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啊!” “采女娘娘摔倒了!” 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如同按下了一个不知名的开关,宫女太监从宫墙各处涌现,奔着她而来。 吴采女瘫在地上,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母子连心,她虽然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已经感觉不到肚子里的小生命。 “吴采女?” 福宁公主的声音变了调,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采女满心绝望,道:“不是公主您遣人传话到正阳宫,说皇后娘娘请我到花筵上来吗?” 她和另外几名在正阳宫的秀女一样,没有韩皇后允许时,不能踏出正阳宫半步。 正阳宫作为皇后的宫殿,美轮美奂应有尽有,她们衣食无缺。 但再怎么美,总是有限的。 一年来,吴采女连花园里哪棵树有多少片叶子都数得清清楚楚,人都快要憋疯了。 是以,才会在接到传话时毫不怀疑,满心欢喜地带着伺候她的两名小宫女就往御花园里去。 福宁公主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若当真是母后的意思,你身怀六甲,母后一定会遣步辇来接。” 简直是愚蠢至极! 有些人,纵然是拥有了珍贵的机会,也会失去。 枉费韩皇后一番心血,将她的肚子护到这么大,如今毁于一旦。 看出她心里的怒火,卢雁依握住福宁公主的胳膊,轻声劝道:“事已至此,还是听听太医怎么说。” 吴采女毕竟怀着龙嗣,她又是遭人暗算的受害者。 福宁公主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指着伺候吴采女的两名小宫女,道:“你们给我过来!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如果说正武一朝的皇宫对什么疾病最有经验,那一定是宫妃各种各样的流产、滑胎、小产了。 福宁公主带来的人将吴采女在原地用帐幔围起来,等待太医的到来。 卢雁依则和福宁公主把人带到宫墙另一侧问话。 福宁公主看着宜兴宫那两扇纹丝不动、安静得里面仿佛没有人存在的宫门,苦笑道:“她若是有一丁点贵妃娘娘的小心谨慎,也不会中了招。” 卢雁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段贵妃的做法纵然冷酷,却也是她这许多年来在后宫生存下来的根本。 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一石多鸟之计? 她若是开了门,谁又能保证,秦南山安全无虞? 小宫女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浑身颤抖着回话:“采女娘娘接到口信后就往御花园走,刚开始说有些不舒服,到了宜兴宫门口时便肚痛难忍,裙底出了血。” 另一人道:“奴婢就去宜兴宫叩门,一直没有人应。” 卢雁依凝神问:“那崔家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均摇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她突然出现,看见采女娘娘的血就晕倒了,一直都叫不醒。” 卢雁依和福宁公主对视了一眼,想法相同。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明白。 可这后面,藏了不知道多少心机算计,才能将这一幕发生在宜兴宫门口。 第156章 真正的目标 福宁公主心里清楚,韩皇后将她们放在正阳宫里,原也没指望真的能诞下皇子,不过是放在明处的棋子。 但既然吴采女的肚子好不容易能护到七个月,也就存了些希望。 万一呢? 万一真的能生下来,再养好呢? 别的不提,至少在正阳宫里,韩皇后能护得她周全。 看来终究还是不能了。 偌大一个后宫,竟是容不下一个新的小生命。 卢雁依走到被人围着的崔玉瑶跟前,蹲下身子去掐她的人中。 太医还没到,宫女太监不敢对她上手,她却不然。 因为坚持习武,卢雁依的手劲比寻常女子大,透出健康粉色的透明指甲留了短短的一截,把少女娇嫩的肌肤掐出了血痕。 崔玉瑶迫不得已,只好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 “醒了?” 卢雁依蹲在地上看着崔玉瑶,阳光从她身后投射过来,整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让刚睁开眼的崔玉瑶心头一颤。 “你干什么?” 崔玉瑶用手肘撑着自己,往后倒着退了好几步。 她毫不怀疑,要是再不醒,卢雁依能把她掐死。 “救你啊。” 卢雁依拍了拍手,仿佛在拍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施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不是昏过去了吗?我在救你。” 崔玉瑶在心里“呸!”了一声,但总不能承认她是在装晕吧?只好心不甘情不愿道:“谢过晋王妃。” 卢雁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客气,下次晕倒可不要再被我看见。” 她语带警告,崔玉瑶垂下眸子并不吭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太医院的人终于赶到。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被两名医士扶着,快步赶过来。 事关皇嗣,所有人都很紧张。 吴采女见到老太医,心中升起希望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孩儿……” 她已痛得嘴唇发紫,身上的血不停地往外流。 老太医蹲下身子,吩咐医士打开银针袋待命,自己则先把手搭上了吴采女的脉搏处。 第157章 给你两个选择 卢雁依坐在不远处,看着韩皇后举止优雅,心里冒起一个念头来:幸好秦牧原从未有过问鼎至尊的想法。 龙椅不好坐,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位置。 上一个千秋节,韩皇后在册封秀女,今年则在安抚流产后的采女。 不但要将自己的夫君分享给别的女人,还要忍着心里的痛面对层出不穷的心机算计。 而且,这还是帝后伉俪情深。 纵观古今,又有哪个皇帝能做到如正武帝一般,真心爱着、一如既往地支持着自己的皇后呢? 哪怕当时的真心,都随着色衰而爱驰,时过境迁。 对皇后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成为太后,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如何? 人不是活在别人的艳羡里,那每一日的独守空房,都靠自己去面对。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众人移步。 今年的千秋宴与往常不同,除了女眷和皇亲国戚,正武帝还在前殿摆下寿宴,宴请朝中重臣,六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出席。 韩皇后接受过一众夫人的敬酒后,便前呼后拥地去往前殿。 夜色初临,皇宫各处都燃起了灯火。 廊柱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着,迎面走来一名佩戴着宝刀的宫廷侍卫。 从着装上看,他是一名六品武将。 他扶着腰间宝刀,走得很快。藏在胸口的信件仿佛火一般,烫着他的身体。 走到走廊尽头,他脚步一滞,不得不停下来躬身见礼:“末将见过晋王爷。” 秦牧原站在石阶之上,身形颀长姿态优雅,在夜风的吹拂中宛如从天而降的谪仙,仙气飘飘。 武将却没有心思赞赏这份风华,一颗心直往下坠去。 “莫泽。” 秦牧原转过身望向他,不带情绪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道:“把信交出来。” “什么信?” 被他一语喝破,莫泽惊得倒退两步,才慌忙矢口否认道:“王爷您在说什么,末将听不懂。” “是吗?”秦牧原淡淡道,“本王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马上交出从寿康宫得来的信,二是由本王亲自来取。” 他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气沉丹田动用了内力。 倏然之间,地上落叶以他为圆心旋转起来,又聚在他摊开的掌心,成为一颗旋转不休的圆球。 这是他近日为了讨卢雁依欢心而琢磨出的技巧。 不仅能变成圆球,只要他想,就可以变成任意形状,常常哄得卢雁依开心不已。 应勤池要知道他把浑厚的内力用来讨王妃开心,恐怕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过,这个技巧显然不只能讨王妃喜欢,还能杀人。 在除了侍卫不能佩戴武器的皇宫,这就是秦牧原的武器。 同为习武之人,莫泽显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他能很明显地从那个看似无害的树叶圆球中,感受到其中蕴藏着的恐怖力量。 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功境界吗?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是他这辈子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事。 莫泽想不通,秦牧原已经贵为王爷了,为何还能拥有一身超凡出世的武功? 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选好了吗?” 秦牧原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掌心中聚集的树叶更多了一些。 他有选择吗? 莫泽无奈,只好将那封费尽心机、几经辗转才送到他手里的信从怀里摸出来,躬身呈上。 他不给,也打不过秦牧原,仍然是被搜出来的下场。 太可惜了,只差一步,他就能把信交给今日来参加千秋宴的崔国丈,完成使命。 秦牧原从他手里接过信,掌心的内力散了,树叶坠落一地,犹如莫泽的心情。 会被发落吗? 莫泽忐忑不安。 “今日之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他听见秦牧原吩咐:“若有半个字泄露,别的本王不知道,你的性命本王要定了!” 莫泽浑身一颤,恭声道:“是!” 这也意味着,他传信失败的事也能被藏起来。 这么多个环节,到时崔家问起时,他只要坚称自己并没有拿到信就行。 仿佛看出他的想法,秦牧原再次开口,声音冷冽如寒冰,道:“如果本王是你,就带着姐姐远走高飞,远离这趟浑水。” 言尽于此,秦牧原转身离开。 莫泽愣在原地,仍保持着抱拳的姿态,从后脊梁串上一股凉气。 他的姐姐,就是嫁进吏部尚书府的莫氏。 姐弟两人不姓崔,却是崔家族人,是崔家的枝叶。 莫泽将秦牧原的话在心里滚了好几个来回,转身径直出了宫,直奔尚书府而去。 “大少奶奶,莫将军来了。” 莫氏放下手中针线,怔道:“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他不在宫中,怎会来此?” 周睿和周夫人都进了宫,莫氏身上并无诰封,便留在府内。 下人自然不知,待见到莫泽后她又问了一遍。 “大姐!” 莫泽神情肃然,让她将所有人屏退后道:“你跟我走吧!越快越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莫氏一脸茫然。 “没有。”莫泽摇了摇头,“恐怕也快了。” 他把今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知道大姐你连着七八日求见都没能入宫,而今日费了如此周折,寿康宫的信仍是在我手里被晋王给劫走。” “你想想看,太后娘娘定然早已失势,否则断不会如此。” 莫氏忧心忡忡,道:“我也这样想过,但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们的出生,就注定了和崔家同乘一条船。 “走吧。” 莫泽道:“若不是晋王爷建议,我也没想到,我们可以离开的。” “怎么走?” 莫氏反问:“你是宫廷侍卫,每日要执勤巡逻。我是周家媳妇,晨昏定省伺候公婆。我们哪一个,是能轻易离开的?” “可以的,只要我们舍弃这一切。” 莫泽下定了决心,道:“我可以挂冠而去,侍卫那么多不会缺了我一人。大姐你没有孩子的牵绊,周家媳妇的身份有那么重要吗?你忘了,连着几日去宫门口的折辱?” 说到此事,莫氏的满腔怨气翻涌起来,看着他道:“我没忘。” 离开这里。 脱离那个可怕的公公、没有感情的丈夫,脱离这如同泥沼一般的生活,莫氏的一颗心久违地跳动起来。 第158章 皇上恩赐 “我们什么时候走?”莫氏一脸期待的看着弟弟。 莫泽松了一口气,沉声道:“现在。” “现在?” 莫氏吃了一惊,高声反问:“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莫泽道,“既是已经下决心舍弃一切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分别?不如趁眼下你公婆还在宫中,一走了之。” 见莫氏仍然神情犹豫,莫泽又道:“难道,你还要等你那个成日不着家的丈夫?” 听他提起丈夫,莫氏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咬咬牙道:“好!我们这就走。” 她和周家大少爷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自己家乡遥遥地嫁到京城后,才知道大少爷原本是有心上人的,只因不能违抗父命才娶了她。 别提对她一心一意了,就连表面上的敷衍功夫都懒得做,只在宵禁前赶回家睡觉,白日都留她一人面对陌生的周府。 整个周家,都以她的公公周睿马首是瞻。 而周睿根本不在乎嫡子夫妻的感情如何,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出入寿康宫传话的人。想到这里,莫氏心头也不知道是恨还是怨,她的大好青春年华就此虚度。 下了决心,莫氏只觉她一身轻松,叫来从娘家陪嫁而来的心腹丫鬟,迅速收拾了金银细软,在莫泽的陪同下从侧门上了马车。 尚书府的管家追上来问:“大少奶奶,天色都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莫泽骑在马上,不耐地看着他,道:“母亲病了,传了口信来,我们要立刻启程赶回去。”母亲既然狠心将他们兄妹扔到京城,就别怪他借名头一用。 不待管家再说话,莫泽驱着马车离去,只留下管家在门口摸不着头脑。 大少奶奶的母亲病了? 怎地这么急,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那是主子的事情,他一个管家也阻止不了,还是等老爷从宫中回来再行禀报吧。 莫泽在来尚书府的时候,就打发长随回家收拾行囊。 因此,护着莫氏的马车一刻不停,在城门处和长随汇合后,出示了他的腰牌趁着夜色离开京城。 没过多久,秦牧原就接到了莫氏姐弟离开京城的消息。收回撑在汉白玉栏杆上的手,他的唇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 他果然没有看错莫泽,是个能识时务、有决断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救了莫氏姐弟,将他们推出了京城这个危险的漩涡,但其实,他的真实目的是削弱崔太后的势力。 崔太后妹妹远嫁莫家,后因为家族的需要将一双儿女送进了京城。 莫氏嫁入周家,莫泽成为六品侍卫,掌管着宫廷里一股不小的势力。就看此次崔太后从寿康宫中捎信出来,最后一棒必须用到莫泽的力量,便可见一斑。 他的离开,让秦牧原在宫廷中的布置更加从容。 千秋宴刚刚开始,夜还长着呢! 回到宴席上,正是推杯换盏的热闹场面。 韩皇后坐在正武帝身侧,端庄大气,浅笑着跟皇帝说着话。帝后两人神态从容,丝毫看不出吴采女流产对他们造成的影响。 习惯了,果真是一种可怕的事情。 正武帝一边跟韩皇后说着什么,一边留意着殿内的动静。看见秦牧原进来朝他微微颔首,便对贴身伺候的赵林泽做了个手势。 赵林泽会意,端了一个黑漆云纹描金托盘走到高一鸣跟前,提起酒壶把手稳稳地斟了一杯酒,恭声道:“皇上说周统领护得京畿安稳,练兵辛苦了,特赐酒一杯。” 在宴席期间,皇帝皇后不时对重臣都有赏赐,这是一种额外的嘉奖手段,被赏赐的大臣皆受宠若惊。 因此,高一鸣并未生疑。 他站起来,冲着正武帝拱手致谢。 正武帝含笑端起酒杯,两人遥遥碰了碰杯,高一鸣用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见他爽快喝下,赵林泽将托盘上的酒和酒杯都放到他的案几上,拿着托盘躬身道:“皇上赏的酒,高统领慢用。” 能在千秋宴上得了额外赏赐,高一鸣心情舒畅,一口酒一口菜地畅饮起来,欣赏着殿内歌舞。 夜深了,宴席也散了,早过了宵禁时间。 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们当然不用担心宵禁的问题,巡夜的士卒都得了吩咐,只要他们出示千秋宴的请柬便能顺利通行。 周睿得正武帝赏了两回酒,这会儿有些头晕,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周夫人向来怵他,只在马车停在府门口时才轻轻推了推他,道:“老爷,我们回府了。” “唔……” 周睿揉了揉额角睁开眼,刚下了车,就见到管家候在门边。 “怎么了,有话直说。” “老爷,一个半时辰前莫将军来了一趟,将大少奶奶接走了。”管家回话。 “接走了?” 周睿瞬间酒意全无,追问道:“为什么接走,接去哪里?” 莫氏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已出嫁的大姐更不可能去弟弟家住,未免太不合规矩。他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情况。 “说是亲家母忽然生了病,要回去一趟,没有说归期。” “生病?”周夫人蹙眉不解道,“怎地从未听提起过……” 周睿拧着眉头问:“她临走了,带了些什么?” 管家答道:“因走得急,就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一两个包袱。” 周睿这才定下心来。 既然如此,想来是真得了消息,等不及他们回府就匆匆离开。若早有预谋,不可能只带这么一点东西。 他晃了晃头,按下心头疑窦,朝院子里走去。 周夫人连忙跟上,遣人去莫氏的院子里问了一下,下人回禀说大少爷已经回来睡下了。 既然如此,那想必儿子知道此事。 她这么想着,便将莫氏离开之事抛到脑后。 接下来几日,周府风平浪静,仿佛莫氏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般。若是被莫氏知晓,想来更不会后悔她的离开。 京畿大营,高一鸣卧病在床。 叶乐程掀开帘子进来,一脸愁容道:“高将军这是怎么了,小小风寒早该好了,怎会如此?!让末将好生担忧。” 第159章 您可都想明白了? 高一鸣躺在床上咳嗽了几声,费力地喘了口气,听起来好似风箱漏了风。 “高将军!” 叶乐程快步走到他跟前,转头呵斥照顾他的长随,怒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将军的?!” 长随垂手道:“望游击大人知晓,军中大夫每日都来诊好几回脉,汤药不断,就是不见好转。” 不见好转乃是委婉的说法,真实情况是越来越糟糕,丝毫没有起色。 高一鸣身材魁梧,短短几日功夫,就只剩了空架子,脸颊深深地陷下去。 “将军,属下这就进宫,替你延请太医。”叶乐程道。 “好,好……”高一鸣气息虚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给我好好照顾高将军!” 叶乐程叮嘱了一句,便策马前往皇宫。 午后,太医到了,同太医一起到的,还有总管太监毛公公。 高一鸣见了,忙要起身迎接,但他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刚刚半坐而起,又颓然地倒了下去。 “毛总管……请,请坐……”几个字他都说得断断续续。 毛公公神色严肃地站着,示意太医上前:“先替高将军诊治。” 一刻钟后。 “将军偶感风寒,引发藏于五脏六腑的旧疾,气虚盗汗,乃早衰之症。” “能治吗?”毛公公问。 太医神色犹豫,道:“卧床静养,切忌动怒动气。” 毛公公“嗯”了一声,道:“高将军如此病情,老奴原本不忍。但事关重大,又是圣上的旨意,不得不遵命。” 听他的话意,高一鸣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呼哧呼哧喘了好一会儿,才匀出一口气问:“圣上?” 毛公公道:“圣上口谕,御史台弹劾高将军吃空饷、克扣士卒伙食、结党营私等三大罪状,立即夺官免职,由大理寺查办。” “什……什么?” 高一鸣瘫在床上,犹如濒死的鱼。 他很想要一跃而起,质问个为什么,却四肢酸痛无力,呼吸更是困难。连坐起都难,更别说做复杂的动作。 太医嘱咐不得动怒动气,这让他怎么不动气? 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叶乐程站在一侧,眼神里并无丝毫怜悯。 弹劾高一鸣的正是因汴州立功而被提拔为监察御史的聂曜,罪状都是他在京畿大营里取得高一鸣信任后收集而来。 每一条,都是事实。 “念在高将军身体有疾,原地看押起来吧。”毛公公挥了挥手,从营帐外涌入大理寺的狱卒。 瞬息之间,将军沦为阶下囚。 “你,你们!” 高一鸣提起一口气,手指颤抖地指着毛公公,想问什么却没有声音。 毛公公走到他床边站定,缓缓弯下上半身,凑到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高将军,你还记得那柄翡翠玉如意吗?” 什么?! 高一鸣大惊失色。 原本就被掏空的身体猛地出了一身冷汗,那日他在假山发现玉如意失踪时的恐惧,终于变成了现实。 取走玉如意的人,竟然是皇帝? 既然如此,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天底下除了皇帝养着的暗卫,谁还有这个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藏起来的东西取走,又把一切复原呢? 他身体难受得动弹不得,脑袋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武将在粮饷上动点手脚,只要有分寸,通常也不会太计较,大多都会处以罚银等惩罚,戴罪立功,怎么也不会到革职查办这一步。 所以,这两项罪名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就是后面那一个——结党营私。 他结的什么党?营的什么私? 除了周睿和他背后站着的崔太后,还能有谁? 回想起半个月前崔太后突发恶疾之事,高一鸣心头有了明悟。 崔太后哪里是什么恶疾,分明就是东窗事发! 皇帝也够能忍的,竟然可以瞒得密不透风,直到现在趁自己病了才发作。要不是生病,他手握三十万京畿大营,岂肯如此坐以待毙? 不,不对!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一向身体强壮,怎么会从千秋宴回来后,就突然受寒卧床了? 高一鸣瞳孔一缩,想到了关键之处。 那壶酒! 千秋宴上,皇帝赏赐的那壶酒有问题! 可笑的是他还洋洋得意,却不料那是皇帝早就布下的陷阱:先以赏赐的名义让他喝下动了手脚的酒,再趁他病重难起时命御史台弹劾,让他无力反抗。 越想,高一鸣越是毛骨悚然。 他明白,这场病他是好不了了,皇上不会让他好。 见他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定格为深深的恐惧,毛公公微微一笑,道:“高将军,您可都想明白了?” 高一鸣定定地看了他几息后,猛然朝着床头撞去。 自杀,对如今的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定还可以让家人被从轻发落。 毛公公不慌不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身后的太医道:“替高将军治伤。” 想死,哪有这么容易。 高一鸣犯了皇上的忌讳,怎么可能让他轻轻松松地死。 太医上前,替他擦去额头的血珠。 高一鸣想得清楚,奈何那壶酒里加的料里面有软筋散,哪怕他用尽全力去撞,也只撞破了一点油皮。 他往后的日子,是死也难,活着也难。 叶乐程将毛公公一直送到皇宫门口,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他才拱手离开,径直去了晋王府。 高一鸣已伏诛,他再也不用当细作,不必再做戏。 想到这里,他畅快地松了一口气。 秦牧原在花厅里摆下酒席招待他,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叶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叶乐程忙双手接过来,道:“是王爷背了骂名,末将何苦之有?” 整件事下来,他立了功、皇上查处了人犯,唯一受伤的就只有秦牧原的名声。 秦牧原哈哈一笑,道:“名声都是身外之物,要它何用?只要你们叶家明白本王的苦衷,就足矣。” 他一个王爷,名声太好有害无利。 正武帝并非他亲生兄长,却待他如亲弟。他能做的,便是做好臣子的本分,不给皇兄添乱,亦不给小人挑拨离间的机会。 第160章 再造之恩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他总不能每日都守在正武帝跟前,而朝堂上总是纷争不断。立场不同,说出的话就不同,他又处于一个十分敏感的位置。 因此,他能做的,便是不参与党争、不求实权、不和文武重臣往来,不获取民间声望,用以保持距离,尽最大能力减少不必要的猜忌。 他从未想要过那个位置,又何苦去惹来一身骚? 做一个快活的逍遥王爷,就再好不过。 酒过三巡,秦牧原道:“叶将军,如果本王没有料错,皇上有栽培你的意思。机会难得,好好把握。” 叶乐程笑道:“还早着呢!末将太年轻,资历也浅。汴州剿匪的那点功劳,算不上什么。” 和文官不同,武将想要服众,必须是带过兵打过仗,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就是高一鸣也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 当年为了提拔他,崔太后想办法将他从苏州提辖的位置平调到了西北边境。那几年西番不平静,因部落遭了灾三番五次入侵大景。 高一鸣抓住了这个机会,结结实实打赢了几场仗。不但成功守住边境,还打得西番连滚带爬,最后在派使者议和时,割让了三座小城给大景。 这都是实打实的开疆拓土功绩,才有了最后坐上京畿大营总统领之位的殊荣。 崔太后老谋深算,当年收买的武将远不止高一鸣一个。到最后,只有他能坐上这个位置,不得不说是有真材实料的。 秦牧原跟他碰了碰杯,道:“你年纪还轻,先实打实在大营里干上几年。待有了机会,边疆战事一起,总是需要更多人。” 对武将来说,对战争那真是又爱又恨。 谁不热爱太平盛世呢? 但在太平盛世,却无法挣来军功,没办法加官进爵。空有一身好武艺,读了无数兵书,却只有将军白首。 大景朝立国以来,国力鼎盛。虽有蛮夷扰边不断,却也不伤根本。 因此,周睿便抓住这些武将急于立功的心思,收拢了一部分人在身边,成为激进派。他们的主张,便是对外扩张。 保守派则认为战争消耗民生,应以发展国力,让百姓安稳。 这两派争斗不休,正武帝虽然并未表态,但其实也想着能将北疆在前朝弄丢的几座城收复回来。 试问,哪个帝王不想要开疆扩土? 秦牧原都看在眼里,知道正武帝将崔太后的党羽逐一收拾后,就会将目光投向北疆。 到时候,全国的兵力都会调往安北都护府。所以,他才会有把握,跟叶乐程说出这番话。 叶乐程一听,眼睛都亮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如此,就承王爷吉言!” 秦牧原放下酒杯,道:“到那时,本王就不方便再举荐你。待你功成之时,我们想要再坐在一起饮酒,恐怕就难了。” 眼下,两人地位相差悬殊,叶乐程又是跟过他的老部下,坐下来喝顿酒毫无问题。 可对于叶乐程而言,他的脚步绝不仅仅只能停留在当下。哪怕他想,在他身后的武国公府也不会答应。 假以时日,当叶乐程继承了武国公的爵位,他就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必须谨慎。 越是在心里对秦牧原感恩,越是不能同他私交过密,引来不必要的猜疑。 叶乐程沉默下来。 这个道理,他又何尝不懂?只是在情感上,太难接受。 他的神色黯然下来,片刻后问:“王爷,难道您就只能做一名孤臣吗?” 秦牧原洒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谁说本王就是孤臣了?你忘了,我可是有王妃的人。” 他和卢雁依心灵相通、祸福相依,只要有她陪伴在身边,他的人生就很圆满。 说着,他将桌上放着的一个长方形扁平盒子推到叶乐程前面,道:“这是王妃给你的谢礼,感谢你替她报了杀父之仇。” 叶乐程忙摇手推拒,道:“末将受之有愧。” 他做的事,并非全然出于公义,更多的还是为了他自己,远远谈不上替卢雁依报仇。 秦牧原笑道:“你好好收着便是。若没有你让高一鸣放松警惕收集罪证,想要拿下他还需费些功夫。” 正武帝要处置高一鸣,当然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给满朝文武都交代得过去的一个理由。 若是只想要除掉他,又何须大费周章? 干脆赏一壶毒酒、或让暗卫刺杀,都能让高一鸣死得无声无息。 为了避免朝中动荡、更为了家丑不外扬,崔太后收买武将一事自然不能提。若是没有叶乐程从中出力,一旦引起高一鸣惊觉,节外生枝也不一定。 叶乐程的目标并非替卢雁依报仇,但他做的事却达到了这一点。 听秦牧原这么说,叶乐程这才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镯子,在傍晚的日光中呈现出醉人的光泽。 “这,这也太贵重了!”叶乐程忙合上盖子道,“王妃的心意末将领了,这对镯子却是万万不敢收。” 秦牧原笑道:“你就安心收下。内人听闻武国公府上近日在替你相看亲事,便想着替你添一份聘礼。你我兄弟一场,本王比你痴长两岁,也算得上是你的兄长。” 多余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叶乐程却明白,这是在顾全他的面子。 武国公府没落至今,哪里还拿得出一份像样的聘礼? 按说,以叶乐程的年纪,早在几年前就该定下亲事。但那时他只是金吾卫的一名小小武官,又能议到什么好亲事呢? 武国公府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哪怕是亲事,也不能轻率。 直到他立了功,在京畿大营里有了立足之地,才开始替他议亲,目的便是要找到一名能对他有所助力的妻子。 有了这对羊脂白玉镯,他娶妻之时,便不会被女方给看轻了去。 叶乐程的双手在裤腿上抓了抓,红了眼睛。 下一瞬便单膝跪倒,作揖道:“王爷,您对末将有再造之恩!” 不仅仅是前途有望,就连他的亲事,也替他考虑周到,这怎么能令他不感动? 第161章 心有余悸 “快快请起!” 秦牧原起身离座,用双手将他扶起,道:“举手之劳,实在当不起叶将军如此大礼。只盼着你建功立业,武国公府重归当日荣光!” 两人肝胆相照,一顿酒喝到了深夜。 卢雁依遣人来加了几次下酒菜,又煮了醒酒汤送上来。 夜已深沉,秦牧原命人在前院替他收拾了客房出来暂住一晚,又亲自将他送回去。 叶乐程喝得尽兴,酒意上涌,说话也难免放肆了些,勾着秦牧原的肩头醉醺醺道:“王爷,末将最羡慕你的,知道……知道是什么吗?” 秦牧原听得好笑,也就没打断他。 他身负振兴叶家的重任,不论何时总是端正守礼,难得见到他放肆的时候。 叶乐程打了一个酒嗝,摇着手道:“不是你是王爷,是你娶了一个这么好的王妃!京里都说是卢家高……高攀了,我们私底下都说是王爷的福气!” 秦牧原听得眉开眼笑,道:“是,叶将军说得很是。夜深了,快快歇下才是。” 叶乐程在高一鸣身边演了这几个月的戏,今日总算是大功告成,心神放松。刚一沾到枕头,便咂咂嘴睡了过去。 秦牧原摇摇头,无奈笑道:“终究还是年轻。” 他唤了小厮来替叶乐程洗漱后,才返回主院。 卢雁依还没睡,换了寝衣靠在床边,拿了一本汴州学堂的账册看着。 水红色的丝缎服贴地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衬得她肌肤如玉,在灯光下的侧影美得令人心醉。 秦牧原酒量好,原本只是微醺,这会儿却觉着是真的醉了。 他大步流星地朝着她走过去,低头弯腰,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深,猝不及防之下,卢雁依手中的账册滑落,整个人在他怀里软成了春水,仿佛连她也醉了。 “我去洗澡。” 秦牧原放开她,黑眸幽深。他这一身酒气,总不能熏着了她。 看着他快步离开,卢雁依捂着发烫的脸颊,把整个人埋到了锦被之中。冰凉的质感触碰着她的脸,却也不能让身体的火热降低半分。 分明早已不是第一次,她仍然会因为他的亲密接触而辗转情动。 没让她等太久。 很快,秦牧原就带着一身水汽地走了回来。 他穿了那件卢雁依替他裁的红色长袍,衣襟大敞着,只松松地系着腰带。随着他的走动,胸肌块垒分明,腹部的人鱼线若隐若现。 长长的黑发放了下来,披散在肩头,将锁骨藏在了阴影之中。 在灯光下,俊美似妖孽。 哪里还有半分冷厉王爷的模样?活脱脱是勾魂摄魄的精魅。 卢雁依看呆了去,又觉自己这幅模样太过丢人,忙不迭将头埋入枕头里。 秦牧原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从枕上捞起来,放到自己身上趴着,用两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道:“都老夫老妻了,你还害羞什么?” 他口中说得云淡风轻,身体却很诚实。 感受到他的变化,卢雁依羞不可抑,偏偏又被他禁锢住动弹不得,干脆低头吻了下去。既然说不过他,就都别说话了。 秦牧原哪里禁得起她的主动撩拨,很快便没了调笑的心思,身躯坚硬如铁。 夏夜微燥,金钩帐摇,摇出这一室的旖旎缠绵。 许久,秦牧原命下人抬了热水进来,抱着她去清洗了一回,才回到被换得干爽的床榻之上。 卢雁依伏在他怀里,累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脑子却很清醒。 “王爷,崔氏的党羽,就还剩周睿了吧?” 秦牧原一边捋着她的长发,一边道:“高一鸣伏诛、莫氏兄妹离京,其余人皆不为虑。周睿毕竟是吏部尚书,还是朝中呼声最高的下一任宰相人选,皇兄暂时还不想动他。” 治国安邦需要文官,但在战争和政变时,谁拳头大谁才能笑到最后。 高一鸣手握军权且有异心,正武帝第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卢雁依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谢王爷替我报了父仇。” 秦牧原的唇角噙着笑,问:“依依打算怎么谢?” 卢雁依的手指滑过他的喉结,道:“以身相许的话,臣妾早就是王爷的人了。要不然,给王爷生个孩子?” 她刚说完,秦牧原的脸骤然一白,连呼吸都停了一拍。 “怎么了?”卢雁依察觉有异,连忙追问。 秦牧原这才徐徐地吐出一口气,艰涩道:“我害怕……害怕你会像娘亲一样……还有,宫里头那些女人。” 当年,宋氏要不是因为生了他落下病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病逝。 而后宫中那些无辜的生命,更是令他心有余悸。 秦牧原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目睹过不少惨剧,在他心头投下深重的阴影。 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他更是亲眼见过那些惨剧,又怎么敢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去冒生命危险? 他的经历,让他对小孩谈不上喜欢,更多的是恐惧。 卢雁依这才明白,原来他从未提起过两人未来的孩子,是因为这个。 “所以,我们从圆房到如今半年有余,我至今没有身孕,是王爷偷偷服了药?”卢雁依敏锐的问。 按两人行房的频率和身体情况,不应如此。 十七娘最是关心两人的子嗣,每个月都会来给她把脉,也感到疑惑。她就说过:“你和王爷身体都很好,是最适合养孩子的年纪,按说早就该有了。” 卢雁依知道有不让女子受孕的“避子汤”,但她却从未服过,那只能是秦牧原了。 虽然从未听过有能让男人避子的药物。 秦牧原不自在地转开头去,闷声道:“不是药物,是内力。” “内力还能干这个?”卢雁依十分惊讶。 秦牧原窘迫道:“我也没办法解释,但我能做到。” “这么方便。”卢雁依眼睛亮晶晶地道,“我就想要一个孩子,一个长得跟你一样的可爱孩子,再把他好好养大。” “等到他娶妻生子了,我们也就老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啦。你说,好不好?” 第162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能这么平淡幸福地过一辈子,是卢雁依重生后最简单的愿望。 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大起大落,只要能两人相守,共同养大一个孩子,看着他幸福。 秦牧原并不喜欢孩子,却也被她描述的未来所吸引。 “好。” 他答应下来,道:“待一切风平浪静,我们就要一个孩子,再把他养大。” 秦牧原搂紧她的腰,道:“不论男女,一个就行。我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没想过要替老秦家开枝散叶。” “嗯!” 卢雁依把头枕在他的肩窝里,倦意上涌:“王爷,到了那时,我们也都老了。” “就算老了,本王心里也只有依依一人。” 秦牧原说完,却发现她许久没有回答。低头一看,她嘴角含笑地睡了过去。 他搂了搂她的肩头,阖目睡去。 初夏时节,原本是京城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却因为高一鸣的案子而平生波澜。 京畿大营总统领,从二品的重臣,却因为御史的一道弹劾奏折而被免职查办,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理寺尚未查清案情,朝堂上早就波涛汹涌。 一时间,从京城到地方纷纷上书,有替他求情的、有攻讦聂曜的、有趁乱煽风点火的。 在这件事情上,文武百官的想法出奇地一致:如果高一鸣这样立下大功的二品武将,就会被这样拉下马,那总有一天会轮到他们。 唇亡齿寒,就是这个道理。 正武帝处于漩涡中心,却丝毫不受影响。 每日只将这些奏折留中不发,也并不表态,只等大理寺最后的结果。 这件事影响之大、牵连之广,就连卢雁依回到娘家时,贺氏也跟她忧心忡忡地问起:“听说聂御史的门口都被人泼了红漆,会不会影响你和王爷?” 聂曜是她在汴州救下的人,又是因为晋王的举荐才进入御史台。 这种政治上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如果聂曜真的被治罪,秦牧原会受到牵连也不一定。 卢雁依忙安抚道:“母亲放心,不会有事的。” 查处高一鸣,根本就不是什么党争朝争,是正武帝的意思。秦牧原对她说过,如今引而不发,是皇上在观察各方反应。 如果换别的皇帝,还会担忧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之后,会将聂曜推出去做替罪羊。但正武帝却不会做这种事情,他对朝堂具有绝对的掌控力。 如此纷纷扰扰,京城里石榴花开了,此事尚未有定论。 大理寺审了高一鸣两回,遵照圣意并未公布案情,只是把正在病中的高一鸣从京畿大营里羁押进了大理寺牢狱,且严禁探视。 这么一来,就等于告诉所有人,高一鸣并非无辜。 正武帝一直不予理会,还趁着酷暑尚未来临之际,去了一趟围场狩猎。随行的并无朝中重臣,后宫只带了韩皇后一人,以及宗室皇亲。 竟然是,连政务都给抛下了! 天清云淡,绿草如茵。 秦牧原和卢雁依时而并骑而行,时而策马飞奔一较高下。 正武帝着一身胡服,坐在帐篷里惬意地伸长双腿,眯着眼望着草场上不时飞驰而过的骏马,手里还跟着乐师的旋律打着拍子。 韩皇后就坐在他身侧,亲手给他剥了一颗杏子喂到他口边。 正武帝看也不看,张口就吃。 两人放着伺候的宫女太监不用,宛如一对平常的富家翁夫妻,甜甜蜜蜜。 难得有如此放松的时候,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见他如此悠闲,韩皇后抿嘴一笑,道:“皇上,您真的就不担心京里吗?” 她嫁给正武帝多年,从未见过他有像今天这般放下政务的时候。哪怕是南巡秋猎,也是走到哪里的第一件事都是处理政务,从未懈怠。 这还是头一回,他连朝中重臣都不带,单纯出来游玩的。 “有何担心?” 正武帝道:“朕处理个武将他们那么多想法,那就让他们去治国好了。朕安安心心陪皇后几日,天塌不下来。” 要不然,为什么历朝历代都会出昏君? 昏君的日子,还真是好啊。 他虽然做不到像昏君那样没心没肺,好歹也让他松快几日。 “皇后您瞧瞧,朕的弟弟是不是意气风发?”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渐渐大了,正武帝如今见到年轻的秦牧原,心情也跟着年轻了。 韩皇后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笑道:“晋王爷和他王妃的感情可真是好。听晋王妃说,晋王原本连孩子都不想要。” 晋王和她是同盟,韩皇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避免秦牧原被正武帝猜忌。 秦牧原若是连孩子都没有,更不可能威胁皇位。 正武帝一怔,想了想才回过味来,道:“难为他了。” 忆起当年的情形,他有些懊悔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才让弟弟认为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 韩皇后叹了一口气,道:“幸好有晋王妃。” 她身为皇后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但她同样深深地爱着正武帝。为了皇帝,她付出的都值得。 但晋王不一样,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样东西,直到婚后才有所改变。 两人正聊着,秦牧原策马回来,手里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笑道:“今儿运气好,刚走到林子那头就遇见一只。王妃心善,说捉回来献给皇兄皇嫂。” 锦鸡的脚被牢牢捆住,漂亮的羽毛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极其好看。 正武帝哈哈一笑,道:“难为你们有这份心,就带回去养在宫里。” “山儿见了定然欢喜。”韩皇后笑道。 此次围猎,正武帝并未带段贵妃同行,她这个做嫡母的也不能不想着宫中唯一的小皇子。 若她真的不配拥有自己的嫡子,将来还要指望着秦南山过日子。 他们这里其乐融融,京中早就乱了套。 杜宰相的议事厅里围了许多文官,纷纷焦头烂额。案几上,奏折堆积如山,都是这几日积下来的。 “杜宰相,您赶紧拿个主意吧!” “是啊,皇上也没说个归期,送去的折子又都被原样送回来,这可怎生是好?” “您看看,大运河要修缮、亳州又遭了蝗灾,都等着银子用呢!” 第163章 厌了 “大丽国的使节还有两日就进京了,到现在也没个章程。皇上要不要见,几时见?” 礼部尚书急得来回踱步。 又何止是他,室内众官都如那没了头的苍蝇一般,急得乱转。 杜宰相垂眸坐在太师椅上,巍然不动。 “杜宰,您老人家倒是拿个主意啊!” 杜宰相缓缓睁开眼,道:“你们把圣上惹怒了,如今倒是想起老夫来了?所为何事,一个个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室内顿时为之一静。 是啊,这不就是为了高一鸣的案子嘛。 说到底,就是皇上要治罪高一鸣,朝野百官不愿陛下开了这个说发落谁就发落谁的口子。 是君权与百官争权。 “周尚书,你说呢?”杜宰相抬了抬眼皮,望向一旁的周睿。 这次反对的声音,以激进派最大。意外的是,作为激进派的领头人,周睿反而没有怎么说话,只默许了众人的行为。 想到他一向与周睿不和,不愿替他上书也情有可原。 周睿心里早就把这事想了个百转千回,反复揣摩圣意。 皇上竟然能抛下政务去围场,可见决心之甚。拖到如今,百官已军心涣散,只是缺一个下来的梯子。 事到如今,他只好弃车保帅。 高一鸣眼看是保不住了,不如再发挥最后的余热,让他来做这个梯子。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众官道:“身为臣子,理当替圣上分忧。诸位若无异议,下官今日则前往围场,请圣驾还京。” 杜宰相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你们以为呢?” “理当如此。” “正该如此,劳烦周尚书。” 众官纷纷附和。 皇上再不回来,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他们是扛不住了。 围场。 卢雁依蹲在一棵树下,兴致勃勃地挖着一株药草,对秦牧原道:“我在十七娘给我的医书里见过这味药,药效是……” 她蹙眉想了半晌,果断放弃道:“算了,我忘记了。” 秦牧原失笑,将她垂到泥里的裙角提起,道:“有疏肝解郁的功效。” 他的王妃,每每都有出人意料之举。 放着大把的丫鬟内侍不使唤,偏偏就爱自己来,格外的鲜活生动。 秦牧原绝不承认这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卢雁依做什么都是极好、极美、极生动的。 卢雁依嫣然一笑,道:“是我忘了。” 说罢,她便专心致志挖起药草来。为了不破坏药草的根部,她用手指轻轻剥离着根部的泥土。 水葱似的手指沾染上褐色的泥,不觉得脏污,更衬出玉色肌肤的白皙来。 刚采了几株,便有人来报:“晋王爷、王妃,京里来人了,皇上让你们回去。” “知道是谁吗?”秦牧原接过梅染递过来的丝绢,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卢雁依的手指,问道。 “吏部尚书,周大人。” 秦牧原“哦”了一声,笑道:“竟然是他。” 他料到这场争斗最后的赢家是正武帝,没想到来人会是周睿。 还挺识时务。 回到皇帝的明黄色御帐,很快就通传两人进去。 周睿垂着手站在帐内右侧,正武帝半阖着眼,一只手搭在椅侧,另一手把玩着一串玉珠,漫不经心又不怒自威。 见他俩进来见礼,正武帝指着一旁的座位,示意他们坐下。 秦牧原笑道:“皇兄有所不知,我们在围场旁的林子里发现了药草,采了好些带回来。王妃说,加一些在汤里可以调理身子。” “有心了。” 正武帝笑道:“既是如此,不如请晋王妃跟皇后也说说煲汤的法子。” 刚说着,韩皇后进了营帐,几人便寒暄起来,径直将周睿晾在一旁。 周睿既然来了,心里便做好了准备,神色上看不出丝毫异样,揣在袖子里的手却掐出了血痕。 两刻钟后,赵林泽进来禀报:“皇上,晚膳好了,您看是摆在帐子里,还是外面?” 正武帝起身道:“摆外面,帐子里多没意思。” 他率先出了门,才回头看了一眼周睿,道:“既是来了,就一道用个饭。” “皇上。” 周睿拱手道:“微臣恳请皇上回京。”他是来请人的,不是来吃饭的。 正武帝瞬间变了脸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既是不识抬举,就休怪他不给脸面。周睿如今还做出一副纯臣的模样,真当他不知道私底下的勾当吗?! 卢雁依路过周睿身旁时,特意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跟上。 围场里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绿草如毯子一般铺陈开来,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傍晚的天空很美,橘色的晚霞中透出漂亮的粉紫色,云朵悠然。 不如皇宫中的园林精致华美,自成一派天然无雕饰的美景。 见着这片自然风光,只觉心头都畅快不少。 韩皇后知道正武帝此刻心情不好,专拣了些趣闻来讲。秦牧原和卢雁依明白她的意思,绝口不提周睿,一顿晚膳吃得轻松愉悦。 夜幕低垂,秦牧原去了御前,卢雁依先行回到营帐洗漱。 临睡前才听见他回来,卢雁依问:“皇上是个什么打算?” 秦牧原笑了笑,道:“京里已经撑不住了,皇兄是想让他们尝尝厉害,估摸着还得过几日。” 卢雁依略一思索,便知道了其中大多关窍,道:“若是换个人来,恐怕还快些。” “谁说不是?” 秦牧原弯腰将她抱到床上,道:“这一回,周睿却是失算了。他想在众臣面前讨一个请皇帝回京的功劳,只会灰头土脸。” 周睿的算盘打得惊,但他哪里知道正武帝早就厌了他。试问,有哪一个儿子,能容忍和母亲通奸的男人? 只是顾全着朝堂稳定,才没有立刻发落罢了。 “不如,王爷给杜宰相捎个口信?” 秦牧原俯身亲了亲她,道:“依依和我就是有默契,方才已经打发人去了。” 接下来几日,在正武帝的刻意忽略下,周睿在围场的地位很是尴尬。众人虽不会怠慢了他,却只把他当做透明人一样处理,有他无他毫无区别。 习惯了在京城被捧着的日子,周睿心头是越来越恼,越发下定了决心。 第164章 艰难求学 围场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青翠的小草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景色怡人。 杜宰相率着好几名博学大儒来到围场。别的不提,只和正武帝谈古论今,以历史为鉴,再讲到今朝的繁华盛世。 “皇上,这打天下难,守天下就更难啊。”杜宰相只这么感慨着,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言下之意,却谁都明白。 正武帝哈哈大笑起来,第二日便拔营回京。 处理了两日朝政,正武帝便把高一鸣在大理寺衙门给发落了,以聂曜当时弹劾折子里的罪名为主,数罪并罚。 高一鸣本人在三日后斩立决,家产全部充公,妻儿流放至安北修城墙。 至此,高一鸣的案件就这么轰轰烈烈的开场,悄无声息地落幕,无人敢再多关心一句。正武帝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当他下定决心要处置的时候,任何人都反对无效。 而在这背后,还有一人的落寞都被看在眼里,那就是周睿。 他主动请缨前往围场,谁知道皇帝根本不卖他的账,令他颜面全失。不论在朝堂,还是在激进派的地位,都受到威胁。 晋王府。 卢雁依清点着从围场带回来的猎物,唤了梅染到跟前,吩咐道:“这一筐新鲜的杏子,还有两头野猪,都给我送到聂御史的家中。” 聂曜和叶乐程不同。 他只是文臣,手中虽有上书弹劾百官的权利,手中却不像叶乐程有领兵实权,背后还站在武国公府。 他和秦牧原的渊源起于汴州,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避嫌也无用,不如多加走动。 梅染应下,安排了马夫小厮,自己跟着车送去。 到了聂家门口,只见被泼的红漆仍未褪色,门扉紧闭。 聂曜弹劾二品武将,对他来说担了极大的风险。 高一鸣作为开疆拓土的功臣,自然有一批忠实的拥趸。他被治罪,家眷受到牵连,不免就有对他忠心的人,把这份愤怒发泄到聂曜身上。 要知道,军中至今仍有不少人在心里认为高一鸣冤屈,或者是罪不至此。 梅染拍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人前来应门。看见是她,眼里的警惕才缓和下来,将门打开。 “赵叔。” 梅染笑着打了个招呼问:“您家夫人呢?王妃吩咐婢子前来送些东西。”说着,她侧开身子,让身后的小厮把杏子和野猪都从马车上卸下来。 名为赵叔的老仆请她进了院子,欲言又止。 小院不大,却拾掇得干净整洁。石榴花正盛放得灿烂如晚霞,给这个看起来过于朴素的院落,增加了不少勃勃生机。 聂曜不在,却也没见到聂夫人。 梅染跟在卢雁依的身边,当然知道主子的用意不只是让她来送东西。如果仅仅是这样,随便遣个人来就可以了。 她前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代替卢雁依看看聂曜一家人的状况。 毕竟,弹劾高一鸣这件事是秦牧原授意,背后是正武帝的意思。聂曜因此案在朝堂名声大噪,在皇帝跟前也露了脸,恐怕会让他在生活中越发窘迫。 “赵叔,王妃一早就嘱咐过,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儿,一定要跟她讲。”梅染察言观色,“婢子知道聂御史高风亮节,但夫人和小主子总是要过日子的。” 赵叔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有了王妃惦记。这几日,我家夫人正为了小公子求学的事儿焦头烂额呢。” 梅染细细追问了一番,才知道了原委。 原来,当初聂曜因秦牧原的举荐进入御史台,被一众官员排挤。认为他背后站着晋王,辱了御史不畏权贵的清名。 聂曜从来都不是被虚名所累之人,并不在意。 后来又弹劾高一鸣,得罪了武将,更被众人所嫉妒排挤。 如果说朝堂上有谁是真真正正的孤臣的话,非聂曜莫属。 这一切最直接的后果,便应在了他膝下的孩儿身上。他有一子,正是求学的年纪,却被私塾老师以借口退了束脩,再问便是不敢教聂大人的孩子。 说来可笑,堂堂御史家的孩子,竟然无书可读。 “我家夫人这几日都提着礼物奔走在京中各大私塾,却都无果。今日,便应邀去了中丞夫人家做客,想托关系进入她家族学。” 既然私塾不收,她为了孩子只好去求人。 梅染暗暗记下这一切。 她不懂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也知道这背后的事情定然没有那么简单,便说道:“如此,婢子便在此等夫人回府,跟夫人请了安再回去。” 赵叔的心里当然是一百个愿意的。 自家老爷独来独往,有晋王府帮衬一二,日子便要好过许多。 这一等,便是小半天。 聂夫人回家时,脸色非常难看。她衣着简朴,头上仅有一支翠玉簪,耳畔上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环,手里牵着一名八岁男孩。 “给夫人请安。”梅染上前施礼。 “王妃有心了。”聂夫人微微点头,对男孩说:“你先回房写五页大字,吃完饭后我要检查的。” 男孩懂事的应下,又跟梅染见完才退下。 梅染道:“我家主子特意吩咐了,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一定不要见外。” 文人都有傲骨在身,尤其是聂御史。送些季节上的吃食是礼节走动,但如果要出手相助一定要考虑对方的意愿,关于这一点卢雁依专门嘱咐过她。 聂夫人不开口,她不能主动。 “唉……” 聂夫人叹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你也看见了,我只想替孩子找到一个上学的地方。夫君他每日都在衙门里,没办法亲自教授。” 想当年,聂曜也是会试的会元。 但他学富五车又如何?聂夫人识得字又如何?孩子总要入学,跟着先生从启蒙学起,逐渐深入。 聂家小公子已八岁,启蒙已过,正是求学的年纪。若是耽误太久,对今后的学业极为不利。 如果是为了其他事,聂夫人是断断不会开这个口的。但为了儿子的前途,再想想今日在中丞夫人家遭到的羞辱,她只好求到晋王妃头上。 第165章 无愧 回了王府,梅染将此事禀报给卢雁依。 卢雁依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送入宗室族学吧。” 她口中的宗室族学,自然是老秦家的。 正武帝子嗣不丰,皇亲国戚却不然,眼看着孩子是一茬一茬地长。在族学里,别的不提,老师一个个都是博学大儒,以及名头响亮的武将。 因为正武帝的重视,族学里管理严格,并非纨绔子弟撒泼聚众之地,能学到真正的文韬武略。 秦牧原作为王爷,也曾去族学里客串过老师,教授习武。 能在族学里上学的孩子,从起点上就比常人要高上一等。在那里面接触的都是皇亲国戚,成人后就是天然的人脉。 梅染一听,便笑道:“主子是真心替聂家着想。” 要知道,聂家不过是普通文官,若无卢雁依的引荐,哪有资格进入老秦家的族学呢? 因为此事,卢妍依准备好礼物,下了帖子给宗正寺卿的夫人韩氏,请她到王府赏花。 宗正寺卿汝阳王是一名闲散王爷,先帝的堂兄弟。他在京中并无实权,为人长袖善舞,靠着这个官位方能获得尊重。 韩夫人一收到卢雁依的帖子,就赶紧收拾收拾赶到晋王府。 如今还有谁不知道晋王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吗?汴州立下大功,前往围场也带着,深受信任。 汝阳王的地位,根本没法比和晋王相比,韩夫人的品级也比卢雁依低一等。 “臣妾见过晋王妃。” 韩夫人抬起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名在京城中被誉为传奇的女子。她还记得卢雁依当初嫁入晋王府的十里红妆,作为老秦家的长辈,两人也在各种场合见过,只是并不相熟。 这会儿凑近见到,她才发现晋王妃果然如同传闻一般娇美,完全看不出是那位为汴州变卖嫁妆、一掷千金的豪气女子来。 “韩夫人。” 卢雁依笑着请她入座,道:“冒昧请你过府一叙,实乃有一事相求。” “晋王妃太客气了,”韩夫人只坐了半个屁股,欠身道,“王妃有事只管吩咐一声就成。” 卢雁依把聂家小公子入学一事讲了,问:“不知此事,难不难办?” “换了别人,自然是难办的。”韩夫人笑道,“但只要王妃你写一封举荐信,明儿就能入学。” 宗室的族学不只是有老秦家的孩子,还有各路走关系托后门塞进来的远房亲戚、国公府,以及他们的伴读。 以聂家的资格当然是连门都摸不着,但有了晋王妃的举荐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敢情好。”卢雁依笑道,“夫人的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往后若是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用一个入学资格能换来晋王妃欠下的人情,韩夫人在出门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暗道赚翻了。 韩夫人告辞后,卢雁依便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梅染送到聂家。为了万全,从王府里寻了一名机灵的小厮,让他明日跟着聂家一道,送小公子去族学。 不为别的,只是避免他在族学里受到排挤。 那里面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管理再怎么严格,也免不了派系的争斗。既然把人送去了,那也得保护好,不受欺负才行。 晚上,秦牧原回了府,卢雁依便跟他讲起此事。 “王爷,聂御史他会不会介意?” 秦牧原笑道:“你就放十二万个心好了,他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卢雁依轻笑一声,道:“按我在汴州认识的聂县令来讲,不应该是。只不过,在京里住久了,又怎知不会入乡随俗呢?” “既是王爷这么讲,我就放心了。” 聂曜此人,为收集汴州官员的贪腐证据,甘愿背负骂名好几年之久,可见并非死读圣贤书的人。 关于这一点,秦牧原知晓,聂夫人当然也知道。 然而,知道归知道,她内心仍是有些忐忑。求晋王妃获得一个宗室族学名额之事,她在之前并没有跟聂曜商量。 聂夫人心头是有怨的。 怨聂曜一到京城就得罪这么多人,连累了正需要上学的儿子。她知道丈夫和晋王的渊源,但又从未见过他到晋王府上走动,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事关儿子的前途,她就自行做主了! 聂夫人坐在窗前自暴自弃地这么想着,哪怕丈夫强烈反对,她也一定要让孩子有地方可以念书。 而且,那里可是宗室族学! 她要让那些人好好看看,聂家不仅有地方念书,去的还是京里最好的地方,方能扬眉吐气一把。 聂曜回家时,已是夜幕低垂之际。 御史台并非常人想象中的清闲衙门,他更不允许自己浪费生命。成功弹劾了高一鸣之后,在惹来更多排挤的同时,也有不少人将他视作救命稻草,他比之前更加忙碌。 屋内灯火暗淡,他换了常服,才看见坐在窗边的妻子,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想了想,聂曜走过去道:“入京以来委屈你了,这些日子忙,也没顾上家里。” 聂夫人看着窗外,道:“不委屈。我嫁给你时,就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怎样都好,小满不能没有书读。” 她转过头看着聂曜,道:“我已经托了晋王妃的关系,明儿小满就去宗室族学念书。你就是不愿,也木已成舟。” 聂曜先是一怔,随后满怀歉意地拥住她,低头抚着她的发髻,道:“夫人,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劳累你操持这个家,已是很对不住,又怎会不愿。” 聂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道:“我以为,你爱惜羽毛,不愿有了攀附权贵的名声。” “怎会?”聂曜失笑道,“为夫就连这个御史大夫的位置都是晋王爷给的,早就被视作晋王府的人。” “晋王是一位替百姓着想的好王爷,我替他办事问心无愧,又有何可惧?” 夫妻间说开了此事,聂夫人心头的隔阂一扫而空,对聂曜讲起她在家中的不易,和对晋王妃的感激。 “既是王妃亲自说项,我们就不用担心小满。”聂曜道,“称她一句女中豪杰也不为过。” 第166章 小孩子的伎俩 第二天清晨,聂夫人收拾好笔墨书箱等物,在还未亮起来的晨光里,送儿子上了马车。 小满年仅八岁,却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站在马车上对聂夫人说:“母亲不用担心儿子,有父亲作为榜样,我必然不会给父亲丢人。” 聂夫人欣慰地点点头,目送马车离开。 宗室族学位于皇宫西南侧,距离宗正寺不远。此时,门外宽阔的广场上已陆陆续续停了好多辆马车,都是前来进学的各方子弟。 聂小满下了马车,就接受到四面八方打量的视线。 在这里上学的孩子和奴仆们都是相熟的,忽然间出现一个陌生面孔,不免让大家心中好奇。 他装作看不见,目不斜视地走到大门口时,一名身材高大的王府侍卫上前对他施礼,笑道:“敢问可是聂家小公子?在下古越,遵王妃之命,送您进去。” 聂小满松了一口气,跟在古乐的身后往里面走去。 刚走了几步,后面冲着他砸来几块石头。古越听见风声,敏捷地侧身一捞,将石块都握到手中。再用力一捏,粉末扑簌簌掉下来。 看见这一幕,使坏的那几个孩子惊在原地,半步不敢动弹。 古越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才转身护着聂小满继续往里走去。 将他送进教室交给老师,古越才转身离开回到王府,向卢雁依汇报了此事,道:“王妃,属下瞧着,学堂里必不会安分。” 孩子的世界和成人息息相关。 以叶小满的身份,到了和他家世地位并不匹配的学堂里,被世家子弟抱团排挤是很正常的事。 那些孩子当着王府侍卫的面都敢做出如此举动,私底下会怎样可想而知。 卢雁依想了想,嫣然一笑道:“那就让所有人都不敢惹他。” 诚如秦牧原所言,被人惧怕总比被人欺负强。孤独并不可怕,很多时候,这也是强者的必经之路。 不过在这之前,她需要先去一趟聂家,聂小满并不是她的孩子。 “请王妃示下!”古越抱拳听命。 “不急。”卢雁依摆了摆手,道:“还有十来日,就是你和若草的婚事了。我跟王爷说一声,给你一个月婚假,你且安心。” 古越一听这话,微黑的面孔上难得地出现了窘迫的神情,低头不语。 待他退下后,卢雁依将若草唤来。 在若草的身后,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容貌清秀行止有度。她在若草出嫁后,接替位置的竹青。 这些天里,若草都极少在卢雁依跟前伺候,手把手地教着竹青王府的规矩、主子的喜好习惯等等。 “见过王妃。”两人见礼。 卢雁依打量了一番若草,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家若草也成大姑娘了,马上就是新娘子啦。” 论年纪,两人相差并不大,但卢雁依瞧着她,却有一种母亲送女儿出嫁的欣慰感。 若草羞怯地低下头,嗔道:“王妃就会笑话奴婢。” “你是第一个从我这儿嫁出去的丫头,我这儿就是你的娘家。”卢雁依道,“古越我已给了一个月的假,你这儿也一样,安心准备去吧!” “到了你们成亲那日,别忘了让院子里的姐妹们都去喝杯喜酒,我也是要来讨一杯的。” 若草忙道:“婢子卑贱之身,怎敢劳动王妃大驾。” 卢雁依瞪了她一眼,道:“你们虽是主仆,却也有从小长大的情分,你的喜酒我怎么就喝不得了?” 梅染给了若草一指头,道:“好你个若草,还未嫁呢,就张狂起来了。你说说,我是不是也不能来?” “王妃,您可饶了婢子吧。”若草苦着脸求饶。 竹青站在一旁看见她们其乐融融的模样,不由在心底暗暗庆幸。庆幸她能被挑中近身伺候王妃,假以时日,也有由王妃做主出嫁的那一日。 她见过古越,比嫁给庄头管事配给小厮,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歇完午觉,卢雁依换了一身低调的衣裙,轻车简从地前往聂家。 聂夫人见到她大吃一惊,急急见礼,道:“王妃怎么亲自来了?” 她正担心聂小满会不会在学堂里受到欺负,正数着时辰等他下课回来呢。没想到,儿子还没回家,王妃却先到了。 卢雁依笑道:“小满第一日进学,我不放心,来瞧瞧。” 她把今天早上古越送他上学时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们总不能时时派人守在他身边,很多事情都需要他自个儿去面对。我有一个法子,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聂夫人原本就心头担忧,听卢雁依这么一说,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忙道:“王妃请讲。” 卢雁依示意梅染将礼单呈上,道:“这一回我带了些合适的衣料子来,替小满做衣服,让他穿着王府的衣服去族学。” 聂夫人也是聪明人,听她这么一说,眼睛就亮了,问:“王妃的意思是,小满穿着的都是晋王府的财产。谁要是伤了他,就等于伤了晋王府?” 卢雁依含笑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但这个法子却有一个弊端:小满在学堂里,极难结交到朋友。” 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没有朋友的童年会格外的孤独。这也是为什么,她必须前来询问聂夫人意愿的原因。 聂夫人还未开口回答,门口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道:“我是去学堂念书的,不是去结交朋友的。” 是聂小满回来了。 他头上用蓝布包着头发,一身儒袍。明明是稚嫩的脸庞,浑身上下却透出老成的气息。 聂夫人忙上去扶着他的双肩左看右看反复打量,问:“小满,今儿有没有人欺负你,快给为娘说说。王妃也在此,你不用怕。” 聂小满端着右手,老神在在道:“母亲不必担心,都是些小孩子的伎俩,幼稚之极。”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若是会被外物所惑之人,不交朋友也罢。母亲,王妃的法子好极了,可省却儿子不少功夫,专心在学业上。” 卢雁依听得有趣极了,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头,道:“行。遇到不长眼的人,小满尽管把你王爷叔叔的名头抬出来。” 第167章 撑腰 聂小满一听,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卢雁依,满脸期待的问道:“我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无论秦牧原在民间是个什么的形象,别人怎么说,但是在他的所见所闻里,晋王爷就是拯救了汴州百姓的大英雄。 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复杂,他只知道可以打着大英雄的名号,是一件多么骄傲和光荣的事。 “当然可以。” 卢雁依微笑着颔首,道:“过几日,王爷会到学堂教授几课武艺。” “太好啦!” 聂小曼开心地在原地蹦跳起来,此时此刻方看出他童真的孩子气。 “让你们费心了。” 和聂小满不同,聂夫人当然知道,晋王特意去学堂,是为了替聂小满撑腰。 “一直以来,聂家都承蒙晋王府关照。”聂夫人施礼道,“我们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在政治上,是秦牧原一手将聂曜提拔进京。如果仅仅是为了获得在御史台的助力,他又何须事事关照聂家,甚至替聂小满考虑得如此周详呢? 不过是,一颗真心相待罢了。 几日后的晴朗天气里,在族学的练武场上,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都是半大的孩子,看着场中英姿飒爽的秦牧原,哪有不向往的呢? 场边临时搭起的遮阳棚里,韩夫人陪卢雁依说着话,福宁公主也来了。 另一侧,汝阳王、秦牧望也都在,还有好几名宗室长老。 族学原就有不定时宗室前来检视功课的传统,这一回来的人多了些,倒也正常。 一套剑法下来,秦牧原游刃有余,在阳光下连一滴汗也没留,俊朗如皎皎月色。他望着场内的孩童笑道:“习武之事,当风雨不辍。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你们也能像我一样。” “真的?” 少年们雀跃欢呼起来,眼底都是憧憬。 秦牧望不屑地嗤笑一声,道:“这些话,也就骗骗小孩子。” 遮阳棚下,福宁公主也掩口笑了起来,凑到卢雁依身边低声道:“王爷的武功境界,岂是那么轻易能达到的?” 卢雁依笑道:“总得让孩子们有点奔头。再说了,强身健体总是好的。” 在场都是宗室子弟,虽然不要求个个都能骑马打仗,至少也不能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吧。 秦牧原冲着聂小满招了招手,让他进到场内,道:“来,你来做示范,我教你们一套基础剑法。” 周围的少年齐齐发出“哇”的一声,朝着聂小满投去羡慕的目光。 聂小满兴奋地拿着一柄木剑走到秦牧原跟前,由着他手把手地教了一套不到十招的基础剑法。场边的少年们看得手痒,在学堂武师的指导下列好阵型,跟着秦牧原的教授一招一式地学习起来。 教习完毕,秦牧原让聂小满自己练习一遍,再一一矫正姿势。 阳光下的少年们学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兴奋神情。 末了,秦牧原指着场中用来练习的结实木桩,问聂小满:“你知道吗,遇到敌人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 “杀死他!”聂小满持着木剑,眼神坚定。 “对,杀死敌人!” 少年们也举起手中的武器高呼着,浑身热血沸腾。 秦牧原微微一笑,视线缓缓扫了一圈,高举双手让他们安静下来,道:“看好了。” 那根用来练习的木桩足足有一人高,直径比成年人的腰围还要粗,用浸泡了桐油的麻绳紧紧缚住。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之下,四周都有被刀剑留下的痕迹。 很结实。 只见秦牧原手持宝剑,剑尖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华。 也不见他有任何花哨的动作,手起、剑落,木桩无声无息地裂为两半。 片刻之后,才轰然倒下。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少年们固然是惊得目瞪 口呆,紧接着欢呼鼓掌,场外懂得武艺的成人更是心底发寒。 对他们来说,要劈开这个木桩并不难,要做到秦牧原那样无声无息,简直难以想象。 要知道,秦牧原手中使的可是剑。 秦牧望的脸色黑如锅底,冷哼一声道:“这是在示威?”离他最近的汝阳王哪里敢接话,其他人也只当听不见。 他们都是看着淮南王和晋王长大的人,对他们之间的恩怨再了解不过。 如今,秦牧望平庸无能,晋王却声名鹊起。该怎么站队,局势明朗。 秦牧原看着聂小满道:“对待敌人,就要像我刚刚那样狠辣无情,一招毙命。” 他眼神转冷,望着四周徐徐道:“谁要是敢动我晋王府的人,他的下场就如同这个木桩一样。”他这番话一语双关,原本就是说给所有别有用心的人听的。 少年们的一腔热血被他这番话浇灭,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畏惧。 在这片安静中,聂小满挺了挺胸,昂首应道:“是!”有晋王爷替他撑腰,他还怕得谁来? 秦牧原满意地点点头,摸着他的头顶道:“孺子可教。” 韩夫人心道:晋王能为一个下属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果真是值得结交的有情有义之人。不如回去劝劝王爷,多和晋王走动才是。 她这么想着,越发和卢雁依亲近起来。 福宁公主见到,便开口邀请:“今儿天气不错,公主府里正好有两树海棠开了。不如,待会去本宫府里赏花如何?” 她亲自开口,在场的夫人如何有拒绝的道理?纷纷应下。 结束后,秦牧原收了剑走向卢雁依,冲着她摊开掌心。 卢雁依定睛一看,在他掌心里躺着的,竟是一朵用剑尖雕刻而成的一片五瓣木花。 “好漂亮!”她惊喜地抬头,问,“你什么时候做的?” 秦牧原唇角噙着笑意,道:“就刚刚劈开木桩之时,突然想要留下一点什么,便挑了一片最中心的木料顺手雕了一朵。” 竟然是那个时候吗? 怪不得,整朵花浑然天成,干净不惹尘埃。 卢雁依伸手将木花在发上比划了一下,看着秦牧原道:“帮我瞧瞧,别上去好看吗?” 她发色乌黑,如此质朴的木花在她头上,生出一种别样的生机来。 第168章 时光流逝 秦牧原接过她手中的木花,仔细地别在鬓角侧面。与之并肩的,是一只镶嵌着红玛瑙的流苏簪,竟然也毫不逊色。 “好了。”秦牧原道。 “谢谢王爷。”卢雁依笑容娇美,满身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看得旁边的人羡慕不已。 这还是那位冷酷无情的王爷吗?在卢雁依面前他是如此的深情款款,体贴周到。 “王爷,我和公主说好了,要去她的府上赏花。”卢雁依道。 秦牧原“嗯”了一声,道:“晚些时候我来接你,等我。” 看着他离开,福宁公主笑道:“见到三皇婶和皇叔如此恩爱,我都想招一名驸马了。” “公主金枝玉叶天姿国色,若有招驸马的心,这天下好男儿岂不是任你挑选吗?”卢雁依看着她说,“也不知哪一位才能有如此福气。” 韩夫人也道:“公主看上谁,那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好事。” 福宁公主至今没有招驸马,听见他们这么说也只是笑笑,其实个中缘由她自己最清楚不过。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她想要找一名合自己心意的夫婿,确实是难上加难之事。 再说了,如今大局未定暗潮汹涌,她并不想受了束缚。 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背后的势力纠缠。 待他们一行人离开后,学堂的少年们也从练武场散去,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晋王爷的英姿。 “他好厉害!” “他是王爷呢,出入都有侍卫跟着。为什么能这么厉害的,太不可思议了!” “我家的护院比他差远了。” 聂小满听在耳里,满满都是骄傲,与有荣焉。 其余的人都离他有好几步远,在散去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孤独。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晋王爷是因他而来。 有这么强大的靠山,让他的心很充实,哪里还在乎同伴的目光? 正这么想着,一名身形与他相似的少年走到他跟前,问:“听说你父亲在汴州就认识了晋王爷?” 聂小满大力点头,少年又问了一些在汴州的事情,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对做好了交不到朋友的聂小满来说,不失为一种意外收获。 福宁公主办的临时宴饮之时,韩皇后使人来传话,结束后她便进了宫。 “母后,可是寿康宫有变?” 韩皇后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寿康宫的宫女传话出来,说因天气暑热,太后体弱晕过去几次。” 福宁公主冷哼一声,道:“太后体弱?” 崔太后一向精心保养,每日都有太医请平安脉,对她自己的身体再精心不过。就算被圈禁,也没有短了她的衣食。 韩皇后掌着后宫,对各宫的耗费最了解不过。 寿康宫只是失了自由,崔太后享受的仍然是太后的份例。看在血脉的份上,皇帝并没有把事情做绝。 “你我都知道,只怕崔家会以此做文章,在朝堂上给皇帝压力。”韩皇后说出心底忧虑。 崔太后被圈禁不到三个月,惹了不少事情出来。再这么下去,时间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和高一鸣不同,崔太后毕竟是正武帝的亲生母亲,一个“孝”字压下来,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肆意妄为。 福宁公主细细思索了一番,道:“不如,请父皇把太后送出宫去疗养避暑。”只要崔太后不在后宫里,就能避免许多险恶。 既是有避暑这个由头,朝臣也不好干预皇帝家事。 韩皇后眼睛一亮,道:“我儿这个法子极好。” 崔太后也没想到她会作茧自缚,看着韩皇后的眼神里仿佛淬了毒,阴恻恻道:“你们倒是真的孝顺。一个个在皇宫中享福,要把我这个老婆子扔到外面去。” 韩皇后笑容温婉,道:“母后你误会媳妇了。甘泉寺乃佛家圣地,往年您不也时常前往礼佛吗?想来,身子一定会 养好才是。” 崔太后不再言语,只用恶毒的眼神瞪着她。 几日后,韩皇后亲自将崔太后送进了甘泉寺后山一座禅院中。对外宣称太后娘娘在此疗养,实则换了个地方圈禁。 秦牧原带着卢雁依去了一趟甘泉寺,前前后后都走了一圈。 两人爬上山头,眺望着山脚下那座古香古色的禅院,相视而笑。 此处景色怡人,从他们的地方望下去,那座禅院的地形与古柏庄极为相似。都是一个独立的山头,仅有一座石桥和外界相连。 石桥两侧,都由正武帝派遣的侍卫把守着,是出入的必经之地。 “王爷,只要过了明年秋猎,你就可放心了。”卢雁依道。 秦牧原握着她的手,微微颔首,道:“希望如此。” 自从卢雁依跟他讲过她的梦,知道了皇兄会在正武三十一年遭遇意外驾崩之后,他就一直悬着一颗心。 他做了很多事,目的都是为了保护皇兄平安。 莫氏兄妹离开京城、高一鸣伏诛,崔太后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已去了大半。没有武力军权,正武帝又在明里暗里削弱周睿的势力,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只不过,他的心里隐隐觉得,这一切是否太过顺利? 顺利得让他格外不安。 察觉到他的情绪,卢雁依柔声道:“王爷万莫担忧,我们总是占了先机。若真还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依依说的是。” 秦牧原笑道:“论胸怀,本王远不如你。” 或许是年少时拥有的太少,一旦获得后他就不想放手,患得患失起来。不如,再多加布置吧,堵上他能想得到的所有漏洞,让敌人无机可乘。 在他们脚下,云雾缓缓地在山间流动,后面是层峦叠嶂的葱郁绿意。秋风吹过,给山林染上漫山遍野的红,再后来成为银装素裹。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着,一晃便到了第二年的夏日,天下大旱。 炙热的太阳把土地烘烤得龟裂开来,树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人人眼神焦灼。 和旱灾相伴而至的,是席卷一切的蝗灾。 各地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往京城,每一日都有新的灾情,百姓苦不堪言。 第169章 条件 后宫里却有了喜讯。 正阳宫里有两名秀女有了身孕,一起册封为采女。其中一名,便是卢丽婉。 知了声声,一声比一声叫得更让人心浮气躁。 今年不同以往,因多地干旱,后宫里为了做出表率,限制了用冰的总量。分到每个宫里的冰就只够小半天,剩下的时间就由各宫自己想办法。 卢丽婉抱着肚子站在游廊下,神情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名小宫女急匆匆从旁边走过来,对着她见礼道:“采女娘娘,外面太热,您还是回房吧。” 卢丽婉瘦削极了,哪怕是怀着身孕,也没有任何丰腴之色。 她转了转眼珠,道:“屋里屋外都一样。” 小宫女又说了几句,仍然劝不动她。没有办法,只好去给她盛了一碗冰镇过的红豆粥上来,道:“娘娘,您好歹喝上一点。不为您自己,也得想想肚子里的龙胎。” 卢丽婉厌恶地看着红豆粥,道:“这是什么东西?给我拿西瓜汁来。” “太医讲过,娘娘您体寒,若想要顺利生产,就不能吃寒凉的食物。” 卢丽婉冷冷一笑,道:“我一早就知道,这具身子只是用来皇子的容器。我怎样都不打紧,只要能生下儿子就行。” 小宫女苦口婆心地劝着:“娘娘您想想看,母子本是一体。你要有了皇子,跟着也尊贵了不是吗?” 卢丽婉毫不领情,冷声道:“我不想要皇子。” 就是因为这个孩子,上辈子的她才会凄惨死去。没想到这一世也逃不掉,她想尽办法,仍然在同样的时间有了身孕。 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看,低声道:“娘娘,这个话以后可别说了吧。若是被人听见,那就是杀头的祸事。” 卢丽婉一脸厌倦,道:“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她这样活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穿书前,她好歹也是一名活得自由自在的大学生,享受着现代科技文明带来的各种便利。哪里像现在,连正阳宫的大门都出不去。 说是采女,其实就是个代孕工具。 第170章 玫瑰酥 “放肆!” 韩皇后厉声喝问:“卢采女,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谋害皇嗣,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你以为,你的命能抵得上皇嗣?!” 卢丽婉不为所动,缓缓抬起头来,扯了扯嘴角道:“皇后娘娘,您是不是忘了,臣妾如今并无亲族。” 韩皇后一窒,这才记起她早就被逐出卢家。 当初挑中她作为明棋,正是看中她无依无靠好拿捏。没想到,事到如今反倒成了卢丽婉的倚仗。 “卢采女,”福宁公主道,“你这又是何苦?怎么就不能想想,好好诞下皇子,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 卢丽婉默然。 她的理由,讲出来后只会被人当做疯子。 “皇后娘娘,臣妾只有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卢丽婉的眼神执拗而疯狂。 韩皇后的神色变幻了几下,随即缓缓点头,道:“既是你一意孤行,就由得你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惹出什么事情来,本宫也保不住你。” “臣妾自当一力承担。” 卢丽婉磕了个头,施礼退下。 福宁公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道:“母后,您怎么就答应她了呢?她定然是要寻机逃跑的。” “想走的人,留不住。” 韩皇后道:“她本就是我放在明面上的一颗棋子。既然她那么想出去,甘泉寺一行,不如物尽其用。” 她有预感,这次的祈雨法事必然不会顺利。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崔太后在甘泉寺,祈雨法事也定在甘泉寺。这背后的人费尽心机促成这件事,仅仅是为了祈雨?她不相信。 韩皇后这么想,卢雁依也这么想。 因干旱严重,这回祈雨法事空前盛大。 和前世不同的是,崔太后被软禁在甘泉寺的禅院中,没有人比卢雁依更知道她的野心。 她想着这件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秦牧原睡得半梦半醒,舒展手臂将她搂入怀中,抚着她的发顶道:“别担心,万事有我。” 卢雁依轻轻“嗯”了一声,将身体贴近他火热的身躯,听着从他胸口处传来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只觉整个人安心不少。 夏日酷暑的夜,热得透不过气。 连宫中用冰都受到限制,王府自然也不能奢靡,只有在最热的中午才会摆上冰盆。这会儿,却是没有的。 两人这般拥抱着,很快就热出了汗。 他们却都默契地并不分开,相拥入眠。比起炎热,有爱人在身边更令人安心。 清晨,两人先后被热醒。 梅染和竹青抬着温水到沐浴间里,把浴桶加满,伺候两人起身。 洗去一身汗,立刻便清爽了。 用罢早饭,秦牧原道:“我进宫一趟,再去趟衙门,晚上回来吃饭。” 卢雁依点点头,道:“好,我在家准备去甘泉寺的行李。” 两人道别后,小丫鬟来报:“王妃,十一少爷到了。” “快让他进来。”卢雁依笑着吩咐。 卢鸣修正是猛窜个头等等时候,两三个月不见,卢雁依觉着他又长高了好些,俨然是一名小少年了。幼时粉雕玉琢的孩童,五官有了少年的英气。因常年练武,他皮肤微黑,有一种阳光般的活力。 “知道你要来,昨儿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玫瑰酥。” 卢雁依指着桌上用白瓷碟盛着的玫瑰酥道:“快尝尝。若是吃得好,带一些回去给母亲。” “姐姐,我都长大了,这都是我小时候才爱吃的。”卢鸣修的神色有些扭捏,眼睛却好似黏在了玫瑰酥上,移不开眼。 人长大了,心还是小时候呢。 卢雁依在心里偷偷乐了一回,伸手拿起一块玫瑰酥喂到他嘴边,嗔道:“怎么了?长大了就开始嫌弃姐姐的东西了?” “没有没有。” 卢鸣修双手急急挥舞,接过来一口吃了大半。 玫瑰的馥郁味道芬芳在口腔内散发开来,和着蜂蜜的清香,让他幸福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真好吃。” 卢雁依知道,他打小就爱吃甜食。如今只是碍于面子,觉得吃甜食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罢了。 她让梅染给他装了两盒,道:“拿回去分着吃。你不知道,就是王爷也爱吃这玫瑰酥。” “当真?”卢鸣修眼睛一亮,问。 姐夫在他心里是顶顶厉害的人,如果连姐夫都吃,那他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这点小事,我还骗你不成?”卢雁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喜好,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卢鸣修听了,若有所思。 接下来他一连吃了好几块玫瑰酥,才拍拍手上的饼渣站起来,灿然一笑,道:“姐姐,我明白了!” “光顾着吃了,正事儿还没说呢。” 卢鸣修道:“姐姐,去甘泉寺祈福,您就让我跟着去吧!” 卢家不够资格,晋王府却是肯定要去的。卢鸣修如果想去,就只有以卢雁依弟弟的名义跟着去。 “是母亲不允你去,今儿才跑到我跟前来吧?”卢雁依白了他一眼,道,“我说你这个野小子怎么想起姐姐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吧!”卢鸣修使出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招式——撒娇。 卢雁依没好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这会儿不觉得丢人了?” “得姐姐开导,弟弟想通了。”卢鸣修嘻嘻一笑,道,“姐姐不是刚刚说过么,这跟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无关。” 敢情,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卢雁依正色道:“去甘泉寺祈福并非儿戏,你以为是好玩吗?” “我当然知道。” 卢鸣修道:“若是踏青游园,我就不想去了。” “那你为何想去?”卢雁依问。 “姐姐,我知道王府侍卫众多,但再多也不及亲人可靠。”卢鸣修一脸正经,“我年纪小,又是你弟弟。很多地方我都能去,还不会被注意。” “我知道你们这次去,可能会有风险。” 卢雁依整个人怔住,半晌后才问:“鸣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原来,在她未曾发觉之时,弟弟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了吗? 第171章 男儿担当 卢鸣修抿了抿唇,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不只是在学堂上学,还常常在秦牧原替他请的武师的保护下,跟着卢家的商队四处游历,也去卢家开设的店铺上做过学徒。 贺氏的眼界高,教育起卢鸣修来也不拘一格。 曾经想要他继承父亲的遗志,专心读书科举。后来见拦不住他习武的热情,又有秦牧原延请来厉害的武师,索性便转了法子。 如此一来,从眼界和见识上,卢鸣修比同龄人要高出一大截,思想逐渐趋于成熟。 他看着卢雁依,认真道:“姐姐,你就回答我,是与不是?” 卢雁依默然。 她不想骗自个儿弟弟,却也不想让他跟着去冒险。 谁知道,这场祈雨法事里,会不会出什么事?跟皇家沾上关系,动辄就是生死攸关。 她的沉默,正是变相的承认。 卢鸣修心头一紧,道:“姐姐,你就让我去。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真的长大了,可以帮上忙。否则,我就偷偷溜去。” “这孩子,还威胁上了。” 卢雁依心头犹豫不定,只好道:“还有两日才出发。这样,我和你姐夫商议之后,再做计较如何?” 她想把这事儿给拖过去。 父亲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她怎么敢拿卢鸣修去冒险?两日后所有人就要前往甘泉寺了,到那时整个甘泉寺都会被禁军封锁起来,卢鸣修想去也去不成。 卢鸣修却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道:“姐姐,我是认真的。” “你若是只想把这几日拖过去,我就去冲禁军拦下的路。” 卢雁依吓了一跳,忙道:“我一定认真跟你姐夫商议!” 开什么玩笑,涉及皇室安危,卢鸣修若是敢去冲禁军,跟袭击圣驾无异。禁军才不管你是孩子还是成年人,统统杀无赦。 卢鸣修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冲着她挥挥手,道:“姐姐,那我回家啦,等你的消息。” 说着,还把手里拿着的玫瑰酥匣子提了提,笑道:“多谢姐姐的玫瑰酥。” “快走。”卢雁依冲他挥了挥手。 到了晚上,秦牧原踏着夜色回了府,先用冷水洗去一身暑气,换了寝衣才回到卧室。 卢雁依将今日的事跟他讲了一遍,道:“王爷你说说,鸣儿究竟是怎么想的?他非得要跟去,我竟是拿他没法子。” 秦牧原失笑道:“还真是人小鬼大。” “不过,他说得也不错。他年纪小,许多人对他就不会提防,跟着去说不定果真有奇效。” “王爷!”卢雁依嗔道,“你明明知道崔太后不会善罢甘休,若是鸣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什么去跟母亲交差。” “他不止是我唯一的弟弟,还是母亲在世上最后的念想了!” “我瞧着鸣儿是有主见的人。” 秦牧原沉吟片刻后,道:“不如这样,明日我去试他几招。只要他能有自保之力,跟着去也不碍事。甘泉寺并非战场,崔氏想做什么,也不敢明目张胆。” “有我在,一定能保护好他,你要相信我。” 见她仍是一脸担忧,秦牧原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我们有备无患,不用过分担心。” 翌日午后,秦牧原和卢雁依一道,回了一趟卢家。 看着秦牧原和卢鸣修在园子里过招,卢雁依对贺氏道:“母亲,您放心让鸣儿跟我们一道去甘泉寺?” 贺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跟你父亲一样,都是个看上去不显,骨子里却倔的。” 说起卢宏康,她的情绪有些低落,道:“他一旦决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去做的。在这一点上,鸣儿最像他不过。” “不如,就让他去,跟着你们一道,我还更放心一点。” 见她伤感,卢雁依搂着她的肩头道:“母亲且放宽心,好日子都 在后头呢。王爷说了,今儿先试试鸣儿,若他过不了王爷这一关,自个儿也就没了想法。” “若是可行,就让他跟着也无妨。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他有肩头是好事。” 贺氏点点头,神情既担忧又欣慰。 儿子慢慢长大,总有一日要担起一个家,不可能一直待在她的羽翼之下。 两刻钟之后,秦牧原带着卢鸣修朝着两人走来,笑道:“没问题,就让鸣儿跟我们一块儿去。”他这样说,就等于是认可了卢鸣修的能力,这让贺氏在忍不住担忧的同时,又满心欢喜。 “鸣儿,你去到甘泉寺一定要听你姐姐和姐夫的话,万万不能乱来,知道吗?” 贺氏细细叮嘱着,卢鸣修一一应下。 几人一道用了晚饭,秦牧原道:“鸣儿要跟我们一道去甘泉寺,不如今晚就去王府里歇着,明儿一早出发。” 贺氏颇有些舍不得,却也知道这样最为便利,又替他收拾了好些东西,才依依不舍地送上马车。 一夜无话。 五更刚过,皇城里便忙碌起来,整座京城随之苏醒。 今天,以正武帝为首,京中半数官员都将跟随御驾前往甘泉寺,进行为期七天的斋戒祈雨法事。 如此诚心,望能打动上苍,降下甘霖。 随着一声苍凉的号角声,天子的全副仪仗动了。紧随其后的,是韩皇后率领的后宫六品以上的妃嫔。再往后,便是宗室皇亲,以及朝中六部重臣。 日子特殊,秦南山端坐在韩皇后的凤辇内,神色沉稳。 不少百姓在道路两侧夹道欢送。 一来旱灾与所有人息息相关,二来也想要一睹皇室风采。 尤其是秦南山,这位传说中的皇子,百姓几乎从未见到过他。对这位正武帝仅有的皇子,人们更加好奇。毕竟,他极有可能是将来登基的皇帝。 相较之下,在天子脚下生活着的人们,对正武帝还要多几分熟悉。 由十六个人抬着的凤辇很是平稳,华盖之下是珍珠和玛瑙组成的珠翠帘子,珠光宝气影影绰绰。既能让百姓们看见人影,又不会将里面的人看得真切。 韩皇后身着大朝服,头戴凤冠,通身都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秦南山坐得笔挺,交握的双手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第172章 甘泉寺 段贵妃教会了他在深宫中的生存之道,却没办法教他如何成为一名帝王。 在这样庄严肃穆又被万人簇拥的大场面里,秦南山内心只是一名手足无措的孩子。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大景朝的子民,他的仪态是否得体。 韩皇后保持着温婉的笑意,右手借着长长袖袍的掩护,悄悄覆在秦南山的手上。 “你做得很好。” 她轻声道:“他们看不清你的脸。他们能看见的,是天家威严,是承担着重任的皇子。” 温暖的触感从手部传来,秦南山心里安定不少,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韩皇后,模仿起她的神态来。 他一直被段贵妃带在身边,和韩皇后的接触不多。眼下看来,皇后娘娘并非可怕之人。 从京城到甘泉寺并不遥远,这也是选择甘泉寺办法会的原因,来去都便利。只是全副仪仗之后,车队行进缓慢,直到中午才抵达。 为了迎接圣驾,从昨日起甘泉寺就闭了寺门,洒扫除尘。禁军和金吾卫前后脚入驻,恨不得将寺庙的一草一木都翻个底朝天,排除所有可疑之人。 此时,甘泉寺大门处,主持率着一干僧众迎接御驾,宣唱佛号拜见。 正武帝亲手扶起主持,道:“天下大旱,朕甚为忧心。望佛祖垂怜,降下苍生福祉。” “阿弥陀佛。” 主持唱了个佛号,道:“皇上乃真龙天子,集上天气运于一身。所求之事,定能上达天庭,得佛祖庇佑。” 一行人进了寺院,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彻底安顿下来。 在甘泉寺后山,原就坐落着大大小小的禅院,供达官贵人前来礼佛时小住。如今,全数被征用,保障皇帝起居。 晋王的院落处于后山腰部,在他们后面是朝廷官员,前面是宫中妃嫔,周遭都是皇亲国戚。 因是斋戒祈雨,众人从今日开始,便要焚香沐浴,遵守禁食的规矩,除掉华服换上海青麻衣,以示虔诚之意。 除此之外,还需夫妻分房。 同国丧、家丧时守孝的规矩一样,若是在这时节闹出男女之事来,便不仅仅只是绯闻这么简单。轻则罢官免爵,重则杀头流放。 卢雁依沐浴完毕,换上麻衣。 她肌肤娇嫩,麻衣材质粗糙,便在里面衬了一件月白色棉布里衣。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人们通常不会穿如此素净的颜色,嫌太晦气。然而这一身白,却让她越发俏生生的,好似在盛夏里开放的一朵空谷幽兰。 院中供奉着香炉神位。 见她出来,秦牧原将点燃的香递给她,两人一道虔诚参拜后,把香仔细插入香炉中。 天下大旱,既是前来祈雨,两人都十分尽心。 不止是他们,整座后山都相继被烟火给笼罩。青烟袅袅,佛音回响。 是夜,正武帝闭目盘坐在蒲团之上,门外响起了通报声:“皇上,钦天监赵监正到了。” “让他进来。” “微臣见过皇上。”赵监正弓着腰拱手见礼。 正武帝睁开眼睛,缓缓开口问道:“爱卿,三日后有雨?” 赵监正一脸紧张之色,语气艰涩,道:“微臣和主簿们多日夜观星象,推测三五日后定然有雨。” “究竟是三日,还是五日?” 正武帝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盯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 “三……三日。” 正武帝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道:“去吧!若三日后未曾有雨,你知道后果。” “是,是!微臣告退。” 看着他离开,正武帝的神色晦暗不明。韩皇后从背后的屏风处绕出来,道:“天有不测风云,皇上又何苦为难赵监正。” 正武帝冷哼了一声,道:“他那不成器的次子想进六部,给周睿送了好几次礼,真当我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天时非人力 可扭转,祈雨法事也好、钦天监也罢,都不能左右上天是否下雨。不过是借机敲打一二,省得真当他这个皇帝好糊弄。 韩皇后劝道:“朝中历来跟红顶白,周睿一日在吏部尚书之位,便有人会上前奉迎。” 论能力,周睿的确是一名能臣,这也是他能成为吏部尚书,又让正武帝一年多来都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将他罢官的原因。 做事,他当真是一把好手。 “朕倒要看看,周睿的狐狸尾巴什么时候会露出来。” 正武帝大袖一甩,看着窗外的夜色道:“起驾,朕要去探望太后。” 既然来了,他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看望在禅院里静养的母亲呢?不知道,一年未见,她可有悔悟之意。 他临时起意,裹了一件玄色斗篷,将面目遮掩在阴影中,轻车简从前往。 禅院与世隔绝,如亘古一般宁静悠远。时光仿佛凝固成了永恒,一石一草都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未曾改变。 毛公公持着拂尘在前开路,守着石桥的士卒上前拦住几人,问:“可有圣上谕旨?” “圣上亲至,还不速速退下!”毛公公喝道。 士卒一惊,慌忙行跪拜大礼,道:“见过皇上!” 正武帝“唔”了一声,问:“今儿除了朕,还有没有别的人进去?” “只是打水的僧人进出,再无别人。” “朕知道了。” 几人经过石桥,走进禅院。 禅院里安静得仿佛并没有人,空气中隐隐透出香火气。仔细聆听,房中仿佛有人正在说话,只是距离尚远听不真切。 正武帝示意所有人停下脚步,听了片刻后赫然色变。 如果他没有听错,这里面有男人的声音。 胆大包天! 他怒气升腾,大步流星地迈向正在说话的厢房。 门外守着两名崔太后的心腹宫女,一见到正武帝便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正武帝也不理会她们,径直奔向房门,一脚将木门“砰!”的一声踹开。 屋内,崔太后缓缓转过身,一双眼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问道:“怎么?皇上难得来看哀家一趟,是来立威的?” 她一身简朴的常服,头上只用一支桃木簪子把头发固定成为一个圆髻,跟深宫里的太后娘娘判若两人,更没有一丝慌乱的痕迹。 第173章 欺骗天下人 正武帝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室内,最后停留在大开的后窗上。夏日酷暑,山风习习,凉风从后窗吹进来,甚至有些许冷意。 他缓步走了过去,把头伸出后窗朝外看去。 窗外是足足有十丈高的悬崖,树影藏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只听得有风声呼啸而过。 “母后,您方才是在与何人说话?”正武帝转过身来,看着崔太后问。 崔太后并不回答,沉着脸道:“皇帝一年没见哀家,未曾尽过半分孝道。不问哀家是否安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却是来质问哀家?” 正武帝掩住心头痛楚,冷声道:“事到如今,母后也不必再装傻。您自己做过的事情,难道心头不清楚吗?” 崔太后不为所动,反而“哈哈”干笑了几声,道:“我做什么了?打小我就教过你,皇帝开口就是金玉良言,不可轻妄。” “分明你就是你不忠不孝,还要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说的话,好似三九寒冬的冷风,呼呼地刮过正武帝的心头,刺骨般的寒冷。 他就那么站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做什么?”崔太后被他看得心头发毛,“皇帝还有什么可说?” 正武帝忽然笑了起来,转身就走。 活该! 他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真是活该啊! 明明知道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偏偏还天真地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存着那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母子亲情。 说到底,在乎的只有自己罢了。 指望她在软禁中反省悔悟?真的想多了。 看她这副模样,别说一年,就是到死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难道,自己就不是她的亲身骨肉吗?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正武帝就觉得喘不过气,痛彻心扉。富有四海的天子又如何?他不过是想尽办法也得不到母爱的可怜人罢了。 以前,他觉得无父无母的晋王很可怜。 但晋王再怎么可怜,但在他母亲在世时,是深深爱着他的,哪里像他和太后之间的剑拔弩张。 离开禅院,正武帝叫来暗卫,命令道:“去给我查,查清楚周睿今天晚上的所有行踪。” “是!” 暗卫领命而去。 回到下榻的禅院,正武帝并未进房。他随意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遥遥地看着天边挂着的那一弯月亮,默然不语。 韩皇后听见动静走了出来,握着他的手坐下,安静地陪着他。 就寝前,暗卫的前来回报:“皇上,周睿今晚一直待在房里读书,并未外出。” “有证人吗?” 暗卫摇摇头,道:“只有守在外面的下人,但他们都没有看见周睿。” 正武帝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他去了哪里都不一定。崔太后所在的禅院虽然与世隔绝,但真的想去也并非没有法子。 是这对老情人旧情难忘、情难自禁? 还是利益相关? 正武帝闭上眼睛,他不想琢磨。 “让他过来。” 他没有说清楚口中的“他”是谁,毛公公却会意地领命而去。 不多时,周睿便跟着毛公公出现在院子里。 “微臣见过皇上。不知陛下深夜相召,所为何事?” 正武帝认真端详了他片刻,只见他的麻衣穿得规矩严实,发髻整齐,俨然一副士林大儒的模样。 只是…… “周爱卿,你脖子上是什么?”正武帝指着周睿脖子上一道红痕问道。 那道红痕并不显眼,藏在周睿下颌的阴影处。若非正武帝仔细打量,根本不可能发现端倪。 室内灯火明亮,正武帝目光炯炯。 这个刹那,周睿有一种整个人被剥光了的错觉,在皇帝的视线里无处遁形。 “咳咳……” 周睿老脸一红,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窘迫道:“都怪微臣家教不严,前几日被新收的小妾抓伤了脖子。” “哦?” 正武帝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玩味笑容,道:“没想到周大人还有这等癖好。” “家丑家丑。”周睿半遮着脸,颇有些不好意思。 看似被他露了个丑掩盖过去,正武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方才一瞬间周睿的眼底分明闪过慌乱。 算他急智,在短短的一个呼吸之间,能想出这样好的借口来掩盖。如果他撒谎是被树枝挂了,正武帝势必就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让太医来给他验伤。 涉及男女之事,就是皇帝也不好插手。 但他脖子上的伤,分明就是新伤,正武帝看在眼里也不戳破,就让他以为已经糊弄了过去。 周睿不自在地捋了捋胡须,转换了话题问:“皇上召微臣前来,可是忧心祈雨一事?” 这场干旱波及的范围太广影响人数众多,如果连皇帝亲自主持的祈雨法会都未能奏效,为了天下安稳,下一步就该下罪己诏了。 对皇帝来说,罪己诏有损威严,是迫不得已的下策。 正武帝“唔”了一声,问道:“爱卿有何高见?” 叫他前来,其实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些猜测,正武帝怎么可能对他推心置腹。 “皇上,”周睿道,“甘泉寺的地利得天独厚。微臣有个法子,可让上天降雨到祈雨法会。” 正武帝神色不改,目光深深地看着周睿,道:“连钦天监都不敢保证一定能下雨,周爱卿有呼风唤雨之能?” “微臣不敢。” 周睿忙道:“皇上,只要能在法会上降雨,您就是真龙天子。” “你是说?” “甘泉寺后山上就有泉眼,水质甘甜,京中的风雅之士常常来此取水饮茶,这也正是甘泉寺名字的由来。” 这个缘故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正武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微臣日夜替陛下忧心,前几日特意来山上看过。有这口泉眼在,只要我们稍加布置,就能在法事上降下一场雨来。” “一口泉眼有多少水量?能降多久,多大范围?”正武帝追问。 周睿斟酌了一下言辞,谨慎道:“约莫两刻钟左右,覆盖整个做法事的前殿没问题。” 正武帝哈哈大笑了一通,道:“周大人,你这是要让我去欺骗天下人吗?” 第174章 惊变 “皇上,为了国事您殚精竭虑,怎么能叫做欺骗呢?”周睿一脸诚恳,“微臣只想替陛下分忧。” “难为你替朕想得如此周到,想方设法地维护朕的名声。” 正武帝颇有些动容,道:“爱卿啊,朝中文武百官,也只有你能做到这一步了。” “只要圣上无忧,微臣肝脑涂地也不惜。” “你就不怕事情一旦传出去,伤了你的清誉?”正武帝问。 “在陛下面前,微臣有什么清誉。”周睿拱手,好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 “行,朕知道了。这件事你去办吧,切勿泄了密。” “是!” 待周睿退下后,韩皇后忧心忡忡道:“皇上,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正武帝神情讥诮,道:“朕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可巧就送上门来。若是不好好利用,岂不是白白枉费了他这一番苦心。” 韩皇后松了一口气,盈盈一礼道:“皇上英明。” “早些睡吧,朕倒要看看,这场法事还会引出多少魑魅魍魉。” 翌日清晨,法事如期举行。 甘泉寺的大殿里,在主持的率领下,一干僧众盘膝而坐,齐声咏颂经文。正武帝和妃嫔、宗室、朝臣,分男女各自坐在蒲团上,闭目祈福。 殿外,天空湛蓝,甚至没有一丝白云,更看不见任何下雨的征兆。 到了中午,空气热得发烫,就连呼吸都感觉灼热。体弱的人在暑热中冒出了虚汗,摇摇欲坠。 宫人们煮了消暑的绿豆汤送进来,太医在一旁待命。 祈雨法事是一项苦差事,每天长达五个时辰的祈福听经,在难熬的酷热里着麻衣食素斋,是对身心的双重考验。 不断有人倒下,又被太医救起。 严重的,则送回厢房医治。 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敢叫苦。连皇帝都以身作则,做臣子的又怎敢偷懒?只要不是身体实在坚持不了,都不会离开大殿半步。 三天之后,夜空仍然繁星闪耀,银河横亘在天幕之上,每一颗星子都宛如璀璨的钻石。 看着眼前这美丽的景色,卢雁依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前一世,她记得在祈雨法会的第二日便下了雨。难道,因为她的重生而改变了吗? 可是更细节的事情她却无法记起。 她不记得上一世祈雨法会举办时的具体日期,只能暗暗祈祷着,希望是时间不同带来的误差,而非改变。 “在想些什么?” 秦牧原走到她背后,用双手扶住她的肩,温言道:“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别太过担心了。” 卢雁依应了一声,反手握住他放在肩上的手,道:“我只盼着一切顺利。” 话音刚落,卢鸣修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道:“姐姐,姐夫!我刚才在外面看见,德妃娘娘带着皇子殿下往山顶去了!” 什么? 两人皆惊,卢雁依问:“可曾看见贵妃娘娘?” 这怎么可能,段贵妃把秦南山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就连韩皇后她都摆明了不放心,又怎么会交给德妃? 卢鸣修摇摇头,道:“他们身边只跟着两个伺候的人,要不是我一直留心着,也不会发现。” 两人对视了一眼,秦牧原叫来一名侍卫将此事禀报给正武帝,对卢雁依说道:“我去山顶。” 他神态焦急,俊美的容颜上杀气浮现。 到了甘泉寺后就一直提防着崔太后,却不想他们会从秦南山身上入手。 秦南山怎么会跟着德妃离开? 别看秦南山还只是孩子,就他的了解,秦南山并非轻信之人。在这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你一起去。”卢雁依道。 看着秦牧原想要拒绝,她又道:“我如今自保不成问题,多一个人总多一分力量,遇到事情也能商量。” 卢鸣修也道:“我也去!” “你不行。” 两人齐齐看向他,异口同声道。 如果说让他跟来法会时,是担忧有不确定的风险。但此时去山上,夜深林密,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卢鸣修不服气地撅了一下嘴,却也懂事地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秦南山的重要性,也知道自己跟去还会让两人分心照顾自己,说不定变成了拖累。 情况紧急,秦牧原随手抓了一件披风给卢雁依裹上,道:“热是热了些,可防毒虫。” 卢雁依点点头,两人当即朝着山顶出发。 秦牧原将带来的亲卫分成三路,二十多人跟着他们一同赶往山顶,两人去段贵妃的住处,另外几人前往崔太后所在的禅院。 他不信,在德妃的背后没有崔太后的指使。 这注定不是平静的一夜。 脚步声打破了山里的安静,惊起夜里栖息的鸟兽,林子里传来野兽不安的低吼声,鸟禽的咕咕声。 “别怕,有我。” 秦牧原握紧了卢雁依的手,施展轻功跃上枝头,借助树梢快速前行。 树林里又黑又潮热,上面则空旷许多,借助洒下来的星光与山风,能看清前方的路。 卢雁依练了应勤池教的基础功夫后,哪怕没有内力,也能很好地配合秦牧原,两人前行速度很快。 这里连一条像样的路都缺乏,真不知道德妃何来的勇气,要带着秦南山往山顶而去。 “王爷。” 一名亲卫追了上来,禀报道:“贵妃娘娘并不在院中。属下问了伺候她的宫女,说是晚上用完斋饭她就出去散步,至今未归,他们还以为娘娘去了圣上的院子。” 果然不在。 这个结果,并不出两人的预料。 “这么看来,是德妃用贵妃做鱼饵,才哄得皇子殿下跟她一同前往。”卢雁依道。 秦牧原点了点头,神色凛然。 “德妃她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被皇上责怪?” 卢雁依转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道:“不,她一定想好了万全的脱罪之策。” 崔太后被软禁之后,崔家的影响力日渐式微。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唯一还在宫中的德妃也作为弃子,只是为了要谋害秦南山。 一命换一命的做法,怎么算也不划算。 如果要这样做,崔家也不会等到现在。 第175章 虎毒还不食子 崔太后禅院。 段贵妃坐立不安,看着崔太后问道:“太后娘娘,您唤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崔太后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掀了掀眼皮,道:“一年多没见,哀家就想看一眼孙子。贵妃怎么如此不懂事,哀家还会害了他不成?” 段贵妃嗤笑一声,道:“太后娘娘的心思,臣妾怎敢妄加揣测。只是孩子还小,歇得早。” 开什么玩笑,她怎么敢把秦南山带到这个毒妇面前? 去年千秋宴时,吴采女在她宫门口流的血,还有宫中那些无辜枉死的妇人孩童。 她没有证据,却在心里早就笃定,崔太后便是这深宫里最大的黑手。 要不然,怎么会在她离开皇宫之后,宫中相继有人怀上龙嗣呢?正阳宫里就有两个。 听她这么说,崔太后也不恼,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你陪我这个老太婆多坐一会儿了,给哀家好好讲讲这一年来在宫中发生的事。” “太后娘娘想听哪里用得上我,多的是人可以讲。” 段贵妃不耐烦道:“明日还有法会,且容臣妾先行告辞。” 说完,她行了礼就要告退。 她出来了半个时辰,秦南山还在院子里等她回去,她不放心。 “怎么,这就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崔太后猛然一拍桌子,拍得放在上面的茶水四溅,沉声道:“哀家没让你走,今天晚上你哪儿也不能去。” 门口出现好几个腰圆膀粗的婆子,拦在了段贵妃的面前。 段贵妃心头一紧,眼睛里出现厉色,看着崔太后问道:“太后娘娘,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特意将她叫来,又不让她离开。 若是换了平常人家的奶奶,她相信是真的牵挂孙子。对方是崔太后,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信。 “哀家不能离开这里,你以为就奈何不得你吗?” 崔太后的脸上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道:“我劝你趁早掂量掂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段贵妃哪里肯依,提着裙子转身就要离开,伺候她的心腹宫女紧紧扶住她的胳膊。 事到如今,她们都察觉出这背后的不对劲来。 崔太后挥挥手,道:“把这个眼中没有长辈的不孝东西给我押下去,关到柴房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段贵妃在宫中娇生惯养,哪里抵得过这几个婆子的力气,根本无法挣脱。 她美目圆睁,怒道:“他是您的孙子!虎毒还不食子呢?!” “贵妃说话实在可笑,哀家竟是听不明白了。” 崔太后走到她跟前,似笑非笑道:“哀家治你的大不敬之罪,跟我孙子有什么关系。” 听见她这么说,段贵妃如坠冰窟。 她之前的话只是试探,可崔太后的表现和反应证明了这一切都是冲着秦南山而来。 亏得她还以为只要不把儿子带来就没问题,原来对方早就预料到了她会这样做,使出了调虎离山之计。 该怎么办? 段贵妃在心里不住懊悔,绝望地想着:有谁能来救救她?救救山儿? 被关进柴房后,她拼命在心中回想,在来的路上有没有其他人看见她,会有人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可惜的是,她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忤逆了太后让她带着皇子一同前往的旨意,仅带了一名贴身宫女随行,没有告诉其他人。 她使劲地拍着门,喉咙都喊破了,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段贵妃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一场早有的预谋。 看守崔太后的人、石桥上的侍卫,不知在何时已经被她买通,却仍然做出一副无法离开的模样,迷惑所有人。 崔太后所等待的,就是眼前这样的机会吧。 不惜成本的阴谋诡计,要除掉皇帝的唯一子嗣,这跟谋反有什么区别? 可惜她被困在柴房,就连贴身宫女都不知被关押在何处,无法传出任何信息。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有人发现了蛛丝马迹,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场阴谋。 星光给禅院笼上一层浅浅的蓝色,有一种不在世俗内的静谧。 另一头来了两名晋王府的侍卫,询问守着石桥的士卒道:“今天晚上可有人来过?” 士卒摇摇头道:“并未有人。” 正在此时,禅院里传出来段贵妃“砰砰砰!”的拍门声。 “什么声音?”侍卫问。 士卒疑惑地听了片刻,道:“应是粗使杂役在趁夜劈柴,最近的柴火不够了,太后娘娘又说明儿一早想喝百合粥。” “哦,是吗?” 侍卫遥遥地望了禅院一眼,道:“你没有伺候在太后跟前,对院子里的事情倒还很了解。” 士卒微微有些窘迫,道:“院子里的小桃姑娘生得很漂亮,我就多看了几眼。”说完,他又紧张道,“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放心好了,都是兄弟。” 看见晋王府的侍卫离开,士卒才松了口气,走到禅院那侧的桥头对人交代了几句,又重新站回来。 在石桥轮岗的人,在这一年里,早就被逐渐替换为崔家的人,被崔太后所用。 段贵妃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她拍门拍得手都红了,指甲里渗出鲜血来。但为了儿子的安危,她不能就此放弃。 “嘎吱”一声。 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拉开,两个婆子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 一个手里拿着麻绳,另一个将她按在地面上。两人不顾段贵妃的拼命挣扎,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捆好,另一端系在屋内的梁柱之上,教她无法逃脱。 “贵妃娘娘,老身劝你安分些,还能少吃点苦头。” 一个婆子撂下狠话,掏出一块麻布将她的嘴堵住,令她口不能言。 段贵妃出身不高,但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姑娘,何时被这般羞辱过?发髻散乱地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恨意。 “还敢瞪我?” 其中一个婆子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母凭子贵的贵妃娘娘吗?” 段贵妃仗着她拥有正武帝唯一的皇子,在宫里一向气焰嚣张,得罪了不少人,这个婆子就是其中之一。 见她落难,便趁机奚落几句。 第176章 谁在明,谁在暗? 段贵妃原本就担心极了秦南山的安危,婆子她这句话可谓是火上浇油。 只见她银牙紧咬,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用力踹了出去。 婆子没有提防,被她踹了一个趔趄,然后倒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捂着被踹痛的地方,大声叫骂起来。 另一个婆子害怕节外生枝,连忙拉住她,劝道:“我们赶紧去复命。” 不管怎么说,这一位还是贵妃娘娘,谁知道今后会怎么样呢? 到了那时,太后娘娘毕竟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倒霉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奴才。 两个婆子离开后,柴房里安静得让人窒息,段贵妃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心乱如麻。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听见从柴房用来通风的小窗户那里传来轻叩声,有人扔了一块小石子进来。 段贵妃双手被绑住,口中又塞着布,只好努力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来表示她的存在。 “贵妃娘娘?”一个男子的声音轻轻从小窗外传来。 她心头大喜,用力踢了一下墙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柴房的门开了一道缝隙,屋外的星光洒落进来,让她看见了希望。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门缝中闪进来,借着微弱的光线走到她身旁,半跪着蹲下道:“贵妃娘娘,得罪了。” 说完,将她口中的布取出来,又解开她双手的束缚。 段贵妃喘了一口气,顾不得双手血液倒流的酸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急道:“快,快!快去给皇上报讯,山儿有危险!” “娘娘不急,皇上那里已经知道了,王爷正在赶去营救的路上。” 段贵妃这才反应过来,问:“你是谁?” “在下是晋王府亲卫古越。王爷得知皇子殿下跟随德妃娘娘前往山顶后,便遣我们兵分三路:给皇上报信,寻贵妃娘娘,到禅院来查看动静。在下察觉有异,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贵妃娘娘。” 知道她心里着急,古越语速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段贵妃一怔:竟然是晋王相助? 她本着自保的原则,除了信任娘家的人,在宫里和谁都没有更深的交情。更是眼睁睁看见晋王在儿时被欺负,从未站出来替他说过一句话。 掐指一算,和晋王说话最多的一次,便是在晋王大婚后,他携晋王妃入宫请安。 回想起来自己当初的态度,也只是做到礼节性的敷衍而已。 他为什么会出手? 这个念头,只在她心里转了一瞬,便彻底抛开。 如今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去追根溯源,她心里只剩下感激。 见她听明白,古越又道:“娘娘,在下沿着悬崖攀进来,却没办法将您带出去而不被发现。” 禅院占了地利之便,崔太后将所有人换成她自己的之后,防守力量也集中在石桥附近,没想过会有人能从悬崖潜入,柴房外也无人防守。 幸亏如此,古越才能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悄悄进来见到段贵妃。 他在王府亲卫中的武功数一数二,其他人不具备他的能力,只能在外接应。想要救出段贵妃不难,但做不到不惊动崔太后的人。 段贵妃心思聪慧,转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道:“你不用管我,只要把我被扣留在禅院的消息回禀给圣上就行。” 她毕竟是有金册在身的贵妃,崔太后可以暂时关押她一晚,却不可能置她于死地。 更何况,崔太后的目的原本就不是她,而是秦南山。 “遵命!” 古越抱拳,打算沿原路返回。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原本是崔太后在暗他们在明,这样一来,老谋深算的崔太后反倒成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等等!” 段贵妃急切道:“拜托你给王爷带个话,请务必保得我皇儿安全。” 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牵挂的并不是自己。 “好。”古越点头应了。 段贵妃又道:“替我绑回去。” 既然不愿让人知道有人来过,必然是要恢复原来的模样,才能瞒天过海,把主动权牢牢地握在手里。 古越明白她的意思,捡起地上的麻绳,重新将她双手绑在身后。绑得很松,给她留下活动的余地,不至于太过遭罪。 看见古越离开,段贵妃的心里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再不如之前惶急。 有秦牧原亲自出手,山儿一定会没事儿的! 至于崔太后,待渡过这一劫,再慢慢找她算账,段贵妃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古越悄悄闪出门外,沿着他上来时放置的勾索降到崖底,再重新回到地面,与王府亲卫汇合。 紧接着,马不停蹄地执行任务。 到了帝后所下榻的院落,只见灯火通明,正武帝身着宽袍大袖,面无表情地坐在八仙椅上。 皇嗣被带走,如今下落不明,怎能不让他怒火滔天?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的耍这种伎俩,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皇上!” 古越上前禀报,道:“在下奉王爷之命,夜探太后禅院,发现贵妃娘娘被扣押在柴房。” 正武帝冷哼一声,怒道:“起驾,朕要去给母后请安!” 韩皇后忙劝道:“皇上,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山儿。您先别动气,依臣妾拙见,先把禅院给围起来,里面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院子里齐刷刷站着好几十人,全都等待着正武帝的命令。 正武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怒气,道:“好,就依皇后所言。” 在得知秦南山被德妃带去山顶时,他就派出了身手最好的暗卫往山上去。眼下,再派了一部分精锐将禅院给围起来,人们进出频繁。 卢丽婉隐在厢房的阴影中,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里被火把的光照亮。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真是天助我也。所有人的精力都在秦南山身上,谁会注意她一个小小的采女? 她心里这样想着,转着眼珠想着逃跑的法子。 不仅要跑,跑出去后还要能活下来。对她来说,并非易事。 第177章 趁乱 趁着忙乱,卢丽婉偷偷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伺候他的小宫女见她回来松了一口气,道:“我的好主子,您可算是回来了。外边又热又乱,您肚子里还有金贵的龙嗣呢,需小心仔细才好。” 卢丽婉扫了她一眼,道:“怎么,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小宫女吓了一跳,慌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不敢!” 卢丽婉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子,对下人从无怜悯之心。她觉得自己惨,就常常把心头的闷气撒在伺候她的人身上。 尤其是有了身孕之后,更加肆无忌惮。 卢丽婉神色冷漠地看着小宫女磕了十多个头,才开口道:“你去给我要一盆冰来,晚上太热了,我睡不着。” 小宫女心头暗暗叫苦,这让她去哪里找冰? 每天能领到的冰都是有份例的,因着她怀孕的原因,比其他人还能多领一份,今日的却是没了。 如果是平常时候还好一些,可如今院子里分明正忙碌着,谁有功夫理她呢? 小宫女偷偷用眼角余光瞧着卢丽婉,见她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只好应了下来这份不知该如何下手的差事。 见到她离开,卢丽婉转身换了一身宫女的衣裙,又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我就准备好的锦匣,正大光明地捧着它出了院门。 锦匣里是她早就收拾好的细软,都是在正阳宫里这两年多以来偷偷给攒下的。 里面有立刻就能使的银票、碎银子、铜钱,值钱的金珠、珠钗等物,都是没有宫中的标记,可以兑换成银钱的宝贝,还有几块可以充饥的糕点。 就连锦匣本身,也是用紫檀木做的,急需时也可以换几个钱。 她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想着要逃离。准备这些东西,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卢丽婉想得很清楚,她如果抱着包袱出去,肯定会被人盘问。但捧着锦匣不一样了,其他人看见只以为她是奉命去送东西。 她本来就瘦,再捧上锦匣把肚子一遮,若非仔细去看,就不会发现她是有身孕的女子。 果然,她离开的过程非常顺利。在今天晚上,没有人在意他的动向。 出了院子,卢丽婉分辨了一下方向,目标明确地朝着西南侧的一个院子而去。 那里,住着淮南王一家。 和帝后院子里的灯火通明不同,淮南王的院子里清风雅静,只有廊下挂着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卢丽婉扣响了院门,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问:“谁?” 崔太后没有告诉秦牧望自己的计划,只打发人来,让他今天晚上门户紧闭,切勿理会外边的事。 自从崔太后失势之后,秦牧望的地位就变得十分尴尬。 他既不是闲散宗室,又缺乏足够的能力成为拥有实权的王爷,悬在空中不上不下。王府里还住着宗正寺的主簿,京城的世家贵族跟他往来,都要先掂量掂量皇帝的意思。 这么一来,淮南王府虽然不至于门可落雀,却渐渐在京城里失去了影响力。 此时有人叩门,就让淮南王的人十分提防。 “奉太后娘娘之命,给王爷送东西来。”卢丽婉撒谎道。 一听崔太后遣来的人,紧闭的门便在卢丽婉眼前打开了。 进了门,卢丽婉跟着领路的太监沿着游廊前行,在小厅见到了秦牧望。 秦牧望能力平庸,但并非蠢人。 外面那么大的动静,他怎么会没有丝毫察觉。可是崔太后提前知会过他,他不敢违逆母后的意思,只好强忍住好奇,心里却胡思乱想。 在卢丽婉到达之前,他正在园子里来回踱步,伸长了脖子望着外面,恨不得生有千里眼顺风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崔太后终于遣了人来,秦牧望心头大喜,忙道:“快宣,快宣!” 只是,在见到卢丽婉的一瞬间,他就觉出不对劲来。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卢丽婉一通,秦牧原神色不安,喝问道:“你不是母后的人!你是谁?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卢丽婉不慌不忙地施了个蹲礼,道:“小女子是正阳宫中的卢采女,因想见到王爷,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王爷见谅。” 她进宫没多久就被韩皇后收在正阳宫中,秦牧望并不认识。 但见她谈吐得当,进退有度,秦牧望便在第一时间相信了她的身份,奇道:“你不好好的待在正阳宫中,跑来见本王是什么意思?” 卢丽婉拿来她用来遮掩肚子的锦匣,道:“王爷请看,小女子有了身孕。” 秦牧望更觉诧异,连被她欺骗的恼怒都去掉了三分,问道:“既是怀了皇嗣,你更应该好好在宫里养胎,怎会跟来祈祷法会?” 卢丽婉跟他对答了几次,听见他这么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并不是每一个古人都难对付。 怪只怪,她之前遇到的对手太强,竟然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眼前的这一个虽然也姓秦,却是个蠢的,连这么浅显的道理也想不明白。不过对她来说却是好事儿,证明她真的来对了。 “小女子,并非自愿进宫,更不想替皇上生孩子。” 卢丽婉道:“都说王爷仁慈宽厚,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求王爷将我悄悄送走,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安顿下来,请稳婆帮我拿掉孩子。” 秦牧望一听就瞪大了眼睛,问:“本王为什么要帮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王爷,想必您也不愿看见皇上开枝散叶,繁衍龙嗣吧。”卢丽婉语出惊人道。 “什么?!” 秦牧望大惊失色,道:“你可别乱说话,这要是被人听见了,就是杀头的死罪。” 卢丽婉轻轻一笑,道:“王爷您怕什么,我都不怕。这不是在您的地盘上吗?”她说话的语气中带了些轻蔑,让秦牧望十分不爽。 “滚滚滚!” 秦牧望把袖袍一甩,道:“趁早给我滚回去,我今天晚上就当做没有见过你!” 他心底有些害怕,怕被人看见了卢丽婉来他这里,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她可是皇兄的女人,还怀着身孕。 第178章 利益交换 卢丽婉藏住心头的不屑,耐心道:“王爷,今夜忙乱,没有人看见我出来,更没有人看见我来您这里。” “除非……是您主动告诉旁人。” “我管你啊!” 秦牧望瞪了她一眼,道:“我凭什么帮你?皇兄有多少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想生孩子,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他虽然不认识卢丽婉,却也知道在正阳宫里还有另外一名采女有孕。孩子这种事,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在她肚子里怀的就是真龙天子,容不下吗? 眼下局势紧张,母后千叮万嘱让他按兵不动,他凭什么要节外生枝。 卢丽婉浅浅一笑,道:“王爷,假如您帮我这一回,没有丝毫风险,我还会告诉您一个天大的秘密呢?” “秘密?你能知道什么!” 秦牧望甩手道:“你要是有本事,就不用我帮忙啦,还给我卖关子。” “王爷想错了。” 卢丽婉道:“小女子被困在正阳宫,所知所学皆无法施展。只要王爷您帮我脱困,小女子甘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助王爷得偿所愿!” 她这番话说得极富煽动力,让秦牧望眼里燃起了野望。 他咽了一下口水,稳住心神道:“本王凭什么相信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正阳宫设下的圈套?” 卢丽婉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心道:跟蠢人打交道未免也太累了。 她耐着性子道:“王爷,皇后娘娘若是要布陷阱,断然不会用她朝思暮想的皇嗣。小女子若是想求荣华富贵,只要安安稳稳生下孩子就行,又何苦冒着偌大的风险到您这儿?” 秦牧望听了,开始思索起来。 卢丽婉耐着性子等待。 半晌之后,秦牧望才道:“本王认为你说的有理,你这么做的确没有欺瞒本王的理由。” 想这么久才想明白这么一个道理? 卢丽婉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道:“既然如此,请王爷安排人送小女子趁乱下山。” 她必须即刻就走,越早越好。 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待韩皇后回过神来,她就走不掉了! 卢丽婉选择秦牧望而不是孤身一人逃走,正是她心里十分清楚,她时间有限,靠她自己根本走不远。她看过书,更知道秦牧望的真实身世,以及他藏在心里对正武帝的敌意。 敌人的敌人就是她的朋友,卢丽婉所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急什么?”秦牧望一挥手,道,“你说你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是什么?” 卢丽婉心道:你问这话,是你傻还是当我是傻子?我要是这会儿就告诉你,还怎样让你帮我逃走? “王爷,这个大秘密,等我安顿好之后,自然就会告诉你。” 眼看秦牧望就要发火,卢丽婉道:“不过,小女子可以先告诉您另外一件事:世子爷在京郊养了一位外室,还生了一对双胞胎。” 她口中的世子爷,是秦牧望的嫡长子秦玄威。 “什么?!” 秦牧望大吃一惊,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一个毫无消息来源的女人,怎么会知道? 他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家中就妻妾成群。但是养外室?那这个外室的身份必定有问题,才会进不了王府的门,被养在外面。 这种风月之事,可大可小。 卢丽婉神秘地一笑,道:“小女子师承正一道,自有秘法能通晓天下事。只要王爷您给我机会,日后定当报答。” 她哪里有什么正一道的来历,不过借名头一用。她知道秦玄威的丑事,也是在原书中就写过,这件事成为了卢雁依手头的把柄,是打击淮南王府的利器。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秦牧望问。 “不知世子爷可安歇了?王爷一问便知。”卢丽婉耐心解释,“我这个人就在这里,若是撒谎,王爷随意处置便是。” 秦牧望将信将疑,道:“好!” 他叫了人过来看守住卢丽婉,自己匆匆朝着南厢房而去,让下人把秦玄威叫出来问话。 卢丽婉看着他急匆匆走开,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在椅子上坐下,将锦匣放在手边。 小厅里放着一些待客用剩下的糕点茶水,她也不嫌弃,自己动手洗了个杯子,就着茶水吃起糕点来。 事情进行到现在一切顺利,她根本不用担心秦牧望去问的结果,因为那就是事实。余下的就是等待,等秦牧望回来,送她下山助她藏匿。 是她信任秦牧望吗? 当然不。 她更相信利益交换。 秦牧望比卢雁依和秦牧原好对付得多,只要她拿捏住他,就能够得上权柄更大、心机更深沉的崔太后。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躲起来、活下去,只是她的第一步。 她要报复卢雁依,要让她不得好死!要让她为自己这两年多来受的苦楚付出代价! 卢丽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阴毒恨意,将目光投向外面黑沉沉的夜。 夏夜酷热,南厢房外。 秦玄威听完父亲的话,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嗫喏着不敢发出声音。他自问做得很隐秘,双胞胎活蹦乱跳长到七八岁了,也没人发现。 怎么到了今天,偏偏被问起? 一见他的模样,秦牧望便明白了七八分,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秦牧望气得伸出手指戳了好几下他的额头,道:“你要讨什么女人,家里有说过你半个字吗?!偏偏还要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 “说!那个女人是谁,是个什么身份?!” 秦玄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父亲且原谅孩儿这一遭,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总不能看着她怀着我的骨肉去寻死啊!” “什么寻死,你给我说清楚点!” 秦牧望一听他这话头就觉得不对,心头一颤,追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秦玄威浑身一抖,才缓缓道出了真相。他养在外面的女人,是十年前因私通敌国而被处死的犯官之女。 她被发卖为官妓后,被秦玄威买下初夜,随后将人赎出金屋藏娇。 “糊涂!” 秦牧望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秦玄威踹倒在地,道:“你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偏偏要去惹一个见不得光的?!” 第179章 仙师 十年前的那个案子轰动朝野,犯官被处死之时,不少百姓围观鼓掌叫好。 秦牧望属实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如此地胆大妄为。 哪怕是青楼乐妓,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看不见。这一位却不行,官妓不允许被赎身,还是这么一个敏感的身份。 秦玄威此举,要是被御史台那些人知道,一定会参一个滥用特权,甚至包藏祸心的罪名。 私通敌国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哪怕他是王爷也受不了。或者换句话说,正因为他是王爷,身份更加敏感。 宗正寺的主簿还住在王府里,虎视眈眈呢! 秦玄威被踹翻在地,几乎要将头埋到了泥里。他从来就知道这件事的风险,因此不敢告诉家里,没想到有被揭穿的一天。 “父亲……” 他颤声道:“儿子知道错了,但那也是您的孙子啊!等回去后,儿子带你去见见他们,真的很聪明可爱。” 秦牧望咬牙切齿,跺了跺脚道:“罢了!” “你现在即刻安排人,把那个女人远远地送走。”他犹豫了一下道,“至于孩子,干脆瞒住身世接进府来。毕竟是你的血脉。老放在外面怎么行?” “父亲,她也很可怜的,身边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秦玄威求情道:“当初儿子替他赎身时,就报了病逝,在籍贯上早就没有这个人了。”他舍不得她。 “糊涂!” “你瞒得了一时,还瞒得过一世吗?!”秦牧望恨铁不成钢道,“中间经手的这些人,你能保证他们永远都能守住秘密?” 秦玄威当即垂了眼,不敢再说话。 自家事自己知,当年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做得本就不够机密。若真被有心人得知,立刻就会被翻出来,引起严重后果。 “父亲,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秦玄威目露凶光,道:“这个知道的人必须除掉!” 秦牧望把袖袍一甩,道:“你就别操这多余的心了,赶紧把事情的首尾都处理掉吧。我再说一次,去母留子。” “你现在不狠心,将来倒霉的就是你自己。到了那时,你别怪我弃车保帅。” 撂下这句话,秦牧望转身就走,离开的步伐比来之时更急促几分。 因为走得太急,他额头渗出了热汗,但他心头的火热,比这酷热的夏夜更加滚烫。 都是天助我也! 母后说得对,我才是那个真龙天子。这不,就有贵人相助了吗? 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也是一个蠢人。有这么厉害的人放在跟前不用,偏偏只拿她当做借腹生子的工具,蠢,愚蠢至极。 走到后面,秦牧望觉得自己脚步轻快得像要飞了起来。 卢丽婉听见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放下茶杯,用丝绢擦净了双手,坐得格外端庄。 看在秦牧望的眼里,此时的卢丽婉再也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采女,而是充满着神秘色彩的高人,胸有成竹。 卢丽婉并不说话,微笑着等他开口。 秦牧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迹,道:“仙师!请恕在下有眼无珠,怠慢了仙师。”短短一刻钟之间,卢丽婉摇身一变,从来历不明的人成了仙师。 “无妨,”卢丽婉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王爷终于肯信我了?” “信!” 秦牧望道:“若不是仙师指点,本王还不知道祸事已至。”冲着这一点,他也心存感激。 卢丽婉施施然站起来,道:“如此,可以护送我下山了吗?” “可!” 秦牧望点头如捣蒜,道:“想要下山,仙师这一身可不行,请随本王来。” 他当先带路,卢丽婉捧上锦匣跟上,他还以为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仙家法宝,用一脸敬畏的目光看着,目光中流露出贪婪和好奇,却半个手指头也不敢碰。 卢丽婉都看在眼里,在心底觉得好笑。 这个所谓的王爷,用现代网上的话来说就是又怂又贪心。 在秦牧望的安排下,卢丽婉换上了淮南王府管事妈妈的衣服,乘着一顶青顶小轿,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下了山。 韩皇后根本没有发现她的离去,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从山顶回报的消息上。 只有小宫女好不容易要了冰回来,却发现她伺候的人并不在房内,又急匆匆外出去找。 卢丽婉常常都有不打招呼就出去的先例,一段时间后再重新回来。因此,小宫女也没有多想,更不敢声张,只以为他热得受不了出去散心罢了。 院子里乱成一团,她哪里敢再去添乱? “皇后娘娘,晋王爷和王妃已经到山顶了,还没有发现皇子殿下!”一名侍卫从外面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上前禀报。 韩皇后点点头,问:“禅院那边布置得如何了?” “已经全部围了起来,里面的人并没有察觉。” 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候消息。韩皇后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更相信秦牧原的能力,心里也不免有些焦灼。 秦南山虽然并非她亲生,打小也没有养在她膝下,跟她并不亲近。 但是,他却是正武帝唯一长到十岁的皇子。假如她真的没有这个福分拥有自己的儿子,那么,等到正武帝百年之后,就是秦南山登基即位,她也是太后娘娘。 最坏的情况,是正武帝没有子嗣,被迫将皇位交给兄弟。 想到这里,韩皇后就银牙紧咬。 这,就是崔太后一直打着的恶毒主意吧! 崔太后在后宫盘踞多年,又有德妃做帮凶,才让整个后宫子嗣凋零,就连她自己也没有逃脱崔太后的毒手。 如今过了生育的年纪,想怀上龙嗣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不得不忍痛让皇帝去临幸别的女人。 说起来,她还必须感谢段贵妃才是。要不是她保住了秦南山,一旦正武帝无子,这帝位就会顺理成章地落到秦牧望的头上。 到了那时,她们这些正武帝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能平平安安老死都是一种奢望。 韩皇后极目远眺,望着在黑沉沉的夜里越发漆黑的山头,心绪难平。 第180章 蛇 山顶。 秦牧原和卢雁依举目四望,并未发现有任何人的踪迹。 王府侍卫分散开来,四处搜寻着。 多亏了今晚灿烂的星河,能看清月色下的山林,但更近之处就需要人手地毯式地寻找过去。 卢雁依思索片刻,问:“我们从山下来没有看见人,那么他们定然没有走远。难道。这里有什么可以隐藏的地方吗?” 她并非第一次到这里,当崔太后被软禁在禅院时,她和秦牧原就来过,勘察地形。 秦牧原点了点头,道:“定然如此。” “我们分头去找。”卢雁依道,“皇子殿下年纪尚幼,在外久了容易受到惊吓,必须尽快找到。”她亮出手中袖中藏着的短刃,示意她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好。” 秦牧原知道她并非依附男人才能存活的菟丝花,眼下分头去寻的显然是最快的法子,于是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派了两名亲卫跟着她。 山顶这块区域看起来不大,当真正置身其中时才知道地形复杂。 卢雁依根据星光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东南方向的一大片丛林而去。那片丛林高矮不一,后面还有一大块被藤萝所占据的山石。 脚下并没有路,卢雁依忍着酷热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两名亲卫一人在前面替她开路,一人跟在后面以防万一。 搜寻完一大片区域并无发现,卢雁依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朝着那片藤萝而去。 “王妃小心!” 身后的亲卫忽然出言提醒,卢雁依脚步一顿,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紧接着右腿被紧紧缠住。 她低头一看,一条如婴儿拳头般粗细的蛇正盘在她的腿上,鳞片反射出冷冷的光芒,“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两名亲卫俱都不敢动作,夜深林密,手里的火把光芒有限,看不清这条蛇的品种,更拿不准它是否有毒。 卢雁依先是心头惊惧,看清蛇头后反倒冷静下来。 夏夜本就是蛇虫鼠蚁的活跃繁殖期,往日平静的山头,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将他们从栖身之处惊扰出来。 她捏着短刃,在电光火石间刺了下去,正中蛇的七寸。 蛇吃痛得紧紧蜷起身子,卢雁依的右腿顿时被勒痛,踉跄着就要倒下。 出声示警的那名亲卫眼疾手快,大步上前一剑将蛇挑为两段,卢雁依才得以喘息,缓过劲来。 她扶着旁边的树稳住身子,前面的亲卫神色焦急地问道:“王妃,您感觉怎样?” 整个王府的亲卫都明白,王妃对王爷的重要性。要是因为他们的疏忽让王妃受了伤,难辞其咎。 卢雁依深呼吸了几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道:“我们过去。”她看着前面不远处的藤萝,越发觉得里面大有玄机。 亲卫挑起那条断成两截仍在不断扭动的蛇,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俨然是一条剧毒的青环蛇,幸好王妃反应敏捷当机立断才没有出大事。 两人将她护在身后,高举火把,朝着那片藤萝而去。卢雁依揉了揉还在疼痛的右腿,举步跟上。 刚刚走到藤萝跟前,三人就听见里面有“呜呜”的声音传来,只是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一名亲卫抬手放了一个报讯的烟火,直冲夜空。另一人持刀挑开一大片藤萝,卢雁依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我先进去探路,王妃留在这里等王爷可好?” 卢雁依点头应了。 里面情况不明,并不打算拿自己去冒险,惹出更多事端。她进或者不进,并不能影响大局。 见到两人进去,卢雁依很快就等来了秦牧原。 在来的路上,秦牧原见到了那条断成两截的蛇身,惊出一身冷汗。在看见卢雁依好端端地站着时,才放下心来。 一见他的表情,卢雁依忙道: “我没事。” 她指着那个洞口道:“他们先进去了,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秦牧原点点头,让跟来的几名亲卫统统进去,又在门口留下了记号,才和卢雁依一同进去。 洞里很潮湿,还有一种难闻的泥腥味。沿着前面的脚印一路向前,脚下的路有些湿滑,弯弯曲曲一直向下,仿佛是在往山腹中走去。 岩壁上长满了青苔,湿得滴出水珠。 人声,越来越明显。 “不要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厉声喊道。 “是德妃娘娘?”卢雁依问,她对宫中嫔妃的声音并不熟悉。 “对,是她。”秦牧原肯定道。崔德妃的声音,他怎么会忘记呢? 两人加快了脚步,经过一个弯,前面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这里竟别有洞天。高高的穹顶之下,是一潭碧蓝色的深水,水波流动的光反射在岩壁之上,既美丽又诡异。 在深潭前面,就是路的尽头,亦是一座高达三丈的悬崖。 悬崖之上,崔德妃揽着秦南山半蹲着。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是两名以黑布蒙面的匪徒,手中拿着雪亮的大刀。 刚刚那句话,就是崔德妃冲着那两名匪徒喊的。 在他们的外围,是呈扇形将他们包围起来的王府亲卫们。见到这个僵持的局面,顾虑着崔德妃和小皇子的性命,谁都不敢轻易妄动。 直到秦牧原出现,众人才暗中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能做主的人了。 秦牧原和卢雁依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诧,有些意外。 他们原以为是崔德妃将小皇子诱骗到山顶,眼下看来,竟然是崔德妃护住了秦南山? 卢雁依按住秦牧原的手,轻声道:“我先去跟他们交涉。” 那两名匪徒已经被牢牢困住,插翅难飞。这个时候,理当以崔德妃和秦南山的性命为先,千万不能刺激匪徒到不顾一切拼命的地步。 打老鼠害怕伤了玉盆,说的正是眼下的场景。 秦牧望理解她的想法,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卢雁依缓步上前,将握着短刃的右手高高举起,冲着这两名匪徒道:“不要冲动。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想要什么,只要你们现在立刻离开,我以晋王妃的名义保证,绝不追究。” 第181章 悬崖边沿 说完,她在这两人的目光中,“啪!”的一声将短刃扔到地上。 站在右侧的刀疤匪徒眼神惊疑不定,挥舞着手中的大刀,道:“你别再往前面走了,后退,后退!” “好。” 卢雁依张开双手,缓缓向后退了两步,道:“别紧张,我们对你二人没有兴趣。” “你拿什么保证?!我不信!” 左侧的匪徒长着一个很醒目的鹰钩鼻,此刻他有些崩溃地嘶吼道:“别跟我提什么王妃,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都撤走!” “对!” 刀疤匪徒紧跟着道:“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不只是这里,外面肯定全部都是人吧,我们根本逃不掉!” 说完,他转过身去,冲着德妃和秦南山挥舞着大刀,道:“不如拉他们陪葬,老子就算死,也有这两个身份尊贵的垫背,值了!” 秦南山吓得脸色发白,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德妃蹲得腿脚发麻,这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脚边的小石子随着她的动作掉下悬崖,听见这些声响,她花容失色。 在两人身后,就是毫无退路的悬崖。 卢雁依转身看了秦牧原一眼,用眼神示意了她下一步的行为,朝着两名匪徒道:“我作为人质跟你们走,等到下山你们安全后再放了我。” 秦牧原瞳孔一缩,却也明白此时此刻她的法子就是最好的,便开口道:“本王会替你们准备好最快的马和路上的干粮,只要王妃毫发无伤,本王绝不追究今日之事。” 说完,他语气一顿,眼神变得如刀锋般凌厉,道:“若是王妃伤了分毫,本王将动用所有力量誓死追杀,不死不休。” “怎么样,敢答应吗?”秦牧原问。 “敢,有什么不敢!”刀疤匪徒慨然应下,“对王妃并无恶意,只想安然逃脱。” 他们二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赚得的钱财足够下半辈子的富贵生活。奈何这一单开出了巨额赏金,足足可抵得上过去好几年的收入。 便商议着做完这一单之后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原本以为是这个简单的任务,对象虽然身份尊贵,却并无还手能力,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有什么难对付? 他在看见目标时就心头疑惑:这两人随便请一个贪财的屠夫就能搞定,根本无须请他们兄弟二人出马。 不是他自夸,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顶尖杀手,颇有一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但德妃带着秦南山一阵狂奔,仿佛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山洞一般,来到这里。他们二人正要下手,在心头暗喜这一单的钱挣得十分容易之时,就被团团包围起来。 人在江湖,晋王凶名在外,才发现原来这是他们二人的末路。 不合理的高额赏金、诸多奇怪疑点,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钱再多,他们也没有这个命拿到手。 可是,晋王妃的提议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常年在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对退隐江湖后的安稳生活,更有一种热切的渴望和憧憬。 “好。” 卢雁依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二位走上一遭。” 她用最轻缓的脚步走向两人,秦牧原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她,一旦有任何意外就会飞身解救。 他之所以敢让卢雁依去冒这个险,也是对自己的武功有万全的把握。 众人的目光和视线都集中在卢雁依和两名匪徒身上,忽略了崔德妃和秦南山。 崔德妃倒在地上,用胳膊撑着地,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看着朝着他们走来的卢雁依,背对着的匪徒,又拿眼悄悄打量着跟她只有一步距离的秦南山。 她没想过卢雁依竟然能如此无私,甘愿冒险作为人质,来救他们二人。 两名匪徒全神戒备,看着朝他们走来的晋王妃,潮湿的空气中 充满了紧张感,场面一触即发。 卢雁依知道在这个时候不能出任何差错,格外全神贯注,在几个呼吸之后,终于走到了两名匪徒的跟前。 “我到了,请你们遵守诺言。” 秦牧原直勾勾地盯着两名匪徒,神色如刀。 刀疤匪徒点了点头,收回长刀,道:“好。” 说完,他和鹰钩鼻匪徒往左右各退了一步,让出一条逃生的通道来。在卢雁依的视角,能看见之前被两人挡住的德妃和秦南山。 她微笑着对秦南山道:“皇子殿下,请赶紧回去吧,你的父皇正盼着你的消息。” 秦南山年纪虽幼,遇到这种事情后心头虽然恐惧,却也没有失去勇气。眼看着有了生机,便要抬腿朝卢雁依走去。 刚走了一步,他犹豫地头看着崔德妃。 之前遭受匪徒追杀,是崔德妃一直护着他夺命逃亡。他的心里还没有那么多七弯八绕的心思,只觉得要不是有德妃娘娘,他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于是,秦南山伸手去拉瘫倒在地上的崔德妃。 崔德妃面色如纸,好像被吓得浑身发软失去了力气,被秦南山用力拉了两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但她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之下,整个人往悬崖边摔去,连带着秦南山也脚下一滑,跟着她被扯到了悬崖边。 “啊!” “小心!” 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崔德妃整个人趴在地上,而秦南山已经半个身子挂在了悬崖边。 由于地势的原因,两个人还在不断往悬崖滑落。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一息之间,秦南山的整个身体已经全部悬空,崔德妃的大半个身体都在悬崖外挂着。 只听见她发出惊恐万分的声音,秦南山命悬一线。 所有人都往两人的地方落崖的地方跑去,但他们的距离都比较远,眼睁睁看着却相救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那名鹰钩鼻匪徒发出“喝”的一声,伸手拽住了崔德妃不断往下滑落的腿。 两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系于他的手腕之间,他涨得满脸通红,足下蹬得山石飞溅,整个人都被拉得不断往悬崖边沿滑去。 紧接着,是刀疤匪徒伸手拉住他,才稳住了下落的趋势。 第182章 有惊无险 有了这个停顿,后面的人飞快赶到。 卢雁依眼前一花,秦牧原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到了悬崖边抓住崔德妃的双腿,用力一提,让她整个人提了上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崔德妃整个人被摔在悬崖上。她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摔移了位,手臂也被石头刮伤,痛得她在地上缩成一团。 秦南山被后面赶来的亲卫接住,抱了个满怀。 由于冲劲太大,亲卫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才止住身形。 卢雁依忙赶过去,看着他惊魂未定的小脸,问道:“皇子殿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或者不舒服的地方。” 秦南山朝着她伸出手臂。 在这个时候,直觉告诉他,卢雁依是可以放心信赖的人。 之前那一幕他不会忘记,一个为了他的生命安全而去主动去给匪徒做人质的人,绝对不会害他。 看着他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卢雁依心疼地将他接过来,搂在怀里温言抚慰着:“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事情发生后,秦南山从头到尾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此时才像决了堤一样,倾泻而出。 泪水浸湿了卢雁依的衣襟,他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她胸口,不想让别人看见。 他已经十岁,看起来体型偏瘦,却因为常年保持着良好的锻炼习惯,体重并不轻。卢雁依抱着他有些吃力,便后退了几步,随便找了一个石头坐下来,低声哄着,安抚着他的情绪。 片刻之后,秦南山才颇为不好意思的用衣袖抹了眼泪,小声问道:“王妃娘娘,您知道我母妃在哪里吗?” “皇子殿下,你到这里来是因为寻找贵妃娘娘吗?”卢雁依问。 秦南山“嗯”了一声,道:“德妃娘娘告诉我,她接到了一封来历神秘的信,信上说如果想要我母妃活命,就和她一起到山顶来。” “还说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会立刻要了我母妃的性命。” 原来如此。 卢雁依顿时心下了然。 此乃连环计:崔太后先把段贵妃扣在禅院里,让秦南山以为她出了事,才会悄悄地离开,跟着崔德妃来到山顶,遇见要杀他们二人的匪徒。 只是,崔德妃在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卢雁依的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然而缺乏证据,便想着待回去再仔细和秦牧原商议。 悬崖边上,崔德妃还躺在地上,无一人上前。 她是宫中妃嫔,刚才为了救人只好抓住她的脚。但是现在,这里的人除了卢雁依之外都是男子,都不合适上前将她扶起。 话虽如此,其实秦牧原根本没有要扶她的想法。和卢雁依一样,在他心里,崔德妃就是疑犯。 将她晾在一旁,秦牧原走到两名匪徒跟前,看着他们道:“你们是受何人所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本王,或许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刀疤匪徒苦着脸,语气艰涩地开口道:“我们兄弟二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知道被人坑了一道。” 眼前的局势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优势。 崔德妃、秦南山被救下,他们也失去了卢雁依这个人质。 秦牧原点点头,问:“知道是谁雇了你们吗?” 刀疤匪徒摇摇头,道:“对方将杀人令放在客栈,指明交给我兄弟二人。这都是江湖规矩,杀手和雇主无需见面。” 秦牧原忽地笑了起来,道:“那是正常情况。眼下么,显然你们的雇主并没有想让你们活着回去。” 鹰钩鼻匪徒捏紧拳头目露凶光,道:“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这一回非让他付出代价不可!” 要不是他见机得快,伸手抓住了崔德妃的脚踝,一旦崔德妃和秦南山跌落悬崖,他们二人也没有活路。 杀手有杀手的规矩,也有他们的门道。他们要追查雇主的线索,比秦牧原更快更有把握。 “行,你们走吧。”说着,秦牧原侧身让开一条路。 这里都是秦牧原手底下的亲卫,他要放两人走,自然没有人有异议,纷纷让开。 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路,刀疤匪徒不可思议地问:“当真?”他没想到忽然峰回路转,有了生机。 秦牧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别让我改了主意。” 刀疤匪徒被他看得心头一凉,忙拉上鹰钩鼻匪徒拱手道:“王爷高义!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到了此时,躺在地上装死的崔德妃突然活了过来,从地上翻身坐起,指着两名匪徒厉声喝道:“不能放他们走!” “晋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可是杀人凶手。放他们走,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面对崔德妃的指责,秦牧原不为所动,给两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冲着他一拱手,紧接着施展轻功,飞快地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晋王!” 见阻挡不成,崔德妃恼羞成怒道:“本宫一定会到皇上跟前参你一本包藏祸心,勾结匪徒。” 秦牧原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蹲下,道:“德妃娘娘既然无恙,就请起吧。你的性命还是他们救的呢,就这么对救命恩人吗?” 说完,他转身就走,到了卢雁依跟前把秦南山抱在怀里,一行人朝着外面走去,王府亲卫们也纷纷随他撤离。 见无人理会,崔德妃只好悻悻然从地上爬起,跟在最后面。 这条通道一路往上,路面泥泞湿滑,很是崎岖。所有人中只有她和秦南山不会武功,她走得跌跌撞撞,汗湿透了里衣,十分狼狈。 走到半路,正武帝跟前的暗卫也都到了。 两部分的人马一汇合,掉头往山洞口上爬去。 秦南山受了惊吓,体力又损耗巨大,窝在秦牧原的怀里放松了心神,慢慢地睡了过去。 终于走到外面,卢雁依爱怜地看着他挂着泪痕的小脸,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道:“王爷,皇上恐怕都急坏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三更天。 幸好有惊无险,接下来就是算账的时候。 第183章 狼狈 相较于上山的焦急,下山时所有人都轻松愉快,很快就回到了帝后所在的院子。 韩皇后早就得了信等在院子门口,见到秦牧原抱着秦南山出现在她跟前,忙快步奔了上去,连连拍着心口道:“这孩子,可把我吓坏了。” 秦南山揉着眼睛醒来,看见韩皇后便挣扎着下了地,规规矩矩施了一礼道:“儿臣见过母后。让母后担心了,都是儿臣的错。” 他发髻散乱,袖袍有好几处都扯破了口子,沾了污泥。礼数却丝毫不缺,瞧这委实让人心疼。 韩皇后没忍住,一下子就哽咽起来,伸手将他搂到自己怀里,道:“好孩子,回来就好。” 秦南山跟着段贵妃长大,虽然口中称着母后,但其实对韩皇后的敬畏远超过亲情。不过此刻,劫后余生的他,在韩皇后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轻轻啜泣起来。 卢雁依和秦牧原相视一笑,心道:这倒是因祸得福了。 韩皇后蹲下身子,用手绢替秦南山擦干了脸,牵着他的手往里走去,道:“你父皇也很担心你,正在里面等着呢。” 正武帝是皇帝,心头再怎么担忧,也必须要喜怒不形于色,方能保持王者尊严,不可能像韩皇后一样迎出来。 走了几步,秦南山的小手勾住韩皇后止了脚步,扬起脸问道:“母后,您可曾见到儿臣母妃?”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韩皇后安抚道:“本宫知道你母妃现在何处,她安然无恙。” 有了她的保证,秦南山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韩皇后牵着秦南山走在最前面,秦牧原和卢雁依紧随其后,崔德妃走在最后面。 一行人进了堂屋,正武帝才刚刚望向秦南山,崔德妃就抢先一步扑倒在他脚下,哀泣道:“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说着,她用手指着秦牧原道:“臣妾和皇子殿下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晋王倒好,转身就放走了杀人凶手!他们一定是一伙的,皇上明察!” 恶人倒是先告上状了。 被她指着,秦牧原丝毫不慌,拱手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才转头看着崔德妃道:“之前的事情本王并不清楚,可是后来,是您自己摔了一跤,还连累了皇子殿下。” “要不是那两人出手相救,德妃娘娘,如今的您恐怕只是悬崖底下的一滩肉泥,本王是在替娘娘您报恩积德。” 听他描述得详细又具体,让崔德妃的脑子里有了画面,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才又嘴硬道:“要不是他们一路追杀,我们又怎么会在那里。” 秦牧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正武帝举起右手道:“好了。” 他目光慈祥地看向秦南山,问道:“山儿,你来说。” 秦南山松开韩皇后的手,口齿清晰地将事情讲了一遍,后半部分和秦牧原所讲一模一样,连眼里的泪都收了回去。 看见他的表现,正武帝很是欣慰。 他将秦南山交到段贵妃手里养大,是由着她的性子,同时段贵妃也没有让他失望,给了他一个聪明勇敢的孩子。 追杀、落崖这一系列惊吓对成人来说都过于刺激,何况是孩子? 对秦南山而言,在历经生死劫之后,还能条理清晰地把事情复述出来,没有吓到六神无主,殊为不易。 正武帝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将他一把抱起,回到座位后将他放在膝盖上,道:“山儿很好,很勇敢。” 他这个举动,惊倒了一片人。 就是在民间都有个“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更何况是皇帝? 正武帝却是不管那些。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在面对惊险时表现出众,多溺爱一些又怎么了? 秦南山更是受宠若惊。 从小到大,他从未被正武帝抱过。更是在段贵妃的教导下,明白天家亲情和民间的不同,从未奢求过眼前这一刻。 正武帝抱着秦南山,让他看着卢雁依道:“山儿你看,晋王妃为了救你,自愿成为人质,这份情你记住了吗?” 秦南山在他怀里大力点头,拱手作揖道:“山儿谢谢晋王妃!” 卢雁依微笑着还了一个蹲礼,道:“皇子殿下不必客气。” 这一番问答之下,直接将崔德妃晾在一旁。她不服气地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正武帝瞥了她一眼,道:“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模样?还不快退下,去好生洗漱一番。” 崔德妃一怔,泪眼朦胧道:“皇上,您还没替臣妾做主呢!” 正武帝把眉头一皱,道:“一大把年纪了,撒娇弄痴的这些没用的功夫,且收一收吧!” 此言一出,韩皇后险些笑出声,忙掩口看向别处。 卢雁依别过脸去。 秦牧原却没有那些顾忌,直接忍俊不禁地乐出了声,丝毫不给她留情面,道:“德妃娘娘的确到了该保养的年纪。” 该怎么说呢,她若是再年轻个二十岁,这种作派就是少女的娇憨可爱。眼下看起来,又顶着一身的狼狈模样,只能让人厌恶罢了。 “人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秦牧原含沙射影,颇觉心头快意。 崔德妃这个女人,替崔太后为虎作伥,趁他年纪幼小时无法反抗,做过不少恶事。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崔德妃哪里是能忍的性子,正武帝的话她自然是不敢反驳的,秦牧原这样敢说她根本忍不了,“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秦牧原道:“你说谁?!” 秦牧原凉凉一笑,道:“没想到,德妃娘娘不但该保养,连耳目都不灵了。” 刚刚在山洞里差点摔死,现在又被秦牧原一阵冷嘲热讽,崔德妃“啊!”的一声大叫,整个人扑上去道:“我跟你拼了!” 秦牧原哪里会被她扑到,侧身一让。 卢雁依见状,紧跟着往外一侧。 崔德妃整个人朝着地面扑了上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这里的地面和山里不同。 山里虽然都是碎石泥土,却更柔软。屋子里铺着的都是实打实的青石板,她摔上去的声音,让人听着都痛。 第184章 虚伪的假象 突发变故,秦南山在正武帝怀里,看得目瞪口呆。 室内的空气安静了一瞬,之后崔德妃才艰难地动了下身体,难受的呻吟出声。 正武帝给在旁边伺候着的赵林泽使了个眼色,赵林泽小跑着上前将她扶起,道:“哎哟,德妃娘娘摔到哪了?奴才扶您起来。” 他走得近了,才看见崔德妃的下巴磕在地上,淤青了好大一片。 崔德妃更是双眼紧闭,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将本就花掉的妆容浸得斑驳难看,露出松弛的皮肤底色。 别说应有的气度了,她此时跟“美人”这两个字毫无关系。 在赵林泽的搀扶之下,崔德妃撑着身体勉力站起来,浑身都在哆嗦。在皇帝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丑,她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就此消失。 正武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道:“回去吧!让太医去瞧瞧。” “是,臣妾告退。” 崔德妃如蒙大赦,无颜面对众人,捂着脸踉踉跄跄地退了下去。 正武帝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高深莫测。 他把怀里的秦南山抱得更紧了一些,拍着他的后背温言道:“折腾了一宿,山儿累了吧?朕让皇后陪你去安歇。” 失而复得的感觉,有多后怕和庆幸。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儿子了。 秦南山在扬起脸看着正武帝,欲言又止。 “山儿想说什么,就说。”正武帝鼓励道。 “父皇,我母妃她不在吗?”秦南山怯生生地问。 他知道自己不该当着韩皇后的面问起母亲,但心里实在担心。他从来没有离开段贵妃这么久过,而这个晚上,他就一直没有母亲的消息。 “她很安全,只是还有别的事要做。”正武帝道,“父皇跟你保证,山儿好好睡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你母妃了。” 秦南山乖乖地“嗯”了一声,从正武帝身上下来,走到韩皇后身边,牵住她的手。 “皇上,臣妾就先带皇子殿下去安歇了。” 韩皇后离开后,正武帝指着座位让秦牧原和卢雁依坐下,问道:“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因为卢雁依愿意舍身救秦南山,在正武帝的心里,她已经成为可以一起商议要事的自家人。 不过在这种场合,卢雁依当然不会率先开口。 秦牧原道:“皇上,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蹊跷,绝非我们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正武帝点头道:“你且说来看看。” “德妃娘娘为什么会护着皇子殿下?并非本王对她有看法,她和皇子殿下从未有过深厚感情。”秦牧原道,“这不过是脱罪的手段罢了。” “先让崔太后将贵妃娘娘引走扣押起来,让皇子殿下寻不到母亲,才会轻信了德妃娘娘的话,和她一同前往山顶。” “同时,在山顶上布下杀手,却又留出了逃生的通道,营造出一个德妃娘娘拼命护住皇子殿下的假象来。” 秦牧原慢慢说着,将这件事情的真相逐一捋清、还原。 正武帝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道:“所以,德妃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要让你们作为证人,证实她并非杀人凶手。” 他收紧了握在红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扶手不堪重负,发出被挤压的咯吱响声。结实的木头有了裂痕,彰显着他此刻的愤怒。 秦牧原继续道:“等我们到了,在面对两个凶徒的情况下,她保住性命的机会大增,皇子殿下却不一定。” 在一个成年女人和小孩之间,匪徒要找一个垫背的,那自然是孩子更容易下手。 “但她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心甘情愿作为人质,化解了紧张局势。”正武帝赞许地看着卢雁依,“晋王妃这一招实在巧妙,有勇有谋。” “臣妾谢过皇上称赞。”卢雁依起身施了个礼。 正武帝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道:“于是,德妃她迫不得已,只好佯装身体不适,没有站稳,要将朕的皇儿拉下悬崖!” 他猛然一拍椅子扶手,红木应声而断,木屑飞溅。 卢雁依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正武帝。 他分明不在现场,仅通过推论就将这一切还原得宛如亲见,委实厉害。 “德妃,她竟然敢!” 秦牧原拱手道:“皇兄息怒。崔家蛇鼠一窝,个个并非善类。奈何没有证据,不能让德妃伏法,还让她得了一个保护皇子殿下的名声。” 正武帝冷哼一声,道:“在朕这里,不需要什么证据。暂时不动她,只是不想打草惊蛇。” 这些盘踞在朝堂后宫的蛀虫,他要一网打尽。 事情陈述完毕,秦牧原起身道:“皇兄,明日还有祈雨法会,您赶紧歇着。” “不急。”正武帝将手心里的一块木屑碾得粉碎,道,“你们且随朕去一趟禅院。朕答应了山儿,要让他在醒来时看见贵妃。” 之前他就想去,被韩皇后以顾全大局为重给劝住。 如今秦南山已经救回来,安然无恙,正武帝心头再无顾忌。 “好。” 既然是皇兄要做的事情,秦牧原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夜已深沉,星河依然灿烂。 一行人来到禅院外的石桥旁,暗卫迎上来见礼。 “有人出来过吗?”正武帝问。 “回禀陛下,没有。” 夜色下的禅院静谧得好似佛家圣地,在星光下笼罩着一场朦胧的光辉,越发显得遗世独立。 卢雁依心头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崔太后营造出的假象。 皇上亲至,打破了这份伪装的安静。 守着石桥的士卒急急忙忙地迎上来见礼:“见过皇上!”他们的心里都打着鼓,不知道皇上为何会突然在深更半夜时出现。 更因为心底有鬼,忐忑不安。 正武帝理也不理,径直踏上石桥,朝着禅院走去。 到了院子中间,正武帝站定,气沉丹田道:“母后!朕来接贵妃娘娘回去!” 他的声音里蕴藏着内力,在禅院的上空中回荡开来,犹如一道劈开黑夜的刀光。 段贵妃正蜷缩在柴房里半睡半醒,听见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 皇上他亲自来接我了! 段贵妃喜极而泣。 第185章 被指着鼻子骂 这一声,也将崔太后从睡梦中惊醒。 对正武帝的到来,她并不感到意外。对于皇帝的愤怒,她更有一种隐约的喜悦在其中。 皇帝越愤怒,就越证明她计谋的成功。 所以,秦南山他死掉了吗? 崔太后并不关心德妃的下场,对她来说,族人都不过是能用的棋子。只要能完成任务,崔德妃的死活都不重要。 “更衣。” 她唤来心腹宫女,伺候她换上朴素的道袍,慢条斯理地出了门,走了几步停下来。 崔太后看着正武帝问:“皇帝,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不能明天再说吗?” “朕前来接贵妃回去。” 正武帝冷冷地看着她,道:“不知母后有何要事,非要请朕的贵妃来此商议。” “要事?”崔太后道,“她是我的儿媳妇,哀家就不能请贵妃过来说几句话吗?” “几句话而已,为何到现在还没有说完?”正武帝不依不饶,“母后已然睡下,朕的贵妃呢?她为何还没有回去。” 崔太后停顿片刻,才抚着手掌道:“看来在皇上的心中,贵妃比哀家这个母后更重要。说什么以孝立国,大半夜吵醒哀家,就是你的孝道吗?” 卢雁依安静地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不禁在心头失笑。恶人先告状、嘴硬,这两者都是崔家人共有的特点吧! 正武帝的耐心已然到了极限,挥挥手,让暗卫上前涌入禅院。 “你做什么?” 崔太后怒道:“你的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她的面子上挂不住,连自称都忘了。 正武帝袖手站在一旁等候,并不搭理她。 很快,段贵妃便被内侍扶着出了柴房,手腕上仍有被捆绑时留下的红痕。她一见正武帝便泣声道:“皇上,您来救臣妾了!” 她泪盈于睫,一改往日的艳光四射,面庞在星光下看着有一种别样的清丽。 “朕来晚了。” 正武帝弯腰,用双手将她扶起,道:“爱妃受苦了。” “连累皇上担忧,是臣妾的过错。”段贵妃的声音里有些哽咽。 “好一番情深绵长啊。” 崔太后冷眼旁观,阴阳怪气道:“皇上不是情种吗?不知道若是被皇后见了,心头又该作何感想?” 段贵妃被她扣押至此,心头早就怒火滔天。 她不是什么隐忍的性子,这会儿听见她藏在冷嘲热讽下的挑拨离间,“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道:“太后娘娘您错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心胸宽广。不像有些人,心眼儿比针鼻子还小。” 崔太后既然对她使出这样阴损的招式,早就撕破脸了。仗着有皇帝撑腰,她也不在乎多得罪一些。 被段贵妃指着鼻子这么一骂,崔太后一愣。 她从来都是被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哪怕是被软禁之后,行动自由虽然受到限制,伺候她的人却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还是头一回,她被公开顶撞,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没有礼仪尊卑的东西!” 崔太后怒道:“看来哀家是罚你罚得还不够!” 段贵妃丝毫不惧,嗤笑了一声道:“不知太后娘娘以何罪名来惩罚臣妾?这天底下,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哪怕是您,也不能把白变成黑,黑说成白!” “掌嘴!” 崔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 旁边站着的掌刑婆子得令,立刻上前一步,冲着段贵妃而去。 “谁敢?!” 正武帝怒喝一声,道:“怎么,在你们的眼里只有太后娘娘而无朕?” 这个天大的罪名一扣下来,掌刑婆子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段贵妃站在原地,斜睨着崔太后,一副你拿我没办法的模样,把崔太后结结实实气了一个倒仰。 崔太后猛然扭头看着正武帝,质问道:“皇帝,哀家想教训儿媳妇都不可以了吗?” 正武帝沉声道:“朕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母后:为何深夜相招贵妃?” 崔太后昂着头道:“哀家想我的孙子了,命贵妃带来相见,承欢膝下。谁知道贵妃并不遵命,难道不该罚?” 正武帝笑了笑,道:“母后到底是想念山儿,还是想念他的性命?” 闻言,崔太后霍然一惊,后脊梁窜起一股凉气,稳住心神道:“皇帝,你说什么?” 正武帝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淡淡道:“没什么。这等天伦之乐,待母后回宫后再同享吧。” 对话进行到此时,崔太后的心里跟猫抓似的:秦南山到底有没有死?能不能来个人告诉她答案。 正武帝当然没有对她解惑的义务,带着段贵妃转身就走,一行人跟上。 崔太后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原地站了几秒,忽地快步上前,抓住走在最后面的卢雁依问:“晋王妃,今天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卢雁依转过身子,笑语盈盈地看着她道:“太后娘娘果然料事如神。” 崔太后按下心中喜色,装出一副焦急担忧的模样,问道:“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 “您不知道,果真是惊险极了。” 卢雁依装作后怕的模样拍了拍心口,道:“幸好太后娘娘您不在现场,那可是出了人命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很快就跟上了队伍,消失在崔太后的视线内。 你倒是说清楚啊!究竟是什么人命。 卢雁依知道她的心思,却是故意吊着她,让她自以为计谋得逞。 虽然这好像并没有多大的用处,但也让人心头畅快不是? 崔太后恨得牙痒痒的,开口吩咐道:“去!都给我探清楚了!今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回到屋内坐好,伺候她的心腹嬷嬷呈上茶水,劝道:“娘娘切勿动怒,伤了身体可就是他人快活。” 崔太后怒极了,顾不得什么名门仪态,端过茶杯一饮而尽道:“个个都是不肖子孙,早知道,哀家在生他出来的时候,就掐死在水里!” 她神情恶毒,哪里还像一个母亲? 事到如今,她都并未觉得自己有丝毫过错。 第186章 错得离谱 此时的崔太后没有想到,更令她气恼地还在后面。 半刻钟之后,下人前来回话:“禀太后,奴才们出不去了。” “出不去?什么意思。”崔太后拧着眉头问。 “石桥那一头都是皇上的人,就连想放信鸽,都被在空中拦了。”下人低着头不敢看她。 崔太后猛然一拍桌子,怒道:“欺我至此!” 可是,她生气归生气,却也毫无办法。只能耐着性子,想着待祈雨法事结束后再做打算。 限制她的自由? 当初在皇宫,后来是禅院,不都是这么做的吗?事实证明,只要给她时间,她就能破开困局。 “太后娘娘,先安歇吧。”伺候她的嬷嬷劝道。 “算了,年纪大了睡不着。”崔太后走到门外,看着逐渐暗淡下去的星光冷冷一笑,“法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哀家倒要看看,会怎么收场!” 想到周睿跟她说过的计策,崔太后不免有些暗喜。 今天晚上,不知道有没有将秦南山除掉。不过,无论是怎样的结果,秦南山只是个添头,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正武帝。 当众臣发现正武帝在祈雨法会上弄虚作假欺骗天下人,皇帝还有何威信可言?就是真龙天子的身份,都会遭到质疑。 圣旨若是出不了宫,也就不能称其为圣旨了。 秦南山一个孩子,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就算段贵妃保护得再好,也总能找到机会。 对她而言,最麻烦的人是正武帝。 只要正武帝的帝位稳固,秦牧望就没有任何机会。若是等到正武帝自然老去,他的子嗣也都成人,怎么也轮不到秦牧望头上。 崔太后心头清楚,她如今身在禅院,对后宫的掌控力已越来越小。正武帝春秋鼎盛,后宫中更不缺青春貌美的育龄妃嫔。 而这一次,无论秦南山活着与否,德妃都势必引起正武帝的猜忌。 哪怕费尽心机让德妃看起来无辜,没有任何证据。但皇帝不需要证据,崔德妃的失势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事实上,在崔太后被迫离开皇宫之后,崔德妃已是孤掌难鸣。也因此,才愿意去做这件风险极大、甚至会危及到她自己性命的事。 这种种因素相加,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后宫必然有新生命不断诞生。 到了那时,就回天乏力。 崔太后在心里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想得清楚,暗暗下定了决心。 天色终于微微亮了起来,繁星在天际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浅蓝色的晨曦。 伺候卢丽婉的小宫女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紧张地啃着手指头。她一夜未眠,发髻有些散了,衣裙上也不知道在何处沾上一道污渍,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异常。 经过了昨晚整整一夜的折腾,院子里很安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 她却不敢睡。 卢丽婉一夜未归,她起初还以为采女娘娘只是任性地外出散心,总会回来的。 可事实证明她错得离谱。 整整一个晚上,她到各个地方都寻了一遍,没有找到卢丽婉的丝毫行踪。 她知道皇子殿下安然无恙地回来,看着皇帝一行人去了禅院又回来安歇,好几次她都想冲上去禀报,但帝后显然都有更要紧的事情。 时机一旦错过不再有,一直到了现在。 她身卑位贱,哪里敢去打扰帝后安眠?于是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在这里等帝后醒来。 昨夜睡得再晚,今日的祈雨法会都会照常举行。 很快,她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直到韩皇后的贴身宫女秀月出现在眼前,她才悄悄松了口气,急急跑上去见礼道:“秀月姐姐,婢子有要事禀报皇后娘娘,烦请通报一声。” “娘娘刚刚起身,有什么事,等用罢早饭再说吧!” 看见她,秀月只以为是卢采女又有了什么要求,并不想理会。 秀月伺候韩皇后多年,将娘娘的苦楚都看在眼里。昨日刚处理完一大堆事情,还要照顾受了惊吓的皇子殿下,晚上根本没睡好,待会还要随皇帝一同前往早课。 想着这些事情,秀月的神色就更冷淡了几分,拒绝之意显而易见:她并不愿拿卢丽婉的事去打扰皇后。 小宫女心头大急,拉着秀月的衣袖跪下道:“秀月姐姐,婢子求您了!昨天晚上采女娘娘嫌热,让婢子去找冰,后来……后来她就不见了!” “嫌什么热?每日用冰的份例都是有数的,就是皇后娘娘也不例外……”说到这里,秀月才陡然睁大双眼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人不见了?!” 小宫女连连点头,道:“是啊,整整一夜都没回来。婢子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 秀月目光一凝,恨声道:“果然是个不安分的!” 她叫来另一名宫女,把手中拿着的铜盆递给她,对小宫女道:“你就在等着!我这就去跟皇后娘娘回话。” 在秀月心里,早就把卢丽婉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大早的就给娘娘添堵,她最好死在外面! 韩皇后还未梳妆,随意披了一件丝缎外袍歪在软塌上,眼底有些青黑。 秦南山毕竟还是孩子,受了惊吓后脸上不显,晚上却大汗淋漓地醒来好几次。韩皇后叫了太医来开了安神的方子,眼下这才睡好了。 看见秀月回来,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秦南山还在里面睡觉,她不愿惊扰了他,想让他多睡些时候。 秀月会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娘娘,有件事儿您听见了别着急。” 韩皇后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的位置,道:“还能有什么事。” 秀月走到她身后,伸手替她揉捏着头顶穴位,慢慢道:“刚才,伺候卢采女的小宫女来报,说她趁乱走了,一夜未归,寻不见人。” “哦?” 韩皇后心里并不意外,只是有点遗憾。 她同意带上卢丽婉,是想着可以用她来分散崔太后的精力。没想到崔太后却率先发动,己方疲于应付,她也就忘记了卢丽婉这个人。 “无妨,随她去吧!” 第187章 安稳 卢丽婉此人无关紧要。 如此不安分的人,韩皇后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期待。她的确是很缺子嗣,但只要将崔太后盘踞在后宫的阴云一扫而空,孩子只是迟早的事。 宫女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进来伺候她洗漱,秀月用毛巾替她擦着手指。 韩皇后闭上眼睛,道:“传我的命令,将卢采女的画像送到大理寺。就说她偷了宫中的宝物逃跑,让他们贴出海捕文书,全国通缉。” 想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管卢丽婉想干什么,都不会让她舒舒服服。 梳妆完毕,韩皇后走到外间,传了小宫女进来,将事情的经过仔细问了一遍。 小宫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好歹还是将卢丽婉前前后后的动向给说清楚了。她伺候着的这么大一个活人不见了,一旦皇后怪罪下来,她就是一个死字。 “是奴婢错了,求娘娘饶命!”小宫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忍着不敢哭出声。 “你起来吧。”韩皇后语气温和。 小宫女吃惊地抬头,满脸不敢相信。 “这件事是卢采女的错,与你无干。”韩皇后道,“罚你三个月份例,回宫后就去尚仪局当差吧。” “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恩大德!” 小宫女感激涕零,“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才在秀月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跟卢丽婉忽然消失不见这件事相比较,这点惩罚根本不算什么,也没有罚她去浣衣局这样的清苦之地。 韩皇后知道卢丽婉的性子,没有跟她计较。 秀月摆好早饭,刚好正武帝也到了,问道:“皇后,昨晚请太医了?” “是。” 韩皇后道:“山儿有些惊厥之症,服了药才睡得安稳了。” “辛苦皇后了。” 正武帝拉着她的手坐下,亲手替她夹了一筷子素饺,道:“朕已经命人去传贵妃了,让她来照料山儿。” 帝后不能缺席祈雨法会,贵妃却不一样。 韩皇后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更是减轻了她的辛劳让她得到充分的休息,心里却感觉不甚愉快。 就好像,她操了一晚上的心,最后都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正按着情绪,段贵妃到了。 她的手腕上还有被捆绑后留下来的红痕,穿着海青麻衣,头发简单地挽了一个圆髻。化了一个清浅的淡妆后,仍然能看出她有些浮肿和疲惫。 和以往总是艳光四射的那位贵妃娘娘相比,眼前的这一个可谓是温良无害。 看着她的模样,韩皇后心头的那股气忽然顺了很多。 “臣妾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正武帝放下筷子,道:“不是让你多睡一会儿吗?这么早来,昨儿可歇好了?” 段贵妃低眉顺眼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惦记着山儿,哪里能睡得安稳?” “行。” 正武帝道:“今儿的祈雨法会你就不去了,留下来照顾山儿。” 段贵妃应了,把袖子往上折了几折,站着伺候帝后用早膳。 见她如此乖觉,韩皇后越发心平气和,看她的眼神也和善许多,交代道:“山儿终究是孩子,有些被吓到了。太医开了药服下后才安稳了,估摸着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劳烦娘娘亲自照看,臣妾心头愧疚。”段贵妃道。 “都是一家人,皇后是山儿的嫡母,谈不上辛苦。”正武帝起身道,“我们先去法会,山儿就交给贵妃。” 这句话如果是韩皇后来说,段贵妃未免要多想几分。由皇帝说出来,却再自然不过。 “臣妾恭送陛下、皇后娘娘。” 送走两人,段贵妃在秀月的带领下,去到秦南山的床边。 昨夜秦南山在韩皇后的床上睡了,为了段贵妃方便,韩皇后将秀月留给了她。此外,也有着监视的意味在里面。 段贵妃不以为意,这里毕竟是韩皇后的地盘。 事急从权,韩皇后替她照顾了秦南山一夜,她在心里感激都来不及。 进了里屋,段贵妃一眼就看见低垂的麻纱帐幔。 窗户被细心地掩了一半,外面的清风轻轻地吹进来,将放在床脚旁的冰盆吹得白雾缭绕,清凉舒适。 段贵妃心道:韩皇后果真将秦南山照顾得很好。 是真心照顾,还是作伪,装不来的。 透过帐幔,段贵妃看见秦南山摊手摊脚地在床中间,正呼呼大睡。 段贵妃一见他这个姿势,忍了一晚上的担惊受怕,顿时都化作眼里的泪,汹涌而出。却又不愿惊扰了他的好眠,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扶着床柱缓缓滑倒在地上,无声哭泣。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秦南山。 只有在彻底卸掉戒备后,他才会呈现出这样的睡姿。 该怎样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呢? 在经历了一夜的惶恐不安后,看见精心养大的儿子,能安安全全地躺在眼前,段贵妃心头五味杂陈,一下子就崩不住了。 秀月蹲下身子,给她递上丝绢,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 待段贵妃收拾好情绪,她才默默地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 不愧是韩皇后跟前得用的人,做事的确非常妥帖。 段贵妃接过茶水慢慢喝着,守在床边,将目光隔着帐幔投在秦南山的脸上,一分一秒都舍不得离开。 多好啊,历经惊险后,眼前的安稳是如此美好。 时间悄悄流逝,冰盆里的冰化了大半。秀月将冰水换了下去,又新加了一块冰进来,都是韩皇后自己用冰的份额。 段贵妃看在眼里,默默记住这份情。 窗外日光大白,暑气更重,屋中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凉舒适。 秦南山在床上翻了个身,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 这是醒了。 “山儿。” 段贵妃揭开幔帐,轻轻抚上他的胳膊,柔声唤道。 秦南山“嗯”了一声,迷迷糊糊道:“母妃……几时了?”他意识还不清醒,以为还是在段贵妃的院子里。 “还早着呢,再睡一会儿。” 他昨天晚上才死里逃生,段贵妃私心里想让他多多休息。 秦南山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山呼海啸般袭来,令他陡然紧了呼吸。 第188章 替罪羔羊 “母妃!” 秦南山一下子从床上翻身坐起,扑到段贵妃怀里,哽咽道:“母妃,您都去哪儿啦?山儿找了你好久,找不到……山上好黑,还有坏人。” 段贵妃心疼地搂住他,柔声道:“山儿不怕不怕,母妃就在这里呢,母妃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山儿。” “呜呜呜呜母妃……” 在段贵妃面前,秦南山可以不用把自己武装起来,能尽情地做一个孩子,露出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 秦南山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秀月知机地打来一盆热水,拧了热毛巾给段贵妃,细细地替他擦净了脸。 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下肚,秦南山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母妃,孩儿失态了。” 段贵妃笑意温和道:“山儿,在母妃这里,你永远可以做一个孩子。” 秦南山开心地点点头,依偎到她怀里,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从被崔德妃带走,死里逃生后回到皇后院子的整个经过。 他说得很详细,条理清晰,听得段贵妃忽而担惊受怕、忽而咬牙切齿、忽而连连庆幸不已。 段贵妃抚着他的发顶,后怕道:“多亏有晋王爷。” 她被困在禅院柴房之时,是晋王的亲卫带给她希望。视若珍宝的儿子,是晋王亲自营救,晋王妃甚至还不惜作为人质。 此等恩情,教她该如何回报? 午时,帝后回到院中用午膳。 段贵妃伺候着二位用了饭,才带着秦南山告辞,回到自己的院落中。 比起昨夜的惊险,这一日风平浪静的过去。天气依然闷热难耐、晴空万里,没有任何想要下雨的迹象。 晚课结束后,周睿前来求见,半个时辰后离开。 紧接着,正武帝唤来了暗卫,又召了秦牧原前来,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 第二日祈雨法会照常进行,到了午后,顶着明晃晃的太阳,竟然下起雨来。细雨纷飞笼罩着前殿,在日光中折射出一道七色彩虹,美不胜收。 群臣欢呼。 “是皇上的诚心感动了上天!” “天降祥瑞,佑我大景。” “上天垂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武帝神色不改,从蒲团上起身,抬手示意让欢呼声停下,缓缓道:“诸位,不觉得这场雨,降得太过蹊跷?” 众人齐齐愣住,周睿的脸色更是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皇上他,是什么意思? 一道亮光从他心底闪过,让周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皇帝该不会早就心知肚明,却假意答应下来,给自己下了个套吧? 内心的猜测,让他不敢抬头。 一片安静之中,杜宰相问:“皇上,何出此言?” 正武帝挥了挥手,一行人从后殿转出来,打头的正是秦牧原。在他身后,捆着几名劲装打扮的大汉,均低着头不敢见人。 群臣面面相觑,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杜宰相走到被捆着的人跟前,仔细瞧了几眼,忽然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周尚书府上的保镖吗?上周举办诗会时,我还见过他们几个。” 众臣哗然,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周尚书的人怎么会被晋王爷给抓了?” “怪事。” “难道是周尚书降雨?不可能吧,他又不是龙王爷。” 正武帝睨了周睿一眼,道:“周爱卿,你来跟大家解释吧。” 周睿面如锅底,在众人的视线内走到中间,半晌无法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能解释什么? 解释他是如何安排人手,把山顶泉眼的水接下来,安排了一场短暂的细雨吗? “看来,周尚书说不出口。” 秦牧原上前一步,道:“如此,就由本王来替周尚书解释一二。” 他指着被绑着的这几个人道:“周尚书心忧天下大事,特意为皇上分担。这几个人,从山顶的泉眼处接了好几根竹管下来,刚刚才拔了堵住竹管的堵头。” “竹管高高架在大殿上方,这才有了晴天下雨的奇事,并非什么天降异象。” 秦牧原慢慢踱步到周睿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周尚书,本王说得对吗?” “什么?!” “天哪还有这种事?” 有人往外面看了一眼,细雨果然早就停了。 “你们看,已经没雨了!” “晋王爷说的是真的!如果真下雨,怎么也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会儿!” “周睿你想做什么,存心破坏祈雨法事,究竟是何居心!” “竟然欺骗上苍!” 群情激昂,矛头都指向了周睿。 周睿心头发苦,却无从解释。被正武帝占了先机,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只好闭口不言。 “来人。” 正武帝斜睨了他一眼,道:“将这个扰乱法会,包藏祸心的人给我拿下!就地免职,交给大理寺查案。” 周睿的动机不明,但他所做之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在场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无人过问正武帝的处置是否过于严苛。 堂堂吏部尚书,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 在被押走时,周睿望向正武帝的目光充满了恨意。 教他如何不恨? 苦心造诣几十载,毁于一旦。 他设想过很多种失败,从未料到会是这一种。 败坏正武帝名声不成反倒将自己给搭了进去,没吃着羊肉反惹了一身骚。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角落处的一名仆役,对他使了个眼色。 没关系,这个罪名顶多罢官,不至于杀头流放。 只要他活着、崔太后活着、秦牧望活着,就能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殿内众臣,忧心忡忡。 周睿使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会不会惹怒了上天,让他们多日来的祈雨努力毁于一旦? 若是老天动怒,别说降雨了,不降下灾祸就阿弥陀佛。 正武帝大手一挥,道:“各位爱卿,朕祈雨诚心不改。从今日起,和僧众同吃同住,望能感动上天,降下甘霖!” 众臣齐声道:“微臣愿跟随皇上!和僧众同吃同住,望能感动上天,降下甘霖!” 声震寰宇,远远传出大殿。 被押着的周睿听在耳中,不免冷笑一声,心道:如此一来,皇帝倒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祈雨成功,是皇帝的功劳。若是不成,自己就是那个现成的替罪羔羊。 第189章 秋猎 皇帝这算盘打的,也太精了。 周睿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武帝对他早有提防之心,一道先手把他逼到死路上,毫无翻身余地。 接下来两日,正武帝率着众臣,过上了真正僧侣的生活,日夜苦修。 卢雁依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事到如今,不管结果如何,正武帝都不会再遭受非议。哪怕是祈雨法会结束之后再下雨,也能算成是皇帝的功劳。 怎么说呢?感谢周睿送上门来的借口。 转眼间来到了最后一夜。 刚刚才入夜,头顶便阴云密布,夹杂着水汽的风呼呼而来,刮得大树都低下了枝丫,气温骤降。 众人大喜,钦天监却不敢怠慢。 这风来得太过猛烈,若是把积满了雨水的云给刮走,雨可就下不来了。 如此过了一晚,甘泉寺早课的钟声才刚刚敲响,只听得咔嚓一声巨响,天边的阴云中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 下一瞬,大雨倾盆。 天地间好像挂了一条水帘,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地面,激起一片白色的雾气,远处的景物全看不见了。 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喜悦呢? 僧侣们冲到大雨里,朝臣们击掌相庆,女眷站在廊下开心地笑着…… 正武帝缓步走到雨中,顷刻之间被雨水浇了个通透。他气沉丹田,朝着天空高举双手道:“天佑我大景!” 众臣齐呼:“天佑大景!皇上万岁!” 这才是真正的天降甘霖,其威势震天撼地,笼罩范围甚广。干涸已久的土地得到滋润,人们终于将愁容换成了笑脸。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停止,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不时有雨水降下。从北到南,解了这场百年一遇的旱灾。 正武帝高坐在紫宸殿上,处理着灾后事宜,减免税银、开仓放粮平抑物价、增医防疫等等措施。 渐渐地,整个王朝逐渐恢复了活力,人民安居乐业起来。 周睿被罢免官职之后,正武帝将原本的吏部侍郎提拔为尚书,平稳过渡。朝堂安稳得仿佛周睿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曾经宾客盈门的尚书府,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 周睿被大理寺治了渎职媚上的罪过,从判决那一日起,周家全部被赶出京城。周睿一脉,终身不得再进京城一步,不得科举入仕。 周家出京的那一日,每人只允许带装了随身衣物的包袱,其余家产尽数充公,就连一把多余的梳子都不能带走。 从主子到奴仆,一百多口人栖栖惶惶地出了城门,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泪湿衣襟,频频回望着承载了她们最荣耀岁月的京城。 所有人都心底明白,过往的日子将无法重现。 周睿走在最前面,脚步急促大步流星,他半点不想在这个跌倒的地方多待一刻! 仕途多年,从乡试一直到会试,他都是那个风风光光的才子,又从小和崔家嫡女青梅竹马,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惹得无数人艳羡。 哪怕是后来,心上人被逼入宫后,他把一腔愤懑投入宦途,青云直上直到吏部尚书。 哪曾想,满腹野心尽付东流水! 到如今,那满朝文武,竟然一个前来相送的人都没有,都是一群捧高踩低的东西! 他绝不会低头认输! 周睿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来,心道:不用多久,他就能重回京城。只要秦牧望能登基为帝,他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太上皇。 随着周家的离去,京城悄无声息的入了秋。 秋高气爽,正武帝筹备着一场秋猎。 经过了夏日的大旱,众臣忙忙碌碌未曾敢有一日放松,需要一次畅快的旅程。这次秋猎,也是变相的奖励。 朝中重臣需要嘉奖,皇帝的肯定对他们来说远超物质奖励。最终拟定的随行名单里,都是在这次大旱中立下大功的能臣。 后宫嫔妃中,因在甘泉寺的经历,崔德妃被削去了封号,仍然居住永宁宫,半软禁起来。在秦南山成年之前,段贵妃不打算带他出门。郭淑妃长年礼佛,婉拒了秋猎的邀请。 正武帝一看,乐得只带了韩皇后出门。 这场秋猎的规模不大,随行的都是得到皇帝重用之人,个个都神采奕奕。 初秋刚至,这几日重新又热了回来,正是百姓们口中常说的秋老虎。 气候如同回到了流金铄石的酷暑,日头明晃晃的挂在高空,无情地炙烤着世间万物。被晒得没精打采的花木垂着叶片,枝条一动不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晒得发白发亮,水滴上去就瞬间蒸发在滚烫的空气中。 原本热闹非凡的东西两市变得冷冷清清,人们在阴凉处躲避着火辣辣的骄阳。尽管如此,人人皆是汗流浃背,大地像蒸笼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充满着燥郁的气息,仿佛一丝火花就能引爆。 西市街口的茶寮里,几名市井闲汉敞着怀伸着腿,大喇喇坐着。正百无聊赖间,忽地听见如滚雷一般的马蹄声呼啸而过,茶水被震出圈圈涟漪。 谁敢在京城里这般跑马? 人们惊得站了起来,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南方望去。 从南城门进来的是黑衣鳞甲的禁军,人人神色肃杀,马不停蹄护着中间一队明黄色车驾,如风卷残云般朝着皇城飞驰而去。 在他们后面,陆陆续续跟着许多马车、仆从,及护卫的队伍。只是赶不上禁军的速度,队形散乱不齐,仓皇不堪。 城门处,从守门士卒到监门校尉,惊疑失措如藤蔓在他们心底疯狂滋长。他们当然认得,如今这些混乱无序的人群,却是不久前跟随帝驾前往西山行宫进行狩猎的群臣及侍从。 这队人马的忽然出现,如同给将要沸腾的油锅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脂。驱散了炎热带来的燥郁,将一切掩在了暗流涌动之中。 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及商贾府上,幕僚师爷小厮如同蚂蚁一般涌出,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打探消息、商议要事。与之相反的,平头百姓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纷纷关门闭户,街头的闲汉早就不知所踪。 皇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凝重。 第190章 风声鹤唳 整个京城,顿时风声鹤唳。 就连最普通的老百姓们,也感受到这份不同寻常的压迫感,大街上空空荡荡的,不复往日的热闹。 目睹了御驾回京的所有人都在猜测,难道是皇帝遇刺?或者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否则无法解释那天的仓促和匆忙。 只是这些话,没有人敢说出口,都在心里偷偷揣测着、观望着。 接下来两日宫中仍然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京城门口的守卫却愈加严密,进出的路引货物等也查得很严,导致门口排起了长队。 这一切,都昭示着京城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 有权有势的人家着手安排,开始逐渐地往外面转移家眷、送走值钱的珍宝,想着等这段时间的风头过了之后再回来。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宗室皇亲不断地往宫中递牌子,但获得进入的只有晋王爷夫妇。 他俩进宫后就没有再出来过,只见到王府的亲卫在四处奔忙,有人想办法将他们截下来,但亲卫口风很紧,从他们口中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正武帝也没有上过早朝,渐渐地便从空中传出来消息,说皇帝在秋猎时受了重伤,如今卧床昏迷不醒。 的确,这两日太医院的人都不允许回家,全部都被拘在宫中。 这个事实,仿佛从侧面印证了皇帝重伤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所有人越发惶恐不安起来。 见不到皇帝,就没办法知道事情的真相。 难道是真的受伤了?伤情如何,会不会危及生命? 要知道皇帝一个人的性命系着天下,正武帝还是一个子嗣不丰的皇帝,唯一的皇子年仅十岁。 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一个十岁的皇子又该怎么继承天下大统,怎样治理国家?到了那时,恐怕又会外亲戚专政,迎来两宫太后的时期,一位嫡母、一位生母。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朝臣不愿看见的。 但除了秦南山之外,难道要选择淮南王秦牧望?且不提他平庸无能,除非宫变篡位,历朝历代就没有兄终弟及这个说法。 局势纷乱,每个人都在寻求自己的生路,又怕站错了队,左右为难。 又过了一日,一个让人恐慌的谣言迅速传播开来,那就是:皇帝已死,是韩皇后为了自己的利益囚禁了晋王夫妇,逼着他们替她做事,要扶秦南山上位,赐死段贵妃,由她垂帘听政。 这个谣言不知道从何而起,却给本就紧张的局势添了一把火。 如此一来,对正武帝忠心耿耿的大臣、心怀鬼胎的人、以及投机取巧之辈,不约而同地前往皇宫,跪在紫宸殿前,要求见皇帝一面。 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正武帝并没有露面。 韩皇后也没有出现在人们面前,是晋王爷秦牧原从宫中走出来安抚众人,道:“皇兄受伤,正在宫中养病,伤情本已逐渐减轻,听见你们这么一闹,又昏了过去。” 他狭长的双目冷光凌厉,缓缓地扫过跪着的人群,道:“身为臣子,轻信谣言,行如此不忠不义之举,你们可知罪?” 众人纷纷低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秦牧原大袖一挥,两旁候着的太监上前,将所有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就地散了。 他又在原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转身回到皇宫。 这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甘泉寺的禅院里,崔太后冷哼一声,扶着贴身宫女的手站起来,道:“皇上有难,我这个做母亲的岂能不闻不问?” “来人!备凤辇,哀家要回宫!” 终于被她等到了! 崔太后扬眉吐气地想着,看了一旁伺候着的卢丽婉一眼,心道:待这件事过去,这个女人确实不能留了。 没错,正是卢丽婉告诉她,正武帝在此次秋猎中会意外受伤,三天后就会驾崩。 可崔太后和无能的秦牧望不同,并未将卢丽婉的奉作上宾,反而在心中对她保持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这样一个能预知未来的人,对她来说不是助力,是威胁。 卢丽婉更不知道的是,正武帝在秋猎中遭遇的意外,便是崔太后一手促成。 因秦牧原被治罪流放的陈家人,崔太后派人接到了京城,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因为陈家与崔家过往毫无渊源,所以用起来格外隐蔽。 陈家想要博得大富贵,还想报仇,但只要晋王得势他们就没有任何机会。刺杀皇帝这件事情,虽然是要命的差事,但对原本就一无所有的陈家而言,也是最后的出路。 因为崔太后威胁他们说:若是不想干,就立刻将他们全部人都逐出京城。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过了两年好日子,陈家可不想再重新担惊受怕,颠沛流离。 卢丽婉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关系,只拿着书中的剧情来做预测,还沾沾自喜。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重新变得光滑平坦的腹部,接过宫女手中的发梳,轻轻地推太后梳起她那一头略显花白的长发。 自从找来稳婆打掉腹中的胎儿之后,这些日子卢丽婉都留在崔太后身边,伺候着崔太后的起居。 她并不知道推太后心中的盘算,只以为是攀上了高枝,得到了太后的青眼,后半辈子都能舒舒服服的,按照她的想法而活。 禅院外是正武帝留下来软禁崔太后的禁军,不允院中的人出入,想进来却是没有问题。 卢丽婉正是被秦牧望送来后,再也没有出去过。 但是今日,她将跟在崔太后身边,堂堂正正地踏出这个禅院。不止如此,他还会走到意味着权力最高峰的紫宸殿上,见证着新一代帝王的诞生。 没错,书里写的明明白白,秦牧望是崔太后的私生子。 也正因为她知晓,她早就明白崔太后对当今皇帝的不喜的原因,才如此坚定的选择了崔太后。 秦牧望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获得什么好处? 除掉伪装的面具,崔太后一件一件地将太后朝服穿了回来,上了一个能让她越发威严的妆容,头戴珠帘宝冠,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踏出房门。 第191章 狐假虎威 崔太后一身华服地站在禅院中,山风吹得她袖袍鼓荡,却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知在何时起,天色已经阴了下来。 阴云渐渐堆积,在空中不断翻滚,酝酿着一场大雨。 崔太后带着人走过了石桥,原以为会迎来禁军的诘问,没想到她走出了三丈开外,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在林中呼啸而过的风,提醒着她曾经被软禁的事实。 她心里微微愣怔之后,不禁仰头大笑起来。 看来皇帝果真已受了重伤,毫无自保之力。就连禁军内部也乱了套,无法再将他的旨意贯彻到底。 什么治军严明的禁军啊? 也不过是事到临头,为求自保的普通人罢了。 只是这么一来,却让崔太后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准备好的满腔腹稿都没有派上用场。 卢丽婉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温柔笑意地讨好道:“太后娘娘要回宫,哪里有人敢不长眼地挡在前面呢?” 她又看了一眼风雨欲来的天空,道:“贵人出门风雨多,娘娘此行一定心想事成,顺风顺水。” 崔太后心里虽然对她保持着警惕,但她这几句话却说在了自己的心坎上,笑道:“如此,就承你吉言。” 她当然想心想事成。 只要一切顺利,秦牧望就是下一任的皇帝,她就可以将周睿一家接回京城。这么多年过去,她心里仍然对周睿念念不忘,想要跟他郎情妾意地过日子。 这么多年了。 从当初的青梅竹马到如今的鬓毛衰,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想到正武帝,崔太后在心中默念:不要怪为娘心狠,只怪命运弄人,你投胎投错了地方。 一行人离了甘泉寺,外面更有人接应,浩浩荡荡地来到京城城门之下。 守门的士卒一看这架势,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早就收到过一份禁止进入京城的名单,在这份名单里,崔太后排在首位。 一见自己无法处理,忙让人去请示上级。 城门处有人在排队,崔太后哪里肯跟这些庶民一同排队呢?驱赶马车前呼后涌地来到城门前,卢丽婉走到最前面,趾高气扬道:“都没长眼睛吗?太后娘娘驾到,还不快快让开!” 排队的众人不服有人插队,刚想要说什么,却也被太后娘娘这个头衔吓得不敢抬头。 士卒行了一个礼,道:“见过太后娘娘!小人职责在身,请问可有加盖了红印的路引?”为了严格管控京城的出入,红印是必须经过衙门准许后,才能加盖在路引之上。 但来京的百姓不一定都知道这件事儿,这也是导致效率低下、排成长龙的原因。 卢丽婉把眼睛一竖,呵斥道:“什么东西,敢向太后娘娘要路引?”她在正阳宫中伏低做小两三年,一朝得势,便狐假虎威起来。 守城门的士卒当然不敢顶撞于她,唯唯诺诺,却并没有让开道路。这让卢丽婉很是下不来台,禁军都撤了,没想到会被卡在城门处。 她正要发怒,值守的校尉一溜儿小跑着过来,对着她鞠了一躬道:“还请姑娘见谅,此乃晋王爷的命令,请恕在下不敢违抗。” “既是太后娘娘驾到,就请姑娘随小人走一趟,到府衙盖个红印可好?” 卢丽婉一听,便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 又是秦牧原! 一想到他就恨得牙痒痒的。 要不是他和卢雁依两口子,她又岂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为了如此多的周折,才保住了性命。 自从她把胎儿打掉之后,自觉没了那道催命符,浑身轻松起来。又仗着崔太后的势力,行事嚣张了许多。 看着眼前笑得谄媚却丝毫不退让的校尉,卢丽婉火从心头起,两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扇得校尉整个人都懵了,捂着脸颊愣在原地。 人群中也发出“嘘”是一声,喝着倒彩。 正僵持不下之际,崔太后扶着贴身宫女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道:“好了好了。校尉也是职责所在,不要太过为难他。” “是。”卢丽婉应了,规规矩矩地退到她身后。 崔太后示意宫女赏了他一个荷包,看着校尉一语双关道:“哀家明白你的立场。但如今是皇帝有难,哀家作为母亲,又怎么能在甘泉寺逍遥呢?” “礼佛最重要的是一颗诚心,哀家这颗心乱了,必须回宫看看。” 她转过身,面对着围观的百姓道:“你们来评评理,做母亲的担心儿子有错吗?” 崔太后这番话极有煽动性,人群中又藏着她提前布下来的棋子,率先应和道:“没错!哪有当娘的不担心自己儿子呢?” 她又接着问:“这天底下,有不让当娘的去看自己儿子的道理吗?” “没有,让她进去!” “对,让太后娘娘进去!” 一时间,在有心人的带动下,群情激昂,都喊着让崔太后进了城门,急得校尉满头大汗,却无法对付这么多的人涌过来。 城门处的动静,惊动了朝中百官。 只一刻钟的功夫,就有大臣率众而来,远远地下跪作揖道:“微臣恭迎太后娘娘回京!” 对朝臣来说,他们现在完全不了解宫中的情况,没了主心骨。如今见到崔太后要回宫,顿觉终于来了一位能主事的人,当然希望她能顺利进宫。 人越来越多,只凭校尉和他手下的士兵,完全无法阻止崔太后的步伐。 崔太后的脸上挂起胜利者的微笑,平举双手请所有人起身,道:“众爱卿辛苦了。哀家知道各位一片忠心,定然不负众望。” 她没有回到马车上,安步当车的一步一步前行,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经过城门,进了京城。 我回来了! 想跟我斗,都还嫩着呢!只有笑到后面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崔太后回京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同的人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秦牧原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听完亲卫的禀报,唇角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鱼儿,上钩了。 第192章 一拳打在棉花上 崔太后丝毫没有怀疑。 在她看来,受到阻碍才是正常现象。这也让她把酝酿已久的话讲了出来,格外有一种酣畅淋漓。 打赢了这一仗,她昂首挺胸,朝着皇宫而去。 天空的阴云越积越多,崔太后到了皇城门口时,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随即铺天盖地。 太监小跑过来替她撑着伞,她却不屑地将伞一把挡开,任由雨水浇了个满头满脸,踩着风声雨声,在无数人的目送下,进了后宫。 后宫中,没有崔太后想象的刀光剑影,反而是一片平静。就好像她的回来没有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未曾惊起任何涟漪。 这让她的姿态生出一种做作之感,用力击出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之上,空落落的不受力。 “去正阳宫。”崔太后对举着玉伞过来的太监吩咐。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不愿让自己胸口积累的这股战意歇了下去,于是不顾雨势,直奔正阳宫而去。 卢丽婉急急跟在她身后,心中升起钦佩之情来。 看来这次她抱大腿是选对人了,别看崔太后如今已是老人,却精神矍铄,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意志力。 只是她刚刚小产不久,被这场倾盆大雨浇得浑身湿透之后,整个人忍不住打起冷战来。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场雨更不是酷暑中带来的清凉,多了秋日的寒意。 卢丽婉打了一个喷嚏,抱紧双臂企图温暖一下自己凉透了的身体,匆匆跟在崔太后身边。 崔太后都淋着雨,其他人谁还敢躲在伞下呢? 其实崔太后心里也是悔了,这场雨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让人难以忍受。走在疾风骤雨中,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妆容也被雨水完全浸透。 厚重的朝服吸了水,拖在地上沉重无比,让她前进的每一步都感到艰难。 她毕竟是个老人了,早已不是年轻的时候。此时此刻,她才对此有了清醒的认知。 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崔太后心里知道,从她踏入后宫的第一步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她若是露了怯,这场仗还未开打便输了一筹。 好不容易到了正阳宫门外,却见到大门紧闭。 在崔太后的示意下,太监上前拍响了门,大声叫道:“太后回宫,命皇后娘娘上前迎驾!” 太监高声喊了好几次,拍都手都红了,大门纹丝不动,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些人都死了不成?” 卢丽婉被冷雨浇得小腹疼痛起来,苍白着脸抱怨道:“竟敢不敬太后娘娘!” 可如今,崔太后在宫中的势力今非昔比。她在甘泉寺的一年多时间里,韩皇后也没闲着,将崔太后留下来的人清扫一空,一个也没放过。 崔德妃失势后,整个后宫就有韩皇后一人说了算。 在这种情况下,崔太后能进入后宫并不正常,但如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无论崔太后的人如何动作,叫喊也罢、拍门也罢、抱怨也罢,眼前这两扇红色的宫门如同焊死了一般,没有任何打开的痕迹。 因着下了大雨,在外面行走的人本就极少。 再加上为了躲开这场风波,宫女太监不得不经过这条路的时候都会绕着走。崔太后一行人在正阳宫门外站了两刻钟有余,别说韩皇后的人了,就连人影都没看见一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韩皇后闭门不见,崔太后纵然有满腹心思也使不出来。但她又不愿就此离去,让人看了笑话。 卢丽婉用力按住传来绞痛感的小腹,大着胆子上前道:“太后娘娘,不如奴婢伺候着您先回寿康宫。雨势太大,您凤体要紧。” 崔太后神色一冷,她又接着道:“按理,都是媳妇来给婆婆请安。皇后娘娘这般不孝,应让她前来负荆请罪。” 这句话说得甚合崔太后的心意,方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摆驾寿康宫。” 见她松了口,太监忙将凤辇抬过来。 崔太后一身湿透地坐入凤辇之中,虽然浑身都不舒服,却也比在雨中好了许多。 卢丽婉则没有这个待遇,她恨恨地瞪着正阳宫紧闭的宫门,心道:让你得意!再过几日,有你求饶的份儿! 她恨卢雁依、畏惧秦牧原,但如今在她心里最痛恨的人排在第一的是韩皇后。 和卢雁依之间两人还有利益的纠葛,必须得去争去抢。但韩皇后呢?却纯粹地将她作为一个生育工具,从未将她当成人看过。 崔太后一行人离开后,便有人禀了韩皇后。 正阳宫里,韩皇后坐了主位,卢雁依坐在她的下首处。两人中间的茶几上放着熟透了的葡萄,晶莹剔透。熟透了的苹果,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墙角的瑞兽香炉里,燃了一锭卢家新近海运回来的异国香料。袅袅的青烟让香味扩散开来,让室内的味道芬芳馥郁,格外好闻。 两人都穿了舒适雅致的衣裙,如此安逸闲适,与被大雨浇透了的崔太行一行人的狼狈有着鲜明的对比。 听见禀报,韩皇后淡淡道:“知道了。” 说完,她执了一颗白棋,稳稳地下到棋盘上。 卢雁依笑道:“娘娘妙招!如此一来,臣妾的大龙就毫无翻身之力了。” 韩皇后拊掌笑道:“这不算什么。多亏了贤伉俪的助力,本宫如今才能安坐钓鱼台。” 若不是得了晋王夫妻的相处,她怎能如此安稳呢? 卢雁依并不居功自傲,道:“娘娘您太谦虚了,这一切都是您积来的福报。”就连秦牧原都没有要坐上九五至尊之位的想法,她这个做妻子的自然是要谦虚低调。 自古以来,以有功之臣自居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卢雁依从小饱读诗书,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再说了,她重生一场,只想安稳地过日子。如今她的目标已实现了大半。 卢家的生意蒸蒸日上,除了是皇商,更是把生意做到了海外。他的娘家人个个都活得很好,弟弟也没有让人失望。 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偿还秦牧原在上一世的深情。 她也做到了。 第193章 太医 这辈子,她和秦牧原彼此信任,心有灵犀,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恩爱夫妻,更是灵魂伴侣。 只要除掉崔太后,他们就能安稳无忧。 在这个节骨眼上,卢雁依当然不愿节外生枝。 韩皇后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问:“晋王妃,依你来看,下一步太后将会怎么做?” “太后娘娘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卢雁依浅浅一笑道:“如果臣妾是她,最重要的事,势必是寻到皇帝,弄清皇上的真实情况,方能进行对策。” 韩皇后点了点头道:“所以,太医院那里?” “对,太医院。” 太医院里所有人都未能回家,今日又有了新的事情。 “赵太医!” 从外面匆匆奔进了一个小太监,在门口抖了抖被雨水打湿的衣袍,道:“赵太医!太后娘娘回宫了,在路上淋了雨,这会儿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看诊。” 赵太医面有苦色。 韩皇后可以装聋作哑不见崔太后,他却不能。 关于崔太后的事情,作为常年在宫中奔走的太医,又岂能没有耳闻呢?作为正武帝的主诊太医,崔太后特意指名道姓地找他,意下何为他心头跟明镜似的。 没法子,他只好端正了衣冠,命人提着药箱,匆匆赶往寿康宫。 不知是否一年多未曾住过人的原因,寿康宫里弥漫着一种腐败的气味。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崔太后坐在阴暗的宫殿中,犹如一座阴冷的雕塑。 “微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崔太后的声音仿佛从高远处传来,虚无缥缈,“走近些,仔细替哀家诊诊脉。” 赵太医战战兢兢地走近,取出脉枕放在桌上,屏住呼吸替崔太后诊脉。 “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只是偶尔淋雨,需防着风寒入侵邪气入体。”赵太医道,“微臣给太后娘娘开一副药方,只要按时服用,忌辛辣油腻即可。” 崔太后缓缓开口,道:“赵太医,你给皇帝也是这样诊治吗?” 赵太医一听,后脊梁的汗都起来了,忙跪下道:“不知微臣做错了什么?劳娘娘相询。” 崔太后冷笑道:“皇上伤情如何,几时可康复上朝,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讲来!” “太后娘娘容禀,给皇上诊脉并非微臣一人。有皇后娘娘的精心照顾,皇上的伤情早已稳定,正在静养。” 崔太后猛然一拍桌子,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诓骗哀家!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要你如实告诉哀家,可保你一条小命。” 在她的步步紧逼下,赵太医只好道:“太后娘娘,皇帝不慎中箭从马上摔落,伤到了脖颈。回宫时就情况危急,经医正紧急抢救后,才稳定下来。” “这几日都吃着流食,前两日高热不退,危在旦夕。” 换句话说,这就是命悬一线。 崔太后命陈家的人趁秋猎时在正武帝的马鞍上做了手脚,但事发后禁军拥着正武帝匆匆回到皇宫,陈家的人根本不能靠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情。 赵太医这么一说,崔太后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她愣了一瞬,做戏道:“我的皇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着,捶胸顿足地倒在后面的椅子上,做出一副悲痛之态,脸上却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崔太后对赵太医挥挥手道:“你去吧,哀家这里不用你了,好好伺候皇帝。务必使我皇儿度过这道生死劫,哀家重重有赏。” 赵太医离开后不久,奉命前往各宫刺探的太监前来回话,道:“太后娘娘,奴才已探明皇帝在淑妃娘娘的华阳宫中养病。” 崔太后一怔,颇有些意外道:“竟然如此。” 看来,郭家已和韩家结成了同盟关系,彼此掩护。若不是她放有线人在宫中,还真以为在正阳宫里。 她沉吟片刻道:“去把卢丽婉叫来。” 卢丽婉这颗送上门来的棋子,她当然要物尽其用。 “给太后娘娘请安。” 卢丽婉脸色发白,冷汗一阵一阵的冒。被淋雨之后她就腹中绞痛,到了寿康宫后换了干爽的衣服、用热水泡了脚后才和缓了一点。 但刚刚歇息没多久,又被太后传召。 她不过是个刚刚投靠到崔太后麾下不久的新人,没有任性的资格,于是又急急赶到。腹中刚缓下去不久的疼痛重新翻江倒海起来,她明白这是身体抗议的信号。 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 崔太后把她的模样都看在眼里,没有过问半句,只淡淡吩咐道:“你去一趟华阳宫,随你找什么由头,只要给我查明皇上是否在那里养病。” “是。” 卢丽婉施礼后正要退下,崔太后补充了一句:“用晚膳前来回话。” 眼下已是申时三刻,距离用晚膳的时间仅有半个时辰。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卢丽婉咬了咬牙,应道:“是。” 这就意味着,她只好拖着这副病体前往正阳宫。 原本她打算求一求崔太后请太医来给自己瞧病,可她这句话根本就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一定是太后娘娘给自己的考验,考验自己是否忠诚和办事能力。 卢丽婉这么想着,去寻了两名小太监来问话:“咱们寿康宫中,可有什么新鲜的瓜果等物?” 她要去华阳宫,就算打着崔太后的名义,也总不能空着手去。如果是那样,就算能进入华阳宫的门,也无法打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小太监面有难色道:“我们刚回宫不到半天,又遇到下雨,各处都还没来得及送东西来。”也就是说,不仅是新鲜的瓜果,其他东西也一无所有。 卢丽婉看了一眼天色,道:“你带路,我们去一趟御膳房。” 可悲的是,她在宫中生活了两年有余,大多数时候都被拘在正阳宫里,竟然不认识宫中的路。 想到这里她就越发痛恨起造成这一切的韩皇后来,用力捂住疼痛的小腹。 “卢姐姐,你不要紧吗?”太监担心的看了一眼她。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问起她的身体,卢丽婉的脸上浮现起一抹苍白的笑意,摇摇头道:“我没事儿,走吧。” 第194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来到御膳房,这里的宫女太监忙忙碌碌,来回奔忙着。 卢丽婉站了一小会儿,无人理会她。 说起来,她如今的身份很是尴尬。当初她以秀女的身份入宫,后来因为有孕升了位份。 这次回来却是以崔太后身边人的身份,但因为太过匆忙,并未给她封为女官等拿得出手的官职。在寿康宫中,其他伺候崔太后的人就含糊地叫她一声姐姐,在外面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示人。 看出她的尴尬,小太监上前叫住其中一名宫女道:“我们是寿康宫的人,奉了太后娘娘的命来此办事。” 宫女施礼道:“不知有何贵干?” 卢丽婉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淋了些雨,想吃点新鲜的瓜果,命我来拿。” 她打着崔太后的旗号,自然无人敢为难她,宫女道:“请随我来。” 宫女引着二人来到御书房存储时令瓜果之地,打开门道:“里面有各地上贡的瓜果,也有新鲜采买回来的。为了保鲜,里面都放了冰盆,二位请自取吧。” 说完,宫女便离开了。 卢丽婉看着门后冒出的袅袅凉气,心生退意。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受寒了,可眼下却没有办法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门里用各个竹筐装着新鲜的瓜果蔬菜,有又大又红的石榴、果实饱满的红枣、颜色漂亮的柿子…… 卢丽婉被冷气激得哆嗦了一下,腹中宛如刀扎一样刺痛起来。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她在门边拿了两个小的竹篮,快步走到冰雾缭绕的各种瓜果前,每一样都拣了几个放入竹篮中。跟着她的小太监见了,连忙上前帮忙,照着她的动作拣着水果。 两人出门后,卢丽婉冷得差点站不住,靠着墙滑倒在地上。 小太监忙将她扶住,问:“卢姐姐,你怎么样?太医院离这里很近,我们不如先过去拿点药。” 卢丽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艰难地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儿,快去华阳宫吧。”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哪里还能去太医院呢? 她撑起身体半蹲着,按照现代社会的经验,将竹篮里的水果摆出了一个果篮的形状。各色水果颜色缤纷,被她摆好之后显得格外漂亮,既好吃又好看。 “卢姐姐,你可太厉害了!” 小太监由衷地赞了一句,卢丽婉回应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回想起来,她空有领先了几千年的眼界和经验,在一个古代混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穿越界之耻。 小腹传来的疼痛无时无刻都在消耗着她的意志,让她连恨都提不起精力。这会儿,她只想赶紧完成崔太后交付任务,然后回到房间里好好地躺下,什么也不干。 皇宫很大,以两人的品级乘不了步辇,只能步行。 到了华阳宫门口时,卢丽婉痛得几乎虚脱。幸好宫门大开着,旁边坐着一名看门的小太监。 卢丽婉走上前道:“奉太后娘娘之命,给淑妃娘娘送些时令瓜果过来。” 那名小太监掀了掀眼皮,问:“是各宫都有的,还是只我们华阳宫有?” 卢丽婉在心头抓狂地想道:这是什么问题,重要吗? 没奈何,只好耐着性子答道:“我只管送来华阳宫,并不清楚其他地方是否都有。” “行,等着吧。” 小太监撂下一句话,起身进去回禀。 正在卢丽婉失去耐心之时,才看见小太监回来道:“娘娘让你们进去。” 卢丽婉跟在她身后,往华阳宫里走。她挽着果篮脚步匆匆,一路上打量着四周的痕迹,想要寻找到皇帝的踪迹。 到了前殿,她抬眼一看,被入目的怒目修罗神像吓了一跳。 真是见了鬼! 哪个嫔妃会把这样的神像供奉在宫里呢?不怕大半夜把自己吓死吗?她只远远见过郭淑妃一面,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这样的神像联系起来。 进了华阳宫后,她故意走得很慢,留意着各种动静。 带路的小太监也不催促,模样怠慢,却更方便了她行事。 卢丽婉闻见有药味从偏殿里飘过来,当下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道:“还请行个方便,我不想到淑妃娘娘面前出丑。” 小太监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果篮道:“行吧,我在这儿等你。”说着,给她指了一个厕所的方向。 卢丽婉道了谢,先朝着他指的方向而去,紧接着在他的视线范围外拐了个弯,直奔偏殿。 果然不出她所料,越靠近偏殿,药味越浓。 卢丽婉猫下腰,忍着腹中的剧痛,悄悄靠近,看见偏殿的院子里有不少人:有衣甲鲜明执勤的侍卫、身着太医院服饰的药童、来回奔走的宫女和太监。 她蹲在灌木丛中凝眸看去,猛然瞳孔一缩。 卢丽婉看见从房中走出来一个熟人,赫然正是伺候在皇帝跟前的赵林泽。 他手中端着一个盆子,上面搭着一块白色的棉布巾子。因为距离远,卢丽婉看得并不真切,影影绰绰只觉得有一抹血色。 她正要悄悄离开,下一个出现的人令她呼吸一滞,是晋王秦牧原! 两三年过去,他还和第一次见面就威胁她那次一样年轻俊美,浑身都散发着冷厉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看见他,卢丽婉只觉得自己的肚子更痛了,扶着叶子蹲得更低一些。 秦牧原的目光如电一般缓缓扫过院中的每一个人,有一个瞬间,卢丽婉几乎以为已经被他发现了,惊起了一身冷汗。 不过幸好,秦牧原的视线只是从她头顶掠了过去,叫了一名太监到他跟前,仔细叮嘱着什么。 卢丽婉隔得远,又不具备习武才有的听力,但事到如今,她已能完全肯定,正武帝就在正阳宫中,就在这个偏殿的院子里。 韩皇后还真打了一手好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可惜啊,她遇到的对手是崔太后。 卢丽婉心头这样想着,慢慢退了出去,回到原来的地方,提着果篮去给淑妃请安。 她没看见,在她离开之后,秦牧原的唇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第195章 敌人的身份 这一趟来来回回的算计,也不知道最终是谁算计了谁呢? 或许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否则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在宫中做了许久的布置。 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秦牧原深深地吸了一口,回到房中。 屋子里却没有在院中那样浓重的药味,美人瓶中插着一大束金灿灿的桂花,芬芳四溢。 正武帝身着一袭质地轻软的便袍,正靠在床头看着一本游记。他自从登基以来,每日勤于政务,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彻底放松过,于是便看起杂书来。 浑身上下,哪里像受了伤的样子? 为了造出一种假象引君入瓮,他不方便露面,更不可能批改奏章。闲了几日,有时候他会想:怪不得历朝历代都有昏君,这些日子过得实在是舒服。 见到秦牧原回来,他笑着问:“人走了?” 秦牧原笑着点点头,道:“皇兄料事如神。您可知道,来者是谁?” 正武帝思索片刻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秦牧原坐在椅子上,道:“是在甘泉寺失踪的卢采女。” “竟然是她?”正武帝讶异,“算算日子,她如今正当生产之时,难道?”他对宫中的女人都不算留意,但卢丽婉毕竟是孕育了他子嗣的女人,算是记得。 “皇兄所想不差,微臣见她身手敏捷,毫无怀孕之相,也并非产后虚弱。臣弟看来,她倒是落下了滑胎后的妇科病症。” 正武帝沉吟片刻道:“同为卢家女,差距也太大了。她不愿替朕生孩子,想方设法地溜走打掉胎儿,偏偏要跑到太后跟前效力。难道,太后比朕更可靠?” 他想不通,秦牧原却是知道原因的。 早在一年前,卢雁依就把她的梦全部都告诉了他。要是按她梦中所示,卢丽婉也知道皇兄会在秋猎时受重伤,随后驾崩。 一个死掉的皇帝,当然没有活着的太后娘娘可靠。 但是这个原因,秦牧原当然不能说,只道:“我家王妃说过,卢采女在闺中之时就行为古怪,不是常人。皇上也不必管她,这一回我们势必要让所有人心怀鬼胎之人全部落网!” “好!” 正武帝本就窝着一口气。 说什么做昏君更舒服,他也只是想想罢了。刻入骨子里的责任感,让他不可能放弃这个大好河山,更不会愧对秦家列祖列宗。 只待将奸佞除去,他方可放开手脚整顿山河。 唯一让他痛心的是,他的敌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可是事到如今,正武帝也想开了,自古以来围绕着皇位的争斗就是最激烈的,常常父杀子、兄杀弟。到他这里换了母子相残,也并非什么奇事。 眼前只需拨开迷雾就能见到朗朗乾坤,他又有何可惧? 在崔太后回宫之前,正阳宫里就传出了喜讯。那名和卢采女同时有孕的采女已经成功诞下麟儿,是重达七斤的大胖小子,刚刚出生就睁开了眼睛,怎么看怎么讨喜。 这是几年来宫里诞下的第一个新生命,怎么不让人欣喜若狂呢?更从侧面证实崔太后和德妃在宫中造下的杀孽。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这份喜讯秘而不宣。 正武帝将那名采女升了一级,依旧跟在韩皇后身边,住在正阳宫里。新生的皇子,便养在韩皇后膝下。 眼前这个局,他要将以崔太后为首一网成擒,教他们永无翻身之力。 当然这一切卢丽婉并不知晓,她将果篮送到郭淑妃跟前,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要退下回去寿康宫复命。 眼看崔太后规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卢丽婉心急如焚。 郭淑妃却叫住了她,道:“臣妾谢过太后娘娘牵挂。你且等一等,本宫准备一些回礼。” 这一等,就是两刻钟的功夫。但任凭她心里再怎么着急,也不敢擅自离开。 终于,卢丽婉见到替她引路进来的小太监,手里拿着一个食匣子过来,道:“里面是淑妃娘娘亲手做的糕点,给太后娘娘的一点心意。” 卢丽婉忙接了过来,道谢后脚步匆匆地离开。 日影西斜,夕阳将树木拉出了长长的斜影,分明是极美的景色,看在卢丽婉眼里都是催促。 到了寿康宫门口时,她看见宫女提着空的食盒出来,在心中暗道:糟糕! 这就意味着,崔太后的晚膳已经摆上了。 她超时了! 卢丽婉抿了抿嘴,再顾不得那许多,脚步飞快地进了正殿,跪倒在崔太后脚下:“给太后娘娘请安!” 崔太后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道:“哀家是怎么跟你说的?办好事了吗,怎么现在才回?” 卢丽婉高举双手将郭淑妃让她带回来的食匣举起,道:“回太后的话,臣妾在华阳宫中见到了跟在皇上身边的赵公公,还有晋王爷。这是淑妃娘娘给您的孝敬。” 她半个字不敢分辨迟到的原因,希望崔太后看着她完成任务的份上,不再计较时间。 果然,崔太后被她回报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道:“详细讲来。” 于是她从迈入华阳宫开始的所见所闻仔细说了一遍,悄悄地提了一下时间,说明是因为要等淑妃娘娘的回礼才耽误了。 崔太后“唔”了一声,道:“果然如此。” 既然知道了正武帝在华阳宫中,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别看她在后宫的人手都被韩皇后清理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始终是有办法的。 卢丽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坎是过去了。心神一松,腹中的绞痛又犯上来,差点让她晕过去。 崔太后却道:“你这个事儿办得好,该奖。但确实超时了,又该罚,哀家做事儿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 说着,她捋下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白玉镯,赏给卢丽婉道:“这是赏你的。至于惩罚,就伺候哀家吃完这顿饭。” 看起来是天大的恩宠,这只玉镯能值不少银子,若是变卖了,够普通人家吃上一两年。却只罚她站那么一会儿,完全是奖励大于惩罚的恩宠。 可对卢丽婉而言,现在拿来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连皇宫都出不去,什么富贵都是后话。 这会儿,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第196章 请君入瓮 卢丽婉痛得两腿都在打战,却不能拒绝这份格外开恩的惩罚。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如今只能紧紧地抱住崔太后的大腿。 大不了,就是以后无法生育! 卢丽婉狠了狠心,在心里这么想着。眼前的一切早就不是她最早设想的模样,她也早就熄了那颗想嫁一个如意郎君的少女心思。 生不生孩子,有这么重要吗? 在大景朝,权力和地位才是一切,才是能牢牢抓在手里的。 夜色在卢丽婉的疼痛中缓缓降临,崔太后终于放走她,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华阳宫里。 郭淑妃在修罗神像前燃起了一炷香,虔诚地拜了三拜,心中默念:孩儿,为娘就要替你报仇了! 她供奉着这尊神像,正是要找害死她腹中胎儿之人索命。 如今这个机会近在眼前,心头的恨意与大仇即将得报的激动,令她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郭淑妃起身后,她的心腹宫女前来禀报:“娘娘,咱们宫里新来了一名太医院的药童。说是人手不够,特意遣来的。” “查过吗?” “查了,他是周家的远亲。” 郭淑妃“呵呵”一笑,道:“还真以为我华阳宫里人多,就不会留意吗?” 她死死的拽住衣襟下摆,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上演着同样的场景,而她因为腹中有孕,疏忽了宫中事物,才被崔太后在背后指使着德妃暗中安插了人手,最终流产。 至此之后,她的人生目标便只有复仇。 不管是太后还是德妃,一个都别想跑!等了多年,她终于等到了大仇得报的这一日。 所以,她怎么还会犯当年同样的错误呢?也未免太看轻了她。这华阳宫里纵然人多,她却是每一个都认得的,从在她身边伺候的人到粗使杂役。 贸贸然混进来一个药童,当她眼瞎吗? 郭淑妃去到偏殿,正武帝和秦牧原正对坐手谈。 在后宫中,秦牧原是外男。但如今已顾不得那许多了,只要他日日和皇帝在一处,便不用忌讳。 听郭淑妃说完,秦牧原笑了起来道:“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正武帝放下一粒黑子,道:“朕倒要看看,一名小小药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暗算这种事情,一旦被人知晓就失了先机。 崔太后引以为傲的谋略,在他们面前都只不过是罪证罢了。 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药童在偷偷摸摸中想要加进去的,不过是一味药材罢了。 这味药材若是放在正常时候,可舒筋活血对人体有益。但如果是给重伤失血的人用了,只会加大出血量,让伤口难以愈合,加重伤情。 说是药材,却是毒药。 第二日上午。 华阳宫里一片惊慌失措,隔得老远都能听到里面传出郭淑妃怒吼的声音。从开着的宫门中望去,院子里齐刷刷跪着好几排宫女太监,均脸色发白。 紧接着,一盆盆的血水从最里面的屋子端出来,最后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在经过华阳宫的沟渠中,若仔细去看,却隐隐有着丝丝缕缕的血色。 没过多久,那名药童被打得浑身是血地扔了出来,瞧起来奄奄一息,只剩了一口气。 郭淑妃命人将药童抬到了寿康宫的宫门外,并让好几名太监守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示威,还是泄愤?崔太后不在乎。 她笑了笑,只觉得郭淑妃的手法太过幼稚。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毫无长进呢。 都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还要用不重要的小角色的性命来示威吗?也不仔细想想,这对她有什么实际上的好处呢? 正武帝分明就快没命了,倘若现在郭淑妃来投靠自己,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药童苦苦支撑了大半天,最终在寿康宫的宫门口咽了气。 这场皇位之争里有太多的人付出了性命,却没有惊起半点浪花。 卢丽婉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去太医院拿了药服下后在房中静养着。 太医对她的诊断是落胎后未仔细调理身体,本该静养却四处奔波,导致血块淤结于子宫。再加上淋雨受寒,体虚阴湿。 这一大堆她听不懂的话后面,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她的身体受到了损伤,将来恐只是孕育子嗣艰难。但如果仔细调理,也未必没有机会。 对于自己的身体,卢丽婉自然是爱惜的,便在崔太后面前告了假。 可是,刚刚松快了半日,在崔太后跟前伺候的贴身宫女便前来寻她道:“太后娘娘有命,请你立刻过去,有件事儿非你不可。” 这句话说的卢丽婉很是受用。 既然非她不可,就证明她在崔太后的面前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服了两次药后,她腹中的疼痛已缓解了许多,忙听召而去。 皇宫深深,暗涛汹涌。 正阳宫外来了一名熟人。 韩皇后笑着放下茶杯,道:“怎么,是卢采女求见?她还敢回来见本宫吗?” “回娘娘的话,是她。” “宣。”韩皇后道,“本宫倒要看看,她想要做什么。” “见过皇后娘娘。”卢丽婉姿态恭敬,语气恭顺。如果不看她做下的那些事儿,倒像是一个极规矩的人。 韩皇后将目光在她已经平坦下去的的小腹上转了一圈,微微一笑道:“多日不见,卢采女风采依旧。” 卢丽婉又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呢? 她微微一福,道:“皇后娘娘言重了。今日臣妾前来,是想寻晋王妃一叙。多日未见,臣妾想念姐姐得紧。” 韩皇后没有说话,只拿眼看着她。 卢丽婉又道:“臣妾虽已非卢家女,血脉中总是和晋王妃流淌着同一脉的血。” 韩皇后笑了笑,道:“当真只为了叙旧?” 她睁着眼说起瞎话来,道:“当然。” “行。” 韩皇后吩咐秀月,道:“去请晋王妃来。” 他们早就商议好了计策,定下让正武帝假装受伤之计,以静制动,见招拆招。横竖整个皇宫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个计策的好处是,只要崔太后踏入皇宫,她就已经输了。 第197章 计中计 秀月请了卢雁依来,卢雁依看着卢丽婉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卢丽婉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心头那股以为早被遗忘的仇恨又翻了起来。 她怎么能活得这么好? 凭什么? 自己在崔太后面前伏低做小、做牛做马,看着太后的脸色行事、察言观色。她为什么就能是韩皇后的座上宾? 此刻的两个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卢丽婉瘦骨嶙峋。不止如此,她还知道藏在裙子下面的,是已经松弛了的肚皮,早已不复少女时期的光滑有具有弹性。 胎儿虽然早已拿掉,没有性命之忧,但身体却有了记忆。 在这个时代,又没有妊娠油这样的好东西可用,被撑大了的肚皮上留下了道道丑陋的条纹。让卢丽婉在沐浴之时,都不敢面对自己。 而坐着的卢雁依呢?一看就是被幸福滋润着的人。 分明是已婚的妇人,她的神态却有着少女的娇憨,混杂着妇人的妩媚风情,极其动人。 因在正阳宫里不能抢了韩皇后的风头,卢雁依的装扮都非常低调,却在细节上处处都透出精致来,衬得她整个人比花朵还要娇美三分。 就算坐在母仪天下的韩皇后身边,卢雁依的气度也未曾弱了去。 对比太过强烈,如何让她不恨呢? 见卢丽婉半晌不说话,卢雁依笑道:“看来,卢采女同本妃无旧可叙。既然如此,不如请回吧。” 卢丽婉这才道:“晋王妃,还请借一步说话。” 韩皇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你们姐妹要说什么私房话是本宫不能知道的吗?” “怎敢欺瞒皇后娘娘。”卢雁依道,“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卢丽婉看起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好半天才道:“太后娘娘吩咐,请晋王妃到华阳宫一叙。” “哦?原来不是妹妹你找我叙话吗?怎么又要去华阳宫。” 卢雁依欠身看着她道:“我的好妹妹,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你还拿我当傻子呢。华阳宫那是郭淑妃的地盘,和太后娘娘又有什么关系?” 韩皇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卢丽婉,嘴角尽是讥讽。 卢丽婉也知道这件差事并不容易,但正因为不易,所以才更需要她来办。 “不论晋王妃是否相信,太后娘娘这会儿已经在华阳宫中了。” “那你再来告诉我,为何会请本妃前往?”卢雁依道,“真要叙话,不如本妃去寿康宫请安。” 卢丽婉咬了咬牙道:“晋王妃,你莫不是怕了?” 请将不如激将,这也是她最后一招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催太后接下来的计策,但直接告诉她,只要办好这件事,后面就再不用操心。 她只要跟在崔太后身边,摘取胜利果实就行。 并非卢丽婉盲目自大,在她心里,秦牧望是崔太后和周睿私生子这件事,全天下除了当事人之外,就只有她一人知道。 根据她对秦牧望的观察,就连他本人都不知道。有了这张底牌在手,卢丽婉才有恃无恐。 卢雁依轻轻一笑,起身道:“行,本妃就同你走这一遭。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皇后娘娘,臣妾暂且离开一会儿。” 韩皇后微微颔首,表示她知道了。 卢丽婉领着卢雁依往华阳宫中走去,一颗心扑通扑通疯狂乱跳。 成败在此一举,由不得她不激动。 卢雁依到了华阳宫门前,眼角余光看到了冷冽的反光。 原来,竟是布下了杀阵吗? 她心里毫不慌张,有秦牧原在,她不信任何人能把华阳宫控制起来。除非,眼前的是正武帝和秦牧原共同布下的又一个陷阱。 请君入瓮的戏码,多来几次也无所谓。 卢雁依低垂着眼眸,一脚踏入华阳宫。 下一瞬,左右两边闪出几个人影,一个香包迎面而来。她早有准备,屏住了呼吸。她虽然没有内力,但练过应勤池给她制定的功法,控制住呼吸不在话下。 会是什么呢? 卢雁依心念急转,上一世的记忆扑面而来。 崔太后该不会是故技重施吧?哦不对,对现在的崔太后而言,是她第一次使出的手段。 可是重活了一世的卢雁依又怎会再次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呢?她闭上眼睛,佯装昏迷过去,身体靠着卢丽婉缓缓软倒。 “快!” 耳边有人说:“趁晋王还未回来,快把她抬到偏殿去。” 原来是调虎离山,先引走了秦牧原。卢雁依的心里就更有把握了,秦牧原一定没有走远,就在附近。 不知道原本就在华阳宫的郭淑妃,是否也被他们迷晕? 卢雁依这么想着,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充满着浓重药味的院子里。 她静静等待着,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没让她久等,一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崔太后。 崔太后手中的力量有限,只好使出迷香这等下作的手段,并不敢立刻进去正武帝所在的屋子。她知道,皇帝跟前的暗卫,个个身手敏捷,贸然攻进去还说不定谁赢谁输。 卢雁依听到她的脚步声停下,对着紧闭的房门道:“皇帝,你既然身负重伤无力料理朝政,又何必眷恋皇位不放呢?” “哀家给你想了一个完美的法子,只要你下达退位诏书,哀家就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让你好好养伤。” “你不是喜欢行宫吗?就那个地方怎么样?宫中的妃嫔你喜欢的都可以带去,还有你念念不忘的韩皇后。是不是,很合你的心意?” 崔太后说完之后,屋内外都陷入了沉默。 她带着走的人手持兵器,神情紧张地看着房门,还有一些人提着一桶桶的火油。如果崔太后的劝降无法奏效,他们不惜烧了华阳宫。 既然已经彻底的撕破了脸,崔太后的行事毫无顾忌起来。做都做了,她也不在乎把事情做绝。 “皇帝,你意下如何?” 崔太后道:“若是不允,这座漂亮的华阳宫可就是保不住了,多可惜。” 她状似叹息,其实根本没有怜惜之意。连人命都不在乎,又怎会痛惜一座宫殿呢? 第198章 局势逆转 卢雁依躺在地上,早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崔太后想通过威逼利诱让皇帝自动退位,但其实这都是诱饵。一旦正武帝照做,就逃不掉被杀的命运。 假如正武帝不答应,就直接纵火烧掉华阳宫。皇帝伤重,就算有暗卫护着逃走,伤情也会雪上加霜,命不久矣。 到了那时,崔太后就可名正言顺地宣布皇上驾崩,临终前留下兄终弟及的遗嘱,正大光明地扶秦牧望登基,成为下一任皇帝。 而卢雁依自己,则会重复上一世的命运。成为那个替罪羔羊,背负起弑君的千古骂名。 若不是亲身经历过一遭,她都想给崔太后鼓掌叫好了。 这算盘打得响!打得精妙! 恐怕,从一开始,崔太后就不愿正武帝坐上皇位,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的情夫周睿,以及两人的私生子秦牧望。 可惜这辈子,她注定要失望了。 当崔太后说完之后,院子里安静得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等待屋中正武帝的答复。 约莫着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屋内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宛如拉风箱的吸气声。仿佛那个人刚刚被气得闭过了气,这会儿经过抢救,才忽然接上了一口气。 还挺逼真。 崔太后的脸上浮起得色,更加昂首挺胸。 卢雁依差点笑出声,使劲闭住双唇才没破功,肩膀却忍不住抽了抽。幸好她被放置在廊下角落处,有灌木挡着,这会儿也无人在意她这个替罪羔羊。 过了许久,房内的声音才平息下来,紧接着正武帝的声音传出:“母后……朕尊你一声母后,你,你……是要逼死朕吗?” 短短一句话,他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 崔太后越发得意,道:“皇帝,你是哀家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哀家都是为了你好。眼下你伤情严重,好生静养,调理身体才是正经。” “真是为了朕好,就……” 正武帝又咳了好几声,才道:“就不该带人逼宫,在你心里还有母子亲情吗?” “皇帝,你别想着拖延时间。”崔太后轻轻一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还是说,皇帝在想着那个野种弟弟来救你吗?” 屋内安静下来,仿佛被她说中了。 “不可能的。” 崔太后接着说道:“他已经出了皇宫,去救他的晋王妃去了。皇帝你也知道的,你们老秦家可都是情种啊。” 调虎离山这一招,她用得甚为娴熟。 崔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可惜的是他并不知道,晋王妃已经被我擒下,如今就在这门外。哀家手底下确实没什么人手,找两个模仿笔迹的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卢雁依听了,心道:原来崔太后使的是这一招。 正武帝一声暴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刚刚质问完,随之而来又是力竭之后的大口呼吸声。 “皇帝别动怒,哀家想做什么,不是早告诉你了吗?”崔太后只觉胜券在握,丝毫不加掩饰。 “朕知道了。” 正武帝沉沉道:“逼我写退位诏书,母后又想将皇位给谁呢?此等谋逆行径,母后又做好接受失败的后果了吗?” 他这句话说得很顺畅,崔太后也没有在意,只当他回光返照。 “皇帝你就只得秦南山一根独苗,他年纪幼小,又怎么能担当得起治国的重任呢?皇位当然要你的同胞弟弟淮南王来继承,绝不可能给那个野种!” 哪怕到了现在,崔太后提起秦牧原仍是掩不住的恨意。 “至于失败的后果?哀家只是关心皇帝的身体,替皇上分忧,又做错了什么呢?” 崔太后言之凿凿,正武帝沉默了片刻道:“罢了,形势比人强。你拟一道退位诏书进来,朕照着抄一遍,可算合理心意了?” 他显然是气到了极致,连母后这个称呼都不说了。 崔太后根本不在意,立刻让人将早就拟好的圣旨从门缝里递进去,笑道:“早该如此。” 片刻之后,两扇紧闭的门扉在崔太后期盼的目光中打开,但却并非她所想要的情形。 “怎会如此?” 崔太后蹭蹭蹭地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雪白,指着正武帝道:“你……你没事?” 正武帝被暗卫簇拥着,步步逼近,道:“看见我活蹦乱跳,母后很失望?” “你不是受了重伤吗?”崔太后不敢相信她所见到的,脑中一团浆糊。她想不通,自己步步为营怎么反倒落入圈套。 愣了一瞬,崔太后大叫了一声,指着正武帝嘶吼道:“上!给我杀了他!”事到如今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还能拼个鱼死网破,获得反败而胜的机会。 正武帝垂了眼眸,眼里都是浓浓的伤痛。 他本就是重情义之人,如今被亲生母亲指着鼻子要杀他,又怎么会好受呢?往日的揣测在这一刻变成事实,他不愿面对,却又必须面对。 受崔太后指使的人一拥而上,他们也都明白置死地而后生的这个道理。 阴谋已经败露。 要是能杀死正武帝他们就都能飞黄腾达,如果不能,那就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就他们区区几十人,哪怕是崔太后麾下的精锐,控制住华阳宫或许可以,要想突破暗卫的防线到正武帝跟前却非易事。 更何况,秦牧原根本就没有中计。 只听得弓弦的响声,利箭从墙外射入,崔太后的人顿时就少了一半。 她不敢相信地扭头望去,只见围墙边站了一圈全副武装的弓箭手,拉着满弓蓄势待发。秦牧原按着剑柄,居高临下地站在墙头,眼神冰凉地看着她。 他埋伏已久,直到正武帝出了房门才发动,将崔太后骂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卢雁依早就站了起来,跟在正武帝身后。 她知道自己的武功远不如人,没有想逞能的意思。刀剑无眼,她可不想自己出什么意外。 见到秦牧原出现,她笑着跟他挥挥手。秦牧原的目光,也在接触到她的一瞬间,变得格外温柔。 两人不像置身于战场,倒像是来游园的。 第199章 癫狂 相对于两人的轻松,崔太后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致。 在弓箭手和暗卫的双重夹击之下,她那点人马根本就不够看,被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倒下,七零八落。 满地哀嚎,一地断肢,触目惊心。 卢丽婉紧紧跟在崔太后身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她不懂,明明好好的局势,怎么忽然就被逆转了呢? 腹中又开始疼痛起来,血腥的味道刺激着她的感官,让她反胃地吐了一地。 她是女子,并未加入战团,又在崔太后身边。众人都知道正武帝的意思,要生擒崔太后,没有动她。 可卢丽婉这一吐,就离得崔太后远了一些。 “嗖”的一声破空利响,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一支铁箭穿过她单薄的右肩。力道之大,把卢丽婉整个人带飞,又钉在泥土里。 卢丽婉懵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肩膀上传来的剧烈疼痛。 她何时受过这种痛苦? 可她根本来不及想究竟有多痛。 因她被铁箭射出了一段距离,被迫进了战团。她倒在地上,两名正在厮杀的人近在咫尺。 不,也不能说是厮杀,应是单方面的屠杀。 看着己方败局已定,崔太后的人早就没了战意,如今不过是凭着本能在战斗罢了。 卢丽婉看得头皮发麻,浑身冷汗淋漓,急急地想退出战团,右肩的铁箭却阻止了她的行动。 在整片厮杀中,她一个弱女子无足轻重。 卢雁依站在台阶上,把她的处境看了个分明,神色冷漠。 这是她应得的。 前世,若不是卢丽婉的设计和出卖,她怎么在受刑台上被腰斩致死?秦牧原又怎么被乱箭射死?这份痛楚,卢丽婉今日算是偿还了。 而这一切,也是卢丽婉今生的自作自受。 卢雁依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她,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看着误入了战局的卢丽婉身上插着一支铁箭跌跌撞撞,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捅入腹部,一剑割断了小臂。 血光从她身上喷射而出,卢丽婉在原地转了半圈,神色惊恐地仰面倒在地上。 嫣红的血浸湿了草地,她抽搐着,意识却还清醒。 卢丽婉不明白,她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身体仿佛被肢解了一般,她就像一个被小孩弄坏的破布娃娃,随意丢弃在地上。甚至,伤她的人都不是冲着她来的。 片刻之后,院中重归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秦牧原飞身到了正武帝身边,一脸冷漠地看着崔太后,道:“太后娘娘,微臣有一事不明。从小到大,你就称呼微臣为野种,请问先帝爷的血脉和你与人苟合生下的淮南王,究竟谁才是野种?” 崔太后惊愕得瞪大双眼。 她自持太后身份,哪怕失败也并不恐惧。不管怎么说,她总是正武帝的亲生母亲,总得给她留一条性命。 至于其他人,死了就死了,怪他们命不好。 但是此时,被她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忽然被爆出来? 这怎么可能! 崔太后瞳孔紧缩,紧张地想着:他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那么在这之前,正武帝是否知道? 难道说,这一切是一个局? 正武帝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痛如刀绞。 那么多证据摆在面前,他早就信了。但直到如今,真正直面崔太后的背叛时,他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的那么坚强。 亲手粉碎了谋逆的阴谋,他却并不高兴,没有赢者的痛快。 母子相争,没有胜利者。 “从今日起,将崔氏贬为庶民,打入冷宫,终身不得离开半步。德妃同罪,剥夺金册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正武帝看着崔太后的眼睛,宣布着这场宫变的结局:“崔氏满门,不敬君上为虎作伥,家主斩立决,其余人等免去所有官职,抄没家产,全族流放至安北都护府做苦役,入罪籍,子孙后代皆不可入仕。” 拥有几百年历史的世家,就此没落,在后世再也没有复起过。 “周睿大逆不道,就地逮捕,斩立决,诛三族。” “秦牧望,剥夺姓氏,满门抄斩。” 对崔太后与周睿野合生下的血脉,正武帝定要斩草除根。这是皇家的耻辱,也是替先帝爷秋后算账。 听见正武帝一条一条地处置下来,崔太后再也没有能留得一条性命的庆幸。她委顿于地,直到听见周睿和秦牧望的名字后,疯狂地朝着正武帝扑过去。 “你怎么敢?!” 她厉声质问着,长长的指甲在空中胡乱挥舞:“你凭什么杀了他们?是我做的,你冲着我来啊!” 最爱的男人和儿子都死了,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苦心造诣了许多年,崔太后不能接受,现在是这样的结局。 “母亲,朕要你活着。” 正武帝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活着才能看见朕治理天下,活着才能好好悔过,忏悔对父皇犯下的罪孽。” “啊!” 崔太后大叫一声,道:“你不懂,我没错!我做错了什么?啊?” “嫁给你父皇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是被迫的!” 如今的崔太后,形容癫狂,发髻散乱,感觉就像一个大街上的疯婆子。 她捶胸顿足道:“你知道我的命有多苦吗?” “因你一人心中不平,祸害了多少性命?!”秦牧原质问道,“父皇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崔太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承认道:“是!是我。”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欺瞒的呢?已经最糟了,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吗?她现在恨不得立刻死去,才能免受后面的折磨。 “他以为他是皇帝,我就能爱他吗?做梦!” “我心里只有周郎,为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痛恨你们秦家,痛恨秦家的血脉!什么皇帝皇子,都统统给我去死。” “段氏这个有本事的,她竟然能生下秦南山,还养这么大,厉害,厉害!我早就应该弄死他!” 说着,崔太后伸出大拇指。 她的神志,已在崩溃边缘徘徊。 第200章 死不瞑目 面对着崔太后眼里毫不掩饰的怨毒,正武帝一颗心沉了又沉。 跟一个这样的人,还能进行什么对话呢? 不过是,再确认一遍,在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他们父子罢了。崔氏这一辈子,从入宫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尽皇后和母亲的责任。 她所做的一切,都把心头的恨化作了对秦家的报复。 “押下去。” 正武帝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他实在不愿再面对崔氏。 多一刻,都是一刻的煎熬。 “皇上,微臣陪您先回紫宸殿吧!”秦牧原道。 华阳宫这个偏殿满地是血,显然是不能再待了。正武帝装病的目的已达,对所有的罪人都降下了惩罚,他也需要回去主持大局。 国不可一日无君。 “好。” 正武帝应下,欣慰地看着秦牧原道:“朕这一生,自问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信任了你。” 他和秦牧原只是同父异母,没想到能陪着他一路走来的人,是他。 “皇兄言重了!” 秦牧原走到卢雁依身旁,两人跟在正武帝身后,踏着鲜血染就的道路,朝着院门走去。 卢雁依走到一半,一只手从旁边伸出,虚弱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低头一看,是卢丽婉处在弥留之际的脸庞。她双眼涣散地望着卢雁依,苍白的嘴唇无力翕动着。 根据她的口型,卢雁依分辨出是“救救我”三个字。 救你? 卢雁依脚步不停,扬起的裙角从卢丽婉脸上拂过,带上一抹血色。 “救……救我……” 卢丽婉在心里无声呐喊着,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伸出五指。 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跌落。 从始至终,就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在这场宫变中,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她的生死,无人在意,无关紧要。 渐渐地,卢丽婉的生命力流逝到了尽头。临死前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能让她重来一次,她绝不染指权力争端。 太凶险。 其实她是有机会的。 当她成功逃离,打掉腹中胎儿之时,完全可以走得远远的,带着金银细软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了。 不久后,打扫战场的人来到她的尸体旁,将她铲到推车上,和其他推车汇合,到了皇宫一个偏僻之处。 血淋淋的残肢堆积如山。 残阳如血,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京郊的荒野处出现一个方圆几里的巨坑,那是几十名苦役挖了整整一天的结果。 火把照亮了人群,从宫中运出来的尸体被推入坑中,浇上火油。 当最后一具尸首入坑,一只点燃的火折子被抛进坑中。 烈焰熊熊,火光冲天。 映出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卢丽婉灰败的脸一闪而过,随即被吞没。 崔氏所行之事,乃皇室丑闻。 为了皇室威信要严守秘密,这些跟随她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灰飞烟灭。 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禁卫,尸首则被一一收敛,和抚恤银子一起还给家人。 火焰渐熄,黄土掩埋。 待来年春日草长莺飞,将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就像崔氏的势力,随着她被打入冷宫而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在正武帝的雷厉风行之下,崔家作为延绵了几百年的世家豪门就此覆灭。 朝堂上众官见状,皆瑟瑟发抖。 对这场发生在宫闱深处的惊变,哪怕是管中窥豹也深感恐惧。 更何况,总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在得知一些蛛丝马迹后,更加三缄其口。 崔氏给先帝爷戴绿帽这种事,谁敢妄议? 知道了也恨不得从来不知晓。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正武帝的施政非常顺畅,更是趁机整顿了周睿残留下来的势力。 三个月后,正阳宫中欢声笑语。 卢雁依怀里抱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逗弄着,目光柔和。 生得粉雕玉琢的婴孩躺在细软的棉布襁褓内,目光明亮地看着卢雁依,牢牢抓着她的手指不放。 “瞧瞧这手指,可真有劲!”卢雁依笑着对韩皇后道,“依臣妾来看,将来必定是个有大出息的。” 韩皇后舒心如意,道:“如此,就承王妃的吉言了!” 她苦心经营了这许多年,经历了无数次的从希望到失望,终于能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这个孩子,是她韩家在一年前送进宫的族妹所生。 那会儿,崔太后被送到甘泉寺后,德妃一人独木难支。韩皇后终于寻到机会清理宫闱,将自己信得过的娘家人接进了宫里。 之后,正阳宫里陆续有人有孕,不过韩皇后最在乎的还是自家这位妹妹。 所幸当一切风浪过去之后,妹妹安全诞下了一名皇子。正武帝高兴得亲自起了名,若不是顾忌是孩子太小不能承受太多福气,当场就会册封一个封号。 不过,就算是这样,正武帝厚赏了生母,郑重下旨让韩皇后养在身边,又在众臣中亲自挑选了文治武功的老师。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能学什么文治武功?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知道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他现在虽然没有太子的名分,却是太子的待遇。 当然,皇子的诞生背后也并不平静。 帝后情深不假,可养在段贵妃膝下的秦南山如今已十岁,且聪慧沉稳,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 不少人就在心里泛起了嘀咕:都是段贵妃任性,若是皇长子能自幼长在韩皇后膝下,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如今这个孩子才刚刚出生,什么品性都看不出来,委实有风险。之前发愁正武帝皇嗣凋零,如今有了孩子又有别的烦恼。 不过,这些都是旁人在心里的揣测罢了,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所有人睁大眼睛瞧着的,都是段贵妃的反应罢了。 如果说段家之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经过段贵妃这十年来的母凭子贵,早就非吴下阿蒙。 段家如今要钱财有钱财、要人才有人才,如果真的要做出什么事情来,还真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风波。 第201章 大结局 外界纷纷扰扰,正阳宫里却是一片祥和,仿佛从未为此事担忧过。 小皇子着实可爱,卢雁依抱着就不愿撒手,一直逗弄着。 韩皇后对她足够放心,道:“难得这孩子和你投缘,不如定个干楔,分分你的福气。” 在民间,为了让孩子好养活,通常会认个干亲家。但小皇子不比得民间孩子,只能订干楔,哪能轻易叫别人为母亲呢?干妈也不行。 “好呀,”卢雁依笑得开心,轻轻抵住小皇子的额头道,“你说好不好呀?” 小皇子被她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韩皇后笑道:“他平时可淘了,也就是你来了才能安安分分。” 两人正说笑着,有宫女来报:“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大皇子来了,说是带了在山上求来的灵符,保佑小皇子平安顺遂。” “让她们进来。”韩皇后语气温和。 段贵妃人未至,笑声先到:“好娘娘有了皇子,连宫门也不出了,教臣妾想念得紧。” 她牵着秦南山出现在两人眼前,盈盈下拜。 秦南山规规矩矩行了礼,眼睛好奇地朝着小皇子望去。 韩皇后让母子二人起了身,段贵妃对秦南山道:“山儿,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弟弟吗?快瞧瞧去。” 相较于段贵妃的随意,秦南山则进退有度,双手呈上用锦囊装着的灵符道:“母后,母妃告诉儿臣,要以弟弟为尊,儿臣也很想看着弟弟长大,辅佐弟弟,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儿臣极为苦恼,去请教了先生后,委托家臣到一座显灵的山上求了符来。” “儿臣未能亲去,还请母后知晓。” 这一番话,既表明了他没有争抢的心思,还替段家表了忠心。十岁的孩子口齿清晰,条理清楚,瞧着就十分招人疼。 韩皇后笑眯眯地听完,将他搂到怀里揉了一通,道:“能替弟弟想得如此周到,本宫甚是欣慰。” “从今儿起,你们兄弟俩要一起扶持,可以吗?” 秦南山在她怀里大力点头,道:“母后放心!” 段贵妃未尝没有过野心,也并非因为秦牧原救下秦南山就心存感恩一辈子。 政治上,连亲兄弟反目成仇的事都不鲜见,更何况只是恩人? 真正让段贵妃死心的,是正武帝和秦牧原联手布下的这一连串陷阱,打得崔太后毫无还手之力。 作为旁观者,段贵妃看得胆战心惊。试着想了想假如那个人是自己,能不能成功? 她想过,段家仔细推算过各种可能性,答案都是否定的。 因此,段家才会真正表示臣服,表明态度不再参与夺嫡之事,甘于本分。 正阳宫里其乐融融,小皇子也应景地笑了起来。 卢雁依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捂住唇干呕了好几下。 “怎么了?”段贵妃关心地问。 卢雁依摆摆手,想说话却胃中泛起一阵酸水。梅染忙呈上手绢,秀月知机地奉上茶水,道:“晋王妃,可要去更衣?” 卢雁依捂住胸口点点头,由她们伺候着去了洗漱。 半晌后她回来,韩皇后笑着问:“晋王妃,可是有喜了?” 卢雁依一愣,随即喜上心头,她还真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当初秦牧原跟她讲过在局势未稳定之前,暂时不要孩子之后,她就没再想过这件事。 换作别的人家,丈夫不愿让妻子生孩子,是足以让她日日泪流满面的事。在子嗣关乎孝道的大景朝,这是不给嫡妻体面的大事,关乎着女人的地位和尊严。 但对卢雁依而言,却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秦牧原。 他们两人的默契和信任,跨越了两世而来,情比金坚。 她含笑抚上腹部,心底一片温柔。 是什么时候,这里有了小生命的呢?是大功告成后,他格外激情的那一夜吗?还是后来的缠绵。 虽然这个猜测还未被证实,但卢雁依直觉韩皇后说得没错。况且,她也确实是两个月没来葵水了,因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而并未留意。 将她的反应收在眼底,段贵妃连声道:“哎呀,我们这可是来得够巧的!皇后娘娘,快快请太医来,好好给晋王妃诊诊脉。” 韩皇后自然笑着应了,让秀月去请太医院的妇科圣手来。 卢雁依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太医仔细诊了片刻,又细细问过葵水的情况,笑着恭喜:“恭喜晋王妃,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是喜脉。” “两月有余,胎儿健康。”太医写了一个药膳方子,道,“王妃身体康健,微臣就开个调理饮食的方子。” 卢雁依打小就精心养着,再经过十七娘的调理,如今更是处在最佳的生育年龄。除了胃口上会受一些影响,别无所碍。 秦南山仰着脸望着卢雁依,好奇地问:“母妃,王妃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吗?” 段贵妃笑着点点头,道:“是呢,是你的堂弟。到了那时,山儿就是最大的哥哥,要保护好你的弟弟妹妹们。” 秦牧原本在前朝议事,接到喜讯后火速赶到正阳宫,小心翼翼地牵着卢雁依的手,一副欣喜若狂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态。 韩皇后笑道:“晋王爷不必紧张,太医来瞧过了,只需在饮食上精心些即可。”她是过来人,见过护理过不少产妇。俗话说久病成良医,她也不差。 有了她这句话,秦牧原心头定了不少。回到王府后,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先是把管家叫过来叮嘱一番,又让古越回去古柏庄请十七娘来王府坐镇,还去厨房转了好几圈。 卢雁依眼见着他忙得脚不着地,好笑地拉住秦牧原的袖子道:“王爷,你瞧瞧我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什么事也没有。太医瞧过了,皇后娘娘也说了,不用紧张。” 秦牧原这才坐定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想要亲近却又不敢。 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无措的神情。哪怕是面对敌人,他也不会。 卢雁依主动坐了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道:“还有好几个月呢,王爷可要稳住。要不然,我生产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秦牧原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拥住她,道:“我会让你放心的。” 当天晚上,两人相拥入眠。 梦里,大雪纷飞、血光漫天,怀里的人逐渐失去了意识,白玉平安扣里渗入鲜血,光华大作。 秦牧原浑身一抖,猛然睁开双眼,汗出如浆。 鼻端传来缕缕幽香,卢雁依轻轻翻了个身,将玉臂搭在他的腰间。 秦牧原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止不住地庆幸。 幸好,梦里的一切都过去了。 幸好,此时此刻他真实地拥有她。 这辈子,他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两人一起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