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烟霞》 1. 第一章 旧书包带子已经被汗浸得濡湿,在手心粗糙地打着滑。她在发白的牛仔裤边使劲蹭了两下,重又抓紧了,畏惧地抬眼看着白金瀚气派辉煌的灯饰。 “发什么愣呢?”经理不耐烦地催促,“后头跟着,别瞎看。” 厚重的包间门一被推开,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猛然扑出来,像海潮上涌。她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 身边一群衣着清凉的姑娘反而快步进去,规规矩矩站好一排。经理迎上前,谄媚笑着搓手,“虎哥您看看,这批姑娘是新来的,个顶个的水灵。” “我今天就是来喝喝酒,”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她听见坐在当中的男人哑着嗓子笑,“你们挑吧。” 包厢里的其他人也陪着笑,客气几句,便纷纷点了小姐过去作陪,不老实的手在腰间一揽,毫不避讳开始上下动作,引来娇声阵阵。 这样的情景是以后必然要经历的。她心里清楚,但毕竟没有经验,仍然忍不住生畏,瑟缩着低下头去。 有人发现了灰头土脸的她,一指,“这也是新来的?” 于是她就被一把薅到了前面。经理看她呆呆的样子,暗骂一句不出息,讪笑着解释:“她刚到,学生妹面皮薄,还没来得及培训呢。” 她窘迫地站在包厢中间,被所有人审视着。炫目的灯光像刀子,一寸一寸把她剥得不着寸缕。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如同挂在熟食铺子前的烧腊,掏空了剔净了,任着人挑选。 她是早就下定决心了:父母早死,没有钱接着念大学,贫穷和无用的美貌使她受尽比旁人更多的苦难。与其一步步被拖垮、被欺辱,还不如主动迈出来。自甘堕落,比逼良为娼要好,至少那是自己选的路。 但心里再怎么豁出去,真到了这一步,又是两种感觉。 心绪纷乱间,已经有人伸手把她拽了过来,猥亵的笑声和着烟酒气喷洒到颈侧,使她猛然起了一层战栗。 “来,学生妹,先学学规矩!” 她像个没有知觉的娃娃,被几双手推来搡去,间或短暂地被按坐在谁的大腿上,手底下用力地揩一把油。她恐惧得有些作呕,却不敢反抗,只死死攥着自己的旧书包。 有人开始撕扯她的衬衫时,一道声音慈悲地叫停了这一切。 坐在中间的男人叼着烟,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干嘛呢,把人姑娘都吓坏了,没看见?” “嘿嘿,闹着玩儿呗。”那些人识相地撒开手,觑他的神色,“这学生妹长得是真带劲,虎哥您先……?” 唐小虎吞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微不可查地一抬下巴,“过来吧。” 这话一出,那些桎梏在身上作乱的力道一下子都撤开了。她还含着眼泪,愣愣地抬头,隔着缭绕的白烟去看那个解救她的人。灯光晃得她眼前发昏,只能勉强看清那人松垮垮穿着花色的衬衫,一双长腿架在身前的茶几上。 唐小虎也在看她。 大约是因为她这副吓丢魂的样子太傻了,唐小虎笑了出来。他一笑,那些掩藏的憨气就浮上来,冲淡了他刀锋般锐利的棱角,竟显得有些令人心安。 他瞥一眼她书包上挂着的蝴蝶饰物,像是窥破了女孩尚存稚气的内心,于是笑也添了几分揶揄。 “叫你呢,小蝴蝶。过来吧。” . 她再坐下的时候,终于能毫无阻碍地看清男人的样貌。 他看着也不算年轻了,皮肤亦是饱经风霜的粗糙。最扎眼的是嘴边上一道疤痕,斜斜向下,配合着轻撇的嘴角,像封缄言语的禁令。 她在怯怯打量唐小虎的时候,对方也在盯着她。因为是微低着头,目光向上挑起来,会露出一点下三白,瞧着凶极了。 那些人叫他什么来着?虎哥。看来是人如其名。 目光撞上,她有种被逮住做了坏事的错觉,慌慌张张转开脸,想做些什么来掩饰心慌。 端起面前的子弹杯,她声如蝇讷:“虎哥……我、我敬您一杯。” 太吵了,她这样讲话的声音被淹没下去,根本听不清。唐小虎从她的表情上看明白了意思,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他伸手接过一个小姐递来的火柴,“哧”地划着,在杯口上晃了一下,橙红的火苗升腾跃动。 扶了一把她吓得发抖的小臂,唐小虎笑着说:“这酒是这么喝的。” 他低头,就着她的手,一口喝干。 吸管被余温烧得渐渐弯曲,杯壁滚烫。她在哄堂大笑中无地自容,几欲钻到地底下去,但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又不全然是因为羞耻。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突然将空杯顿在桌上,从他手里抓过火柴,指尖有些发颤地划上,点火,学着他的样子也干了一杯火焰龙舌兰。 酒精一下子把喉管灼得滚烫,还没褪下潮红的脸颊更热了。她努力压住想咳嗽的冲动,目光灼灼望着他。 “这酒是这么喝的。”她重复了一遍,有些不服气的倔强,“谢谢虎哥,我记住了。” 音乐里沉重的鼓点合上了她的心跳,咚、咚、咚,一下一下有力而清晰。她在烈酒急速上头的晕眩里瞧见,对面的人又泛起笑容,和刚才一样——不是嘲弄,而是起了兴趣。 她的心因这种肯定而狂跳不已。 接下来的时间里唐小虎没再和她有什么交流。前者继续和旁人聊天应酬,而她被一口四十三度的酒喝到脑子发懵,只能含了一片柠檬在旁边呆呆坐着。 所幸她已经坐在唐小虎身边了,没人再敢碰她。 直到要散场的时候,唐小虎站起身,活动着有些发酸的颈椎,搭上西装往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她一眼:“还没呆够?” 她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怔愣地抬头:“……没下班呢。” 这话给唐小虎也听得一愣,过一会儿才斜着嘴角笑出声来,骂了一声“操”,摇摇头走出门去。 门一关,其他人立时看过来,神色各异。她脑袋晕沉沉,已经丧失看眼色的能力了,只是觉得脊背发毛。 “哎呀,你傻呀。”还是身旁的小姐掐她手臂,低声催促,“虎哥点你呢,跟着啊!” “……哦,哦。” 她忙不迭起身,还不忘拽着自己的包。 刚才那些动手动脚的人此刻如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道路,由着她慢慢走过去,甚至还有人殷切地给她开门。 唐小虎正靠在门口点着一支烟,瞥见她出来,长臂一揽,将人拽进自己怀里。 烟酒气,脂粉香,还混着一点几乎被消磨干净的须后水味儿,被男人偏高的体温蒸腾着,当头罩下来,使她的眩晕愈演愈烈。 她干脆一脑袋蹭进去,像喝昏了头,又像撒娇。 唐小虎没想到她这么上道,又想起来,她应该只是单纯的酒量不行,抬了抬眉头,“还能找着家吗?” “没有家。”她费劲地想了一会儿,“嗯……但是有员工宿舍。” 唐小虎一听乐了,凶气的眼眯起来,“那还是走吧。你那员工宿舍,肯定没我的床好睡。” 她被男人搂着肩膀,乖乖地跟着走。对方胸膛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衬衫,熨帖她一侧脸颊,心脏鼓动的声响一下下撞击耳膜。 她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失去什么,可在这样的一个怀抱里,竟也觉得安心。 也许自己是真的有些醉了。她想。 2. 第二章 车程并不算远,但周遭安静下来,她还是忍不住泛起瞌睡。 唐小虎余光瞥见她困得直磕脑袋,还紧紧抱着自己那个破包不放,觉得好笑:“一口就醉成这样,你高中毕业了吗?” “……”她有些不服气地嘟囔,“我都十九了。” “哦,大学生。”唐小虎顺口接了一句,“大学生做这行的可不多啊。” 这次她沉默了很久。 “我没在上大学。”半晌她才闷闷说道。 至于为什么,也不用问了,她全身上下都写着呢。能安稳走上大路的人,干嘛还要淌进泥潭里。 两厢默然间,车子驶进一所高档小区。她没敢再抬头东张西望地看,一半是因为独处时的胆怯,一半是不想在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 但扣紧的指节还是将她的紧张暴露无遗。她一路上都死死拽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十指和布料扭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放着才好。直到唐小虎去牵她的手。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他松垮地站着,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可以叫人送你回去。” 他背对着一束灯光,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却莫名胆寒。 她心里乱糟糟的。 直到现在,她还不清楚这个“虎哥”的尊姓大名、是什么身份,可他确是那些人中间明显的上位者,而且他也没有像那些男人一样,用不安分的手和眼神猥亵她,一次也没有。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只有可能堕落到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咬着唇瓣,转瞬下定了决心:“准备好了,我愿意的。” 唐小虎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拉进浴室。 暖色的灯光蒙在眼皮上,像烧起一簇橘红的火,龙舌兰的余焰又在她心底复燃。她抖索着指尖,生涩地替唐小虎解掉衬衫的扣子,又狠下心来迅速剥净自己。 男人表里如一,衣衫下有一副令人赞叹的好身材,宽肩窄腰长腿,肌肉线条如同精心雕刻,却同样不可避免地刻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这本该是种缺憾,可她没来由地昏了脑袋,竟感觉那伤痕在他身上,也迷人得要命。 她目光定在他腰腹间,不敢上行或下移,白皙的脸蛋早就没出息地涨红一片。唐小虎看穿她青涩的羞赧,笑着探身过去,打开了花洒。 温热的水流和嘴唇一同落在她瘦削的肩头,状似抚慰。他低声呢喃:“别怕,又不会真的吃了你。” 蒸腾而上的热雾逐渐侵占空气,她的大脑也因为有些缺氧,而麻木地平和下来。唐小虎向后抄一把湿润的头发,看向好容易有些放松下来的女孩,莫名又起了逗她的心思。 “你想在哪?”他沉下肩,近在咫尺地撩,“在这?还是卧室?” “卧……”她才回了一个音节,忽地反应过来,忍不住叫了一声,伸手将凑到眼前的胸膛推开,又因自己胆大包天的反抗而惊惶不已。 而唐小虎没像她担心的那样生气。他放肆大笑起来,亲昵地掐掐她的脸颊,“那听你的,走吧。” 她想,这人真像一只老虎,抓来了小动物,就算不吃,也得用爪子摆弄着玩玩。 被牵着走到门口,她又顿住了,不等唐小虎说什么,她忽地探出身去将扔在墙角的包拽在手里,再缩进浴室里面,“对不起,再等我一下!” 唐小虎满腹狐疑地盯着眼前紧闭的门,刚要发作,女孩突然探出一张紧张兮兮的小脸和纤细手臂。 她捧着一叠浴巾,“您、您先擦擦,别感冒了……” 唐小虎刚接过浴巾,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操。”他又笑骂了一声。 她没敢让人等太久,只是一两分钟过后,就重新走了出来。唐小虎正靠在床边上摆弄打火机,似乎还想再来上一根,听见声响,抬眼看过去。 她披着洁白的浴袍,黑发半干,脸上还是那副生涩到无所适从的表情,唯一不同是唇瓣被细致地涂上了一抹鲜红,让她纯净如一张白纸的清丽,从中抬出了几分艳色。 口红是她捡的,在白金瀚的化妆间。这支口红已经被用得所剩无几,外壳都磨花了,可她从来没钱买化妆品,还是捡起来,偷偷地藏在书包的夹层里,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羞惭。 在布满水雾的镜子前,她用尾指小心翼翼地挑出内里一点干净的膏体,染上因吃不饱饭而常年泛白的嘴唇。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初夜保留一丝妆点过后的尊严。 她忐忑不安地望向自己将要讨好的男人。 唐小虎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很漂亮。”他又笑了,嘴角憨憨地扯开,真心实意称赞道。 他的凶相都堆在嘴角眉梢,一笑起来,这种刀锋般的锐利就散尽了,换上一副令人容易靠近的诚挚来。 唐小虎把打火机抛开,对她伸出手,于是她也大起胆子,慢慢走到他跟前,和他对上视线。 她太稚拙了,即使试图撩起一点妖娆的风情,也脱不开现学现卖的生疏。她涂上口红时,曾试图对着镜子抛出那种带有钩子的眼神,但真的很难,她看见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只有迷茫和直来直去的怯。 她藏不住这种怯,干脆不加掩饰,将自己剖诚给男人。浴袍带子一松,落在厚重地毯上,几乎没发出声响。她无处遁形的惧意,清水般的身体,都全然展露出来,赤条条如婴儿般干净。 她拿得出手的只有干净。带着献祭一般的决意,以身饲虎的仓惶和纯情,全数奉献给眼前的人。 唐小虎没有再说话。他粗砺的手掌扶着女孩的侧腰,缓缓向上滑,并感觉到手底下传来止不住的颤动。 她湿漉漉的瞳色里,映着自己眼底的火。 他扣紧手下的腰肢,一把拉入怀中。 唐小虎表象凶狠,内里一般无二。 她是陆生的孱弱植物,究竟还是一直生长在岸上,没经历过海的风暴。巨浪倾轧而来,她忍住尖叫,舌尖上咬出海水般的咸腥气。 她是未经落墨的一张白纸,纸折成小船被揽入海洋,马上就浸得湿透,几乎快要支离破碎,却只能任由海潮推来送去,随着风浪无力起伏。 她是被笼在掌中的蝴蝶,而蝴蝶怎么能飞得过沧海。 灯影恍惚,世界开始迷蒙到难以分辨。 她失神太过,唐小虎撑起上半身,放缓了潮汐涨退的侵略。 他指腹上也是硬茧,拂开她额角汗湿的碎发时,划得皮肤细碎地痒。她勉力睁开泪浸的眼睫,撞见男人潮热中还有些疑惑的目光,“有这么厉害吗?” 这是关心还是自夸? 她又羞又恼,又不肯示弱,反倒赌气地逼迫自己抱紧他,菟丝花般攀援上去配合。 唐小虎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感官微妙而敏锐的刺激,后背僵了片刻,缓过来后又觉得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至少跟他比起来是这样。他伸出手捏着她痛到发白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在唇间,凑近了低低地诱哄:“别乱动,很快就不疼了……亲一亲,就不疼了。” 下一刻,他兑现承诺,给了她温软的安慰。 怎么会有这么冷硬的人,唇舌却也是柔软的?她颤抖着不知所措,张开齿列去接受,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像被溺进温暖的洋流里,被吞噬,被包容,被颠沛着难以自持。 这也是她第一次接吻。 交涉到这一步才迟迟接吻,顺序好像有些错乱。她迷惘地想,忽然又明白过来,因为他们不是恋人。 他们其实只要交易就好,无需亲密。 发现她似乎有点走神了,唐小虎在她唇角咬了一口。她不禁一缩,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望他。 他掌握着姑娘细弱的后颈,如野兽轻而易举控制了猎物的咽喉,偏偏只是笑着喘气,哑了嗓音问她:“还会难受吗?” 她的心脏倏地涨满了湿热的潮气,酸胀到一塌糊涂。说不出一句话,她只得勾起手腕,圈住唐小虎的脖子,尽所能地将自己投入他的怀中。 有些你来我往是不需要言语的。唐小虎知道怎么样让自己和床伴都感到满足,他甚至不需要经验,只凭本能支配,反正她也乐意承受。她只需要抛却理智,去触碰欲的本身。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甘愿成为猎物,只为了被拆吃入腹时看到对方沉迷于此的饕足。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种得到了珍重的快意。 极限的欢愉到来时,她仰头吻住男人唇边的伤疤—— 她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失控。 3. 第三章 唐小虎到底还是抽上了那支烟,在云销雨霁之后。他半靠着床头,因为激烈亲吻而晕染开的口红还沾在他嘴角,又转印到滤嘴上,和她的身体一样,遍布凌乱又暧昧的痕迹。 她裹着轻软的丝质被单,倦怠间嗅到烟草味,心中迷迷蒙蒙地想:怪不得都听说总抽烟对皮肤不好。 虎哥的烟瘾看着挺大的。没什么事的时候,一支接着一支。 他的头发顺下来了,细碎遮挡住低垂也凌厉的眉眼,轮廓在昏暗灯影下被包裹得柔和,有种奇妙而恍惚的淳朴,仿佛他回到少年时独自发着呆,就该是这样子的。 她如疲惫的小动物般蜷缩起来,没忍住向他的怀抱靠近。唐小虎将烟灰弹落在地毯上,“你要来一根吗?” 她摇头,“不会抽烟。” 你要说他绅士吧,他非让人吸二手烟;你要说他无礼呢,他还问一声你要不要。 怪人。 她腹诽着,悄声打了个哈欠,眼睛快睁不开了,但不敢先睡,只能半阖着去数他腹肌上的疤痕。 唐小虎摸了摸她的脑袋,按住她的肩膀向自己身边搂了搂,一个占有且保护的姿态。 “睡吧。” 她本来以为自己睡不实的,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把自己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 可这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在晕沉的睡意中,那些纠缠多年的梦魇没有再找上她,没有父亲病亡母亲自尽的惨状,没有从小到大同学的霸凌,没有阴冷潮湿不见光亮的地下室,没有那些混蛋在她身上乱摸的手。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有的只是挽住她的臂膀,和他给予的安宁的梦。 哪怕就只有一夜。 她纯粹是被饥饿扰醒的,在凌晨四点多。彻夜的胡闹之前,她还什么都没吃过,只有一口高纯度酒的刺激。最开始是从胃脘扩散开的空虚,到后来就变成一阵阵钝痛。 她想溜下床喝一口水,缓缓也是好的。可是唐小虎即便睡着了也很敏锐,她只轻微叹了口气,结实有力的手臂就拦腰抱过来,将人牢牢禁锢在怀中。 他比她高大那么多,肩膀阔得像一堵墙,此刻偏生将头偎在她的胸口。他的睡容并不安稳,嘴巴似乎比平时下撇得更厉害了,眉头纠结地沉着,仿佛自己的心跳声强烈一些都会吵到他。 她探出手去,有点想碰碰他睡乱的鬓发,又怕惊扰,最后还是轻轻收了回去。 她就这样醒着,忍耐。 七点左右唐小虎醒了,他捏着鼻梁起身,一边套上衣服一边接了两个电话,转身像才想起还有个人似的,对她说:“我今天还有事,等会安排人送你。” 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昨晚的温存是种表演。 她乖巧地点点头。 唐小虎又绕出门去,过一会儿回来时外套也穿好了,臂弯挂着一条领带,“你会打领带吗?” 她坐在床边,忐忑地羞红了脸,缓慢摇头。 唐小虎也不在意,随手将领带搭在脖子上,接着,居然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个红包。 他语气很正经,甚至显出几分纯良:“听说第一次都要拿这个,讨个彩头。” 她木讷地接过来。她还不懂什么行内的规矩,但那红包很厚,像一块砖。可想而知,已经远超出所谓“彩头”的范畴,沉甸甸的,压在她手里,几乎连呼吸都阻断。 恩客给流莺钱,是银货两讫,天经地义。但因为赠与的人是虎哥,是疏远还是关切,她便分不清。 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她呆愣愣地,只好瞧着他颈侧发呆。唐小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身上,以为她还在自惭领带的事,又笑了一下。 “没事,”他大咧咧地宽慰,“从前,我也不会。” . 离开的车上,她数了一遍红包里的钞票,整整三万块,数到手都酸了。 三万块,她从不知道自己值这么多,如果她能早一点豁出去,是不是还有机会上大学?这个念头闪了一瞬,她又绝望地想:不,她根本不值钱,值钱的是一个女孩的童贞。 到路边时她坚持下了车,盯着小吃摊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一家颇显豪华的茶楼。服务生一见她旧而土气的衣饰就皱眉头,心生疑虑;她毫不在乎,只顾着点单,并逼迫自己去忽略菜品后缀的数字。 她吃了三屉虾饺,一盘肠粉,两份凤爪,一份猪脚,最后还灌了满满一大杯冻柠茶。 她很少有填饱肚子的时候,因此饭量也被练小了。猛然这样大吃特吃,她能清晰地感知着胃袋从干瘪的绞痛转为撑满的胀痛,直到差一线就吐出来才肯罢休,像是要把这些年来的屈辱和饥寒一并吞净,以此来抵消心底越涨越大的空虚。 从红包里一张张抽出红票来结账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随后她简单买了几身换洗衣服,仍然是衬衫牛仔裤,但质量和剪裁比她穿的好太多了。大部分钱她都存了起来,换成薄薄一张卡。 回到白金瀚后,那些见惯风月的莺燕自然也要来八卦一圈,问的无外乎是“大不大”“猛不猛”“多长时间”一类的,她一听就面红耳赤,偏还忍不住回想,最后只能把脸埋进掌心里羞耻不已。 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女人们无聊地散开了。 又因为昨天是唐小虎亲自点的她,经理也不敢轻易让她出去陪酒,只态度客气地送她回宿舍,撂下一句好好休息就讪笑着出门。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在满屋子的寂静里,环抱住自己的胸口,慢慢倒在床上。 银行卡就揣在她胸前的口袋里。她隔着布料按住它,像诚挚的信徒按住一道护身符。 茫茫人海中,这是曾有人对她降下慈悲的唯一凭证。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日子还是照常在过。她也去陪过几次客,无外乎就是唱歌喝酒,习惯也就好了。偶也有人对她起了兴趣,想包人过夜,也都被领班给陪着好话劝下来:那是虎哥看中的姑娘,他们哪里能夺人所爱呢。 这种平衡越往后越显焦灼。唐小虎没再出现过,经理看她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谄媚逐渐变得不耐。她失宠了,这意味着她最终还是要被推出去,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即便如此,她也没再花那张卡里的钱。她固执且绝望地相信,这是她和唐小虎之间仅有的联系,她不舍得再为那些身外之物消耗掉一分一毫。 彼时她已经知道唐小虎姓甚名谁,何种身份。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作为夜总会的幕后老板,他不可能一次也不来顾看生意,可她却见不着他。唯一的解释是,唐小虎并不想来找她,或许是有了新欢,或许是……她只是个突然出现的消遣,本来也不重要。 偶有几次,她也听一起工作的女孩们说起:虎哥今天来了,在哪个包厢里应酬,有时两人可能只有一墙之隔。不乏有人劝她抓紧机会凑上去,但她一次也没找过。 她不能。 如果唐小虎没有想起她来,她就始终是个不被需要的玩物。这样的她,就算主动送上门,那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唐小虎和其他客人也同样没什么不同。 ……如是,那这就是她的命运。她认命。 刚好一个月的时候,命运迎来了转机。那天她破天荒地收到一个包裹,拆开后,里面竟然躺着一部白色的女式翻盖手机,盖子上花哨地贴了水钻装饰,侧边挂着一大串水晶蝴蝶的装饰品。 她惊讶得不知所以,恰逢这时一通电话拨了进来。她似有所感,无奈没用过这种玩意儿,手忙脚乱地接通。 “喂?小蝴蝶。”电话那头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仿佛能看得见对方痞笑的表情一般生动,“想我了吗?” 她鼻子一酸,赌气地就不想理人,但倏然纷乱的心绪却怎么也压不牢了。 “想啊。”她听见自己含着泪意,哽咽道,“我想你了,虎哥。” 4. 第四章 “怎么还哭了?”对面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笑着哄,“没事了没事了,多大点事。这样,等会我还要去见客户,七点的时候我来接你,好吗?” 她应声,使劲地点头,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仿若抓住了救命的绳索。 快到七点钟的时候,她一溜烟跑回宿舍,从柜子的最深处翻出一条叠得整齐的连衣裙。 那是她新买的几件衣服里唯一的裙装。奶油色,细绲边,缀着碎花,她穿上这条裙子,认真梳好头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精致如细瓷做的人偶,心中的希冀便纷沓而至。 小时候有一次,邻居家上初中的男孩将手探到她裙摆下,正好被父亲发现。自那以后,父母就严厉地呵止她再穿裙子。 彼时她还不懂为什么。懂事了以后,多年前的恐慌姗姗而来,就像利箭刺进她的眉心,从此她看见这样精致的装扮都要胆寒。 可是她想打扮给虎哥看。一想到他的目光深沉,寸寸落下,心中的寒风便停住了,战栗也是因为欢喜。 她没敢从正门走,怕打扮得太扎眼,惹是生非。从员工通道绕出去,刚好是时候,唐小虎的车缓缓停在路边。 他应该是刚忙完工作,头发用发胶利落地向后梳,穿了一身正装,但西服和领带也是花的,一身痞气,全靠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压着。 然而他一笑就破功了,嘴巴一边先提起来,露出老虎式的尖牙利齿,冲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好多人看着呢!她钻进副驾驶,羞愤得不知说什么好。很快,那股熟悉的烟酒味混合须后水清香围绕过来,像一个保护姿态的怀抱,她心下一松,一句话都没讲出来,就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泪。 “不是,哎呀,这不是来接你了嘛,怎么又哭上了?”唐小虎一边开车,手底下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还不忘打趣,“就这么想你虎哥?” 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匆匆按了按眼角,低低哼声:“你都那么久没来了。” “忙啊。”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路,“你也不来找我。”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委屈了他一样!她脱口反驳:“你也没来找我啊!”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样僭越而任性的话语,实在不应该由她这样的身份讲出口。 唐小虎并未感到被冒犯,他自得地笑着,耸耸肩膀,“那就算我们都有责任,五五开。” 她明白这是虎哥在拿她当小孩逗,脸红红的,垂下眼睛摆弄手机上的挂饰。 他余光一瞥,“我挑的,喜欢吗?” 这种花里胡哨的装饰,想也知道是他的手笔了。她轻微点头,“可是我还不太会用。” “没那么复杂。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会接就行了。” 那倒也是,应召女郎么,应召就好。 她闷闷称是。 “集团里忙,我不能总抽出空来陪你。”唐小虎发觉她隐约的落寞,放软了一些语气,“你要实在想我,就学着给我发发短信,也不难。” 这话果然点亮了她眼睛里的生机。她霍然扭头,看向男人时刻紧绷着的侧脸,又犹豫道:“你不怕我每天发一大堆无聊的话,会吵到你工作吗?” 他嗤地笑了。 “吵?”唐小虎缓缓说道,“别人我还得考虑考虑,就你那性格,我就怕你不发。” 这番调侃总算将她逗得展颜而笑,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咬住了下唇。 一点甜头就高兴起来了,的确是个孩子。 看着她逐渐放松下来,唐小虎又起了逗弄的心,“小蝴蝶,你刚才说想我,都想我什么了?”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她目光游离,开始结结巴巴:“就、就想你,说的话啊……” 唐小虎狐疑地挑眉,“我说的什么?” “就,就是,”她从脸一路红到胸口,偏偏不会扯谎,羞愧地从嗓子往外挤声音,“员工宿舍的床,很硬,确实没有你家好睡——” 唐小虎都愣了一下,而后放声大笑,笑到摇头,双手几乎离开方向盘。 她气急,“小心点,你看路啊!” 车子一路飞驰,却没回住处。唐小虎径直领她到了一家私房菜馆,装潢雅致而处处显露着低调的奢侈。他早定好了二楼雅间,入座后精美的菜品直接呈上,他简单地介绍两句,间或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忌口。 她怔然摇头,只心虚地捏住裙子,盯着眼前水晶灯晃下的光影,辗转落在鲜花点缀的露珠上。 这是她唯一一件正装,却还是显得太寒酸了。她喜悦太盛,差点忘却自己还是那个怯懦又贫苦的小女孩,和周围的陈饰,精美的食物,以及她对面的男人,全都格格不入。 唐小虎看她沉默,“怎么了,没胃口?” “你不吃吗?” “我吃过晚饭了,但我猜你还没吃。”唐小虎一扬下颌,手指叩了叩桌面,“不用当做是在陪我,你别饿着肚子就好。” 她点头,然后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尝眼前的菜品。很配合,但并不开心。 唐小虎也不讲话,只在手里握着一杯酒,过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刚刚忘了说。”他很随意地开口,仿佛只是顺便提起,“你今天穿这条裙子很好看,我很喜欢。” 她一怔,继而一阵惊喜涌上心头,“真的吗?那,那我下次还穿这一件。” 唐小虎又笑,露出那颗暗藏的锐齿,“下次再买几条新裙子,换着穿。不然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虎哥多抠门,不会养小姑娘。” 她听见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开心了起来,弯起的眼睛被骨瓷碟子映得亮亮的。 小女孩,还没有学会怎样遮掩自己的情绪,太好猜了。 唐小虎举杯沾唇,又把一道黑松露煎虎虾推得离她近一些,“听说你上次自己吃了三屉虾饺,厉害啊。尝尝这个,你应该会喜欢。” 她险些没咬到舌头,“听、听谁说的?” “司机啊。你以为你叫他回去,他就回去了?”唐小虎好笑地看着她失色的表情,“我让他送你,是要安安全全看你进门。在那之前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要跟着,我也都得知道。明白吗?” 她发呆,没想到他安排缜密到这个地步。 唐小虎挑起一侧眉毛,目光沉了些,“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监视你了?” 问话时他紧紧盯着女孩,要窥透她真实的想法。 “不……我很高兴。”她的声音又有点想要哭的腔调,嘴角却是上扬的,眼珠更亮了,“我没想到,我在你心里会这么重要。” 唐小虎有点惊讶。 他用掌根拄着眉心,像是这个回答令他很费解,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了出来。 什么傻瓜。 她还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笑,不安地放下筷子张望。但很快这些都不重要了,唐小虎拉起她,欺身压制到墙边,钳起她尖瘦的下巴就要亲吻。 她脸红彤彤地,惦记着还在外面,想躲开却又不舍得,一分神就让男人得了手。唐小虎垂首,尝她唇齿间利口酒残存的甜味。 他的经验老到,清楚该怎么样让女孩失去反抗的能力。没亲几下,她就不争气地软了腿,只能依附着对方勉力支撑。 唐小虎从善如流,双手绕过她的大腿,顺势将人抱了起来,柔软的裙摆跟着滑开。 她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人打算干什么,脸红得要滴血,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会有人看到的!” “谁会看到?”唐小虎在她耳边低笑,“这一层我都包下来了——放心,只有我看,不给他们看。” 原来是早有预谋。她气恼地捶在他肩头,“你混蛋啊!” 到底还是随他去了。 纵情时他凝望着女孩仰起的脖颈,洁白柔软,就这般交由他生杀予夺。他在心里又笑骂了一声,傻瓜。 诚然,唐小虎本人也算不上多聪明。在他跟着强哥混开场子之前,他还一直都是那个旧厂街收卫生费的小流氓,在唐小龙背后仗势欺人的傻弟弟。 他不是一生下来就会说好话、耍心机,但给人当狗也没那么容易的,他需要学会看眼色,需要适时地撑起打不死的一身筋骨,去为了主人的指令卖命,只为了换取一点报偿。 也有很多瞬间,唐小虎能从她清澈而惘然的眼睛里,看见旧厂街风尘仆仆的少年。他们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 他要的报偿是金钱,名利,地位。而这个傻女孩想要的是被爱,她甚至愿意为此挂着锁链。这恰恰比那些东西更难得。 她也太难得。 小蝴蝶是干净的,透明的。也许世界的本质从来都是残忍,但那又如何?只要他肯给予圈锢,她就不需要改变,不需要变得巧言令色,虚与委蛇。她只要这样就好,像现在这样,像从前那样。 她那么好,比曾经的自己,珍贵了千倍万倍。 5. 第五章 她从来都不擅长拒绝,更何况提出要求的人是唐小虎。 但耻辱心还是在的,即便他再三保证绝不会有人上到二楼来,她还是因这种出格的举动而羞惭到泫然欲泣,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声。 她越这样,唐小虎越要挑弄她说话,“小蝴蝶,你还想我什么了?” 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啊!她哭得鼻尖红,还要被逼着哝哝地答:“还……想你的样子。” “什么样子?”兴趣恶劣的男人不依不饶,循循善诱,“不穿衣服的样子?” 太过分了,她没法接话。 眼前就是他衣襟半敞,结实漂亮的肌肉上蒙了一层薄汗,再向下,裙摆遮住了更凌乱而紧密的画面。她呜咽着,脑子里早热滚成一团浆糊,什么也讲不出。 他也有些喘,可还在没完没了,“我真想你。想你的腰,胸,腿……还有你的眼睛,怎么总在哭?” 他发狠时的尾音像某种猛兽毛茸茸的尾巴,有力又酥痒撩人。 “你觉得舒服的时候也会哭,是吗?就像现在这样……”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伸手去捂男人的嘴巴,反而被一口叼住,把每根手指都认真吻了个遍。 他是身经百战的猎手,作为猎物,她只有溃不成军。 双脚再落回地面的时候,她泪痕还没干透,腿也软到站不稳了。唐小虎适时地扶了她一把,感觉有点好笑,“你这身子骨,还得多练练。” 这叫什么话嘛。她幽怨地瞪了一眼,眼尾飞红,没什么凶狠的力度,反而像在撒娇。 唐小虎被惹得大笑,就势低头,吻了吻她泪涟涟的眼睛,倒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离开餐厅时已经入夜了,唐小虎照旧直奔驾驶位,被她叫住。 “你喝酒了。”她担忧地提醒。 “就刚才那两杯?又不多。” “……”她叨咕着,“是违法的……” 唐小虎撑着车门笑了,态度不屑。 “你虎哥违法乱纪的事没少干,逮进去够崩好几回,醉驾算最轻的。” 他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嘴角夸张地上扬着,好像在表述一些多么值得炫耀的丰功伟绩。 她抿抿唇,没再阻拦。 她明知道阻拦也没用。 她也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善人。她早知道的。 也许是顾念她的体贴,唐小虎一反常态,没开快车,沿着江边慢慢驶过去。两侧车窗打开,这个季节的风吹在身上还是挺舒服的,夜景也算宁静好看。 “今晚不带你回去了。”他懒散扶着方向盘,突然开口,“我要去趟外地,替强哥办点事。等会儿就启程。” 她惊讶,“这么快?” 唐小虎冲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带点坏笑,“男人不能说快。” “……”她移开片刻目光,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顺利的话就三两天,麻烦点就一礼拜。” 他说着,顺手拉开储物箱,从里面捞出烟盒和打火机,叼出一支,点火,吞云吐雾,一气呵成,眉目洒脱,没有半点为即将分开而生的不舍。 这种反差让她更加失落。她一下一下抠着指甲上因营养不良而消瘦的半月,过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说:“我会想你的。” “乖。”唐小虎将烟咬在嘴里,腾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含糊不清地说,“等会儿把你的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点钱。看中什么就买,钱不够花也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嗯,不委屈。”她轻轻道。 车又停在白金瀚门口,即便开得很慢,即便她心里千百倍地舍不得。 唐小虎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右臂架在方向盘上,“不早了,回去睡吧。” 这个动作使他胸前的衬衣被挤出一段褶皱,刚才胡闹后本来就松散的领带变了形。唐小虎捋了两下,没什么效果,有些硬质的布料没那么听话,刚想着干脆解掉算了,一双细弱的手就探过来。 她的动作轻柔又细致,将领带抽出,一丝不苟绕好,系紧,打成一个工整漂亮的结。做这些事时,她微蹙着眉毛,显得那双本就爱流泪的眼睛更加凄楚,但她的神情又那么认真,仿佛在完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 “好了。” 她把领带摆正,离开时指尖无意地摩挲了一下,又如同隔着它在抚摸胸膛。 唐小虎的目光随着那双手回到她身前,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屏住呼吸。 “你不是说你不会打领带吗?” “后来学的。”她答,“多练几遍就会了。” 可随即她又开始后悔。天已经很晚,虎哥要开很久的夜车出远门,没必要再收拾得过于利落。她太急着想表现自己了,甚至忽略了他真正的需要。 这真丢脸,显得她愚蠢又虚荣。她想到这里,懊丧地垂着脑袋,无法让男人知道,自己有多想得到他的赞许。 也同样无法坦荡地倾诉,她有那样那样多的思念。 “你学得很好。”可他没有不耐,只低哑地问,“是为了我吗?” 她低低应声。 如果她肯丢掉一些自卑,抬眼去望望对面的人,她就会读懂他眼里的情绪,早就稠软到一塌糊涂。 过了半天,那只粗砺的手掌又落到她头上,在发顶轻揉了揉,然后向下,捧住她的侧脸。 唐小虎都想不到,自己的手能有这样轻而呵护的举动,仿佛他还是旧厂街呆头呆脑的野孩子,为了欣赏雪花的美丽,在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新雪。 “好姑娘。”他只简短地落下这三个字,而后收起手,别过脸去,将目光投向街景。 已经太晚了,她是该做个懂事的好姑娘。 她知意,乖巧地道了别,关上车门,却还是踌躇着。两秒后,她弯下腰,手按在车窗框边上,有些紧张地扣紧。 “虎哥。”她带点鼻音,又重复一遍,“我会想你的。” 唐小虎不为所动,仍然定定地望着前方,半天才轻笑一声:“想我干嘛。不怕我欺负你了?” 他意有所指,要把话领到歪门邪道上。女孩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却还是无比郑重地回应。 “不怕。”她极难得,露出雀跃的浅笑,“虎哥对我好。” 有什么可怕的?倒不如说,她心甘情愿。 她的身体跟随堕落的欲,被男人牢牢地操控着,做下流的事;灵魂却被安抚,妥善栖息在纯白的云端。 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善人,她早知道。 他是她的救赎,希望,和世界。 唐小虎有些发愣,回过神,匆匆“嗯”一声,“回去吧,要起风了。” 他说完都没等回应,就发动车子,油门直踩到底,车轮卷起一股尘烟。 他从后视镜看到女孩退了小半步,却还站在原地,朝着他的方向。那身影随着距离拉远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街道寂静无人,唐小虎一脚踩下刹车,停靠在路边。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发闷,又不解其因。他烦躁地扯住领带,想拉开领口透透气,却在触到那个完美的温莎结时,猛然顿住了动作。 半晌,他松开手,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一口气。 是那两杯酒真的上头了吗?还是他有些生病了? 那姑娘的蝴蝶好像寄居在他胸腔,振翅欲飞,越来越接近心跳了。 6. 第六章 那以后他们有几天没再联系。 她一直乖巧地守着一个平衡的界限,没有乱打电话过去,即使唐小虎看起来对她宠爱有加。她明白自己是什么地位,要懂事才不会被厌倦。 等待到极端心烦意乱时,她也试着笨拙地编辑、发了两条短信过去,均未有回应。所以她又收回试探的触须,不多打扰,只是随时把手机带在身上,静候福音再次予她恩赐。 白金瀚的同事们多少都对她高看了一些,毕竟虎哥给她又送礼物,又是亲自车接车送,大张旗鼓,好多人都知道。因此她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甚至还有空闲。 账户里的钱也见涨,数字尾巴上好几个零,她犹豫着,取了一小部分出来,报了一个驾校的班。 这样下次虎哥喝酒,或者是应酬累了的话,她也可以帮忙开车了——如此想着,笑意就漫上眼底。 在没有唐小虎的生活里,她搜寻能与他相关的碎片,并为此感到由衷幸福。 她的灵魂、生活、全部心意,都被他填满了。 就像他们没有分别过。 凌晨时分,唐小虎再次翻看了收信箱里那两条短信。 一条是他走的第三天晚上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工作还顺利吗? 另一条的日期是昨天,也就是他离开京海的第八天,内容长了些: 虎哥,不知是否打扰,但我却比预想中还要想你,望平安,早日归来。我的工资领到了,下次请赏脸,换我请你吃饭。另,我平时饭量很小,三屉虾饺是意外。 加上标点符号,满打满算七十个字,属实是把一毛钱的短信费用到极致了。是她的作风。 他想象一下小蝴蝶忐忑又期待地发出第一句问候,却发现这种通信是按条计费时,那种可惜又懊恼的样子,觉得她可爱极了,不由得轻笑出来。 指腹在按键上停着,回复框里光标闪动,但男人只是岿然不动。过一会儿,屏幕也熄灭了,未开灯的房间再次陷入浓墨凝固般的黑暗。 他还是合上了手机。 之前没抽出空来回复,现在再说能有什么意义。 怅然若失地向沙发上靠去,却忘了背后新生未愈的伤,剧痛袭来,唐小虎霍然绷紧了全身肌肉,从咬紧的齿缝间泄出一丝气音。 “……”他没干没净地低骂一句,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干脆就那么仰着。皮质沙发和后背接触的地方逐渐有些滑腻,不知是伤口裂开了还是疼出的冷汗。 或许是因为伤痛刺激大脑,使他昏了头;也有可能是肾上腺素作乱,让他产生一些暴虐的渴望,他再次想起小蝴蝶。想她痛意难捱时不敢抗拒,却又泪水涟涟望向他的那双眼睛。 唐小虎想,她应该是童话故事里,森林深处住着的小动物,乍闻风吹草动就慌张逃窜。这样小的胆子,却因为饥肠辘辘,不得不去向没见过的猎人索求食物。 她真的清楚自己付出的是什么吗? 又或者,她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吗? 她知道他是唐小虎了,知道他是京海的二把手,是捏着她命运的幕后老板,亦是高启强最得力的一把尖刀。 可刀也会有卷刃缺口,直至折断的一天。她知道吗? 唐小虎忽然很想听到她的回答,也许她又会支支吾吾地讲不出话,那也无妨,看到她的脸也好。 此时已经是凌晨,她大概早已经睡了,自己之前又冷了她那么多天。但他不在乎。 他是既得利益者,是商人,是残忍的暴徒,是受伤的恶虎,这一切都该由他说了才算。 他现在就要得到回答。 “去接人吧。”电话拨通的那一刻,他对手下轻声吩咐。 她在睡梦中被铃声惊醒,懵了片刻后恍然醒神,顾不得同屋的抱怨和呓语,她一边小声地连连道歉,一边抱着衣服冲出去。 五分钟后,她在街角等到了接自己的车。 司机还是熟脸,想必是唐小虎信得过的人,但一想到就是他窥视到了自己“三屉虾饺”的战绩,她还是不禁生出一股心虚。 她几乎天天梦见唐小虎,包括刚才,现下就已经在去见他的路上了。她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美梦未醒。 一直默默的司机打断了她的沉思,“虎哥吩咐,让您别一上车就发呆,记着点去他家的路,免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她窘得脸红,连忙低头道谢。 司机送她到目的楼层,就适时地离开了。她从入户电梯出来,到门前轻轻地叩响。 门没锁。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推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关上门以后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她闭了闭眼睛,适应黑暗后慢吞吞向前挪,试图凭着记忆辨认方位。 “来了?” 她吓了一跳,“虎哥?” 今夜天空阴沉,残月被云翳遮盖着,只透露下一丝常人懒怠察觉的光线。 她借着这一点光,朦胧看见他模糊的身影。 “嗯。”那身影向她伸出手,“过来吧。” 熟悉的声线令她心安了几分,美梦落了现实,她终于雀跃起来,快步走向他。 近在面前时,唐小虎拥抱了她,还带着街头凉意的皂香扑得满怀。 他抱得有些紧。她眨了眨眼,在摸索间触到粗糙布料的质感,那是绷带,来自唐小虎身上。 她被冷风堵住的鼻子后知后觉嗅到铁锈味,联想到一种可能,“你受伤了?” 他满不在乎地“唔”一声,“小伤,没关系。”便轻车熟路去找她的嘴唇。 她红着脸,还惦记他的伤势,不吃这套。于是挣扎地去摸电灯开关。 咔哒。 落地灯暖色的光源点起,照亮了两个人。 唐小虎一见她就没忍住笑了:她出来匆忙,只在棉睡裙外面罩了一件宽大的外套,裙摆下双腿光裸着,脚上趿着帆布鞋。 她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眯眼,表情又紧张又困惑。 这哪像是来调情的,像是来偷情的。 “笑什么?” “没什么,”他微笑着说,“只是见到你就特别高兴。” 她扁了扁嘴,决定不理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她更担心那铁锈味的来源。 照身前看了一眼,确实是绑着绷带没错,但干干净净的不像有伤;转过去一看,她低叫了一声:唐小虎宽阔的背上敷着好长一段纱布,已经有深红的血迹浸透出来。 她立即眼圈就红了,似被那血迹刺得。 “你管这叫小伤?”她随即想起什么,更加难受,“所以,你这么久才回来,是因为这个吗?” 唐小虎偏头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势轻出了口气,又不说话,算是默认。 两厢沉默。她别过脸,对着墙壁缓了缓失控的情绪,平稳一些后说:“纱布脏了,我去叫人帮你换。” “你都在这了,还用他们干嘛。”他说。 她在唐小虎的指示下找到了医疗箱,安顿他在沙发坐好,站在他身后时,又开始发憷。 纱布下面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惨烈一些。这段伤从左肩胛开始竖着向下,直至腰际,密密麻麻不知缝了多少针,半干涸的污血和组织液使其更加狰狞可怖。 感觉到她又凝在原地了,唐小虎淡淡发笑:“就是看着吓人,也不算什么。” 她不吭声。 “你看旁边那道疤,当初我挨那一刀的时候,差点就瘫了。跟它比起来,这次算是捡着。” 他说的那一道疤痕更长,斜飞过脊梁骨,几乎横跨了整个背部。如果砍得够重,他的确无法再这般挺拔地站起来。 “……怎么弄的?”她喃喃地问。 唐小虎如实答:“有人惹事,替强哥平了个场子。” “都是?” “都是。” 云淡风轻,十二个字,组成了他这两道伤口的长度。 她又不吭声了,窸窸窣窣地包扎。 唐小虎料想到她肯定在静静哭鼻子,摇头,自顾自笑,打算等会再哄她。 但伤口重新处理完了,她收回手,却还是没动静,也不挪地方。 他有些纳闷,回过头,就望见她流着泪的宁静的脸。 她真的哭了,这不令人意外,这么可怕的伤,她一定憋不牢。 可是一双盛着眼泪的眼睛,怎么会饱含如此多复杂的感情:伤心,担忧,恐慌……悲悯。 唐小虎曾在香港天主教堂看见一座流着泪的圣母像,圣母的心脏被七把剑刺穿,隐忍着悲伤的眼睛与他对视,哀恸又华丽。 他不信这些,只是在护送陈书婷的时候无聊一瞥,闲闲读过这座特殊神像的介绍铭牌。 圣母落泪,代表的是她怀着慈悲之心,正在注视着世人所遭受的一切苦难。 唐小虎没成想会从一个姑娘的眼里,看见对自己的悲悯。她站在他身后,逆着唯一的灯光,流泪望向自己。在那样一双眼睛里,所有的罪恶都将被一览无遗。 可神的哀恸,是因为爱着世人。 她呢? 小蝴蝶爱上他了。他怦然意动。 7. 第七章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唐小虎的呼吸都乱了几拍。 他近乎仓惶地转回头,背对她坐着,手臂上的青筋鼓起又缓缓放松。 好一会儿,他说:“别哭了,去洗洗脸吧。”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她听话地走开了。唐小虎弓下腰,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深深插进发间。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他在心里对自己呐喊,可是内心并没有设想中的满足。 他先前陆续有过几个情人,大多是露水情缘,玩腻了就换。 亦不乏有人对他上了心思,也是因为看高启强在京海只手遮天,他跟着水涨船高,便生起转正的念头。这很正常,谁也不可能吃一辈子青春饭,唐小虎对此表示理解,然后用一笔钱彻底断了联系。 他不在乎和妓.女结合,反正自己本身也不干净,婊子配走狗,天造地设。 他只是不需要再有更多的牵绊。 他和他哥,本是同根生的兄弟,想扯也扯不开了,即便如此,唐小龙还是事事站在他的前头,替他处理了一切更肮脏可怕的任务,好让他还能以唐总的身份继续堂堂正正站着。可事实上他们都明白,大家早站在一条河里,剥去外衣,骨子里都是泥泞,根本洗不白。 何必呢,再去拉一个人下水。他厌烦做这样的事。 小蝴蝶……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她漂亮又新鲜,而他也好久没有过女人了。她那么天真,会喜欢上拯救自己的人并不奇怪。可唐小虎不是救世主。他向她伸出手,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才把她从龙潭拉进虎穴而已。 她什么都不明白。 唐小虎揉按着酸痛的眉心,嘲讽地苦笑起来。 进了卫生间以后,她先是哭了一会儿,咬着指节才没发出声响。 虎哥在替高启强卖命,这一点她知道,但她没想过会这么凶险。在她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打打杀杀这类事情,前十九年里,她经历过最大的苦难是贫穷,可是虎哥——她忽然想起白金瀚的室友们闲聊时说的话,说老板从前也是穷小子,不过才七八年,就挣下如今的脸面。 这七八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在挨着身上大大小小每一处伤疤的时候,是不是想,只要用血汗作为笔墨涂抹,就能和过去的自己一笔勾销? 她没那种勇气和能力,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也帮不上忙。 她只是好心疼唐小虎。 用冷水敷了半天眼睛,才看起来没那么红肿了,可还是蔫蔫的,没精打采。她对着镜子吸吸鼻子,努力地笑了笑,才转头走出去。 唐小虎还坐在沙发上,看过去,一眼就瞥到女孩哭到通红的眼角。 他招手,她就慢吞吞又走回他身边。唐小虎拉着她坐在自己大腿上,乖女孩第一次反抗他的要求,因为顾及他背后有伤,但又压不过男人的力气。 “嘶,你别动了。”唐小虎刚把她按住,就皱起眉毛,“你一动我伤口好疼。” 她闻言脸色瞬间就白了,泪意再次上涌。 “没有,逗你的,就是想让你陪我坐一会。”唐小虎赶紧见好就收。他用掌心包着她温凉的手,打趣着说,“你虎哥还没死呢,瞧你像个小寡妇一样。” 这叫什么话!她咬着嘴唇,鼻头又开始发酸,“我只是很难受——” “怕什么?又不是疼在你身上。” “就是因为你疼,我才难受的。” 唐小虎眉眼怔忪一瞬,低下头捏她细嫩的手指,忽然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 在彻底心动以前,他必须要把感情转移到一些别的事情上。 “你想因为我哭的话,”他鼻尖蹭着女孩的颈窝,低声说,“那就哭吧。” 她固然是美的,恰如窗外那弯伶仃白月,裙袂腻着她,都像环绕的云。云层被信手拨开,她心一慌,又不敢躲,而男人的动作灵活极了,已经得见桂花飘落的晓山。 那里毫无阻碍。 她太清苦了,本就不是一片沃土,有起伏也是温柔的丘陵。他笑起来,语气带点得意,“我就知道。” 从梦里接到电话就跑出来了,哪还记得穿戴什么。她被这番突袭弄得脸红,又焦急,小声抗拒:“不行,这次不行,伤口会裂开的。” “嗯。”他唇角翘着,连同那道疤都软化成一道笑纹,哑声说,“那这次你自己来,别让我太费力气——” “……” 跟这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魂魄都能给揉作一团颠倒而荒唐的烟。 她不敢去碰唐小虎受伤的后背,双手只能浅浅撑着胸前,暂作依靠。 但这不是依靠,凶兽倦怠地向她展示伤口,博得她的同情后又提出更多要求,她作为懂事的食物,要摒弃胆战和羞怯,将自己双手奉上。 她躲避,他阻断退路;她辗转,他索取无尽; 她花叶瑟缩,他倾身折枝;她行将颠沛,他是唯一的岸。 被迫至绝路时,她再无法逃脱,只能仰起细长的脖子,将咽喉露给眼前的兽。那兽十分受用,放开垂首觅得的青涩果实,转而去叼她颈间跳动的脉搏。 阴翳似乎被吹散了,他隐约看见眼前月色落下的白光,那是瞬间也是漫长,是饕足也是虚无。 他搂住他颤抖的姑娘,侧脸绷到几乎狰狞。 承认吧,唐小虎,你贪得无厌,得到她的灵魂,也要她的血肉。 烟暖雨收时,弦月皎洁。她累极了,浑身失骨一样发软,却还要强打起精神来去给他擦洗干净。 唐小虎拦着她,皱了眉,“我不用你这么伺候,快去睡吧。” “你出汗了,流进伤口会发炎的。” “那我自己也能弄,”他说,“老子背上挨了一刀,又不是断手断脚。” 她气结,却搬出之前的话堵他,“你刚才还说什么都让我来,别叫你费力气呢。”说话时嗓音也是微微发沙,像娇嗔多于任性。 唐小虎一愣,没想到逼人就范的话兜转一圈,落回到自己头上。又突然发觉,这个软绵绵最好拿捏的女孩子,居然敢对他发小脾气了。 这一瞬间的失神就让她脱了身,一溜烟跑进卫生间,回来已经拧了热毛巾,绕在背后,一点一点地把他情热的汗迹擦干净。 擦拭到大腿时,唐小虎低头看着她。她披散的长发从两边垂下,睡裙吊带松落掉一旁,露出瘦嶙嶙的肩膀,蝴蝶骨明显地凸起,像要振翅飞走,又轻轻栖在他手里。 察觉到脊背被触摸,她抖了一下,抬头望过去,瓷白的脸上潮红未散,眼睛肿得有点厉害,是因为刚才又被他折磨得哭了一场导致的。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唐小虎嘴唇张合,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最后摇摇头,“没什么。” 擦完身体,她又钻进浴室,快速地洗了澡。 热水兜头冲下来,疲惫被无限地放大,困意反而没了。她出来的时候,唐小虎背对着门坐在卧室床边上,指间挟着烟。 他烟瘾大,吸烟的时候,总喜欢用舌头搅弄口腔里的烟雾,像在缱绻缠绵地接吻。 她看着,忽然有些嫉妒香烟,能长久霸占他唇边的位置。 “能教我抽烟吗?”意识到这种情愫时,她已经出声询问。 她实在没力气了,又不愿意冒着烟灰落在床上的风险,于是跪坐在地毯上,伏到他膝旁,生涩地模仿吞云吐雾的姿态。 好的不学学坏的。唐小虎看着她忍不住呛咳的狼狈样子,暗自腹诽。转而又想到,她在他这样的人身边,又能学到什么好东西? 他自己本身就不是个好东西。 已经离开旧厂街很多年了,但长不过在那里生活的日子。心中的自卑如同阴暗角落里的一滩烂泥,疯狂催生出蓬乱杂草,总会在他试图触碰阳光的时候,用芒刺狠狠戳醒他。 “虎哥。”她忽然出声,夹着香烟,眉目舒展地对他笑,“我好像学会了。” 那束芒刺霎时隐藏得无影无踪,但他醒了。他走向一个温柔的沼泽,一步一步,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进去,而这何尝不是一种清醒。 此时天边初现青蒙。 他说:“小蝴蝶,你跟着我吧。” 她没想到话头会转向这么一句,笑意一滞。他看在眼里,心脏猛地被绞紧。 唐小虎控制自己凝视着她的双眼,尽力把情绪放淡:“我没打算娶老婆,给不了你正经的名分。但只要你虎哥还风光一天,就不会再让你吃苦。” 语气很平,拳骨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捏到青白,像在抗拒可能得到的事与愿违的答案。 她有些发愣。 她不知道唐小虎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忽然感觉他有点傻气。他想要她,哪里需要任何前提。他本身就是一切前提。 唐小虎看见他的小蝴蝶又软软地笑起来,仰头望着他,弯弯的双眼诚挚清亮,像盛着碎落的星子。 她说:“虎哥,我一辈子都跟着你。” 8. 第八章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 唐小虎睡眠很浅,加之背上有伤,只能趴在床上,这种姿势压迫着心脏,更难入眠。而他稍微一动,她马上就跟着醒过来,即使已经累到不行,眼皮也撑开一条缝隙查看情况,双手始终压着他的双手,固定在被子的两边,怕他会蹭到伤口。 如此反复好久,等到唐小虎的鼾声变得规律时,楼下的鸟鸣和车流亦开始活跃,天光从薄纱窗帘后钻了过来。 她半阖着眼,下颌挨着男人的发顶,终于被困意拖进梦乡。 睡着了也没多消停。她梦见自己叫森林深处的大老虎叼走,要喂它吃、陪它玩,坐在它背上颠簸到快要散架,好容易哄得它开心了,还要被粗糙的舌头从头到脚舔上一圈,湿淋淋的,可累人了。 醒来以后,她呆呆地坐在被子中间,想起刚才做的梦,又一头把滚烫的脸孔埋进软枕里。 身边的位置空落落的,早已经凉透。她醒了一会儿神,才发觉周遭暗沉到不分昼夜,下床去拉开厚重的布艺窗帘。外面日头高悬,光辉透过落地窗,倏时洒满了整间屋子。 竟然已经是晌午了。 她揉揉酸软的腰,进卫生间打理好自己。走到客厅时,看见唐小虎穿着得体,侧靠在椅子上,正在摆弄手机。 看见她,唐小虎换上那种调情常用的暧昧笑意,“醒了?” “嗯……嗯。”她讷讷地答,“你今天不忙吗?” “早上我已经去和强哥汇报过了。”他意味深长地扫过来一眼,“当时你睡得跟昏过去一样。为了从你的胳膊底下脱身,我花了将近一刻钟。” 她差点没因为这句话落荒而逃。 唐小虎在她羞到躲回卧室之前,从身后把她圈在了怀里,心情极好地大笑起来。 “去吃饭吧。” 说话间家政已经在餐厅布置好了桌子,洁白的台布上摆得整齐而满当,中餐西餐俱全,碗筷刀叉都有。很浮夸,很是他的风格。 她大部分时候肠胃薄弱,只是很安静地喝着一碗清粥。唐小虎坐在她对面,迅速解决完合并的早午饭,抬眼瞅瞅她在那数米粒,苍白到若琉璃做的易碎品。 “你昨天表现得很好。”他凝视她眼底那点青黑,询问着,“所以,可以给你些特别的奖励,什么都行。” 她从碗里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他。 唐小虎放缓一些语气,微笑说:“你想要什么?” 她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流露出的迷茫多于惊喜。两秒钟后,她轻轻说:“谢谢虎哥,我什么都不缺。” 说这话时,她低着头,眼尾垂出一个讨好的弧度。 彼时,他在清晨醒来后,耐心地将手指一点点从她掌心抽出,没有惊扰分毫。做完这一切,额头都专注到起了一层薄汗,他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自嘲地撇起嘴角。 他没能将她扼杀在暧昧时分,他许给她长长久久。 这段关系行至此地,早已经变了味。 一切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把她当做一个赏心悦目的小玩意儿,付了钱,买下来,就可以尽管去发泄而不必有后顾之忧,最单纯的欲往往是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爱情游戏总归会落于俗套的争执和亏欠。 然而这最简单的交易也变得不合理起来。她只得到身体的报酬,却格外付出了感情。这对她不公平。 他为她而感到不公平。 打火机在指间把玩,已经渐渐和手掌同温,他想着她还在吃饭,到底还是按下了来一根的心思。 唐小虎把打火机随意一抛,突然问:“那你还想念书吗?” “叮”的一声脆响,是瓷勺碰在了碗沿上。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自觉地张合。 “我已经不能上学了。”好久,那双唇才拼凑出一句低低的话语来。她双眼大睁着,却没有神采,里面湿润的光似乎很快就要破碎。 但她是想去的。她满面的悲哀都在这样倾诉。 “有什么不能?”唐小虎说,“高考年年都有。你要是考不上,托关系也行,老子给你找人、出钱。” “不是这样的。”她几乎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逗笑了,转念想到自己,肩膀又沉下来,“我现在是、是……哪有我这种人……” 她话说得没头没尾,归于嗫嚅,但唐小虎明白她的意思。 “那又怎么了?”他舌尖顶了顶腮帮,肩膀向后一靠,混不吝笑了起来,“你陪着我,我给你钱,你拿去念书,这就叫勤工俭学,懂吗?” 这都什么歪理邪说。 她茫然地张了张嘴,好高兴他会主动抛来这样的榄枝,可是心里早就有一块地方被剜掉了,连同尊严一起抛进白金瀚的灯红酒绿中,只余下一个空荡的洞,一复一日风声凄寒。 她竭力止住哽咽,试图把那些自卑藏起来,假装没有欲求,又再次被他叫停。 “小蝴蝶,要混口饭吃不是你的问题。” 他压下眉头,收了玩笑一字一句地对她讲:“是我挑中了你,也是我要把你留下,现在也是我想要让你去上大学。如果有错,你可以把一切都当做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为难。” “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 她眼睛圆溜溜地瞪起来,瞳孔不安地颤动,仿佛心绪在被竭力拉扯,仿佛在确认一个可念不可说的真相。 “我想去。”终于,她瑟瑟地抖着嘴唇,眼睛里的碎光滚落而下,“我想去!我想上大学!” 她仿佛受尽了委屈地大哭出声,一直以来伪造的安于现状的假象被敲得粉碎,却又一点点填补了她心里的缺口。 唐小虎早有预备,及时地提供了那边完好的肩膀让她依靠,同时笑着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 “真是,”他无奈,“怎么这么能哭啊。” 她高中毕业已经有一年多了,重新捡起学业来没那么容易。唐小虎找人给她选了几家补习班,电话联系以后,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 本来他的伤势不适合开车——是她觉得不适合,但伤员本人倔劲上来了,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唐小虎开着车,嘴里骂骂咧咧:“上午都给你找好家教了,去什么补习班,你虎哥差那两个钱?” 她捏着衬衫一角,不好意思地垂着脑袋。 定下补习的事宜,出来时,已近黄昏。她一抬头,兴奋地叫出声来: “虎哥,”她指给他,“你看,烟霞。” 落日熔金,染得云烟一片一缕都鲜活起来,如同被颜色混乱的火舌缠绕,又像信手打翻的暖色水彩,绚丽地铺抹开来,又收尽在高楼林立之间。 唐小虎对风景不感兴趣,但他看向她专注而感动的侧脸,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想看得更清楚些吗?” 他把油门踩到了底,直驱向最近的海滩,正赶上夕阳坠进海平面的一半。 唐小虎敞开副驾的门,倚靠着车边,拍拍她的头。 “喏,你的烟霞。” 她缓缓抬起因为超速而惊魂未定至苍白的脸,猝不及防将目光闯进一片艳烈。 金乌跌坠之时,它的颜色似乎也随着生命力流尽了,铺洒向天色将晚,散落于暗流涌动。云与海是那么接近,又相隔天堑,只默默地分享着这转瞬即逝的光彩,这献祭一样夺目又难以挽留的美丽。 她怔然目送这橙月的陨落,晚空渐渐归于晦暗,又换上那单薄一弯月牙与疏星相伴。 “是挺好看。”唐小虎抱着臂,似笑非笑,“可是好看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明天见到的,又是新的景色,谁还会记得今天的烟霞。” “我会的。” 撞见男人瞥来的目光,她脸有些烫,仍郑重地说:“也许时间会模糊掉它的样子,但我会记得它此刻带给我的震撼,我会记住喜欢它的心情。不会再有一天和今天一样,也不会再有其他的感情能代替今天的喜欢。” 他静静听完,心口蓦地发热,还是风轻云淡般挑着嘴角,“你在说烟霞,还是在表白?” 本以为她会照常一样害羞到失语,却见她脸红红的,但目光没移开。 “都是。”她轻声说。 夕阳无限好。她站在他面前,整个轮廓溶进最后一抹血金色的光辉里,夜风拂过,耳鬓发丝纷扬。 唐小虎看着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烟,可手在裤袋里找到烟盒,再往里却摸了个空,打火机早在出门前扔在桌上了。 他怅然若失的手,在这时被女孩握住。她踮起脚,羞赧地,勇敢地,去寻找到他的嘴唇。 不需要香烟,他的唇间自有更美好的事物来赶走寂寞。 那是像烟霞一般的可遇不可求,遇上方知有。那是最清冷的弦月,也是最热烈的黄昏。 风花雪月不等人,要献便献吻。* 9. 第九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崭新而有盼头起来。 在白金瀚的工作自然是不用再继续。此外,因为她实在坚定地拒绝了一辆新车作为礼物,唐小虎就给她租了一间单身公寓,离他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从头捡起学习来不太容易,好在她记性好,也肯吃苦,没多久就重新适应了学生身份。步入正轨后,各类课程也逐渐加码,她真像一个普通高中女生,奔忙与补习班和家之间,每天都过得紧张,但充实有意义,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平凡和明亮。 偶有一些时候,有时相隔一两周,有时连着三四天,她会接到手机里的召唤,然后满心欢喜地奔赴那些不可言说的美妙邀约。 唐小虎依然是喜欢荒唐的,在折腾人这点事上不断花样翻新。 他心太野了,越临近危险的事反而越让他高兴,而她在每一次愈发接近底线的面红耳热中,如同被他引着双手,亲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她的身体与他越来越默契,越来越合拍,到达极限时,总是能被妥善安宁地揉合进怀抱里。 她无法不为此沉迷。 与此相伴的,是她存款里的数字不断变多。她照旧把大部分的钱存起来,除了必要的材料和书籍几乎不买什么。 她依然打心底里认为:这些钱不能算是她的。 虎哥在做什么生意,肯定不会透露给情人,但她清晰地知道里面有些东西上不得明面。这是只供狼行的世界,她是软弱的羔羊,却被豢养着,随时可能在对自己的同类敲骨吸髓,思及此,她总是彻夜难眠。 她开始变得迷信起来,入乡随俗地学着去礼佛参拜,三跪九叩,头颅深埋,檀香和着尘埃的气息吸进肺里,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所有的污秽清去。从前她不相信世上有神明,神明从来没有救过她,救她的是洗不干净双手的恶徒。所以她也诚心为这个恶徒祈福,即使天道不公。 晚上再肌肤相贴的时候,唐小虎敏锐地嗅到了她头发上残存的香火味。 “你去寺庙了?”他咬着耳朵问,“我怎么不知道?你去求什么?有什么是我给不了你的?” 这话讲的自负又霸道。一连串问题抛过来,她红着耳尖避无可避,咬着唇断断续续推说:“不、不是为我求的……” “那是为谁?”他带有几分醋意地追问,话脱口而出,忽然顿住了。 他的姑娘眼眶潮湿。 还能有谁,她身边哪还有谁。 她要为他求什么?希望他平安健康,早点金盆洗手,还是希望他也能对她付出同样的爱意? 从苦日子里混到今天,他早就练出天性般稚拙的霸道,只要是想要的东西,是骗是抢,都一定要到手。他坚定了这样的心志,绝不会再回头,当然也无法回应她的任何期望。 无论哪个,他都做不到。 唐小虎露出一抹自苦的讥笑,转瞬便隐没在晃动的灯影里,无人得见。他深深吻住女孩不住泄露喘息的一双唇,将她满腔柔软据为己有。 第二天她醒来的不算晚,但枕边无人。她下地走到门边,恍惚听见外间有人交谈的声音,于是静静地退回来,梳洗穿衣,打扮整齐了才推门出去。 客厅里两个男人都看过来。一个是唐小虎,另一个坐在他旁边,神态随意,肢体语言却有种说不出的谨慎,他五官轮廓看上去和唐小虎有几分相像,可气质更凛冽,也更浑浊,目光所至,像刀刃割过。 她禁不住微微瑟缩,眉眼露出怯懦。 那男人轻微地怔了半秒,看向唐小虎,后者笑着站起来,“哦,你俩还没见过,这位是我哥,唐小龙;这姑娘是我的人。”介绍她时用了本名,没再叫“小蝴蝶”,不至于让她感到太羞耻。 她有些拘束,还是温声打了招呼:“龙哥好。” 唐小龙挠了挠后脑,说:“别龙哥了,你跟着他,叫我哥就行。” 倒是比想象中好说话。她弯了弯唇角,就听见唐小虎对她说:“你等会儿是不是还有课?吃了饭再去吧。” 唐家兄弟都在高启强手下做事,谈话中必然会有一些不便让外人得知的内容。她很懂事地摇摇头,“没事的,我直接出门,去外面吃就好了。” 唐小虎也没阻拦,看来确实是在谈正事。她拿上包,在玄关穿好鞋子,道了再见,便要出门。 “你还真就喜欢这样的啊?”是唐小龙,隐秘地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年了,眼光也没变一变。” “什么这样那样,胡扯。”唐小虎笑骂。 “啧,你当初不就是喜欢兰……” 门轻轻地合上,没有惊扰二人的谈话,却把声音牢牢隔绝在内,听不见后面内容。她静静走进电梯,按了下行键,在封闭的失重中,感觉自己的心也漂浮着无法落地。 这天的课堂上她第一次走神了,好像身体里失去了什么,空落落的。她按着自己的腹部,怅然地想到,刚才出门后就一直丢魂失魄的,忘记去吃早餐了。 也许是太饿了吧。 可下课后她也没想起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只是沿着路边默默地走,心绪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当初,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呢?不是续不起租被房东赶出去,不是吃不饱饭每天每夜地挨饿,而是无法继续念书。是书本教给她的,人只要还有气节,就不会被世俗拖累。 她也同样是因为没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录取通知书的日期,凌迟般挨过逐渐逼近的日子,最后等它变成一张废纸。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仅存的尊严也被抹杀彻底。 是虎哥从泥潭里拉起了她,给她曾经渴望的一切。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已经有了天大的运气,别再多想了。 也在这时,炸雷般轰然作响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同时伴随着年轻人闷闷的呵斥声:“让开点!前面那个!” 她满腹心事,反应也慢了半拍,转过头时看见一辆漆得鲜红的杜卡迪朝她撞过来。她下意识躲开,可没成想那车主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转向了同一边,等那人想起来要减速的时候,已经晚了。 摩托车擦着身侧,又冲出了五六米才刹住,而她重重摔在地上。 “啊!”车后座是个女孩子,赶忙跳下来查看她的伤势,“哥,碰到人了!” 开车的人一条腿支住地,还跨在车上,摘下头盔来,露出一头嚣张的橙发,神色也有点慌,却还是嘴硬地辩驳:“我提醒了,是她自己没躲开。” 女孩子无可奈何地瞥他一眼,还是先扶她起身,“对不起,你,你还好吗?” 她只觉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推倒了自己,像是被劲风吹过似的,眼前一花就摔着了,还有些发懵,直到低头看见自己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手臂,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 “哎呀,你流血了。”女孩也把头盔摘掉,尚存稚气的脸上满是焦急,“还能走吗?我送你去医院。” 男生倒不乐意了。他说:“我这还有事呢。黄瑶,你别耽搁,给她点钱得了。” “哥!” “不用了。”她轻轻将有些麻木的手臂抽回来,抬起眼睛,“有急事就先走吧,我自己也能去医院。” 是软弱,也是本性如此。她从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有时就算不是自己的错,反而感到愧疚。 那女孩一愣,而男生已经如释重负,开始从兜里数钱了,一边道:“我姓高。在京海,高家你总知道吧?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医药费不会少你的。” 他说着把一沓红票捏在手里,往前一送,面上那种犯了错的慌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得,一种无所畏惧的底气。 很典型的富家少爷。 女孩倒还好些,帮她捡起散落的随身物品,又询问了她的号码,匆匆在手机上按键。 电话拨通,女孩舒了一口气,把钱递到她手里。 “我叫黄瑶,刚才给你存了我的联系方式。今天实在抱歉,钱你先拿着,之后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尽管打电话给我。” 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他们和她这种人,处事方式,乃至看人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她默默接过。 “快走吧。”男孩还在不耐烦地催促,边发动了摩托,载上黄瑶,轰鸣着开远了。 10. 第十章 手臂上的伤看着挺吓人的,倒没出很多血,也没多疼,不排除是她的身体被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可能性。 像个冷笑话。她将不觉下垂的嘴角抿平。 去医院简单处理了伤口,清洗掉灰土血迹之后,底下露出一大片擦痕,深青的淤血块在苍白皮肤上格外明显。医生看了看,还是建议她拍个片子仔细检查一下。 “你家属呢?”医生看向这个瘦小孱弱的女孩子,问。 她缓缓地,轻提起一口气,如回答问题思索的前兆。但最后她也只是晃晃头,轻描淡写地替自己开脱:“不用了,谢谢医生,我没事。” 从医院出来时天色还早。她活动一下手腕,觉得不算很严重,于是到站台等公交车去白金瀚。 前些日子扫黄很严,她一直没回去拿行李。尽管唐小虎说那些东西不拿也行,但她不习惯这么浪费。 ……她也不习惯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了。 唐小虎在身边时,总是把她宠得太好,好到让她差点忘记自己也并不是他的谁,也并没有人可以随时提供依靠,至少在医院需要一位家属时,她的名册里查无此人。 她毫无疑问是需要陪伴的,而她也只能想到唐小虎。 可她不能。 女孩将头靠在玻璃上,心事重重地望着车窗外的远方。 她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几套换洗衣物,两本旧书,用那个破书包就能轻易装下。她想起自己入职是签了合同的,虽然说生意上不了台面,但既然要走,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同宿舍的几个女孩比上次更客气,也不会再围着她虎哥长虎哥短地八卦,只是聚在一堆交换着眼神,偶尔撞上目光,就生疏地笑笑,话都不好说了。 她跟室友们打了声招呼,出门去找经理。 离职很快也办妥了,唐小虎早发下话来要带她走,所以书面材料都准备着,她只要像来时一样签个字按个手印,就可以干净抽身。 她拿着合同,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经理。” 对方更夸张,笑得满脸是花,略一欠身说:“太客气了,小蝶姐,您慢走。” “……” 她有些无所适从,迅速走出去。 员工宿舍的木门没有多少隔音效果,越靠近,里面的窃窃私语声就越清晰。 “……凭什么嘛,她那身材又不如我。” “身材是一般,但人家脸蛋清纯啊。男人呀,终究还是吃这一套的。” “诶你们省省吧,别瞎猜了。我听说是因为她长得特像虎哥的初恋——你们猜,是谁?” “少卖关子了,快讲。” “就是兰姐啊,大老板的妹妹,没想到吧。” “别瞎扯,她和兰姐一点儿也不像,你听谁说的?” “替身啊?这么劲爆……” 她像个溺水的人,陡然间千顷灭顶,耳边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开来,只恍惚剩下气泡升浮。 窒息感快攀升到极点时,手一沉按下了门把。她站在门后,怔怔然瞧见女孩们若无其事地摆弄手机或翻着杂志。 手中的几页纸不知何时被捏出了褶皱,她坐在床边,一下下耐心地抚平。但无论怎样用力,那些折痕都如刻凿一般,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她干脆放弃了,将合同收好,背上书包,临出门前站了站,还是低低道了一句:“再见。” 或许是声音太轻了,无人回应。她带上门,逃跑似的离开。 她来时只有一个旧书包,走时也还是同样,少到几乎不能称之为“行李”。她回去也坐公交车,包被双臂拢在身前,微微的压力迫着大腿,比她的梦想更轻,比她的存在更沉。 “也不值几个钱,你要用,买新的就行了。”她想起唐小虎提起这些东西的态度,很随意,说这话时更专注于吐一个完美的烟圈。 他已经足够成功了,有能力为自己一些奢侈的愿望买单,名车名表都不甚在意,更何况换掉一些普通的生活用品。 其中是不是也包括她? 她心酸地低下眼帘,看着自己的书包,那个因为他而变成一个昵称的蝴蝶挂饰还系在拉链上。 塑料材质容易磨损,蝴蝶的边缘已经很破了,色彩暗淡的表面亦被剐蹭出很多细小的伤痕,粗糙反射出模糊的阳光。 像她一样廉价。 她伸手握住,蝴蝶硌着掌心,有种不敏锐的痛感,传开的速度却比电流更快,顷刻间渗透四肢百骸。 半日前提在心头里的那口气倏然一松。 她无声息地垂着头,眼泪簌簌而下。 . 人的躯壳还是脆弱的,一旦受了伤便徒生困顿,情愿把自己投进睡梦中。睡梦总是熨帖,即使梦也不全是美梦,至少它能让意识暂时避开现实。 可这样的熨帖也不长久。 她醒来,是因为昨日里还麻木无知觉的小臂忽然生起剧痛。她费劲地用另一只手撑着坐起身来,天还没全亮,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刚刚经过“4”。 担心唐小虎时不时地受伤,她也买了个医药箱存在家里。从里面翻出止痛片来吞了两颗,她再次躲回床上,用棉被隔开外面的世界。 痛意浓烈到无法被药效掩盖的地步,已经快到十点了。 书包从昨天回来就没再动过,丢在沙发边上。她从里面翻出手机,打开,还有残存的一格电,但是没有任何信息和电话记录。 从昨天分开到现在,二十六个小时,唐小虎没有找过她。 这并不奇怪,唐小虎重欲,但欲又不止一种,还有的是正经事要忙,和她的相聚不过是为了排解苦闷的一种发泄渠道。 她撂下手机,赤着脚走进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在镜中看见自己微微水肿的憔悴的脸,被舍弃的感觉还是洪水般涌了上来。 由奢入俭难。 右小臂钻心刺骨地疼,她甚至怀疑纱布下的血肉已经完全崩坏了。可同时,那种无用却顽固的倔强在她心头摇动,她想逃离医院,逃离每一个善意询问她“是否有家属陪同”的医护者,越远越好。 铃声响起。她跑到客厅去抓到手机,屏幕上却映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发愣,还是按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黄瑶,你还记得吗?” 有些耳熟。她一秒后回想起来,是昨天撞了她的那个人的妹妹。 “昨天的事实在抱歉,我哥性格太急……你伤口好一些了吗?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她下意识抗拒:“我没事……” 伤痛又攀上来,似乎在嘲笑她出于胆怯的谎言。她拢着眉头缓一口气,忽然想起,昨天那男孩说过,他姓高。 在京海,天上掉下个钢镚而都得是高家的。她听过这句半真半假的笑谈,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高家能值得他那么狂傲了。 多么巧,唐家兄弟就是替高家人做事的。与唐小虎有关的人和事让她产生莫名其妙的归属感,京海地方不大,或许以后还有交集的时候,推脱太多,反而显得不识抬举。 回过神,她叹口气,说:“那麻烦你了。” 上午,市人民医院挂号的人不少。黄瑶到一旁打了个电话,转头对她说:“我找我姑姑给你看一下,她是很优秀的骨科医生。我提前打了招呼,可以加个塞儿。” 说着狡黠地对她眨眼睛。 “这样是不是不好……” “没关系的,只是挂号人多,她那边不忙。再说了,是因为我哥你才受伤的,高家人的事高家人解决。” 黄瑶的姑姑很年轻,三十左右的样子,气质沉稳而清冽,像俗世里一株亭亭独立的空谷幽兰。 黄瑶一见到她就蹦跳着扑过去,总算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当的活泼。看起来和年龄相仿的哥哥相比,她跟这位姑姑更亲近一些。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女人轻嗔一句,又抬眼看向她,“你就是瑶瑶的朋友吧?哪不舒服,我帮你瞧瞧。” 她愧不敢当这个“朋友”的头衔,却在对方如沐春风的语气中不觉心软,乃至漫上一丝羞涩。她抬起手,将受伤的小臂交付给对方查看,却在目光落于某一处时,猝不及防地愣住。 白大褂上的铭牌刻着:主治医师高启兰 兰。 兰姐。 高启兰。 那途经她的春风止息,片片碎裂成将融的冰。 11. 第十一章 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即使在暖气充足的诊室里,她却觉得似有霜雪相迫,寒意掠得眼睛发酸,直钻往骨头缝里。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高启兰自然注意到,立刻关切地问:“很痛吗?” “没、没事——” 她竭力止住颤抖,呆怔地被牵着手坐下。 纱布有些被组织液黏住了,用双氧水浸湿后一层层揭开,有种微小却难忽略的刺痛。直到伤处完全展露出来,黄瑶在旁边没忍住嘶了口气。 高启兰也蹙起眉,尽量对她温声细语:“你没觉得不舒服吗?” 破损处倒还好,只是大面积擦伤,并不深。但周围的淤痕经过一天已经完全变成紫黑色,青肿的边缘快漫到手肘,看上去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 伤者本人只是垂着脑袋坐在那,脸色苍白,像是确诊绝症又打算就此认命的样子。 她在抗拒,或者有些抵触医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高启兰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轻轻按压伤处。 “这里疼得厉害吗?” “这呢?” 连问了几处,回答都是微不可查的摇头。高启兰没脾气地看着她,心想这姑娘是个什么苦行僧,宁愿自己挨着也不配合治疗。 倒也没多大问题,触诊只是简单判断,还得拍个片子。 CT室在一楼。黄瑶熟悉医院路线,便很自然挽起她的手,倒让后者生出许多无措来。 等片子出来的时间里,她们坐在门口长椅上。她抬起失神的眼睛,漫无目的看向眼前匆匆而过的人流,或是拿着诊单焦急赶路,或是三两个簇拥着推走的病床。 每个人都有牵挂的人和事,独她是被遗弃的孑然一身。 她看着,忽而问:“黄小姐,我和……高医生长得很像吗?” “嗯?”黄瑶闻言偏头,有些惊诧,仔仔细细从她面孔上看过去,“一点儿不像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她仓促地微笑一下。 对啊,她和高启兰毫不相似,第一眼她就这么觉得。高启兰端雅干练,她单薄青涩,无论是五官、神态、身形,没有一处是因产生联想而值得被比较的地方。也许大家是误会了什么,才会有那些传言吧。 高医生那么美,那么好,她怎么能配做她的替身。 “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黄瑶撑着腮,思索一会儿,在手机里翻翻找找,递到她眼前看。 “你瞧,我姑姑上大学的时候。这样看,是不是还有几分像?” 那是一张夹在相册里的老照片,经过手机翻拍,像素有些模糊。两男一女坐在沙发上,应当就是高家兄妹三个,高启兰在最左边,头发随意半扎起来,穿一件起球的条纹毛衣和背带裤,亲昵地偎着大哥的肩膀。 那时的高启兰还没修出这般舒展自信,上挑的眉眼有种神经质的紧张感,未经妆饰的皮肤微微干燥,透出营养不良的憔悴底色,看向镜头的眼神羞涩而学生气十足。 她终于从对方这样看来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不是长相,而是气质。 清苦、拘束、怯懦、稚拙。野草一样的气质。 【 “你还真就喜欢这样的啊?这么多年了,眼光也没变一变。” “我听说是因为她长得特像虎哥的初恋。” 】 唐家和高家在旧厂街比邻而居,他们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 虎哥会觉得怀念吗?那回不去的少年时光,朴实而容易满足的自己,最单纯岁月里喜欢过的第一个人,这些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走越远了。或许,取代是挽留的唯一办法。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片子出来了,万幸骨头没有问题,只是剧烈冲击导致的韧带受损和软组织挫伤。高启兰走自己的医保卡给她开了些药,她慌乱地推辞,没抵过对方自带的医生气场压制。 “说到底,还是我那个不争气的侄子惹的祸。”高启兰容色严厉,又对她和缓地说,“我回去再教训他。你好好休息,平时注意锻炼。改日,我让他给你赔罪。” “……”她只能讷讷地摆手,“不打紧的,您太客气了。” 从医院出来,她走了几步,叫住黄瑶,从包里拿出一卷钞票来,是昨天高晓晨给她的。 “高医生已经帮我垫过医药费了,这些钱我不能再要。”她说。 黄瑶当然不肯收回,“本来就是我哥的错,赔给你也应该,你自己留着,买点补品什么的也好。” “太多了。”她声音很轻,还是怯怯的,但倔强。 从穿着到举止,黄瑶看出她家境并不富裕。从小寄人篱下,她也能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坚持,干脆接过钱,“那好吧。嗯,反正我们也算认识了,下次我请你吃饭、出去玩,好吗?” 少女温暖的手指在她掌心擦过。她缩回手,微握了握那点温度,弯起唇角。 “嗯。” 她手不方便,黄瑶一定要帮着拎包。其实也就一个帆布袋,装了些刚才开的药,根本没有多重。她不习惯这样妥帖的照顾,尤其对方还是高家的大小姐,一再试图自己来。 黄瑶灵敏地将包换了个手,不让她拿到。笑闹间,不期然看到熟悉的人影,“咦,虎叔?” 她一愣。黄瑶已经在对着前方招手,稍抬了声音,“虎叔!” 不远处停着黄瑶的车。男人穿一身黑,款式休闲,正斜支着长腿靠在车边,循声望过来时,嘴角还惯常地向下绷着,不怒自威。 唐小虎微沉的眉目在瞟见她时轻抬了一下,“小蝴蝶?” 她的本名和这个绰号一点也不沾边。黄瑶疑惑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又转过去问:“谁?” “瑶瑶。”唐小虎站直了身体,冲后面比划了一下,“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 双方简单解释了一番。 唐小虎背后的刀口好得差不多了,原本是来医院拆线的,恰好在停车场看到了黄瑶的车——与朴素的穿着形成极大反差,黄瑶的座驾是一辆亮黄色的保时捷,在京海少见而扎眼,他轻易就注意到,于是等在这里,想问问侄女是否身体有什么不适。 话赶到这,黄瑶也就原原本本地给他描述了事情发生的始末。听完以后,唐小虎的眉峰彻底拧成一团,又看向她绷带边缘露出乌青的小臂,咬牙说:“这小子。” 他面色不虞,对主家一贯顽劣的儿子生起薄怒。她睃一眼,摇头,“没关系,他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没躲开。” 她从来这样,小心得过了头,怕麻烦别人,就把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委屈。 舌尖舔过一圈臼齿,怒意转为无奈,唐小虎短叹口气,伸手揉揉她的后颈。察觉到黄瑶探究的目光,于是说:“忘了介绍,她是……” 尚未想好怎么向小侄女解释这个关系,只半秒的停顿,她及时接上话头:“我现在跟着虎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黄瑶聪慧,立即会意,笑说:“那也就是小婶婶了。”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都很自然,倒让唯一的中年人背负上吃嫩草的嫌疑,不由心虚起来。唐小虎轻咳,正色道:“别乱说,你叫名字就行了。” 她低落的眼睫轻颤。 黄瑶乖巧地答应着,表示既然正主都在,她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帆布袋转移到了唐小虎手里,他又本着长辈身份,对黄瑶寒暄了两句,便各自上车打道回府。 坐进驾驶位,他首先认真查看了所有药盒上写的针对症状,确认她没受什么重伤,放下心来——不用问本人,问也只会得到一句半真半假的“没事”,还不如自己多操操心。 他将包放到后座,摸上方向盘,“送你回家?” 她默了片刻,嗫嚅道:“如果你忙的话……” “不忙。”料想之中的回答。唐小虎转动钥匙,改为陈述句,“送你回家。” 引擎发动了,她还安安静静坐在那,有点怔忪地凝住神色,像艺术家手下满腹心事的少女塑像。 “怎么今天有点呆啊,高晓晨不会撞到你脑袋了吧?”他打趣着,凑近了身体,帮她扣上安全带。 外套上是皮革沾染烟草味,似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将她笼在里头,男人紧绷的侧脸近在咫尺,能清楚看见下颌上没刮干净的细小胡渣。 她忽然从喉咙漫出酸意:这样的温柔不该是给她的,合该是高启兰的。 她不过是侥幸触碰到唐小虎的恻隐之心,钻进他的回忆里,与少年时最初的悸动重合,阴差阳错地以一个后来者的身份,占有了他真挚而忠诚的情意。 她只是一个拙劣的影子。 灰败萎靡的情绪太明显,唐小虎当然能注意到。他一边耐心地等着女孩说些什么,一边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发问,然而直到这段路程结束,两人都没开口。 她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睛里蓄着浓稠到化不开的情绪,仿佛马上就要化成水滴落下。 不对劲,她很不对劲。 唐小虎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之后连抽了两支烟,闭着眼睛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然后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搜寻片刻,拨通过去。 “瑶瑶,嗯,是我。” 他指尖烦躁地点着方向盘,掩饰般咳了一声,目光游移,到底还是开口。 “我想问一下,今天她……你小婶婶,她有没有跟你说起一些奇怪的话?” 第十二章 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手抚摸过冰冷的倒影:凄楚的眉,忧郁的眼,温润的鼻,倔强的嘴。周而复始,指尖凉透。 看自己的脸时间久了,会变得陌生。 可是另一个人的轮廓反而清晰起来。她把头发低低扎起来,又翻出白色衬衣披在身上,像小孩过家家般扮演医生,想模仿对方的神态,却怎么也做不出。 她心绪很乱,甚至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想更像那个人一些,还是想彻底摆脱被当做低配品的阴影。 也同样无法得知,最终被抛弃的自己,还能否回到从前阴暗孤单的日子里去。 这些从不由她做主。 有些短促电音在响,近似耳鸣,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按她家的门铃。 “是谁?”她在门边小声问。 门铃声停歇了。然后她听见唐小虎的声音:“是我。” 她慌了几秒,笨拙地用不擅使的左手拆了头发,又脱掉白衬衣,匆忙走出去,定了定神,才扭开门把手。 只小小地开了半扇,有意无意挡着自己的脸。 “药都不拿,你怎么不把自己丢外边呢?”唐小虎眉心拧起来,语气里带点指责,嘴角又硬邦邦地下撇着。 光是看这副表情,很难判断出他究竟是因为在门口等了半天而窝火,还是在担忧她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 至少当下她不能判断。 她从他手里接过落在车上的帆布袋,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说也是道歉,但没人会一直想听道歉的,这太无趣了。 唐小虎一只手还撑在门框上,凝眉看了她一会儿,两厢沉默,只有寒风在脚边打转,吹出尖锐的哨音。 最后还是他开了口,语调沉沉:“不打算让我进去?” 她迟钝的脑子这才苏醒,慌张向后撤步,直退到客厅中间,“对不起……” 到底还是脱口而出。 皮鞋在木质地板上踏出清响,门关上了,两个人相对站着。 她刚搬进来没多久,又是独居,动不动还被叫出去过夜,是以房子里不算有多少人气儿。再加上刚才开了半天的门,更冷清了。 “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用。” 她的话被卡在半截,又说:“那你坐——” “也不用。”唐小虎干脆地向前迈了一步,把他们之间有些远的距离缩短,站定在她眼前,“我是来找你的,也只有这一件事。” 将触未触,近在咫尺。男人较她稍高一些的体温传过来,几乎是烧灼般碰到她露在外面的皮肤,瞬时起了一层寒栗。 她本能地扭过头去,转到一半,又强迫自己停下。 她现在的样子太狼狈、太难看了,与他所珍视的那些美好温柔的碎片,一点也挨不上边。 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她嗓音放得很轻:“那,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你今天看起来状态很差。”面对这个胆小自卑的姑娘,唐小虎尽力让自己的态度委婉一些,“我不想看见你这样,但我也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如果我可以帮你,至少你应该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颗脑袋始终低垂着,仿佛地上有什么好东西似的。唐小虎居高临下,只能看见她小小的乌黑发旋,半晌,左右轻摇了几下。 她不愿说,仍然在抗拒。 唐小虎年长她十六岁,在京海鱼龙混杂的江湖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她的心肝如同水晶琉璃,一眼便看透。 矜持与退让,渴望与畏怯,柔软与溃烂,清高与难堪。 他清楚她的所有。 没有人会甘愿永远做一个替身,尤其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女孩的尊严如廉价肥皂吹出的泡影,随便他说些什么都能轻易戳破,哪怕这一切只是一个机缘巧合的误会。 但若由他来主动开解,那自然高高在上的姿态,无疑会变成最深重的羞辱。 除了让她来问。她脖子上的锁链,要她自己来解。 “难道你打算再也不和我讲话了吗?”一段长久的寂静以后,唐小虎再次开口。 她明显瑟了一下肩脊,而后又如投石入水般沉下来。 气氛仿佛陷入了胶着的拉扯。 唐小虎舌尖顶了顶腮帮,下颌微绷,忽然语气转淡:“你以前一直都很乖的。” 这句话倏地在她胸口刺了一下,猝不及防。她本以为已经涨痛到极点的心脏流出了血,又顺着这个针孔撕裂成伤,利落地碎成几片。 “……” 她怔然抬头,彷徨的瞳孔里,倒映出男人冷硬到不近人情的容色。 “现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他还在追责,字字沉着而清晰,“所以,小蝴蝶,你跟我过够了,是吗?” 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极端的震恐。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来不容许她有逃避的余地的。 在她羞愧于成为高启兰的影子时,首先想要逃避,企图跳出这个令她蒙耻的圈套。可直到这一刻,唐小虎明明白白问出这句话,她才明白:不能承受结果的是她。 她宁愿放弃幻想,甘心做一个替代品。 只要他还要她。 唐小虎凝视着她惊痛的双眼,微弓下背来,手指扳紧她的肩膀。 “你的答案呢?” 他的掌心燥热,那点烫意烧尽了她最后的坚持与底线。 她急促地抽噎一声,泪珠尚被眼睫挽留着,将欲滚落,便猛地环住他的颈项,颤抖送上了嘴唇。 她的眼泪源源不断滑下来,蹭在彼此脸上,唇舌间都是咸涩的味道。 唐小虎怔得顿了一下,倒也是未曾想过会得到这种答复。 他想起姑娘伤痛的小臂,不能任由着胡闹,反手从颈后捉住她的手腕,强制分开一些距离。 “这就是你的答案?”他也有些喘,突然哑笑,“这算什么?” 她死死咬着下唇,全身都在颤抖,却像被封缄言语般无法吐出半个音节。 唐小虎厉声道:“说话!” 这是责打,是命令,是回旋的余地,是最后的通牒。 她再也守不住了,放声哭泣:“我、我不想——” 他钳制她双手的力度紧了紧。 不想什么?不想做高启兰的替身?不想再这样被他折磨下去? 只要她说,他就安抚她,给她想要的正式、平等的尊重。 可她近乎哀恸地呜咽着,几度无法呼吸,混乱说出的却是:“我,我会一直很乖的,我会比以前更听话,求求你……” 喉咙滞涩到酸痛,说不出剩下的话。 可唐小虎分明听懂了。 她在说:我不想离开你。 她在说:求求你,别抛弃我。 这就是她爱人的方式。他试探、劝告、逼迫,挑拨她心头最紧绷的那根弦,意欲让她抖落出御敌的爪牙来。可他忘了,她从来没有半点伤人的手段。 她只会奉为牺牲地献上全部,为的是能得到那一点近乎施舍的怜悯。 在穷途末路的最后,她选择割开了鲜血淋漓的自己。 唐小虎深吸了一口气,抓着她往前带了两步,将人推倒在沙发上,头低了低,近乎凶狠地咬住她失去血色的双唇。 如同豺狼撕吮着垂死的羔羊。 她在挣扎,唐小虎微微放松一点力道,让她顺势攀援上他的臂膀。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可以纵着他肆无忌惮地作恶。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荒唐又迫切。 她不再是温顺的、随从的,像从前那样任由男人摆布,却也并未主动掌控整个局面。她只是尽完全地打开自己,仿佛身体里有个不知疲倦的寂寞幽灵,在借着她的行动索取爱意滋养。 怕她的动作会伤害到自己,唐小虎掐着手底下纤瘦到堪折的腰,调换了一个姿势,由她跪坐在自己上方,泪意涔涔地予取予求。 迷蒙间,她觉得她也许只是被从茧壳里硬剥出来的柔软生物,没有完全的形状,没有独立的思想。她过早地被丢弃,在这荒凉贫瘠的人间踽踽独行,直至遇见第一个向她伸出手的人。 从此,他便是她的全部乐土。 已经不知道纵情了多少次,亦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又要到何时结束。 她已经被始终处于巅峰的感官刺激到脱力,失骨的手却兀自向上,触到他汗湿的胸膛,撑起身来继续,几乎是在故意弄伤自己。 “够了。”唐小虎拨开她濡湿在脸侧的乱发,温柔地宽慰,“已经够了。” 她的双眼或许是这世上最小的两片海洋,永远有淌不完的泪水。她哭得头痛欲裂,额头哀伤又脆弱地抵在他颈窝里,如憩息进最后一处可靠的港湾。 那眼泪烫到他心口灼痛。唐小虎伸出手,擦她擦不完的眼泪,粗糙的指腹按在眼角。 “你已经很好了。”他说,“你听着:我从来没有把你比做任何人,我也不至于不喜欢谁,还委屈自己做戏——” “所以,你也别再委屈自己了,行吗?” 他终是牵过了姑娘系在脖子上的锁链,接下她所有孤注一掷的爱意,和残破不堪的自尊。 她泣不成声,哽咽着,透过模糊泪眼确认了他的目光是柔和的,到底战战兢兢地,拔出了凝在心头无法愈合的那根尖刺。 她哭着问:“那你当初选中我,是因为、因为我长得像兰姐吗?” 总算说出口了。他不禁笑,这个傻瓜。 “胡扯。”他说,“我只是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怎么那么好看啊。” 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第十三章 其实从他哥看向小蝴蝶的眼神,唐小虎就琢磨出了一点麻烦的味道。 “你还真就喜欢这样的啊?这么多年了,眼光也没变一变。” 他含糊说:“什么这样那样,胡扯。” “啧,你当初不就是喜欢兰姐来着吗?”唐小龙有意调侃,语调不禁抬了一点,“漂亮,温柔,有文化,是吧?” 唐小虎下意识地看向话题的另一个主角,目光所及,恰好见她关上了大门。 ……应该是,没听到吧?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搓了搓太阳穴,叹道:“我个人审美比较稳定,有问题吗??” “那可是真稳定。”唐小龙淡定鼓掌,“十八就喜欢大学生,快四十了还喜欢大学生。” 唐小虎:“……” 他感到脑门子生疼。 在那以后他还是照常工作,忙着处理集团事务,困了倒头就睡在公司的沙发上。等他补足精神,再次回归到个人生活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上医院拆了线,看看手表,给小蝴蝶去了个电话,然而对方已经关机。 接着,他就在医院门口见到她了,蔫头耷脑,手臂带伤。 说实话,那一瞬间血压不波动都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得知这一切都是高晓晨作死以后。唐小虎在心里暴骂了一千遍“倒霉孩子”,然后无法忽视地发现,她确实有些没精神得过了头。 失魂落魄的,走时药都忘记拿。 也忘记在他嘴角落下一个亲吻,并柔柔地说“再见”。 事出反常,没有别的可能了。他几乎是瞬间猜中了原因,并从黄瑶的讲述里得到了验证。 这下他不仅脑门子疼,还有些想穿越回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里,给跟在哥哥屁股后边讲恋爱史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怎么?”电话那头,黄瑶好奇而不失礼貌,“虎叔,出什么事了吗?” 唐小虎深吸一口气,快速答复了一个万能金句:“大人的事,小孩少操心。”然后果断把电话挂了。 黄瑶:“……” 谁是小孩?哪个小孩? 填患者信息的时候她可看见了,这位小婶婶才比她大一岁。 虎叔好像还蛮紧张她的。整合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碎片,稍一串联,黄瑶捧着手机,兀自瞪大了眼睛,感觉无意中吃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瓜。 这一头,瓜主本人血压稍稳,想了一下来龙去脉,到底觉得,应当解开这个误会。 小蝴蝶太自卑了,而极度自卑往往对应着极度自尊。她渴望着被珍惜、被重视,却乍然以为自己只是旁人的替代品,这无疑是一种极深的折辱。 更何况她几近生吞下了这种折辱。 她甚至宁愿这样稀里糊涂地替代下去,也不敢开口问个明白。她并非什么都不懂、不顾,她所隐忍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喜欢自己。 思及此,唐小虎只觉得心脏被绵针刺了一下,正在缓慢地渗出血滴。 小蝴蝶会怎么想? 她一定在哭。 甩上车门。唐小虎抓起她落下的包,三步并作两步,最后几乎跑着到门口,稍稍平了气喘,便摁响门铃。 他现在只想给她擦眼泪。越快越好。 “我确实喜欢过兰姐。那时候也就刚成年,每天在市场里瞎混,闲下来就喝酒、打牌,没一件正事儿。”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故事得从头说起。唐小虎点了根烟,开始讲述他的陈年旧事。 “她那时候可是大学生啊,而且学的还是医,一念起来要七八年,嚯,我寻思这得是什么文凭啊?牛逼坏了。” 唐小虎说到这里,目光正对上姑娘圆溜溜的眼睛,不禁顿一下,摸了摸鼻子。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后来就喜欢人家呗。但她在外地上大学,过年才回来待两天,我见都见不着几面,更别提其他的。” 唐小虎说到这笑了,一摊手,“再后来她更厉害了,成了兰姐,我也跟着强哥做事。我就想,这念头也是该断了。” 一个很普通、很现实的暗恋故事,以无疾而终收尾。 她怔忪地凝望着空气中的某处,若有所思的样子。 唐小虎以为她又在伤感,清了下嗓子,难得有些心虚地打断,“也没什么,早就没感觉了。其实想想,那个时候年轻,也属实没怎么上心,咳。” 他打量的眼色太明显,漫无边际地找补,她都忍不住笑。 “不难过了?”唐小虎及时捕到了她嘴角翘起的瞬间,用拇指尖按上去。 她摇摇头。 其实只要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她就已经释怀了。她没想到唐小虎还会愿意把这些秘密讲给她听。 在听见他十八岁尚不成熟的爱情时,她也只是不由得心软,而并无怨怼:在认识虎哥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五岁,有权有势,呼风唤雨,她不奢望他的过去是一片纯粹。这根本也不现实。 “我只是有一点羡慕。”她伏在他身上,喃喃的音色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如果我在你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你,那就好了。” 唐小虎顿住,而后一咧嘴,“早恋也没这么早啊,那时候你还没上小学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逗到人脸红了,唐小虎笑出声来,将烟蒂摁灭。 “别瞎想了,吃点东西?” 她一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却还是摇了摇脑袋,小声说:“不饿,只是好困。” 能不困吗,折腾了一个下午呢。 唐小虎皱起眉,“不吃饭怎么行?别饿坏了,坚持一下,吃完再睡。” 然而在说话间,她已经闭上了双眼,表情恬淡,呼吸也均匀绵长起来。 竟然已经睡着,是真的累极了。 “……那睡一会儿吧。”他无奈地,揉揉她的发顶,轻声笑,“我在这陪着你呢。” . 黄瑶再约到她时,轻易就能从神色里看出,这俩人的感情危机已经迎刃而解。 小侄女在心里默默给虎叔按了个赞,拉着她的手去逛街。 因为是跟同龄的女孩出来玩,抛却了那种有意无意的讨好念头,她打扮很简单,穿着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扎马尾辫,妆容清淡。和黄瑶一起做美甲、喝奶茶、看电影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两个普通的女大学生。 “所以你现在是在准备成人高考呗。说起来,那天你的书撒了一地,我就看见你的笔记了,很棒。”黄瑶冲她比大拇指,“你这么认真努力,肯定行的!” 她脸颊微红,低下头含住吸管,清爽甜润的奶茶流进喉咙,小料也很足,她细细地咀嚼,连同这份温暖咽进肚里。 “那你有心仪的大学吗?专业呢?” 她摇摇头,“当时想上学就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我连学费都凑不齐,还没考虑过那么多。” “喔……”黄瑶宽慰道,“没关系,理想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她笑一下,忽然问:“你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吗?” 这话问得黄瑶也一愣,面容流露出片刻的松动,而后又被完美无缺的笑脸所取代,“我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啦,毕业后还是要帮家里的忙嘛。” 这话说的在理。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也点了点头。 闲逛的时候她接到了电话,是唐小虎打来的,“你在哪呢?晚上有空吗?” “我在和瑶瑶一起逛街……” 通话声音不算小,她刚回了一句,黄瑶已经很识时务地接上下一句:“有空有空,我现在就回家,不耽误你俩二人世界。” 她面皮烫得要命,又觉得这样太失礼,还想说些什么。然而黄瑶立志不当电灯泡,冲她暧昧地挤了挤眼睛,就一溜烟跑路了。 “……”那这回是真的有空了。 唐小虎在电话那头听了全经过,爽朗地大笑起来,又问了地址,要过去接她。 她今天看上去难能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春活泼,小步跑向车边,钻进副驾驶,第一件事是把手里的饮料递给男人。 纸杯壁温热得恰到好处,在稍冷的天气里恰如其分地熨帖手掌。唐小虎惊讶挑眉,“这什么?” “奶茶。”她小声回答,“我、我也是第一次买,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她第一次喝到奶茶,是黄瑶请的,小小一杯要近十块钱。昂贵,但是挺好喝的,所以她想让虎哥也尝尝。 唐小虎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礼物。他顺从又生疏地拆开吸管包装,插在杯子上,浅浅啜饮一口。 温度刚好,糖分也贴心地减到三分,也许是顾念着他在健身。 明明是大号的杯子,拿在他手里像个奶瓶,幼稚到有些格格不入。她忐忑不安,悄悄看对方的反应。 “嗯,好喝。”他很给面子,放下杯子摸摸她的脸,“你很会买东西。” 掌心还带着纸杯的温度,她被熏红了脸。 甜味让人心情大好。唐小虎看着她扣了安全带,扶上方向盘,“那走吧。” “去哪?” 他扬了扬手机,微笑说:“你先前不是说过,要请我吃饭吗?” 第十四章 他们最后停在较为繁华的夜市街。 路上她就觉得这路线过分熟悉。直到下车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紧张地阻止,“不行,这里不行!” 唐小虎问:“怎么着?” 她张了张嘴:“这太……” 太便宜了。 虎哥带她去的都是听都没听过名字的贵价餐厅,动辄包下一整层(虽说是别有用心),还有穿着整齐的侍者们彬彬有礼,随时听从指示。 发出那样一条字斟句酌的短信时,她在想,她已经能挣钱了,一定要回报给他同样妥帖又庄重的款待。 而现在,反手在夜市请了个大排档什么的,她心再大也做不到这样…… 更何况她那脸皮薄得几乎透明。 和她相处久了,唐小虎已经练成看表情猜下半句的能力,此时不禁失笑:“吃个夜市有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这种人,打生下来就顿顿吃香喝辣吧?”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怔住。 “我十九岁的时候,日子比你好不到哪去。”唐小虎笑着叹口气,搂着她的肩往怀里带,“偶尔也忆苦思甜一下不是?走吧,我可能吃着呢,绝对不给你省钱。” 她被半挟着朝前走,便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制住自己的力道来源。 他这样粗糙的人,手却生得修长极了,骨节较为明显,掌心总是干燥温热的,此时以不容置疑的架势按在她一边肩膀上,另一只垂在身侧,还摇摇晃晃拎着那个玩具似的奶茶杯。 脸又变得通红。这次却不是因为拘谨或羞愧。 他俩在一个塑料雨布搭成的简陋小摊落座,菜单乏善可陈,唐小虎粗粗扫一眼,要了一份炒面,给她点了份清淡的小馄饨,此外又加上乱七八糟一大堆炸串儿——他所谓的“能吃着呢”。 小摊老板手很麻利,没多久就把食物端上了桌。他掰开一次性筷子,相对着磨掉毛刺,又拎过茶壶,替她冲了冲杯子,水直接泼在脚边,再倒上干净的。动作娴熟,无比自然。 似乎这才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她想。 他吃饭一向很快,加上天冷,塑料棚子又漏风,为了留住那点热度,他扒拉了两筷子就结束战斗,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撸串。抬眼看时,她还在给馄饨吹气,捏着瓷勺的手习惯性翘起一根小指。 她今天做了法式美甲,甲床上涂得晶莹粉嫩,外缘带一圈温润的白镶边,显得手指更加秀气。 他看着就想笑,觉得自己和这姑娘的性子南辕北辙,怎么就能凑到一起了。 “指甲挺好看的。” 她含着食物,慢吞吞应了一声,过一会儿回答:“我第一次做,瑶瑶带我去的。” 语气中带有很显然的喜悦,是真切地为拥有了一个朋友而感到开心。 唐小虎也随着弯弯唇角,“还玩什么了?” “我们去看了电影,是一部悬疑片,我也是第一次看电影呢,其实没太看懂;然后逛了书店……” 她开始一件件讲述。 最初也在担心,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是否过于无聊了,又或者他的询问只是出于礼貌的外交辞令。但男人的眼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含着饶有兴味的笑意,仿佛在聆听什么美妙的乐章般听她讲话。 他对所有的情人都这么温柔吗?还是只因为,她是她? 这个念头闪现在脑海里。她被自己荒谬而大胆的妄想吓了一跳,忽然哑声了。 唐小虎疑惑:“怎么了?” 她已经缓过来,欲盖弥彰地摆手,软绵绵岔开话题:“没什么,想到了别的事……就是今天,瑶瑶问我来着,想考什么专业。” 唐小虎点了头,“哦,对。瑶瑶可是好学生,这事你可以和她聊聊,或者问问老师,给你点建议。” 她有些踌躇,慢慢开口:“你不想给我建议吗?” “我?”唐小虎乐了,“我能知道什么?” “你念过商学院,学金融管理,可厉害了!瑶瑶告诉我的。” 唐小虎按住脑门,心想这侄女没白处,是真给他面子,又哭笑不得地啧声,“不是,她没告诉你,我那就是混个文凭啊?” 她睁大了眼睛。 “都强哥让我学的,为了帮他的忙,充充场面。”他笑着摇头,边给自己的碟子里加了一勺辣椒,“要不我初中都没念完,别逗了。” 她脸蛋赤红,还喃喃地替他开解:“那也比我学历高。而且,要不是你,我也没机会考学。” “这不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嘛,不想让你也摔跟头。”唐小虎咬着筷子,含糊不清地下结论,“人呐,还是得多念书。” 话讲得吊儿郎当的,但她早习惯男人举重若轻的关心方式了。面前吃剩一半的馄饨已经变温,仍像有蒸汽往上扑似的,满面发烫。 过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般,她出声询问:“虎哥,你觉得,如果我也学金融,或者学医,怎么样?” 要论个人理想,这两行差的可太多了。唐小虎一愣,迟疑着,“挺好的……你喜欢?” 哪里谈得上喜不喜欢。她吸一口气,慢慢地说:“瑶瑶说,她毕业以后就可以帮家里的忙。我想,如果我也能帮上你的话,那就好了。” 唐小虎手一顿。 他又听明白了:学金融的话,以后能进集团为他做事;学医的话,他那么容易受伤,也总用的上。 两个选择,一点都没给她自己考虑,好像真打算把一生都交托在他手里,可他连个名分都没许诺过,空头支票都不愿意开给她。这样飞蛾扑火,到底能得到什么? 这个笨蛋。 他沉默了片刻,将面前的碗碟推出去一点,手肘搁在桌面上,十指对叠,是一个谈正经事的习惯性姿态,有点防御的意味。 她不禁更坐直了一些。 “你真想帮我?”他问。 “想。”她声音轻轻的,但很坚定,也很郑重,眼神里闪动着希冀。 像回答婚礼上的誓言。 唐小虎看着她的眼睛,心思很乱。 高启强总说:风浪越大,鱼越多。然而淹死的人只会更多。京海的水太深了,暗流涌动,他也只是众多棋子中较为得力的那一枚,他哥也是,黄瑶也是,已经死去的老默也是——这些棋子各司其职,他能活到现在,只不过是因为还没到用他的时候。 小蝴蝶根本不知道他陷在怎样一个不可自拔的漩涡里,又或许,她即使知道,只要他还在里面,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下去。 她是个傻小孩,可他不能仗着这份感情,就引她入深渊。 “如果你真想帮我,就听我的话。”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全听你的。”像个狂热的信徒。 唐小虎闭了闭眼,皱着眉,一字一句落下,“好,那你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任何人决定你的道路,也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你自己,包括我在内。” 他的言辞和表情都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严厉。 她愣住,面上划过一瞬的害怕与迷茫。这让他心肠没法再硬起来。 唐小虎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终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像在责备自己变得软弱。 “答应我好吗?”他沉下语调,温声说,“不必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考虑,做你真正喜欢的事——你只需要做你本身。”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已经很稳重了,事业有成,肯定很会与人谈判。如果他不希望自己参与进他更多的生活乃至工作里,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哄她改变自己不成熟的想法。也许不用那么麻烦,只要端出金主的架子,直截了当地拒绝就好了,她也不会闹什么。 而他却是真诚的,恳切的,甚至是在请求,让她更多为自己着想。 哪里会有人这么在意一个拿来取乐的小宠物。 哪里会有这样的雇佣关系。 触碰到了一种接近荒谬的可能性,她的心倏然狂跳起来。 或许不是妄想呢?或许,唐小虎真的是有一点点喜欢上她了。 不需要很多,不需要像她喜欢他那样,只要一点点。她想,答应什么都可以,为他下地狱都可以。 她好半天不吭声。唐小虎有些急了,又怕再吓着她,还是耐着性子叹一句:“我一共就提过这么一个要求,行不行的,你吭个声……” “嗯。” 她抬起头来,眼里含着很复杂很脆弱的情绪,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只浅浅地对他笑一下。 “我答应你。”她柔和地回答。 第十五章 又过一个月,新年近在眼前。 补习班,公寓,图书馆,她每日三点一线地奔忙,继续着作为学生的努力。 这样的生活是充实而发光的,就如同她从前日夜渴盼的那样,做一个普通且上进的学生。她的优秀有目共睹,重新参加高考的人不在少数,像她这么拼命的却少见,只有她知道,自己在享受刻苦所带来的成就感,享受青春独有的、仅靠学习就能力争上游的轻松时光。 偶尔,电话或短信的铃音响起,她就被拉回到更成熟的世界里,只是很短暂——各种债务须得在年关前算清,这是不成文的道理,饶是唐小虎,也为着这些事东奔西走,往来应酬。 一个月来,他们匆忙地见了一两面,没做别的任何事,唐小虎只是抱着她沉沉入睡,搂她的手臂收得和眉头一样紧。 然后在第二天醒来的清晨,枕畔凉透,只有空气中残存的淡淡烟草味,能佐证昨夜的拥抱不只是一场梦境。 等到补习班也开始放假,真正汹涌的孤独才浮现上来。即便黄瑶的陪伴和日常学习能填补白日里的空缺,但天一旦开始擦黑,她便又被喧闹世界抛在身后,思念仿佛会将冬季漫漫的夜晚更加无限拉伸。 这一夜格外长,因为是除夕夜了。傍晚时分,她在试图研究怎样调和出软硬适中的饺子皮,这时唐小虎打来电话,她赶紧拿过来,翘着没来及擦净的手指接听。 “过年一直都是在强哥家的老宅过的,强哥体恤我们,把我们当自家人。” 电话那头,唐小虎这样说道。他顿了顿,只闻女孩浅薄的呼吸,到底还是解释。 “我不能带你去,也不好早走,不合适。今晚别等我了。” 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抿起来,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柔软带笑的。她说:“我知道啦,没事的。” “嗯。”他也笑一声,哄孩子的口气,“回去给你带礼物,早点休息。” 她没应,只是说:“你也早点休息。” 手机扔在沙发的另一头,在垫子上沉闷地轻弹一下。她仰靠在椅背上,感觉手上的面粉逐渐变干了,皱巴巴地抽紧皮肤,稍一动弹就往下剥落。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得到他不会来的确切消息,还是止不住地失落。 一下子就没动力了。她一边唾弃自己无法独立的心态,一边恹恹地将没研究明白的面团用保鲜膜封好,丢进了冰箱里,换了一盒速冻水饺出来。 她的饭量只要五六个水饺就饱,接着洗干净碗筷,把水池和厨房岛台都擦拭得纤尘不染,实在没什么可以干了,只好又窝回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看春节晚会。 公寓里暖气足够,加上饭困和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裹着毯子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春晚已经开始重播开场歌舞,她懵懵然看了两眼,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手机铃声扰醒的。 是黄瑶打来的,年轻女孩细软的声色也泛着困意:“你已经睡了吗?” “刚眯了一会儿。”她知道对方不会这时候没缘由地闲聊,打起精神,“怎么了?” “哦,是这样:我们家都在老宅过除夕,虎叔应该和你说过了吧?”黄瑶说,“饭局刚散,虎叔他有点喝多了,肯定是不能自己回去的,你……应该,可以来接他吧?” 尾音里夹着一丝善意的提醒和揶揄,要是面对面的话,她几乎就能看见黄瑶在对她挤眉弄眼了。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瑶瑶。”她心跳怦通,立即答应下来,“我现在就过去。” 她的驾照赶在年前考下来了,虽然还在新手期,但春节路上行人少,慢慢开还是没问题的。她到底还是没接受唐小虎买车的提议,很霸道的男人退而求其次,直接把车钥匙丢在她这里,理由是“借你开两天”。 果然总有借用的时候,比方现在。 她照着黄瑶发来的地址找了过去。高家老宅就在旧厂街那一片,楼下停着那辆亮黄色法拉利,很好找。她下车,仰头望去,家家户户即便歇息了,窗前也都留着一盏小彩灯装点氛围,喧嚣渐缓,热闹正浓。 黄瑶本来和高晓晨在阳台上并排,表情暗藏一丝嫌弃,正缩着袖子放烟火棒,看见她便笑出一口白牙,无声且热烈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快上楼来。 她有点犹豫,觉得到底是人家家里,自己三更半夜的,不好贸然登门叨扰。 谁知道高晓晨扯着嗓子嚷:“黄瑶你把手放下,烟火呲我头发里了!” “啊?”黄瑶回身,左右看看,“哪有?” “你再装?我都闻到糊味了!”高晓晨暴躁又委屈。 这时屋里传来极富有穿透力的女声,经过阳台直冲夜空:“高晓晨你是不是又欺负妹妹了?大过年的别逼我骂你啊!” “……”她决定还是前去叨扰吧,也不差这一会儿。 开门的人是唐小龙,脸上还带着很明显的醉意,见着她以后愣了一下,未曾料到的模样:“你怎么过来了?” 她如实答:“瑶瑶叫我来接虎哥。” 里间有个男人在问:“小龙,谁啊?” “呃,哦,来找小虎的。”唐小龙应道,转而给她让了条路,“先进来说。” 唐小虎刚撂下杯,要吐又吐不出来的一个状态,脑子昏昏沉沉熬着一锅温粥。听见这话也迟钝地想了几秒:找他? 谁会来找他?他所有能算得上亲的人都在这了。 哦,还有一个……但她现在应该在家里啊,自己孤零零的。他实在是分身乏术,没办法去陪她过年了。 然后他撑着墙晃出来,就看见所想的那个人正站在门口。 因为是来高家,即使已经很晚了,她也认真地化了妆,长发用真丝发圈低低挽起来,针织套裙外面配搭黑色收腰大衣,挺括面料弱化了她本身带来的易碎感,显得整个人纤薄但精致。 黄瑶这时候也进屋了,把她拉进客厅,一边帮着解释:“这个就是我之前讲的,被哥撞过的……小婶婶,过来接虎叔回家。” 感受到母亲再次抛来的眼刀,高晓晨麻木望天,“你就不能不提撞人这茬吗?” 唐小虎这时候稍醒过神来了,咳了两声,忙着介绍:“这是强哥,这是大嫂,快叫人。” 圆桌正位坐着一名气场沉稳的中年男子,身旁一边是姿容出众的短发女人,一边是高启兰。 她明白这两个人的身份,于是一一乖巧地打过招呼,包括之前已经见过面的兰姐。 “小虎,女朋友很漂亮啊,你怎么能忍住藏着不说的?”高启强笑呵呵地说。 “咳,强哥见笑。”唐小虎手伸到背后,拉住她的袖子,一面对高启强夫妻赔笑,“还是孩子呢,胆子小,不太懂规矩,就没怎么让她露面。” “人家年纪是小,所以你得多教、多照顾着,知道吗?”陈书婷抬抬眉毛,“行了,你今天喝得不少,回去早点休息吧,别让小姑娘累着了。” 再次谢过大哥大嫂,两个人告别后走到门口。 唐小虎问唐小龙:“哥,给你也送回去吧。” “强哥没喝够呢,我走得了吗?”唐小龙瞥一眼牵着手的两人,烦得要命,一挥手,“快滚,我还能再战一宿!” 唐小虎是能喝的,但也很久没这么喝过了。他这一年表现极为出色,替集团扫清了不少障碍,高启强很高兴,一直与他碰杯,是以这一晚上他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只是没完没了地往里灌白酒。 大哥要敬他、谢他,也是在赐他、赏他,他须得打起所有精神,笑着接过这份嘉奖,佐证自己的忠心。 笑久了也真是累啊。他朦朦胧胧想。再这么着下去,他的面部神经和肝脏迟早得献祭一个。 好容易把人扶进车里,扎上安全带,她坐回驾驶位,累得背脊都沁出一层薄汗。 唐小虎看见她有条不紊地打火起步,就呲起牙,“哟,几天不见,学会开车啦?” 说什么呢?难道驾驶证不是月初他看着自己领到手的吗,怎么喝顿大酒还能给记忆喝退化了? 她无奈之极,忽然想起刚才在高家他说的话,感觉就有些微妙的郁闷。 还说她是孩子,也没见他多正经。 “我不是孩子。”她也趁着这人还在醉中,严肃了一点语气,给自己立形象,“我马上就二十岁了,是成熟的女性,你不要老跟人说……说我胆子小什么的。” 那么多人听着呢,多没面子呀。 “嗯,嗯,好。”唐小虎点头,从善如流地重复,“你很成熟,我以后不说了。” 男人喝完酒以后会这么好说话么?她快速地一咬嘴唇,又想到什么,忽然在夜色的掩饰下偷偷红了脸。 “虎哥,刚才强哥好像以为,我是你女朋友。你怎么不解释?” 她忍住羞怯,鼓足勇气说:“你觉得,我、我是你的女朋友吗?” 最后几个音节发着颤,轻极了,转瞬飘散在冷空气中。 唐小虎皱起眉,似乎费神想了一会儿,而后揉揉额角,语气有些生硬地开口:“他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手心忽然凉透了,先前因为紧张渗出的汗水粘腻地在方向盘皮套上磨蹭,像攥着一条冰冷的蛇。她“嗯”一声,迫使自己直视着前方的道路,竭力笑得乖顺柔和。 “我知道了,不会乱想的。” 唐小虎看得见,她的眼神明明不是这样。她不会伪装,却又总是太懂事了,而他呢?他也许今晚的确喝得太醉了吧。 所以,就算说一些醉话,也能被上天原谅的,是么? “小蝴蝶,你不是我女朋友。”他带着三分酒意,凝望她的侧脸,声线温和到有些疲倦,“你这么好,应该做我老婆。” 第十六章 大脑还没读懂这句话所蕴含的意思,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了。她一脚踩下刹车,惯性使得两个人都向前猛扑过去。 她伏在方向盘上,怔愣扭头去看唐小虎。后者脸色整个变了,一手撑着车窗,面目狰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大爷的,我要吐了——” 又是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出来,唐小虎架着路旁一棵法国梧桐,缓了四五分钟,到底还是忍住了没丢脸地吐出来。 她在旁边抓着一瓶矿泉水,吓得脸都白了,“对不起,你、你怎么样?” 他喘上一口气,保持着倾身弯腰的姿势,盯着树坑里的一抔土,“早知道不逗你了,好家伙,你虎哥今天差点交代在这。” 果然,只是喝多的玩笑话。 她嘴角不自禁地向下,打心底里升起委屈,但很快又被担心和愧疚所掩盖了,和以前很多次一样。 吸吸鼻子,她轻声又道歉一次:“对不起。那你去车上坐一会儿,休息一下。” “坐车头晕,走走吧。” 唐小虎盯着自己手掌心,皱起眉缓慢搓掉上面沾着的细碎树皮。过一会儿,抬起头来张望一下四周,在她安顿好自己情绪的时刻,恰到好处地转回目光。 “前边是我家的老房子。”他说,“想去看看吗?” 她车开得慢,这几分钟还没离开旧厂街,刚好从高家移得向唐家近了一些。这一片老房子构造都差不多,只是当初唐家兄弟还算滋润了一阵子,地段是要比高家好上不少的。 而后,自打他跟上高启强,就再也没回来过。 钥匙在锈涩的锁眼里艰难转动,门得挨上一脚才能推开,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唐小虎挥了挥空气里扬起的将近沉积十年的尘埃,等他们稍稍落定,侧身让出通道,“进来。” 值钱物件早在搬家时拿走了,剩下一些旧而沉重的家具,在他临走前都用白布单蒙了起来,此时也尘土满布,看上去有如一个个裹尸袋般了无生趣。 他随手掀起一块白布,团了团丢到一边,底下是木质的沙发,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唐小虎无所谓,径自坐下,长腿大喇喇地伸开,冲她招一招手,“坐。” 她就乖乖地凑过去,挨着他身边坐下。黑色大衣的一角拖在地上变脏,她也并不在意,只看着眼前的人。 唐小虎仰在沙发冷硬的木头靠背上。这里早就断电了,一片漆黑,他望着空荡夜色中的天花板,喃喃说:“这里是我的第一个家。” 那时,父母双亲还都在。父亲虽然酗酒,但也会努力工作挣钱回来,母亲不爱讲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哥哥和一同上下学,一同到处疯跑疯玩,傍晚回家时,在楼道里就能闻到自家飘出的饭菜香。 可母亲很快就被父亲的暴行拖垮。她本就瘦弱不堪,挨打加上病重,人像股轻烟似的没了。在那之后父亲的脾气更加阴沉不定,受虐的人变成了哥哥——他们也只是差了一岁,唐小龙却总用尚未长开的后背替他扛下挥舞的皮带,牙关咬出血来不肯吭声。 等到他们都上了初中,渐渐长得健壮,有了反抗的能力,施暴者却突然从生命里消失——这个醉鬼喝多了黄水,一头栽倒进川流的车行中。 保险金给两兄弟紧张的生活撬开一丝喘息空间。处理好一切后事,他们就坐在这个沙发上,对面是父母的黑白照片,冷漠的香烛烟味在眼前扩散。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在彼此稚气未脱的脸庞上看见了茫然。 他和唐小龙相依为命,在这里度过了挥别天真的日子。 这里是他的第一个家——严格来说,亦是唯一一个。 没有人期待着他回去的地方,只是临时住所而已。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不仅仅是伴侣,而像一个真正的家人,共同守护着我们的生活,就算回去时你不在房子里,我也不会觉得被抛弃。我可以等待你,因为我能看见你留下的、珍贵的思念。 感受着她宁静的目光停留在身上,感受着她温软的手指探进掌心,唐小虎在心里反复设想追问,但到底,他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的酒已经醒了,清醒让他再次封缄真心,明晰罪孽。可笑的是,他也并不打算回头,而是要一直在这条路上闯下去。 所以一切都昭然若揭。 为什么天地广袤,而他无家可归。 那是因为他不配。 耳边窸窸窣窣衣料响,然后肩头传来女孩清新的发香和一点重量,是小蝴蝶靠了过来。这个爱害羞的女孩子总是这样,用稍显拘谨的亲昵和依赖来表达对他的感情。 她以沉默回报了他的沉默,好像在说:无论如何,我还在这里。 唐小虎无声地笑了,为这份小心翼翼的安慰。他从口袋里拈出一件东西,按在女孩掌心里。 “什么?”触到冰凉,她疑惑地问。 “昨天不是说了,要给你带礼物的嘛。”唐小虎还是仰着脖子,慢条斯理地答,“不嫌弃的话,收着吧。” 指尖摸索出形状,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一把钥匙。 这栋老房子的钥匙。 她几乎是一瞬间坐直了,头顶险些磕到男人的下巴。 “你是不是拿错了?”她说着,试图把钥匙递交回去。 “你骂人呢?我看着像智障吗?”唐小虎揉着脸,也坐起来,“我兜里除了它就只剩打火机,没错。” 她倒宁愿收到打火机。捏着那把钥匙,她急得鼻尖冒汗,“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收这个?这太贵重了。” 说不好这姑娘是真蠢还是装蠢。筒子楼的环境脏乱差,这片治安也不好,更别提是十多年前的户型,这间房子卖都很难卖出去,至多两万块——比她的初夜还便宜。 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说出“贵重”这两个字? “稍微有头有脸的大佬,都给情妇买枫丹白露的房子,少说也得再陪一辆宝马。”他匪夷所思地冷笑,“你呢?是看不起我的身家,还是穷日子没过够?” 适应了黑暗,他隐约看见她张着嘴,样子特别呆。 “不是的。”她小声说,嗓音有点抖。 “那是欲擒故纵?”他继续抬杠,好像足够咄咄逼人,足够蛮不讲理,就能把那些辛酸也一并抹去,“推了这个,好让我欠你一个礼物是吧?” “不是的。”她垂着眉,几乎要流下泪来,“可是,这是你以前的家。” 给了她,那他的归宿又在哪呢? 他们静默地相对坐着。唐小虎不由自主伸手去寻她的眼睛,第一下摸了个空,第二下触到了她湿漉漉的睫毛,好在面颊上还是干的,要哭没哭的样子。 于是他松了口气,也低下目光,仿佛能看见彼此交握的手。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送给你的。”他说。 到最后,这钥匙她还是没收。 “房子就当你送给了我,可是,我也是你的。” 出门时,她柔顺地笑,有些羞赧地微微低头,“所以,不管是我,还是钥匙,都交由你保管才对。” 这种程度的情话对她而言已经相当露骨了。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在她闪烁的眼眸里,像一个行将靠岸的春天。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展开自己的眉头,低笑着说:“好吧,我真欠你一个礼物了。你想要什么,我现在还给你。” 她迟疑:“……现在?” 凌晨两点? “过年不欠债,欠债不过年。”唐小虎很洒脱地摊手,“这是道上的规矩。” “可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只要天还没亮就不算。”他颇为无赖地说,看着女孩纠结的脸,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意。 好在她还不困,因为足够无聊,她已经在白天里睡饱了。至于唐小虎,他看上去还没从酒精的控制里完全摆脱出来,整个人神采奕奕,亢奋得出奇,仿佛只要她提出诉求,他就能随时带她新年大闹京海市。 她想了片刻,下定决心道:“那好吧。我不要别的什么,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好了。” 她想去的地方是一座庙宇。 到达目的地时,唐小虎摁着脑门仰天长叹,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能迷信到这种地步。 京海人多信佛,这座庙也被传闻过许愿很灵,她才想着来拜一拜的。更诚挚的信徒会在新年更替的零点来抢上头香,求这一年顺风顺水,是以这里会在除夕彻夜开门。 此时,虔诚的香客们赶过早,已经散去了,殿门内冷冷清清。 或许是因为才去过老房子,香火味道和着冷空气灌入鼻腔,让唐小虎想起父母的灵堂遗像,情绪自然有些低迷。 再加上他还叼着刚买的烟,他说:“我在外头等你,就不进去了。” 他不全信这些,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基本的尊敬还是该有的。好在门内烛火长明,姑娘不至于怕黑,便微笑点点头。 夜风渐起,缓慢透过皮夹克的遮挡,侵入身体。唐小虎半是发呆地吸完那半支烟,往里瞧瞧,她还跪在蒲团上,于是丢了烟头慢步走近。 在遇见唐小虎之前,她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于是祈祷时便有些惭愧,唯恐自己诚心不够,贪心不足。 “佛祖在上,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因果报应,就请把唐小虎要受的惩罚,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 她望向眼前的佛像,合十双手,以自己能表达出的全部虔诚。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来生,换他平安顺遂,勘破心魔,苦海回身。” 苦海回身。 他凝视着女孩孤单而瘦削的背影,她很认真,没在乎衣摆委顿在地面上沾满尘埃,就像一对甘愿折断的翅膀。 第十七章 他的姑娘专注哀恳地注视着佛祖,而佛祖的目光高高在上,越过她,直落在唐小虎身上。 他闭了闭眼,只觉自己万劫不复。 后面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总之,也是为了唐小虎求的。她站起身,因为不见有僧侣,便向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钱。 转回身时恰见一堵身影立在面前,她惊得后退半步,在蒲团上绊了个趔趄,又被那人稳稳地托着手臂扶住了。 她从这样亲昵的举动辨认出来者,惊魂未定地压下尖叫,“虎哥?” 缓了一息,又笑着问:“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不出声?” 掌心攥着手腕,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脉搏,一记一记跳得沉重飞快,像一把小锤在敲开核桃一般,叩问着他的心。 唐小虎没回应,却诘问道:“你知道我都在干些什么吗?” 他声线硬邦邦的,话也没头没尾,她不由愣住。 此时的沉默让人更心悸。唐小虎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接连追问:“你知道我的罪孽有多深?你知道我拿你当什么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 怎么敢求这种誓言? 他也噤声了。金身塑像的目光犹如实质,沉甸甸压在他肩脊上。向来骨头很硬的男人忽然有了惶恐,他怕他们说的太多,佛祖真的会信。 他早预料到自己要结出的恶果,也不畏惧一力承担,但牵扯到她就不行,哪怕只是赌咒发愿也不行。 手腕被死力捏得生疼,她不明白男人在因何不快、因何沉默。想了一想,她轻声开解:“别担心,我听说这里很灵的。” 握着她的那只手猛然一僵。 她强忍着不舒服,继续讨好地笑:“所以没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吧。” 小锤子在外壳上笃笃作响,砰一声,他的心被敲开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在白金瀚和他相遇相识,默许了他的一切掌控;她不肯要他送的一切贵重礼物,不肯花他打进卡里的钱;她甚至就在佛前恳请,替他担下一切的因果报应。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在过着怎样肮脏的生活,知道他所有的野心和贪念,手腕与拳脚;知道什么是善恶昭彰,天道轮回;知道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活该承担相应的罪罚。 可最后她只是说:做你想做的事吧。 佛祖慈悲,所以别担心,愿望会成真的。那些报应若要来,就报在她一人身上。 唐小虎很矛盾。他说不准该哭还是该笑,该觉得自己无与伦比的幸运,或是倒霉透顶——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到她?在自己已经认了命、服了软、决定就这么脏心烂肺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的时候,遇到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姑娘。 这个干净也愚蠢极了的姑娘。 唐小虎仍然静默不语,那些话都被抛在空气里一般没有回响。她惴惴不安地收了笑意,有些委屈又忐忑,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唐小虎下颌线紧绷得像一线刀锋,又与佛像对视一眼。 攥在腕上那只手再收紧,忽然拉着她向外走去。她不敢喊疼,也没琢磨清楚这人什么情绪,就只是乖乖地跟在后面,心里替他忏悔着叨扰佛门净地,实在不该。 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出去,一直走到车边,钳制终于放开了。她活动着酸痛的腕骨,抬起头刚想试探性地说些什么,就被推到车门上,克制不住的亲吻铺天盖地罩下来。 她彷徨地睁大眼睛,下一秒两腮被轻掐着,被迫打开齿关,熟悉的烟酒气味大肆侵略。 已经习惯于唐小虎的霸道了,更何况,她是爱着他的。只怔愣了一瞬,下一秒,她搂住男人的后颈,尽可能去回应。 舌尖柔韧地扫过齿列,一下一下,像她这个人,试探也是软绵绵的,有种莫名其妙的执拗。唐小虎眸色骤然暗下去,呼吸生添几分灼热,几乎是在噬咬对方的嘴唇。 她招架不住,轻轻呜咽一声。 于是力度变得轻缓,依次啜舔过唇面,像在安慰那一点微疼。 唐小虎没必要再抵抗,他早就一败涂地。 她的温柔无疑是个沼泽,引诱他沉沦其中,直至生出软肋,他明知道不该这样,却还是无可救药地陷落进去。 他无法不去爱上这样一只蝴蝶。他完蛋了。 再度分开的时候,她感觉指尖都在发酥,不由垂下视线,不好意思地避免与唐小虎目光相撞。 如果她能够抬眼看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眼底里翻搅着的爱意,与她没什么两样。 唐小虎舒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抱紧。 面孔埋在微凉的皮革里,有些透不过气。她小幅度地挣扎一下,怀抱稍稍放松,让她得以抬起头来,靠在唐小虎的肩膀上。 闹了一整夜,直到这时,蟹壳青色的天边终于泛起微亮。心神放松下来自然有些倦怠,她眯着眼睛,看见破晓的一线光渐渐饱和,鲜红浓郁如繁春着锦,喧闹地染出一片朝霞破暝,风光暗许花期定。 “回家吧。”下巴隔着衣料在肩头一划,她闷闷道。 唐小虎简略地答:“嗯。” 抱了一会儿,到底该回去了。唐小虎还记挂着她这件只穿了一次的大衣,叫她冲着光站好,自己稍微弯下身来,去掸净她衣摆上的灰尘。 “哪有人过年这么邋遢的?”他又叼上一支烟,含糊地嘲笑,“你啊,一个小姑娘,能不能也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说话间烟灰抖落到衣摆上,他没收住手,抹了一下,烟灰就和毛呢料子腻在一起,脏得更厉害了。唐小虎感到有些打脸,烦恼又郁闷地啧声,继续和那一片污迹搏斗。 他这时候就像一个很普通的爱人,还不太会照顾自己的小女朋友,偏又男子主义发作,硬要自负地搞定烂摊子。 她含了点笑意,偏头看着,乳白的雾从他指间升起,与身后绮丽霞光缱绻重合。 就这样,新一年真的来了。她忽然又有些想哭,为着天亮,为着朝阳,为着有新鲜活力与希望的一切。 为着唐小虎。 尘土与烟霞,其间十馀步。 他走到如今,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或许会有,所以她也为此虔诚祈求,只望有朝一日,他能苦海回身。可这有多难啊,行差踏错,满盘皆输,再也回不去了。 他与光明,就差了那么几步路。 她又仿若自语,轻巧说了一声:“天亮了。” “对啊,天亮了。” 唐小虎直起身,看了看她,微笑着唤一声她的姓名,郑重又珍重。 “新年快乐。” 这一刻,她忽地意识到:光明还是黑暗,烟霞还是尘土,已经不重要了。 她会一直陪着这个人的。如果唐小虎注定要走进地狱里去,她也会祈求他在动身之前,先握紧自己的手。 思及此,她唇边也漾起一点盈盈笑意,回以相同的、迟到的祝愿。 “唐小虎,新年快乐。” . 而后的生活,仍然像在温吞海面漂流的小船一样,平稳地度过。 偶尔也会有浪头打过来,这是无法避免的。唐小虎会不定时地带着伤口回来,然后在她哭鼻子的时候开朗大笑,表示这都是小意思,你虎哥命硬着呢。 她包扎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再见血也不会怕到要死,或许真的可以考虑学医。 唐小虎当然驳回。 好在她也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医学院要连读好多年,投入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少,而她想着尽快步入社会,工作赚钱,当然不能考虑这些。 她要养活自己,不能一辈子靠着虎哥生活。 冬去春来,夏意初萌。努力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像流水一样快,她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捱到六月份,总算是迎来了高考。 唐小虎就在考场外面等她。恰逢下起一场雨,他一手撑着小摊上十块钱一把的透明塑料伞,一手举着一杯冰饮,胳膊上搭着给她带的外套,站在人山人海后头,皱起眉从一群半大孩子里寻找她的身影。 看上去十分接地气。 她眼睛亮,又纤瘦灵活,很快就从人堆里钻出来,扑进他怀里,伞顶凝聚的微雨抖落了一身。 “考完啦!”她难能活泼到得意忘形。 “恭喜你!”唐小虎咧开嘴,十分配合。 两人拥抱在一起,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各怀心思。她心里想的是:总算不用复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唐小虎想的是:终于能一起睡了,憋死他了啊! 原地激动半天,总算是年长的那一个先察觉到这样做傻得出奇,于是清清嗓子,嘴角重新撇下来,严肃凶狠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还是温和带笑的。 “饿了没有?先去吃饭吧,我订好餐厅了。” 恰逢这时,有发传单的人从身侧递来广告:“打扰一下先生,可以了解一下我们这个机构,对您女儿后续填报志愿很有帮助的。” 两个人接传单的手僵在半空中。 唐小虎怒斥:“滚啊!什么眼神,我俩谈对象呢!” 声音很大,惹得周围一圈人注目观看。她揪着他的衣襟,把脸藏起来,忍不住偷偷笑到弯了腰。 第十八章 七月,暑假开始了。黄瑶从勃北回来,和她聚了两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忙忙碌碌的。 三年级大家都在找实习的时候,黄瑶已经不出意外地被安排进集团,各个岗位轮着熟悉业务,连轴转得比她备战高考时也好不到哪去。 最郁闷的是闲暇时间也会被高晓晨截胡。 “我哥就知道带我出去飙车。”黄瑶在电话里对她小声抱怨,“天天被交警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她的手臂早好了,都是挫伤也没留疤痕,但回想起高晓晨那风风火火的做派,不由得心有余悸地点头,随即又意识到对面看不见。 正当她要回应的时候,听筒里传来了暴躁的敲门声和大嗓门:“走啊黄瑶,就等你呢!” “……” 黄瑶最后匆匆撂下一句:“发际线都给我吹后退了!” 她哭笑不得地结束了通话,缓慢伸了个懒腰,看看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于是翻身从懒人沙发上起来,去化妆搭衣服。 跟着唐小虎一年,她多少也会撑起一点“老大的女人”那种气场装装样子,虽然这种气场多半都是由妆容和利落服饰填充出来的,也聊胜于无。 手机是现在最新的大屏幕智能款,还是唐小虎送的,尽管她觉得很可惜——之前那个手机明明很好,还能再用,但唐小虎凶巴巴的一句“现在谁还用翻盖儿啊”,就给她换了。 触屏的手感太奇怪了,她不得不用两根食指戳来戳去,从头学起。 照着搜索来的“成熟女人”妆容教程打扮好自己,又挑了一条丝质吊带裙和小披肩,穿高跟鞋不好开车,时间还早,她坐了三站地铁去白金瀚。 白金瀚的员工们已经习惯于对她恭敬客气了,而她也渐渐习惯于在听到“小蝶姐好”“嫂子好”之类问候后,抑制住自己鞠躬问候回去的冲动。 “唐总现在见客户呢,您先坐坐。” 她对侍应矜持地颔首,再三婉拒了对方要鞍前马后待命的请求,独自轻车熟路穿过幽长走廊,总经理办公室就在尽头处。 她陪了两个月的酒,深刻领略到把自己大把的青春消耗在这里,无疑是一件令人崩溃的事情。 所以总是要有些发泄的口子的。 报复性消费也好,说闲话也罢。 转角处,和她做过同事的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 “那可是虎哥啊,你怎么敢往他身边蹭。” 被点到的女生边补口红边笑,“有啥不敢?普通人我都不蹭,浪费老娘色相。” “可虎哥不是有对象么,就那个小蝴蝶,我看他们都管她叫嫂子。” “那是抬举她。不就是睡了几次嘛,大家都一样。” “就是的,我还睡过局长呢。”另一个人附和。 这话真露骨,几个女孩小声笑闹成一团。 “不过你要想攀他,确实有门。虎哥这两天的局都是我陪的,他一直打电话,态度那叫一个温柔,肯定是跟哪个女的有联系。” “不是小蝴蝶?” “应该不是,我瞄了两眼,号码没备注……好家伙,她管得真严,虎哥都得偷着找人。” 又是一阵笑。而后,那个涂口红的女生总结道:“反正虎哥现在是想换换口味了,对吧?那别人都行,我怎么不行呢?” 她在墙边按手机。 其实不用看也清楚,他们的通话记录里没有这两天的内容。最近她和唐小虎都在一起住,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些电话当然不是打给她的。 她也见到他有几次特意躲到阳台上去打电话,通话时间不长,但很频繁,多半都是唐小虎在说。 她注意到了,但是从来没多想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嫂子好,您来了?” 还是那位经理,小跑两步绕到她正面来,陪着笑,同时满脸铁青地瞟向墙角,显然是跟着听了几句。 那几个女孩脸色更难看,说闲话被抓个正着,关键是内容还特别戳人脊梁,一个个带了哭相地站出来,瑟缩得像淋了雨的病鹌鹑。 这种事肯定不好当事人亲自下场。经理撑场面般大骂了几句,期间还狠狠给了为首的女孩两个耳光,白皙皮肤很快就紫胀起来。容貌美艳的女孩低着头抽泣,连抬手捂捂脸都不敢。 经理搓着手,苦笑:“嫂子您看,这,这我真不知道她们……您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只要您出了这口气!” 她还是敛着披肩靠在墙边,沉下脸不发一语。 嘤嘤哭声强自压抑着。 送酒和果盘的服务生推着车走过,低声向她问好,目光不敢往旁边斜视一点。 “这事我能管吗?”她轻声问。 “哎,这种小事您随意,虎哥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这种小事确实没必要麻烦虎哥。 销金窟里管教人能用什么手段,她虽然好运地没经历过,倒不是不清楚。打骂,虐待,药物控制,甚至买卖人口,只要上位者愿意,也并非做不到。 但她们只是乱讲了两句话而已,又不会掉一块肉,需要赶尽杀绝吗? 低重喧闹的乐声从门缝泄露,糅合成一团难以辨别内容的噪音侵袭耳膜,好像一个沉闷的水泡把人包裹起来。她觉得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同样是在这条路上走过去,地毯的花纹都没变,只是那时她的目的却是将自己待价而沽。 现在却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灯光把脸上浓郁的妆洗得很淡,让她看上去仍像个漂亮的女学生一样纯洁。她将倚靠在墙上的力度收回,站直了,抬起眼睫,眸中投射的阴影便也跟着颤了颤。 “这个月工资扣了,下不为例。” 那张仔细描绘过形状的红唇,最终只吐出这样一句。 对面的人都有点懵,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掺杂着一丝看不懂情绪的纳闷。 她很无奈地撇下唇角。这样的处理方式也许会掉面子,但无所谓,这种面子留着也只是狐假虎威而已。她不会阻拦唐小虎做的任何事,并且不会因他做的任何事而抵触他,也同样确定,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去伤害别人。 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她无法挥刀向更弱者。 颤巍巍的小猫跟踩进地毯里悄无声息。走到办公室门前按下密码,推开门前,她半回身冷声道:“上班时间不要嚼舌根,让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不像训人,更趋近于敷衍的好言相劝。 一群人愣乎乎地看着她的裙摆被掩入门后。 这道门隔音效果好很多,轻轻一推,就能完全阻断和外界的交流。她四周看了看,从办公桌上捡起唐小虎剩的半盒烟,抖出一支咬在嘴里,然后踢掉高跟鞋,窝进沙发点开了手机游戏。 温吞水般的性子,玩游戏都玩不来刺激一点的。她还是用两根手指笨拙地戳音游,重开两局,miss数达到七次的时候,门又被推开了,是唐小虎。 她当机立断退出了玩不明白的游戏,鞋也没穿,就跑过去抱住他。 唐小虎进门时还在端着手机看,眉头拢起来,仿佛在对待什么重要的事。是以下意识搂住她的时候还有些猝不及防,笑着问:“慢点,怎么了?” 她双手紧紧圈住男人窄瘦有力的腰,在他怀里蹭乱头发,“很想你。” 虽然昨晚才在一起过了夜。 唐小虎以指作梳,理了理她的刘海,正欲说些什么,一直嘟嘟空响的电话正好接通了。 还没反应过来,那条总用来揽住她的胳膊忽地横进两人身体之间,力道和缓但不容置疑地把她推开。唐小虎用手盖着听筒,用眼神示意她回避一下,然后自己转进了卫生间里。 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透过门板嗡嗡传来,她彳亍在原地。 推开她了,因为那个电话。 他脸上露出很高兴的神情,忙碌一天的倦怠都一扫而空,不似作伪。会是像她们说的那样,跟更优秀的女性有了联络吗? 可如果真是这样,干嘛要躲着她?她那么听话、懂事,反正也不会去给他添麻烦的。 唐小虎兴冲冲地走出来,直奔办公桌,随手抓了支笔咬开笔帽,在台历上记着什么,而后挂断电话时,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 在看到她时,这份笑意稍稍收敛了一些。他轻咳一声,换上严肃的姿态,像总统就任演讲那样摆好了架势。 要宣布好消息了,也许,她很快就不被需要了。她漫无边际地想,鼻子有些酸酸的,嘴巴里不由自主地泛起苦涩。 “小蝴蝶同学。”唐小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究极轻描淡写,“恭喜你,已经被京海大学中文系录取了。” 她:“…………啊?” 眼睁睁看着她一脸呆相,唐小虎也疑惑了,“……这件事不值得高兴?” “你,”她磕磕巴巴,有点梦想成真的欣喜,但又被其他的问题压下去,“你怎么知道的?” “给招生办打电话呗。”他一扬手机,不耐烦地啧嘴,“出成绩这事也没个准点,这两天我都不知道打多少遍了。” 电话那边还都是知识分子,又是有求于人,他莫名其妙感觉矮了一头,硬把嗓子揉成个亲切的男中音。 “……你这两天一直在打电话问这事?” 唐小虎夸张地往后一仰,根本挡不住面上的开心,“不然呢?” 她张着嘴,短暂地失语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那你特地避开我干嘛?” 唐小虎把嘴抿成了一道直线。 很微妙地,他的耳朵也红了。 她用迷茫的眼神追问过去。 唐小虎呲起牙来,用犬齿咬了咬下唇一块干皮,半天才压了声音,无奈地承认:“嗐,我就……怕你没考好嘛。”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为了考试那么努力,万一成绩不理想,你得多伤心啊。”唐小虎抓了一把后脑勺,把用发胶打理整齐的头发都给摸乱了,显得有点烦恼,“我想着先替你问问,要是结果不太好的话,就再委婉点告诉你。” 说着他又笑起来,嘴角咧得很开,露出两颗虎牙,“事实证明,我就不该多余担心。你这小脑袋瓜子真灵啊,够用!给你虎哥长脸了!” 她看着他开朗像个孩子的脸,又看向台历,上面字迹潦草,记着她各科的好成绩。 她完完全全愣住了。 “不是,这事至于这么半天不能接受吗?”唐小虎弯腰瞅她,又皱起眉,“哭什么,哭什么!你考上大学啦,笨蛋,有什么好哭——” 她一头扎到男人胸口上,扑进他早已经对她敞开的怀抱里。 眼泪浸透衬衫。心里揣了个大乌龙说不出口,她只能红着脸往那胸襟里拱,把精心化好的妆面全都擦花了,抽抽噎噎说:“我很高兴。” 很高兴能考上大学,也很高兴你这么在乎我。 唐小虎揉揉怀里那颗脑袋,笑声清爽干燥,像炎夏里电扇吹出的凉风。 “高兴的话就该笑啊。”他温柔了声线,“傻小孩。” 第十九章 开学报道这一天,唐小虎没去。 不是不想,他甚至提前一天挑好了要穿的西装,搭配上一条花花绿绿而不失风度的领带,皮鞋新上了油,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在即将出门的时候接到电话,又有新的工作要等他处理。 墨镜挡着看不清眼神,但很直观的,那双本来就习惯性下撇的嘴角此时更加沉重。她有一点想笑,还是搂住男人的脖子温言:“没关系,只是去签个字,认识一下同学,没问题的。” 送她去学校的还是那个司机,他叫老贺。她莫名地不太敢和他多交流,总觉得他不苟言笑,又对她很是尊重,三四十岁的人,跟她说起话来,“嫂子”长“嫂子”短的。而且作为唐小虎的眼线,知道自己很多无关紧要但细致过头的小秘密,怪不好意思的。 新生入学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在校门口拍照了。京海大学的大门是一整块岩石雕刻的,看起来非常恢弘气派,她站在石头前很甜地笑,让老贺帮她拍,然后笨拙地套上好看滤镜,给唐小虎发送过去。 要成为学霸的小蝴蝶:[图片] 要成为学霸的小蝴蝶:[爱心][爱心][爱心] 做完这些,她低头傻笑了一会儿,抬眼看到老贺仍然板着脸,很认真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忍不住脑瓜嗡嗡作响。 沿着大路直走进去,迎面就是新生指引处。虽然在娱乐场浸淫了两个月,但面对酒客和学生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压下那点蠢蠢欲动的自卑心,她鼓起勇气走过去,有礼貌地问询相关信息,接着开始填表。 因为是参加成人高考上来的,要填的内容自然多一些。正当她对“家庭出身”这一栏犹豫时,有位学姐突然开玩笑地问:“那是你的保镖吗?” 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老贺一身黑西装站得板板正正。九月的气候还很炎热,他一脸冷漠,严阵以待,好像根本感知不到温度似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在像个小孩一样被看护着,还是红着脸如实回答:“是司机。” 几位高年级的学生面面相觑,就这个学妹的身份产生了一丝猜测。 没有几天,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关于新生的流言已经不胫而走了。她长得漂亮,衣服精致,又会化妆,脾气温温的很少讲话,在一众刚高中毕业的半大孩子里面自然格外出挑。再加上报道那天还有司机全程陪送,男孩女孩们寝室卧谈的时候,顺其自然地开始讨论她,是不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她生性敏感,察觉到了这些议论,受宠若惊以外,多少也有一些忧心忡忡。 无论是什么导向的舆论,处在中心位置总是危险的,胆子很小的女孩坚信这一点。 京海大学离家里不远,她不用住寝室,少了一层关系,自然也和室友们隔了一层壁。她倒不在意,只是更加认真地学习,参加活动,享受来之不易的校园时光。 军训结束的时候,唐小虎去学校接她。 那天的夕阳也很好看,橙红如一颗饱满的柑橘,天边晕着鸽子羽毛般蓝绒绒的淡彩。唐小虎坐在车里抽烟,眯眼看向校门的方位。 她穿着白T恤,军训裤还没换下来,上衣随意在腰间打了个结,背包挂在一边肩膀,看起来青春洋溢。皮肤晒黑了一些,但这样柔和的肤色变化丝毫不减损美丽,反而让她看起来健康了许多。 她在和身边的女生讲话,笑得很开心,双眼微微泛亮,丝毫看不出前十九年的人生在她身上留下苦难的痕迹。 唐小虎同样注意到,周边至少有一半男生都在盯着她。那些或探究或惊艳的目光像藤蔓,缠缠绕绕将她围在中间。有特别放肆的,还低声笑着在背后对她指点,并若无其事地快走两步绕到前面,假装不经意回身,掏出手机来拍摄。 他目光沉了下来,打开车门走出去,一脚把未抽完的半支烟碾灭,靠在车边抱起了双臂,整张脸透着不近人情。 这不是防御的驾驶,这是极力压抑自己想揍人的架势。 好在她很快看到了唐小虎,眼睛瞬间又亮了几倍,跟身边的女同学道别,然后一边小声喊着“虎哥”一边雀跃地跑过去,长长的发尾在微风中甩了一个弯。 唐小虎微笑着拿过她手里的包,但是没有接受她的拥抱。她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满身是汗,红着脸嘟囔,“还没洗澡呢。” 唐小虎并不嫌弃她洗没洗澡,他熟知社会的法则,刻意削减了在陌生人面前与她的亲近,只是在她上车坐好以后,回头用那种淡漠的眼神环视过去,带着一种嘴角向下的浅薄微笑。 是警告也是威胁。 那笑容里面毫无善意,如同狩猎的豺狼般高高在上。被扫到的男生们浑身一颤,脸色顿时变得极端难看,立刻收起手机匆匆跑开了。 他敛起冷笑,关上车门,转而若无其事地与她交谈:“大学怎么样?” 她笑眯眯的,无忧无虑回答:“太棒啦!” 如果说社会就像一座丛林的话,那么相应的,也总有一些人会像鬣狗,成群结队,躲在暗地,惹人生厌,又无处不在。 那天老贺照常送了她去上学,回来直奔公司。唐小虎正在开会,洋洋洒洒一个多小时,完事以后看到他,抬起一边眉毛,“有事?” 老贺短暂地沉默一下,然后斟酌着开口:“虎哥……嫂子好像被欺负了。” 他眉心猛然一搐,还未追究什么,给小蝴蝶设置的专属铃声响起来。他迅速接听,心急如焚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寂静了两秒,女孩子淡定到不可思议的声音传过来。 “虎哥,”她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我在学校打架了。你能来一趟吗?” 尽管唐小虎注意保持了和她的距离,谣言还是如烈性瘟疫般扩散开了。有人听见她喊“虎哥”,老贺喊她“嫂子”,也有人认出了唐小虎,紧接着,顺藤摸瓜就猜测到了她的身份。 其实也不算谣言,她是唐小虎的情人,这就是事实。象牙塔里的人们眼中非黑即白,她毫无意外被打进黑的一列里,从前那些关于她的猜测风向掉了个儿,什么司机、豪车、大小姐,不过是仗着年轻皮囊圈钱的婊子罢了。 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好看,柔和,不爱讲话。但除了她以外,周遭一切又都变了。 高高低低的议论中央,她并不在乎。被孤立也无所谓,她来大学又不是来交朋友的;被人明里暗里骂再难听的话,骂就骂了,能怎么样?她从小就是在这样恶毒的言语中长大的,况且大学生都自矜,只是口头说说,都没动手打她,比起从前已经很好了。 老贺看得出她身边的气场变化,问了两句,她绵绵地笑,只说:“我没事呀。” 至少在今天上午之前,一直都算得上“没事”。 她抱着书去上课,中途被人堵了路。为首的男生她记得,曾经给她递过纸条,直截了当地要追求她——在她声名狼藉之前。现如今,一点面子都不用留了,男生直点她是小姐,是破鞋,是出来卖的,不如到他这来整几个零花钱。 她一眼没看递到脸前面的那些红票,抿着嘴巴让开,决定像往常一样息事宁人。反正他们只是来寻开心的,能够羞辱到她,自然就会消停了。 “装什么啊,都给你钱了,跟谁不一样?”性情恶劣的人渣一个劲儿冲她喊,“你不会就打算跟那个老男人耗着吧?笑死,你真当他会包你一辈子啊?等哪天他把你蹬了,你得求着老子上你,知道吗!” 她站住了。 她抬起眼来看着那个人。 书脊镶着金属边的厚重词典,轻易划破了半个额头。男生捂了把脸,被打得脑袋发晕,还在对着满手的血迹发愣,她已经嘶吼着扯住对方衣领,一下比一下重地砸了过去。 唐小虎赶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小姑娘正站在一旁,头发和整个场面一样乱,脸上像是被打了,左颧骨一块青肿,鼻子底下是没擦净的干涸血迹,衣服上也零零散散沾着血。他看了一下,应该是对面那个出血量极大的小杂碎溅上去的,于是放了点心。 她眉目清淡,竟然有了几分男人迎着刀锋面不改色的气势,冷冷地瞧着男生的家长对她发泼。 他进门,一时间屋子里静了静,因为自然而然的压迫感。唐小虎稍微躬下身和她视线持平,先问疼不疼,怎么回事,她都很倔强地一声不吭。直到后来,总算是有些扛不住了,眼圈变得赤红,她哽着嗓子说:“不是我的错,是他先说我的。” 唐小虎把她搂进怀里,用拇指蹭掉一小块血渍,神色晦暗,回头让手下先带她出去。 “我来解决。”他微笑着允诺。 门又关上了。校领导推推眼镜,才开始讲述事情经过,期间夹杂着对方家长七嘴八舌的指摘。唐小虎垂下眼睛,舔着方才咬到发痒的一颗后槽牙,眼底里酝酿着一场风暴。而后,向后抄了一把头发,手插进口袋,公事公办地笑起来,打断了叙述。 “情况我不想了解,就算我们全责吧。小打小闹,也别记处分了。”他亲切地说道,“要多少医药费,我们赔。” 第二十章 回程一路无话。 医生和伤者的位置交换了一下。她不愿意去医院,觉得自己斗殴落了下风太丢人,而且也没什么大事。唐小虎给她擦了脸,所幸就只有一块青,嘴角破了点皮。 毛巾热腾腾地拂去灰尘,手法生疏而笨拙。他从小也是受唐小龙惯着,几乎没照顾过别人,偶尔一下抹重了,粗糙面料蹭到伤处,她咬着牙忍,心情也不好,眼睛一直泪汪汪的,嘴角越发沉重地耷下来。 唐小虎给她涂双氧水,感慨般地说:“你怎么现在和我这么像?” 他指的是撇嘴角的样子,她却以为是在影射自己逞凶斗狠,越发郁郁地沉着眉。 唐小虎没有追问前因后果,也不必去问。 他在学校看到了事发的那段监控,趾高气昂的男学生把钱怼到脸前面,她也只是退让,却在对方说了什么以后把书砸了过去,费力但不遗余力,像头捍卫领地的幼狮。 对面一米八几的男性,胳膊粗壮有力,一耳光就把她打得摔在地上。监控没有声音,画质也不好,但能看见她脸上没有畏惧,只是勃然愤怒。 唐小虎心脏怀着更沉积的愤怒,还是直截了当地花钱过了明面,因为不想给她的档案留下不好看的记录。回家的时候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事,余光瞥到身旁安静不语的女孩,还是什么也没说。 原因本来也不重要。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她受到了伤害,那就是对面的错,他自然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阴郁的火煎得人在暴躁边缘徘徊。他不由站起身来踱步,冷漠地按手机,向手下交代事情。 “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唐小虎站住,蹙眉看向她。 “如果我能更冷静一点,就不会这样了。”她低头,带着鼻音,“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唐小虎反问,“你也说了,不是你的错。” 他回到她身边,蹲跪下来,双手撑起她的脸庞,把通红眼角和细微伤痕都看得清楚,“哭什么?” 迟迟落下的眼泪把手掌浸湿。她整个人都泡在悲伤里,哽咽说:“我让你生气了。” 他滞住,然后继续帮她擦眼泪,两只手一起上,将水渍从她眼睛底下抹开,蹭到乌润鬓角上。 “我生气也是气那王八蛋欺负你,”唐小虎语气很淡,“气你干什么?别总往自己身上揽错。” 我心疼你都来不及。 哭泣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了。她抽泣着撞向他的肩头,直到浸透衬衫,沾湿皮肤,才又找回说话的能力。 被霸凌也不要紧,她经历的多了,根本不害怕。她怕的是那男生说,虎哥不会一辈子都需要她。 “唐小虎,”她嗓音沙得厉害,“我们会有分开的那天吗?” 直呼姓名,像是索要一个凭证。唐小虎圈紧她,手指绕进她的长发里,无声息地直视前方,可眼睛什么都没在看。 她也没再说话,哭了一会儿,从怀抱里蹭出来,把他推到沙发上坐好。唐小虎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倒也顺从了。 皮带被很轻易地解开,抽到一半时,唐小虎握住她的手腕。太细了,一拗就能折断,突出的骨节硌在掌心里,像蚌肉中的沙。 他说:“你不用做成这样。” “可是我想要。”她流着泪,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要你。” 她跪进他两腿之间,仰着被泪浸泡殷红的眸子看他一眼,而后沉下了头。 其实这样没多舒服,尤其她还是个新手,只是俯首称臣的意味要比纯粹的寻欢作乐更令人悸动。 唐小虎看她,梳整齐的柔软黑发因动作从脖子两边分开,露出一段脆弱的后颈,那上面有一颗平时难以察觉的红痣,仿佛牛奶中间落下的一滴血,渐渐凝成一个漩涡,由目光吸引着他,直至陷入深处。 细微的疼和蚀骨的痒。 堕落的人和无暇的人。 良久,她再度凝眸,相对上男人短暂失焦的眼神。他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去亲她摩擦出红痕的嘴角,尝到来自自己身体又混合着一些药水的涩味。 她这时候反而难为情了,东躲西藏地不肯,怕脏。唐小虎觉得好笑,她都不嫌,有什么脏的? 都是皮肉骨血,都是一样的人。 他们早就交织、纠缠、相互蕴结,分不开了。 接吻时姿势变换,唐小虎很轻地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向下撤了撤。她突然意识到,他要做同样的事,立即慌张起来,甚至濒临崩溃。 “不行,你不可以……”她试图阻止,眉尾又可怜兮兮地垂下来,像被欺负了,又像讨要一个亲吻。 于是唐小虎吻了她的额头。 “你学中文的,不明白么?”他捉弄般地笑起来,语气凝成伊甸园爬出的毒蛇,“这叫做‘投桃报李’。” 两个人的经验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唐小虎执行起来就像与她唇舌交缠时一样熟练。她抽泣着,没什么力度地蹬了几下腿,很快溃不成军。 颤抖的余韵还未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她潮红了脸,“……为什么你这么会?”嗓子完全哑透了,又发着湿甜,如同一口流质的砂糖。 唐小虎替她把汗湿的鬓发别到耳后,笑眯眯地反问,“那你是怎么会的呢?” 她支吾:“看电影……那种……” “哦。”他揶揄,“你好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快。” 她羞恼得又快要哭了。 “因为,我比你大那么多。”唐小虎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出生比你早得多,混社会比你早得多,所以——我们一定会分开的,小蝴蝶,我也会比你早死。” 他忽然兜兜转转,回到这个问题,仿佛要刻意要她预演难过,这样真到了那天,她也不至于一下子接受不了。但她这次没有再落泪。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寸一寸看过他的眼底,要一直看进他心里去,检验这句话有几分真诚。 “在那之前,”他用诱骗的口吻承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今天是不必再去上课了。脱力将她整个人扰得昏沉沉,去洗了个澡出来以后,她看见唐小虎收拾好衣服,准备出门。 “有些事要处理,我会晚一点回来。”他说,“你好好休息。” 她很乖顺地目送门关上,然后带着一身洗浴过后热腾腾的香气,钻到薄被底下,身体上的疲惫让她很快顺利地跌进了睡眠里去。 唐小虎的确回来得很晚。 他动作很轻很快地脱下鞋子,走到客厅,衬衫也顺势剥下来。他借着玄关感应灯的微亮查看,袖口上沾了点血,渗进纤维里和布料干结在一块,看起来就很难洗。 他不满地皱着眉头,思索着还是直接扔了,免得小蝴蝶多心。 那个学校里的杂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畜生,当然不可能被轻易放过。手底下的人很快查到那男学生全部信息,连着相关有几家公司也摸了个透。唐小虎不欲让高启强他们这些上头的人知道更多,毕竟这还算是私人仇怨,不过,稍微动点手脚,把他们划进敌人的范畴,也并非什么难事。 商场上的战争可以徐徐图之,但在那之前,他等不及要给对方一点教训。 唐小虎当然没打算亲自动手,只是在手下处理时,一时疏忽让那个人差点逃脱。他一把夺过球棍砸断了对方两根肋骨,血就是那时候不小心沾到的,算今晚唯一的小意外。 好在没被看到脸,省得后续麻烦。他将带血的袖子随意团在里面,丢进垃圾桶,只穿着一条裤子打算走进浴室。 他突然顿住脚步。 她站在卧室门口,静静望向他。 “还没睡?” “下午睡饱了。”她说着,慢慢踱过来,眼睛不安地闪动,“你受伤了?” 还是被她看见了。唐小虎把手落在她的肩上,语气清淡:“不是我的血,是那个人的。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用不了很久,那些公司将会相继破产或被吞并,这一家人都可以打包滚出京海市。唐小虎心情愉悦,对这场速战速决的战役感到十分满意。 她却会错了意,在辨别出他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以后,浑身猛地僵滞。 腕部猛地一紧,是她攥住了,手心冰凉。她瞳孔发颤,喉咙不安地绷紧,“你、你把他——” 唐小虎何等会察言观色,他立即意识到她误会了,觉得好笑,但随即,不知什么心态作祟,他咽下了即将脱口的辩解的话。 他抿紧嘴唇,泄露一个不屑的笑,承认下来,“对,我替你报仇了,你高兴吗?” 搭在肩头的双手顿时变得无比沉重。她仰头看过去,见唐小虎逐渐向她靠近,眼神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就是这样的人。”他紧盯着她圆睁的双眼,冷笑,“小蝴蝶,你害怕吗?” 唐小虎自己都不知道想得到什么回答,而她还在皱着眉,神色却一如既往地清澈,不再像是个孩子,反是透出天真的坦荡。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唐小虎觉得,就算自己真的成了恶鬼,也会得到原谅。 “不。”她说,字字清晰,“我爱你。” 第二十一章 唐小虎叹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近来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是因为心变得软弱了吗? 他摸摸女孩柔软的脸,“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表白是脱口而出的,后知后觉才红了脸。她听见唐小虎这样讲,急着要分辩自己没有乱说,然而他已经抱过来了。 男人结实的肌肉锢在身体两侧,躬下身将下颌搭在她肩膀上,很累的样子。 她的心脏又很快跃动起来,鬼使神差地壮着胆子,抽出手摸了摸他后颈和发尾相连的那一块,像抚慰猛兽的皮毛。 唐小虎从胸腔里低低滚落出一串笑声。 “放心吧,没弄出人命。”末了,他不忘懒洋洋地解释,“老子现在积德行善,便宜他了。” “积德行善”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黑色幽默的感觉。心念一松,她也没忍住笑了。 唐小虎没再说什么。 他不会告诉小蝴蝶,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又去了那座寺庙。 他走了她走过的地方,拜了她拜过的佛像,捐了更多的香油钱。他求着佛祖:如果你真的那么灵,能听得到信徒的祈愿,就也看看我的心肠吧。一人做事一人担,苦海无边,我回不了头,只愿她能靠岸。 那是她本应得的、很长很好的人生。 之后的校园生活平静了很多,那个人果然没再出现,且,因为她异常英勇的一战成名,先前霸凌她的人多少存了点惧怕的心思,一个个偃旗息鼓,一般同学见了她也都像见瘟神一样,恨不能绕远路走。 她不在乎。孤独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课业上,第一个学年过去,她顺利凭借优异的成绩拿下了一等奖学金。 黄瑶此时已经毕业,在集团做财务。有休假的闲暇时间,她们约了一起出去玩。 明明高家那么富有,养女的衣服却总是格外朴素。黄瑶下了班就直接过来找她了,身上还穿着不合身的职业套装,看起来有点奇怪。她咬着果茶吸管,料想到对方的身份,不免有些感同身受的心酸。 “我替你挑一身衣服吧,好不好?”这话在脑子里过了半圈,她说。 黄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说到底,你也算是我的侄女……”她搬出身份的借口,自己还难为情地打着磕巴,“见面礼,总、总是该有的吧。” 认识两年多了,还什么见面礼。 黄瑶笑了,怎么会有板着脸也这么软绵绵的人。“好呀,”她接下这份善意,“那就让小婶婶破费咯。” 她们选了两身款式一样但配色不同的的休闲套装,黄瑶以“我想试试不同颜色但懒得换了”的理由要求她穿上,然后拉着她在镜子前拍照,感叹道:“哇——我们好像一对儿啊!” 确实,一样的长头发,一样的衣服,一样年轻而偏甜的脸。可是一般女孩子这样,不都是说姐妹或者闺蜜么?她被这种百合发言逗得脸红,仓惶逃出试衣间去付钱。 自然是不便宜的,但她有奖学金和兼职挣的零花钱傍身,也不是很肉痛。瑶瑶请她那么多回了,她也想做一次大方的朋友。 逛街时饮料喝得多,黄瑶把包包交给她,就钻进精品店的洗手间。店里呆久了还是有些闷的,她出门去等,把拎着的纸袋换到左手,打算刷刷手机。 后腰冷不防被一个冰冷的玩意抵住了。她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被谁撞到,刚要回头。 “别动。”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呵止,同时那冷物更用力地贴上身体。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一把刀。 “想活命的话,就别回头,向前走。”那人说。 她的思维有一瞬间的迟钝。是什么情况?无差别攻击,寻仇,还是有预谋的绑架?但身体已经屈从于危险,不自觉地听从了指令。 “你想干什么?”她问。 对方也很干脆,“少废话。” 眼看要被逼迫到大路上的时候,黄瑶恰巧从店门出来,乍然寻不见人,急忙扫视一圈,便发现了她的险境,厉声喊道:“离她远点!你是什么人!” 身后的人显然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了句什么,尾音带着怀疑。黄瑶正向她这边靠近,同时掏出手机报警,那人也当机立断,在她意欲反抗之前一拳砸向她的侧颈,而后转身就跑。 重击使得动脉血流被短暂阻截,引发一阵空白的眩晕。黄瑶冲过来大声喊她的名字,把她上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同时只能咬着牙看歹徒跳上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逃之夭夭。 她在被袭击之前下意识躲了一下,所以没有晕很久,只是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一直恶心得呼吸不畅。 警方很快赶到,问她需不需要去医院,她皱了皱眉,脸色很差,但还是选择先去做笔录。 那面包车挂的自然是假牌,查不出什么。除此以外,她只能尽可能描述当时并不多的印象。 “我没看到脸,听声音也不是认识的人。”颈侧发着钝痛,她费劲回想,“对,他当时说了句什么……‘抓错了?’,好像是这么说的。” 询问她的是一名穿着便衣的男警,脸还年轻,但头发都花白了,眼神有些疲惫却犀利。听完她的话锁起了眉头,记录笔在桌面上敲了敲。 “你和黄瑶是什么关系?”他问。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不假思索。 “还有呢?” 还有?她愣一下,然后看着他审视的眼睛,想了一会,不确定地补充上:“我,我和瑶瑶的叔叔在一起……这个有需要说吗?” 白发男人笑一下,语气倒还很温和,“你觉得呢?没需要的话我也不会问你了。” 她忧虑重重地垂着眼。 他从笔录底下抽出一份材料,看着说道:“四个月前,京海大学的学生陈某,在回家路上被人恶意袭击,经鉴定构成轻伤二级,不久后陈某退学并举家搬离京海。这事你知道吗?” 陈某,那个和她打起来的男同学。她眼皮狠跳了一下,然后很缓慢地问:“这和这件案子也有关系?” “经调查,他先前与你有过冲突,闹得很不愉快。”男人说,“不排除这次挟持是对你进行报复的可能。” 很明亮的白灯光从头顶倾泻,眼睛不由得发酸。她双手叠在膝盖上,无意识相扣,思索片刻后答:“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他,刚才也说过了,那人在看见黄瑶以后说了句‘抓错了’,我想,也许他的目的本来就是瑶瑶,只不过我们穿着同样的衣服,他才认错了人。您觉得呢?”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软和,甚至懦弱,抗拒的意思却很明显。 对方也不过分,很好脾气地承认:“你这种想法确实更贴合实际,我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而已。” 最后,“能说的,我都说了。”她以鼻音轻喃,从沙发靠背上直起了腰,好像下一秒就要站起来走掉。 男人点点头,递上笔录,“好,你在这里签个名,然后在这写‘以上记录我看过,没有出入’,就可以了。” 她照要求签字的时候,男人就站在边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笔头,冷不丁甩出一句:“你知道唐小虎是什么人吗?” 笔尖一滞,在顿笔处留下一个墨点。她继续写,一边温声道:“我知道,他是我的爱人,也是资助我的人,他很好。” 他微微转动眼珠,盯着她的神情,声音很轻:“黄瑶是我一位老朋友的遗孤,算我看着长大的。你是她值得相信的朋友,所以我也相信,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姑娘——你不知道你要走进一个什么样的深渊里。” 她一笔一划写完最后一个字,仰起头来,望向男人惋惜而悲悯的目光里。灯光洒落在脸上,照得她苍白到近乎透明。 不。她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呐喊。我知道,正因我知道,所以那不是深渊,是反方向的天国,我走向他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朝拜,而非堕落。 她没说什么,只双手将笔录递过去。男人接过,反手给她一张纸条。 “我叫安欣,这里是我的号码。”他眉头紧蹙又放开,苦涩地笑,“……希望你一切顺利,以至于没机会联系我。” 从接待室出来,唐小虎已经等在外面了,周边一地烟头,见到她立即抢步过来。 “做笔录这么久?”他说,用眼风睨向安欣,语气不善。 “例行公事,你又不是没做过。”安欣只低头看着笔录,全无所谓的样子,又嘀嘀咕咕,仿若自语,“你说,现在这些亡命徒,怎么都喜欢拉不相干的人下水啊,嗯?” 唐小虎立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他身上缭绕着很重的烟草味,闻起来发苦。她睫毛颤一下,拽着他的衣袖,温温地说:“让你等久了,那走吧,我想回家。” 第二十二章 这场荒唐的绑架未遂处理得很快,对方推了人出来顶包,咬死是无差别挟持,把后面真正操纵的人洗得一干二净。 而黄瑶断言:“一定是蒋天。” “蒋天是谁?”她问。 “爸爸的死对头,就是个活脱脱的强盗。”黄瑶说,“他想抓的应该是我,只是,那天的确凑巧了。” 她不明白这些商场上真刀真枪的战争,本来也不与她相干。各种意义上来讲,她只是意外被卷进来的过路人罢了,意外结束,她可以继续从前的生活。 沉寂下来的人是唐小虎。 从警局回来以后,他变得默然,只是闷在书房接连抽烟,直到天黑。屋子里排风慢,她敲门进去时,感觉沉淀了一层接近透明的雾。 她跟着学会抽烟了,但还是觉得燎眼睛,不习惯,忍不住一直揉。唐小虎看见,按熄了烟头,打开窗户,拿上衣服准备出门。 “去哪?” 他随口道:“出去走走。” 她几步跟上来,“那我陪你一起。” 手指搭在门把手上,唐小虎静了一瞬,“不去了。” 他回身,又把衣服随手丢在门口的立式衣架上,她顺手帮忙整理整齐,转回头,看见他靠着玄关的隔板发呆。 显而易见的心情不好。她隐约知道为什么,又明白知道不可触碰。 她凑近过去,雏鸟般偎在他怀里。 “安警官问我一些问题。”她鼻尖蹭着男人的喉结,乖顺极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唐小虎不答。他嗅到女孩头发上的茉莉花香,只喑哑地说:“我想亲你了。” 她踮起一点脚尖,在他紧抿的唇上落下濡软的吻。唐小虎伸手按在她的后脑上,加深这份纠缠,另一手缓慢地剥去她的衣服。 他拥抱人的力度很紧,让她觉得自己在被揉皱,发着痛。 但她没有挣扎。她在喘息中恍惚地想,就做虎哥手里的一支烟吧,这样也不错。被他挟在指缝里,含在唇齿间,和他所有的呼吸同步调,苦涩而凌乱。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都变了。 无论是唐小虎还是她,在那之后,都多少能窥见到平和表象下淋漓的暗涌。那现实一层一层剥落、袒露,是被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是不得不直视的美杜莎双眼。 这日子像烈日当空下,他们两个人相依偎着裹紧了身体,仅倚靠着树干上一只鸣蝉,用它薄如泡沫的翅膀遮挡天光,妄图能相濡以沫,暂缓焦渴。 直到发生一场车祸,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惊飞了这只蝉。 陈书婷死了。 接到消息赶往医院时,手术室的灯方才熄灭。她眼睁睁看着盖着白布单的床被推出来,高启强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岁,抖索着握住妻子灰败无力的手。 她只见过陈书婷一面,那个在年夜饭桌上泼辣爽快、美艳强势的女人,此刻只露出一节死去的肢体,透露着如同蜡浇筑而成的颜色。 黄瑶凄厉发出一声哭喊,要冲上前去,被唐小虎拦下,紧紧地抱在了她的怀里。她能感受到黄瑶的身体瘫软,因为极端的恐惧和悲伤而失去了对肌肉的控制,想要向前却只能无力下坠。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父亲在医院死去的那天,自己也是这样痛彻心扉。共情使她猛烈地战栗着,用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黄瑶,直至她哭昏过去,被唐小虎一起搀扶着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高晓晨仍然不能接受,还在奋力挣扎,要医生再尽力些,唐小龙一个人几乎按不住他。唐小虎安顿好两个女孩,又跑回去帮忙。她握着黄瑶的手,望向那边,止不住心里酸涩。 医院的走廊,混沌的死地。 黄瑶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见一直倔强坚韧的朋友眉眼哀恸,嗓音抖到破碎。 “我没有妈妈了。”黄瑶轻声说。 有时生活是不会留给人喘息空间的。情绪稍稍安定以后,高启强身为一家之主,死者的丈夫,还有许多身后事等待处理。 忙乱中,唐小虎短暂抽身,叮嘱她:“你先带瑶瑶回去休息,要照顾好她。” 他的眼眶也发着惨红,强打起精神在支撑这一切,短时间内怕是无法顾及到她,于是末了又深深望她一眼,“也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她说。 唐小虎把黄瑶托付给她不仅是因为信任,也是因为这几天实在有的忙了,而家里不能没有人。她明白这点,先开车回家快速拿了两身衣服和生活用品,打算陪着黄瑶住上一阵子。 也的确需要人陪。刚开始,黄瑶一直在哭,除了一杯热牛奶外水米未进。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黄瑶仍然时不时会在梦里哭醒,口中含混地喊着“妈妈”、“爸爸”。 她在床头灯的映照下,凝视着女孩满是泪痕的脸,转头也落下泪来。 这一夜基本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天刚亮,黄瑶就醒了,草草用冷水冲了一把脸,然后下楼,径直从冰箱里摸出一瓶灰雁伏特加。 “瑶瑶。”她跟上去,攥住酒瓶,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个寒颤,却还是坚持地想阻止她,“我做点东西给你吃吧,好不好?别糟蹋自己的身体。” “都行。”黄瑶用了点力气把酒瓶夺过来,按在自己哭到浮肿的面颊上,“没事,我只是想清醒清醒。” 她缓慢舒了口气,征得同意后开始翻看冰箱,想找点食材。然后乍然一回头,就见到黄瑶已经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窗外惨淡晨光猛灌上一大口。 “我从小就这样。”黄瑶对她举了举杯,微笑道,“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冰箱门因为敞开太久而发出提醒的嘀鸣,她回过神来,连忙关上,皱着眉走到黄瑶身边。 黄瑶转着杯子,还是那样笑,只是笑也透着落魄的苦味。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黄瑶捋了一把被瓶身水珠沾湿的头发,“我就是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本来以为,我的眼泪在亲生父母死的时候都哭干了,没想到,第二个妈妈也没了,我还是这么难受。” 饶是她也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忍不住阻止:“瑶瑶!” 黄瑶捂着脸,闷闷地说:“怕什么?他们不会这么快回来的。就算回来了、听到了,又怎么样?这不是事实吗?”一道蜿蜒的水痕,从她遮盖眼睛的手掌底下流出来。 黄瑶哭着说:“为什么更坏的人不去死?为什么要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失去呢?” 她走过去抱住黄瑶,泪滴洒在她白色的衬衫上,变成茫茫雪地里融化的小点。 她们坐在楼梯顶端的缓步台上,一人一杯地分了大半瓶灰雁,只以彼此的眼泪和苦痛下酒。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疯,很奇怪?”酒意上头,黄瑶撑着脸,指点楼梯下方空无一人的大厅,恶狠狠发表言论,“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所有人都会变成一个样!一样的冷漠无情,一样的歇斯底里。” 是很疯,至少和平时那个糯糯甜笑的乖乖女判若两人。她心里这样想,但还是拨浪鼓似的摇脑袋,“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没变成冷漠的人。” 黄瑶摇头,“也许现在不是……就快是了,就快了。” 忽然,像死去的魂灵倏地回到身上,黄瑶颠三倒四地撑着楼梯扶手站起来,凝起眼神望向她。 “作为好朋友,我接下来,要对你说一句真心话。” 她正担心黄瑶会摔倒,听闻,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离开虎叔吧。”黄瑶轻声说,目光悲哀至极,“不然,舒婷妈妈的下场,就会是你的下场。” 她定定地仰视着黄瑶,如同听从裁定命运的使者宣下判决。 许久,她还是站起身,拉着黄瑶稳稳坐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笑问:“你在说什么?” 剩下的一点酒液被平分到两个杯子里,黄瑶将空瓶向身后一推,顺势仰躺下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喃喃,“我爸很爱舒婷妈妈,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困境里,爱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刀,要么就是害人害己的药。” 酒瓶骨碌碌滚了一米多远,撞在走廊的墙边,发出清脆一声响。 “如果你还珍惜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就别留恋他。”黄瑶说完,撑起身,喝干了杯中的酒。 她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液,琥珀色,清澈透亮,如同谁望向她时,那浅瞳色的眼睛。 “可是没有他,就没有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液面因为她突然说话,又重新泛起波澜,“而且,我没有那么贪心,只想要他,他比一切都重要。” 这话多像青春文学里不谙世事的女主角,可她们早没有看这种故事的心境了。 黄瑶问:“如果会死呢?”语气很冷静,只是在阐述未来的某种可能。 她报以同样的冷静:“我愿意在他前头。” “……话还是说早了。”黄瑶终于笑起来,“你可比我疯多了。” 她也笑,轻轻地回:“是吗?” 空杯子撞上她的杯,黄瑶眼眸里暗暗点着一把火,如若一个绝望的人,在困境最后绽放出的的华彩。她对她道:“好。我祝愿你,若有尘埃落定之日,终能得到你想要的。” 她不知道黄瑶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从今日的醉话中,从那似有若无的恨意中,从对她剖露心声的善意中,都得以窥见一二,但她身为好朋友,没再去猜。 “你也一样。”她只是说。 然后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第二十三章 临近九月,她又开始忙得昏天黑地了。 整个假期都在陪着黄瑶散心,尽管她的小姐妹再三表示“没关系我很坚强的”,但她不忍心让黄瑶也成为一座孤岛。 而开学有分班测验,关系到未来三年具体的课业方向,是以她抓紧最后的时间备考,同时还要兼职家教,整个人忙得像陀螺一样转。 唐小虎没拦着。他知道她最擅长困境求生,压力越大越是勇敢;也知道自己的钱来路存疑,她花着心里会有愧疚。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蝴蝶就要从他指缝里飞走了。但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留住她。 得失心使他的纠缠变得更迫切也更凶狠,常常不知节制地整夜索求。她精疲力竭,又无法拒绝,只能挂在他的脖子上,破碎地小声暗示自己难以招架。 “你,嗯……最近怎么,这么、这么喜欢我呀?” 何止。唐小虎很深地与她接吻,几乎想把她整个人吞进肚子里。 冲完澡回来,她已经陷在被子里睡过去了,眼尾潮红还未散尽。唐小虎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抽出里边材料简单看了两眼,轻轻拍醒了她。 “这边,签你的名字。”他说。 迷蒙间手里被塞进一支笔。她坐起身,半阖着眼睛签了字,精神摇摇欲坠。薄被随动作从肩头滑落,干净柔和的肌体被暖灯照着,使她看上去像油画里蚌壳诞生的神女一样圣洁。 写完她又要睡觉。唐小虎一手截住她要倒下的趋势,不由得询问:“你都不问问是什么吗?” 有什么可问的?你又不会害我——她以眼神这样回复,却还是很给面子地表达了疑惑。 “给你办份保险。前一阵子怪事挺多的,也算有个保障。”他解释完,看见她懵懵懂懂的眼神,又追了一句,“我也办了,受益人是你。” 好像唯恐她心里不平衡似的。 她温吞地笑,点点头,“那应该给哥也弄一个。” “哥”指的是唐小龙。 她十分自然,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家人。唐小虎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差点把纸张弄皱,连忙匆匆地应和一声,转身去把材料收好。 再回来的时候,她又睡熟了。 唐小虎关掉夜灯,缓慢地躺到她身边。黑暗中,她沐浴乳的香气闻起来像饱满沁甜的柑橘,他向身边伸开手臂,女孩就很自觉地凑近过来,仿佛这个怀抱天生就是为了让她依偎而存在般的契合。 他唇角下弯,放任自己陷入梦境,心却难以安宁。 尽管在境况动荡之后,唐小虎已经一再地想降低存在感,但有些事情单靠被忽略是难以躲避的。 陈书婷不仅是高启强的妻子,更是他的副手,掌握着自己的产业链。失去她,高启强与断腕无异。 女性身份有时自带着掩饰色彩,尤其是在这种更多男人混迹的场合上,高启强一直希望找到一个同样善于掩饰自己女人来打下手,要紧的是能够信任。 妹妹不行,她一定要是清白的;黄瑶也不行,她的才华更适合被留在集团。 他说:“小虎,让你女朋友接你大嫂的班,你看怎么样?” 那一霎时,由头到脚,唐小虎整个人都冷透了。 两秒的窒息后,他克制着牙齿打颤的本能反应,尽量冷静地回答:“强哥,她不合适。” “我觉得,她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首先,是你的人,我就放心,先前出了挺多事,我看她,胆子是小了点,不过有魄力,可以锻炼。” 高启强抬眼看他正要开口,似笑非笑。 “你不要又说她是小孩子了。黄瑶还比她小一岁,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 “……先前蒋天派人来绑架瑶瑶,安欣就见过她了。”唐小虎面色不改地分析利弊,“我怕,熟面孔会引起那边的怀疑。” 高启强“唔”一声,“那不是更好吗?让他亲眼看看这姑娘的履历有多干净,才无从下手。一张白纸,最好做文章了。” 唐小虎凝在原地。 他双手谦卑地收在身后,紧握至青筋虬结。 “小虎。”高启强平和地看他,像是充满善意地询问,“你舍不得让她趟浑水啊?” 唐小虎几乎是立刻就笑了,露出两颗尖锐虎牙,眼睛眯成缝。他背后的双手换了交握的方向,略一沉默,继而开口。 “您开玩笑。”他爽朗地微仰下颌,口吻轻描淡写,“我觉得不合适,是因为她不配。” 高启强微笑着直视着对方,是让他说下去的意思。 “强哥,您一直拿我们哥俩当自家人,我也就蹬鼻子上脸,当这是咱们自家买卖,可她到底只是个外人。” “你对她蛮好的。”高启强温声提醒。 “我对马子好,那不是常有的事嘛。”唐小虎露出那种憨憨的笑容,“我留她这么多年,纯粹是看她听话,漂亮,是个省心的炮友。真要干正事,她担不起来。” “这么说,你就没想拉她入伙。”高启强向椅背一靠,摩挲着指间的婚戒,“但她毕竟跟你这么久了,对咱们的生意,也不能是全然不知吧?你这事做得可有点欠考虑。” “强哥,您放心,这些事我从不跟女人说。”唐小虎果决地表了忠心。犹嫌不够似的,他短促地换口气,又补充,“她上学是我出的钱,单凭这点,她就什么都听我的,嘴巴很严,决不会出问题。” 高启强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完,点了头,思索片刻,又关切道:“你看着办。小虎,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找女人,光听话、漂亮,没用的。” 唐小虎在背后紧攥的双手,如同抛下一段拉着自己的绳索,忽地松开了。 高启强眼光斜瞟向他,“少浪费精力,收收心吧。别忘了你在做什么。” “是。”他低着头。 血液像是停止流动了,心脏也紧紧缩起来,每一块肌肉都飘然卸掉了力气。但他不能停止,不能倒下,否则一切将都是徒劳,都将陷入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还有,香港来的那两个人,你尽快找个地方安置下来。”高启强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山根,移开话题,“老默那不是还空着么?” 唐小虎微微点头,对高启强歉意地笑了笑。 “我会尽快处理好的。”他缓慢而平静地答道。 . 她在门前迟疑了。 昨天复习后睡得太晚,今天又连考三科,她从考场出来才发现出门时忘记带钥匙,手机也没电了。想了一会儿,她无处可去,还是到唐小虎家。 门内隐隐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年轻,很陌生。是亲戚?朋友?生意伙伴? 她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扰,手悬在门铃前迟迟没落下去。 “你怎么来了?” 身后传来突兀的问话,她转头,看见唐小虎,于是绽出一个笑,“我考完试了,没带钥——” 她话讲了一半,被唐小虎攥住手,半是强硬性质地拉离开了门前。直至走进电梯里,她才怯怯地注意到:唐小虎今天似乎心情不好,浑身充斥着冷峻的疏离,乃至一直都不曾看向她。 “我,”她还是将那半句话补完,“我手机没电了,不是故意不打招呼就过来的。” 态度很诚恳,况且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唐小虎依旧脸色难看。 “谁让你来的?”他又重问了一遍,语气很重,“没带钥匙、不给手机充电是谁的错啊?是我的吗?是我让你来的吗?” 声音大到近乎在喊了。她吓得怔住,不知所措。 电梯下行到一楼,门打开,但谁都没有动。有邻居等在电梯口,见到两人对峙的场面不耐烦地提醒:“你们走不走?诶对了,你家里什么动静,扰民了知不知道?” 唐小虎霍然看过去,那人被他慑住,也悻悻地闭了嘴。他重新抓过她的手,硬邦邦丢下一句“少管闲事”,快步出了大门。 手腕几乎要被他折断了。她咬着下唇,磕磕绊绊地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心里酸涩得要死。 “虎哥,对不起。”身后传来仿若孱弱的呼救,却是她在说,“你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是为什么要对不起?为什么要承认不属于自己的错? 唐小虎心下哀恸。 他不理人,不回头,一直走到车边,才不算轻地甩开了她的手。 她看得出他的气还没消,不敢揉一揉酸痛的腕骨,只能仰头看着他,眼神里讨好的意味很明显。 唐小虎不接受这种眼神。他在口袋里摸出烟来咬了一根,打火机却好像出了故障,砂轮“嚓嚓”作响,一朵接一朵地爆出火花,但始终没点燃。 打火机被愤怒地扔远,合金外壳在车库水泥地面上磨蹭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她缩了缩肩膀。 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唐小虎才抬手将齿间噙着的香烟取下。他在手里揉捏着那根烟,若无其事般说:“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在我家门口。” “没有。”她下意识撒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然而唐小虎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说实话。” 她不知道唐小虎这样问的用意是什么。不敢说,也不敢不说,于是期期艾艾,“我、我不确定——” 然而,唐小虎一锤定音。 “你没听错。”他紧盯着手里折断破损的香烟,好像那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语气随便,“是有女人。是我,养的女人。”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 烟草和纸屑散碎了满手。唐小虎抖落干净,直至指间空荡荡,才斯条慢理地转过身,终于肯好好地看她一眼。 他语气很淡:“小蝴蝶,我们散了吧。” 第二十四章 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剥走了全部的感官。 头有些晕,可能是最近连轴转得太厉害了,要好好休息才是。她笑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不方便我在这里,对吧?那我现在回去就好,我自己打车就好……” “不。”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打断了对方的解释。 唐小虎说:“不仅是今天,以后你都不需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眼泪几乎是瞬间就落了下来,又急切地被自己抹掉。她竭力保持住镇定,但喉咙酸涩,说出来的话都古怪地变了调,“……对不起,你告诉我哪里、哪里错了,我会改的。” “你哪都没错,不需要改。”唐小虎斩断她最后一点念想,“我就是玩腻了。” 她剧烈地发着抖,手却伸出去捉住了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 唐小虎紧盯着那青白的指节,齿根咬到酸痛。 “我想我也犯不上解释。”他冷漠地说,“我们又不是在谈恋爱——你该不会这样以为吧?” 在她仓惶无措的目光中,唐小虎用最刻薄的语气一字一句嘲弄道:“那我现在要和你‘分手’。这样说,你能听懂了吗?” “不、不……”她圆睁的眼睛失去焦点,狼狈地找补,“别丢下我,求求你。我会很乖的,我很听话,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去找别人也没关系,我可以的!我可以一直等你,别丢下我——” 她站在那,语无伦次地乞求,不惜把自己低落进泥土里。唐小虎的喉管倏地绷紧了,他很想砸烂整个世界,或者大声嘶吼,全盘推翻之前那些荒唐的混账话。 但他只是僵直着脊背,嘲弄似的挑起嘴角,唇齿间迸溅出的话语如嘶然毒液,在烧灼彼此崩溃求饶的神经。 “你没有自尊吗?”唐小虎笑着,“你长这么大,就是为了跟在男人身后,做个不要脸的婊子?” 一切都死灰般没了颜色。 地下停车场很安静,她听见自己的真心片片碎落的声音。 “我不是。”良久,她开了口,嘴唇白得像春风婉转吹落的梨花瓣。 “但如果这样就能留在你身边,我可以。” 疯了,他们两个人全都疯了,没有思想没有尊严没有理智。唐小虎自胸腔里滚出苍凉的轻笑。他们只有彼此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他早该明白的。 他挣脱女孩牵着他的那份微力,反手再次握住她已经被锢出红痕的手腕,打开车门,毫不留情地将她推进去。 “行啊。”他听见自己轻声说着,“那我们试试吧。” 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曾经这个荒唐惯了的人也提出过要试试在车上的新花样,最后被她羞惭到泪水涟涟地推拒了。而如今,这个场面既不旖旎也不羞人,只是饱蘸着两个人背道而驰又殊途同归的苦痛。 唐小虎不想看见她的眼睛,再多一秒自己都会投降。他将她转过身去,柔嫩的肌体蹭在车坐垫上,被织物的格纹轻易磨出红痕。 他简直没有任何温情,只是在单纯使用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泄欲的器具,一件没有感受的物品——就像一切的一切最初,她所以为的那样。 如果没有见过天堂,此刻不会变成地狱。 他毫无疑问就是恶鬼。唐小虎从身后卡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向车窗外面,尽管没有人,尽管车窗贴过了防窥膜,这样的行为还是极大刺激到了她。 她忽然拼命挣扎起来,却没意图逃离,只是想把脸藏起来,像自欺欺人的鸵鸟。唐小虎偏不如她的愿,他痛彻心扉地清楚:只有把所有侥幸敲得粉碎,她才会甘愿离开。 看清楚,唐小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没有感情的畜生。 一切动作都粗暴到让人难以承受。她身体和心脏都痛极了,口中被迫含着男人硬塞进来的手指,可她哽哽咽咽,甚至不敢咬下去。 她怕他也痛。 “我只是很爱你——”她以为自己哭到声嘶力竭,实际只有垂死般的气若游丝。 慕强心理也好,初夜情结也罢,她是爱着这个人的,毋庸置疑。她有自尊,可是自尊也是虎哥给的,爱人的心也是虎哥给的,如果他想收回去,那就一并拿走吧。 她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如今也什么都不剩了。 唐小虎沉默着喘息,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只恨不得把骨血都勒进自己的身体,昏沉的泪意隐没在她肩胛处的汗珠里。 心中纵然有一万遍答复,也久久无回声。 …… 车子最终停在她的楼下。 “想要什么就直说。这间公寓你要是住习惯了,买下来给你也行。” 唐小虎把自己备用的那份钥匙丢在她怀里,眼光没分来一点,默然地要与她银货两讫。 她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是半透明的一堆冰雪,月光一晒都会猝然瓦解。她看着自己裙面上的钥匙,缓缓说:“我只想要你。” 他立即笑了,声线又冷又硬,满是嘲讽。 “下车。”他命令道。 她的腿还发软,走路不是很稳当。唐小虎压抑自己反悔然后冲下去抱紧她的欲望,双眼死死盯住后视镜里,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脚步忽然顿住了。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他缓缓痛楚地闭上了眼。 不要留恋。 求求你,不要留恋。 骂我吧。唐小虎在心中呐喊。说你不再爱我,说这些年来的不值得,说你看透了我到底是一个他妈的怎样的混蛋。 可她只是说:“如果,你还需要我的话,我会一直等你的。”然后固执地站在那里,等一个回答。 唐小虎没有说话,微踩了踩油门,车子把她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 他没有回家,因为已经没有家了。径直把车开到白金瀚,随便选了一个包房进去,只是要酒,白酒色酒乱七八糟地混着喝,一门心思打算灌醉自己。 但是人越在想要喝醉的时候就越难达成目的,唐小虎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一塌糊涂,失去理智,他的意识在清醒和浑浊的边缘,这界限就像音乐与噪音之间的界限一样模糊不清。 经理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更不知道该怎么伺候这尊大佛才好。探头看看,那位嫂子不在这,虎哥看着心情也算不上好,于是战战兢兢地安排陪酒姑娘进去待命。 姑娘们也战战兢兢,怕会触到雷区。 唐小虎没生气,没阻拦。他头痛欲裂,睁着猩红的双眼逐个扫过去,又什么都没看见。 他一挥手,“唱首歌。” 被他手指末端点中的女孩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人,听到指令还是站出来,拿了话筒,陪着笑问:“虎哥,您想听什么?” “随便。”他嘟囔。脑子里已经不清不楚的了,偏偏只差一线,无法彻底沉沦于黑暗。 低沉的前奏悄然铺陈,他年轻时流行过的歌,再熟悉不过了。女孩握着话筒,有些犹豫地望向他,被他发现了,他就向她勾出一个轻佻但毫无感情的微笑。 那女孩被他眸光里的暗色钉住,差点错过第一句: “渴望一个笑容 期待一阵春风 你就刚刚好经过 突然眼神交错 目光炙热闪烁 狂乱越难掌握 我像是着了魔 你欣然承受 别奢望闪躲 怕是谁的背影 叫人难受” 唐小虎忽然想起,他还没听过小蝴蝶唱歌,一次也没有。 他不愿让她黄莺似的取悦自己,他想要她幸福,最开始,是这样的。然而最后,也同样是自己,把她所有虚晃的幸福碾灭成齑粉。 这个念头在脑海一转,他倏地大声叫好,拍着巴掌,放肆又心不在焉地笑起来。酒瓶磕磕碰碰,他擎起满到晃荡的玻璃杯,仰头一干而尽,溢出的酒液沾得他面颊潮湿。 蒙着雾的眼前人影晃动,仿佛是他的小蝴蝶在借着歌声倾诉。她唱: “让我狠狠想你 让我笑你无情 连一场欲望都舍不得回避 让我狠狠想你 让这一刻暂停 都怪这 花样年华太刺激” 他泄了全身的力气,似哭的笑声淹没在小提琴中。 . 她在公寓里待了整整三天。 学校那边本来请了病假。导员一贯看重好学生,也要她至少来交个假条,不然很难批。她把电话挂了,睁着空蒙的眼看了会天花板,决定直接旷课。 她的半条命从身体里被生生剜走,学得再好又怎么样?以后没人会在乎了。 这三天她大概什么也没吃,什么也吃不下,恍惚的抵触感让她本能犯着恶心。只是在身体撑到极限的时候,忍着晕眩到楼下买了一包葡萄糖,然后就药店的饮水机灌了凉水化开粉剂,在营业员充满震惊的目光中,蹲到门口,一点一点地捏着袋子喝完。 她像一只流浪狗,呆呆地望着眼前马路上穿行的车流,心里忍不住翻来覆去在想:如果她因为被抛弃而死掉了,虎哥会永远记得她吗?会后悔吗?会为她伤心吗? 到底还是不忍心让他难做。她放弃了。 她放弃所有回旋的余地、靠岸的可能,她选择放弃唐小虎,也放弃自己。如果要离开,那也应该是先离开他的视线,不要惹他生厌。 她最懂事。他最喜欢她懂事。 决意搬离公寓,她强打起精神,回到房间收拾行李。这里已经没有她当初住进来时那么容易打理了,到处都是两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她憋着鼻腔里的一股酸涩,拉开抽屉,先从琐碎的物品收起。 朴素的首饰盒底下,静静压着一份陌生的文件。 血糖降低让她的思维变缓慢,还没开始回想,手已经拿起文件袋,把里面的纸张抽出。抬头写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份房产转让合同,转让方是唐小虎,而受让方,签着她亲笔写下的名字。 脑海深处嗡嗡作响,大段的文字变成一片虚黑。她抖着手指,翻到写着房屋情况的那一页。 旧厂街。 他送给她的,最初与最后的家。 第二十五章 察觉到一种可能,她抓过文件袋开口朝下倾倒,一枚钥匙当啷落在桌面上。 是老房子的钥匙,她在那个除夕夜曾经见过。 她又细细地看过那几个签名,确认都是自己亲笔写下无误,可她从不记得有办过房产受让的手续,她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条件下稀里糊涂地签这种东西…… 呼吸一滞,她忽而想起某个夜晚,她被唐小虎从睡眠里捞起来,签了一份保险。 她当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唐小虎说:你都不问问是什么吗? 那是什么,如今已昭然若揭了。 窗户明明都关得好好的,她却觉得有风吹进来,每个骨头缝都冷到发疼。她撑着桌面想要站起来,又因为虚弱和慌张而顿失所有力气,跌坐回原处。 如果真的像唐小虎所说的那样,只是“玩腻了”“想分手”,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将他最重要的老房子赠予她?那不单纯是一处破旧的房产,是他对于家唯一的寄托,是精神居所,怎么会要偷偷摸摸拿来送给一个过路人,这根本就不合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预感自己将要走向更深的危险了,或者说——准备赴死。 而这,就是留给她的遗产。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缓解自灵魂深处蔓上来的恐惧。手指因为冷汗粘腻地在手机屏幕上打滑,按了几下,才选中唐小虎的号码。 意外地很快接通了。唐小虎的声音从听筒传出:“喂?你……” 说话声戛然而止,但并没有被挂断。静寂了五六秒钟,他重又说:“怎么了?” 她问:“你在哪?” 唐小虎一顿,反问道:“你遇到问题了吗?”语音有些急切。 她只问:“告诉我你在哪?”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如果没事就别再来烦我。”然后挂断了。 再拨过去就被拒接。她撑着额头,脑子里乱成一团。 短暂的信号拦截,应该是在电梯里,接着她听到了空旷的声音,皮鞋踏在地上地上有很明显的回响,不止一个人。 他带着房子里的人出门了,要到哪去?是为了执行什么任务吗?这些她都不知道,而唐小虎绝不会给她一个答案。 她撑着发软的身体去接热水器里的水,用双手捧着喝了几口,稍微缓过来,便把手机和钥匙扫进挎包,随便披了一件开衫匆忙出门。 唐小虎借给她开的车还留在这边,但她显然已经无力驾驭了。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她报出一串地址,给老贺打电话。 他们上行下效,老贺那边也是同样的一套辞令:问她是否有事,接着就要挂电话。 “你等等!”她大喊一声,吓得司机差点滑出漂移,“贺大哥,我不是为了死缠烂打,我是真的需要知道虎哥的情况,他可能有危险了!” 老贺沉默两秒,“嫂子,”他说,“这已经不是你能插手的事。” 嘟嘟的忙音中,她额头上渗出冷汗,眼球不安地左右颤动。 老贺的话更深一层验证了她的想法,进而加重了她的心悸。她恐慌而委屈,有那么几个瞬间不知所措,脑海里发生过一场爆炸般地混乱,时而闪现过与唐小虎在一起的片段,时而又纷扰着许多问题。 他到底在哪? 他会死吗? 他遇到怎样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是因为爱上她才选择放手吗? 她有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帮他? 现在不是能哭的时候。一向软弱的姑娘拼命把眼泪忍住,打开车窗,深呼吸几次,竭力保持清醒。 她的通讯录人很少,拇指最终落在[瑶瑶]的名字上。 黄瑶有点意外。她们网络联系比较多,打电话应该是为了什么急事,于是关切询问。 “我没事。”虽然她语气里的虚弱让人无法忽略,“我联系不上虎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 “那可多了……反正现在不在公司。”黄瑶答,“你们没在一起?”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我们分手了。” 黄瑶蹙着眉,下意识想要安慰,可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阵不祥。 虎叔会主动提出分手,她隐约有预料;而她了解这个女孩,虽然卑微,但不是死缠烂打给人添麻烦的性格,她一定要找到唐小虎,定然有其他原因。 “你想到了什么?”黄瑶问。 出租车停在旧厂街老房子的楼下。她付了钱,向着楼上拔足狂奔,同时抓住一丝线索追问:“瑶瑶,你也知道内幕,对吗?” “你想问什么?” 她已经到了老房子门口,手部剧烈的颤抖让她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插进钥匙。门打开,灰尘在空气中漂浮,里面空无一人。 唐小虎不在这。 “你知道有什么能安顿一两个人的地方吗?”她掀开每件家具上覆盖的白布,毫无疑问一无所获。 “你问这个干什么?” 感觉眼睛又被刺激得有些发酸,她扭头避开尘土飞扬,胡乱地倾诉猜测,“我必须要尽快找到他,他可能要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嘴唇抿成一线,黄瑶捏着手机,听见朋友带了哭腔的语调,沉稳地回答:“我知道。” “……什么?” “虎叔就是用来干这个的。”黄瑶漠然地模仿着多年前那个深夜,唐小龙说话的语调,“就像我爸爸陈金默一样。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才说:不要留恋。 也许是因为愧疚,从小虎叔就对她更好一些,在复仇的每一步棋局中,她也曾动过恻隐之心。但同样的,黄瑶也永远忘不了唐小龙说那句话的模样。 她的爸爸,被他们当做一个轻易放弃的卒子。 那就让你也尝尝至亲双手沾了鲜血,一步步走向沦亡的滋味吧——在唐小虎问她要爸爸旧居的钥匙时,黄瑶仇恨地这样想。 “让他去死。”黄瑶这样说。 一箭诛心。 她终于彻底站立不稳,撑着墙壁,慢慢跌坐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十多年来陈旧的土灰因过呼吸被卷进肺里,带来磨砺般粗糙强烈的痛。她靠着墙,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几乎拿不住手机。 “瑶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是不合格的朋友。”她耳畔嗡鸣,吃力地请求,“但是求你告诉我,他在哪?我不会阻止你,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他要去死,那就死在一起。 黄瑶凝视着眼前一杯将近冷却的咖啡,轻声道:“你这疯子。” 他们不会在一起的。黄瑶冷静地想着。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应该一起下地狱。而小蝴蝶是个好姑娘,会被带上天堂。 天地之分,云泥之别,他们死也不会在一起。 有罪的人不配。 黄瑶将她凝视了许久的咖啡端起来,啜饮一口,苦涩在味蕾上打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死结。 其实她应该瞒着对方,骂醒她,告诉她这是唐小虎自己选的路,你不该为了爱情犯傻。 可是这已经不仅仅是爱情了,他们绑在一起,于是虎叔的命亦是小蝴蝶的命。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去吧。”黄瑶笑了,说,“毕竟——对不起,我也是不合格的朋友。” 得到了老默旧居的地址,她起身,打算去那里找唐小虎。临出门前,目光扫到墙角一个乱糟糟的工具箱。 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她从箱子里拣起一把气钉枪,塞进了包里。 …… 唐小虎没成想能在旧居里见到启兰和晓晨。 好容易制服宛若惊弓之鸟的两个人,他解释清楚高启强所做这一切的用意,又是一阵躁动,杀手在门口挟住了一个闯入者。 他举着手电筒照过去,白色裙摆上满是狼狈的灰迹,利刃所向的咽喉上方,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唐小虎心下一惊,厉声命杀手放下刀,转而把她扯进门里,用更严厉的声线呵斥:“你怎么找到这来了?你来干什么!” 她看一看周围的人,两个陌生人都是利落打扮,手持尖刀,就猜到七八分。是以她按捺下恐惧,绵软但是平静地对他说:“来找你。” 他语气生硬,毫不留情地骂她:“你当婊子没够,是吗?” “如果这些话是真心的,”她忍着直冲脑门的酸意,轻声说,“那我就是来归还你家的钥匙。” 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什么都不怕。 唐小虎闭了闭眼,只觉头痛欲裂。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我说了,我们已经分开了,从此以后各不相干,我要做什么也与你没有关系。” “……可是你也说,在死之前,我们都在一起。”她就快要哭了。她想,誓言怎么可以不作数呢? “那你还想要干什么?” 而唐小虎骤然怒意上涌,因为她不计后果的天真。 他没过脑子地口不择言:“为了离开你,我现在就得去死,死在你面前!你是想要这个结果吗!” 此言一出,她半张着嘴,慢慢抽了一口冷气,整张脸顿时变得惨无人色。 唐小虎也不由后退了一步。 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哪怕是想让她离开,哪怕是为了她好,这句话也太重太难听了。唐小虎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懊悔,但还是硬板着脸没说话。 高启兰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皱起眉,“小虎,你太过分了,给人家道歉。” 他只是偏过头去。 突然间,“嗖”一声风响。 所有人看向声源。只见守在门外的男杀手脖子上贯穿着一支短箭,鲜血喷涌,他重重地倒落在地上。 第二十六章 事发突然。乍见血光的刹那,唐小虎扑向她,将她的身体掩盖在身下。 夜幕已然降临,对手藏身在暗处。他警觉地抬起头,看向空荡只有一具死尸的门口,转而对吓傻了的高启兰和高晓晨大叫一声:“进屋去,快!” 一行人脚步杂乱地撤进房间深处,然而来者抱了赶尽杀绝的心思,不会因此止步。 火把破开窗口落于地面,立刻就纠缠着易燃物品腾升出更高的火焰,炙烤着整间屋子。 感受到手底下的肩膀剧烈发抖,唐小虎来不及多想,当机立断拾起一根木棍,砸碎就近的玻璃。高晓晨和高启兰先后从中钻了出去,正当她被送上窗台时,又是一支利箭破风而出,那名女杀手应声倒地,至死也没合上大睁的双眼。 “虎哥。”她颤声喊。 唐小虎心弦绷紧,猛然将她推出窗外。紧接着自己也跳了出去。 他最后回头,在黑暗中瞥见一双鬼魅般的眼睛。 “……过山峰。”他喃喃道。这样狠厉果决的手段,不会再有别人了。 她不知道虎哥在说什么,听起来像是个人名。然而此刻显然没什么思索的空间,高启兰落地时不慎扭伤了脚,此刻跌跌撞撞,要被搀扶着才能向前走。 “别管我了!”高启兰叫着,“小虎,你带晓晨快走,保护好他!” 唐小虎切齿,“说什么浑话!我还活着,你们一个也死不了。” 他将高启兰的一边手臂搭在她身上,在后背推了一把,意味着让她撑住,自己则在身后掩护。 断食的弊端在此刻爆发出来,极端恐惧使她低血糖发作,冷汗涔涔,四肢都软弱到马上要倒下,但她不可以。她不住咬着下唇,让疼痛唤醒意志,紧握着高启兰的手臂,竭尽所能地向前走。 远方隐约传来警笛声,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没有听错,即便她耳鸣到脑仁发痛,眼前也开始模糊,可是那影影绰绰闪动的灯光是不会骗人的。 他们能够得救! 一直护在背心处的手掌忽然抓紧了她的衣衫。她仓惶回过头去,夜幕下,远处旧居火光冲天,唐小虎的脸被阴影晃出晦暗不定的蓝雾。 “走!”他咬着牙说。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起走?他们可以一起走的! 她眼睛里满是惊惧,回过身想抓住唐小虎的手,却得到用尽全力的推拒。他对着高启兰,大声吼叫:“带她走!快走!” 那双总会带给她力量的手毫不犹豫地甩开。她手心满是冷汗,捉不住他挣脱的半片衣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回身,迎向追赶他们的来人。 他黑色外套包裹的后肩处,赫然只见一枚鲜红的箭羽。 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记,她在那时刻失去所有的力气。 唐小虎转身,是觉得走不脱了,有自己的打算。 他要站在最前面,替她们去死。 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考虑,一直在迟疑,关于所有问题最终的走向,关于她极端不祥的预感到底是否只是杞人忧天,关于他们二人的结局,关于他们二人在结局降临以后、还能否回到最初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疑问在她见到唐小虎的时候,就变成了阳光下飞扬的灰烬。 灰烬不会消失,但与太阳相比,那什么都不算。 她要和唐小虎一起,无论善恶昭彰、生死两隔,她都将跨过中间的鸿沟,奔他而去。她已经见到太阳了,不要再蜷缩进没有尽头的长夜里,留下自己一个人。 不要留下唐小虎一个人! 她陡然爆发出力量,挣脱高启兰的手。高启兰凄声喊她:“你要做什么?回来!” 面容阴鸷的杀手已经逐步逼近,再次拉紧了弓弦,她头也不回地跑过去。 第二箭正中前胸。唐小虎踉跄跪倒在地,血味涌上舌尖,仍然伸手要去抱住过山峰的腿,被一脚重重踹翻在地。背后的箭直插到底,抵住了肩胛,简直能听到箭簇摩擦的碎声。 剧痛攀上骨髓,唐小虎徒劳地抽一口气,铁锈气味灌了满腔。 过山峰俯视着他,如若在看一件死物,缓缓举起了弩,预备给他最后一击—— “过山峰!!” 身前突兀地传来一声嘶吼,沙哑绝望到几乎盖过了愈靠愈近的警笛。过山峰倏地抬起头,见到穿着白裙的年轻女孩直面向他,双手举着一把气钉枪。 “砰、砰”两声,两人同时扣下扳机。 她根本不会瞄准,那枚铁钉只蹭破过山峰的手肘。而向她射出的短箭,斜斜刺中左侧的肩头。 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唐小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怒地咆哮一声,突然暴起,从背后扑倒了过山峰,才让那支朝着她面门的箭打偏。 唐小虎从背后死死锁住了过山峰的肢体,双腿缠着他的腿,双臂用尽所有的力量勒在对方脖子上。过山峰胡乱地又放出一箭,只漫无目的地打在地面,无法脱身之际,他开始用那把弩向后猛烈地击打唐小虎的头部。 温热咸腥的液体从发迹流出,淹没他的眼睛,流淌进衣领间。当胸那支箭楔进身体里,随着过山峰猛烈挣扎的动作,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给搅烂。而唐小虎就像感觉不到痛觉,也毫不在乎这条性命一样,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没人能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生命力。 沥血的双眼目眦欲裂,紧盯着躺在地上不动的那个身影。 起来。 唐小虎喉中滚动着野兽垂死的咆哮,被不断溢出的血气压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小蝴蝶,不要死,站起来。 那一箭的坐力使她狠狠摔在地上,那一霎时,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重力甩出了体外。气钉枪甩脱了手,她像一条涸泽搁浅的鱼,只剩下喘气的能力。 颈侧脉搏跳突,仿佛在提醒她这具肉身还活着,还应该爬起来战斗。可她不是天生的斗士,她只是最没用的菟丝子,在今天以前,她连体测八百米都要跑在最后。 指尖因为剧痛而神经性地微微弹动着,仿若昆虫触须。她强捺着牙齿间的格格寒颤,抠着地面的砂石爬起身来。 红蓝色的灯光近在眼前,就快了,就快了。 骨头碎裂一般痛,让她禁不住有点想哭,可虎哥只会更痛。她竭力让自己不去看他,拾起气钉枪,撑着虚软的身体爬到他们身边,血液淋漓洒了一路。过山峰已经几近窒息了,面色青紫,只睁着一双暴突翻白的双眼,恶狠狠盯着她。 她不再犹豫,抬起颤抖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这人的眉心。 而也就在此时,唐小虎忽地松开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扑掉她手上的动作。一切发生得都太快,过山峰还来不及反应,唐小虎捞起气钉枪,对着他的脑袋连放六枪,直至钉子把他打成一个刺猬,手指软到再也撑不住。 长钉贯穿了太阳穴。过山峰七孔都流出血来,死得彻彻底底。 而唐小虎。他抛开武器跪起身体,向她膝行两寸,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胸膛溢出的血早就染红整片衣襟,滚落而下,和着满地尘土,搅成了污红惨烈的烟霞。 是谁曾说过的?其间十馀步。 他终是走完了最后一步。 心脏处攀上的痛意汹涌撕扯着全身,她凄厉地喊破了音,狼狈呜咽着爬到他身边,将他的身体撑起来,头靠在自己怀里。 “唐小虎——” 警车停在不远处,人声嘈杂地向这边行进。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抵死一般喊他的名字,而这哭声,传进唐小虎的耳朵里,遥远如隔着血与泪灌成的深海。 意识随着生命力流入纯黑海域。已经到尽头了吗?他这荒诞可笑的一生。 搂着他的那双手上满是刺眼的猩红,全都是从唐小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真好。他费力地牵起唇角。是他的血就好,她没杀人,还是干干净净的,还能好好活。 可看见她的眼泪,唐小虎又有些懊恼。他混混沌沌回想起,对小蝴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在伤害她,在逼走她。他为她徒增了那么多伤心事,而现在,又要让她为自己的死而难过了,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 比如,对不起,我也不想提分手。我是真的打算和你过一辈子; 比如,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直陪着我,被爱的世界好漂亮; 比如,不要再哭了,能死在你怀里,我很感激,也很幸福。 可他再也说不出口,来不及了。那支弩箭刺破了他的左肺,他早就喘不上气来,每次艰难的吐息都伴随着剧烈疼痛和血沫涌出。 她在哭,六神无主地喊救命,眼泪成串掉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又滑进土地零落成泥。 因为身体的极速失温,竟然显得这泪珠无比灼热,像烙印,像笞挞,像荒原上一场迟来的雨,滚滚洗净他此生所有的尘霾和罪孽。 他被她的慈悲赦免了,不再是作为一个嫌犯、一个凶徒而死。 他是她的英雄。 唐小虎从容地笑了,心满意足。他的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冰凉地、软弱地从她的手心滑脱,重重落在地上。指节碰着地面,发出嗒的一声闷响,被淹没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 这是唐小虎最后的感知。 尔后,人间乐土,地狱尽头,都寂然无声。 第二十七章 唐小虎和她都被宣告脱离生命危险时,安欣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时间推回到四个小时以前。他突然接到来自唐小虎情人的信息,绰号叫“小蝴蝶”的那个姑娘,点开看,是一个地址。 身为刑警的本能让他警觉起来,也就在此时,他又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女孩子的声音轻而坚决:“您好,安警官,我是老默的女儿黄瑶,我要实名向您举报高启强团伙的犯罪事实。以及他的手下唐小虎,现在正在实施犯罪。” 她所说的与小蝴蝶发来的是同一个地址。安欣不再迟疑,立即纠集队伍火速赶往旧居,救下了逃跑的高启兰二人,以及倒在过山峰尸体旁的唐小虎和她。 唐小虎已经失去意识了,而她则是一直在抱着唐小虎大哭,几乎呕出心肺。她人没什么力气,手却扒得很紧,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直至安欣蹲身在她面前,告诉她唐小虎还有脉搏,别耽搁抢救,她才怔愣愣地看着急救人员把他抬上救护车。 然后身体一软,像个突然断电的机器娃娃,昏厥在地上。 安欣头都大了。 一车送走了一对苦命鸳鸯。好在紧急虽紧急,惨烈虽惨烈,两个人都还有救。唐小虎因为肺组织破损而导致呛血窒息,万幸的是身体素质好,求生意志够强,经过手术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她更是好不到哪去,身体素质本就孱弱,严重低血糖症状加上情绪上极端的大起大落,使她陷入了癫痫症状和休克,几度濒临脑死亡。与之相比,外伤根本不算什么。 若非安欣在昏迷前告诉她,唐小虎还有一线生机,调动起了她潜在的精神力量,恐怕也很难熬过这个夜晚。 与此同时,支队的抓捕任务也传来捷报,黄瑶所提供的证据详尽且确凿,高启强、唐小龙等人悉数被捕。 而现在。安欣告诉自己。最好抓紧时间补一觉吧。 要收网了。 …… 她坐在警局等候室的长椅上,眼神空空。 上一次来到这还是为了做笔录,那时候她在里面,虎哥在外头等她,心急如焚的样子,她相信那就是喜欢;而如今两人的位置掉了个,可唐小虎并不见她。 从医院到警局,他拒绝了所有的探视请求,一面都不肯与她相见。 安欣出来接水时就看见她弓下肩膀,脑袋几乎垂到膝盖,手指深深插在头发里,像一颗甘心自缚的茧,不由无声叹息。 高启强团伙被连根拔起,其下牵扯人数众多,连卧薪尝胆的黄瑶也不能幸免。调查组自然也清查了她的底细,发现她虽然没参与过任何违法行为,名下仅有的不动产价值也达不到犯罪标准,但卡里的数字很丰厚,这点确实做不得假。 而唐小虎坚称,那些钱只是占用她的户头存储,她不是包庇,是被他以资助学业为由胁迫的。 她没有罪。他反复强调。 她确是一张白纸,不需要深挖就能把履历看得清清楚楚。高启强承认曾想拉她入伙未果,唐小虎说她什么都不懂,不可靠;审问白金瀚的工作人员时也提到,嫂子人很软弱,总是唯唯诺诺的,跟上虎哥以后都极少露面。 因为只是胁迫,所以她很快就被宣判无罪释放。 安欣又看了看瘦到脱相的姑娘,背后两道肩胛骨支棱出来,仿佛要划破衣衫。自从唐小虎被拘留,她天天到这来等上七八个小时,为了见他一面。 只是胁迫吗? 头顶罩下一圈阴影,她缓缓从手掌里抬起乱糟糟的脑袋,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拎着纸杯,递到她面前。她仰起脸,对着安欣惨淡地笑了笑,接过杯子。 温暖从杯壁渗透到冰凉的手掌,却唤醒不来她死气沉沉的灵魂。 “他已经全交代清楚了。”安欣坐在她身边,吹了吹玻璃杯里漂浮的茶叶,闲聊一般开口,“很快就能判了。还好,对过山峰属于防卫过当,能判轻一点。” 当初她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问询一声不吭。是医生开具了证明,说她可能会因为休克而导致脑损伤,这才被放过。 现在,她也只是静静听着安欣的话,沉默不语。一颗硕大剔透的水珠“吧嗒”掉进杯子里,溅起一圈温热的涟漪。 安欣咀嚼着跑到嘴巴里的一根茶叶梗,感觉那股苦涩的味道蔓延,忽然说:“其实,我从年轻的时候,就挺不喜欢唐小虎的。他们哥俩特烦人,你可能想象不到,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心肠,有时什么都不为,就为了高兴,耀武扬威,就去找别人的麻烦。” 她睫毛微动,转过来一点头,看着安欣。 “当时他十八九岁吧,像你这样大,长得那叫一个又高又壮。”安欣说,“他哥使个眼色、说句话,他就冲上去打人,傻愣傻愣的。诶呦,可吓人了呀。” 她眼里还有水光,嘴角边漾起干涩的笑纹,因为唐小虎。在岁月深处,她所没见过的那个青年,蓦地在眼前活了起来。 安欣看她又要哭又要笑的样子,再次叹气。 “你说,就这么一个人,小时候不学好,长大了更卑劣。”他问,“你到底放不下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起初只是一只停落在沼泽上的蝴蝶,被温暖的污泥吞没了翅膀,于是便觉得那是家,是归宿,是爱情。 到后来,那也成了一切。 “你可以去见他一面。”安欣说。 她倏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下子又开始头晕,险些栽倒。安欣扶了她一把,心有余悸地批评:“稳重点,急什么,他又跑不了的。” 真是地狱级别的安慰。她戚戚地勾着唇,又一边掉眼泪,不住用衣袖抹去。 安欣抽了纸巾递给她,顿了顿,还是说,“我很讨厌唐小虎,并觉得他丝毫没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我能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 喜欢到刻骨铭心,喜欢到不得不推开。 “所以,你别太为了这件事难过。” “……我知道,谢谢您。” 她轻声说着。临别前,又问了一句,“安警官为什么会想到,要告诉我这些?” 安欣微笑着摇了摇头,那双弯弯的笑眼在他脑海一晃而过。 无论如何,被抛弃的人是无辜的。如果能从苦痛中挽救出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没什么,”安欣说,“我只是突然想到,我从前,也和他做过同样的事。” …… 唐小虎的状态和她差不多,短短半个月,瘦得厉害,双眼没有生气地凹陷进去。看见她坐在对面时,里面才有星火似的光闪了闪。 很快又熄灭了。他垂着眼睛。 真的见到了面,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探视的人不多,除了他只有唐小龙和黄瑶,但唐小龙比他的罪更重,黄瑶则是举报者,她不确定这些话能不能说。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告诉他,兰姐没事,马上要出国去非洲了。 她又说自己也没事,叫他不用担心,安警官说了,他罪不至死,她会安安分分等着审判结果。 “我会等着你。”她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酝酿着泪珠,“如果你死了,我也陪你一起死;你还能出来,我就等你出来的那天。” 这是什么混账话。 “你说过让我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她哀恳地说道,“我们要说话算数的。” 唐小虎一言不发,只坐在那,像没有合眼地死了一样。 “虎哥,”她终于被漫长的沉默折磨到受不了,抽泣地哭出声,“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你看我一眼,可以吗?” 说什么?他该说什么? 唐小虎很想要像《甜蜜蜜》里曾志伟对张曼玉那样劝: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早起来,满街都是男人,哪个都比虎哥好。 可他说不出来。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有一颗活生生知冷暖的心,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最后,他站在悬崖边上,眼前是该去到的万丈深渊,脖子上套着紧绷的绞索。即使这颗心再想要穿过身体,回头去往她的岸上,但这一切都太迟了。 他放下听筒,偏过头去,对看守的狱警沙哑地说:“我不舒服,想回去。” 锁镣相碰的声响打懵了她。她猛然站起身来,电话牵着线晃晃荡荡地磕在地上,“唐小虎,你回来,唐小虎——” 身后的女警见她扑到了玻璃边上,像只没头没脑的鸽子,撞出好大一声响,赶紧拦住了她,“同志,请你冷静一点。” 她实在太瘦,一点力气都没有,却还在挣扎,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去,如同受尽委屈的小孩,不计后果,完全崩溃了。 “你说过我是你老婆,你说过,让我永远不要改变自己,我从来没变过!” 唐小虎慢慢挪着脚步,随狱警离开,背影犹如高大却空荡的幽灵,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人世间的感知。 “我爱你!”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唐小虎,你别抛下我!” 他隐没在铁门后,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一次也没有。 第二十八章 唐小虎出狱那日,是个顶晴好的艳阳天。 炙热的光从头顶洗礼全身,他觉得有些恍惚。 与哥哥的最后一面,是在审判席上。唐小龙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他数罪并罚之下,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被武警押送经过身边时,唐小龙忽而转过头,短促地冲他笑了一下,那表情释然又不舍,有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只说:“好好活。” 回忆和午后的太阳都有些刺痛,唐小虎不由得用力闭了闭眼睫,肢体却不由自主地伸展开。 他缓缓举起手臂,掠过风,掠过薄如轻纱一般的阳光。 如同某种向苍天虔诚祈求,以获得重生的仪式。 这也与重生没什么两样—— 他记起,刚进去的时候,每个探监日,小蝴蝶都会来看他。这个女孩有种近乎自虐的执拗。 唐小虎的内心同样是煎熬痛苦的。他只在第一个月去见了她一次,发现她比之前更瘦了,一双眼睛嵌在没什么肉的面颊上,大到有些夸张,稍厚一些的针织外套裹着身体,都像是一副柔软的枷锁。 他还是不说话,不抬头,但她似乎已经早有预料了,没显得像上次那样太难过,只是慢慢说着自己的近况:“我已经回去上课了。前段时间拉下了很多课程,小组作业也没带上我,只好自己做……不过这种事难不倒我,努努力就好了,你知道我很会念书的,对吧?” 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期盼的询问。唐小虎只是举着话筒听,不回应,她也不在意的样子,转而去说其他事情了。 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她本人的。其实也有一些黄瑶和高晓晨的近况,但她思虑了片刻,便避而不谈。 她终于也存了隐秘的私心,想要让他脱离了对外感知的生活里,更多更多地由自己的信息侵占。 就像当初,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样。 唐小虎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感觉灵魂深处的破洞在被这些琐碎的话语填补,重新有了温度,来自本能的依赖感让他生出悸动。 当他终于肯开口对她说话,说的却是:“你还年轻,好好念完大学,找个正经工作,嫁个正直的人,你会过得很好的。” 她喋喋不休的讲述停住了,转而神色变得痛楚,如同被他的话在喉管割了一刀。那双特别大的眼睛里堆叠着哀伤和失望,越来越浓重,像一片汹涌席卷而来的海水,淹没他,直至喘不过气。 唐小虎僵直如这片浪潮里的礁石,他第一次没有叫她“小蝴蝶”,而是郑重地唤了她的姓名。 “别再来了。”他最后说。 唐小虎撂下电话。 隔着一层稍微有些磨花了的防弹玻璃,他仍能清楚地在那样一双眼睛里看见无尽的疲惫,看见将落未落的泪水,看见一个一边放生、一边退缩的懦夫。 他下意识想躲开被那种眼神倾轧的罪恶感,从而在那次以后,回避所有的探视。 她还是每个月都过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开,被拒绝,再继续向这堵南墙上撞。 唐小虎几乎快承受不来了。 他知道,生离会比死别更疼,因为只要活着,人就是会有侥幸。 可唐小虎宁愿自己去死,只要能彻底断掉她的念想。她已经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十年的时间,放在他身上是为了赎罪而缓慢消磨生命的凌迟,而对她来说,那是最好的光阴,是她本来应该享受的大把大把明媚鲜妍的人生。 疼就疼吧。唐小虎想。他的小蝴蝶那么聪明,总会想通的。到那时,她就可以没有挂牵地过新的生活。 到第十二个月,整一年的时候,唐小虎没有再收到有人探监的消息。 也许,她放弃了。 唐小虎想要松一口气,却被不上不下地哽住,喉管神经质地抖动着,胸腔深处像积攒了一团风滚草,在荒漠一般的心上滚过,尖锐的草叶所经之处,都被划出了又小又细密的伤口,酸酸麻麻发起痒。 这股痒意蔓延出混黑的痛。他站在劳动的车床前,顷刻间无法控制身体,缓慢失力地跪下去,机械的巨大声响惊雷般震醒了他。 这个世界上,他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 隔月,又有人来看他,这次却是高启兰。 她在高启强被执行以后,便去做了援非医生,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这次回来,是为了给家人扫墓,办一些手续,顺便来看看高晓晨和他。 她被非洲毒辣的太阳晒黑了一个度,头发也为了方便剪短许多;而他呢,消瘦了不少,皮肤竟透露出一种死气的白,脑袋剃得光光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两个人都苦涩地笑了。 简单聊了聊各自的近况。高启兰给他讲了一些在非洲的见闻,他很安静地听,偶尔还提一句“后来呢”,饶有兴趣的样子,而问到他的时候,他只是说“挺好的”,就草草揭过。 最后,还是高启兰主动提起来她。 “那孩子过得很不容易。”高启兰叹气,“我想着替你去看看她,才发现她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你应该能猜到。没什么朋友,老师和领导也是尽量避免和她有交流,我感觉,她完全被孤立了。虽然她自己说没事,但我担心这样下去,她心理会出问题。” 凌迟的刀刃落了下来,唐小虎感觉心脏被剖出血。 他恳请:“小兰,你帮我个忙,带她走吧,跟着你也好,去哪也好,总之离开京海。” 高启兰答应了。 “我会尽力给她转一个好学校。”她说。 后来,因改造积极良好,唐小虎被减刑两年。 八年的牢狱生活,与世隔绝,他对外界的感触几乎降回零点。迷惘地跨出那道大铁门,他已经知道,小蝴蝶不会再傻傻地等在外面了。 但他没想到黄瑶会来。 平心而论,唐小虎对这个已经长大成熟的侄女情感很复杂。 他并不恨她,因为恶果是他们这些人酿下的,而非由谁举报的错,但要说关心爱护,经历了彼此之间互相亏欠的种种,也很难恢复到最初。 她模样没怎么变,只是把甜甜的齐刘海留长了,看起来气质凌厉了不少。 对方亲自把车后门拉开,唐小虎简直不适应,黄瑶说:“副驾驶是能随便坐的吗?别耽搁我找对象。” 开车的期间也一直在打电话,工作很忙的样子。而后问他:“找个地方坐坐吧,聊一聊。想吃点什么?” 他们最终找了家茶楼。 唐小虎吃了三屉虾饺,一盘肠粉,两份凤爪,一份猪脚,冻柠茶要了最大杯,少甜。 冰水灌进喉咙的时候,他想,她当初得是饿成什么样子,才能吃下这些东西啊。 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内心。黄瑶撕开砂糖包,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她?” 唐小虎一滞,心猛地下沉。 “我把她托付给小兰了。” “那是一回事。” 黄瑶已经点了最甜的卡布奇诺,仍然一袋一袋地往里加糖。这么多年,她仍然喝不惯苦东西。 她斯条慢理地说:“她也得听劝啊,偏不。她还在京海呢。” 唐小虎喃喃,“为什么?” 为了等他。这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黄瑶用小匙搅着杯中近乎稠成水泥的咖啡,喝了一口,露出还算满意的笑。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和现金。 “这是她现在的地址,不远,你打车过去,也就十多分钟。”黄瑶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那现场肯定特别感人,我受不了,得连夜回勃北,明天还上班呢。” 她冲着唐小虎,看他露出明显的犹豫,不由苦口婆心道:“你可长点心吧,虎叔。” “……” 到底还是去了。 唐小虎在心里给自己喊话:就远远看一眼,不打扰她,如果她过得好,我马上走。 他循着地址,找到实验中学旁边,学校门口很多店铺,其中一家书店连牌子都没有,玻璃门上的广告贴都晒到退色,但因为离校门口近,生意还不错。 正好赶上下午放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去买教辅材料,年轻的老板娘就把练习册搬到门口的桌子上,笑意盈盈地和他们说话。 乍一看见她的身影,唐小虎立刻闪身躲到小卖部里,即便还隔得很远。他有些慌张,机械性地把发抖的手插进口袋里,触到打车剩下的一堆零钱。 于是顺势买了打火机和烟,靠在墙后点了一根,抽烟也好像上辈子的事了,有点生疏,他呛得眼角沁出泪花来。 等到烟蒂横七竖八地围着他丢了一圈,天也见晚。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学楼明亮又寂静,唐小虎看见她再次出来,把那些书搬回屋里。 书很多很重,她很瘦弱,就一点点地搬,路灯下有飞蛾没头没脑地撞到身上,她挥挥手赶开。 唐小虎喉结耸动,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想要落荒而逃。 眼眶酸痛得太厉害了,他仰起头来,试图止息,却看见一大片绮丽炫目的烟霞,就在他走来的那条坡道尽头。那里是一整块缓缓流动的油彩,绚烂饱满,几乎快滴落下来。 那是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的风景。而不远处,有他梦里的人。 为什么记忆里的风景会美成这样呢? 为什么他这样的人,也会被烟霞所挽留啊。 …… 他走进那家小店的门时,她正在桌前清点书单,闻声抬起头,见到来人,顿了一瞬,但并不意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温和地笑着。 那些孩童般的稚气彻底从她脸上洗脱了,换上了一层化妆似的疲倦,或许是因为生活,或许只单纯是岁月带给她的痕迹。可即便是疲倦,她也还是年轻好看的。 唐小虎缓慢走到桌前,在她对面坐下,好半天,才艰涩地开口:“你怎么不离开京海?” “怕你出来找不到我。” “那你为什么没来接我?” 她又笑了,“怕你不想见我呀。” 你把我的想法都考虑好了,那你呢?你自己的感受呢?他在心里喊着,垂下眼帘,却言不由衷:“要不是黄瑶提起来,我都忘了有你这个人了。” “嗯。”她从善如流地答,“现在想起来就好。” “你是傻子吗?” 唐小虎终于掩饰不住了。他握着桌沿,仿佛要把那一块木头徒手掰下来似的,语气激动:“你等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八年来你本可以过更好的人生,有一个自己的家!而不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 一颗好大的水珠从她眼角滑落下来,“嘀嗒”一下,洇湿了面前的书页。 她没变,就像她八年前在玻璃窗后所说的,她一直爱着自己,也一直改不了爱哭的毛病。 原来他也没变,只要看见她的眼泪,就会乱了方寸。 她凝着泪,但并不悲伤,嘴角还是向上翘着。 “我也曾一无所有,那时候,是你给了我一个家。” 她一字一句说:“现在,换我给你了。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我该拥有的,最好的人生。” 真是荒谬。 唐小虎极深地望着她。如此柔弱的一个人,会因为低血糖而生命垂危,皮肤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听到他说分手,就会天塌了一般痛彻心扉。 可也是如此柔弱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如此多的执念,每个念头的一段都系着他。 “而我现在只想要问你:唐小虎,你想不想,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你爱过我吗?” 唐小虎低垂着头,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却是为了斥责自己放弃抵抗。 “我想要。”他低哑地说。 他仿佛又变回一个初尝情爱的小孩,被她的一颦一笑勾动着魂魄,操纵着神智,心甘情愿沉进她伸来的手心底。 “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爱你。” 他说出了这句话,曾藏在心底里十年之久,而现在,一切物归原主。 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睛,也映衬出她脸上极难得的、有些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 “我一直都知道。”她说。 唐小虎用满是烟味的手盖住了眼眶,强压住喉咙的哽咽,许久才沙哑地骂了一句:“傻瓜。”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跋涉无边苦海,向下坠落,不得往生;梦醒以后,眼前却是明亮崭新的道路。 那姑娘就等在路口,温柔又勇敢,一如往昔。 他生的意义早已被命运判处沦亡,又在她执炬迎风的爱意里死地回寰。 她是他的解药,他天然缺失的那根肋骨,是最后一张复活券,是他贫瘠人生中突然涌现的甘泉。 她绵软而坚定地说:“唐小虎,我们重头来过。” ——是的,这与重生,没什么两样。 唐小虎眼里闪动着泪意,望着她,忽而也跟着笑了,眉目舒展,如释重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心的轻松和满足。 他的手寻到了她的手,彼此紧紧握着,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至此,一生的漂泊,终于得以靠岸。 -正文完- 番外·大梦 【注:本故事主唐小虎个人向,含蝶量约50%。结合正文26章食用风味更佳。】 - 我这一生其实没什么可回忆的,真的。 不过有人想听,那就简单谈谈吧。我叫唐小虎,我哥叫唐小龙,我俩是土生土长的京海人,从小在旧厂街长大,并在这里厮混了往后的十几年。 妈死得早,说不准是被爹打死的还是病死的;我那个挨千刀的爹说是挣钱养活我俩,结果喝多了酒,一头撞在车上就再也没起来。那以后,我一直跟着哥生活。 我哥是条硬汉,明明只比我大一岁,长得也没我高没我壮,但是挨爹揍的时候总是挡在我前边。他看完《古惑仔》深受启发,初中才念一半就辍学,说念这几把书没卵用,咱哥俩要立起来,还得靠硬邦邦的拳头。 说这话时哥刚跟人斗过殴,眉棱骨挨了一下,肿的像寿星。但眼睛里露着锋芒,那股劲儿让人很难不信服。 我信,所以我也不念了。 打仗还得亲兄弟,凭哥的手段和我的体格,很快就在这一片立了棍。又混几年,哥靠他的聪明才智搞来了市场监督的职位,巴结我们的人更多了,光是卫生费就收到手软,只要动动嘴皮,等离子大彩电都主动送上门。 人是真贱呐,这样不劳而获的日子多好过,可我却总是没来由地迷茫,总是在想:我真能这样过一辈子吗?我这样活是为了什么?如果有一天混不下去了,又该怎么办呢? 哥听完我的疑问,跳起来照着后脖颈给了我一掌,好悬没把我小脑打偏。 他说:“你少从老高那拿《青年文摘》,看多了跟他一样没出息。想这些屁事有头儿吗?不这么混,难道你还有正经事可干了?” 说得好,确实没有。哥去找老高算账了,而我决定放下杂念,继续听哥的。 哥就是我心中最厉害的人。我什么都跟他说,比如交了女朋友,比如暗恋老高的妹妹小兰。 小兰也是高材生,但和她二哥不一样。小盛爱笑,可看我们的眼睛里像藏着毒蛇,随时预备咬人一口;而小兰的眼睛是温和的,可能读书读多了,还有点木,笑起来是真心实意在笑,我一看就不想欺负她了。 暗恋了一段时间,我想,还是得跟哥商量一下,对老高好点,要不他不让小兰跟我谈对象咋办呢。 结果事态变化得有点猛。那天我正吃着鸭腿唱着歌,就被人一麻袋兜走,关小黑屋里揍得死去活来。 再回来时,家里的大彩电被砸得稀碎,哥不在了。 是老高救了我。不对,现在应该叫强哥了。 我没头脑,没出息,只有一条够硬的命,从此以后也是强哥的。 一种没来由的恐慌蔓延全身。我从小就跟着哥生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怎么过,哥说强哥是个厉害的人,跟着他干准不能差。自那以后,我就跟在强哥屁股后边。 亲哥和拜把子兄弟还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我都没和强哥拜过把子,我哪配啊。我怕有一天有更中用的小弟出现,强哥就不带我玩了,那我到时候可怎么照顾哥呢? 于是,我开始替他去平各种场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咱主打的就是一个物美价廉。 最险的一次,被人一刀划在嘴边上,喏,就是这道疤。幸亏我闪得快,要不半个脑袋就削没了,不过这道疤也是够难看的,我对着镜子发起愁,本来就长得坑坑洼洼,再加上这么一道,那不破相了吗! 以后怎么找小姑娘谈甜甜的恋爱啊。 这种小烦恼很快就被更多事顶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切好像都发生在突然之间,强哥把生意越做越大,小盛眼里的蛇再不需要用笑来掩饰,小兰没变,但她走得更远,也同时从我的记忆里渐渐淡下去。 京海换天了,我的生活也跟着天翻地覆。 后来哥出来了,我俩成了强哥的左膀右臂。我没给哥丢脸,干得好着呢,道上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虎哥”。 我活得比以前更威风了,那种迷茫却如影随形,愈发膨胀。 光头勇死后的某天夜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原来一直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在更厉害的人身后服从,模仿对方的动作就认为做得对,得到了那句夸奖就会觉得开心。为了被承认,我可以舍弃朋友,抛掉一切原本拥有的东西。 可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才发觉人生空荡荡,只剩回响。 有时候我和哥吹水扯皮,喝到东倒西歪,我才敢试探着问:“哥,你觉得我们现在过得好吗?” “当然了。”哥硬着舌头,烂红的眼里神色却极认真,“如果没有强哥,我这辈子都不会活得像如今这么精彩。” 这时候的哥给我感觉陌生又熟悉。他还是那么冲动,好勇斗狠,喜欢享乐,想做人上人。说实话,我也喜欢。 可我不觉得自己的人生精彩,我因为贪念走上这条路,因为贪念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向前,没有目的,没有终点。 曾经我也有过放弃的机会。可当醒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船上了。贪下来那一万块买不来六年青春,我只有继续干下去,拿更多的钱,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把哥的那一份也挣下来,才算对得起他的牺牲。 所以后来,我一直没停下。 我为什么要停?跟谁过不去,能跟钱过不去啊。我已经把自己活成一副空壳,要是连钱都没有,就什么都不剩了。 有时我会觉得人生就像梦影一样,虚幻,缥缈,两手空空地来到世上,又什么都带不走,只有那漫长且不断被消耗着的记忆,也要被抛在六道轮回之前。 小时候看《三国演义》,有一句“大梦谁先觉”,大约能概括我稀里糊涂的前半生。 我没有诸葛亮那么聪明,可以轻易参透生命的奥秘。我只是有个烧鸭腿吃就高兴的傻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所以我也不去想那些深沉又荒唐的意义,谁对我好,我也对他好,这样的做法总是不会错的。 哥对我好。从小他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成人,帮我揍人,替我挨打,为我蹲了局子,事事挡在我前头。 强哥也对我好。他不计较我砸过他的电视,还带着我和哥挣大钱,让我念商学院。跟了他混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 还有小蝴蝶。 在我三十五岁,人生已经不奢望发生任何改变的时候,小蝴蝶出现在我身边。 这个绰号挺幼稚的,但是很适合她。拎着书包来陪酒的女孩,能不幼稚吗?她身份证就押在白金瀚,姓什么叫什么,家底怎么样,我一清二楚,但还是想这么喊她。 她眼睛很亮地看向我时,我总想起小时候闷热的夏天,跟我哥跑在废弃铁路边,用蛛丝粘过的杆子捕蝴蝶。这种五彩斑斓的小生灵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灵巧,逮起来放在罐头瓶里,带回家,用细线绑在一根棍似的身体上,它们就会像一串小风筝,呆头呆脑地乱扑腾,试图重回到天空中去。 但它们到死也飞不走,我收收手指,就能把蝴蝶的一切抓住。翅膀、美丽乃至性命,都是我的,只要我想,都可以吞到肚子里去。 小蝴蝶是个很乖又很怪的小姑娘,她情绪上的一些点,我总是拿捏不好。比方说,我把她当个犯人看着时,她高兴极了;可我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刀,她倒哭得像世界末日一样。 那么大那么圆的眼睛,怎么连一点眼泪都盛不下?我两只手都擦不过来了。 十几岁的时候谈恋爱都是为了充面子,闹够了一拍两散,心里不冲动也不难受,我大概从没被女孩爱过,更别提是在这种金钱交易的前提下。可当她含着眼泪望过来的那一瞬间,那种我没见过的眼神——仿佛是带着光的,不管我多么肮脏、丑陋、罪无可赦,她都会心疼我。 她怎么会爱上我呢?我想。 如果迎面挥来一个拳头,我能想出十六种方法躲避或拦截再或打回去;可她双手奉上了真心,我不知道该怎么招架。 我想办法补偿她,感情给不了,总能给钱吧。然而我给她的钱她从来都不花,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这样的人,给的钱也脏,用着心里不踏实。还好,她最大的梦想是考大学,我还可以帮上一把。 好好学习是有用,这点必须支持。 小蝴蝶既然跟着我,那介绍给哥认识也是应该的,这可是我谈过最优秀的女朋友。也不知道他什么视力,踩了六年缝纫机,给眼睛累坏了?他居然觉得小蝴蝶像小兰,别逗了。 不能说完全不像吧,至少也是两模两样。 她们唯一像的地方是十八九岁的眼神,质朴又可爱,总是紧张兮兮的,单纯到一眼就能看透。纯粹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我承认我会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吸引,也承认最开始只是图新鲜。 但新鲜感是会消退乃至过期的,我如今上了头,不想她离开我,不想看见她伤心落泪,这又是为什么? 我没法说出来。而她笨到出奇,还以为我选她是为了做替身,哭得特别难过,却只是说,希望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遇到我。 扯淡,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虎哥,也不是唐总,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她要在那个时候遇到傻乎乎的我,还会爱上吗? 没准真会。别人我说不好,她这实心眼子,也许我保护她一次就会死心塌地了,再加上她又那么漂亮,那么温柔,我肯定扛不住啊。到时候小恋爱一谈,出双入对的,活活美死,给个烧腊摊都不换。 但是这么一来,没准我俩会一起被徐江那老登抓走,关小黑屋里,吊起来暴打上两天。 那还是算了,我让人打死算活该,她可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明白,有些东西在还未预料的时候就已经变了。我无法表达,是因为变得贪心起来。 否认也没有用,我就是为她神魂颠倒,仿佛记忆也被篡改了,我眼前不再出现那一串垂死挣扎的蝴蝶,而是夕阳,傍晚,海岸线辉煌灿烂的烟霞,那么美那么遥远,她逆着光望向我,头发丝都在发亮,圆眼睛笑成弯弯的两道,任谁见了都会心动。 但我不能。我抓得住孱弱的蝴蝶,却没资格让烟霞为我停留。 我最终食言了,在我死之前抛下了她,说了最难听的话,还假装毫不在乎。 可是我没办法。我清楚自己的每一桩罪过,也知道这些罪过必然将换取相应的代价。 我深陷泥潭,早已经没有退路了,但她还能回头。 浑浑噩噩过了这一辈子,就算什么也没做成,至少“忠义”二字要做得到,我不能背弃强哥,这是我该还的。如果没有强哥,我早就被徐江弄死了,如今能替他护住小兰和晓晨,算是报答这份恩情,死也值得。 没想到的是小蝴蝶会找到我。她发现了老房子的转让合同,一下子就猜到我是在骗人了,竟然还能自己摸到这里。 她把钥匙捧出来,对着我装腔作势的时候,我差点要丢脸地流下泪来。 我那聪明善良的姑娘。 我那傻到透顶的姑娘。 她看到我所有的黑,并试图把我从更深的黑里捞出去。可她明明也是在黑暗中走过来的,知道万丈深渊里有多可怕,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来。她怎么能这样勇敢? 这晚天空上全是乌云,没有月亮,我却看见烟霞奔我而来。 她已经给我太多的爱了,多到甚至超出了我能想到的全部,多到我觉得亏欠,想要偿还。但我什么干净的东西都没有,就连灵魂都污秽不堪。 那就还给她这条命吧。 真别说,这辈子干掉的第一个人就是个连环杀人犯,我还是有点牛逼在身上的。 过山峰这个变态用的凶器也变态,不像放枪那样当场就能死人。一支箭扎在后背,撞到地上折断了,另一支就插在我胸口上,我能感觉到血液在慢慢流出去,肺好像被扎破了,呼吸越来越困难,伴随着急剧的疼痛,要一直折磨我到死。 我就要死了,虽然有些伤感,却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的小蝴蝶还好好的,我感觉到她紧紧抱着我,能听见她在哭,声嘶力竭,几乎喊破了音,看样子很有力气,不像受了什么重伤。 好,那就好。 我爱她,在佛前看她背影的瞬间,在考场前和她相拥的雨天,在狠下心来丢下她的夜晚,在我们相望不语的无数个时刻。我好爱她,可我不敢、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就这样还给她吧。 我这双手干了无数的坏事,却是第一次为我真正想要保护的人而沾上鲜血,值得了。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事,是我第一件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心而做的事。我愿为她坦荡地活,也愿为她无畏地死,如此,便是死得其所。 魂魄如梦初醒。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我在生的临别一刻找到了存在的意旨,我拥有最珍贵的念想,可以陪伴着我走到轮回路前,于是再也没有任何遗憾。 条子好像来了,我听见了安欣说话的声音。好啊,他是个心肠软的滥好人,肯定不会为难小蝴蝶。 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哥也好,强哥也罢,都犯了罪,迟早该还的;唯一的牵挂是她,但没有我,她只会过得更好。 老房子留给她,还有我死后的保险金,不算多,却都是干净的。已经没有枷锁可以套着她了,从今后,天高海阔,想去哪里都行,她可以永远离开这个肮脏而伤心的地方。 只要时间够久,她总能忘掉我的。 她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还在抱着我,哭到声音里似乎能泣出血来。眼泪全都落在了我的脸上,像滚烫的一场雨,将污秽冲刷得干净。 真傻,有什么好哭的,你自由了,尽管飞远去吧,我的蝴蝶。 这一次,就不能帮你擦眼泪了。 番外·今后(上) 【本故事时间线接正文后续。今天也祝食用愉快。】 她这些年来,并不像重逢一笑时那样轻描淡写。 唐小虎进去以后,她很快回到了学校。但也正如高启兰所说,日子没那么好过,即便法律上宣判她无罪,然而,那些半真半假的轶事像插了翅膀,又因为“情妇”这个身份增添几笔桃色,随着强盛集团的倒陷飞满校园。 学生们明里暗里议论纷纷,那些霸凌的行径比从前更过分、更密集,似乎是找准了再也不会有人英雄救美似的替她撑腰,老师也置之不管。 唐小虎没完全骗她,他的确办了保险,受益人是她。那笔钱数目不小,只是她领到手里,没舍得花,转而上缴去填他非法所得的窟窿了。家教工作不能再做,她在学校周围找了份便利店的杂工,公寓住不起,她搬进寝室,被褥也总是暗地里被人淋得湿透。 默契的孤立很快在她周围画出一个空心圈地,她被所有的团体流放了。 直到从前最喜欢她的导员也不无冷淡地提出:让她“主动退学”。这是一个最方便快捷的能让所有人都舒心的解决办法,但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办公室里看热闹的师生们,缓慢摇了头。 她的学习成绩仍然是数一数二的,又没有任何实质性过失,学校无权开除她。 高启兰来探望她的时候,她还在自习室刷题,黑眼圈将凹陷的眼睛框得更大了,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像是与周遭的冷空气僵持时熬干了自己。 哪怕她们并没有那么熟,高启兰的心也不由揪了起来。她劝对方离开京海,转校也好出国也好,总之别这样空耗着。 她却说:“我不要。” “是虎哥送我到这来的,我考上的那一天,他很高兴。所以,我会像他最初希望的那样,好好念完书,走我该走的路。”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濯洗净灰尘的两粒琉璃珠。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出考场时和他共撑的一把伞,他臂弯上外套残存的温度,不会忘记白金瀚的办公室里他怎样笨拙带给自己的惊喜,不会忘记被人欺负后他沉稳而可靠地说“我来解决”,那双凌厉的眼看向她时,总含着春风明月。 关于唐小虎的一切,都是她宝贵的念想,绝无可能因为一点阻挠就拱手让人。 剩下的两年就凭这点念想熬了过去。她毕业成绩漂亮,到社会上却还是因为名声的缘故,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恰逢旧厂街老房子那一片拆迁,天大地大,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干脆拿上补偿款,去了南边打工,摆过摊,买过股,跑过业务。南边机遇大,她做了几年小买卖,倒还算过得下去。 直到唐小虎要出狱,她又回来了,用挣的钱盘了这家小店,日复一日地等。 谈起这些过往时,她点起一根唐小虎买的烟,手法娴熟,姿态从容。烟雾中,她的眉眼也是轻飘飘的,淡然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 唐小虎很难说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只是压抑不住胸腔里一再的叹息,“你不该回来的,我不值得你等。”他又这么说。 “没办法。”她碾灭烟头,平静中竟带了点他混不吝的态度,“我就是对你一心一意,一见虎哥误终身,‘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没想到她如今居然变得如此不要脸,枕边人的影响果然是深远的。 唐小虎骂她:“放屁。” 她心情极好,眉目融融地笑起来,恰巧这时,教学楼里一阵铃声响起来了。她走到门前把两扇门都敞开,又点亮门灯,从书架上顺手摸了一瓶清新喷雾,给自己和他都掸上一圈,除去浓厚的烟味。 眼见着学生们如暴风过境一般从校门涌出来,而教学楼上方的大时钟已经指向八点了。唐小虎忍不住问:“你的店开到这么晚?” “还没完呢。高三的九点放,特长生十点放。”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早出晚归,高中生就这样。” 唐小虎:“……”他没上过高中,哪知道这些。 很快有学生来光顾生意了,选着书往里走的时候,不经意看见挺老大一个陌生男人在那杵着,面色凶得要死,总会被吓一跳。 过了几分钟,人就多起来,唐小虎也不得不帮忙,跑前跑后。书架上都贴了明细的价签,倒是不难卖,只是他等学生付钱的时候,两个人在过道里大眼瞪小眼。 被他紧盯的女生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弱弱吱声:“我,我没带现金……” 那怎么着?赊账? 她从百忙中抽出身,及时打断了那头讨债一般的恐怖行为,食指点了点柜台上的付款码。 女生如蒙大赦,钻过去掏出手机扫码,“叮”的一声,丝滑到账。 唐小虎瞪大双眼,还没想明白这团马赛克怎么能当钱用,又有人问他:“叔,物理《强基计划》有没有?” ……那又是什么? “有的有的!”她大声答,“往里走,走,停!左手边,看见了吧?” 学生们习惯乱而有序。几个男生大约是常客了,选完书嘻嘻哈哈地跟她闲扯:“姐姐,你家亲戚刚过来啊?” 唐小虎闻言,近乎迷惘地望过去,在人群吵嚷中撞见她的眼神,清亮而满载笑意。 她对着那群半大孩子,骄傲自得地回答:“那是我的男朋友。” 人群中“哇”地散开一圈低低惊叹。 有女生凑上去七嘴八舌地讲“你喜欢这种风格呀”“年上款”“阿加西”什么他听不懂的话,而之前那几个男生也低低议论起来,撞了撞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揶揄他说:“完蛋,女神被人抢走了——” 那个男生个头很高,背包斜斜挂在肩上,面容有种少年人专属的英俊明朗,此刻板着脸说:“再胡扯我把你政治作业撕了。” “过于心狠手辣了吧兄弟!” 唐小虎眼尖地看到,他在乱哄哄的氛围中,又极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耳根柔软地烧着红。 舌尖顶了顶发涩的腮帮,唐小虎移开视线。 …… 等到教学楼里的灯也渐次熄灭,学校外的铁门缓慢合起,马路上重归寂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 店门口有三级台阶,她小孩子似的跳下去,门头的灯光仿佛一汪清水般堆积在地面,她站在灯光的中间,如同站在最明亮的月亮地里,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着他笑。 唐小虎也对她笑了笑。 小店有两层,穿过楼梯间堆叠的书籍,上面就是生活住人的地方。 唐小虎简单地洗了个快澡,断断续续的热水从淋浴头洒出来,他仰起头,感受着水流扑面,将口鼻都封盖起来,接近窒息时才垂下脑袋,缓缓地将从监狱里带来的不洁死气吐出去。 出来时,她正在吹头发。卧室地方小,只有床头柜上方有个插座,吹风机连着线,她不得不单腿跪在床边,一只脚踩在地上,别扭地去照墙边的化妆镜。 余光瞥见他出来,她头发也不吹了,拔了插头,转过脸来看他。 唐小虎比从前瘦了很多,尽管监狱里劳动锻炼的时候不少,但伙食也就那么回事,他的肌肉块头无可避免地消减了下去,穿着进去时的衣服,裤子松垮垮的,露出一点不甚明显的人鱼线。 皮肤也变得苍白,就衬得那些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伤痕更显眼了。 她看着,眼眶逐渐有点发红,趿着拖鞋慢慢走到他身边,拽住他脖子上挂着的毛巾,用了点力拉下来。 唐小虎温顺地随着她低头,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在里边统一都给剃光了,只有一层泛青毛茬,蹭着柔软掌心,有些痒乎乎地扎手。 她吸了吸鼻子,“这个发型不适合你。” 他“嗯”一声,不禁笑,“不好看了是吧。” “但是我还是喜欢,最喜欢你。”她瓮瓮地说,然后亲他嘴角的疤痕,引着他的双手撩起薄薄的睡裙,落在自己腰间,意味明显。 唐小虎闭了闭眼,稍稍后退一点,抵住她的脑门,转而问起其他,“你怎么会想到在这边开书店的?” 她顿了一下,然后展颜而笑:“是你告诉我的,要好好读书,这样做总没有错吧。” 又是他说过的话。唐小虎几乎想苦笑,他的话是什么金科玉律,还是圣旨不成?哪里需要这样诚惶诚恐地去践行。 他都留下了些什么烂摊子啊,给小蝴蝶。 呼出一口气,感觉她又要黏黏糊糊地吻上来了,唐小虎抽出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另一只手把裙摆给她理顺了,伸到背后拍了拍,哄小孩似的,形成一个亲昵又完全旖旎不起来的姿态。 脸被按在男人的肩膀上,她发着懵,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于是察觉出来不对味了,她的确单纯又爱认死理,但也不是真正的笨蛋。 她闷闷说:“你在拒绝我吗?” 唐小虎颤抖着从胸臆吐出一口气,下巴蹭过她柔软的头发,闭上了眼。 “我只是想,我真在作孽。”他悲哀地说,“小蝴蝶,我已经老了。” 赎罪的这些年拖垮了他,想要在一起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可步入现实以后,唐小虎才越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块淋过雨的沉疴朽木,点火也只能烧出浓烟,而她的花朵刚刚盛放到最美的时候,还那么鲜活清澈,就算是被高中生喜欢上也一点都不奇怪。 就算眼前圆满她的年少绮梦,情浓爱烈,可今后呢?她会渐渐发现,天地广阔并非只有一个京海,这世上的男人也并非只有一个唐小虎。 她静了一会儿,忽然说:“那怎么样?我也会老的,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在以后。难道等我老了的时候,你也会离我而去吗?” 声音不复平稳,滚蘸着积压的情绪,而那具体是什么感情,他没能辨清。 番外·今后(中) 她的身体忽然发起抖来,渐渐地越来越强烈。唐小虎最初以为她又在哭,旋即发觉不对,扶着她坐在床边上时,感觉手心都被她的冷汗濡湿了。 他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脑子里像有一千座鸣钟在响,聒噪到要冲破屏障逃出去,撞得太阳穴生疼。 她没有理睬唐小虎,径自从抽屉里摸出来两板药,抠下几粒扔进嘴里。 杯子里没水,唐小虎想去厨房接一点,刚出门又听见哗哗水流声。回来才发现,她自己跑到卫生间去,打开水龙头直接灌了两口。 他几乎无所适从,只能看她双手撑着额头,反复做深呼吸。 “唐小虎。”过了很久,她稍微平静一些,“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惯常的绵软性子从身上消失不见了,她双目赤红,瞳孔有些散,神经质地颤动着,样子凶狠得要命,带着某种近似疯狂的偏执情绪。 可即便如此,唐小虎也觉得,她好脆弱,甚至不需要碰,哪怕自己说上一句拒绝的话,她就会碎掉了。 “你不是什么好人,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也不需要为了什么狗屁的未来替我考虑。” 她几近威胁地说:“你听着,最后一遍,如果你不要我,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保证让你下半辈子都再也找不到我,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现在,你能做出决定了吗?” 是的,她可以。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她敢闯荡,有文凭,会靠自己做生意,只要愿意离开京海市,到哪都会活得很好。 她会像他当初要求的那样,有稳定工作,过平淡生活,找一个很正直很年轻的人结婚,她值得更好的人去爱。 而那个人不再会是他。 唐小虎跪在她膝前,姿态仿若乞求,双手穿过她鬓边濡湿的头发,奉护着珠玉般捧住她的脸。 他鼻梁高挺,轻易就蹭到她面颊上,那里也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我要你。”他轻声,说出了遥遥回应她经年的誓言,“我一辈子都要你。” 她紧捉住唐小虎的两只手腕,拉着他倒在床上。缎面的莺色睡裙到底是被揉出痕迹,丢在一边,像一团春草般的云缓缓散开褶皱。 她左肩上还留着十字星形状的箭疤,离心口不远,结成浅浅微凸的暗粉色,如同经年纠结的血肉伤痕。 唐小虎眼眶发热,垂首吻这道疤。 他的确被方才的精神崩溃吓到了,况且她静默多年的身体格外敏感,所以一直耐着性子温柔抚慰。 但她不领情,心里的空虚需要更鞭辟入里的诠释,她要从他的身体里得到痛,痛于此处不是惩罚,是还被在乎着的凭据。 感受到怀中的身躯不依不饶缠上来,唐小虎受不了地低叹一声,应要求更用力地沉下身体。 情动时,她终于还是含了点当年的影子,呜呜咽咽又哭起来。 她说:“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想你。” 心潮起伏,呼吸紊乱,他的泪光也一闪而过,落在她哭到发红的脸颊上。 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想。 他们是默契的床伴,是至深的爱人,心之所向永远重合步调。他明白她的思念,正如明白自己的。 因为内心安稳和体力透支,她这一夜睡得很熟。探出手调灭了床头灯,掠过床头柜时,唐小虎心念一动,拿起了她的手机。 他还没置办任何通讯设备,好在手机没设锁。找到搜索软件,他回忆着记下的那两个药盒上的名字,有些生疏地打字。 阿戈美拉汀片和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用于治疗抑郁障碍和广泛性焦虑。 他对着那些长篇大论的医疗术语盯了半天,然后删掉搜索记录,给她的手机插好充电器。转回身来,她仍然在安安静静睡着,路灯光被窗帘过滤柔和,照在她洗不清倦意的脸上,显得格外孤独。 唐小虎珍重又难过地轻吻上她的眉宇。 在里面生活规律惯了,早上六点半之前,唐小虎就睁开眼睛。 向身边却摸了个空,他起来在楼上找了一圈,餐桌上放了一盒牛奶,没人。 楼下有人在说话,突兀地有些语调拔高。他皱了皱眉,穿好衣服,顺楼梯走下去。 店面分里外两个屋子,分别放教辅书和课外书,他刚走到里间,就看见前面店门大开,逆着光只能看见好些人影,她长发用抓夹挽成一个髻,倚着门,背影瘦得像一根花刺。 有个中年男的在嚷,这回他听清楚了,“你多干净吗?就你从前那点破事,京海谁不知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你自己不要脸。” 唐小虎向外走的时候,她开口:“京海人都知道,你还敢来闹?显你命长是吧。” 对面语塞片刻,而她从门边把背拔直了,洋洋洒洒继续说:“既然大家都知道,我以前跟过黑老大,那就说点不知道的,他现在释放了,我还跟着他过呢。你这么不服,以后再有这种小事,自己找他谈去,那多痛快。” 那态度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唐小虎低咳一声,恰如其分地走出去,发现周围看热闹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一手撑在她头顶的门框上,于身后站定,这里光线暗一些,更衬得他眼神阴沉,像个神出鬼没的替身使者。 那男人比唐小虎矮半个头。他拉着脸,面部肌肉紧绷着,嘴巴一动,那道伤疤也跟着动。 “是这样。”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家大事归她管,小事跟我说就行,我听着呢。” 前·黑恶势力的威慑效果拔群,毫无意外,男人夹着尾巴溜了,连句狠话都没留。围观的都是周边店主,她热情寒暄:“啊,是,昨天刚放出来。没结婚呢,到时候给您递请帖?” 于是剩下的人也满脸晦气地走了。她收了笑,抱着胳膊回头看他,“大事我管,你说的哦?” 唐小虎抬手一蹭她的脑袋,“你几点起的?都没动静。” “是你睡太死。高中生六点五十开始早读,六点就有人过来,我这都做完一波生意了。” “那混蛋谁啊?” “也是开书店的。生意没我好,眼馋了,动不动就过来找点茬。” 她边说,从袖管里抖出一把美工刀,扔进笔筒里。唐小虎看着,心里也大概明白,他不在的时候,她都是怎么戒备这种人的。 外面天气很好,她顺手从柜台后拽了把椅子到门口坐。唐小虎靠在她刚才站的位置,眯眼看了一会逐渐升高的太阳,才说:“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吧。” “还好吧。”她很坦然地说,“最开始是不适应,习惯有人保护了,再加上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我做什么都寸步难行。” 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本能地想求助身边的人施以援手。想来想去,只能找到安欣。 安欣听完她的诉求沉默了很久,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期间一再欲言又止,直到水里都泡不出颜色了,才终于长叹一声,沉重地坦白。 “不是我不想帮。”他说,“但是你可能不知道,高启强,当初就是这么立起来的呀。我实在是拿不出下一个二十年赌你未来的发展了。” 她也就是从那一刻才真正承认,她必须要靠自己坚强起来,才能继续走下去。 唐小虎:“……” 说来惭愧,安欣此番心有余悸,离不开他们哥俩的造作。果然,出来混是要还的,拐弯抹角也要还的。 学校上着课,此时是清闲的时候。她自顾自地,将四肢都伸展开来晒太阳,像一只懒洋洋的蜜袋鼯。 唐小虎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儿,喊她吃早饭。 药物反应让她的喉舌绷紧,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胃口。她肚子空空,还是晃脑袋,坚持说:“不饿。” 不饿也得吃。唐小虎从小就是指哪打哪,不多废话的一把好手,直接把人横着抄起来,抱到楼上,按在餐桌前。 强忍着呕吐感吸溜了小半碗蛋羹,她终于获批逃离厨房,正含着颗话梅清口,眼前又伸过来一只手,掌心盛着两枚药片。 她抬眼看唐小虎。 “你病历上写的,每种药每日一片,早饭后吃。”他皱眉头,“你昨天晚上吃了多少?为什么不听医嘱?” 她无所谓,“前两天忘记吃了,补上嘛。” 有这么补的吗? 唐小虎头痛,而且坚持。她用舌头把话梅从左边顶到右边,在腮帮上挤出一个小鼓包,突然含糊地说:“你都知道了啊。” 中度焦虑症,高启兰一语成谶。即便她不悲观,够勇敢,但生活中无穷的压力和恶意仍然像淬毒一样渗进她的精神里,她常常惊恐,慌乱,容易烦躁,病症使她很难平衡自己的情绪,于是也渐渐脱骨洗髓般换了心性。 她变得像唐小虎了。 像他一样,把柔软的骨头变硬,打不死地活下去。 “我不像有些人那样,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就忍痛割爱划清界限。”她语调风凉,“是你自己找来的,那我就会一直缠着你,死也不放手。我们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唐小虎笑,宽容地颔首,“过。” 没成想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她一顿,紧接着说:“光说没用,你立字据!” 他依然点头,“立。” 她狐疑地端详着这个男人,而他从容不迫地对视回去,眼神非常真诚。 过了一会儿,她抓起唐小虎捧了半天的药片,又凑过去,把话梅核吐在他手里。 嘴唇在掌心一触即分,像一片温暖的羽毛擦过去。唐小虎把果核和那点温度一起握在手里,转而递上一杯温水。 吃完药,她又补充条件:“我说的立字据可是去领结婚证啊。” “不是说了嘛,大事你管。”唐小虎理所应当,“那就结婚吧。” 番外·今后(下) 话虽如此,两个人也没冲动到直接把民政局搬过来。 其中原因,主要是想养养唐小虎的头发,要不这样子实在太凶狠了,拍了照很难以后给孩子看。 八年都能硬熬过来的两个人,耐心出奇地好。结婚啊,对他俩而言,一辈子就一次的大事,郑重准备一下怎么了? 在这几个月里,他们也开始预备着搬离京海了。唐小虎不怀疑她的抗压能力,只是有些压力本就没必要扛,他心疼她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被一再戳脊梁骨。 她对此没有意见,留在京海只是为了等唐小虎,现在人等到了,要离开她也没什么留恋。 书店地段不错,客源稳定,想出手很容易,存货则半打折半赠送。她在学生中间人缘还是挺好的,是以一贴出搬家清仓的广告,大家都表达了不舍。 但能收到情书他是没想到的。不单是那天见到的男孩,还有其他人,甚至有打扮中性的女孩子。唐小虎看着小女朋友笑容可掬地跟他们说话,只感觉头皮发炸。 待人走后,他不动声色地凑过去,把信封抽走。 她歪头看他。 “咳,替你把把关。”唐小虎张口就来,“内容安全的话,我会再还给你的。” 说得像恐吓信一样。 她扁嘴,也跟着要价:“光还不行啊,得连本带利。” “小虎哥哥,”她半是揶揄地凑上去,“你也给我写一封,我就不在乎别人的情书了。” 离开京海前,他们一起去给唐小龙上了坟,唐小虎入狱后,是她给哥哥立的碑,就葬在母亲的身边。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最终归于尘土,归于妈妈的怀抱。 唐小虎在香烛上燃着一把纸钱,笑着说:“哥,我改好了,听你的话,好好活着。这是你弟妹,你见过的,我们会踏实过日子,你和妈都放心吧。” 她很认真地对着墓碑上两个人的照片点头,暗暗握住了唐小虎很温暖宽大的手。 落脚处起初想去勃北,跟黄瑶离得近些,也好互相照应,但很快被拒绝。黄瑶在电话里再三告诫:“这边的天气实在是太干了!太干了!太干了!别来,我能劝一个算一个。”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去云南。这是唐小虎选的,他想那边风景好,美食多,离京海也够远,适合养病,也适合重新开始,而且气候宜人,四季如春,他可以给她买好多条花裙子,每天不重样地穿。 在云南当然是要开民宿了,她这些年攒下了不少积蓄,提前飞过去两趟把店铺选好,安排装修,剩下就是把能带的东西拉过去。出发那天,她打扮得像要出门旅行,兴高采烈地在车前确认:“证件,有了;行李,有了;相机,有了;充足的体力,有了;干活的老板,有了;收钱的老板娘,有了!” 她坐在副驾驶上,趴在窗边看飞驰着后退的景色,长发被风吹起来。唐小虎开车时用余光瞥见,觉得她可爱鲜活极了。 要上高速,一处处曾经留过深刻记忆的地点掠过眼前。从那座寺庙前经过时,他问还要不要去还个愿。 “不要。我现在信基督了,不需要去拜拜。” 唐小虎很诧异,“信仰是可以换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她抿嘴巴,语气很酸地念叨,“反正不信这个了。我许了那么多愿望,那么虔诚,一个也没实现。” 唐小虎想起她这些年的孤独和失落,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揉了揉她的脑袋。 而后又路过旧厂街。自从拆迁以后,她也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只能从车里隐约瞧见街头装潢得新鲜而陌生。 “想去看看吗?”这次是她询问原住民的意见。 唐小虎微笑着遥望了一眼,也摇摇头,“不用。京海留给我最好的回忆,已经带在身边了。” . 落稳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字据”给立了。 没打算办酒席。本来也想走个形式的,但互相盘了一下,发现能请到的亲朋好友只有黄瑶一个人——高启兰带着高晓晨在非洲,就算百忙中回来,也是一共五个人,在一起吃顿饭,他们图什么? 所以一切从简。 那是一个晴天,稍有微风,两个人好好吃了顿早饭,做了发型,回来认真搭配衣服。 她化妆的时候,唐小虎就去民宿后院把杂草拔了拔,心里规划着这一片可以种点什么花,那边可以扎个秋千架子,养个宠物也好,养什么呢? 想的时候,她在里屋喊人:“小虎,来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称呼就改掉了。从拘谨的“虎哥”到故作声势的“唐小虎”,到自然而然的“小虎”,听起来更像两口子,更像情投意合的一对。 他心里欣慰之余,又有些小得意,应着声到她身边去。 “给你把眉毛画一下吧?”她举着眉笔,“太淡了拍照不好看。” 她坐在梳妆台前,唐小虎为了方便就半跪蹲下,仰着头去凑近她。 剃干净胡须的干爽下颌捧在手里,她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是一只温驯无害的大狗狗,尾巴正在摇啊摇个不停,就顺手在他下巴颏底下轻挠了一把。 唐小虎当然不认为自己是狗,于是顶着画到一半的眉毛,露出了成熟比格犬拉拉着大脸的表情,笑得她连捏了两把大腿才憋住。 画完眉毛,又贴了双眼皮贴。唐小虎很倔强地提出意见:“贴这玩意干嘛,我有双眼皮的。” “知道你有,贴完了更对称嘛。” “哦。”他说,“那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脸上的坑填一填?” “……你有点强人所难了。” 因为不是什么特意挑的良辰吉日,民政局没什么人,工作人员很和气,拍照的时候让他们凑近些,头互相挨着,“新郎别板着脸,笑一下。” 天生嘴角下垂的唐小虎感到很苦恼,“已经在笑了。” 然后去交表格。窗口的工作人员看了看登记表,突然笑了:“你们是情侣名啊,真有缘分。” 唐小虎脑袋上顶一堆问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她的名字哪里搭上自己了,摸过身份证一看,赫然三个字:唐小蝶。看起来果然像是一家子。 他张口结舌,而她风轻云淡地解释了一下:“你进去以后我就到公安局把名字改了,做好两手准备。你要还爱我,我们就把你追到手;你不爱我,我就名义上当你的妹妹,和你生活在一起,然后徐徐图之,把你追到手。” 唐小虎即使已经见过她怼天怼地了,也是没想清楚,生活究竟是怎么把他软软怯怯的小蝴蝶磨练成恁蝶的。 他有些恍惚。 恁蝶见他发呆,眉毛一皱,“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结婚啊?” “结!”唐小虎重重地咬着字。 春意融融,暖阳和煦,他们还有机会把最好的献给彼此。别再辜负了。 . 民宿开得很顺当。 她一直很有选址眼光,再加上有匹马——是的,唐小虎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了匹马驹给她当宠物。 本来是想要送小狗的,但他转念一想,最重要的忠诚,他已经双手奉上,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想送给她自由。 像马儿一样,天高海阔都敢闯荡的自由。 没取什么正式的名字,就叫小马。 网络上对民宿好评如潮,两位店主是粗糙帅大叔和婉约派美女,院子有花有树,有秋千架,还有一匹小马驹可以打卡拍照,简直是旅行住宿不二选择。 唐小虎内心腹诽,幸好他们不知道他俩之前一个是刑满释放人员,一个是被包养的情妇。 旅游淡季时比较清闲,她最近爱看美食视频,刷了一阵子以后,决定研究着做点鲜花饼,把桌子搬到门前去,又强行磨蹭着唐小虎陪她一起。 玫瑰花他送过不少,烹饪还是头一次。挑花瓣的过程让唐小虎几乎视觉疲劳,那股甜香味又格外冲鼻子。但真男人从不说不行,他任劳任怨地搅合着蜜糖,问:“你要做多少啊?” 她没回答,眼神落在另一个女孩子身上。 那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小麦色皮肤,长头发梳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身后,穿缀了绣花片的土布短褂,工装裤配到小腿的长军靴,袖口卷起来,露出胳膊上几道交错的旧伤痕。 看打扮和模样像本地人,但气质又奇奇怪怪。 这个人驻足在那边看了很久了。这倒没什么,本来把桌子摆出来也是为了让人看的,吸引游客,打个广告。 但她没在看鲜花饼,没在看任何人,只一个劲盯着唐小虎瞧。 唐小虎见她不回答,抬头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这人谁啊?”他问。 “我以为你认识。”她说。 狐疑间,那个年轻女孩却径直走过来了。 唐小虎倏地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如同野生动物在丛林中总能辨认出同类,那是来自刀刃与血光之间危险的味道,他已经摆脱了很多年,而眼前这个人,却仿佛还浸染其中。 他不由得肌肉绷紧,摆出防备的姿态。女孩很识相地在几步之外站住了,说:“我只是看见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口吻和嗓音都是冷冷淡淡的。 这是句很俗套的搭讪开场白,他们俩也经历过不少,但眼前人绝不是来搭讪的,没人会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拉着个死人脸。 她因此相信对方只是在陈述观点,于是接了一句:“啊,是吗?什么人呀?” 女孩纯黑的眼珠一错不错,“不共戴天的仇人。” 得,真会聊天。唐小虎麻木地想。 “如果他还能再活二十年,也许就长成你这样子了。”女孩轻蔑地扯着嘴角,仿佛想笑,但力有不逮。 正好这时,街角处传来喊声:“阿姐,你在和谁说话?” 女孩转头,循声走去,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好奇怪的人。”她嘀嘀咕咕。 唐小虎最后瞭了一眼她步伐稳健的背影,感觉到那种阴云一般的气息随着渐行渐远,不动声色说:“的确。” 花瓣馅料揉好以后还要腌制几天,都收到坛子里安置好。正是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候,她看着天气足够暖和,于是扎了围裙,拿上毛刷,打算去后院给小马洗个澡。 倒也不是说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老板娘干的。只是医生建议她要多锻炼,多活动,把心灵用更充实有意义的事填满,会康复得快一些。 洗到一半宠物香波用完了,她没找到备用的,于是到前面去,想问唐小虎放在哪里,结果震惊地看见他正在那写写画画。 世界名画,《虎哥在学习》。 他坐在靠窗的茶座上,一手支额,眉头微蹙,衬衫的袖管半挽起来,露出一截线条结实的小臂,正随着笔头晃动而时时绷紧。窗外的阳光温柔斜入,他神色极为专注,如同匠人在完成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作品。 过于认真的后果就是丧失了防备心,直到她轻悄悄走到跟前才发觉,两个人各怀鬼胎,都吓了一跳。 天崩地裂,唐小虎居然脸红了。相识相恋快十二年,她第一次看见唐小虎从脑门顶红到了脖子根。 莫名其妙地,她也心虚起来,“你、你在干嘛?” 唐小虎摇头,同样结巴:“没、没有啊。” 信你才有鬼。她向他身后藏着的纸页瞄了一眼,看见一片花团锦簇,烫金镶边,他的字迹在上头寥寥几行。 忽地福至心灵,她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不会是在给我写情书吧?” 看他这幅样子就是了。 于是久违地,她的脸也通红起来,好像初次见面时一口干了一杯火焰龙舌兰,醉醺醺地悸动着,蝴蝶扑闪着翅膀,要没头没脑地冲出心脏。 过了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那个,小马的香波没了,你去找一下。” “哦,哦。”唐小虎答应着,此地无银地将纸页倒扣下去,又用杯子压住,然后低头去储物间。 走了两步,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急一回头,果然看见她正闷声干坏事,小心翼翼地从杯子底下把那张纸抽出来。 唐小虎头皮一阵发麻,转身想回来夺。但是没来得及,她爆发出一阵诡计得逞的大笑,举着那张纸灵活地躲闪跑开,还见缝插针地念:“嗯……‘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 只一句就停了,她任由纸张被抽走,狐疑地问:“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唐小虎故作镇定,摸了摸鼻子,“咳,这和我想表达的感情是一样的,也可以吧。” 她心里乐极了,还是佯装气鼓鼓,“你这属于抄袭,心不诚!” 唐小虎可听不得这话,连忙自证清白,“后面还有,有我自己写的,只是还没到那……” “那你写给我看看。” “……老婆,咱们事有轻重缓急好不好,香波你还要不要了啊?” …… 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 你往哪里去,我也往那里去; 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你在哪里死,我也在那里死, 也葬在那里。* 番外·十三年(上) 【本故事为if线展开:如果小蝴蝶出身在旧厂街的设定,沙雕向流水账,怎么脱线怎么来。最后一篇,也请食用愉快。】 - 0. 晚秋的雨,总是过于难熬。 湿黏地下个没完,又不肯打声响的来痛快痛快。 巧了么这不是?唐小虎最擅长的,就是于无声处起惊雷。 1. 说起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唐小龙总感觉很头大。 不是说他长得又高又壮不好,可太高太壮了就显得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很挫;也不是说他不够听话,可就是太听话了,唐小龙指哪打哪,其余的只要不多说,他真也一样不干呐。 当晚的饭桌上,唐小龙谆谆教诲:“小虎,你长大了,哥不能老管着你,有些事情,就自己看着办吧。” 比如吃完晚饭主动把碗刷了——唐小龙心里这样设想。 闻言,唐小虎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嘴角边还黏着一粒米。 2. 小蝴蝶在旧厂街长大。她家和唐家,算是不远不近的街坊邻居。 她本名不叫这个,“小蝴蝶”的绰号,是唐小虎给她取的,因为她很爱哭。 唐小虎大她十六岁,她刚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少年,曾用笨拙的双臂抱过她,也在她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年纪,提着一根破铁条跟街区的其他混子打过了六个回合。 他常年鼻青脸肿的,还嘚瑟得要命,爱逗小孩子玩,于是她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一脸。 唐小虎不嫌弃她脏,因为自己也不咋讲卫生。他一边用油到反光的袖口给她擦脸,一边还取笑:“你看看你,哭得像个花蝴蝶似的!” 高启盛路过,感觉无了个大语:“那叫小花猫吧。你有没有文化啊?” “啊?”唐小虎十分开朗地对他呲起大牙,“没有,我初中就辍学啦!” 高启盛:“……”这突如其来的愧疚是怎么回事? 3.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呢? 小蝴蝶命不好,从小家里穷,父母走得早。这时候她刚上小学,红领巾都没戴上。 她爸妈还在时,对唐小虎好得很,不觉得他到处打架斗殴挂了彩,就是坏孩子。 给他饼干吃,还给他抱小蝴蝶。 小女孩眼珠子明亮,眼眶总是湿润润的,脸蛋带点婴儿肥,每次见到都抻住了衣服下摆,奶声奶气地叫他“小虎哥哥”。 老天爷啊。唐小虎想到这里,嘴巴不由凄惨地咧开了,一副很不聪明的样子。 唐小龙见了,还没来得及头疼,就听见他说:“哥,咱俩收养小蝴蝶吧。” 4. 记上,唐小龙掉凳了。 5. 什么家底在看见孤儿第一时间会想到要收养啊? 他们这生活环境,捡只狗都得先掂量掂量米袋子。 唐小龙坐在地上,从尾椎骨震荡到脑袋,开始怀疑弟弟是不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难道说他俩其实是隐藏富二代? 并不。唐小虎很骄傲地宣布,他只是突如其来地大爱无疆。 唐小龙一跃而起,把他的凳子也踢翻在地。 6. 尽管挨了一顿慈爱的毒打,唐小虎心意难改,第二天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到市局去办手续了。 他哥说了,有些事自己看着办。 此时不办更待何时! 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正常人。负责接待的安警官直接普法:“未婚异性收养人,至少要比孩子大四十岁才行,你现在……你多大?” 唐小虎:“二十三。” “行,长得够着急的。”安欣说,“真希望你的智力也能跟上长相。回去吧。” 7. 虽然没能和小虎哥哥生活在一起,但小蝴蝶很懂事,不哭也不闹。 她小心地觑着唐小虎的脸色,隐约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要哭的话,他大概率会哭得更厉害。 可别。 小姑娘清清嗓子,柔和地安慰道:“没关系的,李响叔叔说福利院条件也很好,可以上学,每顿都有肉吃……” 唐小虎不理会她,双手捂嘴试图止住哭泣,顺便来了段B-box。 小蝴蝶:“……” 七岁的孩子在脑海中急速搜索能哄人的词汇。 “万一你真的收养了我,那我不就得叫你爸爸了吗?”她说。 很有效果。唐小虎心死了。 8. 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开始正常上下学。 唐小虎也很快适应了,开始正常接送她上下学。 偶尔会遇到之前帮忙联系福利机构的李警官,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担心小姑娘自闭,于是不忙的时候会来看看。 该溜子和民警,两个青年人在小学门口碰上了面。 李响看唐小虎,想:橘子。 唐小虎看李响,想:皱巴巴的橘子。 9. 她还小,找个领养家庭是很有必要的。但就唐小虎对这孩子眼珠子一般的重视程度,李响觉得,出于礼貌,也该提前找他谈一谈。 人不在家里,唐小龙说,他上东边街要账去了。 还没拐过街角就听见有人吵架,李响紧着走了两步,心说可别打起来,防患于未然。 果然双方剑拔弩张的,不仅唐小虎在,小姑娘也在。瞅瞅时间也是刚放学,唐小虎帮忙提着粉红小书包,她扎着可可爱爱的丸子头,校服整洁,看起来十足好宝宝。 此情此景,好宝宝正被唐小虎牵着手,遭到了对方的嘲笑,说他要个账还拖家带口。 唐小虎还没说什么,她倒是向前一步,白嫩的小脸拧成一团,像是小奶猫哈人。 她凶狠地嚷嚷:“你小子,怎么跟我虎哥说话呢!” 李响:“……???” 你他妈一天都带她干些什么啊! 10. 账是成功收回来了,有李响呢。条子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但情况显然不容乐观。他将一大一小两个做事没底的孩子批了一顿,回头想着,找领养这事绝对不能再拖。 再过两天孩子都让唐小虎教成什么了! 跟块叉烧也好过跟他! 小姑娘漂亮可爱,年纪又不大,相对容易适应新环境,所以很快就有家庭表明了意象。 这事是无需经过唐小虎的,李响还特意把领养家庭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公园,有花有草,有卖汽水和棉花糖的小摊,看起来非常地小学生,也非常地积极向上。 夫妻俩看见她穿着干净的校服,大眼睛圆溜溜的,格外招人喜欢,还没来得及寒暄一下,就见她甜甜怯怯地笑了一下。 “小虎哥哥以前也带我来公园玩过。”她乖巧地扬起小脑袋,主动分享见闻。 那对夫妇面面相觑。过一会,女人温和地问:“小虎哥哥是谁呀?” 李响:“……”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到好害怕,仿佛这事马上就要砸了。 小蝴蝶声情并茂,用朗诵课文般抑扬顿挫的语调吟诵:“小虎哥哥是我最敬爱的人,他是市场收卫生费的。我长大以后,要和他一样,称霸旧厂街,做一名伟大的优质流氓!” 11. 大意了。李响想。 要不还是先找这位优质流氓聊聊吧。 12. 唐小龙发现,自家傻弟弟好像变了个人。 以前吃啥啥没够、吃不了还要兜着走的主儿,现在对烧腊摊孝敬的鸭腿都敬谢不敏,人家陪他一根烟,他字正腔圆地说“感谢”,人家对他点头哈腰,他还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鞠躬。 这柔软程度是有点东西的。 不,这不是重点。 快过年了,市场摊位要重新抽签,唐小龙刚打算去老高那讹一个等离子大彩电,就见他手长腿长的弟弟抢先一步,“客气呢,强哥,让小盛给我们家孩子补补课吧。”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唐小龙头痛欲裂,觉得弟弟被人下了降头。此时,他已经开始坐在桌前,端正地铺开一本厚如砖头的书,肩膀挺得比穿了背背佳还直。 “只要我改邪归正,李警官说了,可以让小蝴蝶继续跟着我混。”唐小虎出奇乐观,“所以我决定了,从此以后,我要开始学习,重塑人格,让李警官知道,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说这话时,唐小虎望向光明,坚毅的侧脸被投影在床头《古惑仔》的海报上。那超脱的气质,从小睡平的后脑勺,无一不在展示着他为人方正。 13. 十分钟后,唐小龙摘了围裙,来喊唐小虎吃饭,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脸压在书上,口水呼呼地湿了半页纸。 唐小龙把书抽出来,看了看封面:《鬼吹灯之精绝古城》。 番外·十三年(下) 14. 做好人是有好报的。 唐小虎身体力行地验证了这一点。 据他描述:“那天我跟我哥去帮忙收账,强哥说他想赚个外快,带他一个呗。我们仨正好见到那小伙子电鱼呢,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钱人玩得都这么朴实……” “当时那水里漏电啊,强哥当机立断就把电源切了,我和我哥用棍把俩孩子捅咕上来,万幸人没事。孩子他爸,就是白金瀚的徐江,当场就感动哭了,说京海这么多年,他花了这么多钱,养肥了这么多人,敢情德行都积到今天了。” “还说我们这档次,就得跟他用一样的,第二天就送了我家一个等离子彩电!就是那种,很薄很大的彩电啊!一打开,画面嘭一下就怼出来,bongbong的……” 本次日行一善的另一名当事人唐小龙:“……” 什么玩意儿啊,这他妈的也可以啊! 15. 自那以后,小蝴蝶来家里的时间也比从前多了些。 毕竟很薄很大的彩电,谁不想看。 她坐在沙发前头,上身前倾,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嘴巴半张,那样子看上去智力绝不会超过80。 想起唐小虎夸她成绩优异时那副骄傲的样子,唐小龙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算了,一个傻子也是养,两个傻子也是赶,凑合过吧。 怀揣着一种对人类幼崽的怜爱,唐小龙给她洗了水果,想了想,又削皮切好了摆进盘子。小姑娘从动画片里移开视线,看着他,甜甜地叫了声:“谢谢哥哥。” 该说不说,还是挺受用的。唐小龙扯了凳子在旁边坐下,不由得声音也变柔和了:“你怎么不叫我小龙哥哥啊?” 她已经上三年级了,讲话很有条理,头头是道:“哥哥就像我的亲哥一样,不加名字,才显得我们是一家人!” 乖小孩谁都喜欢。唐小龙心花怒放,脸上堆出褶子,一个劲儿地让她吃水果。想了想,又问:“不对啊,那小虎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不把他当亲哥?” 小姑娘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不一样的啦。” 她咽掉嘴巴里的一大口苹果,头一低,做出羞涩状。 “人家长大以后,是要和小虎哥哥结婚的。” 16. 记上,唐小龙又掉凳了。 17. 唐小虎回家以后,唐小龙跟他说了这事。 “哇——”唐小虎感叹,然后露出开朗的笑,“这孩子还挺喜欢我的,没白疼她,诶哈哈哈。” 唐小龙:“……咱俩理解的喜欢是一回事吗?” “嗨,小孩子嘛,谁没有个情窦初开的时候。你上三年级的时候不也给漂亮妹妹写小纸条吗?完事让人家告老师了,人家长上学校给你一个大逼斗。” “唐小虎我告诉你,说归说,别揭你哥黑历史啊。” 18. 过了几年,老高结婚了。 他早就不再卖鱼了,因为和徐江的交情,他们家的小灵通店做大做强,再创辉煌,已经开起了正经手机卖场。徐江还给他介绍对象,女方去年刚离,带着个儿子,嫌前夫做生意不干不净的,就想找个老实人过正经日子。 高启盛气得嘴都歪了,好好一大哥就这么让人凭空撸走,还是半老徐娘带拖油瓶,搁谁谁能受得了啊。 他愤恨难当,每天尖叫,扭曲,阴暗地爬行,翻滚,激烈地蠕动,痉挛,嘶吼,阴森地低吼,不分对象攻击,把隔壁手机店的充气玩偶扎漏气。 没办法,老高对人家一见钟情,连带着那个便宜儿子也越看越顺眼。老房子着火,扑都扑不灭。 女方是二婚,应要求也没大办,就在白金瀚简单地庆祝一下。 徐江作为介绍人兼证婚人,看着他们终成眷属,又一次感动得眼泪花花,“朋友们,家人们,不管在哪,不论干啥,只要咱们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饺砸,那就算是,团——圆——啦——” 都啥乱七八糟的。唐小虎偷偷喝果汁兑威士忌,转头对她吐槽:“他到底对饺子有什么执念啊?” 被他带过来见世面的小蝴蝶则合上了作业本,叹口气,“我们回去吧,这里好吵,纸醉金迷的氛围让我难受,我只想学习。” 19. 打了一声招呼以后,唐小虎先送她回去。 这条道上在修电缆,路灯都不亮了。唐小虎牵起她的手。 手上的力度有点紧,她问:“你害怕吗?” 什么话!唐小虎立即反驳:“我那是担心你害怕。” “我怕什么呀。”小姑娘柔声柔气,语调雀跃地上扬,“有虎哥陪着我呢。” 这真是夸到他心坎里去了。唐小虎嘿嘿笑了两声,有点小骄傲,同时更加孔雀开屏,“书包重不重?给我拿吧。” 书包没多重,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上了一天课,这么晚还在外面走,确实是有点累。 唐小虎要背她,她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该这么撒娇。 “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孩子。”唐小虎说。 小姑娘嘟囔了两句,叫他稍微弯了点腰,搂着脖子往上一窜,到底还是伏到他背上来了。 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唐小虎怔了一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书包里的课本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小小的人像春雨过后的柳树,抽条似的伸长了细胳膊细腿,竟然也快到他肩膀高了。 他的小蝴蝶,好像确实在一天天长大。 20. 高一的时候,她第一次收到了情书。 严格来讲,其实是唐小虎第一次知道她收到了情书。 老高的鱼摊兑给了另一个街坊老默,他家的女儿瑶瑶和小蝴蝶一个班级,唐小虎用一学期的糖果供应交换了她充当眼线。 唐小虎在街角等小蝴蝶放学。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她很久都没有再要求唐小虎接送自己上下学了。 因为是大人了嘛,要学会独立起来。她是这么说的。 女孩们踏着月光转过街角,看见唐小虎在,瑶瑶摆了摆手,道声再见,自己一溜烟跑向家去了。 她则乐颠颠提着一个油叽叽的小塑料袋,献宝一样展示:“虎哥,吃炸串不?” “你这长身体呢,少吃点垃圾食品!”唐小虎嚷嚷,“给我来一个!” 两个人一边啃淀粉肠一边往回走。 高中懵懂的初恋,这事可大可小,唐小虎反复在心里掂掇,应该怎么把话题巧妙地引起来,又不至于伤害到小姑娘的自尊心。把刚烫的头都给想得呆毛乱翘,竹签嗦得直冒火星子。 他在那干烧CPU,小蝴蝶随口来了一句:“今天,隔壁班有个男生跟我表白了。” 唐小虎差点没跳起来,表情极度狰狞,活像炸串在嘴里打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他若无其事道:“那你怎么想的啊?” “能怎么想,当然拒绝咯。”她说,“我又不喜欢他。” 唐小虎很高兴,又有点隐约的忧愁:听这话茬,要是有喜欢的,她没准就同意了。 他唐小虎虽然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打遍旧厂街无敌手,但是单凭他一个人拔掉所有适龄英俊少男的自行车气门芯,那也是很有难度的。 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接着说:“你放心,我不早恋的。我以后要和成熟男人谈恋爱,才不会为这种小男孩搁浅。” 那故作老成的口气把他逗笑了。唐小虎压抑着心底莫名的欢欣,轻轻说了句:“傻样。” 21. 过完十八岁生日,她终于搬出福利院,因为没有社会经验,暂住在唐家。 去市局的时候,又遇见了安欣。他已经和青梅竹马的初恋结婚两年,而小蝴蝶兜兜转转,还是在旧厂街扎下根。 倒都是长情的人。 22.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唐小龙在家里摆上酒,炒了几个好菜。这么多年了,他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真心把她当做妹妹看待,此时也和所有看着孩子长大成人的家长一样,内心的情感咔咔往外冒。 听见他哭着嚎“这可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啊”时,她开心地笑起来,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再次拥有一个家。 唐小龙酒品还算好,喝多了哭一会儿,一头栽倒在桌上,没多久,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一家之主也不能就睡桌子上啊,还得往卧室里搬,唐小虎抬头,她抬腿。失去意识的人死沉死沉的,第一下使劲,竟然纹丝不动。他俩尴尬地对视一眼,不知道戳中了什么笑点,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半天,唐小虎在微醺的余韵里,听见她轻声开口。 “虎哥,我现在长大了。”她大眼睛眨巴一下,认真地说,“我爱你,咱俩谈对象吧。” 唐小虎脑子懵了一下,却没完全丧失理智。他甚至非常淡定地分析对策,心想怎么办呢?说“咱俩不合适”,太敷衍了;说“我不喜欢你”,又伤人心;说“我现在没这个打算”,笑死,他都三十多了,谁信啊? 心里想着一千一万种拒绝的话,可是唐小虎这人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诚实。 中间隔着一个醉鬼,他对上姑娘极亮的一双眸子,爽快地回答:“嗯,我看行。” 23. 考完学得办席,这事自然还是由唐小龙张罗。选地点时,他想着,孩子也大了,从前看她似乎也不是很喜欢白金瀚,觉得太闹,要不还是民主一点,问问她的意见吧。 进女孩子房间前要敲门,唐小龙等了一会,没动静,开门一看,她不在卧室里。 奇了怪了,也没见她出去啊? 唐小龙纳闷地走到唐小虎门口,随手推开,“小虎,你看没看见——” 看见了,在这呢。 卧室里,他的亲弟弟和便宜妹妹正吻得昏天黑地。 24. 记上,这次没凳可掉,唐小龙惊恐地把他卧室门给掰下来了。 25. 震惊龙哥一百年,此刻他只觉得血压骤升,血糖骤降,眼珠子像被迅猛龙打爆一样痛,英俊的三七分都被自己抓乱了。 好声好气地劝妹妹在屋里等一会就好,他们先出去谈谈。转过头,唐小龙就宛如恶鬼上身,跳起来揪住弟弟的衣领,“唐小虎你作孽啊!” 唐小虎对他的反应早有准备,带着点无奈解释:“我和小蝴蝶是真心喜欢彼此的。再说了,这也算青梅竹马嘛,看对眼了多正常。” 唐小龙闻言,露出了地铁老人看手机的痛苦表情。 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有这个岁数的青梅竹马吗?要是法律允许,你都能当她爹。 诚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俩孩子毕竟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啊,乍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产自销,他的世界观都被炸毁了。 “总之,只要我还当你俩一天的哥,这门亲事我就不同意!”唐小龙斩钉截铁。 26. 小蝴蝶病倒了。 因为大家长对这段自由恋爱的反对,她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每天流眼泪。 唐小龙好比那个罗密欧的爹,祝英台的妈,开凿大运河的王母娘娘,反正咬定了主意棒打鸳鸯,心想让她犟两天就好,谁知道第二天晚上,她昏昏沉沉发起高烧来,吓得他连夜赶紧打电话给老高学医的妹妹。 “我学骨科的,问我干嘛?”高启兰无语,“上医院啊。” 医生看过,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姑娘心里揣了事,着急上火导致的,心结解开就好了。唐小虎默不作声,跟着出去缴费,输液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软软地陷在病床里,脸色和被单一样苍白,一行泪渗进头发,留下细碎的一线水痕。 唐小龙几乎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过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 床褥下陷了一小块,她感觉到是唐小龙坐下了,摸了摸她的头发。 “从小你俩就喜欢黏在一起,明明差十多岁,不知道是怎么玩到一块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眼了。”唐小龙苦笑,“你说,这是命运,还是上辈子姻缘注定啊?” 她哽咽着说:“对不起,哥。” “对不起什么呀。只要你俩都好,哥就放心了。” 顿了顿,唐小龙下定决心道:“你喜欢小虎,那就谈着吧,以后他要是哪做的不对,你跟哥说,哥给你撑腰。不管你俩以后能不能成,我们都是一家人。” 她哭着抱住唐小龙,使劲点头。 唐小虎拿着收据回来了,正好撞见这堪称温馨的一幕,哥哥背向门口,温声地安慰着,而他的姑娘脸上带着眼泪,看见他,带着病容的小脸上却露出狡黠的神色,对他比了一个“OK”,偷偷得意地笑了。 27. 正大光明地谈恋爱果然痛快很多。 开学前,最后放飞自我的机会,他们一起去了趟香港迪士尼玩。走在印着米老鼠头像的地砖上,她快快乐乐地拽着唐小虎的胳膊前后摇晃,简直开心到飞起。 明明立下过豪言壮语,说要和成熟男人谈恋爱,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幼稚,一起做阳光开朗大儿童。 唐小虎脑袋上顶着尼克的狐狸耳朵,眯眼睛往远处看:“那铃铛宝贝在哪呢?” “……玲娜贝儿!” “哦哦。” 玲娜贝儿没找到,她被冒着泡泡的小摊吸引住了,忽地兴奋道:“我去买棉花糖好不好?” 唐小虎很勤俭持家地斟酌了一下,“你自己买一个吧,我不要了。” 她却摇摇头,笑得弯起眼睛,“小时候你请我吃糖,现在换我请你啦。” 还不等回应,她撒开手小跑出去。风中飘舞着五彩缤纷的泡沫,人流如织,他跟上前,听见小姑娘在轻声哼着一首温柔的歌: “当这世界已经准备将我遗弃 像一个伤兵被留在孤独荒野里 开始怀疑我存在有没有意义 在别人眼里我似乎变成了隐形 难道失败就永远翻不了身 谁来挽救坠落的灵魂 每次一见到你 心里好平静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废墟 我又能活下去 我又找回勇气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