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婚郡主复仇指南》 1. 圣上逼婚 自前朝聩帝暴毙,摄政王挟幼帝执掌国政,天下不服者众,群雄并立,昏暗大战数十年。自江南袁氏与燕北秦氏联姻起,两家联手抗敌、所向披靡。 十数年后大初立朝,袁氏家主称帝,年号永嘉,立秦家女为皇后,并封秦氏家主镇北王,世代承袭,授雁北兵权以抗外敌。 永嘉十年,六月十六晨,今日是瑞阳郡主袁佑二十三岁生辰。 天边刚蒙蒙亮,郡主府外的街道尚无多少商贩,她便如往年生辰般,命人备好高头大马与一箱沉甸甸的金银,准备亲自前往京兆府送罚银。 这罚银一事,只因永嘉初年,当今圣上为尽快恢复民生、增加人口,增订律法:凡女子十八,男子二十不议亲者,该户人家当年税收税率增二成。而瑞阳郡主自二八年华那段风流韵事未果后,便放言此生不结亲。因此自她十八岁生辰以来,郡主每年生辰的清晨便会骑着高头大马,慢腾腾地游过整座京城前往处于另一端的京兆府交罚银,每每如此都教百姓议论纷纷,也因此多次被言官上疏弹劾,但都被圣上压了下去。 圣上此前从不过问瑞阳此举,但今年不同,在她临行前就被人拦住了。郡主下马定睛一瞧,发现来人是圣上身边的侍卫长、镇北王府的公子秦源,便问道:“秦大人好久不见,今日这般早就来我郡主府,可是圣上有何旨意?” 秦源拱手行礼,含笑回道:“郡主所言甚是,今日臣来便是为圣上传话的。圣上知今日是郡主生辰,特赐了一批金银珠宝、首饰细软,晚间会送至郡主府。”她听罢刚想行礼谢恩,就被拦住,“还请郡主不要着急,圣上还知今日是郡主生辰,便知郡主又会在京城里游街,将这满满一箱金银珠宝送往京兆府,公然抗旨。”他特地将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还拉长了语调,让她不由得一凛。 于是瑞阳小心解释道:“我自然不敢抗旨,只是依照律法交罚银,又何错之有!再说这也算不上什么游街,不过是因郡主府在城西,而京兆府在城东,我若想交罚银自得跨过整个京城” 听完她狡辩之言,他好心提醒:“可郡主殿下,寻常人交这罚银都是随着每年的税银上缴官府,可不像你直接扛着一箱远超数额的金银珠宝往京兆府里送。” “那,那多出的不过是捐赠!”瑞阳一时有些语塞。 秦源见状也不再与她论个高低,只是继续传话:“因此圣上给了郡主两个选择,一是今日继续骑马游街,圣上明日就赐婚郡主与镇北王府的二公子,也就是臣的二弟秦恒,明年开春就成亲;二是今日老老实实在郡主府过生辰,圣上会给郡主三个月的时间,让郡主寻觅良人,再在冬日前为郡主赐婚,婚期另择。” “就没有第三个选择了吗,比如我今日老老实实在家过生辰,明日前往宫里给皇伯父和皇伯母尽孝,然后皇伯父不给我赐婚?”瑞阳尚不死心,眼巴巴地盯着眼前人,侍卫长非常自然地躲开了她的视线,坚定地摇了摇头,行礼告辞。 郡主府内。 在一众家仆的注视下,瑞阳飞奔回房,刚进房间就用力合上房门,一副气狠了的样子。连身旁的侍女阿碧都追赶不及,差点被郡主关门时的门板砸中了额头。阿碧小心翼翼地进入房间,又回首确定视线内无人旁窥,才关上了房门。此时房内只有她们二人,只见她正端坐在桌侧,慢悠悠地喝着茶,并无刚刚半分愤懑的模样。 “郡主,那接下去该怎么办啊?”阿碧试探性地问道。 她手中的茶杯一凝,长叹一口气,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要在三个月内寻觅一位良人。我可不想和秦二那小子成亲,皇伯母那般美若天仙又英姿飒爽,这秦二明明是皇伯母的亲外甥,咋能生的完全不似?连他长兄秦源都远远不如!人长得不似皇伯母和其他秦家人般出色便算了,这秦二怎么还能同我一般高有两个我一般重。”脑海里浮现往日秦二的模样,瑞阳就头痛。 话说秦二这镇北王府的二公子自小就养在宫里,和她时不时就能碰面,从小这秦二就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跑,到后来她及笄后更是三天两头求他的皇后姨母赐婚。好在皇后不是那般偏疼外甥的人,自问过她的意愿后便一口回绝了自家外甥,就是这样,这秦二公子还是时不时跑来献殷勤,更是随她一般死活不议亲,年年交罚银,就等她松口。但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在诗文上还是很通的,深得几位大儒喜爱,更是被太傅收为关门弟子。 如今圣上明知她对秦二公子无意,还威胁她给他俩赐婚,显然是下了最后通牒。 自数年前秦二恳求皇后赐婚,瑞阳便心生警惕,深知她也到了世人认为该议亲的年纪。为了躲避成亲,最好的方法便是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于是她便“爱”上了一位不可能与她结亲的人,还闹得满城风雨,再做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样子,谁一提起她便佯装落泪以示伤感,便成功躲过了这么些年。 不过能用这招混过这许多年,瑞阳已经心满意足。她一早便知圣上和皇后不会放任她一世不议亲,一来无法与她战死的父母交代;二来圣上鼓励人口繁育,怎又会让自家侄女带头唱反调。这样看来还是她长兄逍遥自在,因他在制舆图一术上年纪轻轻就天赋异禀,那些个一辈子都埋在这行里的老行家都没他制得精准,于是前几年她长兄一个王爷,义正言辞以一句为圣上献天下舆图就能到处撒欢去了,哪像她被困在京城这么多年。 但她袁佑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此招不行,便换一招,不过一刻钟,瑞阳心下又浮上一计。 “那便开始寻人吧,本郡主的要求也不高,这第一点人一定要长得俊秀,歪瓜裂枣就别往我面前送了,不可能的。当然这身量也得高但绝不能胖,无论是清瘦还是健壮都行。其他的倒不必太过要求,也就不能出入烟柳之地与赌博场所。最后总得是个官宦人家出身,但那些位高权重的本郡主可担不起。就先如此,你们先去寻再拟一份名单和画册来看看。”瑞阳嘴上这么说道,但眼神示意阿碧看向桌几,并用手沾着茶水写下几个字:有心上人,家中不允。 阿碧看清字后点头,“郡主放心,奴婢明白了。”说着用手绢将桌子擦干净。 “我这几个条件,可都得满足,少一条都不行。”阿碧笑着让她放心:“奴婢晓得,郡主稍等数日,奴婢定会让人办好这差事。” 屋外吹过一阵清风,似有人匆匆而过。瑞阳郡主和阿碧相视一笑,明白自己的话已经被想让听见的人听见了,于是两个人开始说起别的话题。 只是恍惚间,她又记起了多年前梅花树下的身影,“都这么多年了,都不知他去何处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起他了。”她自嘲般地笑了笑。 皇宫内。 被圣上派去瑞阳郡主身边的暗卫在养心殿外等候已久,接到传召后前来汇报瑞阳郡主今日接到圣旨的反应,圣上听闻她提的几个条件,倒是笑得很开怀:“这孩子倒是一直都没变,打小就喜欢长相好看的人,那时她才一两岁,见了皇后就抱着皇后不撒手,话都说不灵清就喊皇后漂亮姨姨,不过佑儿这次如此听话,这就准备寻新人了?”圣上还是并不十分相信,只是让暗卫继续跟着瑞阳郡主,若有何举动,再来汇报。 2. 做买卖 阿碧的动作很快,三日后就有了结果。她拿了两沓纸奉送至郡主面前,恭敬道:“郡主请看,这里便是京城内能满足郡主所有要求的几位公子,但因奴婢无法断定公子们的长相是否为郡主所言的俊秀之人,便斗胆只去掉了部分显然不是的公子,剩下的还请郡主过目。” 见着眼前左右两叠纸,瑞阳并未接过资料,而是直接接过画像仔细翻阅。圣上和皇后深知她的秉性,寻个条件合适外貌不过关对她来说也是无用。仔细翻看后,最后只留下了三张,她将画像一一放置在桌上,示意阿碧介绍一下这几位公子。 她指着左手边的画像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公子,年十九,性情温和,学识也不错,十五便已考过了秀才,目前正于国子监读书备考举人,据说今年下场。”瑞阳心下计较:这个人选别的都不错,性情温顺好拿捏,但大理寺卿为人最是古板刚直,想来自己的计划不太可能实现,于是摇了摇头,让换下一人。 “中间这位是杜国公家旁支的公子,这位公子年十八,虽然不善言辞但是是个练武奇才,现下已经进了京城守备军中历练,据说近来已经获了几次功绩。”听罢瑞阳直接摇了摇头,此子方十八便屡获奇功,将来定不可小觑,且杜国公一族在前朝就是战功赫赫的勋贵,若不是前任国公眼光独到,早早地带兵投入圣上麾下,也不知今日是否还有杜家满门富贵。更何况如此炙手可热的人家,自己想拿捏也得看看够不够分量。 只剩最后一幅画像,瑞阳敲了敲桌子,指着画像问道:“这就是去年的新科探花郎?”只见画卷上的公子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生得只能说貌比潘安毫不为过。 探过头去又确认了一番后,阿碧点点头,翻出探花郎徐沐的生平:“这位就是徐沐,去年的新科探花郎,年二十一,授官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其父曾任多地县令但政绩平平,如今只在工部任六品主事,已是多年未得升迁。” 貌比潘安又才华横溢,瑞阳点了点头,盯着这最后一个选择的画像许久,心道既然能递到自己面前,那必然是符合自己所提的有心上人且家中不允的条件。这徐探花家世平平,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才高八斗又容貌甚佳的探花郎,去年应该最是容易定亲之时,却拖延至今,宁肯多交税负也不定亲,其中定有内情。 这时阿碧已经贴心地将记录徐探花生平的纸翻了过来,上面详述了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徐探花的恩师柳如山是有名的一代才子,战乱时间靠教书为生,永嘉初年开恩科,柳如山首次考科举就高中榜眼、入翰林院没几年步步高升,这样官运亨通的人却不看重官场,因为与妻子伉俪情深,所以在妻子不幸病逝后自请辞官,在圣上所赐的府邸内继续收徒讲课,而徐探花就是柳如山的得意门生。徐探花自小就在柳如山的私塾中念书,与恩师家的小娘子一同长大,可谓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郎有情来妾有意,本来两家有意在徐探花考完举业后议亲,谁能料到这时恩师突然得了急病,没几日便撒手人寰,留下柳娘子和幼弟二人无人依靠,偏偏此时徐探花高中解元,引来求亲之人踏破门槛。徐家父母见柳家家道中落,便将议亲的打算作罢,一心打算等儿郎考完科举得个进士出身再来说个好人家。 而柳娘子虽长得一副弱柳扶风的娇弱美人容貌,但其性情坚毅,靠父亲熏陶的一身诗书做了给女童启蒙的女夫子,支撑门庭。徐沐也不负众望在两年后的会试中高中会元,最后因年轻俊秀被圣上亲赐玉面探花郎。此后,试图榜下捉婿的人家数不胜数,但徐沐心里只有柳娘子,宁可与父母僵持也绝不与他人议亲。 这动人的爱情故事看得瑞阳都快落泪,心想着果然还是别人的感情有意思,这九曲十八折的情节就缺我这把火。 于是自翌日起,每日翰林院中的徐编修都能收到一篮子没有署名的解暑茶点。没有署名的吃食徐沐可不敢吃下肚去,都是让替他收下茶点的看门杂役们分了去。连收七日,徐沐心中疑虑更甚,但杂役们都好好的,还对他分发茶点一事感恩戴德,献足了殷勤。这倒是引起一片议论,不少人背后说他用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类似的传闻甚嚣尘上,让徐沐好不恼火。直到第八日,除了送来的吃食外,篮子里还夹了一封信,信封上就赫然写明了徐编修收,字迹刚劲,杂役也不敢偷看连忙送给徐沐。 徐沐拆开信封一看,信里面也只有一句话:爱柳人不作折柳人,明日酉时柳堂柳室。 看完信他脸色铁青,什么叫做“折柳人”,这是在暗喻什么!他不知是谁在“威胁”他,只知明日这人还会前去柳府骚扰柳娘子。他父母现在盯他正紧,若直接前往柳府示警柳娘子,只怕母亲又会闹上柳家。一想起前几次母亲在柳家撒泼的样子,徐沐就头疼,他自然知依自己父母贪图富贵的性子,自己与柳娘子绝无可能,还会让本就艰辛度日的她一次又一次遭受难堪,可自己心中仅有她一人,说什么也不愿自己为了父母蹉跎了此生。罢罢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日这柳府之约他说什么也得赴。 为了防止父母起疑心,徐沐一方面今日早早回了家,向父母报备次日与同僚有约,不定何时归家;另一方面派小厮偷偷给柳娘子送信,陈情了近日之事与明日之约,请她千万小心。柳娘子收到口信后,也是万分不解。 翌日酉时,天刚擦黑。与阿碧互换了衣裳首饰与发髻样式的瑞阳借天色溜出了郡主府,前往柳府。在暗处守着的暗卫小梁问自己队长:“队长,那是阿碧姑娘吗?看着有些不对劲,再说阿碧姑娘这么晚了怎么出府了?可别碰上什么坏人,要不要我跟过去看看?”话刚说完却被自家队长一个栗子壳砸了个脑瓜嘣,“你耳朵平时不是挺好使的吗?怎么这回聋了,人家阿碧姑娘不是刚跟郡主告假,说家里母亲病了要回家瞧瞧嘛。你看人家走之前还记得把厨房新做的炒栗子给我顺了一份,让我们千万照顾好郡主。人家回家服侍爹娘尽尽孝心,你还想东想西。”边说边继续砸提议跟上去的小梁,把人砸得抱头鼠窜后,吴队长才转过头来和屋内装作郡主的阿碧互通了眼神。 酉时过了一刻,徐沐和柳娘子在柳府等得万分焦急,不知这是旁人的恶作剧还是真有人盯上了他们。可是他们一个不过七品芝麻官,另一个不过是丧母失父的孤女,无权无势无财的二人在这勋贵满地的京城,有何好被图谋的。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何人的痛呼,两人急忙跑出屋外,却只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从墙头跌了下来,正趴在地上不好意思地对二人笑。 “那个,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啊,我有个好买卖跟你们做一做,可解你们和我的燃眉之急,不知道你俩有没有兴趣听一听啊。”瑞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笑得一脸诚恳。倒是徐柳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满脸呆滞。 这量谁也没想到来者会是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还张口就要做生意,徐沐心中疑窦丛生,但嘴上倒还是彬彬有礼:“不知姑娘今日来访何事?”边问边把柳娘子往自己身后掩,眼神不住地左右搜寻着是否还有除了这个姑娘以外的不速之客。 见二人防备的样子,瑞阳好说话地又答了一次:“我今日来是来跟你们做一笔生意的,可以解你我双方的燃眉之急。”她见面前二人仍面露警惕,她往前一步,他俩便往后退一步,叹了口气,道:“这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来跟你们谈,况且我武艺也不精,不然也不会爬个墙还摔了下来对吧!而且你们有两个人,还有个男子,还怕打不过我一个不通武艺的娘子?”说着还转了个身,抖了几下衣服,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伤不了人。 这番话让徐柳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了些,但徐沐忆起信中的“折柳人”仍不放心,将柳娘子完全护在身后,“姑娘连送了几日吃食,又约在柳府相见,想必是清楚我二人的身份。但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信字,姑娘对我们有所了解,我们却对姑娘一无所知,何谈信任,又何谈坐下来谈买卖呢?” 3. 杀父之仇 瑞阳明白自己的行为多有唐突,徐柳二人在短时间内难以信她,但她时间不多,若长久不回去,暗卫必定生疑追来,那她的计划就全泡了汤。 于是她上前几步,将有她封号的令牌展示给二人看,并放低声音道:“我知二位如今定不信我,前几日为二位造成的多有不便请多担待。时间不等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我姓袁,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侄女瑞阳郡主……”话音刚落,徐柳二人均下意识就给瑞阳行礼,齐声道:“参见郡主。” 眼下最教瑞阳忧心的便是在此处身份暴露,于是忙做噤声状:“你们可千万小声点,我是私下来和你们商量的,此事无论成不成,还希望都烂在我们三个人的肚子里。”见眼前人点头,且面露疑色,她继续解释道:“我知你二人从小相识,若非柳先生意外,应早成佳偶眷侣。但徐家高堂目前不同意你二人的婚事,不然徐探花也不会像我一样交这罚银。” 听到此处,徐沐面露愧色,柳先生未入仕时就开始为他授课,后在翰林院任职的几年对他也多有提点,辞官后更是全身心地为几位学生传授功课,对他恩重如山,但徐家父母见他高中解元后一心让他与高门大户、勋贵人家结亲,将两家口中约定的亲事抛掷脑后,近几年更是时不时上柳府闹事,非逼着柳娘子随意找人成亲,好让他断了心思。 这几年,柳家人丁寥落、备受族中叔伯兄弟欺凌;徐家鸡飞狗跳、两代人闹得是脸红脖子粗。 “惭愧,让郡主见笑了。”柳娘子面露苦笑,“那郡主今日究竟是想做何生意呢?” 瑞阳见柳娘子爽快,便也不再说什么废话:“我今日前来要做的生意是假成亲。” “假成亲?”柳娘子不解地重复了一次,“这是如何能解我们双方眼下的燃眉之急?” “要不具体的咱们屋里说?”见二人放下提防,瑞阳便知这次合作成了一半。 柳娘子闺房内。 “我眼下最紧急的事情是圣上命我三月内寻到可以议亲的人,但我并不想结亲,不然也不会在每年生辰都在大庭广众之下,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去交罚银;而你们眼下与将来数年,都要面临因徐家高堂反对而无法结亲的困局。因此我要来谈的合作是我与徐编修假成亲,且我认柳娘子作义妹,以平妻的身份共同与徐编修结亲。”瑞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眼前二人却被这大胆的计划给震住了。 但徐沐很快反应过来,率先反对:“这怎可好,柳娘子是我心中唯一认定的妻子,我绝不会与其他人结亲。” 瑞阳倒是不意外他会反对,只反问了一句:“那你如何说服你父母?” “这……日久见人心,若我执意不肯娶他人,总有一日我父母会同意我和柳娘子的亲事的。”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自己都并不十分信自己说出的话。 场间沉默了一会,徐沐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可平妻实在太委屈柳娘子了,她值得寻一个真心人,两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倒让瑞阳有些动容,于是她更耐心地解释了自己后续的想法:“既是假成亲,那自然是过几年就寻个由头让我俩和离,平日里你俩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法子对谁人都有好处:于我可不必真结亲便能搪塞过皇伯父;于你们便可成就一双眷侣;于徐家高堂,有我这个郡主身份,他们自然满口答应;更重要的是,于你们将来的女儿,我会为她求来一个县君的爵位与食邑,若我求不来也会赠她相应的私产,让她无需担忧未来的一切。而且,我有偌大郡主府,成亲后,你们自然是都住到我这郡主府来,让柳娘子不必受徐家高堂磋磨,不然哪怕你们耗上十年八年真成了亲,徐家高堂对自家儿郎自不会如何,那未能与高门大户结亲的怨气可都要宣泄在柳娘子身上了。” 这徐家高堂便是徐柳二人最现实的困境,徐家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即使强行成亲婚后柳娘子也难以畅快过日。 徐沐听完更加沉默,他明白瑞阳郡主所言非虚,哪怕最后真成就好事,依自家父母的性子也断不会给柳娘子好脸色看。他心悦柳娘子,是望她能过得好,如若真能让她痛快一生,让自己做什么怕也是心甘情愿。思虑再三,他只问了一句:“圣上既命你三月内议亲,便是望你成就佳缘不致孤身一人,那数年后怎会答应你和离?” 瑞阳看着他二人,只说了一句:“律法只规定未婚男女到年龄不议亲要交罚银,可没说和离后的男女还非要议亲。”徐柳二人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瑞阳的弦外之音,圣上只是因她迟迟不结亲一事违背了圣上亲自制定的律法,从而难对其他人交代,并非威逼她与他人一生一世。 见眼前人似有动心,瑞阳继续加码:“另外哪怕我们和离后,你们也可不搬回徐家。我说过我会认柳娘子为义妹,我也会让她有所依靠。我郡主府有一院子略加修缮,便可与郡主府其他地方隔开,且有单独进出的大门。在我们和离后我会将此处赠予你二人,但若想不搬回徐家与徐家高堂同住的话,这几年还得劳烦徐编修多多努力加官晋职,能够自立门户,也烦请柳娘子生儿育女,让我好能讨个外甥女。”她想得更是长远,甚至连和离后二人的日子都已经安排好。 一直沉默不言的柳娘子听完瑞阳所有的安排,似有犹豫,但终于下定决心在一旁跪下,向瑞阳行了大礼,这让瑞阳和徐沐急得连忙去扶她,却没料到柳娘子执意不肯起。她抬起头,眼底湿润但坚定地看着瑞阳,道:“郡主,汝娘不求郡主义妹、县君之母、徐大人之妻这些显赫身份,汝娘只求郡主能帮一个忙,之后别说郡主所言的一切,就算让我做郡主侍女、浆洗婆子一世,汝娘也心甘情愿。”说罢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下瑞阳真惊着了,赶紧再扶柳娘子起身,“柳娘子不必多礼,且说说看是何事,若有我能帮上的忙,我定竭力以助。” 额头微肿的柳娘子看着有些滑稽,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教人脸色凝重:“我欲告柳氏族长贪图富贵,下毒谋害我父亲,霸我家财、谋我幼弟,还企图将我姐弟二人一同绑了,不知会拐至何处、作何用途。”她愈说头垂得愈低,忆起当初,痛恨万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生不是得了急病去世的吗?”徐沐呆滞了瞬间,心中冒出无数疑问,但脑海中又浮现了许多柳娘子似有难言之隐的场景。 瑞阳正了神色,开口拦住他一连串的问题:“好了徐编修,还是先听柳娘子将事情一一道来。但是柳娘子你要知道,接下去你的话必须是实情,且最好有证据或是线索,我才好相助。” 柳娘子点头,走进闺房内似乎在寻什么,一盏茶功夫后才出来,手里拿着一支上好的紫狼毫毛笔。随即,她将她家与家族之间的往事渐渐道出: 如今的柳氏家族与柳娘子家并非同支,早在百年前便分了家,柳娘子家这一支留在江南,而柳氏家族这一支百年前就北迁至京城,并无往来。直至十余年前,江南柳家跟随江南袁氏(也就是圣上一族)北迁至京城,两家才又连了宗逐渐开始往来。但战火纷飞数年才定,江南柳家不幸人丁凋落,只剩柳如山一支。柳如山才华横溢,在永嘉初年特开的恩科一举拿下榜眼,后在翰林院也是步步高升,不过三四年已升至正六品侍读并代掌侍读学士之职。在这几年里,柳氏家族对柳如山可谓是百般拉拢,逢年过节的礼品不说,连早年侵吞江南柳家的田庄铺子都加倍奉还;但自柳如山发妻因病去世,他辞官回家做了个教书先生后,柳氏家族可就日渐不给好脸色,当初归还的田庄铺子又暗中夺了不少回去。 “父亲去世之时,我与幼弟正在江南的外祖家,听闻父亲病了,我们急忙赶路回家,却在回京路上遇到假冒的山匪,那些人明明操着一口京城口音,却说着蹩脚的杭州话假意装作江南人,将我们掳了去后便一路向北行,途中我分明见到有一人身影、声音都与柳氏族长家的前任管家柳宁十分相似,且这些山匪明明应该与我素不相识,却张口就唤我柳娘子,分明是见过我或是知晓我身份的人。我与幼弟本以为时日无多,但万幸有一队御林军经过,那群假山匪见状马上逃之夭夭,匆忙中将我们遗落,这才让我与幼弟为御林军所救,他们还顺路好心将我们护送至京。但当我们回到家中,却被告知柳氏家族为父亲举办丧事之时不慎起火,不仅父亲的遗体被焚烧殆尽,还将办丧事的屋子烧了个精光。这柳氏着实不要脸,甚至以让我们赔偿火灾损失为由,将父亲留给我们的田庄铺子一一夺走,还各种来柳府扫荡,父亲的遗物都损失不少。”说到此处,柳娘子已泣不成声,徐沐在她一旁轻声安慰,但显然柳氏家族并未就此罢手。 4. 前朝旧闻 “到最后,他们甚至想将我幼弟过继给柳氏家族一位无子嗣的叔伯,再将这最后柳府都收入囊中。所幸有徐大人和几位父亲的学生拦在门口,高喊这是圣上御赐给父亲的官邸,柳氏家族无官无爵岂可强抢,引来京兆府的大人,才保下了我与幼弟的这一栖身之所。” 徐沐忆起数年前的那一幕,素日不爱出风头的他为拦住贪婪似痴的柳家人,站在门口朗声道:“我乃今科解元徐沐,你们谁敢动我!这府邸是当今圣上当年御赐给恩师柳侍读的,你们想夺人家产,也太过无耻。” 却被前头的柳家人一声“呸”,“柳如山死都死了,这家产自然是归我们柳家,你算个什么东西……”几经争执,互斥痛骂,最后还是争吵引来京兆府的人,由京兆府出面判定柳府归柳如山的子女所有,柳氏族人不得骚扰才安定下来。 “我明白这柳氏无耻至极、贪慕富贵,那为何说他们杀害你父亲,以及他们为何绑你与你弟弟呢?”瑞阳听完柳娘子的话,再加之自己提前调查的部分,心里已是信了五六分。 “他们将我父亲的遗体焚烧后,已无法从遗体查证是否中毒,但我父亲在察觉自己中毒后将前因后果记录下来,藏在他往日爱用的紫狼毫中,若非我熟悉此笔的重量,也难以察觉。”言罢,柳娘子抽出笔管中的纸,双手递给瑞阳,请她一阅。 越看,瑞阳的脸色愈发凝重,迅速浏览过后将纸递回给柳娘子,思虑再三,道:“此事确实不能声张,一来你父亲也是猜测并无实据,这最多证明柳氏有害你父亲的动机,并不能说明下毒的就是柳氏;二来今日我来此处与你们会面是私下来的,我若想为你调查,也得先走个明面上的过场。” 柳娘子听完明白瑞阳郡主是答应帮她,感动万分,再次跪下向她行礼:“郡主大恩,汝娘此生无以报答,若能得郡主相助,此后愿为郡主随意调遣。”随即又准备磕头,被拦了下来,“不要再这么多礼了,现在还是商量一下接下去该怎么办。” 三人你商我量小半时辰,终于商定。 翌日,郡主府。 阿碧自门房处快步走向书房,向瑞阳通报消息:“郡主,徐探花给您下了帖子,约您明日午时于附近新开的酒楼碰面,说那都是江南来的厨子,味道正宗,郡主您一定喜欢。” 瑞阳听后,继续摆弄手里的机关,“知道了,应下吧,我明日会去的。” 今日是七月初一,因临近乞巧节,路上的商贩与行人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瑞阳按照约定在午时差半刻之时抵达酒楼,被小二引入包厢时,徐沐和柳娘子已经端坐在桌侧,身体僵硬、神色也万分凝重,一脸我们很紧张的样子。虽前几日刚见过,但在他人眼里,这是三人首次碰面,免不得一番介绍寒暄。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好不自在。这是大家商量时的妥帖样子,实际上几人都时埋头吃饭,偶尔发出几声干笑,为后续要演的戏紧张万分。 不多时,饭吃得差不多了,戏也该在戏台上开唱了。 “不知今日,二位请我前来有何贵干?”瑞阳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徐沐拱手行礼,道:“实在是郡主盛情,在下愧不敢当,这些时日的吃食在下与同僚都享足口福,特地请郡主尝尝这新开的江南酒楼,也别有一番滋味。” 听完她有意装作抬高声调,摆出一副十足不满的样子,“既要答谢本郡主,那你徐探花自己来便可,怎还带上了这位娘子?虽说娘子生得叫人喜欢,但本郡主的意思徐探花不会看不出来吧。” 听到这,柳娘子赶紧跪下行礼,“郡主莫怪,实在是民女拜托徐大人来为我牵个线的。民女家父是永嘉初年的榜眼柳如山,于三年前离世……但近日民女在整理家父遗物时,却意外发现父亲离世前藏于书房的密信,信上的内容事关重大,家父在信上再三嘱托一定要将信交给可以处理此事之人。民女愚笨,并不识得几个人,这才拜托徐大人给您下的帖子,还请郡主宽恕则个。”说完再行大礼。 瑞阳见傻站着的徐沐,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将人扶起来,才继续演了下去:“哦?事关重大?拿来我看看。” 于是她又看了一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密信,一边装作讶异的样子大呼小叫。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好戏,直过了半个时辰才落幕,而终于走完过场的瑞阳拿着毛笔直奔皇宫,求见皇后。 皇后是秦家长女,武艺天分极高,自小就在军队里长大,随着皇帝西征东战的时候都是亲自上阵的一员大将。到如今年近五十,还时常出外打猎过过手瘾。 因此今日瑞阳郡主求见皇后之时,皇后正在西郊打猎,还碰上了点事情,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为尽快解决柳如山之事,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求见圣上,倒不为别的,只是每次见圣上他都得念叨她好半天,教人难挨。 “瑞阳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养心殿门前等了良久才让进门的小郡主已是有气无力,但也不忘礼数,行礼、请安都万分恭敬。 正埋头批奏折的圣上听到瑞阳的请安,赶忙落了笔,道:“是佑儿啊,今日来找朕是有何要事?若是赐婚这事,就不用提了,朕的心意不会改。” 知圣上时间宝贵,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很多,于是她长话短说:“皇伯父,瑞阳前来并非为了赐婚一事,而是事关永嘉初年的榜眼柳如山之死,”见圣上一副疑惑的模样,几欲开口,瑞阳加快了语速,“还烦请皇伯父先听瑞阳说完。柳如山柳先生于三年前去世,其子女当时均在外祖家,由并不熟稔的连宗柳氏为其打理身后事,但却在丧事时不慎起火将柳先生的遗体焚烧殆尽,且其子女也在归京路上被疑似柳氏的人所绑,后幸得御林军所救。柳娘子一直怀疑柳先生之死没这么简单,但苦于没有证据,只好作罢。但她近日在柳先生的毛笔中,发现了他生前密信,事关重大,辗转许久才找到我,希望能帮上忙,也能揭开柳先生真正的死因。” “把密信呈上来给我瞧瞧。”圣上的语调凝重了起来,打开密信,快速浏览了起来: 信中柳如山先是提到自己近日不对劲的症状,如嗜睡、手脚浮肿、甚至吐了颜色发黑的血,请大夫看过后说是中毒颇深、回天乏术,就几日的性命了,因此写下这封信。剩下的是柳氏家族这十几年的疑点,一是柳氏与江南柳家早已分宗,但知江南柳家跟随袁家北迁至京城后,突然示好并积极要求连宗,好能经常往来;二是柳氏家族并无经商之才,不善经营田庄铺子,但柳氏族人却出手越发阔绰;三是有多个小姑娘在柳氏家族附近失踪,但因大多发生在建朝之前与建朝初年,兵荒马乱,已无太多线索可寻;四是柳氏族长无官无爵无才名,柳如山却在其府邸撞见不止一回有勋贵隐秘出入;最后一点柳如山猜测自己就是被柳氏的人下的毒,他首次在柳氏府邸隐约瞧见一位权贵但并未认出是谁,也无人发现他已看见,但他在数日前在柳氏府邸正面撞见了国子监祭酒梁大人,两个人还客套了几句,此次在柳氏府邸用饭后,此后他再未出门。最后柳如山猜测柳氏可能与前朝至今未寻见的末帝幼子旻王有关,因该子有一臭名昭著、令人发指之好,那便是柔弱可人的未及笄女子,而在柳氏府邸那一带消失的那些姑娘,皆是如此。 连瑞阳都能看出不对劲,更何况是当今圣上。“此事你并未告知其他人吧?” “请皇伯父放心,瑞阳拿到密信就直奔皇宫而来,并未假手于人,也只有席间的柳娘子、徐探花与我知晓此事,我绝不会外传。此事涉及柳娘子之父,徐探花恩师,想必这两位也知晓轻重。” 圣上只是点点头,也并未给瑞阳一个答复,便让她退下。尽管不甘心就此,她也只好先行退下。 将这密信又看了一遍后,圣上唤来秦侍卫长,道:“秦源,去查一下此事,朕倒要看看这小小的柳家是怎么做到连一介书生都看出如此端倪,都无人敢查的,快。” 秦源上前,应喏领命而去。 5. 夜访盘查 另一边下了命令,这边的瑞阳紧赶慢赶才刚出了宫门,还没等踏上自家马车,就连忙让阿碧给暗卫发信号。 不多时,在附近扮成糖葫芦小贩的小梁就赶到了,一边吆喝着“糖葫芦,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哟”,一边凑近马车窗户,问道:“客官,来串糖葫芦不?” 见人已来了,瑞阳靠近窗户,压低声音,道:“你现在就带几个兄弟赶往柳娘子的府邸,让她和柳小公子略收拾收拾随身物品准备好,我的马车过去最多半个时辰,让他们到时上我的马车一齐回郡主府。记得提醒柳娘子,带点必需物品即可,郡主府物什一应俱全,但与柳先生相关的物件一定得随身携带,带不了的全封在柳先生书房里,我会派人看守,仆人里不能交托身价性命的全部封在一个院子里,不许进出。事情都做得悄没声点,不要让府外打听到一点动静。快去!” “好嘞,客官您全包了,这就把这些糖葫芦都给您,客官慢走。”收到任务的小梁一把将糖葫芦塞给阿碧,边说着边消失在附近的巷子里。 略思索了一番,瑞阳又转头低声吩咐道:“阿碧,你就别跟我一同过去了,回去在府里挑几个胆大心细、武艺精湛的侍卫,守在柳府周围,等我们一到,就从后门溜进去把柳府的书房和院子都给封了,除非是秦源带人来,其他的都不许进出。另外让阿赤和那个最小的暗卫预备着,等天色暗了换成柳娘子和柳小公子的衣服伪装成他们坐马车回柳府。后日再让他们坐着柳府的马车佯装回江南外祖家,车行到城外五十里若无人再跟,就可回府了。” 阿碧应喏而去。马车这才向柳府缓缓行去,秦源动作虽快,但也是从内查起,等到柳氏和其背后的人反应过来,这宫门大约是也要下钥了,这消息想传出去自然更难,今夜她护住了柳娘子,明日柳氏就再无伤她之力。 皇宫内。 接到任务后的秦源并未急着行动,他将柳如山的信从头至尾又读了数次,还将瑞阳郡主转达的柳娘子之言反复回忆。既然柳氏可能是为前朝遗幼子寻觅未及笄娘子的喽啰,永嘉初年后他们不在附近行龌龊事,那必然得去别处;柳娘子三年前尚未及笄,且柳娘子身量纤细,也是柳氏的搜寻范围内,然柳氏一见到御林军便立即逃窜,甚至连人都直接抛下,说明柳娘子并非他们此行的目标,只是顺手掳去的,此行重点不能为人所知。而具体细节,尚待他见过柳娘子再仔细盘问。 “如果柳氏的府邸是这群人秘密交接之所,那么他们必有名义上的名头才不教人怀疑,若每次见面均是秘密进行,柳如山一不过是连宗的远方亲眷,是如何能偶然遇见国子监祭酒的呢?” 秦源对于柳如山为何能对柳氏知之甚多十分不解,按密信中与柳娘子所言,两家并不亲厚,甚至可以说还时有龃龉,那柳如山是如何得知这些,甚至还了解末帝幼子的癖好。此事疑点甚多,但柳氏必有问题,秦源立即派人盯着柳氏和国子监祭酒的府邸、田庄铺子,并让人调查近日所有进出柳氏府邸之人,以期找到些新线索。 待他想前往柳府寻柳娘子之时,手下传来了瑞阳临走前留给他的话:“秦侍卫长若想见柳娘子,还请来郡主府一叙,不过烦请别大白天光明正大走正门,大庭广众之下总来寻郡主,对郡主的闺誉不利。”手下越说,秦源脸色越黑,看着满脸看好戏的手下,秦源毫不犹豫地随手拿了个物件扔了过去,将人砸了个趔趄。 秦源心道,这郡主绝对是有意报复他为圣上传旨的事,这才这般揶揄于他,况且大白天走正门才不教人说闲话吧,真是好歹不分。 当夜,月黑风高。 天黑得很,又无月光,若不点个灯笼,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秦源三两下便进了郡主府,守卫的暗卫见是他也不阻拦,就让他这么过去了,还给他指了指郡主所在的院子,显然是瑞阳早已提前授意。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秦大人啊,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我可是马上要结亲的姑娘家,若被人发现了夜半有外男闯入我郡主府,本郡主是否就不用议亲了?”瑞阳听到屋外暗卫的暗号,便知秦源已经来了,她打开房门,对着秦源道。 听了这般言语,他也不恼,行完礼后,方答道:“郡主慎言,若此话传了出去,圣上不会更改旨意,只会下令让你我议亲,臣可是定过亲的,不知郡主是为何做此番言论?” “谁想同你议亲,别自作多情。”瑞阳三两下就败下阵来。 见自己口头胜了,他表情也无多少变化,只是直奔此行的目的:“首先多谢郡主相助,若非郡主及时保下柳娘子和柳小公子,还派人守住柳府上下,我们也不会如此顺利勘探现场。只是不知现下是否可与柳娘子聊一聊?” 屋内的柳娘子听到秦源提到自己,便走了出来,向秦源和瑞阳各行了礼,方答道:“大人、郡主请,民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二人迎进屋内后,继续谈话。 秦源也不客套,坐定了即开门见山:“还请问柳娘子,三年前你与幼弟被贼人所掳时的具体情形,以及那伙人是特意在那候你们还是巧合呢?以及你们被掳后他们一行人往哪去了?” 沉思许久,柳娘子才开口:“我们从驿站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时已是小年夜,本打算坐船归京,但那时已无船只,因此我与幼弟只好走陆路回京。谁知刚出杭州府半日功夫,就从身后出现一批山匪打扮的人,将我们拦下。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求财,便承诺留下所有金银细软,谁知那山匪并不知足,将我们一行人都绑了,一并带走。最奇怪的就是,我们明明乘的是外祖家带陈家标记的马车,那山匪威胁我时却唤的是柳姑娘。而且这群山匪言语间明明是京城口音,却一些人讲杭州话,一些人讲闽话,讲得也不地道应是后学的。” “至于是有意还是巧合,我确实不知,但他们不止劫了我们,还有一辆马车封得严严实实的,至于里面是什么我就真不知了。后来那群土匪劫了我们之后,一路向西北方向走,走的都是偏僻难行的小路,但都恰恰好能过一辆马车。但不过几日的功夫,我们就进了平坦的地带,也就是在那遇见的御林军。御林军的一小支队伍正巧迎面撞见了土匪,于是土匪们就慌乱跑了,把我们就这么落下了,所以我们就跟着御林军回京了。” 听完柳娘子的叙述,秦源点了几下桌子,问了一句:“那他们逃的时候可带上了那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还有你之前提过那个柳氏族长府上的管家又是怎么回事?” 柳娘子思索了一会,道:“土匪应是带上了那辆马车,因为最后只有我们跟着御林军回去了。大人说的是柳宁,那是柳氏族长家的前任管家,因为他后脖子上有一道一寸多长的蜈蚣样的疤,挺瘆人的,我无意间瞧见过才有印象。在被土匪劫走后,我们就是被五花大绑完扔在原来的马车上,我从车窗外瞧见那领头的人脖颈后就有这样一条疤,所以我猜那人可能是柳宁。”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他客气告辞:“今日多谢柳娘子,也多谢郡主收留柳娘子这位证人,还保护了柳府的一干人等。今日多有叨扰,在下告辞。” 几人互相见礼,秦源便打算离去,临走前突然忆起阿赤的事,又问了一句:“郡主不是已经将柳娘子接到了郡主府中,为何又派人假装柳娘子和柳小公子?” 瑞阳只是笑笑,随口搪塞过去。 两日后,阿赤和小暗卫佯装的柳娘子和柳小公子突然上了柳家的马车出京去,秦源的人不明所以,只好着人跟上并向上司报告,待寻到阿赤他们的马车时,已无阿赤和小暗卫的身影,徒留一地打斗痕迹和残破的马车。 是日夜里,秦源再次登门拜访。 6. 月下醉酒 今日夜里的景象与前日的不同,月朗星稀,蝉鸣不断,教人平白添了几分焦躁。 再次登门拜访瑞阳郡主,一是秦源并未摸清瑞阳郡主如此热切参与此事的目的;二是既然已经看出她对此事十分钟上心,看在幼时她待秦恒的好,前来交换查到的线索;三来,他也不知或是不敢承认...... 但今日的院子里既没有柳娘子,也没有暗卫,只有她坐在石桌旁等着他。月下独酌,最是怡情,但他分明见到几分愁萦绕在她身侧。 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了礼,他方坐在石桌的另一侧,看着并不关注自己而只是自顾自饮酒的瑞阳郡主,便拿起她提前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开口问道:“在下今夜唐突前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郡主为何又派人假冒柳娘子和柳小公子,且做出今日这佯装回江南的假象。” 她不知在秦源未至之时已喝了多少,现下已有三分醉意,眼眶微红,听到他的问题也并未回答,而是反问他:“秦大人好啊,今日又来我郡主府了。不过秦大人可知今日是何日子,可知今日为何素来都在的暗卫却都消失了,方让大人能大剌剌地就进来我郡主府?”月光皎洁,她的眼神也格外亮、格外愁。 心下盘算了一会,他暗叫不好,今日正是先临安王与临安王妃的忌日。王爷与王妃为守住文城,以少敌多,不幸战死。那尸首更是千疮百孔,不忍一视。瑞阳郡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在现场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为了一城的百姓所受的全部苦楚。 十五年了,她成为孤儿已经十五年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秦源面色凝重地行礼向瑞阳赔罪:“今日皆是在下的错,万不该今日前来叨扰,这就速速离去,明日定厚礼致歉,还望郡主海涵。”说完将头垂得更低,一副任她发落的模样。 就在秦源行完礼,迟迟等不到回应准备退下之时,瑞阳似又清醒过来,正襟危坐起来,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就因为这招非常拙劣,拙劣到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的程度,我才能看出这柳氏上下,是真都蠢出生天,还是也有聪明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柳娘子现下应还是在我郡主府,受我瑞阳庇佑。若这柳氏看不出,还妄图杀人灭口的话,那你秦大人也不必费心在他们身上,指派你手下人查查即可,无非是个小喽啰;但若这柳氏上下有人不蠢,或是他背后之人还想保他们的话,那在这紧要关头自然不会乱了阵脚。我想看到的是后者,但很不幸,这柳氏一家全是没脑子的,所以你手下的人才会见到,阿赤他们的马车被柳氏派来的人给毁了,以及争斗过后留下的痕迹。”瑞阳很失望,她本以为这次能摸到旻王的一条线索,但显然这柳氏一族眼下不过是个被弃如敝履的小喽啰,能牵扯出来几个朝廷官员让秦大人清算已是顶天,而旻王的马脚她是一点都摸不到。 见状他又坐下了,他明白若不是郡主今日喝醉了是不会与他说这些的。她一向在各方面都表现平平,更是从不在乎自己名声好坏,肆意而行,除了对机关兵器感兴趣外,并无甚爱好,像今日这种明目张胆地试探涉及前朝势力的行为,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 但既然她对此事如此上心,也是她将此事捅到圣上面前,算是半个参与者,秦源也不瞒着了:“郡主想的没错,这柳氏从前在前旻王麾下应仅是不如何入流的手下,他们主要负责为旻王寻找未及笄的幼女,近年来则多与扬州瘦马的贩子多有联系,主要往饱受海寇侵害的浙江、福建一带劫掠幼女,再送至下一地点。但好在也并不是全无线索,好歹我们寻到了几个可能与前旻王一脉有联系的官员,以及接头的地点。” 瑞阳的酒杯一滞,她抬眼盯着秦源,重复了他的话:“接头的地点?” 他点了点头道:“倒没有多具体的位置,只是一个方向。被我们抓到的柳氏匪寇交代他们会将人送至彭城一带,再由他人接手。但彭城处于平原,四通八达,后面的可能需要时间继续探查。但再多的,在下也确实不能透露了,郡主让柳娘子放心,柳氏的人三日内我们会处理干净,除了牵涉前旻王的部分,其余的案子会移交大理寺审理,柳娘子和柳小公子所受的委屈,很快就会得到补偿的。”说到这里,今日秦源来的目的已经完成,于是他再度行礼告辞,只是临走前,踌躇再三还是劝了一句:“酒大伤身,望郡主不要忘记饮解酒汤。” 但她只是又灌了自己一杯酒,甚至还记得对向外走的秦源嘱托到:“有些事情,就不必打扰皇伯父了,他老人家希望我放下,我明白,但也希望你明白我放不下。” 脚步顿了顿,他转身顿首后才一个飞身离开了郡主府。 而瑞阳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把自己彻底喝进了梦乡。 梦一开始,她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父母俱在。他们正担忧着该如何给佑儿开蒙,这时袁佑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听说父母准备让自己如同长兄一般进学堂听夫子上课,便十分神气地说:“我才不要新夫子,我就要和长兄一起上课!他都能听明白,我为何听不明白。” 于是小袁佑便开始与长兄一同上课的日子,长兄听之乎者也,她听不明白就开始打瞌睡,一瞌睡就被夫子打手板,一被打手板就哭得无法无天。但日子久了,能认的字多点了,能听明白的地方也多些了,小袁佑就开始一个劲地问各种问题,教夫子和长兄都每每招架不住。 梦境一转,就到了文城被围攻的景象。当日,文城临近的台州府传来求救,被敌军围攻守城不敌,几欲城破,父亲带着文城大半的兵力前往救援,谁知敌军调转方向,大部队从另一侧前来进攻文城。 城下,装备精良的敌军大部队声势震天,而文城内大多则是残兵妇孺,根本没有一战之力。但母亲把袁佑藏进了城门的机关之中后,还是披挂上了城门,带头杀敌守城。 城墙和盾牌上都落满了敌军从四面八方来的箭,一位又一位将士因躲避不及而失去了性命。城墙上的火炮只有三发,每一发都努力往敌军大将处落去。一发火炮能震慑敌军半刻,而后却是更疯狂地反扑。敌军的乘云梯被燃断了,但火炮,已然没了。 不过半日,文城已无兵,妇孺皆上阵。 而母亲,已中了不知多少箭,强撑着在城墙上鼓舞士气,将将在见到父亲终于赶到之际,支撑不住被伤得千疮百孔的身体,缓缓倒下,再无呼吸。 父亲见此,目眶欲裂,杀红了双眼,挥舞着他削铁如泥的大刀,硬生生杀出来一条血路,为神箭手副将开出一片天。副将也不负众望,正在他一箭射中敌军大将的脖颈,令其瞬间气绝身亡之时,战势瞬变。 红霞满天,血流成河。失了首领的敌军阵势大乱,被杀红了双眼为亲人复仇的将士们打的是节节败退。许久,敌军终于支撑不住,溃逃一片,而父亲在此时也终于能回到城墙处,抱着母亲的尸首,泪流满面。他拼尽了全力才能尽快到她的身边,他早已没有再动的力气,但还是将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对她说出人生最后的几个字:“华娘,我好想你。”气若游丝的声音萦绕在二人的耳畔,最终父亲因悲恸过度、心脉断裂而亡。 而袁佑,在城墙的机关内,无人发现她目睹了一切。她花了一天的时间,自己硬生生解开那机关,一开始被吓出的眼泪早就干了。当她从缝隙中终于爬出来的时候,满地的尸体,她寻不见自己的父母,也不知自己的父母已相拥而去。 这一刻,她无父无母,唯一的长兄正身在他处,无人可替她承担一切,承担这生与死的一切。 泪,流不下来,在早前被敌军攻城时就因恐惧而落干了;声,发不出来,年幼的她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 她以为哭不出的,但仅是梦到当年,就在睡梦中流干了泪。 是夜,在夜风中吹了半宿,酒醉着凉的瑞阳郡主发起了高热,三日不退。 7. 圣上赐婚 高热了断断续续四五日都不见好转,太医院的太医们是日夜守着,生怕瑞阳郡主病情加重。柳娘子和阿碧也一直守在她身边,轮流替换照顾她。病中的这几日,不光是她眼瞧着瘦弱了,柳娘子和阿碧也憔悴了不少。 自从瑞阳郡主身子有恙,太医日夜坚守的消息传了出去,来探病的客人是一波又一波,都被阿赤好言好语地送客了,唯独秦二公子从得知她生病那一日起便守在郡主府,说什么都不肯走。不让见就在郡主府待客的外堂间坐着,好不容易夜间回府休憩,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又来郡主府待着,每每见着太医便急忙询问她现在如何,焦急了几日似乎人也有所清减。 直到第七日,瑞阳的烧才彻底退了,人也瞧着有了精神,能自己喝的进去米粥,身体开始逐渐恢复。当她清醒后,听说了这几日秦二公子的事,也颇为动容,但无奈郎有情妾无意,她也怕自己一个处置不对就教他误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就派阿碧传话道:“多谢秦公子的挂怀,郡主的病已然好转,再休息几日便可大好。这几日秦公子忙里忙外甚是辛苦,郡主知道后愧疚不已,特命奴婢前来向公子道谢,待郡主身子大好后,定会登门道谢。另外郡主即将定亲,到时候定会请公子来喝杯喜酒。” 听到此话秦恒如遭雷击,他虽素来知晓瑞阳对他无意,但她一直不肯定亲,那么他就认为自己还有机会能用真情感动她。自从听说她身子有恙,他更是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日日前来郡主府生怕她有何不测。但自己的一腔真情,似乎错付了,她要与他人定亲了。 秦恒试图冷静,问道:“不知郡主是与哪家公子定亲?” 阿碧并未得到瑞阳首肯,自不肯说,只是笑道:“等过些时日公子便会知道了,还请公子先行回府休息吧。” 秦府。 散衙回府的秦源见自家二弟魂不守舍地坐在亭阁中,还时不时长吁短叹,便问道:“阿恒这是碰见何事了,怎得如此叹气?” 自小就觉着自家长兄无所不能的秦恒见着秦源,就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道:“兄长快帮帮我,袁佑…袁佑说她要定亲了,她说她要与旁人定亲了!但她却还不肯告诉我她要与何人定亲,我该如何是好啊!” 听了自家二弟的话,秦源心道:我自然知道她就快定亲了,还是我替圣上传的旨;至于定亲的对象,想也知道,她最近除了徐探花与自己并未与其他男子有来往,既不是自己自然就是那徐探花,只是……据他所知,那徐探花与在郡主府的柳娘子可是情深意重的一对,瑞阳郡主可知晓此事?还是说她对柳娘子如此偏帮,便是为了徐探花? 自知她那日酒醉着凉大病一场后,秦源心底一直有几分愧意。虽说他临走前也曾提醒她不要贪凉,可那时的她早就醉得不省人事,怕是都没听见自己的话,以致今日的后果。既然她想帮柳家,那他便也随手一助,毕竟也不是何大事,不过是他职权范围随口一言的事。 又过了几日,身处郡主府的柳娘子和柳小公子接到了她父亲一案的结果: 柳如山在柳家不巧撞见国子监祭酒,被柳氏族长所忌惮,他忧心柳如山可能会看出端倪,便在当天的酒里下了剧毒,这毒药无色无味,且会在人体内埋伏一月才至毒发,一旦毒发,三日之内必死无疑。柳如山毒发之际,强撑写下密信,为揭露柳氏罪行提供重要线索,柳如山之女柳汝臻呈递父亲密信,检举柳氏有功,除归还柳氏族长霸占柳如山的私产外,另追封柳如山为侍读学士,特赐白银千两。 柳娘子与柳小公子跪迎赏赐后,泪流满面。父亲之死真相大白,得了追封,柳氏一族随后也会被一并清算,这几年的艰难苦楚总算熬到了头。 唯独一旁的瑞阳心知此事没那么简单:此案本应归大理寺审理,最后却是凌羽卫审查后处理的,除了身兼侍卫长与凌羽卫副使的秦源,瑞阳想不到有其他人会插手此事。另外按柳娘子和密信所言,柳如山应与柳氏并不亲厚,怎得知晓如此之多柳氏秘辛,怕其中也是有两分水分在的。她能看出来的,秦源在彻查之后怎会看不出,但还是轻轻揭过这些疑点,只是论了柳家众人的功绩。她不知他为何帮这个忙,只是他的这份人情,怕是得记在她的头上了。 见柳娘子泣不成声,瑞阳走过去轻声安慰,也不忘在她耳边提醒道:“此事以后不能再提,你幼弟也不要再进官场了,柳先生过去所为今日不提,以后未必,若柳小公子坚持入官场,未来不定会被挖出来清算。” 听着瑞阳的话,柳娘子息了哭声,双眼含泪但神色凝重,她不知瑞阳是如何知道自己并未透露全部实情,但哪怕知晓自己瞒下一二,她还是十成十地帮了她们。于是柳娘子侧过身行了大礼:“叩谢瑞阳郡主,郡主大恩,民女与幼弟铭记于心,此后任凭郡主差遣。”柳小公子也学着长姐的样子给她行礼。瑞阳赶紧将二人扶起来,本想说些什么,宫中使者忽然来访,召郡主入宫。 使者为何前来,瑞阳心里门清。无非是秦恒在她这未得到答案,便求到宫里去了。她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是否能成功实施自己的计划,就在此一役了。 永昌宫内。 瑞阳随使者迈进了皇后的永昌宫,见皇后正命人布菜,上前给皇后见礼:“佑儿见过大伯母,大伯母万安。”皇后笑着让她起身,仔细端详了一番,见她清瘦了不少,心疼地握着她的手:“怎么瘦成这般,教你这妮子夜半时分还在外吹风,这下吃着苦头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本就正有意提起这个话题,见皇后已挑起话头,她便顺着往下接:“大伯母也知那日是父母亲的忌日,佑儿……佑儿着实是想他们了,这才多饮了几杯,谁知实在不胜酒力,便醉倒了。这些时日我已经吃足了苦头了!整日发热,烧得我连水都饮不进去,若不是柳娘子日日夜夜在旁照料,怕是还得病得更难挨……” “唉,你这丫头也不能如此待自个的身子,日后定得注意,可知晓了?还有…柳娘子?这寻常也未曾听你提起过,这是何家的娘子?”皇后果然顺着她的话问道。 瑞阳刚想接话,没想圣上从一侧的房间中走了出来,回了皇后的话:“就是永嘉初年那位榜眼的女儿,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和佑儿相识,倒是没想到佑儿病了她还在郡主府照料一二。” “瑞阳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也知她闯了祸事,今日进宫来特地卖乖,便笑着损她:“咱们小郡主今日这礼数可真是周全,快起来吧,今日是你皇伯母想见你。”瑞阳应喏起身,补了一句:“柳娘子可不是照料一二,我病着那几日全是她在一旁照顾我的,等我病好了,汝娘倒是瘦得下巴都尖了。” “那佑儿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随即开席,菜色都是皇后特地吩咐做的瑞阳爱吃的菜,席间圣上几度想开口,都教皇后给他夹菜而不成,这顿饭是她吃得心满意足,但圣上是憋屈不已。 吃完饭,他终于有机会“审问”:“听闻最近佑儿又是名动京城啊,与咱们新科探花徐沐是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可那徐沐与其恩师之女柳汝臻的娃娃亲,又是怎么回事?如今城里可是处处道你瑞阳郡主强抢人夫,霸道得很啊!” 瑞阳自是佯装不知,猜测不过是坊间传闻,自己日日在郡主府安心养病,是浑然不知。 见她不肯承认,圣上笑得颇有些阴恻恻,“可朕怎么听说,这些传闻就是咱们瑞阳郡主着暗卫放出来的,使的还是朕派给你的那些个暗卫啊。” “皇伯父也知佑儿不大记得住人的相貌,尤其是暗卫大多容貌平平不易认出,皇伯父派的暗卫与佑儿自己养的暗卫穿的衣饰又无甚区别,偶然认错也是有的嘛。”瑞阳做出一副扭捏模样,就是绝口不提为何派人放出此等毁自己名誉的消息。 圣上冷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若瑞阳如此不愿与朕和皇后说实话,怕是更愿意与秦恒讲讲体己话吧。”言罢抬眼盯着她的双眼,教她垂眸不敢直视。 见他提起自家外甥,皇后也有意看看瑞阳此番的反应。 良久,瑞阳还是鼓起勇气回道:“我不过是想与徐编修议亲罢了。皇伯父也见过徐编修,这容貌生得着实是好,颇对我的胃口,且他对恩师一家颇为照顾,也看得出来是重情重义的人。” “可他重情重义的不是你,他还不是为了那柳汝臻!”圣上气得一拍桌子,那桌上的茶壶都震了震。 但她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我知道,我愿意。” 见硬的不行,圣上便开始放软话:“你是朕唯一的侄女,二弟与弟妹去得早,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做傻事啊!佑儿,天下郎君千千万,何必非与有心上人之人谈婚论嫁,若你觉着是朕逼你在三月之内议亲逼迫过紧,朕也可为你宽松些时日的。佑儿到底是为何要与这徐沐结亲,还将柳汝臻带入你郡主府至今未离?”他长叹了口气,自知自家侄女生性倔强,认定的事难以回头,但他还是想知晓不过月余,瑞阳怎就非他不肯了,甚至不惜放消息败坏自己名誉,教其他家的好儿郎望而却步。 瑞阳深知圣上与皇后待她好,好到二公主都屡屡不满,甚至在暗中欺辱过她,但圣上与皇后与她的想法不同,难以互相说服。为解决眼前的困境,她还是觉得应该讲些场面话,让二位不为她担心:“皇伯父与伯母待佑儿好,佑儿心里都知道。之前为了那小道士放言此生不议亲,还大摇大摆交罚银的事是佑儿做得不对,望皇伯父见谅。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皇伯父推行休养生息的仁政,若我迟迟不议亲,便是公然让天下百姓都见着我在打皇伯父的脸,对皇伯父、伯母乃至太子殿下都不好,所以佑儿不能不议亲,还得是越快越好。” “可是我从来不信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是真有这样的佳偶,我也不认为会发生我的身上。所以我之后的日子,不过是我寻面首,他寻妻妾,或是相看生厌和离了事的几种可能罢了。我寻面首先不提,这男人寻妻妾,若是个好姑娘那也大可相安无事,但若是个心眼不好的,那才叫家宅不宁。徐编修相貌堂堂、重情重义,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纵然他与汝娘青梅竹马,但通过与汝娘这些日子的相处,佑儿真觉得她真是个好姑娘,性子温柔、才华横溢、知恩图报,与我也颇为谈得来。反正以后的夫君都是要寻妻妾的,何不若一开始我就选定了个与我合得来的好姑娘,这样日子也不会难挨。” 圣上心叹这姑娘看事太透也不是好事,她这哪是看上了徐沐,她分明是觉着徐沐是颗好棋子。若寻他做夫君,容貌才华无一拿不出手,家世不高又好拿捏,再加上她在柳如山一事上对徐沐和柳汝臻有大恩,柳汝臻又是个性子柔的,更不用提她如此一来成全了这二人,这以后的日子还不是都以她马首是瞻。 皇后看着眼前的姑娘,觉着她确实长大了,只是明明她一直在身边,什么时候长成了如今的样子。她愿她得一知心人,但她也知两情相悦难得、两情相悦长久时更是难上加难,纵使她与圣上恩爱非常,这后宫也不止皇后一人,这皇子公主也不止她所出。这世道,着实对女子苛刻些,哪怕她贵为皇后,哪怕袁佑贵为郡主,于婚姻大事一事上,也都是身不由己,且看着夫婿三妻四妾,还要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 但她见瑞阳并非对徐沐倾心,而是盘算着与他成婚日子顺遂,便还是为外甥争取了一下:“佑儿,你是打定主意就是他了嘛,若你非要寻一个日子能过得舒心的夫婿,那恒儿为何不可?他对你有意多年,且恒儿性子温和,婚后定是也都由你做主。” 瑞阳摇了摇头,直接拒绝了皇后的提议:“徐编修与汝娘是重情义的人,光凭我对他们恩师与父亲的大恩,只要我不太过过分,这日子就能过得舒坦,更别提我今日是郡主,明日也是。秦二公子贵为镇北王府的二公子,未来的镇北王世子,皇后的亲外甥,身份实在太过贵重。是,秦二公子是对我有意,但今日对我有意,明日就可对我无意,我不能指着夫婿的爱意过活。若我也他有意,那我还能指着我对他的念想过日子,但是这么多年了,我对他毫无感觉,所以佑儿还望大伯母见谅。”言罢便起身给皇后行礼,她对皇后情谊深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秦恒拒绝皇后,生怕伤了她二人的情分。 见话已经说开了,她也不再忸怩,大大方方地跪地行礼,求了最后一个恩典:“望皇伯父最后给佑儿一个恩典,让我认下柳汝臻作义妹,让她以平妻的身份同样与徐沐结亲。” 见跪着的瑞阳,圣上神色凝重,开口问道:“你想成全他们,纳了柳汝臻即可,何必认作义妹抬她的身份,你就不怕日后她仗着与徐沐的情分处处压你一头?” 她抬头与圣上对视,看着他的眼眸回答:“佑儿是皇伯父与伯母的侄女,父王与母妃的女儿,临安王的妹妹,我有自己的食邑、家仆、暗卫,我有自己的爱好,我靠的是这些来生活。我的生活已经胜过世间万千百姓的生活,我没有不知足的地方。我求这个恩典,一是为了没能让这对眷侣成为普通小夫妻的歉意,二是我待他们好,便是为了以后的日子过得好;若我过得不好,我待他们的好也有能力一一收回。恳请皇伯父为佑儿赐婚,以了全皇伯父、皇伯母与父亲、母亲的一桩心事。” 行着大礼的瑞阳,只是心中暗道想将一场短时间的交易讲成一辈子的打算可真是太费脑筋了,若不是为了哄过圣上和皇后,让那些御史没有由头再来参她,她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反正过个几年就会寻个由头和离,委屈汝娘几年也定会补偿于她,教她有安身立命的保障,哪怕离了徐沐也能在这时间生存。一场交易而已,交易过后你好我好大家好,她又是那个自由自在的袁小佑! 思虑良久后,他还是一挥袖,道:“罢了,如你所愿。婚期就明年春暖花开后,钦天监寻个黄道吉日吧。“ “瑞阳叩谢天恩!“ 8. 赐婚旨意 因多日未曾进宫陪伴皇后,瑞阳被皇后留下在永昌宫小住。次日,皇后循旧例前去跑马打猎,也顺手带上了这位“身子羸弱“的瑞阳郡主。但其实她不仅会骑马,甚至骑得很熟稔,只是她一向不善武艺,虽说射箭的准头不错,也只限于站定了身子的时候,想让她打猎属实是为难她了。 瑞阳与皇后同乘一架马车,她发现今日没去西郊的皇家猎场,而是来了南郊御林军的马场。皇家猎场那里既有跑马场、马球场,又有圈定好的几座山作为打猎的场所,而御林军的马场则只能略跑跑马罢了。她十分不解,问道:“大伯母今日不想打猎吗?为何我们要去御林军的马场呢?”皇后无奈地笑了笑,言道:“西郊那边,这会子正热闹着呢,本宫只想寻个清净。” 还是皇后身边的若姑姑缓缓道来,为她解了惑: 西郊既是皇家猎场的处所,还是京城守备军的兵营所在,因此京城守备军也负责守卫皇家猎场的安全。猎场内的几座山上不仅有许多未经驯化的野兽,还有不少中药材,因此太医院也会定期派药农前往猎场采药,其中珍稀的部分存入太医院的库房,而一些寻常药材则会送至京城与附近几所城池的济善堂,用来救治贫苦百姓。 按旧例来说,药农们大约每月上山一次,且只采已成熟、有药性的药材而尽量不伤其他的部分,以求后续。但自今年起,京城守备军常常刁难药农,不让其上山,或找各种借口只许药农去部分山头,更有甚者还要克扣药农采的药材。 前些时日皇后前去猎场打猎,刚至门口就见药农们与守备军起了冲突,原是药农们发现猎场内有许多珍稀药材被偷采,这些药材是药农们盼了许久才有了药性;而有些药材还未至时日就被采了干净、暴殄天物。 药农们交不上药材,太医院定要责罚,便怀疑是守备军监守自盗,偷采了药材私自敛财;而守备军则言药农们自己偷盗药材拿去贩卖,还想推卸责任,罪加一等。一来二去,双方就起了争执,甚至在皇后的凤驾前都没停下,让人好是看了一通热闹。 “那后来呢?此事是如何了结的?” 若姑姑道:“当日当值的将军听闻了此事,连忙赶来请罪,将那群士兵都军法处置、狠打了一番板子;后来太医院的太医令也来请罪,说不再雇那些个药农,扣了他们的雇金,还要追究他们惊扰凤驾的大罪,还是皇后娘娘心善,免了这些人惊扰的罪过,才就此罢休。” 瑞阳听到此处,万分讶异:“就这么当算了?” “自然就这么算了,无非是些药材,这事再追究下去,无论是士兵监守自盗,还是药农中饱私囊,更有甚至二者兼而有之,他们都逃不过性命之忧啊。”皇后自不打仗后心肠愈发地软了,觉着自个儿造的杀孽太重。 瑞阳却摇了摇头,轻捏着皇后的外衫,道:“大伯母心善,不愿责罚他们,但这事无论是守备军,还是太医院,都只是有可能是无辜的,但唯有那些济善堂的大夫和靠药材求命的百姓,才是一点错处都找不出的呀!如今对此事轻轻放下,那这样的事以后只会层出不穷,岂不是这些穷苦百姓以后就要更加缺医少药了嘛!” 听罢拍了拍她的手,皇后思索了一会,转过头跟若姑姑吩咐了一二。瑞阳见此,便知皇后是改变了主意,要将此事彻查到底了。 翌日傍晚,御花园内。 正走在御花园内消食,瑞阳迎头就碰见了准备落衙出宫的秦源,在柳家之事上,秦源助她颇多,因此她见了他也是笑脸相迎:“秦大人好啊!” 见着瑞阳他也不意外,只是向她行了行礼,便开口祝贺:“听闻郡主近日好事将近,圣上不日就要下旨赐婚,在下在此先贺过郡主大喜了。” 本想好言好语略聊个几句,但秦源一上来就提议亲之事,教她有些恼。若非他当日传旨,这些日子她也不会为了此事四处奔波、百般筹谋,心下不住迁怒于他,这口气也不由自主地恶劣了起来:“秦大人客气了,这事说起来还要多亏了秦大人,若不是你当日替皇伯父传旨命我三月内议亲,我怕是不会这么快就要定亲了。” 秦源略皱了皱眉头,觉着她语气不善,还是客气道:“在下也只是传达圣上的意思,圣上望郡主早日成婚,也是用心良苦,郡主想必也能体谅。不过敢问郡主是要与哪位才俊定亲啊?我家那位二弟着实是……闹腾了些,还望郡主海涵。” 也知自个是迁怒于人,哪儿都不占理,瑞阳便态度软和下来,道:“正是去年的探花郎徐沐,届时定会请秦大人喝杯喜酒,也让徐编修与柳娘子当面向大人道谢,我在此也先谢过大人出手相助了。至于二公子,还望大人好好劝劝他,听闻二公子是最听大人的劝导的。”言罢给秦源福了福身,以示谢意。 秦源连道不敢,又听闻她提起徐沐和柳娘子,便试探性地问道:“定亲当日在下定会前去讨杯喜酒喝,柳娘子届时仍在郡主府?郡主大喜,宫中自会派人操持,郡主不必太过担忧。” 心知他必定知晓徐沐与柳娘子的关系,而待赐婚圣旨一下,定亲之事也不会是秘密,便坦然道:“定亲之日柳娘子大约不在,她应在柳府,但成亲之日柳娘子定在我郡主府的,成亲之后他们也自在我郡主府生活。若柳家之事大人仍有任何问题需要问她,大可直接来我郡主府,柳娘子身子弱,若去了大人的凌羽卫,怕是要被吓到。”言辞中也毫不掩饰二人关系熟稔。 本来隐约听说瑞阳要认柳娘子作义妹,他原本以为是为了补偿柳娘子被横刀夺爱,却没想到瑞阳是直接教柳娘子入府来,心中震惊不已。想起从前与近日关于她的传闻,皆言她为了心爱之人是可不顾世俗名声、肆意妄为的混不吝的性子,又觉得这事她也不是没可能做得出来。只是……她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天下好儿郎又不止他徐沐一人。 “郡主也太过大度了,这爱屋及乌之情,在下佩服至极,只是在下觉着,二弟那般一直念着你一个人的郎婿,说不定更适合郡主。圣旨也还未下,郡主还有权衡的机会,想必圣上与皇后对二弟和郡主的婚事,也是乐见其成的。” 瑞阳倒是没想到秦源也会劝她选一个没有心上人的夫婿,他们之间似乎也不到会谈论这些事情的程度,但人家听上去确实是好意,她还是开玩笑地婉拒了:“秦大人这是等不及听我唤一声兄长了吧,不过这声兄长瑞阳可以称呼,但这二公子瑞阳属实是无意,还请秦大人多多劝慰于他。皇伯母还等着瑞阳,先告退了,秦大人慢走。“ 见人离去,他心下五味杂陈。听她唤一声兄长,秦源却不知为何很不是滋味,但见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二弟,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本该觉着不悦,却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许是天气太热了,把人都热得脑子昏沉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合宫宴上,圣上下了赐婚圣旨,震动京城。 圣上下旨赐婚瑞阳郡主与正七品编修徐沐,拒婚多年的郡主定亲尚不足奇,圣上竟同时赐婚了已故侍读学士柳如山之女柳汝儿与徐沐,让他于次年二月初四同日与两位姑娘结亲。 一时,圣上与皇后厌弃了疼爱多年的侄女一说传遍京城,众人皆信以为真。同时,徐家则被前来道贺之人踏破了门槛,皆道徐家先祖真是烧了青香,徐沐不仅年纪轻轻蟾宫折桂,如今更是与圣上唯一的侄女瑞阳郡主、恩师之女柳娘子都定了亲,日后定是平步青云!而柳娘子则过得清闲许多,因她仍在郡主府,无人敢上门打扰。 秦府也是闹腾不休,秦恒听说徐沐同时和瑞阳郡主与柳娘子二人结亲,便十分为瑞阳抱不平,屡屡声言徐沐贪得无厌,有了郡主不成,还要求恩师之女,教各自知晓部分内情的长兄与皇后训了良久,方愤愤不平在内,一言不发在外。 西郊京城守备军军营内。 逐渐入夜,天色昏暗,陈竺鹤点了一盏油灯照明,微微发黄的光跳跃在他的眉眼间,照不清他的神色。心绪纷乱,他便依往常的习惯,默念起了经文平复心境,今日却意外没能奏效。 “瑞阳郡主,定亲?” 9. 与小道士的桃色传闻 定亲后的日子,过得是平淡如水。 柳娘子与柳小公子在郡主府又住了几月,在腊八前向瑞阳告辞回了柳府,为来年成亲做准备;徐家父母则是到处炫耀自家儿郎与郡主定了亲,却绝口不提柳娘子,而徐沐然则是应承了最为繁琐艰辛的古籍校对一事,一头扎进书堆里不理旁人;秦恒也逐渐接受了瑞阳已经定亲的事实,但还是不肯议亲,而是跟随一位大儒去了江南的白鹿书院,皇后与秦源也盼他早日走出来,未曾阻拦。 而对于瑞阳来说,最好的消息便是她的闺中密友终于要来京城了。这位是瑞阳姨母的女儿,名唤罗芷凝,自小长在江南,瑞阳幼时突逢大难后,被辗转送到外祖家养了几年,当袁家举家迁往京城时才又回到袁家,因此那几年瑞阳都是同罗芷凝一同长大的。 罗芷凝前几年与江南巨贾李家的长子定了亲,年初刚完婚,听说表姐好不容易才定了亲,便匆忙携了夫婿赶来京城,准备多呆数月好参加婚宴。 城门外。 瑞阳已等了好半天,但还不见李家的车马队伍,心里都琢磨着阿凝这丫头不会诓自己吧,这才见远处她骑着马风风火火地飞驰而来,后面是她的夫婿正奋力追赶,但显然阿凝的骑艺高得不是一点半分,她都到城门口好一会儿了,李公子才勉力赶上,整个人都散了架似的趴在马背上喘息。 笑话了自家夫婿两句,阿凝就把人抛在一边,赶忙往瑞阳的马车上钻,“佑娘,佑娘!快让我看看最近怎样了,两年多没见也不知来江南瞧瞧我,我成亲你居然都不来,可太教我伤心了。“ 见来人便知她一路奔波,一身尘土不说,发髻散乱,衣裳歪歪扭扭,唯有那双眼眸亮得惊人。 瑞阳也喜笑颜开,毫不嫌弃阿凝一身灰,就张开双臂和她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还不忘替自己解释道:“这不是圣上不让我出京嘛,我可是写信让长兄替我出席了,我的礼金也是封得厚厚的,一路坐船送到杭州府了,你可别赖我!” 可阿凝则是嫌弃瑞阳怎么又瘦了,抱着忒硌手,说从江南带了一车队好吃的,定要给她好好补补。瑞阳这才反应过来,问道:“那如何是你二人骑着马就来了,车队呢?” “车队大约还要明日才能到吧,我刚给你送完信说今日会到,就碰上大暴雨,耽搁了两天,紧赶慢赶带着车队也赶不到,我就只好自己先骑马来了,李润止那小身板可真不行,我在路上等他好些回,他都没能追上我,看我日后不好好训训他。”阿凝十分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此时,缓过气来的李公子下了马,至马车外问了好,又问阿凝何时随他一起回京城的李府。阿凝从马车的窗户中探出了脑袋,有些讨好地冲他笑,道:“夫君辛苦了,就先回府休息吧,我这几日就先住郡主府了!夫君也知道我与表姐好些年没见了,就让我们多聊聊嘛。” 瞧阿凝的发髻乱了,眼下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李公子就顺手替她理了理发丝,回道:“都依你,待车队到了我就让他们把你常用的物件,以及给郡主的礼物送到郡主府,你可别乐不思蜀,徒留我一人盼你回去。”说完还捏了捏阿凝的脸,这才同瑞阳告辞离去。 坐在马车里目睹一切的瑞阳一看便知阿凝可没她说的那么厉害,还能训自家夫婿,她这个爱笑爱闹的表妹可是被人家给牢牢地吃定了。 郡主府内。 这些年阿凝与瑞阳一直互有通信,她也早知瑞阳不想议亲,因此在江南听说圣上赐婚后,生怕瑞阳一时冲动,冲撞圣上,还特意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劝表姐千万冷静,不可抗旨。后来虽得了只言片语,只知此事是愿意的,但阿凝却还是不明缘由。 事情有些复杂,瑞阳也不好告知前因后果,就挑了最直接的理由解释道:“皇伯父给我们赐婚,是要我们成亲,可又没逼着我们过日子,全个名份罢了。你看现在如此,我既成全了柳娘子和徐探花,我又不用再被圣上催促,一举两得啊。” 得到这般答案,阿凝的八卦之心却越燃越烈,连忙问道:“那小道士呢!就是你刚及笄那两年倾慕许久的小道士呢!这些年你没派人去寻他嘛?他若是知道了你眼下要定亲,可怕是要伤心了,要觉着山下的女人似狐狸,都是说话不算话的,你之前明明说有了心上人绝不议亲的!” 瑞阳听了只觉着头大,她记着她明明同阿凝说过数回自己并未倾慕小道士,只是为了应付圣上与皇后找的借口,但这妮子是听过就忘,一心觉着她对人家情根深种。 “阿凝,我再同你说一回,这可是最后一回了,我并未倾慕于那位小道士。那年我刚及笄,秦恒就跑去找大伯母说要向我提亲,我自然是一口回绝,皇伯父和伯母他们虽并未强行将我俩凑作一对,但也动了要给我议亲的念头。还好秦恒那大堂哥秦源给了我灵感:秦源早年就定了娃娃亲,但因战乱年代 ,那户定亲的人家四处搬迁早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但秦源就以心有所属、一心待他的未婚妻为借口,至今都未曾另外议亲呢!我那时就想效仿于他,寻一个爱而不得、爱而不能的人做幌子,直到那日去城郊清风观上香,遇见道长讲经,有位小道士就站在一旁,虽然看着也就十五六的年纪,可那气质可真是如高山、如流水般温润如玉,容色虽未彻底长成,也难掩潘安之姿,这可不就是完美的幌子嘛!” 那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瑞阳犹记得那日日头毒烈,但来听讲经的少女仍络绎不绝,她站在人群的角落望向讲经台,一眼就看见了小道士,愣神良久,而小道士抬眼看向她所在的方向,都教她似被人捉住般连忙低头。 回府后,她便打定主意要拿他做幌子,偷偷放出了些许传言道瑞阳郡主倾心俏道士,这种带些艳丽色彩的传闻自是最受欢迎的,再加上她时常前往清风观听经,不管小道士是否会在,都在人群的角落待足一上午方离去,似乎更印证了传闻几分,闹的是沸沸扬扬。 阿凝听她的解释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但还是精准捕捉到了她的夸赞之词:“都时隔这么久了,佑娘你还记得那小道士容色甚好、温润如玉?我看你就是见色起意,人家可是出家人,被这种桃色传闻沾上,可是要破戒的。” 瑞阳如今怎会不知,只是当年她年龄尚小,考虑事情并不周全,只道教自己过了眼前一关就好,并未考虑小道士在道观的处境,在这传闻闹大之后,小道士就不再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她为了印证传闻仍旧月月前去听讲经。 这传闻闹了颇久,清风观实在招架不住,出来道小道士已出门云游,再不会回京方将自己摘了出来。而她就借此推脱亲事,言自己已有心上人,不肯耽误了他人绝不议亲,此后更是年年生辰去交罚银,摆足了情根深种的模样。虽京城还时有对她的议论声,但小道士都已离开了这是非地,怕也不再会被影响,瑞阳一直打算若日后还能碰上这小道士,便再行补偿,只是她不得离京,小道士云游天下不再回京,怕这一世也不会再见。 阿凝见她不甚愿意再提小道士的样子,便问起她为何圣上突然要给她赐婚。瑞阳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秦恒那小子。要是光我不肯议亲,纵使与律法有悖,凭我父王、母妃与长兄的功劳,加上我平日也并未有过失,还时常救济百姓,那言官御史也不会闲着无聊盯着我一人死命参,皇伯父还能将将压下来。可是我不议亲,秦恒就不死心也不肯议亲。虽然如今是秦恒父亲贵为镇北王,但镇北王府仍是他爷爷当家。若秦恒一直不肯议亲,抛去三房同样不肯议亲的秦源不说,他家二房的几个孩子可是都成了亲有了后的。你没瞧见秦恒都二十又二了,还长在皇后身边,这世子之位都一直没封。圣上如此着急命我议亲,怕是镇北王那里给的压力不小啊。” 10. 公主驾到 转眼已近除夕,宫里每年都会在除夕宴请王孙贵族与大臣亲眷。觥筹交错、虚情假意,这也是瑞阳每年最为厌烦之事,不过好在今年阿凝和她夫婿也在受邀之列。凡事同她一道,总不会太过无聊。 除夕一早,瑞阳便同阿凝夫妇进宫拜见圣上与皇后,因除夕事务太过繁忙,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就先行前往偏殿休憩。 刚一进偏殿,就见着大公主正在此处饮茶。大公主见着来人,很是热心地唤她们前来同座,又吩咐人上了瑞阳平日里所喜的热甜汤给诸位驱寒。 迁至京城后的头两年,圣上虽占据大半天下但仍未称帝,也不好直接住进皇宫中。因此袁家一大家子都住在打通相连的几座宅子中,方便大军保护。而大公主与瑞阳的院子正是隔壁,且她为人一向妥帖温柔,待谁人都好,与秦源一个性子,因此那时孩子们都喜欢与她相处。 因长瑞阳几岁,大公主成婚已近十年,连一双龙凤胎儿女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连除夕都被督促着在一旁练大字,练完了才许一同饮甜汤。天气寒凉,两个孩子的手都冻得通红,即使这样也需将每日的功课做完才得休息。 这教阿凝看着怪不忍的,时不时朝着两个孩子撇去,还叹口气。李公子见她泛滥的同情,拍了拍她的头,学着她的模样叹气道:“看来日后夫人定是位一等一的慈母,这是逼着为夫做严父啊。”阿凝不服气,回道:“夫君怎知我就不能管好孩子,母亲便是宽严并济教养我的,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玩,我不也快快活活长这么大,况且我觉着自个儿挺好的。” 见阿凝有些恼,他有意逗她:“夫人自是一等一得好,日后定也能教出夫人这般好性子的儿女,只是夫人擅武艺,所以读书之事交由我来可好?”嘴上一个劲夸人,心里飘过的都是岳母大人同他透露的阿凝幼时的糗事,尤其是各种为逃避读书而做出的“十八般武艺”,不由得脸上笑意更盛。 听出自家郎婿是笑她不爱读书,阿凝心中更恼,嘴上便也不饶人:“夫君不必笑话我,我可不会骑个马就在府里躺了三天起不了身,这样的身子,谁知我何时能有个孩子,更何提管教!” 谁知李公子听完不仅不恼,还一脸诚恳地问道:“你可是对我的表现不满意,那我们回去好好探讨一番可好?”这下轮到阿凝不甚自在,一脸尴尬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夫君怎么不看看是何场合,怎的什么话都在此处讲,慎言!” 李公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嘴上自是装得清白:“阿凝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说前些日子骑马的事嘛,你可是想到何事去了?”阿凝眼睛乱瞟,就是不敢看李公子,嘴上也只是胡乱应道:“自也是骑马的事……” 大公主与瑞阳见着她夫妇二人很是和睦的样子,都不由得微笑。大公主握着瑞阳的手,见着曾经的堂妹如今也定了亲,年后不久就要成亲,心下十分感慨,诚心祝福了好一会,说着说着自个儿都要落泪了。瑞阳虽然十分感动,但见着如此激动的堂姐也有些无计可施,正是踌躇之际,殿外又来人了。 宫人特地拉长的语调让殿内的众人纷纷停下,转过头来注视着进殿来的二人:穿着一身盛装的女子昂首走在前方,而她身侧后的男子则稳稳跟在她之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二人走到偏殿中央的位置,因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殿内只剩角落的位置,二人便在堂中站定,女子开始扫视附近落座之人。 正在场面略显尴尬之际,还是大公主出面招呼道:“哟,二妹今儿可真是贵气非凡,谭驸马也是温润如玉,好一对佳偶啊!”说着便站起了身,似要让出为首的座位。 却见瑞阳也站起了身,走到大公主的桌几前,道:“我见斌儿、诺儿一时也写不完大字,可这甜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不若堂姐就让瑞阳为孩子们代劳吧。” 大公主顺势拉着瑞阳坐下,笑道:“不过是一碗甜汤也要与孩子争,佑娘你可是越活越回去了了!”说着还点了点她的额头,十足亲昵的模样。 身边的侍女也速速将郡主桌几的物品迁了过来,将侧一桌的桌几清了出来。 见二公主与驸马仍站在殿中央并不动弹,大公主圆了场面道:“二妹与谭驸马何不快坐,这大冷天坐下饮杯热汤、热茶好暖暖身子。” 二公主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谭驸马上前来牵过她的手,夫妇一同坐在瑞阳刚刚的位置上。 这下,殿内才又开始热络起来。 没多久,二公主就开口道:“听闻瑞阳堂妹不久便要成婚?” “正是,届时还请二公主赏光喝杯喜酒。” 似听到了好笑之事,二公主笑了好一会儿方道:“瑞阳不用担心,本公主与驸马自然会去喝这杯酒,只是不知届时是喝徐探花与瑞阳堂妹的喜酒,还是徐探花与柳娘子的喜酒啊?” 殿内突然寂静得很,只有一旁的谭驸马试图挽回,扯开了话题:“这茶真是不错,不知是何处的品种啊?” 瑞阳早就料到二公主今日会来给她难堪,也并不生气,只是和气地道:“若二公主是瑞阳的客人,那自然是来喝瑞阳的喜酒。”又侧过身解答谭驸马的话,“谭驸马所饮大约是江南的西湖龙井,正是二公主旧时最爱的茶。” 坐在一旁的阿凝只感觉杀气四溢,对李公子低语:“佑儿这话不就是在说二公主不是她的客人,喜宴不欢迎她吗?还挑拨驸马和二公主的关系,连人家最爱的茶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这般冲了。”李公子则用阿凝的话回馈阿凝:“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慎言!” 心底气得不行,但二公主嘴上一向说不过瑞阳,越说不过越想开口激她,好再来大战百十回合。只是这些年瑞阳愈发不搭理她,她也越来越觉着没意思,好容易遇见今日这般好机会,一时没忍住就又开始了。而谭驸马也无奈得很,他深知二公主秉性纯良,只是与瑞阳郡主着实不对付,一见面俩人就得掐,每每还得他来收拾场面。 今日也不例外,于是谭驸马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向瑞阳道谢:“如此还多谢郡主提点公主旧时的喜好,如今总不见她饮茶,还以为是素日不好饮茶。” 但二公主只是委屈道:“我过去也不爱茶,不过因江南就龙井多,方偶尔饮上一杯。” 谭驸马的嘴角抽了抽,不知她怎抓得是此处话头。 这番情状下,瑞阳也被她逗乐了,顺竿下坡道:“是是是,是我记差了,还望二公主与谭驸马见谅,还记得下月来我郡主府喝杯喜酒。” 二公主仍未消气,但也不好不应,便只是嗯一声;而谭驸马则拱手应承了。 见状,李公子来了兴趣,问道:“二公主与郡主一向不睦吗?” 阿凝则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向他细细道来: 原瑞阳是因袁家全家都要迁往京城与圣上皇后夫妇汇合,并方便集中兵力保护,方从外祖家回了袁家。彼时瑞阳不过十岁,大公主已过及笄之年,而二公主只比瑞阳大上几个月罢了。 二公主自小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不似太子与大公主曾被圣上与皇后带在身边抚养过,因此尤为渴求父母关爱。但那时正值战局关键之际,圣上与皇后无暇关注于她,倒是对丧父丧母的瑞阳颇有几分疼爱,这教她好是难过。自己的父母不疼自己,却疼处处不如自己的堂妹,不过是尚十岁的孩子,对瑞阳产生敌意也在所难免。 后来她便处处与瑞阳作比较,也时不时拌嘴生气。但她性子直,从不做阴损之事,看不惯瑞阳也都是明面上地别苗头,只叫人可笑倒不可气。 再加上二公主本身天资聪颖,文武兼备,又寻了个彼此一见钟情的郎君,日子过得很是舒坦,二人已许久没在公开场合拌过嘴,今日倒是没想到二公主突然发难。 阿凝猜测道:“许是二公主身子不适,脾气才冲了些。” 11. 秦恒心意 天刚擦黑,晚宴就开席了,圣上与皇后端坐在上,王孙贵族与朝廷权臣分列左右,中间的空地则是用来检验教坊司辛苦数月的成果之处,歌舞不休、赞誉声不止。 天色渐晚,晚宴也接近尾声,圣上便开始给在座的各位“压祟”,厚厚地封赏了一番。轮到瑞阳时,他更是为了庆贺她成婚,将她的食邑又添上了三成,教二公主的脸又耷拉了几分。 只因寻常公主的食邑规格是郡主的两倍,而圣上与皇后为显对瑞阳的疼爱之情,将她的食邑早早抬了五成,今日又在此基础添上三成,与寻常公主的食邑已相差无几,全然不似传闻中待瑞阳郡主有半分厌弃的样子。如此殊恩,倒是让她颇有几分不自在,觉着周围众人的眼光针扎似地盯着她,让人只想逃离。 好在谢恩之后,阿碧在瑞阳耳边低语,言秦源秦大人有事求见,瑞阳才能借故暂时离了这是非地。 一刻钟后,她依约到了地点,就见着秦源正在清点些什么。她疑惑道:“秦大人这是?” 秦源见人已来,行礼致歉:“除夕夜扰了郡主晚宴雅兴,是在下的不是,实在是身负恒儿所托,定要在今日将新婚并新春贺礼送给郡主,方打扰了,望郡主海涵。” 经他这么一提醒,瑞阳这才想起来,过去每年的除夕夜,秦恒都会为她准备新春贺礼,因他知她不喜收贺礼,便将一年来见着、准备的新鲜玩意在这一天一同交给她。但她在知他心意后,也只是在偶尔推拒不了之时才收下,大多数时候只是谢过他的好意。 坦白来讲,瑞阳并不知秦恒为何爱慕于她,甚至到了不肯与他人议亲的程度。二人虽自幼时相识,却并不多见面,不甚熟稔。但今日的好意,她承情了,大大方方地谢过:“多谢二公子美意,我收下了,待他遇见心仪之人后,我定厚礼相赠,贺他大喜!” 在踌躇几番后,秦源还是拿出了一封信交给她,道:“这封信是恒儿寄给我的,叮嘱我千万不要教你看见,他只是实在憋闷,想找个人说说心底话。但我觉着,他的这些心意总不能只让在下这个做堂兄的晓得,还是得让郡主明白,情从何起,一往而深。” 这话教人不知从何言起,瑞阳只好接过信,展开后细细地看了起来。 秦恒是个性子软和的人,待人接物都先犹豫三分;但他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用心就倔得跟牛似的不肯回头。他待她不同的起因其实非常简单,不过是他幼时因个性温和遭同伴欺负,而那时父母尚在的瑞阳路过,看不下去替他出了几次头,还教他遇到这些欺软怕硬的人不可退缩,千万叫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这让秦恒对她万分崇拜。 而后她父母战死沙场,她被送到外祖家抚养时,秦恒就常常给她写信,虽然瑞阳并不怎么回信,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写了下去。当二人再在京城相见后,他却发现她不再如幼时的小霸王模样,而是将自己紧缩在再平凡不过的龟壳中,不敢伸出头一下,只叫人心疼不已。 这些年他的书越念越好,颇受诸位大儒赏识,在立朝后更是被当朝太傅收作关门弟子;而瑞阳除了及笄后的一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过往,再无可让人记得之处。二人所处的位置在时间中逐渐对调,他在这么些年的记挂中将崇拜、心疼等复杂情思通通转化为牵肠挂肚,求而不得之后更是辗转反侧,以至于非卿不娶。 看完长信后,瑞阳只叹道:“秦二公子这哪是爱慕于我,分明是牵挂于他自己的念想。他所想、所见的,并非真我,不过是他这么些年里想象出的一个人罢了。他待我自然有真情,但更多的仍是他试图救下的幼时的他自己。” 见她这般看轻秦恒的心思,秦源十分不赞同,“郡主莫非太过武断了些。” “秦大人这般想也是自然,但秦二公子信中所描绘的女子着实并非我,本郡主也不曾觉着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有这般遭人同情。” 好脾气如秦源也有些压不住自己的脾气,道:“若恒儿信中所言得不肖郡主,也似郡主刻意让人所感、所知、所揣测的那般女子,郡主又何必出此言语教他伤心?” 这些年来瑞阳有意无意表现得无甚长处,但在试探旻王的那一刻她便知自己的伪装会被秦源看穿,所以此时也毫无被拆穿的窘迫之意,只道:“人都是会变的,秦大人早年那般仁善之人,如今不也做了圣上的一把刀。哪怕大人待我们这些旧相识一如既往得妥帖、周到,我又怎知是否是大人刻意为之,好教人不知大人早已心硬似铁?” 他却反倒是笑了,“郡主今日态度,怕是已经猜到是我镇北王府所为方让你不得已匆匆定亲了吧。是,我也不瞒你,祖父老镇北王亲自上书给圣上,言辞恳切,只差涕泗横流一般,恳求圣上为恒儿赐婚,否则他将拼了这把老骨头进京面圣,行大礼求圣上给镇北王府留后。祖父感念先王爷、王妃的功绩,但郡主旧闻着实让祖父难以接受,这才以给恒儿赐婚之名断绝你俩可能之实。圣上也是看出了这层意思,才让郡主匆匆定亲,实在是祖父教人难以招架,并非圣上不疼郡主。哪怕命郡主三月内议亲,他们还是再三确认了郡主与恒儿并无可能,方教郡主自己做主寻一良人。” 这话听得教人火大,瑞阳只知自己此次之灾定是镇北王府出了大力,却没想是老王爷看不上自个儿,才搞出的这通花样。虽她对秦恒着实没有任何意思,但这般教人瞧不上的感觉属实令人不忿。她也见过老镇北王,属实是个威严之人,能如此恳求圣上,圣上只怕也不好推拒。 见她脸色精彩,秦源又道:“另外如郡主所言,人都是会变的,在下如今做了圣上的一把刀,自然也不得不锋芒毕露。过去是我,如今是我,将来也是我,人不仅会变,也是多面的,还望郡主不要这般看轻恒儿的心意。你怎知,他眼中的你并非其中一面的你;你怎知,他爱慕的不是全部的你?郡主并未给过恒儿任何机会,同样,郡主也从未给过自己一个机会去了解恒儿。如今郡主所处,皆是郡主所选,在下作为半个兄长,没有指摘的意思,只望郡主岁岁平安,日子和顺。” 瑞阳知他作为秦恒的长兄,自然为自家兄弟考虑,既然他给了台阶那顺竿爬就是:“那我谢过秦兄,也在这除夕夜遥祝秦二公子早觅佳人,全老王爷和镇北王府上下心愿。也望秦兄万事小心,安全无虞。若实在惦记旧人,便祝你早日与林娘子相见,全圣上与皇后的牵挂。” 一听她提起林娘子,秦源只是长叹口气,又摇了摇头,“自她与林伯父、伯母遭人暗算也已十二年了,是音讯全无啊。这大初境内上上下下寻过几番都未曾得丁点消息,怕是战乱中……” 见着他这般做派,瑞阳不禁腹诽:做出这般深情模样,明明你同秦恒自小被送至江南长大,后又到了京城,在燕北的日子是少之又少,同这林娘子也未曾见过许多面,况且都是幼时的事了,何来深厚情分。明知林家上下在世的可能已寥寥无几,仍高悬自个的未婚妻的位置,分明是不想议亲寻来的借口。我倒要看看,若真叫人寻见了这林娘子,你这周全的脸皮该裂成何样。 此时,附近又传来一番喧嚣,原是子时到了,新的一年来了。 互道新年好后,二人依次回席,待圣上与皇后畅谈一番后便要回去准备吉服,待清晨出席祭天大典,这一夜怕是没得安睡。 柳府内,柳娘子拍了拍幼弟的脑袋,小公子在年夜饭时号称今年定要好好守岁,此时却睡得不知天日,让她一阵好笑。 徐府内,徐沐在年夜饭之时就听够了父母向族亲吹嘘自己即将迎娶郡主,却对柳娘子绝口不提,生怕露出半分把柄教郡主不喜、坏了婚事。他早早退了席,心情复杂,一边万分期待与柳娘子成亲,一边又担忧瑞阳郡主是否如同她所言般好相处,未来在郡主府的日子会不会让柳娘子受委屈。长吁短叹,很是烦恼。 而陈竺鹤则在自己屋中,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喧嚣。他本可带父亲换一处环境更好的宅子,只因父亲在此处住了几十年不愿离去,而他也贪恋此处的烟火气,才一直留在这。父亲身子不适,年夜饭也未曾动过就已歇下;他便让家中婆子与小厮一同坐下,与他吃了这顿年夜饭,吃完后就让人回家了。也只有他,并未如他人般守岁,早早睡下,如同往常一般。 新的一年,对谁来说都是新的开始。 ? 12. 真假成亲 正月的日子里,天寒地冻,但圣上与皇后为瑞阳操办婚事的热情丝毫不减。这短短一个月里,她已然觉着假成婚或许不是什么好主意了。 一来圣上与皇后大操大办,用显然高于郡主的规格命内务府准备喜事,皇后娘娘更是从自己的嫁妆中挑了九颗莹润光透、不差分毫的东珠赏赐给了瑞阳,这眼红眼热之人不计其数;二来这亲事实在太过累人,刚过大年初七,若姑姑就日日前来郡主府教授她成亲当日的种种礼仪,还盯着她绣完自己的喜服与盖头。 这喜服早就让宫中最好的绣娘绣完了大半,瑞阳只需稍稍添上几针即可。若是针法娴熟之人,一两个时辰功夫就足够了。偏偏她的针线,也就刚到将线穿过针的程度,又万分担忧自己下手不知轻重毁了这套价值连城的喜服,每一针都是小心翼翼,让绣娘确认过后才敢下手,这一拖便是近一月才将将绣完。 每每绣衣之时,瑞阳便在心底痛斥徐沐,为何他不用做这劳心劳力的苦活,又听闻柳娘子早早就一针一线全凭自个儿绣完了喜服,心中更是敬佩不已,不住赞叹汝娘既通诗书、又擅女红、还有胆识,越想越觉着徐沐可真是配不上这般好的娘子! 但瑞阳在这番折腾中,遗漏了一项重要的安排。 “什么?徐编修将我从王府接到郡主府后,不去接柳娘子了!那她怎么到郡主府?”费尽千辛万苦绣完了此生第一幅绣品,在听若姑姑介绍成亲当日的流程时,她才发现徐沐竟不能去迎柳娘子。 “自然是一顶花轿抬进郡主府啊,内务府的人知晓郡主与柳娘子交好,特地安排她从郡主府正门进,而不是从小门进,已经是给足了她脸面。”若姑姑笑盈盈地回了瑞阳,还特地提了这般安排已是抬举了柳娘子。 这毕竟是头回成亲,对流程不熟悉,更何况旁人成亲也少见同日两位娘子一齐成婚,瑞阳属实没料到成亲当日柳娘子会缺了郎婿迎亲这一项,她赶紧再问道:“那总要拜天地吧?” 却没想到若姑姑的神色瞬间严肃了,道:“郡主可千万三思,柳娘子虽是圣上赐婚的平妻,但律法可只认您与徐大人是正头夫妻,她能得圣上赐婚与郡主同日成婚已是天大的恩赐了,郡主可千万别教她爬到了您头上。” 瑞阳思索了半刻,问道:“可柳娘子既得了皇伯父的恩赐,那便是律法之外的特殊。时辰若是来不及迎亲便罢,她的拜天地不可缺,她拜不了皇伯父、伯母的高堂,徐家父母总也是她日后的高堂吧。此事还烦请姑姑回给皇伯母,我实在不忍心教她如此遗憾。更何况我去年病重,也是柳娘子悉心照顾才逐渐好转,她既待我好,我不可这般待她。”言罢便派人往柳府去,让柳娘子放心,该有的她都会有。 二月初四,寅时三刻,天色昏暗,仅有点点星光,不见天光。 这般早的时辰,瑞阳就被内务府安排的姑姑们给提溜起来,牵线木偶般教人梳妆打扮。直到全福姑姑来给她匀面之时,那瞬间冲破头颅的疼痛感才教她瞬间清醒,泪,落了下来,全然是疼的。 几欲逃离这般酷刑,却教几个姑姑给强压了下来,一边安慰她马上就结束,一边又在细细地为她匀面,丝毫不放过。 “为何成个亲,要这般苦……”她不仅喃喃,但话音刚落就让身旁几个姑姑不停呸呸呸,不许她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而此时,门外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身材伟岸、眼神透亮,就是一瞧着便知许久没好好梳洗打扮的旅人模样。来人斜靠在门口,看着被当成木偶般僵硬的瑞阳,爽朗大笑,好一会方道:“这般梳妆,着实没平日清丽。” 他一开口才让屋中人注意到门口来了人,瑞阳嘴边脆生生的长兄还未出口,就让他的嘻笑言语给压了下去,嘴角不由得垂得更下,道:“长兄也知道回京啊,我当你是在外边不肯回了,这一晃两年都没叫我这个做妹妹的见着您老这尊大佛了。” 几个姑姑见临安王竟赶在此刻方至,来不及讶异就速速派了两拨人,一拨人带着他赶紧前往梳洗;另一拨人则前往内务府通报王爷回来了的消息。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内务府一知晓临安王回来,更是要马上将他安进成婚的种种安排之中,更是忙碌不堪。 各式瑞阳认得着认不着的花样在她身上都使了个遍,铜镜前的人着实认不出是自个儿。她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这般白,不会教人瘆得慌嘛?这般红,不会像山间的猿猴嘛? 好不容易待一切就绪,她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想让阿碧给她准备早点,眼疾手快的若姑姑已按下她的手,道:“郡主大喜,可不得饮食,怕坏了郡主如今全身的装扮。略忍一忍,今日过后郡主还怕吃不着各式美食?” 房内静得很,只有她心里在骂人,怎么成个亲这般受罪。而有眼力见的阿碧则偷偷藏了好些点心,准备待会让她垫一垫。 天光终于大亮,钦天监算的吉时也到了,瑞阳被反反复复地又确认了一番没有丝毫问题,姑姑们便在仆从的大声通报“驸马爷已至正门”中,关上了闺房的大门。在她心里,她今日又不是主角,何必搞什么拦门浪费时间,便让阿凝夫君与徐沐里应外合,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到了门外,姑姑们刚想拦上一拦,就被阿碧阿赤挡上一挡差了一步,让徐沐顺利进了房门,她也不多费功夫直接随人去了。 这样一来,原本内务府定了用时一个半时辰的迎亲,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将人从临安王府接到了郡主府。剩余的时间,还懵着的徐沐就被郡主府的仆从提醒着赶往了柳府迎他的新娘子。 终于坐在熟悉的房间里,瑞阳只想速速将身上沉甸甸的各类饰品与喜服给换了,但拜天地尚未完成,她还不得轻举妄动。此时阿碧偷偷塞给她的点心起了大用处,她赶紧一口一个给自己垫了垫肚子,又饮了大半壶茶水方好了些,从半夜至今,尚未饮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食物,实在太难挨了。 待徐沐将柳娘子迎回郡主府安顿下,来没多会,圣上与皇后也即将亲临郡主府。 论今日谁最操劳,非内务府总管黄公公莫属。他不仅为了准备今日种种一夜未眠,还得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比如: 原定安排了一个半时辰让徐沐前往临安王府接瑞阳郡主回郡主府,不成想这往常最热闹的拦门是丁点没有,徐沐带着郡主的花轿还走得那叫一个火急火燎,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进了郡主府的大门。黄公公这头还诧异着怎就这么快回来了,谁承想一个错眼新郎官又不见了。 “唉哟,我的个天爷呀,徐大人人呢!”黄公公急得满门口转悠,都不见徐沐的踪影。 还是贴心的暗卫在房顶上回了他:“嘿,黄公公,别转啦!人早走了,说是去柳府接新娘子去了!” 这一出声不要紧,只教黄公公瞬间脑袋一昏,还是旁边的人连忙搀着他老人家才不致摔倒。等缓过劲儿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郡…郡主,不是…不是已经接回来了吗?不是安排了花轿傍晚去接柳娘子吗,怎么…怎么徐大人这时候去迎她了?” 自然,无人应答。 “我的个天爷啊,圣上和皇后娘娘可随时会亲临郡主府,快,快来人去寻徐大人啊!可不能让圣上和皇后娘娘瞧见咱们郡主被徐大人冷落在郡主府啊!”他赶忙拽过身边的小公公,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幸运的黄公公在半个时辰后就等到了徐沐与柳汝臻,显然在柳府他们也未耽搁多久。黄公公赶紧让人将柳娘子送往了提早安排好的院子中,命人快通报瑞阳郡主,让其速速至正堂待圣上与皇后娘娘御驾。 半个时辰后,与黄公公的安排几乎不差分毫的时间,圣上与皇后娘娘带着流水般的赏赐与浩浩荡荡的侍卫亲临瑞阳郡主府,门口至正堂的宾客与奴仆们跪倒一片,口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此起彼伏,声浪叠叠,教在正堂坐着的瑞阳与徐沐赶紧站得规规矩矩。 待圣上与皇后落座,这拜天地也就正式开了头。 “一——拜——天地。” 瑞阳与徐沐朝堂外的天地行了大礼。 “二——拜——高堂。” 二人转过身来朝圣上与皇后娘娘再行大礼。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她却特意错开了些角度,并未正朝徐沐。 “送入——洞房!” 两个人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朝瑞阳的闺房走去,虽然她提前吩咐过不得放闲杂人等进屋,但各个沾亲带故的王孙贵族还是将喜房挤了个满满当当。 走流程般的揭盖头、饮交杯酒、饺子生不生、满床铺的干果下来,众人的兴致也去了。怎么会有如此无趣的闹洞房,这俩人一副我们并不熟稔的表情,毫无新嫁娘与新郎倌的羞涩。 刚一结束,瑞阳便压不住脾气将人都轰走,徐沐临走前,她特地在他耳旁叮嘱:“徐家高堂与汝娘正在她院子的正堂等着你去拜天地,附近的人我都已提前让人清走了,你现在赶紧随阿华走小路过去。”徐沐闻言向瑞阳深深一揖,赶着去拜真正的天地去了。 柳绦院内,正堂。 徐家高堂不知出了何事,刚准备在宴席上大快朵颐之际,就被郡主派人唤到了此处。徐沐的母亲李氏见礼已成,郡主已是他徐家的儿媳,刚想摆出婆母的架子,教训瑞阳的人不懂礼数,还要亲自去教教郡主规矩,便感受到了会武的丫鬟一招即可取她性命的压迫感,冷汗直流地随着来人去了。 二人至厅内倒是被客客气气迎去了正首两个位置坐着,只是还是如坐针毡。还好一刻钟后,徐沐便到了正厅,徐家父母似见到了救星般开口就是瑞阳的不是,如此不懂礼数,不敬父母,要徐沐给她好看。这倒是叫他惊着了,没想着自家父母如此没有眼力见,刚刚假模假样拜天地时,可是圣上与皇后娘娘坐在高堂的位置上,他俩不过是侧席,这都没看出郡主在圣上与皇后处的受宠,也没想过自家最高不过一个六品,而人家是郡主。 但徐沐还未来得及开口,柳娘子已被全福姑姑牵到了厅内。他只感觉心如擂鼓,手心冒汗,不禁唤道:“汝儿……” 这时全福姑姑赶紧将她手中红绸的另一端塞进了徐沐的手中,笑得满脸是褶子般地将二人夸出了花,正当姑姑准备开始拜天地的唱词时,徐家父母倒是坐不住了,张嘴便想教训人。只是这话音还没起头,刚刚那会武的丫鬟阿紫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二人后头,两只手往二人肩膀上一搭,徐家父母便略颤抖着不敢出声了。 要不说全福姑姑见多识广,见此状况还能笑着解围:“看来我们的公婆都等不及了呢!那还不快赶紧让我们这对璧人拜了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语,可徐沐就觉着哪哪都不一样,从心如止水到紧张得浑身不听使唤,只需一个柳娘子。因他的手不住地微微抖动,牵着另一端红绸的人都感受他此时的心情,不由得轻笑出声。徐沐听了倒是泛上些许委屈,送她进喜房时还低声问她:“汝儿是不是笑我,我这是头回成亲,紧张而已。” 听到这般稚气的话,她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教他更是羞愤,走着走着差点绊倒了自己,还是被身旁人连忙扶住。 “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走路怎么还不看路,我不是故意笑你的,我只是觉得夫君这般惹人怜爱,才忍不住笑的。” 谁知徐沐全然未听见柳娘子别的话,只听见了她唤他“夫君”。二人已走到喜房门口,他直接拦腰将人抱起,连转了两圈,引来几声惊呼。 “汝儿可否再唤一声?” 柳娘子不解道:“唤一声?” “再唤一声为夫夫君可好?” 不禁失笑出声,她靠近徐沐的耳畔,轻唤道:“夫君,能否放我下来了?” 自然换来的又是连转几圈,但几近被转晕的柳娘子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夫君,宴席那还等着你敬酒,郡主那还等着你洞房呢!” 13. 洞房花烛 但柳娘子属实没料到瑞阳现下并没在候着徐沐,她早早拆了满头珠翠,正就着阿碧送来的满桌菜饮着剩下的合卺酒,吃得好不畅快。 按理来说,此时此刻圣上与皇后娘娘早已回宫,宾客们也在宴席处,应是无人叨扰瑞阳的大快朵颐。但她没想到的是,梳洗过后已判若两人的长兄又一次倚着门看她,见她只顾着饮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还按捺不住轻轻叩了叩房门。这一叩不要紧,倒是好生吓了她一跳,呛到了食物,止不住地咳着。 这呛咳可不是小事,若因食物呛进咽喉影响呼吸,那可是要了命的!临安王连忙让她俯下身来,将腹部往桌几的边缘一下一下地压去,直到她将呛到的食物吐了出来,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等缓过劲来,瑞阳只觉着自己的腹部定然一片淤青,眼下只是隔着衣服碰了碰,就教人疼得一缩手。身子不适,脸上的表情自然也不好看,她紧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道:“王爷这时候怎来了此处,不应在前院吃席吗?” 见她连长兄都不称,而是喊自己“王爷”t便心道不妙,话语中就带些讨好的意味,道:“为兄为了今日咱们佑儿成亲,可是快马加鞭赶了三天三夜,马跑不动了就当下买新的,紧赶慢赶才赶了回来呢!佑儿这么些日子不见长兄,可半点都不惦念我?” 说不惦念自然是假的,但瑞阳此刻身子不爽、疼得紧教她想不起往日对长兄的思念之情,语气还是硬邦邦的:“谁叫王爷一走就是两年,说好每月寄的家书也不过是半年一封,还含了一封答应去阿凝成亲宴的!今日还能知晓是我成亲的日子,怕还是圣上和皇后娘娘一封又一封诏令催你回来的吧!” 临安王没想到她竟一下就猜到了事实,不好意思地摸头,尴尬地笑着。 “这不是佑儿自己说的永不结亲吗,谁知你突然定亲,为兄还以为是皇伯父诓我回京议亲才故意这般说的,所以才没放在心上。谁知皇伯母特地给我连发了几封信,让我记得早日回京,千万不能错过你的婚事,我这才信了。但在席上听旁人说,这徐大人和那柳娘子可是青梅竹马?” 点了点头。 “还是彼此情根深种?” 又点了点头。 “这柳娘子的平妻之位还是你替她向皇伯父求来的?” 还是点头。 听到这,凭着这么些年对瑞阳的了解,他已心中有数,这婚事明摆着便是她用来敷衍圣上与皇后娘娘的,但是自己三言两语便能看出的事,他们怎会看不出?又如何会答应这桩亲事,还赐婚了柳娘子为平妻这般荒唐的旨意? 瑞阳也知长兄心里在想什么,直接解释道:“老镇北王心忧秦恒迟迟不肯议亲,又不愿他的乖孙儿与我定亲,那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我与他人成亲,那秦恒自然便会死心。” 听到如此理由,临安王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道:“我还没嫌弃秦恒矮小粗壮,他老镇北王还上赶着来嫌弃我妹妹?圣上就这么妥协,拿你一世的幸福这般开玩笑似地给定下了?镇北王府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可我们临安王府也是圣上的亲眷!父王母妃……” 见他越说越激动,瑞阳赶紧将人按了下来,心道还好提早将所有暗卫撤了出去,不许接近喜房听她的墙角,不然她长兄这番话定能掀起一番风浪。 “阿兄,镇北王府一家从前、如今、将来都会镇守燕北,匈奴、女真与其他部落都将由他们在前线抗击。燕北若失,天下必乱,圣上如何能不倚重镇北王府与那数十万的燕北军?如今老镇北王求的不过是儿孙的亲事,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况且是那般低声下气的姿态,教圣上与皇后娘娘如何不答应?” 有意安抚长兄,瑞阳也将自己的打算实言以告:“再说,我也是看清了我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若万一要与草原和亲,两位堂姐都已婚配,宗室女子中除了我,其余的不是年幼就是已议过亲,那时我才是真的危矣!如今与徐柳二人做的这笔交易,对我来说最是划算不过,我的日子将与我成亲前没何分别。阿兄放心便是,佑儿都已是二十有余的人,这点事情还是看得清的。” 但这番话显然没能安慰得了临安王,他只是低垂着头,良久方连锤了几下桌几,竟教其裂了几道裂缝。他低声道:“我只盼,佑儿还是能寻一钟情之人共度一生。这些年为兄在外奔波,便是为了能成为圣上不可或缺之人,如此你在京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关于制舆图一道,整个大初上下,除了我与师傅,无人能出其右。即便如此,你的婚事……竟还是不能由你自己做主。” 席间一片沉默,还是他见天色渐晚又回了前院,只是走时甚为低落。 人生四大喜事,徐沐早就金榜题名过,今日另一件事光一晚上便得来两次——洞房花烛夜。 暗卫们早早便被瑞阳打发走了,全福姑姑和侍奉的人却仍在院里候着。尤其是几位姑姑,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派来的人,在没见着礼成之前,她们也不敢离去。 而浑身不自在的徐沐正端坐在桌几旁,正视前方,丝毫不敢看已卸了珠钗的瑞阳。只是过于板正,没多会便有些腰酸背痛。反倒是她一派浑不在意的模样,拿着喜床上的花生正在磕。 见时候不早,她也有些累了,便高声道:“所有人都退出去,院里不许留人。” 院内的几位姑姑自是不肯,领头的就大着胆子回道:“可老奴们都退了出去,一会儿郡主唤人要水,老奴们都听不见,郡主还是留老奴们在院内伺候吧。” “也是,那便一刻钟后送水来吧,都退下吧。” “一刻钟?才一刻钟?”院中的人皆议论纷纷。 话音刚落,瑞阳只见徐沐憋得脸色通红才挤出来一句:“一刻钟不够。” 想想也是,一刻钟确实不够后续所为,她便继续吩咐道:“那便两刻钟吧,都别再给本郡主废话,退出去!” 几位姑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依言走了。 觉察到院中的人都退出去后,瑞阳这才放下心来,抬手便将喜被掀了出去。这一举动惹得徐沐一震,满脸讶异地问道:“郡…郡主,这…这是何意啊?” 一片寂静。 她自顾自去了梳妆台,寻了一会,取出一支大雁模样的钗,走向桌几旁的徐沐,将钗高举过头,吓得徐沐躲到了桌几下,颤颤巍巍地求饶:“郡主饶命啊,在下绝无冒犯郡主之意啊!“ 这倒让瑞阳笑出了声,只见她按下雁钗的机关,雁钗的一头就变了型,那刀刃处闪着寒光,瞧着便知锋利无比。 “给本郡主出来,瞧你那样。喏,拿着这钗,用刃的地方轻划你胳膊,滴几滴血到床中央处。注意,一定要轻,这钗可锋利得紧。” 知道瑞阳郡主并无伤他之意,徐沐才慢慢从桌几下爬了出来。但他还是不大明白,“为何要滴几滴血到床上?” 这下轮到她无话可说了,“徐探花,你长这么大人了,今日又要与柳娘子洞房花烛,怎得连秋宫图和话本子都没见过?” “我…我…”这徐沐是说见过也好,没见过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怎都料不到瑞阳郡主竟将此事说得如此直白,教人无言以对。但良久他还是憋出了一句辩解之言,“那都是莽夫所为才会…才会…,像我这般真正心疼我家夫人的,自不会做出如此伤她之事。” 瑞阳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道:“我信你不会伤到柳娘子,但既这么多图与本子都写了,说明确实有这么些人是会有落红的,你还是听我的放点血吧。” 见拗不过她,徐沐只好闭上眼,强装镇定,用雁钗在胳膊上轻轻一划,但他还是没料到小小的雁钗能如此锋利,瞬间流了不少血。 见到此番情形,瑞阳的表情很精彩,她现在满心替柳娘子不值,如此玲珑女子怎就看上了这么个呆子。但她还是好心替他包扎完,顺手倒了小半杯茶水至喜床上。然后将人毫不犹豫地轰了出去,唤人收拾床铺,自己则沐浴净身,休憩是也。毕竟这一天,太过漫长了。 而柳绦院的徐沐与柳娘子,自是芙蓉帐暖,一夜春宵。 14.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第二天刚卯时,阿碧便进来唤醒自家郡主。因按规矩成婚第二日,瑞阳同徐柳二人需进宫拜见圣上与皇后娘娘,出宫后再前往徐家给徐家高堂及亲眷敬茶。 眼下还只是初春,清晨时分寒风料峭得紧,冻得人直打哆嗦。刚出屋子,瑞阳就感觉寒意直冲天灵盖,睡意顿时全无。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然很快了,却见徐沐与柳娘子早在她院前等候。然很显然,二人昨晚应皆未好眠,眼下都是淡淡青黑,柳娘子略施粉黛都未能遮住。 永昌宫内。 因几人紧赶慢赶,进了宫刚巧遇上圣上下了朝,正在永昌宫内同皇后一道用早膳,皇后也招呼他们一同坐下吃些东西。瑞阳很爽快地应下,坐在皇后身旁的位置;而徐柳则颇有些受宠若惊,不敢也不知晓该坐在何处。还是瑞阳见状招呼了柳娘子与她一起,探花郎方落座在剩下的位置。 今日大家倒是都遵守了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无人开口,直到桌上的饭菜都撤了,圣上才开口赏赐道:“今日是你们几个的好日子,朕为贺你们的新婚之喜,已派人将赏赐送至郡主府。” 三人行礼谢恩。 然还未起身,圣上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听说昨日瑞阳将暗卫和服侍的人都打发得远远的,可有此事啊?” 瑞阳理所当然地应声道:“回皇伯父的话,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可不想有旁人来听墙角,那教人多不自在呀!另外瑞阳还想请皇伯父收回赐予的那些暗卫,如今郡主府多了好些人,这么多人守着多少也有些不自在。” “多了人不更得需人手保护,你身旁侍卫与暗卫的数本就不够郡主规格,朕这才给你添置了几个能用的人,待你日后有了子嗣,那人手还得添!”圣上一拍桌子,吓得徐柳夫妇跪得更低了。 见两方意见不合,还是皇后娘娘出面调和,她轻拍了拍圣上,道:“姑娘家大了都成家了,自然不喜老是有人管着,圣上还是少操点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佑儿你皇伯父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你府上的人手确实不够数。这样吧,本宫这两年在御林军新训的一批女兵刚出了师,就调五十个精英到你府上负责护卫。并且既调给你做护卫,就是你的人了,令牌本宫会送至你府上。这样都是女子,处事也方便,你皇伯父也不用太过担忧你们的安全。” 见这回赐的是皇后亲自训的女兵,且直接归自己调动,瑞阳都不禁又惊又喜,甚至还贪心道:“皇伯母仁心,天地可鉴,可否能多赐佑儿几位姐姐,好教我晚上睡得踏实。” 皇后听完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妮子也太过贪了!此次本宫亲自训了一年有余,方得一千余精兵,除了几位老太妃处共调了五十人手,连你大堂姐二堂姐处也不过二十上下。佑儿这回可已是得了最多的了,可不许同你二堂姐炫耀,省的她再来本宫处哭闹。” 这下她也知没戏,就再三谢过皇后寒意,便打算同徐柳一道出宫,谁知刚想开口辞行,却被皇后单独唤到了偏殿。 “大伯母有何事需单独同佑儿讲?”瑞阳其实猜到一二,但还得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 “昨日你未同徐家小子洞房吧!”皇后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此话一出,瑞阳暗道不好,满心盘算着该如何躲过这遭。圣上与皇后知她在这门亲事上有小算盘不假,若知从头至尾皆是谎言,也不知该如何收拾她。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算是替圣上背了老镇北王的锅,应当不会如何吧! “你也别动什么歪主意了,本宫派去的那些个姑姑,都是在宫中经久的老人了,个个都是人精。有没有洞房,她们换洗床铺时一瞧便知,也难为你做出这鬼主意,不过出了血的八成还是那徐沐,你可不会这般伤自个儿。”皇后笑着指她额头,倒是不像责怪的意思。 见皇后娘娘已猜出了七七八八,瑞阳一副丧气的神情,委委屈屈地道:“此事是瑞阳的不是,但凭皇伯父与大伯母发落。” 然皇后也并无想发落她的意思:“自你进宫求赐婚那日,本宫与你大伯父就知你定不会老实成亲的,你这妮子还想瞒过我们?不然圣上怎会答应你给柳娘子平妻之位的赐婚圣旨,早就料到人家只是给你挪个名义上的位置罢了。” 瑞阳腹诽自己猜到圣上与皇后定能料到此事有蹊跷,但看在老镇北王一事上自己受了委屈的份上,才顺坡下驴。谁想到这婚事从头至尾皆是假的一事,圣上与皇后也早有预料,难怪派了这么多姑姑来盯着自己洞房花烛。 但这下她也糊涂了,既然知晓自己在此事上也瞒了些许,按圣上多疑猜忌的性子,他们怎的丝毫不气,今日不光赏了诸多珍宝,还收回了暗卫、赐了五十精英? 果然,皇后娘娘给了甜枣,就要开始谈正事了。 “佑儿,无论婚事如何,你如今也已成家了,为人处世都该大方通透些,不能只顾着自个儿的小性子了。今日本宫唤你来,是还有一件正事需要告知你。”皇后收了满脸笑意,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 “大伯母请讲。” “自十余年前,西北边境一带遭匈奴袭击,那时西北军阀无力抗击,使得大片土地沦落敌手。其中经山海关至西域各国的商旅之道也有部分在其中,因此同西域的商贸来往自此就断了。但自三年前段将军趁匈奴首领更替,率西北军夺回了大半领土,也夺回了这条商旅之道。”不知为何,皇后突然改了话题论起了西北旧事。 这段历史瑞阳自是知道的,彼时匈奴联合女真声东击西,佯装联合大军强攻燕北,实际上匈奴大部队偷袭了西北边境,那时西北尚未归入袁家麾下,而是在小段将军的祖父控制之下。 整个段家被匈奴屠戮殆尽,只剩小段将军被心腹秘密送至燕北秦家,以剩余西北军并入燕北军为交换,保下了小段将军这唯一的血脉。且镇北王府的姻亲——林家,也正是在这次战争中失去踪影,此后再未寻见踪迹。 但小段将军虽夺回了领土,西域商贸也未曾重启,只因商旅之道的官道遭匈奴破坏殆尽,重修也需时日,且这条道离目前的两国边境相距不过两日马程,还是危险得紧。 见瑞阳还不知为何提起这段往事,皇后只好继续道:“虽大初已建国十年,但根基仍未稳,故土也未完全收复。如今国库吃紧,而旧日同西域的商贸利好双方,圣上有意再起,只是如今的商路距匈奴太近,很是危险。若想另辟一条新路,便需西北境内至西域各国的舆图方能研究。” 见她在“舆图”二字上加了重音,瑞阳的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 “临安王得知此事后,自请前往西北,为国勘制舆图,实在是忠心表率!”皇后上来就给袁停戴了顶高帽,不给瑞阳思考的机会。 虽觉着自己的问题不妥,但她还是开了口:“皇伯母,瑞阳记得翰林院是有西北的舆图,同样也是为了开辟商路才精心绘制,为何不能用那一份呢?” 皇后一脸为难地答道:“西北乃至西域一带多有沙尘暴,因此地形多变,几年间便可改头换面,更何况那份舆图已是前朝所制,距今已过数十年了,地形地貌自然早已变化。” 见她沉默不语,皇后连忙又补道:“不过佑儿放心,临安王的安危自然是我们首要考虑的。圣上决定了将他改换身份,在西北时装作西北军的后勤,在西域时装作商贾,命数百暗卫暗中保护,身旁也定有军队士兵乔装守护,定不教他伤着半分。” 但这些并不能教瑞阳安心,因从前圣上与皇后也都是这般承诺的。回回如此周密安排,临安王仍回回受伤乃至命悬一线。她只明白,今日圣上与皇后这般宽待于她,只因有事需用到她的长兄,而她的长兄要拿命去搏。 皇后好话歹话说了个遍,然她依旧闭紧了嘴不松口。最后皇后也微微动了怒,放言此事已成定局,总要为大局着想后就走了。 从永昌宫离去后,瑞阳派人知会徐柳夫妇,自己有事不去徐府了,今日歇在王府不必等她。随即,马车向临安王府疾疾驶去。 ? 15. 兄妹对峙 当瑞阳不顾小厮和管家的阻拦,强行闯进临安王的书房时,他正伏在案几上仔细研究些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案几上摆着的赫然就是翰林院珍藏的《西域舆图》。 见着气势汹汹、满面怒容的瑞阳,临安王似早就料到了她此时会来,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西域舆图》后,方开口道:“看来圣上已经将我要去西域之事告知你了。为兄未提前知会你一声,便自请前往西域一带勘察、绘制舆图,是为兄的不是,佑儿这般气也是担心我的安危,这些为兄都晓得。可你再怎么气,可也得要顾及自个儿的身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临安王一开口就低声下气地道歉,瑞阳的气性也消了三分,只是皱着眉头问了对她来说最为要紧的问题:“阿兄是何时向圣上请命领下这差事的?若是一早便答应,那昨日在我房里时为何不说?若是昨日才决定……” “额……”临安王没料到瑞阳开口问的竟是时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据实以告,她定会将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但若扯谎,万一被撞破那她真是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正当他踌躇之际,瑞阳看他的模样心中也知晓了个大概,便自顾自地顺着问了下去:“但昨日你吃完宴席回王府时,宫门早已下钥,你究竟是如何能面见圣上、还领下差事的?” 见她已经看破,临安王也不瞒着了,便干脆竹筒倒豆子地一一道来: “昨日与你谈过以后,为兄深感自己真是没用,连唯一的妹妹都看顾不住。自从父王母妃去世以后,我便下定决心,定要教你做个这世上最自在不过的娘子,想作甚便作甚!”然天不遂人愿,瑞阳仍旧为了保全兄妹俩,只得伪装成个最庸碌无能不过的娘子。 “但我于武艺一途无甚天分,诗书也只是略通,唯有各样杂门尤其是舆图一道上最是擅长。只有我成为皇伯父最不可或缺之人,方能教你在京城无忧无虑一世。而目前看来,还能实现这一目的的,唯有我前往西北!若我能在西北寻到新商路之址,此事办成之后,西域商路便能重开、国库丰盈也指日可待。有如此之功,你我后半生也算有了依仗。”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还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临安王又补道:“昨日夜里,为兄下定决心要走这一遭后,便把消息递给了皇伯父的人,让他将我的请命书连夜递到圣前,皇伯父知晓后果然大悦,命我三日后就出发。” “三日后就出发?”瑞阳抓住了重点,“圣上是何时与你提及西域之事,怎就一副准备万全就待你答应的样子。” 临安王略思索了一番,道:“其实三年前小段将军大破匈奴,夺回大半西北领土之时,皇伯父就有意重开西域商路了,他都命人花了数月修缮官道、甚至都派了几支小型的商队前往西域经商,但谁知商队在回来的路上就教匈奴的人给劫了。” “这旧时的官道实在是离边境太近了,若不能再夺故土、将边境线继续往北推,这条官道是定然用不成的。所以两年前皇伯父就曾给我写过书信,希望我在蜀地之行后前往西域。原定蜀地一行只需一年,谁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一路上实在太过艰险,这才硬生生拖到了两年之久。说起来这也怪你,若不是你非要我去阿凝的婚宴,我也不会白白浪费了月余的功夫。” 听着兄长话中一个个时间点,瑞阳便知此番西域之行定不是临时起意了。圣上一早便盼临安王去西北冒险寻路,只是他那时已身赴蜀地难以回转才作罢。见他中途费了一月时间只为参加婚宴都不肯回京,圣上恐怕是觉着他不愿犯险了。 想到此处,瑞阳不禁冷笑道:“难怪这般急迫地用婚事拿捏我,看来镇北王府只是个幌子,圣上之意还是在引你回京!最好还能借我身不由己成婚之事再拿捏你啊,长兄。” 临安王顿时面色一顿,面色肃然:“佑儿,千万慎言!皇伯父与皇伯母待你我不薄,纵使此次西域之行略有危险,也做足了功夫保护我。我们与皇伯父是血脉亲情不假,但这些年她们待你的偏爱,你看不出?二公主都要因此嫉恨你一世了!难道你还不清楚为何嘛。” 忆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瑞阳确实说不出圣上与皇后有哪里苛待于她,凡是两位堂姐有的赏赐定不会少她半分,而单独赐给她的珍宝更是数不胜数。除了在这次婚事上教她难做,别的事上可以说百依百顺,无所不满足了。 但她也清楚为何,这些年的偏爱一是为了她在大业未成之际战死沙场的父母;二便是眼前的长兄了。临安王这十年踏足了两广、浙闽、蜀地,眼下又要往西域而行,可谓是什么艰难险阻之地他都不惧。 显然临安王也明白这个道理,苦口婆心地劝道:“佑儿,感情是需要信任和维系的。我感激皇伯父与皇伯母待你如亲生般妥帖照顾,因此我愿冒险踏遍山河为皇伯父换来精准的各地舆图与民间消息;相应的皇伯父也顾念在父王母妃与为兄的份上,更是加倍地待你好。你能在这过得好,便是为兄最大的期望了。” 但这番话听进瑞阳心里,却有了别的味道。她问道:“难道凭与圣上的血脉亲情与父王母妃的功劳,我瑞阳就不够在这世间自在过日子吗?” 临安王长叹了口气,觉着幼妹还是天真非常。 “父王母妃功劳不假,但佑儿,父王母妃已走了这么多年了,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更何提他们所立下的汗马功劳?人走茶凉!血脉亲情也不假,但这宗室之中所有人都与皇伯父有血脉亲情,你可曾见过何人以郡主之位享公主之尊、得公主之禄的?虽然你未立寸功,但享了全家之福,就是因为皇伯父将我们全家之功全部算在你一人身上,能赏尽赏了。” 未立寸功?瑞阳脑中走马观花一般回忆着自己的人生,似乎确实并未做成什么事。 她眼眶含泪,望着临安王,戳心地问道:“长兄,母妃那日将我藏进城门也是,你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也是,你们总有你们的不得已,总说是为了我好,但你们可曾问过我是否甘愿?这十年来我一直孤身一人住在郡主府,全不似从前。你们还在时,我能与你们一起,爹娘走了我边去了外祖家,最后又是跟着袁家来了京城。这一路上虽颠沛了些,但都是热热闹闹的!” “后来大初方定,你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有余,你觉着留我一人在京是享福,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呢?圣上与皇后在金银、吃穿上从不亏待于我。可我只有一个人,我用不了这许多金银,我也吃不下这般多山珍海味。我明明并非是孤家寡人,怎就过成现在这模样呢。”边说瑞阳的泪边流,声音哽咽得几欲哑声。 听了这些话,临安王心如刀绞。父母离世时,他也不过十岁出头,全凭长辈安排被送进袁家借住,还好旧日的先生忠心不已地跟着他、教导他,才让他在这乱世觉着有一人可依靠。 可她没有,她旧日贴身侍奉之人在文城的战役中为了保护母亲通通战死,方不过六七岁的小娘子自此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原以为将她留在京城,而自己则奔赴各处为圣上效力,是最能保护她的方式,谁知……但眼下,自己又要弃她而去一回了。 瑞阳哭得愈发凶,临安王心疼不已地将她搂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想要安抚她,却不知从何做起,只能听着她断断续续地骂道:“袁停你可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材!从…从前在哪里危险你就往哪乱……乱跑,如今这都要跑去大初外了。你要是,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跟你一起去找爹娘!我们……一家人总要团团圆圆一回的。” 16. 此后人生,不得如此 兄妹二人这么些年来一直聚少离多,再加上年岁上来需要注意男女大妨,临安王上一次这般安慰自家幼妹还是在她六七岁时。 那时士兵们在城墙上寻到发髻散乱、满身血泥、一整个灰扑扑的小袁佑时,她正呆呆地望着父母遗体的方向。没有人知晓她是从何处来的,也没有人知晓她在此处站了多久。 只听见一片震天动地的哀恸,放眼看去那里都是哭号的将士,让人站在远处便知将帅已经走了,方教这群将士如此伤心。 后来先临安王的部下先将瑞阳送往附近城池的外祖家,再去给长子袁停送的消息。 彼时的临安王袁停得到消息以后,马不停蹄地带着人手赶回外祖家。但他见着的场景直叫人心碎。原本整日如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幼妹,如今像石头般一言不发,无论旁人如何唤她都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无论外祖和姨母如何哄劝,想让她多少吃些东西,小袁佑都像是听不见一般。待他到时,她已有两日未进水米了,嘴唇干得直起皮也没有半分血色。 当袁停见着这般的小袁佑时,心都要碎了,少年清瘦的身躯缓缓地半跪下,将眼前人紧紧地揽入怀中,用手不住地轻抚她散落的头发,哽咽道:“佑儿不怕,长兄来了,长兄来了。日后一切都有阿兄,佑儿不怕啊……” 直到听到他的安慰,木头般的小娘子才回过神来开始放声大哭,这一哭便是许久,到嗓音嘶哑、到再无半分气力…… 见着眼前渐渐止住哭声的人,临安王眼中重叠的幼时的她与如今的她才渐渐分开。 回过神来的瑞阳对自己哭成这样十分羞恼,一把挣脱开兄长的怀抱、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开。临安王的动作都还未收回,显得颇有些滑稽。 “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何要去西域!话说得好听,为了日后的日子过得平顺,可你不就是为了去寻那旻王!若真让你寻见了,哪里还会再有安稳日子可过?” 见她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都能继续质问自己了,临安王也放下心来,明白瑞阳这一阵算是过去了。他也不讶异于她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既然自己刚立朝就借舆图之名将浙闽转了个遍,就没打算藏着自己对于当年之事仍有疑虑。 “是,我就是想去寻到这个畜生,然后将他的人头拿来祭奠父王和母妃。你也二十有余了,阿兄也不瞒你,这些年除了制图,我就是在调查当年文城之事与旻王的下落,虽然线索有限,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关于旻王,瑞阳突然想起秦源去年告知她的线索,忙道:“阿兄,那旻王之事,我也知道些许!去年秦源抓住旻王在京城的爪牙,说是他们会从浙闽一带偷偷劫掠幼女,送至彭城一带再转手。” 却没想到他似早就知晓此事,还顺着她的话接道:“那柳家从前是旻王的爪牙没错,但自从旻王兵败不知退守何方以后,他们这些小喽啰就也联系不上旻王的人了。之后他们依旧劫掠幼女送至彭城,无非是因彭城本就是做此类事情的大本营,在此他们可以轻松将人转手、直接套取金银。秦源的人后来顺着这条线端了彭城不少窝,也顺带着把彭城和苏南扬州瘦马的买卖给断了不少线。” “阿兄是如何知晓此事?”瑞阳十分疑惑地问道,按理说他身在蜀地,怎会知晓得比自己还多些。 既然说了不再瞒她,袁停自然说话算话“我与秦源一直有联系,我在各地收集的情报也会和他交换关于旻王的消息。所以你当初贸然插手的事,我也一早便知,只是想着你身边也没多少人手,闹不出什么大风浪才未曾多嘴。如今刚好提及此事,佑儿千万你记住,旻王之事你不可插手!一切有皇伯父和阿兄,无需你一个小娘子出面冒风险。还好这事也与柳娘子有关,旻王在京城埋的人手应还不至于怀疑到你身上去。”临安王再三叮嘱她不可插手此事,反倒叫瑞阳越发不服气。 她不平道:“为何圣上与阿兄何事都不与我讲,只是将我像鸟雀般关在这京城之中。就算我能放下当年的一切,我也不能像阿凝一般自由自在地到处生活。更何况我放不下,我如何能放下……你不在文城,你并未像我一般亲眼见证那场人间地狱。” 知晓瑞阳这些年虽锦衣玉食,但内心仍十分苦楚的事实,教他十分不好受,但他还是坚持要她留在京城:“佑儿,此处有皇伯父与皇伯母,是最安全不过的地方。再说你就算想在旻王一事上出力,你又能做何事?我知你与那徐沐并非良配,你放心,你大可继续寻你心爱之人,若有你看上之人,和离再成亲便是,想来皇伯父也不会介意。佑儿,我们是真的都希望你过得顺遂,万事不愁。你就不要再担忧这许多事情了!” 何尝不知身边的人无论什么原因待自己好,都是真心盼着自己日子过得好。但他们觉着的好日子,对瑞阳来说并非如此。已过了十余年这般行尸走肉却穿着锦衣华裳的日子,实在是不愿如此了。 “阿兄,我可以暂时如你们所愿再在京城做那个懂事的袁佑,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扮好这个一无所长但深受恩宠的瑞阳郡主,这是最安全不过也最教人厌烦不过的日子了。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并非真的一无是处,我也想手刃仇人替父母报仇,如今我还做不到的事,将来不一定。”瑞阳的眼神坚定,让人无法质疑她的决心。 “佑儿……何必如此,一切有阿兄……”临安王实在不愿幼妹参与在这潭看似死水又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但她已毫不犹豫地开门离去,不再听他的劝告。 在回郡主府的路上,她的脑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响兄长的话:“你又能做何事?”瑞阳也在心底默默地问自己,“你究竟能做何事?”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瑞阳顶着个青黑的双眼,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眼前之困。她之困,困在两处,一是身困京城;二是困于至亲们乃至世人是如何看待她的。 虽说她一开始是有意藏拙好教自己不在盛宠之下显得过分出挑,圣上与皇后娘娘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她并非如此资质平庸,但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不对她有任何期待。再加上圣上已放了临安王四处冒着风险,那对仅剩的她自是不能这般,干脆不许她出了京郊的范畴。若袁停真不幸遇到了何意外,那留下来的瑞阳就是先临安王夫妇最后的血脉。 临安王当年是如何说服圣上许他离京已不可知,但显然他独步天下的舆图造诣正是其中关窍。 “若我也能教圣上有用到我之处,那我便有了能提条件的资本,最不济也能算是日后的一个奔头。”瑞阳刚想通这一点,便开始琢磨离京后该往何处去,她很明白旻王之事或许正如临安王所言,她目前插不上手,也没有人手能助她。但如今的提线木偶般的日子,也属实教人难挨。因此能如临安王般自由,成了瑞阳最为期盼的人生。 “那不如,还是安平?” 安平府,瑞阳与临安王的外祖家旧时所在之城,她的食邑也封在此地。山水秀丽,气候宜人,吃食也多样,与附近各大城池也颇近;但安平府的百姓大多只会讲地方土话,不善官话,使得安平府同外府交流不多,再加上安平府多山水少耕地,使得百姓的收入来源也有限。 瑞阳心道,虽外祖一家这些年已搬至杭州府,但旧日自己在安平府住了好些年,这确实是个适宜居住的好去处,若能将安平府弄得齐整些,此处不就正适合自己个未来养老吗! 想到这里,不禁长叹:“还没想好如何能出京城,已想好怎么个养老法了。“ 并且,文城与安平府不过是骑马一两个时辰的距离。 ? 17. 黑心管事 第二日一早柳娘子与徐沐就去了柳府回门,而瑞阳却丝毫没有回临安王府的意思,倒是让人把郡主府统管田地的管事唤了来。 谁人都知今日是郡主回门的日子,哪里曾想过她会一大早要寻个管事来问话。那管事连忙从京郊的庄子里奔了来,气都没喘匀就在堂前给瑞阳行了礼,一脸忐忑地等她吩咐。 也不怪这管事这般着急忙慌,他当上这田地的总管事已有七八个年头,郡主从未召见过他,每年交的账本也都是郡主府的老管家过的目,谁曾想在郡主回门的大日子里,她老人家竟先不回王府也要见他,这中间定是有什么大事。 不过要说大事其实也并无什么,只是瑞阳昨日下定决心,要将安平府作为她日后的狡兔三窟之所,那必定得上点心,因此今日才一大早就将管事唤了来。见面前跪着的管事万分紧张,她笑着道:“不必如此慌乱,不知该怎么称呼啊?” 管事连忙回道:“小的姓林,家中行二叫林二德。” 听到这管事姓林,瑞阳方抬眼仔细瞧了瞧他,只见林管事三十出头,个头不高,身材也有些肥硕,不大像个在田地里滚出头的人物。 “林管事和林老管家是亲戚?”林老管家是郡主府的老管家了,也是先临安王在世时府里管家的徒弟。 林管事略显憨厚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应了下来:“老管家是小的堂叔,小时候就靠老管家时常接济一二,小的一家老小才能熬过来。如今又是郡主给一口饭吃,我们一家能有今日,都要谢过老王爷和郡主的恩情!”言罢又很是磕了几个响头。 见面前的林管事很能顺杆往上爬,瑞阳也懒得与他多废话,拿着茶杯像是例行公事般问道:“本郡主旧日也不大理这府中事物,只是如今成了家自然又得将家事又捡了起来。今日也是初次见林管事,那管事便给我说说郡主府的田地都在何处,这收入又如何。” 没想到瑞阳上来就是考校,林管事支吾着想了一会方答道:“郡主您的田地主要在京郊,通州以及安平府一带。安平府那儿的田地都是圣上赏赐的食邑,收的是田地收成的税,约是每年收成的一成;京郊和通州的田地都是郡主的私产,除雇的一些长工外,都是郡主的人与田地,自然收成也都是郡主的。” “安平府是一成的税收?” 林管事连忙点头。 “那一成的土地税是如何收的,现银还是粮食?” “因粮食不宜总是搬动,容易发霉,所以安平府的税都是依照当年的米价折了现银收上来的。每年具体的收入都会记了账给老管家过目,若郡主现下想看账,小的马上去取。”林管事主动提起给她看账,一副诚恳至极的模样。 瑞阳听完他的汇报心下也有了个大概,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账簿送来,便让人退下了。见着他走远了,才扭头对阿碧说:“这人有问题。” 听完林管事一通禀报,并未察觉何处有问题的阿碧一脸迷茫,问:“奴婢愚钝,不知何处有问题啊?” “你看他说旧时还得老管家接济,如今身上竟能挂上如此名贵的玉佩,不过做了七八年的管事,怎么买得起这般玉佩,就是你阿碧十年的月钱都不定拿的下来。” 这话叫阿碧也看出问题,她可不仅是贴身侍女,还负责护卫和替瑞阳办事,一个月的月钱就够普通人家吃用数年了,自然远高于林管事。而她都显然用不起的配饰,林管事就随意佩戴,岂不是身家太丰。 且这林管事的疑点也不止这一处,瑞阳忆起十余年前首次得了圣上赐的食邑,与当时的管事再三叮嘱必定得与民休息,旁人收多少税,咱们至少低三分之一。而如今林管事信誓旦旦收的是一成的税负,显然并未如她旧时所言。 “阿碧,我记得从前不是这位管事,之前那位管事出什么事了?” 阿碧仔细回想了一番,答道:“最初是一位姓史的管事,不过没几年他家有人过世,他就回乡服丧了。” 总之无论他人如何,这林二德是留不得了。瑞阳让阿碧下去查查最初两年的账簿,再与这几年林二德交上来的作比较,看看是否有何问题。 “记着着人去安平和通州看看土地、农户数,还有记得查查京城和安平历年粮食价钱。”她有意叮嘱道。 阿碧又有些糊涂,“为何要查京城与安平的粮食价格?” 见着这般不开窍的侍女,瑞阳不禁扶额道:“这林二德只说按当年粮价折价收税,可没说按哪的粮价、何种粮食的价。安平地少山多,粮食价格自然比京城这一带平原来得高,再说不同粮食价钱也不同。你着人了解完确实的价钱和田地,再着人重做一遍账簿,我倒想看看这林二德吞了本郡主多少银钱。” 老管家的住处。 深知若无老管家当年的提携,自己不可能有本事混到今日的体面,因此每每有事到郡主府,林管事都会毕恭毕敬地前来拜访老管家,今日也不例外。 听到老管家的应声后,他了房门,开口便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和场面话,却没教老管家面上多了几分喜色。 老管家正处理些府内琐事,本就没功夫见他,因此本打算客套两句就请人走时,一抬眼就看到了这林二德一身朴素衣衫上却系着一条颇为富贵的腰带,尤其是那枚玉佩,一见便知不凡。 见眼前人盯着自个儿的腰带,林二德低头一看,心中大叫不好,原是被传今日太过慌乱,只记着换了身衣裳,却忘了将腰带一并换了。 他的手紧张到微微颤抖,刚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却见屋外进来个侍女,朝着老管家福了福,脆声道:“阿紫见过林管家,郡主派奴婢前来问林管家件事。郡主听闻今年江南一带大旱,这春日里的苗都种不得,恐是影响收成,想问问这般该如何收税,或干脆免了安平今年的税负。” 听着侍女的问话,林二德更是抖若筛糠,得靠着身边的椅子方能立住。老管家也将他的行为举止看在眼里,嘴上回道:“但凭郡主吩咐。不过依老奴之见,不若再等等,若入了夏还是这般光景,再免税负也不迟,若今年光景真这般不好,怕是还得开了安平的粮仓,救济农户。”侍女应声而去。 见侍女去了,林二德猛地跪下,膝行至老管家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口呼求求堂叔救救他,说着便以头抢地,磕得头额青肿。 见他这般,老管家心下也猜的出一二,气得将人一脚踹了出去。然后又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着他的眉心,强忍怒气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全给我一五一十地说!” 林二德这下哪还敢隐瞒,将自己这些年如何敛财的手段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偷改旧日账本,将土地与农户缩减些许;抬高税收,收一成一,报一成;收税时,折价按安平最高的粮价算,记账时,折价按京城的粮价算;将安平粮仓的粮倒买倒卖,灾年高价偷售……凡此种种,竟是能想到没想到的都做了个遍,叫瑞阳郡主在安平府的名声臭不可闻。 但他好运便好运在安平府闭塞,瑞阳又是从不管事的性子,安平偶有胆大的农户反抗也叫他强压了下来,这几年竟让他瞒天过海。要不是今天玉佩叫郡主和老管家瞧见漏了馅儿,自个儿又在郡主面前瞒下安平粮仓被老管家一语道破,怕是还能再瞒些事日。 听完林二德哆哆嗦嗦的话,老管家便知郡主一改往常的性子,此事必定是瞒不住了,她派人哪里是来问灾年,分明是在等他亲自将人给处置了。老管家当机立断,命人将林二德给捆了,亲自带人向瑞阳请罪,请求恕他识人不清的罪。 不仅如此,他还在瑞阳吩咐之前提前将林管事家给抄了,那真是金银珠宝无数,只不过绝大多数都被这胆小的家伙给埋在了地下,倒也方便郡主了,不必派人跑安平一趟。 林二德一事好处置,但烦就烦在瑞阳本想在安平府养老,眼下却发现自个儿的名声竟这般被人糟蹋,怕是安平府只觉着容不下她这尊大佛。这该如何是好? 18. 雷厉风行,似水柔肠 其实无论老管家是否大义灭亲,这件事瑞阳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立国以来,她受封的赏赐无数,只因无心打理家事,郡主府及所属封地的大小事务都是交由老管家一手操办。 圣上本有意破格赐下家令替她掌管家中大小事务,但不愿如此张扬又念旧的瑞阳还是选择了旧日家中管家的徒弟,也就是如今的林老管家来操持,这一放手便是十年。 许是时间能将人的本性给磨平了,她记忆中的老管家是最为勤勉不过、最为恪守本分不过的人,但到了如今他已经显然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林二德的种种行为,她不信他没看出半点马脚。但那年年让他过目的账簿,短短半日内阿赤便寻出了一箩筐的问题,而他看了一辈子的账簿,还能认不出半分错处? 看着面前跪着的林二德和他一家老小,瑞阳很是心烦,便直接道:“将人送去京兆府吧。” 闻言的几人先是呆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立马呼号认罪,只求郡主网开一面。连一旁站着的老管家也没忍住开了口:“还望郡主恕罪,林二德这人死不足惜,可他两个孩子都不足十岁,他祖母也年逾六十,求郡主饶他们一命啊!” “本郡主何时说过要他一家老小的命?” 老管家一噎,但又不好直言林二德贪的数额,粗粗看来就叫他够见十回、八回的佛祖了,既要送去京兆府,怎可能保的了性命。 见一屋子的人都是惶恐又疑惑的神情,瑞阳叹气道:“冤有头、债有主,既是林二德这混蛋仗着本郡主的信任犯下累累罪行,那我自然得将他送去京兆府受律法审判。至于他家其余人,律法都未言连坐,本郡主还能大得过律法?只不过他们往后的日子,就得靠他们自己去闯去干了,我估摸着林家所有的财产都抵不了这小子贪的数。” 听罢几人先是松了口气,但又明白林二德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惩处,这性命十有八九也难保,又嘟嘟囔囔哭作一团,教人听着脑袋发胀。侍卫们接到瑞阳的眼神,手脚利索地将人都拉了出去,除林二德外其余人都赶出了郡主府。老的老,小的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前路何处,然也庆幸都是性命好歹保住了。 屋内只剩下老管家和他徒弟,两人均垂着头,不敢与瑞阳直视。 但事情总要解决,头脑转了小半日她才捋出来一条线。 “林叔,我还未出生时,你便在袁家谋生计了,后来被你师傅看上收作徒弟更是被父王看重。后来瑞阳郡主府立了起来,皇伯父想给我赐个家令来操持上下,是我,袁佑,拒了圣意来推举你做这个管家的!” “这十年来,我不曾插手府中任何事务,均由你来操办,月俸和赏赐更是从不曾短缺半分的。你在府中用亲眷我也理解,毕竟是血脉同源能拉一把是一把,可林二德光他认的这些所作所为,短我银钱是小,败我名誉也是小,苛待了百姓、伤了无辜才是伤天害理、足够他下地狱的罪过!民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从小圣上和夫子教我的道理,我不敢不听。”说到此处,瑞阳气得砸了手头的杯子,道:“林梓明,你倒是敢得很!” 这般大的帽子扣了下来,任凭谁的膝盖再硬都不敢不折,二人齐刷刷地叩头高呼不敢。 见状,瑞阳的脸色依旧冷得很,回头将从林二德家中寻出的账簿摔到老管家的面前,将人吓得一震。“这件事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想像林二德一般被送到京兆府,就按本郡主说的一点一点地将此事处理好。” “但凭郡主吩咐!”哆嗦得声音直发颤。 “林二德被送去京兆府后,你们就同京兆府的大人一同前往安平府,在查完他在安平府的所作所为以后,把当地所有百姓的损失与多付的税负一五一十地查清楚。然后给这百姓三个选择来弥补损失:第一,想直接折现银的百姓,用在林二德家中搜出的金银来补;第二,想要回粮食的百姓,用你们瞒下的安平粮仓中的粮食来补;第三,想折抵未来税负的百姓,你们统计好后免去他们相应年份的税负。” “每户补完损失后均需签字盖印,且由安平府的大人过目后签字确认,方作数。另外金银和粮食若有缺口,均由林家其余的家财和你二人共同承担。此事若不能做得漂亮、处理得干净,休怪我袁佑翻脸不认人。”她说完又转身回首座坐下,盯着二人的反应。 这件苦差事,既费时间、又费精力,更不用提还得倒搭进去不知多少金银,老管家和徒弟哭丧着脸,但又不得不应下。 但似乎是想起来什么,老管家还是想试试同瑞阳这些年来的情分:“郡主所言,老奴定当拼死完成!但这小徒弟年纪尚小,也是刚跟老奴不久,与那畜生所为毫不相干,还望郡主可怜可怜他自幼失孤,唯有一祖母年纪大了需要照顾,实在是不能离京这般久啊!可否请郡主开恩,让老奴只身前往安平府即可,留我这徒弟在京城照顾他祖母。” 见她似乎有半分动容,老管家马上又添了几句:“待老奴走了,这府中事务恐一时半会也无人能全权接手,郡主正是缺人的时候,若有这小徒弟在一旁帮衬着,也好叫老奴走得安心……” 老管家深知这回自己是躲不过去,就算将安平府的事情处理妥当,日后也不可能再任这管家之职,不若此时搏一搏,万一郡主真缺人手得厉害,还用了他的徒弟,那日后他的日子也不用愁了。 一眼看穿眼前人小伎俩的瑞阳十分无奈,她不知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怎能叫这人脸皮变得这般厚。“你个刁奴别做春秋大梦了,此行是教你们赎罪去的,还想着日后吃香的喝辣的。你放心,本郡主若真无可用之人,大可问临安王府、问圣上要人,这普天之下还会缺了能算账管事的人不成?” 说罢,瑞阳已是乏累至极,挥挥手让人下去。纵使再有心不甘,二人还是退下了。 这时屋外的人前来通报,柳娘子已从柳府回来,按郡主的吩咐已将人请来,正在门口候着。 “还不快快请进!” 见柳娘子已落了座,瑞阳吩咐人将东西都抬了上来,只见几位侍女捧着一个个精美的盒子缓缓而来,直到站定在柳娘子面前。她自然是一脸疑惑,不知盒中是何物,也不知瑞阳这一番究竟意为何。 侍女们将手中的盒子一一打开,露出了真容:均是一叠纸。 “汝娘,这些都是我要交付于你的物件。第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柳绦院的地契和房契,我已着人去京兆府做了分割,将这院子单独分了出来写了你的名字;第二个盒子是你院中伺候之人的卖身契,这样你用着也放心;第三个盒子里……” 瑞阳一一介绍几个盒子中装着的东西,而听着的柳娘子面色未大变,但手中的绢帕早已捏得变了形。 听罢,她已震惊到有些麻木,不由得问出了声:“郡主这般厚礼,是有何需要我做的吗?” 见她这般,瑞阳点了点头,答道:“眼下确实有需要汝娘之处,因郡主府本来的管家要去安平处置些事务,少说大半年都得耗在那了。在我寻到合适的新管家之前,还得劳烦柳娘子帮衬一二了。另外这些也算是我的一些歉意,旧时同你们做交易时,我本答应了要给你们未来的女儿求一份县主的尊荣,但此事怕不能成……” “我道是有何事,不过是这点小事,哪烦得郡主送这番大礼!我同夫君本就借住在郡主府,能为郡主分忧,是我们的福气。旁的也就罢了,这地契与房契实在是太过珍贵,还望郡主收回。”柳娘子听完倒是松了口气,还觉着郡主实在是太过客气。 但她没想到,瑞阳却正色了起来:“我既答应了你们且是我能做到的事情,自不可食言。而且这房契与地契上都只写了你柳汝儿一人的名字,只因当时我考虑欠妥,将你们夫妻二人视作一世的整体方提出的种种条件。但在日后我细细想来,却觉着这些条件着实是亏待了你,你的夫君名义上分了一大半给了他人,你的孩子还得多喊一人作母亲,但这些条件补偿的是却只有你的夫君同孩子。因此我才将这房契与地契都写作了你的名字,起码能保你一世衣食无忧、不必教风雨蹉跎。汝娘,我还想劝你一句,过去你为幼弟与徐沐而活,但未来得为自己而过了!” 柳娘子没有想到郡主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如此掏心窝子又处处为她考虑的肺腑之言,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是默默地垂了泪,又引来瑞阳一阵慌乱。 送走了柳娘子之后,夜有些深了,但她今日之行还不能停,她还得再往临安王府去一趟,好送送她的长兄。 ? 19. 秉烛夜谈,旻王旧闻 还没进书房,瑞阳就隐约听到屋内长兄与秦源交谈的声音,还伴着阵阵笑声。她轻叩了几下门,听见长兄唤她进去才进了门,却只见秦源和一个陌生男子,这人身量与临安王相似,只略高了几分;然二人的面容却生得截然不同。她转头四处寻着,都没见着长兄人影,心下不禁疑惑。 见着她这般模样,两人终究是没绷住笑出了声,这下才发现原来这陌生男子就是她的兄长临安王。 “这是什么戏法?我只在话本子中见过易容术,还没真见着过呢!”瑞阳兴奋地在兄长脸上摸索着,直到摸到下颌处找见易容的边缘,刚一用力想要直接揭开,只听见眼前人不禁痛呼:“我的天爷啊,住手!住手!”这才让她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但临安王还是痛得呲牙咧嘴。 “这面具得用专门的药水才能轻松揭开,若要生拉那定叫人疼痛不已。”秦源回头在一盒子中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临安王,让他先将面具卸下来。 半晌过后,去了易容的临安王回来了,然从他的下巴到脖颈处通红一片,倒是上半张脸安然无恙。 一回来他便用极幽怨的眼神盯着瑞阳,很是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该回门的时辰都没回来,还大张旗鼓地把府里的管事送京兆府去了吗,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闹得这般大的动静。怎的这时候回来了!” 将人折腾一番后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瑞阳卖着讨好的笑,道:“这不是阿兄明日又得走了嘛,这一走又不知得去多久,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得来送送你。明日你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往西北去,那我总得给你做个势,好教你能理所应当地离开京城。” 见她满脸赔笑,话里话外又是为他着想,临安王今日等了一天的不痛快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寻摸了个椅子坐下后,装出一副腔调地问道:“那佑儿打算怎么做能让为兄理所当然地离京?” “我方才来时便是用的我郡主府最大的马车,还配了数十侍卫分列左右,排场大得很,定引人注目。待等会我回去时,你我便作出一副大吵一番的架势,彼此放言不想再相见,然后你明日一早便可借故出城了。之后的事情,见你这般易容,定是想好后招。靠易容进去西北的商队也好,粮草军也罢,再寻个人易容代替你回蜀地呆着,这不就大功告成。” 二人相视而笑,默认了她的猜想,也觉着这法子更顺理成章些。 “那你二人为何争吵呢?寻个好理由好让我去散布下谣言。”秦源在一旁问道。 “这还不简单,她这亲事不就得了。本王看不得她这般自轻的样子,竟为了个男子去求皇伯父下如此荒唐的赐婚。而她一心为夫君,连回门都先等夫君去完柳府才来的王府……甚至那徐沐都没陪她回门!真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临安王越想越觉着有道理,其他人也没意见便这般定了下来。 然事儿也定了,瑞阳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我说佑儿,那你今日究竟是要来做什么呀?” 只见她左看看秦源,右看看临安王,道:“其实我找你们都有事,正巧你们都在此处,我也不必再跑一趟了。” “秦大人,我找你还是去年柳氏一案的事,先谢过秦大人在此事上相助,然我还是想问问柳先生究竟在柳氏一案中牵涉多少,是否在将来会连累柳娘子姐弟?” “阿兄,我想问你的则是你前日说你这些年并非一无所获,所以你究竟是在何处,又得到什么消息非要走这一遭?” 二人听完均陷入了沉默,不知谁先开口才好。终还是临安王开口道:“佑儿,其实你这两个问题可以说是一件事,虽然我着实不想你参与这些事端之中,但……我便从头讲吧。” 彼时柳如山新登科又被授了翰林院之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再加上柳氏一族有意拉拢,两家那时也颇为亲密。有一日柳氏族长拿着一副简陋的西域图登了柳府的门,借口想往西北乃至西域一带做生意,百般央求柳如山将翰林院中珍藏的西域舆图临摹一份。 酒酣之下,柳如山竟应了下来,但酒醒之后觉着有些不对,商路都已毁于一旦,去西域做什么生意?然既已应承他人,他手头也有一份简陋舆图,柳如山猜测这西域舆图应不是太过机密之物,便粗粗临了一份给柳氏族长。 但因后来辞官之后柳氏的嘴脸,加上各处破绽,柳如山发觉了不对劲之处。之后他便有意无意暗中调查柳氏,因其棋艺卓绝被柳氏族长二弟引为知己,在与此人的相处中柳如山逐渐知晓一二分柳氏暗中的秘密,但他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也因此送了性命。 柳氏在前朝至立国前几年的数十年间,都是旻王母族乃至后来旻王的走狗,专门替人搜寻不同类型的女子,或买、或劫后送至不同贵人处替主上打点关系。后旻王及其势力在立国前数年间突然消失,寻不见踪迹,柳氏便专心做起了这人肉生意,因此他们的人会将彭城作为重要据点,柳氏府邸也时常有达官贵人出没。 然刚立国不久,许久未出现过的旻王属下竟又来了柳氏府邸,还吩咐他们想办法弄来西域舆图。但在与此人不多的接触中,柳氏族长发现他应也与旻王的人断了联系,只是寻到了线索方让他们寻这舆图。具体是何线索,柳氏的人也不知其所以然。 “就这么一条指向不明的线索,阿兄你就要去西域?” 临安王见瑞阳一脸担忧,很是受用地答道:“自然不止这一条线索。我在蜀地时曾遇见了旻王残部的逃兵,审问之下得知当年旻王被群雄打得节节败退,精兵强将损失过半,于是他便带着两个儿郎与残军往西边逃去,而此人在快至蜀地之时偷逃了出来,最后在蜀地落地扎根。所以具体旻王去往何处他不知,只知大约还在西边的某处。” 见他二人视若无睹地讨论这般机密,却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秦源不知是何滋味,但理性之下他只觉着临安王这是要寻他垫背。若将来出个什么事端,今日在此处的三人定是要被圣上狠狠责罚,他突然开始后悔为何今日要来这一趟了,直接让手下人来不也是一样。 秦源与临安王认识也有许多年,还曾在一起读过几年书,虽然后来临安王东奔西跑了十年,但两人一直互通书信,聊聊见闻与可能有用的消息,也算是志趣相投。太多年没坐下来好好聊过,他都忘了曾经一起读书时被这个不靠谱的袁停坑过多少回!见他脾气好、面子薄,面不改色地张口就将祸事安在他身上,事后又来百般求饶,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不想再牵涉过深,秦源在二人聊得投机时,默默地几乎要挪出房门,随时准备开溜。没想着临安王一个起身将他揽了回来,嘴上还念叨着挚友莫走之类的废话。 然三人没再聊过多久,天色也暗得很了,再过不久就是寻常人家安眠之时。于是兄妹为了男子反目的戏码上演,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斗气,直至瑞阳坐上了回府的马车扬长而去,临安王还在王府门口叫嚣:“你有种这一世都不要回王府!本王再也不想见你这般蠢出生天的妹妹!本王明日就回蜀地好教你称心如意……” 做戏做累了的临安王气喘吁吁地回了房,见秦源也准备动身离去,他嘱咐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已教你家老爷子毁过一次亲事,望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多多看顾于她,别叫她再惹出什么祸事。” 秦源应声而去,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气急败坏的临安王在城门刚开之时便闯了出去,后改头换面进了运送粮草前往西北的军队之中。 二人做戏的带来的传闻,加上秦源与瑞阳有意的推波助澜,使此事甚嚣尘上。众人光顾着闲话这段三人感情,倒没人在意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的临安王。 只是这般传言,教柳娘子实在有些坐不住。 ? 20. 重启生活 这几日城中最热的话题便是瑞阳郡主与临安王半夜在大街上争执不休,只因此事还牵涉到三人同日成亲这般闻所未闻的热闹,甚至这等荒唐的婚宴还能教圣上与皇后亲临祝贺,更是惹得众人目瞪口呆。京城可是许久未有此等奇事了,大街小巷里都议论纷纷,自然百姓们主要还是在谈论瑞阳郡主。 有的人说她身份尊贵,为人处世也无大差错,就是这头脑实在不得行,每次看上的人都不是什么合适的对象;有的人说她贪恋美色,这两回瞧上的郎君据说都是俊美至极的;还有的人说她资质平平,不过是运气好托生了个好胎,这才能想嫁谁便嫁谁…… 倒是徐沐和柳娘子这对青梅竹马不仅没被贬低,还被众人传颂成了情谊深厚誓死也要反抗皇权的典范。一时间,以二人为蓝本的话本子不过几日竟已在市面上售卖,据传销量还颇为可观。 而被卷进这议论中心的几人,也各有不同的反应。徐沐本就知晓答应了这笔买卖就时不时会碰上麻烦,他索性一头扎进书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瑞阳自不用说,此事便是她自己推波助澜的,更因前些日子实在太过忙碌,这几日她都在自个的院子里补眠;唯有柳娘子这几日有些着急上火。 前日她一大早便来了瑞阳的院子,被告知郡主还在休息;昨日她上午才来,但阿碧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郡主还在休息;今日她午膳时分方来,这一回终于见着了人。正在用膳的瑞阳见来人,很是热情地招呼她一起用膳,但柳娘子因已经用过了午膳,只是坐下略喝了喝汤。 “汝娘可是找我有事?听阿碧说你这几日每日都来,可问你有何事你却只是摇摇头。” “郡主放心,也不是何大事,只是这几日城中传闻教我有些不安。” 见她还唤自己郡主,瑞阳道:“汝娘这般与我生疏可着实让我伤心了,唤我瑞阳或佑娘便可。关于这京城中的传闻,你们大可放心绝不会牵连到你们,此事我们自有分寸。这事也怪我,本应前两日就先与你提一嘴好教你放心,谁知我这几日不是吃便是睡竟全然给忘了,在此跟你道个不是,叫你担心了。” 听了这番话,柳娘子心下也有了计较,这传闻大约是郡主点了把火方闹得这般大。但她担忧的其实并非是她与徐沐的名声,而是瑞阳与临安王大吵一架的事情,这几日她都窝在院子里不出来,让柳娘子很是挂心。 “好,以后我便唤你佑娘。只不过我忧心你与临安王的争执,王爷这才回京几日又匆匆离去,怕是气得狠了。” 没想到瑞阳听了倒是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了,“汝娘莫要担心,我与阿兄那般不过是做戏,并非真的大动干戈了。” “那便好,那便好。”柳娘子听了长舒了口气。 “说起我阿兄,我倒是想起汝娘你幼弟,这几日柳府可有人照料他?什么时候将他接到郡主府来方便你照顾?” 见瑞阳还记挂着她幼弟,柳娘子笑得更深,解释道:“前几个月我便写信给江南老家的二叔母,请她带着我堂妹来京城生活了。二叔母绣工出众,但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不好再绣,这般既解决了她与堂妹的生计问题,也可让我弟弟有人照料。” 在去年柳氏一案之时,瑞阳便知柳娘子一脉因战乱只剩下她父亲一支,如今更是只有她与弟弟二人,但这在江南老家的二叔母她却从未听说,便请柳娘子讲了讲当初之事。 立国前数年,柳氏江南一支随袁氏一族共同前往京城。因随行的氏族众多,京城所剩的空宅也有限,因此随行氏族大多都先挤在城南一片相连的宅院之中,打算等安顿好以后再行购置新宅院。柳府在一处临时的小宅子硬生生挤下了从太爷爷到柳娘子四代人,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因柳如山棋艺一绝,在江南就小有名气,这刚来京城就被清风观的洪虚道长请去手谈。加上柳娘子的母亲与二叔母也想去清风观听经,便顺手带上了柳娘子和她堂妹,几人在清风观还住了一夜。 正是这一夜,前朝余孽混进城内直奔城南到处放火。因城南一直是宅院众多、道路窄塞、人口聚集之所,最是容易让人浑水摸鱼;又因水源集中在西北处与城南相距甚远,半夜间多处同时起火,根本救援不及。这一夜,火光烧透了半边天,惨叫声、痛呼声响彻云霄。 直到第二日下午的暴雨,才叫这片人间炼狱彻底告了一个段落。城南几乎被烧光了半数屋舍,地上堆着的都是焦黑一片根本分不出你我他的残尸。江南来的氏族一夜间少了大半人口,柳府更是只剩下去清风观的五个人。 正在这焦头烂额之际,燕北又遭匈奴偷袭,女真也顺势加入战局对燕北宣战,又是一片流离失所…… 说到此处,两人都不禁长叹口气,都是亲历过那场大火的人,怎会不知那日的痛心。 还是瑞阳见柳娘子忆起往事实在太过伤心,几欲落泪方慌忙转移话题:“这几日汝娘和阿赤接手府中的事务可真是辛苦了,家仆中可有偷奸耍滑、不服你管事之人?若有尽管处置了便是,他们的卖身契都在阿赤手中,你只消同她说一声,阿赤自会寻了法子把这些人打发出去。” 柳娘子拿着手帕略擦了擦泪,摇了摇头道:“哪有这般娇贵,不过是三五日交接的功夫哪还能累到我了。说起这事,我还得将前些日子你给的那些盒子交还于你。我自知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必如此。虽说我们因一场交易相识,但这些日子里你帮我报了杀父之仇、又全了我与夫君的亲事,还有那些素日里的点点滴滴,我早就将你视作极为重要的朋友,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汝娘这话说得可太教我伤心,我自是也将你视作好友,否则若只是一场交易我何必又奉上这许多财物,不过是为了教你未来有个保障。若你真心不安,那便当作我提前付给你的管家酬劳,我这个榆木脑袋确实对家事一窍不通,也安排不来这许多细微之事,费神费力下做出的怕是不及你随意一指。” 在二人你来我往下,柳娘子还是将东西收下了。但她还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忆起上回瑞阳劝她为自己而活的话来,道:“之前你劝我要为自己而活,如今我也要劝劝你,也为自己活一回。瑞阳郡主,圣上亲侄,先临安王之女,临安王之妹,这些身份的确显赫,但对你来说未尝不是枷锁。” “在我们相处的半年多来,我只觉着佑娘你活得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生怕为家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对自身却毫不在惜。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婚事,自己的日子,都是由他人来摆布,你只能在夹缝中求一个自在。如今你也摆脱婚事的桎梏了,何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便可不空磨时间还能心满意足!你不必担心家里的事情,我柳汝儿定帮你把郡主府管得井井有条,让你接下来的日子不为此烦忧。” 听罢这段话,谁人能不感动,瑞阳听得更是眼泪盈眶,深深觉着徐沐这小子真是好运,竟能得这般佳人青睐,若自个是郎君定要将柳娘子给抢了来,真正做一回传闻中那般强拆有情人的恶徒。 三月后,郡主府荷花池。 最近刚入了夏,天气愈发热了起来。柳娘子一贯节俭,为少用些冰,便用些大水缸乘了清凉的池水摆在庭院里来消暑。光摆些水缸难免光秃秃的使人觉着单调,她便命人采了些荷叶放入水缸中。这日,柳娘子正在荷花池边钓鱼,预备着若有收获晚膳还能加个菜,谁知眼瞧着鱼就要上钩的时候,突然瑞阳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空中还冒着滚滚浓烟。 这下不仅是鱼都被吓得四处乱窜,柳娘子的心也揪成了一团,连忙唤人去救人。不过当众人都聚集在瑞阳的院子门口时,却发现里面的火已被早有准备的阿碧等人给扑灭了,只是瑞阳郡主头发凌乱,面目漆黑,身上的衣服教火燎了不少,整个人狼狈得不行。 “我的个天爷啊,佑娘你这是做甚,怎得成了这个样子!”柳娘子奔了进来,绕着瑞阳转了好几圈,确认她没什么大事才松了一口气。 闯了祸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郡主只好尴尬地笑笑,道:“这不是你之前劝我做些喜欢的事吗,我一向对研究机关、兵器一道颇有兴趣,最近又迷上了炸药。我明明将这暗室打造得坚固得紧,谁知这第一回做炸药就炸没了……哈哈哈……”但她的几声干笑让气氛更沉默了几分。 “炸…炸药?!佑娘你的喜好可真是与众不同啊。对了,我得赶紧让人看看这爆炸有没有影响到周边人家,可千万别波及到别人!”柳娘子的下巴都快惊到地上,竟还没忘了替她收拾残局。 但显然,这般巨响不可能瞒得过圣上。 第二日,宫中便传瑞阳进宫。 第一卷完 21. 小道士变先生 养心殿内。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只有圣上与瑞阳二人,甚至连内侍都早早地被清了出去,毕竟是这般丢人又好笑的事情,圣上也不想太下她的面子,只是不得不教训一番,省得她再把自个儿的安危放在心上。 “唷,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瑞阳郡主吗?今日倒是乖顺得紧啊,朕怎么听说你郡主府昨日巨响,周边地界都地动山摇了,那烟冒得那叫一个吓人,都惊动了京兆府的人!说说吧,怎么回事?”圣上见她低垂着头,很是乖巧地行着跪礼,便知她这是在认错,但也没打算轻轻放过。 听了这般揶揄又带着几分怒意的问题,瑞阳哪还敢抬头,只好将头垂得更低,低声道:“一切都是佑儿的不是,皇伯父可别气坏了身子。都是我没本事还想献孝心,这才惹下今日的祸事。” “前些日子我在书房里翻到了一本制作烟花爆竹的书籍,我便想着若是我能亲自做出烟花或爆竹给皇伯父、皇伯母赏观,那显得我多孝顺啊,此等心意定是头一份的!所以我便潜心研究、仔细琢磨,将书里的理论足足学了三个月才动手!谁知...我这手艺着实不精,这头一回试着做,便把郡主府给炸了……” “呵……”这般推脱之言圣上自不会信,很是无奈地道“你当朕是老糊涂啊!别想蒙混过关,做个小爆竹能将郡主府炸成那般,给朕老实交代!否则这辈子你都别想出府邸半步!” 见躲不过去,瑞阳只好实话实说:“我…我确实在书房找到了些书,但这些书...这些书不是教怎么做爆竹的,是教人怎么做炸药的……” 见圣上眉头皱得死紧,眼看着便要发怒的样子,她忙道:“皇伯父你别急!我这不是在长兄的书房里找到的吗,他本就好收集各类杂谈奇书,这可不是瑞阳偷看禁书!我这…我这不过是好奇罢了……皇伯父您看,这么些年我可都是循规蹈矩,从不出半点差错,什么招猫逗狗、纨绔风流,我都一概不沾,宗室子弟里可数我最为乖顺了,从不给皇伯父添麻烦,您说是吧!皇伯父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言罢又是咚咚咚给圣上磕了几个响头。 “循规蹈矩?从不添麻烦?是,你这些年不过是惹过两次满城风雨,又是出家人、又是有心上人的有情人,还年年游街交罚银,还嫌不给朕丢人!说吧,这回究竟为何做这劳什子炸药。”见她这般知趣,说到后来圣上的语气也不禁缓和了几分,想给她一个台阶下。 都到这份上了,她便竹筒倒豆子般一个劲都给说了:“皇伯父也知我颇好自幼就对机关、兵器一道,这不是长兄乔装改扮奔了西域,我着实是放心不下,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就想着能有何兵器好护住他的性命,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火炮最为实际。” “射程远、威力强,这火炮无论是面对骑军还是海寇效果都很好。只是如今的火炮和□□一次只能发一枚弹药,还得等冷却后才能发下一枚,实在太慢;另外这弹药的造价也太过昂贵,想训练出熟稔掌握火炮与□□发射的神枪手,这过程中耗的弹药就不计其数,我也不过是想看看能否用廉价些的材料,或其他的材料配比能否造出代替的弹药来。”瑞阳有意找了两个明面上的由头将此水给对付过去。 见是这般情由,圣上也不好太过苛责,思索再三道:“朕也知你是好心,不过你对这火炮实在知之甚少,怎就敢自己动手。若你属实想学,这样吧,朕给你指几个先生,你自个儿选一个跟先生好好学习,听着只许跟着先生学,可不准自己动手啊!” 这一安排教瑞阳大吃一惊,她未曾想过圣上竟会支持她研究这般危险之物,更不用说还给她找先生来教她。这下她大喜过望,连忙向圣上谢恩。顿了一会儿,她试探性地问道:“既然皇伯父给了我如此殊恩,敢问昨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给旁人交代,你郡主府的爆竹没安放妥帖,遇着火星全给炸了呗!去去去,快走快走,朕见着你就头疼。”圣上没好气地摆摆手,让瑞阳速速退下。 是夜,郡主府内。 秦源觉着自己可能上辈子欠了这对兄妹,这辈子才这般辛苦地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他叩了叩书房的门,得到应许后才进了屋内。 “郡主这书房门口怎么也没个看守的人?”他进了书房有些好奇地左右看着,上回光顾着问柳娘子,并未仔细瞧过书房构造。 “秦兄不是传过信说今夜要来吗,我这个做主人的自然让人放你进来了。”自前几月和阿兄把秦源也拉下了水,瑞阳如今待他也没从前那般疏离客气,说话自也随意了些。 亲手给他斟了杯茶后,她托腮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儿,秦兄为何每次来见我都走夜道?” “额……”秦源霎时语塞,没料到她怎得突然问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会方回道:“秦某是订过亲的人,若时常光天化日出入郡主府难免教人闲话,更何况如今郡主名义上已与徐大人成亲,那更是得顾忌着男女大妨了,免得教人多嘴、惹人闲话。” “因顾忌男女大妨,所以秦兄便日日夜访我郡主府?”瑞阳抓住了他言语漏洞,好不畅快地讥道。 这下秦源的脸色更黑了,“哪有日日……袁佑你还想不想找先生了!不是……郡主还是莫太关切秦某了,还是看看你今日要选的先生吧!”瞬时没忍住唤了瑞阳全名,他赶紧将情绪平复了下来,说起了正事。 从衣袖中取出记有三人的名号与生平的卷轴,他将其摊开来好供人细细阅读。谁知她竟毫不在意卷轴上写了什么,只是问道:“秦兄可见过这几人或是瞧过他们的画像?” “自是见过他们的,御林军如今尚未建成完备的火器营,因此凌羽卫也要和京城守备军的火器营打交道,平日里多少也碰过面。近年来这几位算是火器营里表现很是出色的人物了,不过因他们家世低微加上年纪尚轻,这品阶还没能上去。” “那这三人谁人生得最好看?” 再次没料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的秦源又愣了愣,下意识答道:“自是最后这位……你寻先生为何要问容貌?” 瑞阳顺着他的指引将目光放到了卷轴的一侧,口中轻声念道:“陈、竺、鹤……这名字怎得像个道士,不似个兵呢?不过倒是个好名字,不管了,就是他了!” 在将人选交给她之前,秦源早就派人查过这几人的背景,确认他们与各方势力无甚干系才可交给她。在阅手下呈上来的报告时,他发现了很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但毕竟是人家的私隐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于是他只是再三确认道:“郡主可确认是他了,不再想想?” 不大明白秦源为何要再三确认自己的选择,但瑞阳依旧点了点头:“就我这半吊子的功夫,这几位谁人都能教我了。既然都是很是出色的先生,那我何不选个最为俊俏的,这般上课方不会走神啊。” 今夜已被她噎过不止一次,他也很是想看热闹,便很是痛快地应了下来,还承诺之后的事情他都会一手包办,瑞阳只需在府里等着便是,只是第一次授课时他也想一同听一听。 “秦兄你今日是怎的了?怎么说的话都这么教人摸不着头脑。若你真想听,那便一起好了,不过为何只是第一次上课?” “这郡主就莫要操心了,秦某自有缘由,你就好好在府里等着吧,不出半月此事我定办妥。” 说完人就又消失了,只留下满腹疑惑的瑞阳。 半月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竟不见一分暑热。 一位郎君穿着素色的长衫,走到郡主府的门口让门房通报: “在下陈竺鹤,今日是来给郡主授课的,不知郡主可在等着在下?” 22. 久别重逢 郡主府中的小厮在一旁引路,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了荷花池中的亭台,瑞阳正在亭中吃着点心。 小厮将人带到后告退,陈竺鹤还记着同他道了声“有劳”,这才走进亭中,拱手向她行礼:“在下陈竺鹤,见过瑞阳郡主。” “先生快请免礼!”她连忙起身道,直到他收了礼之后方看清了来人:身量颇高,因军中操练肤色显得略深,剑眉星目,尤其是那双眼既亮得惊人,抬眼间又似有情丝流转。一打眼就能看出他应是在行伍出身,但奇异的是穿着一袭长衫又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曾在谁的身上见过这双眼睛…… 见她愣了神,陈竺鹤神色也稍变了变,不太自若地问道:“郡主…为何这般看着在下,可是有事要问?” 飘忽的思绪猛地被打断,瑞阳只好带着尴尬略笑了笑:“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先生与我从前可曾交谈过?或是有缘相见过?” 听了她的问题,他下意识地微微偏开了目光,看着很是正经地答道:“在下自进守备军以来除了军营便是家中,旬休时也不过在家附近逛逛,按理说郡主大约是不会来城南的。” 城南?瑞阳回忆了一会,确实这些年她未曾踏足于此,一是她不喜外出;二是城南大多是火灾后方临时搭建的巷弄房屋,狭窄逼塞又无甚游玩之处,旁人大约也不会太过涉足此处。那究竟为何会觉着似乎在哪里见过呢? 见自己又晃神了,她觉着这般行为很是不妥,连找补道:“此处蚊虫较多,不若先生与我一同到书房再谈?” “书房啊……” 听他语气迟疑,瑞阳不禁疑惑道:“书房又如何?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此处风景甚佳,地处开阔,毕竟今日在下冒昧前来也未曾提前通报过,不如还是留在此处。也不知徐大人今日可需轮值?”陈竺鹤环视了四周,寻出了好理由。 瑞阳心道这人可真麻烦,明着是说未曾提前说一声,现下不好进书房这般机密之处;但有意提及徐沐,暗中又是在讲孤男寡女不好共处一室。 “既先生喜欢此处,那便留在这亭中看看这荷花池,至于徐大人今日是否轮值,此事我不大清楚,可需要我派人去柳绦院问问柳夫人吗?先生可是有要事要寻他?” 自然是无事的,陈竺鹤同他连面都没见过、话也未曾说过,哪来的交情,但面上当然要客气客气:“在下只是仰慕徐大人才华,郡主不必劳烦。府中景致甚雅,郡主想必付出不少心血。” 瑞阳笑道:“此处府邸本是前朝的公主府,前朝公主都贵为公主之尊,照样是要受那般严苛的教条陈规约束,若非将着公主府修得如此雅致,她怎会心甘情愿地被关在此处呢?” 见他不接话,她继续道:“听说前朝男女大妨何其严格,男女六岁可就不能同席了!女子所要受的条条框框更是数不胜数。还是如今好,你看那些不在自家请夫子,而是去学堂念书的孩子们,皆是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同屋听先生讲课;无论是宫中还是朝堂也皆有女官,听说自明年的科考起,都不再分男榜女榜,全都拢起来一并考试,能者做官;再看各军中都有不少女兵,尤其是御林军各营皆设女兵阵营,甚至还有皇后娘娘亲自训练!” “唉哟,是我忘了,先生是京城守备军中的,大初怕只这一处连只母蚊子都没有……这样看来还是先生开明,竟应了圣上和秦大人的差事来给我这个榆木脑袋来上课。”言罢她笑得更是灿烂。 这话教陈竺鹤越听越面无表情,这哪是在笑,这分明是讥自己拿腔做调,应了给她授课的差事却摆出一份避讳男女大妨的姿态。自个儿也是为她的名声着想,怎得这人不识好人心! “郡主不必如此自谦,在下不过一介小小主簿,承蒙秦大人赏识方让我来给郡主讲讲火器,哪里就能称得上是先生了。只是可否问一句,郡主为何想研究火器,又想研究些什么呢?日后我也好讲些郡主感兴趣的方面。” 既然他不恼,还这般心平气和地了解自个待火器的喜好与缘由,瑞阳也不好再这般作弄于他,于是认认真真地答道:“先生莫这般说,秦大人可是好一番赞你,还道给我授课真是浪费你的时间呢!我想研究的不过是两个问题:一是让火器,无论是火铳还是手铳,能更多地连发;二是尽量不减弱炮弹的威力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降低其成本。我可否问问如今可有能连发的火铳或手铳?” 陈竺鹤思考了良久,方道:“据我所知,火铳至今还未有可连发的,皆是一发炮弹发射后待到炮筒冷却到一定温度方能继续发射下一发炮弹;至于手铳,如今有新样式可同时发射数颗弹药,然也需冷却后才可继续。在下确实没料到郡主想研究的竟是这些,但是火器发明这么些年了,这两个问题也未能得到解决,怕是郡主……” “这个我自知,只不过是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改进甚至解决这些问题罢了。眼下我想着的就实际多了,我长兄临安王一直在边境各处为皇伯父勘测舆图,边境属实是危险,我只是想改进手铳些许,让他能再多一份保障;另外明年便是圣上五十大寿,若本郡主能与先生所在的火器营一同造出一份独一无二的寿礼,想必皇伯父会很是欢喜。”说到最后一句,瑞阳抬眼盯着陈竺鹤的眼睛,似是要传达些别的含义。 但他很是冷静,并未被这般诱人的言语影响到,只是提及了临安王之事:“郡主待王爷真是思虑周到,不过此事何须劳烦郡主亲自学这火器,让圣上吩咐一声火器营自会开始研究。” 人不上钩,那便说得更加直白些。 “先生不贪图虚荣,可真是高洁,可是瑞阳我是个俗人,我就想让皇伯父和皇伯母看到我的孝心,不然我一无父无母的空头郡主,何以让圣上对我偏爱有加?我可如此,先生为何不可?火器营有司监一人、少监三人,皆是权贵子弟,剩下的便是各路苦干之人,先生便在其中。先生如此受秦大人赞扬,在火器一道上研究颇深,又何必因家世屈居人下?”她的话似魔咒,一声一声皆是诱惑。 然陈竺鹤看得很透,天下并无免费的饭食,郡主也是他得罪不起的贵人,权衡之下他只能问道:“所以郡主想要在下做何事?” 瑞阳见他痛快,也不拐弯抹角:“先生爽快,其实我也只是想与先生做一笔交易。只要先生好好配合我,这数个月定期来上课,之后以为圣上研究寿礼之名让我和我的人时不时能进火器营即可。我瑞阳能保的就是在寿礼奉上当日,不提火器营他人,只赞主簿陈竺鹤,且数遍先生好处一二三,更不用提我长兄和秦大人处了。并且先生放心,我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你,先生来郡主府授课对外皆称教的是徐大人与我二人;进火器营准备寿礼一事我也自会向皇伯父求了圣旨,只是我要的是先生尽心竭力,用尽所学助我。” 见郡主甚至考虑到了他的名声与难处,陈竺鹤沉默了良久,问道:“为何是我?” 说实话,此事瑞阳并非无他不可,她只需一个在火器营中尽心尽力的帮手罢了。守备军不光没有女兵,还是这京城之内最为混杂之所,这么多年来京城的各处势力都在此处盘桓,不乏有不满大初大刀阔斧将前朝沉痼改了个遍的保守势力。 再加上这完备的火器营是守备军最不同于其他军队的地方,这是前朝数百年的积累方得这么一处。大初建朝不久,国库并不十分充裕,能勉强运转这一处火器营已是花费颇多,想另建一处火器营更是无从谈起,若能将此握在手中,朝堂与军中无疑能安定许多。 想到这里,瑞阳笑得更是真诚,看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为先生定能助我,我也能让先生得偿所愿。” 23. 喜事,又非喜事 陈竺鹤走后,亭中的几人陷入了沉默。良久,实在憋不住的阿碧开口问道:“郡主怎得刚见面又要同人做交易?再说这买卖也忒不划算了,您自个求圣上请来这位先生,还得您再去求圣上进火器营,这思来想去陈大人也不用做甚啊!” “因为我本也没想让他做什么,不过是今日刚碰面看看他的脾性罢了。若能在这些时日里尽心尽力那便是最好,若只愿意中规中矩完成任务,那咱们也不好强求他更多了。你看这位陈先生,虽然找了个忠君爱国的幌子,但不还是应下咱们了嘛,这就算是可用之人了。只是…我真觉着他有些眼熟,你们不觉着吗?”瑞阳抬头左右看着眼前的两个侍女。 但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阿碧拍着胸脯打包票绝未见过陈竺鹤,“除了偶尔回家照看我娘,阿碧我可是郡主走到哪就跟到哪的,今日真是头回见。再说虽然我脑子笨,但记性还是很不错的,确实从未见过他。” 未得到赞同的瑞阳有些泄气,但不死心地又转头看向了阿赤。 “郡主也知阿赤很少跟着郡主出府的,在这郡主府中属实未见过陈大人。您瞧他今日来府中不甚熟稔的样子,应当是初次来访,他话里的意思也是说之前未曾见过郡主了……”但阿赤也是小心翼翼地道来反对意见。 虽长叹口气,还是纠正道:“他说的不过是未出城南,但我这么些年好似也未进过城南。大概真是我记错了吧。” 没心没肺的阿碧顺口接道:“这也没甚要紧的。只是郡主上次同人做生意,就稀里糊涂成了亲;可别这次做个买卖,又得成亲了!” “你这人!”瑞阳听了气得作势要打她,却教人下意识后退几步躲了过去。“总之等秦恒那小子成了亲,我便进宫同皇伯父和伯母说一声,和离了事,想必他们也不会拦我。此后,我可不再成亲!不过我也算运气好,前些年没碰上匈奴、女真之类的外族来谈和亲。那几年整个大初时不时闹灾荒,加之平了些周边的隐患,又建了条运河,七零八碎的事情早把国库给掏空了,怎可能打得起仗。” 听到这,阿碧不可置信地问:“就算有外族来求亲,圣上怎可能将郡主送去和亲!” 懒散的瑞阳坐正了些,认真答道:“所谓和亲,图的本就不是贵女本人。例如来求亲的是匈奴,匈奴势弱的时候,求娶大初贵女是为了保两族和平,顺势开互市、学农耕、获匠人等等。” “这贵女不过是维系合作的象征,陪嫁而来的匠人、医师、农户或许都更重要些;而匈奴势强时,求亲更可能只是提出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好找借口开战罢了。如前朝时匈奴求娶年仅十岁的嫡公主,来配自家可汗三十有余的痴傻长子,这前朝皇帝自然不应,谁知前脚刚拒绝,连匈奴使臣都尚未归返,后脚边境就已经开战。若是前些年外族来求亲只为合作,那倒还有回转之力;若是要找借口开战,哪怕明知将我送去不过多拖延些时日,圣上既是圣上,为了这黎明百姓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送去,只因一条:国库空虚,打不起一仗,需要时日筹措银两。” 言罢她有些惆怅,人又坐得歪斜了起来。 还是阿赤试图挽回些气氛,道:“可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上圣上颁布了许多促农耕和商贸的政令,咱们国库早就丰盈了不少。而且郡主如今名义上已成了亲,就算过些年和离了,这和亲之事也轮不到郡主头上了,咱们就不要担心这些无谓之事了!” 但显然这并不能让瑞阳好受些,不是她也会是旁人,和亲一事苦的除了贵女,还有那些陪嫁而去、背井离乡的百姓。 便在此时,刚送完陈竺鹤出府的小厮又火急火燎地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郡…郡主,李府的人来报……说,说表小姐……” “表小姐怎么了,你快说啊!”听闻是阿凝的事,她急得连忙站了起来,催促小厮。 “说表小姐出大事了!请您赶紧往李府去一趟!”小厮不敢再喘,连忙将话学了个整。 小厮的话音刚落,瑞阳毫不犹豫扭头就往府门冲去,连阿碧都没顾得上,骑上马便急匆匆地跑到了李府。 可进了李府,却只有侍女将她引到了后花园。 现下已是晚膳时分,李府应当已用了膳,瑞阳见着李公子扶着面无表情的阿凝正在花园中散步消食。阿凝瞧见她,惊喜地想跑过来,却被一旁的李公子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让阿凝的嘴角耷拉得都快拖到地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来传话也不说全,只说出了大事让我过来,我一路快马不过半刻钟就赶到了,竟现下还不告诉我出了何事,只让我来此处见你俩散步消食。”瑞阳很是不满地看着两人。 李公子很是不好意思地拱手致歉,道:“都是李某思虑不周,光顾着高兴竟忘了吩咐周全,今日请郡主来只因……”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夫人抢了先:“因为我有孕了!” 听到这消息,瑞阳惊得愣了愣,方才喜道:“真的啊!我要当姨母啦!几个月了?怎么知道的?你可想吐?需不需要我请宫中太医再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一连串的问题将夫妇二人砸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该回答什么好。还是阿凝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次: 晨起她同往常一样在府中练鞭,练到激烈时突然觉着小腹有些疼痛,李公子知晓后便请了回春堂的大夫前来看诊。大夫看完后连连恭喜二人,道她已有三月有余的身孕,大人和孩子都十分康健,只是今日练武有些过了方觉着有些疼,但并不碍事。因她这几月并无任何异常,不似旁人有反应,这才迟迟不知。 “难怪李公子只许你散步消食,连你想跑两步都得拦着。欸不对,阿凝你这几月都未来月事也不觉着奇怪吗?” 阿凝讶道:“几月不来月事有何奇怪的?我,你我娘亲,还有外祖母等等,我们均是一季方来一次月事啊,大夫说只要规律都是正常的,佑娘你不是吗?” 饱受月事疼痛折磨的瑞阳自然不是,她不光同大多数人一般是每月来一次,每次小日子时还疼痛难忍只得在床榻上度过。此刻她非常妒忌自己的表妹,也咒怨上天,为何这等好事没落在她头上。 又聊了许久,天色全暗了后她才又回了府。刚回府就被柳娘子的贴身丫鬟玉灵给急匆匆地搀到了柳绦院。 今日分外忙碌的瑞阳见着榻上脸色苍白的柳娘子瞬时有些慌乱,她紧紧握着柳娘子冰冷的手,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汝娘怎么了?你们如何照顾人的,她都这般难受了还不找阿赤要令牌去请太医!快啊,还杵在这干什么。” “是,奴婢这就去!”被呵斥的玉灵却分外高兴,连忙去请太医了。 倒是柳娘子断断续续地道:“不必了,这时辰…宫中都下钥了,不必麻烦太医了。” 按宫规,宫中下钥后再想请太医出宫诊治是不准的,这时辰附近医堂也早已关了门。柳娘子也是考虑到了这点才想着忍到明日再说,但郡主毫不犹豫地要请最好的大夫来为她诊病。 见她这般不适还替自己着想,瑞阳很是过意不去。她唤来柳娘子另外一个丫鬟玉巧,将今日之事问了个仔仔细细,但也无甚特别之处。 本来白日里还好好的,晚膳后不久她突然觉着腹痛,便只能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不多时,擅内科的张太医匆匆赶到,刚搭上柳娘子的脉便觉着有些不对,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搭了一盏茶功夫,详细地问了今日她的所为、所食以及具体不适之处。 思虑再三,张太医将瑞阳唤到外间,眉头紧锁道:“郡主还是快请陈太医来一趟,夫人今日恐怕凶险!” “陈太医,哪个陈太医?” “妇科圣手陈炳,就住在离此处两条街的地方,郡主快派人请他和他夫人一起来一趟。柳夫人身怀有孕,但恐怕难以保住,唯有他夫妇二人或有办法。” ? 24. 郁气难舒,伤身伤心 不过一刻钟多点的功夫,陈太医夫妇已赶到了郡主府,急匆匆地连侍童都没带上。瑞阳在大门口接到二人便赶忙地领着人往柳绦院去,边走边忍不住催促一二。 好不容易到了柳娘子所在房中,陈太医气都还没喘匀,便连忙问张太医:“夫人…眼下情况如何,可是有小产迹象?” 张太医一脸严肃地答道:“夫人腹痛应当是她不知自己有孕,贪吃了冰凉之物,脾胃失和造成的肠胃不适,这倒不是大问题,我已为夫人扎针止疼,但是这药方还是得您夫妇来后我们根据夫人的情形一起商定。不过腹中孩儿的情形,怕是不妙啊……” 众人听柳娘子腹痛并不严重都松了一口气,扎完针后她虽还脸色苍白,但疼痛应已缓解不少,不再痛得直流冷汗。然听了后半句又是万分悬心。陈太医夫妇仔细地为她诊疗一番后,脸色又更难看了些,二人相视,均皱紧了眉头。 “还烦请张太医先继续看着夫人,我们夫妇二人需要商量一下如何用药。”言罢,陈太医示意瑞阳到外间说话。 此时,迟迟未至的徐沐终于赶了回来,今日他同僚家娶亲,他去赴宴,眼下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刚进门他就见着几人在外间,但他只是道了一句“见过郡主”便想越过他们去看柳娘子的情形,还是瑞阳连忙将他拦下,压住声音道: “一身酒气急什么!徐沐你等等,现下张太医正在里间照看汝娘,眼下已有起色。陈太医有话要说,你先听完再进去不迟。” 见人已来齐,陈夫人担忧地开口说道:“如今夫人有孕,虽是喜事,却并不是好时机……” “等等,您…您说有孕?传话的人说的不是腹痛嘛!这…”徐沐被陈夫人的一句话顿时给砸了个懵,话都说不灵清。还是瑞阳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先让陈夫人将话说完。 “是这样,夫人腹痛是因食多了冰凉之物导致肠胃不适,这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待张太医扎完针后,再用两日药,清淡饮食几日便可,这问题是在于夫人的身孕!”陈夫人很是体贴地将前因后果都一一道来。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夫人的脉搏比旁人都细弱些,应是先天不足导致的身子骨弱,加之这些年可能未能好好调养,有气血两亏之势。另外夫人思虑过甚,这脉象确实不是太好,若能教心胸开阔并好好调养些时日,届时怀孕生子不是大问题,但眼下属实是不宜有孕的……” 听到这般话,徐沐慌得一踉跄还是一旁的陈太医将人给扶住了。似想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若眼下不宜有孕,那可否有何法子不伤身体地失了这孩子,如此一来是否能让她不受半点风险?” 这话一出口教陈太医夫妇二人惊了惊,他们商量了一会,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虽然眼下夫人有孕不久,还未满三个月,但因她有气血两亏之势,若堕了这孩子难免有血崩的危险,那才是真的神仙难救。臣夫妇二人商量后,还是觉着应留下这孩子,每三日诊一次平安脉,药补加食补来调养夫人的身体。” “而郡主与徐大人能做的,便是待夫人好转后每日让她多走动走动,做些八段锦和五禽戏,还要使她心胸开阔,绝不可再劳神;另外进补千万不宜过多,夫人的身子容易虚不受补,只需按我们开的药补和食补方子即可。这样下来,控制饮食加上运动孩子不会过大,也利于夫人生产。只是……” “只是什么,还请太医直言!”瑞阳急道。 “只是此次生产之后,夫人多少还是会身子亏损,几年内切莫再身怀有孕,需好好调理身子恢复元气才是。” 徐沐连忙答道:“这是自然,一切都以汝儿身体要紧,日后也要麻烦两位了。若真到了难以保全的时候……请一定要先保重我夫人!为人母亲总是愿为子女牺牲,但既孩子还未出生,便只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如何还请两位一切以她身子康健为先。” 见多了为保全子嗣而牺牲女子的请求,徐沐这般恳切的话语让陈太医夫妇也很是动容。尤其是陈夫人笑得更真切了些,安慰道:“虽然有凶险,但老婆子我也是看了一辈子的病了,只要你们能做到我们先前说的事,不出意外还是能让柳夫人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好了,我们先进去同张太医商量今日的药方了,还请郡主和徐大人记住,定不能再教夫人忧思过甚了!” 外间只剩徐沐和郡主,两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瑞阳不住地在心底暗骂自己日日与汝娘相对,竟未看出她忧虑至此,还让她代为管家劳心劳力。而徐沐更是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明知汝儿身子骨不好,却还让她有了身孕。 还是她突然想到不对之处,将玉灵唤了过来:“每月宫中的太医不是都会来府里请平安脉吗,上次来不过隔了三五日,怎会没看出汝娘有了身孕?” 一开始玉灵支支吾吾,还是被喝了几声后才敢将事情道来: 不光成亲后这几月柳娘子以各种缘由未见太医,自柳先生被大夫诊断出中毒后几日便离世的事情发生后,她就对大夫生了惧怕之心。这几年小病小痛都是靠她自己熬过去,或是去药铺买些现成的药应付过去,除了幼弟生病不得不见大夫,柳娘子平日里连医堂和药铺都不敢靠近,更别提找大夫诊病了。 因柳娘子的母亲身子就不大好,她胎里不足一直以来就比旁人纤弱些。加之这么些年来,她一路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仅剩年幼的弟弟待她照顾。虽心中思念极盛、郁气难抒,又有柳氏、徐家高堂频频骚扰,她还是得强撑着一口气绝不能倒下。哪怕大仇得报、与心爱之人喜结连理,那口气还是堵在她喉间难以消散。 他们本就知柳娘子这些年过得十分艰难,但也未曾想到会这般难熬。这口气让她撑到了今日,但这郁气更是让她的身体更加令人忧心。 “今日汝儿见到张太医和陈太医夫妇,可有特别的反应?”徐沐突然问道。 瑞阳仔细想了想,道:“一开始汝娘腹痛难忍,张太医前来诊治她也顾不上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后来扎针时似乎有些惧怕太医,我本还以为是她怕疼。后来陈太医夫妇来了之后,她应是过了劲有些乏了,并未有何反应,我料想今日应还在她可接受的范围。” 如此一来,瑞阳心道这般看来今日的腹痛对柳娘子来说不是坏事,甚至算得上是好事。一来让她在并不十分清醒时见了太医,不至于过于恐慌;二来及时诊出了身孕,留了时日调养身子。 “不如日后的平安脉还是请陈夫人来吧,她是女子较其他男子大夫来说会更容易让汝娘接受。”郡主提议道。 “郡主说的是,我等会就把情况同陈太医与夫人一一道来,再看看他们是否有对应的法子让我们照做。我白日里需上衙,汝儿就拜托郡主了!徐沐感激不尽!”言罢便给她拱手行礼道谢。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后,这几日柳娘子的身子渐渐好转,但瑞阳将管家的事情又揽了回去,不许她再劳神于此。晨起带着她一同做八段锦,傍晚徐沐带着她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陈夫人来给她请平安脉时,瑞阳还把阿凝接了来,李公子一回府找不见人气鼓鼓地跑来郡主府要人。总之,很是热闹的三五日。 而离瑞阳的生辰,也只剩三日了。 一大早临安王从西北送来的一车礼物同家书就到了郡主府,但到了午时这家书才教睡醒的瑞阳开了封: 这几个月来袁停正在西北初步勘察,说是大约确定了几条线路可作新的官道,但仍需几月去最终确认并绘制舆图。他在西北很好,这里天高气爽,每日都可纵马狂奔,就是吃食有些吃不惯。见到什么新鲜玩意他都买了下来,不过两个月就攒了一大车给她送了回来,算上路上的时间应能赶上她的生辰。最后,祝她生辰快乐! 看完信的瑞阳抑制不住得喜上眉梢,但还是强忍笑容道:“难得长兄这般有良心,阿碧你快去挑一挑,若有合适的药材同库房里准备的一起送去济善堂吧。除了我平日里每月送去的份例,自这个月开始再加上两倍算作我为阿凝和汝娘的孩子积福!” 阿碧点头应下,又问道:“旁人积福好像都去庙里观里捐香火,郡主要不也去?” “神仙哪里用得了人间的银两,再大的金像也不能让百姓填饱肚子。我们往济善堂捐药材、往慈安堂捐粮食可是能用在病人和孩子身上的,让更多人过得好些,这便是最好的福报了!若各路神佛真爱世人,那让百姓过得好才是积福呢!” ? 25. 三个人一台戏 是日傍晚,陈竺鹤刚收拾完物件准备回家休息,谁知刚出帐门就撞见了秦源。二人见礼完后,他问道:“秦大人这是来找我们司监?不巧今日他不在营中,若有何要事可寻两位当值的少监。” 然秦源摇了摇头,道:“我不找旁人,今日来就是专程来寻你的,咱们边走边说。” 虽心有疑惑,但陈竺鹤还是跟在来人身后一步的距离往军营外走去。 “陈主簿明日可是轮休?”“是。” “那主簿该得首次为瑞阳郡主授课了吧!”“额…明日下官确实要为郡主授课,但前几日已去过郡主府了。” 听到此处秦源忽然止住了脚步,有些不可置信道:“已经去过了?主簿不是明日才轮休吗!”心中更是飘过无数话语,甚为遗憾竟没能当面瞧见这两位故人久别重逢的场景。近日日子甚为无趣,难得寻见的乐子竟就这般错失了。 陈竺鹤心中生了些疑窦,不明他为何这般在意自己是否是第一次给瑞阳上课,但毕竟面对着一位上峰,还是周全地答道:“之前下官与同僚换了班,所以前几日刚好有空。不知大人是有何指教?” 虽然心中想问的问题无数:你们可有认出对方?久别重逢有何感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给我一一道来!但显然为了维持形象,这些好奇是绝不可能问出口的。秦源清了清嗓子,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我虽会用□□但对火器确实还不大了解,圣上派你为郡主授课也是希望你能给她讲些理论知识,我这不也是想沾沾郡主的光。多些对火器的了解,想必将来在凌羽卫和宫中侍卫的训练与作战中也能派上用场。” 这么大顶帽子扣了下来,陈竺鹤怎能说得出一个不字:“下官自是绝无问题,能为大人和郡主效劳,是下官的福分;只是毕竟在郡主府授课,大人是否需问问郡主的意思?” 见他直接应下了,秦源很是满意地道:“瑞阳那边自然没问题,只要陈主簿答应就好。不过我休息的日子也并不固定,大概也不会太过麻烦主簿,能碰巧遇上合适的日子我去上两次即可。”说着作势思索了一番,答道:“正巧,明日我便有空,那就明日见了,哈哈。” 人笑着走远了,只留下陈竺鹤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口中不自觉地重复了一次“瑞阳那边自然没问题”,想起之前秦源的人来让自己为郡主授课,似乎他们很是熟稔?但他似乎也是有未婚妻子的…… 次日傍晚,按约定好的时辰陈主簿又来了郡主府,这次他没再登正门,二是从一侧隐蔽的偏门进的府内,由小厮领至瑞阳的书房中。 刚进门,他就见着秦大人靠在圆桌上看着卷宗,姿势颇为放松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 “先生来了,快快请坐!”正在练字的瑞阳一抬头就见着很是拘谨的陈竺鹤,那模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像是进书房,倒是像刚进她的闺房。 话声刚落,两位郎君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正撞了个准,当下气氛就略略尴尬了些。 “下官见过秦大人,见过瑞阳郡主。”虽然今日他才是先生,但身份上的高低还是让他先开口见了礼。 “先生不必这么客气,唤我瑞阳就可。先生可还记得上次应我的东西?”她放下手中的笔,向先生走了过来,左瞧右看也没见着他带了什么东西。 上次应下要给她带几本初学者看的书,可是陈竺鹤家中是工匠出身并未有多少书籍,他初学时便是父亲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后来进了火器营做学徒也是实打实地上手学,所以他很是犯了一阵难,最后还是父亲提醒道:“为何你不当场讲到什么就画个草图示意呢?” “下官回去翻了翻确实没寻见特别适合郡主的书,所以现下的主意是边讲边画图,等郡主对火器的了解深了些后,便可开始系统性地看先人的著作了。郡主觉着这法子可行吗?”陈竺鹤说完带着试探的目光望向她。 瑞阳点了点头,道:“既然您是先生,自然是您来确定如何授课,我没意见,要不咱们开始?” “好。”他笑着答道。 二人又走向书房深处的长桌处,面对面地坐下开始了今日的课程。 秦源看看瑞阳,又看看陈竺鹤,很是不解:我一个大活人坐在这,说好了是来听课,怎得这两人自顾自就开始上课毫不理睬我呢?他们到底认出对方没有,若是认出来了此刻不该是很尴尬的局面吗,怎么一派祥和场景;若是没认出来,这陈主簿的心可真够大的,当年都因此被赶下山了,竟都没记住是因为谁吗?难道修道之人是没有七情六欲的…… “前朝初期多用火门枪,有铁制、铜制等不同材质。火门枪的构造主要有一根长枪管,枪管靠近尾部的正上方位置有一小孔,便是用来点火的火门;枪管中间至尾部的位置是药室,前端是前膛。这种□□的原理是将弹药从前膛装入后,在火门处点燃引火药,将弹药射出。好处是威力较最初的火器来得大得多,射程也更远,但无论是何种火门枪都较难操作,且用时较久,引火药也时常难以点燃,所以到了前朝后期,火绳枪用的更多些。” 他边说边将火门枪大概的草图画了下来,一一指着不同的位置来告诉郡主具体的作用。 “那火绳枪与火门枪又有何不同呢?”瑞阳提问道。 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好,陈竺鹤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火绳枪与火门枪最大的区别就是火绳枪直接点燃火绳来点燃引火药,这样成功率就大大提高了。” “那如今还是多用火绳枪吗?” 他拿了一张新的宣纸,开始画了起来,画完后娓娓道来:“现在又多了一种新的□□,名为燧发枪,前年与外商交易得来的模型枪,火器营经过一整年的研究才仿制出来一批,造价还颇为昂贵,所以数量不多。燧发枪是用击锤口夹住燧石,扣动扳机后燧石会撞击火镰,从而产生火星来点燃火药。这种□□最大的优势便是使用方便,且不像火绳枪一般需要考虑天气的影响,但正如之前所说,这种枪需用精铁或是精钢造价会比一般的火绳枪来得更贵,另外燧石点火的可能性在普通天气下也不如火绳枪。” 前面一直默默听着的秦源听到这里不禁走了过来,仔细研究着桌上的草图。倒是原本坐着的二人被他吓了一跳,瞬间反应过来之前竟将他彻底忽略了,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听说火器营在研究外来的燧发枪,可是之前不是说未研制成功吗,怎得现在出了一批?”秦源眼神突然锐利了些,紧盯着陈竺鹤。 听到凌羽卫副使竟不知燧发枪已仿制成功,陈竺鹤的目光左右流转,从善如流地答道:“具体的下官也不大清楚,只是听几位少监谈话时提及刚造好了几支燧发枪,但让火器营的士兵射击后发现屡屡不能成功点火,还在寻找具体的缘由。” 这话半真半假,不能成功点火是真,但也已知晓是因现用的燧石不如模型枪的原因才造成的问题。不过燧石可不是那么好寻的,就算知晓了缘由也难以克服,反正旁人也不知为何不能点火,司监和少监就未曾向上禀报燧发枪的消息。总之眼下这种境况也不能说是仿制成功,话里话外也挑不出火器营的差错。 秦源放下了手中的草图,口中不再纠结关于燧发枪的事情,但心下已打算让凌羽卫的人去暗中打探。他突然忆起后日便是瑞阳生辰,便问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还有事得先走。后日便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礼物想要?” “今年不必给我送何礼物,若真想送就往济善堂送点药材,或往慈安堂送些瓜果蔬菜、玩具,或是给穷苦人家施粥……总之,做些实实在在能行善积德的事就算是最好的礼物了。” 行善积德?前几日瑞阳违反宫规,深夜将宫中的值班太医给请去郡主府为柳娘子诊病,被圣上罚了一个月食邑的事秦源也有所耳闻。他琢磨着既然要做善事,大约就是为了柳娘子的孩子积福积德吧,于是接道:“没问题,就在你生辰当日我会安排下去的,既是你的生辰礼,也算我为未出世的孩子提前送份礼了!” 而陈竺鹤听见未出世的孩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但口中还是道:“郡主大喜啊!待孩子出世,下官也定送上贺礼。” 柳娘子有孕,对她来说应该也算是大喜吧?瑞阳也没觉着有何问题,便笑着应下:“那我替孩子先谢过先生了!” 三人中唯有秦源发现二人聊岔了,但他也很是坏心眼地没戳破,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嘿,这两个蠢材!” 26. 又是一年生辰 大初十一年,六月十六日晨,又是一年生辰,不知不觉中一年便过了。去年今日还是潇洒一人,谁知如今她已是“成家”之人了。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瑞阳头一回生辰没打算往京兆府去。因着昨日宫中就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久未见郡主,甚是想念,传她今日早些进宫。 待她到了永昌宫后,只见早已下了朝的圣上同皇后娘娘等她多时了。 “瑞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瑞阳一板一眼地给了二人行了大礼,跪伏在地,身子不免有些僵硬。待皇后连声“快起来”后方才起身,坐在一侧低垂着头。 见她这般守礼客气,皇后有些不是滋味,然今日是她的好日子,还是硬挤出了笑赞她:“佑儿成亲后可是稳重不少啊,不过今日是你生辰,不必这般拘礼。听源儿说你今年生辰都不收生辰礼,只让他们做些行善积德之事,果真是长大了!” “哦?佑儿竟这般懂事?去年今日还闹着要去京兆府交罚银呢!”圣上听了皇后的话不禁也乐道,神色十分自若。 但不提起旧事便罢,在她生辰又提此事无疑是往她心口里又插上一刀。瑞阳当初还以为圣上蛋蛋是为了政令推行,需严以待己,自然包括她这个亲侄女,谁知只是因老镇北王看不上她又盼着秦恒尽快成亲,他就草草赐婚。 虽说给了她自己寻郎君的权力,但仅仅三个月的期限显然也没盼着她能寻个两情相悦之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人碰见事总得想办法解决,解决完困难自也就会长些心眼了。不过瑞阳这般请求也是为了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积福,盼着他们平平安安诞生、康康健健长大。” 两个未出世的孩子?那日她强请宫中值班太医去郡主府上,后来上书自请领罚之事圣上和皇后也是知晓的,但太医不是道柳娘子有了身孕吗,何来第二个孩子,难道她也?二人震惊地交换了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还是皇后试探性地问道:“听闻你们家柳夫人有了身孕?” 原来圣上和皇后不知晓汝娘有了身孕吗?瑞阳有些疑惑,她明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已写在了请罪折子里,还接了罚没一个月食邑的惩处,大约是贵人多忘事吧!于是她便又细细地解释道: “皇后娘娘说的是,正是汝娘有了两月有余的身孕,若不是当日圣上与皇后娘娘恩典,瑞阳也请不到张太医,恐怕这孩子也不定能……不过眼下汝娘和孩子都已好转,还请二位不必挂心;另外便是我姨母家表妹阿凝,罗芷凝,近日也诊出了三月多的身孕,我这个表妹常年习武,大人孩子都很是康健。” 虽不是自家侄女有了身孕,但她既提了也不好不赏,皇后笑着吩咐了几样赏赐,还特地叮嘱若有何需要可直接跟他们提。瑞阳近日也只是来走个过场,自然谢过赏赐后婉言谢绝了其他需求,又闲话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告了辞。 待她走后,久不出声的圣上才长叹道:“这孩子终究还是同我们生分了。不过也确实是朕的不是,先逼她成亲,又送停儿去西北与西域那般危险之处,她接受不了也是常事。” 见圣上很是难受,皇后便在一旁揽了罪过:“哪里是圣上的过错,都怪臣妾当初未能拦着父亲,竟用自个的性命来逼圣上解决恒儿的亲事。恒儿不过二十出头,哪就这般着急!再说停儿这次做的事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若他做成了,那就是咱们大初的大功臣,何等荣耀。这才三四个月,佑儿心里难受也是有的,待停儿大功告成、荣归京城,圣上还怕这两个孩子顺不过来这口气?” 虽然知晓皇后说的只是最好的结果,袁停寻到了合适之商路,成功出使西域后返回京城;但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轻则受伤、重则丧命、甚至尸骨无存也并非不可能,但圣上现下也只想信这最好的结局。 郡主府。 卸去一身沉重的礼服与珠钗,瑞阳终于觉着自个活了过来。刚喘过气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就见阿碧急匆匆地从外间赶了过来,将她刚倒的水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道:“郡主,不好了,济善堂出事了。” 正懒散趴着的人立马一个激灵,连忙坐正了身子,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我奉郡主之命给济善堂送药材,却见老堂主在门口同太医院的人吵了起来。我凑过去一听才知,太医院本该初十便送到济善堂的药材,竟然今日都凑不齐,听太医院的口气怕是这个月的药材都得空了。不过还好今日我们送去了这一批,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太医院怎会凑不齐一处济善堂的药材?瑞阳很是不解。太医院新进药材分三种,一种是定期从各大药商处购买所需药材,另一种则是雇药农种出的药材,最后一种则是从皇家猎场、皇室田庄等处采摘自然生长的药材。加上太医院本就有历年存储的遗留,应有不少库存。在这所有的药材之中会每月筛选出一批,送至京城及附近几个府的济善堂来治疗病患。 “现下是夏日,不是药材大量出产的季节,偶尔出现药材短缺也不是大事,就怕……阿碧你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瑞阳有些不好的预感。 虽说今日是她生辰,但她既不办生辰宴又不收礼物,眼下府中冷清得很。 “这个点是不是快用晚膳了?汝娘可午睡起了?”郡主自言自语道,今日徐沐上衙还需值班,晚间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想着得去看看柳娘子才是。 到了柳娘子房门口,却见玉灵和玉巧都守在门口不在里间伺候。瑞阳疑惑道:“你们为何守在这?汝娘午睡醒了吗?”大约是声音有些大,玉灵连做出轻声的姿势,低声道:“夫人醒是醒了,但奴婢们听着好像正在里间哭,奴婢们也不敢进去。” “唉……要不还是让我进去吧,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瑞阳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房间内,发现柳娘子正将自己蜷成一团、轻声哭泣着。她走到床前,坐了下来,担忧地看着柳娘子。 见来了人,若是往常的柳娘子定是要马上擦干泪,做出一副无事模样的,但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竟直接拥着来人,哭得也渐渐更响了。 虽还是一头雾水,但瑞阳心都快被她哭碎了,只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等她慢慢缓过来。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哭声才渐渐息了只是眼睛红肿、声音嘶哑,模样可怜得不行。 “汝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午睡做噩梦了?”瑞阳关怀地问道。 柳娘子沉默了一会,似是下定了决心才答道:“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不过午睡时梦见了些过去的事,醒来竟这般不能自已。佑娘不必担心,大约是孕中多思,心境也有了起伏,不是什么大事。” “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啊?好事?” 见她一副不解的样子,瑞阳做出开怀模样,道:“今日你这般说明了几点:第一,那便是你终于可以放下过去的枷锁,审视旧识发生的事情并作出相应的情绪,也就是说哭出来便宣泄了那份痛;第二,你能在我面前这般,说明你已不将我当作外人了,你确然信我了;第三,哭累了,可是饿了,咱们晚膳可要多用些!” 被她拉起了身,柳娘子终于露出了些许笑,走到了桌旁。 “玉灵,玉巧,开饭啦!你们的柳夫人和瑞阳郡主快饿坏了,还不快多盛些饭食来!”瑞阳有意放开了声音,只听两个侍女很是欢喜地应着,不多时,就有了一桌美味佳肴。 “佑娘,今日之事……能不能先不告诉夫君,我怕他多想。自从太医们说我思虑过甚,他便整日问我现在心情如何,可有烦忧,若他知晓我今日哭了…这般久,定要念叨个没完了。” “这都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可不掺和。不过太医说得有理,有何烦心事说出来比憋在心底好;多往外走走,比只呆在我这郡主府强;过去的事若放不下,也不必强逼自己一定要放下,毕竟是所有经历过的事与遇见的人才组成的现在的你。好了,先吃饭吧!”说着,瑞阳给柳娘子夹了一大筷子的时鲜蔬菜,好让她不觉着想吐。 待她再回到自己房间时,阿赤给她递上了一本册子,道:“这是陈主簿托人送来的,说郡主不收生辰礼,这只是他做先生给学生的教学之物,不算生辰礼,望郡主笑纳。” 听后她小心地打开了这份册子,里面是各式火器的草图,正适合初学者学习火器的构造。 “对了,陈主簿还说,他答应郡主您的事都会做到,他是个守诺之人。”阿赤补充道。 27. 药材都去哪了? 今日来阿碧很是苦恼,阿赤忙着别的差事不理会她,她自个儿又想不到好的法子,几日过去了,郡主让她派人去查的事情竟全然没有什么头绪。所以这些时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离瑞阳远些,生怕郡主突然寻她要个结果,若是她半点都答不上来,那便糟了。 不过同在一个府中,自然躲也是躲不过去的,瑞阳心里牵挂着此事,见都快一旬了阿碧竟还没向她汇报,心中隐约知晓大约出了什么差错。她着人将阿碧唤来,很是肃然地问道:“这都多少时日了,济善堂之事为何迟迟不报?” 阿碧垂头丧气地道:“回郡主的话,都怪我和手下的人不中用,我们这些日子围着太医院是上下都打探了,可谁知这太医院的人嘴这般严,竟什么都打探不出来,后来见着我们都躲着走。” “太医院…上上下下?”瑞阳惊到嘴一时都没合上,“谁让你搞出这么大动静的,你这是生怕旁人不知我在查此事啊!”长叹口气,心中大悔,从前都是阿赤出主意,阿碧和手下人照办。这几日去安平老管家和他徒弟回了京,阿赤正忙着核实安平一事的细节,应是没顾上此事。 但她也并未完全死心,道:“那太医院那边是什么都未说吗?丁点都没漏?” “一开始确实是什么都没挖出来,最后还是借了您的光,”阿碧很是自觉地开始为瑞阳捶肩,“我们说是郡主您实在忧心京城百姓,听闻济善堂缺药材,照往常三倍的份例送了过去,但仍不足太医院应发药材的一半。眼下郡主也是想向太医院打听打听,下个月得按几倍份例给济善堂送药材才够。” 见瑞阳紧绷的身体略松了松,阿碧也心安了下来,知道今日这关算是过了,接着道:“这时太医院那边才道,下个月定额外拨款将济善堂的药材足额发下去,不再教郡主费心。” 额外拨款?那便是说太医院确实没有多少库存的药材,下个月若想如数发放还得从药商手中购买额外的药材才够,瑞阳心道怕是太医院真有何处出了问题。 发往各地济善堂的药材大多都是寻常可见的,虽价钱都不算高,但因数量不少,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因此这些药材大多都是从皇家猎场、皇庄和各地折税银上交的药材而来。太医院所属的药田种植的皆是较为名贵的药材,偶有空地才会补种寻常药材,供给济善堂。 如今竟到了需要从药商手中购买药材的地步,那便是猎场、皇庄和上交药材这几条途径中至少一处出了问题。 “阿碧可问过济善堂的杜堂主,他可知道些什么?”瑞阳又问道。 “额……没有。” 唉,看来这个侍女确实不适合做需要头脑的事了。 午后,济善堂。 换了身素净衣裳、卸去珠钗后,瑞阳才又领着阿碧又到了济善堂,也是想着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此处她很是熟悉,自及笄后宫里的教养嬷嬷就离府了,她也因此自由许多。京城中的济善堂是她每月都会来的地方,大多是帮忙几天,有时是帮着照顾病人、有时核对药材数量……总之和众人也是混得很是亲近,但也只有杜堂主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平日里她都是自称吴佑。 但自去年生辰后,她实在是自顾不暇,也就没时间来这帮忙,只是偶尔带些小玩意送给大家。 “欸,吴娘子今日又来了!”正在门口记录病患信息的李大娘见了瑞阳,高兴得很,忙着招呼道。听见这声“吴娘子”,房里正照顾病患的几位医师也都抬头招呼道:“吴娘子可是很久没来了!可要一同用晚膳。” “大家都好,可曾有人见过老杜?我寻他有些事。”她也很自在地同众人一一打了招呼,才又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目的之上。 李大娘想了想,道:“老杜啊,这个时辰他应该在楼上,你直接去他往常的屋子寻他就是。” “谢谢大娘,阿碧还给大家带吃的了,赶快分一分!”“有吃的!谢谢吴娘子!”…… 趁着大家分吃食之际,她直奔杜堂主处。进了房间,堂主很是讶异地问道:“郡主?今日怎有空再来济善堂,可是有要事?” “老杜,咱们就别这么客套了。我来就是为了药材的事,太医院那边已经应下了,下月会额外拨款将药材送来,这回定是足量的,你就不用担心了!”瑞阳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将好消息先告诉他。 果然他喜出望外,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但笑很快又止住了,谨慎道:“那这额外的款项不会从济善堂旁的地方又给扣下了吧……” 这点瑞阳确实没有想到,但估摸着也并非没有可能,她只得答道:“我是用郡主的身份来压太医院,才得这么个承诺。但究竟会不会兑现诺言、又或是会不会扣下其余款项,现在也不敢说死,但我敢应承你:若太医院若再耍滑头,我定禀明圣上和皇后娘娘,必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老杜只是叹道:“都到了要从药商手中买药的程度,太医院怕是也没什么余药了。我已经同其他济善堂打听过了,他们这两个月虽都收到了药材,但量也只有应发的七至八成,只有我这处这个月是毛都没一根!” 这点她也很是奇怪,这两年明明风调雨顺,怎会缺药材呢?“可是这两年哪处产药大省受了灾?” 听了她的问题,杜堂主边思索边用手指敲着桌子,半晌手悬在了空中,“应当不是受灾的问题,而是用药材折税银一事有问题。这些行省为了折税银而上交的药材,大抵都是在库房里存了好些年的,我们过去收到的大多都是这种药材。” “这些存旧了的药材卖不出高价,但拿来折税银之时却敢报颇高的价格,因此从今年起圣上已停了这种法子。另外那些新采的药材也有些奇怪,自去年年初较之前开始少了许多,后来冬日里倒是多了些但效力不甚佳。不过到如今无论是库存还是这些次的药材也都没了。” 这般心酸事,瑞阳听了心里也难受,连忙保证道:“老杜你放心,之后一年里我每月都按这月的份例给你送,虽不能完全解决眼下的困境,但好歹也能帮上些忙。” 晚间,郡主府。 今日同杜堂主的交谈让她一直挂着心,她总觉着哪里不太对,但一时也没想出来。 此时,阿赤终于核查完了安平的各项事务,来向郡主汇报:“郡主,安平的事老管家和他徒弟属实是尽心尽力地开始办了,我已查完了从前的府上账簿与从林管事处搜到的账本,基本上都能对的上。有一二处出入已和安平府府衙传过信,只是有几户人家因这些年林二德的混账行径而……” “而怎么样?”瑞阳心觉不好。 “这几家都是寡母带着孩子的人家,孩子倒是还好只是瘦弱了些,母亲都……过世了。”阿赤犹豫着将事情一一道来。 “砰”地一声茶杯碎片飞溅,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手不由自主地握拳,怒到全身微微颤抖。 “京兆府那判了吗?”“尚未,已经审了几次,定下了几项罪名,听风声大约是全家流放。” 圣上仁慈,制定律例之时严控可判问斩的罪名,各项刑罚也较前朝轻了不少。这也就是为何林二德犯下种种罪行,仍可免于一死的缘由。 “那便把此事的证据一同呈递京兆府,跟那边也通个气,他家人中未涉及此事的人流放也就够了。”瑞阳的话并未说全,也足够教阿赤听懂了,至于这几家孩子自会命人妥善照料。 气略顺了顺,又想起了杜堂主之言,她给阿赤简单讲了讲太医院和济善堂之事,问道:“你说为何这新采的药材会先变少、再变多,最后又没了呢?” 聪慧的小侍女在心中将整件事理了理,细细地解释道:“既然存久了的药材是至太医院确实没了库存才变少,那便是各省上交的药材并无问题。问题就是出在这新采的药材身上,这些药材无外乎就是猎场和皇庄中野生的,或是药田里种植的。既然冬日里多的药材效力不佳,更可能是随意种在药田中未好好打理的,也就是说自去年初新采药材少了之后,太医院便让药农在药田中补了一批。这样来看的话,那出问题的地方便是太医院也全然不敢伸手的地方……” 二人对视,齐声道:“猎场。” 这时瑞阳才忆起去年同皇后娘娘去皇家猎场时所碰见的冲突,那时皇后娘娘明明应下会妥善解决此事,她才没再放在心上,谁知事情非但没有解决,竟闹得这般严重,各处济善堂都受了影响。 “阿赤,帮我向宫里递个信儿,说我甚是思念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何日有空再带上我一同去皇家猎场跑跑马。” 28. 私造火器 刚过午膳时分,这日头毒辣得很,汗水刚从头额处落下,还未等至脖颈便散得干干净净了。 往日里陈竺鹤觉着心烦意乱时,便会在心底默念几遍《清静经》静神,好摒弃那些杂乱的七情六欲。只是这天气实在太过酷热,哪怕是再无情绪与杂念,依旧汗如雨下,擦都来不及擦。 好在军营再夏日里,午后会休息一个时辰,好避开烈日当头的时候,少教人中暑。他快步向自己的营房走去,在路过甲匠部匠坊附近时,只见一人从对面踉踉跄跄地一头栽了过来。陈竺鹤连忙将来人扶住,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石王主簿。 火器营中将工匠分为甲匠部、乙匠部与丙匠部,分别由王石、陈竺鹤同刘连清三人统管。王主簿出身不凡,是王司监的长孙,刚及冠后就入了火器营,一步到位直接就任主簿之位,统管甲匠部。 虽有王司监这般靠山,但他本人对争权夺利并无兴致,平日里只是管好自己一亩三分田内的事。无论是谁,他都是见面三分笑,能帮就帮,因此在军中好友众多。 “王主簿,你这是怎么了?可需要我扶你去看看军医?”陈竺鹤见他面色苍白、唇色也毫无血色,整个人更是冷汗直流、浑身微微颤抖,一副病弱的样子,因此很是担心地问道。 王主簿撑着他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虚弱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陈主簿不必担忧,不过……不过是天气太热,我贪吃了些,现下就开始闹肚子。我不要紧,要紧的是甲匠部那边没人盯着。陈主簿可否帮我个忙,去……去里面帮我点个卯,我去去就来!”说罢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一头往茅房奔去了。 这般热的天,甲匠部的工匠竟在午后还开工?满怀着疑虑,陈竺鹤只好拐了个弯儿朝甲匠部的匠坊走去。 刚打开门,一阵热浪同猛虎下山般朝他扑来,炽热到难以呼吸。他在门口顿了顿,等略适应了些方往里走去,果然匠坊内正在开工的工匠不足三分之一,大多都靠在墙边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凉意。 见来了长官,门口的几个工匠连忙站了起来,刚想解释自己并未偷懒,但看清来人是乙匠部的陈主簿而不是王石时,他们面面相觑不知缘由,还是其中一个胆大的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陈主簿可是来找我们王主簿的吗?” “你们王主簿身子不适,现下去寻军医了,所以托我来此看看。你们不必在意我,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陈竺鹤也没打算在这般天气强逼工匠在休息的时间开工,于是就在门口的椅子坐下,准备等王石回来就可换班。 虽然他并未说什么,原本靠在墙边休息的众工匠又陆陆续续地开始了自己的活计,匠坊内自是更烫了几分。 次日晨,司监营帐。 昨日本该是甲匠部上交最新一批燧发枪的最后期限,但这都过了数个时辰还迟迟没有消息。王司监着人去甲匠部匠坊寻王石,但却没见着人,只好带了个工匠回来复命。 “王石呢?怎么带了个工匠回来?他顶什么用!”王司监不解地道。 工匠不敢直视他,低垂着头答道:“见…见过王司监!我们王主簿身子不适,自昨日午膳后就不在匠坊了,是托陈主簿来盯了半下午。” 不料王司监听闻陈竺鹤到甲匠部一事很是不悦,嘴中喃喃了一二后,气得拍了桌子,这下工匠更是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你给本官好好想想,陈竺鹤自进了你们甲匠部的门以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全部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抖成筛糠的工匠不住地点头,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苦着脸道:“陈主簿进门后,就说王主簿身子不适托他来看着,然后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也没做什么了。” 但王司监显然不信,只觉着是工匠有意敷衍他,眉头皱得更深,道:“你可想清楚,我可还会再问别人,但凡你们说得不一样,你就别想再在火器营呆着!” “我想,我想……求司监大人不要赶小人走,小人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工匠连连磕头,然后伏在地上冥思苦想。 “陈主簿有一回坐累了,站起来往四周略走了走,说…说了句‘还是甲匠部的匠坊大、工匠多啊,可比我乙匠部来得…’,哦对,是‘来得威风多了!’然后又坐了回去,没过多久乙匠部那里就有人寻过来说是有事让他回去,他就走了。” “大人真的只有这些了,小人绝无撒谎,求求大人不要赶小人走!求求大人了!”言罢又连磕了几个头,直至额头渐渐有了血色。 “那你说说,他走过的地方都是负责什么的?”王司监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直盯着工匠问道。 “回大人的话,都是些检查枪管直不直溜、管径误差大不大这些小事的,精细活儿都在里头,实在是太热了陈主簿一步都未往里头进啊。” 见也问不出什么了,王司监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左右两边坐着的两位少监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工匠走后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略活动了下。 左边坐着的少监姓江,是王司监的大女婿,为人很是精明,从未行差踏错;右边的则是李少监,最是会溜须拍马,虽然年纪与王司监相仿,但事事都以他为先,就差管人家叫爹了。 “这事,你们怎么看?陈竺鹤那小子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你说王石也是,不舒服就自个儿去找军医,没事让一个外人跑去甲匠部干什么!”王司监一向不喜长孙交友广泛,他觉着朋友只需结交有价值、可利用的即可,王石的这些个朋友统统都是狐朋狗友,眼下竟然还敌我不分,教陈竺鹤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进了甲匠部的门。 “我看这事司监大人也不必这么着急,陈竺鹤那小子懂什么,哪里比得上我们王主簿天资聪颖。再说刚刚那匠人不是说了吗,他一进门就被热昏了头,只能坐在那呆着,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少监开口劝道,还不忘奉承一句王主簿。 但显然江少监并不同意,冷哼了一声后,道:“李少监别光顾着拍马屁了,小心拍到马蹄子上去,误了大事!你说陈竺鹤什么都不懂,可别忘了这小子一家子世世代代都是工匠,而他运气好当了两年工匠学徒就被宁贼看中,收作关门弟子,没几年就出了师,你说他会不懂?我看还是要防着他点才是!” 王司监也是疑虑再三,毕竟他这次是奉杜国公的私令,偷偷仿制西洋最新一代的燧发枪,一旦被发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若非国公出了大手笔,他才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朝廷弄来让研究的燧发枪,是从东洋海寇处劫来的战利品,仔细研究过后,应是西洋上一代用旧了的,极其讲究燧石的质量,成功率也不高;但最新的这一款是从南洋走私而来,比前者设计精巧得多,大大提高了点火的成功率。 现下他可是往上报了燧发枪易点火失败,战斗时不如火绳枪,不宜大力推广的结论。若被人发现他手头不仅有更易点火的新式燧发枪,还被圣上知晓他偷偷仿制了一整批……那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无论他知不知道,我都得教他不知道!宁贼死都死了,若是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你们去看看能不能把他拉拢过来。不过无论拉拢得了还是拉拢不了,都给我仔细盯着这个人,手里必须得有他的把柄。”王司监脸色冷得很是难看。 李少监连忙问道,“那要不干脆,”手作割脖状,“一了百了!” “他再没家世,如今也是有官阶有军阶的主簿,他要是出了事,京兆府定要彻查火器营,那不是更容易泄露消息?再说你当还是前朝啊,大活人说没就没,也没人能管。”江少监一向很看不上李少监,现下更是被他的馊主意气到连连反驳。 “你!”“我什么我。” 本就被此事弄得颇为心烦的王司监制止了二人的斗嘴,“好了,都给我住嘴!别给我搞窝里讧,小婿啊,接下去就由你同阿石催甲匠部日夜赶工,尽快把这一批燧发枪制作完成。对了,猎场那边发现的燧石怎么样了?已经彻底封了好几个月了,幸好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伤了一直没打猎,不然可就麻烦了。” 二人也很是会察言观色,立马都止住了争吵。 “岳丈放心,西山那边的燧石已经采得差不多了,大约再两三日便可结束,不出一旬就能教猎场恢复原状。”江少监很是得意地汇报着。 “嗯,那便好。” 就在此时,一个士兵在帐外急报:“不好了司监,皇后娘娘和瑞阳郡主已经至皇家猎场,说要进去打猎!” 29. 皇后驾到,猎场谜团 晨,皇家猎场。 碰见这等祸事,一众守门士兵皆是战战兢兢,一面是守备军的长官严令禁止任何人进入猎场;另一面则是皇后娘娘亲临,带着郡主要进猎场跑马打猎。 无他法,最后只有一个士兵壮着胆子上前回了皇后娘娘的话:“小的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见过瑞阳郡主,郡主万安,二位久等。” 皇后在此已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但只见众士兵一副畏畏缩缩模样,却迟迟不肯开门,哪怕像她这般的好脾性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免了,究竟为何还不开门,还要让本宫等多久?” 估摸着时间,赶回军营中传消息的士兵眼下应该已经到了,只要再撑上一盏茶的功夫,他应当就会带人回来解围了。 回话的士兵想到此处,心定了定,口齿也伶俐了些,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不是我等有意怠慢皇后娘娘和瑞阳郡主,实在是前些日子一直下雨,猎场里有座山塌了一小块,这些时日弟兄们正在里头赶工修缮。但小的们都是在大门口守门的,实在不知里面是否已经修缮完成,这才一直不敢贸然开门,也是怕有个万一,伤了娘娘和郡主凤体,那我们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山塌了?哪座山?塌成什么样了?严重么?是否伤了人?要不还是让工部来人瞧瞧,别你们自以为妥当了,日后又出事。”另一座车架中的瑞阳掀开车帘,将脑袋探了出来道。 没料到车架内的郡主突然开口,还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士兵紧张得手都有些抖。他连忙将手背到身后,眼神左右飘忽,努力措辞道:“小的也只是见军中工匠日日进去修缮,但小的是守卫士兵,不得擅自离职,所以也未曾亲眼见到,不敢说严重不严重……” 虽然他属实不知军中来人日日在猎场作甚,但直觉告诉他不能教眼前的贵人起疑,于是他刚想开口寻个理由阻止,却见远处又来了群人—— 这群人来得很快,不多时便到了猎场门前,每个人都背了个颇大的背篓,脑袋上还顶了个硕大的斗笠。 一见来人的打扮,一众士兵都心道不好,这些人明明已经有几月未曾来过猎场,怎得刚好今天他们又来了。 “嘿!诸位大哥,这是太医院命我等来猎场采药的凭证,您看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们进去?这都好几个月不让我们进了,那药材都要在山上烂光了!连太医院也缺医少药了,京城里的济善堂这个月都断粮了!行行好,各位大哥……”领头的采药人一过来就朝最近的士兵奔去,全然忽视了一旁的皇后和郡主,边说边拉着士兵的衣袖不撒手。 要放在平日里,士兵自当随手将人打发了,可这是在贵人们的面前,他张口还将济善堂断药材的事情,凭空就栽在他们头上,这如何教人不慌。他连忙将采药人给按下,口中很是威严地道:“你这耍无赖的破落户,怎敢在皇后娘娘和瑞阳郡主面前撒泼!还不快快谢罪!” 但他口中的瑞阳郡主却直接高声道:“不必了!”言罢就从车架中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二人面前。只见士兵和采药人双双跪下,将头低了下去,不敢与她直视。 “右边那个,对,就是你,把头抬起来,”她走到采药人的面前,“你们是谁,和太医院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刚刚说,猎场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让你们进,药材都在山上烂完了是怎么回事?” “回,回郡主的话,是从去年开始,太医院雇俺们来采药的。俺们就负责定期进猎场里边,采一些有用的药材,这些药材里大部分都是要送去各处济善堂的。但每每俺们要进猎场,都要被兵爷们拦着,有时候塞点东西管用……”采药人装作不慎说漏的样子,捂了捂自己的嘴,才又迟疑地道。 “之前来五回好歹能进两回,可这几个月兵爷们是说什么都不让俺们进了,太医院那边又催着要药材,俺们也是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又来这试一试。”言罢采药人一个中年汉子,竟开始嚎啕大哭,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士兵被他上来就向郡主告状的行径吓到,谁知这人竟说嚎就嚎,丝毫不顾及什么颜面,再加之他说得也基本都是实话,更是有口难言,只能有气无力地反驳道:“你…你血口喷人!” “好了,别哭了,先把事儿说清楚。你们最后一次进山是什么时候?”瑞阳不理士兵无力的辩解,又接着问采药人。 大汉也是说停就停,用袖子随意擦擦脸上的眼泪鼻涕,很是清明地答道:“大约是二月末、三月初的样子,我们各进了一趟猎场,此后就再未进去过了。” 三月初,那距今已经四月有余了,太医院先是断了各行省的药材,又没了猎场这边的供应,能供给各个济善堂这般久也是难得。瑞阳心道还好她提前让人通知了太医院的魏院使,虽然他年事已高,近来已经不怎么管事,但涉及百姓,一向仁心的院使还是出手了,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事情皇后娘娘都已听到了,但她一直沉默着并未说什么。一是她不知眼前之事是真是假,二来她开始怀疑瑞阳非闹着要来跑马的用意,看起来并非是真心想念她了。 此时,迟迟未至的王司监终于姗姗来迟,携江少监同李少监气喘吁吁地给皇后行礼,却有意漏了站在采药人面前的瑞阳。 “原来您就是王司监,久仰大名,不知司监在守备军中是何营的长官?”然她却很是好声好气地先同来人见了礼。 “本官是火器营司监,这两位是我的副手,分别是江少监和李少监。”王司监还是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很是倨傲地介绍道。 瑞阳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上眼药道:“难怪司监不认识我,上回我同大伯母见的是步军营将军,不是您火器营的司监。哦对了,你说巧不巧,上回我们也刚好碰到,守卫士兵不准采药人入内采药,今日又碰见了,看来你们守卫军很是经常做这种事呢,难怪济善堂日日缺药材。” 这话说得狠,上来便说守卫猎场是步军营的职责,同他火器营没半分干系;又将济善堂断药材一事全然怪罪在守备军身上。 日头还不大,但王司监已是冷汗直流,他本就因此事颇为心虚,眼下又撞上个直言不讳的瑞阳郡主,他生怕皇后娘娘察觉出何处不对,所以迟迟不敢接话。 还是最初回话的士兵转向了他,道:“见过王司监和各位少监,今日我们将军轮休,守备军中就剩各位长官,小的这才让人请了您来,叨扰各位都是小的不是。主要是前些日子雨季,山塌了正在修,但小的们都是在大门口守门的,未曾进去过,才想问问各位长官可否知晓现下的情形,皇后娘娘同瑞阳郡主进去打猎可有危险。” 听罢,瑞阳目光箭似的盯向了士兵,今日之行中,她唯独没料到会有这般张口扯谎还镇定自若的人。 但王司监却好似听到了悦耳仙乐,连忙道:“无妨无妨,左将军不在,我们这些做同僚的本就该来。”然后朝皇后娘娘和瑞阳长做一揖,恭敬道:“微臣秉皇后娘娘,修缮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仍大约需半月的功夫。都是微臣的不是,未能及时上报,害皇后娘娘同瑞阳郡主今日空跑一趟,臣难辞其咎,还望娘娘降罪!” “既然是山塌了,那我们在跑马场中跑跑马也行,还请王司监开门。”料定猎场中定有蹊跷的瑞阳十分坚持。 但王司监显然并不买她的帐,只是继续等着皇后娘娘开口。 见二人陷入胶着,皇后也没了兴致,今日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再做这个受人摆布的木偶了,于是无所谓地道:“好了,佑儿,本宫今日没有兴致了,咱们走吧。” 正当王司监长出了口气,瑞阳不服不忿之际,皇后又补了一句:“但把采药人都放进去,若姑姑你留下,每个采药人的药篓不满,都不许离开猎场。” “皇后娘娘三思!”“多谢皇后娘娘!”在场两派人士听到凤旨,喜悲不同。 火器营。 见王司监等人匆匆忙忙地往猎场的方向狂奔而去,陈竺鹤很是疑惑,拦了对面来报信的士兵问道:“司监和少监们是怎么了,这般急匆匆地去哪啊?” 报信的士兵已完成了任务倒是闲了下来,答道:“回陈主簿的话,大人们往猎场去了,皇后娘娘和瑞阳郡主今日要来打猎,在门口就被守卫的士兵给拦了下来,所以他们才急得不行。” 听罢陈竺鹤很是惊了:瑞阳不是身怀有孕,怎么会想到来猎场打猎?还有守卫的士兵是疯了吗,竟敢拦皇后娘娘的凤驾? 难道,这猎场中有什么问题,竟让他们铤而走险,甚至敢拦下皇后! 30. 误会解除 虽然皇后娘娘没有明着怪罪于瑞阳,但若姑姑还是悄悄给郡主府递了消息:那日回宫后,皇后娘娘很是不悦,连午膳都未用,因此还望瑞阳郡主,不要在娘娘气头上的时候,再做出些出格的事了。 即使此事的出发点是为了百姓,但郡主也知自己是借皇后娘娘之名,威逼守备军打开猎场的大门,更何况此事,自己还是借着思念皇后过甚的名义,却做着利用她的事,使得这两日她也有些茶饭不思。 过了两日瑞阳上了道请罪折子,详述了太医院同济善堂的困境,虽为解二者之困行了此招,但自己也不该假借跑马之名,行放人之实,因此告罪于皇后娘娘。 但皇后看了请罪折子,好不容易消了点的气又冒上来了,将折子往桌子上一拍,神色又冷了下来。 “唉哟,咱们郡主怎得这般糊涂!皇后娘娘哪里是怪她做善事,分明是觉着她怎么不提前先通个气!教娘娘觉着和郡主不是一条心,这才心里难受。”若姑姑打开折子一看,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有意缓和道。 听了姑姑的话,虽然也知道她特地点明,瑞阳是为百姓方做此事是在替她求情,但这话属实有效果,皇后也冷静了些,道:“好了姑姑,本宫自知佑儿不是有意伤我心,但她想解太医院同济善堂的困境,怎得不知先问过本宫与圣上?这等事情,难道我们还能拦着她不成!这些时日她同本宫生疏不少,好容易主动一回,竟还……” 看着皇后伤感的模样,若姑姑也很是心疼,她是看着皇后长大的,自知皇后待郡主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确实对郡主来说很难接受,但这也并不是皇后的错。 瑞阳郡主府。 “郡主,人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让他进来。”“是。”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汉子,跟在阿赤的身后走了进来,很是规矩地行了礼,与当日在猎场门口哭天喊地的耍赖模样,截然不同。 见他今日很是识礼,与上回在猎场见到他时判若两人,瑞阳很是感兴趣地问道:“不知该怎么称呼?做些什么营生啊?” “郡主说笑了,小人牛大,郡主叫我老牛就成。小人家住城南的叶儿胡同,平日里就靠写写话本,和在茶馆里说书挣点银子,混口饭吃罢了。”牛大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往外说了。 瑞阳心道,既写话本又说书,难怪做起戏来这般顺畅。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起前些日子的事:“那日我先随皇后娘娘回了,也不知守备军的人,最后可有听从娘娘旨意?” 牛大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那位王司监一副不情愿让我们进去的模样,但皇后娘娘的凤旨他也不敢违抗。最后就是寻了一批守备军的兵爷,挨个儿跟着我们,这才放我们进去采药。而且有一件事格外稀奇,从前我们采药都是各个山头四处走,可那日却只许我们在最东边的那座山上活动,别的地方都不许去。” 最东边的山上?王司监肯让他们去的地方,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可猎场占地颇广,光山头就有六七座,他们到底是在哪里搞花样呢? “对了,日后你就让那些采药人按旧日惯例,定期去猎场采药,若是又有把人拦下来了的事,就给我传个消息。欸老牛你不是在茶馆说书的吗,怎么会又扮成采药人呢?”她有些好奇魏院使从何处寻来这能人儿的。 牛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脑袋道:“我弟牛二是在魏院使家做事的,这不是院使大人要找个能说会道的生脸,他就想起我了。我从前是说过书,不过这两年就专心写话本子了,嘿。” “我原以为话本子都是些酸腐秀才或者闺阁女子在写,原来老牛你这般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还有这爱好呢!”瑞阳实在是觉着牛大这人很有意思。 “郡主可别看我老牛长得粗,我心可细咧!再说这话本子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那些个英雄志、鬼怪奇谈什么的卖得也都可好了……”论起话本子,牛大倒是滔滔不绝了起来,她也觉着听着有意思,二人一来二往聊了许久。 人走后,只剩阿赤和瑞阳二人,她这才上前汇报:“禀郡主,那主动回话的士兵已经查到了。您可还记着当初寻假成亲对象时的几个人选?”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早就不记得了,便只是摇摇头。 见她没了印象,阿赤主动帮她回忆道:“那时有位公子是杜国公家的旁支,准确地说这位公子是现任杜国公二弟之子,也是国公家二房的独子,名唤丁悯哲,目前正在守备军的□□部历练。而那能言善辩的士兵,就是自小就跟着丁公子的小厮,因丁公子入守备军之际,他也脱了奴籍随主进了守备军。” “可是那小厮是守卫的士兵,应是步兵营的人;这位丁公子既是□□部的人,不应该归属于火器营吗?”既然小厮是为了主子历练才进的军营,不应该随侍左右吗?瑞阳有些想不通这一点。 阿赤似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一问,答道:“□□部既不属于步兵营也不属于火器营,这个部门是归守备军直属统领管辖,与各营平级。再说如今我们也只查到了这个小厮在步兵营,怕打草惊蛇并未深入探查,也并不知晓丁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埋在各处的钉子。不过杜国公为何要将子侄送入守备军,这看着也挺奇怪,毕竟老国公早年投诚后便言明此后再不带兵,这才得了圣上放心授予国公之尊。圣上还特地迎了老国公的小女儿入宫,便是如今的吉贵妃。” 吉贵妃如今不过三十出头,比圣上小了近二十岁,膝下仅有年方五岁的四公主,平日里也是不争不抢、从不出头,也不怎么参加宫中宴会,因此虽有贵妃之位,但瑞阳对她并不熟悉。但能在深宫中熬到贵妃之尊,仅次于皇后,定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现下还并没有什么头绪,她对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也并不感兴趣,她这次插手守备军的事,也不过是因为济善堂的缘故。因此她也懒得再探查些什么,只是随口吩咐道若无特别的事,无需继续查探,免得落人口实,白白暴露了自己。 “此外陈主簿想跟您调个时间上课,说是明日家中有事他需在家帮忙,不知郡主可应下?”阿赤很是尽责地将大小事务一一汇报道。 “既然他家中有事,那换便换了,他可说了何时?”“正是今日,大人他怕是已在外边候着了。” 什么?瑞阳很是疑惑地看着阿赤,怎么先生在外候着都不提醒一声,她也很无奈地答道:“郡主您与牛大聊得正在兴头上,阿赤也不好打断……” 罢了,来就来了,唤人进来便是,反正正巧也在书房,也不用挪动步子,后头也没什么旁的事情。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渐晚,今日的课也已上完。 陈竺鹤收拾完东西,本想直接离去,但又想起前几日的事,心中有些担忧,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听闻郡主前几日到猎场打猎了?” “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是去猎场走一遭,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先生都听说了?”瑞阳没料到他突然会提起此事,不知他的用意。 “这…那…这事本不该在下来说……”若非跟着洪虚道长这么多年学了些医术皮毛,他对女子身孕之事怕也是一问三不知,但常人都知跑马打猎对身怀有孕之人过于激烈了些吧。 见他这般犹豫,瑞阳倒是奇了,他究竟要说什么?“先生但说无妨。” 又停了几个呼吸,他才一口气道:“虽说女子怀有身孕应多动些,这样对母亲同孩子都有好处,但是打猎这般激烈的活动,郡主要不还是再等等?” 听完瑞阳好似更糊涂了些,她不知这话为何要对她来讲,还是阿赤及时在她耳边道来陈主簿怕是以为是她身怀有孕,这才反应过来:上回秦源只说替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可半点没提是汝娘和阿凝的孩子!难怪先生以为是我有了身孕。 想通后,她不由得笑个不停,这阴差阳错倒是让教火器的先生操心上了女子身孕之事。 这笑倒是让陈竺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人。 好不容易等劲儿过去,瑞阳才很是正式地道谢:“不管如何,还是多谢先生,这也是忧心我的身子。不过先生放心我身子康健得很,只不过并无身孕,是柳夫人有了孩子。” 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已经不足以抒发他此刻的心情,他只想今日从未说过这话,从未来过此处,最好是从未答应做这什么劳什子先生。 “对了,那先生明日是有何事,可需我帮忙?”见他窘迫模样,瑞阳主动岔开话题。 31. 偷看相亲 次日午膳时分,阿满酒楼。 这是瑞阳第一次踏入城南地界的酒楼,好奇地不住四处张望着,觉着这酒楼构造同陈设,都与京城别处的不太一样。 倒是柳娘子幼时是在城南住过的,后来也时常随父母来此处,知晓些其中秘辛,她耐心地介绍着这阿满酒楼: 酒楼名阿满,取自如今酒楼东家曾祖母之名周圆满,这酒楼是她年轻时从路边小摊一步一步做起,凭借物美价廉的酒菜与风雨交加都日日开业的特色,很快就在城南扎稳了脚跟。这么多年来,除了几次因战火波及外,阿满酒楼从未停业过一日,就连年节都早早地被定下。而且周家的家传秘方也只传女子,因此一代又一代周家女既是酒楼东家,也是后厨掌勺的大厨之一。 “这阿满酒楼果然与众不同,三楼的酒楼竟不设包厢,最多就是咱们在的三楼各桌之间设了一道屏风。这菜式倒是新颖,从前在别处都未曾见过。”瑞阳吃着刚端来的菜肴,刚尝了一口就赞不绝口。 柳娘子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娘子,心道这哪像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分明就是饿死鬼投生!今日真是被她给骗着出门了。“所以,今日是夫君主动拜托你带我出来逛逛的?” 嘴里都是食物的瑞阳满得一时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好不容易咽下后才解释道:“今天一大早,徐沐那家伙就来了,不过那时候我还没起呢。他就只好对着阿碧絮叨了许久,大意就是你这些时日不愿出门,他又每日需上衙,只好拜托我多带你出来逛逛了。” 如今柳娘子的身孕早过了三个月,好生调养了一个多月,她的身子已大有起色,只是她心中烦闷、时常郁郁不乐,也不怎么愿意动弹,更别提出门散心了。陈太医这几日来请平安脉,说是她还是心思郁结,建议多出门逛逛、晒晒太阳,兴许会好些。 “佑娘,你定有事儿瞒着我,带我出门逛逛,怎就跑到城南来了,你平日里哪里来过这种地方?”柳娘子托腮看着眼前人,心思剔透得紧,一眼便瞧出不对劲来。 “嘿嘿,确实是,你可还记得圣上给我请的火器先生?他等会就在隔壁桌相看夫人,这等热闹我自要来看看!”瑞阳递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七月十五午时,阿满酒楼三楼西边第一桌。 纸条上的字迹十分清秀,大约是个娘子写的簪花小楷。但柳娘子还是不解道:“就凭这张纸条怎知是相看?” 于是瑞阳同她复述了一遍昨日的情形: 对了,那先生明日是有何事,可需我帮忙?” 话音刚落,陈竺鹤却下意识撇开了目光,脸色也变得颇为尴尬,甚至隐约可见隐约绯红,但他只是道:“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父亲定了桌酒菜让我务必要去,郡主不必放在心上。我…天色也不早了,就先走了……” 然后他有些仓皇地快步离去,那样子简直像是逃难的,连袖口飘落了纸条都未曾察觉到,匆匆忙忙地就走了。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便将瑞阳的玩心给勾了起来。 “可我还是没明白,为何就这么一句话,你就能断定陈先生是要来相看了?就算他要相看夫人又如何,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在如今律法之下,少有人迟迟不肯结亲,又不是谁人都像郡主一般不缺钱财。毕竟这陈竺鹤也是二十有余的人了,要相看自也不是怪事。 瑞阳连忙用公筷夹了几筷子菜到柳娘子的碗碟中,劝道:“总之再一盏茶的功夫不就能知晓了,若真是热闹,汝娘同我等会可得将嘴闭紧了,不然让人家娘子发现我们在听墙角,未免太过尴尬。” 知道是听墙角你还来!还将我带上了,我本来就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柳娘子不禁在心中嘈道。 透过屏风,可不真切地瞧见有二人正一起走了过来,他们在隔壁桌落座后,其中一人道:“这儿你比较熟,不如陈大人来点菜?”听着是女子的声音,应该就是先生要相看的娘子了。 听见旁边相看开始,瑞阳和柳娘子也下意识地住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听事情会如何发展。 “好。”从应下、点菜、确认,陈竺鹤就花了几句话的功夫,然后二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尴尬,从他们一桌,蔓延到了瑞阳和柳娘子这一桌,尤其是郡主,都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一出声就教他认出来。 一刻钟功夫,二人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小二不断的上菜声音。本来很是美味的菜肴在瑞阳口中也有些味同嚼蜡,她本意是来看热闹,没想到竟亲眼见证这般无声的场景,倒是柳娘子很自在地吃着。 又一刻钟过去,两桌人都用完了膳,终于开始了正题。 “宁娘子有所不知,在下日日都在军营值班,除了旬休之日并不归家,怕是并非良配啊。”谁人也没料到,陈竺鹤一开口便是结束。 但来相看的娘子一副很是疑惑的样子,问道:“我邻居家的郎君也在守备军做事,他就日日都回家啊,为何陈大人……” “宁娘子有所不知,守备军处在城外西郊,而宁娘子家正好住城西,因此若每日骑马往返于二者,单程不过一刻钟,自然能日日归家;而在下家境贫寒,同父亲住在城南,家中也出不起一匹马的嚼用,只好步行往返。若天气好跑一趟也要半个多时辰,若是碰上雨雪、刮风,那就更不一定了……”陈竺鹤也很客气地解释道,但话里话外仍是劝娘子三思。 听完他的话,宁娘子静静地思索了一会,似是想到什么,她笑着提议道:“那不若这样,成婚后我家可在城西再买一座宅子和几匹骏马,陈大人这般就可日日归家了。” 先生听了略点了点头,道:“宁娘子的法子是可行,但是若娘子肯做出这般奉献,何不直接寻个男子入赘?或是寻个能帮衬上娘子的?何必找在下这种差事繁忙又俸禄低微的呢,又不能时时伴娘子左右,也不懂做生意,不能帮衬上你。” 这说法倒是新鲜,让她很感兴趣,道:“我如今管着家中几家绸缎铺子和水粉铺子,日日都在铺子里忙活也很是忙乱,更不用提日后接管更多家业,定是忙上加忙。若我寻大人这般同样忙碌的郎君,那岂不是夫妇二人日日都见不着面了!但若我寻个能帮我管好内宅,或是同样懂得经商之道的郎君,那日子过起来会更有声有色。” 言罢,宁娘子觉着今日有了意外之喜,明确了日后相看的目标,举起酒杯敬了陈竺鹤一杯,笑道:“多谢大人为我指明方向,日后大人若有了心仪之人,欢迎来我宁家的铺子,说是我宁倩的朋友定给你们打折。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单我已让人买了,后会有期!”然后,竟头也不回地就这么走了。 待陈竺鹤也起身离去后,瑞阳才放松下来,但还是一副震惊模样,问道:“汝娘,寻常相看就是这般吗?” “既是相看,就是大家把各自的条件都直接摆到桌面上互相比较,然后寻个最合适的合作伙伴,共同经营未来的日子。所以,同他们一样将话讲得这般直接明了的很是常见,但是不一样的是,一般人相看是为了成,而陈大人这显然是奔着不成来的。”柳娘子细细地为她解释道。 原以为会瞧见话本子中郎有情、妾有意般的场景,或是羞涩难当的二人磕磕绊绊开口的对话,没料到原来相看竟这般实际,这让瑞阳的想象彻底破灭了。 见她颇为遗憾的模样,柳娘子觉着心情倒好些了,毕竟这般活宝样子平常也见不着。“你先自个儿在这慢慢叹气吧,我先回马车上了。” 瑞阳很是知情识趣地点点头,寻来小二又点了些甜点打包。正在她举着杯桃花酿准备喝下时,本来早就离去的陈竺鹤竟从另一方向返了回来,靠在另一侧的柱子上开口:“袁娘子听得可满意?” “砰“的一声酒杯掉在了地上,瑞阳十分僵硬地转过了头,瞧见倚在柱子上那熟悉的身影,自然地又将头转了回去,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他见她这般也不由得心中乐了,但面上丝毫不显,径直坐在了柳娘子刚刚的座位上,将桌子上宁娘子写的纸条拿了起来,边看边道:“昨日我从袁娘子府上回去时,发现写有时辰和地点的纸条竟不见了,袁娘子可瞧见了?” 瞧没瞧见你看不出来吗?你手里拿着的不就是你掉了的纸条吗!自然心底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瑞阳只好脸上堆满了笑,谄媚道:“巧了么这不是,先生慢吃,汝娘还在马车上等我,我这就先走了。” “慢着。”陈竺鹤眼神一闪,正欲起身的瑞阳又坐了回去。 看热闹被抓包 偏偏此时四周竟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三楼都是空空荡荡的,瑞阳更觉着自己接下去的命运如无垠飘萍,不禁咽了咽。 见他手里仍摩挲着那张自己捡来的纸条,她只觉着自己似乎被捏住了命脉,一口气卡在脖颈处是大气也不敢喘,浑身上下写满了心虚二字。为了逃离这般尴尬的场景,她强挤出了个笑容,道:“先生可还没吃饱?随意点,帐我来付就好。”眼神瞟到纸条上露出的“七月十五”,顺势接道:“正巧今日是中元节,府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就先不陪先生多聊了……” 还没等她起身,陈竺鹤就松开了手,让纸条落在桌子上,但又用手指按住了它,方道:“袁娘子不必这般着急,这才刚过午时不久,也要相信贵府上各位的能力,没有主子在照样能成事。” 这个借口不成,瑞阳的眼神略转了转,又道:“您瞧这大中午的日头多盛,汝娘身怀有孕,还在马车上等着我呢,不若下次见面再……” “我刚进来时瞧见府里的马车了,在隔壁胡同口的树荫下好生停着,还有娘子可是忘了,半个时辰前刚下了雨,眼下……”陈竺鹤眼神转向窗外,“哪来的太阳啊?” 这话让人更没法接了,但不死心的郡主又尝试了最后一次,“先生不是说今日有事吗,何必在此处同我……”话没说完她就想锤自己脑袋,这不是正往枪口上撞吗! 这话听了他没忍住嘴角弯了弯,口中还是道:“要做的事刚刚已经做完了,也不会耽搁袁娘子多少时间,你不是正在等吃食吗,不如咱们聊聊?” “先生想聊些什么?”瑞阳略带期冀地看着他,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比如袁娘子为何此时此刻在此处?” 她的目光左右流转,心下正飞快盘算着个合理的解释,见她不回话,眼前人用手指轻叩了两下桌子,才教她回过神来,道:“正是我昨日捡到了这张纸条,想要还给先生,但一直以来我只知先生家住城南,却不知具体住址,只好依纸条所言的时间地点来到此处……” 这话自然漏洞百出,若是这纸条陈竺鹤并未见过,那今日之约他如何依言赴约;若是他已知晓,那也没有还这纸条的必要了。但他并不在意这现编的谎言,只是接着问道:“那为何见我来了也不出声,只是躲在一旁?” 还不是怕你瞧见我,我一出声可不就暴露了,瑞阳心里诽道,但面上还是作出一副为他考虑的姿态,“本来我是想要招呼先生来着,这不是瞧见先生带了位娘子一并同行,也不知是不是师娘,或是日后的师娘,不便打扰二位啊!” “你说的这位宁娘子可是京城富商之女,哪里是我配得上的,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师娘不师娘的。”陈竺鹤的语气带了几分落寞,但不知是为了何人而落寞。“不过宁娘子的字你昨日就见过了,难道没料到今日我是来做什么吗?” 既然躲不过去,瑞阳认清了现实,很是颓丧地认错:“先生罚我吧,都是我的错。” “袁娘子哪错了?” 反正都认错了,干脆痛痛快快地将事情倒了个干净:“昨日问先生今日是有何事,但您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还匆匆忙忙地走了,更让人好奇了。后来我捡着了落在门口的纸条,这一看便是个娘子的字迹,我就猜您今日大约是来相看的,所以就跟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陈竺鹤弯起的嘴角又平了下去,道:“只是为了……瞧我的热闹?“ 这话问得教人难以回答,说真话吧,学生为瞧先生的热闹到一旁偷窥,说出去可不好听;说假话吧,这一时半会哪来天衣无缝的谎话! “我只是觉着像先生这般模样好,又靠自个年纪轻轻就有了品阶的,定是有许多娘子仰慕的,怎会到了今日还是孤家寡人。”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却没料到他很是认真地答道:“只因没遇上教我欢喜的人,何必强求?成婚不过是一道仪式,人人都可成婚,但又有几人是以真心换真心。若真未遇到对的人,孤家寡人又何妨?” 这番话说得很是对瑞阳的口味,她虽一直不想成婚,也不觉着自己能全身心地爱上旁人,但她对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看得很欢喜的。“先生说得好,所以先生是觉着宁娘子不是那位对的人,这才像汝娘说得那样,一开始就冲着不成去的?” “相看本身只是一种方式,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寻夫人或夫君的人,往往并非是寻心爱之人。既然彼此的目的不同,何必浪费时间?不过袁娘子来瞧我的热闹,怎么还带上了柳夫人?” “汝娘?”瑞阳老老实实地道:“太医说应多带她出来走走、晒晒太阳,总之不能让她总闷在府里,白日里徐编修每日都得上衙,自然就是我带着她外出走动呀!反正今日也要出门,就顺手将她给带上了。” “原来如此,袁娘子同柳夫人可真是关系融洽,柳夫人的父亲可是柳如山柳大人?” 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加打听便知,她自然也不藏着掖着,点头应是。但她觉着先生今日有些奇怪,怎得一直问柳娘子的事情,莫非对她……于是好意提醒道:“柳大人不光是汝娘的父亲,还是徐编修的恩师,他俩可是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情比金坚。眼下又有了孩子,那可是神佛来了都拆不散的!” 这话一听陈竺鹤便知她又想歪了,无奈道:“袁娘子不知为何想法总是那么教人难以捉摸。我随口问一句不过是柳大人才声显赫,不仅书画双绝,棋艺更是高超,教人心向往之,只可惜天妒英才……” “呵呵呵……”瑞阳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想掩饰这更为尴尬的局面。 “不过今日之行,倒是让我更知晓了袁娘子几分。例如,传闻不可尽信。”陈竺鹤突然转了话头。 听他话里有话,她神情变了变,道:“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见她神色有异,他便知自己的猜测应坐实了几分,答道:“传闻中袁娘子对徐大人可是情深意重,哪怕知晓徐柳两小无猜的情谊,也不肯轻易放弃,这才有了圣上破天荒给三人赐婚的旨意。” 说到此处,他抬眼瞧见面色如常的瑞阳,方继续道:“京中对袁娘子的传闻不知真假几何,但这些日子我切切实实听到、见到的袁娘子,确实与传闻中的很是不一样。” “先生不妨直言。” “我见到的娘子乐善好施,不仅时常向孤老贫弱捐赠各类吃食、衣物乃至药材,猎场那回,为了让采药人进山还敢得罪我的诸位上峰,不过他们可能也不敢将威风耍到娘子头上;”说到这,陈竺鹤也不禁笑了,“为了圣上同临安王,娘子这些日子的埋头苦读、苦心研究,我也都在看在眼里。当然还有旁的,总之,我只是想说京中传闻不可尽信,真切相处过后方知娘子确实重情重义。” 虽说这些传闻大多都是瑞阳因着各类缘由自己推波助澜的,但头一回有人在自己面前直言传闻不可信,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先生……” “不过有功该奖,有错也该罚,今日之事确实是娘子想来瞧我的热闹,有错在先。为师就罚你将我送你的草图全部重描一份,半月之内上交,娘子可认?”陈竺鹤起了身,一副就要将此事揭过的模样,瑞阳还能如何,自是全部认下。 这时,正巧小二将打包好的甜点送了上来,还连声道歉让客官久等了。 此时他倒不留人了,只是道:“该聊的咱们也聊得差不多了,柳夫人已经等了快两盏茶功夫了,娘子不若……” 没等他说完,瑞阳就提着东西走了,脚步声踩得比平日里都重上几分,只因她不善绘画,这么些草图也不知得描到何时。 刚上了马车,她就直接让车夫回府,半分没遮掩自己不悦的模样。柳娘子见她这般,倒是奇了:“刚刚你作甚去了,怎得让我等了这么久?” “我点了几分吃食外带,正坐那等呢结果碰上去而复返的陈竺鹤了。”垂头丧气、有气无力的声音却引来柳娘子很是放肆的一阵笑声。 从未见过她这般笑,更不用说她有了身孕后日渐郁郁,连笑声都少有听闻。但瑞阳还是有些恼羞成怒,道:“汝娘!你怎能这般笑我,本来就是尴尬至极的事情了!” “是我的不是,哈哈哈……”还未致完歉,娘子又没忍住开怀大笑,这让郡主更气了,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活似西域方能见着的,碰见事情就将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好一阵后,柳娘子终于笑够了,屏住神情,方道:“那这不应是你心虚的事情吗,怎得回来很是怒气冲冲的样子。你偷瞧人家相看,还不兴许人家刺你几句了!” “才不是!我哪里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只是觉着有些丢人,还得乖乖认罚。汝娘,你可不能不管我,图可得帮我画几张!”说罢就跑去闹人家,冲淡了几分刚刚心尖悸动下的不知所措。 中元节 二人刚回府,就见着阿碧、阿紫带着一群小侍女在亭子里忙活着,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待走近后才发现,亭中桌子上堆着不少已刻好了的白萝卜,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每个侍女手里都还捧着一块在刻,桌旁则还有一箩筐切成块状的萝卜。 “你们这是在做什甚?为何都抱着块萝卜在雕刻?”瑞阳不解地问道,她只见过宫中御厨雕刻蔬果做装饰。 这时沉浸的众人才发现两位主子已走到跟前来了,纷纷行礼。阿碧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是疑惑道:“这不是郡主您说今年咱们府里要过中元节吗?” “是我说的要过中元节,可是安平府的中元节不就是点萝卜灯吗?你们只需将萝卜切成块,再把小蜡烛插上去不就大功告成了?怎得没见着蜡烛?”郡主边说还边比划了起来,“为甚聚在这开始刻萝卜呢?” 心灵手巧的阿紫将手中完工的莲花状萝卜递到瑞阳眼前,笑道:“郡主看我刻的萝卜可好?自然是因为,这是郡主第一次说要过中元节,多少年了府里就未过过此节日,当然要隆重些!夫人和郡主要不要也一起来?”众人随之附和,欢声笑语一片。 柳娘子和郡主被簇拥着坐到了石桌一侧,各拿了一块萝卜开始思索该做什么灯。不多时,柳娘子便拿了最小的刀和一支完整的萝卜开始刻字,这也逐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直至她将一句诗句完整在萝卜上显现出来,离得最近眼神又最好的瑞阳才看清了上面的字是: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不是从前的大诗人写给好友的诗吗,怎么想着要刻这个?”她问道。 柳娘子点点头,解释道:“中元节本就是思念的日子,与亲友阴阳相隔已是痛不欲生。哪怕在这日鬼门大开,也不过是他们能见着我们,我们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言罢,神色又惆怅了几分。 心知她是念及已故的至亲,深有同感的瑞阳自也知这般愁苦,不是旁人三两句安慰能消解得了的,便也不再开口,只是揽过她的肩,微微晃着。 “不过,佑娘为何你从前都不过中元节,今年却说要过呢?”柳娘子轻拍了拍好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转头问道。 “那这得从头说起:我外祖家早年住在安平府,因此我也在那住过好些年,见过不少次安平府的中元节。”似忆起不少回忆,她嘴角不禁带笑,“每年的中元节那里的百姓都要点萝卜灯,还要将这些灯,间隔一丈放满家中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灶台,除了萝卜灯还要放上瓜果、熟食等。因为传说中这灯可以指引过世的人回到自己家中,这也便能让他们见到牵挂的人,也吃顿饱饭。我爹娘战死在文城,葬在杭州府袁家的祖坟里,与京城相隔何止千里。我就算点上再多的灯,他们也见不着我,我自然也见不着他们。”说到后来,声音愈低,情绪愈沉。 直到柳娘子颇为心疼地牵起了她的手,瑞阳才回过神来,强挤出笑容地道:“可是如今不同了,汝娘你的爹娘都葬在京郊,若点上这萝卜灯,他们便可循着灯的只因来此处找到你和你幼弟悯儿,若见你现在与心爱之人成了婚还有了身孕,悯儿在学堂中表现也如此出色,他们定会很是欣慰的!在九泉之下见儿女能过得好,自也就安心了。” “佑娘……”柳娘子没想到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过中元节竟是为了自己,感动得眼瞧着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见着她几欲落泪,瑞阳倒是手忙脚乱了起来,连忙拿出手绢为她擦拭,“难怪陈太医说有了身子的人容易情绪激动,不过是过个节罢了,竟惹得咱们汝娘要泪洒郡主府了!”有意缓和气氛的调笑起了作用,眼前人一下子被她给逗笑了。 刚到申时,徐沐竟已放衙回府了,他和长随还有府中的几个小厮,各抱了一大筐的物件,晃晃悠悠地朝亭子走了过来,引得亭中人一阵讶异,不知他们抱着何物。 直到走到亭外,几人才将手中的筐放到了地上,一个个的都累得冒了汗。 “这些是什么东西,怎劳得你们这般兴师动众?都快擦擦汗,别等风吹了得伤寒。”瑞阳拿着萝卜半天也想不到该刻些什么,见来了热闹,将东西一扔直奔亭外。 徐沐边擦汗边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京城的中元节习俗是烧纸钱和纸扎,大家觉着将这些东西烧了之后,能让另一边的人拿到。这些都是各式纸钱,常见的有什么金银元宝、地府纸钞一类的,这些大家都各分一分,后面的几筐里都是各自有主的。最左边那个筐里就是给郡主你准备的,快看看可还有缺漏?” 最左边的筐?瑞阳闻言走到了那个筐前,伸手翻着里面的纸钱。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柄缩小版的长枪和一把大刀,枪尾与刀柄上都写着凌云二字,正是模仿先临安王旧时的惯用兵器而制作的,凌云刀已随主入了墓,而凌云枪如今正挂在临安王府的书房。除了这两样外,底下还有一层,放着一张颇有威势的弓,甚至还有弓弦,弓身通体呈赤金色,也是仿照先王妃爱弓造的。 先临安王同王妃皆是文武双全的全才,王爷擅枪、王妃擅箭,近身、远攻彼此配合,在旧日战火纷飞之际不知救下彼此多少次。直到文城一战,二人因故分离,这才没能…… 这般精巧的纸扎定是提前许久订下才能赶上今日过节,瑞阳心中千言万语、感慨万千,但到了口中却只能道出:“多谢…多谢你们,这定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多谢!” 徐柳二人忙道不必,柳娘子将阿碧拉了过来,道:“这都是阿碧的功劳,我们从前不知该做些什么纸扎好,还是她提议说是王爷和王妃都是习武之人,他们走了之后,若能在那边拿到自己趁手的兵器,定是会开心的!” “夫人哪里的话,阿碧……阿碧只是想让郡主安心。”谁知往日最是大大咧咧的阿碧,眼下却有些不知所措。 瑞阳也并未多言,只是走了过去紧紧地抱着阿碧。 无论是何处的习俗,为的都是让活着的人心安,毕竟是否真的有轮回,不至黄泉,谁人也不知晓。 西北大漠某处,天色渐暗。 为寻新路,袁停已经在这人迹罕至的大漠寻摸了一个月,可惜的是至今未找到一条可用的路。原因无他,只是近日沙尘暴频发,前一日方瞧见的绿洲,后一日便可消失在茫茫沙土之间,难以留下半点踪迹。 天光就快要消散了,这时是一天中最为危险的时候,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回到营地,那就可能永远都要留在这了。幸运的是今日带路的向导是在这生活了数十年的老汉,他不瞧沙漠外貌,单看天空中的万千星辰来认路。 “后生们,营地就在前面了,最多一刻钟咱们就到家了!”老汉指着某个方向,大喊着,粗犷的嗓音听得教人莫名安心。 然众人并不知老汉说的话是真是假,因两个时辰前他们刚躲过一场沙尘暴,来时路早已不见了,如今也只能随着老汉慢慢前行。 好在他是有真本事的,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便看见扎营的地方了,只是因为沙尘暴营地变得颇为破败。 见到他们回来了,营地里的士兵们也很是欢喜,皆大声唱着本地的歌谣,庆贺着他们又一次平安归来。 “王…袁哥,快收拾收拾,营地要搬到南边一百多里的地方去了,今夜都得赶路呢!”袁停的亲卫见他回来,连忙上前告诉他营地变动的事情。 但他却未回营房收拾东西,而是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从包中翻出来一块干了的白萝卜,然后将一支大火柴用力塞进去。 “袁哥你干啥呢?”亲卫不解道。 然他并未回答,只是点燃了火柴,闭眼喃喃自语了一阵,直到火柴燃尽,方睁开了眼睛,答道:“今日是中元节,我需按照家乡的习俗见过父母,否则这一行路便是一夜,会错过一年里唯一能见他们的机会的。” “走吧,趁今夜月色正好。” 京城的月色也很好,无论城西,还是城南。 吐露心事 十余年前,城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屋子,大多都在一片大火中,被烧成了断壁残垣;如今这些房屋虽早已重建完毕,但依旧不变的是仍一座屋紧紧挨着另一座。 陈竺鹤家就在城南的棉花胡同,这是附近胡同里都出了名得拥挤:一间小院三四间屋,能塞进几家祖孙三代人。他家院在拐角,又将隔壁小院给买了下来,打通连成了一整座。打通后两间坐北朝南的主屋,爷俩各一间,东屋几间房则住了婆子和小厮。 能养得起婆子煮饭、小厮跑腿,这是棉花胡同里其他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毕竟胡同里不仅住得挤,连过道中都摆满了各家的物件,实在没剩多少供人行走的空间。在这般的情形下,还能容得了婆子、小厮各住各的屋,在此处属实是“大户人家”了。 陈父在火器营里干了一辈子工匠,如今每月也能从守备军中领到一笔微薄的补贴,加上陈竺鹤每月的俸禄,两父子完全可以搬到别处,但父亲一直念叨着:“若是搬走了,平娘回来就找不见我们爷俩了。”就此作罢。 天光渐暗,但城南却日渐喧嚣。 “你个兔崽子,说了今日是中元节,还敢往外跑,还不快给我滚回家里!”隔壁大娘大开着门,气势汹汹地冲自家孩子呵道,见他还不往回走,一个箭步就过去将人给提溜回家了。 这仿佛是为今日中元节的祭拜拉开了序幕,每个院中的厨房都塞进了整个院里的人,一旁还都堆着小山似的纸钱与纸扎。而陈家则早早散了仆从,眼下厨房中也只有父子二人。 正因城南房屋密,中元节家家户户燃纸钱又容易造成火患,京兆府特地规定了只许在有烟囱的炉子中燃纸钱;若造成火患,起火那家一家老小都得蹲大牢,这才教众人都聚在各自院中的厨房。 自然,都在厨房烧纸钱了,各家各户也会顺便烧上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好教上上下下都能洗个痛快澡。 旁人家或许还会从纸扎店里买些现成的纸钱与纸扎,陈家各式各样的纸扎都是陈父亲手做的,只因他最知故去亲人的喜好。 厨房原本堆柴火的地方已堆满了陈父折的金银元宝,陈竺鹤顺手捡了两个往火堆里一丢,却被父亲拍了脑门:“混小子,说过多少次了,烧纸钱前,得先将生辰八字同名字默念一遍,不然他们在地下是收不到的!” 他摸摸自个儿的脑袋,觉着应是被拍红了,都有些晕,“手劲真大……“他低声嘀咕着。父亲虽然冬日里病了一场,然一开春就渐渐好转了,精神头不减当年,这工匠当久了,气力也就惊人了。 挨了一掌也是吃了教训,他乖乖地合十手掌默念着祖父母、外祖父母同母亲的生辰八字与名姓,还特地加了一句,接下去烧的纸钱可是要每个人均分的,才开始烧金银元宝。 但是烧着烧着,心思就开始飘到别处去了。“唉哟,爹你咋又打我!”陈竺鹤见自个手又被陈父打了一掌,痛得脸色都变了。 “我这哪里是打你,分明是在救你,你自己个儿看看,把元宝扔哪了?”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没注意,扔了太多元宝进去,火都撩到眼前来了,还想接着扔。见状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恭维父亲道:“这只能说明爹英明神武,比我这个年纪轻轻就双目盲症的主簿可强多了!” 陈父嘴上是贬他油嘴滑舌,但满脸乐开了花的神情,还是透露出他很是吃这套的,乐完方道:“你刚刚究竟在想什么呢,眼神涣散,一看就在跑神!” “这个……”陈竺鹤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同父亲讲。 “你这小子,怎地这般慢吞吞的,闷棍子打不出一个响来,别别扭扭地作甚。”陈父见他吞吞吐吐的,急得很。 似是下定了决心,他才开了口:“最近我遇见了个娘子……” “可是宁娘子?!”陈父兴冲冲地打断了他。 “不是宁娘子!爹你再打断我说话,我可就不同你把事儿说明白了。” 陈竺鹤做了个停的手势,才继续道:“这个娘子是我旧时在清风观的时候,就见过一次的:那时我口吃得厉害,除了爹娘和师傅,旁人都不愿同我说话,嫌我讲话慢又口吃。就是有一日碰上了她,她待我竟没半分嫌弃,同我聊了一下午,还想出好些个法子来帮我练口齿。” 陈父忆起了当年的事情,那时陈竺鹤刚刚下山没多久,送走了母亲后,成日里对着院中的树念叨。一开始他不知儿子究竟在做什么,但慢慢的,他说话愈发连贯、清晰,不出一年便可像旁人一般正常讲话了。 “那她可真是个心善的娘子了!”陈父不由得赞道。 但陈竺鹤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可把父亲弄糊涂了。看出眼前人满脸疑惑,他又接道:“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再回不去清风观,也有部分缘由是因为她。具体的不便告诉您,您只需知晓此事因她而起便可。” 因为她才回不去清风观?这对陈父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坏事,若不是因着洪虚道长的救命恩情,他怎会让亲子在道观长大,相反知晓此事后,他只想好好谢谢这位娘子,于是道:“那这位娘子可是有意针对你,还是她只是想做别的事,无意中连累到你呢?” 本来二人就是素不相识,怎可能会有意针对自己?“大约是连累到我了,那时她只是想做成别的事情。” “既然她不是有意针对你,那对这位娘子来说,她怎知此举会让你回不了清风观呢?难道在道观时,你们早有交情,她对你或是对观里人了解甚笃?” 陈父的话让陈竺鹤陷入了深思,他不知瑞阳可曾考虑过自己的处境,又觉得当时二人素昧平生,就算她可能知晓会发生什么,又凭什么为自己考虑呢。 见他一脸迷茫的样子,陈父又提及了他早前的话:“你说你最近又遇到了这位娘子,可否对她又了解了些?” 他点了点头,道:“她确实是最为心善的娘子,就城中救治病患的济善堂和养育孤儿的慈安堂,不仅她自己总是给这些地方捐粮食和药材,连自己生辰旁人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都教人家折了银子救济贫弱。甚至,我还听同僚提起她顶撞了我上峰,只为……” 说到此处他方意识到这些可不能教父亲知晓,连忙转了话头:“她还很是聪慧,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是一点就通。就是,这娘子似乎有些爱看热闹……哪有热闹就往哪去。”想起今日她见到自己愣住的神情,不由得笑出了声。 陈父看他神色,觉着这娘子在儿子的心目中应是不简单,答道:“这个年纪的娘子哪有不爱瞧热闹的,你娘年轻时候就喜欢四处逛,能教人家开心不就成了。若是你真觉着这娘子好,那便多相处相处,日后咱也好上门提亲。” 谁知提亲二字瞬间将陈竺鹤叫醒了,他嘴角的笑平了下去,道:“世间的好郎君多了去了,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见父亲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忙接着道:“还有宁娘子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不愿相看吗,爹你也答应我了,怎么又冒出了个宁娘子!” “这宁娘子不是你先生的远方亲戚吗!”“若她不是先生的亲眷,我怎会见?” “这宁娘子哪里不好,人长得好,家里又是京城出了名的富商,那请的媒人都阔绰得很,说是但凡是好人家的俊秀郎君,能入得了她媒人眼又去相看了的,都直接给上五两白银呢!” 陈父伸出五指,很是夸张地比着手势,见陈竺鹤的脸色越发黑了,这才悻然转身将纸扎扔进炉子里烧,尴尬之下全然忘了,自己所说的要先通报八字与姓名之事,然后连忙借故回房了。 剩下的纸扎自然是靠陈竺鹤慢慢燃尽,在等待的过程中,他闭眼在心中问道:若是现在让袁佑再做选择,可还会毫不犹豫地弃了我?可能会稍稍犹豫下吧,毕竟也算是认识的人了…… 郡主府中的瑞阳也正在跟着徐柳夫妇烧纸钱,见他们闭着眼双手合十,也跟着做了起来: “父王…呸,那是旁人在时的称呼。爹、娘,佑儿如今很好,阿凝和她夫君也到京城来了,这两年我还认识了汝娘,如今甚至有位陈先生教我火器呢!阿兄前些日子方写信给我,说他也一切都好,就是西北风沙大了些,容貌都没从前俊了。不知你们可否能听见我的心声,只想让你们安心,我们都过得很好。” 而在此时,陈家的纸扎也终于燃了个干净,陈竺鹤也将心事又讲给娘亲听,烟慢慢散去,只留下他独自坐在此处。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他又想起了这回重逢时的情景,不禁弯起了嘴角。 “让我如愿以偿吗?袁佑,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诱鹤 走出大门时,他回首看向大门上悬挂的“瑞阳郡主府”,沉默地回家了。阔别数年第一次与瑞阳再见面,没想到她竟似乎记得自己。 见她提及徐沐时不甚熟稔的样子,连他今日是否当值都不清楚,陈竺鹤心中大概了然,这一段风流韵事,大概如同与自己那段一般,只是这位郡主别有他意的幌子罢了。 当年他方十五岁,比瑞阳都还要小上一岁,却已是在清风观待的第十五个年头了。他本是火器营中一位工匠家之子,只因在刚出生那年便罹患重疾,父母散尽家财,带他看遍城中儿科圣手皆无药可治。 在走投无路之际,一家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清风观的洪虚道长身上,据说这位道长是前朝太医令之后,出家前最擅小儿疑难杂症,只是入道门后时常闭门修炼不理外界。 为碰碰运气,陈家父母还是带着他去了清风观,天方蒙蒙亮便从山下开始一步一叩头,一路叩到清风观大殿前时,已是正午了。只是不凑巧的是,殿中的道长们说洪虚道长前几日又闭关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就在二人绝望之际,观中的方丈亲自请了洪虚道长出观,为还是婴童的陈竺鹤诊病,这才救下了他一条性命。 方丈此举只因提前卜卦时算到今日之事,他断定陈竺鹤便是卦中提到可救清风观于覆灭之际的转折。为答谢清风观的救命之恩,陈家父母便将他送至清风观做了“居士”来应方丈的卦象。 自此,他就一直在清风观生活,并学习各项道士应学之事,除了名义是仍是居士,其余与观中的道士并无什么区别。 直到他十五岁时,第一次被观中派去给讲经道长做随侍,见到了瑞阳。她就坐在讲经堂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后来干脆让了位置给他人,走到人群的角落处。 霎时她在远处见着了道长一旁立着的小道士,那时的他还是青涩的少年样貌,身量也未完全长开,只是这双眼眸一直未变,一时间竟看愣了神。 这般远的距离,不光她不能完全看清他的模样,陈竺鹤大约也应该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但不知怎得,他竟抬头朝着她的方向望了回去,正巧撞见她正盯着自己。 十余年都在清风观中,他并未接触过多少女子,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也只是每月来观中一次。第一次被这般直白的眼神注视,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装作未曾发现。 后来瑞阳又来了两三次,但每次都只是站在人群的角落默默地听着,并未有任何不妥,二人也从未在其他场合见过。 但就这样,京中竟开始流传瑞阳郡主看上清风观小道长的传闻,随着传闻愈演愈烈,清风观只好将每旬讲经时的随侍小道士全部撤下,只留下白须飘飘的讲经道长。 但即使这般,也未能阻挡她的大驾光临。 这日京城一夜入冬,教人冷得直打哆嗦,但清风观照例继续为信徒讲经。哪怕这寒风刺骨,她还是来了,只是今日她属实听不下去,没过多久就往旁处溜达去了。 午间太阳升至头顶,天气也转温了些许,散了许久的步,瑞阳也累了。明知道观已将所有小道士撤下,分明是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瓜葛,但她还是来了,虽然也不知到底为何而来。 现如今,京城中的酒楼、茶馆到处都在传她的这段“佳话”,说书先生更是编排出来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可旁人没料到的是这佳话中的二人甚至连面都未正式见过。 暖阳照得人新生困意,她也觉着走得乏了,见着一处院子里有石桌椅便靠着休憩,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身上的斗篷却未系牢,不慎滑落在地。 不多时,小道士陈竺鹤从拐角处走了过来,见眼前的一位娘子,竟在冬日就这么在院子里睡了过去,连斗篷都落在地上,生怕把人冻了个好歹,连忙上前将斗篷拾了起来,准备给人盖上。 刚刚才将衣服盖在娘子的身上,谁知她突然就醒了,睁着清亮的眸子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本就有些口齿不便的陈竺鹤一紧张,更是不知说什么好:“你…我…别误会!” 却见她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伸过手将斗篷穿好,起身道:“多谢小道长了,若不是你我大约得冻坏了。” 这下小道士才松了口气,准备离去之时才发现,这位小娘子似乎就是方丈所说的那位需敬而远之的瑞阳郡主。 大约是自己的神色转变得过为明显,眼前的娘子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认出了她的身份。但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这些时日确实连累清风观和诸位道长了,还请你们海涵,日后瑞阳定奉上更多的香火以示歉意。” 见她直接说破了自己的身份,他想着自己总应该给郡主见礼,但他从未学过这些,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也只说出了:“郡主好。” 瑞阳笑着点了点头,也回道:“小道长好!” 话题陷入了僵局,二人都有些尴尬地坐在石桌对面。就在陈竺鹤几欲忍不住想告辞时,她却突然问了一句:“小道长可是有口齿方面的问题?” “是…小时候,我生过病,说话…就比别人,慢很多。” “要不你试试一次性说几个字,然后熟练后再慢慢增加?比如你现在可以说好四个字,那就试试跟我说话...一次性说五个字可好?” 这法子陈竺鹤从前从未听过,但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毕竟是逐渐训练自己的口齿。于是他点点头,试着用五个字来回道:“都听郡主的。”自然招来笑语一片。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中就聊到了傍晚,见天色快暗了,瑞阳也得走了。 小道士难得碰上有人愿意等自己说话,还能聊这么长的时间,很是感激,道:“今日多谢郡主,不知…不知该如何报答?” 郡主很是惊喜地答道:“小道士你能连着说六七个字了呢!这才半日功夫竟能有这么大的进步,我看下次见你,我们定能随意聊了!” 下次……这两个字在小道士的心里泛起了些许波澜,还会有下次? “至于谢礼嘛……”瑞阳左顾右盼了一番,见院子中的梅花刚结了花苞,估摸着过些时日就会开了,便道:“那下次你就送我一支开得最好的梅花吧!” “好,我们下次见。” ? 人早就走了,但陈竺鹤还坐在石桌旁望着梅树发呆。他生性聪颖,学经学武都比其他小道士快不少,但因口齿问题他频频遭到其他人捉弄。这一回是第一次有同龄人,这般耐心地同他聊了这么久。 这时,他的师傅洪虚道长寻了过来,见他如此出神地望着一棵梅树,疑惑道:“这树有何稀奇?” 话声刚落,发呆中的小道士被吓得一激灵,倒是不结巴了:“我的妈呀,师傅寻我何事!” “你今日口条倒是挺顺的,”洪虚道长笑着接了,但是想起要与他说的事,脸色又肃穆了起来,叹道:“竺鹤,你是时候该下山了。” 见师傅赶自己下山,他顿时急了,连忙跪下道:“师傅…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哪里做错了!我改,一定改!别赶我走!” 洪虚道长很是心疼地将人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道:“话都没听全,这么着急跪什么!你自小就知道你只是在观中居住,未入我观名牒不算是道士的。此次让你下山回家,主要是因为你母亲……时日不多了。” “怎么可能!她明明前两个月…来,来观里看过我的。怎么可能……”小道士满脸的不可置信,直到这时才忆起上次见面时的种种不对劲: 母亲脸上的脂粉格外厚,同他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不少,那双手也凉得不像话……这么多的不对劲,他怎么会从未放在心上,实在是愧为人子。 是夜,陈竺鹤就收拾好行囊回家侍奉卧病在床的母亲了。 次日,清风观宣布静渊道人为修己心、云游天下,再不回京。这也为清风观和瑞阳郡主的流言写下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只是让清风观众人未曾料想到的是,不过两三日后,郡主竟当众婉言谢绝柱国公夫人牵线的好意,言明自己已有心上人,只是二人不可能在一起,因此此生不愿议亲。这一举动,让本来略微熄火的传言愈演愈烈,也让想上门求亲的人家纷纷望而却步。 这一切,住在最鱼龙混杂,但也是消息传递最为灵通地界的陈竺鹤,自然都知道,他归家后发现洪虚道长自然没有骗他,他母亲得了重疾没有几日了。但另外一件师傅并未言明的事情就是清风观弃了他。 虽然没有入清风观的名牒,但他是有道号的——静渊便是方丈亲自给他起的道号。他不过前脚刚回家,第二日观里就对外宣称他已云游天下再不回京,将他变相地除了名。 对于道观来说,沾染上这等艳色传闻自然是致命的打击,但清风观惹不起瑞阳郡主,这位当今圣上唯一的侄女。既然拦不住郡主一次又一次奔赴观里的脚步,那干脆将另一人直接驱逐出观即可。 这几日陈竺鹤觉着一切都很荒唐,流言纷纷前他与郡主从未正式见过;甚至传闻中也并未指名道姓是哪位道士,让郡主一见倾心。倒是清风观这一举动之后,天下皆知他静渊不守戒律,卷入艳色流言。 “呵,师傅,方丈,给了我好大,好大的一口锅啊!” 既然京城再无静渊道人,那便只剩他陈家竺鹤了。 他转头看向房中唯一的装饰——一个素色的花瓶,瓶中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梅。他与观中的人不同,他答应的事情便要做到。他既应下要给瑞阳郡主这份谢礼,自然不会食言。 次日是父亲的旬休日,他在家中照料母亲,让孩子出去走走不要在家憋坏了。 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陈竺鹤包好那支从山上亲手带下来的梅花,打听好郡主府的方位后便寻了过去。 天色冷得紧,但这花便喜寒,越冻人就越动人,今日竟已有了绽放的模样。几乎是呼气结冰的日子,路上鲜见行人,从城南一路走到郡主府需一个多时辰,换旁人肯定是等日头大了暖和些再走,但他却一早就出了门。 只因他还记着,瑞阳点名要的是“一支开得最好的梅花”,若日头大了,这梅自然也就蔫了。 寒风刺骨,未能凉了他的心。 待他走到郡主府门前时,太阳刚出来不久,但显然比一个多时辰前教人好受多了。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急急地赶了过来,陈竺鹤为了避开马车连忙跑了一小段,到了郡主府正门旁的巷弄中。 马车刚刚好地停在了郡主府门前,尘土飞扬。为了不让梅花沾上尘土,他连忙转身用衣裳去挡,素色的衣裳瞬间旧了不少。 这时,郡主府的大门吱呀地开了,瑞阳急匆匆地奔了出来,马车上也下来了一位尚未及笄的小娘子。二人很是欢喜地拥抱了彼此,见街上空荡荡的并无旁人,乐得连声音都收不住,在巷弄中的陈竺鹤,都能将二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佑娘,佑娘!快跟我说说你看上谁了!我听大表哥说你看上一个小道士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快说呀!”小娘子急得一直摇着表姐的衣袖,一副她不回答就不撒手的架势。 而瑞阳只好无奈地答道:“阿凝你冷静些,自然不是真的!” 被称作阿凝的小娘子不信,“可是我听说你每旬都去什么劳什子道观听经,你又不信这些,若不是看上了哪个俊俏的小道士,怎会一直去道观?” “一开始不过是去着玩玩,后来我发现这可是个好法子!若不是这传闻,皇伯父肯定要我和哪家公子议亲了,我可不想成亲。” 见凝儿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瑞阳干脆道:“这传闻就是我放出去的!皇伯父他们大约也知道,反正我就是不想成亲嘛。” 二人边聊边往府内走,只有一旁听墙角的陈竺鹤彻底心凉了。 他,不过是郡主不想成亲而随意找的借口;他,也不过是清风观为不再沾惹麻烦可以任意丢弃的杂物。 只是他不明白,既然只是拿自己做个幌子,为何郡主要这般耐心地教自己如何解决口齿问题,还聊了这般久。 “大约,就如她所说,过意不去吧……” 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他走到郡主府的正门前,将包好的梅花轻轻摆在门口的台阶上,转身离去了。 而刚从家中照顾完生病家人的阿碧,正巧撞见了他的离去,但没瞧见他的正脸。她很是疑惑地拾起了地上包得很是仔细的梅花,发现花竟开得正盛,便开开心心地拿了进府里去。 正同阿凝聊得正欢的瑞阳见阿碧捧了一束花进来,问道:“这是什么?” “我刚回府的时候,看见一个郎君将这梅花放在正门口就走了,我见花开得正好就拿了进来,郡主你看,是不是开得很好?” 她接过花,见是一支开得颇盛的梅花,记起了自己前几日同小道士随意说的玩笑话。但他不是…应该离开京城了吗?这花,是他送的吗? 他,还记挂着自己的玩笑话吗? ? 身份暴露【掉马】 八月的秋老虎凶猛得很,这几日到酉时过半,日头都不肯乖乖回家。倒是古话说得对,叶落知秋,这些时日府里杂役尽忙着清扫院子了。不光杂役忙着打扫,瑞阳也在书房中整理了大半日,忙到汗如雨下都顾不上擦。 今日柳娘子让厨房备了些消暑点心,分发给府内众人,也特地多带了一份给郡主送去。谁知她刚进屋,就被满屋飘扬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忙用手绢捂了口鼻,往后退了出去。 听见接连几声咳嗽,瑞阳转过身去,才发现是柳娘子来了,急道:“汝娘再往外站远些,我正收拾书房呢,都是尘!” “怎得就你一人在这收拾,阿碧呢?只你自己,得干到什么时候去,不若让玉灵玉巧帮着你一道收拾。” “别提她了,”她无奈地道,这时才抽空给自己擦了擦汗,“前些日子她突发奇想说书房太乱了,要给我好好打理一番,谁知她忙活了三日,看着是齐整了不少,可她把我的东西摆得是乱七八糟,我想寻什么就再也找不着了……” 见她脸上又是尘又是汗,还有不知何处沾上的几道黑,柳娘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再用手绢轻轻地为她擦拭着。“那你怎么偏偏今日在这大动干戈呢?是要找什么物件吗?” 瑞阳长叹一声,给她讲了昨日的事情: 昨日是陈竺鹤的旬休日,他按例来郡主府里授课。本来按在酒楼时的约定,郡主该上交自己临摹的草图,但她就试了一回,谁知画了好半日,画出的图都不成样子,一气之下,就把此事抛之脑后了。于是这节课上,她有意卖乖,不仅认真听讲,还问了不少问题,意图将此事蒙混过关。 然而陈先生自然没忘记此事,刚说了下课,假意欲走,让她沾沾自喜地以为成功将此事混过去了,可他下一瞬,就笑盈盈地转过身来,有意问道:“你看我这个记性,差点把上回的功课给忘了。郡主,咱们不是说好这节课,要交你的临摹图吗,这图在何处?” 苦瓜脸的瑞阳,自然交不出功课,眼神四处飘忽,偶地偷瞄先生,却发现先生其实一直盯着自己。再也装不下去,她只好将脸埋在桌子上,举高了手,视死如归道:“先生罚我吧,我确实画技太差,描了好些日子,也挑不出一张可看的图,那些个画坏了的图,统统都被我扔进废纸堆里了。要我再画,先生还不如打我手板。”说完更丧气了,将手往前一伸,一副破罐子破摔、任先生打手板的模样。 陈竺鹤自然不会打她的手板,只是从笔筒里抽出了支毛笔、沾了墨,然后一笔一划地开始在她的手上写字。 刚开始写的时候,她的头还埋在桌子上,只觉着手上略微有些痒,下意识地想缩回来,却被先生牵住了一只手的手腕。 “别动,你可是想再多画几张图?”略带威胁意味的话,确实让她老实了,安安静静地等他写完。 明明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但毛笔在手掌处一丝丝擦过带来的微痒,却让时间变得十分漫长。虽是夏末秋初的季节,瑞阳的手却带着些凉意,让她觉着手腕处正常的体温显得有点烫。但她心里想着的不是先生写了什么字,而是他手指按着的位置,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不会发现自己正心如擂鼓吧。 但看完先生写的两个字后,她只觉着心里确实气得在打鼓:明晃晃的“不行”就印在自己手上,墨迹还新鲜得很呢! 柳娘子又是一阵畅快的笑声,衬着未擦净灰痕的瑞阳脸更黑了。“那你怎得不老老实实临摹,在这花费那么多时辰,非要来打扫书房呢?”她边笑边问道。 “还不是因为阿碧,她理完之后,我再也没找见先生画的草图了……”她答得是满脸得生无可恋,“我自昨日起已然寻了大半日了,但和先生有关的物件,却只找着了这个。” 说完她将一个卷轴拿了出来,半开地放在石桌上。“这是当初秦源让我选先生时拿来的,上面记着几位大人的画像和生平,但是与我的功课没有半分关系。”长叹口气后,瑞阳无力地靠在了桌子上,显然是累极了没力气生气。 倒是柳娘子很有兴致地将卷轴翻开,道:“我记得你这位先生姓陈,话说这几个月他来了不少次,我竟一次都没碰上,让我看看他生得一副什么模样。” 卷轴翻到最后才露出了陈竺鹤三个大字,但当柳娘子瞧见他画像时,愣住了,道:“这…这人好生熟悉啊,我应当是在何处见过他,可是是在何处呢……这一时,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听了这话,郡主将脑袋翻了个面朝着好友,问道:“可是汝娘你不是说过,这些时日没碰见过先生吗?”又忆起在酒楼是陈竺鹤的话,“不过他提起过你父亲柳先生,说他书画双绝,还有……还有……对了,棋艺高超!令人景仰!” “棋艺高超”四个字仿佛打通了柳娘子的任督二脉,瞬间就将眼前的画像同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了起来,她很是兴奋地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洪虚道长的那个小徒弟吗!我们家自搬到京城后,父亲就时常去清风观同道长下棋,我见过他好些回呢,不过最近一次也快十年了吧……” “你说什么?”清风观三个字让瑞阳瞬间坐正了身子,她不知洪虚道长是何方神圣,但她隐隐觉着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那个小徒弟叫什么?”她握着柳娘子的手,却因紧张不自觉地愈发用力。 “佑…佑娘你怎么了,你弄疼我了。”柳娘子被她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郡主连忙松了手上的力道,犹豫了瞬间方又问道:“那个小徒弟……你可还记得叫什么?” “叫什么…这年头太过久远,我实在一下子想不起来……但他好像,口齿有些问题!我都未曾听他说过一整句话。”柳娘子很是努力地回忆,才隐约想起来一些特征。 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瑞阳将多年前的小道士和如今的先生重合在一起了。 难怪,难怪。 难怪他初次见自己这般拘谨又谨慎,就像生怕一句话出错又被自己利用的样子,毕竟又不是第一回了。虽然自己不是有意要累及他,但一位清风观的道士卷入了与郡主之间的绯闻,他又何尝会有其他的结果。 清风观说他云游天下,再不回京,自己当初竟也就这么信了,怕是内心深处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宁愿相信这样敷衍的说辞。但他在被清风观赶下山后,却还是送来了自己只是当作笑言的梅花,那般冷的天气,从城南走到城西,只为给自己送一枝梅花…… 城南?纷飞的思绪迅速回笼,瑞阳连忙展开了卷轴,细细地将陈竺鹤只有几行字的生平又看了一次: 十六岁进火器营任工匠学徒;十八岁被宁少监收作关门弟子学习火器设计与制图;二十岁任九品司匠;二十三岁晋八品主簿,统管火器营乙匠部工匠…… 这些既然是秦源的手下查出来的,那他必定知晓陈竺鹤便是当年的小道士静渊,难怪当时吵着闹着也要来上课,他哪里是要来上课,分明是想来看自己的热闹! 所以这些日子里无论是陈竺鹤还是秦源,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不知如何笑话她。想到此处,刚刚心中的歉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又气又羞又恼,觉着自己就像是被耍弄的猴儿一般。 “来人,传个消息给秦大人,说本郡主有急事寻他,望他今日下值之后赏光来一趟郡主府!”瑞阳的话说的是咬牙切齿,分明是将此事全盘算在了他的头上。 一旁的柳娘子见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心觉不好,但因此事发生时她不过十岁左右,对此事一无所知,所以现下她也不知瑞阳的心境。 “汝娘,你得答应我件事,若日后你碰上了陈竺鹤,只要他不主动认出你,你就不要说破他的身份,权当作自个不知。哪怕他将话说开认出了你,也绝对不要提及我已知晓他是静渊的事情,可好?”冷静下来的郡主一脸平静地嘱咐着柳娘子,但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平静神色下的波涛汹涌,她立马拨浪鼓似地点头,应承了下来。 凌羽卫府衙。 秦源接到了瑞阳的消息,也不疑有他,很是爽快地应下了。 棉花胡同。 昨日陈竺鹤还是要求她要将图画完,只又宽限了半月,说在中秋后交即可。但想起她那般可怜的模样,他想了想又从自己从前废弃的草图中寻了几张最为简单的,准备过会儿送到郡主府去。“这般容易的图要是再画不好,那大约是真的半分天赋也无了。”拿着这几张图,他很是无奈地念叨着。 秦源翻车 今日正巧凌羽卫也并无何要事,刚过申时,秦源就收拾收拾下值了,随后就往郡主府去了。只是刚至郡主府侧门口,五感通达的他,就意识到附近有人正在偷窥。佯装东西掉了,他俯身顺手捡起地上的几个石子,就朝某个方位一一击去。随即只听见几声闷哼,正在监视的几人就逃之夭夭了。 “这郡主府青天白日地怎么被人盯上了,看来袁佑养的那些个暗卫可真是饭桶,没半点用处,连自家被盯稍了都不知。”秦副使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闲庭信步地往府内走去。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陈竺鹤也到了郡主府门外,袖中还放着准备带给瑞阳的几张图。 已来过这郡主府不少次,秦源早就将整个府中的路线烂熟于心,不一会就到了书房门口。阿碧正在此处候着他,见人来了便颇为大声地道:“奴婢见过秦大人。”那嗓门大得好生吓了他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才应道:“免了,免了,你这娘子气势还真足……你家郡主可在书房?” 阿碧点头应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放人进去了,然后将门轻轻拢上,刚准备离去,谁知就撞见了迎面而来的陈竺鹤。 “方才进去的可是秦大人?”他看向合上屋门的书房,带着肯定意味地问道。 “这……”阿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方才有意提醒郡主人已经来了才这般大声,显然眼前的陈主簿应是听得一清二楚;但这般直接透露主子私隐似乎不是忠仆所为…… 见她有些犹豫,陈主簿也不逼她给个答案,只是将袖中的几张图纸交给了阿碧,又嘱咐了几句,就转身离去了。 皇后亲眷,御前侍卫长、凌羽卫副使,容貌清俊,未婚妻失踪多年但始终不再另外议亲……那便是身份贵重、能力出众,又情深至此的一等好郎君了,见他这般自若地出入郡主书房,二人应是很是熟稔了。 回去的路上陈竺鹤反复地在心底罗列了秦源种种好处,愈想愈觉得有些无力,但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只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可难以如愿。 书房内。 刚进书房,秦副使就瞧见瑞阳坐在厅内的圆桌主位,桌子上还铺着一个展开的卷轴,卷轴长得一侧都直接滚到了地上。 “不知郡主今日找我来可是有何要事?我刚进门的时候,可发现有人正在盯着你们府上,此事你可知晓?”他也不怎么客气地直接坐在了她对面,拿起桌上的茶水便饮。 听他提起盯梢一事,她也不瞒着,解释道:“我自然知道,已派人查探过了,那是王家的人。我上回带着大伯母和太医院的人,在猎场很是闹了一通,估摸着是将人得罪了。不过这些人…似乎不只是盯着我府上,暗卫说连陈先生处,也一直有人跟着。” 王家?秦源的脑海里转了转,问道:“可是火器营的王司监他们家?”瑞阳点头,然后将猎场一事详述了一番。 “应该不是得罪了人这么简单,他一个小小司监若无凭仗,哪里敢封上几个月的猎场,就连皇后娘娘到了跟前,竟都不松口开门,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会再着人去看看,不能就此了之。另外你也记得提醒陈主簿,这些时日定要小心行事,也不知是他撞见了什么,还是你连累了他,这王司监怎么连他都盯上了。” 听到连累一词,瑞阳没忍住皱紧了眉头,假笑着问道:“既然提到陈先生,想必秦兄在给我寻先生之时,定是百般调查、仔细斟酌过后,这才将人选给了我吧。” 秦源不疑有他,很是得意地点点头,准备揽下这份功地应下:“那是自然,我可是将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查出来了才当算。可绝没有随便找几个人来敷衍你,这几个月你上课应当感受到了,自也知晓陈主簿确实颇为精通火器一道了吧。”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瑞阳将话说得更为明白了些,“先生确实颇擅火器一道,而我也是这几日才知晓:除了火器,陈先生竟还擅玄门之术,不知秦兄可清楚?” “这我自然知道,”顺口答完,他才心觉坏了:郡主莫不是已经知晓,陈竺鹤便是当年她“爱慕”的那个小道士了,那岂非自己有意隐瞒、又试图来看热闹一事,她也都发觉了……那必定得立马改口才行,“这我当然不知道了,没想到陈主簿这般天资聪颖,还精通各项术数啊!” “行了别装了,我说秦源,二十大几的人了,怎得还玩这种幼稚把戏,刚说完就改口,也不见你害臊。”见他立即换了说法,瑞阳既无奈又带些嫌弃地斥他。她今日来虽是想兴师问罪,但她其实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不过能口头上挤兑几句罢了。 被说幼稚的秦源心下微微不快,平日一直是属下敬着、旁人捧着的位置,冷不丁教人下了面子,便想撑一撑场面,道:“再怎么说我也长了你四五岁,和你长兄是同窗,也算得上是看着你长大的。非要论个亲戚关系,虽无血缘,你也得唤我一声表兄,哪有这般同兄长说话的妹妹!” “秦兄可还记得,我长兄离京之时你应承过他何事?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要关照于我的,结果呢,便是这般关照我的?将陈先生寻来便是想要看我笑话,才死活非要来一同听课的?哪有这般戏耍妹妹的兄长!”瑞阳也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自知理亏的秦源也略微软了语气,道:“可那陈竺鹤确实是有本事之人,难道他胜任不了先生一职?再说,我也只是将他列在了卷轴之上,人不还是你自个选的嘛。”说完还瞟了她一眼,意思是这责任得二人对半劈。 这话又将瑞阳的火气燃了起来,她直接道:“众人皆道秦大人温和守礼、情深意重,我看大人分明是披着羊的皮,仔细看去这口齿可是利得很!” 没想到秦源听了却笑了,“我身为御前侍卫长,凌羽卫副使,怎可能会是温顺羊羔?我自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刀,这些年来只怕圣上还觉着我这把刀不够快、不够光,然今日能得郡主夸赞,想必不久的将来,我也能得圣上称心。” 觉着他话头不对,瑞阳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却只见着他虽笑着,但笑不达眼底,直让人觉得愈发冷。“我也没有旁的意思,既然你做下此事,便该知晓总有一日我也会发现。今日不过是被你激地多说了几句,切莫放在心上。” 但秦源一时被戳中了痛处,也没心思在此再与她多费时间了,“今日来,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圣上已决定自明年起,取消对婚嫁的律法,那些个后来的娘子郎君们,想何时议亲便可何时议亲了,只需满了岁数成了人即可。” “这消息要是去年告诉我,倒确实是个好消息,可如今我可已经成亲了,旁人见了我都得道一声夫人了。”瑞阳只觉着有些讽刺,刻意提醒道。 “你我皆知你定不定亲、成不成亲,同这条律法并无半点关系,只是圣上心意罢了。但少了条限制总归是好的,后来人能不必再被桎梏了……”秦源低头叹道,“走了,你自己多加保重,若有何事着人寻我便可。” 待他离去后,阿碧才从门口探了个脑袋出来,试探道:“郡主现下可还有心情说话?”得到郡主准许后,她才进来将陈竺鹤给她的图纸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瑞阳看着眼前的图纸不明所以。 阿碧回想了下陈先生的嘱托,答道:“这是陈先生方才拿来的,他见郡主正同秦大人说话,就没打扰你们,只是托我转交并告诉郡主:若觉着从前的草图难以临摹,只需跟着描这几张简易些的便可。他只是想让郡主切实明白不同款式□□的区别,并非刻意为难郡主,画技好不好不重要,只要郡主用心便可。”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听完阿碧的话,独自在书房的瑞阳陷入了沉默。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小道士的陈竺鹤怕她冻着替她盖上衣服,这才有了后来的对话。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便知晓二人的身份以及过去自己的所为,但如今他还是在替自己考虑。 对秦源有气那属实正常,气的是他瞒着自己还试图想看自己笑话;可究竟为何自己在知晓陈竺鹤的身份后,会对他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呢?明明从始至终,他并未做错任何事,相反,他事事都做得很是尽心尽力。 “难道因为觉着亏欠于他?那我日后好好待他便是!” 杜国公府。 总管收到了消息,连忙呈到现任杜国公,也就是老杜国公的长子傅莫杭的跟前,道:“老爷,今日贵妃娘娘带着四公主外出上香,这才将消息传了出来,您请过目。” 猎场一事败露 烛火一闪一闪地跳着,照得在座之人脸色晦暗不明。杜国公将藏在绢花中的信展了开来,一字一字地仔细读着,越看眉头皱地越紧,面皮也绷得教人看得发寒,看完后更是气得直接将信带着绢花“砰”地砸在了桌子上,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 见他这架势,一旁的总管很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收拾残局,好生劝着:“老爷可得注意着些,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您可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那多不值当啊!”趁杜国公未曾注意,他的眼神快速瞟过信上的内容,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又重新恢复了低眉顺目的模样。 “我算是小瞧我这个妹妹了,从前在家的时候,看着是个安分不生事的,我这个做长兄这才劝父亲将她送进宫,好让她能享这泼天的富贵。这当了贵妃还没几年,人倒是抖了起来,竟敢跟我这个嫡长兄这般说话。我看她是忘了自个姓甚名谁,把长兄如父的规矩,全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杜国公冷笑了几声,满心满意觉着吉贵妃可真是不知好歹。 如今的杜国公是老杜国公的嫡长子,自小吃穿住行无一不是最好的,在兄弟姊妹面前,从来也都是说一不二的;而吉贵妃则是家中排行最末的庶出女儿,只因其生母不受老国公宠爱,母女俩在府中的日子,过得也是颇为艰难。 大初立朝前数年,群雄逐鹿的局势渐崩,当今圣上已占据了颇大的优势,举家从江南搬迁至京城。老国公见此情形连忙调转舵把,带着手中的半支京城守备军投靠了圣上的阵营,并交出了统帅军队用的令符,从而得了圣心。 然就此老国公仍不放心,大初刚立朝,便想着将自己族中的娘子送入宫中,好进一步得圣上青睐,但一直寻不见合适的人选。 还是杜国公无意间瞧见了住在仆从间的吉贵妃母女,发现这个素日里不受重视的小妹,竟在数年间出落得如此貌美,身穿陋衣也不掩其风姿,倒是更显得她恬淡文静。因此他连忙将人带到老国公面前,解了父亲的燃眉之急。 虽然吉贵妃自身并不愿进宫,去服侍年岁大得足以当她爹的圣上,但老国公以善待她母亲为诱,逼的她还是进了宫。因她容貌秀美,性子清净,刚进宫就颇得圣上宠爱,一路晋奉,在诞下四公主后更是被晋为贵妃,封号吉。 “我的老爷啊,贵妃娘娘再糊涂,这不也是冒着风险给您递消息嘛!这足可见娘娘心里还是惦念着咱们傅家的。不过是在宫中久了,又得圣上宠爱,膝下还有个最讨圣上喜欢的四公主,难免变得跋扈了些,这也算是情有可原。” 总管句句在替吉贵妃开脱,实则还是在提醒杜国公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再也不是那个无凭无仗的小庶女了,傅家的国公之位也是从她处而来,可切切不能开罪了她。 但杜国公听了这番话,却只听见“跋扈”二字,不禁哼道:“就算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又如何,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庶妹,竟敢说我这个长兄脑子糊涂,我看不知天高地厚的是她!还说什么不要连累了她和四公主,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们傅家送她进宫,她能有如今的好日子?” 过了好一阵他的气才顺了些,又将桌子上的信给拾了回来,重点看了信中的一句: 七月上,皇后欲进猎场遭拒,怒极返宫,不饮不食半日,头风发作,宣太医院魏院使。 “你可知是谁封的猎场?连皇后来了都敢拒之门外。”他也并非全无头脑之人,也知晓此事麻烦之处,竟敢在皇后面前耍心眼子,若她一气之下彻查守备军,岂非是要暴露傅家! 总管连连摇头,低垂头问道:“奴才也不知晓此事,这现在就去查。不过此事既然是从贵妃娘娘处才得知一二,那必定是守备军与皇后娘娘双方都封了消息,既然不愿众人皆知此事,奴才怕动作太大惹了人眼目,要不还是从守备军那里探听些消息?” 杜国公自不想管这些,他一向都是空口吩咐事项,从不管底下的人能不能办得成,若是办不成,乱棍一顿板子就是。他往后一靠,闭眼不耐烦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寻到了是谁人的错处,仔细敲打着些,我不想再听到这种事情了。若是今后还有此般蠢货,你也知道该如何做。” 数日后,火器营。 偌大的司监营帐中,现下只剩王司监和两位少监。二位下属见上峰的脸色很是难看,皆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敢作声。 “砰“的一声,茶杯粉身碎骨,碎片四溅。 “我不是说过了上月猎场的消息,都得给我封得一干二净,怎么那位大人还会知道!你们可知晓我堂堂司监,竟被下人训斥,可这个哑巴亏,我是不吃也得吃!”刚被痛斥过的王司监怒火中烧,引得两位少监连忙跪下,不敢吱声。 “跪着干嘛,倒是说话啊!” 见情势不妙,一向最会审时度势的江少监自然一言不发,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而李少监则拼命在脑中措辞,突然灵光乍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若并非是守备军中传出的消息呢?” 话音刚落,江少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抢着接话道:“当日在场的只有守门的士兵,我们三人,采药人,外加宫里那位同郡主。我们自有分寸,不会乱说,士兵也都已安排妥当;采药人一边允其日后进山采药,一边加以性命威吓,应也不敢胡言乱语;那便只剩下宫里和郡主处了。” “郡主与那位大人毫无往来,咱们派去的人也并未发现她有何出格举动,倒是宫里可还有位贵妃娘娘……”言罢,他抬头瞧了瞧王司监的神色,见其思索神色,便知今日一关应是过了。 但他没注意道一旁的李少监满脸大恨,觉着他抢了自己一大功。派去的人?李少监眼神一凝,心道为何王家要派人盯着瑞阳郡主,只为了猎场一事? 虽说郡主当时并未给他们好脸色,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不过是为了让那些个采药人进山罢了,何至于派人盯梢?若是被郡主府的暗卫盯上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除非……除非是与燧发枪一事有关!可郡主又怎会和燧发枪一事有关联……郡主是没关联,可郡主的先生之前不就进过甲匠部嘛! 为在王少监面前立下功劳、争得脸面,李少监半真半假地道:“被大人知晓这事倒是小事,若是那陈竺鹤真看出了些什么,同郡主说上那么一两句……她可是时常能进宫面见圣上,颇得圣上荣宠的呀!” 听闻此言,王司监问道:“贤婿,之前让你盯着那小子,可有什么收获?他是怎么搭上的瑞阳郡主?” “回岳丈的话,郡主欲为圣上五十大寿献贺礼,特地求了圣上的恩准从我们火器营里寻一位先生。本来秦大人的第一人选是咱们王石,可是他说旬休之日便是用来休息的就一口回绝了,后面就轮到了陈竺鹤。咱们的人盯了他近一个月了,除了旬休之日去郡主府,他基本上哪都没去过,就在自己家呆着;倒是秦大人来过一趟郡主府,发现并出手伤了咱们的人。” “不过是给郡主随意讲讲火器之事,后头便可在这份寿礼上添上自个的名头,这是多能在圣上得脸面的事情,阿石这个蠢货竟就给拒了。”王司监长叹一口气,深觉子孙是祸不是福,又觉着有些不放心,道:“秦源可发现是咱们的人嘛?” 江少监连忙摇头,答道:“这个自然没有,咱们的人立马就撤了,他也就没追上来。” “我看这个劳什子瑞阳就是个不安分的,都成了亲还有这么些个郎君进郡主府,怕是都得成她姘头,阿石不去也好,省得不安全!”听秦源并未发现,王司监又神气了起来,言语间也颇为不客气。 岳婿一番话说完才忆起旁边还有李少监这么号人物,都将目光转向了他。李少监见状马上表忠心道:“司监还怕信不过我,不说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司监手上,我对司监的忠心那可是日月可鉴呐!” 乙匠部。 无论是当道士还是当兵,都是要习武的,更别说陈竺鹤一向听觉灵敏,这些日子他早就发现一直有人在跟着他,所以他特地除了郡主府哪儿都不去,以降低对方的戒心,但显然并没有那么有用。 可是他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为着何事才需这般盯着他。 抬头看着半圆的月亮,陈竺鹤仔细算了算这段时日替旁人值了几个班,足够教他在中秋节能歇上几日,好好陪陪父亲了。“都是中秋了,她应当也要过节,是不是这次就无需我来上课了,那下次见应该快要九月了吧……” 中秋家宴 今年中秋,皇宫里忽地一改常例,并不再设宴,这倒是教瑞阳松了口气。自猎场一事后,她也再未敢进宫,而皇后娘娘也不似往常,隔三岔五地就赏赐些物件给她,二人均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不若今年就在咱们府里办个中秋宴,只请些亲近人家一起过节,如何?”听闻郡主今年不必进宫赴宴,柳娘子提议道。 只请些亲近之人的中秋家宴?这提议令瑞阳有些心动,其实她很是欢喜过节这件事,热闹又团聚。但是每次过节,她赴的那些个宴都大同小异,无趣至极,让过节这般喜悦之事,都不由得黯淡了几分。 “我在京城附近有个庄子,里面养的田鱼味道,同南边的几乎一模一样!天上月、地下鱼,咱们可以来个赏月又吃鱼的小宴!”她很是兴致勃勃地道,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无数种吃鱼的法子来了。 徐沐此时从亭外走来,听瑞阳提到田鱼,便好奇地问道:“田鱼是什么呀?我怎从未听说过这种鱼。” “田鱼,又叫稻鱼,因为在我们家乡,都是把这种鱼放到稻田里养的,因此得名。田鱼的特点便是肉质极其鲜美肥嫩,清蒸、红烧、炖汤都美味得很,最是下饭。北边也有这种鱼,但是养法和南边不大一样,所以味道也差得多。我见庄子里有一大片水田,便让他们照江南的法子养了一批田鱼,眼下正巧是最肥的季节!”一说起吃食,郡主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见她还要再来好一阵田鱼吃法论,柳娘子笑道:“好了,好了,这吃食咱们可以慢慢想,眼下得先定下设宴要请的人家和地点才是!” “地点就在我那处庄子呗,地方宽敞得很,最是适合大家一起赏月,有水又有田,想钓鱼捉虾、采摘蔬果也都方便。再加上庄子里刚翻修了一批屋舍,也能让大家有地方住上一两个晚上。” 柳娘子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习惯性地掰着手指,开始论需要请的人家:“我家便是婶婶同弟妹,佑娘家自然得请姨母和罗娘子夫妇,至于夫君那……”说到徐沐家,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他,满脸都写着犹豫。 被面前二人盯着,他也颇有些不知所措,自知若是请了自家父母,那宴上他们估计又得闹出幺蛾子;可是若是请了旁人却没请自家父母,那礼数上更是说不过去。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若,让阿碧和阿紫跟你一起回家请徐大人和夫人?上次你们成亲时,便是阿紫去请的夫人,不也是好好地让你们成了亲嘛!”瑞阳率先打破了沉默,提议还是武力制服,但是嘴上说得还是很委婉。 想来想去也并无旁的更好的法子,大家也只能接受了这条,继续商量宾客名单。 “佑娘,你可有哪些手帕交?这些时日,我也并未见府里有多少客人上门,一时也不知该请些谁了。”柳娘子盘算了自己与徐沐的至交好友,发现将郡主这边的好友给落下了,连忙问道。 好友自然也是有的,只是她们都来不了,瑞阳叹了口气道:“我的几位好友现下都不在京城。明娘前两年成了亲,与夫君一道在外赴职,我想想......她夫君眼下应是在广东一带的市舶司任职,与京城隔了大半个大初呢。” “希娘家从前是真的有矿,后来大初建国后,朝廷将她家的矿买来收归国有了。自她不用掌管家中矿产生意后,就自在地闯江湖去了;倒是芸娘离得近些,她如今在通州的济善堂任医师,不过她可是个大忙人,堂里轻易离不得她。总之我的好友们大约都是来不了的……” 但她眼睛一转,又想起了一人,“提到济善堂,可以请杜堂主一家来呀!老杜这些年也教了我好些东西,而且他酿酒是一绝,若是请他一家人,定会带上几坛子好酒来赴宴的!”一想起杜堂主自酿的美酒,她可馋得很。 见她这副馋猫模样,徐柳都被逗乐了,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觉着她这会就像是没长成的小娘子一般贪吃。 柳娘子又试探性地问道:“那要不要也下个帖子去请陈先生?他也教了你好些日子,家中又只有他与父亲二人,中秋节这般日子也是寂寥的……” 听闻柳娘子提及陈竺鹤,瑞阳有些沉默了下来,自从知晓他便是当年的小道士后,她现在对他的情绪有些复杂,自己也一时想不清究竟是何感觉。按理说这么些年都记挂着对他不住的往事,可等人真到了跟前,却又有些近乡情怯了。 但她目前能确定的是,自己应该待他好些、再好些,在这种团圆的日子让他觉着热闹,应该也算是好事吧……“汝娘说的是,自然是该请先生的,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来……”瑞阳还是有些忐忑。 “他会不会来是他的事,但你想不想请就是你的事了,需先做好自己的事,才能说接下来的事听天由命;若不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那便是存心放弃了。”柳娘子握着她的手,很是语重心长地道,见她点头后,方又想起一个问题:“可是我们不知先生住处,该如何给他下帖子呢?” “这个容易,顺便再下个帖子给秦源,托他把帖子带给先生便是。” 八月十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过了下午最烈的日头,郡主府便派人引导各府宾客到设宴的庄子上去。瑞阳还特地派了驾马车到陈家去接陈竺鹤父子,对她来说不甚气派的马车都引得棉花胡同众人齐聚,教陈家父子有些困扰。 等到宾客们坐了许久的马车,终于进了庄子的大门,大家本以为可以下来歇歇喘口气,却被告知宴请的位置离大门还远得很,仍需坐马车赶路。 “佑娘,你这庄子怎得这般大?不是说京城寸土寸金,你的家底也太厚了些吧……”柳娘子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望不到尽头的田地,感叹道。 “本来我的庄子大约只有现下的三分之一的,我长兄说自个不在京城,田地都无人打理,就把他附近所有的田地都转到我的名下了。我看中间只剩些零碎的土地,就一并买下来改成了如今的庄子。但具体打理庄子的是大伯母给我的人手,我日常不怎么管这的账册。”瑞阳细细地解释道。 等大家到了宴请的地方,发现室内已摆好了三张圆桌供大家饮食;而室外则是搭了个小台子,台下有许多张躺椅,躺椅旁还有张小桌几。 “大家现在见着的这台子,之后会有说书先生来给大家讲本子,我们只需躺在躺椅上听书、赏月即可;屋内的三张圆桌则是给不同的人准备的,最靠左的会上北方菜系、靠右的上南方菜系、而最靠外的则是给小娘子和小郎君们备下的,大家可以自由选择。”见大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就坐,柳娘子上前来为宾客们一一介绍。 随即大家落了座,今日的宴便也开了席。 瑞阳左右环视了一番,问身旁的柳娘子:“这都开席了秦源还没来吗?” “秦大人说他会晚些到,让我们不必等他,只管先吃就好。”柳娘子答道,然后瞧见玉巧将人带了进来,她笑着蒙了郡主的眼,特地叮嘱道:“可不许乱动,我可是有身子的人,现在随我往前走十步再睁眼。” 一步、两步……十步一到,柳娘子就依言放开了自己的手。 不知发生何事的瑞阳刚一睁眼,便瞧见了许久未见的蒋芸,激动地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元娘你这都乐傻了似的,怎得话都不会说了!”她打趣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通州可忙了吗!一年到头连个休假都没几日,我们可都一年多没见了,对了快看老杜也在!”说着,瑞阳拉着她的手,将人带到杜堂主面前。杜堂主也很是惊喜,三人叙了会旧,蒋芸这才看到杜堂主身侧的陈竺鹤,更是讶道:“你怎么也在这?” “你们,认识吗?”郡主不解道。 杜堂主点头道:“我们认识的年头比和你都长呢!唉哟,“他似没站稳般突然坐下了,转头看了看陈竺鹤,又清了清嗓子接道:“这不是竺鹤也时常到济善堂里帮忙嘛,一来二去咱们也都认识了。” 他也时常去济善堂帮忙?“可是我怎么从未见过他呢?”瑞阳依旧很是疑惑。 “你是前些年来得多,他是这几年来得多。再说你们来得再多,不过也就是一月三两回,我们可是日日都在堂里忙活,我们见过,你们没见过,那不是很正常吗!”杜堂主的话也很有道理,郡主也就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几人又聊起了别的话头。 这席都开了快两刻钟,秦源才姗姗来迟,竟还带来个谁人都没料到的贵客。 酒后吐真言 来的这位贵客身份高贵,然在场的宾客里,唯有阿凝夫妇曾见过她,所以并未引起大家的关注。而瑞阳一抬头瞧见来人,惊到连眨了几次眼来确认自己是否看花了眼,随即快步走到秦源身侧,低声问他:“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还没等他回答,贵客自己就接道:“瑞阳你可太不厚道了,中秋设宴竟也不请我!” 秦源夹在二人中间,两个人皆是表妹,向着何人他都是开罪了另一个,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溜之大吉,随意寻了个空位坐下吃席。 见人走了,瑞阳为了缓解尴尬场面,强挤出了个笑,问道:“今日是什么风,竟将尊贵的二公主吹到寒舍,您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我用八抬大轿将您给抬来。 自然听出她是在讽刺自己未邀而至之行,二公主竟难得不与她生气,只道:“发生什么事...你就莫管了。我就问你,今日我来了,就不能多我一双筷子?” 话都说得这般直白,郡主自然不能拒绝,只好将人请了进来一同用饭。 抚尺一拍,说书人的声音就从外传了来:“话说前朝……”这一动静,将酒足饭饱的宾客们都吸引到了屋外,纷纷寻了把躺椅躺下,开始听故事。 屋内只剩下了零散的几人,其中瑞阳和二公主正在举杯对饮。 “你说男人是不是就没有好东西!谭启诤他和我成亲之前,明明说好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呢!这才几年,他就要纳新人!”酒过三巡,二公主已经半醉,不知不觉就说了真话。 听到这般醉话的秦源,连忙插嘴解释道:“老谭可没有要纳新人,表妹你莫胡说,他不过是救下了世交家的小妹罢了。是人家想要以身相许、宁愿做小,这又不是老谭的主意。” “你闭嘴!你是男人,自然是帮着男人说话。”有些醉意的瑞阳喝止了他的解释,转过头来劝慰二公主道:“这些个都不是好人,莫理他空口辩白。不过我觉着大伯父还是个好夫婿、好父亲的,你瞧他和大伯母,这么多年了都恩爱如初,待你们也都是悉心教导、从不高声苛责的。” 但二公主听了很是不屑,将酒杯重重砸到了桌上,冷哼道:“这不过是个夫君与父亲应该做的事情,有何好拿来称道的,怎得能算什么好人。你看看四妹才几岁,四妹的娘又比我们才大几岁,他也下得了手……”然后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总结道:“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见她们话说得愈发过分,连当今圣上都敢编排,秦源听得更是胆战心惊,连忙扯开了话头:“瑞阳你不是最不喜这种宴会吗,怎么今日自己安排了个中秋宴?” “我不喜的那是大伯父家的宴席!每个人之间隔得老开,饭食上了桌全都是冷的,吃了还得肠胃难受。这玩乐之事每回瞧的不是奏乐便是跳舞,无趣至极还吃不饱。” 随即她指着自己这些桌子上的菜式,道:“你瞧我办的宴会,这些菜都是顶好吃的!光一个田鱼就有红烧鱼、清蒸鱼、鱼头豆腐汤、松鼠桂鱼四种样式,南方菜、北方菜全都有,谁人都能寻到自己爱吃的!” 瑞阳很是满意自己备下的饭菜,眼神不甚清明地拍拍自己和二公主之间的桌子,道:“你瞧我和二姐之间隔得就这么近,我们想说话便说话,想饮酒便饮酒,多好!还有玩乐之事也备了不少,现下可以听书,等明日天亮了还能下田捞鱼......这才像是过节。” 听她这般说话,二公主不乐意了,道:“我家宴会怎么不像过节了,明明每次席面我也精心安排了许多,偏偏你就不爱来,三次里推两次。” “堂姐,你家那哪叫宴会啊,那分明是借着宴会的名头行清谈之实,虽然饭食属实不错,可每回吃得好好的,一帮子人就开始谈古论今,我可不想吃饭的时候就像在听夫子上课一般。”瑞阳则皱着眉头不住地摇头。 被下了面子的二公主更是不服,也揭她的短处,道:“也不知是谁,年岁一大把,每次去大姐家的宴席,都不害臊地去跟人家小娘子坐一桌,人家桌上的年纪最大都不知及笄了没,偏生多你一个二十大几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从前设宴,总都是成了婚的一桌,未成婚的一桌,这也能怪我!”“谁让你二十大几都不成婚!”…… 两个喝多了的人,总能为着无聊之事争辩不休,然后在争辩的过程中又喝下去更多的酒。 夜色已深,宾客们都已经到了各自院中休息,席上也只剩下这两个醉鬼。二公主已然彻底醉倒了,因她是一生气就跑了出来的,连个侍女都未带在身边,秦源只好自己将她扶回房间。他临走前,再三确认了瑞阳还残存了几分清醒,正在继续吃菜,这才放心离去。 这下只剩下郡主在空荡荡的屋内,生冷的食物,热闹不再。她似是已经习惯了这般,只是低垂了目,一言不发,也不再用膳。 而此时,陈竺鹤又回来了,他将困乏的父亲送至房内休息,担心已然醉了的瑞阳,便去而复返查探她的情况。他站在屋门口,背对着月光,教屋里的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却一下猜到来人的身份,肯定地唤道:“先生。” 他应声,走了过来,见她似乎没彻底醉倒,放下几分心,道:“我已让人去寻阿碧了,你先等等,待她来了就会带你回去歇息的,可一定得记着先喝些解酒汤再睡,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但瑞阳并未接他的话,只是醉眼迷蒙地望着他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可是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因为你今日喝多了,我担心你的身子。府里的人也都在过节,我怕你身旁没人顾着你,你会有事。”哪怕知晓她大约不是对自己说话,陈竺鹤依旧很是耐心地答道。他想起秦源提到她不喜宴会,他也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不喜宴会吗?” 谁知瑞阳竟奇异地清醒了过来,面色如常地答道:“对,我不喜欢宴会。哪怕是今日我自己办的宴会,我也不喜欢。开宴的时候有多热闹,现下便有多寂寥,就像我的日子从来都是瞬间的欢聚,而大多时候都是我一人……” “怎么会只有你一人呢?郡主不是有……夫君吗?”陈竺鹤有些苦涩地劝道。 但她只是微微转过了头,疑惑地看着他:“夫君?我哪来的夫君?我可是说过我这一世都不愿成亲的!” 以为她是醉糊涂了,他提醒道:“徐沐、徐大人不正是你的夫君吗?” “徐沐?那是汝娘的夫君啊!” “那你不是他的夫人吗?”“我是汝娘腹中孩子的干娘啊!怎会是他夫人,先生你是不是吃醉酒了?” 虽然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但陈竺鹤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和徐沐并无关系,就像当初她同他一样。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欢悦,但也盖不住忆起过去的愁,他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为何你不愿成亲呢?是尚未寻见合意的郎君吗?” 听完这个问题,瑞阳沉默了很久,就当他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开口答道:“若两个人之间无情,那便不是一双人;若两个人之间情浓至极,将对方视作比自己更为重要的存在,那世间的所有人都成了旁人。既不是一双人,何必成亲白白误了两个人;若看重对方胜过看重自己,那要是不理智到因对方舍弃自己的性命该怎么办,眼中再无旁人到,不管不顾至亲也要同对方永远在一起,又该怎么办……” 她眸中含泪,不知所措地看着陈竺鹤,问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因为一个情字,再没了自己,只剩下满心满眼的对方,那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深,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顺着她问道:“不爱与爱极,都不适宜成婚的话,那彼此欢喜就该白白错失吗?” 瑞阳收回了目光,她醉了不知该如何答,便逃避地看向屋外。 月光如洗,似锦似缎。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出去走走,便顺着自己的心意向外走去,陈竺鹤见状也跟了上去。 她转过身来,不知是否因多饮了几杯,只觉着他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瞧着不知心底有多少人在齐声奏乐,只觉着心跳得有些错了拍。 “先生,可曾有人说过你生了一双含情目?” 似是被她的话震了震,陈竺鹤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但看着眼前人,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自己为何总是心事纷乱,情绪起起伏伏。他自嘲地心道:还是没能躲过她啊。 “只有你。”他坚定地答道。 只有我?是只有我这么说过,还是只有我曾见过这双眼眸含情的时候…… 心意被看穿 二人就这么相望着,嘴上俱是无言,但彼此的心里都忐忑万分。陈竺鹤不禁有些悔意,自己是否太过唐突佳人;而瑞阳却因醉酒并非太过清醒,听过他的回答后,心中冒出无数问题,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尚未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她只知凭着本能地问道:“那是只有我……”然话刚开口,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秦大人怎得这么晚还在此处,可是落了什么东西?”阿赤刻意抬高的声调,令正对视的二人齐地转过身来,发现秦源和阿赤正站在院外的大门处。 见有人来了,陈竺鹤也知今日不宜再多言,只是温和叮嘱道:“既然你的人已经来了,我也就先走了。不过定要记着,睡前要喝碗醒酒汤,不然明日醒来可得要头疼了。”说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想抬起,不知是想如何,下一瞬反应过来后,他立刻止住了自己的动作,转头向院外走去。 路过秦源时,他依旧很讲礼数地行了礼,但秦副使却一反平日亲和的样子,只是略点了点头以作示意。陈竺鹤抬眼瞧了瞧这位大人的冷漠神色,心中略微意识到了些别扭之处,然还是告退了。 见秦大人抬脚向瑞阳走去,阿赤也只好一直跟在大人身后两步,不敢逾矩。这短短几丈的距离,他却走得慢条斯理,让她心中直像火油煎似的焦急万分。 好不容易待秦源走到瑞阳面前,小侍女连忙一个箭步,就扶住了自家郡主,低声关切地问道:“郡主可还好,可是醉得狠了,怎么在外吹风呢?” “没事,刚出来没多久,夜间凉风吹吹也清醒些,”郡主拍拍阿赤的手示意自己无事,接着抬头看着秦副使,问道:“秦兄怎么此时还在这,不早些回去休息呢?” “我瞧这风也没将你吹醒,人还是醉着呢,”他只是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个油纸包递了向前,“这是太医院新研制的解酒糕点,味道嘛,应是比那些个解酒汤好上不少,尝尝看。” 从未听闻糕点还能解酒,瑞阳半信半疑地拿了一块,怕它是古怪味道,特地只咬了一小口。没想到味道确实不错,和寻常糕点并无分别,但能否有解酒的功效,眼下就不得而知了。 “先多谢秦兄了,不过也不知这糕点能否解酒,我现下觉着自个挺清醒的,还得等明日我醒来瞧瞧这脑袋疼不疼才知晓。” 秦源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不由得摇头,从油纸包中取了一块最大的糕点直接塞进了瑞阳的口中,将她吓得用力一咬,还好他眼疾手快地将手缩了回来,还是差点被咬到,他略带埋怨意味地道:“你这娘子属狗的吗,怎得还咬人!再说这又不是什么难喝的苦药,你不多吃几块哪有效用。这么大人了也不知好好照顾自个的身子,喝了酒还吹夜风,又想像去年那会大病一场,白的叫人有愧意……” 虽然教他训了,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晓眼前人是好意。但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生病,他为何会愧疚? “知晓了知晓了,回去定把这些糕点都吃了!只是我去年病的那回同秦兄有何干系,你为何会有愧意?” “这……”他一时卡了壳不知怎么回答,眼神左右瞟了瞟,才答道:“还不是你病得厉害让皇后娘娘忧心过甚,瞧着娘娘这般难过,我也跟着不好受,直后悔怎得当时没将你扔进屋里,就任由你在外边喝闷酒。” 听他提起皇后娘娘,瑞阳心里更是百转千回地难受,她深知娘娘待她不薄,但如今二人生分,她更不敢进宫探望。“让皇后娘娘为我挂心,都是我的不是……唉……不过,皇后娘娘是秦兄的姑母,为何秦兄从来都是唤娘娘的尊称呢?” 果真是喝多了,这问题都是从哪个角落里拐出来的都不知,秦源不由诽道,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尚在父子之前,更何况姑侄。我既为臣,便要做好臣子的本分,哪敢有半点逾矩。”答着答着又觉着自己太过认真,何必仔细回答个醉鬼的问题,便与她告别了。 屋内只剩下阿赤与瑞阳两人,将解酒糕点吃了个干净的郡主已经醒了六七分,坐在榻上反复回忆着自己与陈竺鹤的对话。 “郡主,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可要现在梳洗?”阿赤问道。 被打断了回忆的郡主,却好似找到了救星,连忙抓着阿赤的手让她坐下,然后问道:“你先替我好好参谋参谋,然后咱们再说梳洗的事。如果,我说如果啊,如果有人对你说‘可曾有人说你生了双含情目’,你会觉着他是什么意思?” 忽然一个奇怪的问题砸了过来,阿赤显得有些懵,但她很快开始尝试性地问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这人对我说的这话呢?” “就……”瑞阳有些心虚地坐正了身子,拉开了与阿赤的距离,将头侧过一边,眼神滴溜溜转了半晌才答道:“就两个人交谈的时候,我一个好友和旁人聊天的时候,忽地觉着对方的眉眼生得十分好,不由自主地……就说了这句话。” 这样一来阿赤瞬间便明白了,这是自家郡主方才在院里对陈主簿说的话,只是自己去的有些晚,并未听见二人的对话。但郡主显然并不想将二人的对话告诉旁人,便做了个好友的幌子来问。 “这样的话……郡主,恕奴婢直言,听着可能有些调戏的意味。” “调戏,没有调戏,我怎么会想调戏他!”瑞阳连忙否定,却不经意间说漏了嘴,然后忙着找补道:“不是,是我好友怎么会想调戏对方,不过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的话罢了……”然后试探性地看向阿赤,心怀希望,企图对方并未发现。 做人侍女不光要管家、照料起居,阿赤没想到如今还得解决主子的情感问题了,实在是太过忙碌了。“那对方是怎么回应的呢?” 对方的回应……一提到这个瑞阳更不解了,她皱着眉答道:“对方只是说‘只有你’三个字,那算是什么意思啊?” 可曾有人说过你生了双含情眼?只有你。这谜题也太过难解了些吧…… “对方说这话时的神情又是如何?”阿赤又尝试问道。 瑞阳努力思索了很久,但她那时醉得有些厉害,且不小心将心底话说出了口心觉不妙,并不敢仔细瞧他。“应该是很认真地答的,我听他的语气应是这样……” 认真?这算是什么情绪,阿赤也有些糊涂了,但她记起了当时在场的另一人,提醒道:“虽然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阿赤还得提醒郡主一件事:陈主簿让人来寻阿碧,好接您回房,但阿碧自个也喝醉了,只好换了我来,这一来二去又耽搁了些时辰。” “我离院门口还有几步路时,就瞧见秦大人在门口望着您和陈主簿了,这才高声问秦大人是否是落了东西。因此您和陈主簿的对话,我是一个字都未听见,但秦大人说不定都收入耳中了。” “对啊,秦源在那多久了,他又听见了什么?”瑞阳猛地站了起来,好似被人拿住了把柄的模样,但思来想去除了这句带有调戏意味的话语,应该没有别的过于出格的对话了吧,应该没有吧…… “还有您当时似乎还想对陈主簿说些什么,是什么呢?” “我当时就是想问,是只有我说过这句话,还是只有我曾见过……”郡主很是顺口地答了大半,才意识到自己将实话全盘托出了,瞧见阿赤憋笑的表情,自暴自弃地接了下去:“算了,还是只有我曾见过,这双眼眸含情的时候。” 但憋笑的阿赤在听完后半句话后,神色却呆滞了,很是讶异地抬眼望着眼前人,问出了瑞阳从未想过的问题:“郡主可是对陈主簿有意?” 利用 听了这话,瑞阳如遭雷击般呆愣在原地,只觉着今夜的酒在这一瞬间都起了效用,整个人又昏昏沉沉了起来,脑袋无法转动,更无法思考问题。 见她这般模样,阿赤很是担忧地将人扶到了床榻上,“郡主今夜喝多了,不必想太多,睡吧,睡醒了再说。” 但她却用力握着阿赤的手,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在对侍女,一字一句地坚定道:“莫胡说,没有的事,对,没有这回事。我如今是有夫之妇,怎会对旁人有意?” “郡主若说旁的,那自然是阿赤猜错了;可这亲事一事,你我皆知不过是个名分,郡主何必拿这个做幌子呢?若不想说,自无需对我阐明您心中所想,可郡主还是莫要骗自个……”阿赤边说边卸下了郡主头上的珠钗,端来了热水让她梳洗,直至成了最原本的她,未沾半分他物。 “将蜡烛灭了吧,明日醒来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酒醉后一向如此。”“郡主……” “灭了吧,今夜不过是贪杯后的醉话,我们什么都未说过,记着。” 原本觉着会难以入眠的夜却意外很快睡下了,梦中她又回到了文城。这一回,她一入梦战役便结束了,蓬头垢面的小袁佑在城墙上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阿娘,阿娘……”小娘子不知身处何处,也不知母亲如今在何方,光瞧见眼前一具又一具尸身,心中已是怕到了极点。 好不容易在前方遇见了几个士兵,小袁佑连忙跑了过去,他们却像是看不见她一般自顾自地叹着:“夫人为了全城百姓,苦撑了那般久,那最后的惨状连咱们瞧了都难忍……将军和夫人可真是鹣鲽情深,将军虽伤重但并不致命,好好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但他见到了夫人的尸身后,大恸,竟就因此心脉断裂而随夫人去了。” “谁说不是呢!就是到现在也未找到将军家的小娘子,也不知若是她知晓,在一日之内父母俱亡之事,该得是多么悲痛了……” 听到这,他们的身影越飘越远,整个梦境都在分崩离析,直到只剩下小袁佑一人。她四处张望着、喊叫着、哭闹着,但没有任何回应,直到如今的瑞阳走了过来,将幼时的自己拢入怀中。她轻轻地抚摸着幼时自己的背,低声哄劝着、安慰着…… “姐姐,你是谁呀?”不再哭泣的小娘子好奇地问道。 “我是日后的你自己,记着袁佑,莫依赖旁人、莫将旁人看得比自个更重,毕竟走到最后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见小袁佑并不能完全听懂自己说的话,她也不着急,还是很温柔地道:“但也要记着待身边的人好些,毕竟缘分不易,能遇见便是缘法。” 自猎场一行后,瑞阳已经许久未进宫了,宫中也没了传召和赏赐。但到了九月里,圣上却亲自传她来永昌宫用饭。 这顿饭怕是只有圣上吃得神态自若,皇后娘娘近来胃口不佳,只是略用用便饱了;而她见着满桌爱吃的菜也难以下咽,边吃边用余光瞟几眼两位的神色,不知今日究竟为何被传召。 直至圣上用完了膳,另外两人也顺势放下了筷子以待圣听。 “可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佑儿了,听闻你中秋时还办了场家宴,连二公主都到场了,怎么也没想着请皇伯父和皇伯母?” 他冷不丁地提起中秋家宴,让瑞阳懵了懵,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答道:“不过是在庄子上请几位亲朋好友用了顿饭,哪里算得上是宴席了。不过我可没忘记圣上与皇后娘娘,庄子上仿江南养法养出的田鱼,味道很是不错,这次进宫我也特地带来了,已送至小厨房了。圣上若是想念家乡味道,晚膳就可让小厨房做了给您尝尝。” 见她还挂记着自己,圣上的脸色也好看了些,更慈爱地笑了笑。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教人不禁肃然:“田鱼确实是很久没吃过了,佑儿有心了。不过今日唤你来,一是你好久未进宫,朕与你皇伯母也惦念你;二来便是有事相求了……” 听圣上说有事相求,瑞阳哪里还敢坐着,连忙起身行礼,口中忙道不敢。 “你这孩子这般多礼作甚,快坐下,”他脸一板,郡主见状又坐下了,“是这样,你也知自大初立朝以来,征兵制度便从只征男丁改制成了新制:谁人可通过测试,便可入军营为兵,无论男女皆是统一要求。” “新制颁布后,虽入伍新兵仍是以男子为主,但也有不少女子成功入选。至今新制已整十年了,全国上下各处军营都有娘子军,唯有京城守备军一处固守旧制,仅招男子。这些年朕是再三督促守备军改制,但这支军队自数百年前建立至今,军中早已盘根错节,与京中这些世家更是联系紧密。” “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这守备军不动便是个隐患。然每每朕发狠下令,要处置守备军的统领将军,新上任的统领还是我行我素照旧办事,朕十年换了八个统领,竟没能将此事推行下去。”说到此处时,圣上的脸色已经漆黑如墨。 守备军一事瑞阳也是略有耳闻,但她不明的是此事与她又有何干系,便问道:“圣上担忧自是很有道理,守备军肩护卫都城之责,若天子不能将其握在手中,自然心有疑窦。只是可否问一句,这般朝廷大事,我一个身无实权的小郡主,又能如何为圣上分忧?” “自然可以,”圣上坐正了身子,面色如常地道:“朕这些年将统领将军换来换去,也都是在世家子弟里挑个人出来,不是朕不想用自己的人,只是这个位置若没有身家背景是坐不牢的。但换人也不是没有进展,眼下这个萧统领虽说也是世家子,但他家和姻亲都是清流文官出身,唯有他一个从了军,因此没有旁的依仗,已经算是最听话的一个了。” “朕想让你办的,便是以你瑞阳郡主的名义与这萧统领赌上一赌:若你赢了,你便可让你府中的娘子军皆进守备军受训半年,长长武艺;若你输了,你京郊那个庄子三年的粮食全归守备军充作军粮,可听明白了?” 圣上的一番话砸得瑞阳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好在脑海中飞快地分析了圣上的意图:没有背景是坐不了这个位置,所以圣上想换人也很难将自己的人安插到统领位置,即使这般做了,也不过是空头将军;如今的萧统领是最听话的一个,那就意味着虽然还是世家子弟,但萧统领实际上是听圣上调遣的,只是明面上还要装作两难。 用自己的名义与萧统领打赌,而自己是圣上的亲侄女,这样一来便是圣上在警告诸位世家,只是拿自己当个幌子罢了;让府中护卫入守备军受训,一来让守备军多了女子方便将来改制,二来圣上想要安插人手也方便了许多;只是最后一点,这庄子虽说名义上是瑞阳的,但一直是皇后的人手来管的,自己从未插手经营田庄之事,且这庄子出产的粮食皆是送往御林军做军粮的,圣上这是何意? “旁的我自然都听圣上的,只是一点,这田庄的粮食,平日是都是成本价卖给御林军做军粮,那我虽说没什么入账至少也不会亏;可圣上要我白白将三年粮食给了守备军,这田庄运营、种子哪个不要钱,我郡主府可没有这么多现银!”瑞阳故意装作担忧钱财的模样,问出了口。 圣上见她一副财迷模样,倒是有些乐了,笑道:“既让你去打赌,自不是抱着让你输去的,你这妮子怎么上来就担忧起黄白之物来了。这样好了,无论此事让你瑞阳郡主有多少花销,皆从朕的私库划账,可好?” 虽然没能问出圣上的意图,但好歹将此事对自己的影响尽量下降了些许,她也已知足,但她还是问道:“我可否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圣上今日怎么这般详尽地同我说了您的打算,这种朝堂之事不应当是……?” “朕今日此举,便是想让你知道,若将事情坦坦白白地说明了,也可成事,何必欺瞒亲近之人,徒伤她的心呢?” 听了他的话,沉默许久的皇后终于没忍住开了口,道:“我自知你是为了百姓,是好意,可何必瞒本宫呢?难道本宫不会助你吗,这么多年本宫待你如何,佑儿你真心没有半分感觉吗?” 瑞阳忙跪地垂首,做出痛哭之态,“一切都是佑儿的不是,我不该脑子发热就行事,应当与皇伯父、皇伯母多商量商量的,都是我的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 一番“母慈子孝”、家好月圆之景,暂且不表。 直到她告退以后,皇后早已擦干了泪,带着些许担忧问圣上:“此事何必牵扯进佑儿,若她成事,必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二弟可就这么一个女儿。” “既是皇室子弟,又过了享乐奢侈的日子,自然要为国为民付出些代价,以后莫要再妇人之仁了,你我的位置若坐不稳,她哪里来的好日子过。” 打赌【加更第一弹】 刚出了永昌宫的宫门,瑞阳端着的姿态就松懈了些。阿赤见状,连忙上前扶着自家郡主,这一扶才发现她的脚步都有些虚浮,秋风习习的日子里,她却是满头大汗。 “郡主,现下可如何是好啊!”阿赤刻意压低了声音,细蝇般地问道。 瑞阳看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主仆二人都闭紧了嘴,回府的路上都不曾对话半分。 直至人进了卧房,周边的暗卫也都就了位,阿赤才敢轻声问道:“郡主,这明摆着的苦差事,您何苦直接应下呢?” 这等苦差事是圣上亲口安在你头上的,这如何推拒得了。她只得叹道:“既然圣上开了这个口,就没有回绝的希望了,所谓君无戏言就是这个道理。反正都得应下,直接爽快地应下给人的观感,总比拖拖拉拉来得强些,再多推拉几个回合,怕是立了功也都讨不得好了。” “可这事难就难在此事之后,您可就等于公然站在这京城世家们的对立面了,往日里您也没个世家贵女的好友,那日后岂不是要更受冷落?”想到往后的日子,阿赤不禁替郡主担心。 冷落不冷落倒不是瑞阳考虑的范畴,她一向不喜觥筹交错的应酬场合,送来的帖子也都是一律回绝;她担心的是此事会引火上身。 “圣上花了十余年才将守备军的统领笼络成了自己人,岂肯放过这等能将守备军纳入掌中的机会。萧统领是圣上的人一事,应是极为机密之事,但他这般坦荡地告知于我,应该就是拿准了我不会推拒此事,或者说他早就打算让我出头做这个筏子,既全了他的目的,又能保萧统领的身份不被泄露。” “那郡主该怎么办,这具体的章程咱们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啊。” “这个不用担心,”瑞阳安抚道:“既然是圣上蛰伏这么多年都要做成的事情,定会有个完备的计划,我们只需等秦源的通知即可。今日他传我进宫,一是想要借我之前的错处敲打我,好让我乖乖听话;二来便是想让我做好准备了……”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天空,澄澈一片,连朵云都瞧不见,寂静祥和得很。愈是安静,愈让她觉着有潜伏的危险。此事必得顺利完成,否则她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若因计划筹谋不足或是其他外力而失败,倒还能逃得过去;若是因自己府上的事情…… “也是该清理清理郡主府了,阿赤,让暗卫们别瞧王家的笑话了,直接将人给捉了送去凌羽卫,记得盯着陈家那边的人,也定要处理干净。这些日子让阿碧跟着汝娘,走到哪跟到哪,不许擅离;徐沐身边的护卫加一倍,暗卫也记得要守着柳绦院。”瑞阳将安排一项项传达下去,冷静的神色让人有些认不出她。 阿赤在心底一一重复了安排,确认已经记下后欲退下着手做事,但郡主又将她叫住了,“让陈竺鹤这些日子就先不用来郡主府了,就说我……身子不适好了,他那边记得也得放人。” “是,郡主。可需安排人手照看罗娘子府上?”“阿凝那里不用了,李府近些年想北迁,京城的宅子修的是滴水不漏,就派人说一句近日城里不安分,李公子会明白的。” 夜深了,但瑞阳屋内还点着灯,似是在等人。 只听见窗外传来几声轻轻敲击的声响,她便知是等的人来了,起身将门给开了,“有门不走,走什么窗户?” 在窗口守着的秦源,觉着她说得很有道理,便绕道从卧房大门进来。大约是第一次进娘子闺房,身经百战的秦大人竟无端多了分紧张,进来后站在堂屋口,眼神有些虚浮,不知该往哪瞧。 “前些日子秦兄明明学好了,都白日里头登我郡主府的大门,怎得今日又跟从前似的大半夜才来。”瑞阳倒是很是自在,直接坐在桌侧给来人沏了杯茶。 见她促狭打趣自己,秦源心底那起子犹豫倒是散了个干净,坐在了她对面,伸手过去想接这杯茶。 没想到手刚一伸过去,就被她作势拦住,“慢,”他不知她要耍什么花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只听她接着道:“夜里喝茶容易睡不着,我还是给秦兄换杯果酿,助眠。” 只瞧她拿起一旁温着的果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看便知一开始就想让自己喝酒,何必又多此一举倒杯茶。 “不必多礼,我今日来便是来告知接下去你该如何,饮酒让人迷糊,也不知会说出什么样不该说的话……”秦源有意点她中秋酒醉之事,话说得却也委婉。 瑞阳听他的话头,心道当日他果真从头听到了尾,只是醉酒之人说的浑话有何好听的。“秦兄不必拿话点我,我只想问此事是圣上的主意还是旁人的提点?” 秦大人抬眼看她,眼神一凛,但还是嘴角弯起,道:“旁人怎么想我不知,圣意我也不敢揣测。总之圣上是为天下计,你我皆是圣上至亲,岂能袖手旁观?” 平日里一直听他言自己是圣上的一把刀,今日她也步了他后尘,岂能半点心慌全无。她喝下温着的一杯果酒,又问:“那秦兄可知为何是我?” “手无半点实权的郡主心高气傲,觉着自家娘子军个个出类拔萃,不输守备军将士半分。一日不慎喝多了,去自家庄子的路上瞧见守备军军营,酒劲上来非要寻个将军打赌,要自家娘子军护卫同守备军的将士比试比试。若是护卫赢了,那便说明守备军的将士不如娘子们,自该大开征兵限制。” “若是将士赢了,那郡主醉酒状态下允诺的三年产粮可就都归了守备军。郡主您说,御林军三成军粮的诱惑,有哪个将军抵挡得了;再加上守备军本就看不起娘子们,轻视郡主的娘子军护卫不也是理所应当?这样的条件下,一时冲动答应郡主的打赌更是顺理成章。”秦源却不答她的问题,只是将计划简单地一一道来。 她仔细听着他的话,却发现其中有一处与圣上说得不一致,“圣上不过说是若我赢了,我可指派护卫入守备军训练,怎得你这就直接是改制征兵了呢?” “一时冲动的将军不过是将军,自然是说话没那么作数的。接下去便是萧统领出来做好人,同郡主好好商量,不得一步跨那么老大。这时你才改口让护卫入守备军,方能显得萧统领还是为守备军考虑。”他特意说得更详细些,好让她不要行差踏错一步。 今日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但秦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面前温好的酒已经放凉了,他此时才一饮而尽。“既享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你也早该知晓会有今日。好歹只是让你做场戏,也无伤大雅,最多是平日里不受待见些,这些个老家伙们比谁都精,不敢拿你怎么样的。”他好声劝慰着。 但瑞阳显然没有被安慰到,只是低头喝着闷酒。但忽然间,她又意识到了此事并非没有半点好处,“若是我府上的护卫都可入守备军训练,那岂不是我也可以自由出入军营了?” “额……”放下酒杯略思索了会,他答道:“不算自由,但应该寻个名头也能顺理成章地进去了。” 那便也算是有个好消息,她好奇守备军总是封猎场一事已经许久了,但因军营戒备森严,她也不敢派人前去查探。另外此事若成,也算是她立了个小小功劳,日后若想与秦源与长兄一般,手头能有足够的人手,也有了些许筹码。最重要的是,她其实也不想再成为笼中的金丝雀了…… “王家的人已经给你送过去了,好好审审,我倒是想看看,一个王司监怎得敢对我蹬鼻子上脸,还敢封了猎场这般久,甚至皇后娘娘到了都敢拦。”她拿着杯子左右轻晃,又想起牛大的话,提醒道:“当日他们只许采药人去最东边的山上,我估摸着是西边那几座山有问题,不过这么多时日过去了,有问题他们也早就处理妥当了。” “此事皇后娘娘那也并未放松,应是查到了些什么,但我也不好过多探听,只是告诉你一句无需过多费心。”听了她的话,好心道,“不过王家确实应该查查,光我这几日收到的消息,他都是几姓家奴了,也不知他主子们知不知晓。” 瑞阳的手一顿,试探道:“那他除了姓王,又姓什么?” “这才几杯酒,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喝了酒就会乱说话?小娘子还是不要操心太多,别年纪轻轻就生了满头白发。”秦源笑着放下酒杯,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一个飞身就消失在夜空中了。 见他走了,阿赤才进了房,瞧郡主面色不善,小心道:“秦大人倒是来府上来得勤,无论是圣上有事还是郡主相求,他都是一口应下。” “我长兄既让他应了要照顾我,怕是也给出了不菲的代价,自然要物尽其用,不然不适我兄长亏大了嘛!”瑞阳眼睛微眯,只见眼神也漏了分凶光。 好戏登场,序幕拉开 次日,神速的秦源就已将准备好的一切,送至了郡主府,瑞阳细细阅过后,又提出了些许异议,二人就细节问题再三斟酌后,总算就计划达成了一致。 而王家显然也不是探听的好手,自家盯梢的人被捉去凌羽卫整整一日了,竟也丝毫没有察觉。 九月初九,重阳节。 重阳日向来是京郊诸座山头最为热闹的时节,京城及附近几座城池地处平原,唯有京郊这几座小山可供登高。 西郊除开被皇家猎场圈了几座山头,再往西行二十里,还有一座庆山,山虽不甚高不过几十丈,但胜在风景秀丽,每逢花开时节或是重阳日,都是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而去庆山,就得路过守备军军营的正门口。 巳时刚过两刻,瑞阳便坐着马车到了军营门口。这条官道修得很是宽敞,足够几辆马车并行,因此虽是川流不息,但也不显得拥挤。 到了军营正门口,她便在阿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们刚走到离门口两丈处,两位最前头的守卫便交叉了长枪,口中肃然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阿紫年龄小,一向是三个侍女中最为活泼的,眼下更是放开了做戏,一副谄媚嘴脸,高声对守卫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对我们郡主动武。都睁开你们的狗眼给我好好看看,这可是圣上亲封的瑞阳郡主,今日有事才来此处。” 两个守卫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他们在此处也不是头回碰见达官贵人,也算是经验老道了。二人收起了长枪,左边的守卫给郡主行了个礼,嘴上陪着不是道:“是卑职头晕眼花,没认出郡主,都是我等的不是。不过敢问一句,郡主今日来我们守备军,可是有何要事?” 一直未说话的瑞阳示意了侍女一眼,她接过眼色,忙道:“既是要事,怎得能说给你们听?还不快让我们郡主进去?” “这……”守卫站直了身子,回道:“恕卑职难以从命,军令如山,非军中人无圣谕或将军手谕不可入营。还望郡主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也是听军令行事。” “哦?秦源秦大人也并非你们守备军军中人,我怎么见他时常来访呢?”郡主冷不丁地发问。 守卫觉着今日真是倒了大霉,碰上个难缠的贵人,但还是得硬着头皮答道:“秦大人虽非我军中人,但每次来都是公务,是有令牌的。若郡主真有要事,要不去寻秦大人?他应该能带您……”他刚想说秦源能带你进来,但话音还没落下,就被一旁守卫的咳嗽声打断,“他应该能替您解决此事的。”守卫连忙将话头转了回去。 “那这样吧,既然我进不去,我也不为难你们,就替我通传一声吧,火器营的王司监今日可在?”“回郡主的话,王司监今日不当值,不在军中。” 瑞阳的眼睛微眯,做出一副屡次被否决很是不快的神情,声音也抬高了两分,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今日必定是要解决的,若你们王司监不在,就通传你们当值的职位最高的将领,今日若见不着人,本郡主是不会走的。这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们是非逼着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你们守备军的短啊!” 见她一脸不快,语气也带了几分怒意,守卫在背后打了几个手势,最末的一个士兵连忙回营中去通报了。 “对了,”她似忆起何事,又问道:“照你们刚刚的说法,若有公务在身便可入营,那为何我认识的御林军周偏将,也进不去你们军营大门,从来都得换另外的人选来交涉?” 御林军的周偏将?几位守卫都不大熟悉御林军的将领,一时都未想起这位周偏将是何人,直到一侧突然传来一阵话语:“我道是哪位将军,不就是周蔓周偏将,她不是个女子嘛,怎么可能进得来我们守备军的大门,女子多不祥啊……” 他身旁的守卫急得连忙拍了他一下,都没止住他的话头:“也不知御林军哪里来的胆子,敢让女子当将领。” 听到这话,瑞阳便知此人是秦源安排的了,她装作一副恼怒的样子,走到他的面前,上来就是一脚。 “女子不祥,没有女子,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儿郎从哪来?不知体恤女子生育辛苦,还在此大放厥词,真真是没心肝的东西。浆糊进了脑,猪油蒙了心,我瞧你浑该早日进黄泉路,下辈子投生畜生道,反正今生脑子进了畜生道,只留个人模样。御林军怎么敢让女子当将领,因为像你们这种货色,她一人一枪可横扫不知几何!”边说瑞阳倒是更气了,连踩了人好几脚。 此时,久久未至的当值将军终于来了,刚到了门口就见着这副场面,颇有些不解,只好让人赶紧拦上一拦。身侧的守卫连忙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告知于他,这位将军都惊得睁大了双眼,心想若不是知晓这人是安排好的,真难以想像世上竟有这般不会看眼色的人。 “郡主息怒,这人言语不当惹恼了郡主,末将定会按军法处置。” 见来了人,瑞阳也收了脾性,理了理衣衫,走回到正门口,抬眼看着来人,问道:“不知是哪位将军?”但眼神直往来人的腰间瞥去,瞧见了刻着寿龟式样的玉佩才放下心来。 “末将是□□部的参将,姓莫。”莫参将自我介绍道。 “他可不是言语不当这么简单,女子不祥这话也敢说,今日还好是我这个好脾气的,若是换了皇伯母来,你也知皇伯母是武将出身,是随着皇伯父一同打天下的,若她知晓了守备军这般言语,你猜,会如何?”她一开口就将事情上升至了冒犯皇后,惹得知晓内情的莫参将都紧张了起来。 “哪里至于上升到整个守备军的地步,不过是个醉酒未醒就来值班的小兵,郡主若是不满,末将现在就当着郡主的面动用军法,毕竟是他口不择言冒犯郡主在先。”他算是摆足了歉意姿态。 瞧他态度诚恳,瑞阳也不好纠缠太过,便只再略略添了一把火就转头说今日来访的目的了:“若真是个醉鬼胡言乱语倒也罢了,本郡主瞧守备军不让女子进军营这条规矩倒是很符合他说的昏头话。不过今日本郡主来此为的不是这件事,事关郡主府同守备军的脸面,不若还是进去慢慢详谈。” 莫参将见戏终于按照剧本走了,忙接道:“守备军上下皆坦荡得很,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女子不得入营并非末将所愿,但军规不得触犯,还请郡主直接在此言明吧。” “呵,这是你让我在大庭广众下直接说的,可别怪本郡主没给你们守备军留脸面。”瑞阳一个眼神示意,阿紫心领神会,走到将军面前,将袖中的认罪状递到了他手上。“这是副本,原本的认罪状在凌羽卫好生存放着。” 莫参将和瑞阳郡主对峙的场景陆续引来了不少旁观的群众,今日这条路上本就车来车往,这下子更是有点人满为患的意思。 见他只顾自己读着上面的内容,却不让旁人瞧见,阿紫连忙问道:“莫将军可看清了?这认罪状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守备军火器营的王司监派人来监视郡主府,时间长达两月之久,还曾和凌羽卫副使秦大人起了冲突。这两项罪名,可都不轻啊!” “这认罪状末将已看过,但一,不知此物真假;二,末将并非王司监,更不知事情真假;三,既然时间长达两月之久,甚至出手袭击了秦大人,怎得如今才抓到人,难道郡主府的护卫们和凌羽卫,都是吃素的不成?还望郡主解惑。”莫参将一拱手,做足了请教姿态,但一字一句都在拱火。 瑞阳听了只是笑,不往前处去,而是绕着人群走了起来,边走边解释道:“这第一个问题嘛,此物是真是假莫将军派个人去凌羽卫一比便知,本郡主和王司监无冤无仇,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只为诬陷他;第二嘛,我本不愿将此事闹大才来寻的王司监,但他今日不在,不如莫将军替我去寻寻他;第三,王家派来的人刚到,我府上的人就发现了,只是不知来人的意图,这才放任他们在门口守着,直至他们胆敢对秦大人出手,我府上的这些娘子军们自然不可再坐视不管,直接出手将人拿下,送往了凌羽卫,交由秦大人处置。” 围观的百姓们听了都议论纷纷,皆道王司监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连郡主都敢监视,还敢对秦副使出手,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郡主不如进末将的营帐休息休息,咱们再详谈……”莫参将适时认了怂,装出说不过的样子,要请人入营。 “晚了,莫将军,既然军规有言,女子不得入军营,本郡主也不好违例,咱们就在百姓们的见证下,好好掰扯掰扯谁是谁非!” 我不服 见莫参将脸色肃然,瑞阳倒是笑了笑,然后绕着人群围成的圈踱着步,道:“还是从头说起来得好,我袁佑是圣上亲封的瑞阳郡主,兄长乃临安王袁停,爹娘皆战死沙场。今日我来守备军军营,只为了守备军火器营王司监,他派人暗中盯梢郡主府至今已逾两月,前些日子他的人甚至与凌羽卫副使秦大人起了冲突。我本不想出手,但累及他人,这才命护卫将盯梢的人都捆了送至凌羽卫。” 说到此处,她长叹一口气,见着围着的人愈发多了,心中不禁赞了赞圣上当初的决定: 将宽阔平直的官道,建到守备军军营的大门前,而御林军的军营只简略修了修条小路,以供通行即可。这样一来守备军门前,来来往往皆是人,想放些监视的钉子也容易许多。今日又是重阳日,往来人众,加上人性本就爱凑热闹,自然直往人堆里扎,这下子想不将此事闹大都难。 果然话刚说了一半,讨论的声音便盖过了她的话音,还得阿紫出来收拾场面,教众人静些。 半晌,瑞阳才接着道:“今日我来此处,本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过是想见见这王司监,好问问他究竟想做什么。谁知本郡主来此处,就是自取其辱!先是道守备军军规不许女子进军营,守卫就将我拦了下来;这便算了,我好好站在营外,因有要事让他们通报长官,竟还落得个守卫口出秽语,将我等都骂了进去,说什么女子不祥!” “郡主息怒,那人不过是酒喝多了乱说话,哪敢真冒犯郡主!还请郡主原谅则个!”莫参将一副焦急模样,连忙打断了郡主的话,“我们还是进营里说话吧,这里闲杂人等太多,属实是不方便。”说到此处更是强挤出笑容,摆足了因势退让的架势。 “不必了莫将军,还是等本郡主将事情原委,在百姓面前一一道来再说。将军方才不是说过,守备军上下都坦坦荡荡得紧嘛,怎得你们做得出,倒还不让本郡主说上一说了?”瑞阳锐利的眼神扫视了眼前的几个守卫,他们都不敢与其对视低下了头。 这话教人难以应答,他张了张口,一时找不到话可以反驳,又给闭上了。 “就这还不算完,本郡主在此事中明明是受害者,也拿出了凌羽卫盖印后的认罪状,但还得受莫将军种种质疑,连带着我府中的娘子军们都被讽刺。王司监今日不当值,好,莫将军怎么不派人好好问问这位好同僚,为何要做出这般蠢出生天的荒唐事,反倒是来诘责本郡主、还讽我府中护卫和凌羽卫呢?”她越走越靠近面前人,明明身在低处,气势却让台阶上的参将退了半步。 “是末将处事不周,但也请郡主看在末将只是个参将,不是大理寺的大人或是上峰统领,实在管不到王司监头上。若郡主真想讨个公道的话,末将觉着不如此处早日散了,您直接寻大理寺、凌羽卫,甚至寻圣上都来得更快些!”莫参将给她低了头,拱手致歉。 瑞阳自然不会听他的话,今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王司监,她又向后走到了人群的中心,道:“既然本郡主现下不打算放过这个王司监,那后面的事自然会有人去办。但是今日本郡主在守备军受辱一事,可不是一句酒醉就这么容易过去了。” “那末将立刻军法处置这个嘴巴不干净的,给郡主出气。”莫参将刚一提议,就被她抬手拦下。 “慢,本郡主是菩萨心肠,才不是为了要将他打一顿,才说这句话的,”说着提出了另外的法子,“我还有旁的法子,既然守备军上下,这么看不上我们女子,不若让我府上的娘子军同将军麾下的士兵较量一番。若将军赢了,今日一事一笔勾销,本郡主绝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另外,” 一只手指向了自家庄子的方向,接道:“本郡主在百里外有个庄子,一年出产的粮食够你们守备军上下吃上几个月了,我用这庄子出产的三年粮食,来做赌注,若将军赢了,守备军一年上下的所有军粮,本郡主白送!” 此话一出,百姓们都被点燃了,纷纷起哄道:“答应她!”“郡主真是豪气!”“财大气粗啊!”…… 喧闹中静默对视的二人却不敢轻举妄动,思索良久的莫参将,声音略有些干涩地试探道:“那若末将输了?……” “若你输了,明年守备军征兵不分男女,只论能力,只此一条别无他求,你可答应?”瑞阳的眼睛很亮,说着这话的时候也不禁笑得有些张扬。 “这……”他做出很是犹豫的样子,道:“郡主也知,我只是□□部的参将,全军之事也不好自己定夺……” “那就光是□□部的选拔,这你总可以决策了吧。莫将军可别忘了,若是你赢了可是足足能替守备军省下一年的军粮,这也算是颇大的功劳了吧!”她有意用立功来“诱惑”眼前的人,果然“受到诱惑”的莫参将,一不小心就从嘴角漏出了,含糊的“那好吧”的应答声。 话音都没落下,她立马将话接了上去,生怕他又反悔,加快语速道:“既然莫将军答应了这个赌约,那咱们还是商量商量,究竟该如何较量。” 虽然知晓自己应该答应,但是沉浸在戏中的莫参将,还是有股被掉进贼船的感觉,只好破罐子破摔般地答道:“悉听郡主吩咐。” “将军不必担心,本郡主自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坑了你去,说出去也损了我自己的颜面。不若我们各出三个比试项目,然后抽签择出三个最终比试的法子,最后各自决定出场的选手,三局两胜,这样可好?” “是,那郡主和府上护卫都先进营中来吧,比试需要颇大的空地,咱们可以去演武场一比高下。”莫参将做出“请”的手势,准备结束今日的戏份。 但瑞阳却不按照剧本来,她拍拍阿紫的肩膀,道:“旁的人我都带进去,阿紫我得留下,她自小还学过段时间说书,待里面一场比试结束,我会派人把情形都记录下来带给她,再由阿紫给今日聚在此处的各位,好好讲讲里面发生了什么。” 本来有些百姓觉着没甚热闹好瞧,已准备散了,一听这话连忙又聚了回来,还不禁连声夸赞郡主体贴。 莫参将听她的话只觉着一个脑袋两个大,黢黑的脸却可怜巴巴地问道:“可是让闲杂人等都聚在守备军大门前,若有个急事连门都进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你放心,”她抬手指着几十丈外的空地,道:“那不是有片空地方嘛,若有感兴趣的人,就在那里等着阿紫,这样一来不就不影响通行了?再说莫将军说话反复,今日也不是头回了,本郡主怎知会不会回头我赢了,你又翻脸不认人,自要寻些作证的人来。若是将军不放心,也可派个人一起听阿紫说书,若她有半分虚言,一个字我赔你一个月的军粮。将军,可还有别的话说?” “对啊!”“说得好!”“前头还不让进呢,现在又让进演武场了,可不是反复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答应也不是了,但他还想再做最后一分尝试,道:“末将既然答应了,自不会再出尔反尔,郡主放心!”想了想,又补了句:“郡主为何执意要下这个赌约呢?” 听到这个问题,瑞阳已不记得今日的做戏了,她的脑海里只有自个想说的话:“因为我袁佑不服!明明是王司监犯下过错,我作为受害者亲自前来讨个说法,你们却光寻我的错处,我已是宗室子,尚要面对这等对待,何况旁的女子,这是一不服,不服女子受害却被处处挑剔,受害者无需完美。” “其次,将军口中醉酒的守卫当着我的面骂女子不祥,我倒是想问问哪里不祥,这是二不服,不服这凭空栽赃女子的糟粕,不然怎么不说男子不祥呢;再其次,这守卫空口就质疑周蔓将军的能力,正如将军怀疑我府上的女护卫们的能力一样,这是三不服,不服女子只因是女子就要被怀疑没本事,我还觉着是因为你们心生妒忌才这般贬低她们。” “最后,全大初所有军队如今都设了娘子军部,唯有京城守备军一支还有这荒唐军规,女子不得进出军营,这是四不服,不服以传统和旧例为借口,行蔑视女子之实,还要装出无奈模样,得了便宜还卖乖,没得教人恶心。” 众人都静了,当阿紫率先鼓掌,在场的娘子们也纷纷开始拍掌叫好,接着是部分郎君,最后叫好声淹没了那些寂静的男子们。 莫参将又一次张了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深呼吸了数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郡主,请——”他又一次做了请的手势,只是这次将背也弯了些。 比试胜利! “那咱们还是别聚在军营正门口了,上前边空地那歇会先,大家也都站累了。”郡主和护卫们都进了营里,就留下阿紫一人维持场面,倒是莫参将也留了个心腹跟着她,生怕她们再闹出点什么动静。 这空地确实荒得很,几乎是寸草不生,但胜在离得近又宽敞,大家也就为图一热闹,自然不会计较这些。马车、牛车、驴车,不分彼此地停在一起,与往日泾渭分明的景象分外不同。 也有些性子急的百姓,不愿上自家车驾上休息,围着阿紫又成了一圈。有的讲究些的坐着自带的小几上,而那些洒脱些的,便直接席地而坐、毫不在乎。 “紫娘子,敢问郡主之前,究竟和那王司监有何过节不曾?不然毫无关系那王司监作甚,吃饱了撑着敢监视郡主府!”一个胆子大的闲汉率先喊出了声,引得周边人也低声附和着。 阿紫自然是懂得轻重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似是想了好一会才谨慎答道:“不瞒诸位,我们郡主府的人也有此问,私底下谈论过不止一回呢!我们也都奇怪这王司监为何这般大胆,竟敢做出此等荒唐事来,不就是当面打我们郡主府的脸嘛!” “再说我们郡主同这王司监,总得也就见过一回,便是上次郡主陪皇后娘娘去猎场跑马,在猎场门口碰见过他,那日因为猎场正在整修,两位贵人就回了。就见过这么一回,话都未说过两句,哪里来的过节!” “那估计是郡主无意中挡了他什么路吧……”这闲汉话还没说全就被身旁友人给捂了嘴,友人警告他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前面还有位军爷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然后转过头冲着心腹讨好地笑,让心腹也觉着颇为尴尬,有意撇开头不往那瞧。 场子瞬间有些冷下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个年岁尚小的小娘子在父亲怀中问道:“爹爹,刚刚郡主说她爹娘战死沙场,什么是战死沙场啊?” “这……”这位父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问道:“紫娘子可了解先王爷和王妃的事情?我这确实不大知晓,不知怎么跟孩子解释。” 但阿紫也不过刚及笄,府中众人怕郡主伤心,也从不详谈此事,每次提及都略略带过,因此她对此事也知之甚少。倒是一旁的独臂老者眼眶略湿润地高声道:“老头子我当年就在文城一役里丢了这条胳膊,但我用这条胳膊换了三个敌人的脑袋,不亏啊…不亏!” 见老者席地而坐,她连忙前去将人请到了人群中间来,很是崇敬地问:“那您可否给我们讲讲当年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仰着脖颈,看向了文城的方向,讲起了当初:“老头子我当年是守城门的,刚一得了求援的消息,将军就让我们开了城门,带着将士们就往台州府去了,说是那里需要支援……” 故事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大家听得都沉默了,毕竟那般绝境是现在这样和平的时候难以想象的。 “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一同去了……那日傍晚压根分不清天上地下,全都是血红一片啊,哪里是血泊,哪里是晚霞,分不清啊分不清……”许是情绪过于激动,老者猛地咳了好一阵,阿紫忙给他顺气,等他缓过来就让人送他去看大夫,并叮嘱道一定得照看好他。 就在这时,第一场比试的消息也传了出来。她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醒木往面前的小桌上一拍:“诸位今日来着了,这第一场就精彩万分!” 第一场上来就是真功夫,除了不许使暗器、不许用毒,其他武器自选,谁人掉落了演武台或是投降皆算输,但是必须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性命。火、枪部派出的是他们号称“薛一枪”的头号高手,最擅用长枪;而郡主府直接派上了护卫长邵韶,擅使大刀。 二人一开场就斗得难舍难分,薛一枪一枪直取敌人心头,她侧身躲过的同时也预料到对手会改调转方向,用大刀硬抗一记。见一招不成,他又换了打法,不断强攻使她步步后退,直到她离演武台只剩两步之时,他再次一个长枪想要将人挑落台下,谁知她身法鬼魅,瞬间便到了自己身后。 邵韶自然不会放过这等绝佳机会,一脚踢在了他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力让他踉跄向前,为了不落到台下,他只好用长枪与鞋底不断摩擦地面,从而减小冲力,也因此他被台边的长绳稳稳接住。但是没等他转过身来,邵护卫长用刀柄轻轻一挑,长枪就从他手中脱手而出,掉落在地上,而大刀也已横在他的脖颈上。 就在众人以为胜负已定之时,薛一枪冒着被刀刃伤到的风险,抬腿后踢将她的大刀也踢落在地,他也顺手将大刀扔到了台下。 “接下来就是比拳脚功夫了。”莫参将下了预判,“那可不一定。”瑞阳摇摇头。 二人接下去拳拳到肉,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畅快。时辰过去了两刻钟,二人皆是气喘吁吁,但谁人都不敢停下,生怕一个不慎就前功尽弃。 直到邵韶趁他不备跳到了他背上,然后用头上的发簪紧紧抵住了他的喉咙,才为这场比试画下了句号。 “这怎么算数!规则里可没说发簪可以当武器啊!”莫参将很是不服气。而郡主也好心提醒他:“只说了武器自选,可没说选几样武器、选什么武器,莫将军还是得接受眼前的事实。” “咱们这第一场比试,最后就是以郡主府护卫长邵韶的胜利而告终!邵韶姐可真厉害,不愧是我的师傅。”阿紫见师傅赢了,乐得不行。 但一旁的听众却小声质疑道:“可这赢得不太磊落吧,用发簪偷袭……”“规则里又没说不许用发簪,再说她只是拿发簪抵在喉头,哪里算得上是偷袭!”当然也有不服的人。 见两派观众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传信人的到来成了阿紫的救命稻草,“大家伙别吵了!快看第二轮比试结果也出来了!” 第一轮抽到的是瑞阳想出来的比试,而第二轮则抽到的是莫参将提出的负重。参与比试的二人要背起沙袋、走上三丈、再将沙袋放下,时间以一刻钟为限,搬运沙袋多者获胜。 “这也太不公平了,这不明摆着欺负娘子们吗!”“这哪里算是不公平,人家郡主自己不也说了征兵要是不分男女,统一考核,胜者入选。”…… 见还没开始讲过程,大家就能吵起来,阿紫也就不故弄玄虚了,她直截了当地道:“这第二场比试是守备军赢了,他们派出的大力士搬了九十余袋沙袋,而我们郡主府的护卫搬了七十余袋。” “一刻钟能搬七十多袋沙袋也已经很厉害了,一般将士能搬个五十袋就很不错了。”一直未说话的心腹却在此时插了句嘴,惹得阿紫有些疑惑地抬头望他,但也感念于他开口解围。 然而第三场的结果却让大家又百无聊赖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阿紫这回学聪明了,看一页信讲一页,吊足大家的胃口: 第三场抽到的还是莫参将的比试,内容为火、枪射击。 “这不是欺负人吗!火、枪部的人和普通人比火、枪!”这回大家倒是统一意见了,都义愤填膺地抨击莫参将好是不要脸。但阿紫的表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像是早已猜到的样子。 守备军参与比试的是神枪手,而郡主府派出的还是护卫长邵韶。 “邵娘子不是武艺甚高吗?怎么第三场也派了她?”“许是确实没人了,派个护卫长撑撑面子吧……”……一时猜测众多,但没人料到了结果。 比试内容是射十枪,总环数多者胜。结果是——平,二人皆是十枪射中靶心。 这结果让大家都目瞪口呆,“邵娘子竟这般厉害,又能打射击还这么准!”“那平了该怎么办啊?”……哄闹声响彻云霄。 阿紫也在这时站了出来,让大家安静,然后接着道:“所以还有一轮加试!加试内容便是每人有五个靶子,率先在每个靶子上射中靶心者胜。一开始神枪手和邵韶姐第一枪几乎是同时射中,但是第二枪时神枪手火药填装时手抖慢了半拍,第三枪又连放两次空枪。而邵韶姐从未有半点波动,从第一枪到最后一枪,都是不紧不慢、一枪中靶心,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听闻郡主府的“娘子军”真的赢了守备军的将士,在场的娘子们都欢声雀跃地欢呼着。大家身份不同、阶级不同,但毫不影响彼此相拥。 与空地上的欢欣不同,守备军军营内的气氛很是凝重,结果出了一刻钟也没人敢接话。直到一个士兵从旁的地方赶了过来传话:“瑞阳郡主、莫参将,萧统领有请!请您二位到他的营帐里喝口茶。” 废除陈规 士兵将两人带到了统领主帐之外十丈处,就先行告退了。萧统领亲自站在门前,将郡主迎了进去,请入了座。瑞阳的位置上摆着沏好的茶水,莫参将也很有眼力见地落座在另一侧,更接近门口的位置。 “初次见面,我也不知郡主爱喝什么茶,守备军营里也没什么好茶,还望郡主能将就将就。”统领坐回到了营帐中央的主位,开口客气地道。 刚尝了口茶水,她便知晓这定是客套话,虽说她不怎么擅茶道,但这茶略闻就清香扑鼻,尝之入口绵长,回味略带甘甜,定非俗品。但她也不想在这假客套,另起了话头道:“统领客气了,此前本郡主从未来过军营,只听说过营中多为营帐,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不知京城附近的营地,为何不用楼房,仍多用营帐?” 萧统领似乎没料到郡主怎地忽然提到此事,“额,这个……”,略愣了愣,方接道:“如今守备军中,除火器营的工匠部均在楼房之外,其余皆为营帐。虽说如今动荡渐休,但军中仍旧要保持警惕之心,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营帐方便搭建、拆除、搬运,成本也远低于建楼造阁,自然是军营首选。” 听了他的解释,瑞阳只是点了点头,也并不多言,然后开始专心品着手中的茶水。场面忽然陷入了寂静,两位将领显然没想到她一不提门前受辱、二不论比试输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萧统领给门前的士兵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做戏了。没过多久,营帐外就传来的凄惨的喊叫声,痛呼声令人闻之生畏。但郡主仍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也半分没往外瞧,似是没听见一般。 还是莫参将没挨住,开口道:“现在正在军法处置的,正是方才对郡主口出不逊的守卫,不知郡主听了可曾消气?” “既是军法处置,那便是守备军自己内部的事,本郡主也不好干涉,自然不曾听见分毫。不过他哪里是只对我口出不逊,分明是冒犯了全天下的女子……哦,本郡主忘了,莫参将已经替他解释过了,不过是个醉鬼说的醉话。如此一来,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哪里来的消气不消气一说。”瑞阳放下了茶杯,淡淡地瞧着莫参将,看着并无半分波动。 “郡主说的是,郡主说的是……”莫参将尴尬地答着,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上峰。 接到了他的眼神,萧统领清了清嗓,很是和蔼地称赞起了她:“今日之事我都已听人说了,郡主一席话真真是魄力十足,可谓是少年英雄啊!就这份胆识,萧某自谓年轻时,也远远不及郡主啊,哈哈。” 但郡主实在不想再同他二人废话了,站起身来朝向主位道:“统领也不必再与本郡主绕圈子了,我现在没有旁的心思,就问一句——这比试守备军是认还是不认?” 如此直奔主题的问题,教萧统领一时闭紧了嘴,怕多说半个字就像莫参将一般,被眼前人揪住了话头。 见守备军这一个两个都是耍赖的主,瑞阳只觉着这戏演得可真累人,但还是得撑出一身气场,看了看天色,笑着道:“看这天光,比试结束约莫也有半个时辰了。不知萧统领可知不知晓,从比试商定到每一场比试的结果、细节,军营外聚集的百姓们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 “半个时辰也够他们见证完今日的好戏,将整件事情的消息带回京城了。统领猜猜,圣上还需多久就会知道,守备军的精英竟敌不过郡主府上的护卫,以及守备军输了比试要改了征兵制度呢?” “郡主慎言!”莫参将连忙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咱们比试的赌注是火/枪部明年的征兵选拔,可不是整个守备军。更何况火/枪部明年本就没有征兵计划,自然……” “砰”,茶杯碎片四溅,“莫参将在这跟我耍无赖呢,你空口一句没有征兵计划便是没有?空手套白狼,就想要我庄子三年粮食是吧。比试前不说清楚,输了要担责任的时候,就开始跟本郡主玩这招,你猜我愿不愿意?这话一旦传了出去,那些见证比试全程的百姓,又乐不乐意?唉,也是,守备军眼里何曾有我瑞阳郡主这种皇室旁支,又何曾有过大初百姓?” 这话一出就是诛心,她说的哪里是皇室旁支,分明是在说守备军眼里没有圣上、也没有大初。一直在旁边瞧着的萧统领都有些急了,连忙解释道:“郡主这话严重了,守备军守护的便就是这大初百姓,效忠的自然就是圣上!” “既然如此,统领大人还要纵着莫参将,一味在此胡言乱语吗?不如还是你我好好谈谈今日之事,毕竟今日一事至此,本郡主可是受了不止一次的大委屈。”瑞阳跨过了茶杯的碎片,走到了离主位只隔了半丈的位置,脸色很是难看,满脸皆是不耐。 萧统领深吸了一口气,虽知晓今日目的,但被个小辈压了一头的感觉,也让他很是不忿,未免也动了些气,语气不善地道:“莫参将是有错在先,但征兵计划都是提前制定好的,明年火/枪部没有征兵计划那便是没有,这一点是如何也改动不了的。毕竟军中军令如天,军规如命,还望郡主见谅。” “军令如天,军规如命?”郡主重复了一遍,似听到了好笑的事情,问道:“守备军军规不许女子进军营,可今日本郡主与府中护卫数十位女子,可是受莫参将再三邀请,这才进的军营,萧统领可是要像打那个醉酒守卫板子一般也要打本郡主啊?” 这话又将他一时梗在喉头,再三顺气方道:“军规是将士们需要遵守的,郡主与护卫们皆非军中将士,自然是不用受军法处置的……”然后他瞥了眼垂着眼的莫参将,凉凉地道:“还不去受罚?” 参将听后,口中道“是”,然后退下挨罚了。 “统领也不必再与我多费口舌了,既然明年没有征兵计划,那便后年、大后年,自明年起的每一年都只凭本事、不论男女地征兵即可,我想这也是圣上所乐意见到的。”瑞阳下了最后通牒,还直接将圣上搬了出来。 “恐怕……不可啊,军中军规森严,军制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何事都得徐徐图之啊……”萧统领见她软硬不吃,便开始准备使出“拖”字诀。 但她也不是好糊弄的,破了门不答应,那开窗总行吧。“既然改制仍需时间,那这条军规总该废了吧,反正今日这么多女子都进了军营,还在这军规森严的地界,将守备军精英中的精英,都打了个落花流水。我要是守备军的将士啊,我也没脸再觉着自己高女子一等,觉着女子晦气不许进营了!” 他咽了咽口水,犹豫再三还是没应承下来。 “再说这么多百姓都可瞧着呢,说自己军规森严的守备军,然今日可是有位参将,主动将数十位女子请进了军营、主动打破了军规。统领若是再不撤掉这条规定,可是要将纪律严明四个字踩在脚下了。”瑞阳又加了把火。 “萧某作为统领,虽说军制不能说改就改,略动动过时的某条军规还是可以的。但我也要先言明,废除这条军规纯粹是因为其引起了公务不便,不方便女子将士与女官来守备军办事,与今日之事并无半分关系。”他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咬牙应下。 见他退了一步,她自不会就此放弃,“今日之事若想让本郡主松口,也并非不可以,既然征兵改制仍需商议,那为了让众将士更快习惯没有某条陈旧军规,以及火/枪部也该付出比试输了的代价,我府中这数十位娘子军日后便要拜托统领了!”她笑着给萧统领略弯了弯腰。 “郡主这是何意!”他连忙扶起了郡主,不解道。 “统领不必紧张,本郡主的意思不过是希望娘子军在火/枪部,让莫参将代为训练一段时日。不过统领也放心,在此时日内守备军因此消耗的枪支弹药、粗茶淡饭什么的郡主府全部出了,还额外加上我城外庄子半年收成给火/枪部做束脩。”瑞阳将自己的条件一一摆出,做足了姿态。 反正已经退了一步,也不在乎多退一步,能早日将此事解决便是最好的事情,抱着这种心态的萧统领略点了点头应下了。 见他这么爽快,她又额外提了一个要求,“另外,我还要一个火器营的名额。” “郡主要火器营的位置作甚?它与火/枪部是两处,火器营只负责设计、制造与修缮火/枪、火炮及各式弹药,并不涉及作战。”这点要求是萧统领提前不知的,他以为是瑞阳记错了,好心提醒道。 “我知晓,那个名额便是我自己,本郡主要进火器营!” 先生来信 在回府的马车上,瑞阳同阿紫都是精疲力竭,二人相护依偎靠在一起。郡主有气无力地开口问道:“今日之事可都办妥了?” “郡主放心吧,保证守备军看着的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过郡主这招也真绝,光听说书见不着比试场面,反倒更叫人心生想象,我瞧着围着的百姓是愈发得多,随意瞥几眼就能看见有达官贵人家的马车,这等热闹谁不想瞧。” “不出三日,咱们郡主府护卫长力挫守备军精英的消息,就能传遍京城!”阿紫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没忍住站了起来却不慎磕到了头,“唉哟”,然后摸着脑袋又坐了下来,哭丧着脸喊疼。 瑞阳看她这模样笑得直乐,还疼惜摸摸她的脑袋,让她继续靠着自己。“我这里戏也唱得挺顺利,虽说不能直接改了守备军的征兵制,好歹把女子不得进军营的陈规给废了,还顺利送走了这几十尊大佛,所有花销也都由圣上出,很好,一切都十分顺我心意。”很满意地点点头。 “郡主不喜欢邵韶姐她们吗?她们可厉害了!教了我许多东西呢!”阿紫坐直了身子,疑惑地问道。 伸手理了理她乱了的鬓发,郡主语重心长地道:“邵韶是人中龙凤,不该埋没在我这小小郡主府,其余的娘子军们也都是个顶个得出色,只是她们同你不一样。阿紫,你是我在进京路上捡到的,自小就跟着我,阿碧、阿赤和暗卫们,也都跟了我许久了,我能完全信任你们。” “但是娘子军们是皇伯母训练出来的,虽说如今在我府上、信物也在我手上,但她们是军人不是护卫,我做不了她们的将帅。”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瑞阳也不强求她能如阿赤般机慧,不过是刚及笄的小娘子,爱笑爱闹就很好。 夜里,卧房。 今日属实是累极,她早早就梳洗了准备歇息,但阿赤急匆匆地递上了一沓信纸,道:“这是陈主簿听闻今日郡主之事后,连忙在家写下的要紧消息,托暗卫送了来,郡主还是先过目吧!” 接过了信纸,她仔细翻看了起来: 其实陈竺鹤早就知晓王司监在暗中盯着他,一开始他也不知为何,思来想去后发现,应是在他偶然进了甲匠部那回以后,王司监开始派人日夜盯着他。 保险起见他没敢再进甲匠部的大门,但为了套取消息,他同负责甲匠部的王主簿吃了几顿饭,谈话间发现了些许线索:甲匠部目前在制造新一批的燧发枪,且最为重要的就是这批燧发枪的尺寸同前一批的不同,这才导致甲匠部的工匠需全部重新制作模板,从而需要日夜赶工。 前一批的燧发枪研究失败不是机密,因此本来尺寸不同并非大事,不过是甲匠部在尝试改进。但奇就奇在他不过是偶然进了甲匠部一小会,就被王司监的人给盯上了,那么其中必定有蹊跷。 若是担心这批燧发枪还是研究失败,怕被圣上责罚,直接开口让他闭嘴即可,但派人盯梢这一举动,就是坐实了这件事情绝不能为外人知。并且这般着急让工匠日夜赶工,必定是对图纸极为自信,或是手中就有现成的实物。 尺寸不同、加班加点、极为机密等等情况综合在一起,陈竺鹤提出了个大胆的猜想:他们还是在仿造燧发枪,而非试着研究。且仿造的并非是朝廷从南洋收缴而来的型号,而是秘密从旁的地方弄来的新型号。 且这新型号的燧发枪,应比朝廷收缴来的型号来得更好,至少比现如今用的火绳枪来得更强,不然不会在刚刚失败过的情形下,仍要偷偷造一批。且私造火/枪、火炮是诛九族的大罪,王司监这才如此担惊受怕,生怕泄露半点风声。 他今日休沐,听闻瑞阳在守备军军营起了冲突,起因就是因为王司监派人盯着郡主府,他便赶紧把自己的猜测送了过来,希望能略解她心头之惑,也好有方向去查。郡主府被盯梢大约只是顺带,他很抱歉连累她了。 看完信后,瑞阳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想到陈竺鹤能通过这么点线索就推理出了完整自洽的猜想。就在她刚准备将这个可能性也告知秦源的时候,突然顿住了,秦源毕竟是圣上的人,此事柳娘子一事不同,这与她本无太大关联。若是真将消息告诉他了,怕后续也再不会与自己透露半分。 “王家的人都在凌羽卫了吗?”郡主问道。 “回郡主的话,郡主与守备军比试之时,凌羽卫就查封了王家,将人都带走了,用的是袭击皇亲国戚与当朝官员的名义。” 听了这般借口,她不仅失笑出声,自己也只敢在军营门口说是起了冲突,明明将人打跑了的秦源,却敢大言不惭地说人家袭击了他。“后面也常去问问,也不用说别的,就问问王家的人为什么要盯着我就行。” 夜里,某处府宅。 让瑞阳没想到的是,白日里在萧统领营帐门口的士兵,现下却在某处高门深院的书房里等着回话。 “进来吧,老爷在里面等你许久了。”管家推开了连接书房内外间的门,唤士兵进去。士兵连声应是,才一小步一小步谨慎地往里挪,不敢越了管家分毫。当他进门见着老爷的时候,刚瞧了一眼就连忙低下了头,只敢在管家身后两步垂首站着。 正在琢磨手里机关的老爷听见了来人的动静,目光也没有离开手中的机关,只是张口道:“今日你可都瞧见了?” “回…回老爷的话,最先前瑞阳郡主在军营门口的那段,奴才不在所以未瞧见,旁的时候奴才都在边上看着,瞧得真真的。”士兵一开口就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说完话略抬眼觑了一眼老爷,见他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才稍稍将悬着的心放下,还谄媚地以“奴才”自居。 “那便讲讲吧。” 士兵不敢怠慢,将自己见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学给老爷听,讲得十分详实生动。说到口干舌燥都不敢停,直到一口气将见闻说完,才敢咽了咽口水。 但老爷还是一副不甚看重此事的样子,听完脸色也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让人退下领赏去了。士兵走了以后,房内就剩下老爷和管家二人,这时他倒是将手中的机关放下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管家上前给他沏了杯白水,让他喝下润润嗓子,然后试探地问道:“此事老爷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不过是圣上寻了个木偶摆在跟前,跟我们亮爪子呢。”他摇了摇头,觉着无甚趣味,又回去摆弄起迟迟未解开的机关去了。 “老爷就不担心圣上铁了心,要收回对守备军的控制吗?那咱们这么多年的经营岂非都给旁人做了嫁衣。”管家倒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似乎能影响局面的人不是他家老爷,而是他一般。 应是听烦了他的絮叨,老爷直接将机关扔在了桌子上,脸色不耐地道:“咱们最先同气连枝的几门世家可都是文臣世家、风骨人家,若非遇见乱世,岂会与那些个兵鲁子出身的同声同气。” “圣上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怎会忍受卧睡之榻有他人酣睡,我早就同那些人说过了,不要老是明着和圣上对着干,没好处,他们就是不信。这下好了吧,把人逼急了,连自家小侄女都搬出来演戏了,谁知道后面又会搞些什么名堂。我看这两边接下去得闹得很难看,我们郑家就坐一旁看好戏就成。” 说着又抬眼盯着管家,接道:“别以为我不知你私下在做什么勾当,我忍你不是一次两次了,若非看在你是郑家老人了,你猜今夜那个士兵领的是赏,你会领什么?” 管家听得两腿战战,连忙跪倒在地,抱着老爷的腿连声哭求,但被老爷一脚踢开,“行了,自请去庄子上养老吧,你的位置就让你儿子接了,他和你不一样,是个聪明人。”见他还犹豫在原地,心中更生不喜,道:“还不快滚?” “是,老奴这就滚,这就滚……”管家连滚带爬地逃了。 接下去的时日,瑞阳过得很是平静,虽说她同萧统领要来了去火器营的机会,但她也迟迟未曾动身,倒是府里皇后赐下的娘子军都已搬到了守备营中。秦源那边也不出她所料,并未答复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告诉她此事与她无关,无需再担心。 直到十月里,她收到了一封从未想到过的请帖。 二皇子的邀约【加更第三弹】 这封请帖来自二皇子府,请她次日去府上用午膳,可是旁的,帖子上什么都没说,且这奇就奇在这帖子是二皇子他亲自发的。 若说瑞阳不喜觥筹交错的诸多宴会,但逢年过节,她还是不得不一一参加;那二皇子碰见这般情形,就是半个宴会都不会出席。倒不是他对这些应酬有多厌恶,而是没有谁家席宴敢邀请他,生怕他又砸了场子。 二皇子与长公主是双生子,二人生的是如出一辙,但是个性却天差地别。长公主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教所有人都觉着如沐春风,从未与人交恶;而二皇子倒不是有意冒犯他人,他只是不知该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上一秒可能还妥帖周全地聊着,下一秒就将人噎地说不出半个字。 头些年大家并不知晓他的性子,还以为他是有意为之,为着他的口舌这一条,就被御史参了不知多少次,后来为了防止这种事反复发生,圣上干脆停了他每日上朝,许他做个闲散皇子。 这些年二皇子鲜少宴客,因此瑞阳接到他的请帖也是惊了惊,自顾自地琢磨半天,也没想明白最近是否有哪处得罪了他,但既接了帖子,次日午膳时分她也应约至了皇子府。 被府上侍女引至大厅,却只见二皇子妃坐在这待她。二皇子妃是个礼数极为周全之人,说话办事前都是三思而后行,因此话少、性子也慢些,可最最重要的就是她忘性大,从不记仇。估摸着也只有她能受得了二皇子这张嘴了,这才凑成了这桩姻缘。 “见过二皇子妃,怎得不见二皇子呢?”瑞阳上前给人行了礼,左右看了看,似乎也没有旁的人了。 “他已经用过饭了,在后院等你呢,郡主先用膳吧!”“为何不一起用呢?” 二皇子妃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吃饭的时候可不能不开心,不然我就会胃痛,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以后,我俩就分开用膳了。郡主瞧瞧今日菜色可还欢喜?” “自然是喜欢的,多谢多谢!”听了这解释,她颇觉着堂嫂生活不易,哪里还敢挑剔人家精心准备的膳食。二人用了顿极为沉默的午膳后,瑞阳就拜别二皇子妃去了后院。 后院有个四方的小木屋,她轻轻敲了敲门,得了里头人许可后才进门,就见着正在摆弄棋局的二皇子了。“见过二皇子。”她也按照礼节行了礼,却没得到他的回应,只好站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发现她还站在门口,很是奇怪地道:“你还傻站着作甚,过来坐下啊,对了也不必唤我二皇子,叫我二堂兄就是了。” “是,”瑞阳依言坐到了他对面,一时无人开口,场面颇为尴尬。于是她试图找了个话头问道:“为何堂兄要在后院建个小木屋?我见旁人家中都是搭个亭子之类的。” “花园里已经有亭子了,再说都快入冬了,这天气多冷,再说风也大,我还呆在亭子里不是找罪受吗。”他口中答着,手里的动作也没停,好一会儿才将棋局摆了个完全,然后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兴致勃勃地搓了搓手,道:“今日我寻你来就是让你看这局棋的,你看明白了就能走了,或者你想试着破局,同我手谈几局也行。” 看着他摆棋局时,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见他真是来寻自己下棋时,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还是一脸艰难地道:“堂兄实在是高看我了,我……不会下棋啊,就连规则都不大清楚……更别谈破旁人的残局了。” “啊?”本来很满意自己杰作的二皇子,笑容瞬间凝结在了脸上,眨了眨眼,哑然了片刻,方问道:“你爹娘没教过你吗?爹娘没教,先生不也该教的吗?琴棋书画,不是咱们家子孙都得学的吗?”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瑞阳嘴撅得能挂油壶,但她还是试图用很平静的语气答道:“爹娘没教过,先生教过我没学会,此后就再也没碰过了。堂兄可还有旁的事,若没了我就先回家了。” 听她准备回了,二皇子连忙伸手将人拦了下来,“别,我还有事寻你,”然后眼神左瞧右瞧,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好一阵才道:“听闻你前些日子去守备军军营了,这些日子里为了这事,京城里可是很热闹。” 郡主府上护卫胜了守备军精英一事不出三日就传遍了京城,同时流传甚广的便是比试的赌注——火/枪部征兵改制。 然改制一事刚传得沸沸扬扬,守备军就出来辟了谣,说是火/枪部明年并无征兵计划,不存在改制,但会废除女子不得进军营的军规,并代训郡主府的护卫们。此消息一出便被百姓们传为笑柄,纷纷说是守备军为了找回面子,输家还要硬逞能来训练赢家。 见风向如此,萧统领大呼上当,此事过后瑞阳占尽便宜,但守备军却成了京城的笑话,不仅输不起、死要面子,还戳一戳才动一动、古板陈旧。 为了证明守备军并非沉疴积重,圣上特地下旨将在民间遴选一批年岁小的娘子由守备军代为训练,不入守备军编制不影响其征兵计划。这一举动让几位世家族长差点没把牙咬碎,这是圣上明晃晃往守备军里塞人,但只是代训不入编制,他们也奈何不了,没办法将人直接赶出去。 这些时日瑞阳都一直呆在府里并未出门,消息都水一般流入了郡主府,但她没有半分动作,反正她的戏已经唱完了,接下去就是两边自己斗了。 “这事说起来也是我倒霉,不提也罢。”她也不知二皇子知道多少,就草草遮掩了过去。 “确实是你倒霉,被拿来做了顶前阵的枪,所以你看我不会说话、更不会说假话也是有好处的,我只需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自顾自地做我的闲散皇子,过几年做我的闲散王爷即可,不会有半分危险。”二皇子很是诚恳地道。 但瑞阳听了心底里只想翻白眼,你是圣上亲子,又对皇位毫无威胁,本身就不会有半分危险。但听他这么说,应该也是知晓其中利害的,也就不瞒着了,“堂兄说的是,但我也没有选择,圣上的吩咐便是圣旨,谁敢违抗?” 提及圣上,二皇子的神情更有些复杂了,他今日请她来的目的还未达成,但他不会说谎,更不知如何说才算隐晦,所以纠结了许久,才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无论如何,你可都得珍惜眼前人,不要等到失去才知后悔。” “啊?”瑞阳很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堂兄,不知他为何说这话。 “我的意思是,”二皇子皱紧了眉头仔细思索着,“有些人错过了就不在了,莫要等到那一日才追悔莫及,若真的寻不见他了,你又得痛苦万分,所以还是在最开头就好好待人家,不要到了最坏的地步,不光寻不见人,还阴阳两隔。” 下午,养心殿。 圣上刚批完奏折有些疲累,听宋公公道今日瑞阳郡主去了二皇子府上,心觉着有些不妙,自己这个儿郎自己清楚,虽说性子直些但待人赤诚,若是他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必定会想方设法地告诉她。 “传佑儿那边的暗卫来吧。”圣上吩咐道。虽说名义上,他早已应下撤掉瑞阳身边的看守暗卫,但实际上只是缩减了人手,只留下身手最为精妙的几人,保证不被郡主府的暗卫发现。 半个时辰后,吴队长奉命到了养心殿,等着圣上传唤。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是!”吴队长不敢抬头看圣颜,就垂眼答着:“因为皇子府上也有不少暗卫,属下只好躲得远些,好在属下练就的听力十分灵敏还是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圣上以为二皇子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长叹了口气,道:“但说无妨。” “是,属下听着应是二皇子请郡主来下棋,但郡主不会下棋,然后殿下就开始劝郡主要珍惜眼前人、好好和他过日子,不要等到失去才后悔之类的话,郡主听了半晌都没回声,但殿下他还一直在说些类似的话,大约是在劝郡主好好和徐大人过日子吧……”吴队长有些不确定地回禀道。 “额……”没料到事情是这样发展的圣上,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问道:“二皇子近来喜欢做什么?” 宋公公上前低声答道:“殿下近来喜欢陪皇子妃逛书局、去茶馆听说书,至于具体买些什么书……应皆是皇子妃喜欢看的话本子……” 这样一来也说得通,毕竟瑞阳婚嫁一事,不知晓内情的人看着确实像话本子里写的剧情。圣上突然觉着不必担忧二皇子会说漏嘴,但是得瞧瞧瑞阳今日是不是被气得想吐血了。 勘破谜底 “你说她能明白我的弦外之音吗?”二皇子站在木屋外目送瑞阳离去,不禁感慨道。而站在一旁听了全程的侍卫,犹豫了片刻还是诚实地答道:“属下觉着应当是明白不了的。” 二皇子很是疑惑地转过了头,问道:“为何?是我说不够明白吗,还是你觉着她太过愚笨?”侍卫无奈道:“殿下您是该说明白的时候说不明白,不该说明白的时候偏偏说得太明白了。要不是属下知晓您想说的事情,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殿下在劝郡主要夫妻和顺呢!” “这个……”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话还能有这层意思,“不过我也没办法说得太过明白,若是她闹将起来,新商路一事必定暴露,那我也逃不了罪责;可是若是什么都不说,我的良心上也过不去啊……眼下就只能希望她是个聪慧绝伦的,能想出法子抢出一线生机。” 郡主府。 今日皇子府一行搅得瑞阳是头昏脑胀,她听二堂兄平白说了好些时候,但就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也不知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她不禁扶额叹道,堂嫂究竟是如何与这个堂兄过日子的? 刚回府没多久,她就见柳娘子挺着个肚子急匆匆地朝她走来,见状她赶紧上前将人扶住了,道:“我的姑奶奶啊,知道你这几个月有好好锻炼,身子也康健了不少,可你这毕竟六个多月的身子了,还走这么快,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拿什么赔啊!” “知道了知道了!佑娘你怎么跟个嬷嬷似的,可真是愈发絮叨了,我这不是找你有事嘛。你也真是的,当初王爷送你的一车礼物,就这般直接扔进库房,也不照单子好好核对核对,这会子出事了吧!”汝娘拿出了前几月的礼单,指着其中几项物件给她看。 “泥塑玩偶、铃鼓……这些倒像是给小娘子们玩耍的,怎么了吗?”瑞阳逐一念了念,还是不知其中有何问题。 柳娘子很是无奈,又拿出了一个满是灰尘的信封递给她。郡主接过信封拆开看了,才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段将军虽人在西北,但夫人与膝下唯一的女儿都住在京城,巧的是段小娘子的生辰与她就差了三天,于是今年她的生辰礼,小段将军就托临安王的车一道送了回来。 但袁停只是将此事写了封信并记在礼单上,并未告诉车夫,再加上瑞阳收了一车礼物,都没核对就扔进了库房,还把此事忘在了脑后,郑小娘子到今日都还未收到自己的生辰礼。还是柳娘子命人收拾库房的时候,才在礼单上发现了不对之处,这才寻见了被压在箱底的信。 “确实是我的问题,段小娘子没收着郑将军的生辰礼,指不定有多难受呢,不过她们没问问段将军吗?”她很是不好意思将目光锁在了地上。 “西北地处偏远,这通信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月,段将军又是驻守边疆这般辛苦的职责,段夫人哪里会因为没收着生辰礼就去信怪责于他,定是自己又买了些东西,装作是段将军送来的礼物。”柳娘子轻点了点瑞阳的脑袋,“这下你可得给人登门道歉去了!” 瑞阳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我马上给段夫人下帖子,尽快将东西给人送去,再额外寻些小娘子喜欢的东西当作赔礼一并送去!” 次日,段将军府上。 段小娘子陪着夫人一起见了郡主,小娘子今年才七岁,出落得是玉雪可爱,很是招人疼。见着这般可人的小娘子,她心中悔意更甚,但又不知段夫人是否已经以段将军的名义,已经给小娘子送过生辰礼了,就只好说是将军托自家长兄带回来的小玩意。 前面几件瞧着便是西北的物件,虽说不甚贵重但胜在新奇,但后几件显然是京城才时兴的玩具了。夫人将这都收入眼中,但并未说破,只是让女儿谢过礼后,携着礼物退下玩耍去了。 “郡主太过破费了,不过是个小孩子,哪里能用得上名贵宝石镶嵌的玩具,我瞧着都眼热呢!”段夫人开着玩笑,教她更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全然都是我的错,可与段将军没有半分关系!将军他早早地就将小娘子的生辰礼给备好了,为求稳妥特地托我家长兄一齐送进京,为的就是一定能赶上她生辰。” “谁知我这个糊里糊涂的,没瞧着长兄给我写的信也没对单子,直接将东西都搬进库房了,这才让段将军拳拳爱女之心,给落了个空。”瑞阳特地站起身来,给她行了个礼好赔不是,夫人哪里敢受这礼,二人又是一番客套。 段夫人是个爽快性子,知晓了前因后果也知郡主并非有意,自然也不会怪罪,“郡主哪里的话,这点小事发现了让人把东西送来就行了,哪里值得您亲自跑一趟还来给我赔不是。” “我这女儿也不是个娇惯大的小娘子,她是在西北出生长大的,养到了五岁该入学堂了才回的京,她是见惯了边疆风雪的,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同她父亲置气。” “西北,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只在书上略略见过,但从未真的听过西北见闻,夫人可否同我好好说一说?兄长也去了那大半年了,我也挺担心他,虽然名义上他应还是在蜀地的,不过夫人也早就知晓此事,我也就不瞒着您了。”瑞阳在临安王的书信里一早便知段将军夫妇是知晓其中内情的,现在说话也没有太过顾忌。 不过段夫人显然比她谨慎很多,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郡主可要记牢了,日后无论是与谁说话,哪怕是了解前因后果的人,王爷如今都是在蜀地,不在旁的地方。今日是我请郡主过府用膳的,为的是求购郡主府上的前朝古迹,郡主可记住了?” 明白她此言都是为了自己好,她很是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开始聊起了段夫人在西北的生活,大漠的烟、塞北的雪…… “夫君在西北就是日日在刀口上舔血,虽说这两年匈奴安分了不少,但一旦日子难过或是没了粮草,还是常常打过来,虽说只为抢些粮食,可西北百姓日子过得也不多富裕,一旦被抢了过冬的口粮,那也就是在活活等死。所以每到如今这个时候,就是我最胆战心惊的时刻,生怕哪天接到的就是他不好的消息……”夫人说到这里眼眶也湿润了,不住地用手帕擦拭。 但这也是瑞阳最为担心的情形之一,她一是怕袁停在探查新商路时,遇到天气或是环境的天灾;二就是怕他碰上匈奴或是西域他国之人这等人祸。 “段将军武艺高强,碰上这等小打小闹的事情也不会动用到他这般大将出场,夫人就放心吧!”见她这般伤心,郡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你说我当初在西北的时候若是将事情安排再妥帖些就好了,这样手下的人只需照办,就能让他过得更舒适。你别说我快回京的时候,还同他吵了一架,吵得那叫一个凶,可究竟为了什么吵架现在早就记不清了,现在我悔的就是当初为何要和他吵,为何不好好待他……”段夫人长叹着气,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瑞阳听了这话觉着好巧,昨日二皇子刚同她说了类似的话,“你说巧不巧,昨日我刚去二皇子府上做客,他也同我说了什么要珍惜眼前人,好好待他……”话刚说到一半,瑞阳突然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努力想要抓住那瞬间的灵光。 段夫人见她这模样有些被吓到了,连忙抚着她的背想给她顺气。但郡主很快就缓了下来,拍拍夫人的手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今日就先叨扰到这吧,我先回府歇息歇息,日后再来打扰夫人,可好?” 见她这般满头大汗的模样,段夫人连忙应是,然后将人亲自送上了会郡主府的马车。 直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马车上的时候,瑞阳咬着帕子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着二皇子的一句话:不要到了最坏的地步,不但寻不见人,还阴阳两隔。 好不容易回府后,她直接唤来了阿碧,让她派人去二皇子里问,自己昨日是否在院子东边落下了簪子上的明珠,今日遍寻不见。 不多时,二皇子府的回信就到了: 听到郡主府的来信后,二皇子已吩咐人去院子里搜寻,知晓有人在西院里曾瞧见颗珠子,但现在不知所踪,二皇子府里的人仍还在找,不知郡主急不急。 听到这回信后,瑞阳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在卧房里低声痛哭了起来。 皇宫。 “你这般急匆匆地跑来作甚?”“回队长的话,今日郡主去了段府,还又派人给二皇子府递了消息。” “为何?”“应是郡主忘记将段将军给女儿的礼物送往段府,今日特地前去;给二皇子府上递了个丢了首饰的消息,二皇子那边说是没找见还在寻。” “这有何好向圣上汇报的,你是觉着圣上很闲吗?”吴队长一脸怒容,将暗卫呵斥了一番,待人走后,才朝着西北的方向默念着什么。 袁停失踪 哭了半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瑞阳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了。但首先她须得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是,“阿赤,拿盆凉水来,我要梳洗。”她尽量用平稳的声调唤道。 “凉水?郡主,夜里凉,咱们还是用温热的水吧。”她在门外很是担忧地答着,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叹了口气去备了水。当她端着一盆凉水走进卧房,才发现郡主显然是哭过了,泪痕虽已擦干,但哭红的双眼和鼻头,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的。 “这是怎么了郡主,可是发生什么事了?”阿赤很是焦急地问道,连忙拧了毛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脸,然后又用冷毛巾给她敷了眼睛。 在寒冷的刺激下,瑞阳终于冷静了下来,“让所有暗卫和仆从都离开院子,今夜院子里只留我们二人,去吧。”她拍拍阿赤的手,在脑海里思索着。 不一会儿的功夫,侍女就把人清了个干净,重新回到了卧房。此时郡主也敷好了双眼,可以自如地睁开了,并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细细地告诉了她,开始了自己的猜测: 二皇子有意告诉她的,并不是什么珍惜眼前人,而是最后那句不要到了最坏的地步,不光寻不见人,还阴阳两隔:意思是眼前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只是失踪了。后来给她的回信则是说,袁停和大部队失去联系之后,曾有人见到过他,但是眼下圣上派出去的人还未寻见他。 既然此事二皇子知晓,无论他是从何种渠道得知的,必定是瞒不过圣上的眼线;而他明明知晓袁停眼下已经失踪,却将消息瞒得紧紧的,不肯透露分毫,大约也怕自己闹将起来,泄露了他有意重开商路之事。 圣上严瞒此事,但也派人去找袁停,那么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侄子的。不过他这般怕泄露机密,就算派人去寻怕也是小打小闹罢了。茫茫塞北,天高地远,这么一小撮人得寻到何时! 说到此处,就在郡主又生冲动,几欲冲进宫中去寻圣上要个说法之时,阿赤连忙将人给按下了,“郡主三思,现下你手头也没有证据,圣上想含混过去也是容易得很,重点不是在此,而是有什么方法,能最大可能地保证王爷的安全!” 想到长兄先前给自己寄的几封信,瑞阳赶忙打开了锁着的首饰盒,从狭窄的夹层里取出了信来,她又一遍遍地从头至尾念着,手止不住地颤抖着,终于在里面发现了一条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线索:为了尽量避开匈奴,他不得不绕了个大圈寻路。 “阿赤,既然三月前的书信就这般说了,且这条商路也是为了不被匈奴侵扰而重新寻路的,那么这条新路必定是绕着匈奴走的,所以只要能瞒住京城及各地的探子,那么长兄起码不会被匈奴掳去。” 虽然她有过冲动去寻圣上对峙,可心里也知晓,若是兄长失踪的消息外泄,那么除了天灾,最危险的便是匈奴这般人祸。袁停虽不是圣上亲子,也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但是他是圣上唯一的亲侄,还是大初的临安王。 若他被匈奴掳去,他们不光会以此为凭仗向大初狮子大开口,更有可能的是得了勒索的东西后,还是将人撕票,这才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惨剧。 “郡主,咱们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能了解更多的了,二皇子肯透露这一分半点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再多的应当也不会再帮了;段夫人虽说知晓王爷在西北的任务,但是她并无实权,段将军行事也得听凭圣上旨意;恐怕我们也只能向秦大人求助了。”阿赤将身边的人一一排除,只留下了秦副使这一个选择。 “他的人也都在京城,更何况段将军还能将在外君有所不受,秦源才是那个行事需全权听命于圣上的。能不能寻见长兄天意占八分,我要做的就是将剩下两分尽量做满:圣上顾忌商路一事暴露,没命人大规模搜寻,这才遮住了各路风声。如果世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旁的事情上,顾及不到西北角落呢,他是不是就能放心些?”瑞阳不禁喃喃着,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可能。 但在众多的可能中,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两全: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时,才完全不会有可能去关注茫茫大漠中失踪的一个人。 虽不知他眼下究竟在何处,但可以知晓的是此处应是远离匈奴领地的,那么只要探子也在关注旁的事务,传不回袁停失踪的消息,那么他大约就能避开这场人祸吧…… 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她不知袁停现如今是生是死,身在何处,但她知晓的是自己未来几日要掀起一场席卷京城、乃至整个大初的斗争了。 一夜无眠。 次日一大早,瑞阳就去守备军寻邵韶,但奇怪的是,火/枪部的人却吞吞吐吐不肯透露她今日在何处。她很是奇怪,直接去寻了莫参将,这才得知邵韶因“能力过于出众”,被调去步兵营做“士官”了。 虽说这几十位娘子军进了火/枪部受训,但是她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火/枪部上下众人都在暗中排挤她们,衣食住行都难以保证,甚至还有人来偷窥被邵韶打了出去。 就因为此事,邵韶还被军法处置打了板子,那个偷窥的士兵,却因为守备军军规中没有相关条例,只是口头上被训斥一番而已。这叫人如何能忍!最过分的是为了将她们分而化之,守备军直接将娘子军的核心给调去了步兵营,平日里连面都难见。 还没听娘子们倒完这些时日的苦水,瑞阳非常着急地问道:“那现在她人在何处?” “队长被调去步兵营做守卫长了,现在应该在看守猎场。” 听到猎场二字,郡主反而嘴角弯了弯,这正合她意,于是直接改往猎场去了。到了猎场门口,果然瞧见邵韶正在值守大门,她上前去对剩余的守卫道:“本郡主今日要进猎场跑马,就让你们守卫长随我一同去。” 王司监一家现下还都在凌羽卫的大牢里,这些个小守卫们哪里敢再拦她,都恭恭敬敬地目送三人进了猎场。她也是目标明确,直接往西山奔去了,毫无犹豫。 倒是邵护卫长还有些懵,她不知郡主今日怎得来了,还点名要她作陪,边骑马边问道:“郡主今日可有何事,为何不去跑马场而往西走?” “我怀疑西山里有上好的燧石矿,想去瞧瞧。”瑞阳也很坦荡地答了。 昨夜她与阿赤讨论了许久,发现王司监死活不开猎场,甚至敢当面阻拦皇后娘娘的原因最有可能与他私造火器相关,而新造燧发枪本身所需的原料,与之前锻造的燧发枪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通过构造的些许变化增加了点火的成功率,那么这样看来所欠缺的也就只剩下燧石和火药两样了。 他这般警惕西山无非就是此处有上好的燧石和火药原料,二者择其一或是皆有,因陈竺鹤的信中并未提及火药的变化,而火药则是需要工匠部自行研制的,若有了变化,以陈竺鹤之才应能感觉到,因此她暂且推测西山有的可能就是燧石矿。 燧石广泛分布在各处,但是质量优劣不齐,燧发枪作为最新的火器技术,对燧石的要求可能远高于从前用到燧石的用处,若能寻见上好的原矿,那就更能提高燧发枪对于环境的适应力。 燧发枪在速度上本就快于火绳枪,若再能弥补因环境因素不稳定的点火成功率这个问题,那在战争中必定又是一大杀器。 “所以郡主要寻什么呢?西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我们三人该如何找寻?”邵韶不知其中弯弯绕绕,只以为郡主一时兴起。 但她昨夜还暗中让人唤来了老牛,他后来听瑞阳之名一直随采药人在猎场采药,还因着灵活的身手时不时绕过跟着他们的守卫,跑去西山转了好些回。 他一听郡主问他西山是否有燧石矿一事时,显得很是兴奋,“当然有啊!老牛我有回从山上滑下来,却意外闻见一股像炮竹的味道,我还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后来问了那几个采药人才知道,这玩意叫燧石。” 而老牛也将那里的具体地点给画了下来,瑞阳今日就是直奔那里去的。到了他说的地方,一开始是什么都没发现,现场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瑞阳确定老牛说的位置后,发现两块巨石挡在了跟前。 好在石头之间都存在缝隙,三个人合力撬动了其中一块,让最为瘦小的阿赤从狭窄的缝隙中穿了进去,不久就听见她兴奋的声音:“郡主,真的有,而且里面都被挖空了,只剩下些残渣了。” “取些小块的出来就行了,咱们还有事要办呢!”她催促着阿赤快出来。 毕竟晚上她们还约了贵人相助。 夜会秦源 从猎场出来,瑞阳同阿赤就去了城里有名的酒楼,定了包房与席面吃晚膳。酒足饭饱之后,在这包房里藏着的模样与郡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万幸上回在王府见长兄用过面具,我觉着这东西颇为有意思,也就顺道做了两个,这回可派上用场了!阿碧,可记得别张嘴说话,回去就在卧房里呆着,旁的事情就交给阿赤,她会帮你解决的。”她绕了一圈地仔细瞧着戴面具的阿碧,确保万无一失后,自己也戴上了另一个面具,二人换了服饰,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出发了。 因着她早就递了消息,秦源特地将府内给清了,没留半个看守,这才让改服易容的瑞阳顺利地进来了。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头回进秦府,看着气派非常却空无一人的府邸,她很是满意。 “你今夜得一直戴着这张脸吗,我瞧着很不习惯。”秦源走路一向没声,走到她身后才出了声,倒是将她吓了一跳。 “你大爷的!”高度紧张之下,她下意识地想痛击来人,但武艺不精胳膊瞬间就被他给钳住了。看清来人身份后,她才松了口气,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没想到他却不放手,“你这是作甚,还不快放开我!好端端的,使这么大力气。”言语间还带了三分埋怨。 他倒是很听话地放了手,然后背着手、微弯了腰地略凑近了些她,低声道:“郡主,你做贼似的来我府上,还把我当贼,骂我就算了竟还想打我,这可不是个好客人应当做的吧。” 见她有些尴尬地躲开了他的视线,他才直起身来问道:“所以今日有何要事,还要我清了府邸?” “你能确认现在府上没有圣上的人吗?我们接下去要说的,可不能让他听见。”她向前走进了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问道。 虽不知她究竟要说些什么,但既然已经应下了,他自会做到,“时间长了我不能保证,但是接下来一个时辰内,这府上只会有我们三人。”说完转头向某处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来人被发现了也丝毫不慌乱,几个呼吸过后就来到二人面前,这人穿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做客的样子。但他摘了脸上的遮挡,却发现是个熟面孔——“吴方见过郡主,见过秦大人。” “你不是圣上派去监视袁佑的暗卫队长吗,怎么突然现身了?”秦源有些不解,侧过身看向她,却发现她毫不意外,“他是你请来的。”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我爹救过吴队长一命,但圣上不知。”一句话就让他明白了吴方是她的人。“今日我和吴方来寻你,是有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不知你之前是否收到过消息,我长兄失踪了。”瑞阳的语气很冷静,但她握紧的双拳透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听闻袁停失踪的秦副使惊诧万分,他来回看着眼前两人的神色,心下才确定这是真的消息,“那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西北找人啊!”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对:若是可以,她怎么还会在此处。 今夜也是吴方在知道临安王失踪后,第一次有机会避开旁人与郡主碰面,他的时间很紧张,稍不留神就会被同僚发现,那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于是他忙对二人道来他所知道的一切: 半个月前,袁停在探索西域之路时遇上沙尘暴,同行的人为躲避沙尘暴分成了几波失散了。据他们所言,最后与他在一起大约还有四人。在后续的搜寻中已经找到了这几个人的尸体,皆因沙尘入肺而死,却唯独不见袁停的踪迹。 截止目前,西北已派来三波求助的人,分别是西北军、圣上派去的人和王府的人,但所有来求助的人都被关押在了内牢之中。虽说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但圣上吩咐要好吃好喝地待他们,过段时间再悄悄将人送走。 “可是二皇子明明说有人见到过阿兄的!”瑞阳听了吴方的话,十分急迫地问道。 “郡主莫急,王府的人是三日前到的,二皇子应也是那一日得到的消息。据他所言搜寻到第五日,在一片小绿洲聚居的当地人前几日见过有外来人的踪迹,但是这片绿洲距离王爷失踪的方位有数百里,而且这里已经较为靠近匈奴领地,按理说王爷应该不会……”吴方没将话说完,但是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等于说这整整半个月都没有袁停的切实消息,她突然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自己的计划了。但沉默过后,她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将漠北到西域一路翻过来,我也要他回来!” 但这显然是行不通的,若圣上真有大规模寻找袁停的打算,就不会将所有来求助的使者都给扣下了。在他的心中,稳定与成功压过一切,折了个侄子又如何,大初人才济济再寻一个便是。 若是匈奴知晓了大初的临安王在此处失了踪迹,侥幸活着的袁停被他们捉住的话,才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若是尸首被他们寻见,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了。最让圣上担忧的就是,匈奴会因此踏足未来新商路可能之地,那寻新商路也就没了意义。 “所以今日我来也就是想请秦兄助我一臂之力,届时你会知晓是何事的,只要顺着我的话说即可。”瑞阳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另起了话题:“王家是因为先生才派了几个人盯着郡主的吧。” 秦源不知她为何提到这件事,蹙了眉头答道:“眼下是说此事的时候吗,还是想想如何能够说动圣上多派人手去找袁停吧,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多问了。” “你只需答便是,我自有用处。”见他还是不肯开口,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王司监不知从何处得了新式燧发枪,然后让火器营的工匠加班加点私造了一批。因为刚向圣上禀明仿制燧发枪失败,加之私造火器是大罪,这才万分谨慎。” “应该是先生无意中知道些什么,或是王司监认为他可能知道了什么,这才派人一直跟着他,又发现他时不时就会来郡主府给我授课,就顺便盯上了郡主府,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下来叫他惊得更甚,他不知瑞阳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凌羽卫审问了许久,王司监才将前因后果给说了出来,还将自己过去所有知晓的事情都抖了出来,好换王家其余人的命。 好在在凌羽卫的调查之下,王家中的大多数人确实与这些腌臜事情无关,这些人最多就是没收财产加上流放,不至于伤了性命。 在王司监的陈述里,陈竺鹤应当是并不知晓具体情由的,他不过是曾在甲匠部略坐了坐,都未靠近燧发□□具半分。与其有过接触的王石就是个棒槌,对火器之事不通半点,虽说陈主簿同他吃过饭,但是聊天的内容也并无出格之处。若是他真的不知情,那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其中秘密的? 见他一脸疑问,瑞阳取出了腰间的荷包,给二人看了里面放着的石头,道:“这是燧石,是我今日在猎场西山某个矿洞里找到的,也不知是何人,就在洞门口放了两块巨石就算挡住了,我找的很是方便。” 被点名的秦源却脸色如常,一副说的不是自己的模样,道:“因为之前王司监阻拦你和皇后娘娘进猎场的事,你起了疑心?” “没错,然后找到了这个,燧石很常见,但是燧发枪能用的上好燧石可就不多见了。跟先生学了这么久还是学到点东西的,而且他先生早就说了不是造不出燧发枪,而是造出的燧发枪没能比火绳枪更厉害,才报的仿制失败。” “若是正经研究,何必这般偷偷摸摸封了猎场,必定是有猫腻在里面,能让他这般害怕到盯上我郡主府的,也只能是杀头大罪了。”瑞阳为了将陈竺鹤摘出去,特地从燧石出发圆上自己的猜测。 秦源见她已经猜到了绝大部分,也就不瞒她了,随后将王司监所作的事情都按顺序理了一遍,但是绝口不提他为何要犯下这等大罪。 “你之前说他有好些个主子,那其中有谁让他做这等事情?”她不死心地问道,但是却没得到正面回复。 见他不愿告诉自己,瑞阳也不强求,只是又问道:“听说王司监那个亲传弟子因为此事特请回京了,他何时回守备军?” “明日午时,你问这个作甚?”“明日你就知晓了。” 火爆脾气,为人鱼饵 次日天色晴朗,出了个难得的大太阳,加之无甚任务,许多士兵与工匠都闲散地在外头晒着太阳,享受着难得的暖阳。 李少监正端坐在司监营帐的主位,好整以暇地给自己沏了壶茶,按说他也真是个人物,虽说旗帜鲜明地站在王司监的派系中,却能在所有事情中滑溜脱身,光喊话不办事,十足的精明做派。 王家人在凌羽卫的大牢里已经呆上月余了,但一点风声都没能传出来,除了盯梢郡主府和“袭击”秦源外,至今都没有旁的任何消息。其余的王家党羽都战战兢兢地小心过活,唯有这李少监因火器营暂缺司监,而得了代掌司监的大权。 此时,火器营的司监营帐里来了位意料之中的客人。他见气势汹汹闯进营帐的人,似乎毫不惊讶,只是好声好气地道:“洪少监许久未见,近来可好啊?” 这位被称作洪少监的粗壮汉子也半点不客气,直接大剌剌地坐下了,没好气地道:“老子好不好你还不知道,在燕北那么冷的地方一呆就是三年,你说日子好不好过?” 被反刺回来的李少监也丝毫不恼,眼前人可是老熟人了可:两个人是同期进的守备军,洪少监对火器一道是有些真本事在的,且肯钻研又肯吃苦,专业上比他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唯有能说会道、溜须拍马一条姓洪的是半点都不通,还总是意气行事开罪了不少人。要不是王司监瞧他实诚能干活,从中帮了一把,他早就被排挤出守备营了,也正是因为这点,他一直视王司监为再造父母。 三年前燕北大胜了女真一仗,收缴回来了不少火器,其中还有许多样式是当地的工匠从未见过的,因此特地向圣上求个能干的,去研究这批火器。 这种事是吃苦受罪还难讨功劳,自然没什么人愿意去,最后还是当时的洪主簿自请去燕北,解了王司监的燃眉之急。也正因为这三年他真干出了些功绩,刚一回来就升了少监。 “这不也是有收获的嘛,如今见面也得称你一句洪少监了!” “哪里比得上你,王司监刚遭小人陷害你就趁机上位,怎么样这司监营帐是比你那坐得舒服吧!”洪少监冷眼看着这位昔日同年,心中对他也是怀疑得紧。 李少监作势长叹,一副痛心模样,“你以为这是我愿意见到的?王家一家都在牢中,我这些时日是递了多少银钱、找了多少关系都没能得到半点消息,可司监一职又不能一直空悬,你那时还在燕北,可不是只有抓我这个壮丁给顶上嘛!” 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毕竟除了他萧统领也无旁人可用,“既然此事与你无关,那你跟我好好说道说道司监究竟是因何入狱?” 见他语气缓和了些,李少监心知此时正是将祸水东引之时,便将瑞阳那日来守备军军营之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不过自然是省略了不少她所受的委屈,光提她的跋扈做派了。 “岂有此理!王司监与瑞阳郡主无冤无仇,怎么可能闲的没事去盯梢她,更不可能敢对凌羽卫副使动手了。这摆明了就是这些个皇亲国戚欲加之罪!不过他们为何要针对王司监呢?”洪少监很是气愤,但还是不知其中情由。 见他被自己煽动了,李少监心想着和郡主的交易,心里别提多美了,但面上还是痛心疾首地道:“还不是因为那个陈竺鹤!他如今可风光了,才二十出头就统管甲匠部和乙匠部的所有工匠,还是郡主的火器先生。什么先生,我瞧他就是为了方便吹枕头风随意找的借口。” 陈竺鹤是宁子桥的关门弟子,这一点洪少监是知晓的,但当他走时,陈竺鹤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如今不过三年竟已掌管两大工匠部,赫然成了少监之下第一人,这还是令他没有想到的。 “王司监同宁老不和也不是新鲜事了,不过听说宁老前年就去了,人死债消,和陈小子又有什么关系?” “王司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可从没将和宁老不和的事往陈竺鹤那小子身上放,不然他能爬这么快嘛!但是这小子一心觉着宁老是司监给害死的,处处和司监对着干。” “前几个月又靠一张好脸皮攀上了瑞阳郡主,那吹几个月枕头风还不是让郡主什么都听他的了,我看司监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被软禁在牢里的。不然若真犯了何事,怎么会一关一个月也没见有谁被再抓进去,也没有半点风声!”李少监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大通,到后来将自己都说服了。 “岂有此理!这些皇亲国戚仗着自己的家世竟敢这般胡来!看我不去找这个什么瑞阳郡主好好理论理论!”洪少监一拍桌子,气得直接站了起来就想往外冲,李少监见了连忙将人拦住,苦口婆心地道:“你去见人家也得搭理你啊,也不想想郡主府守卫森严,你怎么可能见得着人。” “见不到瑞阳郡主,我还见不到那个陈竺鹤了?!我这就找他算账去!”洪少监直接甩脱了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见此情形李少监知晓自己的任务已完成了,但还在后头假意喊道:“你冷静些!” 而此时的瑞阳正在甲匠部门口,此处是司监营帐至陈竺鹤平日当值处的中间位置,她不想此事过多涉及到先生,就想着在此处将洪少监给拦下,也正好是大庭广众之下。但她没有料到的一点,是如今甲匠部也归他管。 所以正瞧完甲匠部工匠工作的陈主簿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在此处等人的她。他有些不可置信,距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月余,其中除了最开始一句身子不适外就再无旁的消息,因此他特地写了书信让暗卫交给她,希望能帮上她些许,可是也只是换来一句多谢。 后来萧统领应下她要来火器营学习的要求,他心中别提多欣喜,但是等啊等,人还是没来,不仅没来,也没让他再上门过。 月余未见,已经他们重逢后最长时间的分离,已教他有些难受,更别提上回分别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曾有人说你生了一双含情目?”让他不可控制地生出了两分期待——难道她也是这般想的嘛? “陈竺鹤见过郡主,郡主可一切安康?”他站在瑞阳身后开口,将她吓一跳猛地转身,二人的距离就有些过近了。 她没想到会在此处碰上他,这些时日事情实在太过乱糟糟的,将她的头脑全部塞满了,没有任何空余的地方去挂念想挂念的人,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尽可能地将他摘出这件事情。 但是天不遂人意,她又遇见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在此处碰上了洪少监,那么必定会将他牵涉进其中了。 见她迟迟不开口,陈竺鹤开口邀请道:“不若先去我当值的地方坐坐?今日只有我值班,没有旁人,很清静的。”瑞阳一时也想不到旁的法子,只好点头应下,二人相伴走到了乙匠部对面的一间楼房之中。 走进去之后,她发现这应是两个人的屋子,一张桌子上理得整整齐齐,而另一张桌子上各式各样的东西摆得乱七八糟。“先生的位置可是左边这张桌子?”她指着那张干净的桌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笑着反问,然后很自然地坐下了。 “先生每次给我带的东西都是摆得很有条理的,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寻不见半分褶皱的,一看就是平日里非常注意打理的人,不像我什么都是随手放的,要用的时候都找不见。”瑞阳回忆着过去相见时候的场景,不得不承认先生一直都很是板正,不愧是在观里呆了十多年的人。 陈竺鹤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她还记着过去见面时候的细节,说明那时她都在暗处一直观察着自己。“那今日你来营中可是有何要事?需要我帮忙吗?” 这话一问,她才想起今日来是为了洪少监而来,可不是为了见先生的!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她不禁在心中默默痛斥自己。 但还没等她回答,门就被用力推开了,瑞阳要寻的洪少监不请自来,张口还就是:“陈竺鹤呢?” 当他正眼瞧见正在说话的二人,便知晓自己要寻的人在此处了,但是她的存在也让他又不解又觉得荒唐,“陈竺鹤你小子行啊,妞都敢带到军营里来了,是不是仗着王司监不在,没人军法处置你啊!” “你是何人,怎得消息这般落后,女子不得入军营的军规早就废除了你竟不知道?在何时来着,哦对了,正是你说的那位王司监入狱的那日!”瑞阳已经猜到来人就是洪少监,但故意做出一副没认出的模样,张口就将人激地将矛头转向了自己。 见她衣着穿得十分朴素,身上也并无任何装饰,洪少监心中猜想她大约是郡主府来借训的女护卫,口中更不客气了:“我们说话管你何事,一个小娘们也敢插嘴大老爷们讲话,活得不耐烦了。不过我看你胆子确实够大,主子的面首也敢撬,不该来我们守备军借训啊,该去怡红院啊!” 第 54 章 这般侮辱言辞教陈竺鹤如何能忍,但当他刚向前一步并怒声道:“你这人……”就被瑞阳给拦了下来,“何必同个疯子计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甭理他就是了。” 但是这话却被洪少监视作他俩心虚的证明,嘴上便愈发不干净了起来,“我看你俩还真是一对,男的细皮嫩肉靠一张脸皮攀上郡主上位,年纪轻轻就能掌管甲乙两个工匠部;女的背着自己的主子和她的面首私通,怎得他一个面首还真能娶你不成?” 然这话只让瑞阳笑出了声,她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洪少监当作了来训练的护卫。陈竺鹤见她笑了更急了,低声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这般污蔑你要是旁人听了该怎么想你。” “旁人听了就听了吧,没脑子的疯话都信的人我也不放在眼里。”她却答得颇高声,唯恐洪少监听不见自己对他的讽刺,“在这犬吠半日了也不自报家门,你谁啊你!” “我是谁,我是你姘头的顶峰上司,火器营谁见着我不都得恭恭敬敬地唤声洪少监,你俩竟不认识我?”洪少监显然很不满,鼻子里直冒粗气,眼睛都眯成条缝了。 哪怕他都自报家门了,瑞阳还是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一脸无辜地问:“火器营里还有个洪少监?我怎么只听说过李少监,王司监进牢里以后不是说火器营只剩下一个李少监,所以让他代掌司监之职嘛,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冒牌货?” 陈竺鹤拉了拉她的袖子,瑞阳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做得太过。但今日她来的目的就是得激怒洪少监,自然不会听他的,又进一步刺激道:“听说王家全家都被抓了,都月余了还没人放出来,可见是犯了人神众怒的滔天大罪,不然也不会半点风声都传不出来。” “你这个小娘们放他娘的狗屁,王司监高风亮节,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官,还不是你家瑞阳郡主听了这个小白脸的枕边风,设计陷害我们司监,但凡有半点真凭实据还能到现在都没个实际罪名!”果然洪少监还是更在意说王司监的坏话,对他自己的轻视之语是半点都没提。 “你这人满口污言秽语,哪里像是个少监,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还故意设计陷害,王司监在京城又算个什么东西,还能劳动郡主和凌羽卫副使亲自出马陷害,也不放点脑子进去好好想想。懒得再和你多说,先生我们走。”说完瑞阳就假意要和陈竺鹤离开这间屋子,拉近了与洪少监之间的距离。 洪少监见她要走也急了,上手就想推她将她拦住,但手还没碰到瑞阳的肩膀就被陈竺鹤给钳住了,“洪少监,我敬你是长辈与上司,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我劝你最好冷静点不要动手动脚。”他刻意在动手动脚四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也凌厉了起来。 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的洪少监涨红了面皮,从鼻子里哼出了个嗯,陈竺鹤才扔开了他的胳膊,低头对瑞阳温声道:“我们走吧,今日还是先送你回去。” 但瑞阳还没达到自己的目的哪里能真的就走了,只好在此又激了一句:“和王司监一样脑子不好使就去医馆好好看看,别出来丢人现眼。” 听了她的话,二人的神色都变了:陈竺鹤蹙眉看着眼前人,他不知为何今日瑞阳一直在试图激怒洪少监,因为按理说两人应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洪少监本就涨红的脸色愈发转向了赤红,恨不得马上手刃了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但看在一旁陈竺鹤的存在,自己大约在武力上是占不到便宜的,洪少监忙在口头上试图占上风:“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破落户,还敢这般同老子讲话,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要是你爹娘,就该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把你溺死,省得你长大做这勾栏里的勾当。唉哟,我忘了,我看你娘和你做的是同样的营生,这才有了你吧,都不知道有没有爹的家伙还敢在这里放肆!” 这番话属实触及到了瑞阳的逆鳞,她低沉了脸色、皱紧了眉头,用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斥道:“你敢再给我说一次?” “有什么不敢的,勾栏娘、畜生爹……”话还没说几个字,洪少监的脖颈上就被一柄软剑给抵住了,他瞪大了双眼,却只说得出:“你…你…”这样的单音。 “我让你再给我说一遍!”瑞阳将软剑抵得更紧,眼神也赤红了些。下意识想躲避剑锋的洪少监一小步、一小步地后退,瑞阳就一大步、一大步地紧紧跟随,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已站在乙匠部与训练场地的交叉路口。 闲散晒太阳的士兵和工匠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有胆大的连忙向上前解救洪少监,但还没踏进两丈内,瑞阳就高声喊道:“全都给我退出去,否则小心我刀兵不长眼!” “郡主,这是何必,咱们快把剑放下,他辱及先王爷和王妃自有人会收拾他,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刚刚被瑞阳猛地出剑给震到了的陈竺鹤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奔了出来用最清晰的语言交代了刚刚的事情经过。 “辱及先王爷和王妃?”“这人谁啊?”“怎么每次瑞阳郡主来咱们守备军都碰上这等不长眼的人啊?”……大家听了陈竺鹤的话一阵议论,但是却不着急救人了。 同样是听了陈竺鹤的话,洪少监却瞠目结舌了起来,他哆哆嗦嗦地重复道:“瑞阳…瑞阳郡主?”思及刚刚自己所说的话,内心悔及,但是为了强撑面子脸上却绷紧了面皮不透露半分。 “现在知道怕了吧,刚刚说我做勾栏勾当,说我娘是勾栏娘,说我爹是畜生爹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呢!啊!”瑞阳一字一句满是恨意,手中的软剑握紧到微微颤抖,然后深呼吸了几声,对陈竺鹤道:“先生,去替我寻邵韶来可好?” “我这就让别人去替你寻她!”“不,这里我只认识你一个人,还是你替我去寻,快去快回!”陈竺鹤看着这场面觉着瑞阳应当不会吃亏,犹豫再三还是转身往猎场去了。 瑞阳看着眼前已经万分紧绷的洪少监,又有意刺激他道:“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说不敢认了?我看你就和那个王司监一个德行,做得出缺德事却畏畏缩缩不敢认。” “你放什么狗屁,老子说得出就敢认!我就说了怎么样!”洪少监果然不禁激,话没过脑子就直接从口中溜了出来,反应过来以后他开始为自己找补,“你别仗着自己是郡主就来压我,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来欺负我们平头百姓!” 这话听得众人都怒了,“你骂人爹娘还说别人欺负你!”“就是,还敢说郡主做什么勾栏勾当,什么人嘛!”“这人到底谁啊,胆子这么大?”…… 见引起了民愤,瑞阳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但好戏正唱到高潮。她双眼含泪,喉头哽咽道:“大家可能也知道,我爹娘从一开始就随圣上征战天下,我从小也算是在沙场长大的。为了台州府和文城的百姓,我娘身上中了十余箭还在城墙上鼓舞民心,失血过多,我就在城墙里头藏着看着她走的……我爹娘是百姓而死的英雄,才不是他说的那样!” 然后用剑更用力地指向洪少监,直至微微出现血痕,“但他就为了那个什么王司监抱不平,跑过来对我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我仗势欺人、构陷忠良。天地良心,我被人监视、秦源被人动手,倒成了我们的错了!你要是光骂我,我倒是可以大发慈悲放过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辱我爹娘!若我还放过你,那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岂非教天下人知晓他们可随意欺辱!”瑞阳边说边落泪,声音都带上些沙哑。 洪少监被今日一出已经吓傻了,张着嘴不知该作何回答。 此时原本是郡主府护卫的几人见此处聚集人众,过来凑热闹发现了郡主正用剑指着个人。瑞阳见她们来了,用手拭泪,吩咐道:“把他按住,别让他逃了。”护卫们听令将人死死按住。 瑞阳收了软剑,走到人群前行了个礼,教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的话却让他们又静默了下来:“袁佑恳请诸位为我作证,此人亲口承认辱我父母,害我名誉,不知可有义士愿随我作证?” 见大家都垂着首避开了她的视线,瑞阳也只是又做出擦泪的动作,很是为他们着想地道:“是我要求太过分了,诸位还要在守备军里讨生活,为我作证要是惹怒了这位火器营的洪少监将来日子不好过怎么办,实在对不住了,还是我自己去敲登闻鼓,诸位告辞。”说罢又行了一次礼。 但这回,终于有几个年轻的士兵在人群中喊道:“郡主莫急,我愿为你作证!王爷王妃大义,怎容他随意放肆!”有了起头的,剩下的人也纷纷响应,毕竟,法不责众,他们又是占理的一方,这么多人洪少监想报复也报复不过来。 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就奔向了大理寺,引得众人瞩目。 瑞阳亲自取了鼓槌,连敲三下登闻鼓,高声道:“瑞阳郡主袁佑,有冤要诉!” 朝会发威 太和殿,朝会。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宋公公洪亮的嗓音萦绕殿内,连太和殿殿外站着的朝臣们,也都听得一清二楚。今日似乎是个清闲之日,过了良久都无大臣请奏,就在宋公公准备宣布退朝之时,一个人站了出来: “臣,大理寺少卿甄明有事启奏!” 圣上刚瞧见他走了出来,心知他就是为了昨日瑞阳敲了登闻鼓之事而来的。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侄女每次弄出什么大动静来,都是有目的的。不过在这节骨眼上,还是不要让她惹是生非了。 “朕知晓你要说什么事,此事由你大理寺全权负责,该怎么审怎么审、该怎么判怎么判,无需在此多言了。” 但大理寺少卿却并未应下,他只是将腰弯得更低,苦口婆心地陈情道:“登闻鼓虽立在大理寺外,但此事并非大理寺所辖,还请圣上三思。这一方是宗亲,另一方是守备军少监,也算是朝廷官员,于情于理还是请圣上亲自定夺,大理寺上下定当以圣上旨意马首是瞻。” 见他急于脱身,将这麻烦事甩给自己,圣上也有些不满,但看着满朝文武互相使眼色的场景,还是决定速速跳过此事,以防横生枝节:“朕明白了,待下朝后你来见朕,之后再说。” 然还没等甄明起身谢礼,宗亲长安王就跳了出来,摆了十足的气派开始指责瑞阳,“这佑丫头着实是不像话,怎能将人给绑起来押去大理寺,这一路上多少百姓都看着呢!这不是教人下不来台吗,圣上可千万得好好管教管教她。” 说到这,甄大人可就按捺不住了,回击道:“王爷这是拉的哪门子偏架,分明是那洪少监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瑞阳郡主及先临安王和王妃,昨日我大理寺忙活了一下午,才将四十六名证人的口供都录好统计好,他们可都是守备军的将士和工匠,全都为郡主证明就是洪少监口出污秽。” “哼,一个女子无缘无故跑到军营里去能有什么事,她是怎么进去的,她去见谁啊?自己立身不正,别怪旁人动了歪心思,在那猜来猜去。”长安王也毫不示弱,摆明了就是在针对她。 朝臣们议论纷纷,大家也不知具体情形,只是听说了昨日的热闹,一个个的都在猜测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洪少监为何说瑞阳郡主做勾栏勾当?”“听说郡主单独和个男子在一起被洪少监撞上了!”“他是不是一开始没认出来是郡主,以为是军营里出了□□之事才骂人啊?”…… 圣上坐在龙椅上都能听见些不可入耳的话语,脸色难看了不少。虽说进来他不似从前那般偏宠瑞阳,但好歹是他跟前长大的孩子,这般教人恶意猜测,他心底也是动了怒。他侧过眼瞥着长安王,这位族叔平日里没见他如此古板,算是个随和的人,怎得今日倒一味帮起外人来了。 见讨论的声音愈发大了,圣上示意宋公公喊了声肃静,但声音不过是轻了片刻,没一会儿又高了起来。他眼色幽深,随手拿了身旁一个杯子往大殿上一砸,清脆的声音瞬间将议论声给打断了。 “闹够了没,啊?”圣上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环绕着碎瓷片缓慢地走着。他回想着昨日暗卫们来报的情形,心知此事确实是那洪少监口出妄言而引起的,但是不知瑞阳为何这般大张旗鼓。 他环视了群臣片刻才压着怒气道:“刚刚不是吵得很欢嘛,这会子知道静了啊。想看热闹,呵,朕今日就让你们看个够!”他走到甄明面前,道:“将此案相关人员都给朕带上来,朕亲自在这——审给你们看!” 两刻钟后。 与此事相关的人等都已候在殿外,宋公公瞧着圣上的眼神,口中道:“宣瑞阳郡主袁佑,火器营少监洪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二人行了大礼,瑞阳行完礼后就站起身,而洪少监则依旧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二人的做派看在群臣眼中,使得风向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瑞阳,听甄大人说你昨日敲了登闻鼓,可有此事?” “回圣上的话,确有此事。” “那你把昨日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一遍,洪…洪兴是吧,等她说完你也将昨日的事情说一遍,朕倒要看看同一件事情,你们之间说的能有何差别。”圣上看似随意地盯着二人,发现那洪少监看似镇定但腿却抖得不行,心中更定。 听了圣上的吩咐,瑞阳先上前详述了昨日发生之事,但在言语中刻意忽视了陈竺鹤的存在,还略少了一两句自己激怒对方的话,说到激愤之处,她眼眶含泪的模样摆足了受害者的姿态。 暗卫转述的话自然没有当事人情绪来得激烈,再加上她生动的描述,直教人代入她所处的角色,好端端地被人骂了个狗血临头,还辱及父母,这叫何人都忍不了!群臣们不敢在此刻出声冒头,但一些人的眼神交流中也带了些惭愧,觉着先前的猜测似乎有些过分。 宋公公听完她的话不禁咽了咽口水,心中知晓这洪少监应是无甚好果子吃了,他转头想看看圣上的脸色,却意外发现圣上只是略带薄怒,似乎早已知晓发生了何事,颇为冷静地道:“洪兴,你说说吧。” 洪少监被圣上点了名却并未直接开口,先是叩了三个响头,声音倒是颇为清脆。他犹豫再三才道:“回…回陛下的话,卑职只是认错了人,并不知晓郡主就是郡主啊!” 说完又跪伏在地上接着道:“卑职在燕北呆了数年刚刚回京,还不知晓守备军之变,在军营中猛地见着了女子大惊,以为…以为是烟花柳地的女子才说了这些话,实属无心之失啊!陛下!” “洪少监不觉着自己的话自相矛盾嘛,”还没等圣上说话,瑞阳就冷笑着接话:“一边说着不知守备军废了女子不得进军营的军令,一边又觉着军营里会出现什么烟花柳地的女子,这是守备军,还是洪少监所说的怡红院啊?” “这……所以我才出声喝止!” “可是洪少监莫忘了,你口口声声可是说我是郡主府的护卫,既在军营里见着女子就能猜到她的身份,这摆明了是知晓日前的事情,现在何必在此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一击让洪少监瞬时哑了声音,一时半会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场面上也就静了下来。 圣上见他哑口无言的样子,顺势问道:“就算你是认错了人,将瑞阳认成了她府上的护卫,她后面不是也说了自己的身份,你哪来的胆子死不认错接着口出污秽?” 这问题更是诛心,洪少监哪里敢说自己是死要面子,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但这话一说出口,今日之祸怕是就躲不过了,这究竟该如何是好! 但还没等他想好,瑞阳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洪少监怕是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我敲这登闻鼓虽然是为了你辱及我父母一事,但也不是单单为了此事:我想要借此机会让天下人知,我父母是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英雄。” “虽说他们已去了多年,但不是好欺负的。他们是去了,但我还活着,人活着争一口气,我可以不争自己的志气,但他们的身后名为人子女的半点都不能让!”瑞阳死死地盯着眼前人,直教他头垂得愈发低了。 “好了,佑儿,他们不记得二弟了,朕如何会不记得!此事你放心,皇伯父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先擦擦泪,多大人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也不害臊。”圣上听了她的话心下也软了几分,宽慰道。 到了这个步骤,她铺垫得也差不多了,用腰间的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泪,心知自己一会说的话会将陈竺鹤卷入这场风波之中,所以屡次张口都犹豫了,但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道:“洪少监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究竟为何刚见到我就开口辱骂,我与你这明明是初次见面,就算依你所言你将我当成了郡主府的护卫,素昧平生的女子你也是见着了就疯狗般地冲上去就咬?” “卑职…”洪少监握紧了双拳,吞吞吐吐了几回,实在寻不到好的借口,才放弃了一般地道:“卑职是听了李少监的挑拨,他说对卑职有再造之恩的王司监蒙冤入狱,只因那个陈竺鹤与王司监不睦,便……” 他试探性地撇了一眼郡主,见她情绪似乎平稳下来,才道:“便求了瑞阳郡主设计司监,我一时听信谗言怒不可遏,这才……” “放肆!”圣上猛地拍了龙椅,他这时才知晓瑞阳为何要将此事闹大,她意不在什么洪少监,而是王司监,可是王司监不过是监视了她一段时日并未造成任何损失,她为何要绕这么个圈子也要将此事闹大? 痛打落水狗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洪少监见圣上发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声讨饶,还不忘帮自己辩解:“卑职前日才从燕北归来,昨日就回守备军报道,若非有人刻意引导,怎会做出如此冲动荒唐之举啊,陛下!就是那李少监利用我,他信誓旦旦又点名道姓地讲了这么一大通,我脑子笨……性子又莽,我是被人利用的啊陛下!”他慌乱之下连谦辞都忘了。 但没能等到圣上有半分缓和的意思,他只好又朝郡主的方向跪行数步,慌里慌张地恳求道:“求郡主见谅,卑职真不是有意行此等荒唐之事,完全就是被那李少监引导得脑子发昏,不知三七二十一就鲁莽行事,郡主明鉴啊郡主!” “好了,”瑞阳见他叩头不止,有些于心不忍,便直接按计划往下走了。她对圣上道:“今日之事归根结底与这李少监、王司监都脱不了干系,王司监监视郡主府一事。早不是什么秘闻,我也因此事屡受委屈……” 垂眸低眉,微叹着气,“一而再、再而三,这件事情若不解决,恐怕我们一家的名声与日子都消停不了。今日既是圣上亲审,还望陛下看在瑞阳和爹娘的份上,就将事情一并解决了吧!” 圣上早就从秦源处知晓了王司监一案的来龙去脉,只是他觉着还未到将此事拿起来做矛头的时机,便一直按住不发。但今日瑞阳当着众大臣的面恳求自己,理由寻得也正正当当,一时之下他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方能婉拒此事,只好摆摆手应下了。 大理寺少卿似是早就料到了此事,提前就将李少监和陈竺鹤给请了来,于是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二人就已经在殿内给圣上行礼了。 “你就是李恪?”“回陛下的话,卑职就是火器营的李恪,现暂代司监之职。” 听他说自己正暂代司监之职,圣上心底也有了两分计较,虽说王司监一案为求精准、低调,并未波及他人,但他能从中脱身还算是升了职位,无非是与王司监完全背着干,或是跟着王司监但万事不沾身两种可能。显然,此人是后者,但这般滑不溜手的人怎会突然做出撺掇之举,不怕事情败露嘛? “昨日洪兴回守备军,是你接待的他,你们说了什么?” 李恪想了想才道:“昨日洪少监回营报道,就先略聊了聊他在燕北的生活,然后他指责卑职暂代司监之职一事,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卑职只能解释,届时整个火器营只剩下一个少监,也只能由卑职暂代,别无他选,我们二人一个没说拢,他就气哄哄地走了。” “所以你是觉得,他是因为你得了这个代司监之职而不是他所以气恼,还是因为觉着你背主求荣、出卖了王司监而恼呢?”圣上没给洪少监说话的机会,直接接着问了。 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李少监也是斟酌了再斟酌才答道:“卑职不是洪少监,无法揣测他的想法;至于王司监,他是卑职的上峰,但我们平日里只谈公事,很少涉及彼此的私事。郡主来营里质问之时,我们才知他竟做出此等事来,后来司监入狱,出于旧日的交情,卑职还是寻人打点了一番,希望他的日子能过得好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否定了二人从前往来过密,又做足了心软好人的形象,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但这些话显然让洪少监将他恨得牙痒痒,“你个满口谎言的伪君子!” 李少监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只问道:“敢问洪少监我可有哪句话说了谎?”他自然说得都是真话,只是少提了几句说过的话罢了。 “你敢对天发誓,你从未对我说过陈竺鹤与王司监有过节,他靠着自己的容貌与瑞阳郡主攀上关系,这才让郡主构陷司监,让他横遭牢狱之灾吗!”洪少监脸色狰狞地质问李少监,被身旁的侍卫给紧紧拉住,怕两人在大殿上扭打起来。 这话听得圣上与瑞阳脸色十分不好看,洪少监一时冲动之下,又将话说得更明了,摆明了在传二人的传闻,倒是陈竺鹤脸色如常,他自知自己从未做过此事,对于这等不实的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傻子才会承认自己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李少监连忙矢口否认,一时二人斗嘴不停,让朝堂成了个斗鸡场。 还好这时秦源带着王司监来了,月余的牢狱生活让他清减不少,鬓边也有了些白发,最重要的是神态多了几分苍老与萎靡。来之前已经让秦副使也警告过他,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但天算不如人算,本来早已签字画押认下所有罪状的王司监,却将此处当作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开始否认过去所做过的一切。 “陛下明鉴啊!这些时日在凌羽卫大牢里,秦大人都是严刑逼供,强逼微臣认下罪过啊陛下!微臣从未做出什么监视郡主府、派人对秦大人动手之类的事情,微臣与郡主、秦大人无冤无仇,何苦来哉啊!” 看到涕泗横流的王司监,圣上只觉着他烦人,但并不想牵扯更多的事情出来,只好让他闭嘴。 “王司监可是失心疯了,现在连派人监视郡主府都不认了?” “我从未做过的事情,何必要认!” 这大义凛然的样子,似乎摆明了在说瑞阳说谎,让知晓内情的人都觉着这人可笑,似乎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就能真的将过去抹去了,这种信念也不知他从哪来的。 “王司监可还记得咱们头一回碰面,在猎场正门口,你说大雨连绵让猎场塌了方,所以不让皇后娘娘与我进猎场的门?” “那日确实是猎场在修缮……”但他的狡辩还没开口,就被瑞阳给打断了。 “莫急,怕是王司监手下人的人蒙骗了司监,明明是在猎场的西山采燧石矿,还告诉司监是修缮猎场呢!不过大家别说,这猎场真是钟灵毓秀之地,不光生了不少药材,连这燧石矿都是上好的品质。” “不过眼下也只剩下些残存的碎渣了,与王司监先头挖的那批肯定是不能比了。”郡主头头是道了一通,引得圣上不住皱眉,他不知燧石矿与王司监派人监视郡主府有何关系。 但是瑞阳很快就接道:“圣上给瑞阳指派了陈主簿做先生,来教些火器方面的知识,好准备明年万寿节的贺礼,恐怕这就是让李少监和洪少监误会的原因了。” 说着转头看着这二人,他们的目光也不住地躲避。“先生教得极好,也让瑞阳知晓了这上好的燧石可是能极大提升燧发枪点火成功率的好东西,只是火器营先头不是说燧发枪研究失败了嘛,怎得还需要这上好的燧石呢?” “瑞阳,这和你的案子有何关系?”圣上听到这也知晓她想说什么了,出言警告于她,但是她自然不会在此处善罢甘休,“王司监,你要这燧石有何用!” “这……”王司监抬头看看圣上,又看看郡主,不知为何自己被警告过不要说出口的事情,就这么被光明正大地提起了,就只好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呵,”郡主瞧他这个德行就知道他又怂了,“那还是让我替你回答吧,你说是研究失败了燧发枪,但私底下又弄了一批,从前的燧石品质不高影响成功率,正巧皇后娘娘伤了筋骨几个月进不了猎场,这才有恃无恐地采猎场的燧石矿!” 被戳到痛处的王司监也急了,“你有什么证据!就算采了燧石矿又如何,火器营先头没研究成功,但后来又找着法子造出了燧发枪,只是需要燧石来验证是否真的研制成功,成功了才能上报圣上,这又有何过错!” “你!”瑞阳几欲开口提及两次研究的并非同一制式的燧发枪,但是此事是陈竺鹤告知于她的,一旦开了口,陈竺鹤便成了众矢之的,所以她犹豫了…… 然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迟迟未说话的陈竺鹤在此时开口了,“司监的过错再于私造兵器,圣上命火器营仿造的燧发枪来自于朝廷从南洋关口所得的枪械,但是司监后来研制的燧发枪与南洋来的枪可不是同一制式,那这新的枪司监是从何而来?” 大胜,计划通 “司监也先别急着否认,这制式对的上还是对不上,工匠最清楚。你能封得了一人之口,以你如今之势,还想封了所有人的口?本郡主好心提醒一句,我带着洪少监去敲登闻鼓时,可是有数十名义士替我作证,司监焉知这诸多工匠之中,不会出一个两个血性汉子?”没等王司监出言狡辩,瑞阳就在一旁老神在在地接话。 被堵死了所有路的王司监,只想最后一搏寻个出路,他忽然神情激愤地高声道:“陛下,这都是陈竺鹤伙同郡主构陷于臣啊!陛下!微臣与这小子的师傅向来不和,不知为何他竟将他师傅的死归咎在臣的头上,这才搞出这么一通弥天大谎啊陛下!” 这话听着耳熟,在场的人都已经听过一遍了,再听就不新鲜了。 见大家并无反应,王司监也不顾之前否认监视一事,脱口而出道:“臣并非信口开河,陈竺鹤每逢旬休之日,就必定去郡主府上,这一待就是大半日,就算他领了旨意要教郡主什么火器,也不必去得这般勤快吧!” “这还不止,郡主府的中秋家宴可也是请了陈家一家,大家伙想想,这可是家宴啊!若非特别亲近之人,怎会邀请他们参加家宴,他们二人相识才多长时间,就这么亲密无间了啊!”这话说得煽动,让在场众人之前略沉寂的想象又丰富了起来。 “你既知晓陈主簿是来给本郡主上课的,怎会拿此举例证明?再说先生也不光是给我上课,秦源秦大人也来过几次,难道司监还要怀疑我们三人有关系?” “至于中秋家宴那更是可乐,因为请的人太多郡主府放不下,我可是将宴席都摆到乡下庄子里去了。”瑞阳很是无奈地一一解释,但说完才觉着自己是中了他的言语陷阱,虽然都解释了,但在有心人眼里,这就等于承认王司监所说的皆是真的。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了一位女子的声音,“袁佑你可真是蠢,旁人颠倒黑白你还上赶着解释,记着,永远别陷入自证的圈套。” 二公主走进殿中,给圣上行了礼,方接道:“这姓王的,前头不是说自己从未做过监视郡主府的事嘛,怎么现在又光明正大地承认了?连郡主府中秋家宴请了谁,竟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请了多少人,不过是他想捕风捉影,总得先寻个由头罢了。” 她走到王司监面前,问道:“你可曾知道本公主就在这场宴席上,又可曾知晓瑞阳陪本宫主喝了一晚上酒?什么都不知道,就老实闭嘴,你不就是想撇清自己的罪过、转移视线,这傻丫头还真被你给套进去。可你太急了,急到连自己都已经把罪过给认了都不知道。” 被二公主这么一打岔,瑞阳也清醒了几分,今日之事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还好,还好。 “司监这般着急怕是回答不上本郡主的问题了,无妨,那我再问你:你命人采了那么多燧石矿,现在在何处?那批加急赶制出来的新式燧发枪,现在又在何处?”这话一出,群臣中一直漠不关心这等荒唐事的几位大臣终于抬了眼,看着眼前的几人。 见王司监迟迟不肯回答,她就将矛头转向了一旁被冷落许久的两位少监,“既然司监答不上来,那敢问两位少监,这矿和枪可在火器营的库房内?” 洪少监率先答道:“卑职刚刚回京,压根不知道什么矿、什么枪,就连燧发枪卑职都只是听说过,见都没见过啊!还请陛下和贵人们明鉴啊!” “卑职不过是代掌司监之职,这库房钥匙也拿了没几日,根本就没来得及去看过,卑职也是真的不知道啊!”李少监也将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 “这个不难,让人去库房看看便知,不过看王司监这副样子,本郡主猜测应该是寻不见了。”瑞阳笑着摇头,胜券在握,“好,那本郡主再问:那日在猎场拦住皇后娘娘与本郡主的守卫,王司监可认识?” 听她提及守卫之事,王司监心中大惊,他虽然将自己做过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但是看秦源谨慎的模样,自己应是卷入了大案之中,知晓内情的人实属不多才是,这才让自己有胆子在朝堂之上公然翻供,反正都是死,万分之一的求生机会为何不试试!可这瑞阳郡主怎么会一抓一个牢,将自己可能露的马脚都给寻见了。 好奇的不只是他,圣上也有些惊诧,问道:“这些事情你都是从何得知的?” “回陛下的话,无缘无故被他盯上,一盯就是一两个月,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其中必定不简单。除非我是在何处不慎卷入了他的秘密筹划一刻钟,不然不会让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监视郡主府。” “所以我只好反复回想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然后在其中找到难以理解的地方,那这些地方十有八九就是突破口。人都有自保的本能,我也不例外。”这话说得十足诚恳,摆明了自己是为了自保才去查探。 “司监不回答也没事,本郡主也能替你将话全上,这守卫明明是步兵营的士兵,却三番两次去火器营为你传话,再加上他入伍前是……” 瑞阳还未将话说完,圣上就打断了,“今日之事,大多都还是猜想,证据不全,不过瑞阳提到的这些线索,朕都会吩咐秦源继续去跟进的。不如回到正题,今日是朕亲审洪兴辱及先临安王和王妃及瑞阳郡主一案,人证已全,洪兴自己也认罪了,至于怎么判,还是要再听听受害者的意见,瑞阳,你怎么看?” 今日能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她的计划了,虽未能直接将杜国公拉下水,但是朝堂上的大臣们哪个不是人精,今日一事过后,风向怎么变他们自然都心里有数。从前都是暗潮涌动,她将藏在暗处的争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这一回的斗争便再也藏不下去了。 至于洪少监该怎么处置,瑞阳倒是想出了个好主意,她转过身来问道:“洪少监在燕北过得如何?” “啊?”他紧张万分地待着郡主的问话,却没料到却问到了自己身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自是都好,只不过……燕北属实冷了些,卑职是在南边生的,京城对我来说已是极冷了……” “那不如就让洪少监继续回燕北赴职吧,每年天寒地冻的几个月,也能让他脑子冻清醒些,省得又脑子发热做出些冲动之事。这样一来也不浪费少监的才能,又能让他吃些苦头。” 没料到她敲登闻鼓做出这番大场面来,却只是想让洪少监接着去燕北,如此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圣上也觉着这实在轻了些,又问道:“你确定就如此惩处他了?” 瑞阳答道:“自然不只是如此,不过他既是受人挑拨,并非本意如此,若惩处太过,怕伤了爹娘的福气,反教他们不能走得安心。对了,敢问甄大人,按本朝律例洪少监该如何判处呢?” 猛地被点名的甄大人脑子飞速转动,很快就答道:“按照大初律第八卷第十三条,按照情节轻重不同,要被打二十至一百板子不等,另外再加上罚银若干。” “既然如此,那便折中打个五十大板,直接现在拖出去廷杖,再给他寻个太医来,等伤一好,马上带上一家子继续去燕北吧。官职降一级,俸禄罚三年,每逢旬休之日给先王爷和王妃抄录经文,可服?”圣上做出了最后的判处,轻描淡写地随意问了句。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洪少监哪敢有不服之理,再加上这个结果已是圣上和瑞阳郡主大大开恩之下才有的了,本来他已做好了全家老小一同上路的打算,现下不过是打顿板子被赶去燕北,连罚银都免了,已是大幸了。“卑职叩谢天恩,也多谢郡主开恩!”他连连叩首之下就被人拉出去廷杖了。 负责廷杖的侍卫手头都是准得不行,无论想要打成什么结果,他们都能照做。圣上的意思也很明显,只是想让他吃些苦头,不能出性命之危,否则影响他上路,侍卫们下手的轻重也就知晓了。 一声声惨叫声从殿外传来,洪少监被打得极疼,嚎声愈发惨痛,到后头已是气若游丝,还出了血,但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了,但是看着血呼啦的极为瘆人。 “诸位爱卿可还有旁的事要奏?”圣上解决完这个案子已是心累,见无人有事启奏,就散了朝,但将瑞阳留下了,“佑儿许久未进宫了,你皇伯母想你想得紧,同皇伯父去看看她吧!” “是!”她十分乖巧地跟在圣上的身后,听见宋公公将二公主一干人等都拦下也未曾回头,明知这路并非是去往永昌宫的也走得毫无疑问。 破釜沉舟,一线生机 正当李少监自觉逃过一劫准备开溜之时,一直未露面的秦源却出现在他面前,截住了他的路,“李少监,请吧,凌羽卫里已备好了茶,兄弟们就等着您呢!” 养心殿内。 圣上脚步匆匆地踏进殿内,刚走到龙椅处坐下,正准备开口之时,就发现瑞阳已经紧随其后,还顺手关了门,并非常自觉地跪下了。这话到了他嘴边打转了个圈,才又开了口道:“你今日好大的胆子啊!” “陛下说的是,一切都是我的错:瑞阳不该在未不经过您陛下同意之时,就擅自敲了登闻鼓将事情弄大,还让陛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亲审这个案子。”既然要认错,当然得先从最轻的开始认起。 看她还在耍滑头,圣上也不客气地道:“这些事情在你今日犯的错里,已经算是最轻的了。说吧,究竟为什么非要把王司监和杜国公的事情公之于众,这案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原告倒是干起了讼师的活。” 说到这瑞阳倒是显得有些委屈,道:“皇伯父有所不知,自从上次被这个守卫拦了以后,我就觉着他十分不对劲,所以让人盯着他了,这才发现他原是杜国公家的小厮,后才进了守备军,杜国公和王司监之间的勾当,也都是由他来传消息的。” “王司监先头入狱之时,他倒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好好当值,直到前日洪少监回京了,当天晚上他就奔杜国公府去了。那我自然也不能错过,他刚给李少监传完消息我就把他给逮了,送凌羽卫去了。” “皇伯父可知这杜国公让他传的什么消息!因为王司监入狱后风声瞒得可紧,杜国公从凌羽卫那打听不到半分消息,就想从我这入手,这才让李少监去鼓动洪少监,就算打听不到消息,也想给我泼盆脏水,好让世人的注意力又到我头上。” “既然他不仁,我又何必义,将计就计直接给他一锅端!”瑞阳脸色不善,忆起杜国公想利用自己,直恨得牙痒痒。 圣上看她心思都写在脸色也颇有些无奈,“可你怎么不先问问朕或是秦源,朕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你这猛地一出头,岂不是打乱了朕的计划?”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早先是大初始立、根基不稳,现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一时、彼一时,岂可相提并论?如今瑞阳这么一闹,虽说未直接点名杜国公,这朝堂之上的臣子们比我可精多了,自然知晓他做的那些个勾当。” “既未说破,对一些人来说改转舵头也还来得及;对于同流合污的人来说,都知晓了杜国公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也就不会再保他。杜国公被弃置、被孤立之后,对于同样受人庇护的同党来说,也算是一个教训了: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会被放弃。这样一来让他们离心离德,也未必不可能。” 这话说得稚嫩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圣上心里略惊诧于瑞阳能说出此番话来,带些考究的意味问道:“可是若剩下的人之间,都紧紧地抱团取暖又该如何?” “世家也分派系,文武两派貌合神离,先取守备军:收拢兵权、调教武将,教他们手里没有武器来对抗圣上,后面再和真正久远传承的那些个所谓清流世家们慢慢磨。” “清流世家最重名声,靠师生、姻亲紧紧联系,本就是难以分割的。皇伯父大开科考一策侵害到了世家荫封之路,但男女同科又因世家女子获得的教育,远好于旁人而让她们获利,此消彼长之下才勉强推行。” “既然如此,旁的事情为何不能也此消彼长,重用可用之才,最好是第二个、第三个萧统领!得贤人却不长其势,助一家而轻其他,虽说这法子明显了些,可人心都有猜忌,日子久了难免生怨,只要不是齐心协力的整体,咱们就都有机会逐个攻破。”瑞阳试探性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不知晓自己的话是否合圣上的心意,但她只能一试。 听了她的话,圣上沉默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认过去轻视了这个侄女,他不知晓为何从前她都是一副庸庸碌碌模样,今日却突然展露锋芒。 “说吧,你今日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对朕说这些话。既然你往日想做个碌碌无为的瑞阳郡主,今日又何必出这个风头?” 瑞阳跪伏在地上,答道:“做瑞阳郡主救不了自己,救不了爹娘,也救不了长兄!” 长兄二字一出口,圣上的眼神就眯了起来,“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皇伯父,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都已经半个月了,兄长还全无消息啊皇伯父!我自然知晓商路一事事关重大,为了避免匈奴发现他,不宜大张旗鼓去寻我兄长。可是茫茫大漠,只靠那百十个人手,何年何月才能寻见兄长踪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藏着一往无前的势不可挡。 圣上被她说得一梗,但还是要劝她以大局为重,“你既知晓是茫茫大漠,便应该知道在大漠里失踪半个月,一般而言是什么样的后果,若是一天、两天,在有希望的时候朕还能下此决断,可是半个月了,就算朕现在增加人手又能如何,不过是引起匈奴注意,在这片大漠里折去更多人手罢了。他们也是旁人的爹娘与子女,你可舍得让更多的人失去亲人?” 好一个道德绑架,在该寻人的时候将消息瞒得死死的,然后再说已经过了寻人的好时机就不必再寻了。 “陛下,若是能寻见新商路呢?”瑞阳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让圣上一愣。 “西北传来的消息中有一条,在靠近匈奴的一片绿洲中,有当地人曾见过外人的踪迹,但是此处与兄长失踪的地点相距数百里,且偏离了兄长原定的路线。按照他识路的能力,应该不至于偏离这般多,所以他们并未在此处继续深入。” “旧商路被匈奴抢占后,西域与大初之间的联系被切断。我们要寻新商路,西域也未必就放弃了,这片绿洲处于匈奴、西域、大初的交点,那若这些外人就是西域之人呢?” “虽说此处也靠近匈奴领地,但这里靠近的是匈奴中最弱的格林部,他们自己都时常担忧被旁的部落抢掠,按照咱们西北军如今兵强马壮的态势,不远的将来很可能就将此处给打下来成为我大初领地。”瑞阳将消息细细分析了下来,给圣上描绘了一番美好前景。 这话虽说说的有些早,但确实是很有可能实现的,“你的意思是不按照原路线,而是以此处为新的起点继续西行?”圣上喃喃自语着。 见他颇为心动,她又加了一把火,“兄长设计的原路线肯定是更为保险,但为了躲避匈奴侵略,一定是绕个大圈的曲折难行之路,而此处更为便利,若作为新商路需要沿路防备的地段也更易守难攻,商户们行路也更为方便。” “最重要的是若出了什么情况,西北军也更容易及时到达。若都是些难行的曲折之路,匈奴人是难至了,商户们同样也是路更难行、成本更高,那敢冒险一试的商户也就少了,与圣上想要的增长国库税银的目的岂非背道而驰?” “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这件事和你想要救你兄长又有何关系?” “既然要探新商路,那这条路就会有更多人走过去,我不信一片人迹罕至的绿洲突然有人到访这般巧合,我的兄长不会这么轻易就走的!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求圣上将我郡主府和王府所有能动用的人,都派去探这条路,能寻见人自是最好,若是寻不见能将路探出来,也算是我全了兄长最后的愿望。”瑞阳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她从一开始就知晓兄长凶多吉少,只能在着最后的一点希望上下功夫。 圣上听了她的话也明白了大概,她搞出这么一通事情,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相信她的能力和说法,这才有可能改变主张去探寻一条未知的全新线路。若是从前的她,还未将话说完,自己大约就已经打断了,但是在这些时日里亲眼见证了她做好的每一件事,才会在今日这般仔细地考虑她的话。 “朕可以准你的话,但是郡主府的人你就老实带在身边,朕会派更多人手和王府的人去支援。你今日的罪过是敢利用到朕的头上,为实现你救兄长的目的,让朕和群臣都陪你演了场大戏,这罪你可认?”圣上脸色肃穆,虽应承下她的话,却开始要定她的罪了。 “袁佑只求陛下准许救助家兄,其余罪过我都一力承担,任陛下处置!她朗声认罪,嘴角带笑,丝毫没有要被处罚的惧意。 秦源心意 圣上瞧她非但没有悔改之意,看着颇有些得意,也存了些压压她的意思,“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觉着就应该像处置那洪兴一般,好好处置处置你!念及你身子比他弱些,就打个四十大板吧!”言罢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向后靠去,仔细瞧着她的变化。 此话一出瑞阳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她想过许多种惩处,但唯独没想过要挨板子,可是话已出口也不好收回,她只好一脸菜色地应道:“多…多谢陛下恩旨!” 然后跪着的身子非常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磨蹭着往外挪,期待着转折出现。果不其然在她临出门之际,还是等到了圣上天籁般的声音:“等等。”她这回疾速转了身回来又跪下了,“皇伯父可有什么吩咐?” “你前些日子刚将你父王、母妃的事迹传遍了京城,昨日又亲自去敲了登闻鼓,这满城百姓可不知你真实打算,只知道你是为父母伸冤,若朕真的打了你,岂不是要激起民愤?” “皇伯父所言也有道理!”她作出深思熟虑良久状,十分赞许地点头,附和道:“但我确实没有提前想好此事,一切都纯属巧合,巧合!” 看她这狗腿模样,圣上心里半是无奈半是可乐,然嘴上还是不饶人地道:“滚滚滚,朕近日不想再看见你,瞧着就让人来气。” “额,皇伯父的意思是…让我在郡主府里闭门思过?”瑞阳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道。 然圣上却被她的话提醒了,此事之后她的处境,必定比上回试探守备军危险,如今……他思量了一会,决定道:“不,在府里闭门思过太便宜你了,朕决定将你贬出京去,你就回你的封地——安平府好好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安平府一步。” 回,回安平!这哪里是贬黜,分明是遂了她的心愿啊!但是这等心思可不能让圣上瞧出来,她刻意装出乖巧做派,不露半分内心的窃喜。 “一切都尊皇伯父的意思照办,可是皇伯父,我外祖一家前些年搬到杭州府了,外祖他们年纪也大了,也没有多少时日可让我承欢膝下了,不知皇伯父可否网开一面?”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圣上。 “念你一片孝心,准你在浙江自由出行,但若无特殊情形或是朕的旨意,你还是得给朕老老实实地呆着,你这是犯错受罚,可不是出门玩耍。三日之后就出发,省得夜长梦多。”为了教她安生过日子,圣上也往后退了一步。 得了准许瑞阳更是喜不自胜,顺势提出了最后的请求,“临走之前可否能再求圣上恩准,许我与徐沐和离?我已认了柳娘子的孩儿作干女儿,可惜如今才六七个月,我怕是见不着她出生的时日了。皇伯父可否给这孩子一个恩典,让她爹娘全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也算是功德一场!”说完她叩首以示诚恳。 “准了。” 待她走后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圣上才将门口一直候着的秦源唤进来。“刚才她出去的时候,你瞧她是不是乐得都找不着北了。朕应下了要增派人手寻停儿,她又能出京还能和离,应当是再无任何忧愁了吧。” “回陛下,与其说乐,袁佑她更像是如释重负,身上压着的负担突然卸了,瞧着她还有些恍惚和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走路走着走着还差点撞上臣。”还好他当时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才找回神来。 “朕怕是也老了,做起事情都优柔寡断了起来,若是十年前依她的所作所为,怕是朕要将她终生幽闭郡主府了,插手朝堂之事,是她越界了。不过眼下二弟大约也只剩这一根独苗了,朕着实是不忍心啊,毕竟她也是为了兄长,也并非有恶意。”圣上长叹一声,心底多少有些酸楚难以抒发。 听他提起临安王,秦源喉头动了动,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圣上为何之前要瞒着我们,若早早就安排好了增援,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从西北至京城就算快马加鞭也至少要七天七夜,停儿失踪的消息七天后才传到京城,就算朕当下立即派大批人手去了西北,至少也得再过七日才能到达。一个人在大漠里失踪了半个月,寻不见半点踪迹,这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朕不瞒着你们,就是怕你们一个冲动将事情闹大,就像今天这般!若是走漏了消息,怕是连停儿的…停儿的尸首都没机会再寻见了。匈奴虎视眈眈,西北军全靠小段将军一人苦撑,但凡西北再出个能接手他的将领,朕也不必殚精竭虑至此!”圣上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直接站起了身与秦源对视。 这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想在渺茫可能中寻一个希望,毕竟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甚至连个墓碑都竖不得…… 喝完一盏茶,圣上也平静了些,“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之间早就商量好了,若非你从中透露她如何知晓这么多内情,这次便算了,下次若是朕知道你守不住公务的消息,这个凌羽卫副使也该换人了。” “陛下明鉴!臣与袁佑确实商量了今日的计划,但是关于这些内情和她所答的话,真不是臣透露的。她当日将自己的推测和线索一一罗列之时,臣也惊到了,没想到她竟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想是过去她只想做个平庸宗亲,安分度日这才不显山不露水。”秦源明着是为自己澄清,实则句句都在给瑞阳挣面子。 “现如今她都已经屡次露脸了,过去是不是藏拙也没有意义了,她这些话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是胜在角度新颖,有些点朕一直在其中所以从未曾想到过。但朕着实不想她再掺和到这些事情中了,二弟为了朕的江山付出太多了,朕不能让他最钟爱的小女儿都没了性命。” 圣上皱眉略想了想,接道:“你的事情也没这么轻易就过去,朕自然也要处置你,就去边境呆上几年好好磨磨你这性子。” 秦源自然也是领罚,皇命不可违:“只是不知陛下要将臣安排至何处?” 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圣上嘴角略带笑意地答道:“浙闽海军那边说缺个将领,朕打算让你带着些人手和火器营的工匠,去那边支援三年,你看如何?” 浙闽海军一向驻扎在两省边境交界处,而此处距安平府不过数十里的距离…… “陛下这时何意?”他在门外将瑞阳要被贬去安平府的事情听了个一清二楚,圣上这一安排让他颇有些意料之外。 “别以为朕没瞧出来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从前是恒儿一个劲在那闹,佑儿明明对他没意思也不肯放弃,你身为兄长自然不能展露半分,闹成兄弟阋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是如今恒儿遇见了他先生的女儿,二人志趣相投颇为谈得来,等到年下就要开始议亲了。朕刚刚也允了佑儿和离,你们如今可都是自由身,还不抓紧?”谈及此事,圣上也颇有些兴趣,他一早就看出来秦源对瑞阳格外照顾,但是因为种种事情都未说破。 然他倒也并不赧然,谈及此事他更多的只有无奈,“陛下别忘了臣是有未婚妻的,并非什么自由身。” 圣上听了只觉着好笑,“什么未婚妻,战乱时期就失踪的人家,这么多年了你都未找到。长这么大,你和人家娘子见过几面?平日里拿来糊弄糊弄朕和你姑母就算了,今日还在这拿这个当幌子。” “就算林娘子是臣拿来敷衍世人的幌子,可臣与袁佑之间横亘着的是父辈血仇,您不也是知道的嘛,她如此看重自己爹娘,甚至因为亲眼见证爹娘双双离世一事,至今不敢动情动性,臣也看在眼里。”秦源想起家宴当日见着的情形,突然又有些怀疑自己的话,他怕的是她如今真的动了心…… “父辈的事到此为止,这又不是你的过错。朕也对不住你,你爹躲在燕北至今不敢离开一步,朕也只好遵守诺言不动他,这才将一些火气牵连到了你身上。明明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连骑射都是朕手把手教的,朕却还迁怒于你,让你做了这么多命悬一线的任务。” “但你放心,既然朕说了到此为止,就不会再去追究,佑儿对此事一概不知,将来也不会知晓,若她有你照顾,朕也能放心些。”圣上说得很是诚恳,经过这么多年他心头的那股火,早就被懂事的他一点一滴地给扑灭了,如今孩子们也大了,是时候该放他自由了。 得到这句话的秦源终究没忍住红了眼眶,平日里伤筋断骨都不皱眉头被誉为铁汉子的他也有柔情的一刻。他为了赎罪已经做了太多,太多…… “多谢姑父,至于袁佑,还得看她的意思,不能强求。” 决裂之吻 回到府中的瑞阳并未如圣上所言再无忧愁可烦恼,而是将心底压抑许久的情绪全然泄出。她将自己关在卧房之中,从低声啜泣着,再到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她所能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此时,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可能真的永远孤身一人了。 “郡主,有人求见您,可见见?”在门外听得心里揪着慌的阿赤轻声问道,试图转移主子的注意力。 已经一多个时辰了,再哭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但无论如何也抵不上内心的空。“我今日谁也不见,莫要再说了。”声音嘶哑,带着浓厚哭腔的回应更教人担忧。 “可……是陈主簿求见,他还背了个偌大的箱笼来,说是今夜必须见您一面。” 许久未得到回应的阿赤轻声叹了口气,决定就这么去回了访客的话,可没想到此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个双目红肿、鼻头也红红的瑞阳,她在刚刚略梳洗了下,但显然丝毫遮掩不了痛哭过的现实。 陈竺鹤在他们初见的亭子里,已经等了一刻多钟了,但他并不着急,甚至希望她来得越晚越好,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能稍稍再长些。 然事与愿违,他随即就见着了来人。“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怎么哭成这样了,要不要紧?”见着像兔子般的她,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如钢般硬的心,也不得不在瞬间就化成了绕指柔。 “缘由涉及秘辛我不能说,但这确实是很让我苦痛的事情,让你见笑了。”她强挤出个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时她才注意到陈竺鹤身后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他带来的东西,每个书笼层里都摆着一本书册和一沓散装的纸,而最后一个书笼层里却放着一个盒子。 见她目光被自己带来的东西所吸引,他侧过身一一介绍起来:“火器书籍稀少得紧,这些书册都是我这么多年来收集,或是摘抄而来的。原书有不少缺页或是损坏,所以这几个月,我就分门别类将他们整理了一番再誊抄成册,这些画纸也都是书里插图的放大精修版本,方便你理解。” “这么多东西你得花多长时间啊,你平日里当值又这么忙,是不是夜里没好好休息?”瑞阳看着心里又感动又有几分心疼,她用手轻抚着一本书册的封面,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几个月完成的,这些图纸很多都是从前就临摹并加工完的,这些时日只不过是进一步完善,没有你想得那么累的,放心。”边说着他开始将桌上的书笼层放回书箱中,只留下了放着的盒子的那一个。 盒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在一开始就萦绕在她心中了,但她听完这些书册的介绍后,却有些不敢听了,她怕他待她越好,那她将他卷入这场风波中的行为,就显得越没良心。 陈竺鹤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躺着的赫然就是一把缩小版的□□。 瞧是□□,瑞阳连忙上前又将盒子给盖上了,两个人瞬间靠得极近,“你疯了嘛,私造火器可是重罪,你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嘛,还不快藏好!” 靠得这般近,足够让他能看清她通红的眼眸与皱紧的眉头,眼前人整张脸都皱成了包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十分担心他的样子。可是既然这么担忧他,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弃他于不顾呢? “放心这不是火器,不过是借着个□□的模样,里面的构造和一般的暗器没什么大的区别,也就能在近距离打打钢珠之类,射不了弹药。我造这个不过是给你将来防身用的,举着它也好能震慑些宵小,近距离下打中了对方伤得也不轻。” 他并没有往后退,就在这个距离下慢慢地解释着,眼睛也紧紧跟住她的眼神,企图从她的眼神里看出里面是否有他的存在。 对视,声音,话里话外的关心,这些合在一起如同行军鼓在瑞阳的心里不停地敲着,不然她怎么会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太响了,响到对面的先生都能听见。 所以她再也支撑不住向后退却了,一步、两步,微微挪动的步子让二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恢复到了她觉得安全的程度。 他眼神里的光也随着她的后退一点、一滴地黯淡了,脸上的希冀也随之消失。 “多谢先生,我会好好珍惜的,这些东西我定会好好珍藏,不让您的努力白费!”她说得很是诚恳,却没想到愈诚恳、愈生疏。 “以后不必叫我先生了。” “这…这是何意?” 陈竺鹤试图将脸色摆得很是冷淡,“郡主难道不知道吗?今日朝堂上的这出大戏,不就是你设计的吗?” 十月里的风已经很凉了,她的发丝被风吹得飘扬,脸也紧绷地僵硬住了。自从他从几个细节里,就推断出了王司监的秘密后,瑞阳就知道自己的计划瞒不了他多久,但是她没想到这么快,快到她还没能想出半句解释的话语。 “昨日你刻意用言语激怒洪少监,我猜就是为了今日吧,我那时还颇为奇怪,你为何每一句话都顶在他最不愿听到的地方,今日一上朝就明白了。” “我不知你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王司监和他背后之人的事情,我也不想去猜这其中暗藏着多少玄机,所以一直缄口不言。但是当你被质问住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替你怼回去了……”他嘴上说得懊悔,但是神色却很坦荡,看不出半分后悔的样子。 风有多凉,他的心也就有多凉。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不开这个口,光我在太极殿站在你这一边这一件事,就可以断送我在守备军的全部前程。” “你可以不来的。” “此事发生时我就在你身旁,你选择在我这激怒他的时候,我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说到这里瑞阳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流水般地诉说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把你牵涉进来。我那日明明等在甲匠部门口,就是想着你是乙匠部的主簿,这样就可以绕开你;在朝堂之上,我也不知甄大人会把你作为证人而带来!” 听了她的辩解,陈竺鹤却笑了,“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一旦这么选择,将我牵连进去是在所难免的,对吧。” 这话她无法反驳,也无力反驳。她没有时间,只能按照一股莽撞的勇气去实施自己的计划,或许在过程中会刻意避开些许可能涉及到他的地方,但是这个方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哪怕会牵涉到他。 他看见亭子旁一株低矮的树,看上去不过几年的样子。前几日是霜降,现在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也就剩这棵小树还有残存的几片叶子,估摸着可能是梅树。 这也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梅花树下的场景,只是那时的梅树高大、梅花都结了花苞即将盛开;而如今只是一颗不合时宜、只剩些叶子的小树。 “你可知我们多年前就见过,在清风观的院里,你教我说话,一整个下午就有了起色。”陈竺鹤突然将瞒了许久的身份,十分自然地说了出来,然后眼神锁定着她的神色。 出人意料的是她只是有着些许的诧异,完全看不出知晓自己真实身份后的震惊。“也是,秦大人定也是调查过我是谁,柳夫人从前也见过我,你我久别重逢时,你也说过觉着我眼熟,早就知晓我是当初的小道士也不稀奇。” 话虽如此,但他只觉着自己像是笑话,甚至想过当初的缘分是否会让她有半点挂心…… “所以为何一直是我,当年为何选中我传播那般流言,出家人怎受得了红尘俗世的艳色传闻,你可曾替我想过?” “现在为何又是我,为何选我做你的先生,为何将我牵涉进朝堂秘辛,为何让我乱了心又用现实告诉我:你对我从无半点情分!为……” 话未说完,唇就被吻住了,说不出话,只能动心。 你对我可有意? 这不像是亲吻,更像是莽撞地触碰。瑞阳试图向陈竺鹤展示着自己的决心,毫不犹豫地攀着他的肩就亲了上去,但她慌乱的心跳和偏到嘴角的亲吻,无不展示了她的不知所措。 也许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利用了你,但是我的心里并非没有你。 陈竺鹤的大脑一片空白,“为”字方才还在嘴边,怎得现在就不知道该如何了呢?他全身僵直着,任凭她借力攀着,不敢动弹半分。 可能是过了一个呼吸,也可能是过了一刻钟。两唇触碰的时间就像停滞了一般,让二人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速,但终有人会晃过神来,结束这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刻。 瑞阳瞬间的冲动从脑海中流出,她紧闭的双眼霎时间睁开,与他惊诧的眸子正撞了个满怀。这一刹那,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些什么,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不是有徐大人吗,怎么…”他反应过来之后,率先想到的就是这点让他最为挂怀之事。 听他介意此事,她也连忙解释道:“没有!已经没有了!圣上今日已恩准我和离,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但是这解释显然没能让他放心:“所以这就是让你苦痛之事?” “自然不是,先生见微知著,难道看不出汝娘与徐沐才是正头夫妻,我不过是与他假成亲吗!怎么还会问出此等问题,教人…教人难堪。”她急切地看着眼前人,不愿自己与徐沐的关系再被误会。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她二人只是做戏假成亲,但得到亲口证实总是不一样的,这口堵在喉头许久的闷气总算是让他叹了出来。 “其实这些年我还见过你两回,都在济善堂。我亲眼见着你在那忙前忙后,但我始终不敢上前搭话,就是怕你对我早就没有半分印象了,显得我多自作多情似的。袁佑,你可知晓我对你有意?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从何处生。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如破土春色——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向着她走了两步,神色颇为认真地问道:“我只问你,你对我可有意?我想听你最直截了当的回答,可好?” 但瑞阳冲动过后彻底冷静了,她三日后就要出发去安平府,此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出浙江。不过三日,他们之间就是横跨半个大初的距离了。 在陈竺鹤颇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不知该如何说出这般残酷的现实,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违心的话又难以说出口,所以她只是垂眼沉默着。 一、二、三……在自己内心默数到十后,他不得不决定放弃了,但心底又有一股声音让他再等等,再等等。但是人总有自己的骄傲,他决定这一回由自己来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做抉择: “我知道你每次都有你的不得已,之前是为了不愿被赐婚,眼下又是为了不能告知于我的秘辛,可是你在考虑你的不得已时,可曾有想到过我的处境?” “我在清风观苦修了十五年,你的一个不得已让我被彻底除了名;我花了十年才从一个小学徒熬到了火器营的总主簿,你的又一个不得已让我在守备军没了立足之地。我努力了十年得到的职位,或许在郡主眼中分文不值,但那是我与父亲赖以为生的生计,也是我实现自我的价值。” “我本觉着若你我两情相悦,那过去的事情都可以过去,但现下看来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在下在此祝郡主日后福寿安康,好运常伴,只是你我永不再见!这般郡主便彻底无需想到在下了。” 陈竺鹤边说着,亭外的雨边淅淅沥沥地下着。飘落的雨点子滴到了瑞阳的脸上,替强撑着不能落泪的她解了围。 这番话处处都像在她心上剜,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除了她对他无意这一点。她第一次遇到一个被她牵连了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控诉着自己的生活是如何遭她影响的,甚至这个人是她动心动情的人。 “保重。”他的话音刚落,就转身一头扎进雨中,半分都不留恋地走了,既然已经做了决断,何必还要回头。 “先生!”他的脚步只是略顿了顿,继续前行。 “陈竺鹤!”瑞阳终于还是没忍住喊了他的全名,瞧着眼前的人终于停下了,她才带着担忧道:“这雨怕是会越下越大,我找人送你回去。” 没等到想要的回答,他在心中带着些许嘲讽笑着自己的自作多情,朗声答道:“不必了,我来时将伞放在门卫那了,郡主不必再为我这个无关之人担忧半分。” 直到他远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她才终于放弃了目光追寻。她只觉着身子发冷、心里发寒,所以她默默地坐在了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这一回,有雨声和风声的陪伴,她的泪终于又能落了下来。没有抽泣声,只是默默无言地落泪,与目光呆滞地远眺着他离去的方向。 天色彻底暗了,雨也渐渐停了,迟迟未等到主子回来的阿赤,连忙赶来寻她,却发现她呆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可让阿赤心疼坏了,“郡主,现在太冷了,咱们回房暖和暖和吧。”刻意不提陈竺鹤的来访,生怕又刺激到郡主。 “我还有件事情要办,走吧,我们去柳绦院。”瑞阳想起身,却因为坐太久了腿脚发软,差点栽倒在地,还好阿赤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一刻钟后,柳绦院。 “汝娘,徐沐,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还没进大堂,她就清清嗓子做出笑意道,但她面容的异样愣是谁人都忽略不掉的。 柳娘子如今已经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虽然这些时日有好生调养身子好些,但是到这个时候人也格外容易疲乏。往日这个时辰还不到她歇息的时候,但今日腹中孩儿格外闹腾,教她心力交瘁已经睡下了。 怕吵醒柳娘子,徐沐忙从房间里赶了出来,十分抱歉地道:“孩子今日太过淘气,汝儿没了精神已经睡下了,郡主有何事情不妨就同我说吧。” “圣上准许你我和离了,还烦请你写份和离书,你我签完名字后,明日你就可上户籍处了。这些时日也麻烦你们了,终究在孩子出生前将此事了结了。”这怕算得上是瑞阳今日最畅快的时间了,积压在心中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被搬走了。 听到此等好消息,徐沐也很是兴奋,向郡主连连作揖。“那等孩子出生后,我与汝儿就另外赁个院子,也算是我们的小家了。”他已经开始畅想着未来的生活了。 “这个不必,你们现在住的院子我已经将名字改成汝娘的了,等日后将柳绦院与郡主府加道墙也就算是分府了。而且我三日后就要出发去安平府了,此生也不知还能否再回京,郡主府这里大约还得烦请汝娘偶尔看顾。” “去安平?这么突然?”徐沐虽是编修,但是他的品阶还不够上朝,加上圣上刻意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瞒了下来,除了亲眼目睹的众人外,消息不灵通的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在他眼里,郡主昨日才在守备军受了委屈,敲了登闻鼓,怎么今日就要去安平府了?她又说不知此生还能否回京,岂不是被贬去困在安平,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瑞阳看他满脸疑惑,也不打算多解释,毕竟事情牵扯道望族与皇室的争斗,若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还是少知道些的为好。 “这几日我还要忙着打点东西,拜访亲朋,就……不见汝娘了,若她问起,就说我是回浙江看外祖了,准备侍奉他们老人家颐养天年。” 她指着自己红肿的双眼,接道:“今日我哭得够多了,太多不舍会把身子压垮的。汝娘正是紧要关头,可不能因为我掉眼泪,就……这么别过吧,我会给你们写信的,说好了孩子要认我做干娘的,可不许反悔!” 接下去两天,瑞阳正如她自己所言,忙着准备去安平府的东西,还将自己要走的消息递给了几个亲近之人,但叮嘱他们莫要来看自己,准备出发太过忙碌。大家也很是听话,人未至,物件流水般地送了过来,生怕她缺了什么。 而陈竺鹤也接到了自己的调令:命陈主簿率两百工匠,随军前往浙闽海军支援火器建造,以抗海寇。 出发安平 天光蒙蒙亮,京城城门外却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了,他们怀抱着希冀来到这大初最繁华的都城中寻找新的生活,然京城米贵,居久不易,想在这里扎根,要付出的东西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多。 城门刚开放,熙熙攘攘的人群就陆续进城了,这才让城内急着出城的人们寻到了空往外赶。郡主府的车马也随着人流缓缓驶出,因为是长久迁居安平府,此次瑞阳带上了大半府中人手,只留下小半拖家带口、扎根京城的在府内看家。 早就在城外列队等候的士兵和工匠们,都已整装待发,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就可出发。 “列阵——成行军队列——”秦源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铠甲高声命令道,只见眼前的将士们迅速转换了阵型,从前往后分成了三块,留出了两处空。 正当工匠们有些呆愣之际,就得到了他的指示,连忙聚到了前面那处空地,填补了阵列的空缺。 “那后面那里是给谁留的位置啊?”陈竺鹤这几日忙着交接营中事务,又要准备调职的事情,简直忙得不可开交、脚不沾地,压根没心思去关注别的事情,自然也不知这支军队还会负责护送瑞阳郡主去安平府。 一个工匠听到了他的话,想在主簿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十分谄媚地道:“回主簿的话,这个小的知道!咱们跟着的这些兵爷们,要顺道送瑞阳郡主去她的封地,郡主嘛,架势大些,要带的人和物件肯定都不少,这才给他们留了这么大一处位置!” “你说什么?”陈竺鹤没想到她竟被贬回了封地,一时惊到提了两分声音。等他反应过来,又笑了笑,道:“没事,只是一时没想到郡主要回封地,你忙你的去吧。” 所以那日她迟迟不给自己回复,是因为要回安平府的缘故吗?她是怕给了自己希望,又随即要面对两地分隔的失望吗?陈竺鹤的心底不可抑制地又生出了两分希望,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莫要再骗自己了,她不爱你。 “若她对我无意,何必与我有亲密之举?若她对我无意,何必急忙解释假成亲之事?若她……”这些问题他已经问了自己许多遍,但是始终抵不过她无言的拒绝。 待郡主府的车马和人手都清点完毕后,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冬日本不是赶路的好时节,天亮得晚又暗得早,一天中能赶路的时间就比其他时候少了许多。再加上冬日里寒风刺骨、冰雪路滑,这一路上的艰辛可以想象。 士兵们还好都是常年训练、四处奔波,体格颇为壮实;就是苦了那些个工匠们,他们平日里可不用这般风餐露宿,若长久走下去,定会吃不消。 这个问题秦源自然也考虑到了,他给了定数的名额,言支撑不住的工匠可在运粮车上歇息歇息,这才教工匠们息了怨言。 走了一上午,大家都疲乏得紧,也就安排原地歇息好用午膳。瑞阳在马车里瞌睡一上午了,这下已然醒转,还没等阿赤问她要不要用膳,就听见马车门传来敲击的声音:“我能来讨口热茶吗?” “进来吧。”刚答完,就见秦源打开车门迈了进来。 他本就生得高大,今日又穿了一身铠甲,更是显得伟岸。对于瑞阳和阿赤两个女子来说,这马车已经是再宽敞不过了,但是他走了进来后,无端就显得马车有些拥挤了。 阿赤见状,将郡主的午膳摆好之后,借故下了马车,好让二人不要太过拘束。“这秦大人穿着个铠甲可真吓人,看着都觉得压力颇大,哪里还吃得下饭。”她在心中嘀咕着,默默为自家郡主叹息。 不过瑞阳倒不觉得秦源有何好怕的,她自幼就与他相识,也不是不知他素日的名声。“玉面杀手”?她忽然想起他这一外号,今日见他军装打扮果然很贴切。 “这个侍女似乎不是你寻常带着的那个。” “阿碧家就在京城,这一回去安平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就让她留下看家了。阿赤和阿紫都是我在路上捡来的孤儿,无父无母,我自然是去哪里都得带着她们。” 闲聊几句后,秦源从怀中掏出了个馕饼,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了,他借了杯热茶就配着开始吃他的午膳了。而瑞阳的小几上却摆着府中大厨起了个大早做的四菜一汤,一路上都用炉子煨着,现下还是热乎的。 “你不是被任命为将领了嘛,怎么还吃得这般寒酸,我看着都觉得自己太过奢侈了。”她嘴上这么说,但是手里的筷子可是半点没停下,不住地往嘴里喂着美食。 秦源看她口是心非的样子只觉着好笑,但也正经答她:“既然作为将领自然要同士兵们同甘共苦,只是今日出门忘带水壶了,这才来你这借杯茶喝,不对,要杯茶喝。要是说借,你呆会不定提什么要求,要我还了你这一茶之恩。”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不过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说:上个月外祖病重,阿凝带着一家老小连夜赶回去了,前两日我收到她的消息,说外祖父已无大碍,就是人有些糊涂了,总是念叨着我阿娘的名字。这一回路过杭州府我就先留几日好好陪陪他,你们自己先去海军报道吧。” 听闻她外祖身子不好,秦源放下了手中吃了一半的饼,十分关切地道:“那我让副将带着人先去报道,我也在杭州待些时日。圣上给我的任务就是将你安全送到,我可不能让你有半分危险。” “再说你外祖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了,小时候我和恒弟还总是去你外祖府上玩,还是你兄长带我们去的呢……”说到这他心里暗叫不好,怎的无端提起她伤心事。 絮叨的声音突然停了,瑞阳也知晓他在担心什么,苦笑着道:“不用这般忌讳,前两日已经将眼泪哭干了,现在是一滴也挤不出来了,不必担心。”说着又低头扒着桌上的饭菜,看不清神色。 气氛陷入了尴尬,秦源也不好再多逗留,三两口吞了手中的馕饼,举起她还未动过的汤羹一饮而尽,在她瞠目结舌之下,留下一句:“就当作我陪你回去看外祖的谢礼。”就转身下车了。 “谁想让你陪啊!”瑞阳不禁诽道。风拂过,车帘也随之飘荡,她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了前头似乎走过一身熟悉的服制,就在她想仔细看清楚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因下午下了阵雨,众人没能赶到下一个城镇,只好晚上在官道附近扎营留宿。 晚膳用得太早,天才刚黑她就觉着腹中饥肠辘辘,但是马车上只剩下些糕点并不顶饱。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做个饿死鬼之时,车门处又响起敲击声:“烤兔子和烤洋芋吃不吃?” “吃吃吃!等等我,我这就下车。”听闻有好吃的,瑞阳一个箭步就冲了下去,瞧见大家都四散开来扎营,马车附近竟没旁的人。她走到架起的火堆附近坐下来,盯着他时不时转动着烤兔子的树枝。 烤了一会秦源将兔子拿了出来,又在上面刷上一层油和一层他自己秘制的酱料,继续烤。“怕你见着兔子可爱不忍心吃,我把它拔毛放血完开始烤了才叫你。不过这个烤兔子还得一会,我先埋进去的野洋芋你可以挖出来吃了,瞧你今天晚膳用这么早,现在肯定饿了。” 瑞阳拿了根树枝戳了戳火堆,却没想着让火蹭一下子冒了上来,差点燎到了他的头发。“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始作俑者还觉得颇为高兴,指着他脸上一道灰哈哈大笑。 “你啊!”秦源无奈地作势要用树枝敲她,但让她轻松地躲开了。“今天觉着怎么样,你长久没在外走动了,也不知还习惯不习惯旅途奔波。” “还行,比起将士们,我的日子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哪里敢说不好。”她剥着手里的野洋芋,但是颇为烫手,剥得上蹿下跳的。刚将皮剥好她张口就想吃,还好被他拦住了,不然嘴里的皮都要被烫掉。 “对了,我早上好像瞧见守备军的服制了,这支队伍不是从御林军里调出来的吗,怎么会有守备军的人?” 听到她问这个问题,秦源手中的烤兔子抖了抖,但他面不改色地答道:“因为御林军的工匠抽不出身,圣上就命守备军出了些工匠随我一起去浙闽海军,不过人也不多,主要就是修缮武器一类的。” 他试探性地抬眼瞧了她两眼,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忍住又道:“你瞧见谁了?” “没有谁,就是远远地看见了个穿守备军衣服的人,有些奇怪问问你罢了。不过……真的只有工匠吗?”瑞阳不知心底有什么涌起了什么可能性,她犹豫之后还是问出了口。 “自然,除了工匠你还想有谁。”秦源不再看着手中的烤兔子,转眼盯着她被火光照亮的脸旁。 半途相遇 “不过随便问问,你何必这么冲。”瑞阳小声嘀咕着,低下头安心扒着烤洋芋,这会她学聪明了,做事不能着急得徐徐图之,这样才能得偿所愿。 一口热腾腾的洋芋塞进嘴里,她就笑得地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此刻最幸福的人了。“烤兔子还要多久呀,我都…我都等不及了。”嘴里还在嚼着洋芋,眼睛已经盯着火堆上的兔子不转了。 瞧她贪吃模样,秦源不禁失笑,“刚想说你知道动作慢些,结果还这么贪心!再等等,得烤熟了才能吃。”他边说边转了转树枝,烤肉的香味四溢,上面滋出来的油一滴、一滴落在火堆里,惹得火焰时不时跳动。 “若我们脚程快些,说不定能赶上恒儿的定亲宴。” 听到这个消息瑞阳有些震惊,也有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谁想到一来就是定亲这么重要的事情。“什么?秦恒要定亲了,恭喜恭喜啊!”她十分有兴致地问道:“既然他肯松口定亲,定然是对那位娘子十分欢喜的吧!”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道:“我觉着是,他来信说这位董娘子才高八斗,在他看来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的喜好也颇为一致,很是谈得来,然后聊着聊着他就对人家“芳心暗许”了。” “不过他自己一开始还不知道这是动了心思,还在信里问我,为何他已经时常见到董娘子了,还夜夜都能梦见她。我只回了他八个大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下他总算明白自己看上人家了!” “没想到你还能兼任这方面的先生呢!”她听得津津有味,眸子在火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然后呢,然后呢,董娘子怎么知晓他的心意的,后来是如何提亲的?” “你说恒儿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竟然是人家董娘子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的,她给他一封信,上面写着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然后两个人就互通心意了。” 秦源回想着秦恒给他写的一封封家书,那些时日真是每日来一封:今日是董娘子给我写信,明日是董娘子送我古籍,后日又是我与董娘子谈天说地……看得他十分无奈,大约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无处宣泄自己过剩的情绪,但这么丢脸的事他自然不会告诉她的。 这小子运道可太好了,才华横溢的大儒之女,这就看上他了。瑞阳不禁在心中赞叹道秦恒的好运,不过想想也是,他虽说外貌生得普通了些,但单论才学,年轻一辈中也少有人能及。 “我记得秦恒他师傅不是成了白鹿书院的院首吗?” “好像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这定亲宴我可一定得赶上!” 这三年一度的清谈盛宴聚集了天下才子,而此盛宴一向由白鹿书院主办,那么举行清谈的地点自然也就是院首说了算,若是能将此次盛会定在安平府,再有各路才子见着安平的山水诗兴大发,写下那么几首诗词广为流传,岂不是能让默默无闻的安平府名噪天下! 瑞阳心里盘算得很好,接下去她应是要长居安平了,她打算要用尽自己所能让安平府和百姓们都能过得更好些,好弥补自己当初失察让百姓受过的苦楚,也给自己一个更好的养老之处。 就在她心里正谋划着该如何使安平变得更富庶时,兔子也终于烤好了。秦源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十分熟稔地切好了,他将一只肥厚的兔腿递给了她,两个人开始大快朵颐。 “秦源你这技术太厉害了,这烤肉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感觉要化在我嘴里了。还有你这用的是什么香料啊,怎么这么好吃!阳嘴里还塞满了烤肉,她就开始止不住地夸奖着他的手艺,十足十地诚心诚意。 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秦源自然也有些得意,“那是,我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好的,你知道的太少了!这香料是我独家配方,绝对保密,你可别想偷师,若是想吃…” 他试探性地瞥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接道:“若是想吃,我日后再做给你吃便是,按咱们这速度,想到杭州起码还要小一个月,你享受的机会还多着呢!” “好啊好啊,那多谢秦兄!”瑞阳还认真地给他行了个礼,将人逗乐了。 “话说你为何让洪少监又回燕北去?”他看着说起这个话题十分警觉的面前人,道:“别担心,这附近我让人清场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 听闻此言她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答道:“虽然他确实口不择言,但我也利用过他,自然得保他一条性命。就他这个性子,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又得惹事,还不如直接送到燕北去,有老镇北王在那压着,谁都不敢放肆。” 说起老镇北王,秦源对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有印象里一个英勇伟岸的将领形象,而不像是自己嫡亲的祖父。 “祖父为人刚直,最是古板,所以镇北军的军规放到哪都是最严苛的。他老人家在最上头做了个这么正的榜样,上行下效,镇北军的将士们我相信也都是绝对忠诚的。” 但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问题,于是他又开口问道:“连洪少监你都为他考虑到了后路,那陈竺鹤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说起先生,瑞阳突然没了胃口,放下了手中的美食,“洪少监我也是借圣上的手将他送去燕北,可是那时我刚和圣上提了和离的事情,怕要是再提先生,就真坐实了王司监所说的话,就没开这个口。” “所以我思来想去,就先送了盒金银还有张…安平内宅院的房契给他。但是据暗卫所言,先生他刚打开盒子发现是金银就动了大气,直接将东西拿到门外去了,根本就没看见盒子里还有张房契……” 听到这话秦源不禁咽了咽口水,心道还好他将陈竺鹤调任至海军了,若是他真在守备军里混不下去,后悔了直接来安平寻她,那自己才是吃了大亏。 “就算他看见了房契也未必就愿意跟你来安平,陈家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他年轻还能到处奔波,若他决定真的跟你走了,难道就不管他爹了?他爹难道还能一起搬来安平?老人家的身体也未必吃得消。” “你说的也是,是我考虑不周了,反正我今日也留了几个暗卫在京城,命他们时时看顾着陈家,防止有人找我寻仇不成迁怒于他们。” “什么,你派人盯着陈家!”秦源惊到高了几分声调。他本想着将陈竺鹤也随军前往海军的事情给瞒下,行军的阵型有将士将二人所处的位置隔开,快到的时候他再陪着瑞阳在杭州府呆上几日,工匠们直接继续前往浙闽边界,这样也就能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开。 自从中秋家宴那会他撞见二人月下谈心,虽说他只比阿赤来得早了片刻,离得也颇远没能听清他们究竟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瞧陈竺鹤的眼神就知道,他定是对她有意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大悔,何必当初想瞧这热闹将他也放在先生的候选名单之中,这才给了二人重逢的机会。 “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我不过是想保护他们罢了,守备军里我又塞不进去人。邵韶现在又跟着我一起回安平,我在那算是彻头彻尾的瞎子,怎么可能有法子护住他的前程,我能做的不过是保他的性命罢了。”瑞阳的话说得十分落寞,但是这也是事实。 暗卫若是发现陈竺鹤不在守备军中也不在家中,那定会去调查他的去向,那么自己瞒下二人一路同行的事情不就会又暴露了吗?上一回他瞒了陈竺鹤的过往,她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对自己冷眼相待了不少日子,这一回……应该不会这么严重吧? 就在秦源胡思乱想之际,他突然听见附近某处有细小的动静,他竖着手指示意瑞阳噤声,然后自己仔细听声辩位,确认了动静来源的方位,随手拿起一块石子朝那处试探性地抛了过去。 没能听到意料之中的闷哼声,只听见有人躲避的动静和石子落地的声音。 此人身手应该还不错,他在心里给来人下了判断,虽然自己只是随手试探,但按照自己暗器的水准等闲士兵是难以躲过的。 “秦将军不必如此,我不过是路上碰见李副将,他让我顺带问问您明日何时启程。他看这天气明日怕还是会下上大半日的雨,建议我们早日动身,好赶到下一个城镇。”来人并未走进,只是在远处禀报。 但这声音瑞阳太熟悉不过了,就在三日前这个声音对她说了“我对你有意。”她却用沉默拒绝了他…… 为什么,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他为何会身在此处!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眼一转不转地盯着秦源,似乎是要他给个说法。 两个虎视眈眈的人都盯着自己,秦将军一时不知该先回答谁好了。 深夜内鬼偷袭【加更第三弹】 “那就早些动身好了,赶路要紧。”秦源随口应付了陈竺鹤的话,示意他可以退下了,但对方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按捺许久的瑞阳,最终还是没抵住内心的冲动,转过头看向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天色很暗,人又站得远,只能看清一个略显模糊的身影。 月光如洗,却不够明亮,照不亮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秦源看着眼前似乎在对视的二人,心中更是警惕,“那就麻烦陈主簿去通知弟兄们早些歇息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这是下了明确的逐客令了,脸皮再厚也难以再呆下去。陈竺鹤心中起伏不定,虽然早上便知自己是与她一路同行,但是知道和亲眼看到总是不同的。 真正瞧她又出现在眼前,几日前决绝的此生永不再见现在早就化成了泡影,心中只剩下还能再见已是幸运,但这次她着实是伤了自己的心,绝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去,他只有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才能忍住上前的冲动。 “谨遵秦将军之命。”说完还是转身离去了。 人都走远了,瑞阳的目光还是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转回来。“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呢,你不说只有工匠吗?”她有些恼怒于秦源的隐瞒。 “我也没说错啊,他不是工匠头子吗?”秦将军心里诽道:要不是我好心将人给调来了,他之后的路也就算走到头了,还冲我发脾气!不过还是没能瞒住,都怪自己烂好心,这下他俩彼此知道对方离这么近,谁知道会不会就看对眼了,还得另想法子。 “若不是这次将我调去海军任命太急,圣上也不会给我自行组建队伍这么大的权力。我好心好意将他调过来,品阶不变也算是平调,就是日后难以再回京城了,但也保住了他继续往上走的机会,这对他算是不错的机会了!就是没你这件事,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子弟,在守备军那种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日后也没什么发展空间。” 听了他的这番话,瑞阳心知这已经是对陈竺鹤来说最妥当的法子了,她也是诚心诚意地想谢谢他,替她收拾了这场烂摊子。“不光是先生吧,你是不是还……” 秦源笑着应下了,“那些替你作证的将士和工匠我也都一齐调过来了,若是真义士,那在我麾下自然有前程;若是……那放在身边也好时刻盯着。”他的目光幽深,看得叫人心中发寒。 “确实,比我从前的法子好上许多,我本想直接将金银送去各人家中,但是阿赤说这样有买通证人之嫌。” “你怎么总想着用银钱解决问题,这家底是有多厚啊!” 明明是玩笑之语,却勾起了瑞阳的几分伤感,“我这哪里是只有我一人的家底,我有的是我一家人的家产。阿兄从前就将大半家财交由我打理,剩下的让王府的老管家看着,我忙着处理这些产业,倒是忽略了郡主府的那些个产业,还因此闯出了祸事。” “在他这次离去之前,已经彻底将王府的家业也一并交到我的手上,我那时便该知晓,他这是抱了必死之心……”说着,眼睛也湿润了。 接下去赶路的日子过得很是顺利,除了郡主主动向先生示好的种种。 送吃的、送喝的,为了避免引起旁人议论,瑞阳都特地吩咐人趁陈竺鹤独行的时候送去,但他一次都没收过。 没收不要紧,她就一日一日接着送,总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决心。但这人实在是轴得很,不收就算了,还跑去找秦源,说是自己已经不再是她的先生了,不好再收学生的礼物,让她在秦将军面前好一番没脸,被挤兑不算,还日日被他将此事挂在嘴边。 这下她倒是灰心了,再不送东西给他,整日里在马车里呆着,不肯出来半步。 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这路程也走了大半,再有两日的功夫就能到杭州府了。听闻秦将军和郡主一行人会在杭州府留些时日,而剩下的人继续往海军军营去,赶路的队伍终于起了些波澜。 平日里因着赶路疲惫,大家伙晚间都是早早睡下,但今日却颇为不同,好些个士兵不在扎好的营帐中休息,却趁着夜色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唠嗑。他们的声音放得颇低,就像是细碎的蝇声,让人感受到存在却难以听清。 夜更深了,这群人也都打着哈欠互相告别,作出一副要回去休息的样子。但他们回营帐的路线却歪歪扭扭,刻意绕了不少路,走路的姿势还大摇大摆的。 就在夜深人静、众人酣睡之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将所有人都给惊醒了。爆炸产生的火焰随着杂草迅速蔓延,眼看着就要烧到各处营帐,这时又有不少小型的爆炸连续发生,让火势蔓延得更快了。 “着火了!着火了!”突然有人惊呼,让呆滞的众人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拿土盖就行了,快拿土盖上啊!”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附近也没有河流或是池塘,除了土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灭火工具,因此大家听了都觉着很有道理,就在要实施之时,却被秦源和他身边的众亲卫们阻止了。 马儿们大多怕火,秦源却能在此之际驾驭好战马,他朗声道:“有人在地上撒了□□粉末,天色黑看不清,若是直接用土去盖,那混着□□土会爆炸!众将士听令,趁火势尚未完全蔓延开来,迅速收拾好东西前往西边空地避灾。” 将军一声令下,将士们都纷纷行动起来,就在这忙乱之时,突然有人抽出刀剑开始趁乱袭击无辜将士,惨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就在此时,秦源举起手中长弓,一箭一人连发十箭,将近身的叛贼扫了个干净,“有内鬼,弟兄们小心!” 但是叛贼们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如何在深夜区分自己和敌人呢? “将军,不好了,郡主车马受了大量人马袭击!她让我前来转达,内鬼束发的头巾都有黑灰色的痕迹,应是残留的□□!” “还不快将这消息传下去!”秦源急道,驾着马就往她所在的地方赶去,等他赶到之时,却发现此地是最为平稳之处,除了先前爆炸留下些残骸,没有明显被袭击过的痕迹。 看他瞬间愣了,瑞阳连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今夜正是邵韶值夜,她听力绝佳,隔着十丈都能听清细碎的对话。她守夜之时发现今日不对劲,所以加倍了值守的人员,一旦有人经过马上警告对方,所以只是略受了些影响。” “不好!”若是她这并无大碍,那来传消息的人又是谁,传递的消息是真还是假?关心则乱,关心则乱!秦源急忙回到主帐附近,此时天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加上火光的照映,大家都已经能看清彼此了。 好在李副将一直守在此处,并严格按照将军先前的吩咐处置,除了小半趁着夜色偷逃,叛贼已经被拘捕大半。事情也渐渐平息下来,大家有条不紊地逐步处理着残局。 “那按照你的说法,头巾这个消息是真的,可是袁佑她并未派人来寻我,那这个消息到底是谁以她的名义传的呢?那个传话的士兵呢?”秦源没有想通这一点,让李副将将人给带上来了。 还没审问,这个士兵就痛哭流涕地将事情都竹筒倒豆子般一一道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是被人用家中老小的性命给威胁了才被迫应的此事,但是小的感念将军对我们的照顾,一开始就赶来将消息告诉将军了啊……” 那数十名守备军出身的将士和工匠确实不简单,他们不禁自己参与,还让秦源临时组建的队伍中也有人参与其中。新组建的军队有些人被胁迫、有些人被诱惑地加入了这个计划。 本来这个计划是针对瑞阳的,但是郡主府的人看守过密,他们一路上都没找到半分机会去除了她。这眼看着就要到杭州府了,接下去的路几乎都是城镇,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为了不被背后的人发现自己一无所获,所以才有了今夜的事情。 这大抵在秦源的思虑之内,在他们反常的聊天行为时就已经在他的监视之中,因此才早早知晓□□事情。若是平日里他的队伍,那定不会耗上这么久才处理完这件小事,此次他只被圣上允许带上五十亲卫,其余的人都不是他从前的人。 虽然说是以后再也不怪他,但这防备心却丝毫没有减弱。他从圣上亲卫凌羽卫的副使外派成了一个海军参将,连手下的人都是七拼八凑而来的,显然是不希望他能够顺心顺意地在浙闽发展自己的势力。 天亮了,离杭州府也更近了。 警告与机遇 抓捕叛贼、打扫战场、确认将士情况……众人都是一夜无眠,到第二日正午才将将处理完此次祸事。 但秦源依旧没有休息之时,他还需要尽快审讯叛贼,好能不拖慢行军速度。 队伍已经停滞在此处大半日功夫了,官道被堵得严严实实,后面想要赶往杭州府的马车队伍排得老远,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都哀声哉道的。 好在此时秦将军已经完成了审讯,运粮车也空出了不少,正好将这些犯人都关在此处,直接运走。行军的队伍也就此重新开始向杭州府前进了。 眼睛熬得通红的他借了瑞阳的马车休息,不过一个多时辰天色又暗了,队伍继续扎营休息。而秦源已经又恢复了精神,将她唤进马车,好共同商讨这次叛乱。 “这次大约有七八十人参与,因为我带的亲卫有限,我在队伍里的威信也还不足,将士们的服从性不够,使得有小半人趁夜色给逃了。剩下的人里,除开死了和重伤的,能审讯的也不过十个人,不过他们的说法也颇为一致:这背后主使要么用家人性命来威胁他们,要么用金银财帛来诱惑他们。” 听闻逃了这么多人,瑞阳也就心里有数了,这些人并非都是真想干这一票。“那他们可知是谁在他们背后,又是谁人给他们出的主意,目的是是什么?” 秦源捏着自己的眉心,颇有些无奈地答道:“这群人是真的知之甚少,除了领头的两个能说出一二,旁人都是一问三不知。总而言之应该是京中的某位贵人,目的就是闹得军中大乱。” “只是大乱?我还以为这背后的人,是想要我的命呢!”瑞阳玩笑道。“不过这样来看,也就是想给你我一个教训罢了,并非真敢要我们的命。听你之前所言,此次的目标本是我,如今看来也就是因为我在朝堂上的那番话,你只是被我连累罢了。” 就算只是捣乱,也让二人颇喝了一壶了,本就旅途辛苦还得受此折磨。尤其是秦源,他一向是自诩运筹帷幄之人,没料到在这样的阴沟里翻了船。 “我的人早就发现他们不对劲,就想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虽然今日累是累了些,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这七八十人里,绝大多数从前都是守备军的人,这在你我的意料之内;但还有些人是御林军出身的!” “御林军?这也算是个警告吧,就是不知是想告诉我们,还是通过我们的口告诉圣上了:不光是圣上有人在守备军中,御林军也早就被他们渗透进去了。” 瑞阳略沉思了会,又道:“等到了杭州府,就让驿站的信差把消息呈递给圣上吧,你统共就那么几个亲卫,也别浪费在这种小事上了。” 秦源颔首赞同,似是想到什么事情,试探道:“你都不想问问这些人里有谁吗?” 有何人又与她何干,反正都不是她在乎的人。“昨日邵韶一看出问题,我就派人到先生那去了,此事与他无关,他也并未受伤,那便结了。旁人,又与我何干?” 接下去的路途倒是出奇得顺利,不过一日半功夫就到了杭州府的城门外。大军按照秦源的吩咐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南行直至抵达海军驻扎营地;剩下的先在杭州府外扎营休息。二人则各自带了几个身边亲随入了杭州府。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府自古便是文人墨客聚集之所,汇集了天下名士,还出了个书院之首——白鹿书院。三日后便是白鹿书院院首之女,同镇北王之子的定亲宴,往来宾客都聚集在杭州,本就热闹的杭州城更是挤挤攘攘。 好不容易寻见家客栈还有空余房间,瑞阳连忙订下了剩下所有的客房,但也不过四间房了,还得住下不少人呢。这时,客栈门外又进来了位娘子,她很是爽朗地问道:“店家可还有空房,一间也好呀!” “这可太不巧了,这位客官刚把剩下的客房都给订下了,咱们客栈是一间也腾不出了,要不客官您再去旁的客栈瞧瞧?”店老板很是抱歉地解释了现在的情形。 瑞阳本已经打算上楼入住,但刚走到楼梯上就听到这番对话,觉着这位娘子的声音有些耳熟,就停下了脚步。当她转过身来看到来人的时候,没忍住惊呼道:“这不是宁娘子吗?”没错,正巧碰上了那位与陈竺鹤相看的娘子。 “这位娘子咱们见过吗?怪我这记性,不知娘子是?”宁娘子很是疑惑地问道,她印象里自己与眼前人应是从未见过的,但她张口就能唤出自己的姓氏,应当是认得自己的人。 这下轮到瑞阳有些尴尬地不知从何作答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曾偷偷在酒楼里瞧你与我先生相看吧,更何况现在自己瞧上了这位曾经与她相看的人。 “宁娘子莫怪我忘了介绍自己,我姓元,是在杭州府参加定亲宴的。娘子应当是不认得我的,因为我之前从未与娘子说过话,不过是偶然碰见过一两回,巧合得知娘子名讳罢了。”说着,她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宁娘子的面前。 “元娘子好,你也是来参加定亲宴的吗!不知你是谁家的亲眷,届时说不定还能同桌吃席呢。也不瞒你,我其实来杭州府不光是为了参加此次定亲宴,也是为了年后宁波府开港口之事,所以这一待起码就得数月。” “也不知为何近日这么多人来杭州府,这客栈竟都是满满当当的。听掌柜的说刚刚你订下了剩余所有的客房,不知可否匀一间给我,让我们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宁娘子很是诚恳地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个明白,希望能得间空房。 而瑞阳却只听到了她话中的重点,年后宁波府要开港口了?她很是自来熟地将宁娘子拉到一旁的桌子处坐下,顺手给她倒了碗茶水,小心翼翼地问道:“空房这个自然好说,敢问娘子刚刚说的港口一事是怎么回事呢?” “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京中前些日子就有消息说圣上打算开放各地港口,从前只有广州府和杭州府两处,接下去还要开放宁波府、福州府等几处港口。其中宁波府会是最先开放的,只是具体的安排我们也在等官府的消息,但能肯定的便是我们商贾们的好日子要来了。”宁娘子也不瞒着,很是大方地将消息告诉了她。 其实这一决策圣上酝酿了有些时日,准备在年前正式颁布诏令,所以近些日子京城中消息灵通的都已经得到线索。只是他们前些日子都忙着袁停之事,并未顾及到此事,这才忽略了。 现下瑞阳要到安平府,自然想着要让安平的百姓们过得好些。虽说杭州府港口一直开放,但此处基本上都由杭州府内的商贾们牢牢把控着,其余地方的人能喝到口汤就不错了。 安平府离杭州府也有些距离,想从中谋求些许利益更是难上加难,但眼下宁波府和福州府的港口都要开放,处在二者之间的安平府未必就得不到半分机会。 “多谢娘子的消息,两间客房可还够住?”“够了,够了,多谢元娘子!” 在去往外祖家的路上,刚刚一直沉默不言的秦源终于开了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宁家从前是燕北行伍出身,后来胆大在边境做起了生意,运气好才发的家,此后才搬到京城。按理说宁家的娘子,和你应该没有碰面的机会啊。” “你也认识她?我不过在酒楼里吃席时撞见的宁娘子,瞧她很是飒爽才认得的,并未说过话。既然她送我个消息,我匀她间客房也没什么,反正我能去外祖家住。” “也是,你在你外祖家住上几日,好好陪陪家人方是正理。三日后的定亲宴可记得需备上礼物,他二人都喜好诗书,若是送些金银珠宝就太过俗气了。杭州府人杰地灵,你若是身边一时没有备着的,这几日也可四处逛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届时让邵韶递个消息给我就成。”秦源怕她又出什么状况,一一把事情都安排妥帖了。 送到外祖家门口,本来说着要陪她进去看看的人,却只是又叮嘱了一番后转身离去了,走得太快让她都没能来得及说上句再见。 “这人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要一起来看看外祖他们吗,怎得到了门口反而不敢进去了,说撤就撤,没有半分犹豫。”不知从前发生过什么的瑞阳,自然不知秦源为何不敢进吴家门,不光是他不敢进,怕是连无甚过错的圣上都心存几分愧疚。 这时门口的门卫们瞧见了她,因都是新来的认不得她,就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娘子是来寻人还是有其他事吗?” 阔别已久的大门已经重修过,显得更加气派,但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还能和记忆中的一切重叠得上。 “这是瑞阳郡主,是自家人!”阿赤在一旁乐呵呵地道。 外祖 “郡主回来了——”守在正院门口的小丫鬟,得了层层递进来的消息,赶忙进到正房同各位主子通报。 正在用晚膳的众人一惊,手中的碗筷都停住了,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唯有阿凝瞬间喜上眉梢,放下了手中的汤盅,就起身要往外去寻人。谁知刚等她走到正房门外,连身边的侍女都还没追上她的时候,正巧就迎面撞上了正往里赶的瑞阳。 “佑娘你怎么回杭州府了!不是说圣上不让你出京城吗,回来也不差人来给府里递个消息,我们这都蒙在鼓里呢。”边说着阿凝边扶着腰朝前走去,紧紧握住了表姐的手就不松开了,半是埋怨半是喜地嗔道。 算算她都已经八个多月的身孕了,腹部高高隆起,但凡人瞧见了她现在的模样都得想着可得稳当些,可千万不能摔了。郡主也不例外,赶忙代替了侍女的职责,很是尽心尽力地搀扶着自家表妹,神情十分严肃,一瞧便知她生怕出了半点闪失。 “我的个小祖宗嘞,您可得当心些!怎么还跟从前身轻如燕的时候一般,这都八个多月的身子了,可不能乱跑乱闯。我当然知晓你身子骨好,可都是当娘的人了,总得顾及些自个儿和孩子的安全。”好不容易将人安生送到座位上坐下,瑞阳这才有机会给在座的诸位长辈一一行礼。正碰上了用晚膳,便加了个位子让她坐下一同用膳。 用完膳后,诸位长辈本想拉着她好好聊聊,但都被她婉拒了,“能否先让晚辈去看望外祖,待我回来以后,定陪各位长辈好好说话。”既是孝道之举,旁人哪敢不应,很是痛快地放了人。 拐过几个弯就到了正院一侧的卧房,此处离正房颇近,但隔了一排翠竹略作遮挡,外祖就住在此处。 瑞阳走了进去,发现房中只有个服侍的婆子,便轻声问道:“可是外祖正在休息?”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才继续向前走去,瞧见他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本来听阿凝说他已经有些糊涂了,她心中十分担忧,但见他还能下棋,应当是没有大碍吧,这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三四分。 “外祖?”她轻声唤道,见眼前人似是没听见,才略放大了声音又喊了两声,这才让他悠悠侧过头来。“外祖可还记得佑儿?”未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也并不着急,很是耐心地补充道:“我是华娘的女儿,袁佑,小时候是在您跟前长大的,后来去京城住了,您可还有印象?” 看着外祖有些混沌的眼神,在听到“华娘”二字后瞬间清明了几分,还没等她松口气,就听他惊喜地道:“可是华娘回来了!可是华娘回来了!”被他拉到近处,因为棋盘挡着无处可坐,外祖就连忙将小几推到一旁:“华娘坐,快坐,怎么这么多年了才回来看看爹,与袁家那二小子过得怎么样?” 手被他紧紧地握着,瑞阳只能感受到外祖粗粝的手掌,与十余年前,他将她从文城的废墟中拥进怀中的那一刻,给她的感觉几乎是一模一样。瞬间想要落泪的感觉难以克制,但是在这般的亲人面前,装作自己的娘亲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过得可好了,袁二真心疼我,我也真心疼他,还有两个聪慧的孩子。爹你放心,我的日子过得可好了。”瑞阳用娘的口吻答着外祖,心中想着幼时一家人过的日子,不由得悲从中来:从前我们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短到如今我想再回忆过往,都只记得些许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 好声安抚了外祖许久,见他有些倦了,她这才告辞离去。今日她也乏了,不光是舟车劳顿许久身体上的疲惫,更多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怅然。 次日下午。 昨日已提前跟阿凝打好招呼,今日要来李府拜访,瑞阳提前备了些礼品一同带去李府以示礼节。 正巧此时是表妹午间休憩的时辰,便只有李公子来招待她。二人虽说见过几面,但并未怎么说过话,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 毕竟她今日前来是有所求,郡主特地先开了口:“阿凝今日可好?”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颇像没话找话。 还好李公子看上去并不介意,很是认真地答道:“夫人勤于习武确实很奏效,较旁人她的身子就康健不少,但是身怀有孕仍是颇为辛苦,尤其是最近腹中孩儿不甚乖巧,总在夜里闹腾,让夫人不得安睡,这才在白日里需要补眠。” “夫人那里我们自然会好生照看,郡主不必担心。不若咱们还是开门见山,谈谈今日郡主的来意吧,夫人随时会醒,届时我得陪在她身侧。” 看着他给自己沏了杯茶,神色还略带些焦急,瑞阳心知得速战速决,不能扰了人家照料夫人。“那我便长话短说,听闻李家铺子里有前朝贺大家的真迹,但是轻易不限于人前,敢问李公子可有此事?” 他颔首确认了此事,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世间尚存的贺大家真迹不过三幅,一副在宫中,一副在白鹿书院,而这最后一幅确实是在我们李家。但是比起宫中和书院里保存完好的两幅画,我们家的《夏荷图》有破损之处,只因是贺大家真迹无人敢修补,怕伤了大家画中的气韵,就这么一直耽搁了。” 虽知晓贺大家遗作珍稀,但她确实没料到世间竟只存了三幅,李家手头的这副也非全然完好,无疑她的盘算就此落空。她想着秦恒与董娘子喜好诗书画作,如今画坛最为追捧的大家便是前朝贺大家,若是能送上一副他的画作,那这份礼便能应了自己当初所言的厚礼,今日一行此事怕不得成事了。 “不知郡主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李公子问道。 “事情是这般,我后日要去参加白鹿书院院首之女董娘子和镇北王之子秦恒的定亲宴,从前我应承过他待他定亲之时,定会奉上一份厚礼。他二人皆是清贵至极之人,若是送些金银未免太过俗气,我这才想着如今世人都追捧贺大家,要是能送上贺大家真迹便好了。” 但瑞阳也不愿为难他,心想着他平日里掌眼看过的宝贝定是数不胜数,又问道:“不若公子替我好好想想,还能送些什么旁的,最好是现成之物,我这两日即可拿到的,这样才能赶上后日的定亲宴。” 李公子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开口道:“其实送这《夏荷图》未必是好选择,不同人有不同的喜好,对于画作偏好的流派也有不同,秦公子和董娘子也不一定喜爱贺大家的画作,还是送些稳妥些的吧……” “虽说秦公子来杭州府也有些时日,但在下对他确实不太了解,但是董娘子自幼便是杭州府里出了名的才女,最喜古琴这是众人皆知的。正巧在下在京城时偶然得了一份古琴曲谱,颇有燕北特色,还望郡主笑纳。”说完他就吩咐小厮将曲谱取来。 解了燃眉之急的瑞阳自然是千恩万谢,但是无论说什么他都不肯收她的东西,直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见他执意如此,她也就不再坚持了。 “另外昨日我进城时,听旁人提起宁波府与福州府要开放港口之事,不知真假?” “此事不假,风声已经传遍了,只等圣上下达旨意了。” 确认了此事为真,她才开始问今日来李府的真正目的:“虽说我幼时在安平住过两年,但时隔多年早已忘却了。都说江南富庶,为何安平府较其他府来说,无论是官府还是百姓都贫穷不少,连商贾都少有在此处经营呢?” “郡主此话不该问在下吧,或者说这个问题不该由郡主问吧,这不应该是知府大人该操心的事吗?”李公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瑞阳连忙解释道:“我的封地有六成在安平治下,剩下的在京城和福州各半。若是安平府能变得富庶,那对我自然也有好处。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只不过是想让你从经商的角度来看,为何不想去安平府呢?” “其实也并非是我等商贾不愿去安平府,只是确实为难。一来安平府的百姓大多都是讲当地土话,不会讲官话,安平话又格外难懂、难学,开个铺子做买卖都难;二来安平七山二水一分田,与周边府都隔着山脉,战乱年间官道毁坏后,一直没能修缮完全,这让货物运送也变得十分困难。”李公子很是诚恳地将难点一一道来,让瑞阳终于明白了为何安平少有商贾入驻。 今日一行她可算是收获满满,既解决了定亲宴要送的礼物一事,又得了安平的线索。待到了安平后,再实地好好走一趟,总能想出些法子改善这些问题的,这不急在一时,接下来的几日功夫可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她做呢。 定亲宴 定亲宴设在正午,但与会的宾客们都早早到了董府,瑞阳与姨母也不例外,不过巳时初就已经在董府门外候着了。 本来说好一起赴宴,然秦源前一天传消息来,说要帮着堂弟准备定亲事宜,就不与她同行了,恰巧姨母代表吴家收了帖子,二人才同乘马车到了此处。 虽然已经提早一个多时辰出发,但到的时候,董府门外的马车都已经排到了两条街外了。她也很是惊奇地问道:“从前在江南的时候从未听过董家的名声,今日定亲宴竟能有这么多宾客?” 为了解她疑惑,姨母笑着答道:“你都在京城十余年了,江南的格局早就变了。从前战乱年代,世人皆以武为尊,连咱们江南都不例外,可太平日子过久了,自然还是会回到原先的世道。” “不提皇家宗亲,现下在杭州府里最有脸面的,便是大儒与豪商。董家可是出了位白鹿书院的院首,董娘子又是杭州府里出了名的才女,今日是她的定亲宴,自然会格外热闹些。” 说了会功夫的话,这马车才悠悠地到了董府的正门口,瑞阳扶着姨母下了车。这府邸设计得属实是精巧绝伦,无论从哪个门进,到宴客的院子都是正正好一样的步数。水石相映,林木成群,可惜现在是冬日,否则在春日此处定是百花争奇斗艳。 “这不是吴夫人嘛,今日来得这般早!”一位穿着典雅的夫人,很是熟稔地来找姨母打招呼,走近了才瞧见她,不太确定她的身份,便问道:“这位娘子看着有些眼生,不知二位是?” 姨母拉过她的手,轻拍了拍以示亲密,解释道:“这是我长姐之女,闺名佑娘,刚从京城回来。恰巧碰上了今日的定亲宴,便由我带来见见各位长辈。”然后侧过身道:“这位便是董娘子的母亲,容夫人。” 与秦恒定亲前,董院首和容夫人也着人打听过他的往事,自是知晓他曾对瑞阳郡主“一往情深”,但看在他家世、学识都无可挑剔,现在瞧着对自家女儿颇为上心的样子,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况且郡主长居京城又成了亲,若是她真对秦恒有意,也不会嫁与旁人,所以夫妇二人也并未太在意此事。然就在这几日听闻瑞阳与探花郎成亲不到一年便和离,还离了京城,这让他们心中略微有些担忧。 刚从京城回来、吴夫人的外甥女,眼前娘子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没想到今日在定亲宴上竟能见到她来参加,莫非是……容夫人略带些讶异地道:“见过郡主,今日郡主竟来府上参加小女的定亲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我这就让小女出来给郡主见礼。” 虽说她确实想见董娘子,但此事不急,还待日后安平略修缮些再说,今日正是董府的大日子,哪能让她打搅了。“容夫人说哪里话,瑞阳不过是晚辈,今日也只是贵府宾客之一,不必麻烦董娘子了。听闻董娘子喜好古琴,便托人寻了燕北的古琴谱,好做今日定亲宴贺礼,还望她能喜欢!” 略客套了会后三人才散,姨母听闻她送了古琴谱,问道:“这不是行止从京城得的谱子吗,怎么让你来送了?” “多亏了李公子,我从京城出发之时并不知秦公子与董娘子要定亲了,所以身上并无合适的东西可送。这不是阿凝身子重了不好外出,他也就日日在家里陪着她,来不了这定亲宴,就便宜我了。”她将前两日之事细细道来。 此时有姨母好友唤她,瑞阳假托更衣从此处开溜,若再不走便得一直被姨母拉着见各路长辈,实在太过无趣。 还没等她逛完董家园林,肩膀一侧就教人拍了拍,让她好生吓了一跳,“我的个天爷,谁啊!”转过身来就看到是号称要帮忙宴客的秦源,“你不是说要和秦恒一起宴客吗,怎得到园子来了?” “他那些个好友都是些书生,把好好的定亲宴都弄成清谈会了,我听着只觉得乏味就先行一步了。刚往外走了几步,就瞧见你一个人满院子乱晃,不是说和吴家姨母一道来的吗,怎么只你一人?”他左右看了看,似是在寻人。 “别看了,姨母和要好的夫人们一道说话去了,我要是跟着她们怕是又得挨说,毕竟在旁人看来我不是刚和离吗?”瑞阳想到那个场景就浑身难受,不过她还有旁的事要问眼前人,“正巧遇见你,我想问问去先头走的那支队伍怎么去海军营?” 秦源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也老实答了:“自然是往南走啊。” 这回答让瑞阳十分无奈,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长叹了口气,补充道:“我问的是是走安平西边的那条官道,还是直穿过安平府的那条路。” “我知晓你究竟想问什么了,在指定路线的时候,我也问过常走这条线的士官,为何不直接从安平过,这样能比从安平西边绕路少走百来里路。士官说是这条穿过安平的官道,在战乱年间被损毁得很厉害,安平府又一向财政吃紧,没有多余的钱能拿来修路,所以这条官道现下少有人走。” 瑞阳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少有人走,那就是还有人会走这条路?那究竟是损毁到了什么程度,能让官府平白放着这么多年都不去修缮。” 这问题问得有些细了,本身就打算走西边官道的秦源自然不清楚旁的情况,他只好将自己知道的尽量答道:“本身浙江多山,官道都是依着山路修的。听士官说这条路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这倒是其次,主要是有不少地方被落石砸毁了,最窄的地方可能只能勉强过辆马车,像咱们军队里的运粮车是万万过不去的。” 既然运粮车走不了这条道,那么商队装货的车应当也过不了。西边官道通向福州府,虽然绕了安平府的地界一大圈,但那一侧皆是山麓少有人住,若想往安平府的城镇里运送货物,还得改道山间小路。既是山间小路,自然没有寻常官道行路方便,若是碰上山贼那更是麻烦。难怪安平少有商贾入驻,连运输货物都这般困难! “咱们去安平府的时候还是兵分两路吧,你带着将士们和我的家当走西边官道,我带着几个人走安平官道,我得好好看看这路究竟成了什么样子,好能算算需要多少银两才能将其修好。”瑞阳思索了一番,还是觉着不能道听途说,得自己亲眼看看。 秦源自然不能答应她的提议,他本就接了圣上的命令要护好她的周全,怎能放她独自上路。“你把家当都留给我了,你这几日路上吃喝嚼用如何解决?再说你孤身上路教我如何能放心得下,若你真想走这一遭,你我带上身边亲随骑马赶路,安平官道晚上行路不方便,也只需不到两日的功夫就能到。” 听了他的话,她觉得也不失是个好法子,点头应下了。“那你大约还需在杭州府留几日?秦恒这可还有什么事需你帮忙?” “恒儿都定亲了你还拿他当孩子看待,他哪里还是那个整日里寻我的小郎君!我随时都可动身,只是年关将近,你为何不留在杭州府好好陪陪外祖和亲眷们,这般着急上路?”说起秦恒,秦源嘴上说着要将他看作大人,但嘴角的笑意无不透露着他真实的想法。 其实瑞阳何尝不想在杭州府多留些时日,但她知晓自己身边定有圣上的眼线时刻盯着,自己若未按照他的意思老老实实呆在安平府,也不知会不会惹来圣怒,毕竟她挑破了皇家与世家之间的窗户纸,让曾经只是限于互相试探的斗争摆到了明面上来。 此事已经够让圣上烦她了,而且是但凡碰见世家下黑手之时,就会更看她不顺眼,还是依照他所言本本分分地处事,才不会给自己和身边人带来祸端。 “不了,还是先去安平吧,我得看看之前自己失察闯下的祸,是否弥补完全了。”瑞阳朝着他灿然一笑,但笑意并未达眼底。 “这不是元娘子吗,真是太巧了,竟能真在定亲宴上碰见你!”就在此时,宁娘子从屋内走了出来碰见了二人,很是惊喜地来见礼,但轮到秦源之时,她不知他的身份,只好开口问道:“上次在客栈见过公子,匆忙之下未曾问过公子名讳,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他也同她见了礼,和煦地答道:“在下秦源,是今日定亲宴上秦公子的堂兄,见过宁娘子。” 秦源,凌羽卫副使——秦源!宁娘子惊得呆在原地,她未曾想过自己真能见过这传闻中的人物,旁人都说他面若潘安但杀人如麻,前些日子匆匆碰面不提,今日一见他衣着素朴,像个文弱书生,哪里像是旁人口中手段毒辣的样子。 等等,既然他是秦源,那他身旁这位“元”娘子岂非......她带着些试探地问道:“敢问‘元’娘子姓的是元宝的元,还是......” 暗中传情,舍命相救 既然宁娘子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她也没有必要再含糊其辞,她含笑应道:“前些日子在客栈未向宁娘子讲明身份,是瑞阳的不是。今日再次重逢也说明你我有缘,若娘子有空的话,也欢迎来安平府坐坐。” “瑞…瑞阳,见过郡主!”宁娘子见自己的猜测成了真,欲向她行礼却被扶了起来,“在京城之时就听过郡主之名,想要结识而不能,没想到却在千里之外的杭州府相遇,可真是上天的安排。” “那在京城中是如何传郡主之名的?”秦源颇有兴致地问道。 这倒是将宁娘子问倒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小道士和探……不,是郡主率娘子军战守备军大获全胜,真是为我们女子争足了脸面。”虽说她将话给圆了回来,但开头的几个字,已足以让眼前人知晓自己所思所想了。 瑞阳的笑在对面人一开口就僵住了,几欲张口却不能,一时不知该解释还是该道谢。正当她踌躇之际,身后的秦源再没能忍住笑出了声,被她一记眼刀射过去后才强忍住。 似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让场面静了下来,宁娘子试图补救道:“不若过两日我做东,还望郡主和秦大人赏脸。” “不是想驳你脸面,只是我们这几日应当就要动身去安平府了,怕是吃不上这顿饭了。” 安平府?她心想着这几日在杭州府见的商贾,都是表面客套,实际上根本不想让她入局,宁波府的港口少说还要半年功夫才能开,若是在此期间能从郡主处寻得突破处,说不定比她大海捞针来得快些。 “若是二位要去安平可能带我一起同行?我在杭州府这几日也碰了壁,想着是否能去安平碰碰运气,若能与诸位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她说得一脸诚恳,教人难以拒绝。 然瑞阳是打算好好探一番路况,便道:“宁娘子刚来此处怕还是不熟悉路线,去往安平府有两条路,一条是绕过安平西的官道自南边入主城,一条是直穿过安平北入主城。” “虽说前者绕路远些,但胜在道路平顺,所以众人一般皆走这条路。而我们是打算探探安平北这条官道,究竟成了何模样,所以会走后者。若宁娘子真想往安平去,不若跟着行军队伍一起出发,也定能保你周全。” 这般听来她们准备走的这条官道,应当是年久失修出了差错,但既然她们准备仔细研究,大约是想重修的。在来之前宁娘子就对浙江各府做了些了解,如今浙江最穷困的便属安平府,多山水少耕地就罢了,路途也十分不便,少有人愿意前往。 但郡主的这番话不就是摆在面前的机遇吗,他二人踌躇满志定是要在此处作一番作为,若能在安平富庶之前抢先入驻,岂非是在江南扎稳脚跟的好机会? 想到此处,宁娘子眼神亮了,忙道:“不若让我跟着二位一起探路,带着的那些个家伙什就让随从们随军前行。毕竟江南商贾众多,我一外来的丫头也难以入门,还是跟着二位稳妥些,说不准日后我也能助上一二呢?”她特地在“助”字上加了重音,试图让二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大家都是聪明人,从她的话里也大概能猜到她许是在杭州府受了挫,将主意打到安平上了。瑞阳有些不解,明明她先前是说为宁波府港口而来,怎么一转头又闹着去安平,安平有何主意可打?但多个帮手也不是坏事,就先应下了。 得到准许的宁娘子颇为兴奋地离去了,又只剩下她二人。 “还是先同你说得更明白些,省得日后糊涂。宁家分两支,一支从商,一支从军:宁娘子祖父从前是我祖父手下的参将,后来受了伤退伍便去边境做起了生意讨生活,传到宁父就将生意做大转至京城,宁娘子大约未来要接父亲的担子,现在在外历练;另一支是她祖父的弟弟,也正是陈竺鹤的师傅,这一支都在军中研究火器。” 秦源的话教瑞阳终于明白当初这场相看是如何来的了,但她疑惑地问道:“不过你怎么对宁家这么了解?她祖父不过做到参将,还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 “唉,林家老夫人与宁家老夫人是嫡亲姐妹,家中也再无旁的亲眷。林家失踪后,宁家便是最后的表亲,所以我们秦家也看在这点上对他们偶有照顾。”秦源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毕竟林家与你们是姻亲,林老爷子还救过老镇北王的命,如今只剩下这点血脉稀薄的旁亲,可不得照顾着吗。”郡主也很是理解,“那你还准备等林娘子到何时?若她……你就真的一世不议亲?” 虽说二人皆不想议亲,但缘由不同。既是瑞阳不知秦源为何不愿成婚,但大抵上能看出他还是盼着能有份温情的。 终于又等到她问这个问题,他直视着她的眼眸,望她能从自己的眼中看出自己的心,又担忧她被吓跑,踌躇再三还是保守地答道:“我与林娘子的亲事已经作废了,圣上不光许你和离,也许我断亲了。” “这…这是何时的事,怎么都没听你说起!可是寻见意中人了?” “嗯寻见了,但她还不知道,我怕吓到人家,还是先相处相处。” 两日后,杭州府城门外。 大军带着郡主府与宁娘子的人已经先行一步,现下城门外只有剩下几人在确认舆图。最后他们决定,让邵韶打头,秦源和亲卫压阵,保护着中间的瑞阳与宁娘子。 第一日的路比大家预想的好上许多,虽说道坑洼不平,但大体上是完整平直的。然而到了第二天他们才发现众人所言并非虚言,实际情况甚至更为严峻。 因浙南多山,官道皆是沿山路修建,因此道路都是九曲十八弯,且忽高忽低,不得不放慢速度行路。到了最后百里已是第二日午时,天上飘了些许雨丝,虽有些恼人但并不影响赶路。 然而雨渐渐大了,路上泥泞显现,不知走到何处,瑞阳所骑之马一条腿陷入泥中猛地跪下,让她毫无准备地倒栽葱向前摔去。眼看着就要脑袋着地,她心中大怖,然武艺不精的她,控制不了僵硬的身子,只好用手护住脑袋闭眼待剧痛到来。 还好秦源在雨落下之时就起了警惕之心,时刻准备着意外到来,紧紧跟住她的马,这才有机会在此刻动身救人。他一个翻身跃起,抓住了她的衣带将人护在怀中,再通过翻滚卸力,但不幸的是此处道路破损严重,常年泥石流将道路外侧削去大半,他们顺着道路一路向山下滚去。 在他二人即将落下山之时,邵韶甩出长鞭紧紧缠住了他们的腰部。众人见状连忙停下,纷纷赶去救援,抓住长鞭往回拉。瑞阳已经在连续翻滚中失去意识,还好秦源尚清醒着,一只手护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死命攀着长鞭保证二人不掉下去。 雨落得更急了,急得让他睁不开眼,也让众人的脚直打滑,险些摔倒。就在此僵持之际,路上突然出现了个穿着蓑衣的男子,他见状也赶来帮忙,还用当地土话大喊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没过多久,从前方看不见的拐角处又出现了几个青壮年赶来帮忙,这才将将救回了二人! 半个时辰后,瑞阳终于醒了,她发现自己身处幽暗的山洞之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哪?”刚一开口她只觉着喉头嘶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好热、在发烫。 “袁娘子你终于醒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邵韶第一时间注意到她醒了,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但用手摸着她的额头,还是滚烫!“这可如何是好,这都烧成高热了!” 缓了一会儿,她才忆起了几分,但一落地她就失去了意识也不知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我不是落马了吗,怎么…怎么会在此处?” 邵韶撕下一条身上的衣裳,拿去雨中淋了个透,开始给她擦拭脖颈、手腕等位置,边擦边答道:“多亏了有秦公子,他发现你的马被泥绊住了,马上动身护住了你。然后你们差点滚到山下,也是他死死拉住你,最后在附近躲雨的村民听见我们的动静,帮忙一起救了你们。” “那他现在如何?”瑞阳挣扎着想要起身,被邵韶赶忙按下了。“不用担心,秦公子那身功夫可不是白练的,身上不过有些皮外伤,已经给他简单处理了,待到了安平府再仔细看看。倒是你!身上被他护得好好的没什么大碍,怎么会突然起了高热呢?莫非是吓到了?” 她被打趣地嘴角咧了咧,想笑但是又没有多余的气力,头痛欲裂之下却听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语言。 宁娘子试图与当地村民沟通,但是她听不懂土话,村民不会讲官话,鸡同鸭讲之下正恼火得不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天籁般的声音:“我会安平话,我来吧。”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说这话的正是还在发热的瑞阳,她有些艰难地坐起身,靠近刚生好的火堆,冻僵了的身子终于感觉些许温度。将近年关,近日正是安平最冷的时日,淋了这么久的雨,又受了惊吓,自然寒气入体将病症一并发出来了。 “郡主你竟会安平话?” “我幼时便是在安平府长大的,后来辗转数地最终跟着伯父到了京城。你将他们带来,说得慢些,我大约还能听懂。” 这几个后生中有人能略听懂官话,便一路跟着宁娘子往山洞深处来了。为首的小伙子生得精壮,一看便是干庄稼活的好手,他见着眼前的瑞阳面色惨白、浑身湿透连头发都还在滴水,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厚外衣脱下要拿给她盖上。 这大冷天的,如何能收下旁人遮蔽风寒的外衣,她连连摆手拒绝,在脑海中想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地用安平话道:“不用衣服,有这个就行。”她指了指眼前的火堆。 小伙子见她确实不收,就又将衣服穿了回去,笑得有些憨气地道:“你也能和我说官话的,我能听懂一些,只是不会说。” 他的话音刚落,听不懂安平话的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瑞阳,等着她翻译。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交流了起来。 “为何北边几十里的官道,大体上都还是完整的,这附近的道路却残破得厉害,安平府再穷也不至于十多年了,也拿不出半点修路的钱吧?” 这问题对当地人来说并不难,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说了好一通,瑞阳听得有些费劲,但基本还是明白了。 北边是其他两个州府的分界线,自有这两个州府管,而这附近已经是安平府治下,府衙一直不来修路,道路自然破败不堪。但安平府这些年并非没有修过路,而是反复地修缮主城至附近县城这一段,满打满算不过十里,还基本都在平原地带,几乎没有破损。 “这是为何,既然这一段并无问题,怎得反复修缮?反而安平北的官道却无人管?”在一旁沉默听着的秦源颇为不解地问道。 但这几个村民答不上来这问题,他们也一直等待着官府来修好这条官道,这样日子才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瑞阳听了村民的话后,默默地在心底盘算了起来:从前她以为安平官道不通全然因为府衙没有银钱,现在看来官府并非半点余钱都无。要么有人借着修路的名义吞了这笔银两,要么打着修路的幌子赚官声,显然这些官员可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 “听说安平今年刚换了位知府大人,不知诸位弟兄可知晓?”若是这位新任知府是为民着想、做实事的人,她的计划也未必搁浅。 一提起这位新知府,几个后生倒是十分赞许,“从前的知府老爷是外乡人,来咱们安平一待就是九年,今年秋天才调走,然后是文城的知县老爷,升官成了新的知府老爷。自从这位老爷上任,咱们每个镇子上都来了新的大夫呢!听说以后还会有教书先生!” 领头的小伙子说到此处,猛地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怎么把范大娘给忘了,她今日就在我们村子里啊!妹子你别急,等雨停了就来我们村子找范大娘,她是主城下来的大夫,医术可好了!”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文城二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在瑞阳面前提起,但这伤痛时时刻刻在她心头,不断愈合、撕裂地反复。然听他们这话,如今的安平知府是本地人,靠在文城的政绩升任,或许会是个能合作的对象。 天色渐暗,雨也渐渐息了。在火堆旁烤了小半天的衣服已经干透了,郡主在邵韶的搀扶下起了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准备跟着村民们回村子休息一晚。 路过坐在洞口的秦源之时,她停住了脚步。他的衣服只是用内力催到半干,脸上有明显的几道擦伤,还不知身上有多少伤口,一条胳膊被绑得七扭八拐,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怎得了,可是胳膊伤了?” “没什么大碍,骨头没事。” 那便确实是伤了,只是究竟伤到了何种程度,还等见过范大娘后才能知晓。瑞阳很是自责地道:“都是我非要走这一遭的过错,伤了自己不要紧,还连累了你。你放心,你的伤都算在我头上,我定不会不管你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可他听了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村子里能用来待客的空房并没有几间,都是各家淳朴的乡亲们连夜收拾出来的,还特地做了热汤饭招待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们。 “从头到脚我都看过了,就几处擦伤没什么问题,就是你这丫头体也忒虚了,淋了才多会雨就能烧这么大半日。我抓好药让你身边人煎好了,这一碗苦汤药喝下去蒙头睡一晚上就好了。”范大娘检查好了她的伤情,整理着药盒准备回去抓药。 先头她先去看过秦源,瑞阳想知晓他的情况,忙问道:“范大夫留步,我能问问你前头看的那位公子伤势如何吗?他是为救我才伤的,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大娘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想起来那位郎君刻意叮嘱过,千万不要透露自己的伤势,但看他那样子,一看便知是对眼前的娘子有意。若是自己顺水一推舟说不定能成就一段美事呢! 想到这,范大娘深深地皱起了眉,语气严肃地道:“那个公子伤得不轻啊,身上的伤口倒是有人帮他简单处理了,不过才多长时间的功夫,就有伤口又崩了,我给他处理的时候他疼的啊,满身都是汗都不吭一声!最严重还是他那胳膊,摸着骨头是没断,应该伤到了筋,千万记得让他十天半个月都不能用力,不然日后这胳膊阴天下雨都得疼。” 这般严重的伤情是实情,也是有两分夸大的实情。但瑞阳并不知其中关窍,只知秦源为了救她冒了多大的风险,受了多重的伤,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让范大娘忍不住问道:“这公子是你什么人啊,我都听他们说了,他为了救你差点掉下山!这可是过命的恩情!” “他…算是我表兄吧。” “表兄,亲戚啊,多近的亲戚呢?” “他姑姑是我伯母,所以名义上我也该唤他一声表兄。” “嗨,这不是血亲啊,没事!” 不是血亲,没事?瑞阳一时不知范大娘是什么意思,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小娘子,听大娘一句劝,这年头敢为你拼了命的郎君那可不好找。他既然名义上算你亲戚,那便是知根知底的,你俩又不是血亲,他生得又那般俊俏,可得好好把握!”范大娘越说越来劲,这手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这下她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连忙把自己的手挣了回来,道:“大夫啊,我俩确实不可能啊,他…他保护我是…” 她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说不出秦源救她是因为圣上的旨意,就只好解释道:“是因为我们出门前长辈们的嘱托,他有心上人了,我也有,我们俩不成的,不必把握的!” 这蠢娘子啊!范大娘不住地在心底念叨着,自己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愣是看不出那位秦公子的心上人便是她!不过她既然说自己也有心上人了,估摸着就不是那位秦公子。又是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情戏啊…… “不过大夫,听村里的人说你是从主城来的,为何要从主城来这个村子里啊?”瑞阳连忙把话题拐回了正轨。 “这些都是知府老爷安排的,我们这些医馆里的大夫,每旬都得有两日去县里头的村镇给百姓们看病,路费、看诊费都是官府出的钱,村民们出个药费就成。本来今日我就回主城了,碰上大雨就多留一日。”范大娘又将这位新任知府安排的其他事情一一道来,皆是利民的好事。 听闻了许多新知府的事迹,瑞阳倒是对他越来越好奇了。他上任不过两三个月,已经办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便是让医馆的大夫下乡义诊,解决了偏远村落百姓的求医苦;第二件正在做的便是兴办学堂,只是因为学堂所需银钱不少,目前只在最南的岷县办了一座。岷县靠福州府最近,也正是西边官道接安平的入口,也是日前相对富庶的地方。 待到了主城,她可得找知府大人好好聊聊,比如:要想富,先修路。 筹办学堂 因秦源和瑞阳有伤在身,众人在村子里又住了几日,待她们彻底缓过劲儿来方又重新动身。临走时,村民们将为过年准备的好酒好菜都端了上来,好来饯别几位远方来客,还坚决不肯收下银两,只是让他们有空常来。 然一行人体恤民情,自不会让淳朴好客的乡民们缺衣少粮,过不好这个年。亲卫也第一次接到这种任务,他凭借着轻功,绕过旁人的注视,将银钱塞到各家卧室的枕头底下,好让他们有钱置办些年货。 虽说出发之日天已大晴,然连下了几日雨,一路上皆是泥泞,怕再出现瑞阳此前之事,这回大家皆是牵着马缓缓前行。不过几十里的路,愣是走了一整日,才将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到主城。 大军先走西边官道,再从南边山间小路到主城,虽说路饶了些,但胜在平稳,比她们早两日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而军队按秦源从前的命令,在将郡主府与宁娘子的人手安全送至主城后,就已经往海军营去了。 “不若你们等过完年再去军营赴职吧,反正此次任命并无时间期限,晚几日也无妨。”瑞阳躺在郡主府的摇椅上,十分惬意地对秦源道。 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这些时日同行下来,二人变得更为熟稔。他本就打算走日久生情的路子,能多些日子相处那便是最好。“便依你所言,待年后再启程。” “禀郡主,知府夫人给咱们府上下了帖子,请郡主过府一叙,可要应下?”此时阿赤从屋外进来,递了个消息。 然郡主依旧一派逍遥模样,在摇椅上舒适地快要昏睡过去,还是被阿赤偷偷轻踢了一脚,才懒洋洋地道:“自然不去,便说是快过年了,郡主府里事多人杂,轻易离不得身,谢过夫人好意,待我彻底安顿好了再说不迟。” “你不是一路上还念叨着要见见新任知府吗,现在他夫人主动下帖子请你,为何不去?”秦源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解,直言问道。 只见瑞阳知晓要说上一大段话了,叹了口气,坐起了身给二人解释道:“如今知府夫人给我下帖子不过是礼节,并未真心要把我这个落魄郡主放在眼里,更何谈合作。但若是我真做出了点什么,那便不同了。” “反正要做之事不急在一日,总得先让彼此看清楚对方的态度与能力,日后才好商谈一二。这些时日我也想再瞧瞧,这位知府是否如旁人所言般精干。” “若是之后知府大人并未找上门来,那咱们是要主动上门寻他吗?” “错!”她点了点阿赤的额头,“我是个空有名号、无官无职无权势的郡主,若我主动与地方官员来往密切,那不白白落人口实,往自己身上贴个干政的名头。所以我能做的便是慈善救济之事,然后将客引上门来。” 秦源听得有些兴致,托腮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慈善之事啊,袁大善人?” “他既然在岷县兴办了个学堂,我也可效仿,不过只得在我封地的这些田地内才不出格。我如今的打算是在郡主府的空宅子里办个学堂,专收我封地佃户家的小娘子与小郎君们,下至六岁,上至十五。在学堂十日,放假五日,住得近的可每日归家,住得远些的就住在府里。你们看如何?” 此事她应不是一时兴起,连要收的学子都已想好。阿赤细细考虑了一番,补充道:“咱们郡主府原身便是将几处大宅子一并买了下来、拼到一起,现下也还留有部分不同府宅的围墙。” “若是依郡主所言,东边那处宅子倒是合适,房间多、空地也多,也不似其他地方有池子,都无需填埋。咱们年后略请人修整一番,划出授课与生活的区域,再添置些桌椅板凳、床铺被面一类的,大体上便成了。” “你可得先想好,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难管,你若让他们直接住进郡主府来,那安危皆是由你负责,你可承担得起?若是有孩子偷跑出去出了事,你从哪变出个新的还给他们父母?”秦源觉着还是有些不妥,办个学堂不难,如何保证学子安全才是难事。 此事瑞阳也并非没有考虑过,王府暗卫同旁的人手都去了西北寻阿兄,但郡主府的暗卫都一并跟她来了安平府。 “我这个学堂并不打算收束脩,所以规矩难免要定得严些。若是有学子触了一二,那便只能将其逐出学堂了。从一开始就将这些规矩告知他们,若还是有人不肯遵守,那我自然也不会将他们留下。所以开头的时日让暗卫们多盯着些,等过了适应的阶段,也就好些。” 不过他的话也提醒了她,“除了要防调皮捣蛋的,还得顾着他们的身子康健。除了授课,还得添些武艺课程教他们强身健体,另外多请几个婆子照顾他们。”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看向了面前人。 “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年后就去海军营任职了,平日里可忙得很,没工夫帮你带孩子。”秦源看她眼神便知她不怀好意,连忙将自己给摘了出去。 “我倒是没打你的主意来带孩子,只是想着海军营距此不过三十里地,若我真出了什么意外,该如何寻你?” 这倒是个好问题,他从怀中掏出了几个物件,扔给她,道:“届时我也会留人手在安平,若你真碰上事需我助你,将此物点燃即可。”然后给她演示了一番,确保她已经明白如何操作之后,就回屋休息了。 瑞阳略把玩了一番手中的物件,将其仔细收好后方和阿赤继续商讨道:“咱们待年后动工,等开春了应该就收拾妥当了。东边宅子虽大,但要根据男女分休息住所,那便…第一年招五十小郎君,五十小娘子,六至十岁与十至十五岁各半。束脩全免,用度也无需家里人操心,只一条:在学堂就读的学子归家休息之时必须教家里人官话,得能听会说才行。” “郡主这要求倒是别致,让孩童教家中人官话一事说不准可行,毕竟免了束脩与用度,还能上学堂已是极大的恩典了。而且咱们一路上碰见能流利听说官话的人,竟然只有范大夫一人,连城门守卫都是只能听、说不清,更别提路边的小商贩了。”阿赤赞许了这个主意,还与郡主详聊了一番,如何确认学子真的教家中长辈说官话。 “让邵韶也别闲着,教孩子们武艺之时也盯着些有天分的苗子,她这般人杰在我身边太过委屈,顶多三两年的功夫定是会有好去处的,若能培养出几个苗子,我身边也不至于缺了人。” 天光暗得沉了,到世人都准备休憩的时辰,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安然入睡。 已经到海军营有些时日了,陈竺鹤还是不大适应此处的天气。海军营驻扎地距海边不过几里,平日里呼吸间都能闻到海水的气息。他一直在京城长大,从不知晓原来冬日里还能有这般连绵的雨,顿顿食的都是海货米饭。 但这里是瑞阳的故乡,也是她长大的地方,到了此处他觉着与她似乎更能贴近了些。同行时他还十分气恼,拒绝了她的所有示好,但分别后的时日,竟又念及当初的短暂日子。虽说二人并未说上过话,但一举一动还时不时能落在彼此眼中。 “陈主簿,营门口有人找你!”一个士兵路过,探着头招呼道。 陈竺鹤至军营外时,等到了来人送来的一个食盒,只让他无人时自己打开,别的什么都问不出。他依言打开了食盒,发现有三层:头一层放着京城时兴的点心,也是他素日里爱食的;第二层则是几张描摹后的画,原图一瞧便知是他之前送给瑞阳的书笼中的;最后一层则是一封信: 先生亲启,望一切皆安,学生习作附上,望先生批阅。另头回下厨,若滋味不佳,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她这是何意?难道是在哄我? 痛斥重男轻女 这个年过得实在是太过匆忙,瑞阳为了筹备开春后要办学堂之事,并未有心思放在年节之上。于是众人只是在三十夜里,痛痛快快地同桌吃了顿年夜饭、痛饮了回贺岁酒,就都七荤八素地醉倒在各处了,连暗卫都没有谁人是清醒的,众人都在为了远离禁锢而庆贺着。 年后没几日,秦源就带着亲卫们往海军营去了,他已在路上耽搁许多时日,实在再无理由推迟赴职的日子了。他走之前还依着她所求,给秦恒去了封书信,问问他可有推荐之人,好来做学堂的先生。 因秦恒一向是以文会友,丝毫不以对方家世高低而区别待人,只要有真才实学就会以诚相待,因此他在杭州府内的名声极好,交友也广泛,所以请他荐人选是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不负瑞阳所望,不过几日的功夫,他就为书院寻见了两位适合的先生,皆是饱读诗书之辈,只因家境贫寒,家中无力负担他们进京赶考的费用,他们这才想着来学堂做几年先生。这样一来,届时再为两位先生配上安平话的翻译,这学堂授课之事就算妥当了。 随着冬日凛冽的风渐渐和煦,东边宅子的修整也逐渐完成,在其正式竣工之日,她特地将从董院首处求来的墨宝,高高地挂在了匾额之上——清涟书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盼着从书院中出去的学生,都可保持本心。 现下书院建成了,先生也找好了,就只差要收的学子了! 刚过完年,瑞阳就让人给名下各佃户家中去了消息,说是她要办个新学堂,专收封地里年岁合适的孩童。然从前林管事在安平作威作福的日子太久了,哪怕后来她拨乱反正,已经将此前的帐全平了,佃户们也并不十分信任于她,生怕又是她用来敛财的手段,因此格外冷淡。过了好些日子,也只有寥寥数人填上了名字。 为了消解误会,她觉着还是得见上一见乡亲们才可。因封地分散在安平府的各座城池与村镇,阿赤特地寻了几处最为聚集的地点,好让郡主亲自与农户们见面,粗略看下来起码要花上几日功夫。 头一天瑞阳先去了离主城最近的恪县,恪县的管事已提前同佃户们打好招呼,等她一来,此处已是人山人海。为了使众人皆能听清楚所说的话,她还特地寻了手下嗓门最洪亮之人为她转述。 众人皆不敢抬头盯着她看,但彼此眼神流转着的唯有怀疑与猜忌。他们不知今日管事将他们召集起来是为了何事,但显然他们已经本能地排斥着郡主的到来。她嘴上说着自己失察,才让手下人做了丧尽天良之事,可谁知她是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虽说帐已经平了,可这苦难他们生生地受了十年,恨怎可能一时便消散无痕。 “各位乡亲们,我是袁佑,安平生、安平长大的,在京城呆了几年后,我又回来了。我今日来有两件事要与大家伙儿讲明,头一件事便是因我监察不力,让你们受苦了!” “是我愧对于大家,也愧对于圣上的信任,所以虽然去年当着官府的面,咱们一家一家的帐都给平了,我觉着还是不足以弥补大家受过的苦楚!”她这话虽说得诚恳,但并未让众人多半分信任,好听话谁不会讲? 瑞阳左右瞧着他们的神色,心下大体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气馁地接着用安平话道:“我要办个学堂,名字就叫清涟书院,位置便在郡主府东侧隔出来的宅子里,已经请来了白鹿书院的两位大才子当先生。” “这便是今日我来此处的第二件事,也是之前跟大家通过气的事情:清涟书院将从我名下田地的佃户家中收百名学子,年岁六岁至十五岁不等,男女各半,束脩全免,书院管吃管住!” 束脩全免,管吃管住的消息一出,佃户们不由得开始议论纷纷:“你说这是真事儿吗?” “那读书不就不花家里半个子儿了嘛!” “咱家孩子多大来着?”…… 就在此时,一个站在前头胆大的汉子大声问道:“束脩全免,又管吃管住,郡主你还收啥别的钱不?” “大家放心,若是真成了清涟书院的学子,非但不收半文钱,年末我袁佑还会给书读得好的学子发银子!”瑞阳特地在句尾加了重音,果然又是引起一片讶异,“书院目前决定上十日课,休五日。我只需各学子在休憩的时候,归家教家里人官话即可,只要能让家人听得懂还会说官话就行,别的我一概不要!” 此话一出,本来将信将疑的田户们,变得有些跃跃欲试起来,不用丁点银两便能读书认字,还能包了一口人的吃穿住行,这可是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 “郡主,那这书院怎么选孩子,要会认字不?” “郡主看看我家小子,特壮实选他没错!”…… 人一多你一言我一语便容易闹成一团,瑞阳连忙拍了拍身边嗓门大的汉子,让他将场面给控制住了,才道:“咱们书院头一年就招一百个人,小娘子与小郎君们各五十人,六到十岁的与十一到十五岁的各招五十人。等今日散了,便去找管事记下名字,一家最多登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明白了?” 刚刚佃户们还并未仔细听清,这下他们才发现书院竟有一半名额是给小娘子们的,这可是炸了锅了。 “女娃读什么书啊,才一百个名额当然都得招男娃才是啊!”一个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朗声建议道,引得叫好声一片。虽有零星几个小娘子不服气的声音,都被一旁的家里人给摁了下去。 瑞阳一早便知会有这样的声音,她念及安平消息闭塞,特地解释道:“老伯,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如今科考不分男女都一同考试,谁有本事谁当官!就说京城去年的乡试,那解元便是年仅十六岁的沈娘子,下个月她可就要下场春闱了!” 但那老爷子只是摆摆手,一副郡主在胡说的神情,坚持道:“老头子我才不管什么京城不京城,在我们安平,这女娃就是在家养到十五就嫁出去的,那就是别人家的了,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男娃可不一样,他们得撑起家里的门户,如果能读书识字,那便不用像我们一样苦了吧唧地在地里刨食吃。” “老伯你这不是知道读书识字多有用嘛,怎么好事就轮到小郎君们,小娘子们就没份儿了?可你别忘了,这书院是我开的,这钱是我出的,我愿意给安平的小娘子们一个机会,你凭什么拦着?” “你要是再在此处指手画脚,我一百个学子只招小娘子,就算你告到官府去,知府大人都说不了我半个不字。我是善人才办的善事,不代表你可以骑到我头上来!我告诉你,就算小娘子们我招不齐,也不会有半个名额分到郎君的头上,规矩不可破!”瑞阳话中句句是讥讽,气得那老爷子直翻白眼,被一旁的人给拉了下去。 话虽说得辛辣,但她却明显感觉到了在场小娘子们目光中的敬佩。安平自古闭塞,使得此处家族观念颇重,也便让传承香火一事成为每个家族的重中之重。唯有男子可传承香火、支立门厅的观念,让安平人对生儿一事无比热衷。 七山二水一分田,稀少的田地让安平人苦苦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处于平原的主城尚能自给自足外有些剩余,海边的百姓还能靠捕鱼为生。可在山坳坳中的村镇就只能看天吃饭,从指甲缝里省出一星半点为将来的日子做准备。 因为日子难过,传承香火又是头等大事,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还未发出第一声啼哭,就消失在田地里、流水中。 这便是眼下的安平。 “大家放心,书院收的学子我定会让人精心照顾,除了读书习字、明理守礼外,还会让他们略学些武艺强身健体,也能保护自己。不过既然一切都是我自掏腰包,有件事得先与诸位说清楚:书院规矩虽严苛但不死板,若有人触犯规矩,第一次警告,第二次便直接送回家中,我会另选旁人进书院学习。” 丑话自然得讲在前头,若是有人是被家中宠坏的霸王,那自然不适合在此处继续学习。 刚刚瑞阳呵斥老伯之举还历历在目,书院规矩严也并非坏事,佃户们自然不会有异议。又仔细给众人讲了些细节,她的喉咙已经冒烟了,这才让众人散了。 接下去的几日几乎都是重复今日,没有一处例外,皆想让郡主将名额都让给郎君们,不过她半分不肯退让的坚定,也让佃户们都收了这份心思,开始盘算起家中的女儿是否符合书院的标准。 “阿赤,若是清涟书院办得顺,咱们下个书院便只招女子。” “郡主,这是为何?” “我想让他们知晓娘子们不知有成婚生子这一条路,也想让更多的女子看到初升的太阳。” 选拔标准 虽然瑞阳带着手下的人几天内跑遍了安平府的封地,然招收学生一事才刚刚开了个头。她方回到郡主府,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得接见从各县来的管事。 “本郡主也知晓诸位近日颇为操劳,不仅得忙着春种之事,还得额外操心书院招生的记录。今日我传大家来,便是想将此事说透说明白,这样诸位管事才清楚接下去该如何是好。”她一口气将手中的茶喝了个干净,才觉着自己冒烟的嗓子缓过来一星半点。 见几位管事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瑞阳便清楚他们也不大通官话了,就换了安平话同大家交流:“去年我派人来安平,把旧日里林管事造的孽给处置了,他们忙活了好几个月才终于将这积年累月的帐都给平了。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好处,起码我名下田庄里所有佃户与土地的明细都一一厘清了,于近日招收学子之事也大有益处。” 这回语言是能听明白了,可管事们却听不明白话了,“敢问郡主的意思是?” 她很是和煦地笑了笑,并未直接解释,而是顺着自己的话接着道:“诸位管事回去后只需如实记录各自负责田地中,佃户家孩子的名册。你们无需考虑要记多少人头,只要有人家愿意送孩子来书院读书,便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册。” “只是有两点,第一点这户人家需是我名下田庄的佃户,转租田地来耕种的人家不作数;第二点每家最多报女娃、男娃各一人,且在六至十五岁之间,这个岁数得是实岁,不是大家常说的虚岁,孩子们也得能简单地照顾自己,这样才能适应书院生活。” 这些条件并不苛刻,大多数人家均能符合。前头的一个管家大着胆子问道:“那依郡主的意思,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但凡是想送孩子来读书的都记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吗?会不会太多了呀!” “人数多没事,我们会再筛的,不过我倒是担心招不够人呢!你瞧这几日我在各处走访的时候,这些村民们都不愿将女儿送来读书,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劝我多招些男娃。我办的书院、出的钱、定好的事儿,他们倒是不乐意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阿赤颇有眼力劲儿地给郡主续好了茶,她也作势抿了一口,欲看看管家们的反应。 去年平账一事闹得风雨交加,和林管事有干系的管事全都被捋了下来,眼前这几人都是安平本地出身,既能干素日里又有威望的。这样的人自然都是人精,听了郡主的口风便知晓活儿该往哪儿出力了。 还是先前那个开了口的管事,十分殷勤地答道:“郡主不必担心这等小事,他们不过是嘴上说说的,都知道了您的决心,哪里还敢驳了您的面子。等我们几个回县里一喊登记的事,您信不信不出半个时辰,就都带着自家闺女来了,哪里还会有招不满的!说得直白点,又不用他们出钱,既能省下一口人的粮食,还能让闺女认了字再教小子,多好的事儿啊!” 虽说他的本意是想道瑞阳的担忧不足为虑,说的也都是实情,可大实话听得也有些刺耳。这刻进骨子里的重男轻女,在随口一句话中都能体现。 “那便好,本郡主开这个书院也是为了做善事,能让这些孩子们日后多条路也是好的。” “小的能否问郡主一件事?” “你直言便是。” 管事连连应声,方道:“小的能不能问问郡主,待我们把名册呈上来以后,郡主打算如何挑选能进书院读书的人,或者说我们这个名册上,该记些什么才方便郡主选人呢?” 碰上个上道的人,做起事来确实会顺利不少。瑞阳很是满意他的问题,笑道:“我先解答诸位管事头一个问题吧。我们选学生会优先家境贫寒、家中无壮年劳动力的人家,这样管吃管住也能减轻点他家中的负担;另外会按照各县佃户人家的数量尽量平均地取人选,也公平些;最后自然是按照我这几日说的男女和年纪来选人。” 也是考虑到农户家的孩子并无念书的机会,瑞阳特地免了像其他书院一般考试入院的方式。这几条她也有意说得宽泛些,教人捏不住半点错处。 管事上道未必就是可靠,她也有意提前敲打一下众人:“前头说过平账之时已经将各县佃户人家的明细记了个一清二楚,所以你们届时交上来的名册都会和明细一一比对,若是有半分造假——”她将话音有意拉长,眼神凌厉地盯着眼前诸位管事,直把人看得低了头不敢与她对视,“这管事之位有的是人想当。” 众人皆呼不敢,一同下跪。 “好好地跪什么,都自己起来看座。”瑞阳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坐回位置上去,方道:“所以你们和手下的小管事得一家家地去问,这事虽说不难但也麻烦,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心,若是将事情办好了,本郡主也不是吝啬的人,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这事说到底也是个大善事儿,你们好好干也是给自家积福积德。” 几位管事纷纷点头应是,此时一位站在最末的管事开了口,然他说了一长串话,瑞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半个字都没明白。她连忙打断了这位管事,“停停停,你说的是哪儿的话啊,我怎么听不懂?”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之际,他身旁的管事忙解释道:“回郡主的话,他是岷县的管事,那里大半人说得都是南边话,不是我们安平话。我是他隔壁洛县的,能听懂南边话不会说;他能听懂安平话但也不会说。我们就是各说各的话,碰上事都是我给他当翻译的。” “原来如此……那你倒是说说他刚刚叽里咕噜的,都说了什么呀?” 洛县管事让岷县管事又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道:“他是说若是有人家没有爹娘,只剩下祖辈,就算孩子想来书院念书,家里人也不能放人啊,不然家里没人操持家务,再惨些的都是孩子下地干活养着祖辈们,那更离不开人了。” 这事确实是瑞阳没能想到的情形,也是这片土地里不在少数的人家真实的生活。她只想到让无父无母的孩子来书院念书,或许有新的希望,但没有考虑到这些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且此事难办就难办在,若是管事好说歹说让家中同意了登记名册,可将来却并未把人选进书院,岂非是给了他们希望又残忍地捏碎了…… 斟酌再三,瑞阳才道:“这样你们到访这种人家时,就和旁的人家一样有问咱们必答,但是绝不多话硬劝他们送孩子进书院。只用把这一类情形的人家在名册里额外添一笔,讲清楚他们的情况,我们会再斟酌考虑人选的。若是真选中了其中的某些人,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也不至于让人家太过失望。” 又话了半个时辰,确认将事情都讲清楚后,她才将人都散了。这几日属实操劳,瑞阳只觉着脑袋发胀,自己随意按了按。 一旁的阿赤也很有眼力劲儿,瞧她身子疲乏就替她按了起来,边按边道:“郡主,今日岷县管事来倒是提醒了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儿啊!”瑞阳正十分享受,声音颇有些懒散。 “先生咱们是解决了,请了秦公子的两位同窗,他们过几日就要到安平了。可是这翻译……颇为难寻啊!这人不仅得会说官话和安平话,也得读过书识过字,这样才能明白先生在课堂上教些什么。这样的人在安平城里本就不多,咱们这翻译又是个短期的活,过了头两个月孩子们会说官话后便结束了。种种条件加起来,到现在还没寻见合适的人呢!” 这话说得她的头更疼了些,她挥手让阿赤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仔细琢磨了会,道:“那届时我去顶上一阵,你就趁这些时日收学子的空当多找找人,如若不行咱们直接寻个既会说安平话又能说官话的先生就是了,这便是长期的活计了。” “可是郡主,就算咱们真找见了这样的人也不成啊!”“还有什么问题啊!” 阿赤指着管事们离去的方向,道:“郡主您瞧今日的岷县管事,岷县不说安平话,就算咱们找了个又会说安平话又会说官话的先生,岷县来的孩子也照样听不懂啊!您顶上也没法啊!” 这倒是提醒瑞阳了,安平诸县和主城说得安平话彼此之间就相差颇大,虽说大体上能听懂,但架不住有些地方就不说安平话呀! “阿赤,还记得年前知府夫人的帖子吗,给她写个回帖,说是我们终于得空了,想请夫人过府一叙,若是她不方便我们去她府上也成。” 那可是年前的帖子,距今已有月余了……阿赤有时也不得不汗颜于自家主子的厚脸皮,为了解决困难可真是有丁点不知羞。 郡主账本 这几日最为悠闲也是最为忙碌的非宁娘子莫属,自从她跟着瑞阳至安平府后,就雇了个翻译,然后在安平府里四处游山玩水,连郡主去各县见佃户的行程都没放过。这不过月余,她就踏遍了安平府大大小小的城郭与村镇。 虽说此次江南之行是冲着宁波府开港口一事而来的,然她也是个很能认清现状的人。她在此处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就算宁波府港口如期开放,她十有八九也捞不着好处,不如跟着郡主来安平府。 安平府内商贸虽不兴,倒也有几家做得久了的地头蛇,不过她自不会去触他们的霉头,毕竟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做人、做生意眼光都得放得长远些。 宁娘子一路瞧着瑞阳的一举一动:亲自从安平官道走了一遭,细细探查了官道的受损情况;刚至安平府,就将郡主府邸分了一大块出去兴办书院,还不收半分束脩;翻译还曾提及郡主雷厉风行地平了多年坏账之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想来也知她这是打算竭尽所能,助安平府蒸蒸日上的。 不光是郡主这一个变数,她在安平府的日子里还时常听到百姓对新上任的知府大人赞不绝口,除了兴办学堂、丈量田地等新策外,最重要的便是,官府欲将主城至福州府的山间小路整修成官道,此事也正在筹备之中。 若是此事办成,扼住安平府咽喉的阻碍便可折去不少,运输货物再不是难题。唯有一点,此事所需银两颇巨,不知知府大人该从何处谋划了。 知府府邸。 说是知府大人的府邸也不尽然,此处府宅与官府府衙相连,略微修整了围墙便算作一处府邸。原先的知府并不住在此处,而是在主城内另购置了宅子居住。然现在的知府大人只是收拾收拾,就携夫人一同入住了,毫不觉着此处简陋。 知府夫妇在瑞阳刚至安平府那日,便下了帖子邀她做客,然被借故推辞了,他们便也不好强求,但没想到的是时隔月余,郡主府竟又应下了当初的帖子,还主动请夫人过府一叙。 “老丁,你说这瑞阳郡主究竟是在想什么,怎会隔了这么久又忽地请我做客呢?”赵夫人将郡主府送来的帖子,翻来覆去瞧了好几回,还是没能想通,筷子举着半晌都没落下。 丁知府瞧她的样子便知她是无心饮食了,就夹了好些菜到她碗里,宽慰道:“管人家郡主想要做甚,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现下是吃午膳的时候,莫想些别的。” 依了他的话,赵夫人略放下心来继续用膳,用完膳后她灵机一动,道:“莫不是与她最近办的书院有关?我听说已经在招收学子了,下月便开始授课,怕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你说我们帮还是不帮?” “帮,自然要帮,若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何乐而不为呢?办书院教授学子读书识字,明理知礼,那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郡主是自掏腰包不收乡民们半个子儿,更是善上加善了!”丁知府也放下筷子,强调了此事能助就助。 夫人的消息没他灵通,不知清涟书院不收束脩之事,猜测道:“若都是郡主自掏腰包,莫非是钱财短缺,来寻官府资助一二?” “夫人莫说笑了,你可知晓郡主家底多丰厚吗!咱们安平府里有多少田地都是郡主封地,她宅心仁厚,将封地佃户们的田税都降了三四成,就算如此一年下来仍旧是笔颇为可观的数字。我近日正巧查阅了郡主封地的账本,这么多钱财看得我啊都垂涎三尺了!”他笑着打趣道。 “夫君怎会看过郡主府的账本,这些可都是最为机密不过,不应在郡主手里好好藏着吗?”她有些不解,郡主家的账本怎会在官府里出现。 想起夫人去年回了南边照顾爹娘,并不知晓安平府发生的大事,他便从头解释道:“此事还是上任知府在时发生的事儿了:先前十年郡主在安平的封地都是由一个姓林的管事掌管的,这林管事借着郡主的名号作威作福,随意征收重税、强抢旁人土地、灾年高价卖粮……反正可谓是坏事做尽。” “前任知府以为他是奉了郡主的命令做的这些事情,也就敢怒不敢言,哪怕有百姓告上官府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谁知去年郡主突然派人来查这些旧账,还带着京兆府的官吏,他才明白这林管事是私自犯下的这些个罪行,忙处理了几个官吏以自证清白。”丁知府说起上任知府,心中很是看不起,语气也带了几分轻蔑。 “那这位知府就这么蒙混过关了?”赵夫人忙问道。 他摇摇头,顺着自己的话接道:“这位知府虽说庸碌胆小,但也好在他胆子不大,林管事从上至下都递了好处,唯有这位知府半分都不敢收,做事也只是略抬抬手走个过场,并未有逾矩之举,这才在后来圣上清算安平官吏之时,保住了官位,只是被贬去边境罢了。” 听夫君道了半日,也没提及瑞阳郡主究竟做了何事,她略着急地问道:“不管这位知府了,你还是快跟我说说郡主来查旧账之事,她怎么会有账本落在官府中呢?” “莫急莫急,她当时派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带着京兆府的官吏来彻查此事,一个县、一个县,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厘清这些年的帐,光是清账就清了好几个月!当着京兆府和安平府官吏们的面,一家家地签字、按手印确认新的账簿。然后亏空的部分,要么补银两,要么补粮食,一月之内把这十年的坏账全部给平了。” 赵夫人听到此处一脸讶异,正如丁知府在听下属谈及此事一般。这十年来林管事造下的孽数也数不清,竟有人能在短短数月将所有坏账理清,已是颇有胆色的事情了。 这瑞阳郡主竟然不把林管事的家财收归己有弥补亏空,而是将其全部家产与在安平府的粮仓,都还给佃户们来平账,甚至自掏腰包从京城运了金银来安平,此举确实教人为之敬佩。毕竟算起来她也是受害之人,但她毫不顾忌自己所失,只求莫亏欠旁人。 “为了自证清白,郡主就将新的账簿备了一份放在安平府官衙内,表明此事已彻底解决,她不再欠任何人。据我们推算下来,这一回百姓们是没什么损失,郡主可是损失惨重,少说得直接拿出三五年的食禄,但她给的照样爽快!” “所以夫人,咱们不必担心郡主缺银之事,不过确实可能是办书院时碰见什么困难,咱们尽量相助便是。”丁知府笑得很是和煦,因为这两件事他对瑞阳的印象极好,也希望能帮上一二。 听了此番话赵夫人也心中有数了,“若官府也同郡主般财大气粗便好了!虽说咱们定下新修官道之事,可这银两又能从何处筹措?我已经同安平府诸位商贾的夫人提过好些次,但他们皆是反应平平,念的次数多了现下都不接我的帖子了,你说郡主那有可能捐赠些银两吗?” 说起此事他也很是头痛,他深知道路对于商业发展的重要性。接下去圣上要开辟几处口岸,安平府虽说无缘港口,但刚好在宁波府与福州府之间,位置格外优渥。若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次可就不知是何时了! 这路必须修且得尽快修,原本的安平官道时常发生泥石流,就算费尽千辛万苦修整如新,怕用不了多久又出新的祸事。商贾为保货物安全,轻易也不会走此条道路。因此官府决定直接加宽加固南边的山间小路,连通福州府的官道,如此一来江南诸府也可通过官道直通安平。 “能行便是最好,如若郡主愿意帮忙筹措定比你我来得强些,她外祖家便是江南豪商,其中人脉关系深厚……”丁知府似是想到了什么,犹豫地道:“若是让郡主代官府联系商贾呢?我是说,安平引进各处商贾注资修路,然后给予他们在安平经商的各种优惠,是否也是一条可行之路呢?” 相府公子 次日午时,赵夫人按帖子到了郡主府赴约,随即就被侍女带至正堂用膳,二人虽是初次见面,但都是能说会道的性子,场面倒不失热络。用完膳后,皆移步后院,今日之行才算是敲响了锣鼓。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原本光秃秃的枝干都冒了些嫩芽,教人看着心旷神怡。赵夫人左右环视了院中生机勃勃的景色,自然也心情大好,说话都随意了些,“不知郡主今日请我来府中,可是有事用得上我?” “您这话说的,本该到了安平就赴夫人的邀约,只是那时府中久未住人一团糟,且得好生打理一番,这才推了这么些时日,还望夫人莫见怪。”瑞阳主动给她倒了杯茶水,以示歉意。 她自然不会此事放在心上,含笑道:“郡主言重了,今日能来府上做客已是我之幸。对了,听说郡主正在筹办书院,给农户家的孩子们一个读书识字的机会,这可是大善事,不知我与夫君可否有能帮得上的?” 没想到她直接开门见山提到了书院,郡主自然也不瞒她,就将眼前之困一一道来:“因着我们请来的先生皆是杭州府人士,虽说饱读诗书,有一肚子学问,但他们讲不来也听不懂安平话。我找几位管事打听了下,这些孩子说得都是各自县里的土话,也不会官话,所以头两个月里,这先生与学子之间的沟通便成了问题。” “我原本想着,直接寻个会说官话和安平话的翻译就成,但现下看看这翻译还得是读过书、识得字的才行,不然也听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最麻烦的便是我这两日才晓得…安平府并非所有人讲得都是安平话,岷县人竟大半说的是再南边的话,这翻译就更难寻了!”瑞阳长叹了口气,摆出十分无奈的架势。 这问题确实是难办的,虽说这种人在安平应当还是有的,只是翻译一事只需做两三月,这样的人未必愿意做短期工。 且这种事并不会发生在旁的书院中,因为像安平书院这等声誉绝佳之所,只收天赋颇高又已有一定基础的学子;而旁的小书院大多只收县内的学子,自然也能与先生沟通。 “若郡主不嫌弃的话,我家小子您看如何?”就在赵夫人颇有些苦恼之时,一个绝佳人选从脑海中蹦了出来,“我家长子年十四,去年刚考过了秀才,现下下场乡试又早了些,这几个月刚好在家闲着呢!他祖父是文城人,祖母是岷县人,所以无论是官话、安平话、岷县话,都能和人聊得热络。” 如此一听,果然是个上佳人选,不过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若夫人真的舍得,那我可不客气了,知府公子来我清涟书院做工,那可是我们书院的福分!夫人放心,我请的几位先生都是白鹿书院出来的才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在杭州府也是颇具声名的,小公子能跟着他们学习,想必对他也能有所精益。” 这样一来此事是双方皆利好,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今日赵夫人并非只为了书院一事而来,另外还有件事需得提,她脸皮有些薄,思量再三都不知如何开口,但想想兹事体大,还是下了决心道:“能替郡主分忧便是这小子的福气!只是今日,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跟郡主提及……” “是这样,夫君计划将主城以南至福州府这条小路整修成官道,如此一来安平府便不再被道路掣肘,商贾往来自然更加方便。只是…只是……”夫人半日也未能将话说个完全。 然瑞阳已经明白她的来意,此事可谓是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她不能冒这个头:“夫人不必多言,瑞阳明白了。此事定是得办的,我来安平府之时走的便是北部官道,因这道路损坏过于严重又碰上暴雨,我们一行人还差点出了事儿!经此一趟,自然是明白道路畅通之紧要。“ “只是修整自主城至福州府官道这百来里的道路,必定是笔颇大的银子。夫人也知我去年刚清了帐,虽说将那管事的全部家财和粮仓都填了进去,还是自掏腰包往里搭了不少银子。眼下我又办了个书院,也不收束脩还管吃管住,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所以…本郡主可能只得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捐些银子,夫人看可行?” 已在诸多商贾面前碰了钉子的赵夫人,没料到头一回来郡主府就能得到郡主的承诺,已是大喜,哪敢再贪图别的,已然长舒一口气连连道谢。 此时,宁娘子从院外走了进来,见郡主正在待客,行了个礼准备退下,然被瑞阳叫住了,“宁娘子不若一起来喝茶。”她自然应下。 “这位是京城的宁娘子,我二人在杭州府喝镇北王长子与董院首之女的喜酒时遇见,她听说我要来安平府就一道跟了来。”“宁娘子,这位是知府夫人赵夫人。”宁娘子给夫人行了个礼,就坐下听二人接着话家常。 待听到赵夫人又提及“修路”一事,她有意看了郡主一眼,念及此事应当是瑞阳之前一力想促成之事,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未曾十分热络,只是草草应下了。 “夫人可知为何我还能说一口安平话?”“听夫君说,郡主应当在安平府住过几年。” “丁知府所言非虚,我母家便是安平府从前的吴家,如今是我姨母当家,前些年举家迁至杭州府了。我幼时便是在安平住了好些年,虽说后来去了京城,可安平话可半点没丢下,毕竟人不能忘了本,若有机会,自然还是会寻根的,您说是吧。”她有意在寻根二字上加了重音。 赵夫人听了这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多大功夫便告辞回了家。 唯有宁娘子没明白二人在打什么哑谜,直言问道:“郡主为何没答应多捐赠些银两呢?在我想提此事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教我按下不表。“ “此事确实是我当初所想之事,只是我是郡主,不是知府,不能代替官府,所以我只能尽量多筹些银两,但不能替官府将此事办成,不然岂不是太出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也就是为何我将你给按下的原因,虽说安平商业不兴,然积累颇深的人家还是有几家的,我知你宁家财大气粗,可你毕竟是外来、没有根基的小娘子,若是你出了个豪横金额,只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觉着你人傻钱多!”瑞阳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让她小心行事。 这下教宁娘子明白了些,她是担忧自己风头太盛使得在安平处处树敌,忆起她提及的母家,“原来吴家便是郡主的母家,这些时日我走遍了安平府大大小小的村镇,听到不少人提及过吴家,皆言这户人家心肠好,给的工钱高待人又好,只可惜搬走了。” “还不是因为十多年前文城一战,敌军败走后直接将附近的官道损毁殆尽,好让我们追不上。平日里北部官道就因雨季多发泥石流磕磕绊绊的,这下好干脆连车马都过不去了。吴家靠造船起家,大初建国后,不是只开了杭州、广州两个口岸,就干脆举家搬迁至杭州府了。”这也不是什么机密,略打听一二便知,瑞阳就多提了两嘴。 “造船?不知郡主可否引荐一二?”听闻吴家专长船舶,宁娘子坐不住了,立马想请郡主从中牵线搭桥。 日后待宁波府与福州府的港口开放,那对船舶的需求定会猛然增长,若能在此处稍加合作,也不枉她走上这一遭。 然郡主只是略摇了摇头,好心提醒道:“你正在用的糕点便是我姨母之女从杭州府送来的,为庆她近日喜诞龙凤,我这个表妹夫便是李家的长子。” 宁娘子也听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吴家有技术,李家有身家,两家又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怎会给她一个外来商贾插手的机会。但她并不气馁,而是带些引诱地问道:“若是不光是港口开放,而是……可以出海呢?” 虽说有广州港与杭州港两处港口开放,但唯有广州港可供大初商贾出海至外藩做生意,带着大初的特色商品前往外藩,再带着外藩之物回来,这一趟所获,颇巨!这也是为何广州府因此成了最富庶的州府。 不过此等机密,宁娘子怎会得知? 出海生意 虽心中震动,然瑞阳面上却不显,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糕点,似随意地答道:“若是可以出海,那自不同了,不过据我了解宁家虽在边境起家,做的却也是内陆生意,并无出海的经验,况且…”她抬眼瞧着宁娘子,眼中带了几分探究,“这消息宁娘子是如何得知的呢?我竟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其实我也并无切实证据,不过是猜测一二罢了。从前我是觉着若只增加一处出海口,宁波府胜算最大,毕竟此处在前朝时期便是对外的港口,在本朝也曾短暂开放过一段时间。” 此话不假,在大初六年时,因杭州港十余艘往来船只跟从过密、不慎相撞后导致港口停摆,宁波港为此特开放了半年好分流杭州港的船舶,以便港口修缮。 既然是从前的想法,那如今怕是已有了变化,“那不知如今宁娘子是如何看的?” 宁娘子细嚼慢咽着手中的糕点,直到全然咽下后方开口道:“按照近日收到的风声来看,宁波府确实是率先要开放港口之处,然福州府应当也不会隔太久。秦大人至海军营也有些时日了,虽说此为浙闽海军,可营地毕竟建在福建地界上……” 点到为止,瑞阳也并非愚笨之人,明白她究竟想说些什么。圣上贬她至安平府,一是为了罚她擅作主张,二也是为了护她周全。此事本与秦源干涉不深,他当日也并未如约至朝堂之上,但却被贬至浙闽海军做了个参将。 从凌羽卫副使至边军参将,这品阶掉了几等便罢,手中权势旁落才最为要紧。然宁娘子此话也有些道理,若是圣上盼他守住此地界才寻了个理由送他来,那福州府确实比众人想得要重要些。 除了秦源如今在浙闽海军,还有两百火器营工匠也换了处所。守备军中火器营的工匠统共不过刚过千人,这一下就划了五分之一的人手来福建,看来圣上对守备军的掌控力比她想得更强些。不过既然如此,为何不给他平日里一直跟着他的人,而是在各支队伍中抽了几千人塞给他呢? 一时想不通此事,便先放下了,又将话题转回至先前的话头:“圣意咱们自不可妄议,不过若是你猜准了,咱们这条路便得快些修,好赶上福州府的东风啊。”瑞阳笑着打趣道。 “若是我能猜准了有出海港口便是天大的喜事了,也不瞒郡主,我想做的从始至终便是这出海的生意,换句话说我宁浅想亲自带支船队出海,见识见识他国风光,自然最重要的还是能定下条合适线路,做成长久生意。”宁娘子谈及自己所愿,眼眸亮得似在放光。 这倒是郡主没料到的,她原以为宁娘子不过是想寻人合作,在江南扎稳脚跟,没想到她志向颇高,已经将目光放到海外。 “娘子好志气,不过若是你真想出海,如今缺的东西可太多了。这第一条便是无合适船舶,因唯有广州港可出海,咱们江南一带的造船厂,造的皆是适合在近海与河流航行的船舶,那些个能出海的宝船怕已有数十年无人造过了。” “二来还是缺人,无论是有经验的船工、向导或是翻译,咱们这皆难找,你也得先做好打算,该如何寻得合适帮手。最后你还得想明白,海外极其辽阔,不同国度喜好殊异,你究竟打算去哪,卖些什么,又从那买回些什么呢?” 此番话后宁娘子沉默良久,她并非是完全没有准备,相反她欲与吴家合作便是存了让吴家造船的意思;这些时日她踏遍了安平府上下,就是在寻合适的货物。 “这些时日郡主也知我一直在安平府四处走,为的便是了解此处特色物产。目前来看有几样或许合适,这头一样便是漆器,尤其是咱们安平的识文描金漆器,可谓是冠绝天下,虽安平府货物运输困难,可我在京城也曾见识过安平漆器。另外蠲纸也颇负盛名,不过产量过少,大多都让官府做贡品了……”她也毫不吝啬自己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一谈便是一个多时辰。 “大体上便是这些了,我在安平府最后要办的事,便是与吴家的合作。既知晓了吴家与李家的姻亲,不若我直接向吴家购置宝船以作出海之用,如何?” 见她决心要与吴家搭上线,瑞阳略带些不解地问道:“若是娘子想要出海宝船,为何不直接去广州府定做?想必那里的造船厂经验更为老道些。” 郡主的话也提醒了宁娘子,广州府或许便是下一个该去的地方。“广州府我自也会去,不过那里这么多年了出海一路早就人满为患,自然不如江南来得合适。然郡主刚刚所言的各路人手,确实还得先从广州府雇佣,待行路熟稔后,我觉着安平人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这些时日我发现安平人吃得了苦,又头脑灵活。一旦道路通畅后,他们绝不会再光在此处稀薄田地谋生,那时若我想雇人出海,自也会顺利不少,毕竟出海也是件极其危险之事,若无胆量也不会应承此等活计。”宁娘子这些时日对安平人的印象极佳,觉着日后定能在此处有一番作为。 天色略有些阴了,虽是初春仍然暗得早些,二人便也各自归了住处。 今日一番谈话教瑞阳见着了安平府的众多可能,让她心潮至今未能安稳。但事情要一件件做,道路得一步步走,如今她得先解决的便是书院找收学子之事。 “之前林管事不是害了几户人家家破人亡吗,这几家的孩子可有在名册上?” “回郡主的话,这几户人家彼时都只留下几个孩子,我们便让官府出面,将他们送至安平府主城中的几户殷实人家中了。所以如今他们的户籍并不在郡主名下的封地之中,不过我们的人时不时会盯着,这几个孩子都已在旁的书院内上学了。”阿赤又简单讲了讲几个孩子如今的生活,好让郡主放心。 “名册你们可筛选好了,现下还剩多少孩子?” “一百五十余人。” 按照瑞阳先前定下的几个条件,阿赤和管事们已经将五百余人的名册筛至只剩百余人,接下去便是要郡主亲自挑人了。 “名册上现有郎君九十余人,娘子六十余人,年岁小的与大的各半,还请郡主过目。” 瑞阳拿过名册,上面写着孩童的诸多信息,教人看得眼花缭乱。“这些可都曾核实过,确认皆为真实无误的吗?”见阿赤点头后,她才继续细细阅着。 将此事做完已是夜深人静了,太多人家日子过得教人心难安了,尽管已经放话出去只收百人,最后她签下姓名确认的名册仍多了二十人。“心软也是有心软的好处,你瞧这不是又有二十个孩子能念书了嘛?”她笑着道。 先生将至,名册既成,屋舍已全,清涟书院始业将即。 海军营内。 陈竺鹤听见卧房外的叩门声,有些讶异,他在此处并无认识的人,眼下时辰也晚了,究竟会是何人?打开房门后,更是奇道:“秦将军?可是有何吩咐?” “不知你眼下可有空,不若喝一杯?”秦源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全然不似他嘴上说的一杯。 反正次日是旬休之日,便是醉倒也无关系,身在异乡有个故乡人大约也不是坏事。将人迎进来后,二人便围坐在桌旁,直接拿着碗倒酒喝。 “虽说我们从前只是点头之交,但好歹也算是认识,到了这咱们不若再多认识认识。” “将军说的是,不过将军是想如何认识?” 二人皆已有几碗下肚,气氛也热络了些。秦源指着手中的酒水,道:“咱们便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答得上来便罢,若是不愿答那便罚酒!你看如何?”自然也是应承。 “那我先问你,你从前为何离了清风观?” 陈竺鹤没料到他上来便是多年之前的问题,虽说一早便知自己的过去瞒不过他,但本能地有些警惕,“秦将军应该知晓,我本就是清风观的俗家子弟,家中母亲病危,自得再入红尘尽为人子女的孝道。” 避重就轻之下,未曾提到瑞阳半分,“那该我问将军了,将军为何来此处呢?本是凌羽卫的掌舵人,竟忽地就来海军做个参将。” “因为圣上想让我看清自己的真心,莫要错失心上人。”秦源答得痛快,喝过酒后闪着光的眼眸紧紧盯着眼前人,看着他的脸色由晴转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心上人,在此地界还能有何心上人,他秦源不是以苦守失踪的未婚妻子闻名于京嘛,怎得说变就变!陈竺鹤正饮酒的碗顿了顿,垂下眼眸将手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再将碗放下时,神色已然自若,笑道:“秦将军待未婚妻子情深意重之恳切,天地可鉴啊!冒昧问一句,可是那位娘子如今有了消息,让将军到此处来寻?” 打蛇打七寸,旧日里秦源凭此事躲去了数次逼婚,如今自然也得付出些代价,比如此时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半晌,方道:“临走之前圣上已解了我的婚约,如今我是自由身,她亦如是。” “不知将军所言之人,是您未过门但绑了二十年婚约的林娘子,还是旁人?” “陈主簿何必明知故问,若我待她无意,怎会抛了凌羽卫副使不做,来这偏僻地方做个参将。” 话既然说开了,自然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今日一役自此始。 “将军此话可真得教京城众娘子们心伤又心喜了!” “主簿又何出此言?” 陈竺鹤指着窗外明月道:“往日将军对京城中的娘子们而言,便如这朗朗明月,高悬夜空难以接近。将军家世高、人生得丰神俊朗、武艺又高强,官职都是自己一步一步搏来的,就连待失踪已久的未婚夫人都如此情深,怎能不成娘子们的梦中人。” “如今将军有了心上人,竟并非林娘子,娘子们心中情意深重的梦中人,霎时间荡然无存必定心伤;然将军若能移情一次,怎知不会有第二次,娘子们自然心喜了。”虽借了个幌子,但与直白言秦源三心二意也无区别。 被斥之人自然不会干坐着,“陈主簿可知是我将你调来浙闽海军的?若非如此,怕是你的日子得难熬了。听闻这两月守备军可是鸡飞狗跳得很,为争抢火器营的归属,几家都出手了,平日里那点面子情,现下属实是半点都看不到。要是你还在京城,一个没有半点家世却手握甲乙两匠部的主簿,你猜能活到几时?” 秦源的话是邀功,但也是实话。司监、少监一时全部落马,火器营竟只剩他陈竺鹤品阶最高,不仅家世低微,还刚刚在圣前参了上峰一本,若是想全然掌控火器营,自然得先拿他开刀。将他从京城平调至浙闽海军,确然是救他和他父亲一命。 “在下能有现今的安稳日子也多亏了将军,若将来有机会定报答将军恩情,先干为敬!”陈竺鹤行了礼后,双手举起酒碗,不过几个呼吸间又尽了。“海军从前不过数十工匠,管事也只是司匠品阶,如今在下调任海军主簿,又带来二百余匠人,诸事繁多,这才没能早早向将军谢恩。” 然秦源只是一笑,道:“早些你在海军营也见不着我的人影,这些时日我都在安平的郡主府里躲懒,难得的安生日子这么快就过去了,又得继续当值了。” 话入耳听得教人恨得牙痒痒,陈竺鹤自知他想炫耀这两月与瑞阳的一路同行,心想着若非自己要端着些,欲待她想方设法补偿,二人早就已互通情意,哪里轮得到你在这大放厥词! “不知将军可否能取下身后的食盒,咱们在此处干饮酒不用些东西,怕是得早早醉倒了。夜还长着呢,不可辜负。” 顺着面前人指着的方向,秦源将食盒放置在了桌上,打开一瞧第一层却并无食物,唯有几张手抄的稿纸。几碗酒下肚已带了半分醉意,但仍一眼便能认出这是瑞阳的字迹,他抿了抿嘴,直接将食盒全部取出,发现后头是两层京城时兴的糕点。 “将军请用,我尝了一块味道甚佳,果然比头一回做的糕点来得风味更足,一回生,二回熟,您说呢?”陈竺鹤有意气他,竟心甘情愿地将她亲手做的糕点分了一半出去,更是有心让他知晓,自己可是有她亲手做糕点的情分。 做个糕点罢了,又算得了什么,许是三分醉意成了五分,秦将军也有些孩子气起来,“我是没尝过她头回做的糕点,只用过她头回做的汤羹。那味道可真是……你不会想尝的,我这一想起来都觉着滋味不佳,但胜在心意,还是都饮尽了。” 那时瑞阳刚及笄,试着做了皇后娘娘最爱的鲫鱼豆腐汤以示孝心,然因她头回下厨,纵有御厨相助,也手忙脚乱的。虽说汤羹都熟了,但这鱼腥味是半点都没去掉,属实难以下咽。众人皆是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唯有他硬着头皮喝光了手中的一整碗,乐得她又给他盛了一碗。 此等往事陈竺鹤自然不知,听在他的耳里便是将军有意激他,酒入肚肠催人胆,他的话也没那么客套了。“旧日情分纵使再浓,将军不还是孑然一身,过了年虚岁三十,正是拼杀功绩的时候,怎到此时才儿女情长了呢?” “活不到三十,那叫夭折。至于功绩……读书人讲究的是著作等身,像我这般的武将大约求的就是砍下的脑袋堆满几间房了吧。正如你所言,我有家世、人俊秀、武艺高、功绩厚,是娘子们的闺中梦里人,你怎知我并非她的心中人。”秦源半是恐吓,半是自夸,直教对面红了眼才心满意足。 这便是陈主簿心中最痛之处,瑞阳从未,从未对他言过她心中有他,哪怕自己已真情相告,她也只是沉默以答。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依旧,她从始至终都只是先往前踏了一步,待他按捺不住也朝她走近时,又退了回去,反反复复。 “她刚出生时我就抱过她,彼时我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乎都在一处长大,后又到了京城也算如此。她阿兄事忙,到处奔走替圣上做事,便将她托付给了我,亲口对我道千万得看顾好她,我自然也应下了。二十余年来的情分了,你怎会觉着能与我比?” 半真半假的谎话最容易让人相信,秦源审讯之时便常用此法,眼下想说服情敌,也用上了惯用的法子。若说他最悔不过的事,便是为何鬼迷了心窍将陈竺鹤放进了先生的名册之中,若无此事,她二人何来重逢的机会! 为了乘胜追击,让眼前人彻底丧失希望,他又接着道:“单论一条,你可知为何她要做出这一系列之事?自守备军营前赌约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甚至将你利用在内的事情,她可曾告知你为何?可我都知晓,在朝堂断案前就得知了一切真相。若她真信得过你,怎会瞒你;若她真对你有意,怎会利用你?而不是如我一般,远离了那日的浑水。” 这些话实在太锥心不过,每一句都戳在陈竺鹤心底的伤疤之上。他本来已一遍遍地说服了自己,瑞阳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才不告知实情,可秦源又算是怎么回事,他知晓一切却不曾卷入其中…… 等等,谁说他不曾卷入其中,若他不是因此事被罚,怎会被贬至参将一职?虽说仍有旁的可能,然按这也太过凑巧,她刚被贬安平,秦源就同样被任命为浙闽海军参将,按照他所言此事他俩是一伙的…… 想通这一点的陈竺鹤便明白了来人今日的目的——让自己彻底死心。“将军还是莫白费力了,若你俩真有情,她何必寻徐大人假成亲,直接与你共结连理不就成了!” “你知道什么,我二弟彼时不通情爱,一心以为自己待她的关怀便是有情,这才紧追不舍。若我再表明心意,岂非惹得家宅不宁、兄弟阋墙!如今他已寻得真心人,自不会再因此事多寻烦恼。”秦源一气之下将秦恒一事说了大半。 “这么多年将军就未认清过自己心意?还是等我出现之后才发觉……莫不会是那日中秋家宴,我二人互表心意之时让将军撞见了,这才……”陈竺鹤笑着摇头,似是看不上他的迟钝。 被说中心事的秦源也丝毫不慌,纠正道:“你二人何时互表心意,若真成了佳偶,哪里会一路上冷眼相待。莫再吹嘘,我未成,你也未成,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孟老夫人 “还不快些,仔细你们的皮!”管事嬷嬷狠掐了小丫鬟一把,嘴里恶生生的,厉声厉色的教人胆寒。小丫鬟疼得直掉眼泪,但也没敢发出丁点儿声音,都是素日里的教训得来的。 今日是孟府老夫人六十大寿,安平府里有头有脸的人都齐聚在孟府,来为老夫人贺寿。这孟家老夫人也是在安平府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本来衰落已久的孟家造船厂在她手里翻了身,从被挤压得几欲破产到与吴家平分秋色,她只用了十年。 尤其是在吴家换了当家人,将大半人手迁至杭州府后,安平府里的船舶生意几乎尽归孟家所有。老夫人做事狠辣果断,带着手下人也都养出了几分刁钻意味。尽管岁数大了,近几年孟家的生意大多是她的儿郎在操持,她在孟家依然是说一不二的威信。 “今日是老夫人寿宴,我家夫君还在衙里当值,就让我带了些薄礼给老夫人贺寿来了!”赵夫人手一挥,跟着的几个侍女快步向前展示起了礼品,都是些食疗的好材料,虽说价钱在一众贺礼中算不上贵重的,这心意可见一斑。 有知府夫人亲自来寿宴贺寿,还送了这么些精心的礼物,这在安平府可是头一份的脸面了,连见过些世面的老夫人脸上也笑出了纹路。“夫人可真是有心了,老身我不过是个老婆子,哪里值得夫人这般费神。”她转头给了嬷嬷一个眼神,嬷嬷就带着府中的侍女速速将礼品收入库房中了。 孟家大夫人忙让出了次席的位置,请赵夫人落座,几番你来我往的推拒之后才将将坐定。 “丁知府上任也有几月了,这可是夫人头回来咱们府上,膳食可还用得惯?”老夫人慈眉善目地问道。 咽下口中的果酒,赵夫人方答道:“贵府的菜式自然是极好的,我本也是福建人士,与咱们安平相距不远,饮食上自然也是相差无几的。” 似感受到老夫人话中探寻意味,她刻意又道:“唉,属实是近来太过忙碌,这才未能早早拜访老夫人,不过前些时日府里办了个茶会,咱们府上的大夫人还做了首绝句呢!” 说是茶会,不如说是催“钱”,明着是请各家夫人来吟诗作对,品茗赏琴,可初春时节天气仍冷得紧,哪里是办茶会的好时候。就是知府大人想从诸家商贾手里讨些银两修路,不好明说才让夫人迂回而来。 然修路所需可不是笔小数目,几位夫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油盐不进的木鱼脑袋,谁都不肯先吐出一两银子来。 大夫人见话头引到自己头上来,不动声色地道:“知府大人家的茶自是幽香扑鼻,可最教我等佩服的还是二位教子有方,一双儿女均是头回下场竟都中了秀才,人中龙凤,这可是美谈啊!” 但凡做人爹娘的自是喜欢听此话,赵夫人也不例外,她略带些炫耀意味地道:“我对读书属实一窍不通,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子女读书这方面都是我家夫君管教的。” “说起来小女是个沉静性子,比她阿兄小了两岁,可这回中的名次还高了些呢!中了秀才后,这些时日也都是在书院和家中温书,可不像我家那混球,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夫人这话说得可教人艳羡不已,能有这般儿女,我等疼都来不及呢,您还唤公子做混球。”大夫人适时地又吹捧了几句,场面十分融洽。 知晓此刻便是机会,赵夫人顺着话茬往下接道:“我可算是管不了他了,夫君官衙里又忙,没人能拘着这小子。干脆把他送去瑞阳郡主新开的书院中去打个杂,好好压压他的脾性。” 提及瑞阳,席间霎时热闹了些。安平府难得来了个贵人,还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女,这一来便四处去田间地头,劝佃户们把儿女送去读书,却半个有脸面的人都不肯见,唯有眼前的知府夫人得了一张帖子。 “听闻郡主办了个书院,唤作清涟书院,名字倒挺雅致,可是怎么只收农户家的孩子?”一人大着胆子问道。 赵夫人看向那人,用十分赞许地口气道:“郡主心善啊!旁的书院不都得考核通过才能进,若无些基础怎能考得上,这就算是断绝了农户儿女求学的路了。清涟书院收学子,讲究的便是个公平,因为郡主盼着这些孩子能多条谋求生计的路子。这也就是为何书院不光教念书,还请了各路先生教习武、筹算、刺绣等等。” 此话一出,在座诸位更是讶异,她们只知清涟书院其名,不知内里底细,没想到郡主竟为佃户子女考虑得如此细致。 赵夫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认了诸位宾客都为瑞阳之举而折服后,又添了一道善举:“不光如此,郡主听闻官府想要修整官道一事,更是大力支持。知晓官府积攒多年也只得修路银两的一成后,她二话不说也捐了一成,还道因身上现有金银不够数,要拿库房里的宝贝去换呢,这我等怎好意思忙劝阻她,这才断了这念头。” “除此以外,同郡主一道来安平府游玩的好友,竟也慷慨得紧,听闻此事有利民生,二话不说也捐了一成,这可教我感动得呀!不光如此,郡主还立即寄了书信去杭州府,你们猜如何?”她留了个悬念的话头,引得议论一片。 “杭州府?郡主为何要寄书信去杭州府?是有何人在杭州吗?” “你怎得连这个都不知,郡主母家便是从前的吴家,现在就定居在杭州府。”……宾客间的窃窃私语,不断地进入在座各位的耳中。 见大家找对了方向,赵夫人也就不卖关子了,笑着道:“吴家如今正是吴夫人当家,她接到郡主书信后,感念故土,立马拍板捐了三成,前几日从杭州府出发,昨日银两就进了官府库房,这下修路的大半银两可就有了着落,也教我与夫君总算踏实了些。” 他们的心是踏实了,可听了全程的孟家老夫人心却高悬了起来。吴家的造船厂眼下只留个空地皮,除了少数几人看门外全都迁至了杭州府,虽说别的产业还有些在安平府,可势力终究难以维系。 孟家趁着这股东风才坐稳了安平府里商贾的头把交椅,眼下知府夫人的一段话就教众人知晓吴家有卷土重来之意。什么感念故土,分明是想在安平再分一块羹!此次募捐绝不能让他们占了头名! 老夫人朝着赵夫人的方向,敬了她一杯酒,道:“修路此等善事怎能少了我们孟家,现下既满了六成,那剩下四成我们孟家都掏了,也算是送给丁知府与夫人新官上任的贺礼!”言罢将酒一饮而尽。 叫好声响成一片。赵夫人也难掩心中雀跃,笑得合不拢嘴道:“那我可得替安平的百姓们多谢老夫人的慷慨解囊了,待路修整完全后,我与夫君定在府里宴请诸位,届时可一定得赏光,不能教大家白来这一趟!” 这话的意味也很明显了,知府大人定会念及此次募捐的义举,日后行商自多了几分方便。众人先是见了老夫人带头捐银,再听到此言,更是响应者众,纷纷承诺道会将银两送至官府。 “诸位的好意我与夫君自是心领了,可要筹措的银两已经够了,不必再……” 然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就笑着打断了,道:“夫人可莫忘了北边官道,现在是先修南边的路,可终究也得将整条官道修通,方能让货物运输畅通,这多出的银两就算作修整北边官道的不就得了。” 郡主府。 书院刚开了几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说出了回学子打闹的事情,阿紫也即使赶到制止了二人,罚了他们还记了次过,道若再有下次都赶出书院,这才有了接下去几日的安稳日子。 “吴家表兄按日子昨日就到了,怎得今日还未来府上呢?”“郡主说的是哪位吴家公子啊?” 见阿赤难得犯了回糊涂,瑞阳又是稀奇,又是好笑地答道:“还能有哪位,自是我姨母的儿郎,阿凝的兄长!姨母来信说她与李公子忙着照顾阿凝,这些时日实在脱不开身,就派了表兄送银两来,算算时日,应是昨日就该到了。” “郡主莫不是忘了吴大公子昨日已经将银子送至官府了,因天色渐晚就给府里报了个信就去客栈住下了,总得让人家好好歇息歇息。或是郡主有何要事,我让人去请公子?”阿赤好心提醒道。 “也不用这般麻烦,待表兄来府上再说吧,并非有何急事。” 就在此时,阿紫眉头紧锁地前来道:“郡主不好了,前两日打架的那个混小子今日又动手了,打的还是他的亲妹妹,额角都磕破了!” “什么!快带我去!”若学子在郡主府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 一群混账 待瑞阳赶到之时,郡主府专为书院备着的大夫,已为受伤的小娘子包扎好了,因是额角受了些伤,她整个脑袋都被包成了粽子,看着很是可怜。 “大夫,这伤可还要紧,可有何要注意的?”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这几日切莫沾水,就是怕她撞着伤了脑袋,还是卧床休息几日为好,以防万一。” 谁知小娘子却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道:“我没事,不必一直躺着,还…还要做功课呢!”但并未如她所愿,大夫很是肃然地将她按在床榻上,仔细讲了利害,再三叮嘱确认有人照料她之后才背了医箱离去。 瑞阳走近看,发现这个小娘子生得十分瘦弱,肤色瞧着便知是太阳苦晒后的,缠了一脑袋止血的布后,眼睛显得愈发大了。她十分怜惜地帮忙将被子掖好,不慎碰到小娘子的胳膊,骨头硌得人都疼。“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笑着问道。 “我,我叫小妹。”怯生生的答案却教人有些疑惑,“小妹?”这也是名字吗? “我姓牛,大家都叫我小妹,所以我的名字就是牛小妹。”似是曾碰到过同样的疑问,小妹这次的答案倒是顺畅很多,但却让郡主心里一软: 那个屡次闹事的学子,就是小妹的兄长,叫做牛聪。虽说也并非多高雅的名字,但也能看出父母对他寄予的厚望,而小妹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阿紫在一旁道:“这大半个月来小妹表现得可好了,不仅是孩子们里官话学得最快的一个,能时不时帮着先生翻译了,而且每天的功课都是头一个交的,几个先生都跟我夸她呢!”语气里满满都是称赞。 “小妹真是厉害,日后定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也指不定呢!”瑞阳也顺势夸奖她,教小娘子羞地埋在了被子里。为了不打扰她休息,几人便从屋里退了出来,心思都有些沉,她愈乖巧懂事,愈教人心疼得紧。 “牛聪呢,上回的事情是阿紫你处置的,仔细讲讲怎么回事,我再亲自问问他今日的事。”面沉如水的郡主大着步子往书院另一头去了,边走边听着侍女的话: 牛家村的田地都是郡主的封地,从前邻乡闹了灾,有不少人逃到牛家村落了脚,靠赁田地耕种为生,互相通婚之下如今都是她名下的佃户。 但村里还是分了两派,一派自是牛家村本姓人,以牛聪爹为首,因他上过战场打过仗,一般人轻易不敢惹他;而另一派便是外乡人的后代,较为分散,总受欺负,但渐渐地他们也不愿再如此,纷争自启。 此事到了清涟书院也没能止住,进书院的头一天,牛聪就仗着自家爹在村里的威势,想要给同村的刘奔好看,好在书院里也立起威信。然刘奔往日里已经受够了欺辱,便鼓起勇气揍了回去。就在二人你一拳、我一脚打斗不休之时,被阿紫拦了下来,并按照规矩各自罚了。 “听上去倒不是个善茬啊,他怎么会进名册当中,可是牛家村的管事收了好处,动了手脚?”瑞阳让阿赤再去细查,务必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到了牛聪住的寝房,其余几个同屋的学子都在上课,唯有他被拘在此处怕他再伤人。郡主上下扫视了一番,他与小妹生得全然不似,膀大腰圆的身子瞧着便力气颇大。“不是一家的孩子吗,怎么差得这么多?”略带些疑惑地喃喃道。 “郡主,牛聪和小妹是龙凤胎,今年都十二了。”阿赤在她耳边提醒道。 “什么?”瑞阳不可置信地惊道,又一次确认后才犹豫地相信了这个事实。实在是二人反差太大,一个瘦骨嶙峋,一个健壮如牛,小妹瞧着比他足足得小上三四岁,谁能想着竟是龙凤双胎! 牛聪虽有些心虚,但在家被惯坏了性子,不知天高地厚得很,见着郡主也并不慌,只是好生坐在床榻上,也不打算行礼或招呼。 “牛聪,我是瑞阳郡主袁佑,也是我办了这书院,听闻你前些日子和刘奔打了一架,已经被阿紫姑姑罚过了?”虽说阿紫只比一些学子大上几岁,但为了听着更有气势些,都让学子们唤她姑姑。 “罚都罚了,不就过去了嘛,我男子汉顶天立地,挨过罚了,罚站一个时辰半点没少!还提这事干嘛?”但他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将头偏到一边,满脸不愿再听她说话的神情。 “嘿你这孩子……”阿紫压不住脾气就想上去再教训教训他,但被瑞阳抬手拦下了,“那咱们说说今日之事,你为何要对小妹出手,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伤了额角多严重你可知晓!留不留疤倒是其次,要是伤了脑袋怎么办,你可曾想过?十多岁的人了做事竟没有半点轻重嘛!”她边训斥边站起身,每说一句就走近一步。 “我…我没想伤她,就是她太烦人了,不想听她唠叨,随手一推罢了,谁知道她这般没用……对,都怪她太没用!”牛聪似找到了合理的借口,猛地站起身冲着对面几人怒吼,想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还想拉瑞阳的衣服。 此话此举将阿紫彻底激怒,她上来便是连着几招,接连击中他四肢的穴位,酸麻痒涨的疼痛感瞬间让他跪在地上。但他仍不服气,想凭着一股子力气制服敌人,却没料到看着清瘦的娘子竟有这般大的力量,自己丝毫都动弹不得。 “明明是你连着几日不交功课,先生让小妹盯着你做功课,你竟敢对她动手?我以为上次罚过你,你就会长点记性,如今看来你还是半点都没悔改!” “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就让我爹来教训你!他可是在文城打过仗的英雄,你敢动我!”牛聪恶狠狠地威胁道,在他心里他爹便是世上武艺最高强的人,生平所见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文城军何时出了这等败类,呵,阿赤,让人把他爹娘找来,带他回去,他被书院除名了。”瑞阳冷冷地下了最后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后,牛聪的爹娘急匆匆地赶到了书院,他们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还是有些脑子的,明白肯定是自家混账儿子在书院里又犯浑了,想来求情看看能否饶过他这一回。 但当他们看瞧被用麻绳绑着的儿子后,顿时心疼过了头,情绪压过了理智,怒道:“怎么书院还体罚学子,将我们好好一个儿郎绑成这样!”说着连忙上前来将人接了过去,然后把绳子给解了,看见手腕上的红痕,更是大呼小叫了好一番。 “我说这位大娘,若非把你家小子给绑了,他敢对郡主动手!这可是圣上亲封的瑞阳郡主,安平府里谁人见了不客客气气的。倒是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自己掂量掂量轻重,是要绑他一时,还是要他在牢里蹲一世!”阿紫没好气地反驳了一通,直到对面脸色忽变才停。 牛聪娘心中直打鼓,没料到这冤家竟这般大胆,气得连锤了他好几下,“谁给你的胆子敢动郡主,你不要命了,我们全家还要呢!” “我没打郡主,不过她一直唠叨我受不了,想让她离远点而已,我还没碰到她就被阿紫姑姑给截住了,还把我揍了一顿。”牛聪揉着手腕和酸疼的胳膊,觉着自己颇为委屈地解释道。 想为他求情的牛聪娘连忙把他嘴给捂住,按着他给郡主行了个大礼,自己在一旁恳求道:“都是我们牛聪的不是,还望郡主开恩,莫要把他送回去,他一定改,一定改!” 见了这等场面的瑞阳心中唯剩下不喜,很是不耐地道:“我们派去的人不是说了他把小妹打伤了,额角破了个洞,血止了好久才止住,现在都还起不了身。” “你们来了半晌,怎么没有一个人问问她是否还好,光顾着在此处给这小子撇清关系。我告诉你,这不是他头一回打架斗殴了,来的头一天就和同村的学子打了一架,这几日连功课都不做。我此处是书院,是给学子求学的地方,不是来给你们管教孩子的!” “这不是…这不是在郡主府上,郡主自不会让小妹出事的,我们这是一千个、一万个相信郡主啊!”牛聪娘眼睛转了转,想出了句恭维的话。 但瑞阳自不会吃她这一套,“不用多言了,我们清涟书院供不下牛聪这尊大佛,你们把人带走吧,这些时日的花费也不会找你们要,日后莫再纠缠就是了。”言罢就转身想要离去了。 牛聪娘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一直没有出声的牛聪爹给拉住了,“还不够给我丢人的,废什么话,收拾收拾东西把两个孩子带回去!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听到此话,瑞阳的脚步顿住了,道:“牛聪被书院除名了,小妹可不一样,她勤奋好学、聪慧上进,更何况现在她正伤着,不可下床,你们把牛聪带走就是了。” “这可不行!我们送小妹来就是为了让她照顾聪儿的,她阿兄都回去了,她还留在书院作甚,自然也得回家,不然谁操持家务,我和他爹要忙着下田。”似是抓住机会,牛聪娘扯着嗓子道,那架势非逼着郡主再将牛聪收入书院,否则就要带走小妹。 恩将仇报 见瑞阳似有犹豫,牛聪娘更是得寸进尺,抱着还跪在地上的牛聪便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念叨着家中是如何不易。 “还望贵人开恩,郡主开恩啊,我们都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平日里忙着在地里刨食吃,没管好这个混账,都是我们的不是。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让儿女念书,这才几天就把他领回去了,那村里人该怎么看他啊,郡主这不是逼他去死吗!” 这倒打一耙的话让阿紫怒得眼睛都红了,十分气愤地道:“什么叫郡主逼他去死,分明是你这个儿子不守书院的规矩,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手伤人,如何能再留在书院!” “我没有,我和刘奔是打了一架,可我俩刚打上就被你拦住了,他压根就没受伤!还有,还有小妹明明是自己摔伤的,和我有什么关系?”牛聪很是不服气地反驳,眼睛转得滴溜溜的,谎话是张口就来。 而牛聪娘听到他的话就像是听到了圣旨一般,理直气壮地道:“这叫什么动手伤人,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玩闹而已,凭什么把我儿子赶出书院,你们这是不讲理!” “不讲理?书院规矩不许打架、更不许伤人你们不知晓吗?还有牛聪你这会子是家里来人给你撑腰了,就开始当着我们的面改口说谎了?你下了狠手推了小妹,让她直接撞到桌角的事怎么不提?”阿紫也毫不客气地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言。 被说中了的牛聪瞬间慌乱了,但平日里一向颠倒黑白惯了,他梗着脖子硬是不改口,一副说破天也是这个说辞的模样。他娘瞧他的样子便知此事己方不占理,但还是道:“总不能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你们说他伤人总要有证据吧,把小妹叫来我看她敢不敢乱说话!” “本郡主再三道了小妹正在卧床休养,你这个做娘的怎么丝毫不顾她的安危呢?你们也别打着让她忍下这口气的算盘了,牛聪推人的时候门是大开着的,有数个学子都透过门窗瞧见了全程,皆可作证。”瑞阳再也听不下去牛聪娘的胡搅蛮缠了,示意护卫将他们赶出郡主府。 然侍卫还没碰到这一家三口的衣角,他们就开始鬼哭狼嚎,大喊着瑞阳郡主仗势欺人,威逼百姓云云,让侍卫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僵持之时,牛聪娘忽然发觉到一点,高喊着让郡主止步,“郡主让我们走也可以,我们现在就得把小妹带走,她生是我们牛家的人,死也是我们牛家的鬼,你不让我们把她一起带走,我们全家就都在这哪儿都不去!”说完便抱着一旁的柱子,说什么都不撒手了。 瑞阳怒极反笑,口中道:“看来宁娘子说得可真有道理,还好我们提前做了准备啊。” 那日赵夫人离了郡主府后,二人长谈许久,其间正提到书院一事,宁娘子好意提醒道:“过些时日书院便要开始授课了,虽说郡主不收束脩还管吃管住,然有些人还是不得不防,切莫善事变坏事。” “书院不就是学子念书之地,何来需要提防之处?”郡主有些不解道。 “一看你就是人见识得太少,把他们都想得忒好了些。我十岁后就在家中各个铺子里打杂了,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了,便明白几个道理:一是不能以貌取人,二是莫将旁人当作善人,三来便是日久方见人心。” 略想了想该如何解释,宁娘子就以她二人相识的过程举例,道:“你我二人统共才见过几面,你居然就应了我同你一道回安平,甚至这些时日都准我一直住在郡主府里,但凡我是个有歹心的,你都不知见几回天爷了!” 瑞阳听后笑道:“你说得也是,不过我也是见你在村里那般帮我,觉着与你投缘,方放下的警惕。不过书院能有何可提防的,我们之间也不会有钱财往来?” “谁道就不会有钱财往来的,若是有学子在清涟书院里不慎伤着了,就算你全包了医药诊治的费用,出了个贪心些的家里人寻你赔该怎么办?你是赔还是不赔?”宁娘子脑子一转便想出了反例,双手抱胸有意考校地问道。 见对面人一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又设想了一种情形问道:“咱们书院招的学子中有不少是十余岁的娘子们,若是这些娘子们的家里人忽地不准她们再来书院,直接将人定了亲,好扣下彩礼挣一笔你又该如何?就算她们有心来书院,可旬休之日总得归家,岂不是狼入虎口?” 种种可能皆是郡主难以接受的,她办此书院便是想让这些学子能有不一样的将来,然志向高远却未曾考虑到实际。 “并非所有人都是知恩图报的,恩将仇报的人多了去了。我知晓你不是施恩挟报之人,但总不能白白教人坑害了去吧,凡事都得提前想好万全之策,咱们是来积福积德的,可不是来当冤大头的。” 宁娘子的话又响在耳畔,提醒着瑞阳莫要心软,此刻便是她们从前提及的时刻,这也是她头一回见着这般胡搅蛮缠之人。 “本郡主最后再说一遍,小妹伤了头不宜动作,现在正卧床休息。若是你擅自将人带走,我怎么知晓是否是你有意要害她性命,好把此事讹到我们清涟书院的头上。毕竟今日你们母子谎话连篇、张口就来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小妹伤重如此一句都不关心,看来你们本就不在乎她的性命,那做出此等罪行也并非没有可能!” 对付胡搅蛮缠之人,自然不能讲道理,毕竟人家可不会同你讲道理,只能以恶制恶。她上来便也给她们扣了顶大帽子,教对面惊得目瞪口呆,没料到郡主竟也会如此。 牛聪娘连忙喊冤,“我们和小妹是一家人,怎会害她!不就是得卧床休息吗,那就让她在书院里再待几日,等好全了我们再接她回去不就得了。”话里话外就是不提看伤的费用,就是想着赖过去。 反正不缺这点银子,瑞阳也就懒得与她多纠缠于此,然小妹不能就这么让她带走。 “你们莫不是忘了些什么,在名册初步核定过后,本郡主便让诸位管事同每一家每一户都讲明白了书院的规矩,你们也都应承下来了,可是按过手印的!这头一条便是学子离开书院唯有两条路,第一条便是两次及以上犯了规矩被逐出书院;第二条是学子自个儿写下离开书院的退学信,签字画押后方可离开。” 这一条也是瑞阳有意加上的,这样起码保证了耳根子软、太过听家里人话的学子能识得几个字,好歹会写封信以后再离开书院,也算是缘分一场。 牛聪娘听了这话马上接道:“那便让小妹写封退学的信,过几日递给先生便是了。她一向最听我的话,都十二岁的娘子了,也该开始寻个人家了,整日里呆在书院像什么样子,她阿兄都回家了,家中这么多事情还等着她料理呢。” “你莫要忘了本朝律法,女子及笄后方可婚配,这是打算当着本郡主的面触犯律法!”郡主冷声道。 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能言善辩的牛聪娘竟然结巴了瞬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过是开始相看罢了!对,就是相看,律法又没说不准未及笄的娘子相看人家,郡主可莫要冤枉我们。” 在场许久都紧紧闭着嘴的牛聪爹终于耐不住了,上来便踢了牛聪一脚,又一把拉过牛聪娘。 “别在这嘟嘟囔囔没个完了,说半日了什么都没成,还费什么劲儿啊,还不快走!过几日让小妹好了自己写封信,再把阿聪的东西一起背回去就是,我就说不让她来、不让她来,你非说她来了好照顾阿聪,这下好了吧,不就推了一下,那么娇贵还得卧床休息,我当年打仗的时候,胳膊差点断了照样上战场!” “哦,这位兄台原来是行伍出身,难怪周身气度不凡啊!”已在拐角听了许久的吴公子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将欲要离去的几人又不着辞色地拦了下来。 “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是哪个不重要,咱们都是头回碰面,只是刚刚听闻兄台道战场之事,心生敬佩,想再多问两句,敢问兄台是在何处当兵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牛聪爹见来人很是客气的样子,也不好推拒了去,反正是他一向引以为豪之事,就很是爽快地道:“我是在文城当兵的,当了五六年刚升个头头,就碰上将军战死了,整支军队解散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不过这个将军实在是好人,待我们弟兄极好,也是可惜了!”说到此处,他也不禁叹了口气。 “兄台竟是如此境遇,实在可叹啊,不知这位将军可是姓袁?” “你怎么知道的?。” 吴公子遥遥指了指瑞阳,笑着道:“因为你眼前的这位瑞阳郡主,正是你所说的袁将军之女,在下不才,是郡主的表兄。” 知晓了几人间的关系,牛聪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刚言完袁将军待自己极好,前头却一家子在他女儿面前撒泼。 平等 场面瞬间静了静,一时无人开口,还是吴公子十分善解人意地又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拍牛聪爹的肩头,笑道:“兄台大喜,此事可是佳话,定是羡煞旁人啊!” 然众人都颇为不解他为何口出此言,尤其是牛聪爹,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眉头都皱出了川字纹,“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庄稼人,脑子笨,听不明白你说的话。” “兄台方才道袁将军待诸位弟兄极好,那便是十分看重几位弟兄,兄台能得将军青眼,想必也是颇有才干之人!郡主这般牵挂你家小妹,也必定是因她在诸位学子之中极为出色。” “兄台与袁将军,小妹与郡主,牛家出了您二位能得贵人们重视,这可真是祖坟里冒了青烟!”吴公子边道还边给瑞阳使了个眼色,让本已走出一段路的她原路返回。 “袁将军与郡主可是圣上血亲,天家血脉、尊贵非凡,能让他们看上的人可不多,可真是羡煞旁人啊!唉,虽说兄台时运不济,将军还未能提携兄台一番就为国捐躯,可小妹如今在郡主府中,还怕日后没有好前程!” 这话让牛聪爹有些意动,若是小妹能在郡主身边搏得一个前程,日后也更能提携家里,岂非比嫁出去换笔彩礼划算得多。 见他神色精彩,瑞阳为留住小妹也有意添了一句:“虽说这才不到一个月,可小妹的表现在诸位学子中可谓是出类拔萃,若是能照此下去,像知府家的娘子一般中个女秀才也未可知啊。” 牛聪爹似是下了决断,双手抱拳胡乱行了个礼,道:“今日之事是我们牛家打扰大家了,小妹既然还在休息,我们就也不打扰了,我这就带这个混账回家。希望郡主能看在小妹乖巧懂事的份上,若是她犯了什么错,多担待些!” “这是自然,我们既办了这个书院,便是想让诸位学子知礼明理,我们与先生们定会好好教导的。”瑞阳含笑回道。 见当家人与郡主达成了共识,牛聪率先不乐意了,他麻溜地起了身,冲着自己爹不满地道:“凭什么小妹能留在书院里,我就得回家,我不管,要回一起回,不然光我一个人回去,村里人不得笑话死我。”说完就开始耍赖撒泼,一副不满足他便不肯起的模样。 牛聪娘也在一旁接茬道:“可不是嘛,老沈家的都跟我约好了,过几日旬休要来家里相看小妹的,若是合适,那便直接……”说到此处她意识到此事触犯律法,就转了个话头,“她不回来,那家里的活儿没人干啊。” “够了!两个蠢货,还嫌今日丢脸丢得不够干净吗,现在就给我回家,丢人现眼!”牛聪爹压不住心底的火气,当众发了出来,狠心踹了牛聪一脚,他是行伍出身又多年劳作,力气大得惊人,这一踹直接让儿子滚了出去,哭都不敢哭。这下他二人终于老实了,乖乖地跟着走了。 闹剧终于收了尾,瑞阳只觉着让表兄瞧见这场面,颇有些不好意思,“表兄来前怎也不派人递个信儿,今日之事真是教你看笑话了。不过也多亏了表兄在其中转圜,让这一家人痛痛快快地走了人,不然还不知要闹腾到什么时辰呢。” 吴公子逐步接手了家中的产业,平日里见多识广的,这种泼皮无赖也见得多了。他很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示意并不要紧,方道:“这种人郡主何必同他们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这才是大大得不值当呢!” “正因为他们一无所有,不管自个儿有理没理大闹一通,旁人顾忌着自己的面子,或是不愿再浪费功夫在他们身上,就能退则退换个清净。” “碰上像是郡主这般较真的,他们无非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若是以威势压他们,反倒是落了下乘,铜蹦豆似的人物哪里怕这些,大不了鱼死网破,教你落得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若能想着以理服人也难,他们根本不与你讲道理,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利益。” 瑞阳长叹了口气,知晓表兄所言甚是有理,然还是不知若日后再碰上这种事情该如何是好,“那依表兄之见,从今往后我又该如何呢,这书院开着一日,就免不了再碰上这种人。” “若是紧急的,就可像今日一般先画个空头大饼,将人对付过去先说,日后再来就再说;若是时不时就来打秋风、闹事的,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釜底抽薪。” “例如书院学子的家里人都是郡主府里的佃户,那便让管事出面,县官不如现管。郡主是天边上的人物,他们自是没有实感,可若是日日见着的顶头上峰,那便不一样了。”吴公子举了个例子,让郡主府的一行人若有所思。 将客人引至郡主府正院后,二人落了座,瑞阳先是问候了吴家诸位近况,得知外祖春来有些好转后,心中甚慰。“姨母怎得让表兄一人来安平府了,表嫂和孩子们是如何打算呢?” “其实得到风声说宁波府和福州府要开港口之后,娘就踌躇许久了,她不知是直接在宁波府新开个船厂好,还是在安平府东山再起来得强。还好你及时给我们来了信,说丁知府有意修整官道,此事若成安平府最大掣肘便去了。知根知底的地方总好过外头人生地不熟,娘立马拍板回来重整船厂。”吴公子给郡主略行了礼以示谢意。 此时阿赤进了屋,禀报了孟家老夫人寿宴之事:“午后刚得的消息,孟家补全了修路剩下的四成花费,还带着安平府旁的商贾捐赠了不少银钱,供日后北边官道的修整一事。” “此事无妨,虽说吴家将重心转向了杭州府,在安平府的人脉也还是有些的,不至于没有一争之力。老夫人这般提防我们也是好事,这不连北边官道都已提上日程,这路早日修通,安平早日兴旺。”吴公子并不把这个消息过于放在心上,都在他意料之中。 一想到夫人与儿女,他嘴角的笑便下也下不去,“你嫂嫂近日忙着呢,待她处置好了杭州府的一干事宜,便带着你外甥一道回安平,此后我管船厂,她接手吴家在安平的其他产业,我们夫妻怕是得忙得见不上面了。”似在打趣自己,实则展露他俩夫妻情深。 不过几日不见,表兄就如此黏黏糊糊,瑞阳觉着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忙着人请了宁娘子来,好让他俩商谈合作事宜。 “郡主可真是我吴家的贵人,连我回安平后头笔生意都安排妥了,表兄幼时没白受你的敲诈!”他含笑提起幼时郡主在外祖家时,时不时与阿凝一道从他这“抢”些零用,出门买零嘴之事,教她闹了个大红脸。 为了让自己的脸面不再受损,她赶忙借故回了卧房,将屋子让给两位精明的商人。 “今日多亏了吴大公子,不然也不知要和牛家人纠缠到什么时候。不过看起来,牛聪他爹倒是更识时务些,不像牛聪与他娘一般只会耍赖撒泼。”阿紫按着郡主的肩颈,评价道。 然瑞阳却轻笑了两声,“你的眼光可不太准,将来要寻夫君之时我可得好好替你把把关。这家人的目的皆是一致:让牛聪不被赶出书院,只是几人的法子不同罢了。” “牛聪矢口否认自己的行径,若非我们有人证,他们便可以此为由不认他犯错;牛聪娘则以小妹来威胁我们,若不让牛聪留在书院,就把小妹一并带走。“ “牛聪爹看似在一旁默不作声,每次二人有偃旗息鼓之势,他都上去轻掐一把,他二人就又呼天喊地了起来,这是把他们当枪使,自个儿撇得清。若非今日有表兄在,提醒了他小妹留在书院能得我青眼,于将来而言,对牛家更为有利,他才不会这般轻易地走人。” 牛家四人里,父亲如一国之君,掌权当家;儿子就是太子,时刻准备继承家中的“皇位”。在儿子未成家之时,母亲便是皇后与婆子的结合,既握有管教儿女之权,又需得照顾一家老小;一旦儿子成了家,母亲就将婆子的担子扔给了儿媳,坐上了后位,也就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而儿媳便在家中成了地位最低之人,身兼家里大小活计又得生儿育女,好传承“皇位”。 至于女儿,在牛家这般的家中,是没有女儿的位置的。她不过是个将来要嫁出去的外人,现下自然是能怎么利用便怎么利用,好在她彻底成了别人家的人之前,能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在父权与夫权的结合下,女子在此等制度中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一些女子认为能做的唯有尽可能适应,成为父与夫的伥鬼去压榨旁的女子,好换取一星半点的好处,让自己也享受到父与夫丁点的待遇。 而另一些女子,则是盼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以一己之力让更多的女子清醒过来,让所有人明白唯有破除此等不公平的制度,才能为将来的女子们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做前者容易,后者难。但瑞阳觉着,自己这一世但凡能让一个人的日子变得不同,也好过麻木愚昧地过上一辈子。 不去尝试的话,就不会有光明的那一天。 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时日应是上天见着了瑞阳的真心,安平的一切都颇为顺利。 刚一凑齐银钱,丁知府就马不停蹄开始修整山路,途径村庄的村民也都纷纷前来襄助,官府要付工钱给他们,谁知村民们也都不肯收。 无他法子,知府只好每修好一个村镇的部分,就请全村人吃上一顿流水席来抵工钱。因是修整原本就有的山路,速度就比寻常修官道来得快些,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已经将路修通了。 自此,困扰安平府多年的与其他府没有官道相连的掣肘,总算是被安平人一步、一步地解决了。 道路一通,各路商贾便纷纷入驻安平,涉及产业之广、前期投入之大都教人始料未及,这也使得本地商人受了不小冲击。然就在此时,丁知府及时兑现了从前的诺言,给参与募捐的商贾名下产业的赋税,据不同行当减免三至五成不等,为期五年;外府来的也分到了一口汤,大多减免了一成,为期两年。 就在安平府颁布各项政策吸引各地商贾,振兴商业之际,北边官道也无声无息地开始动工,只因京城终于开放了宁波府港口。也正如宁娘子所料,此处港口既可让大初子民出海,也可让外藩人士登陆,一时间震动天下。 三月后 ,福州府港口开放,也如宁波府与广州府一般,这一回造成的轰动虽远不如宁波府开放那回,但却让浙闽海军严阵以待了起来。如今大初上下共四处港口,三处在海军范围内,其中压力可想而知。 港口开放后,除了各国商贾的船来来往往,海寇的踪迹也频繁地出现在大初近海内。 按照线报,如今大初东海海寇势力主要分三股,头一股趁大初建国不久,海军未成足够气候,占了前朝疆土的夷州岛安营扎寨;另两伙人本家都在倭岛,然一伙人的头领皆是土生土长的倭人,而另外的头领应是外来的后起之秀,具体情形犹待探明。 “永嘉十三年刚开了个头,咱们兄弟就捞了两回外藩船舶了,这群海寇怎么就不知道消停一下,他们不过年节的吗?”李副将很是无奈地絮叨着,不住地搓手想让身子暖和起来。 因仍是新年,大初子民都休业在家,唯有不过年的外藩商贾还在海上漂泊,海军营的将士们自然也休憩不了得时刻待命。一见着船只求救的信号,就得上船启程拼杀,冬日里寒风阵阵,手脚都要麻木地抓不住武器了。 秦源随手又扔了块碳进火堆里,虽说海军营在南边,可这依旧冷得紧。北方的冷是能将耳朵冻掉的干冷,但家家户户烧火炕,衣服穿得厚实也能觉着略好些;可南方的冷是潮气蔓延的湿冷,因天气潮湿炭火难生,这也不兴烤火取暖,衣物穿得再多也都是冰冰凉凉的,暖不了身、更暖不了心。 “你就知足吧,要不是陈竺鹤他带着数百工匠跟我们来了海军营,你还能有用新式火炮轰海盗的命,这一炮下去就教他们抱头鼠窜了。你别说这小子脑子还真活泛,才一年的功夫能改出这么多东西。”虽说二人仍是见面就别苗头的关系,但为着表面平和还是尽量维持不温不火的面子情。 “还真难得听将军你说陈主簿的好话,平日里都说他花言巧语怪会讨郡主欢心,不像自己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欸那陈主簿不就是这个沟渠。”李副将把自己逗乐了,笑呵呵地直接坐在了火堆旁,暖和得骨头都酥了。 这一年来,秦源除了在营里当值,旁的时候就往安平跑,可每回过去不是碰上瑞阳下乡、便是她去书院给学子上课,竟没有几回能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和陈竺鹤饮酒那回他就将心意挑明,但迟迟未寻到机会当面同她剖白心意,她却已经从她的陈先生处知晓了。 “秦兄,我看你就是一直待在军中,见的娘子太少了,这猛地和林娘子退了亲后,眼里自然只剩下身边最近的娘子,也就是我。不若你仔细琢磨琢磨欢喜何样的娘子,我找人给你打听打听,这江南的娘子们可都是才貌兼备的,待你回了京可就没这个福分了!”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不是糟践他的心意吗!他当初还为秦恒抱过不平,谁能想到转眼自己又成瑞阳口中不通情爱之人。陈竺鹤这小子有哪点比他强,能让她这般情深意重? “郡主,陈主簿又给你送东西来了,不过这回若是被抓住了可就是掉脑袋的罪过了。”阿赤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趴在郡主耳边悄声道。 瑞阳蹙眉,不知她为何说出这般重的话,心道她何时也成了夸大之人,但待食盒盖子一被揭开,其中之物映入二人眼前之时,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莫非是先生前头说的后发枪?”郡主十分好奇地拿起了枪支,分毫不漏地细细观察着,“这式样确然与从前的枪支都不同,上头有一扳手可供旋转,这般便可做到从枪支的中后方填装弹药了。” 论起后发枪的设计,还要归功于陈竺鹤试图增强原先送给郡主的“□□”暗器。原先此物是用精铁制成的球状作为弹药,但为了让此物更具威力,他打算将弹药改制成前段锋利尖细状,便可更好射入敌人体内。就在他试验过程之中,意外将针尖状精铁弹药射到桌上的纸张处,弹药飞速擦过信纸出现了缕缕青烟。 这一意外也让陈主簿想到若将□□放在纸团之中,用极快的针尖刺破纸团,引爆了□□,岂非就可以成功点燃□□,从而发射弹药。这一改进便可让枪支脱离了燧石品质的限制,大大提升发射成功的概率。随后他又不断改进想法,成功造出了第一支旋转式后发枪。 “这物件不是精贵得很吗,他怎么敢……私造火器,他这是不要命了嘛!”瑞阳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未松开过,心中皆是担忧着此事若东窗事发,先生该如何是好。 阿赤见她这般紧张,扑哧一笑,将真相缓缓道来:“郡主莫怕,此事是圣上点过头的,近日海盗频频出现,虽都还是在海里劫掠商船,可不知是否有哪日就上岸了,为保郡主周全,特地赐了十只后发枪。” “而且圣上听闻后发枪与后发火炮的事迹,龙颜大悦,将陈大人升成少监了,此后还要将海军营的火器部,升格成与守备军同等规格的火器营呢!” “不光如此,新式□□与火炮的图纸已发往大初各地军中,接下去大初将士便逐步换成后发枪炮,将从前的各类火器逐步淘汰。这一回大初军力强盛,陈少监功不可没啊!” 这般好消息,谁人听了都觉着欢喜,更何况瑞阳。这一年来二人相隔不远,却总是靠书信往来,满打满算也不过见了不到十回。 毕竟二人皆有正事要做,平日里能寻见皆有空闲的日子实在是难。况且她在安平府如今是众人皆知,想与寻常郎君娘子般偷得浮生半日闲,还得与先生去到福州府才行,就这般还被他军中好友偶遇过! “宁娘子可从广州府回来了,她这一年安平、广州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也不嫌累。就为了我给明娘去了两封信一事,她竟直接将书院旁的一座宅子买了下来,说是待修正好了两间宅子一并统统都做书院,宁家也太过豪气。”她含笑着道。 宁娘子欲出海一事,已准备了将近一年,本身她在广州府便是人生地不熟。瑞阳怕娘子出了什么差错,就给闺中挚友明娘去了两封信,托她照看一二,毕竟她夫君在广州府市舶司任职,往来也颇有人脉。这一举手之劳却得了意料之外的回报,让她知晓当日颇有些哭笑不得,没料到宁娘子竟此般财大气粗。 “按她信中所言,大约还要再过几日,这一回她已经将出海所需的人手都找齐了,又带上了不少在安平府里招的人,应该等天气暖和了就要出发了,应当先去柔佛探探路。”阿赤很是周全地道。 一切都按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就连西域的新商路都走通了,正如她所猜测的那般,沿着那片绿州附近的车辙一路向西,跨过一座连绵的高山,就寻见了一处新的绿洲,在此处生活着的部落与西北向导语言不同,这才耽误了不少时间。 最后在这个部落的指引下,西域诸国的大体方位已能确定,剩下的便是派遣人手前去洽谈合作。 然,长兄袁停至今还没有任何踪迹,他究竟在何处,他是生、是死仍旧没有一个定论。但在瑞阳心中,只要没有寻见他的尸体,阿兄就还有活着的希望,这一分希望,比什么都珍贵。 “郡主,待年后咱们去洛县之事可要定下?洛县靠海,格外冷些,要不还是晚些再去?”“不必了,还是早些去吧,毕竟咱们的新书院也该开始筹备了。” 遭遇倭寇 从主城去往洛县大约需要两个时辰的车程,若是快马加鞭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可偏偏乍暖还寒时节,阿赤可不许自家郡主干这般冒险之事,谁知她会不会因此害了伤寒。于是两位侍女便跟着瑞阳坐着马车,邵韶带着侍卫们骑着骏马,一行人晃晃悠悠地朝洛县去了。 “郡主,为何咱们的新书院要建在洛县呢?此处人口不过他县的一半,一县独享一座书院,不会引得百姓议论吗?”阿紫虽擅武年纪又小,但她对百姓人心动向一向把握得很准。 反正途中无事可做,郡主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洛县是安平府里唯一一处直接靠海的城池,此处田地几乎不得耕种,安平府里大大小小的造船厂,也皆建在洛县辖内的土地上,所以洛县百姓大多靠渔业与船业为生,自然也没有郡主府名下的佃户。若我不将书院建在此处,洛县娘子们便全无机遇读书认字了。” 第二座书院在筹备初期便已确定只招收女子,此次收的学子不再拘泥于农户之中,但凡是安平府户籍的适龄娘子,皆可记入名册,后行挑选。只是此事不再由郡主府的管事出面,而是各县县衙记录名册,以示公平。 阿紫拉开马车的帘子,随着马车的前进,一座座山峰渐渐缩小,而广阔的海岸线已从天边出现。“咱们安平府也有城池靠海,怎得就不开放这的港口呢?吴大公子还说呢,自前朝起,安平府的造船业便是响当当的头一份,谁知这些年竟没落不少。” “别多愁善感了我的好阿紫,安平自然也有港口,不过是造船厂自行建的,为着让造好的船舶顺着港口驶向客人所在之处,不得改作他用。丁知府已经向上峰递了折子,希望重启从前的商贸港口,好歹可以让货物来往于安平与大初其他的地界。” 前些时日赵夫人来府中做客,提及了此事,希望瑞阳能从中搭一把手。这项事由得途径杭州市舶司与太守两处,现下就卡在市舶司迟迟未能有消息,而市舶提举正是皇室宗亲。然提举与她也只是远亲,素日里并无往来,无他法,只好去了封信帮着问问何处出了差错。 “那位叔伯信倒是回得极为客气,就是闭口不提究竟为何拖延此事,最后还是常与提举走动的姨母将我点醒:宁波府与福州府的港口皆由杭州市舶司代为掌管,这一管可就不只是与外藩的商贸往来了,连大初境内的货品运输,也都被市舶司揽入管辖之中。” “可丁知府递上去的折子,可半点没有这个意思,那将来若是安平府港口建成,市舶司便捞不到半点好处。”瑞阳长叹了口气,意识到官场之中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多,自己属实是嫩了些。 不管此事最终如何解决,这港口都会建在洛县,多了这许多船舶往来,彼时洛县的人口自然也会增长不少。若是有这座书院替百姓照料好家中娘子,许是能更安心去海上讨生活吧。 一整个早上皆耗在路上,好不容易到了洛县城门外,却发现近日城外分外拥挤,进城的队伍排了老远。阿紫口中喊着实在是靠不住了,一个打挺起身便下车排在队伍的最后头,可没过一会,她便又回到马车上。 “郡主,有些不对,这群人里有外藩人,虽说他们有意学福建口音,可听着与同样口音的恪县学子还是差得有些多。”她脸色肃然,低声将刚刚观察到的一一道来。 如今安平府确与不少福建商贾有生意来往,可是大多是柑橘与工艺品,洛县唯有渔产与船舶是特色,可这些皆在城外,怎会有学着福建口音的外藩人要入洛县城内? “你让几个暗卫盯着他们,再把这个消息递给洛县的官府,让他们提防着些,我们正常入城去看宅子。”瑞阳也觉着此事不对,但眼下没有真凭实据,只好先着人暗中盯梢,以防万一。 一行人兵分几路,但做得悄无声息,其他人都没发觉这群人里少了几人,更看不出一直跟在几十丈外的暗卫忽地消失了。只能瞧见这辆精巧马车顺着人流,本本分分地排着队,等了一刻多钟才进了城内。 今日要看的宅子有四五座,坐落在洛县城不同位置,待郡主一一看完天都要擦黑了。“要不还是最后这处宅子吧,两条街外有各样商铺,生活便利,但宅子附近极为安静,不会影响孩子们上课。最重要的便是这座宅子是面积最大且最为方正的,届时还能多收几个学子。” 几人有商有量地向宅子外走去,随后入住在洛县内唯一的客栈。此时阿紫前来禀报:“这些外藩人入城之后便是吃吃喝喝,很是爽快地付了钱,甚至还赏了些许银钱。可他们现下同样住在这家客栈之中,几个人却只要了一间最便宜的客房,这点有些可疑。” 既然能赏钱,自不会是缺钱的主,怎么会这般住宿,瑞阳心觉不好:莫非他们根本不打算好好睡上一晚,只是寻个落脚的地方?若是如此,今夜怕出大乱子!“官府那边可有行动?” “他们......他们说有外藩人来也正常,毕竟福州府港口开放后,大初境内多了不少外藩商贾与旅人,许是来洛县游玩的,让郡主放心。”阿紫有些犹豫地将官吏毫不在意的回复道了出来。 “看来也指望不了他们,光是今日我们碰上的便有十余人,谁知这些天究竟来了多少外藩人。罢了,也辛苦你们一夜,定要牢牢地将人给我看紧了,绝不能出半点岔子。” 二更天的梆子刚从客栈门口敲过,走到半路却忽地没了声响,打更人忽地瞧见眼前有一影子飘过,心中又怕又惊,只好闭眼在心中默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数遍,方觉着好些,继续向前敲着他的梆子。 打更人走后没一盏茶的功夫,客栈后巷就传来了打斗的声音。一夜未眠的阿紫发现外藩人趁着夜色,想偷跑出去,她便带着人悄没声地在后头跟着,谁知刚翻过一面墙,几个外藩人就点了个火把扔向巷中的杂物。天色太黑,也看不清这堆东西重究竟有何物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见火苗瞬间就窜上了天。 这下可彻底确定这群人不怀好意,她自也不会客气,趁其不备就甩出了长鞭,将其中一人卷了过来。剩下几人被此情状惊到,口中低声骂了几句不知名的话,就抽出刀具与郡主府的人战到了一起。 长鞭绕过这人的腰。就将他拉向自己所在的位置,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武艺精湛的小侍女就一把抽回长鞭,瞬间绕过他的脖颈,逐渐收紧。为了防止他反击,她毫不犹豫地将他双手背过身,又用长鞭缚了他的手,再一用力——外藩人的脸瞬间成了酱紫色,口中无力地哼唧着。 “还不快说,你们今天来洛县是要做什么?”阿紫略松了松鞭,让他勉强能呼吸,但外藩人也很是倔,只是愤怒而短促地道了一句外藩话,看他的神色便知是骂人的话。 “看来你不配合,那也没什么用了。”长鞭的韧性极好,遇到水能绷得更紧,不知是勒的还是怕的,外藩人身上已出了一身虚汗,浸到长鞭之中使得其勒得愈发严实,不出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晕死过去。 “就这武艺,也好意思出来犯事。”她颇为不屑地踢了一脚晕倒在地的人,然后加入了剩下的战斗之中。这群人虽说有些功夫在身,但显然不及训练有素的暗卫们,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外藩人们都已瘫倒在地,被绑得严严实实。另外去救火的护卫们已成功将此处扑灭,事情短暂地告了一个段落。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来洛县纵火?”得到消息的瑞阳连忙从客栈中赶了出来,神色肃然地审问着眼前可疑之人。然这些人似乎全然忘光了自己会说官话一般,口中道来的皆是从未听过的语言。 阿紫和暗卫仔细翻了翻他们身上的物件和刀具,略商量了下,道:“禀告郡主,这些人应是倭人,这些刀具并非完全是大初制式,应该是倭人常用的武士刀与大初刀相结合而造的。” 听到倭人二字,瑞阳心中大震,暗道不好,连忙让人去府衙告知知县,顺便把这几个绑成粽子的疑犯一并关进大牢。可还未至官府,夜幕之中的洛县突然冒出了点点火光。 “走水了,救命啊!”“走水了!”......不同的声音自洛县四面八方传来,平静的城池瞬间骚动了起来。 “不好,这群人还有同伙,他们四处放火就是想让城中大乱,好放松了警惕,倭寇要来了,快通知知县和城卫军,倭寇要来了!”郡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此时绝不能慌,一旦慌乱,碰上穷凶极恶的倭寇便是死路一条。 “阿赤你带人去寻知县和城卫军,阿紫和邵韶随我上城墙,准备杀敌!” 下油锅 正月里的夜,不说滴水成冰,也是冷到骨子里的。洛县东城墙上,正值守夜间的两个士兵互相靠着,倚在城墙根避风好眠。忽地城西一处杂货铺子失了火,呼救声、叫喊声响成一片。然城西离东城墙隔得颇远,顺着夜里的凉风,也只能传来微微的动静。 不过老汉是经久了的兵,他在战场上拼杀多年,只因伤了条胳膊又无家世,只好回乡做了个守城的小兵。这遥远的动静让他在酣睡中瞬间惊醒,眼神锐利地向四方扫过,见着本该寂静黑暗的城中却多了几处火光,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他要出事了。 “快醒醒,豆儿快醒醒!不好了,城中失火了!”他连着晃了好几下一旁的后生,可却没将人唤醒。后生只是不悦地啧了啧嘴,将身子换了个方向继续好眠。 就在此时,火似是烧到铺子中的何物,猛地炸了开来,这一动静可就大了。不过火势噌地烧到了天际,爆炸的声响也让这座小城从安睡中清醒了过来。城中百姓纷纷走出家中,发现不少地方都失了火,连忙加入救火的队伍中。 爆炸的声响也把后生吓醒了,他抱着自己的官刀,惊恐地道:“什么动静,发生什么了?”说着就发现平日里带着自己的老汉,正趴在城墙边上观察着城内的情形。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瞧见蹿到天际的火舌,几乎觉得就要烧到自个儿脸上,又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连着退了好几下。 “总算醒了,我说你这小子睡得这么死,怎么会把你排到夜班。为什么今日只有我们二人,其他人呢?”老汉听到声响,知晓后生醒了,头都没转地问道。 后生连忙把歪斜的军帽给带正了,向前膝行了几步,方道:“老王头,你岁数大了日子也记不清了吗,这还没出元宵,夜里就三个人当班。可邓哥媳妇快生了,他赶回去照顾媳妇孩子了,今夜肯定回不来。” 不好!老汉心中暗道,邓家就在城西失火的那一片位置,今夜碰上妇人生产更是危险至极的事情。“老汉我年纪大了,眼睛花了,你快瞧瞧小邓家可着火了?” 经过他这么一提醒,后生立马更往前凑了凑,使劲儿眯上眼盯着,不一会儿他便急得团团转,道:“城西起火的那地方就是邓哥家附近的杂货铺!那个铺子往常有个竖得极高的杆子,挂着旗招徕顾客,老王头你看那旗子都被火燎了!” “那你快去帮忙,千万莫教他们出事。” “这…这成吗?”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可是……” 在老汉再三催促下,后生还是犹豫地赶往邓家,边走还不忘嘱咐道:“那你自己一人值守,可千万小心些,莫冻着了。” 老汉是有意放后生走的,今夜城中连续多次起火定非偶然,十有八九是有人想趁乱作怪。然城中只有百姓救火的动静,没有歹人趁机杀人截货的勾当,至少目前来看比在这几乎空无一人的城墙上,来得安全些。 他已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没就没了,可这些年轻的后生与女子应该多活些日子。 “嗖”地一声,一支箭从城外朝着城墙上方射了过来,落在离他一丈远的位置。“来了。”他轻声道,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官刀,紧紧地握在手中,然人仍然半跪着,教城外的人看不出城墙上还剩了他这一个漏网之鱼。 几个呼吸之后,更多的箭从下方射了上来,老汉竭尽全力用最小的动静,将自己身旁半丈内的箭都挡开,确保自己不会中箭。这么做皆是为了迷惑敌人,这城墙上并无人在防守,这样一来,就算死他也能多带上几个垫背的。 似是确认了什么,箭停了,老汉眼神不好,这般暗的天色他也瞧不出敌人的打算,只好在原处以静制动。 “这城墙上怎么空无一人?”瑞阳带着人都猫着腰在城墙上走着,手里也不敢提着火把,只好拿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引路,加上城中的火光,还是能勉强行人。“这地上为何有箭?还有不少!”她神色冷了冷,猜到刚刚应是有人射箭试探城中防守。 “谁!”老汉听到脚步声,冲着脚步声来的方向放轻声音、警惕地问道。 “可是城卫军的人?怎么城墙上只你一人?”“别废话,快点报上名来,否则别怪我出手不认人。” 邵韶将郡主护在了身后,冷声道:“我们是瑞阳郡主府的人,抓到了几个在城中纵火的倭人,猜测是倭寇袭城,特来城墙支援。若阁下是城卫军的将士,切莫伤及无辜。” 听到他们是郡主府的人后,对面的人略松了口气,但仍抱着警备之心,问道:“郡主不好好在主城的郡主府待着,跑来我们洛县作甚,此处又无山水游玩之所,老头我怎知你们是不是冒充的。“ “我们这里小几十号人,你不过只一个人罢了。若我们真是海寇,何必与你废话,直接拿下便是。我来洛县是来买宅子好建书院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瑞阳无意再与此人耽搁时间,既然刚刚有人试探,便知晓此处防守薄弱,短时间内定会攻城。 但这话却让老汉放下了提防,他早就听闻郡主仁义之名,也有风声说是洛县要破天荒有个书院了,只是没想见就是郡主出资筹建。“小人老王头,见过郡主!半盏茶功夫前,有人朝城墙上射箭,我看动静大约前后有五六波,每波二三十只箭左右。” 也就是说敌人中的弓箭手少说就有数十人,还不包括其他人。自己这次出门特意多带了些人手也不过五十人,二十人去了西城墙,二十人跟着自己来了东城墙,五人通知城中官吏与城卫军,还特地留了几个暗卫趁乱去各处求援,可是无论是海军营还是主城,离洛县快马加鞭也要大半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小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亮得晚,怕是天亮之前是等不到援军的。 “老王头,洛县城卫军共有几人?” “回郡主的话,在编百余人,能打的不超过十人。” “那武器都在何处,可有火器?” “东城墙这再往前百步有一座火炮,可是年久失修不知还能不能用,就算能用,也没有炮弹;至于□□,洛县不过几把,皆在知县府上。” 瑞阳的脸黑得像是锅底,她料到此战艰难,但没料到竟会如此困难,无可用之人也无趁手的兵器。 然事情总得一步步解决,她迅速冷静下来,道:“你们几个护卫马上找些柴,在城墙下架个火堆,然后把油烧热,定要滚烫的,再提些水来,老王头你给他们引个路,要快!另外几个人去把我马车里的炮弹运过来,剩下的人跟我走。” 待他们领命走后,她马上带着邵韶去查看火炮的情况。好消息是火炮虽久未使用,但仍是完好无损的;然坏消息是里面有一处生锈得厉害,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郡主,就算火炮可用,咱们的炮弹也未必能装得进啊。这三枚炮弹本就是我们在洛县事毕后,帮忙运往海军营的,适配得也是新式后发炮,这门火炮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护卫长摸了下城墙上的火炮,徒留了一手灰,可见已多少年没人碰过了。 “那又有什么旁的法子,虽说这会子海寇没啥动静,十有八九马上就得攻城,只能多个法子多条路。”瑞阳长叹口气,心中也是满满的不安。 邵韶看向城墙内侧忙活着的护卫,心中略有不忍地道:“可是起锅热油,这要是把滚烫的油浇在了人身上,岂不是将人活活烫死了!这也…太过……” 正在摸索火炮该如何启用的郡主,听到此话神情肃穆地答道:“邵韶,你该是有大志向的人,在我这你不过是屈才,不出两年圣上不提,我也会上折子好送你入军。战争,没有不残酷的,若是你对敌人心软,那就是让你自己的人去送死。” “洛县城中的百姓不无辜吗,他们凭什么受此磋难?海上航行的商贾不无辜吗,他们的命凭什么比海寇的命更轻?我就是要让这些杀人放火的罪人们,尝尝十八层地狱该受的火烹滚油之苦!对了,记得倒了油后,稍稍倒些水,能让他们将这滋味尝得更明白些。” 眼前人言罢就继续开始修整火炮,脸上已被灰蒙了几道,看着有些滑稽,可她的话却教日后的大初女将军头一回明白了,何教保家卫国的残忍。 “你们别聊了,他们好像抱着根巨大的木头来了,这是打算……他们要撞城门!”小丁有一特殊之才,他能在夜幕中如白昼般视物,因着这一才能,身手平平的他才在郡主府中站稳了脚跟。 话音刚落,一阵闷响从城门处传来,几人都感觉到了微微的抖动。 “不好,此处城门不甚牢固,经不得几回撞,油可滚了?”瑞阳连忙问道。 “郡主,让他们尝尝什么叫下油锅!” 绝境 两个侍卫半猫着腰,哼哧哼哧十分费力地将沸腾的油锅给抬上了城墙,时不时还有些油点子溅到他们身上,然为了不被海寇察觉,他们硬生生地忍下了这钻心的疼痛,没出半点声响。 “小丁,城下现在是如何情形?”瑞阳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也决定了该如何利用这锅滚油。 “回郡主的话,百丈外有一群人候着,看着得有三五百人。头先城下是二十余人抬着撞城木,可这木头实在太沉,他们才刚撞了一下就被木头压了一片。现在得有个四五十人往城门处跑来,估摸着抬完木头救出人,就得又来一遭了。”小丁目光如炬,将敌人的动向看得是一清二楚。 三五百人、数十人,这锅滚油看来能解决一成海寇就顶天了,毕竟是出其不意的招数,估摸着只能能成一回。 “小丁你时刻盯着,什么时候海寇排好阵形准备撞城门就给个信号;你们俩届时先倒半锅,看看情形,记着定要看准位置;其余所有人都躲在盾牌之下,切莫被弓箭伤着……”她将要紧事项快速地一一道来,争取不出半点疏漏。 “倒!”众人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小丁的声音,在听到他信号的瞬间,两个侍卫如神兵天降般立在了城墙之上,倾尽全力将一整锅滚油向外撒去。他二人一击之后立马回身,如其余所有人一般躲在了盾牌之下。 “明爷,不好!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眼尖的海盗大声地喊着,但已经晚了,不过刹那间,他们倒下的滚油已经落到了城门口: 惨叫声在瞬间响彻了云霄,那撕心裂肺的吼叫无不显示着他们剧烈的疼痛。可很快就有几个人叫不出声了,滚油从他们的头顶高处落下,正中了脑袋。几个呼吸间,头发变扭曲、发出了焦炭般的臭味,脸上与身上的皮肤都渐渐融化——从剧痛到昏迷、离世或许并没有这般遥远。 哪怕是前后离得稍远些的人,多多少少地也被沸腾的油淋了个正着。不少人瘫倒在地,四肢难以控制地抽动;还有人持续不断地喊叫,在地上翻滚着,以期减少些许疼痛;唯有伤得轻些或是颇为幸运未被伤着的人,头也不回地朝大部队狂奔而去,哪怕到了百丈外,仍是心有余悸地哆嗦着。 “给我放箭!装神弄鬼的伎俩罢了,整个洛县加起来能打的才几人,我们神威帮五百精锐今日都在此处,还怕他们?”被称为明爷的男人一声令下,弓箭如雨般射向了城墙之上,然并未得到半分动静的回应。城墙上安静得很,正如滚油被泼下之前般死寂,仿佛这人间地狱的场景并不是他们造成的。 明爷眼神很冷,他看着三十出头,精壮强悍,脸上两块刀疤也不知是何时落下的,为他添了几分沧桑与强硬。既然上来便是倒油,那便是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拿不出来,说明自己此前对洛县的判断并无差错,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守卫是个心狠的。 “既然跟地鼠似的又不敢冒头,那便再去撞门!刚刚去过的人就算了,除了弓箭手,前三排的六十人出列!”都已见到了前人的惨状,现下又让人去送死,便是日日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海盗也不敢向前。众人互相觑着彼此,没有一个人挪动步子。 笑话,做海盗便是为了以命搏钱,这明摆着去送死的任务,就算最后赚大发了,也是给别人做嫁衣。拿自己的命送旁人富贵,这等买卖谁人都不会做。 明爷看着贪生怕死的手下冷哼了两声,他知晓不用些手段是不得行了,“今日得的所有金银财宝,撞门的兄弟独得五成,我照原样拿一成,剩下的人按功劳分四成。若是今日谁出了事,抚恤金照往日添一倍!若是有那些个胆小怕事,败坏帮里风气的,我现在就砍了他的脑袋,以正帮规!”这话末尾的威胁已经溢于言表。 话音刚落,就有个带头高喊着“神威帮”就冲了出去,剩下的人犹豫了片刻也随他一道往城墙下狂奔而去。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首领都发话把大头给了他们,旁人又哪敢说些什么,毕竟这属实是富贵险中求。 第二批的海盗们刚到城下,见着的便是弟兄们骇人的样子:面目全非,身上的衣物也碎了个干净,甚至有人着了火翻滚在沙地中灭火,可遗体已然焦黄一片。还有些个有气息的已经发不出声了,见着来人只能努力伸出手,做出“救救我”的口型…… 自然是没人会搭理他们的,这些地上的弟兄对后来的海盗来说,不过是个需要避免的教训罢了。兄弟,呵,海寇之间谈何兄弟。 “郡主,底下又来了一批人,看样子足有五六十人,可还是用原先的法子?”小丁通过城墙的瞭望口时时刻刻地紧盯着城下的情形,稍有变动就及时禀报。 “还是倒滚油,不过这回先将盾牌举好,再行不迟,咱们绝不能少了一个人。不过这回,他们起了戒心,大约是带不走几个人了,你们就将油倒在撞城木上。”瑞阳这话说得教人心热,诸侍卫见着了方才的成果,现下对她也更心悦诚服了些。 就在小丁又一声信号发出,两面巨大的盾牌先行出现在了城墙之上,不过须臾间就又来了一波弓箭潮,但都被挡在了盾牌之外。两位侍卫抬着略降了些温的油锅,趁机又往下泼。 这一回撞城门的海盗们都学聪明了,指定了人从始至终地盯着城墙上的动静。于是在盾牌刚刚出现的时刻,他们也接收到了讯息,毫不犹豫地四散逃去。除了几个被撞城木压住的倒霉鬼,其余人都毫发无伤。 这几个海盗被巨木压得直接吐了血,就在奄奄一息之际还被高温的油浇了个遍,彻底没了气息。就在此时,他们也并未被城墙上的人放过,数只带着明火的弓箭射向了倒霉鬼的尸首。油见着了火,又碰上了棉衣——刹那间,尸首如油锅进了水般爆炸地燃了起来,火苗一窜丈高。 撞城木的一端包裹着锐利的铁片,但其余部位就是巨木罢了,木头被油浇了又接连碰上火源。可想而知,巨木也被燃着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城门,也将海盗们的脸色映衬得格外难看。 这般大的火势,就算用沙土去盖也无济于事了。就算灭了火又如何,一根被燃了许久的木头,脆生得紧,别说撞城门了,怕是抬起来就得断成几截了。 这一下明爷的脸色沉得能滴水,他料到了守卫可能会故技重施,便让弓箭手时刻准备着。可谁想到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撞城木本身,把它烧干净了,让海盗们拿什么再去打开这座城门!若是破不开城门,岂非是多少心血都白费了,还白白折进去那么多兄弟,这让神威帮该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那帮子倭人呢!不是说好四更天过半在城外集合,这都五更天多了,怎么还没见到他们!”明爷气得将手中的大刀□□进沙土地里,牙关紧闭,眼睛都要冒火了。 “回爷的话,他们正往这赶呢,刚得到信儿,已经在一里地外了。因着一架梯子的轮子坏了,修了一个时辰,这才晚了。”身旁一个小喽啰及时地将消息递了过来,这才让首领的怒气消了几分。 于是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对峙之中,双方均不敢轻举妄动,全都处于防备的状态,以应对对方的举措。 不过,瑞阳从未放下过半刻悬着的心,她深知援军未到就不可放松。这种场景她曾在幼时见过可怖百倍、千倍的,在梦中也无数次地尝试过去改变结局。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更改的,她能做的唯有把握当下。 “不好了,郡主,不好了!”小丁面色惨白,转头道:“我们的援军没来,他们的帮手到了……看样子来的人只比他们多,绝不比他们少,还带着……” “带着什么,你快说!” “火炮!“”飞云梯!”……海盗们汇合之后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远在百丈外的城墙上都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的声响,而这内容也让城墙上的守卫们心沉到了低谷。 这一变化让战局瞬时改了风向,瑞阳心知今日危矣。她从身上掏出了陈竺鹤送给她的后发枪,递给了邵韶,道:“后发枪府中一共有十支,今日加上这一支,咱们只带了三支。我瞧见你把你带着的枪给了阿紫,好让东西城墙都有后发枪,那我这一把就交由你来使用。” “让他们拿来的除了有新式炮弹外,还有我和先生一起设计的新式弹药,上面附加了麻痹的毒,就算没能一枪解决了敌人的性命,但凡是见了血,就能教他动弹不得。可这弹药唯有百颗,普通弹药也仅有二百余颗。统共四把□□,三百余颗弹药,就全部由你指挥了,我们的性命,就交由你手上了。” 百丈外,黑夜里,二十人对近千人,绝境莫过如此。 天亮了 这个夜是瑞阳经历过最为漫长的夜晚,但也好在仍是夜晚,皎月也被乌云遮掩着。城中的火已被扑灭,城墙上的火把也都熄了,敌人就算拿了千里镜,也瞧不清城墙上的动静。 将□□分配给了最为信任的属下后,邵韶再三叮嘱他们,定要珍惜弹药。分散在城墙各处的瞭望口,在漆黑的夜里极为隐蔽,哪怕是□□手将枪支架在此处,无论是远在百丈外的海盗,还是城下四散的逃兵,都察觉不出。 “咱们眼下一共二十二人、八把弓、四枚□□、一门火炮。我们四人在瞭望口用□□偷袭,”她环视着眼前的几个人,挑出了其中箭术好的八人,道:“你们几个在城墙上射箭吸引敌寇的注意力,剩下的人用盾牌护好他们。至于郡主,火炮便交给您了,我们之中唯有您向陈主簿学过火炮的构造与用法。” 邵韶迅速布置完策略筹划,众人也随之去往各处,准备应对敌军随时可能发起的攻袭。 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海盗们就驾着三架飞云梯往城墙而来。云梯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1】,可乘数人,架好梯子后十分牢固,城墙上的人根本无法将其推翻。然在最后头的云梯刚出三丈远就卡在了原地,许久都动弹不得。 “好像有座飞云梯坏了,只剩左右两架并驾齐驱,火油!飞云梯是木制的,咱们用之前毁了撞城木的法子,同样可以毁了飞云梯!”小丁仔细观察着战场上的动静,一拍脑门想到了诸人都忽略的事情。 好在烧滚油时还剩了不少,两个弓箭手毫不犹豫地扔了长弓,各抱了一桶生油准备云梯一到,待其还未架成之时就泼他个彻彻底底。 说时迟那时快,两家云梯已到了城墙之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天上猝然倒下的油浇了个正着。几个海盗十分晦气的痛骂声不绝于耳,然说了些什么城墙上没一个人能听得明白。他们也并不顾着这些叫骂,而是将盾牌横成了一长条,好避着远处海盗的弓箭,再趁机将燃着的弓箭不断地向云梯处射去。 城下的援军这才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仓皇地用武士刀来挡“火”箭,一时之间,也教他们劈掉了绝大多数的箭矢。可在他们忙着抵挡弓箭时,不知从城墙何处直接掉下了个颇大的火把,正巧砸到了一个海盗的脑袋上。高处坠落的冲力直接将人送了归西,还燃着了他身上的衣物,顺带着将此处的云梯也点着了。 有了生油的助力,加上云梯本身便是易燃的木头,风一吹便成了熊熊烈火之势。只剩下最后一架云梯,为了保住它,远处的海盗们皆坐不住了,数百人齐奔而来。 见势邵韶便知这架云梯是难以毁除了,这般多的人来挡他们的“火”箭,属实难以得逞。“弓箭手回,盾牌上,□□手上!”她毫不犹豫地改换了作战方式,以保全众人。 “不好,他们将卡住的云梯直接搬了过来,虽然慢些,但一刻钟内定能到达城下!”小丁随即又道了个坏消息,可还没等他蹙完眉,便发现了更危急之事,“火炮!他们在调试火炮了!” 若说飞云梯还是弓箭与□□能勉力防御的,那火炮便是众人无力相抗衡的——能与之相抗衡的唯有另一座火炮。 瑞阳只是个半路出家的,洛县城墙上的火炮她甚至看不出是何型号的。虽说勉强知晓该如何操纵这门火炮,可究竟能不能将炮弹射出去,该如何确定炮弹发射的位置,她的心里也没底。 “若是郡主信得过我老王头,不如让我来吧。这门火炮年久失修,最多也就只能发射一枚炮弹了,老汉我从前是在圣上麾下干过火炮兵的,那时候的火炮都是这样式的!”一直默默服从命令的老汉忽地自请操控火炮。 “那可是太好了,不过王老您方才怎得不说,让我这个半吊子在此处瞎胡闹。您说只能发射一枚炮弹,这是为何?”有了老手相助,瑞阳长舒了口气,可不明白为何这门火炮看上去十分完好,却这般没用。 老汉拍了拍炮筒,解释道:“头几年这门火炮我早就摸了个遍,这家伙跟老汉我一样,外头看着是完好无缺,可里头有不少地方已经锈住了。若是用适配的炮弹,或许还能多来两回,可如今唯有其他样式火炮的炮弹,也就够撑住一回了。” “别聊了,他们的火炮开始转向了,就要冲我们发射了!”小丁急切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你们都散开,离远些,火炮的灰大等会迷了你们眼睛。”待旁人依言散开了,老汉才行云流水般地装弹、将火炮对准了地方火炮所在的位置、点燃引线……一气呵成之下还速度极快,赶在了对方发射之前,将炮弹击中了对方的火炮。 砰然巨响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现了不止一回:最先炸裂开来的竟是城墙之上的洛县火炮,猛然炸裂开来,引起烟雾一片,所在处的城墙都被炸出了一个小缺口;新式炮弹的威力极大,敌方的火炮被炸得四分五裂,还顺带着将附近所有的海盗都炸飞了出去,□□声、痛呼声不绝如缕。 点燃引线后未能及时躲开的老汉,浑身上下都是被炸出的伤口,血流得瑞阳怎么按都止不住:这按住了,那边又流了出来。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淌着,扶着他的上半身,手一直在颤抖:“撑住,王老一定要撑住,等到援军来了,咱们就能有大夫了,一定要撑住啊!” 然他却只是无力地略笑了笑,气若游丝地道:“我…我早就…知道,它和我…一样,一样没用,可我尽……”话都没能说完,他的手就软软地搭在了郡主身上,只是眼眸还朝着敌军所在的位置——一动不动。 瑞阳大恸,可并没有时间给她痛哭流涕,“郡主,飞云梯来了!” 两架飞云梯已被海盗们架靠在了城墙上,已有人准备开始攀爬,还没等他起步,就已被瞭望口的□□手击中了,只见他身子一软就掉落在沙地上。然海盗们好似没看见一般,继续朝着梯子向上攀登着。 为了防远处与城下的弓箭手,盾牌一直未能放下,自也没有位置给城墙上的弓箭手。旧□□发射弹药太过繁琐,每发射一枚弹药就需二十个呼吸,这功夫都足够海盗爬上一半的梯子了;后发枪倒是神速,可是只有一把。 数百名海盗在城下严阵以待,每座梯子周围都挤满了人,刚解决一人就会有新的数人准备向上攀爬——弹药已经过半了,可城下的人似乎并没有减少多少。 终于在众人不备之时,有海盗从云梯处攀上了城墙,干着急的弓箭手总算是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各自提着趁手的武器就开始搏斗了。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就算他们只是粗通武艺,不敌郡主府侍卫们,可人数相差实在是太多了。□□手也自然就没有功夫安心射击——弹药也快尽了。 似乎到了弹尽粮绝的绝境,弹药所剩无几,海盗却近在咫尺。他们凶狠至极,用的皆是不要命的打法,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瑞阳一直被侍卫们护在中心,她不会搏斗之术,便拿起了弓箭伺机偷袭,身上的暗器也都一一发射了出去。可随着受伤的侍卫越来越多,战力也就随之下降,更是加剧了此刻的危机。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天边出现了第一道鱼肚白——天总算是亮了。 忽然城中有人冲上了城墙,几人人手一把后发枪,枪法极准地朝海盗们一一射去,霎时间形势立变。海盗们哪里见过这种火器,虽不是连发也已经相差无几,一枪便是一条命,就算打不中要害也能教人瞬间倒地。 以命换命的打法在后发枪面前毫无作用,隔了十数丈的距离都能瞬间被击倒在地,根本连□□手的边都摸不着。海盗们见状纷纷顺着飞云梯,又想往下逃命,可是城下的人不知情形,都正在攀上来,一时之间云梯上堵满了人。 “拿着,像我们之前练的那样。”熟悉至极的声音教瑞阳悬了半夜的心,轻轻巧巧地放下了,在他身边总是能感觉到安心。她便依照着旧时练习的样子,快、准、狠地朝正在混乱中的海盗们射去。 陈竺鹤给每人发了一把后发枪,配的皆是带有麻痹功效的弹药,伤了的人以此自卫,还周全的人上阵杀敌,好不畅快!不出一炷香功夫,城墙上就再也没有能站着的敌寇了。 就在几人到达支援的两刻钟后,海军营的大批援兵也都赶到了洛县城外。刚一听到动静,海盗们就四散逃窜开来,在秦源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改换了队形好追击这些匪寇。之后的事情有援兵们操心,生死关头一夜的众人已再无体力了,都瘫坐在城墙之上,动弹不得。 “可伤着了?”陈主簿从腰间取出了块手帕,细细地为瑞阳擦拭着她脸上的脏乱痕迹,指着她衣裳上的血迹,十分担心地问道。 她微微地摇头,有些脱力地靠在了他肩上,满怀恸意地道:“这是英烈留给我的印记,他救了全城的百姓,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也救了全城的百姓,今夜实在是辛苦了。” 【1】源自杜佑《通典·兵十三》 缱绻相依 温暖、平和,素日里最为熟悉的环境,在昨夜彻夜的殚精竭虑之后,显得是如此珍贵。瑞阳睡得很沉,虽有数次略有迷糊醒来之意,但都又重新入了眠,直到腹中饥饿过甚才悠悠醒转。 “终于醒了……”靠在卧榻浅眠的陈竺鹤一感受到她的动静,也很快清醒了过来,只是声音之中仍带着些困意。 “你怎么靠在这睡?”声音一出口才觉着喉咙干涩难忍,她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看见桌上的茶水就想起身下床去饮。小道士先生却眼疾手快地将人又按回了被窝中,先是替她取来外袄子披上,才又从隔间的屋中,取来一直用暖碳温着的热汤,好让她填填肚子。 看着屋中点着的几支蜡烛和屋外的夜色,瑞阳觉着有些睡过了头,怎得有种分不清白天黑夜之感。“眼下是何时辰了,怎得天全黑了,我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城墙上来到这的……这是哪啊?” 睡懵了的人属实有些可爱,陈竺鹤眼角带笑地替她拢了拢垂下的发丝,一一地答道:“我隐约听到打更的人敲了是五更天的梆子,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你这一睡就快是一整天,我都怕你出什么事了!这里还是洛县的客栈,你之前包下的那间窗户坏了老灌风,掌柜的就给你换了这间。” “本来在城墙上你只是靠着我休憩,可谁知再唤你就没有应声了,虽说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可怎么都唤不醒,这可把我吓坏了。连忙将你带来了客栈以后,邵护卫长替你细细瞧过,确实没有厉害的外伤,我又给你把了脉,脉象倒也算平稳。她猜测是你今夜太过费神,又逢英烈献身之大恸,一时体力不支才昏睡过去的,我便一直在你身侧守着。” 冬日里的夜自是寒得紧,吹了一晚上的凉风,悬了一夜的心,一切的一切都在尘埃落定之时一齐爆发了出来。瑞阳的身子本就有些弱,容易害伤风头疼一类的小病小灾,又逢今夜之巨变,只是劳累过度昏睡了一日,并无旁的不适已是大幸。 “那今日真是教先生挂心了,下回定给你补上吃喝玩乐一整日、烦恼全无的戏耍之旅,如何?”她饮尽了温热的甜羹,身上也多了三分气力,竟都有力气开始调笑人家了。 陈竺鹤接过了她手中的碗碟放置到一旁,又将被子往她身上掖了掖,方道:“小祖宗,都依你!不过你怎得还管我叫先生,之前见不着面只能写信,回回信里抬头皆是小道长,后来见了面次次唤我先生,怎得?咱们瑞阳郡主是不是从未放肆过,就好这口为世俗所不容的禁忌之恋?” “哪有,莫乱讲,不然我可要上衙门告你去,就…就说海军营的陈少监毁我名誉、伤我风评,看丁知府会不会打你的板子!”被逗笑了的袁小佑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就留了一双杏眼在外,忽闪忽闪地盯着人家,嘴上倒是说着威胁之语,可是不带半分强硬,一瞧便知在忽悠人。 “看来真真是好全了,都开始有法子要治我了,”说着他做了个求饶之举,“还请郡主大人饶过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可切莫让知府大人打我的板子,要是把我打坏了,得有多少娘子该心疼了!” 瑞阳做捻须状,学起了知府老爷的语气:“该打!你这郎君好不害臊,竟空口白牙诽了娘子们对你痴心一片,属实是该打!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说别的娘子心疼自然是胡说,可我若真被军法伺候了,你可会心疼?”陈竺鹤眸子十分清亮,带着十足的期盼之意,一瞬不错目地注视着她。 听了这话,郡主感觉着有些许不对劲,他似乎并非在说玩笑话,忙从被褥中探出了半个身子,牵着他的衣袖,问道:“怎么回事?你一向不会惹事,怎得会犯了军规,到了要军法处置的地步?” “你心疼我便好,就算是被打上几板子我也甘之如饴。你派来的暗卫是前后脚到的,最先到的那个便是平日里总给你我送信的那个,我一听此事,急得也没来得及报备,就将匠部里刚制好的一批后发枪给顺来洛县了。眼下…匠部里怕是已经发觉少了这些个枪支了,回去也免不了一顿责罚。”边说着他又便把人塞回了被窝之中,生怕她又冻着半分。 一听是为了自己,瑞阳开始也有几分自责之意,可转念一想,此事自己属实没有半分过失,何必多揽过错上身。“可你不是少监吗,整个火器营都以你为首,带走后发枪也是为了支援被围攻的城池,听着也没有半分过错,反而是有功呀。” 陈竺鹤微微摇头,道:“功是功,过是过,在军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有功当赏,有错也当罚。再说此次救下洛县的头份功劳当属你瑞阳郡主袁佑,从前我只知你聪慧,可没相当你竟还有如此有勇有谋、胆识过人的一面,从未上过战场却能临危不惧,真心让我们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了。” “夸奖我的话自然是爱听的,日后也要多讲些,最好把我讲得飘飘然。不过这不是我头回在战场上了,六岁那年,文城一战时我便在那。阿娘将我藏进城墙中提前设好的机关,又告诉我若非她来接我,定不要出丁点声音。我听了一整日的厮杀声,怕了一整日,直到外头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才敢开始解开这机关。” “当我走出城墙的机关之时,我才明白为何没有动静了:城墙之上已然没有几个站着的人了,满地的尸体我连走路的缝隙都寻不见,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尸身上,去寻我爹娘。” “可是最终我也没见着他们最后一面,在我出来之前,我娘因失血过多而亡,我爹因悲恸过度、心脉断绝,殉情而死。”她面容平静地将自己的伤疤撕了开来。 所说知晓先临安王与王妃是为国为民、战死沙场,可他从前并不知晓瑞阳竟人就在文城,也不知晓她爹娘竟算是殉情走在了同一日。难怪她对成亲如此抵触,怕也是父母之死的阴霾迟迟难以散去。 “所以你是怕自己,像王爷对王妃如此情根深种一般爱上一人,若是因故永远失去了他,也会行如此决绝之事吗?”陈竺鹤面带关切地问道。 因过于惊愕,她睁大了双眼,没有料到竟有人猜到了她多年来最为恐惧之处。“你是如何知晓的?我不过只是讲了文城一事,你怎么……” 话方讲了一半,他已经轻吻上她的唇角,轻柔而缓和。过了初时的讶然,二人皆合上了眸子,沉浸在这个缱绻的吻中。 “若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没那么盼着你再情深些了,无论我们日后遇见了何事,活着,才是第一要紧的,旁的什么都比不上这一条。”陈竺鹤略离远些,凝视着眼前人,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你可一定得应下,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瑞阳被他一脸严肃地说着的话给逗笑了,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好好好,我的好先生,先生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学生怎么敢不听!可你也得记着,今日之言无论是我还是你,都得如此,可好?” 自是应下,他瞧见天上又翻了鱼肚白,才觉着自己还有些困倦之意,“那我去隔间的榻上躺会,你不若再睡会儿?”得到她实在是睡够了的答案后,也不强求,“那你自个儿打发打发时辰,等辰时过后咱们再去用早膳。” 客栈自是休憩的场所,可县衙门的大牢之中,就没那么多好运留给这些个海寇了。秦源带着海军营的将士横扫了这群乌合之众,因考虑海军营仍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途,为保证万全,他便将海寇头子全都就地押在了洛县大牢,剩余的那些个小喽啰让李副将带回了海军营。 “别给我装听不懂官话,明爷是吧,我也不是头回听你的名号了,自是知晓你是会讲官话的,还不老实交待!你们究竟为什么盯上了洛县,还和倭人合作?”大半日前还在弟兄中风光无限的明爷,现下已被铁索捆在十字木枷之上,动弹不得。 “我呸!”他丝毫不惧地冲秦源吐了口痰,得到了毫不留情的一下盐水鞭,盐分渗进伤口之中教人痛不欲生,他面容扭曲地忍下这股剧痛,额上不时滴落下几滴汗水。 “呵,你们海军营什么时候还招小白脸了,长得倒是俊俏,也不知是被走过多少回后门了吧!哈哈哈……”忍过这阵疼痛之后,他还装作没事人一般说着各种难听的话。 这种话秦将军早就听得多了,作为回击他也只是又给了一鞭。“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每多说一句废话,本将军就赏你一鞭,咱们看看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鞭子舞得更快。” “听闻你被赶出夷州了,你这个前朝遗民?” 前朝遗民 “既然你小子知道我是大孟的子民,就该知道我是不会听什么劳什子大初走狗的话。我呸,还好意思叫大初,初乃伊始,你们也配?”明爷虽然挨了数鞭,伤口的血迹渐渐渗出,染红了他的衣裳,可仍是中气十足地骂着,毫不见半分服软。 倒也算是个汉子,起码够能忍,秦源在心底默默评价道,也意识到此人靠严刑拷打是不会吐露实话的。“别装得自己是个忠贞之士了,这话也就骗骗你自己,谁家忠君爱国、仁义道德之士跑去做海寇?就放在前朝的时候,你也是吃百姓肉、饮百姓血的蛀虫罢了。” 这话成功让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眼睛里淬了毒一般地直勾勾盯着面前人,“可现在我能让你们大初的子民不好过,便也算是对得起大孟了!” “说句旁人不敢讲的实话,无论上头的龙椅坐的是谁,这万千百姓都是一样的,祖祖辈辈繁衍至今。让百姓不好过便是对得起前朝?也是,毕竟最让黎民苍生遭罪的不就是前朝的皇帝,你也是有样学样。不过莫忘了,末帝残暴无度的下场便是被活烹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秦源细细地擦拭着长鞭上的血迹,状似无意地念叨着了几句,可偏偏就是这几句话教明爷彻底怒火中烧了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般称呼他!我们大孟千秋万代,怎会有灭亡的那一日!” 千秋万代?秦将军的眼神似箭般注视着眼前人,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要紧的信息,但不知是否只是这个海盗头子的春秋大梦,便有意试探道:“不光末帝被活活烧死,我记着他的一众儿女都未能逃得了一死,还千秋万代,早就断了根儿了!别告诉本将军,你打算从不知什么犄角旮旯之处,翻出个早就出了五服的傀儡?当真是好笑至极!” “你懂什么!我们大孟可是有.......”说到此处,明爷瞬间反应过来了他的用意,于是咬紧牙关,任他再如何试探,都死活不肯再说半个字。 僵持了小半个时辰,秦源也有些不耐了,便又坐回到了椅子上,“行吧,反正神威帮已经被赶出夷州,眼下又被海军营给一锅端了,本将军也算是立了大功。再加上这数百个倭寇,东海也能平静些时日了。你就安心在牢里呆着,海寇从不用等到秋后问斩,不出一月,你的人头必定落地,除非......” 见用性命相威胁这个海盗头子都不松半分口,将军也就不再多言了,按下机关让十字架向上升了一尺。原先明爷的脚能触地,现在他便只能在空中扑腾了。 “别白费劲乱晃了,眼下就只能靠你的一双胳膊,勉力撑着全身的重量。你越折腾,体力越早耗尽,这双胳膊勒上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开始麻木;两刻钟后你会觉着感受不到双手的存在;一个时辰后,这两只胳膊就彻底坏死,只得锯掉了。若你再不说,那便将人倒过来,好让你再丢了一双腿。” “禽兽,你就是个禽兽!” “我可从未说过我是良善之人,大约是这幅容貌生得实在是好,教你误以为我是好郎君了——你可曾听说过凌羽卫 ?” 在百姓中凌羽卫虽然凶残名声也有些,但到底还是雷厉风行、武艺卓绝的好名声更多些。唯有他们要对付的这些个恶棍们方知晓,究竟他们有多少折磨人的法子。除了打几鞭子、几板子这些个寻常法子外,凌羽卫的人最擅用看不出的法子教人生不如死。 正如秦源要对明爷用的这一招,他不动声色地没碰他半个指头,待他胳膊坏死之后,为防止上肢坏死后的毒素进入人体,便只能找大夫将他截肢,算起来也称得上是帮了犯人一把,救了他一命。 “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你应该知道有些事,老子是绝不会透露半分的!哪怕死!”嘴倒还是很硬,可话里话外都已经服了软,双手传来的麻痹感时刻教他充满了恐惧。 秦将军的手一直搭在机关之上,似乎时刻就要放他下来。“那便说说这群倭人是哪来的,还有你们为什么被赶出夷州,现下是何人占了这座岛?” 明爷倒是很痛快地将这些倭人的来历给倒了个干净,“这群倭人是打输了,从东瀛跑来夷州的。还有我们神威帮没有被赶出夷州,只是两帮将夷州一分为二、共同治理罢了。他们人是不多,可武器比我们强出不少,什么□□、火炮、乘云梯,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这话头一开他就收不住了,絮絮叨叨大半日,这天都亮堂堂的了,还没念完对这群倭人的看不上。秦源听得都有些困了,知道今日从他口中挖不出什么了,就摆摆手让他住嘴了,但心底却知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在他审讯之前,李副将暗中递了个消息进来,在被炸飞了的火炮碎片之上,找到了火器营的印记,而乘云梯上也有未被抹干净的镇北军标记;再加上明爷这个海盗头子有意提到,不知这群倭人是从何处得到的各式武器。桩桩件件,无不引导着他秦家有里通外贼之嫌。 这可是镇北王府秦家,站在抗击外敌前线数十年如一日的秦家,这怎么可能!秦源直觉是有人在刻意陷害秦家,为的就是离间镇北王府与皇家之间的信任。镇北军三十万将士,占了大初的三成兵力,若鹬蚌相争,那必定是渔翁得利——谁人是这个渔翁呢? 明爷的半句“我们大孟可是有”,在此时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若是前朝旻王一脉真的还在呢?旻王失踪时已四十有余,纵情声色之下大约是活不到今日。可他子嗣众多,又逢乱世难以一一厘清诸人下场,这也就成了圣上至今的一处心头病。 东瀛,夷州,燕北,这三处究竟有何联系? 才过了一日光景,洛县城内已然有序了起来,好在阿赤他们及时通知了县衙与城卫军的人,虽说在守城方面未帮上什么忙,可好歹将城中的琐事都一一料理好了。现下,城里已有讨生计的小摊贩开始做生意了。 过了辰时,小憩的陈竺鹤也按时醒了,怕瑞阳饿坏了身子,紧忙着就待她出来寻觅饮食了。好在客栈不远处就有个摊子,二人各点了碗粉干与馄饨就开始用早膳了。 “粉干?这是何物,从前从未听说过。”作为北方人的陈少监头回见识这种食物,很是好奇地左看右看。 “这是安平府的特产,是用米做的粉,味道与别处的米面都不同,你也尝尝!”说着她又向摊主要了个小碗,分了几口粉干出去好让他能尝尝鲜。 边用膳,瑞阳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之前敌寇来攻城,东西城墙都未放过,你和他们几个暗卫是怎么躲过众人的视线,溜进城内的?” “其实说来也容易,虽说这些年洛县一直太太平平,可早在前朝初期的时候,就时常有海寇来骚扰洛县及周边城池。为了能保住城中百姓的性命,前朝就有位知县做主,修了从官衙到城外的密道,果真救过一回百姓。可后来洛县港口废弃后愈发贫困了,海寇就也不来此处了,都去寻富饶的地方打家劫舍,这条密道也就此荒废了。” “可这安平府的前知府是个顶怕死的,他不知从何处翻到洛县的密道的消息,生怕自己哪天在洛县时碰上海寇,就偷偷地又将密道修缮了起来。暗卫从知县处知晓此事后,就从密道逃了出去寻海军营救援,我也就跟着他们又从密道进来好支援你一二。” 在密道中时,陈竺鹤也有些奇怪,怎么洛县这般穷苦的地方,还能修的起密道。还是一个暗卫边狂奔边将来龙去脉说了个遍,能在飞奔的过程中,脸不红、心不跳地八卦,这也让咱们少监大人对他佩服不已。 “那这就奇怪了,依你所言,自洛县港口荒废后,海寇就再未来过,怎得前日就又来偷袭了呢?虽说安平府眼下有些起色,可洛县的港口一日未开,此处就难以再度兴盛。况且这次似乎是两拨人合作攻城,他们究竟是为何?”瑞阳蹙眉,心中千万个不解,不知洛县究竟为何又引得海盗的关注。 陈竺鹤敲了敲桌子,“还是快些用膳吧,这些事情你先等秦将军审讯完,再去问他不就有了答案,咱们二人在此处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无济于事的。可是若你再不吃,你这碗中的粉干可就要没有汤汤水水了,我记着你是爱喝面汤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这回咱们见面你怎得这般罗嗦,好似我大伯母一般。她老人家从前就是这般念我的,说起来也有一年多没再见了,我上的请安折子也都没能递到她面前,也不知她这些时日可好......”谈及皇后,她的神色有些惆怅,毕竟是真心待她好过的长辈,就这般断了联系,也着实教人心中有些难过。 见她这副样子,陈先生又有些迟疑了,他本想开口的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平白教她又添神伤:罢了,反正这回能好好陪她些时日,调职的事情......就日后再说吧。 前朝王室 二人用完膳后,又在附近酒楼中买了些吃食,让伙计们一齐带去县衙。府衙中的一众人等,都已忙活一日一夜了,至今也没工夫好好吃上一顿,瑞阳想着总得好好犒劳他们一番。 官府中,秦源刚审完了海盗头子,眉头紧蹙,发丝略带凌乱,身上还带着些许溅到的血迹,看着比平日里更狠厉些。见着来人,颇为关切地问道:“听闻你昨日在城墙上晕厥了,怎得不好好在客栈休息,这等小事让陈少监代劳不就成了,我瞧他这样子也很是乐意的。” “只是提心吊胆太久了,人有些脱力,并无大碍,睡了一整日就好全了,哪里这般娇弱,什么都让他去了。再说我怎得比得上你们劳苦功高,刚将这群海寇打了个落花流水,还得费时费力一一提审。这不,从城中最好的酒楼里买的席面,人人有份!”她指了指身后数桌酒菜,让一群饿狼们馋地直流口水。 知县和衙内的官吏们好生谢过郡主后,就一道奔去用饭,这一场祸事教他们饿上了一整日,这会子一时也顾不上什么上峰下属,皆同桌而坐。可海军营里秦源的部下们,还都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后,虽说眼眸里均在放光,可身子皆一动不动。 “别愣着了,再不去吃席面,饭菜可就都被官府的人给抢完了。”得到将军一声令下,将士们俱眉开眼笑地小跑着去用膳了。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陈竺鹤手中还提了个食盒,他举到秦将军面前,道:“不若赏个面子,咱们去寻个地方坐下来一道尝尝鲜?”没等到面前人回应,他就又加了一句,“这些可都是她亲自挑的,说是唯有安平府的地界上能尝到的美食,特地带来给你的。” 秦源看了瑞阳一眼,还是并未接话,然直接转了身往官府给他辟的屋子走去。二人自然一齐跟上,其实他们刚用过膳,只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清净地方谈上一谈。 “此次海寇袭城疑点颇多,这头一条便是他们的身份。前几日便有倭人伪装成倭商进入洛县,他们的身份文牒是哪来的?袭城那日,是先后来了两波海寇:第一波说的是官话,手头除了弓箭便是撞城木;第二波大约也是倭人,不仅有□□火炮,甚至还弄到了乘云梯。为何他们会合作,还是分了先后的,倭寇的火器与云梯又是从何而来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的秦将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思忖再三后,将脑海中审讯得来的证词整理了一番,答道:“说官话的这波海寇是神威帮的人,领头的外号叫明爷,这些人的老巢在夷州,大多是前朝躲避战乱逃去夷州的遗民及后代,还有些是走投无路加入海盗帮的。他们以前朝遗民自居,成日里骚扰沿海城池,教人心烦。” “而那些倭寇则是自东瀛而来的,据这个明爷交代,说是他们在东瀛被旁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把自个儿的地盘都给丢了,这才带着残兵和武器一路南逃到了夷州。两帮好生打了许久,一边人多,一边武器凶,最后也没分出个胜负,就各自划了一半的地界互不打扰。” 可若是真的互不打扰,又怎会合作一齐攻城呢?瑞阳又问道:“我们也跟洛县百姓打听过,已有至少十五年未曾有海寇来洛县打家劫舍了,为何偏偏是如今呢?而且这两帮海寇方大打出手,神威帮还被割让了半数地盘,怎得就放得下面子和倭寇一道,来攻打洛县这个并不富庶的小城?” 这点也是秦源很是头痛的,明爷后来虽说痛快交代,可咬死了是夷州荒年,他们只得来此处抢些金银细软。如今谁人不知宁波府、福州府港口兴盛,再加上个自古富庶的杭州府,若想劫掠财宝,再如何也轮不到穷苦的洛县。来此处废了这般多人力与武器,能夺到的金银加一块也未必填的上这份成本。 见他迟迟未答,郡主大约也明白此事还未审讯到分晓,迟疑了半刻还是提了,“我们在城墙上伏击乘云梯上的海寇时,眼尖的小丁......瞧见了梯子上被磨去大半的印记,他虽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但凭着印象画了下来,让先生交给我,我看着像是......” “像是镇北军的标识对吧,李副将已将此事禀告给我了,我......”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将目光放到了她身旁人的身上,审视的眼神表明了十足的不信任。 “秦将军何必这般盯着我看,好歹我如今也是海军营的少监,只比你低上半个品阶,此事又是海军营所辖,怎得你听得,我就听不得了?”二人自一年前饮酒之后,就互相瞧对方不顺眼,虽说不至于使绊子,但别苗头是少不了的。 然陈竺鹤也并非不知此事的严重性,倭寇手中有带有镇北军印记的乘云梯,说得严重些可是有通敌之嫌!此事非同小可,然在座几人也不愿相信守卫边疆数十载的镇北军,竟出了这般人。 “不光如此,袁佑你们击毁的火炮碎片上,还寻见了火器营的标志!” “这怎么可能?” 虽说浙闽海军如今也有了火器营,可平日里大家提到“火器营”三字指的仍还是守备军的火器营。那里所出的各式火器皆会标上特殊印记,且只供守备军与御林军所用,若是交由边军用的火器,标的则是各地边军的印记。火炮碎片上有火器营的标记,这也就意味着这门火炮是从京城流出去的。 京城的火炮、镇北军的乘云梯究竟是如何到了东瀛的倭寇手中?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疑问。 “神威帮里除了那个明爷还知道些东西外,别的都是小喽啰,一问三不知。眼下就等海军营里的翻译到后,再行审讯那些个倭寇,不过照往日来看,这群人宁愿切腹都不愿背叛,估计也是无用功。”秦源已无心用饭了,长吁短叹了好一会,也没见桌上的饭菜少了半分。 不过很快,他又想起了那个海盗头子说了半截的话,“那个明爷口口声声说着大孟千秋万代,我有意试探他,便道旻王及其子息都被屠了个干净,五服外的不作数,结果他下意识想反驳我,又反应过来后,再不说半个字。若非......旻王真有儿女尚在人世?” 瑞阳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无非是两种可能,第一是这明爷被蒙骗了,那人是个假冒的;这第二便正如你所言,这畜生仍有后代在人世,且这人定为个男子。总之,约莫是有个人在背后的,只是不知在夷州,还是——东瀛。” “这是为何?若他只是想复兴前朝呢,毕竟神威帮中大多是前朝遗民,有此夙愿也不足以为奇。更何况为何定是个男子,旻王子嗣众多,留下个女儿也未可知。”陈竺鹤也觉着铭爷的话有些可疑,然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 本如寒冰般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她很是耐心地解释道:“无论是招摇撞骗还是真有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存在,前朝遗民也算有个盼头。否则,这群人就算真有能力推翻了大初,又寻谁来做皇帝呢,就算编也得编出来个血脉极近的身份,又有谁人能比儿女众多的旻王更为合适。” “另外为何我言必定是个男子,只因前朝与我朝不同,虽说皆是立嫡立长,可前朝传位是不将公主们算进排序的,前朝遗民自然也抱着此般想法。” 众人均没料到,一次海盗袭城竟能牵扯出这般多的事情,究竟真相如何,眼下未可知。但此次交谈属实让秦源多了些审讯的方向,或许能多问出些机密也未可知。 “今日也多谢你们了,下回佑儿你来海军营,我这个做表兄的,自然也得请你好好逛逛福州府。”他起身送二人回客栈,很是亲昵地称呼道。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他唤佑儿,瑞阳有些不适应,不自觉地缩了缩肩,“秦源你好好说话,平白无故怎得学起大伯母他们,好好的郎君老气横秋的,又不是年过不惑了。” 被损了的秦源也不生她的气,而是把气头撒在了陈竺鹤身上,他带了三分挑衅地道:“不知陈少监何时启程燕北啊,本来我这个燕北人自得好生跟你道来特色饮食,可你也知我当下属实太忙,也抽不出这一时半会的功夫,不如还是让袁佑给你讲讲。”言罢,就转身走人,将“战场”留给二人。 确定秦将军已走远以后,瑞阳怒气冲冲地直视着眼前人,道:“若不是秦源有意提及,你打算何时告诉我你要去燕北?你为何要去,要去多久,此番过后还回不回来,为何不直言以告!”越问,越带三分伤,这般重要之事他竟没打算说一声吗? “都是我的不是,我想着现在可以多陪你些时日,待要走了再告诉你不迟,省的这些时日你难过,真的并非想瞒着你。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一一告诉你,日后也再不自作主张,可好?” 杜国公案 “那你先得说明白为何要去燕北,你来浙闽海军刚过一个年头,就算是要调职也起码是三年一换,这究竟是为何?”瑞阳有些困惑,按理说大初官员三年一变动,先生又已升至少监,掌管海军火器营,怎得会说走便走。 陈竺鹤向前迈了一步,顺着衣袖将她的手轻轻握住,慢声细语地道:“你可还记得洪少监?”见她有些迟疑,便补充道:“当初你激他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之事,这才过了一年多就忘了?” “他不是被降职了吗,不过他一个主簿,在镇北军的火器部,应当也是头一份的官衔了,不过此事与他又何干?”她不知为何此时先生为何要提起一个旧人。 当前将人哄回来方要紧,他自然不卖关子,“洪主簿其实也是可怜人,寡母含辛茹苦将他带大,若非从前王司监提拔了他一回,他这脾性怕是一世都出不了头。” “这个冬日,京城风雪交加,他母亲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他便上书辞官丁忧,准备带着母亲的骸骨回乡。也正因如此,圣上准备将我调去燕北,筹划为镇北军建火器营一事,毕竟在浙闽海军我已做成过一回。” 这般看来确实是事出突然,瑞阳也无话可说,然二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虽因平日里各自事务繁忙未能日日相见,可往来书信还是频繁得紧。“那你不得早日启程,怎么还道能好生陪我些时日。” “你可莫忘了我去燕北,浙闽海军自然也得来新人,我需得等到京城火器营的薛少监赶到,这才能再往燕北去。此次我自可借秦大将军的大旗,在安平府待上些日子,不过算算日子,约莫也就半月我就得启程了。” 若是秦源知晓陈竺鹤的打算,定是会气得吐血,抢了他的心上人不算,还要借他的名义花前月下,这教他如何能忍!不过好在他现今满脑子都是海寇案,也没工夫管这两人是否深情厚谊。 “等等,你方才道镇北军要建火器营?”“正是,可有何处不妥?” 海寇案中,出现了带有镇北军标识的乘云梯,又有火器营流出来的火炮,本就让人怀疑,镇北军与守备军中是否出现了内鬼。便是前后脚的功夫,镇北军又要扩充火器部成火器营,怎么想都教人觉着太过巧合了。 “此事,你可知是如同海军一般,为圣上的意思,还是镇北军那边.......”瑞阳略带些迟疑地问道,她只是隐隐中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话教素来敏锐的陈竺鹤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头,“守备军改制后,圣上这才掌控了军队上下,便拿海军做试点建了大初第二个的火器营。这一年来的人力、物力花费不知何几,难怪连着开了数处港口。虽说我也不知此事是圣上的意思,还是镇北军所争取到的,但如今京城的火器营,怕是很难再会有火炮外流了。” 守备军改制一事的起源,正是因着瑞阳在朝堂之上,将杜国公与王司监勾连私造火器一事捅出。此事之后,世家与皇族之间的争斗便难以完全藏在水下了,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谋划盘算。 未等杜国公在府内惶恐几日,圣上的亲信军凌羽卫,就将国公府上下给围了个彻彻底底。正使在国公府正门处,当着百姓的面细数了杜国公十大罪状,其中便包括“私造火器”这条罪过。然凌羽卫并未将人带到自己的大牢之中,而是如同前些时日的郡主一般,带着几个犯人游街送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本就掌管刑狱,此事也正在其职责范畴之内,只是大理寺卿得了消息后借病不出,凌羽卫又带着人堵在大理寺外,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当日在朝堂之上直言的大理寺少卿甄明出面,将此案收归至大理寺中才当算。此后,大理寺上下皆吃住在衙内办案,一应外务皆由凌羽卫接管。 此等非常规之事自然教众人议论纷纷,大理寺的外务怎可由凌羽卫来执行,岂非是不同部门之间乱了章法!一时之间,朝中御史不断上书,但都不敢直接参凌羽卫,毕竟其皆为圣上亲信,参了他们不就等于直接斥责圣上,于是御史将矛头全部对准了大理寺少卿,参他的折子都快将金銮殿给淹了。 甄明正在争分夺秒地审理杜国公一案,就算城中已闹得沸沸扬扬,他也只是上书一封,道大理寺人手短缺,借圣上亲卫凌羽卫一用,待此案一结即可。这封折子更是将御史的怒火点燃,道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带头不遵法度,应撤了他的职位再重罚以儆效尤,教天下百姓知晓,圣上多重法治。 “可有哪条律法道大理寺人手不足时不可外借?若是诸位大臣信不过凌羽卫,那朕即刻将人给撤回来,不过大理寺卿抱病,刑部尚书又刚乞了骸骨,届时三堂会审之时也只得是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与御史中丞三人负责了。杜国公也算是朕的小舅子,此事为敬法度,朕不得插手,便全权交由几位爱卿了。” 圣上倒是将自己的干系撇了个干净,话里话外也不打算插手此事。可明眼人都知晓凌羽卫便是圣上的耳目,他们都已将大理寺查案的职责分摊了大半,哪里像是不介入此案的样子。 见圣上这走不通,杜国公一脉未入狱的人就打上了吉贵妃的注意。大理寺只押了与杜国公一案相关的人等,因此女眷中便有人留了个自由身。这些人一心想借吉贵妃在圣上面前的恩宠,为杜国公开脱一二,可谁知贵妃只是将自己的娘亲接入宫中后,便用了同样的法子借病不出,一个旁人都不见。 这些时日里郑相府上也是被踏破了门槛,除了与杜国公关系亲厚的人家外,还有些唇亡齿寒的武将世家,撇了平日里的面子,上门求相爷的庇护。郑相本就看不上这些个兵鲁子,自是皆让新总管统统将人打发掉。 自此,世家便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文臣清流人家,武将凭战功立命。 三月后,轰动一时的杜国公案总算有了个结尾。三堂会审当日,虽说不许百姓旁观,可大理寺外仍是挤挤攘攘,皆是想看热闹的。这一审,便是从清早到了傍晚,可仍未得了结果,实在是罪行太多,牵涉到的证人与证据也就多得教人眼花缭乱了。 经过三日的三堂会审,开始还试图为杜国公说上几句话的御史中丞,已经彻底闭了嘴。他虽平日里也知晓这位国公桀骜跋扈,可也没料到他竟如此大胆,竟真的买通火器营的王司监,私造了一批火器,在国公府里就搜出了这批燧发枪。 不光如此,强买强卖田产、掠良家子、虐杀府中仆从......种种罪行令人发指,直接被判了斩立决,无需等到秋后执行。一应相干人等也根据各自犯了的罪行,被处以不同刑罚。杜国公府,除了吉贵妃明哲保身外,彻底败了。 此事一过,圣上便以此为由头下旨改制守备军,彻查勾结之行。一时间人人自危,便无人敢率先举动。而此时,作为世家子弟的萧统领竟直接投诚圣上,宣布自次年始,守备军唯有考核入营一条路,取消一切推荐、荫封等法子,并且男女不限,但凡有人能通过考核,皆可成为守备军的将士。 从征兵改制开始,守备军上下军制、军规皆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改革,而其成效如何,尚不可知,还待时间认证。唯有一点,在其上上下下大换血后,圣上大体上掌握了守备军的力量,虽仍有不死心的人暗中反扑,正如偷袭瑞阳与秦源一事,但已不成气候,只是秋后的蚂蚱罢了。 虽然以杜国公一案,圣上取得了与世家对抗初步的胜利,可世家流传已久,底蕴深厚,仍然教他颇为头疼。他其实并不想将世家一网打尽,只是在推行不少政策时,因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便处处阻拦——既得利益者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利益被人拱手让出。 这场交锋,才刚刚开始罢了。 “所以若此事并非圣上的意思,或是双方不谋而合的话,岂非是因为守备军改制,火器难以外流,从而另辟蹊径打算从镇北军处偷偷流出去吗?”瑞阳想着此事,颇有些不寒而栗,难道镇北王府真的从未察觉到燕北地界上的这些事情吗? “可这都是建立在镇北军真有问题的基础上,我先将此事透给秦源,看他如何打算。但无论如何,我去燕北这一遭是避不开的,只得......小心行事了。”陈竺鹤忽然觉着自己去的地方,有些像是豺狼虎豹窝了。 他们二人在此处空想也得不到事情真相,还是先不费这个心思了。 “不若你先陪我趟文城吧,听丁知府提起过文城新修了地方志,很是夸赞了我爹娘一通,我打算去看看,顺便告诉我爹娘洛县的事。” 靠人人走,靠山山倒 这回去文城的打算虽说是瑞阳突发奇想而来的,但在身边人眼中却是意料之中。此次洛县被袭一事正如当年文城一战,皆是以少敌多的苦熬之战,结局也都是惨胜。只是文城面对的是旻王麾下精锐部队,而洛县不过是数百个海寇罢了。 多少年了,望不尽的尸山血海,寻不见的爹娘,结束不了的声嘶力竭——这场噩梦已经困了她多少年了。好在洛县的这一夜,让她日日夜夜都在脑海中操练的情形,终究成了真,她真的救下了一城的百姓。 “你是怎么想到用滚油加火攻这一招的,竟还能教你寻见这么多油,这可是稀罕物,寻常百姓家中也就碰上年节时候,才舍得放上几勺。”坐在去文城的马车上,二人百无聊赖,陈竺鹤便起了个话头问道。 “这还得谢谢那些个倭人,他们点了一处杂货铺,火势凶猛得紧。吓得远在城东边的糟坊,怕自家的油给烧着了店铺,就连忙搬到街上来了,我们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我便记在心里了。” “后头见洛县要甚武器都没有,也就只好让这些海寇尝尝下油锅的滋味了。”一想起此事,她都不得不道一声天助我也,敌人除了门火炮,竟都是木质的武器,最适合火攻。 往日里她便不是逆来顺受的个性,如今碰上敌袭,手段自然更为直接、狠厉。陈先生知道那日的情形后,说不惊愕是违心话,然冷静下来后,他只觉着若是换了他,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选择。谁人不知攻心为上,可身处如此险境,不想着自身安危,而是要护住一城百姓,已是天大的魄力。 ”我以为你要和邵韶一般,说我心狠手辣,竟直接往人身上浇滚油,谁知你是问我油从哪来的。” “生死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刻,谁还顾得上名声好不好听。战场之上,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好像他们本身便是海寇,难怪败了。”二人笑作一团。 眼看着文城渐渐近了,瑞阳不禁有些心慌,手指紧紧地扣在座上,都有些变形。 见她情状,陈竺鹤有意让她分心到别的事上,略思忖了会儿,问道:“洛县牵扯出来的事情加上守备军改制,燕北许是真有些问题,这些时日我瞧秦源都整日思虑重重的样子。还有不到半月,我便得启程只身赴燕北,也教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秦家......确实特殊。”她果真顺着他的话头,将心思又放到了燕北之事上来,细细解释道:“镇北王府秦家自百年前便开始镇守燕北,一代代人都埋骨在了这片土地上,大初的天下也是袁秦二家一齐打下来的。自我在外祖家时,老镇北王就拍了板绝不与袁家争天下,惟愿替百姓守边疆,这才让两家彻底没了嫌隙。” “除了燕北,秦家还守住了西北。当年匈奴女真联合,假袭燕北,实攻西北,血洗了段家与西北军,满门只剩下小段将军一人带着残部投靠秦家。老镇北王二话不说,亲率数万精锐,挡住了自西北而来的联合大军,划分了新的边境线。在之后的十年里,小段将军便是在燕北地界一刀一枪磨练出来的。” “十年后,趁着匈奴改换王庭之时,小段将军带着新的西北军杀回西北,将边境线足足向北推进千里,夺回八成故土,现在也还守在西北第一线。所以我说秦家特殊,老镇北王、镇北王、小段将军,三代人撑起来北部边境的一片天,如今两家兵力占了大初上下军队的近六成之多,如何能不特殊。” 可以说是若无秦家,圣上坐不稳当今帝王的龙椅。陈竺鹤平日里只知镇北王府与镇北军的英勇威名,可听她这番话,才真切感受到了何谓国之栋梁。可偏偏栋梁似乎生了蛀虫,这让即将启程的他心中不安愈盛。 “你方才道你在外祖家时,老镇北王才拍板不与当今圣上争天下,难道一开始袁秦两家并未分个主次吗?” 这点倒是提醒了瑞阳,因她至外祖家时不过六岁,而后近二十年秦家都是忠心耿耿的形象,她也不知当初两家是否因天下而起过纷争,只晓得此后更为和睦罢了,莫非当年发生过何事?思绪越理越乱,她也不知如何答这个问题,便摇摇头闭口不言。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文城的城门口。因着洛县受袭一事方过去几日,安平府内的诸座城池皆是严加防范的时候,这入城的队伍便大排长龙了起来。见状,二人便下了车往人群较为稀少的地方走去,打发等待的时间。 走到一处城墙下,瑞阳抬手摸着粗粝的土墙,口中似乎在喃喃些什么。陈竺鹤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退后两步,方问道:“可是在与你爹娘说话,怎得在此处摸着墙,不去城墙上看看吗?” “不了,现下正是各城守卫军戒备森严的时候,何必为难他们呢。” “那......你这可算带我见过你爹娘了?” 郡主故作严肃地板了板脸,答道:“陈少监,咱们不早早地便说好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你怎得还拉上我爹娘了。” “你可是忘了,前两年办中秋家宴的时候,你就曾见过我爹了,还是你请他来的呢!再说秦源都见过你爹娘和你兄长,我陪你来此处怎得就不算见过你爹娘了。”陈竺鹤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示意她贵人多忘事,不过话越说越带了三分酸意。 这倒是教瑞阳明白他今日为何执着于此了,笑得很是开怀地道:”好好好,自然算是见过了,不过秦源说到底也算是我表兄,我只当他是兄长,没有旁的,你又何必处处与他置气。若非是他,我瞧你这个木头脑袋还得和我怄气上个三五年,哪里便能这么快和我把话说开 。” “这倒也是,若不是他那日非要和我喝酒,我也不知他心中的小九九。要他真趁机将你哄了去,那我才是吃了大亏,教他占了大便宜!我本就只是气你心中不甚在意于我,又不愿将话与我说清。”陈少监一提及秦将军便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还是十分看他不顺眼的模样。 “可你到了安平日日给我写信,还描摹画册当作认错,分明就是心中有我又含羞带怯,我何必揪着不放。不过,你那时说迟早有一日,会告知我为何在朝堂之上设局,究竟要等到何时?” 此事也是她的伤心事,一年多了,兄长仍未有半点消息,如今在爹娘最后的地方,更显得她形单影只了起来。不过好在,身旁也多了个人会见她神情悲切,便关切地另起话头:“今日在此,你爹娘见到你有能力守护一方百姓,定是会颇为欣慰的。” “袁佑,她不光足智多谋,救下洛县百姓;还心怀慈悲,建了书院供农户儿女念书;且她目光如炬,交友广泛,又是帮着安平府修路,又是为家乡引来商贾入驻......这桩桩件件皆是大功德,难怪丁知府还玩笑道,浑该她来做这个知府之位呢!”句句都是夸赞,处处皆是自豪。 “我还以为你要同那些个男子一般,在我爹娘前道会护我一时周全之类的话。” “人生在世,唯有你自己立得住方是正理。靠人人走,靠山山倒,就算我的话说得再好听,也比不过你自己能独当一面教你爹娘来得安心。” 次日一大早,二人就到了文城衙门。安平府内诸县,唯有主城与文城两处可称作“城”,旁的皆只能叫“县”,只因在十余年前的大战前,安平府的知府皆是在文城的,因此这还留有从前的知府宅邸。后因大战毁了城中房屋与附近道路,这才不得不将官府迁去旁的地方,并改名为主城。 “郡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文城知县刚一见着瑞阳便很是客气地行礼,教他们也忙回礼。“听闻郡主在洛县英勇抗敌,以数十人硬抗近千海寇,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可真是教臣佩服、佩服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运气。再说也是浙闽海军的秦将军率兵前来支援,这才大胜这些海寇,我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待救援罢了。” 几番寒暄之下,她才将来意道来:“前些时日见着了丁知府与知府夫人,他们道文城的地方志已经整修完成,正巧洛县与文城也近,我便顺道来看看,不知知县大人现下可有空待我们去瞧瞧新修的地方志?” 知县自然应是,带着二人左扭八拐走到了存放书册的屋子,刚一进门就瞧见了崭新的数册书籍,便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志了。知晓她的来意,二人直接开始寻记有文城战役的部分,不多时,她便寻到了。 只是里面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秦将出台州,不幸伏兵擒之。” 那时率领台州府城卫军的便是秦源的父亲,秦临之,他那日究竟为何要出城? 周息 “佑儿莫要分神,若是你今日的大字写不完,可是不许喝甜羹的。”娘亲敲了敲桌子,让正探头探脑的小袁佑专心写字。可她的注意力全然被窗外二人的对话给吸引了,方才一个从未见过但穿着盔甲的叔伯,急匆匆地来寻人,把正在手把手教她习字的阿爹唤到院子中说话。 可他们离着屋子有些距离,再仔细听也只能听见“失踪”、“围攻”、“求救”等几个零碎的词,拼不成一件事来。 “娘亲,那是何人?来找爹爹有何事呀?”一向好奇心颇重的小娘子,眼巴巴地抻着脖子向外探去,好似如此便可听清楚些了,可是没等到娘亲的解答,只等到了耳朵被拎了起来—— “哎呀,疼,疼,阿娘我错了,莫揪我耳朵了。” “你不是想偷听你爹爹和旁人的谈话吗,阿娘这是在帮你呀,这也便可听得分明些了。” 再三认错,佯装专心写大字后,小袁佑这才得了放过,但她眼睛盯着自个儿的纸笔,耳朵却时刻竖着在听爹娘谈话的动静。他们就在堂屋里谈话,这可比院子近多了。 “发生何事了,那不是秦家三弟身边的人吗,怎么跑来安平府了?” “大事不好了,秦临之失踪了,旻王的精锐又围了台州府,所以他拿着秦三的信物前来求救。” 阿娘的声音立马有些急了,“那他可是被旻王给抓了?好端端的怎会失踪,还是先赶紧援救台州府,既知是精锐,可知有多少人马?” “这侍卫道秦家老三昨日带着十余个人出城后就再无消息,他们本想去附近搜寻,结果正撞上了旻王的先头部队,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来安平求援,至于后面还有多少人,怕是他也不知。” “郡主?你这是......”知县瞧着郡主忽地呆住,一时不知她怎地了,便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喊了她一声。 瑞阳顷刻便从回忆之中缓过神来,见到县志上的这句话后,这些画面便从记忆深处飘了出来,可这段记忆实在太过遥远,她也不大确定是自己的梦还是确有其事。毕竟自她经历了文城一战后,大恸之后人便陷入了麻木之中,虽然后来已恢复常人模样,可幼时的事情已记不大清了。 “不知咱们文城上一次修订地方志是何时?” “这个......”知县刚来文城一年有余,对此事并不大了解,询问官吏过后才知最近一次已是前朝末年之事了,已然时隔数十年。 得知这一结果的郡主也不意外,毕竟适逢乱世,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何来的工夫来修地方志书。然她猛地想到,既然秦临之是秦源的父亲,那他许是对此事有所了解,直接问他也便来得更快些。就在她谢过知县,准备带着先生回洛县之时,府衙里齐刷刷地多了两排将士。 为首的李副将见到她安然无恙,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郡主无事便好。还请郡主先行回主城吧,外头怕是不安全。” “究竟发生何事了,你们怎得不在海军营或是洛县帮秦将军,跑到文城来寻我作甚,我身边有郡主府的护卫,自能护我周全。”瑞阳看着一众兵甲齐全的将士,十分意外地问道。 “回郡主的话,将军在审讯倭寇之时得了个消息,道这群海寇攻袭洛县的目标并非是金银财帛,而是郡主您——他们也不知究竟为何,只是知晓上头吩咐的......”他抬眼有些犹豫地道,“死活不论,将军万分担忧您的安危,命属下们护送郡主回主城。” 海寇的目标是自己?这倒是教她颇为意外。虽说自己也得罪了不少人,可大多还是京城中的权贵们,若真想动手大可找杀手,怎会大张旗鼓地寻些海寇攻城,费力不讨好。“可是你们将军不是说难以撬开倭寇们的嘴吗,怎得这般轻易就得了答案?” 李副将摆摆手,道:“也不轻松,将军审了好几个倭寇头子,那都是半个字都不肯往外透,直到发现押去海军营里头的有个前朝遗民,既会说官话又会讲倭语,是这帮人里的翻译,这才找着了目标。这人倒是个软骨头,吓唬几下就全招了,不过他也只是个翻译,只知晓些大概。” 明晰来龙去脉之后,瑞阳便决定不回主城,还是去洛县见秦源,此事不处理干净,窝回主城当个缩头乌龟,那和她这么多年来在京城的日子有何区别。 “我不是让李副将送你回主城吗,怎得又来洛县了?” “自然是来把事情弄清楚的,不然我回主城也是担惊受怕,不如亲自会会这个明爷。” 实在是拗不过她,秦将军也只好将她带进了牢房之中。明爷仍被牢牢地捆在十字木上,只是这回又多加了几道铁链,教他动弹不得。比起上回,这几日的审讯过后,他身上的伤痕又多了些,脸颊的凹陷与眼下的青黑,无不体现着他的煎熬,可即便如此,竟也没能从他的口中套出再多有用的东西。 “哟,今日怎么多了个小美人啊,看着不到二十吧,秦将军你也真能下得了手,也不瞧瞧自己都多大岁数了。”他一看见二人进了牢房,又开始活泛了起来,嘴中颇有些不干不净的言语,企图搅乱对方的思路。 “别的不说,倒是挺有眼光。”瑞阳冷不丁的一句话教剩下的人都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你就是明爷?看着瘦得没几两肉,也不像是能教浙闽海军头疼多年的海寇头子啊,怕是秦将军一个拳头就能撂倒你了。”她故作天真的话语,倒是让她更像海盗所言的“不到二十”。 明爷咧开嘴笑得有些瘆人,“秦将军真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啊,连我这个糟老头子的牢房都能带进来,难道是准备使美人计,给老爷我松松筋骨,加加餐?”一阵朗声长笑,可未能如他所愿,面前二人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当他是跳梁小丑罢了。 “咱们就开门见山吧,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了,你上头的人在何处?” “小美人说什么胡话呢,什么上头的人,我可是神威帮的帮主,谁人见了我不得喊我一声明爷,我怎么可能还有上头的人。” 瑞阳刚走近了两步,就被身后人给拉住了胳膊,她便不再动了,站在原处道:“旻王光明面上的便有十二个儿郎,其中有九个已经确定死在不同地方了,有一个最小的失踪时尚未满周岁,就算活到今日眼下也还未及冠。看你这模样应当是对这人心悦诚服得紧,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自然得不了如此忠诚。” 这些话句句都如针尖般将明爷伪装的外壳给刺穿了,他也懒得再撑起一副浪荡随意的外表,恢复到了本身冷漠至极的表情。“秦源能带你进审讯的牢室,又对先帝秘辛如数家珍,你是袁佑。”他的话并非猜测,而是肯定。 “没错,我便是你们要找的袁佑,也是你主子要找的人。刚刚说到何处......对了,那便剩下老七和老九两人,老七母族高贵,而老九母亲不过是个侍婢。看你们这样子,这人想来也上不了什么台面,你的主子就是旻王第九子周息,可对?”她的话也并非猜测,而是用着极为肯定的语气。 “什么叫上不了台面,我们王爷才是天皇贵胄,你们这些偷窃正统的贼子,也还敢对他说三道四!”果然,明爷被她话中贬低的语气给激怒了,连声咒骂之下,句句都是恨极了的怒火中天。 果然,她的猜测被他的行为给印证了。无论这个周息是真是假,但旻王第九子的这个身份,便是他扯大旗召集人手的杀器。“另外再告诉你件好事,不过对你而言恐怕是个坏消息,你的那些个倭寇同伙嘴可比你更不严实,随便挨顿板子就将知道的东西,统统给招了,不然你猜我怎么知晓你们要抓我?” 然这会子他却又冷静了下来,意识到瑞阳也是在套他的话,便啐了几口,险些啐到她身上,“莫想在我这套出半点消息,王爷方是这天下的正统,你们这些贼人不过是小人得势!休得张狂!” 见套不出再多东西,二人便离了牢房,回了秦源住的屋子。刚一进屋,秦大将军就开始发威了,“你倒是大胆得狠,知道这些人想要你的性命,还敢往前凑!” “自然是得往前凑的,若不是如此,怎地能套出他们主子的消息?这几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也没什么作用。还不如兵行险招,直接开口问,瞧他的反应不就知晓答案了?” “周息,旻王第九子,现年得有个四十上下了,如今不是在夷州便是在东瀛,我猜大约是在东瀛。”她冷静地将欲取她性命之人的消息,一字一句地道来,眼神中却是化不开的仇与恨。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极为沉静又甚为狂恣,他不知陈竺鹤是否知晓她内里是这样的人,但他今日是真真切切地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像曾经号称的那般了解她。正如他不知瑞阳是如何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便推断出海寇们背后之人的身份的。 秦延之 “听李副将提了一嘴,你一听到这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回了洛县,连陈竺鹤那小子都没顾上,直接来了我这。文城到洛县快马加鞭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你是如何得知周息便是这幕后之人呢?” 瑞阳并不意外秦源会有此疑问,毕竟这猜测的结论实在太过跳脱,也并无明确的真凭实据。“其实上回你提到明爷的不对劲之处时,我便猜想大约是有人在大初之外的地界,借着旻王之子的身份招兵买马,或是招摇撞骗,只是那时咱们并无更多线索,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你从翻译处审出,我才是两帮海盗此行的目标之后,便可继续推断了。当然不是因为我跟明爷所说的儿戏缘由,那不过是唬他的罢了。文城一战,周家军里的几员大将接连被我阿爹和许伯斩落马下,其中两人便是周息的血亲:一人是旻王四子,与他同母的兄弟,二是他的亲舅舅。” 这样算来,周息与她之间便是化不开的血海深仇。彼此最为紧密的血亲都死在了对方至亲的手中,再加上这一回洛县的恩怨,二人之间的切骨之仇怕是只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无回转可能。 这些话语她毫无犹豫地道来,似是在脑海中过了千遍、万遍,毫无生涩之感。秦源则是再次惊诧于她对文城一事了解之深、之细,连敌将的身份与关系都烂熟于心。虽说此事发生之时她便在城墙之上,可那时她不过六岁,后来又被刻意养在了富贵却闭塞的环境里,怎会对这些了如指掌? “你阿兄不知所踪,所以周息只能视你如眼中钉,从前你一直呆在京中身边护卫周全,好不容易碰到你前来小城洛县,身旁也无多少侍卫的大好机会,自然会抓住——这倒也算说得通,只是仍太过急切了些,他都隐忍了这么多年,怎得如今忽而出手,未免有些打草惊蛇了。”他思忖再三,还是觉得其中少了一环。 “可若是你猜错了,与旻王或是旻王之子并无干系,只是这些个海寇头子胡言乱语,那又当如何?” 见他仍抱了几分怀疑,瑞阳道:“无论是谁,东瀛与夷州有变是无可争议之事。带有火器营与镇北军印记的火炮和乘云梯,流落到了倭寇的手中;本盘踞在夷州的神威帮,忽地与外来的倭寇合作,甚至帮派头子还认了将夷州一分为二、各自为治,此事真假抓些个海寇一问便知。” 她知晓眼前的线索算不上可以治罪的凭据,可既有此种可能,便不能放过。“若这人真是周息,那找我寻仇之事也算常理,况且这或许只是他想达成的目标之一罢了,另外的那些个企图,咱们还不知晓。可若这人不是周息,为何要杀我这个手无实权的小郡主呢?” “再说了,猜对猜错与我干系也不大,大不了日后都窝在主城不出来便是,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和兵力能屠了安平府。倒是秦将军你得好生想想,此时该如何了解,镇北军和火器营一事,你是报还是不报?”她有些累了,反反复复地阐述已言过不止一回的论证,教人平白口干了几分。 可秦源却似乎并未在考虑她所提之事,而是将盘桓在心底的疑问倒了出来。“袁停同我说他不愿你沉溺于往事,只盼着你做个快快活活的娘子,那你何以知晓这般多关于文城的秘辛......你究竟知晓多少?”他从前只觉着她晓得个大概,但今日详谈过后,她的话语之间呈现的显然不只是如此。 “我说秦大将军,我袁佑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到今日还看不出来吗?阿兄他盼着我如何,我自然知晓,可这仇并非是他一人的仇,那恨也就并非是他一人的恨。他能使唤得了王府人手,是因为他是爹娘的儿女,我也是——只是看看文城故闻,你猜我需要大动干戈吗?”瑞阳眼神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藏拙。 这么多年来临安王在大初上下奔波,只为了寻觅前朝势力的去向。虽然不是在每一个地方都能得到些许线索,可这么多年来多少也有些迹象,这也就是为何他义无反顾地往西域而去了——或有一支军队在匈奴攻陷西北前就逃往了西域。 而在浙闽一带,他却发现似是被人清理过一般,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可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文城寻不见那便去台州,台州查不到那就去寻人......直到他的动静与声势大到震动到了当今圣上,这样而来他才得知其中的秘辛——自然在背后拣果子的瑞阳,也就随之知晓了。 “所以,你肯定是明了那日是因我爹出城被擒,台州又被围困,这才去文城寻袁二叔相救的。”秦源有些苦涩地问道,他从一开始便知此事是瞒不住的,所以他特地在文城修整县志之时,将这一句加到其中,那么她也自会看到。 看着神色突变的秦将军,她长叹了口气,道:“此事我知道多年了,幼时他们只言台州府被攻城,阿爹去救人,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可我却想着,台州府不是有秦三叔吗,虽然如今他腿脚不便,可从前爹娘对他的武艺与心计都是赞不绝口的,怎会敌不过周家军呢——可若是没有秦三叔,只有一团散沙呢?” 一切都是不言中,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而是据实以告,哪怕在他看来,他们也不会再有以后了。 那日大清早,秦延之便开始喝起了闷酒,他一向酒量就不好,不过两三壶酒便能酩酊大醉,而且这一醉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平日里虽然他好酒,可都是在晚间来上一盅,喝完便上床呼呼大睡,倒也不耽误什么。单单今日,不知怎得他一大早便见起了杜康,连个下酒菜都没有,还能直饮上一壶。 “你疯魔了不是,这天刚亮了没多久 ,就喝的一身酒气,等会怎么去城卫军当值?莫教人家笑话你是凭了姑姐的关系,才得的这么个微末小官,罢了,瞧你这样子连着芝麻官都当不长久。”夫人很是瞧不上他的这副德行,开口便是辛辣嘲讽。 一壶酒下肚,已经带了三分醉意的人猛地一挥手,差点没打到身旁人,“我靠我阿姊才谋个城卫军将官的职,手底下不过八百人。你瞧瞧人家袁二,统领的是文城军,安平府也不比台州府大,可他就能率近五千人!凭什么啊,不就凭他有个好兄长吗......我兄长呢,还不如阿姊呢,一心想着把我赶出燕北!” 这些诛心的话却没教夫人有半点动容,这几年来此等醉话她已不知听了多少遍,早先还记挂着分寸叫他慎言,后来听得厌烦了就一言不发。“你还是想着立点功劳升个官吧,别到时候咱们家源儿还得教你这个没出息的给连累了。” 碰巧此时门外来了几个秦延之的亲信,她便回了房间不扰他们谈事了。虽说实际上很看不惯自家夫君如今的不上进,可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很懂得夫妇一体的道理,不会落他的面子。可刚过了一刻钟,外头却又闹腾了起来,让她不得不出来瞧瞧发生了何事。 刚一出了房门,就发现醉了足有七八分的夫君吵着嚷着要出城,他本就武艺高强,喝多了些更是力大无穷,身边几个亲信合力都拉不住他。“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去哪儿?”夫人赶在他们离开大门之前,高声问道。 只能听见门外一个亲信略带些吃力的声音,“夫人快劝劝将军,这青天白日的他怎得喝成这样,还非要出城打猎。这时节哪来的猎物,他今日还得去城防所应值呢!” 又间杂着几声痛呼,许是秦延之不辨你我,急眼了便开始对身边的亲信动手了,他们怎地是他的对手!“夫人快想想法子呀,我们也拗不过将军,他这力气我们几个人都拦不住呀!” “算了算了,就依他罢了,你们多找几个人跟着他,务必让他在天黑前回来,另外你们留两个人在城防所盯着,别到时候知府大人寻他有要事。”夫人心中很是不耐,但面上仍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将事情安排得仅仅有条。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妥当的时候,晚间却左等右等,等不会自家夫君回府。她连忙着人去寻,可天色已晚,城门下了钥,谁也出不去。“这可如何是好,夫君可是出事了......不会,定是我多想了,没错,定是我多心了。” 可这般自欺欺人的祷告并未成功,次日她派去城外寻人的队伍迟迟未至,可城门外围着的敌军却明明白白地竖着“周”字旗,城中无将,乱成一团。 “这便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好在那日袁二叔赶来救下了台州府,不然......若我父亲没有喝醉酒,没有出城被敌军伏击,你爹娘或许不会走......”秦源说得十分艰难,但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