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刘玄德》 第一章 翼德何在? 汉熹平四年夏,涿郡涿县,楼桑里。 汉制,百家一里,十里一亭,十亭一乡。 楼桑里虽不是大里,可里中有棵高大桑树却是极为有名。 树高五丈余,夏日繁密之时,遥遥远望如伞盖。 今日里中有市,准备了各色货物的商贩们早已各自占据了“有利”之地。 市上的里民不少,整个市集上叫卖之声不断,男男女女,来来往往。 商贩们大声叫卖,恨不得早早的将摊子上的货物兜售出去。 只有一个摆摊在角落里的少年人显的格格不入。 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上服褶而下缚袴,左右腰间各自悬着一柄长剑。 他身前摆着一个摊子,摊子上是十几双编好的草履和几张草席。 许是坐的有些久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 天上骄阳正烈,少年抬手遮了遮日头。 这是他穿越而来的第五个年头。 当初穿越而来,他甚至没有去见屋舍东南那棵极为有名的高大桑树。 只是窥镜而自视,他就轻松确认了穿越后的身份。 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顾自见其耳。 除了刘备刘玄德还能有何人? 上辈子他熟读演义,读关羽身死,读兵败夷陵,读诸葛祈星,读刘谌自刎,读姜维死节。 总会热血上涌。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穿越成刘备的事实,穿越没什么好的,可穿越成刘备,也还行。 只不过他总觉的自己的运气一直极差,上辈子买彩票没中过,好不容易穿越一次,偏偏又是刘备卖草履之时。 刘备叹了口气,自怨自艾了一会儿,一脚伸直,一脚弯起,重新胡坐下来。 周围的里民离他极远,偶尔有几个带着孩子的里民停下脚步,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番,见他望过去又迅速转头离开。 刘备摇了摇头,想也知道这些人肯定是告诫身边的孩子,日后长大了,可不要像那边卖草履的小子一样,整日不事生产,只会和一群游侠厮混在一起。 他苦笑一声,觉的人家做的也不算错,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如今的乡间游侠虽然重义轻死,可随意杀戮,蔑视王法,却又和后世的混混极其类似。 穿越而来年纪还小,能做的事不多,如今稍有成就的也就是拉拢了不少周遭的轻侠游侠,以及做了些“小事”。 他一个后世人,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论心计武艺,终归比不过那些留名青史的文臣武将。 超过古人的,只有提前知道的那一点历史脉络。 不过就凭这一点脉络,他觉的自己未必不能争一争这天下。 他正在这边思索“大计”,市中却是吵闹起来。 几个身着短袖麻衣,配刀挂剑的汉子闯了进来,在市中四处打量。 短衣配刃,一看就知是些四处浪荡的游侠。 刘备不认得他们,多半不是当地乡里的游侠。 为首的汉子身量不高,却是极为壮硕,横眉立目,望去便知不是良善之人。 那汉子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后盯住了刘备的摊子,带着身后的游侠逼了过来。 刘备一笑,心中暗自高兴几分,看来今日摊子上的草履和草席有着落了。 草履耐磨,古人走路不少,可常年下来也未必能穿坏一双草履。 加上他如今的老娘又是个实在人,做的草履质量实在是太好了些,也就导致哪怕在乡民里有了口碑,可要指望回头客,他们娘俩还不饿死? 还好他知道变通,所以另辟蹊径。 为首的游侠打量了刘备一眼,指着身后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大耳,前日就是你伤了我兄弟?” 刘备起身,看了那个游侠一眼,有些眼熟,却又不能肯定。 他整日里带人在乡里之间游荡,为的就是捞一个惩奸除恶刘玄德的名头,每日教训的欺男霸女的游侠最少也要有三四个,这人他倒是真不记得了,多半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人物。 “既然你说是,那就是了。大张旗鼓,你欲如何?” 汉子嘿然一笑,“如何?伤了我手下兄弟,即便我不计较,可我兄弟不答应。” 刘备奥了一声,“不答应又如何?” 汉子见眼前这个大耳之人多半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手按剑柄,腰间长剑已然出鞘。 剑尖挑起,遥指刘备。 刘备笑了笑,双手按住两侧腰间的剑柄,“你可知你剑指何人?” 他大喝一声,“吾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玄孙,刘备刘玄德。” 原本要围拢上去的游侠被他唬的一愣,一时之间都是愣在了原地。 不想刘备没有拔剑,反倒是后撤几步,转身飞奔而逃。 直到他跑出了八九十步,游侠们这才反应过来。 为首的汉子面色涨红,不知是羞是恼,本以为这个大耳朵放出豪言是要拔剑搏命一战,谁能想到竟然拔腿就跑? 真是丢尽了他们幽州游侠的脸。 “别让他跑了,追。” 他冲在前面,身后的游侠们刀剑出鞘,跟在此人身后。 汉末游侠,最重脸面。为求名声,杀人邀名者不在少数。 如今被人戏耍了,自然要教训此人一顿。 周围的里民们看着这些外乡游侠追上去,不少人都是叹了口气。 只不过不是为刘备,而是为这些外乡游侠。 惹谁不好,偏偏招惹这个刘氏的小子。 …… 刘备边跑边回头打量,怕那些游侠追不上,他还会刻意放缓脚步。 他闪进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小巷悠长狭窄,只容一人从中通行。 游侠们此时已经追进了小巷。 为首的游侠在前,其他游侠跟在他身后。 刘备此时已经站在了对面的巷口,而这些外乡游侠刚刚走到一半。 刘备停下脚步,转过身,堵在出口处。 他笑道:“诸君,可曾读书?” 游侠们一愣,当游侠的,哪个会读书?这个大耳朵莫非是被牛踢过不成? 刘备摇了摇头,双手按住剑柄。 双剑出鞘。 双手之剑,有顾应剑法,自刘备始。 他堵在出口,开始在小巷里逆行。 “不读书,难免便要吃亏。今日你们就吃亏了在不读书上。” “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之。” 他朗笑一声,“翼德何在?” 外乡游侠身后,在入口处,出现了一个高大汉子。 豹头环眼,身量高大,雄壮非常。 此人笑道:“张飞在此。” “大哥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合俺心意。” 张飞腰间别着一柄环首刀,他抽刀而出,从后而行。 刘备一笑,“翼德,今日看你我谁放倒的多些。” 历史 《季汉书卷一·昭武帝纪第一》:昭武帝少时游侠乡里,有仁义名,乡人爱之,多与结交。 第二章 桃园依旧 小巷里,外乡游侠已经躺倒一地。 刘备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收剑入鞘。 双手剑要难于单手剑,可他用起来却得心应手,毕竟有双手过膝的自带天赋。 单论剑术,张飞与关羽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边张飞已经轻点完了外乡游侠的人数。 “大哥,一共十一个,我六个你五个,这次还是你输了。” 张飞嗓门不小,言语起来瓮声瓮气,尤其是在这狭窄的小巷里,就像一面铜锣在耳边嗡嗡作响,这还是张飞刻意压低了嗓门的缘故。 “你们用阴险诡计,不配做幽州游侠。” 外乡游侠虽然被打倒在地,可两人手下留情,所以伤的不重。 游侠首领挣扎着抬起头来,“今日是你们赢了,可咱们不服。” 汉末游侠,一怒之下,拔刀杀人都是寻常事。 张飞怒吼一声,“你说我大哥不配是幽州游侠?” 小巷之中,四面回声,如鸣战鼓。 汉子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被他吓了回去。 等到张飞收声,刘备放下捂在耳朵上的双手,蹲下身,凑到倒地游侠的身前。 “现在如何?” 游侠首领大喊道:“你说什么?听不清。” 刘备摇了摇头,还好他方才早早的堵住了耳朵。 “要是不服,可以再回来找我,我刘玄德随时奉陪。不过你们今日耽误了我在市上的生意,所以我那些草履和草席就都卖给你们了。” 他给张飞使了个眼色。 两人开始搜起这些倒地游侠的钱囊。 片刻之后,这些游侠被他搜刮的一干二净。 刘备掂着手中的十一个钱囊,感慨一声,“游侠果然是穷了些,不过好在以量取胜。” 两人从外乡游侠身上绕过时,刘备“不小心”又踩了那个游侠首领右手一脚。 他笑道:“记住,我叫刘备,不叫大耳,以后是个要名闻天下的男人。日后你会庆幸的,庆幸今日曾遇我。” …… 许多年后,涿郡涿县有个这辈子都不曾去过远方的年老游侠,总是喜欢在夕阳西下时分,坐在楼桑里那棵高大桑树下,给那些年幼的孩子们讲些过去的故事。 每次他都会讲起那个拔剑而起,终得天下的男人。 “是我故人。” 落日的余晖打在年老游侠的脸上,透出一片耀眼的金黄。 故事的最后,这个在旁人眼中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的年老游侠,总是会摸着右手喃喃自语。 “想我当年,曾遇真龙。” …… 两人走出里巷,早有一个红面少年等在巷口。 面目通红,虽是少年样貌,嘴角却已经有了些青色的胡茬,丹凤眼,卧蚕眉,身量之高大,与张飞在伯仲之间。 “大哥,三弟。” 关羽和两人打了声招呼,他天生孤傲,除了身边亲近之人,与人极少言语。 张飞笑道:“二哥,今日摊子收的早啊,要俺看你这卖枣子和绿豆也赚不得多少钱财,还不如跟着俺卖狗肉或者跟着大哥混游侠来钱来的快。” 关羽笑笑没言语。 兄弟三人各有不同,张飞家中有家产,自小便不为生计发愁。 关羽是逃亡到此,以卖枣子和绿豆为生,偏偏为人又孤高。 刘备则是为了他的大计,不得不收拢钱财拉拢游侠。 刘备掂着脚尖,双手分别搭在两个兄弟的肩头。 “好了翼德,你二哥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如此做,那就不是关云长了。” 关羽看了他一眼,脸色比之前更红了些,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言语。 “俺知道,俺就是随口一说,等日后有雒阳来的商贩,俺一定给二哥买本更好的《春秋》”。 此时关羽一手从刘备肩头穿过,搭在张飞肩上,张飞也是如此。 刘备身高不足,只能搭在两人手臂之间。 “那二哥就谢过三弟的心意了。” 刘备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谢字。” 穿越而来,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刘玄德。 三人晃晃悠悠的前行,不急不躁。 之后的许多年里,早已投入到乱世洪流之中,已然不再年轻的三人,还会时常想起这些在涿县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风霜刀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也好,仓皇北顾也好,都不曾让他们的兄弟情谊消减半分。 张飞笑道:“大哥,二哥,俺家后院的桃花开了,俺最近又从路过的客商那里买来不少好酒,不如咱们去畅饮一番。” “去就去,除了你这个喝酒看不出脸红的二哥,论起喝酒,你大哥我还没怕过谁不成?” 关羽笑道:“大哥慎言。” 三人边走边说笑,日光洒下,将落在身后的影子拉的悠长。 今日悠然悠然的乡中少年们,日后将以手中刀剑搅动天下。 …… 涿郡,张家后院。 院子里桃树开的正艳,几十棵桃树皆已盛开,深红绯红开成一片,桃花为媒,春水多情。 刘关张三人随意而坐,即便是平日最为严正的关羽也明显放松了几分。 三人身前的方形木案上摆满了肉食酒水。 刘备打开壶酒,酒香扑鼻而来,他随手扇了扇,香气四散开去。 “可惜牵招他们不在,看来他们是和这好酒无缘喽。” “大哥不必担心,俺已经给他们留了一些。” “三弟办事,我自然放心。那咱们就先喝,这酒已经把我肚子里的酒虫勾起来了。” 三人各自在木碗中倒满了酒水,酒水清浅,荡出一道道细密波纹。 张飞起身,“俺先来,为大哥二哥寿。” 三人各自饮酒,每次饮完总要把酒碗朝下以示饮尽。 引满举白。 酒桌之上,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三人说说笑笑,说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家长理短。 像是东家妇嫁给了西家子,像是哪家的少年天生便是读书的材料,日后总会有出息。像是哪家的孩子整日里只知玩闹,街坊四邻早早的就断定了没出息,像是哪家少女长成,如今有了几分美貌。 男子饮酒,总是离不开女子,关羽谈着谈着,就想先给张飞寻一门婚事,被张飞用两位哥哥还不曾娶亲,哪有弟弟先娶亲的道理给推脱了下来。 三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今年的鲜卑寇边。 岁岁南来,烧杀抢掠。 胡骑不足虑,若非朝政百弊,胡人安敢如此? 张飞把手中酒碗在地上一砸,“总有一日,俺要让他们尝尝张三爷的厉害。不管是朝堂上那些宦官还是那些胡人。” 关羽没有言语,只是握拳膝上,青筋暴起。 终汉之世,汉家男儿皆是锐意进取,慷慨奋武。 刘备沉默不语,朝政不去说,如果他不曾记错,如今鲜卑应当出了一个厉害人物。 张飞喝了一声,震的桃树晃动,桃花飘然而落。 他昂然起身,愤然起舞。 他身形雄壮,起舞之时便带着壮寥之感。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张飞慷慨而歌,刘备以筷击碗,关羽和之。 他单脚悬起,衣袖甩开,舞到关羽身前。 关羽入场,甩袖而舞。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舞到刘备身前。 刘备慨然而起。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一曲一罢,三人落座。 刘备大笑,“正当年少,何苦做小女儿态?且举杯。” 碗中酒水已倒满,磕碰之间须臾尽。 三人不知喝了多少酒水,张飞先醉倒,鼾声如雷鸣。关羽第二个醉倒,面红不曾减少半分。 刘备看着他们摇了摇头,仰头喝光了碗中最后一口酒水,跄然醉倒。 前世今生,恍然一场融在一起的梦。 醉倒花下,醉倒林间。 一阵微风吹来,卷落树上桃花,飘飘洒洒,落在三人发梢,落在三人肩头。 满布桃园。 历史 建炎元年夏,昭武帝征战多年,终于在阔别家乡多年后重返故乡。 与他同行的,还有早已名满天下,被誉为王朝双壁的关张二将。 彼时早已不再是少年的三人再临桃园,高歌起舞,饮酒大醉。 微风起处,桃花满地。 熹平四年夏,桃花盛开。 建炎元年夏,桃花依旧。 第三章 吾剑未尝不利! 天刚蒙蒙亮,鸡舍里的公鸡就开始叫了起来。 刘备起身梳洗了一番,缊袍戴帻,顾镜而自视。 家中铜镜是从市上买来的廉价货,打磨的不好,镜中只能看出个大概样貌。 刘备满意的点了点头,抛开相貌不谈,自家也是一表人才。 他走出门,来到鸡舍前,对着里面的公鸡一顿说教。 无非是日后再敢这个时辰打鸣,就要把它从里面拖出来吃肉的狠话。 他抹了抹嘴上的口水,后世吃鸡的法子不少,他最喜欢的还是叫花鸡。 刘母从屋中出来,喝了一声,“整日里没有一件正经事,咱家汉室之后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同是汉室之后,你看看阿整!” 刘备知道自家老娘的唠叨,捂着耳朵抱头鼠窜而去。 穿越而来,他终于知道为何历史上的刘备整日里想着兴复汉室。 老爹早亡,又有一个望子成龙的老娘,平日里对他说着昔日辉煌时的风光如何,如今叔父刘严刘元起家的刘整又如何。 两相比照,还是少年的刘备怎能不升起就是要做出番事业给他们看的心思? …… 刘备跑出家门,犹豫着该去何处。 他突然想起了牵招,如今牵招正跟着他先生读书,不好前去打扰,再说双方离的也有些远了。 牵招的先生乐隐是个观津的大儒,学问应当是不差的,至于到底有多高,他这个整日浪荡的游侠自然分辨不出。 他想了想,直奔城东。 城东今日有市,关羽也住在城东,想来如今正在开张做生意。 他来到城东的市上,关羽果然缩在角落里做生意。 他面前撑着一个摊子,摊子上摆满了红枣和绿豆,红枣饱满圆润,绿豆一片翠绿,卖相倒是不差。 关羽则是靠在身后的推车上,手中拿着一册竹简看的津津有味。 看到高兴处,红脸汉子不时点点头。 刘备早就习以为常,走到摊前,拿起几个枣子,随手用袖子擦了擦,直接放进嘴里。 “二弟,你这枣子不差,本来不愁卖的,落到你手里,可惜了。” 关羽微微抬头,丹凤眼半眯着,脸上带着笑意,“大哥说笑了,比起卖几个枣子,还是读书重要些,春秋大义不可不知。” 刘备气笑道:“你倒是不在乎,等到吃不上饭了,又整日到我和翼德那里蹭吃蹭喝。” 关羽也不恼,笑道:“谁让咱们是兄弟呢。哪里有大哥看着弟弟饿死的道理。” 刘备起身,他甩了甩袖子,“收了,收了,一日下来卖不到三瓜俩枣的,没甚意思。咱们去找翼德喝酒去。” 关羽应了一声,把手中的《春秋》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 汉末的书籍仍旧是以竹简刻字居多,携带不便。即便如此,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一本书,关羽手中这本还是当初张飞花了大价钱从往来的商贩手中买来的,关羽一直视若珍宝。 两人三下五初二收拾起了摊子,接着就朝着张飞在城南的居处而去。 走到半路,两人突然发现前面有乡民堵住了道路,还不时朝着前面指指点点。 关羽仗着身强在前挤开人群,刘备跟在他身后。 大路中央,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跌倒在地,一个身穿粗衣的中年人蹲在地上,正在搀扶老人起身。 对面,一个骑在马上黑衣挂剑的年轻人正怒气冲冲,手按剑柄。 在此人身后,还带着十几个腰间佩剑的剑客。 刘备悄悄拉过一个相熟的汉子,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那人飞快离去。 “乃公今日不过就是出来跑个马,也能碰到这种晦气事。速速让开,别误了乃公的事。” 蹲在地上的中年人不忿,怒道:“当街纵马,难道你还有理不成?” “乃公长这么大,还不曾有人和我讲过道理。你今日倒是让乃公开了眼界。” 年轻人怒极反笑,手指中年人,“看来你不认得乃公是谁,现在看仔细了,免得下辈子认错了人,再犯到乃公手上。” 此人身后的剑客拔剑出鞘,朝着汉子围拢上去。 当先的剑客出手狠辣,一剑朝着汉子头上削去。 眼看长剑即将临头,此人手腕却被一只从旁探出的大手握住。 迈步而出的关羽微微低头,看了眼被他握住手腕的剑客,凤眼微张,一脚踹在此人胸口,力道之大,让此人一下飞出十余步。落地之后,挣扎了几次都不能爬起。 此人在这些剑客中剑术最高,如今竟被人一招制住,剩下的剑客见关羽神勇,一时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黑袍年轻人大怒,“乃公白养你们了,平日里一个个吹嘘的剑术无双,如今人多势众,还怕他一人?” 此人姓高名单,不是本里人,是城西的大姓人家,虽是旁支庶出,可自来跋扈。 东西高氏,由来知名,乡间流传的宁负两千石,莫负豪大家之语,也是由这两家而来。 今日外出走马途径此地,在他看来不过是纵马伤人而已,竟被人恶语相向。平日在家中跋扈惯了,如今自然吃不下这个亏。 刘备笑道:“不过是跑马伤人的小事,何必动刀动枪,赔个不是,给些钱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高单打量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大耳之人,心中越发愤怒,一个寻常黔首也想和自家讲道理。 他答应,他手中的剑不答应! 他看了眼自家这边持剑的十余剑客,又看了眼对面的两人。 人多势众,优势在我。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剑指刘备。 “区区黔首,和我讲道理,你也配?汝视吾剑不利否?” 关羽凤眼彻底睁开,迈步上前,要送此人一程。 刘备赶忙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手臂,将他拦下。 他笑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看来足下是忘了身在何地。” 高单正要开口,身后忽然有人暴喝一声。 “哪个敢伤俺大哥,让俺看看。” 高单座下马受惊,后肢直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他在地上几个翻滚,立刻起身朝后看去。 在他身后,张飞带着几十个游侠已经将他们围拢起来。 一时之间,长街上尽是刀剑出鞘声。 刘备双手从袖中抽出,按在左右的剑柄上,他笑道:“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 历史 《汉书·韩延年传》:“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忤,咸曰:宁负两千石,莫负豪大家。” 第四章 男儿功名马上取 长街之上,剑拔弩张。 高单此时却极其为难,今日出门不曾占卜,竟然碰上了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孺子。 他自然是想将这些人速速杀干净了才好,可此时对方人多势众,看样子为首那几人也都不是寻常人物,动起手来,胜负不可知。 他身娇体贵,自然舍不得和这些黔首换命。 只是举着剑的右手实在有些麻了。 刘备见状只是一笑,双手虚握在剑柄上。打群架,气势上输不得。 大道上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静之中。 此时高单再也支撑不住,心中想着与其放手丢了面子,倒不如放手一搏。 在东汉,面子有时候比性命更重要。 刘备等人也看出此人的打算,他双手下落,按实剑柄。 在双方即将动手之际,远处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声音不大,在此刻沉静的大道上却极为清晰,初听尚远,再听之时马蹄声已近。 阵阵马蹄声响起,沉闷而有韵律,一步一步,像是叩击在众人心弦之上。 马蹄声骤然而停。 从马蹄声响起,到来到他们身前,不过片刻而已。 来人共有九骑,马匹不曾披甲,马上的骑士则是披着扎甲,胸背两甲以绳系连,马鞍上悬着长矛,腰背硬弓。 为首之人身形高壮,不在关张之下,此时高坐马上,低头下望,一脸倨傲。 高单等人不敢与此人对视,垂下头去。 刘备等人则是微微仰着头,看向此人。 此人鼻梁高耸,肤色略白,一眼望去就知不是汉人样貌。 而九骑之中,与他一样的异族共有七骑,已是占了多数。 马背上的汉子目光从高单等人的身上扫过,满脸不屑,接着望向刘备等人。 他嘴角扯了扯,指了指马鞍上的长矛,然后抬起右手,指了指身上的盔甲。 哪怕此人不曾言语,刘备等人也能感受到此人的折辱之意。 “大哥。” 最先出声的不是张飞,而是关羽。 张飞在一侧挠了挠头,晚了一步。 刘备点了点头,“留他一命。” 关羽上前几步,不拿刀剑,只是站直身子,先是指了指胸口,接着双手摊开,示意那马上的异族汉子只管攻来。 与此人同行的剩下几人出声阻拦,此人却是充耳未闻。 他舔了舔嘴唇,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长矛,双脚一夹马腹,朝着关羽直冲而来。 关羽不闪不避,待到那骑来到身前,蓦的双目大张,一手便握住了此人刺过来的长矛。 马上马下,两人开始角力起来。 关羽如今虽未长成,力道不足,可日后的万人敌终归不是这个异族骑士可比,两人相持不过片刻,此人已经被关羽拖下马来。 关羽一矛将此人砸倒在地,接着将手中长矛远远抛出,“如此本事,也敢大言不惭,欺我幽州无人不成?” 异族汉子挣扎起身,嘶吼一声,拔出腰刀便要上前拼命。 “好了,乌居,再不住手,便要你看看我的军法。” 不远处,有一骑姗姗来迟。 马背是一个矮小壮实的汉子,与之前的九个骑士一般装束。 此人出声之后,叫做乌居的异族人便捡回自家的长矛,翻身上马,不再挑衅。 后面来到的汉子打量了道上的众人一眼,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 他笑道:“你们可知我等是何人?” 异族多而汉儿少,幽州只有一军如此。 刘备笑道:“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扰乱也。想来是幽州突骑了。” “有些见识,不想你们之中还有个读书人。”汉子笑道:“我叫陈汉,早年读过几本书,后来入了军中,做了个读书人眼中的粗鄙武夫。” “我也是这一什的什长,我等这次北去,是为了抗击鲜卑。” 谈到此处,他语声转厉,再不是方才的温和神色,“鲜卑之人,连年南来,寇我家乡。杀我汉人,掠我妇人,抢我牛羊。你等不思为国杀贼,尚在此地为此幼儿之戏,可还配做我汉家儿郎!” 他言语之时声色俱厉,更兼占据大义之名,即便是刘备等人,在大义之下,也是不由的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陈汉以手中马鞭指向乌桓人乌居,“乌居嘲笑你等,可曾错了?自家儿郎尚且在此刀剑相向,却要他这个异族之人为我汉人舍生忘死,你等觉的可笑不可笑?我这辈子只知两人,前有马伏波,后有班定远。” 他调转马头,立马北向。 “我只是个突骑之中的小小什长,我说的这些想来你们也很快就会忘记,不过没关系,忘了也就忘了,这次北去,乃公就没想再回到家乡。” “陈君,俺愿随你赴死。”乌桓骑士乌居开口道,他不是不能讲汉话,只是有些磕绊,怕旁人耻笑,他才不愿开口。 “愿随陈君同死。”其余八骑亦是开口。 陈汉大笑,“好,汉家男儿,死在长城以北,幸也。” “愿随陈君北去,死于疆场。” 刘备身后,有游侠迈步而出,先是一人,然后便是一人接一人。 十余人迈步在前,义气纵横。 陈汉转头回望,望向那些乡里的游侠,“不后悔?出了涿郡便要奔赴战场,再反悔就来不及了。” 众人齐声道:“不悔。” “那就与我同行,让那些鲜卑贼人见见咱们汉家儿郎的威风。” 游侠们转头望向刘备。 这两年刘备为收拢游侠,没少在他们身上花费银钱,以恩义养之,他们本也想用性命报之。只是此次若是离去,只怕日后未必再有报恩的机会了。 一出塞外,九死一生。 不想刘备却是双手交叠胸前,弯腰鞠躬,深施一礼,“愿诸君马上封侯。” 众人感慨流涕,抱拳还礼。 陈汉带着众人策马离去,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大道之上。 高单等人也是悄然离去,今日受的惊吓不小,只怕回去要多将养些日子。 刘备望着远处陈汉等人离去之处长久不语。 良久之后,他回过神来,抬手指向远处,顾谓关张,笑道:“这便是汉家儿郎的大义。” 历史 幽并凉三州,汉时并称三边。 三边常为异族所扰,故边地之人好武成风,多习弓马。 《后汉书·灵帝纪》:“五月,鲜卑寇幽州。” 第五章 汉室宗亲 涿郡刘氏在涿郡开枝散叶多年,哪怕已经多年不曾出过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仗着汉室之后的名头在涿郡中依旧算的上大户人家。 刘备这几日倒是不曾出去乱逛,他在等一件大事。 这一日他在家中吃过了一碗豆饭,手中端着木碗,正想着要不要再来一碗。 “阿备,吃过饭了去你元起叔父那一趟,昨日他和我说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该是给你找个先生教你读些书了。刚好这几日他要为阿整寻个先生,你倒是刚好可以和阿整一起。” 刘严刘元起是刘备的族中叔父,也是在涿郡的刘氏一族中少有的几个看好刘备的族人。前些年刘父新丧,刘备母子过的贫寒,多亏刘严的不时接济,这才让他们熬了过来。 刘备赶忙放下手中的木碗,用身上的长衣抹了抹手。 “是。” 刘母继续道:“这些年你元起叔父帮了咱们不少,日后若是你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惠。人家施恩不图报是一回事儿,咱们放不放在心上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刘备正紧危坐,手搭在双膝上,“不敢忘。” 刘母见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何怒从心头起,拿起门口的扫帚就朝着刘备扫了过来。 刘备赶忙左右躲闪,狼狈非常。 过了一会儿,妇人许是累了,放下手中的扫帚,坐在内屋的台阶上。 刘备抖了抖衣袖,甩掉身上的灰尘,毕竟只有这一件长衫。 “自小你就和旁的孩子不同,族人都说你轻佻,我也常和你说阿整如何如何。可娘知道你心中有大志,日后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只是做大事的人,成了,光耀刘氏门楣。败了,也多半留不下性命,必破家门。如今汉室如此,想做坏事容易,想要做好事却不容易。” 妇人嗓音柔和,“做人父母的,总怕自家孩子没出息,可也怕自家孩子太有出息,仔细想想,倒是阿母的不是了。” 刘备沉默片刻,低声道:“阿母……” 妇人摆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当初你阿父去世,我请族中宿老为你起了字,就是希望你日后能有本事,做爹娘的,自然是希望自家孩子要有本事的。” 刘备忽然道:“阿母,若是我日后做的事会牵连涿郡刘氏,阿母可会怪我?” “牵连刘氏的大事?”妇人笑道:“能做出那种大事是你的本事,我的孩儿,不论做出多大的事情,做的必是好事。男儿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你当知道当年的范滂旧事。若是你为范滂,阿母如何不可为范滂之母。” 刘备深施一礼,沉默无言。 妇人敛了敛鬓角的白发,“你是刘氏子,身上留着高祖的血脉,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无须以我为念。” 她起身前趋几步,仔细打量着刘备的眉眼。 她忽然笑了起来,嗓音温柔,“我家阿备自小就生的漂亮,也不知阿母有没有机会看到你成家立业,功成名就。” …… 吃过早饭,刘备起身去刘严家。 出门之后,他先是靠在一旁的墙上,胸膛起伏,一手死死按住胸口。 他虽是穿越而来,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已将刘备的娘当成了自己的娘。 他沉默半饷,这才朝着刘严家中走去。 刘严家是涿郡富户,不然也不会时常接济他们母子。 在汉末,家无余粮,为了一口饭吃卖身给大户人家做附户和奴仆的人不在少数,富者田联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绝不只是书上的一句简单言语。 刘严家与刘备家相距不远。涿县之中,刘氏都是比邻而居,谁家出了事情也好及时有个照应。 他上前叩门。 片刻之后,有个少年人应声而出。 “阿备,你来了。” 少年容貌俊秀,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长衣,身形消瘦,腰间还别着一支竹简,远远看去,倒是像个小儒生。 刘备见状笑道:“阿整,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还装扮起来了?” 平日里刘整虽然不是和他一样整日里和那些游侠混在一起,可也从来不是这派一本正经的学究装扮。 刘整压低声音,“阿备,小声些,今日家中来了客人,如今正在里屋里,听说是个大人物,我阿爹和他言语都是小心翼翼的。” “大人物?”刘备摸了摸下巴。 如今涿郡刘氏虽然算不上地方上的豪族,可毕竟还顶着个汉室之后的名头,能让刘严小心翼翼的,到底会是个什么大人物? “阿爹说等你来了,要我带你进去,我看多半和咱们求学的事情有关。” 刘备点了点头,被刘整拉着朝屋中走去。 刘严正等在门外,见两人进来,赶忙迎了上去。 他对着刘备低声道:“阿备,这次来的是大人物,也是咱们汉室宗亲。等会儿你和阿整言语之时都要小心些。” 刘备一愣,茫然的点了点头,他还不曾想到刘严口中所说的大人物到底是谁。 刘严领着两人进入里屋。 屋中,一人正负着手,看着挂在墙上的字画,不时点点头。 见众人进屋,他回过头来。 刘备抬头看去,见此人身形消瘦,一身长衣上带着不少补丁,颌下留着几缕长须,双鬓已然有些斑白,只是目光深邃,一眼望去,满是沧桑。 此人也是上下打量了刘备二人几眼。 他笑道:“姿容挺拔,不愧是我刘氏子弟,元起啊,我刘氏一族俊才何其多。” 此人言语随和,可刘严却不敢夸大,笑道:“刘刺史过誉了,小儿辈尚不成器。” 刘备忽然想起一人。 那人笑道:“想来你们都不识我,自从来到幽州,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涿县。我名刘伯安,如今愧为幽州刺史。” 刘备猛然抬头,果然是刘虞。 历史 《季汉书卷一·昭武帝纪第一》:昭武少时于刘元起处遇刘伯安,伯安见昭武惊而奇之,谓有豪壮之气,笑曰:“此子必大兴刘氏,汉家天下无忧矣。” 第六章 真龙西行 里屋里,几人各自于木案后落座。 刘虞位高,坐在上首,刘严在右,刘备二人在左。 刘虞笑道:“我来幽州上任已经有些时日了,原本早该来涿县看看的。只是州里事情不少,一直无暇抽身。这次还是鲜卑寇边,我借着安抚各郡的机会才能抽空前来。莫怪,莫怪。” 刘严赶忙道:“刺史事忙,无须以我等为念。” “既为同族,便为兄弟。该当守望相助才是。这次抵御鲜卑,还要你们多多出力安抚县里啊。” 刘严应道:“这是自然,护家卫国,涿县刘氏责无旁贷。” 刘备心中暗自嘀咕,这刘虞看样子也不像演义之中那般迂腐,如今分明是要借涿郡刘氏的声望安抚涿县。 刘虞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刘备二人。 “良才俊茂,不知你们二人各自有何志向?” 刘整显然早有腹稿,昂然起身,朗声道:“愿学陈公,清扫天下。” 刘整口中的陈公自然就是士人之中极为有名的陈蕃。 陈蕃少时,曾言“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后来陈蕃成名,此言更是在心怀志向的读书人中广为流传。 刘虞笑道:“好,陈公人杰,足以为你辈楷模。” 刘整落座,他又望向刘备。 “玄德也可试言己志。” 刘备起身,“愿驱异族于边塞,安宗族于乡里。” 刘虞依旧只是笑了笑,“好,玄德有报效边陲之志,日后说不得我刘氏要出一个马伏波,要出一个班定远。” “只是...”他话风一转,“只是我刘氏子弟还是要以读书为主,兵戈之事,旁观即可。听说玄德平日里亲近游侠?游侠多是奸滑之辈,玄德还是要小心些。” 刘备欠身行礼,“谢刺史提点。” 刘备转身落座,他对刘虞劝他远离军事和游侠倒也不觉奇怪,刘虞此人若不是不习兵事,也不会在优势之下被公孙瓒翻盘。 刘虞继续道:“既然如今你们到了读书的年纪,自然要寻个好先生。我倒是有个人选,同县的卢植卢子干,你们以为如何?” 刘整一脸惊喜,刘备学着刘整一脸惊喜。 卢植是县中的名人,谁人不知?先拜师马融,后拜师陈球,算的上是经学的集大成者,尤其是此人不止精通经学,对兵戈战阵之事也是极为精通。是少见的文武全才之人。 刘严却是一脸苦笑,“卢子干海内名儒,能拜他为师自然是最好,只是刘氏和卢氏从来不曾有过结交,而且……” “而且卢子干性情刚直,即便是用钱财疏通打点也是无用,是不是?”刘虞笑道。 刘严点了点头。 “不妨事,我和卢子干有旧交,我会给他修书一封,玄德和阿整只需带信前去即可。” 刘严起身致谢,“如此就多谢刘刺史了。” 刘虞笑道:“你我同宗,本就该守望相助。” 接着刘虞也不曾多留,给卢植修书一封后就匆匆赶往了下处县中。 刘严等人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 刘严感慨道:“为政一方着实不易,你们二人日后若是出息了,多半也是如此。” 刘整一脸艳慕,刘备则是在心中感慨,刘虞各处奔波,也止不住汉家天下四面起火。 “好了,如今举荐的书信已经有了,玄德回去收拾一下行装早些出发吧。路途遥远,你要多做准备。至于钱财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你们读书时的花销我自供给。” 刘备抱拳行礼,“多谢叔父。” …… 离开刘宅后刘备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张飞的住处,也把关羽寻了来。 张飞嗡声道:“大哥是说这次不带俺同行?只带二哥?”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去絳氏山是去读书,带云长去也只是为了路上安全,如今宪和随苏双等人北上了,那些游侠只有你能压制,你若是同去,这里怎么办?” “那俺就留下。”张飞最后只能妥协道。 “我和云长不在时你要少饮酒,你酒后性子不好,切记。” 张飞有些不耐烦的道:“知道了,知道了,从今日起俺就戒酒了。” 关羽在一旁突然开口,“这是你第几次戒酒了?二哥都记不清了。” 刘备没理他们的插科打诨,他迈步走到屋门处。 明月高悬,点点月光洒落在庭院之间,阶上波光如流水,院中林木倒影其上,展开一副写意的墨上山水。 刘备看着屋外景色,怔怔无言。 絳氏山在司隶,不远即是雒阳。 天下之都,豪杰齐聚之地。 关张二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关羽凤眼微张,“大哥有所思?” 刘备笑道:“你我兄弟初入雒阳,不要被人当做边陲的粗鄙武夫看轻了才好。” 张飞喝了一声,“谁敢看轻大哥,大哥回来只管告诉我,俺日后定要拧下他的脑袋。”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三弟,只有咱们兄弟在,你就不必如此了。” 张飞苦笑一声,“大哥说的是,俺这是在外面久了,自家都有些改不过来了。” 他张翼德又岂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莽汉子,只不过是示敌以鲁莽而已。 刘备指向天边那轮明月,“二弟,三弟,可还记得你我之志?” 关张二人齐声道:“上匡社稷,下安黎庶。驱胡虏于边塞。” 刘备点了点头,却是在心中默念了另外一句话。 …… 两日后,刘备和刘整站在里门处,准备出行。 跟随两人前去的只有关羽一人,原本刘严还给他们找个几个护卫,只是在他亲眼见到这些人被关羽单手放倒之后,就再也不曾提过此事。 来给他们送行的人不少,大半都是刘氏一族和张飞带着的游侠。 刘备踮着脚望了望,终究没有见到刘母。 两人和送行之人一一告别,各自上马。 临行之前,他再次回顾,终于见到一个妇人站在远处朝着他遥遥挥手。 刘备立刻就红了眼眶,同样是朝着远处连连挥手。 告别过后,三人调转马头,策马西去。 《季汉书卷一·昭武帝纪第一》:昭武西行,求学卢公,有紫气东来如腾龙,世人谓之真龙西行。 第七章 易水东去 刘备三人从涿县而出,奔东南而行。 数日之后,几人来到一处行亭,亭前有碑,上书督亢二字。 “阿备,云长,你们可知此处来历?” 刘整自小家境不俗,虽然比不得那些豪门世家,可在涿县里也算的上一等一的人家。 不论是家中的藏书,还是平日里的见识都不是刘备和关羽能比。加上如今年岁尚小,这几日同行,虽不是有意,可还是难免隐隐露出些贵公子颐指气使的气象。 就像如今,多半又是想要借机嘲笑一下他们这两个不知读书的粗鄙武夫。 刘备自然是诸事都好说,这些年毕竟受了他爹刘严不少恩惠,再说两世为人,这些小孩子心性的举动他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关羽却不曾有他这般好脾气。 关羽冷冷道:“荆轲献燕督亢地图,刺秦于殿上,谁人不知?” 刘整看了眼关羽稍稍张开的单凤眼,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当日关羽单手放倒五六个武艺不俗的壮汉是他亲眼所见,更何况整日里和玄德厮混在一起的那个张屠子也曾说过,这个关羽双目一睁是要杀人的。 刘备在旁见状一笑,关羽吓住了刘整自然最好,让他们在路上能安静不少。 只是关羽的性子着实让他有些头痛,这个河东解良出身的武夫,果然如书上所写的一般,傲上而不忍下。 不论是对贩夫走卒也好,还是对四处行商的商人也好,关羽从来都是待之以礼。唯有如今被天下最为看重的读书人,他却从来也不放在眼中,也难怪日后会有荆州之危。 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将要遇到的那个“同学”,辽西公孙瓒。 据说公孙瓒对待读书人的态度也是恶劣的很,如今还不知真假。 刘备看向关羽,“二弟,你可知这次我为何要带你去雒阳?以翼德的性子我把他带在身边才最合适。免的他在涿县惹出事情来。” “大哥的意思是?”关羽虽骄傲,可从来不是蠢笨之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刘备话中的意思。 刘备笑道:“雒阳天下名都,豪杰英雄聚集之地,云长在此地多见些读书人,必然有所得。” 关羽点了点头,“大哥的好意,羽知之矣。” 三人并未在督亢亭停留,虽然如今卢植被朝廷拜做了九江太守,并不在绛氏山里,可他们还是要早些赶到绛氏山中。 三人继续赶路,这一日,终于赶到了一处渡口。 河流西起而东去,滚滚奔波入东海。 这条河,名为易水。 三人驻马立于河岸,见浊流滚滚东去。 刘整这次倒是不曾开口,毕竟这条河实在太有名。有名到几乎每一个汉家男儿都能随口说出当年那个从易水而起,到秦廷而终的故事。 不论是市井间的游侠武夫还是世家之中的读书人,皆是如此。 有汉一朝,虽说同样是读书人的天下,可和后代重文抑武到极致的宋朝终究不同。 汉人慨慷壮烈,即便是不曾读书的武夫依旧被人尊崇。哪怕是豪阀之中的世家子,累世公卿的读书人,也会想着策马西垂,立功于边塞。 黔首也好,世家也好,推崇的是霍膘骑,是马伏波,是班定远。是大丈夫不就五鼎食,便就五鼎烹的慷慨豪烈。 至于那些纵横乡间,重义慷慨轻生死的豪侠们,最看重的自然是那些游侠前辈先贤,一诺千金的季布,好结交的郭解,自然还有这个让易水为之出名的昔年“天下第一刺客”荆轲。 刘整感慨一声,“这就是易水啊,当年太子丹击筑,荆轲和而歌的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今想来还是让人热血翻涌。” 关羽也是盯着眼前的易水,心中激荡不已,他平日最喜读春秋,高古人节义,“匹夫也可有壮举,荆轲也可算是一时人杰。” 唯有刘备只是盯着滚滚东去的流水,没有言语。 上一世他来过这里,只不过当时是坐在车上,匆匆而已。远不如现在亲身站在此处感受到的波澜壮阔。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确是悲歌慷慨。” 三人各自感慨一番,翻身下马,准备渡河。 如今天色昏沉,河边只停着一条小船。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正靠在河岸上,腰背挺的笔直,盯着河水发呆。 三人牵马向老人走去,老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老人面色黝黑,多半是风霜日晒所致,只是那双眼睛却是极为明亮,半点不像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更不像一个常年在河边为人泛舟渡河为生的船夫。 老人打量了三人一眼,“三位郎君想要过河?每人只需两文钱,不过马匹过河嘛,马匹也要一匹一个钱。” 刘备等人倒是没觉的有什么,人过河要一趟,马过河自然也要一趟。 刘备笑道:“不想人也只比马贵一文钱。真是让人唏嘘。” 老人见他们答应下来,起身扯住身旁的绳子,将浮在水中的船只拖到岸边。 “既然谈妥了价钱,那就快些上船吧,早来早回,早些回来说不定还能拉上另外一船。” 他先将关羽和马匹送过河,接着返身来载刘备二人。 老人滑动船橹,船缓缓朝着江心而去。 江水涌动,被船桨激起一串串浪花。 老人忽然开口道:“方才这位郎君感慨马匹半价于人,觉的人过于轻贱了,想必几位都是从大地方来的,而且不曾吃过什么苦吧。” 刘备不知老人为何忽然提起此事,老实答道:“我等从涿县而来,前往雒阳附近的绛氏山附近求学。” 老人点了点头,手中不停,“那就是了,涿县是大县,虽是处于幽州这个四战之地,可当地倒是多年不曾有战乱了,你们过的安生些,不知世事艰难,倒也不算错。” “如今的世道,在有些地方,畜生的价钱有时比人可还要贵上不少,尤其是咱们现在的皇帝陛下当政之后,嘿,有些事情,说不得的。” 刘整满脸惊讶,显然不曾想到外面的世道混乱到这个地步。刘备则是一脸平静,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可也知道汉末之时民生凋敝,如今虽然还不曾到曹操说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也却是不远了。 老人不曾转头继续道:“那些被买来卖去的人还算好些的,无饭可吃,被生生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在并州,在凉州,有不少人家生子多不养,每年死在沟渠之中的孩童都是不少的。易子而食,可从来不是书上的一句简单言语。” 刘备稍稍后撤一步,手搭在剑柄上。 “听老人家的言语不像是整日里在这里摆舟渡人的船夫,莫非老人家是什么隐世的大贤?” “年轻轻轻的,戒心就如此之重,郎君日后看来是个成大事的好料子。”老人依旧不曾回头,只是笑着开口,“在你们之前我曾送过一个骑着白马的年轻人,性子比你还要暴一些,要不是老头子见机的快,差点就要和我这个老人家动刀动枪了。” 刘备将按住剑柄的手放下,笑道:“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戒心多少还是要有些的,老人家不要见怪。” 老人终于转过头打量了刘备一眼,“看来我方才说错了,你果然是个将来能做大事的,既能狠的下心去拔剑,又能低的下头来说软话,你这种人做不成大事,还有何人能做成大事?” 老人言语之时目光幽幽,似是想起些故事,话中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刘备笑道:“老人家还不曾回答小子的问题。” “隐世高人?自然算不上,也就是年轻读过些书,后来想学陈仲举,李元礼那般一展所学,澄清天下。只是宦途艰难,反倒是落了个戴罪之身。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觉的那些党人如何?比之当年远去赴死的荆轲如何?” 刘备知道此人说的多半是党锢之祸,看来此人也是个大人物,说不定就是哪个世家之中的世家子。党锢之祸起,不少党人四面而逃,张俭所过之处为收留他举家破败的有百余家,所过之处,一路为之残破。 刘备沉默片刻,“李元礼视死如归,不愧士人领袖,天下模楷之名。张俭望门投止,算不得义士。自家做下的事情,却又牵扯旁人,本是为天下除恶,却又累及无辜。” 老人畅快大笑,“小辈之见与我相同,可惜今日无酒,不得浮一大白,可惜,可惜了。” 此时船已靠近对岸,老人用手中船桨停住小船,“知道我是何人对你们全无半点用处,说不定还要惹上祸端。我辈老矣,此生终老于江湖,幸也。你辈当自勉,汉家天下,日后便在你们小辈手中了。” 老人将船靠在岸边,刘备等人下船。 老人撑着船离去,小船远去,有歌声从小船上传来。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第八章 白马公孙,纵横无双 过易水,南行数十里,有县名易。 日暮时分,刘备等人乘马入城。 易县又分大小二城,大者在南,小者在北二里,旧为燕国临易城。 三人入城之后先是寻了一处驿站,将马匹和行礼安置下来,接着又出门去寻酒舍。 “阿备,在家时阿爹从来不许我饮酒,今日我可得尝尝酒水的滋味。” 刘整一脸期待,他与整日里和游侠厮混的刘备不同,他爹刘严到底是刘氏一族的长者,家中又只有刘整这个独子,自然就管的严了些,平日里别说饮酒,就是出门寻个好友都要和刘严请示一二。 三人都不曾来过易县,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间酒舍。 迈步而入,酒舍中摆着不少大案,酒客皆沿案而坐,墙壁两侧放着不少酒瓮,瓮中不时飘散出些酒气。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三人挑了一张角落里靠墙的桌子落座,出门在外,总要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刘备点了些酒水和饭菜,等待上菜的空隙,他随意打量着屋中的酒客。 这些酒客大多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短衣配着刀剑的,大多是易县当地的游侠。不曾配剑的,多半是地里的黔首。 真正富贵的人家,自然不会来这里吃酒。 刘备正要收回目光,到底还是让他见到了一个极为有趣之人。 此人身材高大,不下他身侧的关羽,姿容却是极为英俊,更为有趣的是此人身着一身读书人常穿的长衫,腰间带玉,一眼看去就可知非富即贵。 那人许是注意到了刘备的目光,竟是直接起身来到刘备他们身侧落座。 “郎君何故盯着在下?” 此人开口如闷雷,虽是不如张飞,可也是刘备见过的嗓门第二大之人。 刘备笑道:“只是见足下容貌出众,有些好奇罢了。” 汉子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大耳和红脸汉子,笑道:“你们相貌也不俗啊。” 几人开口闲聊起来,刘备他们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只是汉子脸上并无半点异色,言谈之间,神色自若。 双方所聊倒是十分投机,汉子虽是身着儒衫,可对兵家之事反倒是更加熟悉,谈论起来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几人各通姓名。 此时他们的酒水已上,刘备拿起一坛酒水,正要倒入身前的木碗中。 “在下辽西公孙瓒,字伯珪。这次是要前往绛氏山求学,日后你们前往辽西若是遇到了麻烦,可以报上我的名字,如今虽还无甚用处,可日后定然极为管用。” 刘备倒酒的手微微一颤,酒水冒出少许。 他抬起头,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高大汉子。 有姿仪,大希声,公孙白马,果然名不虚传。 刘备笑道:“原来伯珪也是要去往绛氏山,看来你我将来还是师兄弟。” 公孙瓒闻言也是笑道:“如此还真是巧了,原本还担心路上无趣,如今看来倒是不会寂寞了。” 几人都是大笑,开始畅快饮酒。 公孙瓒看了关羽一眼,有意无意的说道:“我虽是文吏出身,可也颇有气力,稍通武艺。何日得了空闲,云长,你我可以较量一二。” 关羽不以为意,眯眼笑道:“羽随时候教。” 刘备给两人倒上酒水,心中却是想着,公孙瓒白马将军的名头虽然不差,可比起关羽来,想必还要差上不少。自己到时候还是要劝着关羽一些,最少要给日后的白马将军留些面子。 几人除了刘备都是喝的大醉。 刘整第一次喝酒,不过喝了几碗就已经开始涕泗横流,拉着刘备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着这些年他爹对他的管教之严,整日里和他说要他光耀门楣,恢复他们这一支汉室的荣光。 “阿备,你不知我是多羡慕你能整日和游侠厮混在一起。”刘整醉倒之前说道。 关羽同样喝了不少酒水,只是占了面色的便宜,不见涨红之色。 他与公孙瓒连干几碗,身形已经开始有些摇晃起来,又开始说起了他大醉之后常说的那些话,“若是论起武艺,我三弟张飞可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 公孙瓒在一旁大笑,“不想云长也会吹嘘。” 此时公孙瓒原本的一张白脸已经涨红,拉扯着刘备,笑道:“玄德,我公孙伯珪,日后绝不,绝不在人之下,若是有朝一日我当权用事,便只用寒门,至于衣冠富贵人家,要他们都给我去穷苦之地。我还要杀尽异族,杀尽。” 公孙瓒轰然醉倒。 刘备穿越而来,大汉所谓的烈酒,在他看来,大概也只比水强上一些? 他默默喝光了碗中的酒水,打量着案旁的三个醉鬼。 他揉了揉额头,突然有些头痛。 ------------------------------------- 第二日天明,鸡叫了三遍,刘备这才起身。 昨夜他把三人一趟趟的拖回驿站,除了刘整的身量还轻些,其他两人都差点让他倒在半路上,好在驿站离酒舍不远。 刘备穿衣束发,来到院中,发现关羽等人原来早已起身。 此时关羽正与公孙瓒相对而立,关羽面无表情,公孙瓒的神情则是颇为古怪。 刘整站在角落里,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刘备走到两人中间,笑道:“伯珪,莫非是云长做了什么事情,惹得你不快?” 他又转头教训起关羽,“云长,你在涿县一直是个稳重性子,如今咱们才出涿县,不可轻忽。快去准备马匹,咱们还要早些出行。” 刘备自然不会觉得真的是关羽做错了事,看眼前这景象,再想想昨日公孙瓒的言语,想必是公孙瓒没忍住,还是动手了。 至于结果如何?即便他对这位日后的白马将军再高看几分,他也不觉的公孙瓒能在关羽手中讨得便宜。 只是公孙瓒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关羽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是,我去收拾马匹。” 关羽走后,公孙瓒来到刘备身边,揉了揉还有些发酸的手腕,望着红脸少年远去的背影。 他如今的年岁在关羽之上,却连气力上都敌不过关羽。他向来自诩勇武,没想到今日被一个少年人比下去了。 想到昨夜关羽说还有一个三弟,他打了个哆嗦。 公孙瓒羡慕道:“玄德,你这二弟勇武非常,日后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你真是好福气。不知日后我手下会不会也有此等勇武之人。” 刘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会有的,会有的。” 公孙瓒回去取自家的马匹衣物。 方才见到了两人动手的刘整这才回过神来,凑到刘备身前。 “阿备,我不想读书了,我欲弃文从武,你以为如何?” 刘备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气笑道:“打赢我就答应你。” 刘整讪讪的溜走了。 他自小和刘备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刘备虽然武艺不如他那两个兄弟,可在涿县游侠里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对付他大概只要用一只手? ------------------------------------- 公孙瓒的坐骑是匹全身雪白的白马,颇为神俊。 公孙瓒摸着白马,笑言日后若是得志,定要组一支精擅弓马的白马骑军。 四人纵马出城,东北行二里,到小易城。 公孙瓒驻马城外,感慨连连,“我在辽东时常听有童谣曰: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我观这小易城是个好地方,日后我若得势,必然要在此地筑起高楼,进则匡扶天下,退则保居此地,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打量着不远处的易城,许多年后,公孙瓒就是在此处筑起了那处五六丈的易京城。筑城之后,这里反倒成了他公孙瓒的墓场。也不知当他在易京城中燃起那把大火时,可曾后悔。 只是不知这一世,他公孙瓒又会如何。 刘备笑道:“在我看来,伯珪与其在此修筑高城,不如带着你的白马骑军纵横边塞。” 公孙瓒大笑,“玄德说的有理,日后定要让那些边塞胡儿闻我之名即远遁。” 历史 《英雄记》:辽西公孙瓒,素有慷慨豪迈之志,曾顾谓昭武曰:“日后当组白马骑,纵横幽燕,使胡虏不敢南犯。”后遂有骑军名白马。 幽燕异族,闻白马之名,皆退而避之。故时人有谚,白马公孙,纵横无双。 第九章 登黄金台,遇江东虎 四人不曾直接南下,而是稍稍偏转西去。 至于为何西行,却是受了公孙瓒这个日后白马将军的游说。 几人都是第一次出行,应当多见见世面。既然已经走到了此处,自然要多多走访些当地的名胜之地。 沿易水西去,有城名固安,城东西二里,南北一里半。 故安西北,又有大城武阳,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是当年燕昭王所盖故城。 四人策马过故安,两城相隔之处,易水之畔,有处高台,名为黄金台。 正是昔年燕昭王登台拜将之处。 乐毅于此拜将,后以疲弱之燕,连下齐城七十二,险些便让当时的强国齐国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上。 刘备几人下马登台,大概是时常有人前来游览的缘故,高台之上倒是颇为整洁。只是悠悠数百年,风霜侵蚀,就像一个满头发白的女子,哪怕保养得宜,终究是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极目远眺,可见远处固安,武阳二城,山河辽阔,高城渺如芥子,林木苍苍,点缀其间。 刘备心中感慨,如今不过几百年而已,此情此景,已然让人有了如此厚重的岁月更迭之感。 难怪后世先有陈子昂,后有李贺,各有与此地有关的诗篇。虽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心思,可登此高台,如何能不让人有感而发。 他又想到诸葛亮隐居草庐之时常常自比管仲乐毅,乐毅扶微弱之燕以败强齐,那诸葛亮后来选择刘备是不是也算是早有预兆? 此情此景,其他人自然也是各有感慨。 刘整一脸惋惜,“可惜乐毅终不能攻灭齐国,成千秋大名,不然如今乐毅之名只怕不在姜尚之下了。” 摸了摸下巴上已经隐隐长出一些的青须,关羽慨然道:“大丈夫提数万之众,亲冒矢石,斩将杀敌,上报明主知遇之恩,下不负春秋大义之名,纵事不成,亦无所怨。” 公孙瓒也是附和道:“云长说的不错,男儿生于世间,当带数万骑呼啸天下,求个快意而已。” 刘备揉了揉额头,他们三人倒是都说出了自家的心里话。 “说的好,男儿生世间,岂可死于庸碌?当愤激勃发如猛虎,咆哮于天下。” 有人自他们之后登上高台。 来者有两人,走在前面之人大概二十余岁,身量不高,只是身形颇为雄壮,方脸大耳,头裹赤巾,腰间悬着一柄样式极为怪异的环首刀。 走在此人身后的那人一身长袍,三十余岁的年纪,留着一副长须,面色微白,看去像是一个文士。 “孙某不是刻意偷听诸位的言语,只是适逢其会,听闻诸位高论,与坚心中暗合,心中激荡之下,有感而发。” 刘备已然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只是想不通为何他不在南方而在幽州。 他身后那人又是何人?江东猛虎身侧之人,想必绝不是寻常人物。 几人各自通报姓名,头戴赤巾的汉子自然是因当初单人纵刀杀贼,后又连有战功,已然有了些名气的孙坚孙文台,而另一人则是右北平土垠人,姓程名普字德谋。 公孙瓒虽是有些狂傲,可到底是世家出身,开口问道:“孙文台昔日在钱塘之时匹马击贼,端得是人物了得,只是君为江南人,如何来到了北地?” 孙坚笑道:“孙某不才,此次除下邳丞。早就听闻昔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杰,此次得了空闲,这才抽身北来。” 刘备一言不发,只是打量着这只如今还不曾舒展羽翼的江东猛虎。 “既是如此,文台可曾如愿?”公孙瓒也是笑道。 “自然见到了。”孙坚指了指身后的程普,又指了指刘备诸人,“前见程德谋,后见诸位。北地豪杰何其多也。” 公孙瓒大笑,如今他声名仕途皆不如孙坚,能被孙坚夸赞一句豪杰,确也值得他自傲几分。 几人站在黄金台上一番畅谈,多是公孙瓒与孙坚开口,刘备偶尔开口言语几句。 谈着谈着自然也就谈到了如今的汉室弊端,离不开的自然是朝上的宦官与地方上世代绵延的世家。 孙坚慨然道:“宦官易除耳,得数十持刀小吏,可收而杀之。” 程普扯了扯孙坚的衣袖。 关羽站在刘备身后,而程普站在孙坚身后,两人各自对视一眼,很快又错开目光。 孙坚咳嗽一声,打量了一眼刘备身后的关羽,“我观云长雄壮,必然武艺不俗,坚也颇通武艺,若不是如今赶着回到下邳,倒是真想与云长较量一二。” 公孙瓒闻言古怪一笑。 关羽凤眼微张,“关某奉陪。” 刘备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必如此。” “说来也是,以玄德和云长的年纪,想来如今尚未娶亲。与人动起手来,难免要顾及几分。”孙坚一脸得意之色,“孙某不才,今年刚有一子,已然后继有人了。” 刘备心中了然,嘴上依旧笑道:“可曾起了名字?” “孙策。” ------------------------------------- 日影斜移,孙坚与程普已然下了黄金台,他赴任之期已近,要赶赴下邳。 两人策马前行,程普落在孙坚身后。 孙坚忽然道:“德谋以为方才几人如何?” 程普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刘整寻常文士,自不足提。公孙瓒顾盼自雄,虽颇为豪迈,却是刚而自矜。日后纵然得志,多半只能逞雄一时,不得长久。关云长如今虽未长成,可雄壮威武,文武兼资,不可轻视。” “刘玄德又如何?方才他虽开口不多,可我却觉得此人绝非凡俗。” 程普又道:“刘备此人虽沉默寡言,可言必有中。方才我见他几次盯着你都是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此人将来多半非是池中之物。” 孙坚点了点头,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也,不过纵然我孙坚不如,可我孙家尚有千里驹。到时策儿长成,何惧天下英雄?” 他转头回顾程普,“德谋,我何如人?” 程普笑道:“普舍县吏而随文台,君何如人,又何必多问。” 孙坚大笑不已,策马前行。 历史 《异闻录·兵器》:孙文台常配古锭刀,环首状,扁柄稍弯曲,中间凹,两侧起棱。柄、刀间有突出齿状阑,刀背微凹,刀尖上翘。刀身细长轻薄。孙坚持之,纵横天下。 第十章 卢家子 固安南去即是范阳,听说他们那个还未曾谋面的卢师前些日子派了长子回涿县探亲,如今刚好走到此处。 卢植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先从师马融,后从师陈球。一人身兼关西关东两大文脉,身负天下名望。如今被拜为了九江太守,前去平定蛮族的叛乱。 卢植虽然不在,可日后卢家子到底是他们名义上的师兄,没有过而不拜的道理。 路上刘整雀跃不已,“玄德,这可是涿郡卢氏,阿爹在家的时候就时常和我说起。咱们汉室宗亲虽然也不差,只是如今却也比不得那些诗书传家的大家。” 如今涿郡卢氏还不是日后范阳卢氏那个名门世家,在涿郡或许不差,只是还比不得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这些真正的世家豪门。 不过对刘整这个刚出涿县的少年人来说,能先见一见名闻天下的卢子干之子,也确实值得他兴奋一二。 白马上的公孙瓒欠了欠身子,打了个哈欠,“不过是腐儒而已,整日满嘴知乎者也,平日里讲道理头头是道,可见了刀锋还不是要吓软了双腿?要不是走仕途要这一张凭证,我才不来受他们的气。那些人只知坐在屋中读经的样子只是想想就气闷。” 东汉时从大儒学经,已是一条登上仕途的捷径。公孙瓒虽然有姿仪,大音声,更是运气不差被侯太守招成了女婿。可即便如此,他想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还少不得经学这张凭证。 刘备笑道:“听说卢师是文武兼资,说不定到时候赶着你走你都不会走。” 公孙瓒扯了扯嘴角,就当刘备说了个不是那么好笑的笑话。 几人都是单人独骑,很快就在范阳旁的长安城追上了卢家的车队。 卢氏的车队停在一旁,一个身着长袍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刘备等人连忙下马,双方相互见礼。 年轻人正是卢植的长子卢节。 卢节听了他们的来意,笑道:“既然是要寻家父求学,那日后咱们就是同门,倒是无需多礼。既然有缘,不如我等清谈一番如何?” 汉时读书人都喜欢袖手谈经,到了魏晋之时愈演愈烈。 刘备几人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公孙瓒虽然最是厌烦这些清谈高论,可这次也是强忍着脾气没有出声。 卢节吩咐车上的下人拿出一张席子铺在地上,几人各自落座。 卢节伸出一手,指向不远处那处城池,“诸位可知此城之名?” “此城名为长安城。”刘整自小跟随刘严读书,时常听他说起幽州之中的风土人情。 卢节点了点头,“阿整说的不错,此地名为长安城,函谷关以西还有一座长安城。当年宣帝之时,幽州刺史李宣尚范阳公主,公主思念长安,故而在此地依照长安的样式修筑了此城。城中有枣树,皆是向西南而引,城中之人谓之思乡枣。” 刘备笑道:“卢师兄博闻强记。” “我说此事不是为炫耀我之博学,而是想要诸位知道多读书的益处。汝等边境武夫,向来视读书为小事,修武好勇为大事。如今诸位既然要入中原求学,当摒弃旧日之念,一心向学。”卢节抚了抚衣袖,“这也算是我这个师兄对你们尚未入门时的告诫。” 三言两语,图穷匕见。 卢氏虽然算不上豪门,可凭着卢植的关系,平日里往来走动的多是关西和关东的世家豪门。 刘备这个如今沦落到织席贩履的落魄皇族自然不必说,就算是公孙瓒这个辽西公孙一族出身的也未必会被卢节放在眼中。 方才卢节已经说的清楚,“你辈边境武夫”,想来在他眼中,他们这些舞刀弄枪的边境之人和他这个卢氏的读书人已然不同。 这边刘备刚拦下了关羽,身旁的公孙瓒却是已经霍然起身。 他死死盯着卢节,怒极反笑,“莫非师兄忘了,卢家也是幽州边地出身?” “我自然记得,所以才会提醒你们日后要多读书。不读书,永为边地武夫,如何出人头地?” 卢节面对公孙瓒狠厉的目光却只是一笑,这么多年,他在绛氏山中已经见过不少边地慕名而去的武夫。 武夫一怒,不过如此。 刘备扯了扯公孙瓒的衣袖,公孙瓒冷笑了几声,这才落座,“读书,读书,既然师兄读了这么多书,咱们如今身处幽州之地,边境之地鲜卑屡来劫掠,师兄不妨说说应当如何应对?” 卢节一笑,不假思索,显然心中早有答案,“鲜卑不过疥癣之疾,当以怀柔之策,循循善诱,使其明大义,归王化即可。不必劳师远征,空费钱粮。依我看如今幽州刘刺史所作的就极好,加以时日,定然能够让鲜卑再也生不出祸端。” 公孙瓒冷笑道:“鲜卑从来以强者为尊,今日汉势强,自然畏威臣服,他日汉势弱,必然要再起兵戈,师兄之言,不过是书生之见。” 卢节已然看清了公孙瓒的武夫性子,他转向刘备,“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笑道:“师兄之言有理,伯珪之言也有理,对待边境蛮夷之策,理当事随时异。” 卢节长笑一身,拂袖起身,“你倒是个稳妥人,我与诸位道不同,不相为谋。既不同路,诸位自行。” 言毕,卢节起身上车,吩咐车马西行而去,将刘备等人晾在了原地。 关羽怒道:“方才要不是大哥拦着,关某定然要此人知道边境武夫的手段。” 关羽历来傲上而不忍下,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更何况此人还公然辱及边境武夫。 刘备却是笑道:“云长不必愤怒,你我如今白身,日后只怕还要遇到不少这种事。更何况他是卢师之子。” “咱们日后再看,且余着。” 他从后世而来,自然知道如今的世家子都是什么德行,最为典型的那个,只怕过些日子就要见到了。 刘整忽然扯了扯刘备的衣袖。 刘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公孙瓒正死死的盯着卢氏马车离去的方向。 公孙瓒见他望来,露出一个有些阴冷的笑意,“玄德,我公孙伯珪可从来不是一个大度之人。” 历史 《异闻录·野逸》:卢公生四子,有二子没于兵戈战乱,时人皆以为亡于公孙伯珪之手。 第十一章 真定赵家 几人与卢节话不投机,虽是同往绛氏山,却是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这一日,他们绕道来到了常山真定县。 他们原本的行程本不会经过常山,之所以绕道至此,是刘备的“一意孤行”。 绕道便要多走不少日,一路之上,公孙瓒从来都不曾见过刘备如此决绝。 好在刘整年幼,即便最初心中稍有不满,一路上见了与幽州截然不同的风光,很快就将这些许不满放到了脑后。 关羽则是唯刘备马首是瞻,大哥说的,大半都是对的。 而公孙瓒本就是个不喜欢读书,喜欢骑着马四处乱逛的惹祸之人,如今绕道到常山这么个四面险峻,能跑马的险峻之地,他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喜。 不知不觉,刘备已然成了一行四人的核心。 当日他们决定前来真定县,公孙瓒等人也问过他缘由,刘备只是回答他们是前来访友。 至于访友访的是谁?他口中说的是真定赵家,其实是那个如今年岁还小的常山独龙。 真定地处华北要冲,西靠太行,南临沱沱河,向北可以直捣大漠草原,向南则可以直插中原腹地,内外交战之时,历来是兵家必争的攻守之地。 也是由于此地位置的特殊,故常山虽不是在幽并凉这三个边境之地,可常山人弓马武艺不在边人之下。 刘备等人一入真定,公孙瓒就独自策马离开了众人,说要独自去见见这河北风光。 刘备自然没有阻拦,公孙瓒武艺不差,听关羽所言,两人若是真的动手,公孙瓒最少能走上五六十合,虽说如今公孙瓒正当盛年,关羽尚未长成,可也算是不差了。 除非,公孙瓒碰到那个人。 那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怨不得旁人。 三人目送公孙瓒远去,接着驰马入县。 刘备原本以为赵家会很难找,只是不想赵家在县中原来极为有名。 “说起这赵家也是可怜的很,偌大的家业如今只剩下一对兄弟,这些年多亏长子赵奕支撑,不然赵家只怕早就倒喽。只是可惜他那个弟弟,年岁也不算小了,还总是喜欢与县里的孩子和游侠们嬉闹,日后多半是没什么出息了。” 被刘备等人随手拉住的里长此时正絮絮不止。 赵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在当地也算是颇为殷实的人家。 赵家如今只有一对兄弟,是年岁大些的兄长撑起了家门,平日里乐善好施,倒是给赵家挣下了不小的名头。 至于那个弟弟,按照里长所说,整日里只知道和县中的小孩子和游侠嬉闹,全无半点正事。 刘整大张着嘴,转头看向刘备,“阿备,这和你阿母说你的话岂不是一样?” 刘整自小就和刘备关系极好,常在刘备家往来,自然见过不少次刘母训斥刘备。 刘备脸色一黑,轻轻一拳把他砸到一旁。 刘备笑道:“多谢长者,我们就是来找赵家,不知长者能否带路?” 里长年岁已然不小,老人摸着花白的胡子打量了几人一眼,眼珠转了转,“倒是忘了问你们的来历。” 刘备答道:“我等是从东边幽州涿郡而来,前往西边雒阳的绛氏山求学而去。” 老人点了点头,“老头子看你们也不像是什么山上的强人,等我回屋中取个东西,回来就给你们带路,你们先稍稍等待一二。” 刘备拢了拢袖子,给老人行了一礼,“那就麻烦老人家了。”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棵高大桑树之下,虽是不及涿县的那棵高大,可如今正当枝叶繁盛时节,枝叶之间相互勾连,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几人正在等待之时,方才那个里长进入的屋后,有一骑直奔西方而去。 刘整惊讶道:“这是何意?” 关羽随意开口道:“常山西边就是太行山脉,常有山贼啸聚,山上贼人东来,打家劫舍都是寻常事,方才那一骑多半是去赵家或者县衙之中报信了。” 刘备点了点头,“云长说的不差,不过如今咱们只有四人,所以那一骑多半是去赵家报信了。想必是那个老人怕咱们是山上的强人,或者是来找赵家寻仇的。通风报信,倒也无可厚非。” 东汉一朝,郡县制度虽是防止了诸侯国的割据自大,可也让乡里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 自然有利也有弊,有利之处是乡里抱团,做事之时凝聚力极强,邻里和睦,少有欺凌之事。 而弊端也在于此处。乡里勾结,将郡县之中的权力架空,加上三互之法,外来的官员手中无权无人,若是身后没有背景的寒家子,自然只能独坐长啸。被当地驱赶出境的官吏从来不在少数。 刘整垂头丧气,“万一他们通知了县里怎么办?如今咱们孤身在外,到底不是在涿县,只怕有理也说不清。其他事倒是小事,只怕耽误咱们求学的行程。” 刘备笑道:“怕什么?咱们还有刘刺史的介绍信,有一州刺史为证,你还有什么可怕?更何况咱们和刘刺史一样都是汉室宗亲。” 还有一句话刘备其实没有说出口,他们虽然也是汉室宗亲,可刘虞的这个“汉室宗亲”和他们的汉室宗亲其实有些不同。 此时里长先是从屋中偷偷探出头来,看几人神色如常,这才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随手拍了拍身上的飞灰,笑道:“几位别怪老头子多事,最近西边出了伙强人,为首的自称张大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这些日子没少祸害附近的乡里,老头子虽说相信几位不是恶人,可做了这个里长,就得对里中的人负责不是? 方才老头子已经派了人先去赵家,也是给他们提个醒,不然到时候咱们去了扑一个空就不好了。” 刘备笑道:“老人家说的有理,做的也无错,那咱们如今起身?” 里长点了点头,“起身,起身,老头子来带路,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十里八乡的好人物。不过如今年纪大了,和你们比不得喽。” 第十二章 常山独龙 里长带着刘备三人左折右转,最后来到一处高大门户之前。 “要说这赵家兄弟,兄长赵弈是真的不差,做起生意来更是一把好手。如今赵家全靠赵奕撑着。只是这个赵云,实在是顽劣了些,也不知顾念自家兄长的辛苦,唉。”走在路上,这个姓夏侯的里长还在不断感叹。 关羽微微皱眉,觉的这里长管的也太多了些,这赵云再如何顽劣不成器,到底还是赵家的事情,自然有他的兄长管束,何时轮的到他一个外人插嘴? 他朝前走了几步,就要怒而出声。 刘备赶忙伸手把他拦了下来。 “夏侯里长家中莫非有人和这个赵云有关联不成?”刘备忽然开口笑道。 乡里虽亲,可也绝到不了这种地步,多半是此人家中有人和赵家有关联,而且八成和赵云有关。 名叫夏侯言的里长叹了口气,“刘君真是聪明人,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孙子,整日里和这个赵云混在一起。我家虽算不上大户人家,可供他读书,给他寻个不错的先生也是做的到的。 只是这小子不争气,整日里和那些乡间游侠混在一起,日后能有什么大作为?只怕我家日后就要败在他手上了。” 刘备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和赵云混在一起有没有出息,日后自然就知道了,现在说再多也是无用。 几人言语之际已然来到了赵家。 赵家门前,一个素白长衫的年轻人正双手拢袖等在门前,如今尚是夏日,他却已然在长衫之外穿上了一层复衣。 不远处,一群少年人正在打闹。 年轻人见几人到来,连忙上前见礼,“赵弈,字子康,诸君有礼了。” 他们几个外来人自然不值得赵弈如此郑重对待,只是里长派来报信的人多半也说了他们是要去雒阳寻卢植求学。 如今凡是稍稍读过些书的人,也许不知涿郡卢氏,可谁人不知海内硕儒卢子干? 刘备等人见他如此,自然也是各自见礼。 刘备更是上前一步,抓住赵弈双手,轻轻拍了拍,“子康,备闻名久矣。” 赵弈一脸愕然,汉时握手之礼与后世不同,是极为亲密的举动。不是熟悉之人通常不会如此。 不止赵弈,关羽等人也是一脸愕然,刘备是什么底细他们最是清楚,何时听说过这个赵弈。 片刻之后,赵弈缓过神来,笑道:“玄德尚知世上有赵子康耶?” 赵弈原本病态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红晕,他自幼体弱多病,不然也就不会在如今盛夏的天气还穿着复衣。 赵家以经商闻名乡里,当初起家靠的就是往来于中原和异族之间倒卖商货,钱财倒是赚了不少,只是汉时重农抑商,商人诸般事情屡受限制不说,往往还要被读书人看不起。如今刘备这个大儒之徒能赞扬他一句,如何能不让他心中开怀。 刘备笑道:“备在涿县时曾听苏双,张世平两人提起过子康。” 苏双两人是涿县的大商人,靠着贩马起家,刘备在涿县时带着手下的游侠帮他们解决过些事情。至于常山赵家的事,自然是他旁敲侧击问出来的。 虽说如今赵云还小,他还不能带走,可他也要过来给赵云留下一个好印象。 名将,自然要从小养成。 “原来是苏双和张世平,我倒是和他们做过些生意。”赵弈点了点头。 如今见礼已毕,自然要转入正题。 刘备笑道:“听闻子康还有一弟?不知可否一见?” 赵弈面露难色,“这个……” “莫非子康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弈摇了摇头,“舍弟顽劣,玄德倒是不必刻意去寻了,他就在那边。” 赵弈指向那边那群正在玩耍的少年。 刘备抬眼望去,那群少年此时已然分作两拨,各自手拿竹竿身骑竹马,为首之人高举的竹竿上还缚着布帛,想必扮演的是大将军,双方各自呐喊叫阵,像是战场上的双方对峙。 刘备揉了揉额头,赵云竟然在这群人之中? 想必以他的本事,多半是“两军”之中的“大将军”。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右侧为首的少年身形颇为雄壮,面容却是极为清秀,而左侧之人身形却有些消瘦,一身长衫穿在身上却是有些松垮。 刘备笑道:“子康,右侧那个大将军可是你弟赵云?” 赵弈苦笑一声,正要言语,远处对峙的少年们却是突然动了起来。 双方都是呐喊着猛然前突,骤然之间十几个少年已然是撞在一起。 两个“大将军”各自站在最后,身边留着几个“亲卫”,旗帜舞动,指挥若定。 关羽半眯着的双眼忽然睁开,指了指右侧的一个少年,“大哥,注意此人。” 刘备顺着关羽的目光看去,那少年身形说不上雄壮,与关张这种雄壮之人相比甚至显的有些单薄,只是少年面色极白,眉目英挺,状如敷粉。 此人的举动极为古怪,他只在双方少年厮打在一起的地方穿行,所过之处,偶尔出手,轻松就能将对面的敌手击倒,没什么大开大合,就像是随意抬了抬手而已,动作之间,行云流水。 也因如此,他的混入反倒是没有引起双方的注意。分明已经混入和左侧的少年之中,却像是无人察觉。 刘备笑道:“云长以为如何?” 关羽看了一会儿,抬手摸着刚刚长出一些的青须,“这个少年与我和翼德是不同的路数,不走刚猛走轻灵,日后若是长成,想来必成大器。” 刘备点了点头,想必这个少年就是赵云了。 此时赵云已经来到左侧那个“大将军”的身前不远处,“大将军”身侧的亲卫已然察觉到赵云的意图,几人朝着赵云飞扑而上。 赵云一个侧身让过一人,顺势抬手砸在此人后背,被砸倒的少年扑倒在地。接着赵云猛然前掠,几步直奔眼前的“大将军”身前。不想这个“大将军”身手竟也是十分迅捷,辗转腾挪之间,竟可与赵云连斗数合。 只是此人终究不是赵云的对手,缠斗之后,赵云先是扯住此人的衣领,将他掀翻在地,接着夺过一旁的将旗,抛掷在地。 虽是少年之间的嬉闹,可已然有了些日后常胜将军的影子。 孤身陷阵,斩将夺旗。 历史 《异闻录·野逸》:昭武与云识于微末,及壮相随。云常孤身陷阵,处危急之地。虽未结桃园之誓,然流离奔波,终不相弃。义之所在,生死相随。故时人高之。 第十三章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随着赵云的斩将夺旗,少年们的争斗也落下了帷幕。 赵弈苦笑一声,“让诸位见笑了,方才那个夺旗的就是舍弟赵云,这小子整日里不知读书,只会和这些少年以及乡中的游侠一起厮混。实在是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头疼的很。” 刘备笑道:“乡间之中亦有豪壮之士,兄长不可轻之。说不得日后还要仪仗他们。” 此时少年们见了赵弈和里长,大半都已散去。 赵云和那两个“大将军”正走过来见礼。 “这位郎君说的是,赵大哥你平日就是太看轻咱们这班兄弟了。日后等咱们再大些,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到时候自小演练的军阵成熟了,到了战场上定然就是一支横行无敌的强军。说不得日后护佑乡里的担子还要落到我们身上。” 得胜的“大将军”倒是言语张狂。 赵云走到赵弈身后,“大兄。” 里长上前几步,扯住那个扮做将军的少年,“阿兰,这几日不曾约束你,你又有些野了不成,整日里见不到你的人影,跟我回家读书。” 老人告罪一声,拎着那个叫夏侯兰的少年朝家中走去。 夏侯兰一边用脚拖着地,一边朝着身后的那个败军之将大声喊着,“阿燕,今日你若是输的不服气,咱们来日再战。” 接着又朝赵云大声喊叫,“阿云,别忘了咱们约好的。” 被赵云“斩将”的另一个大将军面色一红,和众人告罪一声,转身离去。 “这少年姓褚名燕,也是个苦命人。”赵奕感慨一声。 刘备一愣,似乎有些耳熟,只是赵云在眼前,他倒是来不及多想。 赵云被自家大兄盯着,如坐针毡。 刘备打量着赵云,很难把如今这个少年和日后七进七出的常胜猛将联系起来。 赵弈将刘备几人介绍给赵云,赵云一板一眼的和众人见礼,只是他的目光在关羽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许是武人的惺惺相惜,一直板着脸,对谁都少笑脸的关羽这次竟挤出一个笑容,“你现在年纪比我还小上一些,身量气力皆未成。和我交手,你还不是对手。不过行动之间已经可以稍见端疑,日后长成倒是可以一试。” 赵云闷声道:“长成又如何?” 关羽摸了摸尚未长成的胡须,笑道:“未可知也。” 刘备笑道:“云长武勇过人,阿云也是少年英武,皆是一时人杰。” 赵弈也赶忙把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拉到身后。这些人日后是卢植的弟子,多半是要做官的,民不与官斗,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虽说眼前刘备这几人看着不像是什么恶人,只是做官之后,由羊化虎的也不在少数。 “玄德远道而来,今日就在我家休歇了就是,我也能一尽地主之谊。” 刘备笑道:“那就打扰子康了。” ------------------------------------- 夜幕垂降,月明星稀。天际上挂着寥寥几颗星辰,随着云雾的涌动,时隐时现。 几缕月光照在院中的阶梯上,影影绰绰。一旁桑树的倒影映照其中,不时摇摇晃晃,在这如水的湖面上扯出几缕细微的波纹。 刘备从屋中迈步而出。 从他穿越而来,他已不知是第几次抬头望月,始终觉的如今的明月要比千年之后更加明亮一些。 “大哥深夜不睡,莫非有心事?” 关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 刘备笑道:“云长不是也未睡?” 关羽开口道:“大哥,我有些话已经放在心中良久,今日不吐不快。” 转头看了他一眼,刘备笑道:“你我兄弟,还有何不好说,哪怕是你骂我这个兄长两句,我也听着就是了。” 关羽沉默片刻,“大哥,我也好,翼德也好,还是宪和他们也好,总觉的你似乎有些事情压在心中。这几年来,你夜里出来偷偷望月的次数越发多了。” 刘备苦笑一声,他自然是有秘密的,穿越而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日后会如何。只是这些话自然不能和关羽等人明言。 他只能转移话题,“我自然是有心事的,今日听子康说起了附近的贼寇。常山是山水交接之地,有贼寇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听子康所言,这几年山上的贼寇越发多了,云长以为这是为何?” 这些事情其实早有定论,只是从来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宦官,世家,皇权,已然聚拢了如今天下间所有最大的势力,得罪其中一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是将他们得罪个干净。 只是如今是自家兄弟言语,关羽自然直言不讳,“自桓帝之后,汉家天下已然是每况愈下。大哥虽然是汉室后裔,可羽还是要直言,如此下去,汉家天下,秦祸不远。” 刘备只是点了点头,笑道:“我还记得云长是为何从解良逃到涿县的。” 关羽扯了扯嘴角,“当初在解良时羽就看不惯那些世家和豪族的嘴脸,即便是再来一次,羽也会出刀杀人。” 刘备大笑,“若是不曾在涿郡遇到我和翼德,只怕日后不知哪座山头上就会多出一个名叫关羽的大侠。以你的性子啸聚山林,想来倒也是有趣的很。说不定还能闯出偌大的名头,后世之人日后江湖结义,都会用你关云长的塑像了。” 关羽闻言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卧蚕眉微微挑起,“大哥说笑了,不过若是不曾遇到你和翼德,见世道不公,羽多半还是要提刀的,至于是否上山落草,多半要看命数了。” 刘备仰起头,总觉的心中有股热血在流动,他已然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原本那个刘备的。 今日之前,哪怕穿越成了刘备,他偶尔也会有日后争天下的念头,可他最先想到的还是先要活下去。 “云长啊,你我一路走来,所到之处见百姓流离失所,路边多骸骨。如此月色,能与你我这般立于亭中者能有几人?” 关羽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吟诗作对,对月伤怀,唯有富贵人家才会如此,至于穷苦人家。此时多半是在想着明日里的生计要在何处着落。” 刘备大笑,“云长,你不去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真是可惜了。不过也好,做江湖游侠是救不了大汉的。” 他忽然低声沉吟道:“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来煎人寿啊。” 关羽皱着眉头,刘备所吟诵的他虽不曾听过,可当中苍凉感怆之感却已然是喷薄欲出。 院外不远处,赵云悄然离去。 第十四章 兵戈横起 庭院里,刘备眼尖,刚好见到了原本想要进来,却又退了出去的赵云。 他笑道:“看来阿云也不曾入睡,我刚好要和他谈心一番。” 日后的常胜将军,他自然要好好谈谈心,不然如何让他入到他们复兴大汉的羽翼之下? 站在他一旁的关羽知道这是自家兄长又起了爱才的心思。当初他从解良初到涿县,第二日刘备就找上了他,自此拉着他和那些游侠们三日一大宴,一日一小宴。 刘母和刘严说刘备整日里和游侠们厮混在一起,不务正业,倒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刘备回到屋中拿了兵刃,“云长与我同去。” 刘备向来小心的很,每次出行必然要身带刀剑,若有可能,还要有关张二人或者其中之一随行。 作为一个穿越众,他早已领悟了苟之一字的精髓。 两人来到赵云屋前,发现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轻手轻脚的正准备偷偷溜出去,显然是不想惊动赵奕。 “大哥,咱们要不要喊住他?” 刘备好奇之心大起,要知道历史上那个赵云可是稳重的很,谁能想到少年时也会如此。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咱们悄悄跟着他。” 赵云先是去马厩里取了匹马,这才打开后门悄悄溜走。边地少年多习弓马,常山附近的少年自然也是如此。 刘备二人取了马匹,悄悄缀在赵云身后。 如今的赵云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还不是那个独自冲杀七进七出的常胜将军,被人缀在身后竟然不曾察觉。 刘备忽然悄声道:“云长,你今日可曾见到伯珪?” 关羽摇了摇头,“不曾见,公孙伯珪自从和咱们分别,今日一直不曾露面。不过兄长不必担心,公孙瓒本事不差,弓马更是矫健,这世上能让他吃亏的人不多。” 前方策马的赵云突然加速,趁着他们没留意,闪入了附近的树林之中。 汉时野外多林木,苍苍翠翠掩映其间。汉末之世多盗贼,朝政腐败,宦官用事,世家侵占,这些自然是主因。可落草为贼,只要往山中或者林木之间一躲,就极难找到,也是汉末盗贼频发的缘由之一。 赵云骑着马在林中左右穿行,他在那群少年之中马术最好,似乎他生来就该在马背上驰骋。 他纵马穿过树林,来到一处高坡之后。 白日里扮作大将军的夏侯兰早已等在此处,见赵云姗姗来迟,夏侯兰忍不住抱怨道:“阿云,你来的太晚了些,今日又只能练上一会儿了。” 赵云下马。取下马背上的长剑。 “你这些日子进步极快,再坚持多练习些日子,说不定你的剑术就在我之上了。过段日子咱们再练枪术。” 夏侯兰起身,顺手拿起身侧的佩剑,苦笑道:“阿云就不要说笑了,我只要能练出你剑术上的三成本事,就算是我家先祖有灵了。至于枪术?能学得你的一成我都不敢想。” 赵云的年纪虽然不大,可在他们这些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少年和游侠之中,他的武艺却是最为高强。十几个成年游侠也未必能近得他身。 夏侯兰整日一心习武,这才磨着赵云不时陪着他练习一番。 如今他的剑术虽和之前相比有了不小进步,可他知道还远远比不得赵云,他往日里甚至不曾见赵云出过全力。 赵云开始给他喂剑,两人长剑相交,夏侯兰最初还能应对,只是后来手中长剑舞动越发散乱,最后更是抛了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赵云在一旁气定神闲的杵剑而立。 夏侯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阿云,你当初提过教你武艺的师父曾经说剑术他并不擅长?” 赵云点了点头,“师父说过,论枪术他敢自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只是论剑术,只要雒阳有一个人在,天下就没人敢称第一。” 夏侯兰大口喘着气,气笑道:“老人家还真是谦虚。看来雒阳那人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原来赵云这个师父不是常山本地人,当初不知为何来到了常山,一眼就相中了赵云的资质。为此还在真定停留了数年,专门来教赵云武艺。 夏侯兰与赵云一起自小长大,关系极好,加上他又是个厚脸皮的性子,那些年整日到老人那里“嘘寒问暖”,老人受不住他聒噪,便传了他一手箭术。 只是他资质太差,按老人的说法,夏侯兰的箭术不论日后再如何练,最多也只能有他箭术的一成,他这箭术一途早有传人,所以夏侯兰算不得他正式的弟子。 夏侯兰忽然沉默下来,“阿云,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放弃学武,转去读书?我的资质最多也就如此了。即便再努力也是赶不上阿云你的,日后若是从了军,在战场上只怕更是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我最怕到时候会拖累了你。” “只是阿云,我不甘心啊。” 眼看着自小的玩伴与自己的差距越来越远,夏侯兰如何甘心? 兄弟过的比你好,只是好一些时,你未必会在意。等到好很多,好到你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遥遥相望,那你还能从心底希望你这个兄弟过的更好吗? 夏侯兰可以,他相信赵云也可以。 他只是不甘心自己的本事支撑不起他和赵云一起走下去。 赵云蹲下身,笑道:“阿兰,师父说过,每个人资质不同,不必强求。你在读书上是有资质的,那些法令上的繁杂规矩你只须看一遍就可记下,这些我可是远远不及你。不如你去专心学法令。这样日后你我也能同行。” “到时候我做将军,阿兰你就做我的军正,你我兄弟联手,咱们日后一定能够常胜。” 夏侯兰眼中一亮,“阿云,你说的有理。日后咱们兄弟一定能组一支强军,到时候百战百胜,阿云你必定能做个常胜将军。” 夏侯兰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在高坡的另一侧响起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他们所在的高坡之外。 人马呼啸声大起,胡乱嘈杂。 有人高声大呼,“快追,不要走了那个骑白马的。” 第十五章 何谓万人敌 夏侯兰和赵云爬上高坡,探头朝下望去。 高坡另一侧,一骑白马跑在最前,马上之人正是今日不曾露面的公孙瓒。 相隔百余步,有群骑追赶在后。一眼看去,大概有四五十人,皆是短衣,手中各持兵刃。 一个大髯汉子落在最后,大声嘶喊,此人身侧还有个汉子手中执着一杆大旗,旗上书着一个张字。 大髯汉子喊的声嘶力竭,只是声音到了高坡这边已是极为微弱,只能隐约听出是莫要放跑了那个骑白马的。 夏侯兰低声道:“阿云,我听我爹说最近山外出了一伙贼人,杀人放火,行踪诡异,凶恶的很。县里几次派人围剿都无功而返。据说为首的自称叫张大髯,是个大胡子。” 赵云点了点头,“多半就是眼前这伙人了,只是那个骑白马的又是何人?” 赵云两人倒是不曾猜错,高坡下的这些贼人确是最近恶名昭著的张大髯一伙。 他们这次进县来,原本是打算趁着夜色杀进城中劫掠一番,只是没想到在城外潜伏之时遇到了来城外走马的公孙瓒。 当时他们本想着杀人灭口,只是不想公孙瓒的白马脚力太快,他们只能随后追赶,这才给公孙瓒逃到了此处。 前面的公孙瓒也是一脸无奈,他不过是去城外跑了个马,竟然也能遇到拦路的贼人。 想到此处,他心中发狠,他公孙瓒何曾被人逼迫到过这种地步? 此时眼前有一空亭,他先是驰马入亭,然后调转马头,勒住座下白马,随手取下马鞍上惯用的长矛。 他所用长矛与他人不同,乃是双面施刃,施展起来更加凌厉霸道。 追来的的贼人见他退入亭中,连忙前奔追击,不想还不曾到亭中,公孙瓒已然从亭中突驰而出,直入追在最前的贼人之中。手中双头长矛击刺而出,追击的贼人不想他如此悍勇,一时之间阵脚大乱,被他连伤数人。 公孙瓒刺伤这些人后策马再转,仗着马力退回空亭之前,纵马持矛,在亭前空地上一边往来奔驰,一边呐喊出声。 “吾乃公孙瓒,谁人上前共决死?” 他本就声音极大,此时单人独骑,纵马驰骋于空亭之前,竟是无人敢上前一步。 ------------------------------------- 高坡之后,赵云和夏侯兰对视一眼。 “阿云,如何?” 赵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长剑,今日未带长枪,而长剑又不利于马上刺杀,只是这时要回去取长枪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阿兰,等会儿我先冲阵,你趁乱出手。擒贼先擒王。” 赵云起身,翻身上马。接着策马上高坡,俯身在马背上,朝着高坡下的山贼直冲而下。 贼人见身后有人奔来,一时之间都是乱了手脚,此时大髯贼首身侧还有二十余骑。 天色已暗,贼人只能见到一匹空马奔来,连忙分出十余骑前去拦截,剩下七八骑守在大髯汉子身侧。 赵云伏在马上,待到那十几骑来到马前,这才翻身而起,手中长剑左右挥砍,接连斩翻了几人,只是对面的贼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将马匹拉开距离,只是遥遥以手中长矛前刺。 赵云如今年岁还小,身量未壮,一时之间被这十余骑困住,冲突不过。 夏侯兰趁着赵云与这些贼骑纠缠之际,从高坡而下,以坡前的密林为遮挡,悄悄凑近贼首。 他弯弓搭箭,就像他们平日演练一般,一箭射向举旗之人,一箭射向大胡子贼首。 举旗之人被他一箭射中,翻身落马。 大髯汉子倒是反应极快,见身侧护卫落马,立刻一个翻滚,从马鞍上滑落下来。 汉子一手从地上捞起大旗,单手撑起,另一手拔出腰间长剑,朝着不远处正在围拢着公孙瓒的那十余骑贼靠近过去。 夏侯兰已然是不好再出手。 此时他们身处劣势,这些贼人出手狠辣,只要他们稳下心神,赵云还能突围,只是被围拢起来的公孙瓒绝没有幸理。 关羽和刘备出现在高坡上。 原来方才他们跟丢了赵云,在林中乱转耽误了不少时间,后来听到这边的喊杀声才寻着声音找了过来,这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到。 刘备打量了一眼高坡下的战况,伸手指了指持旗的大髯汉子,笑道:“云长,可有把握取此人首级?” 关羽握紧手中长矛,凤眼半睁,“羽观此人不过插标卖首耳。” 言毕,他挺矛策马,直冲持旗的大髯汉子而去。 如今他虽然年纪尚轻,还不是日后白马渡上的关云长,可隐然之间已有了傲视天下的霸气。 刘备不担心关羽,他虽不是盛年关羽,可对面同样不是颜良。 他忽然想到一件极为有趣之事。 刘备策马下高坡,直奔赵云而去,“阿云莫慌,刘玄德在此,等我救你。” 赵云听到他的呼喊也是一愣,如今他虽然冲突不过,可要全身而退,凭眼前这些人还留不住他。 刘备持着双股剑,转眼之间已经来到赵云不远处,一剑遮拦,一剑击刺。 到底是和涿县游侠混出来的本事,一手剑法虽说敌不过那些天下名将,可要对付这些寻常的贼人自然是游刃有余。 只是几合,刘备已经杀到赵云身前。 刘备顾视赵云,“阿云莫怕,刘玄德在此。” 赵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言语。 那边的公孙瓒见来了援军,也是策马直突身前的贼人,今日险些被这些人逼入绝境,他心中自然满是怒火。 持旗的大髯汉子见关羽从山坡上直奔而下,明显是朝他而来。赶忙狂奔几步,闪入到身前的骑贼之中。只是还不等他乘上那匹手下人让出来的战马,关羽已然来到了他身前五十余步。 关羽却是不再前冲,而是在马背上半蹲而起,接着在马背上一跃,借着下坠的力道,将手中长矛朝着持旗的汉子猛然抛出。 长矛来势凶猛,张大髯尚来不及反应,已然被直刺而来的长矛当胸刺穿,长矛刺穿他的胸口之后余势不减,插入他身后的地下,将张大髯以站立的姿势死死的钉在地上。 此时关羽已然从半空重新落回马上,策马而至张大髯身前,顺手捞过一旁的大旗,接着拔剑出鞘,一刀割下此人头颅。 顺手将张大髯的头颅悬挂在旗杆之上。转身策马后撤,自始至终,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 群贼震慑,无人敢动。 关羽将手中旗帜高举,大喊一声,“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一时之间,皆是兵器坠地之声。 历史 《英雄记》:关羽素桀骜,兼勇力过人,为万人敌,故视天下英雄为无物。临阵对敌,常言敌酋插标卖首耳。 第十六章 汉血为凭(求收藏,求追读) 刘备等人受降已定,夏侯里长这才带着长门亭的亭长和几个亭卒姗姗而来。 十里一亭,亭中设有亭长、缉盗等,更按所辖之地大小,可设数名亭卒。 亭长身负守人护地之责,当初高祖在沛县时也曾担任此职。 如今姗姗来迟却也不是亭长的过错。 方才听闻这边乱起,长门亭长已经早早的击鼓聚集里中乡勇。 只是乡勇乡勇,虽然每年都会由县中组织习练五兵,可其中大半不过是敷衍了事。常山地处南北必争之地,虽然与其他地方相比要好上一些,可召集人马依旧有些耽搁。 为防这些贼人突入里中,亭长已经是带着亭中的亭卒先行赶来,不然要是等到集齐了人马,只怕还要来的更晚些。 长门亭亭长身形颇为肥大,来到此处见这些贼人已然被控制,他先是解了头上的头巾,抹了抹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接着拿着手中不曾出鞘的环首刀,对着那些投降的贼人骂骂咧咧。 “娘的,你们这些直娘贼,这些日子追捕你们不着,竟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乃公的地方都敢来,也不知是谁给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现在如何?还不是犯在乃公手中了。” 夏侯里长见贼人已经受缚,长处了口气,赶忙凑到夏侯兰身旁,对着夏侯兰小声斥责起来。 刘备四人站在一旁,离的有些远了,只能隐约听到老人的一些言语。 老人倒不是责备夏侯兰不该出手。两汉乡土观念极重,邻里有难,若能出手自然是要出手的。即便不能出手相助,也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越是边地越是如此。 三面皆是异族,汉人自然是要拧成一股绳的。 老人只是责备他不该如此莽撞,哪怕是为了救人也该好好谋划。万一他真的出了事情,要他这个老头子还怎么活? 只是最后大概老人都觉得对自家孙儿的数落好没道理,所以声音越发低沉了下去。说到最后,这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嗓音已然有些哽咽。 谁家不想自家儿郎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可谁家又想自家儿郎身处危险之中? 听着老人的言语,刘备想到了身在涿县的刘母。 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天下亲人长辈大抵多是如此吧。 公孙瓒最是见不得这些小女儿态,他此时正拿着一块方巾,擦拭着手中的双头蛇矛。 他还是第一次用手中长矛如此痛快饮血,只觉得浑身畅快。 虽说今日他的状况也算危急,只是他却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他的心思本就在行伍之上,想来日后相似之事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公孙瓒忽然转头,看了眼正在闭目养神的关羽。 当日他在驿站里与关羽有过短暂交手,当时以为关羽的武艺虽然在他之上,可双方应当相差不大。 日后他勤加苦练,未必不能与关羽再一决高下。只是直到方才关羽乱军之中斩将,他才发现当日关羽多半是留手了。 想到此处,公孙瓒又想到当日他们初次相遇时关羽的“酒话”。 他凑近刘备,压低嗓门,“玄德,当日云长说你们还有一三弟,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有此事?” 刘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忍着笑意,“伯珪不要听云长胡言,这世上哪里有这等人物。” 公孙瓒放下心来。 刘备却是继续道:“可要是借着天时地利皆在,我三弟倒是也可以一试。” “玄德真是好运道。”公孙瓒木然的点了点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凑到赵云身边。 “少年郎,你觉得今日我在空亭之前纵马杀贼,威不威风?” 赵云点了点头,“威风。” “吾乃辽西公孙瓒,是日后必然是要纵横天下的人物,日后我还要组一支白马骑军。我看你本事不差,他日长成,可投入到我麾下,到时我带你纵横天下。” 赵云是个实诚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自然不会问公孙瓒日后要如何纵横天下,更不会问他那支所谓的骑军从哪里来。 如今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他倒是想到了两件事。 其一是骑白马确实威风的紧,日后他要是真的要走上战场,定然也要去寻一匹白马骑骑,白马银甲,少年将军,想来真是威风的紧。 其二是今日他见公孙瓒在空亭前纵马极有气势,尤其是那句“身是辽西公孙瓒,谁来共决死。”真是气势十足。日后自己在战场上自报家门,倒是也可以拿来学学。 公孙瓒自然不知赵云此时的所思所想,他只是在心中暗自欣喜,这少年郎的本事不差,日后长成,即便不能胜过玄德的二弟三弟,想来也能平分秋色。 刘备摇了摇头,没想到公孙瓒竟然想当着他的面撬他的墙角。 他当初执意来常山访友,可不是为了给他公孙瓒做嫁衣裳。至于赵云历史上先投的公孙瓒,有关系吗?没干系。他这也是为了让赵云少走些弯路。 他给关羽打了个眼色,兄弟两人相处多年,无需言语,关羽自然已经心领神会。 他上前几步,架住公孙瓒的肩膀,“伯珪,关某和你有要事相商。” 公孙瓒挣了挣,没有挣开,被关羽拖着朝夏侯兰那边走去。 刘备走到赵云身边,笑道:“阿云剑术不差,日后必然是人中龙凤。” 赵云挠了挠头,“刘君说笑了,云不过学过些粗浅武艺,算不得什么。” 刘备是他家的客人,方才刘备又出手相助。虽说即便没有刘备相助他脱困也不难,可毕竟也算是受了刘备的恩惠,所以言语之间倒是极为客气。 刘备暗中点了点头,这份香火情终究还是被他种下了。 “阿云以为公孙伯珪方才所言如何?” 此时天际星光灿烂,月色朦胧且皎洁,点滴月色,洒落人间。 月色之下,方才厮杀的血腥还未曾淡去,人马横尸,落地的银光也披上了一层血色。眼前人马喧嚣不休,身后林中吹树叶沙沙不止。 清净人间,如今却好似一处修罗场。 赵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教我武艺的师父只和我说过要我好好练武。然后,做个天下第一。” 刘备心中一惊,赵云的师父倒是好大的口气,“不想阿云的师父还有如此大志,只是这终归是你师父的理想。阿云可曾想过将来要如何?换句话说,阿云,可有远志?” 赵云闻言一愣,他之前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家中有兄长支撑,他只需随着师父练武就是了。 “方才公孙伯珪所言威风是威风,只是战场上的威风,为的就只是在人前显露威风不成?” 刘备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明月,“阿云,男儿大丈夫,求的不该是自家的威风,也不该是一家一户的富贵。说来惭愧,备西来之前,原本想的也是从卢师学经,再靠着汉室宗亲的名头,最少也能求个富贵。只是一路西来,见穷苦流离之人多如牛毛,见贪官污吏横行乡野。阿云,天下如此,你说是谁的过错?” 这是刘备如今的心里话,当初他穿越而来,想的是活下去,是应对曹操孙坚这些当世豪杰,只是如今从北走到南,他忽然发现心中的想法已然有了些改变。 他想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 他上前拉住赵云的手,“阿云,这个世道如何,天下如何,等你将来见过了,自然会有定论。天下偌大,你要早些去见见。” ------------------------------------- 两日之后,刘备几人即将起行。 当日擒贼的功劳被刘备等人让给了长门亭亭长。 如今亭长春风得意,正拉着夏侯里长在一旁唠家常。亭长也是个聪明人,日后少不得要对此里多照顾几分。 赵弈是生意人,自然也知道这是刘备送给他们赵家的一份大礼。只不过他也知道刘备等人求的不是钱财,所以他也只是把感激之情记在心里。 “玄德,这次多亏了你们,要不是你们在,阿云和阿兰只怕也难全身而退,这里更是难免要被那些贼人洗劫一番。” 刘备笑道:“子康过誉了,即便备等不在,凭阿云和阿兰之能,要对付这些贼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两个不过是顽劣小子,哪里受的起玄德的赞誉。”赵弈一笑,虽然嘴上极为谦逊,只是微微挑起的嘴角,显露出他对自家兄弟在这个年纪就有如此胆气也是颇为自豪。 刘备笑道:“乡里游侠,子康不可轻忽,日后再有此等事,他们可是极大的助力。” 赵弈沉默片刻,若有所思。 刘备走到赵云身前,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枚铜韘。 这是他在涿县亲手打造的。 与寻常雕刻花鸟的玉韘不同,这枚铜韘上则是在云纹之上刻着两把交叉的长剑,加上原本的青铜之色,铁血之气扑面而来。 韘,是古时射箭时戴在手上,用来保护手指,扣动弓弦的工具。 “阿云,日后等你见过了天下,若是明白了我当日和你所说,就可带着这枚铜韘来寻我。不论我到时在与不在,同有这枚铜韘者,便是志同道和之人。”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上马,与公孙瓒等人扬鞭西去。 赵云将铜韘捏在手中,遥遥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 历史 《异闻录·逸事》:初,昭武起幽州,遍历天下。乃亲做铜韘,赠志同道合之士。凡所获赠者,后皆一时豪杰,助昭武重立汉室,功莫大焉。又以铜韘为凭,故曰汉血。 第十七章 朝歌寻贤(求收藏,求追读) 刘备几人已经出来了不少日子,可到雒阳却还尚早。 他们脚程不慢,只是在路上刘备不时要停下来“求贤访友”。 这一日,几人来到了河内的朝歌。 朝歌古城,昔年的殷商旧都,如今虽说也算是大县,只是已然远远比不得当年了。 公孙瓒在此地有旧交,所以暂时和他们分开,独自访友去了。 “玄德,云长,可知一件关于朝歌的趣事?”一路南来,刘整终于忍不住故态复萌。 如今关羽也熟悉了他的性子,只是喜爱炫耀几分,品行却是不坏。因此他只是半闭着眼,稍稍轻蔑的看了刘整一眼。 刘备暗自点头,关羽的进步还是很大的。最少如今已经能强压着性子,不会立刻翻脸了。 “阿整博学,不妨讲来。”刘备拉住缰绳,回头笑道。 刘整清了清嗓子,笑道:“当初司马公于史记中所载,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曾子仁孝,县名胜母不入,倒也说的通。只是这墨子回车又是何意?”关羽开口道。 刘整洋洋自得,只是对上关羽的目光,又赶忙将头转了回去。 刘备抬手摸了摸鼻子,“阿整的意思是墨子回车是和朝歌的县名有关?” “玄德说的不错。墨子最是崇尚节俭。朝歌者,不时也。一大早起来不事生产,反倒是忙于歌舞享乐。墨子自然是回车不入。” 关羽望向刘整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杀意。 刘备点了点头,策马缓缓前行,“阿整讲的好,以后不要再讲了。” ------------------------------------- 几人进了县里,先是寻了一处驿站将马匹等寄下,接着又在附近寻了一间酒舍。 一县之中,酒舍里的人来往最为复杂,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刘备虽然在穿越之前熟读演义,可演义之中涉及的人物籍贯却并不多。 加上其中不少人物都是一笔带过,使得刘备虽然知道有这号人物,却又不知他们身在何地。所以如今他每到一地,都要四处走访一番,免得漏掉本可到手的名将文臣。 他们选了一张最热闹处的木案落座,在他们身侧的一桌酒客已经喝的面红耳赤,都是一副乡间游侠的打扮,言语之间互称乃公。 刘备在涿县厮混多年,早已熟捻如何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要了几壶酒,拎着来到一旁的桌上。 那些游侠上下打量了刘备一眼。 刘备笑道:“几位一看就是县中的豪侠,在下初来乍到,最是喜欢结交英雄豪杰,若是不弃,不知能否同饮。” 其中一人侧了侧身,让出一个位置,“原来是客,当年孔夫子曾经曰过,曰过,曰过啥来着?前几日司马公才和我说过来着,算了,记不得了。反正既然来了咱们朝歌,定要吃好喝好,要是有人欺负你,提我赵大眼的名头就好。” “提你赵大眼的名头有什么用?提你赵大眼,还不如提我王大头。郎君可以去县里打听打听我的名头,看看谁才是县里公认的豪勇之人。”身旁的另外一个汉子立刻开口道。 两人都是骂骂咧咧的起身,围在酒案旁的其他人倒是不以为意,显然两人不对付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情。 刘备赶忙按住两人的肩膀,将两人按坐下来,“两位都是县中的豪杰,不要伤了和气。方才听赵大哥提到了司马公,莫非和温县的司马家有关系?” 他虽然读书不精,可也知道日后温县的司马家会出一个大人物。三分争鼎,最后却是被此人一举收入囊中。 鹰视狼顾,司马仲达。 提到赵大眼口中的司马公,两人倒是立刻安静下来。 赵大眼道:“俺方才说的司马公是咱县中的长者司马直,倒是和那个温县高门大户的司马家没甚干系,可要俺看,司马公的贤明那温县的司马家拍马也赶不上。” “这次老赵说的有道理,俺也觉得司马公之贤远胜那温县司马家。” 刘备点了点头,将司马直的名字记下。 同乡之人相互吹捧是寻常事,他自然不会因为这两人的几句言语就以为司马直真的能胜过诗书传家,后来教出了一个司马懿的温县司马家。只是能让两个相互之间看不顺眼的桀骜游侠都同时认可的人,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刘备和几人喝了几碗酒水,又询问了几句关于司马直的事情,接着就退回到了关羽他们那桌,此时刘整已然醉倒。 他目视关羽,笑道:“云长,看来咱们又要在这朝歌留些日子了。” 关羽点了点头,“待会儿出门羽就去买些礼物。” 相处多年,刘备的性子他如何不知。 刘备笑着拍了拍自家二弟的肩膀,“二弟知我,有贤达在县中,不可不见。” 自打从涿县出来,刘备就多了这个探访当地贤达这个在关羽看来的“坏毛病”。若是探访的是当地的豪侠勇士,如之前赵云那般的,也就算了。他关云长也乐得随行。 只是一路走来,探访的却大多是些皓首读经的文士,开口闭口谈经论赋,他最是受不得这些,要不是要在刘备身侧护卫,他真是半点也不想前去。 好在刘备探访的多是些家世普通的人士,对一路之上那些豪门世家都是避而远之,这才让他稍稍宽慰了几分。感慨几句大哥还是涿县时候心怀天下的大哥。 刘备自然不知关羽所想,他只是默默喝着桌上的酒水。他穿越而来的这些年也好,这次西行也好,虽然明里暗里结下了不少赵云这样的善缘,可细细探究起来,如今他能用到的,也只有关张二人而已。 如今即将入雒,雒阳城中波诡云涌,若他只是想在绛氏山中安稳求学,倒也不难,像前世的刘备那般混沌度日也就是了。 可惜,他偏偏还想要做些事情。 此次求学卢植,既是凶险也是机会。 使天下人知世上尚有刘玄德,正在此时。 想到此处,刘备拿起桌上的酒碗,倒满了酒水,和关羽磕碰了一个。 “云长,这次西来,当让世间人,知天下有你我兄弟。” 第十八章 河内司马直(求收藏,求追读) 第二日,刘整留在驿站里看守财物,刘备带着关羽和准备的礼物,直奔司马直所住的繁阳里。 沿途之上他们叫住了几人问路,被询问之人提起司马直时都是奉若神明。 路上,刘备顾谓关羽,“以咱们路上所见,云长以为这个司马直如何?” 关羽习惯性的摸了摸嘴角的青须,“交口赞誉,不是大善便是大伪。” 刘备回头看了他一眼,“云长这话莫非意有所之指?” “大哥自然是前者。”关羽笑道。 刘备甩了甩袖子,苦笑道:“云长啊,没想到你和阿整呆的时间久了,竟然也学坏了。还有,你这玩笑半点也不好笑。” 关羽却是一脸严肃,“羽说的都是心里话,大哥论武艺不如我和翼德,论智略不如牵招,论雄辩不如宪和。可我等都愿以兄长为首,大哥可知为何?” “好在你是我二弟,不然旁人将我数落的一无是处,少不了要吃我一顿双剑。”刘备先是抱怨一声,接着又满脸好奇,“却是为何?” 上一世他读史书时也有此问,刘备不过是个涿郡的破落户,汉室之后的名头其实拿不出手,论武不及关张,论智略不及诸葛,可这些人却都能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身微末,终得三分天下,这又是为何? 关羽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笑意,这在他这张刻板的脸上极为少见,“因为大哥你啊,能得人。只是若是要我说的具体些,我却也说不出。只是觉的跟在大哥身边很安心。或许是因为大哥本就是高祖的后裔,身体里流淌着高祖的血脉。” 刘备沉默片刻,他忽然想到,历史上当刘备在夷陵战败,一生的梦想消散在那场大火里。孤独的镇守在白帝城时,他会想些什么? 是一生所求骤然梦碎的不甘?还是那些已然离去的故人?又或者他什么都不曾想? 叹了口气,他苦笑道:“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原来刘备早就给出答案了。 关羽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极好。就是这个意思,羽嘴拙,知其中意,却说不出。” 刘备用双手狠狠搓了搓面颊,接着起身拍了拍关羽的肩膀,“云长今日说的笑话就很好,我收回方才的话,云长以后还是要多讲,尤其是这种夸奖大哥的言语。” 红脸汉子面色更红,挑了挑眉,带上几分愠色。 刘备却是全不在意,将手搭在关羽的肩膀上,与关羽并排而走。 两人越走越远,只能听到刘备的声音朝后飘来。 “云长啊,你如今讲的笑话我看已经不下于翼德的书法了,等咱们回去,你们可以比试一二。” 接着是刘备的惨叫声。 “别动手,我可是你兄长。” ------------------------------------- 两人顺着里民的指点,很快就寻到了司马直在繁阳里的住处。 既无高门也无大户,只是用木篱围着中间的一处破旧草屋,屋顶最高处还用几块石头压着上面的茅草。 院子里开出了片菜圃,一个身着蕴袍的中年人正拿着锄头在院中翻垦土地。 此人肤色极白,身形修长,留着一副美须髯。此刻许是累了,一手撑着锄头,一手擦着头上的汗水。一个回头刚好见到刘备二人。 虽然是之前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可中年还是朝着两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备正要趁机上前,不想一个乡民却是牵着一头牛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在那里大声叫嚷。 “司马公,司马公,俺来给你赔不是了。” 刘备见状只能先闪到一旁。 院中之人自然就是司马直,此时听到那个里民的呼喊声,已经从院中迎了出来,站在木门处等待。 牵牛之人来到司马直身前,立刻俯身跪倒在地。司马直赶紧将他搀扶起来。 此时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里民,不论世道如何,热闹大家总是喜欢的看的。 从一旁这些里民七嘴八舌的言语之中,刘备二人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里民叫李二,平日里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户。 昨日李二在放牛时从司马直家的田地路过,半途去路上小解,不想回来之后牛却不见了。 一头牛对一个大户人家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对李二这种全靠几亩薄田为生的人来说,那就是一家几口的身家性命。 李二有个兄长叫李大,是个县里闻名的无赖子,出了名的滚刀肉,每日不事生产,只是在腰间别着两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长剑四处游荡。 此人自诩乡间游侠,可坑蒙拐骗的事情不曾少做,行侠仗义的事情反倒是不曾见他做过半件。 当日他听说了自家兄弟的苦楚,就撺掇着李二来司马直这里闹上一番,读书人嘛,总是好面子,而且他知道司马直家中也有一头牛。只要李二将事情闹的大一些,说不定就能将司马直家的牛弄回家。 李二原本是不肯答应的,只是想到了家中妻女,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来到司马直这里。 原本他还想着只要司马直否认,他就要舍出命去大闹一番,司马直是县中的名士,如果自己死在此处,哪怕是为了名声,司马直也不能对自己的妻儿不闻不问。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给家中的妻儿留下个依仗。 他这个庄稼汉自然不知道读书人说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道理,他只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能够好好活着,谁又愿意去做这种违背良心,赌上性命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当时他指着司马直家的牛说是他家的牛时,司马直却是没有任何辩驳,只是笑着让他将牛拉走就是了。 他虽良心不安,到底还是将牛牵走了。 而他今日来此是因为自家的牛又找到了,所以他这才又将司马直家的牛送了回来。 他知道若是和李大说了,李大必然不同意,所以他才会大早上的就悄悄将牛送了回来。 李二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司马公,都是俺的不是,昨日俺不该来的。” 司马直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交到李二手中,笑道:“挺大的汉子,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昨日的事情怪不得你,只怪我连自家的牛都不认得。我若是认得自家的牛,又怎么会让你牵了去。” 司马直越是如此说,李二就哭的越是伤心。周围的里民对司马直都是赞叹不已。 有读书人感慨一声,“司马公可谓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者也。” 另一人道:“这是出自颍川四长之一,太丘长陈寔的典故。讲的是……” 刘备点了点头,陈太丘嘛,原来课本上学过。 穿越而来后他倒是也断断续续听说过陈寔的不少事情。颍川陈氏,又是将来的高门大户。 正在众人各有所思之际,不远处有人冷笑一声,“好一个弃恶从善改邪归正,到最后原来是乃公的恶人?” 第十九章 雌雄双剑(求收藏,求追读) 刘备等人循声看去,只见来人五短身材,腰间悬着两把长剑。 走动之时剑尖不时磕碰在地,叮当作响,倒是颇有些可笑。 此人面貌与李二有几分相似,只是面上有不少细小伤口,一双眼睛不断乱转,望之不似良人。 他自然是李二的兄长李大。 今日他一大早就听说了李二的牛已然找到,所以早早的就到市中去寻了一个买家,想着将李二从司马直家中牵去的那只牛脱手,好从中狠狠赚上一笔。 不想他还未到李二家中,半路上就听说了李二将牛牵来还给司马直之事。 想要断他的财路,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行。 李大笑道:“司马公,李二的牛是找到了。可我的牛还不曾找到。细细想来,我丢的牛倒是和司马公家的牛也有几分相似,司马公莫不是一不小心,将俺的牛牵回了家中?俺就靠着那牛为生,司马公可不能断了俺的生路。” 李大此时也是为钱财失了计较,司马直是县中名士,平日里与府衙中的人往来不少。若是司马直不愿,即便他今日能从司马直这里将牛牵走,只怕他早上将牛牵走,晚上就要去县衙之中蹲牢房。 刘备摇了摇头,李大这种浪荡子,要是在他们涿县,早就被他带人收拾了,如何还能在县中招摇过市。 李大上前几步就要将牛牵走,李二起身拦在他身前,“大兄,司马公是宽仁长者,你不可如此。” 李大一手将他推开,“昨日你还不是来牵走了司马公的牛,难道你当时不知牛是司马公的?如今你倒是个良善之人了?” 李二被推倒在地,却也无言以对。昨日之事,本就是他的错。 司马直却是上前几步,将牵着牛的绳索拿在手中,顾谓李大笑道:“这牛你是牵不走的。” “嘿,司马公是读书人,也不曾听说司马公文武兼修。想来是不知俺的厉害,更不知俺手中长剑之利。” 李大怪笑几声,将腰间两侧的长剑抽出,剑光森然,只是出鞘就带着几分寒气,一眼看去就知不是凡俗。 关羽叹了口气,“可惜了,名剑不得其主,如明珠暗投。” “确实可惜了。”刘备摸着腰间的双剑也是叹息一声。 李大用力舞了舞手中的双剑。 “俺这长剑可切金断玉,就算是那些值万钱的宝剑,也抵不住俺这剑的轻轻一砍。” 司马直闻言只是一笑,“长剑虽利,却也要看在何人之手。在豪杰手中,钝剑也可纵横。就算是神兵,在你手中,不过废铁而已。” “好一张利嘴,司马公是读书人,俺今日倒要看看读书人的骨头是不是像嘴一样硬。” 李大自然也不想和司马直动手,毕竟一个冒犯名士的罪名他这个寻常黔首也吃罪不起。 可前些日他与人博戏时输了不少钱,今日就是还款之日,那些坐庄之人可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一旦被他们捉住,最少也要掉一层皮。 两相权衡,他还是觉的得罪司马直这个读书人更稳妥一些,大不了到时候回来给司马直道歉就是了。司马直县中名士,想来是不会和他计较的。 李大狞笑着朝着前方的司马直走去,此时周围围观的里民不少,只是却都不敢轻易上前。 众人自然都知道司马直贤达,只是李大横行乡里也非一两日了,都知道他是个敢下辣手的狠人。若是自家出面阻止,惹恼了李大,此人不敢砍司马公,难道还不敢砍自家不成? 刘备看了司马直一眼,见他面上既无失望之色,也无惊惧之色。 “云长啊,给这位乡里豪侠松松筋骨,留口气就行了。” 关羽早就有些不耐,此时得了刘备的言语,直接迈步朝着李大走去。 李大也是在市井中混惯了的游侠,见那个身形高大的红面汉子朝着自己走来,一眼便看出此人只怕不易对付。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他也不得不动手。 “兀那红脸汉子,莫说乃公不曾劝你,乃公手中的长剑可不长眼。” 关羽置若罔闻,只是不断朝着李大走去。 李大一个发狠,手中两把长剑胡乱挥舞着朝关羽劈砍。 关羽先是微微弯腰,然后一个猛然前冲,撞入到李大身前。接着抬手一拳砸在李大脸上。 李大如何受的住关羽的力道,身形立刻就开始摇晃起来。关羽一把扯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接着拎着他朝不远处的巷子里走去。 刘备此时上前几步,笑道:“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不然待会儿亭中的人来了,只怕还要带你们回去问话。” 刘备此言一出,原本还围拢在附近看热闹的里民们赶忙都散了开去。 巷子里传出李大的惨叫声。 来到司马直身前,刘备笑问道:“司马公会不会觉的我等对待李大太过残忍了些?” “李大本就是乡间无赖。若不惩治,随其恣意行事,只怕日后必成县中祸患。”司马直摸着眼前的牛背,“若是不念同乡之谊,我甚至觉得还有些轻了。” 刘备再问,“司马公可会对这些里民的袖手旁观而失望?” “既无希望,又何来的失望?”司马直笑道,“我之所行本就非是为了邀名,再者他们也都是有老有小之人,事到临头,每个人都该有能够自行选择的权利。以大名压之,非君子所为。” 刘备感慨一声,“司马公真仁人也。” 道理谁都会讲,可事到临头,又有几人能不怨天由人,最少刘备知道他就做不到。 此时关羽已经返回,手中拎着一对长剑。 “大哥,方才那李大被咱的仁义所感化,愿将这对剑卖给咱们。我看他其意甚诚,给了他些银钱,将此剑买了下来。” 刘备点了点头,“想来云长必是用春秋大义教化了此人,果然在大义之下,无不可教化之人。” 好在关羽的脸本就比常人的更红些,倒是看不出异样。 司马直笑了笑,“两位远来是客,不如到寒舍暂坐。” 刘备笑道:“求之不得。” 《异闻录·兵器》:昭武西游求学,夜有赤白二蛇入梦。昭武怒而斩之,遂得双剑,以雌雄双剑为名。 左手雌剑重六斤四两,剑锋三尺三寸。右手雄剑重七斤十三两,剑锋三尺七寸。 昭武合剑为一,一鞘双剑,创顾应剑法。 仗之战阵纵横,饮血无数。 后世亦常将双剑与昔年高祖之白蛇剑相较,号为帝剑。 第二十章 陷阵之将(求收藏,求追读) 刘备两人随着司马直走入院中,司马直从屋中拿出一张边角已然破损不堪的草席,请二人随意落座。 三人寒暄已毕,司马直笑道:“两位莫嫌,家中贫寒,唯能以此待客。” “这草席编的也太差了些,司马公多半是被人诓骗了。等日后备得了空闲,亲手为司马公编织几席送来。若是不能用上几个年头,都是备砸了自家的招牌。”刘备摸着座下的草席,一脸嫌弃。 这些年他织席贩履,说不上是什么手工大家。可在这天下豪杰之间,论这编织草席之事,他敢认第二,不信有人敢认第一。 “玄德也习编织之术?” 司马直倒是颇为惊讶,方才他已得知刘备一行是要西去绛氏山寻卢植求学。 如今之世,能学经的都不是什么寻常之人。 虽有聪颖且贫寒者,可大半还是出身富贵。 再者卢植何等人?天下闻名的大儒。能拜在他名下的,大多都是些诗书传家的世家子,他本以为刘备也是如此。 刘备笑道:“说来惭愧,备虽是汉室宗亲,只是到备这一辈已然落寞,这些年也曾织席贩履,以此维持生计。” 司马直点了点头,“不想玄德竟有如此身世,卢公名满天下,玄德此去,必有所成。” “那就借司马公吉言了,只是……”刘备目光在院中环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只是司马公为何清贫至此?” 倒也不怪刘备多嘴,一眼望去,这院中除了角落处那一片菜圃,竟是半点多余之物也无。 四面墙壁,一览无余,即便是杂草都不曾有几根。 刘备生活了多年的涿县且不提,一路行来,不论走到何地,从不见有如司马直这般被县中称贤却又清贫至此之人。 “清贫。”司马直正了正衣襟,“玄德之言大谬。昔年孔子问志,有颜回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直虽不能及,心常慕之。既不觉苦,自然便不苦。” “司马公,羽有一事不明。”关羽突然开口,“前者,李二失牛而寻司马公,司马公给而不问,不知为何?后者,李大欲牵牛而走,司马公文弱之身,时实危急,公只需暂且妥协,便可保全性命,何不为也。” 司马直含笑打量了关羽一眼,“云长可曾读书?” “羽熟读春秋。”关羽答道。 司马直双手垂在膝上,笑道:“前者,李二一家赖牛而生。得牛而生,不得牛而死。我虽也颇赖牛力,可不得牛,未必便要如何。故李二取牛,而我不问。后者,李大乡中无赖子,牛本我之物,为何予之?” “至于危及性命,云长啊,这世上有些事可退让,有些事却不可退让。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改其节。男儿遇不义,纵死不免冠。” 关羽竟是起身,朝着司马直重重拜倒,“司马公之言,羽当谨记。” 司马直将他扶起,“云长雄壮,又明大义,日后当为一世之杰。今日司马叔异能识得云长,也是我之幸事嘛。” “如此说来,备才是那个最为幸运之人。人杰为我弟,贤者为我师。”刘备在一旁笑道。 三人都是大笑,安坐如初。 后世男子聚会,多谈女子与时政,汉时自然也不例。 三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如今的天子。 司马直笑问道:“玄德以为当今天子如何?” “天子?”刘备沉吟片刻,“备不曾见过天子,不好开口。” “年纪轻轻就如此谨慎,倒也是难得。如今天下皆言天子无道,即便是个只读了几日书的读书人,也敢放言天子无道。” 司马直倒是直言不讳,“若是论起来,这些人中自然有心系朝堂,挂念汉家天下的正人君子。可在我看来,其中也不乏有借机邀名之辈。” 刘备点了点头,不论何时,投机之人总是要多些的。 “司马公以为陛下如何?” 司马直拢了拢袖子,“我以为陛下其实极为聪颖。” 刘备一愣,演义也好,正史也好,对这位后来的汉灵帝多是描述成了一位亡国之君,后人对他的评价也少有正向,不知司马直为何会有此一说。 “我观陛下用政,甚是聪敏,只是如今受蔽于左右,只要除掉宦官,陛下未必不能为中兴之主。” 刘备沉默不语,他不知司马直之言是不是有道理。他只知终灵帝一世,都不曾除去宦官。 司马直看出他的迟疑,笑道:“自然,这只是我一家之言,玄德也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我也只是个久居陋巷的读书人。不过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用我为政一方,我也当一尽心中所学。” 三人正在闲聊之际,司马直家中又有人登门。 来人一身粗衣,二十余岁上下,身量高大,面貌却是十分严整,一看便是往日里不喜言笑之人。 司马直不曾起身,只是笑道:“延之来了,速速进来,今日介绍两位幽州豪杰与你认识。” 来人入门与刘备两人见礼,之后却是不曾入座,而是径直站到了司马直身前言语了几句。 原来他是听说了今日司马直被李大威胁之事,这才特来询问。 司马直将事情稍稍叙述了一番,汉子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和刘备等人告罪一声,告辞离去。 “延之不喜言语,向来如此。玄德与云长莫怪。” 刘备见此人来去匆匆,“我观延之来去匆匆,莫非是找那李二寻仇去了不成?” 司马直却是不放在心上,“玄德不必担心,延之虽有武艺,可也是知大义之人,与云长仿若。该如何,他自有分寸。今日若不是他外出访友,倒也不用云长出手。” “说来也是巧的很,延之本是来朝歌寻故友的,只是不曾寻到,这才暂且在这住了下来。虽为武夫,却知大义,与我为忘年交。” “不知延之故友何名?”刘备笑道:“备也能帮着留意一二。” “此人名叫郝萌。” “郝萌?”刘备的笑容僵在脸上,“方才忘了问延之的姓名。” 司马直不曾察觉到刘备的异常,笑道:“姓高,名顺。” 第二十一章 龙之变化(求收藏,求追读) 从司马直院中出来,刘备脚步匆匆,直奔方才得知的高顺住处。 “大哥为何脚步匆匆?这个高顺咱们今日也是初次相见,莫非有何过人之能?”关羽跟在刘备身后,有些不解。 顿住脚步,刘备转头顾笑,“云长也知我有识人之能,是否天下豪杰,你大哥一眼便知。我与你和翼德不止说过一次,只是你们都不信而已。” 关羽摇头一笑,他自然不信。自家兄长虽然确有识人之能,可要说见人一面就能分辨,也未免太过了些。 如今人说汝南许劭有识人之名,常做月旦评,品评天下人物。 可在关羽看来,这也不过是读书人邀名天下的手段罢了。 高顺的住处离司马直家的宅子不远,都在繁荣里。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高顺的住处。 “你们来寻延之?那真是有些不巧,他方才急匆匆的出去了,好像是要去牧野,听说他到朝歌来找的那个故人这几日曾在牧野现身。” 两人来到时,高顺家中木门紧闭,好在附近有个站在他家门口的游侠。 “大哥,咱们是不是要在朝歌多留几日?” 关羽跟随刘备多年,自然知道自家大哥的性子,只要是他想要结交之人,再长的时间也会等下去。 不想刘备却是摇了摇头,“不等了,要阿整留在朝歌,咱们去牧野。” 关羽一惊,丹凤眼睁了睁,“大哥到底看出这高顺有何异处?” 刘备向来喜欢与人结交,可也从来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刘备没有多言,只是笑道:“他不一样。” 关张固然是万人敌,可论带兵未必是高顺的对手,尤其是小规模军团。 所当者破,所击者服,那是在吕布手下都号为精锐的陷阵营。 关羽倒是没有多言,自家大哥的话总是对的,听就是了。 两人回驿站交代了刘整几句,立刻策马南下,朝牧野而去。 ------------------------------------- 牧野在朝歌以南,昔年周与商对决之地。 先战牧野,再入朝歌,周兴八百年,自此而始。 只是后来朝代更迭,人世沧海,本为商都的朝歌都逐渐衰落下去,牧野自然更不必说。 两人策马在官道上,两侧林木葱茏,路边野草渐深,直至没过马蹄。 不远处是一大片麦田,不少佃户黔首埋头其中,一年又一年。 刘备驻马路旁,平白生出无数感慨。 他穿越而来,好在是在刘备身上,若是一个寻常黔首或是佃户,只怕也只能等着转死在沟壑之间。 什么英雄豪情,什么腹有良谋,多半逃不出一个死字。 许多年后的嵇康有言,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可在如今的刘备看来,世上从不缺英雄,只是英雄也需要有个出身。 他摸着腰间那对从李大手中“买来”,如今被他命名为雌雄双剑的长剑。雌雄剑重量不同,却都要比他之前用的双剑重上不少,确实是难得的好剑。 “云长,你说他们整日劳作在农田之间,所得几何?” 关羽向来自诩解良一武夫,对这些农家事了解颇多,此刻捻着青须,沉吟片刻,“一年下来,若是能够一户一年的吃食,多半他们就要感恩戴德了。” “是啊,天下饿死之人,从来也是不少的。”刘备点头,“天下如此,谁之过?宦官?世家?还是陛下?” “宦官求财,所行无度,固然该死。可若无陛下支持,宦官又如何能横行无忌?何况宦官之中又何尝没有忠直的良善之人? “世家?虽独占晋升之途,左右君权,却又有清正之人,行事以法。陛下?任用宦官又未尝没有收拢君权的心思。 “所以天下汹汹,错在何人?” 关羽沉默无言,他虽颇读春秋,可如今刘备之言却已超出他所想。 “大哥以为罪在何人?”沉默片刻之后,关羽开口道。 “我也不知。”刘备摇了摇头,“我只知天下汹汹,诸人结局不论如何,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唯有百姓,反遭无妄之灾。” 穿越而来,他最初只是想着保全性命,收拢关张之后,他又想着或许可以试与曹操等日后的豪杰争锋?毕竟这副十五六岁的身体里,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灵魂。 只是如今他从涿县西来,一路上见民生凋零,有汉一朝,已显末代气象。 天下兴亡,百姓苦。 天边云雾积聚,大朵大朵的黑云集聚在苍天下之下。尚未落雨,雷云之间却已有了响彻天际的轰鸣之声。 山雨未来,却已是风满高楼。 刘备忽然笑道:“云长,可知龙之变化否?” ------------------------------------- 昔日白马东来,天下佛寺也曾兴盛一时。 只是外来的僧人终究抵不过起于本地的道士,而两者又皆要臣服在儒家的大义之下。史书之上,拆除佛寺之事屡见不鲜。 加上后来朝政日敝,百姓流离无所依。穷苦人家连自家都寻不到一顿吃食,又哪里有闲钱去供奉那高坐神坛,金身泥胎的佛陀?原本踌躇满志而来的佛教自然也就逐渐凋零下去。 牧野城外有间佛寺,教众离散,香火凋零,多年来无人打理。寺外野草疯长,已然与人腰等齐。 寺中人迹罕至,唯有风雨之时,偶尔路过的行人将这里当作一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才会让此处带上一些人气。 今日阴雨骤合,一场大雨不期而至,雨帘如幕,天际不时闪过的雷电如一条条辗转腾挪的蛟龙。 官道上,两骑从雨幕中撞出,扬鞭策马,马蹄踏碎地上的积水。 “大哥,前方有处寺庙,是个躲雨的好去处。”跑在前面的红脸汉子喊了一声。 两骑相距不远,只是风嘶雷鸣之下,小声言语自然听不真切。 此时刘备也已见到了那处佛寺,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喊道:“云长先行,咱们在此躲雨。” 两人驰马前行,直奔佛寺而去。 这场突然而至的暴雨已然下了多时,如今依旧没有半分减弱的迹象。 自天而降的雨珠砸在寺庙老旧的飞檐上,先是骤然破碎成珠,接着便在地上重新聚起,如河流奔涌,流向远方。 不曾披蓑更不曾带伞的两人已经浑身湿透,他们将马系在檐下,沿阶而上,来到寺庙的正殿入门处。 刘备看着同样落魄的关羽,却是大笑出声。 谁能想到日后靠着一场大雨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关云长,今日也会被淋的如落汤鸡一般? 关羽向来持重,此时却也是忍不住挑了挑嘴角,对面的自家大哥也未尝比自己好上多少。 他又想起留在涿郡的三弟,往日里张飞最是喜欢在这种大雨天气之中挥毫泼墨。 拎着一壶酒水,靠在窗边,一边饮酒,一边泼墨,酒水饮尽,书画也成。 张飞的字画,即便是牵招的先生也颇为推崇。 三人之中,张飞这个外人眼中的莽汉子,其实更像一个读书人。 刘备叹了口气,也是想到自家那个三弟,“可惜翼德不在,不然今日又得一副好字画。” “大哥倒也不必伤感。”关羽抖了抖袖子上的雨水,“说不定咱们不在,他反倒是更快活。” 刘备摇头一笑,转头却发现关羽正在盯着雨水编织而成的雨幕发呆,口中喃喃自语。 “天威如此,若是有法可驾驭,必无人可挡。” 第二十二章 一场大雨,几多行人(求收藏,求追读) 两人走入大殿之中,这才见到殿中早已燃起了篝火。 有两人围着篝火而坐,其中一人是个看着年岁不小的老人,头发已然半数花白。老人坐在篝火旁,脊背依旧挺的笔直。 而坐在老人身旁的另一人,正是他们此行要寻的高顺。 高顺今日在司马直处见过两人,朝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刘备见状一笑,带着关羽在篝火旁落座。 木柴在火堆中燃烧,赤红色的火焰在其中飞舞,时不时的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刘备笑道:“听说延之是来朝歌寻人?不知结果如何?” “看来司马公与刘君已经说过些我的事了。”高顺拾起地上的几根木柴,随手丢进火中。 “顺本是沁水县人,在沁水县时曾有一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当初他外出闯荡,顺有老母在堂,不能同行,所以约定日后要来寻他。几年前顺母病逝,顺守孝期满,这才离了沁水来寻他。只是在朝歌找寻多日,直到今日才有了些他的消息。” “延之是重义之人。你我虽然相识不久,可也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随便寻一处落脚,要混个出人头地,想来都是不难的。”刘备赞叹一声。 高顺只是摇了摇头,“本就是应当的事情。” “确是如此,只不过是如今这个世道,这般重义气的好汉子越发少了,才更显的难能可贵啊。”一旁烤火的老人突然出声。 刘备看向高顺,“延之,这位老人家是?” “不认得,我进来之前他已经在此了。”高顺摇了摇头。 “同是天涯豪杰,相逢何必相识嘛。”老人倒是个豪爽的性子,转身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几小坛酒水,亲手分给他们几人。 老人也不劝酒,揭开泥封自顾自的喝了起来,“老头子我不是什么出名的大人物,就是个家在牧野,时常往来塞外,做些小生意的小商贩。” 刘备也是揭开坛上的封泥,仰头惯了几口。 在他看来,汉末的酒水都是味淡如水,和后世的酒水比不得。不想这次他却是打错了算盘,一口酒水吞进肚中,竟是辛辣非常,宛如一条火龙自口中而入,在胸腹之间,盘桓不停。 “大哥,可是这酒水有异?”关羽见他面色不对,赶忙问道。 刘备面色有些涨红,只是他还是强忍着将酒水吞咽下肚,趁着其他几人没注意,悄悄吐了口气,“这酒水的滋味,甚好。尤以大口痛饮最佳。” 关羽将信将疑,只是既然自家大哥说甚好,那多半就是极好了,他痛饮了一口,沉默片刻,“延之,确是好酒,可痛饮。” 不想高顺却是将酒放在手边,淡淡道:“顺素来不喜饮酒。” 刘备和关羽在心中同时叹息一声,可惜了。 一旁的老人望着三人,笑道:“果然还是少年之时最好,别看老头子现在如此,当初也是降过烈马,挽过强弓的。” 刘备笑问道:“老人家还曾参过军?” 老人抖了抖那双如今只要稍稍用力就满是青筋的双手,“少年之时家境贫寒,旁的没有,只有这一身力气和一腔尚算是过的去的胆气,想着能保家卫国,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在战阵上立下些功劳,封侯拜将。” 风雨踉跄,顺着大开的门户涌入大殿之中。老人用树枝随手支起了一个架子,将手中的酒坛放在火上烤着。 一直言语极少的高顺突然开口道:“想来是没成了。” “这是自然,人嘛,总是喜欢高估自己。不做之前,总觉的事情不过如此。唯有亲自去做,才知其中有千难万难。” “我当初投军之后随着我家那位主将东征西讨十余年,杀的羌人见到我们军中的段字大旗就要望风而逃。想来那倒是老头子这辈子最为痛快的时光了。” 老人将酒壶取下,“可惜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些伤,这才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当时我家主将倒是也不曾亏待了我们,给了我们不少钱财。” “我靠着这些钱财,起了个小本买卖,在牧野和边塞往来奔波,日子倒也过的不差。后来又娶了个婆娘,婆娘又给我生了个小子,小子给我生了个孙女,原本一家三代同堂,老天也算对我不薄了。只是不想前些年一场瘟疫,一家几口,如今只剩下我和孙女了。” 刘备三人沉默无言,原本以为老人讲出来的会是一个圆满的故事。 “不过老头子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认命了,如今我只求这有生之年能让我多再活些日子,给我家孙女多攒上些嫁妆,能看着她嫁入一个好人家。”老人一边喝酒一边笑道。 “咱们喝的这酒水都是我亲手所酿,在边塞可是风行的很。我打算日后就将这个酿酒的方子放在嫁妆里,日后谁娶了我家孙女,可就有福喽,我还在家中埋了不少酒水,从她小时候就埋下了,就等着她嫁人时取出来。” 老人言语不止,显得有些絮絮叨叨。 刘备几人却知道,老人这是醉了。 他喝的太快了些,再好的酒量也禁不住如此的快酒。 片刻之后,老人伏在一旁的石台旁酣然睡去。只是嘴里依旧在念叨着,“老头子这辈子如今只剩下两个心愿喽,一个是看着我家妮子出嫁,一个就是想再见见段校尉,亲口和他说上一句,当初勇字营的李平如今过的不差,不用他再惦念。” 屋外风吹,堆起的篝火明灭不定。 佛坛上,早已没了金漆,只剩泥胎的佛陀低眉垂首,无悲也无喜。 刘备将酒坛中的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接着长出了口气。 辛辣,却也痛快。 “备听司马公所言,延之有大才。不如寻人之后与备一同西去,同去雒阳如何?” 高顺仔细打量了刘备一眼,缓缓摇头,“刘君是汉室贵胄,又将是卢公的高徒,顺一匹夫,高攀不起。” 刘备没有继续多言,而是拿起高顺放在手边的那壶酒水,直接起封喝了起来。 他望了望关羽,又望了望高顺,笑道:“此生能得一醉不容易,延之不饮酒,可惜了。” 大殿之外,风雨依旧。 第二十三章 昔年故人(求收藏,求追读) 一场大雨,来时匆匆,去时更匆匆。 乌云退散,日光破晓,夜尽天明。 昨日一场大雨,今日便成了大好的天气。 刘备此时正站大殿外,深吸了口气,接着重重吐出,雾气化作一阵轻烟,朝着远方飘扬而去。 殿下石板铺成的前场上有两人相对而立。 红脸的汉子正手拿竹简在诵读春秋,许多年的习惯了,在涿县之时就是如此。 当初张飞给他买下这策春秋时,关羽还曾几次推脱,可如今刘备就不曾见他将这策竹简放下来过。 关羽对面,高顺站的笔直,像一根永不会弯腰的钢枪,他闭目而立,若有所思。 刘备看的出神,想着若是用后世对军人的标准来看,大概高顺才算是真正的军人。 “少年人就是有精神,我这个老家伙就不行了。这人一上了岁数,觉就少了不少,只能靠着酒水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老人李平从大殿中伸着懒腰走了出来。 “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如今风雨已停,老头子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回家去见我孙女了。” 刘备这才察觉到老人身后已经背上了包裹,显然如他所说,是片刻也等不急了。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高顺,扯了扯嘴角,“我等也要去牧野。” ------------------------------------- 牧野城外的官道上,老人跨坐在刘备的马后,喋喋不休。 “原来刘君是汉室之后,这次还是去求学天下闻名的大儒。想来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了。我观刘君如今年岁不大,想来还不曾娶亲,不是小老儿自夸,我家孙女可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乡里把去我家求亲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可小老儿从来都不曾答应,为的就是想要给她寻个好人家,我看刘君与我家孙女就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刘备闻言手中一抖,坐骑一阵摇晃,险些将老人抛下马去。 李平死死攥紧刘备的衣服,“刘君莫非是心中也是如此想,与小老儿暗合了不成?” “若是刘君娶了俺家的孙女,俺家也不算是高攀你,到时小老儿就将那酒水的配方算作嫁妆,你随便起个名字,日后就是你们刘家的东西了,在小老儿看来,刘君这生意赚的很嘛。” 刘备忍了忍,这才强忍着没有将老人甩下马去。 “大哥,俺也觉的李老说的有道理,虽说如今大哥的年纪成亲确实是早了些,可咱们也可先将婚事订下,免的错过了这一场好姻缘。” 关羽在一旁的马上板着脸,只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笑意。有多久不曾见过自家大哥如此吃瘪了。 一旁的高顺虽然不曾言语,可同样是扯了扯嘴角。 “二弟,你真是大哥的好兄弟。”刘备咬牙切齿,若不是打不过他,今日就让关羽尝尝什么叫兄长的威仪。 此时牧野城已然近在眼前,几人说说笑笑,策马入城。 ------------------------------------- 进了城中,几人分散开来。 老人李平急着回到家中去见自家孙女,只是和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自然临走时也没忘了再提点刘备一句,这门亲事最近都是作数的,他还能等刘备些时日,只是不能等的太久了,不然自家姑娘都要变成了老姑娘了。 刘备笑着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老人速速离去。老人也不着恼,还将行囊里的几坛酒都取出来给他们留了下来。美其名曰即便姻缘不成,可仁义在。日后刘备他们来他家中他还是欢迎的。 老人走后,高顺也是独自离开。 他来牧野本就是为了找那个少年时的玩伴郝萌,刘备他们自然不好跟随。 如此一来,两兄弟倒是显得有些无事可做。 “兄长,接下来咱们如何是好?” 他知道自家大哥这次是为高顺而来,在这牧野里自然没有什么好友。 如今高顺留在牧野,刘备自然也不会甘心就这么回去。 “牧野也算是名胜。既然闲来无事,咱们就四处转转,说不得还能碰到什么大人物。” 穿越而来,刘备觉的自己的运气好了不少,尤其是从涿县出来之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碰上些有意思的人和事。 如今随便转转,说不定还能再遇到个后世书上的名人。 他和关羽正站在道旁,想着等会儿要到何处去逛一逛。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有人喊了起来,“司马家的公子来了,还不速速避让?” 人群一阵喧闹之后很快分散开来。 关羽眉头一皱,这司马家的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司马家的公子?”刘备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个司马家必然就是温县的司马家了。 日后出了鹰视狼顾司马懿的世家,他倒是真像见见是个什么样子。 两人抬眼望去,一个中年人正抱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在周围护卫的环护之下,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 高顺在城中兜兜转转,寻遍了那个报信之人所说的郝萌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只是依旧不曾见到郝萌。 他站在街上,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何去何从,有些犹豫着是否要回到朝歌。 若是寻不到郝萌,他倒是确实不知该去何处了。 他与司马直亦师亦友,似乎除了朝歌,他也再没有别的去处了。 忽然有个戴着斗笠的汉子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撞了撞他的肩膀,低声喊了一声,“阿顺。” 高顺猛然抬头,这个嗓音颇为熟悉,他转头四顾,发现此人已经走远,此时正站在不远处一条巷子的尽头。 那人回头望了他一眼,将头上斗笠抬起少许,露出半张带着些许风霜的脸。正是他寻找了许久的少年玩伴郝萌。 高顺立刻朝前追去,直到追入到巷子里。 巷子里,郝萌斜靠在墙上,显然是特意在此地等待高顺。 他随手取下了头上的斗笠,脸上带着不少伤痕。 高顺仔细打量,发现多年不见,这位故人的脸上与当年相比多了不少风霜。 郝萌扯了扯嘴角,嗓音依旧,笑道:“阿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二十四章 割袍断席(求收藏,求追读) 大道上,刘备打量了一眼那个被人抱在怀中的少年。 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更是看不出所谓鹰视狼顾的半分样子。 他用力一拍额头,忽然想起一事。这才醒悟是自己想错了。 司马懿字仲达,古人以伯仲叔季排列年齿,那司马懿之上还应当有个兄长。 “常听人说司马家的司马朗公子天生神异,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啊。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一眼望去倒是有了七八岁的样貌,真是神异。” 一旁的几个黔首也在小声议论这位司马公子。 温县司马家,世代相处的经学名门。对这些整日脚踩黄泥埋首田间的黔首来说,自然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 “嘿,好一个司马家,真是好大的威风,当初还不是靠着背主起家?”关羽冷笑一声。 刘备伸手拦了拦,他自然知道关羽的意思,司马家先祖司马卬当年在楚汉之间几次易主,自然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 不想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却是不曾就此离开,而是派身边的护卫之人在路旁摆了一张木案。 此人让司马朗坐在木案之后,自家则是侍立在一旁。 司马朗到底年岁还小,坐下之后止不住的左右打量。 “诸位应当都知我温县司马家之名。家主司马公向来仁德,这次公子出门,一来是为了散心,二来是为了替你们主持公道。” “家长里短的小事也好,本地高门仗势欺人的大事也好,都可与我家公子说来,必能还你们个公道。你等无须害怕,有我司马家决断,定然无人敢在事后挟怨报复。”中年人言语之间颇为傲气,似乎司马家所做的是天大的施舍一般。 围在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一时之间都是喧闹起来,听此人的言语,司马家这是要为他们主持公道? 这可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事情了。倒是有些上了些年纪的老人隐约记得自己家中的长辈当年似乎提过一嘴。 刘备二人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云长以为如何?” “想来不过是邀买人心和养望的手段罢了,看来司马家是想为这位司马公子早早的铺好前路了。” 刘备点了点头,汉以举孝廉查举官员,想要步入仕途,难免要做出些与常人不同的“异行”。世家也好,高门也好,同样不能免俗。 退一步讲,即便家中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无需借着这个名头进入官场。可想要混入士人之中,却也不得不有个清白的名头。 清白之名,在士人之中远比想象之中更重要些。 关羽突然道:“司马家如此招摇,难道半点不怕遇到招惹不起的人?” “这里是河内,司马家在此地经营多年,招惹不起的人只怕是不多了。再说,他们所谓的主持公道,对这些无权无势的黔首来说,难道真的是公道吗?我看不见得。” 刘备讽刺一笑,在有些富贵之人眼中,也许贫寒之人所求的公道,无非就是些在他们看来可有可无的银钱。至于那些人痛失亲人也好,饿死田间也好,又关他们何事? 只看司马家这个派出来主事的中年人桀骜如此,司马家的家风如何,不见也可知,难怪能出一个鹰视狼顾的司马懿。 刘备笑道:“真是好一个司马家。” ------------------------------------- 高顺看着眼前的故人,他本就是为他而来,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郝萌他反倒是觉的有些陌生。 “怎么,多年不见,阿顺连故人都不识得了?”郝萌将拿着斗笠的手垂下,随口笑道。 高顺向来是个直性子,“阿萌,这些年你似乎变了不少。你到底都经历了何事?” 虽不曾手持兵刃,可郝萌身上的一身杀气却是遮掩不住,与高顺印象之中当年那个心怀仁慈的少年人已然大不相同。 郝萌却是打量了他几眼,笑道:“我变了?如今是个什么世道?你还不曾看清吗?阿顺,我看这些年你是在太平之中过的太过安稳了。这个世道,狼想吃人,狗想吃人,连羊也想吃人。你不杀人,旁人却想杀你。” 说到此处,郝萌已然不自觉的握住了腰间的环首刀,这些年来,哪怕夜里入睡之时他都要紧紧握住刀柄,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横死当场。 “当初我刚刚离了家乡,年少气盛,心中一横就去了并州。阿顺,你不曾去过并州,若是你去过了,你就会觉得我如今还是太过心善了些。” “半州之地,大半都不是汉人,所在之处都是厮杀场,所谓仁义,所谓道德,全无半点用处。想活着,全看你手中长刀是否锋利。” 高顺沉默片刻,沉声道:“世道如何,也不该是你该如何的理由。” 郝萌抬头看了一眼高顺的神情,忽然笑道:“是了,阿顺你和我不同,说不定就算是在并州,你高顺依旧还能做个好人,可我郝萌不能。当初若不是我结识了现在这班兄弟,如今的郝萌只怕早已喂了荒漠中的苍鹰,喂了草原上的野狼,连块骨头都未必剩的下。” “如今既然你我已经不同路,那就各走各路就是了。阿顺,我走的这条路,你走不来的。” “你在赶我走?”高顺苦涩一笑。 他千里迢迢来到朝歌寻郝萌,不想最后却是如此结局。 只是他也知道郝萌这是不想让他与他一般。 “真是一场让人流泪,依依惜别的大戏。阿萌,你这个兄弟不差的。” 巷子尽头,有人站在墙壁之后轻声笑道。 此人不曾现身,只是影子被日光倒影在墙上,足有九尺之高。 那人笑道:“好了阿萌,叙完旧咱们也该去做事了。” 郝萌将斗笠重新扣在头上,转投看了眼高顺,“阿顺,回去好好做的你的正直之人,你我,不同路了。” 他走到巷子另一边的出口,随着那个高大之人离去,巷子里只剩下高顺一人。 昔年故人,只是多年之后见了一面便要分道扬镳。 高顺沉默良久,最后只能长叹一声。 第二十五章 日落之时(求收藏,求追读) 牧野城中的大道上,高顺找到了正站在道旁的刘备和关羽二人。 两人此时闲来无事,正说着些在涿县时的旧事。 刘备高顺面色阴沉,也不问他是否寻到了郝萌,而是直接拉着他在城中四处找起了酒舍来。 一人心中若是有苦处,那便喝上一坛酒,一坛不够就两坛,两坛不够就三坛,总有大醉的时候。 世上万般事,有酒足以浇块垒。 牧野不算大,酒舍也不难寻。 三人在酒舍里寻了一处木案落座,刘备将李平送给他们的烈酒摆在桌上。 他拍开一坛交到高顺手中,“昨日我就说过,延之不饮酒实在是可惜了。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几坛酒下去,再多的心事也不是心事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高顺稍稍迟疑,还是将酒坛接在手中,抬手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他的面色却是不见变化。 “延之好酒量,真是真人不露相。”一旁原本想看高顺吐酒的刘备无奈的摸了摸鼻子。 他本以为高顺不饮酒是不会饮酒,不想他是真的不喜饮酒。 “顺只是不喜饮酒,又非不能饮酒。”高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刘君为何不问我是否找到了我那位故人?” “延之如此神色,备又何必多问?平白惹人厌罢了。”刘备又打开坛酒,顺手递给关羽。 千里寻友,若是如高顺所想,故人还是故人,如今他又怎会是这个脸色? 多半是人找到了,只是此人已然非彼人。 不过想来倒也寻常,原上花草年年开,只是第二年的花,终究不是第一年的花了。 而这世上又岂有数年不变者? “刘君当知我出身沁水县,沁水以北就是并州。并州何地,刘君想必不曾去过。我也不曾去过,只是在沁县时听过不少并州之事。” “刘君出身幽州,只是涿县终非久战之地,所以未必知道并州是何地。这些年并州久战,其实大半土地已经落入鲜卑人之手。所以我虽名义上是出身河内,可自小到大见过的战乱却是不少的。” “我那个故友郝萌,自小心思良善,出生在那么个孩子生下来就会拿刀的地方,他却是在家中杀只鸡也是不敢的,当年我还曾为此事没少嘲笑他。觉的他想要在这个世道上活下来,只怕不容易。” “我之所以执意要来寻他,也是怕他的性子太过软糯,在中原这个强人横行之地会吃亏。” 高顺又狠狠灌了口酒,“今日我确是寻到了我那个好友。只是昔年故人,如今全然变了样貌。一身杀气腾腾,倒是让我觉的在如今这个世道里,他能比我活的更好了。昔日的绵羊,今日终成恶虎。刘君,你说可笑不可笑?” 刘备用手中酒坛和高顺磕碰了一个,他忽然想起,后来郝萌背反吕布,似乎史书上擒杀郝萌的就是他高顺? 昔年故友,最终却是难免横刀相向? “人终究是会变的,所处之地不同,所见之事不同,自然人也就会不同。我倒是觉的延之该为这位故人高兴才是。”刘备笑道,“这个世道心狠之人,总是要活的比心软之人更痛快些。” “刘君说的有理。”高顺苦笑一声,“更何况如今他又有了新兄弟,我这个昔年的旧兄弟自然就入不得他的眼了。他言我与他不同路了,多半也是他的心里话。” “新兄弟。”刘备默念一句,握着酒坛的手一颤,难道是那人?那只并州虎难道也来了河内?只是他很快将心思隐藏下去。 “既然如今延之已经寻到了这位故友,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打算回到河内去寻司马公?” 刘备旧事重提,他这次来牧野本就是为了拉拢高顺而来,自然不想无功而返。 “刘君想要我随你西去?刘君的心意顺已知道,只是……”高顺饮了口酒,面色泛红,已经带上了些醉意。 此时既已饮酒,高顺言语起来便也不再遮掩,“只是纵然刘君是汉室宗亲,是日后的卢师高徒,日后前程注定是一片光亮。只是,那又如何?难道刘君日后注定有锦绣前程,我高顺就定要跟随刘君不成?没有这样的道理。顺自来不是如此趋炎附势之人。” 平日里一旁的关羽若是见了有人敢如此大声的和自家大哥言语,早已冲上前去一顿老拳。 只是今日他却是坐在原地,默默饮酒,似是不曾听到高顺的言语。 刘备同样没有将高顺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又笑着给他打开了一坛酒,“延之说的有道理,日久才能见人心,我刘玄德何人,日后延之自知。” ------------------------------------- 三人喝的大醉,即便是自穿越之后不曾醉过的刘备,虽说饮酒之时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可扶着两人走出酒舍时也是破天荒的喝的有些踉跄。 尚未入夜,只是薄暮时分,县中之人却已是各自归家。 炊烟袅袅,随着晚风缓缓升上天幕,满是烟火气。 “延之,我和你说,我在涿县之中尚有一三弟,武勇更在我之上,有万夫不当之勇,百万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耳。” 关羽打着酒嗝,他平日之时虽然言语不多,可一旦喝了酒,倒像是换了另外一人。 “一夫之勇,算不得什么大勇。匹夫虽勇,以数百训练有素的精兵困之,就算是万人敌,顺也可擒之。” 关羽摇头失笑,“延之说笑了,兵卒再勇,如何能擒的住万人敌?” “云长不信?日后我定要练这样一支精兵给你看看。勇将能陷阵,士卒又为何不可?日后,就,就叫陷阵营。陷阵冲锋,所当无前。” 他转头望向刘备,此时高顺面色通红,“刘君以为如何?” 刘备叹了口气。 陷阵营啊,他自然是眼馋的很,只是不知能不能让高顺也沐浴在他大义的麾下。 “延之想的极好,有延之打理,日后必定能成一支有名的强军。” 三人走在汉末落日黄昏的日光里。 一颗日头正在落下。 另一颗日头却在冉冉升起。 第二十六章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求收藏,求追读) 第二日尚未天明,刘备等人已经早早的从投宿的客舍中起身。 如今高顺在牧野的事情已经了结,几人打算去探望过路上遇到的李平之后就动身返回朝歌。 此行虽然不曾收揽下高顺,可能与高顺痛饮一场,日后收拢下这个陷阵之将的机会倒是多了不少。 今日附近刚好有市,三人各自去买了些礼物,入市之前说好要少买些,礼轻情意重。 只是等真正到了市中,花起钱来,三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大方。 最后三人聚首,将手中买的礼物堆在一起,这才发现情谊重礼物更重。 用力揉了揉脸颊,刘备笑道:“这次不从李老头那搬走几十坛他的好酒,可对不起咱们花的这么多银钱。” 关羽和高顺也是一笑。 他们三人对李平的印象不差,不然也不会出手就买了这么多礼物。 一个少年时投过军,晚年时从过商,既能高谈阔论,又能市井厮混,还对自家孙女视若珍宝的老人谁又能不钦佩几分? 三人各自拎着礼物,直奔老人家中而去。 ------------------------------------- “你们要去李平家?” 一个被他们拉住问路的行人谈及李平时却是一脸戒备。 “李平家的事情难道你们不知?”那个汉子反问一句。 刘备神色一动,摇了摇头,“我等是李平故友,今日刚刚从朝歌而来,确是不知李平家中出了何事。” “唉。”汉子盯着三人看了一会儿,见他们不似作伪,这才继续道:“既然你们是昨日来的牧野,那定然不知前几日咱们县中来了个大人物。” “你说的莫非是温县司马家的公子?”刘备笑问道。 “嘿,司马家?若是司马家倒好了。司马家在河内确实算是难得的大人物了,可至少还讲些道理。这才来的这个大人却是半点道理都不讲。”汉子长出了口气,“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中常侍蹇硕?” 刘备点了点头,“如今陛下身边的得信之人,自然听说过。” “这蹇硕有个堂弟,平日里仗着自家堂兄的势力欺压乡里,无恶不作。前些日子来了咱们乡里,偏偏看中了老李家的孙女。”汉子摇头叹息。 他忽然浑身一寒,发现对面三人汉子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所以?”刘备的语气阴冷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在他身后,关羽挑着眉头,高顺虽然神色不变,可拎着礼物的双拳已然握紧。 “当时老李尚未回来,家中只有他孙女一人,如何能应对?再说即便老李在又能如何?当时里中不少人倒是想要援手,只是那蹇球身边可跟着不少剑客,退一步讲,即便他身边不曾带着剑客打手,单凭他叔叔蹇硕的名头也无人敢动他。”汉子又是叹了口气。 刘备的语气越发阴冷,“所以?” “老李的孙女自然是被他们带走了。”汉子沉默片刻,“只是去时是个大活人,回来却是白布覆面了。” “听说老李昨日回家之后去县衙中想要寻个公道,却是被县长派人打了回来。”汉子一脸苦涩,“今日他又去了司马家,想要寻家马家为他做主,可听说司马家却是避而不见。想来也是了,谁愿意惹上这种大麻烦。” 汉子说完之后,发现对面三人却是良久不曾言语。 “砰”的一声,刘备将手中礼物摔在地上,一手攥住此人的衣服,竟是将此人直接拖的离地半步。 他目光之中杀机凛冽,似是有一只猛虎藏于眼眸之中,正待择人而噬。 “带我去李家。” 身后的关羽默然无语,他还不曾见过如此杀机凛冽的兄长。 ------------------------------------- 一处宅院里,多了一座新坟。 坟前摆着不少老人自酿的酒水,他一杯接一杯的倒着,泼洒在坟上。 老人跪坐在坟前,默然无言语。 他恨蹇球,更恨那个迟迟归来的自己。 李平拿起酒坛痛饮了一口,牵动了昨日的伤势,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终究不是少年了,若是当年,他早就提刀去寻那蹇球了。如今已然是孤家寡人,那蹇硕的势力再大又如何?他只剩一条命了。 可惜如今自家身衰力弱,便是连昨日几个县衙之中的差役都不敌。 身受重创,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刘备几人来到他身后,没人言语,只是看着坟前的老人独自敬酒,独自饮酒。 老人原本灰白的头发此时已然全部转白。 昨夜东风,一夜白头。 “咳,是刘君来了?”老人不曾转头,嗓音沙哑,“老头子对不住了,昨日说下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刘备别过头去,用力揉了揉面颊。 高顺与关羽也是各自转过身去。 谁想昨日笑言,今日听来竟是让人如此伤感。 刘备上前几步,跪坐在老人身侧,“李老节哀。” “节哀?”李平勉强扯了扯嘴角,“本以为日后会是我先走一步,不想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来倒是可笑的很。” “不过刘君也不必为老头子的事伤心难过。老头子不久就要下去见她了,真是半点也等不得了。她如今年岁还小,若是在下面受了人家的欺负又该如何是好?” 刘备转头看向老人,一日不见,他面上已然带上了几分死气。 “我之所以强撑到现在,就是知道你们会来。蹇家势大,我也不求你们帮我报仇,为了我家的事情,没有让你们搭上性命的道理。” 老人咳嗽几声,“只是我死之后,希望刘君能将我葬在我家孙女坟旁,还有就是那些我当年埋下的酒水,就在那棵桑树之下,酿酒的秘方也被我埋在了下面。待我死后,刘君可以将其取出。” “你我投缘,秘方落到你手中,我也安心些。” 老人拿起地上的一坛酒,递到刘备手中,“老头子我这后半生只有两愿,一个是希望自家孙女能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另一个是希望能见见当年的段校尉,告诉他一声我如今依旧安好。只是如今看来,都是做不到了。刘君是做大事的人,日后若是去了雒阳,见了段校尉,莫要忘了替我问一声好。” 刘备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的声音越发弱了下去,“死到临头,难免话多一些,刘君莫要嫌我聒噪,咱们喝一个?” 刘备举起酒坛,独自举在空中良久。 一旁的老人寂然无声。 他垂着头,已然沉沉睡去。 人死即大睡。 刘备将酒坛放在嘴边,狠狠的灌了一口,大半洒落在胸前。 风吹叶落,随风飘零。 老人昔年亲手植下的桑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二十七章 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求收藏,求追读) 黄昏之时,李家宅院里,旧坟之侧起新坟。 刘备三人站在坟前,默然无言语。 昨日还曾谈笑的身边人,今日就躺入了坟中。 帝国之末,就是如此无奈。 人命如浮萍,飘零而已。 世家豪族的大家子尚且不能掌控自家的命运,更何况这些无依无靠的黔首。 良久之后,还是刘备最先开口,“如今李老不在了,咱们先把他埋在树下的酒水取出来,至于日后的事情,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 关羽和高顺两人本就言语不多,此时更加沉默。 三人一起来到那颗桑树之下,只是将树前的泥土翻开少许,就寻到了一个用红布封的严严实实的木箱。 几人将木箱取出,拍掉上面落着的泥土,刘备以剑破开箱子上的红布。 打开箱子,里面都是用红布封好的酒水,最上面,是一块折叠的极好的白色帛布。 刘备将帛布拿在手中,缓缓打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就像是一个稚子捉着笔所书。 是一封留给自家孙女的家信,多半是老人怕自己在北方行商时会出什么意外,这才留下了这封信。 信中不曾言及什么大事,都是些日间的小事。 像是当中有老人为自家八字还没一撇的,不知是重孙子还是重孙女的后辈取好了不少名字。 老人特意在信中言明,他只是随意取的,若是自家孙女或是夫家不喜欢,那就不用就是了,万不要为此和夫家伤了和气。 像是日后若是要坟前祭拜,最好要用自家的酒水,只有他这自己酿制的酒水,他这个老家伙才能喝的惯。 零零碎碎,老人在信上自说自话。 想来他在写信之时,多半不曾想到最后会是如今这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光景。 三人一起看完了书信,都不曾言语,心中各有所思。 刘备将信拿到坟前,扔进燃着的火盆中。 盆中火焰一扑而上,将布帛吞没而尽。 “今日咱们就住在李老这里了。”刘备淡淡道。 ------------------------------------- 夜幕垂降,人鸟声俱静。 关羽不曾入睡,正燃着一支残烛,靠在桌旁读书。 这卷书当初还是张飞所赠,张飞知他喜春秋,特意花高价从南北往来的商人手中所得,关羽自从得到此书之后便再也不曾离身。 只是今日他却是将书留在了桌上。 既读春秋,当知大义。 他随手将放在一旁的环首刀挂在腰间。他膂力过人,即便环首刀已然足够沉重,可在他用来还是轻巧了些。 站起身来,关羽吹灭了桌上的烛台,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走出门来,他转头打量了一眼一旁早已暗下去的对面屋子,那是刘备的住处。 关羽跟随刘备的日子已经不短,他知道自家大哥有大志。 如今汉家暗弱,大哥也总是会时不时的对他和翼德提及要复兴汉室。 虽说刘母和刘严等人一直觉的刘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其实他知道自家大哥明里暗里结交了不少县中的豪杰,这其中甚至有牵招这些外乡人。 今日三人都知道造成此事的罪魁祸首是蹇球,只是如今宦官势大,刘备不开口,关羽自然也不会怪他。 为了心中志向,自家大哥能忍,只是他关羽忍不得。 他不过是河东解良一匹夫,他喜读春秋不假,可归根到底他还是那个在解良时敢一怒拔刀的江湖武夫。 他不再回顾,转过身来,朝着前院走去。 只是走到半路,他发现有人正走在他之前。 “延之?”关羽低声喊了一声。 高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关羽一眼,那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云长何往?” 关羽一笑,“杀贼。” “那便同行。”高顺向一侧一闪,两人并排而行。 关羽轻声道:“延之,莫要怪我兄长,他也有他的苦处。” “无妨,这世上之人本就各有所求,刘君前程远大,不该为这种小事丢了性命。也唯有你我这种匹夫,才会一怒轻生死。”高顺只是扯了扯嘴角。 关羽没有再言语,他知道即便说再多也抹不掉此时高顺心中的芥蒂。 那个蹇球的行踪倒是清楚的很,许是仗着蹇硕的名头,即便是做下了这许多恶事,此人对自己的行踪依旧毫不隐瞒。他接下来要去野王,甚至听说还放出话来,有人想要报仇,只管去寻他。 两人来到前院,准备牵了门口的马直奔野王。 “如此深夜,云长与延之结伴而行,是要去往何地?”有人在他们身后轻声笑道。 两人转过头来,见刘备正站在新旧两座坟冢之间。坟墓之前各自摆着几坛酒水,都是他们从树下起出来的老酒。 刘备手中拿着一坛,仰头往嘴中灌了一口。 他笑意吟吟的看着两人。 “深夜带刀而行,莫非你们是要去寻蹇球寻仇?” 关羽将高顺扯到身后,“大哥要阻拦我们不成?” “拦你们,为何要拦你们?”刘备笑道:“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何不来寻我一起前去。莫非在云长眼中,你兄长就是如此怕事之人?” “刘君前程远大,何必为了此事自废前程?如今宦官势力之大,刘君岂会不知。” “此次前去,即便能成,日后多半也要逃难江湖,各处流窜来逃避朝廷的追捕。刘君可想好了?”高顺冷声道。 关羽也是劝道:“大哥素来有大志,此事羽去足矣,必然带回此人人头。” “自然想清楚了。”刘备点了点头,“事到临头,今日推脱,明日避让,推以大义之名,到得最后莫不是要变成孤家寡人?” “有些事,可做可不做,那便再三思量。” 刘备将手中的酒坛重重摔在地上,酒坛四分五裂,混着酒水滚落一地。 “有些事非做不可。那备,当仁不让。” 他缓缓上前,拿起一坛酒水,又递给关羽与高顺一人一坛。 他笑道:“同行。” 三人举起酒坛磕碰在一起。 “同行。” 历史 许多年后,天下纷乱已起,诸雄据地争鼎。 曹操曾召集手下文臣,横论天下英雄。 言及刘备,多有言刘备奸诈,以诈取信。 曹操莫许之。 唯有广陵陈元龙,前行直言,“雄姿杰出,湖海豪气,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 曹操抚掌大笑,以为然。 第二十八章 箭在弦上(4k,求收藏,求追读) 牧野以西的共县里,有三人正拎着酒坛,蹲在一家酒舍外饮酒。 酒舍不大,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县中的闲散人,富贵人家自然不会来此处。 酒舍里乱糟糟的,酒话,荤话,叫喊声连成一片,若是再大声些,说不定能将酒舍的屋顶震起来。 与酒舍之中不同,酒舍外却是安静的很,蹲在门口的酒客们大多不言语,只是默默饮酒而已。有些是因酒舍中没座位,有些则是只是喜欢在外面饮酒而已。 喝完一坛,起身再去酒舍里拿一坛。 这些蹲坐在酒舍之外的酒客,一日下来,往往要比酒舍之中的酒客饮更多的酒水。 开着这家酒舍的店家常和酒舍里的伙计笑言,这些蹲在门外的饮酒之人,才是真正的伤心人。 真正说不出口,放不下的思念与愁苦,往往不得与人语。既然说不出,那便以酒浇之。 今日蹲在酒舍之外的人不多,除了自清晨就并排蹲在一起的那三人之外,只有一个留着大髯的高大汉子。 汉子身形高大,虽是一身长衫,可举动之间,不似中原之人。 此人起身,蹲到刘备身侧,用带着些辽东口音的汉话道:“俺叫徐谓,是辽东人,俺在那边就能闻到酒香,想来几位的酒不差,不知能不能分俺一坛尝尝?” 将手中的酒坛放下,刘备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眼,接着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自然可以,相逢即是有缘,这酒名为女儿红,是我们自家酿制。与寻常的酒水不同,烈的很。兄弟饮酒之时千万要小心些,还是要一口一口的饮才是。” 汉子接过刘备递来的酒水,也不多言,打开泥封狠狠灌了一口。 霎时之间,胸腹之处如有一条火龙在盘旋起舞。 辽西汉子终究与中原人不同,他又猛灌了几口,这才长出了口气。 汉子将握着酒坛的手垂下,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打量了刘备一眼,“确实是好酒,几位今日的情谊俺记下了”。 此人言语之后竟是直接抱拳作别而去。 三人一头雾水,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是有何意。 只是如今他们来不及多想此人之事,刘备灌了口酒,“云长可打探清楚了?蹇球如今就在这共县之中?” 同样蹲在一旁饮酒的关羽冷笑一声,不知是因饮酒还是因愤怒,他的面色更红了一些,“打探清楚了,此人之前早就放出话来,说要返回野王。可一路上兜兜转转,四处作恶,行程虽是未改,可走走停停,像是巴不得旁人来杀他。” “云长,玄德,我忽然觉的此人只怕没那么简单。”高顺忽然开口道。 自那日夜里刘备挑明了心意,高顺已然对他改了称呼。 刘备灌了口酒,这女儿红真是好酒,即便是他这种自认的谨慎之人,饮了这酒都觉得自家多了几分豪迈气。 “蹇硕在宫中正受宠,如今当权的士人也好,当年残存下来的党人也好,哪个不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昔年赵高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今日蹇球之行,若是说当中没有蹇硕的意思,那才是见鬼了。” 高顺点了点头,“原来玄德早有思量。” 刘备将空酒坛放下,重新拿起一坛,饮了一口,笑道:“延之无须担心。当日我既然下定决心与你们前来,那我也自然做好了一旦被人发现,就舍了仕途的念想。大不了咱们三人逃难江湖,做个无忧无虑的闲散之人,也是件快意事。”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除掉此人,那在此人身后哪怕有万般阴谋,有你我在,此人逃不过一死。” 他将手中的酒坛递给高顺,高顺饮了几口,又将酒坛递给关羽,关羽仰头痛饮,将酒坛中的酒水饮尽。 刘备袖着手,靠在身后的墙上,关高二人也是如此。 夏日时分,日头高起,几许日光打在身上,让三人多了一分睡意。 不知不觉间,刘备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穿越而来的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满心算计,知道将来如何,反倒是成了他心中的负累。 唯有今日,诸般万事不去管,只剩下除去蹇球一事,他反倒是感到了之前不曾有过的畅快。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两人,笑道:“快马轻裘,不负少年。如此才痛快。” ------------------------------------- 三人没有选择在共县动手,而是始终缀在蹇球一行人的身后。 蹇球这次出行带着上百护卫,大多都是些混迹市井的亡命之徒,这些人大半都是蹇球自己招募。也有不少是行伍之中的正规军,这些人是蹇硕派来给他护身的。 他们三人之中虽然有关羽这种万人敌,可到了实处,世上又哪里真的有人能力敌万人? 所以他们要除掉此人,也只能是用江湖游侠的惯用伎俩,暗杀。 他们若要在城中动手要难上不少。更何况城中人多眼杂,即便他们能够暗杀成功,万一被人见到,只怕也难遮掩住身份。 毕竟一个大耳,一个红脸,若是要寻起他们来,倒是简单的很。 他们只能寻机在城外动手,只要他们盯的紧,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而这一路之上,他们还另有发现。原来盯上蹇球的,不止他们三人。 这一日,他们随着蹇球的队伍来到了雍城之外,蹇球没有入城,而是驻扎在了城外。 刘备三人躲在附近的林子里,不久之后竟是听到从蹇球的驻扎之地里传来了琴声和饮酒做乐之声。 “蹇球为何会停留在此地?此地已经离雍城不远,只要赶路,是能进城的。而且咱们跟了他这么久,之前驻扎之时也不见他如此高歌奏乐?”高顺忽然道。 关羽也觉得有些奇怪,今日蹇球的举动确实太过诡异了些,“他如此举动,想来无非是要告诉暗中埋伏之人,此时他们防守最为懈怠,想要刺杀之人可以早早出手。莫非是他发现了咱们,想要咱们就此出手?此子欺人太甚。” “倒未必是发现了咱们,咱们一路小心,加上只有三人,即便他蹇球再聪明,也未必能察觉。”刘备低头思虑片刻,“说不定发现的是那些与咱们同来之人。” 原来他们在跟踪蹇球之时发现缀在蹇球身后的不只是他们三人,还有别的人马。 只不过那些人的人数要多上一些,最少要有数十人。那些人想必是有和他们一样的顾虑,所以虽然一直跟着蹇球,却是一直不曾出手。 刘备笑道:“这些人虽然不知是哪方的人,可想来此行的目的也是蹇球那颗项上头颅。” “只是不知这些人是否会出手,若是他们出手,那今夜也是咱们出手的好机会。” 高顺盯着不远处的林中,他本就是小规模作战的名将,加上久在河内和并州接壤之地,见过的战事自然不少,最是能够把握战场上的时机。 此时对面的林中果然有了动静,数十黑衣人持刀背弓,以黑巾覆着面目,正压着脚步,朝着蹇球的驻留之处靠近。 行进之间进退有度,显然不是临时聚集而起的乌合之众。 “延之是说咱们要出手相助?”关羽问道。 关羽如今到底还不曾上过战场,最多也就是对付过些马贼,还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事。所知的兵法之事也多是从书上得来。 所谓名将,其实大多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本事,即便是如霍去病那般的天纵英才,也是有那个同为名将的舅舅打底。 不然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郎,若是骤然上了战场,莫说千里奔袭,数撅名将,就是能在战场上挣扎着活下去,也算是极为有出息了。 刘备笑道:“云长,延之的意思应当是咱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关羽皱了皱眉头,“只是这些人不知是何处的人马,既然也是来取蹇球的性命,万一也是受了蹇球欺压的良善之人寻来的人,咱们岂不是见死不救。” 仰靠在身后的树上,刘备只是笑了笑,关云长终究是关云长,若是浪荡江湖,必是天下仰慕的大侠,只是为帅为将其实是有些不合适的。任性义气,是战场上的大忌。 他微微抬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林间树叶,看向天边那弯明月。 “云长不必担心,这些人的来历其实我已然猜到了。”刘备笑道:“必是出自温县司马家。” 许多年后,司马懿正是带着他那三千阴养死士掀起了高平陵之变。 洛水为誓,奠定下了他司马家的江山。 刘备忽然笑着说了一句关高二人都听不懂的言语。 “原来司马家阴养死士,由来以久啊。” ------------------------------------- 蹇球的驻地里,一个肥胖青年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木案之后,这张木案要比寻常的木案大上不少,案上堆满了酒肉。 此人自然就是蹇硕的堂弟蹇球,虽是一介白身,可却能仗着堂兄的名头横行乡里,即便是地方上的大员也不敢得罪此人。 如今宫中宦官的势力之大,海内皆知。 天下闻名如陈藩,身死族灭。不畏强权如张俭,出奔塞外。 连两人得罪了宦官都是如此下场,其他人又怎能不顾及身家性命。 所以如今宦官子弟出行越发气焰跋扈,而路人避之如蛇蝎。 蹇球拿起筷子,将案上的菜翻了翻,大概是没什么胃口,又拿起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 “阿萌,外面准备的如何了?我这次出来可是接了堂兄的命令,不能无功而返。那些人不论死活,都要给我拿下。” 站在蹇球身后的,正是当日和高顺见过一面的郝萌。 郝萌低头弯腰,谄笑道:“公子神算,这些人自然逃不出公子的手掌。我已经让魏续,宋宪和侯成出去准备了。有他们三个在,那些人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蹇球将手中的酒壶递给郝萌,得意一笑,“说的不错,本公子早就知道他们会来闹事,这招引蛇出洞,不信他们不中招。” “你做的也不错,帮我寻来了魏续他们这几个勇士。这次回去,我定然要给堂兄禀告你的功劳,日后你小子发达了,莫要忘了本公子的举荐之恩。” “那是自然,日后小人若是真的出人头地,必然唯公子之命是从。”郝萌谄笑道。 “你这是何意?我对你虽有举荐之恩,可你我都得要听我堂兄的话。” 蹇球虽然十分受用,可言语之间还是不敢有半分逾越蹇硕。 他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蹇硕而来。没有蹇硕,自然也不会有人将他蹇球放在眼中,那些自诩名士之人也不会被他踩踏在脚下。 只是林中鸟,翅膀硬了,自然想要高飞,可惜他的身边人大多都是蹇硕的亲信。所以如今他已经开始慢慢培养起自家的心腹。郝萌就是他如今最为看中的心腹。 之前他自然也派人调查过郝萌的身世。出身并州与河内交界之地,无父无母,自小就出了沁水。在并州闯荡过多年,为活命,为钱财,做过不少心狠手黑的龌龊事。 蹇球来了河内就将他招到了手下。在蹇球看来,这种为名利诸般都舍得的人才最符合他的胃口。 他也有些自知之明,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他所用。可有些人,只要他给的价钱合适,就会给他卖命。 只要他一直都给的起价钱,那这些人就一直都会为他所用,而且还会比那些自诩的忠义之人更忠心。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望向郝萌,“阿萌,前些日子你说有一兄长,本事更是远在你之上,你说此人要投到我麾下,难道还不曾来到?” 郝萌低着头,目光之中闪过一抹戏谑,谄笑道:“公子不必着急,我这个兄长已经来了,今夜公子就能见到了。” 蹇球没有将郝萌的话放在心上,听说他那个兄长是并州人?不过是个并州蛮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此人果然有你说的那般厉害?若是欺骗本公子,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郝萌满面堆笑,“我这兄长,天下无敌。” 第二十九章 九原虓虎,咆哮天下(4k,求收藏,求追读) 蹇球的驻地之外早已熄了灯火,暗夜之中,昏暗一片。 那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如重重鬼影一般,朝着驻地靠拢而去。 驻地之中饮酒做乐之声未停,不断从中传出。 只是等那些尾随而来的黑衣人终于靠近,准备突入其中,杀其中的护卫一个措手不及之时,整个驻地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 一时之间,原本漆黑如墨的夜里竟是亮如白昼。 由黑暗至骤然光明,那些黑衣人不由得一阵陷入恍惚。 就在此时,驻地之中,弓弩尽出。 霎时之间,一阵箭雨从天而降,袭向那些尚无准备的黑衣人。 黑衣人不曾想到会有此招,不少人都来不急躲闪,被驻地之中射出的暗箭所伤。 等到这些人重新整顿好阵容之时,驻地里已然有人带着蹇球的护卫杀了出来。 黑衣人虽是仓促迎战,可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一时之间双方倒是勉强僵持了下来。 苦战良久,难分胜负。 只是随着驻地之中第二批人的出现,僵局逐渐被打破。 第二批人显然与第一批人不同,虽是甲胄武器不如第一批人,可杀法极为蛮横,即便是拼着自身中刀,也要砍一刀在对方身上,就像这身家性命全然不是自己的一般。 完全是与敌同归于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尤其是为首的三人,最为勇猛,所过之处如虎入羊群,将黑衣人杀的节节败退。 关羽突然望向不远处的林中,那里出现了一个他们之前见过之人,正是当日他们见过的那个大髯汉子。 汉子也见到了他们,朝着他们靠了过来。 他笑道:“看来你们也是为了蹇球的头颅而来,如今看来咱们的目地倒是一致了嘛。你们的酒水不差,想来人也不差。” 刘备正想开口,一直死死盯着前方战场的高顺却是先开口,“他们不是河内人,他们用的是并州人在战场上常用的战法。” 高顺长在并州和河内接壤之处,对并州战法自然熟悉。 悍不畏死,以命搏命,正是并州人最常用的打法。 “如此说来这些人的打法确实有些像边地战法。”刚刚凑过来的大髯汉子也是点了点头。 “并州人吗?”刘备揉了揉额头,好像有些头痛,只是希望事情不是和他想的一般。 ------------------------------------- 前方的战场上,大战已经落入尾声。黑衣人人数上本就是劣势,加上又中了敌人的计策,两相叠加,自然很快就败下阵来。 只是这些人却极为顽强,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依旧是没有一人转身逃窜。 此时从驻地之中冲出来的护卫们手持刀枪,已然将黑衣人首领团团围住。 此人倒也是个烈性子,见事不成,手中长刀调转,自刎而死。 带领那群并州人冲出来的三人之中,有个头裹赤巾的汉子上前一步,割下了黑衣人的头颅。 此人招呼一声,在外面的驻守之人开始返回驻地。 “徐兄弟也要和我们同去?”刘备笑问道。 “这是自然,我本就是为此而来。”大髯汉子笑道。 “还有,其实某不叫徐谓,我本名徐荣,字子厚,辽东人。谎报姓名,倒是多有得罪。我之前在辽东时受过李老不少恩惠,至今未报,这次本是为求官而来。本想拜访李老,不想却是得知李老死于奸人之手。” “这才想着前来取了此人首级,李老的酒水我在辽东时不曾少喝,所以当日喝到那酒水,我就知你们也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那便同行。”刘备笑道。 刘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原来是徐荣。 ------------------------------------- 头裹赤巾的汉子提着黑衣人首领的人头,给身侧的两人打了个眼色,拎着人头径直朝蹇球的帐篷走去。 内门处,早已有一人等候。 此人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双肩抱拢,面似傅粉,偏偏眉目英挺,一眼望去英气十足。 此时他望着走来的赤巾汉子,扯了扯嘴角,桀骜之气十足。 “阿续,你也太慢了些,让我好等。”高大汉子开口笑道。 头戴赤巾的汉子名叫魏续,方才与他一起带领那些并州边境之人的则是宋宪和侯成。 几人连同眼前这人都是并州人。 魏续气笑道:“那些黑衣人顽强的很,对付起来哪里有那般容易。要不是咱们提前用上了计策,只怕这次兄弟们也会有不少伤亡。你以为谁都是你吕奉先?” 高大汉子姓吕名布,字奉先,出身并州九原,正是并州的久战之地。 吕布笑了笑,随手接过魏续手中的人头,“早就和你们说过,能用手段就用手段,又不是武夫与人对决。何必白白浪费性命?再说即便是武夫对决,该用手段还是要用的。能用一成力气解决对手,又何必用十成?” “嘿,你这个最勇武之人却偏偏是最不喜欢用武之人,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对你头痛。”魏续也是笑道。 眼前的吕布明明武艺高强,却偏偏最是不喜欢用武力解决事情。 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那句能用一成的力气做成的事,就不要白白浪费十成的力气。 吕布将手中的人头掂了掂,满意的点了点头,“侯成他们准备的如何?那些护卫要早些解决。等会儿动起手来就要万无一失。不然我能活着出去,你们就未必了。” “虽然你说的是实话,可你说话总是这让人厌恶。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马虎,你放心就是了。” 魏续撇了撇嘴,吕布言语总是让人听起来这般刺耳,只是在其实力之下,偏偏又似乎是理所当然。 “实话总是伤人嘛。”吕布起身,朝着里面走去,“侯成好饮酒,我也是怕他们耽误了事情。” ------------------------------------- 驻地中央留出来的空地上,蹇球不断用手中的酒杯磕碰着身前的木案,皱着眉头,显的有些不耐。 “郝萌,你不是说你那个兄长本事出众?为何这许久都不曾解决那些人?不过是些跳梁小贼,竟都要耽搁这么久,你是不是在我这里夸大了他的本事?若是耽误了我的大事,没你的好果子吃。” 郝萌满脸堆笑,“公子说的是哪里的话?萌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公子的大事开玩笑。我那个兄长确实是勇力过人,最少萌就不曾见过比他更勇武之人。而且他为人忠义,只要公子能对他待以心腹,他必然能为公子效死。” 蹇球却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忠义之人啊,那不错。本公子最喜欢的就是忠义之人。” 此时吕布已经提着人头走了上来,只是不曾走进蹇球身前就被他的护卫拦了下来。 郝萌俯身弯腰,谄笑道:“公子,这就是我那个兄长,九原吕布,吕奉先。” “奉先豪杰,球等待已久。”蹇球笑道:“奉先,不知外面的贼人解决的如何了?” 吕布单膝跪地,献上手中黑衣人首领的头颅,朗声道:“贼人已然杀尽,请公子安心。” “好。”蹇球大笑着起身,挥了挥手,示意挡在吕布身前的护卫退了下去。 他绕过木案,来到吕布身前,亲手将吕布扶起。 “奉先辛苦了,球对奉先闻名已久,常听阿萌提起你,说你是盖世的豪杰,武艺更是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蹇球满口称赞。 蹇球如今的手下之人都是他用利益招揽而来,如今他倒是也想试试礼贤下士,用恩义结之是个什么滋味。 “公子谬赞了,布只九原一匹夫,当不起公子的夸赞。”吕布慌忙就要再拜,却被蹇球搀住了手臂。 “奉先不必如此。”蹇球端起桌案上的一杯酒水,就要递给吕布,“奉先可尝尝我这美酒,今日当与奉先同饮。” 吕布却是不曾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反倒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反手握住蹇球的手腕,一脸桀骜,朗笑道:“饮酒且不急,等公子到了地下,有的是时间浅饮慢酌。” 他望向一直站在木案之后的郝萌,“阿萌,还不动手?” 郝萌狞笑一声,抽刀砍倒身侧的两个蹇球护卫,大喝一声,“兄弟们,动手。” 蹇球身边的贴身护卫,有半数早已被他悄然换成了他带来的并州人。蹇球想要组织自己的势力,自然没有阻拦,只是他不曾想到这些人其实更是他郝萌的人。 一时之间,空地之上喊杀声起。 此时外面之人因为方才击败了司马家的死士,除了留下一些巡逻之人外,其他人都在饮酒。 这些酒水中魏续等人早已动了手脚,此时他们三人正在和蹇球手下的护卫头目们饮酒,这些人都是蹇硕派给他的亲信。 听到喊杀声起,几人也是立刻抽刀而起,这几个头目本就不是魏续他们的对手,加上酒水中被他们动了手脚,只是片刻之间就已然被他们全部斩杀。 魏续大声呼喊,招呼着手下人要将蹇球身边的护卫都杀尽,一个都不能放过。 此时这些护卫都喝过了被动过手脚的酒水,战力已经去了大半。虽然人多势众,却也只能看着那些并州人将刀落在他们项上。 营中的空地前,蹇球的护卫已被郝萌带人杀了个干净,伏尸于地,满地鲜血。 吕布将蹇球摔到地上,转身坐在那张木案上。 他笑意吟吟的看向蹇球,居高临下。 ------------------------------------- 营地之外,刘备等人见到营中乱起,一时之间竟然是火光冲天,此时营中的喧闹之声已经沉寂下去。 关羽看了眼刘备,“大哥,咱们如何?”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备率先起身,“不管里面发生了何事,咱们都要进去。” 几人起身,顺着林中的阴影朝着营中走去。 他们很快走入营中。 正当营门处,躺着不少尸体,高顺上前翻看了几具,都是背后中刀。 “是他们内讧?” 几人心中疑惑,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没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 刘备低声道:“云长在前开路。” 如今一行四人,他自己略去不提,高顺和徐荣擅长的都是统兵作战,单打独斗绝非所长。 关羽自然也知道如今的情况,他也没有多言,直接在前仗刀前行。 刘备等人各持刀剑,守卫在他左右。 几人一路倒是极为顺利,路上满是战死的尸体,不少人都是大张着眼,多半是不曾想到会死在自己人手中。 临近中央的空地之时,前面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时而婉转如妇人低诉,时而高昂如铁骑纵横。 即便是刘备这个不曾学过琴的粗鄙武夫,也觉的此人的琴术颇有造诣。 关羽一马当先闯入空地之中,只见一张巨大的木案之后,一个高大汉子正坐在木案之后弹琴。 “装神弄鬼。”关羽大喝一声,朝前猛走几步,一刀劈向木桌后的高大汉子。 刘备站在他身后已然来不及阻止,只得持剑紧跟在关羽身后。高顺徐荣两人落在最后,却也是各自前冲。 弹琴之人自然是吕布,吕布见关羽攻来,双目一亮,暴喝一声,“来的好。” 他单手撑地,一个盘旋已然起身,随手拎起桌上的长剑,从身前的木案前一跃而过。 一剑直直迎向关羽斩来的环首刀,刀剑相交,关羽竟是被震的后退几步。 此时刘备已至,他知不可与此人力拼,临近吕布之时双股剑分开,单剑变双剑,雌剑格挡吕布砍来的一剑,雄剑直刺吕布,不想吕布应变极快,一个侧身,让过刘备刺来的雄剑,接着反手握住刘备手腕。 刘备只感到手腕上一股巨力袭来,连忙松手让剑,借此机会后退几步,与吕布拉开距离。 刘备刚退,高顺与徐荣已至。 吕布踢起地上的一支画戟,一个纵跃,转身跳上身后的木案。 手中画戟横扫,一戟击退逼上来的高徐二人。 身高九尺的汉子站在木案之上,一手持剑,一手持画戟,顾盼睥睨,英气逼人。 刘备揉着还有些发酸的手腕,苦笑了一声。 人中吕布,名不虚传。 第三十章 天下规矩,仗剑斩之!(4k,求收藏,求追读) “你等武艺不差,可惜遇到了我。”吕布掂了掂手中从刘备处夺来的雄剑,重量轻了些,不过锋芒倒是不差,“剑也是好剑,只是你们挑错了对手。” “天下武夫遇我吕奉先,是其不幸。” 他将剑随手一抛,插入刘备等人身前的泥土里,接着盘坐在木案上,将手中画戟打横放在腿上。 “说说看,你们此来为何?”他伸了个懒腰,目如鹰隼,笑道:“若是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理由,只怕你们今日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关羽眉头一挑,就要上前与此人搏命。 他素来桀骜,方才虽被此人逼退,可也只能证明此人气力在自己之上。若是真的搏起命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刘备伸手将他拦下,如今的关羽未必是吕布的对手。 吕布骁勇,方才他们齐上都被此人压制,更何况如今的形势之下,不知还有多少人躲在暗处。 贸然出手,绝非善举。 吕布见了刘备的举动,笑着点了点头,“识大局,能隐忍,不图一时匹夫之勇,你有些意思。可报上名来。” “涿郡刘备刘玄德。”刘备不卑不亢,直视吕布。 “某家,九原吕布吕奉先。”吕布起身,单手支着画戟。 他直言道:“明人不说暗话,玄德此来,想必也是为了蹇球。不知玄德是受了何人的指使?而那人又开出了什么价钱,能让你们几人以身犯险?” 刘备上前几步,将地上的雄剑收入手中,淡淡道:“无人指使,此行只为天下除贼。” “好一个大义凛然刘玄德。” 吕布大笑,笑弯了腰。 大笑之后,他喝了一声,“都出来吧。” 四周涌出不少埋伏之人,他们衣服上都沾染着血迹,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只是哪怕如此,这些人依旧是目光如虎狼。让人毫不怀疑,哪怕立刻要再斗上一场,他们也能立刻持刀而上。 更有四人直接站在吕布身后,一字排开。 从左至右,魏续,宋宪,侯成,郝萌。 吕布满意的点了点头,顾笑道:“玄德观我并州儿郎如何?” “并州虎狼,名不虚传。”刘备等人虽身处包围之中,可面色依旧不变。 “有胆气。”吕布仔细打量了打量几人,“阿萌,去把蹇球带出来,玄德几人既然是为蹇球而来,不可不让他们见上一面。” 郝萌与高顺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两人都不曾想到,故友相见会是在这等情形之下。 他应命转身而去。 众人身后的幕帐里,蹇球被捆绑着扔在地上,此时他还在破口大骂郝萌。 “郝萌,你这个狗东西。乃公对你不薄,没有乃公,你不过是一只乞食的野狗,乃公给了你富贵,你竟然勾结外人对付乃公?”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莫让乃公活着出去,若是让乃公出去了,绝饶不了你,定要将你剥皮抽骨,悬尸城门。” 此时站在帷幕之外听了一会儿的郝萌这才走进帐中,盯着蹇球笑咪咪的道:“不想公子竟然如此恨我,萌原本还顾念着这些日子的情谊,想要为公子在我家兄长面前讨个人情。不想公子恨我如此之深,萌真是自作多情了。” 蹇球见了郝萌,又听他此言,立刻变了脸色,满脸谄笑:“阿萌,我昔日对你不差,今日你若是放我离去,之前的事情我可既往不咎。还会向堂兄举荐你,求他重用你。到时候你必然前途无量,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一样都不会少了,总归要比跟着这个吕布四处流浪要好上不少。” 郝萌单手将他提起,眼中杀机毕露,“公子,我跟在你身边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是何等人,我清楚的很。若是我此时放你出去,转身你就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蹇球的脸颊,“我想如此做已经许久了,真是痛快。” 受此侮辱,蹇球竟是不敢言语,人在屋檐下,保住性命才重要。 “我在野王的家中还藏有不少财物,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将财物都赠给你。” 郝萌笑道:“若是公子死了,难道我不能自取?” “没有我的指引,你是决然找不到的。”蹇球见他有些意动,赶忙道。 郝萌给他整了整衣服,和颜悦色,笑道:“公子说说看。” ------------------------------------- 空地上,吕布听完了刘备讲完李平的故事,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刘备,你讲的故事很有趣。” “只是有趣而已?”刘备反问道。 “说是有趣,其实无趣之极。你来自涿郡,幽州虽说也是久斗之地,可涿郡到底不是在边郡,你的日子过的还是太安稳了些。” 吕布盯着刘备等人,虽是笑着言语,可其中满是冰冷的杀意,“我出身并州九原,想来你等是不曾去过了,毕竟即便是我,自打从并州出来之后也不曾再回去过了。极北之地,鲜卑岁岁南来,并州之人日日枕戈。常言并州之人善战,为何?” 他笑了一声,“因为弱者早已死在了强者的马蹄之下。” “所以当年我从并州出来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吕布以手中画戟点地,“大丈夫,岂可郁郁久居人下!” “大丈夫行事,当以忠义为先,何苦汲汲于富贵。”关羽正声道。 吕布嘿笑一声,“我说这么多,只是因为见你们本事不差,想要将你们收入麾下。不想你们也是那些无能的固执之人。”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笑道:“我且问你,忠义几钱?” “一心忠义,又能换几碗豆粥?可能让人填饱肚子?不能,都不能。漫漫长卷,累累青史,尽是假托忠义,沽名钓誉之辈。便是有此等人,当今天下才会如此。” 关羽竟是一时之间被吕布说的哑口无言。 朝政日弊,百姓何辜? 吕布重新坐回到木案上,笑道:“说的多了些,不过这些也都是布的心里话。既然道不同,那就多半是不相为谋了。” 刘备揉着额头,吕布不是一个只知恃勇而行的莽夫,竟是颇有心机,这让他越发头痛起来了。 不过想来也是,留名青史的,又怎会有简单之人。 ------------------------------------- 此时郝萌已然将蹇球带了回来,将他扔到刘备等人身前。 吕布笑道:“玄德,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蹇大公子。不止你口中的李平,死在蹇球手中的无辜之人,早就数不清了。可那些朝堂上的公卿们,还不是默然坐视?” 蹇球一脸错愕的看着刘备等人,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些人。虽说他做下的恶事不少,可那些人他多少都有些印象。 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坏事,恶人反倒往往要比那些恪守道德的正人君子聪明一些。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莫不是找错人了?”蹇球连忙解释。 刘备蹲下身,笑眯眯的打量着蹇球。虽说如今他们此刻也在危急之中,可他们来之前已然早就有了准备,既然来了,本就做好了不能活着回去的打算。 “你确实不认得我们,我们也不认得你,前些日子你在牧野城中曾抢过一位姑娘,我想你应当记得的。” 蹇球一愣,他确实记得。不过那个女子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女,家中只有一个老到快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而已,如何还会有旁人来为她报仇。 刘备笑眯着眼,接连几把掌狠狠甩在他脸上,“是不是不知为何寻常一个农家女子,竟也会有人来为她报仇?这个世道,恶人不少,可还是有人愿意为旁人求上一个公道,比如我们。” 他一脚将蹇球踢出老远,手中双剑已然提在手中。 蹇球见状,大叫一声,“吕布救我,吕布救我。我若是死了,我堂兄绝不会放过你们。若是现在放了我,之前的事情我可既往不咎。我向堂兄推举你,要你入到雒阳做大官,做三公,做九卿,当今陛下最信任我堂兄,只要你想,我堂兄都能给你办到。” 吕布单手将他提起,让他坐在木案上,亲手给他解开身上的绳索。 “公子说的可是真?” 蹇球用力点头,“自然是真,只要你放我回去,钱财,美人,仕途,你想要什么。我堂兄都能给你。” 吕布笑了一声,看向一旁的郝萌,“阿萌以为如何?蹇大公子咱们放得放不得?” “蹇球此人从来言而无信,兄长不可信他。”郝萌板着脸,冷声道。 蹇球大叫一声,“是儿最无信义。” 吕布转头回顾,“玄德以为如何?” “若不杀之,纵虎归山,必成后患。”刘备淡淡道。 吕布大笑一声,将蹇硕按倒在木案上,“公子也听见了,不是奉先不愿,只是诸君不许耳。” 他一脚将木案竖起,接着随手拿起身边的画戟,刺中蹇球的右手,将他钉死在木案上。 接着转过身,侧立到一旁,嘴角带笑。 他笑望向刘备,“玄德,可有胆气取此人性命。” 杀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此人毕竟是蹇硕的堂弟,亲自动手斩杀此人,若是日后被蹇硕知道了真相,必然不会放过刘备。 关羽上前几步,想要替刘备动手,他本就是解良一武夫,心中无牵挂,可自家兄长还有心中的大志。 刘备却是将拦他了下来,顾笑道:“云长莫非是想要阻拦大哥成全大义?” 关羽点了点头,退了回去。 若是日后大哥真的有事,他就死在他之前就是了。 刘备上前,与蹇球相距数步。 吕布站在一旁,笑意吟吟,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号称要为天下除贼的人要如何动手。 刘备站在蹇球身前,也不动手,只是抬着头,若有所思。 “放我走,放我走,我要我堂兄给你高官,给你钱财,想要什么都给你。我堂兄是蹇硕,是如今陛下的最信任之人,饶了我,饶了我。” 蹇球依旧在大声求饶,他自出生之时起就是锦衣玉食,走到何处不是被人阿谀奉承,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这般苦痛。 被画戟钉住的右手血流不止,只是吕布出手之时极有分寸,让他虽痛却不会致命。 刘备忽然抬头望向蹇球,“你可知错了?” 蹇球连忙点头,以为有了活命的机会,连声道:“知错了,知错了,若是今日能活得性命,日后我必然积德行善,广做善事,弥补之前做下的恶事。”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刘备忽然笑了笑,转过头,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有道理?有个屁的道理。凭什么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谁曾问过那些受他们欺凌的人可曾答应?家破人亡,身死族灭,他们都死了!谁又能仗着大义之名替旁人原谅?我只问一句,凭什么。” 此时刘备已然声色俱厉,他大喝一声,“纵然旁人答应,我刘玄德不答应!” 左手之中雌剑高高举起,一剑将蹇球的左手也钉在木案上。 蹇球痛的大声嘶吼,痛哭求饶,刘备却是置若罔闻。 他只是想起当日老李头在那间破旧佛寺里提起自家孙女时的满脸慈爱。 老人所求的很多吗?半点也不多。 可这个世道偏偏连这半点温情也不愿给他。 天下苦难,为何偏偏多寻苦难之人? 该死之人不死,不该死之人却送了性命。 手握强权之人,欺凌贫弱。 旁观之人道目以目,无人敢言。 只能信他善恶有报!只能信他恶人自有天收! 这是谁的规矩?这是谁的道理? 这是,谁的过错? 他微微抬头,眼神冷漠,只是盯着被钉死在木案上的蹇球。 鲜血顺着蹇球的手腕缓缓流下,将整张木案染的血红。 被方才刘备的言语所慑,空地之上无人言语,唯有蹇球的血液滴落在地的滴答声。 连成一片,接连不断。 蹇球的神识已然有些模糊,只是嘴里还在不断的求饶,“放我走,我堂兄是蹇硕,是蹇硕,是陛下眼前的亲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就,借你头颅一用。” 刘备凑前几步,手中雄剑从蹇球的咽喉刺入,他用力不断,直透木案。 涌出的鲜血喷了刘备满身,喷了刘备满面。 此刻他一身浴血,就像一个从地狱之中走上来的狰狞恶鬼。 一旁的吕布不惧反笑,哈哈大笑。 第三十一章 为君陷阵(4k,求收藏,求追读) 蹇球的驻地里,刘备几人已经离去,郝萌等人正在打扫战场。 说是打扫战场,其实不过是将此处的财物收拢起来。 人已死了,死人留着这些财物没有用处。 可他们活人还要用。 蹇球每次出行所带的财物本就不少,加上一路之上又在所经之地横征暴敛,如今营中的财物确实是个大数目。 清点起来要花上不少功夫。 吕布站在空地中央,全然无视依旧悬尸在木案上的蹇球。 他百无聊赖的拨弄着一张从蹇球帐中找到的长弓。 弓身长且重,铁制长弓,故又名铁胎弓。 蹇球是个平日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这张弓也是他从他人手中巧取豪夺而来。 只是夺来之后他用不得,便只能放在帐中吃灰。 吕布一手轻拉弓弦,再缓缓放开,弓弦弹回,嗡嗡作响。 “弓藏匣中,好似明珠蒙尘,也似名臣良将被弃于荒野而不见用,不亦悲乎?” 魏续在他身后,嘟囔道:“奉先你一个武人,总是喜欢这些读书人的事情,日后怕不是要做个主薄。” “做个主薄有何不好?武夫,可也不能只有勇武。”吕布笑道。 “奉先,为何要放那几人离开?咱们这次做的事情不小,那几人既然知道咱们的事情,万一他们去县衙之中出首,咱们该如何是好?当时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这几人?” 魏续对吕布放走刘备等人之事有些不解,要知道吕布向来出手狠辣,从不会留下后患。所以他才更不明白,为何这次吕布要放走刘备等人。 “平之,咱们自小相识,后来更是一起带着兄弟们从并州杀了出来。某是何等人,你该清楚才是。布平生不好斗,只好解斗。” 吕布望着不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并州儿郎,这些人都是他们从并州带出来的。弓马骑射都是一等一的上上只选,只是所谓的弓马娴熟是如何来的,这些中原的世家豪族谁知道?谁在乎? 常言幽并凉三州多豪勇,擅弓马。可若不是生死所迫,谁又愿意自家儿郎自小拼杀在战场上。 他笑道:“咱们自来信奉武力,视中原所谓的仁义道德为无物。我只是突然起了心思,想要看看这几个只是为了一个枉死的老人报仇,就甘愿前来冒死刺杀,信奉情谊的傻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平之,你不好奇吗?” 魏续对吕布知之甚深,依旧望着他,“仅此而已?” “倒也不止如此。”吕布一笑,“说到底咱们是并州出来的武夫,遇到高手会有些手痒,难免见猎心喜。我看那个关羽不差,日后长成说不得是个好对手。阿续,无敌的太久,也是一种寂寞啊。” 魏续撇了撇嘴,“也只有你吕奉先敢说这种话了。” 吕布的勇武,天下间只怕没有人比他们这些身边人更清楚。而吕布如今之所以不曾闻名天下,只是因他在刻意藏拙。 毕竟,一旦有了名头,有许多事再想暗中出手就要难上不少。 “司马家的那些人可都安排好了?千万要让那些来探查的府衙之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是司马家的人。” 吕布笑道:“虽说这么做有些不厚道,可谁让司马家在河内名头最大呢?不把这件事甩到他们身上,我都有些不忍心了。” 魏续有些迟疑,“河内司马氏毕竟是名门,咱们将事情甩到他们身上,万一日后他们知道了是咱们所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河内之地,到时只怕就没了咱们的立足之地。” 将手中的铁胎弓空引了几下,吕布一脸满不在乎,“有何可怕?河内本就不是久居之地,咱们早晚要走的。不入中原,不为豪杰。” “再说阿续你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死士会不会真的是司马家的人马?在这河内,除了司马家,我着实想不到还有哪家,能有如此财力人力养出这般死士。” 魏续欲言又止,只是他知道吕布向来刚强,只要做下的决定,他人就更改不得。 “不说司马家了,这件事是注定要落到他们身上了,他们逃不掉的。”吕布笑道:“王允要的东西可曾找到了?” “找到了。只是奉先,咱们真的要掺和进这朝堂的争斗之中不成?太原王氏是世家大族,事情万一败露他王允未必有事,可咱们这些人只怕就要被拿出来做替罪羊了。”魏续劝道。 吕布将铁胎弓放到一旁,“咱们这些人虽然在并州边境有些名声,可与晋阳王家相比不过如萤火而已。而他王允向来都看不起咱们,把咱们当做江湖上拿钱卖命的剑客。可这次他要对付宦官蹇硕,为何不用他晋阳王家的人手?却是找上了咱们。阿续,你可想过他为何前倨而后恭?” 魏续自然也不是笨人,他沉思片刻,怒道:“王允这是想一旦败露,就将事情全都推到咱们身上。” “嘿,读书人,世家子,真就拿咱们边境之人当傻子”吕布笑道。 魏续有些不解,“既然奉先你早已知道王允的意图,为何还要应下此事?” 吕布看向远方,此时夜色沉沉,长夜未尽,方才营地里燃起的火光已然熄灭,缭绕在四周的薄雾间带着浓重的死气。 他悠悠道:“阿续,你可知如今天下最强的是何人?” 魏续一愣,不知吕布是何意。 吕布自问自答,“如今天下最强之人,既不是雒阳城中的宦官,也不是那个高居帝位的天子,是读书人,是士人,是那些自大汉开国已来就绵延至今的世家。” “咱们自并州而来,一无靠山,二无根基。想要投入到这些士人之中,给人做狗人家都会嫌弃。边境武夫,从来入不得他们的眼。昔年段颎如何?十年血战,换来的是沦落成一个阶下囚。” 魏续开始有些明白吕布的意思,“奉先的意思是咱们要和这些士族靠在一起?” 吕布笑道:“互相利用而已,毕竟他们信不过咱们边地人,咱们也信不过他们,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他忽然摊开双臂,接着一手扯住手中铁胎弓的弓弦。 空引长弓,开弓如满月。 骤然松开,手中弓弦震颤如龙鸣。 吕布大笑,“也可说是狼狈为奸。” ………… 此时离开的刘备几人已经上了大道,正策马赶回牧野。 “玄德,为何那个吕布最后要放咱们离开?咱们知道此事是他们所为,放咱们离开,他们难道不担心咱们会去报官不成?”高顺在马上问道。 刘备在马上转过头来,“延之,你可会去报信?” 高顺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宦官天下公贼,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了,原来如此。” 吕布等人不怕他们报官也在此处,宦官的名声实在太差,差到为宦官当牛做马之人定然会被千夫所指。 他们既然敢为李平去报仇,自然不是攀附宦官之人。更何况若是真的报官,只怕他们所受的罪责也不会在吕布等人之下。 毕竟,亲自动手斩杀蹇球的是刘备。 刘备笑了笑,“好了不提此事了,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总归是好的。如今既斩杀了蹇球,咱们又能全身而退,已然是出乎预料的好结果了,无需再强求了。” “刘君说的是,若不是碰到吕布等人,这次就凭咱们几人想要斩杀蹇球还全身而退,多半是做不到的,如此说来咱们倒还是应当多谢吕布等人了。”徐荣是个直爽汉子,直言心中所想。 刘备却是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落在几人身后的关羽却是一直垂着头,不曾言语。 刘备知他多半是被吕布所激。 关羽向来桀骜,小视天下英雄,要知关羽自与他在涿县相识以来还不曾败过,甚至与人交手从来不曾稍落于下风。 即便是他酒醉之后总是笑言张飞是万人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也不代表他自认在张飞之下。 这次与吕布交手却被吕布压制,虽说吕布正当盛年,而他关羽还未长成,可若是用此理由来自我敷衍,那他便不是关云长了。 刘备却知道这种事劝解也无用,关羽自然会想明白。而他一旦想明白,刘备相信,这个日后的武圣将会更近一步。 不下吕布,这是他对这个二弟日后最高的期待。 “快马加鞭,咱们要早些把已然报仇的消息说给李老听。” 刘备大笑一声,策马当先。 ………… 牧野的老宅子里,几人并排站在两座新坟之前。 坟前摆满了女儿红。 刘备打开几坛,泼洒在李平的坟前。 他低声道:“李老,如今蹇球已死,也算是大仇得报了。你放心,日后若是有机会,那个蹇硕我也不会放过。知道你爱饮酒,这次多喝些,我们这次西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返。你要有些日子喝不上酒水喽。” 高顺与关羽无言语,只是默然敬酒而已。 为老人报了仇固然痛快,只是痛快也就是痛快了,死去之人终归是死了,再也复生不得。 徐荣沉声道:“李老,可还记得俺?俺是玄菟的徐荣,当初在幽州时多受你的恩惠,这次俺本想借着西来的机会报了你的恩情,不想当初在玄菟却是你我相见的最后一面。” 徐荣将手中酒坛里的酒洒在坟上,“日后俺若是再来中原,定会再来看你。” 几人各自将手中酒碗倒满酒水,一起敬了老人最后一碗。 富家大族也好,寻常人家也好,老人离世,伤心总是伤心的,可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 对前人的最好挂念,无非是带着他的理想,替他活下去。 刘备喃喃自语,“太平世道,总会有的。” 大风吹来,坟前悬着的幡子呼呼作响,似是老人在笑着回应。 …… 几人祭拜已毕,便开始商量起各自的去留。 “玄德真的还要西行?不如再考虑一二。绛氏山离雒阳实在太近,如今蹇硕正在宫中得宠,若是被蹇硕发现真相,只怕会有性命之忧。”高顺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劝道。 刘备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无妨,他蹇硕势力再大无非一宦官,备昂藏男儿,岂惧一宦官?再说,这趟雒阳我确是非去不可。” 他转头看向徐荣,“子厚将要何往?” 徐荣咧嘴一笑,“俺这次西来本是为求官而来,不想在西边碰了一鼻子灰,这些事不说也罢。如今李老的事情已然解决,俺自然是要回幽州。” 刘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子厚既是有心离去,备也不好挽留,只是日后若是子厚不得遂意,可再来寻我。备扫榻相迎。” “那就多谢刘君好意了。” 徐荣也不是个矫情之人,他朝着几人报了抱拳,“咱们虽然相处不多,可也算是共历过生死。诸君豪杰,日后必扬名天下,他日咱们必会再见。” 言毕,他拎起几坛刘备为他备好的酒水,转身出门而去。 高顺问道:“玄德,我观你颇为欣赏子厚,何不出言挽留?” “子厚本就是为求仕途而来,如今备一介白衣,以何劝之?再说,我也不愿耽误了子厚。想来如他所说,日后咱们会再相见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关羽突然道:“兄长,等到了雒阳,我欲锻造一杆顺手兵刃。这两日我日思夜想,那吕布气力确是在我之上。那我便要造一杆兵器,既可临阵杀敌,平日里又可用于打熬气力,下次相遇,必然要胜过此人。” 刘备一愣,随后笑着点了点头,“云长有此想法也好,到时兵刃大哥可为你设计。” 他转头看向高顺,“不知延之欲何往?” 高顺却是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如今顺已知玄德大义,顺虽无才,愿牵马执凳于麾下。” 刘备长出了口气,陷阵之将,终是被他收入麾下了。 他连忙伸手将高顺扶起,同时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铜韘,交到高顺手中。 “延之既有此心,你我日后还当同行,此物为证,此心不移。” 他扶着高顺起身,此时关羽也是来到两人身前,三人相顾大笑。 历史 许多年后,天下已定,兵甲已歇。 昔年为昭武帝东征西讨的天下名将,也早已各自卸甲归田。 彼时早已须发皆白,容貌苍苍,日理万机的昭武帝,每年都会抽出几日,去到河内一处寻常的宅院里,拜祭院中的几座坟冢。 每当此时,守墓的老人总会拿出几坛在树下埋藏多年的女儿红,与昭武帝同饮。 饮酒大醉之时,两人就会趴倒在墓前,各自说着这些年的有趣之事。 既是说给墓中之人听,也是在说给身边之人听。 此刻他们不再是朝堂上的君臣,只是一对当年在此缔结下志向的故友。 许多朝堂上的年轻人已然不识得这个守墓的老人。 可若是倒推数十年,天下无人不知晓他的姓名。 他是高顺,他曾率着他的陷阵营,为他的君王破阵先登,扫定天下。 第三十二章 彼时豪杰正年少(一)(求收藏,求追读) 并州,太原祁县,王家。 今夜云淡风轻,月照中庭。 一个一身长衫的高瘦中年人正站在院中,借着洒落的月光,仔细读着手中那几封刚从河内送来的书信。 此地是祁县王家,而中年人姓王名允字子师。 太原王氏是并州郡望,王氏又可分为两支,一支是晋阳王氏,另一支是祁县王氏。 至于两支王氏之间是否出自一脉?天知道。 世家大族的繁衍之道历来繁多。一根横卧地下,地上却四面开花的向来不少。不过明面之上两个王氏倒是不曾有什么关联。 王允所在的,正是祁县王氏。 王氏世代官宦,王允当初也是举孝廉出身。只是为人太过刚直,屡起屡落,好在有太原王氏的名头在,倒是还不曾危急性命。 王允将手上的书信翻看了一遍,负手叹息一声。 他自小就立志要匡扶汉室,诵经习传,骑马练射。 后来更是得了郭林宗一个“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的赞誉。 他也时常以此自许,只是世道艰难,他心中的志向反倒是越发遥遥无期了。 一个汉子半弯着腰,站在大门处。 汉子叫王隐,是自小便随着他长大的家生子,这些年随着他鞍前马后,极得王允信任,王家之中的大事小事,都有此人参与其中。 王允笑道:“进来就是了,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繁文缛节。” 汉子这才迈步而入,“家主不当回事,可下面的规矩不能废,不然到时一人不当回事,两人不当回事,人心只怕就要散了。” “说不过你,你自小道理就多。管家治业这方面你是好手,我听你的就是。” 王允将手中的书信交到王隐手中,“看看,这就是那吕布送回来的书信。之前你要用吕布,我当时还心怀迟疑。不想这吕布倒是个做事情的好手,看来我之前还是小看他了。” “我早就和家主说过,能在并州闯出名头的都非善类,家主不该对他们以剑客遇之。” 王隐将信展开,细细研读了一遍,“看来家主猜的不差,这蹇球作恶果然与蹇硕有不小的关系。尤其是蹇球最后这次出行,更是想要为蹇硕铲除异己。有这些蹇硕的亲笔信在,咱们也算是有了铁证了。家主打算如何?” “你以为当如何?”王允苦笑一声,“若是如今咱们将书信呈送陛下,你觉的此事咱们有几成胜算能扳倒蹇硕?” 王隐自幼随着王允一起读书,颇有谋略,王允也一直将此人当作半个军师, 他摇了摇头,“家主当记得当年余桃啖君的旧事,得宠之时再三犯错也是无事,可失宠之时哪怕无错也是有错了。” “如今蹇硕正在宫中得宠,就算咱们手上的证据再多,只怕也动摇蹇硕不得。即便能暂时让压制此人,只要有陛下的信任在,他依旧能够复起。更何况朝中的宦官沆瀣一气,即便能压下蹇硕,还有张让赵忠曹节等人。” 月光皎皎,照入庭来,王允看着月色有些出神。 “是啊,我也是正怕此事。”王允叹了口气,“宦官向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仅靠着这些往来的书信想要斗倒这些宦官确实是不容易。只是如今天下疲敝,宦官得势于内,而子弟逞凶于外,我心中实在是一时半刻也等不得了。” “小人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王隐稍稍沉默后道。 王允笑道:“你我之间,还有何话不能讲?不过几日不见,难道就生份了不成?” “家主才气过人,在小人看来,当初郭林宗之言其实半点也不差,家主当有王佐之才。”他稍稍停顿,“只是家主性子太过刚直,嫉恶如仇,之前所遇到的祸事莫不是由此而起。家主还是应当多思之。” 王允叹了口气,知道王隐指的是他十九岁那年的一件旧事。 原来当年王允少年之时便已闻名乡里,被征为郡中吏。 当时有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暴无度,是县中的大害,王允将他收而杀之。而赵津的兄弟们攀附宦官,诬陷王允等人。结果当时的太守因此下狱而死,而王允仗着太原王氏的名头最终逃过一死。 随后他虽也曾为那个枉死的太守守孝三年,可这件事到底也成了他心中难以抹去的一处阴影。 所以这些年他屏踪敛迹,已然是收敛了不少。 王允良久无语。不知何时,正直反倒也是成了一种罪过。 “你说的这些我自然都知道,这些年我也收敛了不少了。”王允将信收入袖中,“那就先把这些都留着,下次出手之时,定要将所有宦官都一网打尽。” “还有吕布信中提及的那个刘玄德,倒是也有些意思,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倒想要见上一见。” ------------------------------------- 雒阳,北部尉治所。 去年才刚刚上任的新任雒阳北部尉曹操,正在宴请一位从河内来的客人。 被宴请之人来自河内野王,此次昼夜不歇,快马入雒,只因在河内县中出了件大事。 蹇球死了! 蹇球一个白身,他的死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偏偏他又有蹇硕这个堂兄。 蹇硕的堂弟蹇球死在了河内,而当场的诸般证据都指向了温县的司马家。 野王县令也是个伶俐人,自知双方他都得罪不起,便派了人到两边去各自报信,如此不论结果如何,最少两家之人都怪不到他头上。 只是此人大概运气不好,刚好赶在晚上前来,入不得城去。加上与曹操有旧,便被曹操拦了下来。 曹操身量短小而精壮,细眉长髯,虽是样貌寻常,可目光时不时的转上一下,颇为狡黠。 此时他正给对面的汉子连连敬酒,“伯瑾远来,操招待不周,万莫怪罪。” 对面的汉子姓陈名瑾,沛国谯县人,是曹操的同乡之人,当初此人能到野王令身边,还是曹操的父亲曹嵩所举荐。 “不过数年不见,孟德何时变的如此多礼了?在我面前莫要搞这些了。旁人不知你曹孟德,我还不知你的性子?” 陈谨的年岁比曹操大上不少,说是看着曹操长大也不为过。再加上是故人,陈谨也不和曹操客气。 曹操大笑,“伯谨,我如今为北部尉,多少还是要些面子的。” “你曹孟德若是要面子,当初也就不会做下那些乱七八槽的事情。”陈谨也是笑道。 故人相见,最有趣之事,自然是说些身边人的糗事。 曹操不以为意,随口应和着。饮酒过半,两人都是喝的有些面红耳赤。 曹操笑道:“伯谨方才言说这次来是为了蹇球被杀之事?如今蹇硕在宫中正受宠,不知是何人如此不开眼,竟然敢在此时动蹇硕的人?” “说来你未必能信,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河内的司马家,在蹇球的驻扎之处,还发现了不少黑衣人的尸体,应当是司马家的死士。”陈谨吐了口酒气。 “司马家是河内望族,如何会做出如此蠢事?莫不是有人栽赃陷害?野王县令就如此信了不成?”曹操稍稍迟疑后道。 “嘿,事情自然是有不少蹊跷的,蹇球带的护卫可不少,若是能查看这些人的尸首,想来能发现不少端疑。可惜啊,驻地被人放了一场大火,那些尸体已然被烧成了飞灰。如今剩下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司马家。” 陈谨自顾自的喝着酒水,“其实真相如何,很重要吗?重要但未必有那么重要。蹇球是在河内出的事情,而在河内只有司马家有这个本事能悄无声息的将蹇球杀死。” “若是最后查明真相,是一些无名小卒所为,那蹇硕说不定反倒是不高兴了。蹇硕未必就对这个堂弟有多重视,他要做的是敲山震虎,而司马家这只老虎,足够大了。” 陈谨打了酒嗝,忍不住感慨一声,“孟德啊,这就是政治。” 说完此言之后,他轰然醉倒,趴倒在桌案上开始打起呼噜来。 “这就是政治。”曹操独自喝了几杯,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推门而去。 曹操离开之后,原本已经醉倒的陈谨悄然睁眼。 他重新坐起,开始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他本就是曹嵩埋下的棋子,而曹家像他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世家大族也好,豪富之家也好,能世代相传而香火不歇,自然是各有各的本事。 而这,也正是繁衍的真意。 陈谨叹了口气,“孟德终究还是年轻了些啊,不过年轻人嘛,多吃些苦头倒未必是什么坏事。” “曹巨高,也不知你所想的是对还是错。” ------------------------------------- 曹操从屋中出来,直奔后宅之中的另一间屋子。 屋中,一个青年人已经等待良久,此时正无聊的转着手中的酒坛。 此人身形消瘦,面上无肉,一身长袍穿在身上竟是显的有些肥大。 见曹操进来,此人直接抱怨起来,“阿瞒,你真是让我好等,无人接待也就算了,怎的连蜜水都不曾准备?” 曹操不以为意,笑道:“公路莫怪,今日是我准备不足,忘了给你准备蜜水,下次定然要给你早早的备上。” 此人是袁术袁公路。 “我四世三公之家,难道还缺你这些蜜水不成?你就算不曾准备蜜水,难道我还能因为蜜水和你翻脸!我又不是本初。没有那般小家子气。”袁术嚷了一声。 曹操连忙附和,“公路说的是,是我的不是,方才言语之间小看了公路。” 袁术满意的点了点头,“知错就认,不枉我拿你曹孟德当好友。” 袁术向来和袁绍不睦,也唯有曹操这种八面玲珑之人才能周旋其间。 “方才孟德出去多时,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袁术问道。 他和曹操一起厮混多年,对曹操的为人倒是颇为清楚,若不是出了事情,他绝不会把自己晾在此处这么久。 曹操稍稍迟疑,“确是出了些事情,只是此事与袁家无关,想来公路还是无须知道了。” 原本已经重新坐下的袁术又跳了起来,“曹阿瞒,我袁家四世三公,天下有何事与袁家无关?” “既然公路已经如此说,那操也不能隐瞒。”曹操嘴角在无人可见之处挑了挑,落座在袁术对面。 他将方才陈谨所说的事情娓娓道来,其中自然要将蹇球所做的恶事添油加醋一番。 “他们竟想将事情推到司马家?”袁术怒而出声,“司马家河内郡望,在这些人眼中竟是不如一个小小宦官?这些人将我世家名门放在何处?” “公路莫急,如今宦官势大,他们为顾身家性命,如此作为倒也无须指责。” 曹操早知会如此,袁术知他心性,他又如何不知袁术心性? 袁术向来以四世三公为傲,自然也就会将那些世家名门高看一等。如今听说那些人畏惧宦官而要出卖司马家,自然会恼怒不已。 “孟德打算如何做?也要学这些人不闻不问不成?唉,术倒是忘了一事。孟德也是出身宦家。我自罚三杯。”袁术故作后知后觉。 曹操慨然而起,“公路何须以此激我?我曹操何许人,莫非公路不知?” “一者,宦官,国贼也,操恨不得生咽其肉。如何会与宦官为伍?” “二者,曹某如今既为雒阳北部尉,当以家国之利为先,凡事必以公义。” “三者,司马公与曹有举荐之恩,操如何能坐视司马家为人所污?” 袁术笑道:“嘿,我袁公路果然不曾看错人。不枉我将你当我好友,孟德素来多诡计,意欲如何?” “操有内外两策。”曹操落座,捡起盘中的几粒大豆,“对内之策还要靠袁氏相助一二。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想来要在朝中保全司马家不是什么难事。” 袁术点了点头,“要保全司马家,即便袁家单独一家不行,也可以联合其他几家,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那孟德所指的外策是?” 曹操将手中的花生扔进嘴里,一脸的意气风发。 “我欲置五色棒,先诛蹇图,震慑蹇硕。” 第三十三章 彼时豪杰正年少(二)(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袁府。 后院一间书房里,两代同堂。 一个颧骨无肉,面貌与袁术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正披着一件复衣,靠坐在椅子上,不时咳嗽上几声。 另一个有些清瘦,颇有些名士风流的中年人站在他身后,不时为他拍打记下后背。 一兄一弟,正是如今的袁氏双璧。 靠坐之人,是袁绍与袁术之父,如今的太仆豫议袁逢,他近来身子不好,可还强撑着管理袁家之事。 在他身后是其弟袁隗,如今贵为朝中司徒,又因比自家兄长早登三公之位,故坊间又有后进先登之说。 只是他虽位高身贵,可袁家之事依旧是袁逢来当家做主。 屋中又有两人,一人跪坐在两人之前,另一个则是斜靠在窗边。 跪坐在两人身前之人,长身高大,眉目英挺,跪坐之时目不斜视,极为严整。 此人正是被过继给袁逢之兄袁成,后又先遭母丧再遭父丧,服丧六年之久的袁绍袁本初。 如今袁绍虽是隐居雒阳城中,可名头却是半点也不低。 至于站在窗边之人,自然是从曹操处出来,立刻就赶到此处的袁术袁公路。 “咳咳。”袁逢先是咳嗽了几声,轻声问道:“公路方才说的事情你们也都听到了,他想听曹操之言,相助司马家。你等以为当如何?司马家,咱们是救还是不救?” “阿父,还有何好说?咱们袁家是四世三公的名门,连曹孟德那个宦家出身的也敢和那些宦官撕破脸。咱们袁家名门望族,门生故吏遍天下,行大义之名,正在其时,又有何好怕?” 袁逢尚未言语,袁隗却已是厉声喝斥,“公路休得胡言。咱们袁家四世三公是不假,可你以为如今天下的形势如何?三公又如何?若不是宫中有袁赦为内援,咱们袁家就算是有天大的名头,若是被那些宫中的宦官记挂上,也要和那些党人一样。” “罢官为民都是小事,夷家灭族之祸也不远矣。如今有袁赦在内为援,宦官还不曾来寻咱们的晦气。你却先要去寻他们的麻烦,莫非是嫌命不够长久不成?你嫌弃命长也无妨,莫要拖累了袁家。” 袁隗向来看不惯袁术,一个好端端的世家子,偏偏要学什么市井之间的游侠,整日里带剑纵马,横行路上,还得了路中悍鬼的名头,真是侮了他们袁家的名头。 若不是袁逢总是偏袒,他早已让袁术见见什么是袁家的家法了。 袁术却也不甘示弱,如今袁家他所惧怕之人只有他父袁逢,对这个叔父他是半点也不惧,“叔父贪生怕死,莫要牵连我等。再说,叔父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是不是将我袁家累世公门看的太弱了些?纵然无那袁赦在内廷,独凭咱们袁家的名头,术也不信那些宦官敢招惹我袁家。” “四世三公,又岂是虚言!若是袁家的名头要靠一宦官维持,那袁家这名头不要也罢。” 袁隗大怒,只是如今有袁逢在,他拿袁术也没法子。只得转头看向袁逢,“大兄,当日连结袁赦之事非我一人做主,你也认下的,我也是为了袁家。今日公路竟说我贪生怕死,你定要还我个公道。” 原本在一旁笑着听两人争辩的袁逢收敛起来脸上的笑容,佯装呵斥,“你叔父说的在理,公路你也太过无礼了些。如何能对你叔父如此言语?念你年少,下不为例,还不速速与你叔父道歉!” 袁逢素来偏爱袁术,不然也不会让他长成了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雒阳街上一霸。 常有人言路中悍鬼袁公路,袁逢自然听过,却也只是一笑了之。袁家多方正之人,出一个任侠义气之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袁术不情愿的拱了拱手,“叔父,侄儿错了。” 袁隗冷哼一声,他也知道袁逢偏爱袁术,自家奈何这小子不得。 “好了,你们两人的意思我已知晓。”袁逢转头看向一旁跪坐良久却不曾开口的袁绍,“本初以为此事当如何?为何闭口不言?” 见袁逢问及,袁绍这才开口,“侄儿以为此事当如公路与曹孟德所言。” 袁逢问道:“可有理由?” 袁绍点了点头,“缘由有三。” “其一,如今宦官虽然占据宫闱,为祸日久,只是纵览前代之事,不曾见有宦官掌权至如此而不败者,秦有赵高,纵指鹿为马,依旧死于子婴之手。故绍以为,宦官必败,早晚而已。” “其二,如今袁家垂名天下,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海内之人莫不仰望。若事有变,袁家当为天下先,岂可落于人后?司马家河内郡望,若袁家此时不出手相助,恐失海内人望。” “其三,算是绍的一些私心。如公路所言,曹孟德宦官子弟,尚且欲反戈一击,邀名天下。绍等良家子,如何能落在曹孟德之后。” 袁逢大笑,只是牵动病体,咳嗽不止。 良久之后他才停歇下来。 他笑道:“天下楷模袁本初,也欲与人争锋?看来这曹孟德有些意思。” 所谓天下楷模,自然是市井坊间流传的戏言而已,与袁术的路中悍鬼一般,在雒阳之中流传颇广。 袁逢倒是不以为意,想来这个名头无非来源于两者。 其一,确是世人对袁绍的赞誉,那自然无话可言。 其二,则是宫中宦官如赵忠等暗中出手,想要以此暗毁袁绍的名头,要知道上一个身负天下楷模之名的,是被抄家灭族的李膺。 虽有大名,却是死于党锢之祸。 不论为其中哪一个,袁逢以为凭着袁绍的智略都能自行解决,无须他牵挂费心。 “曹操有急智,人才难得,非为寻常之人。”袁绍开口道:“只是操虽有才,然绍足以御之,使为手中利刃。” 袁逢缓了缓,这才重新开口,“咳咳,本初倒是半点也不藏私,你有心即可。” “不想这次本初之见倒是与我相合,真是难得难得。”袁术在一旁啧啧称奇。 袁绍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袁术向来与袁绍不和,他从来都看不起袁绍的出身,自古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他这个嫡子如何看的起袁绍这个庶子,只是袁绍一直对他忍让,反倒是袁术一直以来针对袁绍,倒像是一个小孩子耍脾气的玩闹一般。 “你们两个真是疯了。本初,公路年幼不晓事,你也不晓事不成?如今宦官的权势又岂是咱们能招惹的?若是惹恼了他们,咱们袁家就要败在你们两个手上。” “我袁氏一门走到如今并非易事,小儿无知,空言大事!” 袁绍看了袁隗一眼,“叔父志大而胆小,素来成大事者,焉有左思右想,狐疑不决之人?袁家四世三公之名得来非易,岂可畏惧生死,坐失人望?” 袁隗怒道:“本初,自你来雒之后,袁府之外车马不绝,每日往来应和,坐收人望,莫非以为旁人不知不成?中常侍赵忠数次来询。其言曰:袁本初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知此儿终欲何作!若非我为你从中盘桓,自怕此时你早已死在狱中,如何还能在此大言不惭?” 他还欲再言,却被袁逢抬手止住。 “次阳不必再言了。如今看来你我都老了,袁家新一辈已然长成,纵然明日西去,我无忧矣。” 袁隗一惊,“兄长,切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袁逢咳嗽几声,“次阳啊,我的身子如何我自家最清楚。即便再如何强撑,也是撑不了几年了。我若西去,袁家的事情还要靠你支撑。” “兄长勿忧,有隗在,定保袁家无碍。” 袁逢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袁隗自然也只能先应下来。 “咳咳。” 袁逢咳嗽几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接着随意瞥了一眼,有血珠点点。 袁逢也不在意,继续道:“次阳你才小而志大,日后当家做主之日,莫要强求让袁家更近一步,不然只怕会迎来灭顶之灾。” 袁隗点头称是,只是面上神色有些不以为然。袁逢自然有所察觉,只是却未再告诫。 这些年他对这个兄弟的告诫不算少了,可惜志大而才疏,又听不得人劝告,那日后如何,便只能看他自家了。 “本初,公路,同为我子。公路性急,有古游侠之风。本初宽厚,足以持家。日后……” 袁逢又是咳嗽数声,“日后你们若是你等兄弟齐心,则我袁家无事不可成。若是你等离心离德,则必败我袁氏家门矣。” “叔父安心,绍必与公路和睦相处。”袁绍拜道。 “嘿,阿父且安心,术以后忍让些本初就是了。”袁术笑道。 袁逢强撑着起身,身形微微颤抖,他身手按住身侧的木桌,这才安稳站立。 他沉声道:“我袁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的名头所来不易。天下敬我袁氏名门。只是树大也会招风,日后会如何,皆在你们了。” 屋外落叶飘零,雒阳要起风了。 第三十四章 彼时豪杰正年少(三)(求收藏,求追读) 河内,朝歌。 刘备与关羽已然会和了刘整和公孙瓒,只是高顺却未曾和他们一起回返。 原来当日他们正要北返朝歌之时,高顺便找到了刘备辞行。 他自知自家虽然武艺也算不差,可刘备身边此时已然有了关羽,他即便随行也无甚大用处。 不过他对统率带兵一事向来有些心得,所以希望能够回到家乡沁水,为刘备招揽些人马。 日后若是再遇到蹇球这类事,到时也无须只有他们几人亲身犯险。 刘备自然是点头答应了下来,陷阵营他垂涎已久了。 如今他手下有关张两个万人敌,加以时日,倒是也不惧那只并州虎,大不了到时候就来个三英战吕布就是了。 他自然不会亲自上阵,那一英指的当然是如今还未归入他手下的赵云,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如今他手下最缺的反倒是自家心腹的兵马。 这些年他虽然在涿县之中也招揽了不少人手,只是那些多是些纵横乡里的游侠。若是真上了战场,忠心倒是忠心,可到时能用出几分力气就不好说了。 所以高顺辞行之时他便未曾阻拦,还告诉高顺只管收拢人马,至于所要花费的银钱,他自然会想办法。 仔细想想,也唯有让高顺回到沁水招揽人手才最为合适,如今虽然天下汹汹,可朝廷监管却也是极为严苛,随意招揽人马无论在何处都是重罪,可如沁水那种边境交壤之地却有些不同。 胡汉杂居,加上长年战乱,朝廷的管控之力到底是差了些。 “大哥还在想高顺之事?”关羽在马上问道。 刘备摇了摇头,“只是越是临近绛氏山,心中越是不安,不知卢师是何等人,会不会也看不起咱们这些边地武夫。” 卢植也是起身涿郡,对边地之人未必会如何轻视,唯有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不知会不会如他长子卢节那般,看不起他们这些武夫。 “总觉的自从玄德回来之后似乎心中多了不少事。”公孙瓒骑在白马上,一脸狐疑的看向两人。 “卢植之事有何可担心的?大不了咱们在雒阳城中另寻名师就是了。雒阳名城,城中大儒遍地皆是,我就不信除了他卢子干,找不其他大儒慧眼识英。”公孙瓒嚷道。 刘备气笑道:“你要去寻名师自去寻就是了,莫要牵连上我。如此机会你公孙瓒不珍惜,我刘玄德可是珍惜的很。” “玩笑罢了,玄德你还当真了。”公孙瓒挠了挠头。 几人说说笑笑,这一日过延津,来到了酸枣。 再前行,就是河南尹的地界。 几人寻了一处驿站落脚,时值夏日,屋中闷热,几人来到院中避暑。 院中有棵高大桑树,枝叶繁密,乘坐树下,一片清凉。 古人种植桑树由来已久,秦诗经之中即有名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而汉时民间多植桑树,自然不是因被这些名篇之中的文章所感染。盖因种植桑树其实用处极多,换言之,也就是种植桑树利益极高。 史记之中也有所记载,“齐,鲁千亩桑麻,此皆其人与千户侯等。”都曾言明种植桑树所含的收益之高。 桑葚可食,若遇荒年,足以救命。桑叶更是养蚕缫丝的必备之物。一物而多用,自然也就要被看重几分。 庭院之中,刘整拿着策书,正凑着月色诵读。关羽与公孙瓒则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比拼气力。 公孙瓒虽是被压制,可依旧在咬牙坚持。 刘备打量了几人一眼,无奈一笑,他抬头望着眼前的桑树,倒是有感而发。 “谁言田间之黔首,闾巷杀猪偷狗之辈不为英雄?” 不想不远处有人朗声笑道:“说的好,郎君好见识。” 驿站的庭院之中,刘备等人循声望去。 只见言语之人长身玉立,留着一副短须,姿容甚美,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刘备不自觉的摸了摸脸颊,心中安慰自己,男儿生世间,首在豪杰气,样貌不算得什么。 其人见刘备等人望来,拱手为礼,“非是有意偷听诸君言语,只是某亦屠家子,方才听闻这位郎君言杀猪屠狗之辈中亦有豪杰,心有所感,这才忍不住出声。诸君莫怪。” 刘备笑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君若有意,不妨过来一叙。备这里还有美酒数坛,可与君同饮。” 那人笑了一声,也不见外,缓步来到树下,“那便多谢了,倒是要先谢过诸君的美酒了。” 他与刘备等人各报姓名。 那人笑道:“某姓何名进,字遂高,如今愧为朝中郎中。此次是去颍川办事方回,这才刚好与诸君相遇。”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好一个杀猪屠狗何遂高。 如今的何进自然还不是日后权倾朝野的何大将军。 何进听了刘备几人此行的目的。 “原来玄德你们是要去绛氏山寻卢公求学,如此说来你们与我还是同路,倒是可以同行一程。”何进一笑,“说来我与卢公还曾有数面之缘。只是想来如今我记得卢公,卢公却未必识得我了。” 此时刘备已然让关羽从屋中搬出了一张木案,几人各自落座。 他掏出几坛烈酒,给众人各自倒满。 “遂高竟见过卢师?”刘备笑问道,“不知遂高以为卢师何如人?我等虽是去寻卢师求学,可到底还不曾见过卢师,心中难免要忐忑一些。” 何进饮了口刘备倒上的酒水,酒水辛辣,立刻就涨红了脸。 他是南阳人,自小杀猪屠狗,厮混乡里之时也不曾少饮酒,只是如此辛辣的酒水还是第一次遇到。 刘备几人暗中点了点头,这酒果然还是厉害的。 何进将酒水吞入肚中,这才缓缓开口,“卢公雅量高致,一时人杰。在进看来,这世上无出其右边者。只是生不逢时,虽有大名却不得大用,着实有些可惜。” “遂高是否言过其实?自古名重者多不符实。沽名之人,笔笔皆是。论经说典,滔滔不绝,落到实处却是百无一用。”公孙瓒嘟囔了一句。 他倒是不觉的卢植会是个什么好人物,多半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向来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教,父之过。有子如卢节,卢植又会是个什么好人物。 说到底,他公孙瓒最是记仇。稍有仇呲,牢记终日。 第三十五章 彼时豪杰正年少(四)(求收藏,求追读) 何进诧异的看了公孙瓒一眼。 常言子不言父过,所谓师父弟子,师徒如父子。虽非父子亲情,可也相差不多。 要知汉之时最是看重此事。 所谓门生故吏,皆是如此。 夏侯惇年十四,便因有人侮辱其师而持刀杀人,为此逃亡天下。 天下因长官离世而弃官奔丧者,更是多的数不胜数。 如今公孙瓒虽然尚未拜师,可言语之间不该对卢植如此不敬才是。 刘备知道公孙瓒的性子,无奈道:“伯珪与卢公长子有怨隙。他此言倒也不是贬低卢师。” “原来如此。”何进了然的点了点头,“卢节向来看不起寒门与边境子弟,便是我当初登门也受过他不少白眼,伯珪心中有怨气倒也是应当。只是卢公到底与卢节不同。伯珪不该将怨气也洒在卢公身上。” 何进抿了口酒,“至于卢节为何会如此?想来是卢公常年在外,卢节又自小长在缑氏山中。缑氏山不远即是雒阳,雒阳城中都是何等人,想来不必我多言了。” “加上卢公名重,天下名士趋之若鹜,卢节每日所见都是天下名士,看不起咱们这些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公孙瓒大喜,如获知己。 玄德这人什么都好,只是一路之上一直都劝自己要大度,说那卢节是卢植长子,要他隐忍一些。 可他公孙瓒从来都不是忍辱负重之人,如今要不是还要去和卢植学经,他早已在当日就发难,如何还忍的到此地。 “不想遂高与我竟是知己,来来来,你我饮上几杯。” 何进倒也是个痛快之人,与公孙瓒连饮数杯。 刘备等到两人饮尽,这才开口道:“既然遂高曾被卢节所辱,不知何以竟如此看重卢师?” “说来倒是不怕诸君笑话,进起身微末,本是南阳屠户出身。只因有一妹如今在宫中为贵人,颇受陛下宠幸,这才能让某补了个郎中之位。” 他喝了口酒,“如此出身,又是靠着裙带起家,自然要被朝中诸公白眼相看。满朝公卿,皆是出身名门。哪怕他们不曾言语,进这屠家子,身处其中,倒是自觉如坐针毡。” “想来遂高在朝堂之上受的气必然不少了。”公孙瓒心有戚戚。 他虽出身公孙氏,可其母出身卑贱,自小也由此受了数不尽的委屈。 所以他历来都看不起那些所谓的名门与世家子。 “伯珪说的不差,某在朝堂上却是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所以方才玄德言及杀猪屠狗之人也有好汉时,进才会心有所感。倒是让诸位见笑了。”何进叹了口气。 “何君何必自轻,昔年高祖起身亭长,及登帝位,身边将相多是随他自贫寒而起。” “樊哙为屠子,尚且彪名青史,鸿门一宴,名动天下。今人未必便不如古人,何君当勉之。羽在涿郡有一三弟,姓张名飞字翼德,也是杀猪屠狗的出身,然羽以为,日后他必将名动天下。”一直不曾开口的关羽慨然道。 刘备笑着举杯,“云长所言有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诸君共勉。”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何进低声重复几句,“不想玄德还有文才,此言甚妙,进当记之。” “何君还不曾说完卢师之事。”刘整问道。 说来有趣,此次西行,反倒是唯有他是真心想和去和卢植学经。至于刘备和公孙瓒则是各有各的心思。 何进歉意一笑,“阿整莫急。当初我前去拜访卢公,入门之时苦等良久,入门之后又受了卢节的白眼,当时便想一走了之。” “不想刚出卢府就碰到了卢公,卢公问明了缘由,将我带回府中。当着我的面,狠狠训斥了卢节一番,也和我亲口道了歉,后来临去之时卢公还曾叮嘱我多要多读书,莫要以出身为念。” 他灌了口酒,“卢公何等人,天下名儒。能对我这杀猪屠狗之人如此客气,如何当不得硕儒之称。” “遂高说的有理。”刘备点头一笑,“如此我等倒是安心了不少,毕竟这世上假名士多,真名士少。多是口若悬河的清谈之人,临到大事便要手忙脚乱,一事无成。空负天下名望,无益于世。” 何进忽然笑道:“说起名士,玄德既然从朝歌而来,可曾见过一位朝歌名士?” “遂高说的莫非是司马直,司马公?”刘备点头,“自然见过了。过朝歌如何能不见司马公,司马公当世大才,居陋巷而举止自若,足以当名士之名。” “非也,进所言不是司马公。”何进将手中酒坛放下,嘴角带着一个古怪笑意,“司马公是真名士,进所言的自然不是司马公。朝歌还有一名士。姓向名栩。” 刘备一脸愕然,他当日在朝歌停留的时日不长。只是拜访了司马直后就追着高顺去了牧野,对朝歌之中的名士倒是所知不多。 对他来说,朝歌之行能得一高顺,已然是心满意足。 “向栩此人,整倒是略知一二。”刘整开口道。 他在朝歌呆的日子到底是多些,那个向栩也算是朝歌名人,刘整自然也听过些他的事情。 “听说这向栩喜读老子,却又似狂生。不喜与人言,唯好长啸度日,经年累月,所坐之处的床板之上也留下了他的足印。” 刘整继续道,“还听说此人常骑驴入市,行乞于人。或者将乞丐邀回家中,供给酒食。” 刘整稍一停顿,“性情颇为怪异。” 刘备赶忙喝了口酒压压惊,如今他已然开始庆幸走的早了些。不然他当时说不定会被此人的名士名头所惑,前去拜访此人。若是如此,只怕会被关羽等人嘲笑良久。 “阿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向栩其实还有一班弟子。向栩给这些人起名颜渊,子路。这些弟子每日往返在各地之间,传颂此人的名声。不然为何此人会在朝歌有此大名?我还听闻朝廷对此人屡次征召,都被此人婉拒了下来。”何进笑道。 “如此名士,确有意思。自比夫子之人,备尚是第一次听说,竟有人狂妄至此。”刘备也是笑道,“只知独坐长啸,沽名养望,若是日后遇到战事,还能派人在阵前诵经退敌不成?” “玄德说的有理,日后若是让这向栩做了官,说不得他会一试。”何进赞同一声。 几人都是相顾大笑。 既是笑向栩这般沽名养望之人,也是笑这个有趣的世道。 朝中举贤任人只以门第名望,却不以才德。也就难怪民间有谚。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刘备忽然道:“遂高与我等不同。自汉以来,屡有外戚当权。遂高说不得日后也能在朝堂之上当家作主。” “玄德休要取笑。”何进此时已然有了些醉意,“如今陛下自有皇后,纵然我妹在后宫之中得宠又如何?我一屠家子,于内于外皆无根基,能让我得个郎中之职已然是陛下开恩了。如何还能再做空想?我如今只想将这个郎中之位安安稳稳的坐下去,旁的事情不敢想。” 夜风沉沉,却是吹不散他们身上的醉意。 “我可不曾说笑,遂高自以为出身屠户不得重用,且想当今陛下是何出身?”刘备笑道。 刘备倒是确实想过此事,尤其是当日与司马直论过当今天子之后。 当初桓帝刘志以小宗入大宗,以宦官之手诛杀梁冀。如今的天子同样以小宗入大宗,幼年登位,直到今日却能安坐天子之位,若说他们没些手段和过人之处,只怕无人能信。 何进一愣,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如今陛下虽然也是汉室之后,可出身也算不得富贵,想来小时也吃过不少苦。”刘备继续道,“有汉以来,外戚多出身高门大户,只是如今的陛下如此出身,未必还会走之前的老路。遂高,想通此处,你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机会吗?” “玄德说的有理。” 何进的目光开始炙热起来,他何遂高自来都不觉的自家不如那些所谓的世家子。 什么弘农杨氏,什么四世三公的袁家?不过是仗些着祖辈余荫的投机取巧之人。 若是日后他何进得志,这些人又算什么?若是日后他真的能如刘备所言,秉政当权,那必让今日这些看不起他的世家知道他这个屠家子的厉害。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沉寂下去,各有所思。 良久之后,刘备忽然笑问道:“遂高,若是他日你能秉政朝堂,又当如何?” 何进昂然起身,意气风发,“若是有朝一日如玄德所言,我能执政朝堂之上,当任用天下英豪,唯以才德,不拘泥于家族门阀之见,不论家世。” 众人被他言语所激,也是站起身来,举杯与何进磕碰了一个。 “遂高有远志,愿他日莫忘今日之言。” 何进大笑,“今日之志,不敢忘。” 彼时风吹林稍,少年年少。 历史 多年之后,已然权倾一时,独断雒阳的何大将军,常常会独坐在雒阳城头。 自日出至日落,观日头东升而西落。 依依东望。 他曾于此送别故人。 也曾于此送别当年的志向。 第三十六章 当年此处定二分(一)(求收藏,求追读) 何进与刘备等人同行,过卷县而至荥阳。 为何中原之地历来被天下人所看重?除了中原为天下中心,人口丰茂之外,自然还有其他缘由。 便是自著史以来,天下间的大事多是发生在中原之地。 天地奇景,名胜古迹,先贤遗址,中原之地多不胜数。 塞外虽有胡天飞雪,虽有大漠风光,终究是比不得。 荥阳便是如此。 其东以鸿沟连接淮,泗二水,北依邙山而临黄河,南临索河接嵩山,西过虎牢接长雒。 路路水路,皆为天下之要。 自秦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这一日,他们驻马行亭,为何进送行。 何进在马上欠手,颇为无奈,“可惜进有要事在身,不得陪你们游览荥阳,遍观古迹了。不过这荥阳多名胜,倒确是值得一观。” 原来刘备等人来到此地之后见猎欣喜,想要在此地盘桓几日,登山望水,遍观古迹。而何进此次本就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行一步返回雒阳。 “遂高无须介怀,山水有相逢,日后咱们总能在雒阳城中再见的。”刘备在马上抱拳一笑。 如今卢植不在绛氏山中,他们晚去一些倒也无妨。 世间山水,自然不好错过。 公孙瓒等人自然是真的只是想要观摩古迹,可刘备其实另有心思。 为将者,不可不知地势。 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有朝一日,他会再临此地。 身后是他的千军万马。 “好一个山水有相逢。”何进大笑,“玄德总能出惊人之语,可惜玄德习武,想来玄德若是专心文学,不知要让多少大儒汗颜。” 刘备却是尴尬一笑,做文抄公到底不是正道。 何进笑道:“不过如此也好,天下少一名儒而多一名将,也是国家之幸。” 相处数日,他自然也看出了些刘备等人的端疑。关羽勇武,公孙瓒刚烈,而他刘玄德最能得人。日后若是见用,说不得就是一代明将。 何进不再多想,拨转马头,转身朝着众人顾笑抱拳,“诸位,进在雒阳城中扫榻相迎。” 刘备等人抱拳还礼,何进策马西去,再不回头。 见何进已然远去,公孙瓒扯了扯马上的缰绳,“玄德,接下来咱们要去看哪处古迹?你心中可有主意?” 刘备笑道:“伯珪何必明知故问?你我所想必是同一处。” “玄德知我心意。”公孙瓒大笑,“既为武夫,今已至此,如何能不去看一看那闻名天下的楚汉鸿沟?” 荥阳以北有山名广武,山有鸿沟。 史载:“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即后世所称楚河汉界。 楚与汉,昔年于此争天下。 ------------------------------------- 第二日,晴日起雨。 公孙瓒等人站在暂住驿舍的门前,向外极目眺去。 雨水骤且密,击打在屋外的屋檐之上。 滴水击石,骤然炸开,只是尚未落地,便又聚拢成一线。 细雨长流,串珠成线,天地之间,如拉开一道无边帷幕。 关羽慨然而叹,“天地伟力,乃至于斯。羽自负勇力过人,然与此伟力相比,终究是渺小如芥子。” “云长且莫要感慨了,这场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来。看来老天也是想败了咱们的兴致。”公孙瓒盘坐在地,一脸懊恼,“可惜了,今日多半是去看不成广武山了。天公不作美,为之奈何!” 原来几人昨日就定下要去广武山,只是今日如此大雨,多半是去不成了,如何能不令公孙瓒懊恼。 几人之中他最性急,虽说今日去也好,明日去也好,所见都是一样。可晚了一日,却也能让他懊恼几分。 刘整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大雨,也是不禁感慨一声,“此雨来的如此匆忙,如神明覆盆于天地之间。倒是让我来了些兴致,激起了我一些才思,我欲赋诗一首。” 此言之后,他感到了身后的两股杀气。 如今他和几人混的久了,自然知道此时该如何补救,于是连忙开口道:“只是我转念一想,诗词小道耳,登不得大雅之堂。仔细看去,这屋外的大雨反倒越发像是战场的金戈铁马了。” 他身后的公孙瓒这才放下已然抬起的手,展颜一笑,“阿整啊,我是越发喜欢你了。若是读书人都是你这般明事理,知进退,这天下如何会是如今这个鸟样子。” 关羽没有言语,只是摸了摸如今已然长出一些的胡子,微微一笑。 显然对公孙瓒的说法也是颇为认同。 此时刘备从门外而入,两手之中都拎着不少东西。仔细看去,原来是蓑衣和雨伞。 “玄德这是?”公孙瓒诧异道。 刘备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地上,打趣道:“我知伯珪世家子,不辨五谷也就算了,可不该连雨伞与蓑衣都不认得。咱们幽州的雨雪可是向来不少的。” 公孙瓒一跃而起,“我自然认得这些是何物,只是如今屋外的雨不小,莫非玄德还要去广武山不成?” “我自然是要去的,如此天气反倒是更能观到往日里见不到的盛景。风雨之中,细雨微微,你我几人独自登山而上。上得山去,寻一处行亭,温上几坛好酒,饮罢便观山间色,不亦美哉?”刘备自顾自的开始穿戴起蓑衣。 “自然,若是伯珪畏雨可以不去。我的性子伯珪也清楚,备也不是勉强旁人之人。只是不想号称要组白马骑军纵横天下,驱逐异族的公孙伯珪,竟会怕了区区细雨,真是令人唏嘘。” 刘整摇了摇头,阿备这激将法着实低劣了些,公孙瓒如何会上当。 不想公孙瓒却是探过身子,伸手从刘备手中抢过一件蓑衣,“去就去,我有何可怕?便是身前有数万之敌我都不怕,岂会怕了区区小雨?我可不是被玄德你言语所激,而是我本来就想去的。” 刘备忍着笑,“这是自然,谁人不知你公孙伯珪胆大包天。又岂会怕这小小细雨。” 两人对视一眼,相顾大笑。 屋外斜风细雨,过窗而入,有虫鸣声此起彼伏。 第三十七章 当年此处定二分(二)(求收藏,求追读) 细雨连绵之中,有数骑来到广武山下。 广武山地势呈东西走向,以北为黄河,大河滚滚东流去。以西有成皋之险,东北则有敖仓之固。 几人下马撑伞,极目望去,远处山势连绵,峰峦娟秀,峭拔数十丈,万山丛错,群峰峥嵘。 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身处此地,连一向桀骜的公孙瓒言语之间竟也是带了几分敬畏,“玄德,昨日咱们已然问的明白,这广武山可分为东西二山。东广武山头上是当年的霸王驻军之地,而西广武山头上则是高祖驻军之地,听说各自建有高城。如今咱们要先登何处?” 刘备沉默片刻,笑道:“虽钦羡霸王之勇,然备乃汉家子,高祖昔年驻军之地,自然是要先往。”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先去哪处都是一样。 几人撑伞登山,山势本就陡峭,加上今日小雨,自然地上也就更加湿滑了几分。 好在几人都是出身边地,身姿体魄远胜中原的读书人,虽是脚步艰难,却也无妨于行走。 山间风大,走走停停,斜风呼啸,吹的一旁的树木沙沙作响。 林木呜咽,如万千人齐声嘶喊。楚汉之战虽已四百余年,犹有断剑残戈丢掷于山谷之间。 此时众人已然来到山顶,刘备停步而笑,“昔年高祖做大风歌,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语,今日见此景,方知铁血豪迈乃至于此。” “大丈夫当如此,带数万之众,纵意天下之间。”公孙瓒也是颇有感慨。 关羽也是沉声道:“高祖气魄,项王霸道,俱是一时人杰。” 天下武夫,登临此地,谁又能不横生感慨。 当年始皇持剑扬鞭,奋六世余烈而荡定天下,已然是千年一出的人杰。 谁想始皇之后,又有刘项! 刘备忽然想起后世的阮籍正是驱车至此,长歌当哭,发出了那句,“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感慨。 昔年鸿沟二分,日后赤壁三分,俱留名胜与后人凭吊。 “玄德,听说山上有一行亭,是当年高祖举目眺望之地。”公孙瓒继续道,“据说当年项王捉住了太公,以投入瓮中煮粥相胁,欲逼高祖归降。高祖做亭而下望之。” 公孙瓒此言之中显然是省略了一段言语,自然是想为尊者晦,也是因他眼前的刘备是汉室宗亲。 刘备转头顾笑,“伯珪何必隐去不言,无非是高祖拒之,且曰可分我一碗。” 公孙瓒无言而笑。 这事本就记载在史书之上,算不得什么隐秘,只是终归不是什么体面之事。 几人朝着山顶那处隐约可见的行亭走去,走在刘备身后的关羽忽然顿住脚步。 他缓缓抬头,沉声道:“大哥,若是我他日死于战阵之上,兄长须以咱们兄弟的大志为念,万不可意气用事,使咱们兄弟的心血付之一炬。” 走在前面的刘备闻言也是转过头来,他收拢起手中的雨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他用力搓了搓脸颊,一字一字顿,“我虽高祖后代,然我非高祖。若他日果如云长所言,我当倾尽全力为你复仇。” 刘备稍稍停顿,沉声道:“不死不休。” 关羽垂下头去,脸上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天边一道惊雷炸响,照亮了他们每个人的面目。 ------------------------------------- 几人来到行亭之上,却见行亭之中原来早已有人。 亭中有两人,一人跪坐,一人侍立。 跪坐之人中年面容,身着长衫,身量颇为高大,只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已然有些斑白的鬓角。 此人身前以木枝支起了一个火炉,上面温着几坛酒水。 见到刘备等人进入行亭之中,此人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远来是客,我虽先来一步。可也不是这处的主人。刚好架上酒水已好,你们也可落座,与我喝上一杯。” 刘备平生只听过两人有此声量,一个是公孙瓒,还有一个是张飞。 此人既然相邀,他们自然也是顺势落座。 中年人将架上的酒水分给他们一人一坛。 “长者赐,不敢辞。”刘备等人将酒水接到手中。 刘备随手拍开泥封,顿时一股酒香从酒坛中冒了出来。只是与寻常酒水不同,这酒香之中竟然还带着些酸涩。 “这酒不似是北方的酒水。”却是公孙瓒先问出声来。 “这酒确实不是出自北方,是我在南方之时亲手所酿,北返之时不曾带其他常物,只带回来了这几坛酒水。”中年人轻声笑道。 “来而不忘非礼也,云长,将咱们的酒水取出来给长者尝尝。” 关羽自背囊里取出几坛女儿红。 中年人也不客气,接过一坛便饮了一口。 刘备见此人饮酒之后面色竟是全无变化,不由暗暗咂舌,果然天下之间奇人异士极多。这酒即便是他这个穿越之人第一次饮都要缓上一缓。 那人饮酒之后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道:“这酒我曾经似乎喝过。” “这酒之前曾在北地贩卖,长者喝过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之事。”刘备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摇头笑道。 中年人稍一错愕,“你们是从北地而来。” “不错,我等正是从北地幽州而来,要到缑氏山与卢师拜师求学而去。”公孙瓒随口道。 “原来是要去缑氏山。”中年人点了点头,只是很快又道,“缑氏山中收徒不少,只是不少人求学多年都未必能见卢公一面。” 公孙瓒倒是颇为诚实,“见不见得卢师算不得什么大事,我等本就不是为了学经而去。” 中年人一笑,“卢公素来性直,这话若是让他听见了,只怕日后在缑氏山上有你的苦头吃。” 公孙瓒喝了口手中的青梅酒,笑道:“便是当着卢公的面我也敢直言,男儿大丈夫,当效命于边塞,效命于沙场,岂可区区于笔墨之间。” 中年人含笑点头,“甚为有理。” 平日里最喜与人交谈的刘备却是隐在一边,不言不语,只是盯着这个面带笑容的中年人。 “还未请教长者姓名?”刘备忽然道。 此人转头看了刘备一眼,眼中含笑,“姓许名言。” 刘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许君。” 第三十八章 汉界楚河谈王霸(求收藏,求追读) 亭外,山水接天,风雨如幕。 亭内,炉上火气蕴蕴,酒气随着热气飘荡而起。 未曾饮酒,已然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许言饮了口手中的女儿红,畅快的吐了口气,“天下美酒,不可辜负。唯有饮酒之时才觉快意非常。” 刘备等人在一旁暗暗咂舌,此人已经饮完了两坛女儿红,此时手中的是第三坛。 即便是刘备穿越而来,也算是自诩能饮酒,可女儿红的酒力非比寻常。就算是他,饮完之后只怕也要醉上三分了。 公孙瓒好奇道:“不知许君能饮几斤?” 许言抬头笑了一声,“若是寻常酒水,放开痛饮,约莫能饮一石,只是这酒性烈,只怕是要减半了。” “许君好酒量。”公孙瓒沉默片刻,却是看了刘备一眼。 几人一路西来,刘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拼不过。 萍水相逢,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无话。 酒气酝酿,炉下枯枝噼啪作响。 “只是如此饮酒,无甚意思。”许言面色已然有些发红,想来即便再是擅饮之人,饮到如今,多少也要有些醉意。 他脱掉身上的复衣,站起身来。走到亭边,透过亭外重重叠叠的雨幕,望向远处那条巨大的鸿沟。 折戟沉沙铁未消,此处不是周郎赤壁,却是当年楚汉经行处。 中年人靠在行亭的柱子上,望向刘备等人,笑道:“此间鸿沟,昔年高祖与霸王争胜之处。一沟而定天下两分,其位之重,不下垓下。千古风流人物,终做尘土。彼时英雄豪杰,何其多也。诸君,可试言之。” 楚汉之争,距今已然有四百余年。只是汉人尚武,即便是不曾读书的边境武夫,混迹市井不事生产的江湖游侠,也知昔年楚霸王!饮酒大醉之时,也能诵上几句大风歌! 一时沉寂,众人各有所思。 唯有侍立在许言之后的中年人轻轻苦笑了一声,自家家主看来是有些醉了。 “嘿,若是不论成败,某所最钦佩者自然是霸王。”公孙瓒怪笑一声,最先开口。 他本就是言谈无忌的性子,既已开口,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所遮掩,他笑道:“昔年霸王以八千江东子弟起于江东,横戈跃马,直入中原。破舟釜于巨鹿,一日几战。先破章邯,再破王离。高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也是几次败于霸王之手。后虽兵败身死,亦是当时一代人杰也。” 靠在柱子上的许言笑了笑,“霸王虽勇略难当,然轻于杀戮,疲于军事,所过之地,多所屠戮。虽为豪杰,可有霸王这般人,于世道而言,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公孙瓒饮了口酒,不以为意道:“昔年天下反秦,诸侯汹汹。欲平天下,如何能事事兼顾,自然要拣选其重者。再者,既动兵戈,自然要死伤,为将之人,岂可妇人之人。” “一看许君就是不曾上过战场的,你等读书人就是读的书太多了些。整日里将仁义挂在嘴上,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圣人教诲。可圣人的仁义道德,难道能退敌不成?昔年夫子周游六国而不见用。夫子真为圣人耶?” 公孙瓒醉意已深,一言既出,心中所想便是不吐不快。 刘备在一旁给他打了几个眼色,只是公孙瓒正雄辩滔滔,不曾见到。 刘备抬手揉了揉额头,忽然有些头痛。 靠在柱子上的中年人闻言只是一笑,“我其实是上过战场的,虽算不上什么名将,可也曾亲手杀人。不过伯珪之言也有理。乱世之中,总是要狠下心肠的。” 公孙瓒见此人认同了自己之言,满意的点了点头,“读书人中还是有明理之人的。” 许言将目光转向其他几人,“诸君又如何?” 刘整轻咳一声,已然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整以为,秦汉之杰,当首推汉相萧何。韩信虽善战,然若无萧相经营后方,虽韩信用兵如神,只怕也非霸王之敌。后汉定天下,治国之策,多出萧相之手。后继之人,萧规曹随而已。” 公孙瓒笑了一声,“萧相不过明于内政,一时之人,张良陈平,只怕都是难分伯仲。” 刘整平日里最是钦佩萧何,闻听公孙瓒此言自是不服。 “陈平虽有智略,然多奇谋,非堂堂正正,正大光明之法。可用一时,而不可用于百世。张良多谋,然功成而身退,论有益于世,不如萧相多矣。”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的性子,自知说服了不了对方,倒是都没有再言语。 刘备却是想到了此时的荀彧与郭嘉,与当年的萧何与陈平何其相似。 若郭奉孝不死?又会如何? 许言只是笑了笑,接着转头望向关羽。 “云长心中可有钦慕之人?” “自然是有的。”关羽脊背挺直,双手平放于膝上,“羽读春秋,高古人节义。前慕季布千金一诺之信诺,后仰田横死节之壮士。” 这次许言倒是点了点头,“世上事,刚则易折,云长还需思之。” “羽本解良一匹夫耳,生死之事自有天定,求仁得仁,羽无所怨。”关羽正色道。 许言轻轻点头,看向刘备,“玄德也可试言之?” 刘备拢了拢袖子,稍稍沉默片刻,“备曾读野史,书中尝言霸王暴虐,高祖诡诈。正史所言高祖仁德,皆是伪装以邀仁义之名。” 众人都是不知为何刘备突然提起此事。 许言饶有兴趣的问道:“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却是笑道:“备为汉室宗亲,论理当为高祖晦。只是在备看来,其实无论是真仁义也好,假仁义也罢。高祖终是灭秦平楚,安定了天下。以汉四百年之基业,与民休息。” “若宽厚仁义,能演一世。那在备眼中,便是真相。” 许言蓦然大笑,“玄德此论我倒是第一次听闻,颇为有趣了。” “如今我等皆言,不知许君之志如何?”刘备忽然道。 许言打量了刘备一眼,笑道:“少年求学之时,我与阿整所思相同。遍观青史之时,我所思与云长相同。横戈于战场之时,我与伯珪所思相同。赋闲之时,思王霸之道,我与玄德相同。” 他大笑着走入亭中,将手中酒坛放下,拿起蓑衣,披在身上。身后的仆人起身为他撑伞。 中年人笑道:“时至今日,我只想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带着身后的仆人就要离去,只是走到门口之时,却是转过头来,戏谑一笑,轻声言语了一句。 “其实那卢子干也不过是个才知天命的老家伙罢了。” 他带着仆人冒雨而去。 公孙瓒愣了良久,这才饮了口酒,“玄德,我是不是方才说的有些多了?” 刘备没有理他,独自喝了口酒。 第三十九章 山高路远有尽时(求收藏,求追读) 过荥阳,西北去十六里,有县名成皋,有关名虎牢。 昔年周穆王行猎至此,有虎游荡于芦苇之间。穆王命勇士擒之,囚于此地,以此得名。 秦以为关,汉乃县之。 汉时之虎牢,也是他年唐朝之汜水。 虎牢关与泗水关,本是一关。 刘备几人离了荥阳,今日正到成皋。 几人驻马而立,抬头前望,见一关横据,独断西行之路。 虎牢关素来有攻如猛虎,守如坚牢之称。 天下雄关,雒阳之倚仗。 墙基以石砌成,墙体铸以黄土。城墙高且厚,自城下仰头上望,唯有阴影重重,不见天日。 墙壁之上,满是刀枪刻痕。入骨之深,数百年风霜侵蚀,不曾将之抹去。 公孙瓒叹了口气,“难怪当年楚汉相争之时,成皋此地几次易手,只是纵然双方埋骨无数,却依旧都不愿放手。道险如此,说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不是什么空话了。若是北地有此雄关,又何惧那些异族。” 刘整轻声道:“岂止当年楚汉之争?昔年秦势强,六国伐秦,秦人便是在此与六国之师对峙。” “此地确是险要,想来关上只须千人,便可阻数万之师。”关羽也是感慨一声。 如今虽是已然过了四百余年,附近却还留有不少秦时的旧迹。 王朝更迭,物是人非,唯有雄关依旧。 此时刘备自然也是看着这座雄关,颇有些感慨。 演义之上,此地正是三英斗吕布之地。 桃园三义,并州虎狼,皆是在此成名。 “阿备,此关之后即是雒阳,咱们走了这么久,终归还是快要到了。”刘整兴奋道。 自小到大,这还是刘整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离家别乡千万里,虽是一路顺遂,哪怕一路之上他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可刘整到底还是个十余岁的年轻人,如今眼看缑氏山就在眼前,难免要松了口气。 刘备笑道:“阿整莫要松了心气,咱们的麻烦只怕从此才要开始。过了虎牢,少不得要受白眼。” “阿整,居雒阳,大不易。旧制边人不许内移。你我这些边地之人,过虎牢关易,想要从那些名士口中逃得一条性命却未必容易。” 刘整面色一白,刘备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朝廷历来对边地之人看极管严,昔年即便是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想要迁到弘农之中,也只能以功劳来换。 “嘿,玄德莫要吓唬阿整了。咱们不过是雒阳过客,又非要久居于此。求学有成自然是要离开的,难道还要长久留在此地不成?雒阳虽好,非是吾家。” 公孙瓒于白马之上大笑,“我等故乡,是在那幽州,他日若是雒阳不可居,那便早日还乡。” “羽无所求,大哥何在,羽便何在。”关羽沉声道。 刘备被两人言语所激,扬鞭策马,朗声道:“那便西去,且去雒阳观秋色。” 在周遭路人侧目之下,数骑过虎牢而西去。 ------------------------------------- 长路虽远,终有尽头。 这一日,他们终于到了缑氏山下。 一路西行,虽有惊险,却也是祸福相依,结识了诸多豪杰。 缑氏山之名由来已久,山海经上曾有载,“缑山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泉水出焉,上有饮鹤泉。” 据传当年西王母曾在此地修道,因她姓缑,故称此山为缑氏山。 另传有周灵王太子王子乔,擅吹凤凰音,周游伊,洛之间。后于缑氏山头,控白鹤飞天而去,故而缑山也为道家名盛之地。 刘备几人驻马山下,牵马上山。 山上草木甚稀,虽山势不高,可盘旋曲折,上山也非容易之事。 几人兜兜转转,费时良久,这才登上山来。 山间自有房舍,想来就是卢植授学之处。 门前多种绿竹,苍苍掩映青山间。 此时天方日暮,几人牵马朝着房舍走去,见有两人坐于竹林中。 皆是素服儒衫,正襟危坐,似是在辩论经义。 左侧之人,正是刘备等人之前在半途遇到的卢植长子卢节。 右侧之人身材高大,面貌方正,颇有威仪。年岁瞧着与卢节在伯仲之间,一身儒衫在身,倒是显得有些紧绷。 几人牵马来到两人身前不远,马蹄踏地,动静不算小了。只是卢节此时头上汗水涔涔,竟是不曾发觉几人到来。 反倒是那个与卢节对坐之人,抬起头来,朝着他们笑了笑。 “不该如此,怎会如此?”卢节低声自语。 公孙瓒倒是一脸好奇,如今卢节这个样子一看便知是辩经输给了对面这人。只是他着实好奇,此人到底是与卢节辩论了何事,竟让卢节如此失神? 要知道,当日在范阳之时卢节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却见那人轻声道:“升之,有客来访。今日你我的辩经到此就是了。若有所惑,他日可来雒阳城中寻我。” 此人起身,笑着朝刘备几人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卢节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他打量了刘备几人一眼,许是方才输了辩义,心中有些火气,开口嘲讽道:“原来是你们。诸君一路之上倒真是悠哉游哉。” 当日双方同时从范阳赶往缑氏山,他已回来良久。而刘备等人此时才到,若说不是在路上游山玩水,他是必然不信的。 “看来卢君颇为狼狈啊。当日初见,瓒还以为卢君是博学鸿儒之士,不想今日竟被人辩难至此。看来瓒看人之眼光还是差了些。” 公孙瓒自然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今日既见卢节狼狈,自然是要嘲讽回去。 卢节怒目而视,便要反唇相讥。 刘备笑道:“我等是求学而来,卢君此言只怕非待客之道。不知卢师可在?” 卢节听到刘备提到卢植,这才将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 “家父尚未回返,你等且随我进去。如今此处是我授课,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 卢节转身带路,只是转身之时,狠狠的瞪了公孙瓒一眼。 公孙瓒一脸无奈的耸了耸肩。 刘备揉了揉额头,他忽然又有些头痛。 第四十章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求收藏,求追读)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缑氏山不过三百余米,与那以山高巍峨著称的名山自然比不得。只是此地传说极多,却也是其他诸般名山大川比不得的。 山间少林木,唯有山顶之处多竹林,苍苍翠翠,如男子身着褐衣带青冠。 山上竹林据传皆是当年卢师亲手所植下。 只是山间林木虽少,却是泉水颇多。奇峰所出,怪石突兀,泉水每每突兀出于其中,窈窕可爱。 山上一处临着泉水的竹林里,一个一身素白长衫的年轻人正盘坐在一块青石之上。 青石之前是一条自林间流过的溪流,静水流深,自西向东,缓缓而行。 稍远处,有清泉一汪,源头活水,注入溪流之中。 青石上的年轻人正是已然来了缑氏山十余日的刘备。 虽然直到如今都不曾见到卢植,可他心中却是半点也不急。 缑氏山上山与水,足以令人心静。何况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 他如今还等的起。 他这些日子最喜欢的就是无事之时来此静坐。 山水两相忘,欲辩已忘言。 刘备吐了口气,忽然长啸一声,水起波纹,林叶震动。 他心中畅快无比。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若是可以,他倒也想做陶渊明。 可惜,注定他是刘玄德。 “阿备,不好了,出事了。”刘整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叫嚷。 刘备揉了揉额头,起身迎了上去。 “阿整莫急,莫非是伯珪和升之又斗起来了不成?又不是第一次如此了,他们两个每隔几日就要斗上一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有云长在,足以镇压伯珪了。” “阿备,今日与往日不同。不是伯珪与升之相斗,是雒阳城中来了一人。”刘整急急喘了口气。 “那人是个锦衣公子,身边带了不少护卫。看样子是雒阳城中的大人物,言语之间颇为傲气,连升之都要忍让他几分。” “方才伯珪本是想来寻你一起下山跑马,不想在路过饮鹤泉时恰好遇到此人登山。言语之间对卢公颇为不敬,当时升之等人正在那辩经,与此人辩驳了几句。 “那人辩驳不过,竟是想要动手,被伯珪拦了下来。如今他们正在饮鹤池旁对峙。伯珪的性子你也知道。” “好在云长也在,这才拦住他没有动手。只是我怕云长也拦不了多久,这才赶忙跑来寻你。” 刘备眉头一皱,雒阳城中来人?到底会是何人? 听刘整所言,此人应当是雒阳城中的世家子,只是按理说雒阳城中的世家子多少也该有些城府才是。 卢植虽然在官场之上位置不高,可在士人之中的名头也算是数一数二了,能在此处半分情面也不讲的,想来也无非那么几人。 可能是真的不在乎,也可能是真的愣头青? 片刻之后,刘备心中对此人已然有了几个人选。 “他们如今在何处?”刘备扯着刘整,边跑边问道。 “如今应当还在饮鹤池。”刘整气喘吁吁。 他一路奔来,路上怕耽误了事情,一直不曾休息。此刻骤然放松,却是身心俱疲。 两人不敢停留,直奔饮鹤池而去。 ------------------------------------- 缑氏山上饮鹤池,据传是昔年王子乔控鹤飞升之地,后世常有山上樵夫,见泉上有白鹤盘旋其间,以为祥瑞。 此时在饮鹤泉旁,卢节站在公孙瓒身后,面色微白。 公孙瓒站在最前,死死盯着对面之人,关羽护在他身后。 在他对面,一个锦衣公子负手而立。 消瘦身形似是撑不起那件华衣,颇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只是此人脸上虽然是一脸桀骜,只是长久处于锦衣玉食之中,熏染出来的富贵之气倒是半点也不曾少。 在此人身后有不少带着刀剑之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壮大汉子。一身短打,眉目之间颇为凶恶,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之人。 方才此人受锦衣公子之命,出手教训卢节,出手之间半点也不曾留情,若不是公孙瓒几人刚好在此路过,只怕今日卢节未必能站着走回山中的房舍了。 公孙瓒冷笑一声,“你可知此处是何处,他又是何人?敢在这缑氏山上动手,真的半点也不给卢公面子?” 他转头看向卢节,怪笑一声,“我原以为只有我家乡那边境之地是如此,一言不合,抽刀动手。不想这雒阳的风土人情,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升之,你说这雒阳天下中心,士人聚集之地,与我等的边境之地又有何不同?” 卢节本就微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嘲讽了卢节一番,倒是让公孙瓒心中畅快了几分。 “伯珪,莫要太过了。”关羽在一旁提醒道。 公孙瓒的性子如何他也清楚,好不容易捉住这个机会。若是不嘲弄卢节一番,便不是他公孙伯珪了。 那锦衣公子却是笑道:“原来是从边地来的,那就难怪如此猖狂了。想来还不曾去过雒阳吧,也不知我是何人?不知者不怪,今日这饮鹤池我占下了。你若是现在带着卢节退去,我便只当今日给卢公个面子,不与你们计较。” “好大的口气。”公孙瓒一声冷笑,“在我缑氏山上伤人,竟还说不与我计较,你应当先问我和你计较不计较。” 锦衣公子大笑,似乎许久不曾听过如此有趣之事。 “他是袁家的袁术。”卢节在他身后小声道。 “原来是四世三公的袁家,难怪如此猖狂。”公孙瓒不以为意。 袁家的名头对雒阳的世家名门自然有用,对天下的士人也有用,可对他这个幽州的边地武夫却未必那般有用了。 “袁氏天下名门,我若是在此地教训了这位袁公子,想来袁家不至于会亲自出手,寻我这个小小边地武夫的麻烦吧?”公孙瓒捏了捏拳头,跃跃欲试。 袁术笑道:“自然不会,我袁家对小辈之人管束从来不严,小辈的事情便是小辈的事情。若是你真能在此地教训我,袁家事后绝不会找你的麻烦。” 袁术嘲讽的看了公孙瓒一眼,“可,就凭你?” 卢节拉住公孙瓒,沉声道:“伯珪,这是我与袁术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牵连其中。” 公孙瓒吐了口气,笑道:“若是以前碰到这种事,我自然乐得站在远处,看着你们打生打死,恨不得你们两败俱伤才好。” “只是一路之上,玄德那家伙和我念叨了不少道理,有句话我觉的他说的还是有些意思的,兄弟阋于墙,后面是什么来着?” 他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刘备二人。 刘备笑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第四十一章 武圣之路(求收藏,求追读) 缑氏山上,饮鹤泉旁。 双方对峙,已然是剑拔弩张。 听了刘备等人的言语,对面一身锦衣的袁术却是蓦然而笑。 他在雒阳城中,许久不曾碰到过如此有趣之人了。 袁家四世三公,加上有宦官袁赦在内以为唇齿。莫说是寻常人家,即便是同为名门的弘农杨氏,也不敢轻易招惹他袁公路。 不然他这个路中悍鬼的名头从何来? 袁术笑道:“卢节此人心高气傲,平日里端着一副读书人的臭架子,最是看不起你们这边地武夫,不想今日却是要你们为他出头。卢升之,你羞也不羞?” 公孙瓒身后的卢节面色青白变幻,只是始终不曾出言。 “师出同门,裨如一奶同胞,自然应当相扶相助。岂可互争互斗,让旁人看了热闹?如此,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刘备言语之间含沙射影,意有所指。 袁术与袁绍不和之事,在雒阳城中算不得什么秘密。 只是从来还不曾有人敢当着他袁公路的面公开挖苦。 袁术气笑道:“你倒真是胆大包天,原本我看你们颇讲义气,今日之事也就这般算了。嘿,如今看来是你们自寻的灾殃。便是卢公知道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袁术好义气,与雒阳城中的游侠剑客多有结交,每日里纵车浪荡,飞鹰走狗,都会将这些人带在身边。 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而卢节身后之人多是塾中子弟,文弱的读书人居多,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定然占不到便宜。 “我袁公路最是讲义气。”袁术扶着腰间的佩剑,“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你我双方各出三人,比拼本事,三局两胜。若是你们胜了,我立刻带人下山。若是我胜了,今日这鹤池就要让与我饮酒,如何?” 刘备没有多加思索,点头笑道:“既如此,那这个赌我们便接下了。” 袁术的提议反倒是正中刘备的心思。 若是袁术等人群起而攻之,他便只能发挥他在幽州练出来的本事,带着卢节等人跑路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优势不在我,那就日后再来算账就是了。 没必要和袁术这个愣头青碰个鱼死网破,面子与性命,到底是性命更更重要些。 刘备觉的他其实还是颇有高祖之风的。 只是袁术提出这个建议之后,他们反倒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试问如今的雒阳城中,捉对厮杀,谁人是关羽的对手? 单打独斗,公孙瓒也是好手。 刘备倒是也了解了些袁术的性子。 如今形势之下,本就是他袁公路占尽优势,已然胜券在握,偏偏要节外生枝,讲什么江湖道义? 若他是袁术,必然是要一拥而上的。 袁术却是拍了拍手,笑道:“好胆色,若是你们在司隶多混迹些日子,必然是不敢应下此事的,你们是不曾听过我雒阳豪侠袁公路的名头。” 他望向身后的高大汉子,“纪灵,教训教训他们,记得下手要轻些。都是卢公的好弟子,若是伤的重了,日后卢公找上门来,你自己担着,莫要寻到我身上。” 袁术身后的汉子抱拳领命,口中称诺,上前几步。 “对面之人,谁人来做某的对手?”他狰狞而笑,双手骨节之处噼啪作响。 刘备转头回顾,随口问道:“云长,可有把握?” “在羽眼中,土鸡瓦狗而已。”关羽撩起身上的长袍,迈步而出。 公孙瓒本想出战,只是见关羽已然上前,他也不好相争。 毕竟一路西来,他也自知不是关羽的对手。 纪灵望向对面的红脸汉子,年岁看着不大,可口气着实不小。 今日他便教教他谦虚做人的道理。 纪灵笑道:“来人可通姓名,某手下不败无名之人。” “解良关云长。”关羽凤眼微张,自上到下打量了纪灵一眼。 “无名小卒,某家乃是……” 纪灵正要自报姓名,不想关羽却一脚踏地,人如奔雷,已然朝着他撞了过来。 “在关某这里,赢者才配让某记下姓名。败者便莫要浪费口舌,乖乖躺下就是。” 纪灵怒极反笑,他本以为自家在这司隶附近已然足够狂傲。不想不知何时,竟然又出了个比他更为狂傲的人物。 此时关羽已至,一拳直直砸向纪灵胸膛。纪灵自然不会让他这般轻易得逞,双臂一封,硬接了关羽一拳。 不想这一拳力道之大,竟是直接让他连退数步。 纪灵站定脚步,吐出一口闷气,自打他来了雒阳闯荡,还不曾见过如此气力之人。 他本也是以气力著称,在家乡之时也算的上是打遍家乡无敌手。 来了雒阳虽也曾败过,可也最多是技巧之上不如人,还从来不曾在气力之上败过,更何况此人如此年轻,远远未到巅峰! 他这边心神稍有松懈,那边关羽却是不给他半点机会。脚步甫一落地,便是一跃而起,第二拳再至! 这次纪灵再也不敢大意,右拳发力,迎上关羽砸来的拳头。 两拳相交,他竟是发现关羽此拳之力道,更胜上一拳! 纪灵不敢硬接,连忙收力,一个侧身,让过关羽这一拳。 哪怕不曾完全吃下关羽这一拳,可他此时方才与之对拳的右手依旧是震颤不已。 他脚步扎地,打算以守为攻。 既然气力比不过此人,那他就耗到他力竭,他倒要看看,此人如此耗费气力,能够支撑多久。 纵然是悍勇如西楚霸王,也有力竭身死乌江时。 不想还不等他停歇,关羽第三拳又至。 拳势破空,一拳砸来,竟是隐约带着风雷之声。 纪灵双臂横拦,全力以待。 不想关羽此拳力道相比之前两拳竟是更胜一筹。 层楼之上更上层楼! 先是破开纪灵双臂,接着顺势砸在纪灵胸口,如此力道之下,纪灵竟是被直接砸飞出去十余步。 “轰”的一声,纪灵落地,重重砸在地上,尘埃四起。 此时他想的却是,那第一拳他不该避让的! 这红脸汉子力道虽强,可若是硬接下他前面第一拳,让他堆不起气势,后面之拳未必还有如此力道。想来也能打个平手,不会输的如此狼狈。 此人武艺,说来说去,竟是落在那盛气凌人四字之上! 此时关羽蚕眉轻挑,凤眼微张,打量着对面袁术等人。 气势之盛,竟是无人敢与他对视。 遥遥望之,灿然若神人。 第四十二章 有备无患(求收藏,求追读) 此时胜负已分,袁术面上同样是青白变幻,与刘备身后的卢节看起来倒是相得益彰。 袁术亲自上前将纪灵扶起,纪灵勉力道:“袁君,我方才大意了。” “无妨,不过是败了一局而已,接下来我会出手。”袁术安慰道。 虽说他对纪灵输了颇为恼火,可如今身后还有不少追随了他许多时日的游侠。 他平日里虽然骄横,可也知道收揽人心。 那边刘备却是朗声道:“二弟真是好武艺,方才为兄却是忘了提点你,要你手下留情几分。如今伤了袁君的面子,如何是好?” 关羽走回到刘备一侧,低声道:“大哥,方才那人本事不差,若不是被我先以狂傲之言相激,加上此人见我无名,轻敌了几分,只怕对付起来也非易事。这袁术手下,看来还是颇有些能人的。” 刘备笑道:“云长不必多言,接下来好生休息就是,接下来有大哥在。” 袁术冷哼一声,“方才确是我看轻了你们。” 他摸了摸腰间长剑,“下一场,我要和你们比剑术。” “莫非袁君要亲自动手不成?”刘备笑道,“君四世三公之躯,若是一不小心受了些伤,岂不可惜。” 若论言语之间夹枪带棒,他这个后世来的键盘侠可是不输当世任何一人。 自然对上诸葛亮他可能要忌惮几分,毕竟是在演义之中能以口舌骂死王朗之人。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虽剑术极高,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麾下人才如云,自然无须亲自出手。” 刘备揉了揉额头,果然不愧是拿到一块玉玺就敢称帝的袁公路。 袁术转头回顾,看向身后一个不起眼的矮小汉子,拍了拍腰间的配剑,“史阿,帮我赢下此局,我便将这柄甘泉剑送给你。我知道你早就惦念良久了。我这剑虽然比不上本初的思召剑,可也算的上是有价无市的好剑了。” 名叫史阿的汉子明显是个不善言辞之人,他迈步上前,嗓音有些沙哑,“袁君慷慨,只是史某求剑是为数日之后家师过寿之用,非是史某自己所求。” 袁术摆了摆手,“史君莫要多言,赢了这剑就是你的。我不管你是要自家留下,还是送给王师,那都是你自家的事情。我如今只要你将对面之人,狠狠教训一顿,以解我恨。” “是。”史阿应命上前。 “比剑术?”原本方才嚷嚷着上前的公孙瓒却是有些迟疑。 比马术,比弓术,他公孙瓒都不弱于人,只是唯有剑术一途,却是他的弱处。 说来也是受了史书的毒害,少年之时他听家中先生讲史书,讲到霸王不愿学剑那一处。心有所感,觉得学剑不过敌一人,男儿要学就学万人敌,所以少年之时他其实刻意不曾学剑。 少年之时不曾学,后来年长之时虽是明悟过来,却是已然没了空闲。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朗声笑道:“既然是比剑术,那便是轮到我上场了。方才我二弟云长轻易取胜,我这个做兄长的,如何能不出手一战。” 公孙瓒低声道:“阿备可有把握?” 刘备朗声而笑,“伯珪安心,有备无患。” 一旁的关羽微微皱眉,兄长性子一向沉稳,可自方才到如今,他已然提及了几次二弟关羽,这着实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刘备携剑而出,与史阿相对而立。 他目光偏转,打量了一眼史阿握在左手之中的长剑。 剑鞘之上并无名贵配饰,只是以粗布包裹。剑柄处的缠布已然有些破碎,看样子是多年持握所致。此人露出的双手之上更是满是老茧。 后方的公孙瓒颇为担心,“看来此人是个剑术好手,玄德剑术虽然不差,可只怕也未必有稳稳拿下此人的把握。” “确是如此。”关羽点头道,“所以大哥早已在盘外出招。” “盘外招?”公孙瓒本就不是笨人,闻听关羽此言,若有所思。 此时场中双方对峙,两人却都不曾急着出手。 剑客的场上厮杀,终究和寻常武夫的比斗不同。寻常武夫角力,讲究的是力大者胜,力气强弱反倒是最重要之事。常言道一力降十回,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而剑客则不同,剑术相角,无非拼的就是一个准字和一个稳字。 身怀利刃而杀心自起,心稳手稳之人,才能占得大势。 刘备却是忽然笑道:“方才我二弟的本事想来你也见识到了,无须害怕,我之武艺远远不如我那二弟。” 史阿皱了皱眉头。 恰在此刻,刘备却是突然出剑,一剑直奔史阿胸口而去。 史阿倒是应变极快,手中长剑已然出鞘,抬手格挡,架住了刘备刺来的一剑。 不想刘备却是分开双股剑,骤然之间单剑变双剑。左手持剑直刺史阿项上。 史阿应变不及,等到有所反应之时,已然被刘备将剑架住要害。 “承让了。”刘备笑道,“备却是有些胜之不武了。” 只是嘴上如此言语,却是不曾收回手中的长剑。 反倒是史阿率先收剑回鞘,面色不变,平静道:“诈术也是剑术,阿学艺不精,倒是让刘君见笑了。” 方才关羽大展神威,刘备又几次自称是他兄长,更是放言有备无患。稍有心思之人难免会想这个兄长的武艺必然也不差。 史阿也是如此,所以他出剑之时才会有些游疑。 而游疑,就会败北。 史阿抽身而退,朝着袁术抱拳行礼,“袁君,胜负已分,阿已尽力。” 刘备本以为袁术会恼羞成怒,不想他却是解下腰间佩剑,抛给史阿。 史阿倒是一愣,“袁君,这是何意?” 袁术挥了挥手,随意道:“输赢本是寻常事,史君不必在意。这剑就算是术送予王师贺寿之物。” 刘备倒是对袁术高看了几分,不过想来也是,袁术无论如何也是袁家子。 早年本就是以义气任侠闻名雒阳,后来更是执掌淮泗之间,又岂会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庸碌之人。 史阿没有多言,将剑收起,走到袁术身后。 袁术看向刘备等人,挤出一个笑脸,“好叫你们知道,我袁公路是个愿赌服输之人,今日输了就是输了,我便先行退去,咱们山水有相逢。” 他也不愿在此多做停留,转身亲手搀扶着纪灵,带着手下之人下山而去。 刘备摸了摸下巴,看来何进在雒阳城中混的不差,竟然已经与袁氏勾搭在一起了。 是他想借袁家之势,还是袁家看出了他何家的潜力,想要赌大赢大? 第四十三章 谁人挽天倾!(求收藏,求追读) 袁术带人离去,饮鹤池旁只剩下卢节等人。 “玄德,伯珪,我……”卢节面色涨红,呐呐不能言,竟是说不出一个谢字。 他往日里最是看不起公孙瓒这些边地武夫,只是不想今日竟是他们帮他解了围。 刘备等人见他面色,也是知他心思。 公孙瓒怪笑一声,多半是想开口嘲讽两句。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刘备已然打了个眼色,让关羽将公孙瓒扯到了一旁。 “升之无须介怀,你我同门。往日你和伯珪之间有些矛盾,说来说去,都是咱们山上的自家事。” 刘备笑意温醇,“关起门来,打生打死,各凭本事,都不妨事。可若是外人想要来欺我山上人,备不答应,伯珪他们也不答应。我希望,日后升之也不答应。” 卢节稍稍沉默片刻,之后重新抬起头来,俯身敛袖,深施一礼,“谢玄德今日教我读书,节回去当自省。” 卢节又转身对着公孙瓒深施一礼,“谢伯珪今日不计前嫌为我出头,愿伯珪捐弃旧怨,恕我昔日浅陋之过。” 要知此时山上并非只有他们几人,卢节身后还有不少山上学子,他如此作为,已然是相当于当众认错。 公孙瓒嬉笑一声,他这人本就是吃软不吃硬,若是与他硬碰,他纵然送命也绝不屈服。可若是好言以对,与贩夫走卒也可结为兄弟。 他伸手揽住卢节的肩膀,“升之何必如此,瓒岂是如此小气之人。来日你我饮酒一场,便是万般仇怨都可一笔勾销。” 他凑到卢节身前,压低声音,“某是个粗人,自然喝顿酒也就算了。可某人却是心思阴沉,记仇的很,升之还是要小心。” 公孙瓒抬头挑了挑刘备。 刘备气笑道:“方才就该让你上场与那个史阿比试剑术,最好让他在你身上刺几个窟窿。” 卢节也是笑了起来。 几人正在谈笑之际,有个学子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 他驻足之后,急急的喘了几口气,“你们果然在此,卢师回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这缑氏山本就是卢植的教书之地,卢植回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此人为何如此匆忙? 那人望向刘备,面色古怪,“阿备,不知为何,卢师一回来就要见你,要你去落云亭见他。”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了然为何此人如此奇怪。 要知卢植常年不在缑氏山中,即便是常年在山中求学之人,也未必能见到卢植几面。 刘备等人不过才来了不久,如今卢公刚一回山就要见他,难免会让人惊讶。 刘备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公孙瓒的面色却是变了数变,他吐了口气,叹息道:“看来我是该戒酒了,都是被酒水所误。” “阿备,见了卢公可要给我辩解几句,当日我说的都是醉话。”公孙瓒嬉笑道。 刘备笑道:“都是醉话?” “最少有一半是醉话。” 公孙瓒还想与他扯皮几句,刘备却是不再理他,迈步朝落云亭而去。 公孙瓒何等性子他自然知晓,嘴上说着后悔,可心底其实半点也不会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当着卢植的面说那些言语。 不然他就不会是后来那个受到刘虞压制,却依旧要杀尽胡贼的白马将军了。 ------------------------------------- 落云亭在缑氏山西山,日东升而西落,临湖建亭,足览人世之朝暮。 刘备来到湖边之时,日已西沉。 卢植正坐在湖边的一块圆石上撑杆而钓,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身上。虽是脊背挺直,却已然带上了几分英雄迟暮的暮色。 想到当日他问出的那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刘备也是有些伤感。 自古名将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玄德来了。”卢植转头顾笑。 不出所料,正是当日他们在广武山上所见之人。 “玄德倒是半点也不惊讶,想来是当日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卢植扯了扯手中的鱼竿,“你既然猜到了,那伯珪想必也猜到了。” 刘备点了点头,“卢师当日既有言语,伯珪也非笨人,自然猜的到。” 卢植指了指身边的另外一块青石,“玄德可坐。” “多谢卢师。”刘备并未推辞,落座在卢植身侧。 两人俱是沉默下来,刘备也不言语,只是静坐着看卢植钓鱼。 水中有游鱼咬铒,曳杆而行,卢植却是持杆不动。 刘备轻声道:“既然已有游鱼咬饵,卢师何不收竿?” “玄德,我可知我为何在此垂杆?”卢植笑问道。 刘备实话实说,“不知。” 卢植抚了抚鬓角,扫了眼其上的白发,“于此垂杆,可见落日西垂,可见游鱼曳尾于涂中。睹物而思人,感时而伤怀。” “我之经历,玄德想来也当知道一些了?” 刘备点了点头,即便之前不知,可到了缑氏山这些日子,自然也听到不少关于卢植之事。 卢植笑道:“少年之时,自负才高,见朝政如此,屡辟不就。如今已然知天命,却又突然出仕,想来世人多会笑我卢子干沽名养望。” “卢师多虑了。卢公海内名士,如今四海仰望,正待卢师匡扶时事,以挽天倾,卢师何必自疑?” 卢植将鱼竿放到一旁,双手垂在膝上,笑道:“挽天倾?如今朝政日疲,世道如此,谁人又敢自言挽天倾?按理说,如今我这个年岁,在家乡之中开书设学,聚徒教书,以此终老,倒也是件安稳之事。” “如这游鱼一般,曳尾于涂中,了此残生,想来死后也是能得个大儒之名的。” 湖中有鱼咬饵,竟是要曳杆而去。 卢植抽杆甩尾,将鱼甩向远处。 “可惜我不甘心,偏偏想用这身已然衰老的骨头做出些事情来,哪怕螳臂当车,不值后人一笑。” 他洒然一笑,“有些事,明知螳臂当车,仍是想要试上一试。不撞南墙,终不回头。” “这些年我也曾留意世上英杰,欲求可继吾志之人。直到当日在广武山上听了你的志向。玄德,安天下者,其在君乎?” 刘备沉默片刻,目光自卢植身上扫过,扫过眼前湖水,扫过天边日落。 他双手抱拳,沉声道:“备不度德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 卢植闻言大笑。 山高月小,水落而石出。 第四十四章 山中何事?(求收藏,求追读) 自高祖立国以来,汉人多以儒家为正统,又好宴饮。 上行下效,宴饮之事反倒是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件大事。 昔年曾参便曾有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流传至后世,汉人更是将之发扬光大了几分。 无限于春日,无限于参宴之人。 平日之间,三两好友,凑出个日子,便要约在酒舍,约在田野山间,痛快畅饮上一番。 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士人有士人的过法,只是总归是有的。 至于为何不在家中? 此中道理却是不可言说。 至于此风俗日后愈演愈烈,流传到魏晋之时,成了所谓的魏晋风骨,成了士人躲避政事的借口,好饮终日,空谈玄虚,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缑氏山上,刘备等人与袁术比斗已然过去了几日。 公孙瓒与卢节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原本历史上的一对仇敌,如今却是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刘备盘坐在那块平日里他用来静坐沉思的青石上,无奈的扯了扯嘴角。 他这只错乱而入的蝴蝶,终归还是挥动羽翼,让这趟本该沿着历史前进的马车偏离了轨道。 他吐了口气,不再多想,既然来了这一世,那便把该做之事都做了。 本就是逆流而行,他又如何甘心身边人都是书上的结局? 若有天谴,他受着便是了。 诸般罪孽,尽归吾身。 “大哥,今日升之请咱们去落云亭饮酒,咱们该动身了。”关羽在不远处道。 刘备用力揉了揉脸颊,露出一个笑容,“走,今日若是不灌倒他卢升之,我就把伯珪的名字倒着写。” ------------------------------------- 西山之上落云亭,麻雀虽小,而五内俱全。 临亭东望,可于晨间见大日初升,朝云聚散。顾目西览,可见夕日垂降,红霞漫天。 静坐整日,可见人间之朝暮。 公孙瓒等人早早来到此处,已然在亭前铺好了一张宽大布帛。捡来一些枯枝,架起了一处篝火,火上温着一些酒水。 此时天边晚霞正艳,红霞漫卷,如同在天际铺开一张大红色的绚烂画卷。 “升之,你这就有些不地道了。今日是你请我们饮酒,怎的这酒水还得我们出?”公孙瓒看向一旁的卢节抱怨道。 如今他与卢节的关系早已不是当初那般水火不容,他这人本就是如此,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 卢节经过当日之事,心境却是开阔了不少,闻言只是笑道:“谁让你公孙伯珪把你们的酒水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我那里倒是有几坛阿父从南方带来的青梅酒,只是听你所言,好像与你们的酒水完全比不得啊。” 公孙瓒得意洋洋,“那是自然,那青梅酒倒是不差,只是太过软绵了些,哪里是咱们这般男儿喝的?男子须饮烈酒,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男儿身。再者说,我们这酒当日卢师喝过都说好。” “说起此事,阿父前几日倒是和我提起过你们曾在广武山上饮酒。嘿,听说你当时可是慷慨激昂的很。阿父对你的评价倒是不差。” 卢节古怪一笑,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之事。 公孙瓒压低声音,“卢师对我评价如何?” 其实卢植对他如何评价,公孙瓒并不关心。 他想要的只是这个评价,毕竟卢植是天下闻名的大儒。若是能得个他的评价,在士人之中能让他涨不少的名声。 汝南许劭和许靖好品评天下人物,常做月旦评,一旦上榜,身价倍增,天下士人趋之若鹜。 卢植虽不是以品评人物闻名,可能得他一评价,想来也是不差的。 卢节笑而不言,倒也不是他刻意隐瞒。而是卢植当时说的那句话其实颇为奇怪。 “公孙伯珪嫉恶如仇,有霸王之略。” 卢节觉得这句话应当还有后半句,只是当时卢植却并未言明。 “不说就罢了,我公孙伯珪也不差这点名头。嘿,我的名头,日后都是要靠自家的双手打出来的。”公孙瓒桀骜一笑。 “升之莫要听伯珪吹嘘,这几句话一路之上我已不知听到他说了多少次。” 刘备带着关羽姗姗来迟,人还未至,笑声已至。 他笑道:“伯珪若是对自家本事如此自信,不如下场与云长练练手?” “嘿,我自认不是云长的对手,可要对付你玄德却不是难事,不如我让你一手?” “不如比试剑术?” 几人说笑一番,各自入座,倒是将卢植的评价一事掀了过去。 ------------------------------------- “呼,这女儿红确是好酒。”卢节只是饮了一口,已然面色涨红。 公孙瓒讥笑道:“升之,你不如卢师远矣。当日卢师可是连饮三坛而面不改色。你如今只是才饮了一口而已。哎,真是愧为卢家子。” 卢节扯了扯嘴角,也不与公孙瓒辩驳。自家阿父是能饮酒一石的人,他如何能与之相比?莫说比不过,即便比的过,他却也是不敢比。 他将手中的酒坛放下,看向刘备,“阿备,这酒确是好酒,以我观之,这雒阳附近的酒水,能胜过你们带来的这酒水的极少。” 刘备却是心思一动,“升之,你说我若是在这雒阳附近开一家酒舍,可能赚些钱财?” “开酒舍?”卢节一愣,“你们这酒想来倒是不愁卖,只是商人如今是贱业,你如今也算是个读书人了。这清白二字,你可知道它在读书人中的斤两?” “我自然知道,升之放心,即便是开设酒舍,我也不会亲自出手,备还是分的清轻重的。”刘备笑了笑,“好了,不多说了,今日难得群贤毕至,咱们要多多饮酒才是。” “好一个群贤毕至。”卢节感慨一声,“我听伯珪所言,玄德常有惊人之语,如今看来,果然不差。” “玄德可再试言之。” 此时林间风来,拂过湖边,卷起层层涟漪。一旁的落云亭上,有鸟雀落足,展翅震翼。 刘备轻声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第四十五章 一文难倒英雄汉(求收藏,求追读) 当日宴饮既罢,腹有锦绣刘玄德这个名头,在缑氏山上渐渐开始传扬开来。 这几日不论刘备在山上走到何处,总有山上同学之人在暗处指指点点。 虽然不曾听见他们之间的言语,可想来多半是在为身边人介绍他这个从边境而来,却又能出口成章的武夫。 刘备对此倒是泰然处之,面不改色。 甚至有时还会转身朝他们点头致意。 文抄公这种事,做的多了,面皮自然而然就厚起来了。 他如今也想的明白,早晚是要用到的,那晚用不如早用。 更何况当日在落云亭饮酒的只有他们几人,公孙瓒等人自然不会出去胡乱言语,而且他们与山上的这些士人关系虽有改善,可到底也算不熟捻。 即便能言语上几句,可也绝不会传扬的如此之快。 再者,公孙瓒等人也未必有这个心思。 所以此事多半是出自卢节的手笔。 在缑氏山上,也只有他这个卢公之子,山上士人之首,才能有这个心力和这个本事做成此事。 他的本意想来也不坏,多半是想助刘备借此养望。 中原之地历来门户观念极重,大姓豪族之间各自联姻早已是常见之事。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非是至魏晋南北朝才如此,汉时已有端疑。 门当户对,只有四字,却是传承了千百年。 不是没有贫家子娶得富家女,只是莫说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这般落到最后夫妻反目的境地,即便是能走到婚嫁这一步的也已然极少。 有情之人,若不低头认命,那多半便是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结局。 即便是当世人杰,出身世家,婚姻之事也由不得自家做主。 就像是后来出了荀彧和陈群等人的颍川。姻亲关系之复杂,那日听卢节提起,听的刘备差点又犯了头疼的毛病。 世家之间多有勾连,尤其是一地之间,莫不沾亲带故。 贫寒子弟想要从中探出头来,自然是千难万难。 寒门贵子,万中无一。 除非是沽名养望,名传天下,或许还有些机会。 刘备还好些,至少还顶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 虽然在世家大族之中依旧是不值一晒,可到底也算是占住了大义之名。 卢节想的也不差,刘备想要走上仕途一道,必然是要养望的。 只是如今他最急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能从何处多弄些钱财。 如今高顺正在河内征兵,若是不出差错,多半就是日后的陷阵营了。 书上所载,陷阵营虽然人数不多,可却是铠甲斗具皆精练齐整,总不能在吕布手中是全甲,到了他这里连甲胄都佩不上? 再者,如今朝政混乱,党锢未解,沽名养望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一旦惹怒了朝中的宦官,反倒是白白送掉了性命。 不然此行之前他早就走一趟汝南了,即便是绑,也要从许劭那里要来一个大仁大义刘玄德的评语。 ------------------------------------- 刘备一边想着一边迈步出门。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汉时对商人也多有苛责,如穿衣不能纹绣采等。 只是无论朝廷如何限制,商人终究是最易发家致富的路子,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他曾思索多日。 最能收拢钱财的行当自然盐与铁。可惜早已被朝廷收归官营,民间虽也可私营,可终究不能也不敢做大。 刘备叹了口气,果然这世上最赚钱的行当,皆在汉律之上。 关羽已然牵着马等在门口。 今日他们二人便是要去雒阳附近转一转,为自家将要开张的酒舍寻个好去处。 如今公孙瓒和卢节情好日密,整日里带着刘整和那些山上的士子混在一起。公孙瓒虽然对听经辩难无甚兴趣,可对在士人之中邀名却是有兴趣的很。 他的努力自然也是卓有成效,如今山上士子常常将他与腹有锦绣的刘玄德并列。 提及两人之时,总是会加上一句,不想边地还有如此人物。 关羽策马在前开路,转头问道:“大哥心中可曾有了候选之处?” “自然是有的。”刘备点了点头,“昨日我已有考量,暂时定下了两处。” “首选是巩县。天下富户,多在北方中原之地,而巩县四通八达,是自东入雒阳的必经之地。中原之人自此路过,带上些在中原之地不曾喝过的北地酒水,是寻常之事。到时咱们的酒水定然卖的不差。” “大哥说的有理。”关羽倒是附和的点了点头,“外出游历,带些不常见之物回去倒是人之常情。这几日羽也看中了几样雒阳附近的特产,想要买回去赠给翼德,只是囊中羞涩。” 刘备气笑道:“所以打算从我这里借些钱财,买了东西去还翼德的人情?” 关羽却是板着脸摇了摇头,“有拿有还方为借,可羽只拿不还,自然算不上借。” 刘备点了点头,“回去之后,钱财你自去阿整那去取。只是云长啊,你今日这笑话,着实是不好笑。” 刘备快马加鞭,心中想着,这赚钱的大计拖延不得了。 ------------------------------------- 巩县离缑氏山不远,在雒阳之东,也算的上是雒阳的咽喉要道。 此时关羽和刘备已然入城,正策马走在县城之中。 刘备左右顾望,将路上的行人打量了一遍,口中称奇,“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寻常,即便是街上黔首,竟也带着些傲气与富贵之气。” 关羽冷笑一声,“天子脚下,京邑之地,不曾苦战连年,不曾忍饥挨饿,便是遇到些灾殃,也有雒阳支援。骄纵一些,反倒是寻常事了。” “云长慎言,莫要让人觉的咱们这些边地武夫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刘备笑道,“天子脚下嘛,如此确也是正常。人嘛,常恨自家出生就被分作了三六九等。可轮到自家之时,却偏偏又觉得自家高人一等。” 关羽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有理,倒是羽浅薄了。难怪如今山上都在传兄长心怀锦绣。” 刘备揉了揉脸颊,“云长我方答应借钱与你,是不是答应的有些早了?” 第四十六章 先破后立,抽刀砍去!(求收藏,求追读) 入门烧香,见庙拜佛。 刘备在涿县的市井之中厮混多年,自然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如今酒水有官营与私营之分。 官营多归用于宫中,私营则多用于贩卖。 能获利者,多是私营。 卖酒水是赚钱的生意,巩县又是个四通八达之地,若说此地没有个地头蛇,他自然是不信的。 “大哥,这就是那几人口中巩县最大的酒舍了。”关羽将刘备手中的马缰接在手中。 两人在城中沿途询问了不少人,得知城中最大的酒舍名为雅驿。 酒舍的主人则是如今巩城的第一豪富之家,程家。 寻常的酒舍都不会太大,只是这处酒舍却是极为不同。 此间酒舍占地极大,门前立着两只石虎,做仰头嘶吼状,倒是颇为威武。 左侧则是立着十几根拴马桩,其中多半已然拴上了马匹。 几个一眼看去就知孔武有力的汉子,在拴马桩前摆了张桌子,桌子上还摆着几壶清水。 此时这些人正左右张望,看似不经意的扫向路过之人。 刘备突然叹了口气。 “大哥为何叹气?” 关羽将马送到拴马桩处,返回后刚好见到刘备叹气,有些不解。 “我是感慨这卖酒果然是个赚钱的好行当。可惜这程家只是做了些门面功夫,若是让我来经营,最少也能获利数倍之多。程家如今所得不过是边边角角,入宝山空手而归,我这是为程家叹息啊。” “大哥真是推己及人。”关羽沉默良久,这才憋出一句话来。 刘备见他敷衍,倒是也不放在心上,他抬脚朝着酒舍里走去。 “二弟,你还不曾明白,做商人就要有做商人的觉悟。能赚的钱,一铢都不能错过。” ------------------------------------- 两人刚入酒舍,就有个中年酒保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看两位面生的很,想来是第一次来咱雅驿酒舍。不知两位想要个什么位置?”中年人笑问道。 “你这酒舍之中还分位置?”关羽好奇道。 在涿县时,他们去酒舍之中饮酒,历来是何处有空缺便在何处落座。 实在无处落座,蹲在酒舍之外的墙角处,排成一排也是常有的事情。 中年人神色却是松了下来,语气也变的有些敷衍,“咱家酒舍可是程家的产业,是巩县之中最大的酒舍,如何能与那些小酒舍相同?” “若是出的起钱,自然可以去楼上单独的雅座。若是出不起钱,那便在楼下随便找个地方落座就是了。你们今日来的还算早些,若是来的再晚个一时半刻的,只怕连楼下的位置也不曾有了。” 关羽见他言语之间颇为傲慢,轻轻挑了挑眉头。 刘备却是不曾给他教训此人的机会,忽然开口道:“我等是缑氏山卢师的学生。我常听卢节卢师兄提起此地,不想今日慕名而来,却是连个饮酒之地都不曾有,看来卢师兄也有言过其实之时的时候啊。” 刘备假做不经意的撩了撩袍子,露出腰间的一块木牌,牌子上刻着个卢字。最上面,还刻着一道云纹。 中年人却是立刻变了脸色,巩县本就临近缑氏山,卢节等人更是常来,他自然认得刘备腰间的牌子,那是唯有被卢植看重的弟子才会有的信物。 “两位既然是卢公的弟子,何不早言?请随我来,虽说如今楼上雅间不多了,可总是能给两位腾出一间来的。”此人一脸谄笑,一改方才的傲慢神色。 关羽面露鄙夷之色,原本心中的些许愤怒却也是消散下去。 他关云长何等人物,如何能与这般趋炎附势的小人计较。 刘备却是神色不变,顾笑道:“请在前引路。” 此人见刘备两人不曾追究他方才的轻慢,心中大喜过望。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代管酒舍之人,在酒舍这一亩三分地里他作威作福,自然不会有事。可有些人一旦他招惹了,那捏死他未必会比捏死一只蚊子困难多少。 两人随着此人走上二楼。 中年人为他们寻了一处雅间,里面只有一个酒客,此时多半已然喝的大醉了,正趴在桌上打着呼噜。 “这就给二位上我们这里最好的酒水,二位且稍待片刻。”中年人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刘备给关羽倒了一碗清水,“云长何必动怒,不值得的。” “羽只是看不惯这些人。”关羽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犹然余怒未消,“今日大哥有卢师弟子的身份在身,故而此人前倨而后恭。可若咱们是寻常平民,多半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你关云长何尝是忍气吞声之人?若是你能忍,就不会逃难江湖了。”刘备再给他碗中倒满清水。 “云长嫉恶如仇,只是以后遇事还是要多多思量。此人前倨而后恭,固然可恶。可云长难道想要拔剑杀人不成?若不杀人,怒有何用?”刘备笑道。 关羽一愣,显然不曾想到刘备会有此问,“不曾想过。” “这就是了。”刘备继续道,“除恶不尽,徒劳无益。这种人总是会有的。” “手中有剑,杀心自起。稍有权力,便要自行其意,欺压不如自己之人。于上欺瞒,于下恣意。欺善怕恶,习以为常。” 刘备自顾自的喝了口清水,“可云长啊,偏偏这世上,这等人最多。一代之后,更有一代。” “你关云长嫉恶如仇,勇力冠绝天下,可为万人敌。可我纵然给你十年,给你百年,哪怕给你千年。” “你杀的尽吗?” 关羽默然无语,世道不该如此,可已然如此。 良久之后,他问道:“那兄长以为当如何?” 刘备笑道:“云长熟读春秋,如何不知书上经义?纵览青史,书上只有一个道理。世道污浊,想要活的长久,那便自戳双目,与世同流。” 关羽沉声道:“羽以为不当如此。” 刘备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是书上的道理,可不是你我兄弟的道理。道理在书上,而你我在书外。” 他笑道:“世道不公,那便乱刀砍去。先破规矩,再立规矩!” 第四十七章 此生沉溺书酒色(求收藏,求追读) “说的好。这世上能把书读明白的人不多了。如今那些坐拥大名的读书人,不少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原本趴坐在一旁桌子上打着呼噜的酒客,突然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向刘备他们这桌。 只是人还不曾到,一身的酒气却是已然先到。 他倒也不客气,直接在刘备对面落座,端起关羽身前的清水一口而尽。 “真是渴死了,我那桌的清水早就被我喝尽了。没法子,方才只能以酒解酒,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些。”此人一边自顾自的饮水,一边解释道。 关羽的脸上抽了抽,他向来傲上而不忍下,可眼前之人虽是穿着一身儒生长衫,却是皱皱巴巴,似是多日不曾洗过了。加上此人言行怪异,倒是让他一时之间分不清此人到底是何等人了。 关羽道:“你方才为何不让店家再给你上些清水?” “要他上清水我还要大声呼喊,哪里有直接以酒解酒来的痛快?” 此人白了关羽一眼,似乎在他看来这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关羽吐了口气,此人果然不是常人。 刘备却是笑着向此人介绍了自己关羽的名讳,随后道:“不知君之姓名?” 那人喝光了清水,双手一撑,朝后一仰,“若是旁人问我,我自不答。可你方才那番言论不差,可知我姓名。说出吾名,吓汝一跳。” “吾名张芝,字伯英。” 没有他预料之中的赞叹,对面的刘备二人一脸茫然。 中年人怒道:“你等莫非不曾听闻我姓名?” 两人依旧一脸茫然。 张芝吐了口气,“我父是凉州张奂。” “原来是张公之子。”刘备露出一脸恍然之色,“张君何不早言。” 听闻刘备此言,张芝更怒,“你等可是读书人?士人之中谁人不知我张伯英?” “我等是幽州武夫,来到雒阳却是不久。”刘备倒是实话实言。 张芝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原来是边地之人,那想来你们也是不习书法了?难怪不知我之名。” “张君善书法?”刘备目光一亮。 “旁的不敢说,若是论书法,我这手草书最少也是天下前十之列。”张芝倒是毫不谦虚。 “张君想来是今日喝多了些。张公我等是佩服的。只是张公向来以知兵著称,不曾听闻有家传的书法。”刘备目光流转。 雅间之中本就备有笔墨,张芝起身来到笔墨之前,竟是自怀中掏出一支毛笔,此毛笔的样式却又与市集之上常见的不同。 “既不信我,那便写几个字与你看看。”张芝落笔于布帛之上。 刘备起身凑上前去,见此人落笔如龙,笔势连绵不断,劲骨丰肌,竟是一气呵成。 他虽然不曾习过草书,可也知当世之草书书写之时常有中断,而此人之草书,一笔而成,即便偶有不连,却是上下牵引,有所勾连。 若是修习书法的读书人,见了此字只怕是要惊为天人,可他刘玄德到底没读过多少书,所以憋了半响,也只是说了两个字。 “好字。” 此时张芝已然收笔,桌上文字已成,张芝就要将布帛收入怀中。 按这里的惯例,这布帛张芝可自行带走。 不想刘备却是先他一步,将布帛收入手中。 “张君倒是写得一笔好字。”刘备笑道,“刚好备这几日想要学学书法,倒是可以以张君之字为描摹之本。张君名家之子,想来必会割爱。” 张芝一笑,面色古怪,“刘君可知我一字千金也难求?” “原本不知,如今却是知道了。张君与我一见如故,初次见面便以如此厚礼相赠,备实汗颜。” 张芝不说此话还好,说了此话,刘备更是将本是拿在手中的布帛塞进了怀里。 张芝失笑道:“刘君却是无赖。那副字送你便是了。” 两人重新返回落座,此时他们的酒水也被送了上来。 刘备亲手给张芝倒满酒水,“张君这书法不知是如何练的?如此写法,备确实不曾见过。” 涿县之中刘严也曾收藏有几幅书法,据说都是当世名家所书,只是与张芝的字相比起来,却是宛如稚童提笔。 张芝喝了口酒,双目越发明亮,看来他方才所说的以酒解酒倒也不是完全虚言的无稽之谈。 “自小时我父就在家中池塘边上为我兄弟二人打造了石桌石凳,以帛为纸,先练写而后漂洗,池水尽墨而此字方成。” 他戏谑的看了刘备一眼,“刘君如今欲要学书年纪是大了些,不过芝倒是可以亲自教君学书。” “方才备不过是说笑罢了,边境武人,不是学书的材料。”刘备摸了摸鼻子,“倒是我有一三弟,自小便喜书法,若是他日后来了雒阳,还希望张君能在书法上指点他一二。” “既是刘君三弟,指点之事倒是好说。”张芝笑道,“只是芝对书法一事颇为严苛,激愤之时,只怕会忍不住动手。” 关羽在一旁,神色古怪。 刘备笑道:“到时张君只管放心管教,备绝不插手。” “只是张君,你我今日不过初见,张君似乎对我二人过分亲近了些。” 方才那副字自然是张芝故意所赠,他们今日不过是初次相见,张芝这礼确实是重了些。 张芝笑道:“我与汝南袁术算是好友,前几日听说了你们在缑氏山的事情。觉的你们倒是颇有些意思,不想今日就碰到了。加上方才你那番话也颇对我的胃口,一副字倒是算不得什么。” 刘备点了点头,倒是不曾怀疑张芝所言,此人行为怪诞,与袁术那个路中悍鬼是好友倒是没什么奇怪之处。 他只是好奇,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为何会有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长子。 张芝见他神色,忽然笑道:“刘君可是奇怪为何凉州三明的张公会有我这般的长子?” 刘备自然是摇头否认。 张芝却是笑了笑,将酒坛中最后一口酒灌入口中。 “刘君,这也是我为何要赠你那副字的缘由,如此世道,你有抽刀澄清时弊之志。” “芝不如你,唯能独善其身,沉溺于书与酒了。” 第四十八章 谁识英雄是白身?(4k,二合一,求收藏,求追读) 巩县第一富户是城西的程家。 程家素来有巩县第一豪富之称,县中之人常称之为程半县,以言其富贵。 程家是贩酒的起家,当年程家家主走南闯北,闯荡塞外,几经生死。做下了许多即便是如今之人看来也可称为传奇的大事,这才在巩县置办下了这偌大的家业。 程家原本有二子,长子为人谦厚多智,自小便爱读书。次子为人精明狡黠,浪荡乡里,声名远远不如长子。 长子自小就被程家家主看做继承程家家业的不二人选,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前些年司隶之地疫病横行,程家长子外出救灾之时不幸染了疫病。 彼时染疫病之人而能存活者,十不存一。 程家虽然富贵,可也未能救回他的一条性命。 程家家主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余生了一场大病,便将家中之事都交给了次子打点。 次子姓程名典,如今不过二十余岁,做起生意倒也是一把好手。 自打他接手程家以来,程家的家业确是大了不少。 只是这程家少主做生意的路子却是与老家主不同。 当年程家的老家主当家做主之时,能赚钱的生意宁愿少赚上一些,也要带上县中其他人一起。 那些年程家赚的钱虽然不如如今,可名声却是不差的。 而等到程家传到了程典手中,他做起生意来恨不得将所有的好处都吃干抹净。自家手中有还不够,恨不得将别人碗中的也抢来才好。 故而县中之人在暗处也称程典为路中狼,喻其贪而无厌。 ------------------------------------- 前日刘备二人和张芝喝过了酒,今日就来拜访程家,此时两人正在去往程家的路上。 关羽轻声道:“大哥,从昨日咱们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如今这个程家家主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此去只怕是与虎谋皮。” “咱们倒是想要与虎谋皮。”刘备笑道,“只怕人家未必会给咱们机会。” 刘备继续道:“咱们开设酒舍本就是权宜之举,又不是真的要以此谋生。再者说虽然商人如今被人们视为贱业,可如何经商?从何处着手?打点哪里的关系?走哪条商路?都是要费心思量的事情。” “远不是我有好酒,买间铺子,开间酒舍就能赚的盆满锅满。若是如此想,多半咱们兄弟的家底都会亏的一文不剩。” “咱们兄弟本就不能把心思放在此事上,所以交托给旁人,咱们隐于幕后其实才最妥当。程家卖酒多年,一切都是现成之物。且不说这程家家主为人如何,最少从昨日打探的消息来看,此人倒是颇讲信誉。所以他今日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那一切事情都好谈。” 关羽点了点头,“大哥深思熟虑,这生意确不是好做的。当日羽在涿县之时也曾困惑于此事。按理说我当日的绿豆也算不得差。可卖起来却远远比不得附近的朱二。” “云长啊。”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性子做不得生意的,便是与人谈判也是不合适。一旦压不住性子,来上一个单刀赴会。到时候好好的一场谈判。只怕就要成了鸿门宴了。” 关羽扯了扯嘴角,“大哥说笑了,羽不是那种人。” ------------------------------------- 汉末,骤然而起的豪富之家往往占地极广,田联阡陌而建宅其上,一处宅院就像是后世的一处堡垒。平日里既可用于居住,有流寇来袭之时也可用于拒而守之。 刘备两人此时已然来到了程家门外。 两人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程家,院墙高耸,墙后是林立的箭楼。倒是无负这巩县第一豪富之名。 刘备上前敲门,半响之后,才有一个看门之人自门内而出,一边走着,一边打着哈欠。 “何事叩门?”那人打量了刘备二人几眼,见他们衣着寻常,撇了撇嘴,“莫非你等二人是没有回家时的盘缠不成?若是如此,那就在此稍等,我去给你们拿些银钱。” 这是程家老庄主当年定下的规矩,若是有过路的落魄之人寻上门来,他程家便要相助一二,最少要给足过路的盘缠。 这些年程家光是这一笔钱财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少家主掌家之后更是对此事多有不满。 只是将庄中之事交给少庄主之后就万事都不曾再管的老庄主却是对此事尤其上心,所以少庄主虽然不满,却是也不敢造次。 他倒是觉得此事不差,毕竟他能从中捞不少油水。一份银钱,他留下多数,剩下一些将那些人随便打发走就是了。 本就是白给他们的银钱,要是嫌少,敢在此处撒泼打滚,那就少不得被他一顿好打。 刘备笑道:“我等今日是来寻少庄主谈个买卖。” “寻少庄主谈买卖?” 汉子一愣,又自上到下打量了二人一番。除去那身寻常衣衫,那言语的大耳之人相貌倒是不差,红脸汉子也是颇为英武。只是他们竟然说来找自家少庄主谈买卖?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 只是汉子倒也不好随意开口嘲讽,毕竟有的大人物就是喜欢装作寻常人在各地乱窜,名曰暗中寻访。他之前的守门人可是吃过不少苦头。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是雒阳城中的世家子?” 刘备知他意思,笑道:“不是。” 汉子的声量提高几分,“那莫非是出门游历的官宦子弟?” “不是。” “莫非你等是出身豪富之家,今日只是换衣夜行?” “皆不是。” 他伸出一手,问道:“可懂规矩?” 刘备摇了摇头,“不懂。” 汉子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喝道:“既然皆不是,那还不速速离去,以为我家少庄主是你这等人想见就能见的人不成?还与我家少庄主谈生意?自行离去,莫要脏了乃公的手。尔等这种人,乃公之前打走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刘备只是笑了笑,伸手拦下了已然要上前的关羽。 门口的汉子见状越发放下心来,也越发得意,若是此人真要是个人物,如何能忍的住如此羞辱? 不想下一刻刘备却是一个前掠,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扯了下去。 刘备撸起袖子,转头对关羽笑道:“云长安心,此等人物无须你出手,刚好最近大哥心中苦闷。” ------------------------------------- 程家内院之中,程典正在逐条查验这几日的账目。遇到稍有些出入之处便要微微皱眉,开口仔细询问一番。 几个程家酒舍的管事之人站在一旁,屏气凝神,不敢随意开口。只有少庄主问上一句之时,才敢开口言语。 程家自然不是只有一个酒舍,而前日刘备他们所去的是其中最大一个。 程典之后站着一个老人,此人是当年随着老庄主走南闯北的程家老人了。 程家的宅子可分为新宅与旧宅,这新宅是程典当家之后所新建,富丽奢华,听说讲究了什么风水布局,反正讲究的很。 旧宅则是老家主当年当家之时所建,比起新宅自然是显的要小上和陈旧不少。 如今老家主就住在旧宅之中,离此不远,却是极少过问程家的事情了。 老人当初原本是想随着老家主一起隐居到旧宅去的,只是被少庄主留了下来。 说是自家年轻资历浅,怕是压不住家中的老人,要留下他镇住场面。 老庄主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反对。 程典是老人看着长起来的,其实他心中也清楚,自家这个少庄主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哪里需要留下他来震慑那些老人? 留下他,不过是给老家主吃颗定心丸罢了。 少庄主却是聪明过头了些,一家父子,还要耍这些手段。 老人看了眼那些如坐针毡的酒舍管事们,心中叹了口气,当年老庄主对待手下之人都是亲如兄弟,到了少庄主这里更像是变成了双方的一场生意。 老人也说不出两者之间谁更好些,只是他觉得少庄主少了些人气,大概是他也如老庄主一般都老了吧。 老庄主有如此的继任之人,许是程家的幸事,却是老庄主的不幸。 此时程典转头看了他一眼,“季伯可是觉的我方才说的有何不妥之处?” “少庄主说的自然不差。”姓李名季的老人笑道,“这些年还不曾见少庄主有过错处。” 程典听到老人说起少庄主时皱了皱眉,只是很快被他遮掩下去。 “近来家中的事情繁多,季伯若有闲暇可帮我去旧宅中去看看阿父。阿父如今年岁大了,身边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老人,想来还是有些不太方便。”程典淡淡道。 李季点了点头,“是。” 一旁的酒舍管事们都是满头汗水,不敢言语。 “家主,出事了。” 一个庄中的护卫急匆匆的从门外闯了进来。 程典喝了一声,“放肆,此处可是你喧哗之地?我不是时常和你们说起,每逢大事要有静气。要做好事情,便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可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出了何事?” 那人却是一脸焦急,“少庄主,是外面有人闹事。” “有人闹事赶走就是了。”程典低头看向手中的账册,“你们都是县中的豪勇之人,我每月付给你们的工钱也不算少了,难道连这种小事也要我亲自过问不成?” 闯入的护卫期期艾艾,在程典的积威之下,竟是一时之间不敢言语。 他倒不是真的怕程典,而是程典给他们的工钱确实不少,而想要在巩县之中寻这样一份好差事其实并不容易。 出门在外,说的好听,县中之人都要叫他们一声县中豪侠,可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那些人多半是怕他们手中的刀剑罢了。 做个豪侠,饮酒吃肉之时确是痛快的很。可回到家中,家中也是有妻子儿女要养的。 人嘛,年岁大了,总要向富贵低头。 “不必惊恐,将事情说出来就是了,少庄主方才只是心急了些。”李季笑道,“你们平日的辛苦少庄主都看在眼中,不会责怪你们的。” 此时此刻,也只有李季这个老人才敢“倚老卖老”。 “是。”汉子稳了稳心神,只是想到方才在门外见到之事,他的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情。 “方才门外有两人前来拜访少庄主,说是要和少庄主谈笔买卖。门房许三见他门穿的寻常,刁难了那两人几句。那两人倒是也不曾反驳,我等原本不曾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些没胆子,想来寻事的浑人。” 汉子语调一变,“不想其中一人竟是直接动手,将许三拖出宅子,捆到了树上。兄弟们本想出手教训他们,不想在那人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红脸汉子突然出手。” “今日当值的十几个兄弟,竟是连那红脸汉子的身边都不曾近得,便被那汉子给放倒了。” 汉子声音小了下去,“那个将许三捆到树上的还在门外叫嚣,要少庄主出去见他。” “混账!”程典怒而起身,一脚踹倒身前的桌案,“十几人对一人你们都不能胜,那我要你们有何用?如今是要我出去见他们,若是他们想要我程家的家财,想要我的性命,是不是只要进来取走就行了!” 一时之间屋中静了下来,屋中之人都不敢再出声言语。 “如今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少庄主还是应当先去见见门外的那两人。”李季出声道。 程典转头看了他一眼,转怒为笑,“李伯说的对,要先解决事情。还有一事,阿父那边我自会安排其他人前去看望,无须李伯费心了。” ------------------------------------- 程府之外,程家的护卫躺了一地。 关羽抱着肩膀,独自傲然而立。 门房许三被绑在树上,正在大声哀嚎。 刘备手中拿着一节柳枝,不时在他身上抽打几下。 此时他有些累了,将柳条换了只手,揉了揉有些发麻的个胳膊。 “嚎什么嚎?今日只是让你长个教训,说不定日后能救你一命。” 他转头看向正从宅子里出来的程典等人,笑道:“天下英雄豪杰遍地,只是谁识英雄是白身?” 第四十九章 天下熙攘,为利来往!(4k,二合一,求收藏,求追读) 程家新宅之外,程典正打量着此时院门处的光景,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宅子里的护卫都是他当初一个个亲自挑选,无一不是县中数一数二的豪侠。 在被他收拢入程家之前,都是些能持刀带剑,横行乡里的人物,多少也算是有些本事的。 街边的恶犬哪怕被人收服成了家犬,收敛了些许爪牙,可恶犬始终是恶犬,绝非常人所能敌对。 他看了眼门外中央正抱着肩膀而立的红脸汉子,昂藏身躯,神精气足,确是威风凛凛。 只凭一人之力就能将他手下这些人压制,想来是他家中圈养的恶犬遇到了真正的猛虎。 他又看向靠在树旁,手中拿着柳枝,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家的大耳之人。 “少庄主救我。这大耳贼恁的凶狠。小的受些委屈倒算不得什么,只是今日他在此处大闹,分明是看不起程家。少庄主要替小人做主啊。”本来已然求饶的许三忽然开始哭诉起来。 “啪啪。” 几声闷响,刘备手中的柳条再次落到他身上,隔着衣服在他身上打出几条青红色的鞭痕。 程典再不掩饰心中的怒意,沉声道:“听说二位是来寻我谈买卖之事。程某无知,不知哪家的买卖是这般谈的?未见其主,先伤其奴!这是自何处学来的拜访之道!莫非是想以武力胁迫不成?” “程君说的有理。”刘备扔掉手中柳条,笑道:“备无意冒犯,只是教他一个莫要狗眼看人低的老道理。不然此人若是继续如此骄横,只怕早晚有一日会给程君惹上祸患,程君以为可是如此?” 程典强压着火气,“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多谢二位了。” “如此倒也不必,我们兄弟向来是施恩不图报,程君将恩情记在心中就是了。无须言谢。”刘备板着脸道。 程典看了此时极为凄惨的许三一眼,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个奇怪笑容,“在此处待客算不得规矩。两位既敢闹事,必然是胆大包天之人,还请进宅详谈。只是不知两位可有这个胆量?” 刘备将手在被绑住的看门人的衣服上擦了擦,“如何不敢?程君宅中即便再是凶险,还能凶险的过昔年的鸿门宴不成?备乃汉室之后,若是不敢入门,岂不是弱了高祖的名头。” “原来是汉室子弟,难怪如此跋扈。”程典低声念叨了一句。 刘备是汉室之后倒是让他有些惊讶,只是汉室之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刘氏大封天下,流散在各地的刘氏子弟多不可数,此人自称汉室之后,谁知是真是假?即便是真,这个汉室宗亲的名头其实他也不惧。 程典转身朝着宅中走去,“若是刘君有胆量,那便随我进来就是。” 刘备看了关羽一眼,关羽点了点头。 两人踏上台阶,迈步而入。 此时被绑在树上的许三这才敢开口,朝着停留在外的护卫大喊起来,“快把我放下来,这大耳贼真是心狠手黑。方才若不是他出手偷袭,不讲武德,莫说他们两人,就算是再来十个八个的,我也不惧。” 刘备方才出手极有分寸,他如今的样子看似凄惨,其实不过都是些皮外伤,绝无性命之忧。 这许三来历不明,却是极得程典信任,一来就占据了守门人这个差事。 守门人是个肥差,尤其是程家这种高门大户,平日里不知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置。 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个门房也算是外人想要来拜访程家的第一层门户。 若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他自然不敢随意拿捏。可那些小门小户之人,想要见上程典一面,自然是免不得要奉承巴结,用金钱开道。 只是不知为何,一向眼中揉不得沙子,对这种事从不隐忍的少庄主对此人却是一反常态,任由此人作威作福。 被人阿谀奉承的多了,许三难免有些骄纵起来,所以他在程家的名声也算不上好,对那些护卫动辄打骂。平日里更是不曾少收那些拜访之人的贿赂。 也因如此,此时留在宅外之人见他中气十足,都是冷眼旁观,却是无人出手相助。 ------------------------------------- 议事厅里,众人已然落座。 程典落座主位,李季站在他身后。 刘备坐在左首,关羽在他身后昂然而立。 厅中只有他们四人,其他程家人都被程典留在了外面。 程典此时却是已然神色如常,再无方才在宅外的暴怒之色。 他笑道:“刘君远来是客,可先尝尝桌上的茶水。这茶水是以茶团泡制,在咱们北方之地可不常见,当初也是我花了大价钱才从一个蜀地的商人那里买下了一些。平日待客之时我可不舍得轻易取出。” 刘备端起桌上的木碗饮了一口,茶团倒确是茶团,只是茶水入口苦且涩,远远比不得后世的茶水。 “听闻刘君此来是要来寻我谈买卖?不知刘君手中有何物?我程家虽然算不上高门大户,可寻常之物也入不得我这双眼。” 程典切入主题,“而且刘君在门外大闹一场,想来不只是因为激愤所为吧?”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程君慧眼,方才自然是基于义愤,也是为了能早些见到程君。程家巩县豪富,想来拜访程君之人只怕多如过江之鲤,若是不闹上一番,如何能在今日便见到程君?” “再者,想要与程家谈买卖,自然也是要先让程君看看我等的手段。若是互不相知,何谈买卖?不过激愤倒也是真,不教训那许三一顿,备心中实在不平。” 程典笑道:“刘君倒也是诚实之人,只是肆意行事,未必能做好一个生意人。” ------------------------------------- 屋中,程典尝过了刘备等人带来的女儿红。 他喝了口茶水,冲淡口中的酒气。 “确是好酒,单论滋味其实与我程家的酒水也只在伯仲之间。不过此酒性烈,于中原之地不多见,想来在这司隶之中是不愁卖的。这个买卖我倒是能接下。”他伸出一根手指,“只是我要九成。” 刘备笑道:“程君的吃相莫不是太难看了些?生意一事,要双方皆能得利才有的谈。若是只有一方得利,纵然能够暂时赚些银钱,到头来只怕也算不上一个良商。” 程典也是笑道:“刘君前来寻我谈买卖,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程家的身家人脉而已。我程家出人出力,自然也该多得一些。摆在眼前的利益舍而不取,在程某看来也算不得良商。” 刘备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笑道:“那在程君看来,如何才是一个良商?” “商人者,伤人也。钱有两面,伤尽古今人品。” 程典不急不缓,轻声道,“商人眼中无荣辱,唯有一个利字。失一毛而有利于天下,吾不为也。世上良商,当轻人肥己,行剥削之事。纵有仁义之举,也当有利可图。不为无用之功。” 关羽忽然道:“如此说来,程君以为商人只为图财?可青史之上,还是记载有不少豪商与义商。掷财为国,毁家舍业,为人敬仰。可见自古至今,商人非只为利,亦有大义之人。” 屋中煮茶的炉上水已沸腾,水气腾空,咕咕作响。 “关君既言史书,想来也是读书之人。”程典一笑,“关君,程某敢问一句,那些青史之上的豪商与义商,可缺钱财。” 关羽竟是被他问的一愣,沉默片刻,“想来是不缺的。” 青史之上那些大商人,动辄出资扶助一国,自然是不缺钱财的。 程典点了点头,笑道:“是了,做商人做到那种田地,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自然是不缺钱财的。” 他将手中茶碗放在木桌上,轻轻转着,“既然已然不缺钱财了,那他们还有何所求?自然是留名青史。历来读书人都看不起商人,商人若是想要留名青史,该如何?” 刘备轻声道:“自然是扬名于天下。” “不错,既然赚够了钱财,无须挂念身前事,那自然便要想着身后事。”程典笑道,“若是有数不尽的钱财在手,谁还不想旁人提起自家之时,喊一声善人?” “若是日后我有钱财无数。”他古怪一笑,“只怕也是要说上一句,某自来不爱财,钱财于我如粪土。” 刘备摸了摸鼻子,这话却是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将桌上已然凉了的茶水端起饮了一口,入口虽然依旧苦涩,可味道却是比之前好上了不少。 “如程君所言,备确实不是个好商人。”他笑道,“只是咱们这桩生意,莫非是真的谈不成了?” 李季在程典身后欲言又止,在他看来其实这是笔好买卖,若是老家主当家做主之时必然会应承下来。 只是他也知道,自家少主必然不会听劝。自他当家掌权以来,已然拒绝了不少像这二人一般上门谈买卖之人。 有人低头,有人离去。 刘备自然不是会低头之人,他含笑望着程典,“程君半点不让?” 程典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先带刘君在我程家转转,刘君便知我的答案了。” 刘备起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 程家新宅,可分前中后三处院落。 中间的院落里,房舍相连,门上坠着铜锁。 程典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其中一间。 他带着刘备步入其中,屋中堆满了粮食,倒不是什么珍奇食材,多是寻常平民日常食用之物,分门别类,排列有序。 刘备自穿越以来还不曾见过这般多的粮食,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晃神。 程典见状笑道;“刘君以为我程家之粮食颇富足乎?” “即便遇到灾年也足以支应了。”刘备点头道。 “这院中的屋中装的都是这些。”程典继续道,“既可支应灾年,也可用做酿酒。却也算不得什么。既然看过了此处,咱们便可去看下一处。” 他又带着刘备二人来到后院,开锁入屋。 屋中除了金玉之物,便是满箱的五铢钱。 “刘君,我家资财,可称富户乎?”程典言语之时颇有些自傲。 当年老家主当家做主之时其实程家并无这么多资财,如今这屋中的大半资财都是自他当家做主之日慢慢积攒下来的。 刘备笑道:“备还不曾见过这么多钱财,程家巩县首富之名,名不虚传。” 程典带着两人走出屋子,几人站在后院之中。 清风吹拂,似是站在这院中都会沾染上几分富贵气。 程典笑道:“刘君可知我为何要带你们游览我程家?” “备猜的到。程君不过是想让备明白一事而已。程家富贵,即便是这笔生意做不成,程家最多也不过是损失些钱财罢了,对程家来说甚至算不得九牛一毛。” 程典点了点头,“刘君是聪明人,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人嫌弃钱多。只是能多赚一些,总还是要多赚一些的。刘君不答应,不过也是以为我将价钱压的太低了。” “只是刘君啊,你我若是联手,你这酒水买卖还能占得一成收益。对你这空手之人来讲,已然算不得少了。可你若是不肯与我联手,那在这司隶之地,只怕你无论如何都卖不出一坛酒水。” 刘备侧过头,看向这个一脸云淡风轻的年轻人,“程家不过是商贾人家,朝廷向来约束甚严,即便家中巨富,想来也不至于能在这司隶之地一手遮天才是。” “单凭我程家自然不能。”程典还是笑道,“我知刘君是卢公高徒,只是刘君也当知道,自古商与官,历来不分家。” “我程家能在巩县走到这一步,若是我说不曾有官家的关系,刘君想来必然是不信的。” 刘备点了点头,“想的到。只是不知程君的关系在朝中何处?” “告诉刘君也无妨。”程典倒是也不遮掩,“程某没什么本事,程家在朝中也无关系,只有一些资财而已。交联不上那些朝中两袖清风的大员,只能靠钱财打动宫内之人。”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程君真是做的一手好生意。” 第五十章 忠义千古(求收藏,求追读) 刘备二人从程家走出之时,许三还被捆在树上。 门外只有他独自一人,此刻正在不断大声哀嚎,嗓音已然有些嘶哑。 二人已进去了半日,门外竟是无人给他松绑。 刘备走上前去,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柳枝,在许三眼前晃了晃。 “你在程家的人缘真是差的很,这小半日都过去了,竟是无人为你解围?看来日后你还是要多多反思才是。” “都是小人的过错,小人有眼不识英雄,还请郎君饶我一命。小人日后必然痛改前非。”许三说此话之时倒是声情并茂,泪如雨下。 他此时如何还不明白?这两人方才敢孤身入程家,又能安稳的走出来,必然不是什么寻常之人。 多半身后有什么方才不曾言明的身份。 程家的少庄主,可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 想到此处,此人眼底生出些许怨恨。 方才若是这两人早早的言明身份,他也不会冒犯他们。 更不会惹来这一顿毒打! 此人向来是个奸滑之人,倒是很快又将心中的恨意压了下去。 只是他神情变化虽快,却依旧都落入刘备眼中。 刘备觉得此人做个门房着实是有些可惜了,“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按理说你今日冲撞我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你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宽厚之人。” “这是自然,郎君仁义,一望而知。郎君今日放过小人,小人日后必会多做善事,拿出家财,修桥补路,绝不作恶。”许三信誓旦旦,以为刘备会将他放下来。 不想刘备却是转头对关羽顾笑道:“云长,我往日里常对你说,你这般宁折不弯的人其实并不可怕。遇到事情会做如何选择,其实半点也不难猜。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伸手指向许三,“而这般能屈能伸的好人物,才最是可怕。临阵屈膝,不问荣辱。日后报复起来,更会不择手段。你这般忠直之人,最怕的便是这种背后插刀之人。” 刘备望向许三,“你演的不差,可惜我从来都不信这一套说辞。今日你我的怨仇你大可记在心上。日后有了机会,尽管落进下石。” “郎君说笑了,小人岂敢记恨?今日郎君也不过是教小人学个教训。日后小人绝不敢再这般跋扈了。” 许三面色微白,刘备此言正是他心中所想,只是他自然不会承认。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如今这个世道,做好人要聪明,做恶人更要聪明,如此才能活的长久。如你这般的恶人,只是自以为聪明,其实满腹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反倒是会死的更早一些。” 刘备用力挥了挥手中的柳条,再次抽打在许三身上,这次用的气力不小,竟是直接打破了许三的衣衫,在他身上留下了几道深红的鞭痕。 许三痛的大吼了几声,“你莫要欺人太甚。可知我是谁的人?” 刘备笑道:“你是谁的人?难道不是程家的人?” 许三气势一顿,“我自然是程家的人。我虽只是程家的看门之人,可也是程家人,你今日欺我,我家少庄主自会为我报仇。” 许三原本想说什么,只是半途又忍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旁的身份,方才真是吓了我一跳。” 刘备将手中的柳条扔掉,拍了拍手,盯着许三,目光幽幽,“我等你寻仇。” 说完这番言语之后,他转身带着关羽离去。 ------------------------------------- 今日天色已晚,两人并未直接返回缑氏山,而是在巩县之中寻了一处驿舍住了下来。 入夜,两人于院中纳凉。 凉风习习,襟怀大开。 关羽想起今日之事,忽然问道:“大哥,那个看门人莫非还有什么旁的身份?” 刘备笑道:“云长,那程家少主不是已然与咱们说过了?自然我最初也只是推测,不过一番试探之后,倒是觉得八九不离十。” 关羽一愣,“大哥的意思是那人是宦官之人?” 刘备笑道:“其实程家会和朝中的宦官有勾连倒不是奇怪之事,宦官爱财,天下皆知。程家这么大块肥肉已然就放在他们嘴边,他们没有不咬一口的道理。” “不论是程家先找上的那些宦官,还是那些宦官先找上的程家,如今程家只怕都是骑虎难下了。那个看门之人,多半就是宦官安插在程家的人手。” “这看门之处可是好位置,既可窥探程宅之中,又可见到来访之人,程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此人的眼中。” 关羽点了点头,“不想这其中还有这般门道,倒是羽想的少了。”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你不必多想,有大哥在。你是关云长,是将来注定要纵横天下的万人敌,不可被这些阴诡龌龊之事所牵绊。” “横刀直行,这才是你的路。” “大哥。”关羽一时无言,垂下头去。 自从他杀人之后逃亡到涿县,和张飞二人一直侍立在刘备身侧。 在旁人眼中都是他们在护卫刘备,甚至还会不解,为何他和张飞这般人物会甘心屈居在刘备这个织席贩履之人之下? 只有他和张飞才明白,其实这些年里,是刘备照顾了他和张飞的心境。 世道如此,要保持一颗本心何其艰难? 张飞还好些,毕竟自小衣食不愁。 可他关羽不同。 越是贫寒,便越是骄傲。 后世之人常言他关云长傲上而不忍下,难道真的与他的出身半点也无干系? 出身寒微,故愤世嫉俗。 刘备笑道:“云长无须多想,身后有大哥在,你只管前行就是了。” “总有一日,你的忠义会名扬天下。” 历史 岁月更迭,朝代变换,城头几易大王旗。 后世之人纵论天下名将,多有褒贬。 论及关羽,提及最多之处,却非是他万军之中匹马斩敌的万人敌。也非一身多面,水路皆可挥军纵横的将帅之才。 而是他那宁折不弯的傲骨,誓死不相负的忠义。 他为后世百年千年,树起了一杆忠义的大旗。 第五十一章 彼时少年,今日父子(求收藏,求追读) 程家老宅里,一个一身粗布衣衫的老人正在院子里翻着一块自己亲手开辟出来的菜圃。 绿芽尖尖初露头,上面还挂着些晨间的露水。 若是不明言,只怕无人能想到此人就是如今巩县之中最为富贵之人。 老人姓程名权,正是程家的老家主。 老人将程家交到程典手中之后倒是落了个无事一身轻,整日喝茶饮酒,闲来无事之时侍弄侍自家的菜地。 说来倒也古怪,年轻之时他最是看不起那些埋首田地里的黔首。觉得他们整日埋头在田地里,即便是一年收成再好,也比不得自己出塞做一次买卖的十分之一。 劳而无功,勉强温饱。 彼时年少,心怀凌云志,自然是看不上这些许所得。 只是如今他上了年岁,反倒是喜欢自己侍弄些花草蔬菜。 看着那些绿芽自土中钻出,他的心境似是也年轻了些。 他俯身将地上有些歪倒的青苗扶正,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看向突然而来的李季,笑道:“你今日竟有空闲来见我?莫不是阿典终于容不下你了?要你来这里随我养老?老李,不想你也有这一日。” 李季摇了摇头,“家主说笑了。” 在李季心中,只有程权才是他的家主。 这些程典也心知肚明,所以每次听到李季称呼他为少家主时才会极为反感。 后辈之人,总是想远超前辈的。 李季将今日之事和程权细细说了一遍。 程权笑道:“你很看好此人?” 李季点了点头,“见到此人,我倒是觉得像是见到了许多年前的你。” “如我少年之时一般?那看来确是个厉害人物。”程权笑道,“我这还有些积蓄,你都拿走送予这刘备就是了。” 李季一愣,“你只听我所说便要下注?不去见上这刘备一见?” “你识人的本事,我信的过。”程权走到他身侧,“这么多年风雨同行,我如何不知你的本事。有你在典儿身边我才放心。” 李季轻声道:“其实少庄主也有他的苦处。” “你不必为他遮掩,阿典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 程权笑道,“毕竟我是他老子,知子莫若父。他自小就聪明,只是聪明归聪明,却是小聪明,远远比不得他兄长。若是让他做些小事还好,若是做大事,以他的性子实在太易出错。” “也怪我对他小时溺爱了些,不过一家数子,父母总是爱幺儿嘛。当时我以为有复儿在,自然能稳住程家家业的,典儿只要随心过活就是了。谁能想到复儿突遭厄运。” 程复,正是程权的长子,死于一场疫病之中。 李季轻声道:“在我看来家主却是对少家主太过严苛了些。这些年少家主兢兢业业,做的也不算差了。当年家主在少家主这个年纪,也未必比的过如今的少主。即便是大公子在世,也未必会比少家主做的更好。” “当年随我起家的那些老家伙里,一直都是你最会说话。”程权笑道,“不过到了如今,即便我想听那些老家伙骂我几句,却是都听不到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会想起当年和你们一起在外闯荡的旧事。还记得当年咱们那条街对面住着一个大户人家。那家中有一个年岁和咱们差不多的姑娘。” “那姑娘也算不上漂亮,可当时咱们几个毕竟还年轻嘛,加上出身贫寒,哪里见过这般姑娘,都是对人家姑娘起了心思。” 李季板着脸,反驳道:“那些老家伙们起没起过心思我可不知,最少我是不曾起过心思的。” “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即便是起过心思又如何?”程权瞥了他一眼,“你我如今都是孑然一身,难道还怕回去被你家夫人教训你不成。” 李季咳嗽一声,“老夫清白一世,到头来可不能被你污了清白。” “好好好,就你是个不曾有心思的正人君子。”程权笑骂一句。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决定外出闯荡的前一夜,咱们在一家酒舍里喝醉了酒,我当时偷跑了出去。” 李季点了点头,“自然记得,第二日你就赌咒发誓要出门去闯荡嘛。当时王二还曾问你是不是去和人家小姐表明心意被回绝了,这才发了疯似的要外出去闯荡。” 程权蹲在那块他自己开出来的菜圃旁,像是一个蹲在田间垄头的庄稼汉。 “嘿,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确实是去和人家表明心迹了,当时人家姑娘也答应下来了,只是我却没答应,而是许诺她以后出人头地了再回来娶她。” 李季笑了笑,眸子里也带着些笑意,似是想起当年那些兄弟们当时伤心欲绝的神情。 “自然记得,当时可是让他们伤心的够呛,那晚一个个都是喝的大醉。” 程权捻了把地上的泥土,笑道:“其实我当时这般说不过是为了撑些面子。我当时原本是想去的,只是已然走到门前时却犹豫了下来,最后还是不曾进去。只是这种事,说出来只怕会让你们多喝几坛酒水。” “至于那个姑娘嘛,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当时觉得自家贫寒,配不上这般的好姑娘。” “说来如今也不怕你笑话,当时我站在门外,想到的竟不是她若是不接受我怎么办。而是万一她真的花了眼,看中了我该咋办?都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沽酒是千古美谈。可若是换了我,是万万舍不得我喜欢之人去做这般事的。” 李季感慨一声,“不想你这个老家伙竟然还有这般细腻心思,难怪后来咱们外出闯荡,几经生死,你都叫嚷着不闯出名堂来绝不返乡。当时兄弟们还被你感动了一回,以为你真是心怀大志,没想到这般拼命却全是为了一个姑娘。” 程权笑道:“谁说不是呢。若是我出身富贵之家,少年有为,想来就不是如此了。” “可惜,最终还是错过了啊。” 他感慨道,“也唯有少年之时,才会如此的义无反顾。若是换了如今,再要我如此也是做不到了。成年之人,再难纯粹,一心之中,唯有四字,权衡利弊。” 李季笑道:“所以这世上能陪你走到最后的,往往都是那些少年时真心的故人。” 程权转头看了他一眼,“裨如你我。” “裨如你我。” ………… 程家旧宅里,李季已然离去。 程权弯腰继续去侍弄菜圃中的花草,草木匆匆也,入目皆可爱。 有人先去,有人后至。 今日他这平日里冷清的旧宅之中却是显的格外热闹了几分。 程权再次转身回顾,来人倒是不出他的意料,是那个已经有许久不见的次子。 虽是血脉之亲,他却已然不记得两人多久不曾相见了。 “今日少家主大驾光临,我这个老家伙倒真是荣幸的很。莫非少家主是今日忽然想起了咱们的父子情谊,知道你阿父日后的日子不多了,这才赶来见见最后一面?”程权笑道。 程典却是不以为意。 他这个阿父历来如此,自小到大,他从来不曾在他口中听过一句夸奖的言语。 似乎他所有尖酸刻薄的言语都放在了他这个次子身上,而他所有对子女的夸奖与赞扬,都放在了他那个兄长身上。 “阿父说笑了,儿子来探访父亲岂不是寻常之事?前些日子不曾来,只是生意上的事情繁忙了些,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毕竟如今程家家大业大,再也不是那个只靠着走马塞外,就能养活程家所有人的时候了。整日里事情繁多,处理完毕已然到了深夜。我倒是有些羡慕阿父了,无事一身轻,整日里打点打点菜圃,侍弄侍弄花草,喝茶饮酒,好不快活。” 程权笑道:“有些日子不见,能耐本事不知长了多少,可这嘴皮子却是伶俐了不少。不过想来也是了,你自小就比你兄长会说话,若论口才,咱家倒是你最厉害。” “可阿父从来都以为我不及兄长。当年如此,如今依旧如此,若是兄长不出事,想来阿父是无论无何也不会将这家主之位让我来做的。” 程典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些压在心中这么多年的心里话。这些日子他之所以不来探望程权,就是怕伤了父子之间这些年来小心维持的那份父子之情。 只是在外即便受了再大委屈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程家少主,见到这个向来看不起他的阿父时却是终究忍不住压在心中的委屈。 程权却是转过头去,望向自家那片菜圃。 “你说的不错,若是你兄长还在,我确实不会将程家交给你打理。你兄长温润其内,聪慧藏于木讷之中,即便不能大兴我程家,可也不至于有覆灭宗族之祸。”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程典,“只是你与你兄长不同,你聪明外露,自小县中之人都赞你聪慧,你也以此自诩。只是慧极必伤,你阿父这辈子虽然不曾做成过什么大事,可走南闯北,也算的上是见多识广。见过太多你这般人,小时聪颖,长大之后却是意气用事,灭家亡族。” “你总以为我自小便苛责你,可阿父只是想要你走上正道。对你疏于管教,也是因为有你兄长在。咱们程家称不上大富大贵,可保你一世温饱终究还是能做到的。阿父不期许你能做成什么大事,只是希望你平安过此生。” 这些话程权从来不曾和程典讲过,他也觉得这些话不必和程典讲。 世上父与子大概多半都是如此,明明心中为他千般好,只是话到嘴边,往往便成了呵责与教训。 儿子哪怕是千里归家,心中有万千思念,可与父相见之时,多半也只有一句一路无事。 他们父子之前每次相见总是恶语相向,不欢而散。 只是今日许是先见了李季,勾起些心中的往事,心绪波动,这许多话才脱口而出。 程典蓦然之间转过头去,沉默无声。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转过头来,以袍袖揉了揉通红的双目。 他沉声道:“旁人如此,孩儿未必如此。孩儿知道,阿父让李伯去寻今日来拜访的刘备了。想来是想要资助他了?孩儿只是不明白,阿父连那个刘备都不曾见过,为何就要向此人投出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财?若是将那些钱财给孩儿,孩儿必能让程家更进一步。” 程权看了他一眼,“你自小骄傲,虽是时常混迹市井之间,可曾有一个半个的真兄弟?” “他们都是愚顽之辈,孩儿何必费心与他们结交?”程典不以为意,“与他们交往于孩儿并不益处,孩儿何必白费功夫?” 程权指着那处菜圃,“阿父少年时也曾看不起那些在田地之中整日侍弄庄稼的农夫,可如今却最是钦佩他们。你自小就长在富贵之家,小时不曾经离乱,所以有些事如今还不明白。阿父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 程典听他说的晦涩,沉声道:“说到底阿父只是不信孩儿能让程家更进一步罢了,阿父不信孩儿,孩儿偏偏要做给阿父看看。” 他转身离去,不曾转头回顾。 若是他此时转过头来细细打量,必然能见到这个当年对他满嘴呵斥的严父,早已不知何时白了鬓发,弯了腰杆。 程权对程典的甩袖而去并不恼怒。 他嘴角反倒是带着笑意,望着程典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个臭小子这股顽固劲其实挺像他当年的。 大概前辈之人,总是要这般站在原地,看着后辈之人默默走远的。 ------------------------------------- 巩县刘备二人投宿的驿舍里,刘备正和突然来造访的李季相对而坐。 李季喝着桌上的酒水,重重吐了口气,“刘君考虑的如何?要不要接下我程家的资助?” 刘备双手搭在膝上,今日李季的到访着实是让他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更为奇怪之处是那个不曾与他相见的程家老家主竟然要资助他创办酒舍。 资助对手与自家打擂,即便是他两世为人,竟也是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 刘备笑道:“备有何能,能得程老家主看重?” 李季看着对面的刘备,笑意吟吟,“皆因奇货可居。” 第五十二章 仁者说仁(求收藏,求追读) “奇货可居?”巩县驿舍里,刘备摇头失笑。 他用手扫了扫膝上的尘土,“备虽自视颇高,可李君与老庄主是不是有些太过高看备了?如今我连开一间酒舍都尚要四处求助于人,如何担的起李君的奇货可居四字?” 李季将手中的酒水朝着前方推了推,“刘君莫要嫌弃老夫接下来的言语不好听。” “单凭这酒水自然不够。刘君的酒水不差,只是最多也不过是与我家的酒水在伯仲之间而已。纵然能在此地一时风行,可刘君根基浅薄,牵沿日久,必不是我程家之敌。即便是真的让刘君开成了这家酒舍,早晚也是要垮掉的。” 刘备笑道:“备也有自知之明。程家经营多年,确是不易对付,不过备还有些旁的手段,到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刘君是敞亮人,如此咱们说起话来倒是要简单不少。刘君的酒水生意是个好买卖。经营得当,自然是能赚上不少的。只是我程家家大业大,这些钱财我家庄主还不放在眼中。” “所谓的奇货可居,从来看重的也不是眼前之物的价值,想来刘君也应当明白。高瞻远瞩,才是奇货可居四字的真意。” “刘君是汉室宗亲,又是随着卢公读书之人,早晚是要走上仕途的,想来日后为政一方也不是难事。这个世道,多个朋友总是要比多个敌人要好些的,刘君,你说可对?” 刘备点了点头,笑眯起眼,“如此说来,程老庄主的意思是要我日后若有机会照顾程家一些?” “刘君莫非是以为我程家日后会以此来胁迫刘君做些不想做之事不成?刘君多靠虑了。” “若是旁的生意人或许会如此,可我程家却从来不曾如此。若要赚取银钱,只靠着如今的生意已然足矣。” “这些年我家庄主当家做主之时也曾资助过不少少年有为的年轻人,还从来不曾胁迫他们做过什么他们不愿做之事。” 刘备笑道:“若是如此,那备便有些不解了。程家虽然豪富,可想来也不会平白将家财施舍给旁人,商人商人,岂能无所求?” 李季摩擦着桌上的酒坛,“刘君莫急,所求自然是有的。程家如今虽然富贵,可根基尚浅。远远比不得那些经营多年的世家豪族。偏生程家又富贵,裨如稚子持金行在闹市中。” “如今少庄主虽然与朝中的宦官有所勾连。可宦官之贪婪,天下皆知。与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不知何时就会伤了自家。” “所以我程家要刘君所做之事半点也不难。日后若是我程家遇到灭门之祸,若是刘君有力,还望刘君能够出手相助,护下我家少庄主一命。” 刘备沉默片刻,点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季将身前的酒水喝尽,该说的他都已说完,如今如何选择都在刘备自己。 这些年他们也不是不曾遇到过断然拒绝的年轻人。 读圣贤书,行夫子道,想要寻一个正道直行,不与时同。 只是那些极有才华却又不知变通的年轻人,大多都死在了官场上。 虽是为他们程家省下了不少银钱,可他还是会为那些年轻人可惜。 那些年轻人,不该就那般死于阴诡之下。 “自然是要答应的,哪里有人会将送上门来的钱财放过。”刘备笑道。 李季也是点了点头,“今日见到刘君老夫便有个直觉。正如当初初次见到我家家主,我便知他非常人。刘君,你日后会走的很远的。” 刘备拿起手中的酒坛和老人碰了碰,“那就借李老吉言。” ------------------------------------- 李季告辞离去,刘备在驿舍院中自饮自酌。 夜色沉沉,整处院落似是沉浸在一片轻薄的浓雾之中。 关羽从外而入,不曾言语,只是默然站到刘备身后。 刘备这才收回心神。 他将今日李季到访之事告知关羽。 关羽开口道:“如此说来开酒舍的钱财倒是不必发愁了。只是不能和程家联手,咱们只怕要另外寻找开设酒家之处了。” 刘备摇了摇头,“来巩县之时我便和你说过,其实当时我已然做好了不能将酒舍开在巩县的打算。” 他突然话锋一转,“云长,我要你打探的消息可曾打听清楚了。” 关羽点了点头,“已然打听清楚了,那许三回去后便开始暗中招徕这些年在县中拉拢的游侠无赖,聚在他家中,想来是要来向咱们寻仇。” 起身伸了个懒腰,刘备只是笑了笑,“那就是了,如今你当知道我为何不急着返回缑氏山中了。” 他们留在此地,正是为了除掉此人。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此句自然也可倒思之。 身边仇敌,纵然是个小人物,也莫要轻易放过。 小人出手,最为毒辣。 “既然大哥早就已经准备除掉此人,为何不趁着他还不曾纠集人手时动手?如今要对付此人虽然也算不得难事,可毕竟要多费些手脚。”关羽不解道。 刘备指了指不远处的夜色,“那许三就像是一盏烛火,身侧群蝇飞舞。咱们要除掉许三容易,覆手之间就可熄灭他那微弱的灯火。只是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蚊蝇该如何?” “这世上从来不曾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刘备指了指关羽,“即便你关云长勇猛无双,可暗处的刀锋,你又受的住几刀?” 日后的孙策,何尝不是因此而死。 关羽若有所思。 刘备继续道:“前几日我已然找人送信回了涿郡,要士仁来雒阳。士仁与你我相交良久。” 刘备忽然神色一变,颇为凝重,“云长,今日我姑且一问,若是日后士仁犯下了杀头的大错,而生杀之权在你,你该当如何?” 关羽一愣,显然不曾想到刘备会如此问。 士仁与他们相伴日久,从来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差错。 关羽沉默片刻,“当严厉呵斥,留其性命。” 刘备不予置评,只是笑问道:“云长,可知何谓仁德?” 他自问自答,“所谓仁德,便是救当救之人,可也要杀当杀之人。对恶人的心慈手软,便是对仁德最大的嘲讽。” 第五十三章 孟德踏步(求收藏,求追读) 巩县,常乐里,天色日暮。 “买定离手,快些下注。老许,你也是个体面人,不过才几十钱,怎像是要了你的命一般。” 一处赌坊之中,赌徒们围拢在一起进行博戏。 一个袒露着臂膀的中年人正在大声呼喝。 此人姓李名望,是这间赌坊的当家人。 此人对面正是那日被刘备捆绑在树上的许三。 刘备当日不曾猜错,这许三本就是宫中宦官蹇硕之叔蹇图的家仆。 当初他被蹇图派到程家来盯着程家的一举一动,其一是为了提防程家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其二是为了查清程家的“底细”。 宦官向来贪如狼,与程家内外勾连虽然能赚上不少,可细水长流对这些宦官来说到底是慢了些。 与其等着程家分红,倒不如先下手为强,随便找个由头,让他破家灭门,将程家的金银都收入到自家手下才是最实在之事。 之所以如今还迟迟未曾动手,不过是因为那程典太过狡诈,让他直到如今还查不清程家的底细。 那程家新宅之中的财富倒是不少,只是谁知此人还有没有私藏?若是落下一笔,只怕蹇图那里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推脱,迟迟不敢让蹇图动手。 而这些年在乡里,他也以手中的钱财拉拢了乡里不少的游侠和无赖之人。 能被他拉拢之人本就是谁给的价高就给谁卖命的亡命徒,今日他身子刚刚好了些,便招合起身边的游侠无赖,准备去寻那个如今还不曾离开巩县的刘备报仇。 只是许三此人素来信命,所以才会在动身之前来赌上一把,若是赢了自然是苍天保佑,他这次前去必然能手刃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刘家子! 程典不敢动此人,可他身后有蹇图,蹇图身后有蹇硕,还惧何人! 只是不想他从来到赌坊已然输了十余盘,身上带来的银钱也只剩下几十钱,如今这些钱只够压下最后一局,他难免有些焦躁起来。 “许老三,你莫非是输不起不成?平日里也是穿的人模狗样的,原来也是个嘴上厉害的银样镴枪头,如此看来你家婆娘还真是个可怜人。”对面袒露着臂膀的李望讥笑道。 许三只是偶尔来赌上一把,所以这李望其实不知他的底细,仗着身在自家地盘,自然无惧。 许三闻言暴怒而起,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木案,抬手就朝着对面的汉子打去,嘴里还不断叫嚷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嘲讽乃公?小五,快去把兄弟们都给我喊进来,今日就拆了他这赌坊。” 原来他招揽的游侠此时都在赌坊之外,身边只带着一个平日里最机灵的亲信游侠。 他身边的矮小汉子闻言立刻从人群之中钻了出去。 这赌坊本就是对面的李望所开,赌坊里也向来少不了看场子的护卫。 许三本就不是什么勇武之人,即便是独自面对对面的中年汉子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此时对方还人多势众。 只是他之前在程家作威作福惯了,加上今日他又不是孤身一人,激愤之下来不及多想,这才贸然出手。 他还不曾扑到对面汉子身前,却是已然被身边赌场里的护卫按倒在地,立刻便迎来了一顿拳脚。 李望走到他身前,狠狠在他背上踩了几脚,“你是谁乃公?俺且问你,你是服还是不服?” 此时许三门外的手下已然随着那个矮小汉子闯了进来。 赌场之中的人见闯入的十余人都是配刀带剑,知道这些人不是易与之辈,立刻转身朝着四面出逃开去。 一时之间,赌坊里之人都是做鸟兽散。 许三被那个矮小汉子小五自地上扶起,吐了口口中的泥土,气急败坏的指着在赌坊之中四处逃窜的众人,“给我打,一个都别放过。” 赌坊之中乱成一团,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才逐渐安静下去。 许三趾高气昂的环顾着那些被打倒在地的护卫,他这些手下都有些武勇,那些赌坊里的护卫自然不是对手。 可惜跑了个李望。 他指了指赌坊之中,“李望这个懦夫。既然他逃了,那就把这里给我砸了。” 他手下这些人本就是只听他命令的亡命之徒,闻言立刻动手,在赌坊之中打砸起来。 不过片刻,一处赌坊已然被他们砸的七零败落。 许三满意的点了点头,带着身边的护卫出门而去。 赌坊毕竟不是正经生意,多在偏远阴蔽之地。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夜色垂降,街上笼暗色,人家起炊烟。 许三带着身后人自赌坊中钻了出来,沿路无行人。 他用力揉了揉才好了几日就又重新变成了青一块紫一块的面颊,倒是一时间迟疑起来。 似乎这几日他诸事都是不顺,今日来赌坊赌博本就是为了能求个好运气,只是不想求运不成,反倒是又和赌坊之中起了龌龊。 所以他如今有些迟疑是否还要去寻刘备等人报仇。 正在他出神之际,名叫小五的矮小汉子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许君,前面那人似乎有些不对。” 许三收回心思,抬眼望去,才见原来路中早已挡着一人。 那人披蓑戴笠,看不出面容。只能看出此人身材矮小,腰间带着一把剑柄处的缠布已然有些破碎的长剑。 许三虽然看出有些不对,可毕竟此时人多势众,而对方孤身一人。虽说前几日他亲眼见了关羽空手连败十余人,可他手下之人,可不是程府那些无能的废物。 所以他此时心中倒是底气十足,加上方才又在赌坊之中吃了瘪,此时正心怀愤怒,他喝了一声,“前方何人,速速给乃公让出道路。” 那人嗓音却是有些沙哑,他缓缓按住剑柄,沉声道:“你这般人,死了倒是也不可惜。” ------------------------------------- 雒阳北部尉治所。 曹操黑衣黑绶,高据案首。 大殿两侧,树着十余根涂着五色的大棒。 曹操转头看向一旁坐的东倒西歪,毫无坐相的袁术。 他轻声笑道:“公路,想来过了今夜,雒阳城中当尽知我曹孟德。” 第五十四章 侠以武犯禁(求收藏,求追读) 巩县的长街之上,许三身侧的护卫已然躺倒了六七人,其他人更是早已在惊慌之下四散了开去。 只是却也怪不得他们。 他们本就是乡间无赖子,是被许三用利益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人多势众,自然可以一拥而上欺凌弱小。可若是形势逆转,攻守互易,自然是兵败如山倒,逃跑之时都要抱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矮小汉子已然将许三逼到了墙角处,手中握着那把比寻常制式长剑要短上不少的佩剑,剑上有血迹缓缓滴落。 一路走来,在地上留下一条猩红长线。 许三一脸惊恐。他直到如今都不明白,自己这个无名无望的小人物几时招惹上了这般人物。 几日之前他虽见识过关羽徒手连败程家护卫十余人,可武夫出手,到底还是以力取胜,正大光明。 加上当时关羽处处留手,所以他虽知道关羽厉害,可对关羽到底有多厉害,其实心中全无半点念头。 故而觉得虽是看着厉害,可他若是带人暗中他偷袭,未必不能要了那个红脸汉子的性命。 只是眼前之人却是不同。此人身法极为轻灵多变,在那些护卫之间游走竟是如同鬼魅,行走于刀剑之中,如闲庭信步一般。 护卫的刀剑根本碰不到此人,而此人偶尔出剑更是直指要害。 出手不多,却是极为精准。好在此人似是还留有余地,对那些护卫只是伤而不杀。 连伤数人之后,出手依旧沉稳。 身侧哀嚎遍地。 此人用手中剑指了指瘫坐在地的许三,“临死之前,可有遗言?” 许三也不是笨人,他一个无名无望的小人物,如何能引来这般人物的刺杀?此时他已明悟,此人多半是冲着他身后的蹇图而来。 只是事到临头,他还是心存侥幸,“不知我与阁下何仇何怨?竟要置我于死地?” 那人嗓音嘶哑,斗笠之下的面目似是笑了笑,“真的不明白?为虎作伥,取死有道。” “若大侠是为蹇图而来,我愿出首。我手中有不少蹇图抢占民田,收受钱财,迫害良人的证据。只要你能饶我一命,这些我都给你。” 剑将临身,许三拼命求着一线生机。 “要对付蹇图根本无须证据,只是要你这条命来让他自投罗网罢了。”那人冷声道。 手中剑已刺向许三,只是许是想让许三死前多受些恐惧,所以他出剑极慢。 本已瘫软在地的许三福至心灵,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死死抓住眼前的长剑,鲜血顺着他的双手缓缓流下。 性命攸关,他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哀求道:“求大侠饶我一命,我家中上有六十岁的老母,下有八岁的孩子。若是没了我,他们日后如何得活?我所言皆是实话。” 蓑衣汉子却是点了点头,“来之前我便仔细查过你的家中,我知你说的都是实话。” 许三眼中露出一抹精光,似是又看了一丝希望。 蓑衣汉子却是话锋一转,沉声道:“只是那又如何?被你迫害之人哪个又不曾有父母妻儿,今日你死在我剑下,也不冤枉。” 他加重手上的力道,长剑自许三身后贯体而出。 片刻之后,许三抓着剑锋的双手缓缓无力垂下。 ------------------------------------- 稍远处,那些四处逃散开去,本以为逃得性命的游侠无赖们,不曾逃出多远,却是又碰到了另外一人。 同样身材矮小,却是不曾披蓑戴笠,此人腰间佩着的是一柄环首刀。 这人见了他们也不过多言语,直接挥刀朝着他们劈砍而来。 此人杀法凌厉,大开大合,与之前那人却又是有所不同。手起刀落,半点也不迟疑。 这些逃散而来的游侠早已被方才那个用剑的汉子吓破了胆子,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反抗? 只是想来此人一早就抱着要将他们杀干净的心思,出手之间半点也不留情,不过几个眨眼,手中环首刀起落,竟是已然将这些人斩杀殆尽。 此时横尸一地,只剩下那个叫小五的许三亲信。 小五跌坐在地,颤声道:“乐大哥,别误伤了自己人。” 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和他谈笑风生的乐大哥,杀起人来竟是这般凶悍。 矮小汉子姓乐名进字文谦。 乐进瞥了他一眼,“莫要耽搁,速去做曹北部交代你的事情。万不可出差错,不然你的下场与他们相同。” 乐进用袍子下摆擦拭着刀上的血迹。 “曹北部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若是做成了,必然有你的一场富贵。” 小五自然是曹操埋在许三身边的棋子,当日蹇球身死的消息传来,他便已然早早准备着今日。 “是,是,我必尽力。” 小五爬起身,跌跌撞撞的朝着雒阳的方向跑去。 乐进走向那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沿途之上顺手给那些正在地上哀嚎的许三护卫们补上几刀。 斩尽杀绝。 戴斗笠之人正是当日在缑氏山上和刘备比试剑术的史阿。 史阿收剑入鞘,看向对面的乐进,“此事杀掉许三即可,何必赶尽杀绝?” 乐进也是打量着史阿,冷声道:“曹北部给进的命令便是斩尽杀绝,绝不可留下后患。史君,你为王师弟子,既为剑客,不该如此心慈手软才是。” 史阿厉声道:“剑客手中有剑,却不该如此用。” 乐进却是忽然笑道,“可史君你还不是来了?” “阿此来只是为了对付宦官,非是为了私人恩怨。”史阿沉声道,“本为剑客,但求侠义,不求富贵。” 乐进笑道:“那我便不同了,此行只为求富贵。” 史阿冷哼一声,转身而去,不久就消失在暮色里。 乐进朝着史阿的背影笑了笑,也是转身离去。 史阿自来寻他的侠义,他自来去他的富贵。 两人离开,刘备二人这才从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转出。 他们此来,自然也是为了对付许三。 只是不想不曾动手,倒是看了一场颇有意思的大戏。 刘备摸了摸鼻子,笑道:“云长,这事说不定还与咱们有些干系。” 第五十五章 儒以文乱法(一)(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蹇家。 家主蹇图正跪坐在后宅的密室之中。 富贵人家,多在家中设有密室,暗道。 或为逃亡之用,或藏财富,或藏些不可为人知的隐秘事。 蹇家的密室不大,四面施以黄幔,层层叠叠,如道德高僧开坛做法时用以遮掩的重重帷幔。 密室中央架着一个木坛,坛上供着一尊金色小佛。 泥胎金身,手捏与愿印,低眉垂首。 佛前是一尊青铜香炉,上面燃着几注刚刚被蹇图点起的清香。 烟雾缭绕,随风前行,笼着前面的佛像,让座上金佛越发出尘缥缈起来。 蹇家家主蹇图如今四十余岁,身形富态,细眼长髯。 此时口中絮絮不止,似是在念一篇极为晦涩的佛经。 这尊金佛是他花了大价钱自白马寺中请回来的。 当年白马自西而来,明帝造佛寺以纪之,定名白马寺。 自此佛教在中原之地多有传播,而白马寺更是被佛教之人视为祖庭之一。 据寺中的僧人所言,这金佛是由寺内高僧开过光的,颇具佛性。 若是供奉于家中,日夜于佛前虔诚祷告,必能保佑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他还记得离开寺庙之时,那和尚低头垂首,口喧佛号,言语了句,“我佛可渡有缘之人。” 其实所谓神佛蹇图都是不太信的。 毕竟雒阳城外死人无数,死于困饿,死于兵戈,死于疫病。那些人中难道就不曾有佛家的有缘之人?既然佛祖慈悲,为何不渡? 他花钱财迎回这尊佛陀,说到底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他们蹇家本非根基深厚的豪阀富户,能有如今,全靠着如今蹇硕在宫中受宠。 可天心难测,说不定哪一日蹇硕失了陛下的恩宠,他们蹇家就要重新被打回到泥沼里。 他是苦日子里出来的,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是过的如履薄冰,颇为低调。 只是权力在手,他也忍不住会从那些平民手中抢钱抢地,可抢来之后却是又不敢花销,只是将银钱存放在家中,还为此起了一座新宅。 他那个独子蹇球却是与他不同,自小不曾吃过苦。虽是在雒阳城中不敢造次,可在外面却是张扬跋扈的很。他几次相劝都不曾有用,这次更是死在了野王。 听蹇硕说是与河内的司马家有关,野王令还假意惺惺的上了书,陛下过问了几句,只是袁家出面做保,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蹇图对这个独子的死其实谈不上多伤心,他如今年富力强,即便是再生一子也算不上晚。 只是他却从这件事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似乎有人在对他蹇家撒下一张大网。 这几日他总是会莫名的心中发慌,总觉的会有大事发生。 “家主,马五来了。”有蹇图的心腹在门外叩门道。 蹇图看了眼架上的佛像,站起身来,推门而出。 架上的佛像依旧是低眉垂首,冷眼俯视,无悲无喜。 …… “许三不曾来?”密室外,蹇图皱着眉头。 来叫门的是蹇图的心腹蹇洪,是他蹇家族人,不然也不会让他知道这个密室所在。 蹇洪低声道:“不曾,马五是独自来的,而且身上沾着不少血迹,看样子来时颇为慌急。” “带他到正堂来见我。记得,在正堂的屏风后面安排些护卫。”蹇图点了点头。 “家主的意思是,这马五是刺客?” “不管他是不是刺客,防备一手总是不差的,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是。”蹇洪退了出去。 蹇图返身回到自家屋中,取上一把长剑挂在腰间。 …… 蹇家正堂里,蹇图据案高坐,扫视着堂下的马五。 马五瘫坐在地,衣上血迹斑斑点点,极为醒目。 此时蹇图已然听马五说过了事情经过,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马五垂着头,头发披散,遮挡着面目。 良久之后,蹇图开口道:“如此说来,许三已然死了?” 马五颤声道:“小人不知,当时那人实在太过厉害,剑法之凌厉是小人平生仅见,不过眨眼之间我等就被杀散了。小人也是一番力战,这才拼死逃了出来。” “真的是拼死才逃了出来?不是一见事情不对就抛下了故主?背主之人,还敢来见我,求死不成?”蹇图带着些冷意的笑道。 马五微微抬头,透过遮在眼前的凌乱长发,见蹇图正磨砂着腰间的佩剑。 堂中烛火摇曳,随着屋外吹来的微风左右摇晃,明灭不定。 马五咬牙道:“生死当前,许君的性命再金贵,也不如小人的命金贵。既然逃得性命,小人自然也想求一场富贵。” 堂中沉默,一时之间,只有屋外呜咽的风声。 “有趣。”蹇图蓦然大笑,“我最欣赏你这种说实话实说之人。” 他忽又收敛起笑意,“你以为这些人对付许三是为了何事?” 马五沉声道:“在小人看来,这些人的目地只怕绝不止许君,多半是意在家主。” 蹇图抬手轻轻叩着桌前的木案,笑道:“在我?匹夫之见。别说他许三不值得,即便是我也不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他们的目光所及,只怕还是在宫中。” “有我那个侄子在宫中,即便我做下再大的事情也能无事,可若是宫中出了事情,那我蹇家必然是难以保全。” 他站起身来,沉吟良久,“蹇洪,给我备车,我要入宫。” 马五闻言颤声道:“家主,此时夜色已深,雒阳素有宵禁之令,此时不可前去。再者,此时城门已闭,还是等到明日吧。” 蹇图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一笑,“如今新任雒阳北部尉也是宦家出身,他这种出身必然不见容于那些自诩名门正道的读书人,唯有与我们这些宦家互为唇齿。” “至于城门已闭之事无须你担心,我自有法子。” 蹇图又打量了马五一眼,意味深长的笑道:“你随我同去,我看你人才难得,今夜就带你见见世面。” 马五闻言身子一抖,低头道:“家主恩德,小人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我可不敢奢求你的粉身碎骨,就做你的真小人好了。” 蹇图大笑着出门而去。 马五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满目阴冷。 第五十六章 儒以文乱法(二)(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北部尉治所,正堂。 曹操正襟坐于堂中,随手翻看着桌上摊开的竹简。 上面记载的都是这几日的公事。 与他今夜要做的大事相比起来,竹简上的事,倒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了。 只是曹操依旧看的仔细,半点也不曾疏忽。 “孟德,你还真将这雒阳北部尉当个什么显要官职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何可看?咱们是要做大事的人,你的目光要长远些。” “消磨在这些小事上,白白浪费功夫。莫要忘了,当年陈公曾有言,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一旁喝着蜜水的袁术东倒西歪,全无坐相。 雒阳北部尉算不得什么显赫官职,尤其是在雒阳这个勋贵豪族遍地走的天子脚下。 如此小官,自然更入不得他这个袁氏名门的眼中。 他不出仕则已,若是出仕就要做大事。 曹操笑道:“欲扫天下何事一屋?在操看来,却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事尚且不做,如何能做大事?公路,你就是出身太好了些,才会看不起这些小事。可若是这些小事都做不成,如何能做大事?” “嘿,孟德你是在说笑不成?我袁家门生故吏遍天下,登高一呼,赢从无数。想要寻何等人才寻不到,如何要自家处理这些繁琐的小事?” 袁术将手中的蜜水放下,显然不曾将曹操的言语放在心上。 曹操笑道:“四世三公的名头确是不差,可你这个性子若是不改改,只怕你日后就要被本初远远甩在身后了。本初对有志之士历来是屈节下交,这才有了天下楷模之称。” 袁术怒而起身,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我不如本初?真是天大的笑话。孟德,莫要以为你我是好友,我便总能忍让你。我声望不如本初,只不过是我一直在忍让他罢了。” “公路何必动怒?”曹操知他性子,也不着恼,“你与本初同族兄弟,正该携手匡扶时弊才是。何必定要争个长短。” “孟德说的有理,公路确是太任性了些,袁家公门,天下所望,还是当以天下大事为重。” 有人自门外而入。 曹操与袁术寻声看去,来人正是他们口中提及的袁绍。 袁绍身着一身粗麻长衣,只是依旧掩不住自小在袁家养成的贵气,加上仪表非凡,姿容俊朗,倒是不负他天下楷模之称。 袁术见了袁绍,悄悄撇了撇嘴,他虽与袁绍不对付,可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落了袁绍的面子。 曹操也是颇为惊讶。 袁绍自打入了雒阳一直都在袁家隐居养望,招纳豪杰,阴养死士,几乎足不出户。 不想今日竟然会出现在此地。 只是曹操终归是曹操,他收敛起心神,笑道:“不想今日天下楷模竟也会来,倒是让操受宠若惊啊。” 袁绍扯了扯嘴角,“阿瞒莫要拉扯了,你的性子我如何不知?真是瞒着我做的好大事。” 曹操起身,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双腿,“看来本初已然知道我要做之事了。非是不愿告诉你,只是你如今在雒阳养望,不适合掺和此事。” 将双手拢在袖中的袁绍轻声道,“孟德想的不差,倒是要多谢孟德为我考虑了。此事我确是不宜露面,我此来只为告知孟德一事,只管放手施为,我和袁家自会站在你身后。” 曹操眯了眯眼,笑道:“那便多谢本初了。” 袁绍也是展颜而笑,“为国除贼,不分彼此。” …… 去往宫中的必经之路上,曹操带着手下的差役们守在路口。 此时这些差役尚且一脸瞌睡未醒,不知这个新任的北部尉是发了什么疯,要大半夜的把他们召集起来守在这路口。 他们这些人在官衙之中厮混的日子都不短,头上的官员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他们这些衙中的差役却是稳如泰山。 新任之官,最难对付的不是那些地方上明目张胆的恶人,反倒是他们这些熟稔官衙之中规矩的小吏。 若是碰上一个没有背景和手段的官员,说不定还要受他们的摆布。 若不是如今这个新任的北部尉听说是大家出身,他们早就让他知道知道这官场的艰险了。 曹操环顾了他们一眼,如何不知他们所想? 他曹孟德也是个自小就不讲规矩的浪荡子,可不是个窝在宅院之中死读书的书呆子。 只是他也懒得和他们计较,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他也没心思和这些人攀扯这些。今夜之后,这些人也就该知道他的厉害了。 …… 远处,一架马车正缓缓而来,车轮碾压着地上的石砖,带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蹇洪在马车左侧驾车,马五坐在右侧。 马车里,蹇图双手搭在膝上,正在闭目养神。 他如今倒是好奇的很,到底是何人想要对付他蹇家? 思来想去,最有嫌疑的是司马家和袁家。 蹇球之事他已然不和他们计较了,他们竟还想置他于死地。 这些读书人啊。 马车却是越走越慢,最后竟是直接停了下来。 蹇图皱眉道:“阿洪,为何停下?” 他久入宫中,自然熟知宫中道路,此处应当离着宫中还远。 蹇洪却是低声道:“家主,只怕有些麻烦了。” 蹇图起身,掀起车前帘幕。 一队人一字排开,为首之人他也曾见过。 如今的雒阳北部尉,曹操。 蹇图稳了稳了心神,走下马车,蹇洪与马五侍立在他身后。 他望向对面严阵以待的曹操等人,笑道:“夜已深沉,曹北部不回去休歇,为何在此?” 曹操笑道:“城中夜禁,常有不遵王命之人,操带人巡守,不想竟会遇到蹇公,说来倒是缘分。” “既是公事,那图便不打扰了,这就回去便是。”蹇图笑着拱了拱手,便要招呼蹇洪二人调转马头返回府去。 “蹇公既然来了,哪里有如此轻易离开的道理?”曹操忽然笑道。 蹇图猛然转身,嗔目按剑,“如此说来,曹北部是欲治图之罪?” 曹操点了点头,“纵天子犯法,亦须与民同罪,何况蹇公乎!” 第五十七章 儒以文乱法(三)(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的长街上,蹇图按剑而立。 事到如今,他依旧不曾想明白。曹操身为宦官之后,对付他们蹇家有何好处? 士人骄横,他们正该同仇敌忾才是。 可无论他明不明白,可最少也知道了如今想要对付他蹇家的人中,必然也有曹操一个。 曹操挑了挑眉头,笑道:“蹇公,你欲抗法不成?” “曹孟德!你能坐上这个北部尉之职,宫中宦官念在你是宦官之后,也不曾少替你出口美言。不然就凭司马防的举荐,如何能让你坐上这个位置?”蹇图厉声喝道,只是他忽然醒悟过来。 他忽然大笑起来,“是了,原来如此。你对付我蹇家莫非是要和司马家邀功不成?你是想投入到那些士族之中?给人家做狗?” “宦官之后,竟也有了你这般人物。” 曹操神色不变,依旧一脸平静,“蹇公说笑了,操只是以法行事,法不避上,刑不避权贵,如此而已。” 他神色一厉,“蹇公还是束手就擒的好,不然只怕棍棒无眼。” “束手就擒,莫非你还敢动手不成?”蹇图轻蔑一笑,手中剑出鞘,指点着曹操身后之人,“我是小黄门蹇硕叔父,就凭你身后这些人,哪个敢上前与我动手!” “不怕日后抄家灭族的,只管上前!” 他声色俱厉,这些年颐指气使养成的威严倒是颇为唬人。 曹操却是不以为意,转头回顾,“谁人帮我擒拿此人?” 身后衙中佐吏差役皆是无人言语。 久在雒阳,谁人不知宦官之威? 纵然天下名士如陈蕃都是死于宦官之手,何况是他们这些小人物。 曹操点了点头,“是了,你们都畏惧蹇硕如虎,只因有你们这些人,吏治才会如此。” 曹操随手指向一人,“你来?” 被他指着之人立刻跪倒,连连叩头。 “那你来?” 他连指数人,皆是一般举动。 曹操叹了口气,“今夜过后,你们自行请辞吧。” 跪地的众人连声道谢。 若是寻常之时要他们请辞,少不得要费曹操一番手段。 双方之间说不得还要有什么龌龊,只是此时他们却是千恩万谢。 曹操吐了口气,“文谦,何在?” 身后有矮小汉子越众而出。 曹操指了指蹇图,朗声道:“今雒阳北部尉曹操,遇蹇图违宵禁之令,拒不受捕,今当以法令惩之。” 蹇洪抽刀拦在蹇图身前,厉声道:“有我在此,我看谁敢上前!” 乐进看向曹操,“当杀耶?当缚耶?” 曹操沉声道:“有碍执法者,杀无赦。” 乐进抽刀在手,迈步朝着蹇洪走去。 蹇洪当初本就是蹇图从族中提拔而起,看中的就是他的一身好武艺。 “你既寻死,我便送你上路。”蹇洪一刀砍向乐进胸口,下手半点不留情。 乐进却不避让,竟是迎着刀锋,反手握刀,径直一个闪身撞入蹇洪怀中。 一招而已,刀尖自蹇洪身后透出。 蹇洪闷哼一声,后仰倒地。 直到临死之时,他都不曾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疯子。 稍有不慎,这就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乐进走向蹇图。 此时蹇图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养尊处优多年,他已然许多年不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了。 见满身是血的乐进走来,他竟是动弹不得。 乐进几步上前,抢下他手中的佩剑,将他一脚踢倒在地。 “曹北部,当如何?”乐进问道。 到了这步田地,蹇图已然再也顾不得身份与体面,大叫道:“曹阿瞒,你若动我,我侄子必不会放过你。你本宦官后代,即便是用我蹇家作投名状,那些士人也容你不得。” 曹操看了眼身后差役手中的五色棒。 他冷声道:“杖毙。” …… 稍远处,随同而来的袁氏兄弟并肩而立。 “孟德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袁术看着远处的曹操,啧啧称奇,言语之间倒是颇为羡慕。 袁绍转头看了他一眼,“羡慕?” 袁术点了点头,“自然羡慕,威风的很啊。” “既然羡慕,那便好好努力。莫要整日游手好闲,与那些游侠厮混在一起。你是我袁氏名门,不可被曹操这个宦官子弟比下去。” 袁术咧了咧嘴,“我不要被他比下去?莫非你就不能被他比下去。” “我与你不同。”袁绍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意气风发的曹操。 “有我在一日,便能压的住他一日。” …… 第二日,雒阳,宫中。 蹇硕脚步匆匆,闯入偏殿之中。 “陛下,你可要为奴才做主啊。” 蹇硕人还未至,哭声先至。 正坐在殿中,随手写着辞赋的刘宏闻言皱了皱眉头。 刚来的才思,就这般被这狗东西打断了。 只是他对宦官向来宽仁,倒是也不曾发作,只是看向眼前的蹇硕,淡淡道:“何事如此慌张?蹇球的事不是已然交给野王令去探查了吗?莫非你还要逼朕立刻给你揪出凶手来不成?” “奴婢不敢。”蹇硕身材高大,此时跪坐在地,肩膀耸动,哭喊道,“昨日那雒阳北部尉曹操,以夜行之名将奴婢的叔父蹇图杖毙了。奴婢叔父历来是个遵纪守法的本分人,如何会做出这等事?必是那曹操与我叔父有怨,这才假托公事之名,杀了我叔父,还请陛下做主。” 刘宏笑了笑,“遵纪守法?这些话你自己信不信?” 蹇硕猛然抬头,“陛下,奴婢……” “不要以为我不知你们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事。那些党人的上书之上,有几件是冤枉了你们!” 刘宏站起身来,他身形单薄,可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中高居案首,竟是让人不敢逼视。 “只不过你们的小打小闹朕不在乎。说到底你们才是朕的双手,而那些党人想要的,是朕的权力。你不会有事,只要牢牢记住谁是你的主人,记住是谁给了你富贵。” 刘宏淡淡道:“有朕在,你便无事。这座天下,终归是姓刘的,更是朕的。” 蹇硕不敢再多言,只得叩头拜谢,“谢陛下。” 历史 《英雄记》:操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 第五十八章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城外,缑氏山中。 卢植已然外出访友,卢节正在讲堂之中为刘备等人讲解经义。 刘整兴致盎然,刘备却是一脸无精打采。 如今未到魏晋之时,经义之中倒是尚有颇多人文之辩。 提点论述之时,也可涉及时政。远非后来魏晋之时清谈玄虚可比。 卢节讲论经义之时,多以如今宦官作比。将如今天下之纷乱,皆归咎于宦官误国。 觉得他们这些读书人虽有经世之才,却是感时不遇,不得世用。说到伤心处,还要留下几滴泪来。 刘备虽不伤心,可也还是陪着他们落了几次泪。 每到此时,他总会想起曹孟德那句言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还能哭死那些国贼不成。” 即便通读经义,辩难无双,可嘴中舌利,终究不如手中刀利! 自然,这些他也只敢腹诽两句,是决然不敢说出口的。 他转头朝着左侧打量了一眼,空空如也。 公孙瓒今日果然又逃课了。 刘备无奈的摇了摇头,自打来了缑氏山,他就不曾见过公孙瓒来修习过几次经义。 之前卢节还会随口问上一句,如今却是只当不曾看到他身边这个空位了。 半个时辰之后,堂上课散。 卢节却是叫住了已然起身准备离去的刘备。 “玄德,如今是我代课,伯珪来不来自然是无所谓的事,我也能为他遮掩。可若是等到我阿父回来,伯珪依旧如此,只怕是要出事情的。”卢节有些无奈道。 卢植对治经一事极为严苛。他虽是文武双全,可更看重的还是读书人的身份,当初更是为校书之事几次请辞。 卢节对此也是颇为无奈。 若是没有当初袁术之事,以他的性子早就要找上门去呵斥公孙瓒了。 只是如今两人的关系不差,所以他也只能寻到刘备,希望与他关系不差的刘备能去好好开解开解公孙瓒。 刘备点了点头,“升之的心意备心领了,我知你也是为伯珪好,今日我便去寻伯珪谈上一谈。” …… 他和刘整出得门来,返回几人的住处。 公孙瓒不在院中,关羽正在院中举着石盘打熬气力。 刘备将各个屋中都找了一遍,不见公孙瓒。 “云长,你今日可曾见到伯珪?” 关羽放下手中的石磨,长出了口气,“伯珪早上便骑马出门了,说是在院中沉闷的很,要去山上转转。” 刘备点了点头,去后院牵了马,要去山上寻公孙瓒。 只是临出门时他又看了眼关羽手中的石磨一眼,心里想着该去寻一个好铁匠了。 …… 刘备沿山寻去,见公孙瓒正驱马在山顶的平地处策马狂奔,漫无目的,只是来回奔跑而已。 不远处就是饮鹤池,水气酝酿,冉冉而起。 天水一线,静谧如画中。 “伯珪。”刘备策马来到公孙瓒身前。 公孙瓒本是正在出神,此时听闻刘备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 他勒住缰绳,挤出一个笑脸,“阿备,你怎么来了?看来是山上的学堂放课了。” 两人并鞍,沿着饮鹤池缓缓而行。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霞光披洒,倒影于湖面之上。 刘备笑道:“还不是升之担心你总不去学经义,怕卢师回来之后你不好过关。又知道你性子固执,想要我来劝劝你。” “他卢升之管的也太多了些,看来他是皮痒了。”公孙瓒笑骂了一声。 他如今与卢节的关系不差,也知道卢节是好意。 刘备眺望着远处烟霞,“升之也是好意,你虽出身辽西公孙家,可能来与卢师学经,想来对你来说也不是件容易之事。为何不珍惜?” “不容易自然是不容易。”公孙瓒在马上顾笑道,“我原本以为凭我的本事,只要耐下心来,在卢师这里谋得一个卢师弟子的名头,再得到卢师赏识,回去自然能融入士人之中。按部就班的做官,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备点了点头,“你这般想也不差,对你来说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阿备啊,我似乎还是有些高估自己了。” 公孙瓒双脚夹住马背,身子在马背上后仰。 “如今咱们已经到了山上不少日子,我却是连卢师的面都不曾见到几次,更别说得到卢公赏识。阿备,你也知道,如今山上的人,下山之后都是能说一句是卢师之徒的。可这种名号又有何用?我要的是卢师的赏识与提拔。” 刘备沉默片刻,“以卢师的为人,即便赏识你,多半也不会为你举荐的。” “是啊,我就是想明白了此事。”公孙瓒苦笑一声,“卢师是正经的儒家宗师,可我公孙伯珪却不是正经的儒家门生。” “玄德应知,我之志向,从不在中原,而在边陲。” 他看着天边日渐落下去的日头,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阿备,你也知我出身不好。你虽织席贩履,可好歹还有个汉室之后的名头。 “我虽顶着个公孙家的名头,可我阿母出身低微,我少年之时在公孙家中也曾多被欺辱。若不是被侯太守看重,我日后多半是要在幽州参军,然后不知埋在何处。绝不会有今日与你在此谈笑的公孙瓒。” 刘备强笑道:“以你公孙伯珪的本事,总会出头的。如今不过是暂且困厄而已。” “不必宽慰我,这些事情我在来之前早已想的明白,你我这种人想要出头,总是要寻到机会的。你我虽算不上寒门之子,可若要出头,也只有拼命一搏。” “伯珪,你太偏激了些。”刘备沉声道。 只是他也知道,若是不如此偏激,他眼前的也就不会是日后的白马将军公孙瓒了。 公孙瓒摇头失笑,“太过偏激了?许是有些。” 他指着天边落日,笑道:“玄德,你可知我最喜古人哪句言语?” 公孙瓒大笑,“是那吾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纵马快意,死即举大名耳。” 刘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红日已然半隐于红霞之中。 他沉默片刻,最后笑道:“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第五十九章 天下汹汹,君独逆命(4k,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地处天下之中。 昔年光武中兴,迁帝都于洛阳。以五行之说,汉尚火德,故改洛为雒。 以为帝都,百余年矣。 其东扼虎牢,西据崤函,北依邙山,南对伊阙。 东面嵩山,洛、伊、廛、涧四河蜿蜒其间。 河山控戴,形甲天下,虽不如长安之险,却也是不逞多让了。 缑氏山在雒阳之南,今日刘备带着关羽与公孙瓒跑马至此,欲入雒阳。 一来是为了陪公孙瓒散心,二来也是想见识下这座天下名城。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观洛阳城。 不进中原,不为豪雄。 不入雒阳,空进中原。 只是他们还不曾入到雒阳,却是先路过一条河流。 自古山南水北为之阳,雒阳之名也是由此水而来。 河出图,洛出书,河图洛书,星象之极。 多年后,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于此吟诵“翩若惊鸿,矫若惊龙“的心中神女。 更多年后,鹰视狼顾的司仲达言之凿凿,指此水为誓。 这条河名为洛水。 此时日已西倾,山水天光相交映,淡日融沉金。 刘备极目眺去,不见美人。 他轻咳一声,左右环顾,“云长,伯珪,你们可曾见到河上美人?” 关羽是诚实之人,直言道:“不曾见。” 公孙瓒则是一脸了然之色,“哪里有什么美人?想来玄德你的年岁倒是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夜有所思,故日有所感。不过你的年纪嘛,正是年轻气盛之时,有如此心思倒也算是常事。” “伯珪说的有道理。倒是羽一直疏忽了。是我和翼德的不是。”关羽也是附和的点了点头。 “呵,你们。”刘备本想背出一首洛神赋,让他们见识一下腹有锦绣刘玄德心中的锦绣才华。 只是刚要开口,他却发现洛神赋中他原来只会一句翩若惊鸿,矫若惊龙。至于其它的它竟是半点也想不起。 他在心中腹诽了一声,自己真是给穿越者丢人了,竟然连个文抄公都做不好。 “大哥莫要伤心。回去我便传信给翼德,要他在家乡之中好好留意,看看有没有和大哥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只要仔细寻找,总是找的到的,到时候等咱们求学回去,大哥刚好成亲。”关羽一脸严肃道。 刘备笑了笑,“是了,是了,等我的婚事安排上,云长和翼德的婚事也就能提上议程了,我还奇怪云长为何一路上总是提及此事,原来是有这个打算,莫非是云长其实已然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不成?” 关羽脸色涨红,怒道:“大哥莫要胡言。羽不是那种人。” 刘备与公孙瓒对视一眼,相顾大笑。 能让一向恃才傲物,云淡风轻的关云长涨红了脸,可不是什么容易之事。 …… 过洛水浮桥,驰马于开阳门北大街上,其右侧官学,其名太学。 汉之太学初创于武帝,其后多有兴革,至平帝之时,仅校舍便达万区。 至东汉之时,光武帝在雒阳重建太学,有“内外讲堂,诸生横巷。”之盛景。 及到明帝,又建三雍,即灵台,名堂,辟雍三处。明帝亲临行礼,以示尊师重道。 其后党锢祸起,太学也逐渐衰落了下去。 只是终究还是在大汉的读书人心中有不小的地位。 几人牵马走在开阳门北大街上,见那太学门前有不少儒生挤在一起,手中持着竹简与刻刀,写写画画,不时还要相互之间低声言语几句。 有人靠墙而立,有人径直盘坐在地,竟是半点不讲究儒生的斯文体统。 三人看的有趣,牵马凑到近前,原来在太学之前前立着几块石碑。 碑高一丈许,广四尺,其上之文皆以隶书。 刘备几人虽然都是读书不多的武夫,可也能看出碑上所刻的是儒家七经的内容。 小字八分,隶书一体。即便是他们三个这般对文字书画只通了一窍的武夫,也知道刻字之人在书画之上显然极有造诣。 刘备凑近一个儒生,状做不经意道:“这隶书倒是不差,只是比我那兄长的字还是要差上一些。” 那个原本正在聚精会神抄书的儒生闻言立刻转过头来,满脸怒色,大喊一声,“你说蔡公书法不如人!” 一时之间,附近的十几个儒生都向他们看来。 即便有关羽在侧,即便知道这些人加起来也未必能受得住关羽一拳。可被这么多读书人盯着,刘备还是有些心虚,他只能讪讪一笑,“我等初来雒阳,不知刻碑者谁人。” 那儒生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眼,这才缓缓开口,“看你们三人的样子不像是读书人,不知者不怪,倒也苛求你们不得。好叫你们知道,此处石碑是蔡邕蔡公牵头所刻。用以订正六经文字。” “你们虽不是我辈读书人,可难道连蔡公也不知不成?” 刘备点了点头,“原来是蔡公所书,难怪我方才见字体飘逸,不类凡俗。果然是出自大家手笔。” 蔡邕他自然知道,更知道蔡邕那个后来流传千古的女儿,蔡昭姬。 倒不是他存了男女之情的心思,只是胡笳十八拍啊,前世之时,即便是他这个自诩心肠已然足够坚硬之人,听闻此曲之时也是潸然泪下。 一个流落异乡的女子,要有多绝望,才能写下这般词曲? 那儒生听到夸赞蔡邕,原本的怒气平了几分,只是心中还有些不平,忽又道:“既知蔡公之名,你方才又言你那兄长也擅长书法,不知你那兄长是何人。” 儒生自然是打算等刘备说出此人,然后狠狠奚落一番,何等人物,也敢与蔡公做比!更是在书画一道上! 刘备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我拿那兄长姓张名芝,不过他倒是更擅草书。” “原来是张公。”儒生沉静的点了点头,木然转过身去,“张公的草书是极好的,不过他们两人不好相教。” 刘备笑道:“确是如此。” 他转过身去,强忍着笑意,这些读书人还是颇为有趣的嘛。 …… 几人沿城东行,放眼打量着城中风光。 西汉之时,天下城池,长安为最。 只是长安之所以为都城,在其险阻,易守而难攻。 故其作为都城,是以军事为重。 雒阳为天下之中,自光武建都以来,虽险阻不及长安,然繁华过之。 城东有马市,摩肩接踵,叫卖之声不断,倒是热闹的很。 既是马市,自然多是售卖马匹。 刘备三人牵马走在马市之中,心中倒是无甚波澜。 他们毕竟来自幽州,若论马匹,雒阳自然比不得沿边三郡。 此处马匹虽是看着却是被打理的漂亮些,可若是上了战场,大半都会是马上之人的催命符。 公孙瓒对马匹向来素有研究,一边左右观摩,一边摇头叹息,“玄德,这些马匹之中还是有些良马的,只是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些本该纵横千里的良马,却是被这些人养成了只能于游猎之时才可骑乘的寻常家宠,真是暴谴天物。” 刘备知他是又联想到自身,只能无奈一笑,“伯珪莫做泄气之言,也可反过来想,若是良马得遇其主,人与马,共相成就,未必不能名彪青史。” 一旁有人笑道:“这位郎君说的有些意思。诸君尚且如此年轻,正当奋发,何苦做此伤春悲秋之态?” 几人寻声看去,言语之人竟是一个苍髯老者。 老人身侧跟着一个少年人,少年人手中则是牵着一匹身上落着不少淤泥的黑马。 老人笑道:“老夫朱遇,字建平。沛国人,无甚大名。” 刘备皱着眉头打量了此人几眼,却是不记得演义之中有提及此人。 只是他却也不敢轻视此人,之前在巩县碰到的张芝书上也不曾有,可却也是名留青史的风流人物。 “小老儿观几位举止神情,想来是初入雒阳了。”朱遇笑道。 一行三人,只有刘备最善交际,闻言便是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我等确是初入雒阳,不知长者有何见教?” 老人一笑,“见教不敢当,方才只是听闻诸位郎君之言有趣,这才忍不住出声,诸君勿怪。” 刘备笑道:“既长者无事,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刘备觉得此人颇为古怪,准备早些脱身。 “诸君且慢。”老人却是再次出声拦下他们,“小老儿其实自幼学过些相人之术,我观诸君样貌,皆非常人,不知可否让小老儿测上一测?” 三人倒是都不信所谓的神鬼之说,对此人所言的测命之事也有些兴趣,对视一眼后便应承了下来。 那人先来到公孙瓒身前,笑道:“还请郎君伸出一手。” 公孙瓒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伸出一手。 老人先是伸手在公孙瓒的手骨上摸索片刻,接着又抬头仔细打量起他的面相。 老人笑道:“白马,白马,命途多舛。极盛极毁,在君一念。” 公孙瓒一头雾水。 老人却是不再多言,想来是不能过多泄露天机。 刘备诧异的看了此人一眼,只是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当是此人的话术。 老人又来到关羽身前,伸手为关羽摸了摸手相,这次倒是费时颇长,良久之后,却是长叹一声。 “白玉微瑕尚可存,若要无垢,必要毁之。这位郎君,日后行事,还当思虑之。”朱遇又是叹息道。 刘备此时已然死死的盯着走过来的老人。 他忽然一笑,“长者所言皆是虚妄,岂有人能如此简单便推断出旁人命运?” 朱遇笑了笑,“看来郎君是不打算让小老儿看相了,难道郎君就不好奇日后天定的命运如何?” 刘备沉声道:“备向来以为,命非天定,更在人为。” 朱遇笑了笑,“郎君倒有远志,我少年之时也是如此想。” 他声音冷了下来,“只是射向不同方向的箭矢,到得后来,会不会落在同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叫做命运。” 刘备面色阴沉。 朱遇却是一笑,“少年人的雄心壮志,我们这些老人总是要鼓励一二的。刘君,逆命之人,却是不好做的。” 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个牵着黑马的少年,“阿均,将马牵过来。 “是,是。”那个少年人似乎有些口吃,连应了数声。 朱遇从少年手上接过黑马,将缰绳径直递到刘备手中。 “我观郎君马匹羸弱,只怕载不动郎君的志向。我这马虽算不上什么万中无一的神骏,可料来也能载君一程。” 公孙瓒在一旁给刘备打眼色,要刘备将马接过来。他精擅相马,自然看出这匹黑马不是凡品。 刘备不曾立刻接过缰绳,只是笑道:“无功不受禄,备不知长者何所求。” 朱遇笑了笑,“小老儿如今已然这个年纪了,自然无所求,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看看我这相面之术,有朝一日,可会相错人。” “刘玄德,关云长,公孙伯珪。我等你们名扬天下的一日。” 三人都是一惊,直到方才与此人相遇,他们还不曾通报过姓名。 朱遇却是依然将手中的缰绳放入刘备手中,带着身后的少年人抽身而去。 他似是忽然想来一事,转头顾笑道:“对了,那匹马叫做绝影,可日行千里。” 老人一笑,“只是再快的马啊,也快不过天边的飞光。” 三人呆立原地,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之后,刘备才长出了口气,将黑马拉到身前。 此马此时身上虽有不少泥泞,可全身上下竟是全无半点杂色,膘肥体壮,身量高大,远胜刘备之前的旧马。 公孙瓒艳慕道:“玄德真是好运气,这可是匹千里马。” 此时刘备已是收敛好了心神,自家穿越之事都能发生,有个会相面的老人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笑道:“若是伯珪喜欢,你我换了就是了。只是日后你这个白马将军怕是要换成黑马将军了。” 三人对视一眼,相顾大笑。 历史 《异闻录·野逸》:熹平四年,昭武游学于西,遇朱遇于雒阳。朱遇见昭武惊而奇之,赠以名马绝影。 时朱遇谓昭武曰:“天下汹汹,诸人皆顺势而动,独君须逆势而为,君须珍重。” 后帝征战天下,几经险阻,死中求活,果如朱遇所言。 第六十章 路中悍鬼(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城中,刘备几人出了马市,正牵着马在街上随意游荡。 他们此次来雒阳本就是临时起意,此时入了雒阳倒像是乡下人进入县城一般,看着到处都是新奇之物,一时之间反倒是逛花了眼。 过马市入耗门西大街,街上人流往来,富贵之人与贫贱之人皆有。 汉人尚武,平日里寻常平民也有慷慨豪迈色,雒阳此地的平民虽然一眼看去豪迈不及幽州等边境之民,然身上富贵之气过之。 想来是雒阳在天子脚下,安稳富足。 公孙瓒看着街上往来之人,吐了口气,“不来雒阳,如何知道这世上有人生活安稳如此?见到眼前此景,再想想咱们边境之人的苦日子。玄德,余心不平。” 他也知道怨不得这些雒阳平民,只是想到自家幽州之人一年之中打生打死,吃不饱穿不暖,不知多少好儿郎不明不白的就埋骨他乡,他便觉得心中有口气,不吐不快。 关羽这次却是不曾出声。 若是往常,若是旁的事情,他早就出言辩驳公孙瓒了。 只是这次话到嘴边,他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心中不平之人,何止他公孙瓒? 他虽不是幽州本地人,可也随着刘备在涿郡生活了多年。 涿郡已然算是身处少战之地,尚且要一岁数战,少年尚闻战鼓声,那比涿郡更要临近异族的辽西又如何?即便不曾去过,可看如今公孙瓒如今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抵也是能猜的到的。 刘备也是叹了口气,何止汉时如此,历来不都是如此? 他也是长出了口气,“世上哪有什么常乐安稳,总是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的。” 公孙瓒冷声道:“想来有些是值得的,有些却不值得。” 刘备沉默无言。 身后的黑马绝影以蹄踏地,高昂着头颅。 …… 几人又向东行了一段,此时已然远离内城,越是东行,街上之人衣着越发破败,面有菜色。 他们也不是才出家门,诸般事情都不懂的愣头青。 一城之中,越是核心之处越是繁华热闹,越是外城之处,越是衰落破败。 历来如此,皆是如此。 所以欲观一城之好坏,总是要自内到外的。 雒阳的外城自然要比寻常的城中好上不少,只是却也少不了贫困之人。 三人来到中东门东大街上,见有两人正在路旁招徕路边的小乞儿。 此两人一人身材高大,另一人却颇为瘦削。 两人手中拿着些五铢钱,见到有迎上来的乞儿便给上他们一些。 如今五铢钱虽流通性不如当年,可终归比布帛等物更易携带。 三人停步定睛看去,那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们曾在缑氏山中见过。 正是他们初到缑氏山中,那个与卢节坐而辩难之人。 此时那两人已然散完了钱财,转过头来也是见到了刘备几人。 两人朝着刘备几人迎了过来。 高大年轻人笑道:“咱们当日曾见过,只是当时未曾通报姓名,倒是我的失礼了。我名傅燮,字南容,北地灵州人。” 刘备几人也是各自通报姓名。 傅燮又指了指身旁那个消瘦的年轻人,“他是我凉州故人,姓韩名约,字文约。” 公孙瓒抱拳拱手,“莫非傅君是义阳侯之后?” 傅燮一笑,“看来公孙君颇知典故,义阳侯正是先祖。” 刘备几人恍然,原来是北地名门之后。 公孙瓒所言义阳侯,所指自然是昭帝之时的傅介子。 建功西域,前有傅介子,后有班定远。 只是班超声名太盛,才会后来居上,盖过了傅介子。 傅燮为人颇为豪迈,“所谓名门,不过是先人荣光罢了,若是后人不争气,总是要败落下去了。” “这些日子我去拜访升之之时常听他提及几位,他倒是说了几位不少的趣事。” “今日难得相遇,我知附近有处不差的酒舍,想来几位都是初入雒阳,不如今日我做东道主,请诸位痛饮一场如何?”傅燮笑道。 刘备几人自然不好推辞,加上他们来雒阳本就无事,自然也就应承了下来。 几人牵马而行,随着傅燮去那处他口中的酒舍。 一路之上,公孙瓒与傅燮言语之间倒是颇为投契。 刘备却是更在意傅燮身边那个韩约。 按傅燮所言,此人同样出身北地,可看此人的文弱样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出自凉州这种苦寒之地的人物,反倒更像是个儒家的读书人。 一路之上,此人言语极少。 更多之时,只是侧着头,面带笑意的看着与众人笑言的傅燮。 “都让开,都让开。” 有马车自街上横冲直撞而行。 街上之人却似是见怪不怪,纷纷朝着左右避让开去。 刘备几人一阵惊讶。 雒阳名城,天子脚下,谁人敢如此横行?更为奇怪之处,竟是街上这些行人似是见怪不怪? 刘备忍不住道:“傅君,此是何人?敢于天子脚下横行?” 傅燮面色古怪,笑道:“刘君一见便知。” 此时马车已然靠近,刘备几人抬眼看去,这才发现驾车之人锦衣消瘦,却原来是袁术袁公路。 正在驾驭着马车的袁术也见到了几人,对着几人挑了挑眉,却是不曾伫马,扬长而去。 在他走后,身后又有数辆马车呼啸而过。 驾车之人,都是些一身锦衣的年轻人。 傅燮笑道:“这些世家子最喜在这外城之中驾车追逐,过些日子便要来上一次,已然快成了城中惯例了。” 关羽捻着胡须,“如此岂不是会惊扰百姓?此地官衙也不管上一管?” 随即他也醒悟过来,方才那个带头之人,可是四世三公出身的袁公路。 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就算是仅凭袁家在雒阳城中的势力,也无人敢动他。 傅燮笑道:“这些世家子追车嬉闹,总是要比欺男霸女好些的。公路虽爱嬉闹,可倒是不曾做出些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 “再说他们每次跑马过后都会留下一些钱财,对附近之人来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刘备也是笑道:“备知路中悍鬼的名头从何而来了。” 历史 《英雄记》:袁术字公路,汝南汝阳人,司空逢之子也。少以侠气闻,数与诸公子飞鹰走狗,故时人有语:“路中悍鬼袁长水。” 第六十一章 当时座上皆豪逸(6k,求收藏,求追读) 傅燮带着刘备几人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外城的一处酒舍里。 这处酒舍在外城的位置虽也算不上偏僻,可在雒阳城中这个人潮拥挤之地,着实是显的有些冷清了。 沿途之上有不少人都是隔着老远就和傅燮招呼了一声,颇为热络,可见他是这里的常客。 傅燮倒是也笑着一一回应,甚至还能叫出其中不少人的名字,毫无半点世家子的架子。 酒舍不大,其中的摆设却与中原之地有些不同,东西虽是不多,却是简略而古朴。 他带着几人钻进酒舍里,轻车熟路的寻了一处桌子。 “陈伯,老规矩。今日我带来了几个好友。都是些好酒量的,多上些酒水。” 酒舍的主人是个头发已然灰白的老人,衣袍陈旧,带着些古气。 此时这个姓陈的老人正趴在木台之后,悠闲的晒着太阳。 老人闻言笑道:“傅君与韩君来了。” 他起身去一旁的木架上拎了几坛酒水,放在木盘上,给傅燮他们送了过来。 刘备几人却是注意到老人脊背微驼,走起路来一只脚有些跛足。 老人将酒给他们放到桌上,对刘备等人笑道:“傅君这些日子总是带朋友来照顾我的生意,我知道这是傅君想要帮衬我这个老家伙一把。只是傅君啊,我这酒水差些意思,你对这些好友可也差些意思。” 傅燮将桌上的酒水分给刘备等人,“陈伯的酒水还是不差的,全然不亚于我在凉州喝过的酒水了。我爱来这里饮酒,也是起了些怀念故乡之情嘛。至于他们?谁让他们是我傅南容的好友呢?” 老人笑了笑,“我这酒水算得什么好酒,当年……”。 老人说到此处却是停了下来,神色之间有些暗淡,“诸君且饮,若是有事,招呼老头子一声就是了。” 他蹒跚而去,返回到木桌之后,神色之间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 傅燮几人却是没有多问,人上了年纪,总要有各自的故事,或好或坏,或悲或喜。 就像如今他们手中的酒水,藏于心间,偶尔想起之时,便要自饮自酌,独自消磨。 刘备将手中的酒水启封,只是饮了一口,他面色便是一变,转头看向正沉湎于过去旧事的陈姓老人。 关羽与公孙瓒见他神色有异,有些不明所以,刘备悄悄指了指他们手中的酒水。 关羽饮了一口手中的酒水,神色也是一变。 “大哥,这酒……” 不等他说完,刘备却是给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只得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刘备状若不经意的问道:“傅君,我观这酒水颇为辛辣,不似中原之地的酒水。” “看来玄德也是爱酒之人。寻常人可不易喝出此酒的不同。陈伯和我一般,都是出身凉州,是我家乡之人。这酒水的制作之法,也是陈伯自凉州带来的。在中原可不多见。今日你们能喝到此酒,对你们来说也算是件幸事了。所以带你们来此,也不算我傅南容坑害朋友。”傅燮笑道。 “方才陈伯说我带你们来是照顾他的生意,自然是有的。只是我确是想让你们尝尝我凉州的酒水。世人皆知凉州大马,几人又知我凉州酒水的滋味?” 刘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笑道:“这酒水确是不差,凉人豪迈,当饮此酒。” 他转头望向韩约,“韩君似是不喜言语?” 一直带着笑脸,却是极少开口的韩约这才开口,“约非是不喜言语,只是出身贫寒,读书不多,若是言语不当,只怕坏了诸君的兴致。” 傅燮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痛的韩约咧了咧嘴,“文约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玄德他们非是寻常中原腐儒,不会如那些人般看不起咱们边地之人。诸位,我说的可对?” 刘备一笑,却也是对傅燮改了称呼,“南容说的有理,文约确是有些度君子之腹了。须知东面之人,亦有豪杰。” 他朝着韩约举了举手中的木碗,“文约若是不先自罚数碗,我等可不答应。” 韩约见他说的慷慨,也是笑道:“我凉州之人,从来只怕酒水不够,何时怕过饮酒?约倒是要多谢诸君赐酒了。” 他连饮几碗,几人推杯换盏之间,谈笑风生。 饮酒之际自然少不得品评各地人物。 汉人乡土情节颇重,纵论英雄之时,难免要拉出自家家乡的豪杰,不然何以展现自家的威风? 傅燮笑道:“诸君既自幽州而来,不知幽州如今有何豪杰人物?” 刘备笑道:“如今的幽州刺史刘虞刘伯安,同为我汉室宗亲,如今为政一方,使幽州边境之地安稳一时,胡人感恩而怀服,不敢妄动兵戈,不知可为英雄否?” 傅燮笑道:“刘幽州汉室宗亲,节俭爱人,确是一时人杰。玄德可再试言之。” “我师卢植,受学于天下大家,允文允武,既可平乱于九江,也可著书立说于缑氏山中,可为豪杰乎?” 傅燮笑着饮酒一碗,“卢公雅量高致,文武兼资,确是一代人杰。” 刘备笑道:“备已言两人,南容当试言凉州豪杰。” 傅燮倒是一时语塞,凉州非是无英豪,昔年凉州三明,何等豪杰? 只是方才刘备所言之人都是这些年才出头的豪杰人物,若是谈及凉州三明,倒是显的他凉州后来无人了。 在傅燮身旁,笑而不言的韩约忽然道:“约倒是知有一人,如今虽声名不显,然日后只怕不在人下。” 刘备笑道:“文约可试言之。” 韩约略一沉吟,“此人姓董名卓,字仲颖,陇西人,少以弓马闻名乡里。有武艺,力大无双,戴两副箭囊,骑马飞驰时可左右射击。自从军之日便连破羌人。” “约曾见过此人数面,想来此人若是不死于战阵之间,日后必然也是一方豪杰。只是……” 傅燮忽然笑道:“文约何必支吾,直言即可。” 傅燮久在雒阳,对董卓此人虽有耳闻,却不曾亲见。 韩约歉意一笑,“永康元年,羌人犯三辅,董卓大破之,因功拜郎中,赏赐九千缣,可董卓全部分给下属官吏和士兵,自家不曾留下一匹。听说此人青年之时,更曾宰杀耕牛款待来访的羌人首领。” “有何不妥?当年皇甫公与张公不也是如此?收拢人心罢了。”傅燮笑道。 韩约笑道:“哪里有这般简单?皇甫公与张公虽也收揽人心,只是终归是武人其外,儒士其中。” 他稍一停顿,“可董卓此人,只怕不同。内里外里,皆为凉州武夫。若是让他做大,只怕会为天下后患。” 傅燮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刘备却是独自饮了口酒,是董卓啊。 那只凉州的豺狼原来也已展露头角了。 ………… 酒舍里,几人说说笑笑,谈笑之间竟是已然从日中饮到了日暮。 酒水喝的不算少,言谈之间也是更随意了些。 刘备对面的傅韩二人,虽同为凉州出身,只是言辞之间却又显露出了不同的性子。 傅燮豪迈多言语,推杯换盏之间,可与公孙瓒谈边境兵事,何处可伏兵马,何处可击而袭之,说到兴起之处,还会在木案之上以木筷为兵,木桌为盘,各自推演起来。 以奇以正,倒是各有所长。 也可与刘备谈治民仁政,言天下汹汹,黔首何苦。言辞慷慨之处,慨然落泪。 更可与关羽谈春秋忠义,忠君报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文武兼资,刘备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卢植。 韩约与傅燮相比则是内敛了不少,言语应答锋芒不露,言辞之间似乎总是留有回旋的余地。 唯有听到公孙瓒与傅燮提起军事之时,他才会双目一亮,若有所思。 几次都是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文约也喜军事?”刘备笑问道。 “凉州之人何人不知兵事?只是玄德一眼可见,就凭约这副体魄,这辈子是无缘上战场的。对南容与伯珪这般能纵横沙场的豪杰,大概也就只能艳羡了。” 韩约喝了口酒,许是喝的急了些,咳嗽了几声,越发显得他身子文弱。 刘备笑了笑,他总觉得韩约此人不简单。 傅南容固然才气外露,可他韩文约只怕却是故意藏拙。 此时酒过三巡,傅燮笑道:“方才已然说了幽州与凉州的豪杰,燮虽东来不久,可以燮观之,这司隶之地虽多文士,可年轻豪杰却也是不少,” 刘备闻言笑道:“愿闻其详。” 傅燮又要了几坛酒水,一个火炉,将一坛酒水置于火炉之上,火焰吞吐,其上酒水滋滋作响。 “其中一人玄德已然见过,还曾打过交道。此人乃四世三公之后,天下名门,门生故吏遍天下。只是这一个袁字,便足以让天下无数文人英豪伏首,甘为驱策。” 袁氏兄弟,如今刘备尚且只见过袁术,那傅燮所言的自然不会是袁绍。 刘备笑道:“可是那路中悍鬼袁公路?” 傅燮将手伸到火炉前烤着,“不错,正是此人。” 公孙瓒却是反驳道:“那袁公路不过是仗着袁家的名头横行雒阳,所作所为无非一纨绔子弟而已。飞鹰走狗之辈,如何担的起南容所言的豪杰之称?” “伯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傅燮笑道,“你们与此人相见不多,还不知此人底细。如今袁家三子。袁基留在汝南,声名不显。袁绍韬光隐晦,隐忍待时。唯有袁术,肆意于雒阳,此中岂能没有袁家谋划?” 刘备等人若有所思。 “即便不提这些,袁公路义气深重,任侠使气,能在雒阳之中招徕游侠,为之效死。只此一项,便知非常人也。只是他那个兄长名声实在太重,这才会让人觉得他袁公路无甚长处。” 刘备几人点了点头,这路中悍鬼袁公路,仔细想来,却是不如传闻之中那般简单。 公孙瓒笑问道:“这下一人莫非就是那袁术之兄袁绍?” 傅燮点了点头,“不错,正是那袁绍袁本初。坊间传言称此人天下楷模,虽为笑言,倒也不是无稽之谈。燮曾见过此人几次,此人与袁术颇为不同,若说袁术聪明外露,此人则是精华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袁家四世三公之名,放在此人身上却是最为妥当。” “虽出身袁家,可其母身份低微,想来在袁家不曾少受过冷言冷语,长大成人却不曾听闻他曾口出怨言。身怀袁家大名,却能隐忍待时。深藏雒阳,却能邀名天下。独居巷中,招徕英豪。如此人物,逆境之中尚有如此作为,如何称不上一声豪杰!” 刘备笑道:“如南容所言,袁本初确是当的起豪杰之称。” 傅燮意犹未尽,继续道:“除此二人,雒阳之中近来更是出了一风云人物。一举成名,不知诸君可曾听闻?” “南容所言莫非是那棒杀蹇图的雒阳北部尉,曹操?不畏强权曹孟德,即便在缑氏山中也有耳闻。”公孙瓒笑道。 如今曹操棒杀蹇图之事已然传遍了雒阳,一时之间依仗宦官作恶之人在京师敛迹。 他曹操连如今正在宫中得宠的蹇硕叔父都杀得,而且杀人之后平安无事,那他在这雒阳城中还有何人不可杀?不敢杀? “不错,正是那曹操曹孟德,此人之前棒杀蹇图之事已然在雒阳流传开来,如今宦官势大,莫说寻常黔首,即便是朝中官员遇到宦官欺凌也多是敢怒不敢言。曹操此次棒杀蹇图,自然是让雒阳城中不少人出了一口恶气。” 傅燮笑道:“曹孟德宦家出身,此次棒杀蹇图,既能邀名天下,又能与与宦官撇清干系,一举两得。” 几人点头。 一直笑着听傅燮言语,沉默不言的韩约忽然再次道:“听说曹操棒杀蹇图之日,袁家兄弟也有现身。以曹操的身世背景,自有家中长辈回护,即便杀了蹇图也未必有事。又何必求袁家相助?” “如此作为,岂不是平白将对付换宦官的好名头分与了袁家一份?此事之后,不止曹操,便是连袁家的名头都涨了几分。司马家更是要承下袁家一份人情。” 刘备笑道;“文约意有所指?” 韩约笑道:“原本袁家与宫中勾结,出行衣马颇为奢华,士人之中已有微词,最近已然被同为名门的弘农杨家压下了几分。” “士族之中对杨家的评价已然在袁家之上,只是如今出了此事,倒是让袁家再拌回一城。得利最重之人,只怕非是他曹孟德。” 刘备诧异的看了韩约一眼,此人竟能想到此处。 他忽然想到一人,只是此人的名字与韩约却不相同。 蹇球是他当日亲手所杀,只要稍稍联想,司马家,袁家,曹操,各有勾连,细细思量,他自能将一切串联起来。 可韩约却只是凭着一己猜测,已将事情猜的八九不离十。 韩约注意到刘备的目光,朝他一笑,许是察觉到方才的言语多了些,用力向后缩了缩身子。 傅燮笑道:“所以说天下豪杰何其多也,倒也是我大汉之福。” 刘备笑了笑,豪杰遍地倒是不假,但是福还是祸,谁又能说的清呢? 此时炉上酒水呜咽作响,在屋中弥散开去。 ………… “老陈头,快给咱上些酒水,今日来的可不是简单人物。我今日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如今在雒阳之中风头正盛的曹北部给你找来,莫要耽搁,快上酒水。咱们曹北部的性子可不好,梦中好杀人。” “若是怠慢了曹北部,一顿五色棒你是免不了的。连那蹇图都受不住曹北部的五色棒,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只怕最多也就受两棍,阿瞒,你说是不是?方才我就和你说该带着五色棒来的。” 有人还在门外时便大喊起来,看来也是酒舍里的常客。 刘备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此人的声音他们都不陌生,当日在缑氏山上比试之时就曾听过。 来人正是路中悍鬼,袁术袁公路。 此时袁术已然入得门来,只是此时他身边还跟着两人。 左侧之人身材矮小,却是颇显精悍,细眼长眉,嘴角带笑,目中带着些狡黠。 正是之前棒杀蹇图,在雒阳博了个不畏强权之名,如今在雒阳城中风头正盛的雒阳北部尉曹操。 右侧之人,粗布长衫,身材高大,容貌昳丽。乃是在袁家隐居多时,极少出门的袁绍袁本初。 姓陈的老人闻言已然起身,笑道:“曹北部如今名气确是大的很,这几日便是连我这个外城的老家伙也是听他们几次谈起曹北部的大名,未能出门远迎,还请曹北部恕罪。” 曹操闻言苦涩一笑,“陈伯就莫要打趣我了,操有几分本事,陈伯还不清楚不成?” 老人大笑,不再打趣他,转头又看向袁绍,“如今阿瞒声名大涨,本初你还须多多努力才是。” 袁绍闻言只是一笑,“陈伯说的是。” 袁术一见不好,转头就要溜走,老人却不放过他,笑道:“还有公路,如今年纪不小了,还和当初一样,整日在路上厮混,还不多学学你兄长和阿瞒,做些正经事。” 袁术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陈伯说的是,术记下了。” 三人都是雒阳城中闻名之人,面对老人之时却是像是家中的晚辈面对长辈。 屋中的刘备几人一脸不解。 傅燮笑道:“这里还是当初公路带我来的。我曾听公路提起过,这处酒舍自他们少年之时便常来。” 袁术三人自小便是雒阳城中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飞鹰走狗,做过不少荒唐事,只是城中之人畏惧他们的身家背景,多有奉承。 唯有此处酒舍里的老人,从不会因他们是出身世家豪门便高看他们一眼,而是一直都将他们当做寻常少年人看待。 自少年至青年,已然过了很多年。 三人自然而然的,也就将老人看做了前辈。 此时袁术已然见到了围坐在一起的傅燮几人。 袁术大大咧咧,“南容果然在此,我就知道你会带他们来这里。” 袁绍倒是老成持重,伸手拍了袁术一下,笑道:“南容,这几位是?” 双方各自通报姓名。 轮到曹操之时,他却发现对面几人都是神色有异,竟是同时看向座中那个大耳之人。 刘备面色不变,嘴角带笑,其实心中已然腹诽不已,刚说了句说曹操曹操就到,结果曹操就真的来了。 傅燮与他们三人都曾见过,闻言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不如同座而饮?” 袁术最是不见外,笑道:“如此最好。” 他自顾自的在公孙瓒身旁落座,曹操坐在关羽身侧,袁绍则是坐在傅燮身侧,与刘备相对。 刘备打量了几眼如今这三个在雒阳城中名头最重的年轻人。 袁术他们之前已然见过,更是打过交道,聪明外露,不掩锋芒,以袁氏之名,横行雒阳。 在他对面的袁绍神华收敛,脊背挺直,双手搭在膝上,显得颇为严正,与落座之后便左右倾倒,全无坐相的袁术截然不同。 再看坐在关羽身侧的曹操,神态却是极为放松,不似袁术散漫,也不似袁绍那般严正。 顾盼之间谈笑自若,旁若无人。 刘备暗中叹了口气,不论这些豪杰日后是成是败,此时看去,确是各有各的风采。 满座之上,尽是那些日后留名青史的枭雄豪杰。 历史 许多年后,昭武帝与关张二人闲暇对饮之时,常会谈起当年那场在酒舍里不期而遇的相会。 张飞满是懊悔,恨当年年少,不曾随昭武西入雒阳。 关羽则是满目缅怀,追忆那些后来皆曾在天下叱咤风云,如今却已大半不在的故人。 只是不论成败,不论是友是敌,都无人可否认,那些人曾名动天下,曾改变天下。 那些曾在同一处饮酒的年轻人,后来挥戈持剑,为各自的志向,踏上各自的战场。 每到此时,早已不再年轻,连挥动手中双剑都会有些吃力的昭武帝,总会拿出一坛埋下了许久的女儿红,遥遥祭奠那些故人。 遥想昔年饮宴日,当时坐上皆豪逸。 第六十二章 何意凉州虎,今日园中犬(6k,求收藏,求追读) 酒舍之外,日落月升,天已日暮。 在外城田间劳作的农户已然回返家中,闭了门户,起了炊烟。 鸡鸣狗叫之声,伴着冉冉而起的炊烟,遥遥远去。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晨昏日暮。 这些既非天生贵胄,也无家世背景,更无天生才华的寻常黔首。 似是一世都消磨在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之中。 许多年前那个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早已不在。 许多年后那个高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大贤良师,此时已然在暗中潜伏,磨砺着锋鄂。 而此时还未踏上战场,纵横天下的英雄豪杰们,也都尚未手握刀剑。 …… 酒舍里,袁术正在拉着傅燮斗酒。 两人本就是好友,论家世虽是四世三公的袁术要略胜一些,可傅燮出身北地名门,相较起来却也不差。 论马术,两人不相上下,傅燮虽是出身凉州高头大马之乡,可袁术这个整日里飞鹰走狗的路中悍鬼马术自然也是不差的。 唯有在这饮酒之事上,他比起傅燮来实在是差了太多。 凉州人都是天生的好酒量,傅燮更是饮酒如饮水。 喝起中原之地的软绵酒水,袁术还不曾见傅燮醉过。 至于袁术的酒量,不知是不是蜜水喝多了些的缘故,即便是最软糯的酒水,喝上两坛也能让他醉的悠悠然,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傅燮仰头把手中的酒水饮尽,接着晃了晃手中的空坛,一脸真诚的望着袁术,笑道:“公路,今日酒水的味道不差。我应当能喝上个七坛八坛的,该你了。” 袁术挑了挑眉,笑了一声,“南容,莫要以为你今日赢定了。这些日子我可是在家中专门练过酒量,一石酒下肚也能面不改色,今日便要你看看我袁公路的酒量。” 他随手抄起一坛未开封的酒水,打开泥封,往嘴中狠狠灌了几口。 傅燮一脸惊讶,莫非袁术真的酒量见涨不成? 袁术许是灌的太猛了些,不少酒水从前襟漏下,浸透了身前的长衫。 “公路好气魄,公路好酒量,公路再来一坛。” 曹操在一旁拍手叫好,大笑起哄。 此时袁术却是已然将酒坛放下,猛然转过头来,刚好面对曹操。 却见曹操想也不想,飞快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狠狠捂在袁术嘴上,接着将袁术推到一边。 曹操喝了一声,“到一旁吐去,莫要故技重施。” “之前饮酒之时公路也曾如此做过,吐了孟德一身。”袁绍在一旁笑着解释道。 袁术怒视了曹操一眼,摇晃着朝酒舍之后走去。 曹操耸了耸肩膀,顾向傅燮,笑道:“南容,我这次可是帮了你个大忙,不然初次遇到公路这种无赖手段,如今衣衫湿透的就是你了。” “自然你也莫要因此就怨恨公路,公路人还是不差的,就是坏心思多了些。至于我这小小的恩惠,你记在心中就是了。操既然淋过雨,有机会总是要为旁人撑伞的。” 一旁的袁绍也未出声阻拦曹操“诋毁”袁术,反倒是难得的附和道:“孟德说的不错,公路这人确是有些小气,只是人还是不坏的。” “那燮倒是真要谢过孟德了。”傅燮笑道。 原本公孙瓒左侧是袁术,右侧是袁绍,此时袁术离席,他左侧之人已变成了韩约。 公孙瓒看不惯袁绍那副世家子的模样,转身隔着一个位置和韩约攀谈起来,倒是将袁绍晾在了一旁。 袁绍打量了公孙瓒一眼,却是嘴角依旧带笑,脸上神情不变,看不出心中喜怒。 刘备将一切收入眼中,心中不得不感慨一句,此时的袁本初确是个人物。 更不得不感慨,历史上公孙瓒和袁绍闹翻不是没有缘由的。 同是世家出身,同为出身低微,可袁绍如今是天下名士之望,他公孙瓒却要背井离乡,求学雒阳,求一个渺不可知的前途。倒也难怪他与袁绍不睦。 袁绍转过头来,看向身侧的刘备,“听公路所言,玄德是汉室宗亲?既然玄德从幽州而来,想来应当见过刘幽州了。” “自然见过。”刘备点了点头,“我等这次西来,正是受了刘幽州的举荐。” 袁绍笑道:“玄德以为刘幽州对异族之策如何?” “刘幽州对异族实行招徕安抚之策,仁以待人,可谓仁人。”刘备笑道。 “只是一个仁字?”袁绍继续问道,“玄德言下之意是以为对待异族不该如此宽仁?” 刘备不答,而是反问道:“本初以为刘幽州之策如何?” 袁绍笑了笑,不曾想到刘备竟会反问回来,他笑道:“绍以为刘幽州所用之策极好。如乌丸等异族多生于马上,弓马娴熟,只要稍给钱粮,便能收拢为汉所用。日后若有兵戈之事,可为前驱。” “嘿,四世三公之后也就如此本事。真是让人大失所望。”公孙瓒忽然在一旁讥笑一声。 原来他方才虽是在与韩约交谈,可也在仔细留心着这边袁绍和刘备二人的言语。 旁的他自然可以当做不曾听见,可这有关幽州异族之事,他却是半点也不能忍。 “伯珪莫非另有高见?”袁绍转过头来,看向公孙瓒。 被公孙瓒当面如此辩驳,他却只是挑了挑眉头,嘴角依旧带笑。 刘备暗中点了点头,天下楷模袁本初,果然颇有气度。 “胡人素无恩义,给予他们钱粮不过是抱薪救火罢了。不知袁君可曾出塞?如今塞外天气如何?风土如何?一年收成又如何?塞外一地,又能养活多少异族?这些袁君可知?想来是不知了。”公孙瓒继续道,“可这些我出塞之时都见过。” “塞外异族人口益多,可如今天时有异,已然支撑不起如此多的人口。刘幽州的法子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异族想要的远比袁君你能给的多的多,岁岁南来!入我汉境,杀我汉民,如此还要委曲求全,莫非我汉家儿郎都死绝了不成!” 袁绍伸手虚按了几次,笑道:“伯珪无须如此激动,你我不过试言之而已。各抒己见便好。” “玄德以为如何?”他转头看向刘备,方才一番相处下来,他已然有些了解刘备几人的性子。 他觉得刘备此时应当会出言缓和才是。 不想刘备却是收敛起笑容,面色颇为严肃,盯着袁绍,一字一顿的道:“备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见状,袁绍脸上的笑容也是收敛起来,他深深的看了刘备一眼。 “今日不过是二三好友相聚,莫言政事。政事如何,自有国家大吏做主。你我晚进后辈,岂可随意置喙。” 曹操见几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对,连忙笑着开口。 袁绍洒然一笑,“如此说来,确是绍的不是了。方才不该提及这些不相干之事。绍先自罚几杯。” 他端起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公孙瓒见状却只是冷哼一声。 刘备也是笑道:“方才备也是失言了,只是我与伯珪自边境而来,亲眼见过那些边境百姓的苦处。激愤之下,这才有感而发,还望本初勿怪。” “玄德与伯珪边地豪杰,方才确是绍思虑不周,绍当赔罪。”袁绍又是连饮两碗。 刘备与袁绍对视一眼,相顾大笑,似是将方才的事情掀了过去。 曹操吐了口气,扫了一眼自方才刘备和袁绍言语起了龌龊之后就全身紧绷的关羽。 这次他确是帮了袁绍一个大忙,这关羽的本事如何,他当日可是听公路喝醉后讲过。 袁术手下的纪灵本事已然不差,即便是他手下的乐进想要拿下此人也非易事。 按袁术所言,当日在缑氏山上一战,关羽虽是用了些讨巧的手段,可确是几招之间就拿下了纪灵。 方才若不是他出言及时,动起手来,袁绍肯定是要吃亏的。 想到此处,曹操又看向关羽。 长身重颐,面貌沉肃,即便是跪坐也是威风凛凛。 曹操越看越是喜欢,可惜已然被刘备捷足先登。 而且方才与这关羽交谈,此人似是颇为推崇古人节义,想来是不能投入到自家这边了,着实是有些可惜。 曹操又想到一事,将来定要寻个厉害的好手守在身边,不然日后难免遇到今日袁绍这般事情。 此时关羽也是注意到曹操的神情,觉得颇有些奇怪。 自打方才落座对面那个曹操便一直盯着他看。 虽说他对曹操不畏强权,棒杀蹇图一事颇为钦佩,可即便他关云长一身正气,被一个男子如此盯着,身上难免要起些鸡皮疙瘩。 刘备自然也将曹操的举动收入眼中,心里想着,曹操对关羽的喜爱看来确是“一见钟情”,只是这次他可不会给他曹阿瞒屯土坡约三事的机会。 那边袁绍自然也明白曹操的意思,只是他袁本初何曾吃过这般暗亏,他似是无意间笑道:“听闻当日云长曾在缑氏山上败了公路手下的纪灵?今日一见,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壮士。” 接着他却是话锋一转,笑道:“天下武夫,多是苦无对手。绍倒是有两好友,一名颜良,一名文丑,俱是威武壮士。日后若有闲暇,倒是可以让他们与云长比试一二。到时还请云长手下留情。” 关羽沉声道:“羽自奉陪。” 刘备原本正想饮酒,听闻袁绍之言竟是差点将刚刚入喉的酒水喷出来。 真是好一对河北双璧。 韩约在一旁仔细打量着几人,若有所思,却是笑而不语。 此时袁术已然返回重新落座,脸上还带着几分醉意。 “南容,要不是今日我出门前喝多了蜜水,定然还能再喝上个七八坛。” 傅燮笑着递给他一坛,帮他打开封泥,“不然再来一坛?” ………… 屋外夜色深沉,屋中早已点起了烛火。 几人正在闲谈之际,酒舍之外却是突兀的响起了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桌上烛火竟是无风自动,左右招摇,明灭不定。 几人抬眼看去,正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年岁已然不小,一身粗布长衫,身形之高大,不在袁绍之下。 一副长髯,半数已然花白,面上满是风霜琢刻的印迹。 只是此人身姿挺直,只是站在那里,便是宛如一棵青松立在山岩之间,纵有风霜,岿然不动。 更为可怖的是此人身上竟是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那是唯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千百场死里求生才能磨炼出来的杀气。 即便是关羽这般桀骜之人,竟也是心中莫名一震。 那人抬头之时刚好见到几人,却只是撇了撇嘴,“几个小家伙也在?” 他自然也见到了曹操,嘴角扯出一抹有些阴冷的笑意,“曹北部也在,要不要以夜行之罪,将老夫也拉去吃一顿你的五色棒。” 此时曹操却是早已收敛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肃然道:“小子不敢。” 此人笑了笑,目光自刘备等人身上扫过,“倒是多了几个不曾见过的新人物。老夫没工夫与你们寒暄,你们自便就是。” 言语如此桀骜,只是即便是最为骄横的袁术却都不敢出言辩驳。 只有袁绍笑道:“段校尉自便就是,无须以我等为念。” 那人扯了扯嘴角,算是对袁绍言语的回应,他转身走向最靠近陈姓老人的那张桌子。 袁绍这才轻吐了口气。 面对此人,即便是他这个顶着四世三公之名,见惯了大场面的天下楷模也会心弦紧绷。 凉州三明,三人文武各擅胜场。 而方才那人就是以武著称,杀人无数的司隶校尉段纪明。 刘备轻声道:“本初,方才那人莫非是?” “不错,那人就是昔年我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段纪明。” 开口应答之人不是袁绍,而是傅燮。 只是傅燮嗓音却是有些沙哑。 刘备回头看去,见傅燮却是目光复杂,眉宇之间带着些哀伤。 “当年我在凉州之时,也曾见过段公,彼时他方平灭东羌,何等义气风发。” 傅燮望向那个已然落座,形单影只的老人,“何意我凉州猛虎,今日却沦落成了园中家犬。” ………… 酒舍外夜风沉寂,正是夜禁之时,长街空荡无行人。 若是几日之前,街上说不定还会有几个犯禁夜游的宦家子。可如今在曹北部五色棒的威慑之下,已然无人敢以命来赌。 酒舍里,如今让那些宦家子们闻风丧胆的曹北部正屏气凝神,和袁绍他们一起看着那个即便是他也不敢惩之的夜行之人。 木案后的陈姓老人对段颎这个司隶之人闻其名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却是视若未见。 段颎也不恼怒,起身去木案后拿了几坛酒水,重新落座之后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刘备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些猜测,如今见了两人的反应,倒是更骛定了几分。 方才他第一口饮这里的酒水之时,便已然尝出了些熟悉的味道。 如今他手中剩下的女儿红已然不多。 而那个藏下这些女儿红的老人也早已埋在了地下。 还记得那个老人说过,毕生心愿有二。 其一是为自家孙女寻个好人家,能看着她安安稳稳的出嫁。 其二是能见到当年的段校尉,说一声当年勇字营的李平过的不差,不劳他牵挂。 可惜这两个算不得愿望的愿望,哪怕直到老人临终,终究是一个也不曾实现。 刘备悄声道:“陈伯莫非和段校尉有旧?” “玄德猜的不差,陈伯是段公的旧部,这酿酒的手艺据说就是当时学来的。后来负了些伤,就从战场上退了下来。甚至比段公还要早来雒阳一些。” “据说开这家酒舍时段公也出了不少银钱。段公初来雒阳时还常来这里饮酒。倒是时常能相见。”袁术对雒阳之中的大事小情一清二楚。 “只不过你应当也听过当年段公捕杀太学生之事。当时陈伯不赞同他如此做法,所以两人起之间起了争执,后来段公也就来的少了。”袁术低声道。 刘备点了点头,自西向东而来的凉州三明,张奂与皇甫规显然是站在士人那边,外为武夫之皮,内为儒士之骨。 唯有他段颎,交结宦官,捕杀太学生,自绝于士人。 直到如今,不少士人提起段颎之时还会咬牙切齿的怨恨他投靠宦官。 要知他当初初入雒阳之时,雒阳的士人对他可是满心殷切,以为段颎能与他们一起对抗宦官。 酒舍里无人言语,只有段颎向碗中倒酒时的声响,以及一旁的蜡烛跳跃时偶尔响起的噼啪声。 “阿续,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段颎的声音有些沙哑。 被段颎称作阿续的陈姓老人伏在身前的木案上,目光灼灼的盯着段颎。 “如果当年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段校尉成了如今宦官手下的看门狗,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会不会也想让你同他们一样死在战场上!”陈续冷笑一声。 面对着只要抬抬手就能置他于死的段颎,老人却是半点也不曾让步。 段颎将手中酒碗里的酒水饮尽,不怒反笑,“莫说是他们,即便是当年的段纪明见到了如今的段纪明,只怕都会恨不得想要亲手打杀了如今的自己。” 陈续沉默无言,若是段颎出言反驳,他也能冷言以对。只是段颎此时如此痛快,反倒是让他无言以对。 段颎将酒碗中的酒缓缓倒满,轻声道:“当年带着你们平乱东羌,身经百余战,我段颎可曾怕过?哪次不是冲锋在前?原本的段纪明,何尝不想做个英雄?何尝不想建功立业于边塞,做一个傅介子,做一个班定远?” 此时酒舍之中只有他们几人,段颎的声音也能飘入刘备几人耳中。 段颎继续道:“当年你们离去的早些,所以有些事情未必清楚,我也不曾与你们讲过。今日我便给你讲讲当年的段颎为何而死。” “延熹四年冬,上郡的沈氐、陇西的牢姐、乌吾等种羌联合侵犯并、凉二州,我率领湟中义羌征讨。凉州刺史郭闳想要与我共享战功,故意拖延阻止进军,使军队不得前进。义羌跟随征战良久了,思念家乡故旧,于是一起反叛。” “郭闳把罪责都推到了我身上,我当时因此被捕入狱,罚作苦工。后来陛下下诏询问我当时的情状。我只敢请罪,甚至不敢说受了冤枉,那时京师里读书人是如何说我的?” 段颎自嘲一笑,“他们称我为长者。” “可他们口中的长者差点就死在了牢狱之中!若不是羌人复叛,谁还会想到我这个边地武夫!如今的司隶校尉段纪明说不得还不知在何处挖山填土,或者早已辗转埋身在沟壑之中了。” “阿续,你以为我想做宦官的手中刀?受那些士人唾骂?凉人东来,不过就是这般结局罢了。” 段颎忽的提高声量,“也不怕叫那边的小子们知道,段颎走到今日这步不过都是被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所迫。” 袁绍无奈起身,方才段颎之言他们虽是也能听到,可段颎并未点明他们,他们自然也无须回应。 只是此时段颎却已然点出了他们几人。 他作为四世三公之后,如今的年轻士人之望,却是不得不起身应答,“段公此言差矣,凉州来人,非止段公一人。皇甫公与张公同是从凉州而来,如今不也是被士人招纳相待?” “被士人招纳相待?”段颎笑了一声,“昔年张奂带军东来,正逢陈蕃与窦武欲诛宦官。遍告城中贤士!可他们却不曾知会张奂,最后更是因此而败。” “袁本初,你说这是招纳相待?宦官视我凉人为门下走狗,你们士人就不是了不成!” 袁绍无言以对。 段颎将酒坛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尽,大笑着起身。 他又看了眼陈续,扯了扯嘴角,“阿续,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你这里的酒水能让我怀念起些故乡的味道了。” 他站起身来,不再言语,起身离去。 酒舍里的陈姓老人仰靠在身后的木桌上,默然无言语。 昔年凉州虎,何以至今日。 第六十三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4k,求收藏求追读) 自缑氏山西去的大道上,有一骑纵马前行。 “大哥,慢些。” 绝影一骑绝尘,沿途尘埃四起。 虽跑不过飞逝的流光,可也足以让天下凡马望尘莫及。 跟在之后的关羽虽是策马加鞭,只是寻常马匹如何追的上这日行千里的神骏。 刘备扯住缰绳,伫马而立,停在路旁等候。 此时他终于有些理解路中悍鬼袁公路的乐趣所在了。 纵马驰骋,宛如御风。 而这世上,谁又能抓的住风呢? 关羽飞马自后追来。 他的马术不差,在三兄弟之中其实最为上乘,只是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驻马停步,座下马已是开始嘘气,自鼻中喷出一串串连绵不断的白雾。 绝影转头不屑的扫视了关羽的座下马一眼。 人有傲骨,马也有性情。 关羽的座下马也是随他们自幽州而来,跋山涉水,经历了一路的颠簸。 幽州自来不缺良马,这匹马也是他们西来之时,张飞为他从无数好马之中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 即便是在马匹繁多的北地,也算的上是一匹良马了。 只是关羽天生身材高大,体量十足,加上追赶的又是绝影这般的千里神骏,自是会显的有些不足。 刘备转头打量了关羽的座下马一眼,看来还是要为关羽寻一匹好马。 此时已然过了雒阳,两人下马在路旁休歇。 “大哥,这次咱们为何不叫上伯珪同去?” 原来当初刘备在巩县之时曾应下张芝,日后若是有了闲暇,要前去拜访华阴张家。 如今卢植不在缑氏山中,他又不喜辩经听义,刚好可以借机去往弘农这个关中之地走上一走。 只是这次出行却是只有他们二人。刘整不去倒还好说,毕竟是个纯正的读书人,与其跟着他们跋山涉水去往华阴,他反倒是更喜欢留在缑氏山中随着卢节读书。 只是公孙瓒可不是刘整,他往日里可是最喜欢凑这种热闹。 刘备笑道:“我自然和他说过,只不过如今伯珪和南容他们走的近。有了新友,就忘了旧人喽。 “其实这也是好事,南容毕竟出身世家,伯珪对世家的印象自来都不好,与南容多多接触一些,说不定能改变些他对世家子的印象。不然我真怕如此下去,有朝一日他会因此做下错事。” 在当日那场酒舍中的宴饮之后,公孙瓒和傅燮之间倒是颇为投机,这些日子公孙瓒时常要下山去寻傅燮,如今在缑氏山上想见到公孙瓒一面都是极为不易了。 关羽低声道:“大哥,羽总觉得伯珪这些日子有些不对。似乎心中压着不少心事。” “我知道缘由。”刘备点了点头,“只不过有些事,还是要伯珪自己想通才行。哪怕旁人能给出再多的建议,可到底该如何抉择,还是要看伯珪自己的心思。” 他翻身上马,摸着绝影脖颈上的鬃毛,如今绝影身上已被他打理的干净,全身上下,如一匹黑色的绸缎一般。 “云长,你可知于贫寒之家而言,一年之中,何时最为难过?” 关羽此时也已然上马,略一沉吟,“想来年关最是难过。” 正旦之时,贫寒之家无余财,便只能看着富贵人家聚饮欢宴,喜着新衣。 刘备笑了笑,“是啊,世上万事,贫字最可悲。伯珪世家子,不缺钱财。只是年关好过,心关难过。” “心中抱负越大,一旦陷入其中,反倒是更难走出。” “原来如此。”关羽若有所思。 一路而来,他自然不曾少听过公孙瓒高谈阔论其志向。 立马边塞,护卫幽州。 刘备笑道:“心关难过终要过,年关难过年年过。总是会过去的。伯珪如此,你我也是如此。” “伯珪人才出众,想来他日必会得偿所愿。”关羽叹息一声。 公孙瓒名门之子,想要做些事情尚且如此困难,更何况是那些本就出身贫寒之人? 便如刘备座下那绝影一般,纵然有千里之才,可若是不被朱遇所发觉,也不过是会老死于田骥之间,谁复知之? 刘备却是蓦然之间大笑起来,“云长何必叹息!” 他策马而行,顾谓关羽,“云长啊,髀肉未生,你我正当年少,老之未至,何事不可行!” 他是刘备,却不是那个慨叹髀肉复生,老之将至的刘玄德。 关羽也是朗声笑道:“大哥之言有理。” 两人在大笑声中,策马西去。 ………… 自雒阳西去,过谷城,有关名函谷。 汉时函谷关有新旧两处,此时两人伫马之地,却是于西汉之时所铸的新关。 南靠青龙山,北托邙山,座西向东,前临涧水。 关塞相连不断,有似长城一般。 关前更仿秦关布居,筑有“鸡鸣”、“望气”二台,以壮其势。 雒阳八关,此关为首。 关羽抚着已然长出少许的短髯,打量着不远处的关隘。 “谁人能想到,如此雄关,竟是起于一人的人心私念。” 原来此关是武帝之时的楼船将军杨仆所建。 彼时以秦函谷关为界,函谷以西称关中,函谷以东称关外。 函谷以西多为征战之地,而函谷以东多世家豪族。 素有关西多将,关东多相之称。 时人以关内人荣之。 而杨仆为新安人,耻为关外之人,于是向武帝提议迁函谷于新安以东,武帝准之。此关落成之日,他杨仆也就如愿以偿的成了关内人。 关羽方才所言的自然是指此事。 为一人之私心而牵动天下,在关羽看来自然不值得。 刘备笑道:“这世上谁人行事无私心?只要于世道有益,有些私心其实也不妨事。谁言韫袍蔽衣才是良吏?” “大哥说的是,倒是羽狭隘了。”关羽点了点头。 只是他言语之间似是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若非是刘备所言,只怕他都懒得应答一声。 要知在涿郡之时,兄弟三人之中,关羽眼中最是揉不得沙子。 张飞家中乃是富户,衣食用度自无拘束。 刘备虽是织席贩履,可自来生财有道,所以日子过得其实也不算差。 唯有关羽,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却又偏偏死守着自家的道义,所以这些年日子其实一直过得清贫的很。 刘备转头看了他一眼,“云长,你为人清正,只是人非独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是苛求人人如你这般,难免要让身边之人对你心怀怨恨,甚至有朝一日众叛亲离,你当好好思量。” “兄长说的是,日后羽当留心,亲贤远佞。”关羽再次点了点头。 只是以他的性子,未必会将刘备的话放在心上。 人总是要吃过苦头,滑过跤,才能学的乖。 可关羽这种本事极大之人,一旦要吃苦头,那便是大苦头,日后未必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次覆败,便是万劫不复。 刘备也不再多言,如今他们还有时间,此地既非荆州也非麦城,还早的很。 来日方长。 他笑道:“此关虽雄壮,可我更想见的,还是那处一关抵住六国的秦时函谷关。” 关羽也是侧头向西望去,笑道:“羽也是如此。” 汉时函谷关虽也说的上雄峻二字,却是终究比不得那处人文更盛的秦时函谷关。 …… 自汉函谷关而过,沿崤山北路长安古道而行,即可见秦时函谷关。 关在峡谷中,深险如函。 谷底有蜿蜒道路相通,崎岖狭窄,空谷幽深,人行其中,如入函中。 确是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去处。 关道两侧,绝壁陡起,峰岩林立,地势险恶,地貌森然。 其城北带河,南依山。 昔年关城宏大雄伟,关楼倚金迭碧,又地处桃林塞之中枢,崤函古道之咽喉。 如今已然有了汉时新关,老关自然而然的就逐渐衰落了下去。 少有修缮,多有破败。 只是此关自古以来的沧桑古气却是越发沉淀雄浑了。 刘备二人站在关下打量着远方的关隘,许是新关已建,老关废弃,极少维护的缘故。 此时关口的墙上满是刀枪刻痕,无不在诉说着当年那些惨烈的故人故事。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两阙峰峦相对出,鸟雀惊飞不得过。 若是在有人把守之下想要渡过此关,确是难于上青天。 关门高耸,相传当年老子便是自此骑乘青牛自东而来,留下了紫气东来之说。 于此著书立说,更成五千言,以为《道德经》。 一关独立,隔绝东西,难怪六国之师逡巡而不能前。 刘备笑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外如是。便是有十倍之敌将此地重重围,又能如何?也只是站在关外干瞪眼罢了。” 关羽低声道:“前有虎牢,后有函谷,坐拥八关。单论险固,雒阳何人能破!” 若是刘备不知后世之事,只怕此时也会如此认为。 只是若是坐拥强兵,拒守险关便不会败亡,那日后的董卓又是因何而败? 西凉之兵皆为精锐,崤函之固未曾减。 可他董仲颖却依旧身死族灭。 刘备笑道:“昔年秦以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始皇以为子孙万世之业。然秦至二世而亡,不及三代。岂是秦军不强,函谷不固?秦军依旧是伐灭六国的秦军,函谷依旧是拒六国于关外的函谷。” 他以手指了指胸口,“盖世上之关隘,最为稳固之处,在人心,而不在城池。”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自函谷西出,有路多险阻。 直抵西都长安,汉时名为函谷路。 今日刘备二人正策马行于路上。 路途之颠簸,即便是以他座下绝影的脚力竟也是有些吃不消。 举目远望,山川连绵。 历史之上,多年之后曹操会在此处另开北路,新设关口,名为潼关。 关羽举头打量,朝北看去,渭河,黄河,洛河,汾河,四水奔流汇于一处。 即便是遥在此处,似是也能听闻远处怒涛拍岸,风波迭起之声。 而在泗四水汇聚之处,有一处名为河北小渡的渡口。 许多年,它名为风陵渡。 顾目南望,有山高林立,越出众峰,其名华山。 山北水南谓之阴,故其下之城,名为华阴。 “大哥,过了此处便是华阴城了。”关羽朗声道。 两人此次出行虽是不久,可一路西来,观山观水,观雄关,饱览壮丽山河无数。 关羽本就是心思豪纵之人,如今一路行来,更是胸襟大开,平添几许豪气。 刘备此时正抬头远望,一时之间心神激荡,竟是不曾听见关羽的言语。 他终究是从后世穿越而来,虽已有些年头,也有好友在侧,可依旧时常会有疏离之感。 待人接物看似和煦如春风,其实对人对事,心中常会有冷眼旁观之感。 如同书外人,看着书中人。 毕竟,在如今的刘玄德身上的,是一个跨越了千年而来的灵魂。 后世人,终究不是当世人。 穿越之初,他只是隐约之间想做些什么,只是想让桃园立下的梦想不会被这汉末的大风吹散。 可自涿郡南来的一路之上,他见过了北地风光,见过了秦时明月,见过了汉时关隘。 见过了天下英雄!见过了苍生寒苦! 如此锦绣山河,岂能拱手与人! 刘备蓦然之间纵声长啸,慷慨连绵,于山林之间震荡回响,激起林中无数飞鸟。 一气已尽,他这才缓缓停歇下来。 关羽看向自家兄长,似是觉得他与之前有了些不同,只是具体何处不同,他却是又说不出。 刘备大力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气息,片刻之后,这才转过头来,顾笑道:“云长,山河壮丽如此,真是叫我辈男儿心怀激荡。” 关羽也是笑道:“确是让人心怀激荡,只是尚有不足之处。” “云长试言之。” 关羽朗声道:“可惜兄长,尚未名满天下!” 刘备大笑,“云长竟也学会了这般言语。” “会有的,会有的。有朝一日,天下山河所及之处,都会知刘玄德之名。而你关云长,也将威震华夏。” 历史 《季汉书卷一·昭武帝纪第一》:熹平四年,昭武初过函谷关,时有紫气东来,漫卷而去,时人以为祥瑞。 第六十四章 如见故人(4k,求收藏,求追读) 华阴城中,有两骑悄然入城。 昔年秦皇扫六合,将关东六国世家豪族多迁入函谷之西。 及至武帝,二次更迁。 故而函谷以西至长安之地,其间多有世家豪族。 如今尤以弘农杨氏名声最盛。 弘农杨氏起于西汉猛将,赤泉侯杨喜。 昔年楚汉争鼎,汉围项王于垓下。 高祖以千金,邑万户,购项王之头。 杨喜五人各得项王之身,合为一体,因功封侯。 及至东汉,杨家又出“四知先生”杨震杨伯起,号为关西夫子。 所谓四知,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故事。 杨震之后,又有杨秉,即自言“酒,色,财”三不惑。 经书传家,累世公门,也足以称为“四世三公”。 故而如今杨家在士人之中的声望其实不下汝南袁氏。 刘备二人入得城来,正牵马在城中行走。 却是发现有不少人都朝着一处而去,行色颇为匆匆。 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在人群之中左冲又撞,口中骂骂咧咧,乃公乃公的骂个不停,只是周遭被他推搡之人竟是无一人敢言语。 还有不少人闪到一旁,为他让开道路。 此人见众人如此,神色越发骄狂起来。 刘备上前扯住此人手腕,笑问道:“莫非是城中出了什么事情?何以众人行色匆匆?” 那人本就是纵横乡间的无赖子,突然被人扯住,若是换了相识之人,只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见刘备面生,这才不敢随意造次。 毕竟是豪横惯了的人物,被他扯住自是满心的不耐,用力挣了挣,只是几次都挣脱不掉,那大耳汉子手劲竟是大的出奇。 他已然变了脸色,俨然就是要立刻出声呵斥眼前这个大耳之人。 只是汉子正要发作之际,却是刚好看到了刘备身后的关羽。 身量高大,面色沉肃,不怒而威。 汉子又稍稍想了想自家的本事,立刻挤出个笑脸,“想来郎君是初来咱们华阴城了?倒也不是出了什么坏事,而是天大的喜事。” “既然来了咱华阴,想必郎君是必然知道弘农杨氏的,今日是杨家的杨议郎喜得贵子。乡里人都是赶着去为杨家庆祝。” 此人口称杨议郎,而如今杨家在朝中担任议郎的,只有光禄大夫杨赐之子,如今的议郎杨彪。 而杨彪之子? 想到此处,刘备转头对关羽笑道:“云长,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咱们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去凑凑热闹?” 他又上下打量了眼那个被他扯住的汉子,“登门道贺,你便空手去?” 那人满脸堆笑,“郎君初来乍到,对咱县中的弘农杨氏大概还不熟知。要知这杨氏之人最是节俭,咱们前去道贺,杨家自会管顿吃食。礼物倒是可带可不带,郎君若是想带礼物,随意买些就是了。只是切不可带过于贵重了,不然是要被杨家人撵出来的。” 刘备松开抓着此人的手,为他抚平了衣服上方才抓出来的褶皱,笑意吟吟,“如此说来,杨氏倒是清廉的很了。” “那是自然。”汉子的言语之间带上了几分自傲,“咱华阴的杨氏可是天下闻名,是一等一的文脉大家。谁人说起来还不说个服字?” “我却觉得杨氏还有一些做的不好。”他回头看了眼关羽。 关羽会意,上前一步,扯住此人的脖颈,将此人直接提了起来。 “杨氏自修德行,可惜却不能惩处你这种乡间无赖子,真是可惜。”刘备笑道。 “小人可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最多也不过是偷只东家鸡,可不曾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汉子求饶道。 他们这种横行乡间的泼皮无赖子,遇到软弱之人,自然是竭力欺压。可若是遇到手段凶狠的狠人,却也能伏低做小,当牛做马。 如今汉律森严,杀人依旧是重罪。 即便是出身当地豪强的夏侯惇,杀人之后也不得不流亡天下。 无人会愿意为他们这种无赖子的性命,舍弃大好前程。 而且过江龙总是要走的,就让他们暂时威风就是了。 等他们走后,自家依旧能纵横乡里。 刘备在涿县之时也是做过多年游侠的,如何不知这等人所思所想。 他只是笑了笑,“咱们先去杨家看看,倒是要劳烦你带路了。” 那人谄笑道:“能否让这位壮士先将小人放下?” ………… 华阴,杨家。 天下名门,自然有天下名门的声势与气魄。 家中生子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便是嫡子也是如此。 只是杨家终究是弘农郡望,即便不曾刻意将消息四处传播,依旧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赶赴而来。 此时杨家门前车马如林,竟是让人差点找不到落脚之处。 马车之上,走下一个又一个身着儒衫的读书人,一次生子庆祝,竟是俨然变成了关中一地的文脉盛会。 一个身着淄衣面色平和的中年人,正双手拢袖,站在杨家门口的高阶之上。 有人入门之时,此人便要开口寒暄几句,不论登门之人衣着是奢华也好,还是破败也罢,此人脸上都是一脸平和。 刘备几人不曾近前,只是站在远处遥遥打量。 他点了点头,想来此人就是杨彪了。 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并称天下名门。 只是双方家风却又有不同。 袁家在雒阳之中与宫中内侍袁赦互为表里,出行也好,宴饮也罢,都是颇为靡费奢华。 袁绍也好,袁术也好,皆是如此。 只是袁术奢靡在明处,而袁绍奢靡在暗处。 雒阳城中其实已然对此小有非议,只不过袁家门生故吏遍天下,故而能将事情压下去。 可杨家却是与袁家不同,一直恪守着清白家风。 三知,三不惑,清白读书人。 杨家虽如袁家那般名满天下,可在之后的乱世之中,却是不曾出现袁家双璧那般的枭雄豪杰。 大概唯一的叛逆之人,就是今日杨彪这个刚刚出生的独子。 杨修。 鸡肋无味,弃之可惜。 当日杨德祖到底为何而死? 刘备叹了口气,“三知,三不惑,清白读书人。” 手无兵权,即便是杨家这般名重一时的读书人,日后也只能任由曹孟德拿捏。 “两位郎君,咱们该进去道贺了。”那如今已经被关羽按住肩膀的汉子开口谄笑道。 “进去?为何要进去?咱们不过是来看个热闹。”刘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我等此来是有另外的地方要去。” “那郎君能不能放小人进去?”汉子躬着腰身,“小人可是等今日等了多日了。” “我不进去,你为何要进去?”刘备却是笑了笑,“我这边境武夫都不敢玷污杨家门庭,你这乡间的无赖子,如何能进去。” 他转过身来,朝后走去,“好了,带我去另外一地,还要你带路。说不得还能给你个好处。” ………… 华阴,张家。 凉州三明,当初也是声名传扬天下的大人物。 昔年三明之一的张奂迁居于弘农,与弘农杨氏成了邻居,也是轰动一时的事。 有好事士人于其中添油加醋,更是让事情颇为值得玩味。 刘备三人此时已然站在张家门前。 张奂自从迁居华阴以来,一直闭门教书,不曾过问政事。 此时张家门前虽也算是热闹,可与杨家那种门庭若市相较,实在是远远比不得。 “两位郎君,这就是张家了,能不能放小人离去。”还一直被关羽拿住的汉子哀求道。 刘备笑道:“杨氏是天下名门,张氏也是不差的。怎么,能入杨氏去道贺,却怕进入这张家不成?这张家有什么值得你害怕?” 汉子迟疑不答,脸上落下斗大的汗珠。 “云长,咱们进府。”刘备见状迈步前行。 “小人说就是了。”汉子咬了咬牙,“这张家之中可不止是有读书人,还有不少杀人不眨眼的武人。小人若是进去了,只怕未必有命出来。” 刘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此人口中的那些武人必然是张奂当年从凉州带来的老兵。 当年的凉州三明,都是亲爱士卒之人。 段颎如此,张奂也是如此,想来已然离世的皇甫规也是如此。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军中的士卒为他们豁出命去。 汉子原本以为刘备会放他离去,不想刘备却是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更要带你进去见见世面。人嘛,总是要见过世面,才知以前所做的有些事如何幼稚无知。先知错,然后才能改错。” 此人开始死命挣扎,只是捉住他的可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万人敌。 如此被关羽捉住,即便是那些久经战阵的骁勇之将也挣不脱,何况是他这个只是在市井之间横行的无赖子? 刘备上前朗声道:“涿郡刘玄德,前来拜会张公。” ………… 张芝是天下闻名的草书大家,而习书练字之人,向来不喜外出。 今日刘备等人来访之时,他刚刚写完了一副草书,正在临池洗笔。 日后王羲之的临池学书,想来其中多半也是对他有所借鉴。 毕竟他张芝可是日后书圣的仰慕之人。 听闻刘备等人来访,他便放下手中的笔墨,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他正带着刘备二人走在院中的青石小路上。 “我带来的那位朋友,还请张君定要好好训导一番。若是熬过了这次,日后定然是个好人物,必然能造福乡里。” 原来方才一入府门,刘备就让关羽将那无赖汉子交到了张芝手上,更是与张芝详说了事情的经过。 张芝便让人将那汉子带了下去。 张芝笑道:“玄德说的哪里的话?护卫乡里本该就是我辈的之责,这次劳烦玄德出手已经是不该。玄德放心,芝必让府中之人好好管教此人,再不济,还可以让他跟我读书嘛。”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果然是送了他一场天大的运道,想来日后他若是知道了,必然是要感激备的。” 小路右侧是一片竹林,清翠笔直,郁色苍苍,有小亭掩映其间。 左侧则是一处池塘,细细看去,塘中水非是清亮,竟是带着一些乌色。 “这便是家父为我们兄弟所做的洗笔池。我们兄弟自小就在这池水之中练字,许是写的多了些,如今连水中都有了些墨色。” 张芝言语之时并无炫耀之色,似乎在他看来这都是自然而然之事。 想来他是真的喜欢书法,也唯有真心地喜爱,才能让他在书法一道上走到今日。 连王羲之都因他在前而只敢雁行。 草圣二字,已然是对他在书法一途上的最高评价。 张芝转头笑道:“今日玄德来的刚巧,家父恰好在院中读书。若是往日前来,只怕是极少能见上面的。” 如今张奂闭门谢客,自然也是为了远离朝廷纷争。 “如此最好,不然远来一趟,若是连张公的面都不曾见到,备却是遗憾的很。” 张芝引着两人自青石路直入小亭。 亭中正坐着一个老者,白发梳起,长髯遮面。 此时正在袖手翻阅石桌上的竹简。 见刘备等人进入亭中,老人这才抬起头来。 此人自然是昔年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 之前他们曾见过凉州三明之中的段颎,满身杀机毫不遮掩,一看便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 张奂却与他不同,眉目之间满是慈和,全然看不出半点杀机。 张奂笑道:“诸位且坐。” 刘备二人落座,张芝侍立到张奂身后。 亭中沉默下来,张奂不曾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刘备二人。 刘备被他的目光打量,却是如坐针毡。 良久之后,张奂这才开口,笑道:“听闻玄德是卢公弟子,日后前程想来定然是不可限量了。” “张公说笑了,卢师弟子非备一人,备只是有个卢师弟子之名罢了,算不得什么。”刘备辩解一声。 张奂却是笑了笑,“当年在朝中之时,我曾见过卢公几面,那时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只是已然有了凛然高骨,不与时同。” 他突然伸手指向刘备,言语之间含着些深意,“我在你身上,似是见到了些当年故人的影子。” 第六十五章 玄德之路(4k,求收藏,求追读) 张府院中的小亭里,刘备一时错愕。 即便是以他的心思,竟也一时之间猜不透张奂此言是何意。 虽是只见了这短短一面,可张奂给他的感觉更为可怕。 与之对视,如临深渊,见之不透。 若是与之为敌,只怕要比段颎更难对付。 “张公说笑了,公乃天下名士,文武兼资,国家所重。昔年故人皆是如今当世英豪,备不过区区小子,如何会像张公故人。” 刘备片刻失神之后便很快醒悟过来,应答也是颇为得体。 张奂将手边的竹简合拢,放到一旁。 竹简间的牛皮已然有些断裂,所以他收拢之时也是颇为小心。 将竹简收拢好,张奂这才轻吐了口气,看向刘备。 他笑道:“少年年少,我和那些故人也是从少年之时走过来的。彼时无名今日有名,而今日无名之人,一旦乘势而起,他日便翩然翱翔不可复制。” 亭外水声潺潺,林间蝉鸣不断。 刘备面上神色不变,倒是不曾因张奂这个天下名士的夸赞而有沾沾自喜之色。 张奂点了点头,“卢师果然收了个好弟子。” 张奂的年岁要比卢植大上不少,之所以称其卢师,更多的敬其学问,而非其年岁。 “张公过誉了,备不过一边境武夫,自幼少读诗书,能拜师卢公,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张奂笑道:“边境武夫?我又何尝不是边境武夫?如今还不是成了你口中的张公?” 刘备哑然,方才竟是忘了张奂是凉州人。 张奂继续道:“你不好奇我方才所言,与你相似的故人都是何人?” 刘备笑道:“备自然好奇,即便张公不言,备也是要问的。还请张公相告一二。” 张奂拿起桌上的水壶与木碗,给刘备几人亲手倒上了白水。 “少年在凉州之时好饮酒,总觉得痛饮美酒杀羌酋,才是人生快意事。后来来到关中求学,觉得男儿功名马上取,我非寻常人,狠下心去,自无不可做成之事。” “只是后来在凉州连败羌族,平叛无数,随着年岁渐长,才明白有些事,人力终究有时穷。” 张奂言语之间倒是悠然悠然,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他已七十余岁,已然算得上是高寿,对当年之事也看的通透了不少。 大抵每个老人回首往事之时,总是会嘲笑少年时的自己。 张芝站在老人身后,神态恭谨,远不曾有在巩县酒舍里的恣意豪放。 刘备暗中一笑,看来张芝真的是怕自家这个老人家。 张奂笑道:“却是扯远了,玄德莫怪,人一上了年岁,总是喜欢拉东扯西,不知就言语到何处去了。” 刘备点了点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张公无须挂怀。” “玄德倒是个会说话的,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是远远不如你啊。不只是我,还有段颎那个老家伙,在你这个年纪,与人针锋相对之时,还只会贸贸然的抽刀。”张奂笑道。 刘备笑道:“我等在雒阳已然见过段公了。” “段颎如今如何?我与他倒是许久不曾相见了。依着这个老家伙的性子能活到现在着实是有些不容易了。” “备听闻张公与段公似是有些矛盾?”刘备低声道。 坊间一直传言,当初段颎上位之后欲杀张奂,还是张奂给段颎写了一封书信,才让段颎打消了杀心。 张奂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段颎此人性刚,对我当年阻拦他出兵征讨羌人一事一直记恨在心。自然还有其他一些小事,不过如今想来,其实都算不得什么事情。” “人生不过几十秋,年岁渐大,故人凋零,又有何事看不开呢?去岁皇甫规过世,当初的凉州三明只剩下我和段颎喽。” 刘备点了点头,“张公豁达,只是段公如今在雒阳的状况也算不得好。” 当日那场宴饮之后,刘备已然暗中调查了如今段颎的情况。 当初段颎东来,阿附宦官,捕杀太学生,获了一个太尉之职。只是这两年一贬再贬,显然有些被宦官所厌弃。 武夫无兵事,自然就会被置于一旁。 张奂喝了口桌上的白水,对段颎如今在雒阳的近况却似是半点也不意外。 “我虽已多年不曾过问政事,可对段颎如今在雒阳的处境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他仰了仰身子,目光朝着外面的池塘中扫去。 几只鸟雀正立足于池边的青石之上。 “常言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玄德可知为何?” 刘备略一沉吟,答道:“想来是关西四战之地,民风多彪悍,善战当先。关东多世家,礼仪传家。” 张奂点了点头,“玄德说的确是其中一些缘由,还有另外一些缘由,玄德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刘备沉默无言,他知道张奂所指,只是有些话,可知,却不可说。 张奂笑道:“看来我方才没有说错,你之谨慎倒是颇像皇甫威明。” “张公过誉了,备愧不敢当。”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张奂自问自答,“因为边境之人,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唯有立下军功。才有进入朝堂的一线机会。” “我们三人都算不上出身寒门了,家学也是各有渊缘,想要进入雒阳尚且要如此。那些边境之地的贫寒之人,自然也是可想而知。” 对面的刘备二人都是点了点头。 张奂继续道:“我们三人自凉州入雒阳,所作所为各有不同。” “当年我见欺于宦官,统兵败陈蕃,窦武,事后辞不受侯,这才保住了在士人之中的一点名声。也才能让我迁到这弘农华阴来。不然如今的凉州张奂,只怕早就死在士人的悠悠众口之中喽。” “至于后来皇甫威明自请入党锢之列,其中未必没有避祸的心思。” “三人之中,我等两人靠向士人,毕生在仕途之上无甚作为,甚至还要受到多方掣肘。可总算最后也落了个安稳。” “他段纪明靠向宦官,倒是落了个三公之位,只是到得最后他结果如何,能不能安稳终老,只怕极难知晓了。” “不过以他的性子其实如此才是最好,性刚而不能容物,不为时容,便为时祸。” 刘备回想起当日见到段颎时的情景。 一身杀气,满目威风。 想来想要他段颎像张奂这般为士人之下,段颎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刘备点头道:“张公说的有理。” “阿芝自回来之后就将你们在巩县的事情与我说过了。”张奂笑道,“该出手时,勇狠果辣如段纪明。该隐忍时,含苦忍辱如皇甫威明。所以我才说在你身上看到了些当初故人的影子。” “张公谬赞了,备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如何比的上段公与皇甫公。”刘备推辞道。 张奂摇了摇头,“有何不可比?凉州三明如今也不过是三个老人罢了。后来之世,总是留待后来之人。后者未必不如前。” “张公说的是。”刘备笑道。 关羽诧异的看了自家大哥一眼,似乎从进了这间小亭,自家大哥只会频频点头了,平日里可不是如此。 此时有人自小亭之外快步而来。 等到此人走近之时,关羽却是双眼一眯。 原来此人行动之间脚步沉重,一听便是个练家子。 那人却也不进亭中,只是在亭外驻步。 “家主,董擢又来了,而且带来了一百匹缣,是不是还要将他拦在门外?” 张奂沉吟片刻,“这董擢是第四次来了吧?” “是。” 张奂笑道:“看来我当年还真是提拔了个好下属,如今富贵了都不曾忘记我这个老头子。他也真是有心了。” “那小的?” “将他拦下,莫要让他进来。”张奂却是话风一转。 “是。”亭外的汉子应命而去。 张奂沉默片刻,这才转过头来,朝着刘备笑了笑,“倒是让玄德见笑了,此人是我昔年一个下属的兄长,如今他发达了,不忘故主,倒是时常派人来给我送些礼物。只是我已然退出官场多年,所以从来不曾收下。没想到他倒是锲而不舍。” 刘备忽然道:“张公这个昔年的下属,莫非是如今的凉州刺史董卓?” “玄德猜的不差,确是此人。”张奂笑道,“怎么,玄德也听闻过此人?” 刘备答道:“当日曾听傅南容与韩文约纵论凉州豪杰,提及过此人。” 张奂用手扫了扫桌角落下的些许灰尘,笑道:“傅南容确是凉州的后起之秀,颇有些当年皇甫威明的样子。只是仁善有余,刚断不足,少了段颎身上那份狠辣之气。这点他不如你。” “张公谬赞了。”刘备强笑道。 “昔年的董仲颖确是算的上凉州豪士,宰牛待客,疆场纵横,都是不差的。” “只是,万事总是离不开一个只是,他是凉州豪俊,若想更进一步,唯有进入关中。如当年的我们三人一般。今日之董卓,便如昔日之凉州三明。” “所以张公担心何事?”刘备其实已然猜到张奂的意思。 “只是我三人在前,有荣有辱,可算下来,其实始终都未曾在这中原之地落下脚。他董仲颖出身甚至不如我们三人,你说,他可会走我等的老路?” 刘备默然不语,他自然知道后来的结果,董卓最后确是选了另一条路。 拥兵自重,祸乱天下,最后落了个大汉忠良董仲颖之名。 张奂笑道:“有些事,心知肚明即可,至于将来如何,谁又能说的准呢?老夫老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初入雒阳,心怀志向的张然明了。天下事,自然会有天下人,自然会有后来人。所以我自小便让阿芝他们习练书法,不涉军事。” “少年时心怀天下,外出闯荡。家国天下,国在家前。横戈立马,为国除贼。如今老矣,家在国前,世事如何,自安天命就是了。” 他笑道:“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起身,深施一礼,“备谢张公教诲。” ………… 张府之外,已然离门而出的刘备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关羽见刘备如此,颇有些不解,“大哥今日与往日似是有些不同。” 转头回看了一眼,见身后张府大门紧闭,刘备这才开口,“云长以为今日张公之言如何?” “张公之言老成持重,想来并无不妥之处。”关羽直言道。 刘备笑了笑,“老成持重?今日不过是咱们与张公第一次见面。可听着张公所言,可不像是第一次见面该说的言语。” “大哥何意?”关羽皱了皱眉头,他对这般事情向来迟钝的很。 “咱们进去之后,张公先是说我像他故人。段颎与皇甫规皆为凉州三明,只是两人入雒阳之后行事截然不同。” “如今朝中只有两大势力,其一是士人,其二是宦官。士人身后是世家,宦官身后是陛下。之前边地武人入京,所能选择的,也只有这两条路罢了。即便是以皇甫规和段颎之能,也只能从中选取之一。” 关羽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有理,张公这是要为大哥点明今后之路?” “不错,所以张公才会在最后提起了董卓。” 关羽猛然抬头,沉声道:“大哥的意思是?” “这就是张公点明的第三条路啊。”刘备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张奂为何对他如此看重,最后点明张家之人不再参与军事之时甚至隐隐有了些交托后事的意味。 可张奂点出的第三条路,也是如今董卓所走之路,其实才是他真正想走之路,更是后来汉末群雄所走之路。 拥兵自重,割据地方,以观时变。 刘备吐了口气,转身又打量了张府一眼。 “云长啊,咱们之前是不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 张府之中的小亭里,张家父子还未起身。 张芝欲言又止。 张奂笑道:“是不是想要问我,为何今日对刘备交浅而言深?” “阿父明断。”张芝点了点头。 自打张奂隐居弘农以来,闭门谢客之余,他已经很少见到自家阿父提及政事了,尤其是像今日这般言说了这么多。 张奂笑道:“我闭门谢客也好,要你们学书不理兵事也好,细细说来,其实都是为了保全咱们张家。” “只是后事如何,谁也不能先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看向亭外池塘中那几只悠然悠然,正安然浮水的鸭子。 春江水暖鸭先知。 那天下有变呢? “卢子干想要我为他这个学生言传身教,只是不知我讲的这些话,可是他希望我讲的?” 张奂笑了笑,伸手拿过方才放在一旁的竹简。 韦编三绝。 不如操持兵戈。 第六十六章 白马分路,宪和西来(4k,求收藏,求追读) 晨光熹微,缑氏山上,风光依旧。 刘备二人牵马上山,眼前倒是浮现出不少当初第一次上山时的情景。 虽说相隔时日其实算不得长,可这些日子所历诸多事,见过诸多人,倒是让他觉的有些恍如隔世了。 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他转过头来,“云长,这次回到山上,咱们定要寻伯珪和升之好好喝上一场。若是不把他们两个喝倒,你我兄弟还如何在缑氏山上混下去?” “大哥说的是,料来他们也不是咱们兄弟二人的敌手。”关羽也是笑道。 他已然很久不曾看过如此恣意洒脱的兄长了。 自打从涿郡西来,刘备虽然面上洒脱,可多年相处,关羽如何会看不出刘备心中怀着心事。 两人加快脚步,朝着山上走去。 路过书塾之时,里面传来朗朗书声。 刘备刻意压低脚步,带着关羽从一侧绕行而过。 他可不想刚一回山就被人捉进书塾里去读书。 此时他倒是忽然有了些许久不曾有过的乐趣,就像上一世和同舍之人翻墙而出,被捉住自然有被捉住的惩罚,可逃出去,自然也有逃出去的乐趣。 他吐了口气,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 几人居住的小院里,刘备刚刚将绝影拴在马桩上,准备回到屋中休息片刻。 不想卢节却是匆匆而来,想来是书塾里刚刚下了学。 “果然是你回来了,难怪我方才听到马匹的嘶鸣声却不见有人进去。”卢节重重的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道。 刘备摸了摸鼻子,“升之,我方才不是不欲进去读书。只是连日赶路,着实是有些劳顿了,即便进去,只怕也是事备功半。” 卢节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莫非你以为我来寻你是为了读书之事?” 缑氏山上有两大公认的胡混之人,其一是不学无术公孙瓒,另一个就是他胸怀锦绣刘玄德。 其中尤以他刘玄德最让卢节惋惜,分明胸中有锦绣才华,常出惊人之语。可偏偏不好好读书,学那公孙瓒一般四处游荡,真是对不起他的腹中才气。 刘备听闻卢节不是来寻他去读书,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既然不是寻我读书,那升之神色匆匆是为了何事?” 除了读书之事,刘备实在想不通,还有何事能让卢节这个书呆子如此着急。 卢节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伯珪之事。” “为伯珪之事?”刘备神色一凛。 “升之可到屋中坐下细谈。” ………… 两人在屋中落座已毕,刘备给卢节倒了杯白水。 “莫非是伯珪这几日又不曾去书塾中读书不成?”刘备问道。 将木碗捧在手中,卢节苦笑了一声,“若是仅是不曾读书便好了。我听说伯珪这几日和南容走的极近。” 刘备点了点头,“傅南容当世人杰,当日我们在雒阳相遇,伯珪与他言语之间确是投机,只是这有何不妥不成?” 卢节喝了口碗中白水,略一沉吟,“玄德可知傅南容事师何人?” “饮酒之时倒是曾听南容提及过。似是光禄勋刘公?” 刘备口中的刘公,自然是如今担任光禄勋的刘宽。 “确是刘公。”卢节点了点头,“只是玄德可知刘公与我阿父关系如何?” 刘备摇了摇头,“这倒不知,不过刘公仁人,想来应当与卢师关系不差才是。” 刘宽此人向来以宽仁闻名于世。 此人性情温和良善,听说从来不曾发过脾气。 相传他的夫人对此也感到奇异,为了试探刘宽的度量,也曾设计激他愤怒。 有一次正当刘宽整理好衣冠穿束,准备上朝之时,夫人命侍婢捧肉羹进入屋中,故意将肉羹翻倒沾污刘宽的朝服。 而刘宽神色不变,反倒是询问热粥可曾烫伤了婢女的手。 “玄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卢节苦笑一声,“刘公确是宽仁,只是与阿父的关系,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刘备一愣,“升之试言之?” “玄德也知我父几次推托朝中召命,直到不久之前才走上仕途。可刘公出仕极早,这些年在仕途之上也算是顺风顺水。”卢节苦笑道。 刘备没言语,卢植必不是嫉贤妒能之人。 “玄德也知我父嫉恶如仇。刘公虽有宽仁与清廉之名,可家父常恨其身处高位而不能规劝天子,是以极少来往。”卢节说出其中缘由。 刘备点了点头,这倒确像是卢植会做之事。 “只是这与伯珪之事有何干系?”刘备有些奇怪道。 按理说公孙瓒若是只是与傅燮交往,应当无事才是。 卢植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即便对刘宽的作为有些不满,想来也不会牵扯到公孙瓒身上。 卢节喝了口白水,“若是仅仅与傅南容交往自然无事,只是前几日伯珪悄悄找到我,说要下山再拜刘公为师。” 刘备已然拿起桌上的木碗,刚刚凑到嘴边,听闻卢节此言,手却是止不住的抖了抖。 东汉之时,一人拜几个老师其实算不上什么新鲜之事。 即便是他如今的老师卢植也是先后曾拜师陈球与大儒马融。 只是拜师之事讲究的是一脉相承,加上如今卢植与刘宽之间算不上和睦,公孙瓒若是行此举,只怕会惹来卢植不快。 即便卢植不计较,可只怕也会有损公孙瓒日后在士人之中的名声。 卢节沉声道:“想来此中关系玄德应当也明了了。” “升之是希望我再劝劝伯珪,莫行此事?”刘备缓缓道。 此时他已然明白了卢节的来意。 卢节必然是之前已然劝过公孙瓒了,只是依公孙瓒此人的性子,必是不会就此罢手的。 “若说这缑氏山上,还有人能劝的住他公孙伯珪,也只有你了。”卢节将碗中的白水一饮而尽。 来寻刘备也是他最后的法子,若是连刘备也劝不住公孙瓒,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刘备点了点头,“备当尽力,只是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公孙伯珪的选择如何。” “公孙伯珪,可不是一个听劝之人。” 卢节苦笑一声,“我又如何不知。” ………… 夜色垂降,公孙瓒牵着他的白马,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 白马依旧是白马,只是公孙瓒的神情却是有些落寞。 原本踌躇满志而来,以为此身必为时用,功成名就不在话下,只是不想如今竟只能蹉跎在这缑氏山上。 林木染着月色,随着吹拂而过的轻风摇摇舞动。 树影婆娑,似是在阴影里嘲笑他公孙瓒的无能。 “几日不见,前方牵白马之人为何如此落魄?可是备的故友公孙伯珪?”不远处,有人轻声笑道。 公孙瓒抬眼看去,只见刘备正牵着他的绝影,靠在树下的阴影里。 刘备笑道:“如何?日后的白马将军。可愿随我这个无名小卒去往饮鹤池一游?” “那本将军就赏你这个面子。”公孙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两人策马,直奔饮鹤池而去。 ………… 饮鹤池旁,白马黑马并列而行。 月光如水,映照在湖面之上。 饮鹤池中不见鹤,唯有湖中游鱼偶尔越出水面,在半空之中曳出一条细密水线。 “想来是升之又去寻你了?这个卢升之还真是爱管闲事。我本来就不爱听他讲经,他也拿我没辙,我走了岂不是更好。免得我们都头疼。又何必苦苦相劝。”公孙瓒笑道。 刘备静静听他说完,这才开口,“如此说来,你是已然下定决心了?” 公孙瓒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玄德,你知我志向,如今你我在缑氏山中已然待了有些日子了,卢公是何等人,你我也有了些了解。” “他之志向,从来都不在朝堂之上。可我要寻的,是个能给我在朝堂上助力之人。” “刘公便能助你?”刘备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让座下的绝影走慢一些。 “试试也好,不论成败与否,总好过在此地蹉跎岁月。玄德,我等不起的。”公孙瓒苦笑道。 公孙瓒的年纪要比刘备大上一些,西来之前已然成家,如今正是拼搏之时,自然不愿蹉跎。 两人之间沉默无言,良久不曾听见刘备的回答。 公孙瓒转过头去,见他正盯着天边那轮高悬的明月,怔怔出神。 刘备忽然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在此处,祝伯珪你心想事成,早日得遂志向。” “玄德竟不劝我?”公孙瓒一愣,接着哑然失笑。 他本以为刘备还会苦口婆心的劝他,不想却是他自作多情了。 伸手抓了把坐下绝影的鬓毛,刘备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公孙伯珪要这般走,自然有你的缘由。更何况,你可是个听劝之人?” 公孙瓒也是笑道:“自然不是。” “那便是了。”刘备笑道。 两人相顾,大笑不止。 片刻之后,公孙瓒笑道:“玄德,我这一路西来,最为痛快之事,便是识得了你们几人。自小到大,所交之友人不少,只是可惜其中却少有真心之人。” “日后若是我公孙瓒真得了势,而你刘玄德又遭了难,那便可来寻我。只要有我公孙瓒一日,虽千万里,瓒必至。” 刘备笑了笑,“伯珪有此话,就不枉你我一路同行。那备也是这句言语,日后若是你公孙伯珪有事。书信一封,纵有千难万险,备也必至。” 月光散落在湖水里,倒影着天边那轮明月,白马黑马,依旧并排而行。 ………… 第二日,天光大亮,刘备起身出屋,见门前拴马桩上只剩下黑马绝影在用蹄子刨着地上的泥土。 少了那匹白马。 刘备叹了口气,要走的,终究留不住。 “大哥,伯珪不知为何,一早就离开了。”关羽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缘由,可一路西来对公孙瓒的性子多少也了解一些。 刘备笑道:“要走的终究是要走的,该留下的也会留下。强求不得的。” 两人正在闲聊之际,门外又响起马鸣之声。 “原来果然在此,看来路上那个读书人倒是不曾诓骗咱们。”门外有人朗声笑道。 刘备顺着笑声看去,却是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他先是目光一闪,接着与关羽赶忙迎了上去,握住那人的手臂,大笑道:“宪和如何来了雒阳?” 此人一身儒衫,身形消瘦,面目白净,留着一副短须,一派书生样貌。 正是在刘备等人在涿郡出发之时,随着苏双,张世平去往塞外的简雍。 简雍还来不及答话,自简雍身后又转出一人来,此人五短身材,颇为体胖,闻言笑道:“阿备,我和宪和这一路上可是走的辛苦,你不先让我进去喝口热汤不成?” 这人正是刘备之前去信到涿郡,要他前来的士仁。 刘备笑道:“君义说的是,你我兄弟许久未见,备也是一时激动。” 他转身引着两人朝内走去。 屋中,几人各自落座。 士仁将碗中的白水一口饮尽,这才长出了口气,“阿备,自从接了你的信,我们可是早晚赶路,这才能在今日赶过来。你可想不到我们路上的辛苦。” “好了君义,玄德他们也是如此一路从涿郡过来的,咱们的辛苦他如何能不知。”简雍笑道。 士仁笑了笑,不再言语,他是有些怕简雍的。 “宪和莫要多言,君义赶路辛苦,你还不许他抱怨几句了?最多给他把如今的话记下,下次饮酒之时多灌他几碗。”刘备笑道。 士仁埋怨一声,“阿备,你这就有些不地道了。” 几人说笑一番,士仁体弱,关羽带着他先行离开,前去寻一间屋子休息。 待到士仁走后,刘备这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宪和为何会来?我去信之时分明只让士仁一人前来。如今你来了雒阳,涿郡那边便只剩下益德一人,他如何应对的来?” 简雍喝了口白水,抬手压了压,笑道:“阿备莫急,你我其实都小看益德了。如今有益德在,涿郡里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第六十七章 桃园益德(4k,求收藏,求追读) 数月之前,幽州涿郡。 张家庄园的后院里,张飞正半弯着腰,伏着身子,在一小块绢上作画。 画上是个女子。 肤洁如雪,发密如织。目脉如媚,唇赤如丹。纤纤玉手空中摇,明眸善睐,娇艳妩媚。 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顾盼之间,明媚多情。 只是画作如今只作了半张。 张飞将手中毛笔放下,打量着画上的美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最近他的笔力又长进了不少。 他将桌上的那小块绢布卷起,然后打开身后铁盒子上的铜锁,将绢放入其中,接着将铁盒重新锁起。 盒中不仅有他所画美人,更有平日里他练字所写的书法。 屋中墙上悬着弓矢,兵器架上堆着长刀短剑,各色兵刃。 涿郡游侠皆知刘备雅量恢宏,知关羽重义守诺,知他张飞勇而无谋。 张飞打量着桌角处那封刘备前日送来的书信,若有所思。 信上所言的事情他自然已经看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自家大哥要士仁赶赴雒阳,想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士仁此人贪而不智,可在经商之上却是一把好手。 此人不可独任,召简雍和士仁同去才是最好的做法,自家大哥不会不知。 可如今刘备信上竟是只召士仁而不招简雍,想来还是怕他一人无法应对涿郡的形势。 张飞吐了口气,此事倒却有些麻烦了。 “家主,简君他们自塞上回来了。”屋门口有个汉子道。 此人姓周名冲,是前些年灾荒时逃难到的涿郡,颇有些武勇,甚得张飞赏识。 张飞收回心思,大吼一声,“那还不快快准备酒宴,俺要和宪和痛饮一番。” “是。”周冲应答而去。 张飞来到铜镜之前,将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头发弄的散乱了些,这才出门而去。 一支马队已然停在了张府门口。 为首三骑,简雍居中,左右两侧则是两个已然有些富态的中年商人。 左侧青衣之人,姓张名世平。右侧黑衣之人,姓苏名双。 两人都是涿郡的大商人,这些年以贩马起家,顺路在塞上做些其他的生意。 如今已然挣下了不菲的家业,只是钱虽然赚的不少,可两人依旧亲自往来边塞之间,对手中的生意半点也不曾放手。 至于与刘备的联合,更多的是借用他手下这些游侠来护卫他们出塞时的安全。 此时张飞已然从门口迎了出来,三人也是翻身下马。 张飞大笑着迎了上去,震的对面之人耳中嗡嗡作响。 “有些时日不见,宪和和苏张二君都是越发精神了。” 简雍笑道:“塞外奔波,哪里如益德你在家中饮酒这般闲适。” 苏双也是笑道:“如今益德确是越发雄壮了。” 一旁的张世平也是陪着笑。 “俺大哥如今不在,这里的事情都是俺做主,走走走,咱们先进去喝上一场,今日不弄他个不醉不归,谁也不能先离席。”张飞扯着简雍朝着院中走去。 走在身后的苏张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 入夜,宅院之中欢声笑语。 张飞高居中央,简雍坐在左侧,苏张二人则是坐在右侧。 身前的木案之上摆满了酒水菜肴,张飞正在大快朵颐。 他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羊腿,抬手对着嘴上的油渍就是一抹。 “苏张二君为何不食?莫非是菜肴不合胃口?若是如此,飞便令人重新去做就是了。如今大哥不在,都是俺当家做主,这种小事,俺也是拿的定主意了。” 张飞言语之间颇有些突然得志的傲慢。 简雍低头饮酒,笑而不言。 “益德说笑了,咱们在塞外风吹日晒这么多日子,哪里还会讲究什么吃食?只是连日奔波,还是需要缓上一缓的。”张世平陪笑道。 他们本就是中山的大商人,张飞言语之间虽有些傲慢之气,可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张飞咧嘴一笑,“如此说来倒是飞的不是了。飞如今年幼,兄长不在,初掌人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张苏两位兄长见谅。” 苏双举起酒碗,笑道:“益德无须多言,我等二人与你们兄弟三人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的交情,无须多言。” “还是苏君知我心意。”张飞大笑饮酒。 酒过三巡,张世平忽然叹息一声,“此次玄德西去雒阳拜师,我等未逢其会,不能送他一程,实在是可惜的很。虽说玄德向来宽仁,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我这心中,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啊。” 苏双附和一声,“确是如此,这几年玄德待我们二人不薄,每次出塞都是派不少游侠兄弟随行。如今玄德远行却不能相送,心中实在有些可惜。” 张飞自顾自的喝了碗酒,“俺家大哥素来知道两位兄长是重情义之人,必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两位兄长如此,若是俺家大哥知道了,说不得反倒是要内疚了。” “是了,益德说的有理,玄德素来仁义。”苏双忽然问道,“益德,不知玄德何时能够回返?” 张飞稍不可查的打量了两人一眼,接着哈哈大笑,“这个兄长倒是不曾和俺说过,不过想来还早,求学之事哪有那般轻易?想来最少还要一年半载的,咱们还能在涿郡快活些日子。” “那真是可惜了,少了玄德坐镇,咱们心中倒是有些不安了。”苏双笑道。 “苏君这话说的就差了。”张飞此时面色涨红,看来已然有了几分醉意,他用力一拍桌案,吼了一声,“大哥不在,可俺在,莫非在几位心中,俺比不上俺家大哥不成?” 张世平眯眼而笑,“益德莫要动怒,苏君不是此意。咱们涿郡之人,谁不知你张益徳能文能武,是个少有的文武兼资之人。” 张飞这才压下怒气,“还是张君说的好,大哥不在,万事自然有俺做主,二位兄长莫要担心。” 苏双持着酒碗起身,满脸堆笑,“益德,方才是我的不是,这里给你赔礼了。 他连饮三碗,面色通红。 张飞转怒为喜,笑道:“如此才好,这世上之事,唯有饮酒才畅快。二位兄长,可痛饮。” ………… 酒宴半酣,张飞笑道:“席间宴饮,无以为乐。常听人说那些世家豪族请人宴饮之时都是以歌舞娱之。咱们北地男儿,习兵练武,自当以角抵为戏。” “两位兄长,不如你我双方各出一人,以角抵戏之如何?” 北人多习武,便弓马,角抵为戏倒也是常事。 “益德莫要说笑,你手下皆是豪壮之士,我等二人手下都是些寻常商贾,如何能胜过你?”苏双笑道。 “不过是相戏为乐罢了。”张飞拍了拍身前的木案,“输赢不要紧,聊相戏尔,我先压上一匹缣。” “益德这是何意?莫非以为我等是因无赌不成?”张世平怒而作色。 “自然不是,只是若无添头,岂不是了无意思。”张飞笑道,“那我压两匹缣。” 只是他又忽然怒道:“莫非兄长不在,我之言语半点用处也无不成!” 张世平还要再推脱,却是被苏双抬手压了下去,他笑道:“既然益德有心,那便比上一场就是了。” 他挥手招过身后一人。 此人膀大腰圆,面貌却是殊绝于中原之人,非是鲜卑人即是乌桓人。 苏双与张世平常年行走于边塞之间,手下有些异族之人,倒也是寻常之事。 张飞指了指身后的周冲,“阿冲,去给这个异族人些教训,胜了缣就是你的。败了,就等着吃一顿鞭子。” 周冲抱拳下场,看着堂下的异族汉子,心中难免有些打鼓。只是他也知道张飞的性子,此时万万推脱不得。 那异族汉子此时正在舒活筋骨,周身之上噼啪作响。 将碗中的酒水饮尽,张飞喝了一声,“动手。” 堂下,异族汉子一个虎扑冲向周冲。 两人身形相差太大,周冲只要被此人拿住,那便注定败局已定。 周冲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唯有仗着身形灵活在堂下左右闪躲。 只是一力降十回,周冲虽然也算武艺精熟,几次瞅着空隙都将拳头砸在了那个异族汉子身上,可那汉子身形却只是晃了晃,看似竟是全无影响。 反倒是那汉子偶尔砸中周冲一拳,都要让周冲踉跄着后退数步。 上首,张飞脸色紧绷,死死的盯着对战的两人。 堂下的苏张二人却是眼神游移,更多是打量着上首的张飞。 此时堂下骤变突起,周冲一拳砸向那异族汉子之时竟是直接被此人抓住了手臂。 此人一个猛扯,将周冲朝着怀中拉去。周冲虽是竭力抵挡,可惜气力之上本就远远不如,此时唯有眼睁睁的被此人拉到身前。 要知这角抵之术本就是擒拿之术,那汉子身量高大,如今近身而斗,周冲更不是那人的对手。 异族汉子伸手扯住周冲腰间束带,也不去管落在身上的拳脚,一个背摔,将周冲摔倒在地,接着整个人一个横压,将膝盖重重砸在周冲身上。 苏双见状赶忙道:“陆宣,还不快快住手,莫要伤人。” 异族汉子闻言一笑,站起身来,走回到苏双二人身后。 “益德,如今胜负已分,我看之前的言语就当玩笑就是了。”苏双摸着唇下的短髯笑道。 上首的张飞已然是怒而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木桌,拂袖而去。 堂上一时之间,寂然无声。 一旁一直只是在低头饮酒吃菜的简雍这才抬起头来,轻声笑道:“两位兄长无须在意,益德就是这个莽撞性子,明日酒醒了便好。两位兄长可先行离去,此处自有雍收拾这个烂摊子。” 苏双起身,有些摇摇晃晃,似是已然有些沉醉,“既如此,那我等就先行告辞了。等益德酒醒了,还请宪和帮我们致歉一声。要他无须当真。” “苏君无须多礼,既是比斗,有赢有输才是,益德是输的起的人,两匹缣随后送到。”简雍起身回礼。 苏张二人不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简雍看向一旁灰头土脸,一脸不安的周冲。 “阿冲不必在意,益德就是这个性子,明日便无事了。” 周冲点头称是,退出门,去寻人来屋中收拾。 简雍俯身弯腰,将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却是淡了些。 ………… 宅院之外,原本自称已然酒醉的苏双却是走到张世平身前,低声道:“张君,不知今日喝的可曾尽兴?” 张世平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益德的酒还是不差的,如今我已然有些熏熏然了。” 苏双叹了口气,“不想张君酒量仅止如此,只是这区区酒水便已满足,双还以为张君有鲸吞江海之量。” 言罢,他转身欲走。 不想张世平却是上前扯住他的手臂,陪笑道:“平虽不胜酒力,可苏君若是有意,平如何能不陪上苏君一陪?” 苏双这才点头一笑,“既如此,咱们可到我处再小酌一二?” “张君请。” “苏君先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排而行。 ………… 宅院之中,简雍帮着收拾完了前院,这才转入后院。 他并未回房休息,而是来到张飞屋中。 而此时本该烂醉如泥,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张飞却是正趴在桌前作画,画着他那副尚未画完的美人图。 此时美人将成。 简雍见他悠闲,转身瘫坐到一旁的榻上,气笑道:“你倒是悠闲,把前院的烂摊子都丢给我来收拾。” “能者多劳嘛,没法子,谁让他们都知道你简宪和是个聪明人,我张益徳是个莽撞人呢?”张飞也是笑道。 简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如今玄德与云长不在,你如此做是不是有些铤而走险了?” 此时张飞刚好画完这幅美人画的最后一笔,抬头看向简雍,耸了耸肩膀,笑道:“没法子,谁让我一个兄长仁义无双,另一个兄长忠义守诺呢?” “那恶人便只好我这个莽撞人来做了。” 第六十八章 谁是网中鱼?(4k,求收藏,求追读) 涿郡城南,苏双在此置办了一处宅院。 后宅暗室之中,张世平接过苏双递过来的酒水,左右打量着这间暗室。 “想不到苏君这些年倒真是深藏不露。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也算的上是知根知底。我来你家中也算不得少了,可从来不知有这处暗室。” 苏双闻言只是一笑,“有些身家之人谁家不留几间暗室?不欺暗室,可不是咱们商人做的事。张君说的轻巧,难道张君家中没有不成?” “自然是有的,天知地知那种事情只适合他们读书人。咱们这些靠卖良心发财的商贾,还是在暗室之中更稳妥些。”张世平也是笑道。 他们这些地方豪商,谁若敢说家中没有一处两处的暗室,怕是无人能信。 “这次苏君寻我来不知有何事?”张世平转着手中的木碗。 苏双弯腰落座,饮了口酒,长吐了口气,“还是自家的酒水喝的痛快。被人强按着饮酒,哪里有自家想喝时便喝来的痛快。张君,你说是不是?” 张世平摇了摇头,“不知苏君是何意?不如直言,张某愚钝,不解其中之意。” “张君倒真是能沉的住气,被张飞如此羞辱还能当做无事一样。若论肚量,某却是佩服的紧。” “苏君多虑了,你我与玄德他们联手也非是一两日了,他们三兄弟都是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的很。益德酒后德行不好,咱们又不是不知。今日他只是饮酒醉了而已,明日酒醒过来自然无事。” 苏双倾了倾身子,盯着张世平,“张君,这些话说出来只怕连你自家都不信吧?你觉得我会信不成?今日张益德敢借酒醉掀桌,那明日他会不会借酒杀人?而你我,会不会就是死于他刀下之人?” 张世平也是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望向苏双。 “昔日咱们与刘玄德联手,本就是看中了他们手中游侠甚多,出塞之时可护卫咱们的周全。虽然咱们自家也有些人手,可往来塞外这种危险之地,所带的人手自然是多多益善,这才找到了他们。”苏双却像是不曾看到张世平脸上的神色。 张世平强笑道:“这几年咱们和玄德他们的合作还是不差的。那些游侠也帮了咱们不少忙嘛。再说玄德仁义之名在涿县流传甚广,也帮咱们在当地省了不少麻烦。” “张君说的不差。”苏双点了点头,“只是咱们与他们联手,咱们也让他们在其中占了两成。不然他们又为何会如此尽心尽力?真当他刘玄德大仁大义?说到底,也不过是为利而已。” 张世平终于按耐不住,气笑道:“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家中事情还多的很,可没有闲暇和你在此消磨。” 他站起身来,做势欲走。 苏双笑道:“张君就莫要做势了,檀石槐手下的人不曾找过你不成?” “你如何得知!”张世平悚然一惊。 他原本以为苏双这次寻他是和与刘备等人的利益分配之事有关。 毕竟刘备看似宽厚,可实则精明的很,在涿郡之时将手中利益攥的牢靠。 如今刘备不在,他们两人联手,说不定能让张飞把他们所占的份额让下一些来。 只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苏双既然如此问,那檀石槐手下之人也必然找过他了。 “如此说来,檀石槐的人也找过你了?”张世平沉声道。 苏双笑道:“你我在塞外之时向来在一起,找了你如何能不找我?” 东汉之时鲜卑势强,只是分裂成了多部,各部之间甚至会彼此攻杀。 而近些年来鲜卑却是出了个厉害人物。 此人名檀石槐。 不止统一了鲜卑各部,更是将鲜卑分为三部,几乎覆盖了整个汉庭以北。 西到凉州,东到幽州。 年年来犯,岁岁南侵。 甚至拒绝了汉庭的封王与和亲。 汉庭几次征讨都是无功而返,只能看着此人在北方不断做大。 此人更为可怕之处,却不是在其武力。 而是此人能不断吸收和借鉴中原的文化与制度,并将之施行在鲜卑之中。 一个只知任勇使力的鲜卑不可怕,可怕的是修习了汉族技艺的鲜卑。 而要修习汉族技艺,自然就少不得招纳汉族贤才。 而首选的,自然是那些时常往来边境,熟悉鲜卑和汉族边事之人。 苏双笑道:“既然说到此处,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不知张君对此事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虽说那檀石槐开出的价钱不低,可你我中原之人,难道还能出奔塞外,去给他们鲜卑人当牛做马不成?”张世平气笑道。 “张君,往日里也看不出你是个如此迂腐之人。咱们这种人,能赚钱的好生意才是道理。难道你要一辈子盯着这个小小的涿郡不成?” “这些年咱们在生意场上再无敌手。你我的家产加起来,便是说有中山一半的资财也算不得过份了。进无可进,还有甚意思?” “你的意思是要我投效鲜卑?莫不是在说笑不成?苏君,你我都是汉人。岂能为鲜卑做牛马!” 张世平再次愤然起身,便要甩袖而去。 苏双笑道:“张君,莫要忘了。你我可是多年故人,这些年生意也是牵连在一起的。若是我投奔出塞,你在涿郡岂能独善其身?即便你心怀忠义,可涿郡之人如何会信?张飞等人可会信?” 张世平猛然转身,死死的盯着苏双。 苏双只是摊了摊手,指了指一旁的锦榻,“张君且坐,听我一言。我想待会儿你必定会回心转意。” 张世平沉默片刻,重新落座。 苏双率先开口,“我知张君如今心中不愤,以为我是以此要挟你。只是张君,你细细想来,咱们做生意的,最大的所求,不过是奇货可居四字,赌大才能赢大。” “当初咱们将他们三兄弟当做奇货,确是赚了不少,只是如今又有奇货出现在咱们眼前。你我怎能放任机会在咱们眼前溜走?良禽择木而栖,可是一句传了许多年的老话了。” 此时张世平已然冷静下来,“你以为鲜卑人是奇货?” “准确些来说,如今有檀石槐的鲜卑是奇货。” “檀石槐前后不过用了三十余年,便已然能整合鲜卑和朝廷分庭抗礼。如今朝廷也拿此人也无法可想。更重要的是,如今鲜卑人求贤若渴,建功立业正当其时也。你我常年行走在幽州与塞北之间,对双方都颇为熟稔,去到鲜卑,大有作为。” “所以这便是你要背汉投外的缘由不成?”张世平还是有些余怒未消。 苏双不以为怒,依旧带笑,“张君,如此良机,许多人一生都未必求的来的。若是在中原之地,你我即便有再多才略,也挣不脱这商人之身。朝廷官位自有那些世家大族把持,一代一代,后辈迭出,你我纵然长命,又能熬的了几时?一介商人,即便做的再好,也只是他人口中的鱼肉罢了。有权有势之人,何日缺了钱财,不过轻轻一口就能将你我整口吞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张君,你还不曾过够吗?” 他将手中刚沏好的热汤递到张世平手前,颇有感慨,“张君,咱们这般商人,要做的是吕不韦啊。” 张世平稍稍迟疑,还是接过苏双递过来的木碗,“你欲如何?” “张君日后必然会庆幸做出今日这个决断。”苏双笑道,“咱们想要出奔塞外,刘备那些人必然不会答应。毕竟他们手中还捏着咱们两成利润。绝不会轻易放咱们离开。咱们要想离开,还是要先解决掉他们这个隐患。” “好在如今刘备不在,张飞又是个莽撞之人,如今所虑之人,只有简雍而已。不过如今当家做主之人是张飞,咱们只要等些日子,张飞早晚会出差错。到时候咱们趁势而动。” 他笑着起身,“张君,到时候还请你与我一起出手。建功立业,正在其时也。” 张世平沉默无言,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 ………… 几日之后,天光还未大亮,简雍便带着十余游侠悄悄飞马出城而去,据说是附近的县中出了些事情,要寻他们去调解。 这些都是刘备在时立下的规矩,刘备遇事总能以公允断之,所以附近的游侠出了事情也乐得让他帮忙决断。而他在游侠之中的仁义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救急救难,处事公允,自然能得一个贤者之名。 自然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关张和涿郡游侠在手。 有不服者,击之。 原本简雍出城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是成了好机会。 今日苏张二人又聚到了一起,此时已然屏退了家中奴仆。 苏双给张世平沏了一碗热汤,“张君,可曾听说今日简雍出城了?” “自然知道。”张世平撇了他一眼。 当日应下苏双要一起做大事之后,他已然派了人去张飞的宅院前盯梢。简雍出城这种大事,即便做的再小心,又如何瞒的过他们。 苏双笑道:“看来张君也在张家附近安排了人手。” “既然要做事情,自然要准备周全,不然岂不是要平白搭上身家性命?”张世平喝了口热汤。 他与苏双一个谨慎多疑,一个胆大敢拼,两者性情刚好互补,这才闯下了一番基业来。 “今日你约我来是为了何事?你我若是往来密切,只怕早晚要落人口实。”张世平埋怨道。 那张飞是个莽撞人,未必能发现他们在暗中勾连之事。只是那简雍素来多谋,若是被他察觉了他们暗中谋划之事,只怕他们会有性命之忧。 在涿县这一伙人之中,他们最畏惧的其实是那个号称仁义无双的刘备。他们打了这几年交道,自然看的出此人是个笑面虎,看似温良,可吃起人来,同样不会嘴软。 其次便是简雍,此人豁达有度,看似万事不记挂在心,其实极有谋略。 刘备西去而留下此人,目地其实再明显不过,无非是对他们不放心罢了。 “既然事在必行,简雍不在,如今反倒是最好的机会。”苏双笑道,“如今城中只剩下张飞一人。此人莽而无智,不难对付。而且此人是刘备的结义兄弟。如今刘备不在,只要咱们拿下此人,便可以以之要挟简雍,借此出塞。” 张世平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苏双说的有道理,刘备此人既然以仁义自名,只要他们拿住了张飞,到时候不论简雍等人愿不愿意,都只能任由他们离去。 只是张世平很快问道:“这张飞虽然莽撞,可素来有勇名,如今简雍虽然已然出城,可要拿下此人,只怕也没有那般容易。再说你我手上,也不曾有对付此人的好手。” “张飞一莽夫尔,不难对付,只是之前有简雍在,才不好下手。如今简雍既然已经离开,要对付他,其实不过轻而易举。”苏双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你打算如何动手?”张世平可不会那般容易被他三言两句诓住。 “对付这种莽撞人,只要激怒他即可,半点不费事,至于擒拿张飞之人。” 苏双拍了拍手,那日与周冲比武的高大异族汉子从门外而入。 “当日是我欺瞒了张君,此人不是什么我在塞外收留的异族,而是檀石槐单于手下的猛士。此次随我前来,就是为了助咱们脱困。” 张世平看向那个高大异族汉子,叹了口气,“原来你早有打算。若是我当日不肯同意你所言和你一起出塞,你打算如何?” “张君不出,那我便只能独自行事了。”苏双笑了笑,眉眼之间都带着笑意,“我与张君亲若兄弟,想来张兄是不会介意将家财赠予我的。” 虽说言笑晏晏,可言语之间,满是杀意。 张世平神色不动,他如今已然看清了苏双的真面目。 他沉默片刻,这才开口,“今日苏君倒是格外的诚实。” 苏双将手中酒杯倒持,眯眼笑道:“皆因大局已定。” 第六十九章 张飞欲飞(一)(4k,求收藏,求追读) 张家宅院里,张飞看着那个异族汉子陆宣送回来的四匹缣布,满脸阴翳。 “俺家主人让俺捎话给张君,当日比试不过是为酒宴多找些乐子,算不得正式打赌。他也不会收张君的缣,张君一笑置之即可。还特意命仆多送了几匹回来,算是为当日之事和张君道个歉。张君宽厚,还请见谅。” 此人是苏双派来的奴仆,姓赵名俊。 条理分明,言笑晏晏,想来是个常年随着苏双在塞外行走的,言语之间半点也找不出错漏之处。 此时张飞已然是满脸的不耐,抬眼打量着此人身后的鲜卑人陆宣,眼中满是怒火。 陆宣却是半点也不在意,抱着双臂,正抬头望天。 他是鲜卑勇士,如何会惧怕对面那个黑脸的年轻人。 张飞咬牙切齿,似是从嘴中将字一个一个挤了出来,“如此就多谢苏君了,飞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就不去叨扰苏君了,等到他日康复,飞必亲自登门拜访。” “既如此,还请张君好生歇息。塞上之事自有我家主人,张君不必挂怀。”那奴婢偷眼打量着张飞,见了他的神态,暗中点了点头。 张飞喝了一声,“周冲,代我送客。” 在他身后,面上又添了些新伤的周冲领命而出。 那奴婢见张飞已然下了逐客令,抱拳行礼,“如此就不打搅张君修歇了,还望张君早日珍重。” 赵俊和陆宣随着周冲向门外走去,只是等到两人刚刚离开张飞视线,还不曾走远,却是已然听到身后一声怒吼,接着是不知何物砸地之声。 送布而来的赵俊转头望向周冲,诧异道:“周君,院中发生了何事?” 周冲抬手揉了揉脸上的伤口,勉强笑道:“无事,大概是张君又发脾气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张君的性子历来如此,过些时候也就好了。” “不知周君身上的伤势又是从何而来?我记得当日周君与陆君比拼武艺之时,可不曾伤及脸颊才对。”赵俊看向他脸上的伤势。 周冲神色有些不自然,强笑一声,“不过是昨日不小心跌了一跤,不妨事的。” 三人越走越远,此时已然听不到宅院之后的怒吼声,赵俊突然停下脚步,笑道:“周君,咱们这些人出身寒微。只是出身寒微之人也不是任人轻贱的野草。不是谁想踏上一脚便能踏上一脚的。越是出身寒微,你我越是要出人头地。切不可自轻自贱啊。” 周冲神色一变,只是很快恢复如常,“当年周某的命是家主所救,家主于冲而言便如再生父母一般,家主纵是要冲的性命,冲也心甘情愿。” “周君真是忠义之人,只是周君自姓周,可非是姓张,他虽救过你性命,可这么多年鞍前马后,难道你的报答还不够不成?” 周冲沉默不言,脸上神色变幻。 赵俊撇了眼身旁的陆宣。 陆宣会意,开口道:“周君的本事不差,只是在俺们草原之上,男儿自当如雄鹰,来去自由,如何能困死在一地。如此岂不是化虎做羊,让人不耻。” 赵俊常年跟随苏双做生意,自然知道此时不能逼迫周冲,不然事情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笑道:“周君,人这辈子,不该为旁人而活,有时想想自家也未必是什么坏事。短短几十年,莫要到了最终之时才后悔。” 言语已毕,苏双带着陆宣离去,周冲立在原地良久。 ………… 苏双涿县的宅子里,张世平正在暗室中来回踱着步子。 “让张君久等了,却是双的过错。”苏双自外而入,满面春风。 “事情如何?”张世平急问道。 苏双一笑,“小事一桩,简单的很。张飞莽撞,如今已然被我激怒,我就不信他不做下些什么事情来。更何况,这次我还寻到了一个意外之喜。若是利用得当,说不定还能有奇效。” “意外之喜?”张世平有些疑惑,这次苏双是为激怒张飞而去,还能有什么意外之喜。 苏双却是闭口不言,只是笑道:“张君且安心就是了,这次即便他张飞再勇猛,我都要他束手就擒。” 张世平对苏双的谋略素来是服气的,只是这次不知为何,明知对面是那个莽撞无智的张飞,他心中竟还是有些不安。 “苏君,你还是要小心一些,这几日我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只怕事情未必会如你想的那般简单,还是要小心再小心。”张世平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出声提醒道。 苏双却是不以为意,“张君,你就是太小心了些。对付那个刘备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对付一个有勇无谋的张飞,还不是手到擒来?” ………… 张家宅院里,张飞在院中摆开了一张大木桌,嚷嚷着让院中的仆从上酒上菜。 “气死俺了,如今大哥不在,连个苏双都敢对俺冷嘲热讽。莫非真以为俺是个软柿子不成?真以为大哥不在,俺就制不住他了不成?要不是简雍要俺顾全大局,俺早就要他们知道俺的厉害了。” 他大口饮酒,不过片刻已是连干了数坛。 “这酒水没有半点滋味,还是大哥前几日捎回来的那几坛酒滋味最好。”张飞吐了口气。 此时他面色涨红,看上去已然有了八分醉意,“周冲,说来都怪你小子,若是当日你能胜了那个异族人,俺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被那苏双羞辱?” 周冲赶忙站到桌前,跪倒在地。 张飞似是越来越气,一拍桌案站起身来,走到木案之前,将周冲一脚踹翻在地。 他嘴中还是骂骂咧咧,“都是你的过错,害的乃公受此屈辱。” 一旁几个仆人冲上来阻拦,却是让张飞越发愤怒,他用力将几人甩开,“怎么?如今不止苏双敢羞辱俺,连你们也想羞辱俺不成!” 他愈发愤怒,大吼道:“将周冲给我绑到树上,今日我就要亲自教训教训他,俺倒要看看,谁还敢拦俺。” 周冲平日里在宅中人缘不差,此时众人都是开口为他求情。 只是张飞听到众人的求情似是愈发愤怒,“还敢为他求情!我且问你们,谁才是张家之主!” 他一脚将周冲踢出去老远,大喝道:“还不给我绑了。” 张飞在张家素来积威尤深,此时见他真的发怒,众人自然不敢违背。只得上前将周冲按住,捆到了树上。 “去把我的马鞭拿来,不让他吃些苦头,他长不了教训。” 他一手拎着一坛酒,一手拎着马鞭。 喝一口酒,就在周冲身上抽上一鞭,接连十余鞭,鞭鞭见血。好在周冲自小勤练武艺,这才强撑了下来,只是此时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张飞见他昏死过去,这才扔了手中的鞭子,愤恨道:“将他拖下去,给他寻个医工看看,莫要死在了我院子里,晦气的很。” 两侧之人这才敢上前将周冲解了下来,此时周冲神智已然有了些模糊,嘴里有些嘀咕,不知在说着什么。 形容甚惨,让人不敢直视。 张飞喝了一声,“还不拖下去,莫要坏了俺饮酒的兴致,莫非是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家仆将周冲拖曳而去。 张飞重新回去落座,谈笑饮酒,似是从未发生过此事。 ………… 院中的后房里,有庄中的医工为周冲清理了伤势。 “有劳陈医工了,这次若不是陈医工,只怕周某这条命就要保不住了。”周冲清醒过来,面色苍白。 “看来这次庄主真是喝的不少,之前从来也不曾见过他下过这般重手。” 被称作陈医工的中年人摇着头,“这伤势要是再重一些,可就真不好救回来喽。” “庄主就是这个性子,咱们都清楚,只是喝醉了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周冲虽然虚弱,可依旧为张飞辩解了一声。 “好了,好了,知道你忠心。只是这次庄主下手确是重了些。”陈医工叹了口气。 自家庄主素来有酒后鞭打手下人的习惯,今日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初庄主大哥还在之时还能压制他一二。只是听说如今去了雒阳求学,庄主没了人压制,下手却是越发狠辣了。 陈医工给周冲掖了掖被角,笑道:“好好歇息,你身子骨不差,安心静养些日子,过几日就又是生龙活虎了。” “多谢陈医工,庄主的性子我也清楚,无须医工安慰。”周冲笑道。 “那我就先走了。” 等到陈医工离去,周冲挣扎着起身,他走到门口,依靠在门口的横梁上,面色悲苦,长长的叹了口气。 似是想要将心中的悲苦一口气全都吐出来。 “陈君为何叹气?”一个庄中的仆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此人周冲自然认识,姓许名平,是庄中的杂役。只是他是庄园之中的护卫,而许平做的事更多是洒扫庭除这般的杂事,所以平日里两人之间的交集其实不多。 “你是来此处寻我开心不成?难道你不知我方才刚刚挨了庄主一顿毒打?”周冲作色道。 许平陪笑道:“如何不知,我正是听说了此事这才赶过来探望周君伤势的。” “我与你素来无亲无故,也无交情,你来探望我有何事?” 许平凑到他身前,却并未落座,“周君对庄主忠心耿耿,庄主却是如此相待,许某为你感到不平啊。” “那我倒真是要多谢你了。”周冲叹了口气,“只是且不说庄主与我有再造之恩,就算是我心有不平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反了不成?” “若是周君心有不平,小人倒是有法子,或可为君一出心中怨气。”许平低声道。 “有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周冲晒笑一声,“连我都没法子,你一个洒水扫地的仆役能有什么法子?” “我是没法子,可我家主人未必没法子。”许平笑道。 “你家主人?” 周冲猛然抬头盯着许平,显然他口中的这个主人不会是张飞。 “我家主人就是苏双苏君,今日还特意找人与周君叙过话的。只是当时周君心志坚定。”许平压低嗓音。 “你是苏君的人?我记得你进张宅也有些年头了。莫非苏君不是临时起意?”周冲眯眼道。 许平倒是一脸得意,“我家苏君历来做事稳妥,凡事必然留有后手。当初和他们三兄弟合作之时便已然开始谋划了。” 周冲点了点头,“只是苏君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将你暴露出来,也要前来寻我。到底是想要我做何事?莫非有何事非我不可,而你又做不成的?” “周君真是聪慧,那张益徳不识好歹,周君如此人才,竟是如此对待,真是伤透了人心。所以我家主人打算带人直入张家庄园,擒了这张益徳,为周君出气。只是到时候还要请周君打开庄园的大门,把我家主人迎进来。”许平这才将他们的目的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只是我若是如此做了,岂不是做了背主之人?” 周冲神色似是有些意动,可却迟迟不肯应下来。 许平知道如今已然到了生死之际,若是周冲不答应,他已然暴露了身份,自然也无法再在张家潜伏下去。 而苏双的性子他更是清楚,绝不会留下他这个知道他诸多事情的后患。 他沉声道:“周君,你顾念他张益徳的救命之恩,可他张益徳可曾顾念过你的性命?若是今日他下手再狠辣上半分,只怕你就不是坐在此处,对着那天上月长吁短叹了,而是早已被人平放在屋中,脸上蒙上了白布。” 周冲长吸了口气,“好,此事我应下了。你只管通知你家主人,要他今夜夜半之时带人前来。我会打开山庄右侧的小门。那处小门直通后宅,倒是让他直接去擒拿张飞就是了。” 许平闻言大喜,笑道:“周君真是做了一个好选择,事成之后,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周冲悠悠的叹了口气,目光之中带着些怨毒,“不求什么报酬,只想要张飞付出些代价和一个自由之身罢了。” “周君放心,小事一桩。” 第七十章 张飞欲飞(二)(4k,求收藏,求追读) 苏家宅院里,苏双随手接过了一只从外飞来的信鸽。 以信鸽传信,古已有之。 老马识途,信鸽往返。 他们这些常年在边塞游走之人自然更是深通此道。 苏双自信鸽的足下取出一封被裁剪的极小的绢布。 绢布太小,写不上多少字来,故而上面只是简略的言说了张宅之中事情的经过。 苏双看过上面的字迹之后却是面露喜色,只因这信鸽带来的是他等待良久的喜讯。 自家筹谋多时,如今已然是成功在即。即便是以苏双的心思之深沉,此时也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惊喜之情。 他强忍着将心中的喜悦压了下去,喊过一个手下仆从,叮嘱道:“去将张世平张君请来。记住多带些人手前去,张君未必会安心随你前来,至于如何请,你自己想法子。” “只是若是请不来张君,那你便也不用再回来了。将自己的头送回来就是了。” 手下仆从连忙应命而去。 苏双攥紧了手中的绢布,大丈夫处世,如何能以满足于一区区商人?商人又为何要为最低等之贱业! 今日先擒张飞,明日再伸壮志。 等到他日他得志之时,便是那吕不韦又何足道哉! ------------------------------------- 手下的仆从很快将张世平从家中请了来。 只是用请这个字其实有些不太准确。更准确些,其实是将张世平从家中绑了来。 此时张世平正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二人之中,他向来沉稳多虑,做事素来谨慎。只是若论多谋果决,却是远远不如苏双。 此时苏双推门而入,见张世平正往来踱步,惴惴不安,他笑道:“张君何以至此?咱们要做的不过是件小事罢了。随手便可为之,张君何必如此惊慌?” “你说的倒是轻巧,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那张飞虽是不难对付,可那刘备却不是什么打掉牙会往肚子里吞的人物。此人心计深沉,绝非善类。” 他重重吐了口气,眉头之上忧虑之色更重,“即便这次你计划得逞,咱们能绑了张飞,顺利出塞。可日后等到刘备回返,此人必然会寻机报复。咱们与刘备合作日久,此人何等心性,你也该清楚才是。一旦与他结仇,那便是不死不休。” 张世平面上恐惧之色更浓。 当日他也是利欲熏心,加上被苏双恐吓,这才会应下了苏双。回去之后反复思量,却是越想越怕。 苏双见他如此,无奈叹了口气,笑道:“张君,你也太高看了那个刘备些。那刘备即便再是记仇,到时候咱们已然出了塞,他刘备还能出塞去寻咱们不成?再说,以如今鲜卑之势,说不定日后幽州都是鲜卑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你我衣锦还乡,他刘备若是不早些离去,说不定还会成为你我的阶下囚。” “张君,对付恐惧最好的法子,从来都不是躲避,而是解决掉啊。” 张世平面色还是有些迟疑,显然是有些心动,只是还迟疑未定。 苏双见状,只好拿出了杀手锏,他喝了一声,“张君,事已至此,为何执迷不悟!莫非要等那张飞刀临项上,才要跪倒在张飞脚下,痛哭流涕的求饶不成!” 张世平悚然一震,知道走到如今这步,苏双是必然不会让他置身事外了。 他无奈一笑,沉声道:“既然如此,你说咱们该如何?我听你的就是了。” 苏双见他神色已定,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共事多年,他对张世平这人了解的很。此人说的好听些是谨慎小心,说的难听些,无非就是空有远志而无决断。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要其变节容易的很,可要此人助力也同样容易,只要他一直是最强便行了。 而他刚好有这个信心。 “我之前和张君说过的奇兵已然来了,如今万事俱备。那张飞已然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逃不掉的。倒是应了那个关羽的名字。”苏双将那张布帛放入张世平手中。 张世平打量了一眼,不明其中之事,看的一头雾水。 苏双却是笑道:“张君只要准备好手下的心腹之人就够了,今夜随我擒拿张飞。” 他将张世平手中的布绢收回,放入袖中,笑道:“那关羽在时常言他那三弟勇猛,便是万人也难敌。如今咱们只是略施小计而已,任凭他张益德再是勇猛也无用处,今夜飞将擒矣。” ------------------------------------- 入夜,苏双与张世平带着几十手下心腹,各带兵刃,来到了张宅的右侧小门之前。 苏双上前轻叩木门。 门内有人低声道:“门外可是苏君?” 苏双连忙答道:“正是。” 吱呀一声,木门自内打开,周冲正靠在门侧,重重的喘着粗气。 见是苏双等人,周冲长出了口气,似乎如此能让身上的伤痛少上几分。 “苏君,院中的卫士已然被我迷倒了大半,只剩张飞身侧的几个贴身护卫,他们护卫的周全,实在无法下手,张君可带人从此路直入去擒拿张飞那厮。” 苏双打量了他一眼,看样子着实是伤的不轻。 原本他来之前心中还有几分猜忌,此时对此人的疑虑却是削减了几分。 被张飞无端鞭打到这个地步,即便此人再是忠心,心中也要有几分怨气。 他赶忙上前几步,搀扶住周冲,关切道:“周君可还撑的住?张飞那厮下手竟然如此之重!当真是不为人子。周君对他何等忠心,他竟也下的去手。” 周冲眼中满是怨毒,“张飞那厮素来有鞭打手下人的习惯,原本我顾念他的恩情,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想这次他下手如此之重,分明是想要我的性命。若不是庄中的良医来的及时,只怕冲如今已然没了性命。此仇不报,冲不为人!” “周君且安心,如今我等既然来了,就必然要让张飞那厮夫付出代价。”苏双宽慰周冲道。 “苏君,待会儿若是擒下了那张飞,千万要留下他性命。”周冲面色苍白,却是咬牙切齿,“此仇我必要亲手来报。” 苏双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周君放心,必定如你所愿。” ------------------------------------- 异族汉子陆宣在前开路,其后是苏张二人的手下心腹,苏张二人走在最后。 一路之上,果然如周冲所言,畅通无阻,直入中庭。 苏双转头,看向紧紧扯着衣袖的张世平,“张君,无须担忧。如今所有事情都在我的谋划之中,我的本事你也清楚。你我已然走到了此处,只差擒拿张飞而已。今夜张飞大醉,咱们自可手到擒来。” “真的会如此顺利不成?我这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张世平虽然随着苏双前来,可心中还是有些迟疑。 “张君看我擒拿张飞就是了。” 苏双对张世平的话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毕竟如今事情的一切进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此时他们已然闯入了当日与张飞在后院宴饮的那处空地。 张飞素来喜饮酒,所以特意在院中留出了一块空地,以用来宴饮和观赏手下人的角抵之用。 苏双忽然笑道:“张君,你看,张益德不过无能莽夫,咱们只是略施小计便到了此地。张飞张飞,我看他这次纵然是插翅也难飞。” 只是他却不曾听到张世平的回答,他诧异的转过头去,见张世平竟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阴暗里,面色苍白,满眼恐惧。 他转头顺着张世平的目光看去,原来有人早已立身在阴暗之中,似是在刻意等着他们到来。 只听阴影之中那人笑道:“苏君来的着实慢了些,要某好等。苏君说的也不差,他张益德就是个贪杯的粗鲁莽夫,懂得什么谋略?自然是远远不如苏君这般多谋之人。这次苏君计划周全,张益徳也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声如闷雷,震的人双耳轰鸣。 苏张二人对此人自不陌生,苏双面色阴沉,沉声道:“张飞?” 那人自树下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身量与年岁不符的年轻人左右手中各自拎着一杆短矛。 一身淄衣,杀气腾腾,全无半点酒醉的样子。 苏双猛然转头,却发现原本坠在他们身后的周冲早已不见了身影。 若是此时他再不明白他们是中了张飞的计策,那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意就确是白做了。 “这都是简雍为你定下的谋划?还是那刘备临去之时给你留下的谋划?竟然谋划的如此周密。”苏双咬牙切齿,“看来你们也是早就想对对我们两人想要初之后快了。” 直到此时,他仍不愿意相信自家中的是张飞的谋划。 他这种自负之人,无论如何也是不愿相信自家会栽在一个莽夫手里。 张飞笑道:“若是我说这确是大哥和宪和定下的计策,苏君心中会不会好受些?毕竟中了一个莽夫的计策,对你这个聪明人来说,想来必然是很难接受了。” “只是苏君啊。”张飞大笑道,“这次你这个聪明人,确实是败在了我这个莽夫手中。恨不恨?” 苏双大怒,抬手指向张飞,“给我杀了他。” 站在最前的异族汉子闻言立刻手持环首刀,大踏步的朝着张飞直冲而去。 手中长刀直斩,朝着张飞的头颅迎面劈去。 张飞也不闪躲,只是抬起右手,以手中的短矛横拦。 两者相交,竟是张飞被迫退八九步。 苏双面上转怒为喜,莽夫果然是莽夫,只知道凭借一身勇力。若是要他谋划,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四周埋伏下数十好手,更不会以身犯险。 如今只要那个鲜卑人能够击败张飞,此次他们依旧是大胜。 想到此处,苏双大笑一声,“张益德,关云长在时常言你是万人敌,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今看来,不过是关羽为你所作的吹嘘而已。连一个鲜卑人都敌不过,还说什么万夫莫敌的万人敌,空惹人笑罢了。给我擒下此人,生死不论。” 原本他还想要活捉张飞,日后与刘备之间还能有个缓和的机会。只是如今看来,这张飞也不是善类。若是留下,必定是后患无穷,倒不如早早的除去。 那鲜卑汉子在塞外久经战事,对作战之事驾轻就熟。 方才那一刀更多是为试探张飞的气力,一刀能将此人劈退八九步,此人的力气远在自家之下,只要拿出十成气力,要取此人的性命不难。 他持刀上前,依旧是一刀角度刁钻的直砍。 这是他在草原之上磨炼多年才琢磨出来的刀法,对面之人若是想要上前,唯有硬接这一刀与他比拼气力,而若是想要后退,他后面更有凌厉手段。 不想对面那个黑面年轻人不退反进,竟是朝着他直直的迎了上来。 他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神,此人疯了不成?这人也不像是不曾经历过战斗的莽夫。 方才那一招对敌,此人应当也看出气力不如自己才是,为何还敢直迎而上?莫非是自知不敌,想要寻死不成? 只是他此时刀已挥出,由不得他去细细思量,手中环首刀朝着对面那个迎上来的黑脸年轻人兜头斩去。 不想两人迎上之时,他却是见到那个年轻人露出了一个诡异笑容。 张飞依旧是以手中短矛迎上对面砍来的环首刀,只是这次他用的却是左手。 刀矛相交,这次他却未如上次一般被环首刀震退回去。 反倒是上次占尽气力优势的鲜卑汉子竟被他逼的后退了两步,手中环首刀也是被他的短矛带着向右偏转,露出了一个胸前的破绽。 鲜卑汉子低呼一声,“你使诈?” 只是不等他的言语说完,张飞右手的短矛已至,直刺入他的咽喉。 颈血喷涌而出,溅了张飞满脸。 张飞猛然将短矛抽出,高大的鲜卑汉子轰然倒地。 此时四周有脚步声响起,四面之人合围而上。 原来简雍早已悄然回返,带人埋伏在了此地。 张飞随意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水,看向此时已然面色苍白,全无血色的苏双。 “苏君,不知是何人插翅难逃?” 第七十一章 帝之双翼(求收藏,求追读) 苏双眼见陆宣被张飞所杀,又见简雍早已带人埋伏在一旁。 他此时已然没了继续斗下去的心气。 主帅丧气,则三军皆败。 “苏君,你是聪明人。”张飞笑道,“如今形势如何,你也该能看的清楚。还要顽抗,落个尽数死尽不成?” 苏双长叹一声,转头回顾,“都把手中的兵刃下了吧,咱们愿赌服输。” 如此形势,再斗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他手下之人虽对他是一片死忠,可生死当前,丢掉兵刃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死斗必然是个有死无生的结局。 兵器落地之声响成一片,只是仍有人不曾丢弃兵刃。 这些人都将目光看向了此时已然面如死灰的张世平。 苏双带来的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人,剩下另外的那些则是张世平的人。 “把兵器都下了吧。”张世平也是苦笑一声。 连苏双都已然认输了,他除了束手等死,自然也无别的法子。 简雍命人上前将这些死士捆绑起来带了下去,院中只留下苏双和张世平。 他将两人带到张飞身前。 苏双打量着对面脸上血迹还未干的黑脸年轻人,哪怕直到如今,他还是想不通。 自己行商半生,竟然会栽倒在一个莽夫手中! 聪明人和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都会有些自视甚高,眼观天下尽宵小。 张飞笑道:“苏君,看你此时的神情,想来心中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即便不甘心又能如何?”苏双叹了口气,“唯一可惜的是我竟阴沟里翻船,败在了你这莽夫之手。我之败,莫非天意乎?” “阴沟里翻船?”张飞大笑,“苏君,即便再让你重来千次万次,你同样会输。据实而言,我本就不曾将你放在眼中,你如何看我的,我便是如何看你的。志大而才疏,在飞眼中,即便是张君也要比你难对付一些。” “你以为这些年中你暗中做下的那些事情,我们真的不知不成?若不是你们还算安分,又要顾及大哥的仁义之名,你以为你们能安稳到现在?让你们两人死有千百种法子,不论哪一种,要取你们的性命都是轻而易举。” 如今已为阶下囚,苏双自知绝无幸免之理,他冷笑一声,回头看向身后的张世平,“张君,如何?我早就和你说过,他们兄弟狼子野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咱们不动手,他们也是早就盯上咱们了。早晚是要斗上一场的。” “苏君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飞笑了笑,他脸上满是血渍,更显狰狞,“怪只怪你们想要奇货可居,偏偏又想一臣侍二主,如何能够不死?” 苏双也是一笑,“既然是你胜了,自然随你如何说。只是可惜我这辈子,终究是做不成吕不韦了。” 张飞沉默片刻,笑道:“苏君原本是有机会的,即便做不成吕不韦,最少也能做个安稳富足,受人敬仰的富家翁。可惜你走错路了。” “你是说刘玄德不成?”苏双大笑,“也只有你和关羽才会认定他能成大事。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能在乡间横行的游侠头子罢了。” “所以啊,苏君,你要死了。”张飞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人将此人带下去。 “先把苏君看管起来,莫要让苏君寻了短见,苏君手中说不定还不少不曾记录在策,藏起来的私房钱。若是被苏君带到地下去,岂不是有些可惜?” “张飞,你莫要欺人太甚。”苏双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张飞闻言只是摆了摆手,“把苏君带下去吧,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若是有所怠慢。到时候自己提头来见就是了。” 手下之人将苏双带了下去。 张飞又走到张世平身前。 此时张世平脸上已然全无血色,张飞笑道:“张君,如今苏君已然即将伏诛,不知张君意欲如何?是想相随苏君于地下,还是迷途知返,重新做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 原本已然心如死灰的张世平心中猛然一惊,他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张飞,脸上的苍白褪去,变的涨红起来。 本以为必死,谁想绝处还能有生机。 “益德的意思是我还有生机?”张世平激动道。 “张君莫急,张君与他苏双不同,飞知张君是老老实实的本分商人,这次之所以如此,想来是受了那苏双的胁迫,不得不如此。如今苏双已然被擒,张君自然可以重回正道。”张飞笑道。 “张君,塞上的生意原本是你们两人一起打理。只是如今苏君突然病重,想来过些日子就会离世。所以你们在中山的生意,还是要靠你一手支撑起来啊。” “病重!”张世平低声念叨了一句。 张飞笑道:“张君不明白?” “明白,明白。”张世平赶忙应下。 “再者,如今苏君不在了,俺们兄弟要做的事情多了不少,所以如今生意之中我家兄长要占八成。张君以为如何?” “益德说的是,能者多劳,自然也该多得。”张世平赶忙应下。 与身家性命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自然苏君的家眷你也是要帮着照顾一二的,就从我家大哥的分成中分出一成来。只是张君莫要忘了宣扬宣扬我家大哥仁义之名。”张飞又补充道。 “是,是。”张世平都应了下来。 “好了,将张君带下去休息吧,今日让张君受惊了。” 张世平也被带了下去。 此时简雍才走到张飞身侧,递给他一块布帛,要他把脸上的血迹都擦一擦。 张飞一边擦着一边笑道:“宪和,今日之事我解决的如何?” “不错,我和玄德之前倒确实是小瞧你了。”简雍笑道,“只是你亲自出手与那鲜卑人厮杀,也实在是凶险了些,若是玄德在,必然是又要教训你一顿了。” “当时那般形势,咱们虽然已是必胜之局。可若是先斩杀那个鲜卑人,能减少不少伤亡。划算的很。”他扯了扯嘴角,“能出两分力,就莫要出十分力。” 历史 《英雄记》:初,昭武举事,关张久伴帝侧。关羽,张飞皆称万人敌,为世虎臣。然羽用兵以正,而飞用兵以奇。与帝相随日久,恩若兄弟。 时人称之,号为帝之双翼。 第七十二章 消磨几许少年心志(一)(求收藏,求追读) 雒阳以东,缑氏山上。 刘备与折返回来的关羽听过了简雍所言事情的经过,皆是抚掌大笑。 当初留下简雍本就是为了制衡苏张二人。 共处多年,他两人虽知张飞不是寻常莽夫,可也不曾想到他这次竟是能做下这般大事。 “当日我曾与益德讲过苦肉计,不想如今却是被他先用上了。”刘备颇有些感慨。 在当初年纪尚小,带着关张二人在涿郡的乡间市井厮混之时,他常会为两人讲些后世熟知的故事,自然大多是更换了其中人物的姓字。 他转头看向关羽,笑道:“云长,如今益德已然有所成。你这个当兄长的还须努力,可莫要被三弟比下去了。” 此时正沉浸在张飞所用妙计之中的关羽闻言只是一笑,“兄长才是,莫要被三弟比下去。” “只是玄德,还有一事你尚需留心。”简雍忽然沉声道:“益德虽有谋略,只是对待手下之人极为严苛,轻而寡恩。” “像那周冲,立下如此大功,这般人物正当重用,益德却是只赐给他了些钱帛。如今而言也许还算不得什么事情,可若是日后也是如此,只怕他早晚要在这事情上栽跟头。” 他一边言语,一边看向一旁的关羽。 他与三兄弟相处日久,如何不知三人的性子。一个傲上而不忍下,一个轻慢手下之人。 如今声名不显,孤身独骑自然无事,可日后若是身边之人渐多,长久如此,只怕要出大事。 “宪和莫非意有所指?”关羽看向简雍,面色不善,他自然也明白简雍的未尽之意。 “雍无所指,云长多心了。”简雍嬉笑一声,向一旁靠了靠,“雍所言只是说益德而已,云长你总是这般多心。” 几人相交多年,也唯有简雍这种相熟之人才敢调侃他关云长。 “宪和莫要胡言,如今某的性子已然改了不少,对待士大夫客气有礼的很。” 简雍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望向刘备,见刘备笑着点了点头,简雍这才勉为其难的道:“如此看来倒是雍错怪云长了,几日不见,倒真是如阿备所言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云长这次的雒阳之行,所获颇多啊。早知也该让益德来走走的。” 关羽作势欲怒,简雍赶忙靠向刘备。 刘备只是笑了笑,没有去管两人的打闹,他此时只是在想着,张飞的性子看来确实是要磨上一磨了。 ------------------------------------- 数日之后,刘备正牵着马,准备带简雍到雒阳城中见见世面。 简宪和辩才无双,好不容易来了雒阳,若是让他就这般屈居在缑氏山上,他良心之上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还不等他带着简雍出门,卢节却是已然找上门来,刚好将他们堵在了门口。 “玄德欲何往?”卢节面色不善。 这个时候卢节本该是在学塾之中讲经才是。 刘备摸了摸鼻子,如今公孙瓒已然下山,山上的胡混之人似乎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讪笑一声,“非是备不愿读书,只是有涿郡故人前来,备正要带他去雒阳城中一逛。” 卢节苦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要去雒阳,我阿父今日回来了。刚一回来便要见你,你还是想想该如何言说伯珪之事吧。” “卢师回来了。”刘备也是苦笑一声,难怪卢节这副神情,想来是刚刚在卢植那里受了教训。 他吐了口气,“没法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我好好解释,想来卢师是会听的?升之,你说是与不是?” 卢节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在头前带路。 简雍在一旁看的有趣,他这些年可是极少见到玄德如此吃瘪。 他在刘备身后挥着手,大笑道:“玄德,安心去就是了,我在此地等你回来。只是回来之时,莫要被先生训哭了鼻子。” 刘备却是转过头,笑着言语了一句“宪和等我回来,有你好看。” ------------------------------------- 落云亭畔,卢植正站在湖畔极目远眺。 山光鸟色,沉湖如镜。 偶尔有几只鱼儿跃出水面,带动湖面上的涟漪,如同一面古镜皱起层层波纹。 卢植依旧脊背挺直,只是刘备站在他身后,却觉得他似是又苍老了一些。 “玄德,湖光山色,总是让人看不足啊。”卢植笑了笑,“若是可选,我倒是更愿在此地终老。书酒为伴,再也不理天下事。” 刘备笑道:“卢师心怀天下,只怕多半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便是人生可悲之处。”卢植盘膝坐在地上,“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往往不在乎。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偏偏孜孜以求。” “卢师说的道理便是路旁的三岁小儿也是懂的。”刘备也是笑了笑,“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的到?人总是要为不可得之物,困顿一生的。” 卢植笑道:“玄德说的有理,难怪如今山上都在传你那个心怀锦绣刘玄德的名号,看来却是有理有据。” 即便是以他两世为人的面皮,闻言也是面色一红,“卢师说笑了。” “玄德,可知我寻你来是为了何事?”卢植笑道。 “想来卢师寻我来是为了公孙伯珪之事。” 当日他们曾在广武山上与卢植相遇,卢植自然知道他与公孙瓒的关系非同寻常。 卢植点了点头,“有些关系,只是却非全是为了此事。” “当日在广武山上我曾问过你们各自的志向,公孙伯珪所言之志在沙场。那时我便知道,公孙伯珪志略非常。只是我卢子干却未必适合做他的老师。” “所以如今他下山去投入到刘文饶门下,对他来说或许反倒是件好事。刘文饶汉室之后,久在官场,对待学生也向来不差。说不得能为他公孙伯珪谋一个好出身。” 刘备却是欲言又止,“只是听说。” 卢植知他是何意,笑道:“只是听说我与刘宽素来不和?所以便觉得我会为此事迁怒公孙伯珪?” 卢植转过头来看向刘备,双眸幽深而沉静,“玄德,在你眼中,我何如人?” 第七十三章 消磨几许少年心志(二)(4k) 落云亭畔,微风吹皱湖面。湖鱼潜水,鸟雀惊飞。 云雾聚还散。 刘备却是长久无言。 自来只有长辈评价后辈,哪里有后辈评价长辈的道理? “玄德为何不敢言语?”卢植笑道,他转回头去,望着不远处的湖面,“我一直觉得卢子干是个极为简单之人。以为在旁人眼中也是如此。” “少年时奔走四方,求学天下,登车览顾,心怀匡扶时弊之志。范滂当年的志向,卢植也是有的。只是后来世道不行,乱事四起,不得不隐于家中。孔夫子曾有一句言语,玄德可知?” 刘备点了点头,“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当年我归家闭门读书之时也是如此想过的。” 卢植笑道:“毕竟谁也不是圣人。能够闲适安稳,又有几人愿意去做陈蕃,去做张俭?所谓澄清天下,若换来的是家破人亡,是半世流离。其谁行之?” “卢师说的是。”刘备也是席地而坐。 只要卢植放下他那所谓澄清天下的志向,哪怕是躲在家乡闭门教书,以他天下名儒的身份,不说日后日子过的不会差,想要留名青史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还是选择了重返朝堂。 而朝堂之上,激流之下,即便是连陈蕃这种天下名士,也是说死则死。 “可我不能。”盘腿而坐的卢植拢了拢袖子,“我听阿节说你得了一匹千里马?可有名字?” 刘备不知卢植为何提起此事,答道:“有的,名为绝影。” “绝影?岁与日弛,一骑绝影,好名字。虽有些不当,可人之资质,其实恰如马之资质。”卢植笑了笑,此时他就像是个正在为门下学生说经解惑的先生。 刘备正襟危坐。 “马有优劣之分,人之资质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资质出众,文韬武略,道德文章,举一反三。有人资质驽钝,便是辛勤百日,未必如前者一日之功。” 刘备点了点头,“卢师之言是也。” “只是人之资质虽分优劣,可人却不该分优劣。弱者不该自卑自贱,而强者更不该以力兼人。” “昔年高祖起于泗水,何以彼时萧何位在高祖之上,却仍是以高祖为首?盖因首义者死。萧何不愿为之,而高祖为之,故有汉家天下。世人常以高祖豪烈不及霸王,然高祖亦有大风歌。” “故而强者,当将弱者覆于羽翼之下。” 他忽然自嘲一笑,“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尝有这般容易?” 刘备如有所悟,“所以这便是卢师不与刘公来往的缘由?” “我不愿与刘宽来往,只是因他刘文饶既为汉室宗亲,身负才华,位居高职,却为生死而不敢犯颜。”卢植叹了口气,“他这般人物都是如此,那那些寻常黔首,难道就只能束手待死不成?强者尚不愿出头,弱者又当如何!” 刘备沉默不言,卢植自然说的有道理,只是刘宽为自家所谋也未必就错了。 有人为家,有人为国。世上事,总是强求不得的。 “我也自知是对文饶严苛了些,只是世上事,不是道理明白了便能做的到的。我与文饶不相见,既是见不惯他的行事。” 卢植稍一停顿,“也是怕动摇了我少年时意欲扫清天下的初心。” “少年之时孑然一身,心中无牵挂,心怀壮志寻常事。只是年岁渐大,拖家带口,想要坚持当年的志向却是有些不容易了。” 卢植看向刘备,笑道:“玄德,你不会嘲笑我吧。” 刘备却是起身,在卢植身后深施一礼。 “谢卢师教我道理。” “细细想来其实公孙伯珪也是做了个好选择。跟着我这个空有名头的老师确是前路暗淡了些。”卢植自嘲一笑,“我只是有些可惜,公孙瓒颇有勇略,却不能为世道所用,着实是可惜了。” 他看向刘备,“公孙瓒如此,你刘玄德也是如此。若是玄德有意,也可下山自寻出路,莫要在此耽搁了前程。” 刘备摇了摇头,“备不敢。” “哪里有什么敢不敢,只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卢植笑道。 “听闻你前些日子去弘农拜访张公了?张公可有话对你言说?” 刘备稍一迟疑,也是笑道:“有的。张公教我要与卢师一般,做个一心为国之人。” “原来如此。”卢植满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玄德,我这次找你来其实除了伯珪之事还有一事。” “如今庐江南蛮叛乱,朝廷想要我去往庐江,我欲带你同去,你可愿与我同行?” 刘备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多半是卢植想要他同去蹭些军功,真正运筹帷幄自有卢植在。上阵杀敌,更是用不到他。 刘备赶忙拜谢,“多谢卢师,备愿往。” 卢植看着刘备,面色有些复杂,几次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玄德,你既然拜我为师,我自然是希望你如我一般,世道不公,正道直行。只是作为你的先生,若是你如刘宽一般,与世同流,先生也不怪你。我又怎么能奢望你做下一个卢植呢?” 刘备沉默无声,低头施礼而已。 ………… “如此说来玄德还真是遇到了个好老师。” 屋舍里,简雍听完了刘备转述的卢植言语,慨叹一声。 刘备也是慨叹道:“确是如此,卢师对我已然算是极为照顾了。” 以卢植的为人,想来这次带他同行必然是难得的破例了。 简雍转跪坐为胡坐,拍了拍有些发麻的双腿,“如此说来,接下来玄德便要随着卢师去往庐江平乱了?” “此事倒是不急,启程还有些日子。再说此事其实也无甚好担心之处。卢师文武兼资,想来我去也不过是跟着胡混罢了。”刘备笑道。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此次前去,多半是跟着卢植去涨涨见识罢了。 简雍点了点头,“你在雒阳这边可还有事情要交代?” “自然有。”刘备笑了笑,“这也是我要士仁自涿郡而来的缘由。” 他将高顺在河内边境偷偷招募手下之事告知了简雍。 简雍呆呆的看着他半饷,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玄德真是做的好大事。还好此次我也来了,不然单凭士仁只怕做不得这般事情。” “其实要你和士仁前来也只是应急之法。”刘备也是叹了口气,“你与士仁其实都不适合做此事,士仁性躁,而你辩才无双,只是现在无人可用,便也只能让你们暂时先委屈一下了。” “委屈倒是谈不上,只是我等非是如此经济人才,玄德还是要早早的寻好人才才是。”简雍给自家倒了一碗热汤,“若非苏双心怀异志,此人倒是最好的人选。” “是啊,苏双此人确是有些可惜了。”刘备也是随手给自己倒了一碗,“只是相比起来也是件小事,我如今更担心的其实是那个檀石槐。如今他的手伸的着实太长了些。” “这些事情想也无用。”简雍苦笑一声,“如今都知道檀石槐是心腹大患,只是如今的大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汉武挥剑,铁骑开边的大汉了。边境线上的小打小闹还可,可要是想如霍骠骑那般长驱匈奴百里之外,却是有些痴人妄想了。” “宪和说的有理。”刘备点了点头,“只是这些事咱们这些久居边境之人知道,就怕那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不知啊。” “知与不知,便是连卢师只怕也插不上嘴,更何况你我?”简雍苦笑道。 “好了,不谈这些糟心事了。”刘备吐了口气,“还要带你去雒阳走上一遭,有件事,说不得还要借用你这张利嘴。” ………… 雒阳城中,刘备带着简雍悠游而行。 简雍左右顾望,感慨连连,“雒阳帝都,名不虚传。豪富遮拦,世所仅见。在涿郡如何能见到这般景致。” “玄德,快看,那边那女子颇有些像当初咱们邻家那个姑娘。”简雍朝着一侧撇了撇嘴,低声道。 刘备神色不动,偷眼打量,“就是那个邻家大你十余岁,一直把你当弟弟的那个姑娘,是有些像的。” 简雍猛然一脚踢向刘备,被早有准备的刘备侧身躲开。 “宪和,和我动手你还嫩了些。”刘备得意一笑,“在涿县和人动手,除了二弟三弟,我可是打遍县中无敌手。” “能打过你的都被你除外了,自然是无敌手。”简雍呸了一声。 “倒也是我的不是,不该提起宪和你的伤心事。不过谁这辈子还不曾在少年时喜欢过一个求而不得的姑娘,宪和还是要看开些。”刘备安慰道。 简雍苦涩一笑,“那阿备可曾有喜欢之人?” “这倒不曾有。” 又是偷袭一脚被刘备敏捷闪过。 他抱怨一声,“宪和不讲武德,好在我早有准备。” 两人不再打闹,牵着马朝着外城的酒舍走去。 简雍忽然道:“玄德,你想卖酒赚钱倒也不差。只是在雍看来,如今这酒水行销天下,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事。要知酿酒所耗粮食颇多。寻常黔首若是见到此中之利,难免不会蜂拥而上。若是遇到荒年,不知多少人要在其中丢掉性命。” “宪和之言有理。”刘备点了点头,他忽然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对年轻男女,“此两人欲行荒淫之事。” 简雍一愣,“阿备如何得知?” 刘备笑道:“彼有其具,想当然耳。” 简雍大笑,“玄德之言有理。” 两人说说笑笑,并列而行。 ………… 城外的酒舍里,老人陈续还是如上次一般,正仰躺在木案后的躺椅上。 熹微的日光顺着门口的缝隙照射而入,刚好打在老人身上。 陈续听到脚步声,抬头打量了一眼。 他自然识得刘备,毕竟是当日能和袁本初与袁公路同坐而饮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寻常人。 他自傲一笑,“少年郎,可是喜欢上了我这里的凉州美酒。想来也是了,尝过了我这边地酒水。哪里还能喝的进那些软绵绵的寻常酒水。” “长者说的是。”刘备接过简雍手中拎着的酒水,“只是备这次来,也是想要拿些酒水给长者尝尝。” 他手中拎着的自然是自河内得到的女儿红,只是如今已然所剩不多了。 “给我送酒水尝尝?”陈续洒然一笑,“不是老夫看不起郎君,若论酒水,老夫当年虽然只从我那故友身上学了些皮毛,可也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酿酒行家了。若是你的酒水差了,莫要嫌弃老夫言语难听。” 刘备上前几步,将酒水放老人身前,言有所指,笑道:“长者尽管尝尝就是了,只是怕长者拿的起,就放不下了。” “如今的年轻人果然不知天高地厚,袁氏兄弟如此,阿瞒如此,你也是如此。半点也无我们年轻时的谦虚。”陈续一边说教一边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酒水。 他本还在絮絮不止,却在打开泥封之时沉默了下来。 这种酒水的味道他实在太熟悉。 他小心翼翼的将酒凑到嘴边,轻轻尝了一口。 一口之后又一口。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的酒水放下,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老人长出了口气,叹息一声,“这酒有好些年不曾喝到了。想来你是见过他了。当年营中一别,如今想来,似在昨日。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喝到他亲手酿的酒水。” 刘备同样神色复杂,“你们果然是故人。” “李平如今如何了?也不知送来个消息。前几年他与我还有些书信来往,信上说他有了个孙女。看样子是宝贝的不得了,只是后来音讯阻隔,渐渐也就没了他的消息。想来是他发达了,不愿来见我这个老朋友喽。” 刘备没有言语。 当此之时,车马路远,一次分别,可能就是此生再也不得相见。 “阿续,莫非是又得了什么好酒水不成?我在门外便嗅到了。我便知道你私下里藏了好酒,今日还是被我捉到了。” 门外又有人迈步而入。 刘备抬眼望去,正是如今的司隶校尉,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段颎。 第七十四章 消磨几许少年心志(三)(4k) 酒舍里,段颎迈步而入,如上次一般,身边不曾带着护卫,只有他孤身一人而已。 腰间悬着一把拍髌刀,随着他的走动,轻轻做响。 “原来是你。” 当日他曾见过刘备,只是不曾问过刘备的姓名。 以段颎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袁氏兄弟和曹操那般背景非凡之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小儿辈罢了,何况是区区刘备。 这次同样如此,他只是打量了刘备几眼,也不待刘备二人回答,转身便朝着陈续走去。 之前陈续每次见到他来,总是要躲回到账房的木桌之后。 只是这次陈续却是呆坐在原地,愣愣出神。 段颎也有些好奇,何等酒水,能让陈续这个口味刁钻的老家伙如此失态? 他随手拿起一坛,直接灌进嘴里。 只是一口之后,他将手中的酒坛放下,接着盘腿落座在陈续身侧。 “喝出来了?”陈续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早将这种酒水的滋味忘了。” “怎么会忘。”段颎轻声一笑,“这酒水的味道我可是想了很多年了。” “当年咱们决战东羌,一日数战,全靠老李这自酿的酒水才能勉强扛了下来。旁人是喝了酒水就要大睡,只有咱们是喝了老李的酒水越发精神。” “还记得当时军中那些湟中义从还和我扯什么军中不可饮酒的老道理,结果真打起来,他们还以为咱们是不会累不会饿的神仙。”回忆起当年旧事,段颎身上的戾气倒是消减了不少。 陈续也是笑道:“原本在营中熬夜值守是个苦差事,可当时值守之人就能有一坛老李临时凑出来的酒水,倒是一时之间争抢了起来。” 段颎叹了口气,“是啊,当年你我还是上马挥戈的大好年纪,如今却是过了这么多年了。” 他感慨一声,“这么多年,这老李也不知藏到了何处,多年没有音讯,不想如今倒是突然冒了出来。” “老李昔年就要强,当年我和他还有书信来往之时,曾写信要他来雒阳。毕竟是天子脚下,总是要比他四处奔波好上一些。只是他当时始终不曾应下来,后来书信中断,我也就没了他的消息……”陈续叹了口气。 段颎问道:“这酒水你是从何而来,莫非是又与老李有了联络不成?” “你今日来的刚好,这酒水是这位刘备刘郎君送来的。”陈续指了指刘备。 段颎这才看向刘备,指点道:“你这酒水可是从老李那里而来?你和他又是何关系?他如今又过的如何?为何不亲自前来。” 一连数问,言语之间颇为倨傲。 简雍便要上前反唇相讥,却是被刘备拦了下来。 他上前几步,俯身见礼,“这酒水确是李老所赠。” 刘备抬起头来,目光幽幽,“至于为何李老不曾亲自前来?只因他在不久之前已然离世。” 段颎原本举起手中的酒坛,想要再饮几口。只是此时听闻此言,手中举着的酒坛却是悬在了半空之中。 刘备再踏前一步,“所以如今李公亲手所酿的酒水,其实已然所剩不多了。段公还是要珍惜一些。故人故事如沉酒,饮尽,也就尽了。” 段颎沉默下来,反倒是陈续先开口,“老李如何去的?他的年岁要比老夫还小上不少,如今老夫还能苟且偷生,他如何就去了?” 他言语之间带着些悲伤,只是却也不至于如何难过。他们这种人,这条性命本就是当年在战场上捡来的,多活一日,便是赚了一日。 “李老是死于宦官之手。”刘备沉声道,“是被宦官在外的势力逼迫而死。” 段颎猛然抬头,目光之中满是杀机,死死的盯着刘备。 不想刘备却是半步不退,直直的与段颎对视。 两人眼眸之中,如有猛虎。 他身后的简雍虽不知事情的详细经过,可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对。 他上前几步,扯住刘备的衣袖,想要将他拉回来,不想刘备却是一甩手,将他甩了开去。 饶是以简雍的才智,一时之间竟也是愣了下来。 他一直觉得刘备心思深沉,在三兄弟之中唯有他一人无须担心,今日不知为何如此。 段颎阴沉着面目,一身之上,杀机凛冽。 他曾百战羌胡,一身杀机自是非常人可比。 “当日备在河内的一处破庙之中偶遇李老,时逢雨夜,李老与备谈及了许多当年旧事。曾谈及他当年从军之事,也曾谈及彼时的护羌校尉段纪明!” “百战羌族,佑我边陲。破庙之中,雨夜风声,听闻英雄故事。备也曾心生仰慕。” 刘备沉声道:“在李老眼中,当年的段校尉是值得以性命交托的英雄豪杰。” 接着他将李平后来所遇的事情一一道来,屋中寂静,只能听到他一人的言语。 “临去之时,李老心中只有两愿。” “其一,不过是想多活些时日,能亲眼见到自家孙女,得遇良人。” 刘备抬手指向段颎,一字一顿,“其二,李老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当初那个下马步战,持刃挥戈,敢战不顾身的段校尉。” 段颎将手中的酒坛放下,缓缓站起身来,他右手按在腰间的拍髌刀上,眯起眼,沉声道:“小儿莫非以为我不敢杀你不成!” 刘备不卑不亢,也是按住腰间剑柄,踏前一步,此时与段颎相距不过七八步而已,他朗声而答,“久闻段公当年西击东羌,刀断矢尽,血染征袍犹然奋战不休。若是当年相遇,备必退避三舍,于路旁为段公寿!只是如今时过经年,不知这雒阳城中醇酒美人,高官厚禄,可曾软了段公的骨头?今日手中之利刃,尚可出鞘否!” “小子敢尔!” 段颎手中拍髌出鞘,刀身不长,却是倒影着几缕寒光。 他自凉州而来,随身之物如今也只剩下这把短刀了。 故而闲来无事之时,他会时常磨砺。 一身杀气自他身上骤然生发,对面的刘备却是半点也不惧,腰间长剑已然出鞘一半,露出鞘中些许锋芒。 “够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续将手中已然空了的酒坛狠狠砸在地上。 “段纪明,你这只凉州猛虎,如今也就只能和后辈逞逞威风了不成!” 段颎闻言默然无语,反手收刀入鞘中。 他重新坐下,沉默不语。 陈续长出了口气,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破碎的酒坛,将悲伤之色收敛了起来,“好了,如今老李已然去了,活人总不能背负着他人而活。” 他又看了眼段颎,“这些年我虽与段纪明不睦,可也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你也不必相逼,再说要为老李出头,还轮不到你!我这个老家伙还不曾死。” 刘备也是放下按剑的手,任由手中长剑回鞘。 前行几步,他与段颎相对而坐。 陈续笑道:“刘郎君,你来此地,应当不止是为我送几坛酒水,让我品尝的吧。想来你第一次来到此地,就该知道我与老李有些干系了。你引而不发,便是为了今日?” “陈老猜的不差。”刘备点了点头,大方应承下来,“备这次来却是有所求。” “如今李老这酒水的配方就在备手中,备想要将酒水在雒阳城中售卖,只是寻遍了城中也不曾寻到一个满意之处。” “所以你便看上了老夫这个破地方?”刘备只说了一半,陈续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陈老所言不差,备确是看重了陈老这家酒舍。” “如此说来,你是想用银钱买下此处?”陈续饶有兴致的道。 “买下自然不会。一来李老经营多年,是此中翘楚,备有何能,敢自言比李老做的更好?就算真的接手过来,只怕落到备手中,说不得反倒是经营不善,落个惨淡收场。二来,备其实也不曾有这么多的银钱来买下这处酒舍。雒阳城中寸土寸金,备只是边境而来的区区小子,望而生畏。” 段颎冷哼一声,“小子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刘备一笑置之。 陈续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你是想要在我这酒舍之中占上几成了?说说看,你想占几成?” 刘备笑道:“想来最少也能占上五成的。” “放肆,你在说笑不成?”段颎冷笑道,“不过拿出一张配方,就想要占据酒水之中的五成?依我看来,便是一成都有些多了。” “此间酒舍可不是段公的司隶校尉官衙,备也不是段公手下的下属。放肆不放肆,只怕段公说了也做不得数。”刘备针锋相对。 简雍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 “嘿,旁的事情你确是无须问我,只是关于这酒舍之事,你却不得不问我。”段颎笑道。 刘备一愣,看向一旁的陈续。 陈续点了点头,“当初我开设这家酒舍之时,段校尉确是既出了不少银钱,又出了不少力。原本是想在他来雒阳前为他找个支撑之地,只是可惜了,等到他后来真正来到雒阳却是不需要这间小小酒舍了。” 段颎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是始终不曾言语。 刘备笑了笑,“如此说来,看来事情还真的要落到段公身上。方才是小子无礼,还请段公见谅。” “你这小子倒是个能能屈能伸的好人物。”段颎笑了笑,“方才对我拔刀之时,你可不是这般样貌。” 刘备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形势比人强,该服软之时自然是要服软的。只是不知段公意下如何?” 段颎笑道:“只是即便你小子伏低做小也是无用。我是不会应下的。” “却不知这是为何?”刘备神色不变,只是开口笑道:“备实在想不出与我合作有何不利之处,分明是双赢之局,段公为何会不答应?” 段颎摸着桌上的酒坛,沉声道:“于你而言是双赢之局,于我而言则未必如此。以此所赚的这些许银钱我段颎可不放在眼中。方才听说你是卢公之徒,只是即便是卢公亲临,我都未必会给他这个面子,更莫说是你了。” 刘备点了点头,“既如此,不知段公有何所求,谈生意便要有个谈生意的样子,段公总要开出价钱来,备才好还价不是?” “看来你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段颎重新打开了一坛酒,只是这次他不再是大口吞咽,而是一口一口的小酌了起来。 “想要在酒舍之中占上几成,我要你做的其实也不多,最少你不能只是个靠着卢植名头招摇撞骗的无名之人。想要我答应,那便先去闯出些名头来吧。”段颎笑道。 刘备闻言不再多言,而是立刻站起身来。 “怎么?这般就要放弃了?放弃了也好,想要在雒阳城中搏出个名头可不容易。”段颎讥笑一声。 刘备转头回顾,“段公说的有理,若无身份,如何配的上李老的酒水。要搏个名头其实未必有段公所想的那般困难,段公看着便是了。” 他带着简雍便要出门而去,只是走到门口之时,听到段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段颎看着眼前红纸泥封的酒坛,苦涩道:“刘备小儿,莫要成了另一个段纪明。” 刘备朗声道:“备谢段公教诲。” 刘备离去之后,一直沉默不言的陈续这才开口,“何苦为难这个少年郎。便是把这处酒舍都舍了给他又如何?” 段颎饮了口酒,笑道:“方才在他拔剑之时,我像是看到了那个当初的自己,那个志气未消的段纪明。老陈,想来我是真的老了,或许当年在我入雒阳之时便老了。” 陈续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来难得的附和了他一句,“谁不是呢。” ………… 酒舍之外,看着后背已然被汗水浸透的刘备。 简雍调笑一声,“方才我还以为你半点也不怕。” “那可是凉州猛虎段纪明,如何能够不怕。”刘备苦笑一声。 “当时我可不曾见你有半点害怕的样子,既然害怕,又为何出手?你刘玄德可不像是个任意使性之人。” 刘备沉默片刻,笑道:“宁为卢子干,不为段纪明。” “唯我少年心志,不可磨灭。” 第七十五章 颍川豪杰 过江之鲤(一)(4k) 时值夏日,酷暑炎炎,几无行人的官道上,一骑独行,另一骑稍稍落后。 两骑之后,有数骑遥遥相坠。 这一行人正是自雒阳而出,赶赴九江的卢植等人。 想着此行安稳,故而刘备不曾带上关羽。 出轩辕关,绕嵩高山,过阳城,沿颖水南行,其后即为阳翟。 骑在一匹寻常青马上的卢植扯住缰绳,放目四方,极目远眺。 远处的农田里,黔首与佃户正低头劳作,弯着腰身,在田中徐徐而行。 更远处,有年岁不大的妇人低眉垂眼,荷箪而来。 而稚子牵着自家娘亲的衣角,一边走着一边蹦蹦跳跳,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岁。 天地苍渺,相距不远,落入眼中却已然是渺小如芥子了。 卢植转头望向骑在绝影上的刘备,笑道:“玄德的绝影果然脚力非常。我这座下马也曾随我跋山涉水,算的上是一匹良马了,可与绝影比起来还是要差上不少。如此看来,倒是我耽误行程了。” “卢师说笑了。”刘备也是笑了笑。 “再走一些便是阳翟了,玄德可知阳翟的由来?” 刘备策马上前,与卢植并行。 他在心中吐了口气,好在来之前寻卢节狠狠的补了些功课。 山河大川,名人典故。 “阳翟,启之都城也。” “不错,这阳翟确是当年夏启之都城,更是启于此大会诸侯,进行均台之享之地。”卢植颇为感慨。 “钧台之享”是昔年夏启剿灭有扈氏后,为废除传统的禅让制,巩固王权,而在都城阳翟效仿夏禹的涂山之会所举行的诸侯会盟。 在阳翟建立钧台,祭祀天神,召集各地方国首领,会盟诸侯。 之后又设宴款待诸侯,因此也称钧台之享。 钧台之享,夏启宣扬了赫赫战功。 自此天子开始成为“天子”。 “昔年我曾路过阳翟,见均台尚在。”卢植又是叹了口气,“可岁月更迭,如今往事已然越千年了。” 刘备没有接话,一路同行,他知卢植主动提起此事,绝不会只是为了感慨一二。 片刻之后,卢植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农田,“玄德可曾看出此处与咱们一路而来,见过的他处有何不同?” 刘备仔细打量了几眼,见田间的黔首与佃户虽也是埋首田地之间,可偶尔抬头舒活筋骨之时,也会不自觉间露出个笑脸。 他沉吟道:“这里的黔首和佃户似是要比别处更富足些。” 卢植点了点头,“玄德的眼力不差,这里确是要比咱们一路行来所见到的要好上一些。” 他们一路行来,不知见过了多少人间凄惨事。虽也会出手相助一二,可终归是杯水车薪,扬汤止沸罢了。 “卢师可知为何会如此?”刘备颇为不解。 “盖因这阳翟南去,便皆是颖川所在了。”卢植笑道,“而这些人,也多半是颍川富户世家之中的佃户。现在你还不知其中的缘由不成?” 刘备点了点头,恍然醒悟。 他轻声道:“想来缘由不过有二,其一是颖川中原之地,虽算不上民殷富足,可总是要比其他地方强上一些的。” “其二是颍川世家豪族,多为诗书传家的读书之人,相比起那些骤然而起的豪富之人,总是要顾及些颜面的。” 卢植扯了扯嘴角,身下马躁动不已,“玄德说的不差。关西将,关东相。中原为世家豪族齐聚之地,遍地名士。只是唯有这颍川,名士豪杰,多如过江之鲤。玄德可知其中缘由?” 刘备一愣,苦笑一声,这个他可不曾预想到答案。 心中虽有些答案却是不敢直言,只因他也不知卢植对颍川这些高门大户是如何看待的。 他只得给出一个温吞答案,“想来是文脉荟萃,人杰地灵?” 卢植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玄德真的不知?” “备实不知。”刘备硬着头皮苦笑一声。 “颍川,昔年韩都所在。申子,韩非皆出韩国,刻害余烈,故而颍川之人高仕宦,好文法,慕声名。家学流传,高门结亲,互为表里。累出名士自然也就是寻常事了。”卢植倒是半点遮掩,直接说出其中缘由。 刘备在马上摸了摸鼻子,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想其中还有如此学问。” 卢植所说的虽与他所想到的有些出入,可其实也相差不大。 汉末论及关系的根深错节,绝少不了一个颍川。 若不是如此,刘备当初去往绛氏山前,无论如何也是要在颍川转上一圈的。 遍地人才之地,他刘备如何不眼热,捉到一个便是赚到了。 只是自家事自家知,若是真的来了此地,就凭他这一穷二白的身家,只怕是要被人扫地出门的。 卢植笑道:“颍川之地虽世家林立,其中也多有沽名钓誉,坐观声望之人。可当中还是有不少心怀天下之士的。当初的颍川四长,俱为一时人杰。我上次路过倒也见了不少有趣的后辈。” 说到此处,他颇有深意的看了眼刘备,“玄德,颍川此处有一处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规矩。” “豫州之人,喜好品评天下人物。汝南许子将的名头想来你也应当听过。好为月旦之评,评论一时人物。如今你随我南去,只怕也要落入他们眼中了。” 卢植笑道:“若是做的好,自然能落个好名头,声望大涨。可若是做的不好,只怕想要再在这中原之地立足却是不易了。” “备知之。”刘备苦笑一声,“那如今的雒阳北部尉看来就是例子了。” “无须担忧,你是我卢植的弟子,如何也不会差的。”卢植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这次南下,说不定还能让你见到些我方才所言的,年轻一代有意思之人。” ………… 阳翟城中,刘备在一条长街上负手而行。 今日他们入城时天色已晚,卢植便决定在阳翟住上一夜。 刘备将绝影拴在马厩之中,接着便信步走到了长街之上。 来一次颍川不容易,虽说是世家名门遍地,可也未必不能遇到一个被世家打压,吃不起饭,无书可读,却又心怀志向的年轻才俊。 在世家豪门的压迫之下,此人露宿街头,身寒而志坚,刚好遇到他外出寻贤的刘玄德。 于是他慧眼独具,识英才于微寒之时,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而此英才也感恩戴德,以国士之礼报之。 自此他如鱼得水,一跃而起,翩然翱翔! 刘备边走边笑,想着这种事虽多半是不会有的,可做个好梦到底还是能让他开心些的。 只是他走着走着,忽然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不少人挤在一起,从中传出吵闹声。 刘备走到跟前,朝着中间挤去。 有几个无赖汉子正站在前面看热闹,见刘备从他们身边挤过,纷纷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 刘备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的长剑,一言不发,出鞘半截。 雪亮的剑刃上倒映着无赖汉们迅速白下去的脸。 为首的汉子报了抱拳,带着一旁的人给刘备让开道路。 刘备也是收剑入鞘,抱拳还礼。 到底是在市井之中厮混惯了的人物,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刘备来到最前,站定身形,此时他才看清眼前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地上正瘫坐着一个文士样貌的年轻人。 此时年轻人一身儒衫被撕扯的皱成了一团,肩膀处甚至有了几处破碎。 在年轻人对面,站着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其中一个矮胖的汉子明显是为首之人,此时正用手指着倒地的年轻人,嘴里骂骂咧咧。 刘备侧耳听了一会儿,倒是将事情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是这矮胖的汉子看中了年轻人家中的田地,想要仗着家中的势力将田地低价买下来。 若是寻常人应下也就应下了,只是这个年轻人却与寻常的读书人不同,平日最是喜欢钻在田地里,说什么农田之间有大学问。 所以他此时自然不肯低头,双方一直就此僵持多日。 显然今日是这矮胖汉子又带人来寻这个年轻人的麻烦,双方商量不成,继而便动起了手来。 若论动手,这弱质书生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自然是被这些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乃公不过是想要你几块地罢了,又不是白要你的!你尽可去市中询问,看看哪家还能开出我这般价钱?如此你还不满足,真是太贪心了些,难怪我表兄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说的对极!” “如今乃公再问你一次,这地,你是卖还是不卖!” 年轻人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郭家势大,我便定要将地卖给你不成?如此巧取豪夺,我不信你郭家之势能长久!” “我郭家长久不长久我也不知,可今日你这田地,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年轻人悲愤的喝了一声,“你还敢杀人不成!” “杀人我自然是不敢的,只是即便你不肯卖,我也有法子能将田地弄到手,之前要你应下来,不过是给我那个表兄些面子,不然你以为凭你一个穷文士,能与我郭家讨价还价不成?” 年轻人气笑道:“县中之人都言他郭公则宽厚仁和,原来就是这般宽厚仁和,祗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莫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姓枣的,今日你家的田地我便收走了,就算心有不甘,你也给我忍着。谁让你出身寒微呢?又不喜读书,整日里喜欢在农田里呆着,莫要说什么日后富贵起来定然要我好看的漂亮话,我也不信你这种人有朝一日真能富贵起来,一个种地的,能有什么富贵?” “你欺人太甚。”年轻人猛然起身,便要上前与矮胖汉子拼命。 矮胖汉子身侧的护卫各自上前一步,摩拳擦掌,显然不曾将这个弱质文士放在眼中。 只是年轻人还不曾上前,却是被人拉住扯到了身后。 将他扯到身后,陌生面孔的年轻人操着一口北地口音,“早就听闻郭家在县中的大名,不想也是仗势欺人之人。” 将年轻人拉到身后的自然是刘备。 方才他见郭家仗势欺人,本就想为这个年轻人出头,只是还在思索对策。不想正在他思索之时,刚好听到了此人的姓名。 既然知道了此人的姓名,他便也顾不得思索什么万全之策了,只能立刻挺身而出。 姓枣名祗,除了日后那个曹操手下的名人,想来是不应当有旁人了。 如此人物近在眼前,此时又是这般光景,自然由不得他再迟疑。 刘备笑道:“巧取豪夺,跋扈行事,不知是郭家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谁的意思又有何分别!我的意思便是郭家的意思。郭家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我郭家人行事,从来无二致。” 刘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公则,这便是郭家的处事之道不成?” 他看向那个刚从远处赶来的年轻人。 淄衣短须,细眼长眉,郭图郭公则。 今日卢植刚在驿舍之中住下,郭图便找上了门去,当时刘备正陪在卢植身侧,所以两人也是见过面的。 此时郭图赶到,只是打量了一眼,无须过问,便已然明白了事情经过。 他转身一巴掌扇在身后矮胖汉子的脸上,“早就和你说过,莫要在县中仗势欺人,莫非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不成!还不给我滚回家中!” 矮胖汉子身侧的护卫虽见自家主人受辱,却也是不敢动弹。 不说郭图是他们主人的本家,郭图的手段他们这些郭家人也最是清楚。 郭图虽非家主,可郭家的大权其实已在此人手中。 矮胖汉子不敢作声,只是捂着红肿的脸颊,赶忙带着护卫灰溜溜离去。 郭图转过身,自怀中掏出些银钱,送到枣祗手中,“今日是吾弟的过错,郎君可去寻个医工,若是不够,再来郭家寻我便是了。” 枣祗却是不肯接下,他沉声道:“祗不求银钱,只求个公道。” 郭图抬头打量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眼枣祗身侧的刘备,笑道:“如今天色尚早,不如咱们去小酌几杯如何?” 第七十六章 颍川豪杰,过江之鲤(二)(4k) 阳翟城里,郭图带着刘备二人来到一处附近的酒舍。 层楼二重,其上悬着的布织幌子上,以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郭字。 即便是在深夜时分,在远处也能看到这个大字。 酒舍里的人显然都识得郭图,任由他带着两人直上二楼。 二楼上并无酒客,只是打扫的却是一尘不染,想来是常用来招待贵客之用。 郭图选了张靠窗的桌子。 自窗中向外看去,窗下人流如织,烟火气缭绕。 抬头远望,远处青山依依,白云掺杂青山间。 几人各自落座,郭图亲手给两人倒上酒水,“尝尝我们这阳翟的酒水,虽同属中原之地,可各处的酒水也有各处的滋味。” “公则真是好大的面子,这处看来也不像是时常用来招待宾客的。”刘备转着手中的酒碗,言有所指。 枣祗则是一脸局促,显然极少来这种地方。 “玄德无须试探了,这处酒舍确是我郭家的产业之一。”郭图一笑,“而且就是方才我那个不成器的族弟置办下的。他虽有些仗势欺人,可在经商一途上却是小有些天资的。” 刘备也是笑道:“公则所谓的小有天资,若说的是巧取豪夺,为郭家置办下产业,那倒确是如此。” 郭图此次请两人饮酒,自然是想将事情大事化了。 也存了拉拢刘备的心思。 卢植刚直之名传扬四海,刘备能被他带在身边,想来也是他极为看重之人。如今虽是籍籍无名,可提前打点好关系总是不会错的。 枣祗之事在他看来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个落魄的士人而已。 即便他那个族弟将此人暗中解决了,县中也不敢多过问此事。 以他们郭家在县中的势力,官衙之人最多不过过问几声罢了。 即便是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最多他到时出面,将自家族弟训斥一二也就是了,还能为自己落个好名声。 阳翟之人多称他郭图有贤名,这个贤字可不就是这般来的。 总要有个混账人,才能突出他的贤来。 而这次他之所以出面,不过是因刘备掺和其中罢了。卢子干天下名儒,能被他带在身边的刘备,多少也值得他给上几分薄面。 只是不想还不等他出言缓和,刘备竟是已经把话挑开。 果然不愧是卢植的学生。 郭图无奈一笑,“今日之事确是我郭家理亏,随后我会给这位郎君些钱财,算是我郭家的补偿。” “郭家的钱财,枣某无福消受。祗只想求一个公道。”枣祗沉声道。 他老老实实的在家中农田里耕作,竟也会遇上这种无妄之灾。他一个读过些书的士人尚且被郭家如此相待。 那些寻常的黔首遇到此事又会如何? 又该如何! 莫非只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成! 郭图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是敬卢植名儒,可他郭公则也不是没有脾气之人。 郭家在阳翟扎根多年,莫说是地方上的其他豪强,即便是县衙之中的诸多当用之人,暗中也都是他郭家的人。 若是他有心,随意便能让那个外来的县令空手无权,独自去坐啸。 如今一个半点名声都无的贫寒士子竟也敢口出狂言,想要求个公道? 贫寒之人,躲在阴暗之处苟且偷生就是了,竟然还敢跳出来大言不惭,莫非是嫌弃活的太过长久了不成! 想到此处,郭图的脸色越发冷厉起来,他冷笑道:“求个公道,这世上哪里有所谓的公道。莫说是郎君,即便是我郭公则,有些事也是想要求个公道的。可想是想,若是明知求不到,却还要偏生去求,只怕到时候难免会害人害己。” 常年身居上位,郭图此言出口倒是颇有威慑。 枣祗一个常年与农田打交道的老实人,即便才略不差,可被郭图此言逼迫,一时之间竟是应答不上。 一旁的刘备却是对一身杀气的段颎都敢拔刀,自然也不会将郭图放在眼中,他笑道:“公则真是好犀利的言语,郭家真是好重的霸道。” 郭图扯了扯嘴角,将脸上的冷色收了收,“玄德也莫以话相激。卢师方直,图一直是钦佩的。只是莫要怪图直言,卢师起身幽州边地,涿郡卢氏也非什么世家大户,用市井之间的俗语而言,那便是一人吃饱全家皆不饿。所以卢师刚直,难却也不难。设身处地,易地而处。图也非做不到。” “可我郭家世代豪族,扎根阳翟,一家全族数百口,都是要吃饭的。清廉正直,落个生前身后名不难,可难道便要全族之人跟着挨饿不成?” 刘备沉默片刻,笑道:“公则言辞犀利,备倒是要被你说动几分了。” “图此言也是聊表寸心罢了。”郭图笑了笑,“能被卢公看重,想来玄德也非出身什么名门,所思所想自然与图不同,倒也不算是什么奇怪之事。” 刘备也是笑了笑,给郭图碗中添满了酒水,虚心求教,“以公则之言,莫非世家豪族皆是如此不成?” “我知玄德之意,玄德无外是指有些世家豪族在外的名声极好。”郭图笑了笑,“只是外面名声极好罢了,玄德,内中如何,其谁知之?光明之下,总是有黑暗的。” “世家大族也好,寻常黔首也好,所做之事无非求名或是求利。而世上大多人,总是求利在求名之前的。衣食不愁,才能有心有力去求身外之名。若是有朝一日我郭家成了累世名家,那我也自会多做善事,求一个好名声。” “玄德,明里好事做尽,暗中尽是龌龊,这才是世家的生存之道。” 刘备沉默片刻,笑道:“多谢公则教我学问。” “公则,备还有一问,还望公则答我。”刘备忽然道。 郭图伸出一手,“玄德试言之。” 刘备笑道:“公则,我且问你,世家豪富之子,真能与起身贫贱之人同坐饮酒不成?” 自从相见之时看着便是不苟言笑的郭图却是忽然大笑起来,他指了指刘备,“玄德不愧是卢公的弟子。那我便直说就是,世家豪富之子与贫寒之子同坐,无论自知与否,心中总是要带着几分傲气的。” 刘备点了点头,“公则诚不欺我。” “备还有一问。”刘备笑了笑,“若有一日,家事国事两难择,公则何选?” 郭图将身前的酒水饮尽,笑道:“图为世家子,帮亲不帮理。先家后国,便是图的答案。” 刘备举了举酒碗。 郭图却是已然起身,“玄德,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宴,希望不会是你我最后一次同饮。” 刘备笑了笑,将碗中的酒饮尽,“公则好生珍重。” 郭图长揖而去。 沉默片刻,刘备转头看向一旁的枣祗,暗中吐了口气。 他笑道:“枣君可知郭图为何对我说了这许多事?今日我与他不过初见,他竟像是对我推心置腹一般,岂不奇怪?” 枣祗灌了口酒,只是大概是不常饮酒的缘故,面色立刻就涨红了起来。 “想来他多半是看刘君是卢公之徒,觉得刘君必有远大前程,想要提前和你交好,日后好将刘君拉向郭家罢了。”枣祗嘲弄一笑。 郭图的心思不难猜,甚至他都不曾刻意隐瞒。 “我所见与枣君相同。”刘备又给枣祗倒了碗酒,酒水勾连,自坛中到碗中,繁琐密如线。 “看枣君也像是个读过书的人,只是细看之下满手老茧,方才又听他们提及枣君时长劳作于农田之间,不知何故?” 枣祗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扯了扯嘴角,“刘君也以为耕田无益?读书人想要做出些事情来便只能走上仕途?庙堂之高,朱紫衮衮,方才不负读书之志?” 刘备摇了摇头,“世道便是如此,备如何以为,其实半点无足轻重。” “言语刀剑,足以杀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莫非枣君身侧之邻人,不曾说过枣君不务正业不成?” “世道便是如此,富家子弟,飞鹰走狗,沉溺花酒,于旁人眼中也是韬光隐晦心怀大志。而贫寒子弟只要稍不读书,另寻他路,便要被人批一声离经叛道,不务正业。” 枣祗稍稍沉默,“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祗始终觉得,那些立于朝堂之上,筹谋运筹,开疆拓土的读书人自然是要有的。只是那些能让寻常黔首吃饱饭的读书人也是少不得的。可惜我虽有志,可走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举目四顾,如临深渊,不见前路。” 他沉闷的喝了口酒,一路行来,不知多少人说他不务正业,将好好的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 刘备叹了口气,“枣君的志向备是钦佩的,只是枣君似是选错路了。若是所选之路不对,即便枣君真有惊天之才,可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枣祗一脸愕然,“玄德所言是何意?莫非也以为祗不该志在农事?” “枣君可见备如今被卢师看重,带在身边。可当初备也是出身边地,一介白身。能有今日,一在天意,一在人为。” “枣君,心怀志向更该走上高位,一言既出则四方响应,纵有阻力也可推而下之。不然身为匹夫,一身之力又能如何?纵然不惧生死,可如今日这般,一县之中的泼皮无赖都可随意拿捏欺凌,又何谈做什么大事!天下豪杰,束手于市井匹夫,枣君不暇自悲,而备为枣君悲之!” 枣祗沉默良久,“刘君之言有理,只是祗除了那些田中的活计,实在是无过人之处了。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备再次吐了口气,费尽唇舌,挖空心思,终究是将枣祗说动了。 “备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枣君以为如何?”他言语之间颇为犹豫。 “刘君只管直说就是了。” 枣祗苦涩一笑,刘备所说之事他何尝没想过,只是想过又如何?出身寒微,他又不是那般寻常的读书人,只此两条,便已然堵死了他的上升之途。 若是可以,他何尝不想走上朝堂。 刘备这才开口道:“不知枣君以为备如何?” 枣祗端详了刘备片刻,这才开口道:“你我虽是今日初次相识,可祗觉得刘君颇为仁厚。” “既然如此,枣君不如离了这阳翟,去往雒阳寻一个叫简雍之人,我会给他书信一封,要他安排枣君去往涿郡涿县。备虽不才,可好歹出身边境,在那里也算是小有根基。枣君到了那里,要人要地,尽可取用,都不会缺的。” 枣祗重新打量了刘备一眼,“刘君莫不是诓我不成?” “枣君不信?” “即便刘君所言是真,可你我今日萍水相逢,刘君为何如此相信于我。” 也无怪枣祗不信他,若是突然出现一人,自言家中财物只管取用,想来常人都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刘备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只能再次对不住后来之人了。 他将手中酒水一口饮酒,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枣君,备其实自小便有一个志向,却从来不曾和旁人提及。只是见到今日枣君之志,备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刘君请言之。”枣祗也有些好奇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刘备长吐了口气,“备以为男儿既生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黎庶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农者,社稷之本。枣君之见与备暗合,故备愿倾力相助。若君以为备可信,则可赴涿郡,备当即做书一封。若君以为备不可信,备当将身上所带银钱赠予枣君,聊表心意。” 枣祗沉默片刻,沉声道:“祗闾左之人,本无用处,何谈信与不信?这便回去收拾行囊,赶赴雒阳。只是到时到了涿县只怕多有更革,愿刘君下定决心,莫要更改。” 刘备侧身扯住枣祗的双手,“枣君有意,备必不相负。来,咱们再饮上几碗。” 两人觥筹交错,又是连饮数碗。 此时枣祗已然是不胜酒力趴倒在桌上。 刘备虽也有些头晕,可心中却是快意十足。 时隔多日,又多一人。 第七十七章 时艰路难,青衣入城(5k) 阳翟之外的官道上,卢植看向坐在绝影马背上,自从那日归来就难掩喜色的刘备。 “玄德,莫非在阳翟时碰到了什么喜事?”卢植笑问道。 刘备将那日之事与卢植大略一言,自然是将收拢枣祗这般事情都被他略了去。 卢植点了点头,“郭公则地方豪门之子,如此行事倒也寻常。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所见世家之子也多是如此。一家之中,豪富地方,自给自足,自然是会将家放在国前,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如此人物,寻常用之还好,只是若为人谋事,只怕有朝一日家国两难,反倒是会妨碍其主。不过你说的那个枣祗倒是有些意思,读书人历来视功名为囊中物,少有愿俯身弯腰,低头看看脚下田地之人,这枣祗若是无所成也就罢了,可若是有所成,必然成就不小。” 刘备笑道:“卢师高见,备也以为如此。得见豪杰人物,故而欣喜。” 卢植忽然一笑,“得见豪杰?虽说天下豪杰人物自来不计较出身,可世上英杰,其实还是大半出自诗书富贵之家。” “玄德,可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在这豫州曾有不少好友。如今依旧常有书信来往。这次你我前来,想必能见到昔年的不少故人。咱们再向前走,可就是颖阴了。” “颖阴荀氏?”刘备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不想卢师的故友竟是荀家人。” 卢植在马背上仰了仰身子,微微抬头,看向炎炎大日,日光灼灼,灼人眼目。 “荀氏名门,天下皆知。当年我求学四方,曾与郑玄一起去高阳里拜访过荀家。荀家八龙,郑玄与慈明最为投契。” 荀家世居颖阴,至荀淑时更有大名,号为神君。此人更是与陈寔留下了真人东行的传说,此言虽不可信,然荀淑为时所重如此。 荀淑更有八子,号为八龙,俱有声名。当时的县令苑康更是以古时高阳里有才子八人的典故,将他们所居的西豪里,更名为高阳里。 而八人之中,荀爽最为有名,素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之称。 刘备笑道:“备在雒阳之时倒是久闻荀公大名,雒阳之人将荀公传的神乎其神,似是已然通鬼神了。” “荀慈明自然不通鬼神,天下人喜好以讹传讹,历来如此。”卢植闻言一笑,“不过在我看来,此人却也不似寻常的读书人。” 见刘备有些不解,卢植笑道:“昔年张让之父死,归葬颍川,一郡毕至,虽是富贵豪奢华之极,可颍川多名士,却无一人前往,张让恨之。唯有陈仲弓前往吊唁,受尽天下非议。然而如今宦官虽依旧横行天下,可对颍川之地,却是多所宽宥。以我观之,荀慈明颇似陈仲弓。能忍辱,可弯腰。” “那不知卢师所言故友是何人?”刘备问道。 卢植历来性刚,如今对荀爽评价如此,想来多半是与荀爽不投机了。那卢植的好友又是何人? 卢植笑道:“此人姓何名颙,字伯求。亦是天下英杰人物,若论义名奋发,宁折不弯,仗义天下,纵然是我,也是远远不及。” 刘备一愣,似是听过此人的名字,再一想到此时地处颍川,他忽然记起此人,原来是那个最先称赞荀彧有“王佐之才”之人。 “此行听闻伯求也在此处,想来咱们也能见上一面了。玄德,荀家天下名门,我在雒阳之时便听闻这一辈也是颇多才俊之士。想来今日你也能见上几个的。”卢植笑道。 刘备苦笑一声,年轻一辈的荀家子,只怕他知道要比卢植还要更多一些。 ………… 颖阴城外的官道上,有故人久侯。 既是故人,自然知道卢植的性子,知他既然是为公事而来,必然是不会主动停下行程去往颖阴的。所以他们掐算着路程,今日特意在此相侯。 三人居前,数人居后。 左侧居前之人,身后无人,身量高大,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虽是一身儒衫,却是颇多雄壮之气。 此人正是卢植口中的南阳何颙何伯求。 昔年他曾有故人笃病将终,何颙往见,故人有父仇未报,泣而诉之。何颙感其义,为其复仇,以仇人之头醊其墓。 何颙左手之人与之相比则是文雅了不少,虽稍显单薄,可眉目柔和,使人望之便想与之亲近。 此人则是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荀慈明。 荀爽身后,又有一年轻人与一少年人。 年轻人十七八岁的年纪,神色木讷,不似机灵巧变之人。 此人名荀攸。 荀攸身侧的少年人则是身姿端正,望之俨然,若是走近些,还能嗅到此人身上的淡淡熏香之气。 此人在如今的群贤辈出的荀家也是声名极大。 少年名叫荀彧。 荀爽左手之人则是短须淄衣,看似寻常,只是眼眸之中时有几丝精光闪过,其人更是带着一股严酷之意。 此人为陈寔之子,陈纪。 陈纪身后同样站着一个少年人,此人与荀彧不同,神色之间颇为跳脱,正偷眼四处打量,一看便是个伶俐之人。 少年是陈纪之子,陈群。 路旁方寸之地,却是聚齐了颍川两大名门。 何颙久站不耐,也不顾及地上尘土,随意落座在地,抱怨一声,“卢子干好大的官威!明知咱们会等在此地见他一面,还不速速飞马赶来,怠慢了我也就算了,你们两个可是颍川高门。不是我多嘴,他真是不把你们放入眼中,我若是你们,待会儿必然要给他个下马威。要他见识见识颍川名门的威风。” 荀爽与陈纪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何颙本就是这般浑人,虽是读书人,可义气任性反倒是更多一些。 荀爽笑道:“论与子干的关系之亲近,只怕在场之人无人比的上你何伯求,不如待会儿你帮我们出出气如何?” “慈明说的不差,你何伯求不是最喜欢负气使性,路见不平?如今正是你扬名天下的好机会,打了他卢子干,想来你很快便能名声遍天下了。”陈纪也是笑道,他一个看热闹之人,自然不怕事情大。 何颙却是叹了口气,“你们莫要激我,若不是动起手来我不是他卢子干的对手,就他那个犟脾气,我早就出手教训他了。” 卢植可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身剑术,远在那些市井江湖间的游侠豪杰之上,尤其是他精擅长兵,操持干戈,等闲不得近身。 荀爽笑道:“从前面的传信来看,这次卢子干似是还带了一个学生?这么多年他都是孤身往来,这次被他看重的这个学生也不知有何过人之处,想来也是非常之人。” “被他看重之人多半和他一个脾气,不然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带在身边?”何颙笑道:“定然是个倔强之人,不过我倒是有些兴趣。” 他转头打量着两人身后的颖川才俊,“也不知比咱颍川的才俊们如何。” ………… 几人正在闲聊之际,有数骑自北而来。 马上为首之人,正是卢植。 众人翻身下马,卢植带着刘备迎向何颙等人。 “植有何德,有劳诸君久侯!”卢植大笑道。 何颙摆了摆手,一脸嫌弃,“莫要自作多情,谁人等你卢子干,我们等在此地,只是好奇那个被你带来的弟子罢了,速速让出来,让我们见见。” 两人故友,何颙言语之间半点也不客气。 卢植一笑,让到一侧,闪出身后的刘备,“此子便是植的学生,涿县刘备刘玄德。” 接着,他也是为刘备介绍了对面的何颙等人。 刘备神色不变,坦然行礼。 何颙盯着他仔细打量,“小子不差,一下子见到荀陈两位大人物,竟是面色不变,将来定然有些出息,说不得又是一个小卢子干。” 卢植的学生,无论如何也算是读书人了,不该不知荀陈两人的大名,如今如此淡然,想来必是见过些世面的。 刘备深施一礼,笑道:“那便多谢何公为备扬名。” 何颙一愣,随后朗笑一声,“看样子你不像是卢子干的学生,反倒是更像我当年在雒阳时认识的另一个小子,当时那小子顽劣的很,整日里和袁家兄弟飞鹰走狗,只有我和桥公看好他,如今倒是做了雒阳北部尉。” “曹北部备也是认识的。”刘备一笑。 颍川众人站在此地相侯,等的自然不是他刘备,所以刘备见礼之后就退到了卢植身后。 趁着卢植与几人叙旧之际,他才有闲暇打量荀彧几人。 荀攸一脸木讷,全然不曾有半点谋士的阴险诡诈之气。 荀彧如今年岁尚小,眉目之间却是一脸淡然,已然有了些日后一代名臣的风范。 陈群举目四顾,看起来倒是有些狡黠。 几人也是见到刘备正盯着他们,转目盯向刘备。 一时之间,刘备面对日后三位曹魏重臣的目光,心中稍稍一动,只是他很快就沉静下来。 还给对面几人一个自认为极为温和的笑容。 ………… 此次卢植本就是为公事而来,自然不能多留。寒暄已毕,便带着刘备等人上马继续南去。 何颙等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慈明,你观此子如何?”何颙笑问道。 他口中的此子自然是指随着卢植而来的刘备。 荀爽略一沉吟,“此子虽然言语不多,可你方才说的也不错,此人不似卢子干之徒。” 卢植刚直,荀爽此言自然是言刘备善应对。 何颙不置可否,转头看向陈纪,“元方,你怎么看?” “此人不似世家子,只是既然姓刘,又与卢子干同出一地,莫非是汉室之后。”陈纪倒是指出一点。 “不过汉室之后如今虽算不得多,却也算不得少了,以卢子干的性子,应当不会为了这个缘由就收此人为徒。想来此人定然还有什么旁的本事。”陈纪又是摇了摇头。 何颙笑了笑,“我看此人倒是有些意思。如今年轻一辈之中我只看好几人,你们荀陈二家的后辈自不用说。剩下之人其实原本只有两人,今日又多了一人。” 荀爽笑道:“谁不知你何伯求精于识人,论及此道,你不在汝南许子将之下,能被你看中,倒也算是件稀罕事。” “听说你在雒阳之时与那袁本初多有结交,想来其中一人便是那如今隐隐有了天下楷模之称的袁本初了。另外一人,若是我所猜不错,应当是你方才和那个刘备所提及的如今的雒阳北部尉,曹操曹孟德。只是不知几人之中,伯求最看好何人?”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果然没有白叫的名号。”何颙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哪能做得准的,人生际遇各不相同,我也好,许劭也好,被我等看重的豪杰才俊今日得志,明日也可能转死在沟壑之间,谁又说的准呢?说到底,所谓命与运,终究是掌握在自家手中。” 他转过身去,朝着几人挥了挥手,“此间事了,我还要赶赴雒阳。诸君,若是有幸,日后还能相见。且各自珍重。” 陈荀二人没有出声挽留,都是相熟之人,何颙是何等人,他们自然清楚的很。 义名奋发,死不顾身。 何颙大笑一声,迈步而去,“都散了吧,我此去安稳的很,又不是荆卿别易水,无须诸君目送。” 等到何颙走远,荀爽这才开口,“其实我倒是有些羡慕何伯求的,此生快意至此,夫复何求?” “慈明,你我是注定做不得这般人的。”陈纪叹了口气。 慷慨赴死很难吗?难也不难。 可一身赴死易,举家赴死难。 两人又各自言语了几句,分别而去。 走在回高阳里的路上,荀爽忽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二荀。 “你们二人以为刘备此人若何?” 荀彧沉默不言,他向来是个谨慎之人,今日与那刘备不过见过一面而已,不好贸下定论。 “攸以为,此人日后,多半能成大事。”荀攸却是开口道。 荀爽诧异的看了荀攸一眼。 在荀家之中,荀攸的名声一直不如荀彧。 不是荀攸的才能不及荀彧,而是荀攸此人善于藏拙。 当年荀家八龙,他与荀靖并有贤名,许子将曾有言,慈明外朗,叔慈内润。 如今荀攸二人也是如此。 若论识人之明,荀攸未必在何颙与许子将之下。 荀爽闻言笑道:“能得公达如此评价,倒是让我对此人多了几分期待,我倒是有些想知此人将来会如何了。” ………… 如今已然在行亭落脚的刘备自然不知众人对他的议论。 他只知卢师如今很恼怒。 原来庐江蛮族如今反叛声势益大,竟是接连攻破了数座县城。 如今驿马来往不断,尽是要入雒阳求助的书信。 卢植一掌拍在身前的木桌上,木桌开始左右摇晃。 “卢师何以恼怒至此?胜败乃兵家常事,失城失地,日后夺回来就是了。”刘备劝道。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此次的贼人不过乌合之众,要胜之不难。可惜这接连数城都是不战而降,这才让贼势做大,至有今日数千之众!” 刘备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卢师,弟子马快,不如先行一步,赶赴舒县,要他们早早整顿好军马。等到卢师到来,便可立刻帅军平乱。” 卢植看了他一眼,沉默半饷,这才开口道:“好,玄德可先行一步,要他们准备好军马。” 他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封书信,“玄德可持我传与此封书信去往庐江周氏寻周柳。此人是我故人,且周氏为庐江豪族,他定然会出手相助。” 刘备点了点头,接过卢植递过来的传与书信,收入怀中。 “事不宜迟,那备便启程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卢植却是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玄德,小心些。” 刘备转头回顾,自初见之时便极为刚直的卢植竟是有了些软弱之态,想来是将他当成真正的弟子了。 刘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笑道:“卢师放心,有备无患。” 他径直出门,去马厩里牵了马,直奔南去。 卢植走到门口,望着他离去,却是没有言语。 鹰隼总要试翼,日后才可翱翔长空。 ………… 刘备一路南行,路上又是碰到不少送信的差役。 他仔细打听之下,才知原来如今又被那些贼人连下数城,此时距离庐江边境也只有两城之隔了。 听闻消息,他在原地呆立良久,片刻之后,他摸着坐下的绝影,自言自语,“绝影,今日是你我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我且问你,可愿随我搏一个前程!若是不愿,言语便是!” 绝影以蹄刨地,嘶鸣不已。 “果然是知我心意的良马,你既不言语,那咱们就搏上一搏。” 刘备掉转马头,心中豪气顿生,勒紧缰绳,纵马南去。 ………… 阳泉城里,城中之人已然乱成一团。 阻拦在此城之前的,唯有蓼县一城,如今不知还能守住几日。 若蓼县失陷,那多半接着就要轮到他们了。 而就在这日暮色里。 一席青衣入城来。 第七十八章 匹夫束手,豪杰按剑(一)4k 阳泉在古泉水之南,以此得名。 其地隔一河而接豫州,以灌决二水勾连九江。 也可算作是庐江的边界之地。 自东汉以来,光武罢郡国兵,地方武备遂逐渐废弛。虽有操练,然多是虚应了事。 加上中原之地安居多年,兵无敢战之心,民无戒备之意。战事一起,官军也好,黔首也罢,自然是要惶惶不知所措。 后来张角高呼而起,黄巾转眼之间便席卷中原各地,自然与其声势浩大有关,可地方之上戒备不足,兵不可战,想来也是其中缘由之一。 刘备入阳泉时正是日暮时分,此时县城之中便是一副乱象。 城中喧闹不止,不少城中之人拖家带口,背着行囊,挤在一起,正朝着城门这边涌来。 贫寒之家步行,富贵之家乘车,想来是怕逃的晚了被那些南蛮异族堵在城中。 刘备随手扯住一人,笑问道:“如今南蛮异族还不曾来,何以城中纷乱至此?祖宅家业这般轻易抛却了?” 那汉子被刘备扯住,本是想要立刻发作,只是见刘备牵马带剑,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物,这才强行将已然冲到嘴边的咒骂之语咽了下去,“一看郎君就是外面来的,对咱这阳泉的情况是半点也不知。” 他脸上神色转怒,“咱这县中的县令姓刘名典,是个从豫州来的外来户。初来之时一脸慷慨肃然,满嘴的之乎者也,道德文章。听说在豫州当地也是有名的风雅人物,咱还以为遇到了个好县官。” “只是后来日子一久,此人就露出了本性,整日里和那些县中的豪富之间诗书唱和,将县中的事情都交给了赵县丞。” “那些豪富之人自然觉得是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对此人多有馈赠。来此地不过数年,却是已堆积了金银满屋。自然,此人对这些人在县中的恶行也是纵容的很。任由他们在县中横行欺男霸女,强占田地,欺压良善。” 刘备此时才认真打量起此人,“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俺知道的自然多。”汉子气笑一声,“俺家的田地就是被城东的李家强占了去。俺当时气不过,前去报官,他们反倒是勾结起来,给俺安上了一个罪名,想要将俺打死在囚牢里。多亏赵县丞暗中出手相助,才让俺捡回了一条命来。” “原来是亲身经历之人,这就难怪了。”刘备点了点头。 只是汉子的遭遇虽说确是可怜了些,可这世上不平之事日日皆有,时时皆有。 他指了指城中东奔西顾,朝着城门处挤去的众人,“你一人有苦,要逃命不稀奇。难道他们都有苦处不成?” 汉子冷笑一声,“郎君以为此人的作为便只是如此不成?如今南蛮异族将来,他若是敢留在城中死守一次,俺也敬他是条好汉。” “当日听闻南蛮异族自山中而出,一路朝着这边打过来,还连下了数城。咱们这位刘县令挂了官印,连夜便收拾好了行囊,带着此地豪族赠给他的娇妻美妾,带着身边的护卫,带着他那几车的金银宝物,连夜驾车出逃而去了。若是脚程快些,想来应当快到豫州老家了。” “逃了?”刘备神色一凛。 他虽想过不少入城之后可能遇到的情况,可却不曾想过一县之长竟会连南蛮异族的面都不曾见到,便已然望风而逃。 刘备问道:“那如今县中何人主政?” 汉子叹了口气,“这个烂摊子自然是落到了赵县丞身上。” ………… 阳泉县的府衙里,一个头发花白了大半的中年人正蹲在县令日常处理政事的正堂门口。 连日忙碌,即便是他这个素来处理起政事来从不知疲倦的能吏,如今也是有些吃不消了。 不得不出来喘口气。 平日里这个刘典诸事不理,做个甩手掌柜也就算了,他多忙些就是了。可这次此人落荒而逃,还真是给他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如今南蛮异族能否攻到城下尚且不知,原本在他看来,只要聚拢起县中原有的兵马,加上那些县中豪富之家中豢养的私兵,无论如何也是能凑上几百之数的。 据城而守,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如今刘典未战先逃,让城中本就有些因南蛮异族屡破县城而动摇的人心,彻底分崩离析了。 偏偏此人又带走了数十亲卫,都是县中的豪勇之士。 其实这反倒不是最让他头疼之处。最疼他头疼的是县尉武畏和县中的豪族。 一县之中,县丞掌管文事,而县尉掌管武事。 如今刘典逃去,武畏自然不会听他的命令,那些县中的豪族也多是阳奉阴违,要他们交出手中的人手,嘴上是千肯万肯的应下,可落到实处却是推三阻四,不肯派人。 几番折腾下来,这才让原本一头黑发的赵俊一夜白头。 他正在这里长吁短叹,感慨自家生不逢时。他想着自家的本事也不算差了,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正在他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之时,有衙中差役快步而入。 “赵君,门外有人自称是朝廷派来的援军,想要求见赵君。” 赵俊闻言猛然起身,“来了多少人马?” 那报信的小卒退后一步,“只有,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赵俊后撤几步,坐在台阶上,失望的叹了口气,“请他进来吧。” 如今这般局势,即便真的是援军,来一人又有何用。 刘备随着小卒步入院中,抬眼便见到了那个正坐在台阶上,满脸愁容的中年人。 他也不拘谨,自顾自的走上台阶,坐到赵俊身侧,接着自怀中取出卢植给他的传,递到赵俊手中。 “在下刘备,家师卢植,前来庐江赴任。备先行一步,为他打点。” 赵俊接过打量了一眼,却是叹了口气,“卢公昔年曾在九江为政,确是一等一的好官。只是如今的局面之下,即便是卢公亲来也多半是不济事了,更莫说是刘君了。我劝刘君还是早日去往舒城才是。那里是大县,兵精粮足,足以让卢公用来平叛了。这阳泉多半是守不住了。” 刘备摇了摇头,失笑一声,“备尚未入官署之前,听县中之人言赵君为能吏。不想事情只是才到了这般田地便要放弃。赵君,如今南蛮尚未入城,你便做如此态。身为朝廷吏员,你置城中黎庶于何地!” “莫非要束手待毙,坐于官衙之中,等到南蛮攻来,便要开城请降?希望他们大发善心留得你一条性命?莫非是要眼见着城中之人被人掳入山中,当牛坐马,为奴为婢?眼见着妻妾子女成为他人玩物,伏地而走,宛如牵羊!” 他怒而起身,手指赵俊,“赵君,你若是心中如此想,备立刻便牵马出城,他日我带兵平复此地之日,必为你以青铜立像,置于城门。且看后世之人,如何论之!” 一番指责,赵俊已然汗流浃背。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肃然起身,朝着刘备深施一礼,恭声道:“俊谨受教,愿听刘君所命。” 刘备面色缓和下来,搀扶住赵俊的手臂,与他重新落座。 “备之言非是针对赵君,只是想起些书上的故人故事。前作此事之人,受尽骂名。前人之失,后人深恨之。还愿赵君莫做此事。” 赵俊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俊也曾读书,只是不知刘君方才口中的牵羊之礼是何时之事?为何俊不曾听闻?” “世上事,哪里能尽载于书上,有些世上的传闻未必为假。赵君不曾听过,也是不足为奇。”刘备只是一笑。 赵俊也不再追问,卢植天下名儒,刘备是卢植之徒,知道些冷僻之事倒也算不得什么。 他将如今县中的事情和刘备和盘托出。 言语之后,他长出了口气。这事这些日子一直压在他心中,让他颇为抑郁。 如今他在县中官位最高,万般事情都压在他身上,他又不可随意对人言语,自然是郁闷的很。 上位之人,诸般事情固然可一言而决,风光无限,可身处高位,却也要担着更多的干系。 一人身系无数性命,绝非易事。 他沉默片刻后道:“刘君以为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此时刘备正闭目沉思,思索着破局之法。 他原本以为阳泉之事是难在或许会兵临城下的南蛮异族,不想城中也是有这诸般矛盾。细细想来,竟是半点也不比南蛮异族好应对。 良久之后,刘备睁眼笑道:“赵君,武畏此人如何?” “武畏?”赵典一愣,随后开口道:“武畏此人是武夫出身,当年剿匪有功,后来又立下不少功劳,这才坐上了阳泉县的县尉。当年也曾以武勇闻名县中。按理说这次他本该是咱们的一大臂助。” “只是此人当上县尉之后与那些县中的豪富之人多有来往,已然全然不见当年的武勇不说,如今还与那些豪富之人共进退。所以如今我也是对此人头痛的紧。” 刘备点了点头,“还请赵君派人将此人请来一叙。” “刘君要见他?当初刘县令在时,他对刘县令也是多有阳奉阴违。如今刘县令不在,只怕他为未必会听咱们的。” 刘备只是笑道:“刘君只要将他请来就是了,至于如何说服他,备自有办法。” 赵俊起身去寻人传唤武畏。 刘备独自而坐,双手撑在身后的台阶上。 暖风习习,日光温暖,南方的日头照着一个北方的人。 他眯着眼,喃喃自语,“这南方的日头也不比北方的更暖些嘛。” ………… 武畏走在去往县衙的路上,嘴里骂骂咧咧,方才他在韩家又输了不少银钱,这个月的俸禄还没下来就赔掉了大半。他如今虽不差这点银钱,可赌输了实在是让人有些气闷。 此人年岁已近四旬,若是往前推两年还是姿容挺拔的武威中年,只是如今整日流连在县中豪族富户的酒席之间,吃喝不断,酒肉不绝,此时已然是大腹便便。 从韩家的庄园到县衙的路算不上长,只是他走着走着便是已然在头上露出了些肉眼可见的汗水。 “娘的,老子怎不记得到县衙的路这般长过。”武畏看着近在咫尺的县衙,停下吐了口气。 刘县令挂印而逃的事情他比赵俊更早得知,毕竟县中的士卒都掌控在他手里。 刘县令出逃其实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与这个刘县令的接触虽然不多,可当日第一眼见到此人,他便知道此人是个沽名钓誉,好为大言,半点本事也无的草包,也只有赵俊这种读书人才会觉得此人是什么名士。 赵俊这次寻他,多半也是想调用他手中的那上百士卒守城罢了。 至于那个新来的卢植弟子?什么上官不上官的,他可不曾放在眼里,一个此时来的外来户,能有什么作为?最多也不过是个赵俊发号施令的傀儡罢了。 如此一看,果然还是他这个武夫厉害些。县中都说他赵俊是能吏,如今还不是要求到自家头上。 武畏志得意满,摸着腰间那把花了重金买来的三十炼环首刀。 少年之时,披荆斩棘,千难万难,用的不过是把钝刀而已,那时哪曾想过日后有朝一日能用的上如此的神兵利器。 他咧嘴一笑,人之际遇,着实有趣的很。 一念通达,万事顺意。 有舍有得,想来也算不上亏了。 他迈步步入府衙之中,径直走入后院。 他抬眼四处打量,却发现赵俊不在院中。 只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院中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正含笑打量着他。 那年轻人虽看着手臂长了些,可眉眼带笑,笑意温淳。 “武君?”那年轻人笑道。 “不错,正是武某。”武畏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接着只见那年轻人点了点头,面上神色不变,然后竟是直接摸向腰间剑柄。 那人也不言语,一脚踏在身下的台阶之上,腰间长剑出鞘,整个人高高跃起,日光映着剑光,于天际划出一道弧光。 一剑斩向武畏! 上架感言 这本书跌跌撞撞也写到二十多万字了。开书之前我其实不像很多作者那样看过很多资料。 只是把像三国志,后汉书这种大家通常都看过的书大略翻了两遍而已。 所以书里其实有不少小错误,还是要谢过书友们指正的。 能看到这里的书友其实应该对我的写作风格有些了解了,写法上不算是传统的历史文。 相比起写那些社会风俗和社会变革,我更喜欢写人,写各种各样的人,写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而故事就需要一个背景,需要一个载体。刚好,三国很合适。 我很喜欢作者江南和烽火,喜欢江南写出的那种不经意间带出的少年气和伤感,江南的书里,我最爱缥缈录。 如果有看过缥缈录的书友,想来多半也是不年轻了。没看过的,也不推荐,毕竟是有生之年。 至于烽火,我更喜欢他在人物的刻画上,让书中的人更像一个人。 所以我把这个故事的开端选在了青少年,此时上一代的英雄豪杰正在逐渐老去,新的乱世豪杰们正摩拳擦掌。 而主角之所以选定刘备,是因为我一直都觉得以刘备为首,聚拢在一起的那些人,是一群极好的理想主义者。所以他们是这个故事最好的载体。 我想写的,一直都是一个少年拔剑而起,聚拢起身边的志同道合之士,与乱世之中的豪杰共争天下的故事。 在我看来,各种人物的登场其实就像是摆放出来的一颗颗珠子,而主角就是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线。 看似错综乱麻,可总会有碰触在一起,发出耀眼光芒的一天。 我想大概每个人的少年时分,都曾经有过现在想来偶尔会发笑的理想。 少年时分多半会觉得理想能够成真,可到了最后才发现,理想也就是理想了,我也是如此。 所以在三国里我最喜欢刘备。 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 所以这个故事其实我不止是想写三国,更想写的是那些曾经心怀理想,现在却未必再有的,那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少年们。 文青是赚不到大钱的,而我好像刚好如此。 大概会在今天中午12点上架,上架之后会爆更。(加更一章,极限了,存稿告罄。) 第七十九章 匹夫束手,豪杰按剑(二)(6k) 庭院之中,武畏眼见那道剑光自上而下斩落,直奔他而来。 他也是多年习武的武夫,右手本能的伸向腰侧的环首刀。 只是还不等他拔刀出鞘,那迎面而来的长剑已然悬在他的面前。 剑悬身前,迟尺之间。 他面上汗如雨下,却是不敢再动。 刘备却只是打量了他一眼,收剑入鞘。 此时这个年轻人还是满脸笑意,只是在武畏眼中看来,却是与方才全然不同了。 「你竟敢与我动刀剑!」武畏喝了一声,只是从他苍白的面色和依旧汗流不止的面颊上,不难看出他的色厉内荏。 刘备笑了笑,指了指武畏依旧有些微微发抖的右手,「听闻武君当年也是勇武之人。昔年起身贫贱,尚且习武不辍。后为乡吏,更曾追贼于百里之外,孤身独斗数贼,斩贼于山上。其后多立功劳,破杀贼人无数,这才坐上了这个县尉之职。武君,我说的可对?」 「不错,这些确然都是某家当年做下的事情。」 武畏此时已然平复好心境,到底是早年久经厮杀的武夫,短暂的失神之后立刻安定了下来。加上如今刘备所言的都是他平生引以为傲的昔年事迹,脸上倒是渐渐露出些骄矜之色。 「原来这些武君都还记得。」刘备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那武君可否告知刘某,当年那个奋发扬武的武畏,到底是死在何日!」他语声转厉,一字一顿。 「当年起于贫寒!当年百里击贼!当年高歌无畏!当年那个武畏是死于何日!」 「十余年忠义奋发,换来的就是今日大腹便便!换来的就是腰悬宝刀,临敌束手待死!」 「男儿悬剑行世间,狭路相逢,匹夫束手,豪杰拔剑!」 「昔年武畏当的起豪杰之名,今日君又如何!」 武畏原本已然有了些红润之色的脸上,血色重新褪去。 刘备每言一句,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刘备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武君,可否给备一个答桉?」 武畏沉默良久,最后却是洒然一笑,拍了拍即便是甲胃也遮不住的肚子,「大概是某想明白了一事,要功成名就,那有样东西便要不得。」 刘备重新回到台阶上落座,伸手拍了拍一侧,「武君不如坐下谈。」 武畏来到他身侧落座,将腰间的环首刀打横斜放在膝间,「不知郎君何名?」 「涿郡刘备,如今为卢公之徒。」刘备笑道,似是方才言语之间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 「原来是卢公高徒。」武畏点了点头。 「刘君既为卢公高徒,不知可知世道之艰难?尤其是对某这种贫寒起家之人而言。」武畏笑道。 「某还算颇为有运道的,自小便有一身力气,这才能几经搏命坐上这个县尉之位。刘君方才所言字字诛心,只是如今即便再让武某来选,武某也是同样选择,绝不后悔。丢掉所谓的仁义道德,便能换来这一番富贵,在武某看来,值的很。有些人即便舍了性命不要,也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 武畏笑道:「刘君可知那刘县令是何出身?」 「倒是未曾来的及和赵君询问,听说是豫州名士?」刘备问道。 「嘿,此人是那朝歌向栩之徒!不过是个只会长啸诵经的腐儒罢了。可如此人物,只是因出身名门,有个名士的名头,听说还给宫中的宦官使了不少银钱,一来便能坐上这县令的高位。一县之人,生杀予夺皆在其手。可像某家这种人,几次险死还生,却依旧在此等人物之下!刘君,若是你,你会甘心?」 他面上带着嘲弄之色,「 刘君见我如今战不得,斗不得,可当年我也是敢冒着大雪,追贼数百里的。」 「当时正是冬末,我追着那三个贼人一路西去。连绵大雪不断,山路难行,几次都差点从山上栽倒下去。可我当时年少气盛,觉得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只要将些贼人捉住,这就是一份天大的功劳。」 「后来隆冬大雪里,我终于追上了那三个贼人,我当年虽有些武勇,可以一对多,到底还是吃了些亏。虽然最后确是将三人斩杀,可我也是身披三创。好在都不是致命之伤,虽流了不少血,却是不至于死。那年我冒着风雪,连滚带爬的带回了三个人头。」 他脸上嘲弄之色更重,「刘君,可知我后来际遇如何?」 刘备沉默片刻,武畏既然如此问了,想来必然是又出了变故。 「当时的县令也是个讲究人,倒是给我个县中豪杰的名号。可提拔之时,却又选了另外一人,而此人无拳无勇,唯有一个长处,那便是自他上任时起就唯他马首是瞻。刘君,我那个时候才算明白过来。人要向上爬,还要什么仁义道德,还要什么脸面?」 「所以刘君若是问当年的武畏死于何日,要我来答,那便是死在当年那处落着大雪的山上。可当时一个武畏死了,另一个武畏却活过来了。」 刘备沉默良久,轻声开口道:「原来想要胜天半子之人,自来都是不少的。」 「刘君何意?」武畏一头雾水。 刘备笑道:「无他,想起一人罢了。」 武畏沉声道:「我知刘君今日寻我来之意,只是刘君若是想要用所谓忠义来说服武某,还请刘君省下口舌就是。若是当年,热血上涌,自然是不管不顾。只是如今?仁义道德,不值得武某拼命了。」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不知武君可信的过在下?即便信不过在下也没关系,武君应当信的过我师卢植。」 「刘君何意?」武畏不解道。 刘备一笑,抚了抚身上青衣,「既然情意说不动武君,那咱们就来谈谈生意,不知武君可有兴趣?」 「刘君如此说,你我倒是可以谈上一谈。」武畏也是笑道。 「武君如今之所以不听赵君之言,左右观望,想来是还举棋不定。一来是想看看县中那些豪强富户的反应,到时若是异族兵临城下,那些豪强富户不肯出手,武君也不愿白白送了性命。二来武君也想要从赵君这里要来更多的利益。武君,我所言可对?」 …. 武畏点了点头,「刘君说的八九不离十了,当日那刘县令离去之时也带走了不少人,如今县衙之中还算能打的,见过血的武卒最多也不过百人之数。」 「那些豪族富户豢养的私兵不少,若是肯交出来,凑个几百人马,倒是未必不能守城。可若是他们不肯出手,那到时即便我想守城,也不过是让手下人白白送掉性命罢了。至于刘君所言的利益,我如今已然这个年岁了,再进一步是不敢想了,只求能安稳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再坐些年。」 刘备摸着腰间的配剑,稍稍沉默,武畏所言不差,即便他有心,单凭这百人确也不足以守城。 他笑道:「如今刘县令挂印而去,此事之后,朝廷必然是要派个新县令来的。武君这个位置倒确是危险的很。」 「若是武君信的过备,备愿以家师卢植的名头做保,此事之后,必保武君官位如初,若是武君能有建树,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 武畏仔细打量了刘备一眼,低头思索片刻,笑道:「刘君我自然是信的过的,卢公当初在九江也有贤名。只是若要武某为刘君所用,刘君还是要先说服那些县中的豪强富户,不然刘君即便是给武某许下再大的富贵,某也是不敢贸然行事。毕竟,身家 性命和富贵比起来,还是身家性命更重一些。」 「那就请武县尉帮我告知县中的诸位家主一事,就言备今夜欲请他们共进晚宴,至于地方,就在这县衙后宅之中。」刘备思索片刻后道。 武畏将膝上的长刀扶正,站起身来,他笑道:「那些人才是一群见到肉便要兴奋的饿狼,武某与他们相比,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别怪我先提点你一句,与这些人打交道,你可千万要想好对策。」 刘备笑了笑,「多谢武县尉挂念了。看来武县尉还是想要一战的嘛。」 武畏转身离去,「若是可以,谁不想堂堂正正的名利双收,只是这***世道不给路走罢了。」 县衙的后宅算不得小,只是想来是之前那位刘县令顾及名声,所以院中既无花草,也无盆栽,只有一棵挺拔的桑树,根骨硬健,如人之嵴梁。 刘备坐在台阶上,抬头打量着不远处的桑树,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他此来自然是为求功名,可也是想要尽力做些事的。 若是他直奔舒城自然安稳,可安稳却不是他所求。 那番言语是他对武畏所说,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所言。 天下将乱,而匹夫束手,豪杰按剑。 ………… 暮色里,三架马车并行在阳泉的大道上。 车中坐的,都是如今阳泉城中最为富贵之人。 韩,李,魏,三家而已,却是独占了阳泉的大半田地与财富。 其中韩家最强,魏家最弱。 县中其他家族之人即便联合起来,哪怕是与三家之中最弱的魏家比起来,也是相差甚远。 …. 若是三家联手欲做一事,便是县令也要低头。 三家既是相互支撑,也是相互制衡。遇到大事之时三家自会联合,可平日里无事之时,自然也是勾心斗角,恨不得其他两家被自家收入囊中才好。 而今日之事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大事。 此时三人正齐聚在韩家家主的马车上。 马车里,韩家家主坐在中央,李家家主坐在左侧,而魏家家主坐在右侧。 韩家家主韩越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虽富贵一县,却是身着一身麻衣。一眼看去,眉目和善,不像是个一县之中的豪富之人,反倒像是个整日劳作于田地之间的老农。 左侧的李家家主李安则是极为消瘦,一身黑淄,眉目之间颇为阴沉。 与两人相比,右侧的魏家家主魏家则要富态上不少,一身锦衣大腹便便。 「听武畏所言,这次请咱们来的,是之前那个九江太守卢植的弟子。此人不去舒县,却是跑到咱们这里,不知此人是何用意。」李安一脸阴冷。 「管他是何用意,想来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咱们这次前来赴宴,不过是看在他老师卢植的面子上。饭能吃,可若是想要咱们交出人手,即便是他老师卢植来了都做不到,更别说是他了。」魏家言语之间颇为蛮横。 韩越一直面带笑容,听着两人的言语,却是不发一言。 李安问道:「韩君为何不言?咱们三家本是以你韩家为首,如今出了这般大事,咱们需如何,还是要请韩君先拿个主意,待会儿咱们进去配合就是了。」 「就是,就是,俺们魏家唯韩家马首是瞻。」魏家拍了拍胸脯。 韩越如何不知他们的心思,古有首义者死。如今两人虽然说的厉害,可其实心中却也摸不准这个刘备的脉络,所以才想将他们韩家推到前台。 只是韩越还是点头笑道:「你们不必担心,只要咱们三人咬死了之前的对策不松口,自然不会有事。」 韩越所谓之前的对策,指的便是他们之前商量之后定下来的计策。 当日刘县令连夜逃亡,赵俊接管了城中之事,就曾请他们将家中的护卫交出来守城。 只是在他们看来,派人守城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些。如今南蛮叛贼风头正盛,前面几座城池都是望风而降,难道到了他们这里就能守住不成? 再者,派人守城,他日南蛮异族真的兵临城下,到时他们无异于与异族为敌了。 若是能守住自然最好,可他们也难免损兵折将,死的都是他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心腹之人。 可最怕的是守城不住,城池陷落,而他们家中又没了护卫的人手。到时他们岂不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都是身家巨富之人,那时扑上来的可就未必只有那些城外的异族了。 最为紧要的是他们早已偷偷派人打探的清楚,那些南蛮叛贼对能够主动投诚的豪族富户都好的很,最少不曾有什么抄家灭门之举。 …. 所以当时他们定下的计策便是若是真的有敌来犯,那便投了便是,最多不过是花钱免灾。 韩越笑道:「这计策可是当初咱们一起定下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决断。不论今日这个刘备所言若何,咱们三人可要咬死不松口。若是到时候有人向外人吐了口,出卖自家人来求富贵,那就别怪韩某无情了。」 两人连忙应声称是。 三人之中,韩越看着最为面善,就像一个万般好谈的好好先生,可只有他们这些经常和韩越打交道的人才知道,此人若是不好说起话来,要比任何人都狠辣。 车马碌碌,来到县衙门前。 ………… 县衙里,刘备正打量着武畏为他寻来的十几个县中兵卒。 「不错,不错,一个个身强体健,只是不知胆色如何。武君?」刘备侧头笑问道。 武畏笑道:「都是我手下的心腹之人。当年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的,手上都背着几条人命,与我后来提拔的那些人不同。」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刘备点了点头,武畏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也就是这些人已然是他手下最精锐之人。 武畏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刘君,虽说我不知你所谋,可若是想用武力让这些人妥协,只怕是白费功夫。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油滑的很,就算是你用武力相胁,他们也是不会松口的。」 「如此说来他们还颇有骨气?」刘备笑道。 「不是他们有骨气,而是他们知道刘君不敢拿他们如何,尤其是现在,南蛮异族不知何时就会兵临城下,城中更需他们派人手相助。」武畏笑道。 「武君无须为备担心,也不必为他们担心,我会和他们好好言说的。」 武畏讪讪一笑,他方才的话自然有些私心,他这些年受了三家不少银钱,自然也要尽些心意。 不想刘备话风一转,摸着腰间的佩剑,「武君,若是实在谈不拢,我要你带着县中的兵马平了他们三家,到时他们的财富也任由你取走一半,你以为如何?」 「刘君所言为真?」武畏目中一亮。 刘备笑道:「真人,不说假话。」 「若是如此,武某倒是希望他们不要应下了。」武畏一笑。 两人相顾大笑。 「还请武君将这些人布置在屏风之后,到时我摔杯为号。」 武畏带人领命而去。 「刘君,武畏此人只怕不可信。」 待到 武畏走后,刘备身后的赵俊上前几步,出言提醒一句。 刘备笑问道:「赵君何意?」 「武畏此人与那三家豪族富户暗中多有勾结,不然当初我在代理县中之事时也就不会如此艰难。」赵俊苦涩一笑。 刘县令逃走的这几日,如今让他想来还是一阵头痛,内忧外患,身心俱疲。 …. 刘备笑道:「不怕武畏暗中勾结,我倒是怕他没有勾结。」 赵俊一头雾水,「刘君何意?」 「赵君且看就是了,想来他们也快到了,咱们也还是要出去迎一迎的,莫要让人说咱们不知礼数。」 ………… 此时韩李魏三人已然步入院中。 见一个年轻人正袖手而立,站在院中那棵高大桑树之下,仰着头,细细打量。 而赵俊站在此人身后,神态恭谨。 走在最后的韩越神色稍稍一变,悄然间眯起眼。 这些年他们和赵俊打过不少交道,此人虽然行事有些迂腐,可做起事情来,确是实打实的能吏。 当初那个刘县令嫌弃此人碍眼,还曾想将此人裁撤下去,是他当时劝了下来。 他们想要安稳,县中自然少不得刘县令这种父母官,却也少不得赵俊这般能吏。 此人绝非趋炎附势,贪慕富贵之徒,自然也更不会屈服于权势,只是如今看他神态,竟是已然甘心站在这少年人之后。 看来这个突然而来的卢植高徒,只怕有些不好应付。 听闻几人的脚步声,刘备转过头来,满脸笑容,「韩君,李君,魏君,备等候已久。终是将几位盼来了。屋中已然备好了酒席,还请诸君入座。」 他和赵俊转身而行,引领众人入内。 几人随他而行,迈步而入。 几人富甲乡里,吃惯了山珍海味,只是见到桌上的菜肴时还是吃了一惊。 桌上多是些闾左之人才吃的垄上野菜。 李安面色更为阴沉,魏家则是做势欲怒,唯有韩越神色不变。 刘备似是不曾见到众人的脸色,自顾自的在主位落座,赵俊站在他身后,他笑道:「诸位且坐,先吃些饭菜,酒水待会儿就上。」 韩越率先落座,魏李两人见他如此,自然也只好先忍气吞声。 「备知诸位皆是县中巨富,平日里诸般山珍海味想来都是吃过的,若是上些其他的菜色难免要被诸君耻笑。」 「好在备在来时的路上,见有县中黔首挖野菜而食。备当时便想,也不知这野菜吃入嘴中是个何等滋味,比之平日里吃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又如何?」 他用快子夹了一快,放入嘴中,「所以备方才特意令人寻了一些来,诸君可以一试,确是别种滋味。」 韩越见状,也是夹起一快,放入嘴中咀嚼,野菜苦且涩,只是他还是面带笑容,笑道:「果然是有别种滋味。」 李安同样夹了一口,眉头深皱,却是没有言语。 唯有魏家,刚刚将菜放入口中,便又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喝了一声,「便是我家的仆从吃的也是比这好上不少,你今日宴请俺们吃这些,莫非是想羞辱俺们不成!」 刘备也不动怒,只是打量了魏家一眼,一个久居高位的家主会如此莽撞?他目光从一言不发的韩李二人身上扫过。 原来是马前卒。 「魏君莫要愤怒。」刘备一笑,「于你眼中这些连家中马匹都未必肯吃的吃食,可是许多田间的佃户黔首都舍不得吃的佳肴。」 他笑容依旧,举起桌上酒碗,言语之间带了几分杀机,「诸君,可知昔年上蔡黄犬之故 事?」 落子争先 第八十章 匹夫束手,豪杰按剑(三)(4k) 刘备此言一出,屋中顿时静了下来。 李安挑了挑嘴角,皮笑肉不笑,冷声道:「李斯这个典故谁人不知?只是不知刘君为何此时提起?莫非是要在此诛杀我等不成?欲效昔年霸王故事,设宴鸿门?」 「我等受邀而来,不想刘君摆下的却是一场鸿门宴。只是若刘君以为以生死相胁就能让我等屈服,那便也太看不起咱们阳泉人了。」 他睥睨刘备身后的赵俊,满是不屑,「咱们虽是乡间小民,可不是趋炎附势的软骨之人。」 「老李所言不差,咱阳泉人只有断头而死,绝无跪地而生。就算是刀斧临身,也绝不屈服。」魏安附和道。 如今看来,韩李魏三家家主,一致对外之时,魏家家主魏家显然是那个最先出头的莽夫,是三人之中的「武」。而李家家主李平,想来就是那个搅乱局面的「文」。至于剩下的韩家家主,多半就是那个最后收拾局面的「讲道理」之人。 刘备却只是笑了笑,看向不曾开口的韩越,「韩家主以为如何?李魏两君言辞之激烈,差点让备以为自家才是那个打算开门而降,将自家人卖给南蛮之人。虽不知两君的骨头是否确如他们所言的那般坚硬,可他们这嘴上的功夫着实不差。」 「咳咳,刘君不愧是卢公的弟子,言谈之间颇有深意。韩某愚钝,还请刘君明言。方才他们两人之言若是得罪了刘君,越便为他们致歉一声。只是想来卢公闻名四海,刘君身为卢公弟子,也定然不是妄杀之人。」韩越依旧是一脸恭敬之态。 刘备抬手揉了揉额头,撇了身后苦笑的赵俊一眼,难怪能让赵俊一夜白头,果然都是些老狐狸。 刘备身后的帘幕之中,人影闪动。 他手中拿着的酒碗又举高了不少。 只是片刻之后,他却是将已然举在手中的酒碗重新放下,脸上的杀机敛去,笑道:「前辈之人果然是前辈之人,备初来乍到,不懂地方上的规矩,若是方才得罪了诸君,还请诸君见谅。这一碗备先干为敬。」 刘备一口将碗中酒水饮尽,「备也是好酒之人,当初在雒阳之时和袁家兄弟倒是也喝过些好酒,阳泉的酒水虽也不差,可到底比不得雒阳的酒水,等备这次回去,定要派人给诸君送些过来。」 刘备前倨而后恭,饶是向来以智谋自诩的李安竟是一时之间都愣了下来。 「如此便多谢刘君了。」韩越接口笑道,「只是不知刘君这次要我等前来是有何事?听闻刘君初到县中,如今县中诸事纷乱,我等不过是乡间小民,何以得刘君看重?」 「韩君何必明知故问?」刘备也是笑道,「备请诸位前来,自然是看中了诸位手中看家护院的人手,想要借来一用。如今南蛮异族说不得不日之间就会来袭,多些人手守城总是好的。即便诸君自家想不到,难道武君还不曾提醒诸位不成?」 …. 「刘君虽为卢公之徒可言语起来也要讲道理,俺们和武县尉可不曾有干系,刘君莫要含血喷人。」魏安喝了一声。 「魏君莫急,即便诸位与武君有私交也是寻常事。再者,备在这里也是呆不长久的。家师可是卢公,实话实说,这小小的一个阳泉县,备还不放在眼中。」 他抬手给自己碗中添满酒水,「也不怕和诸君明言,备这次南来,无非就是跟着卢师混个资历。等到日后出仕之时,也好让人多些谈资。」 魏家想要开口,却被韩越抬手压了下来。 韩越笑道:「刘君既是诚实之人,那越便也不与刘君兜圈子了。若是我等愿将手中的人手借出来,那当初赵君代政之时我等便借出来了,不会等到如今。所以刘君若是想邀名声,还请另寻他路。」 「此路,不通。」 刘备一笑,「韩家果然不愧是三家之首,言语起来,果然底气十足。真的商谈不得?诸位莫非真的无所求?」 「刘君莫要多言了,我等如今富足乡里。所想的不过是保全家宅平安罢了。」韩越饮了口酒,「刘君能拿的出的,无非是钱财而已,这些我等都是不缺的。」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地方豪族,扎根县中,果然不同。我曾听闻常有地方豪族富户能架空一县之宰,当时备还不信。不想世上事,果然难说的很。诸君不如先听听我所做交易之物如何?」 魏家冷笑一声,「不知刘君能拿什么宝物?」 「宝物倒确是宝物,魏君也当见过。」刘备遥遥指着他的头颅,「便是诸君项上头颅。」 「欺人太甚!」魏家勐然起身,「你是卢植之徒便可无法无天不成!」 刘备抬手虚按了几下,「魏君且坐,何须动怒?如今你的头颅不还是暂时寄存在你项上嘛。至于稍后还在不在,就要看咱们接下来谈的如何了。」 韩越神色不动,闻言笑道:「刘君以为以此言相唬,我等就会低头不成?」 「自然不是。」刘备笑道,「诸君骨头极硬,铮铮铁骨,我方才已然知晓。如何让诸君妥协,其实原本我也无法可想。」 他目光自三人身上扫过,「只是好在我在来到阳泉之前,曾在阳翟遇到一个友人。他也是地方豪族的当家之人。他教了我一个道理。」 刘备站起身来,「诸君,高门大户以何立身?」 几人都是一愣。 刘备继续言语,不及不缓。 「诸君都是地方豪门富户,想来家中必是分支极多。即便诸位再是公允,一家之中应当也是有富贵,有贫贱。诸君,不知那些贫贱的同族之人,见到诸君整日锦衣骏马,轻车肥裘,心中会是如何想?会不会想着,同是一姓,为何富贵的是你等?」 「刘君何意?」韩越终于第一次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认真打量起对面那个年轻人。 …. 刘备毫不在意,起身在屋中走动起来,「诸君能支撑如此家业,必然都是聪明人。备之意,难道诸君真的不明白不成?那就退一步讲,即便诸君家中是铁桶一块,可如今诸君正是壮年,不知家中等着的继位之人,想不想早日更上前一步?再退一步,即便诸君家中父慈子孝,可我问过赵君,诸君家中似是都不止一子。不知一家数子,当中有几人盯着这个家主之位?」 「你莫要欺人太甚!」魏家便要再次起身,三人之中,唯有他自幼练过些武艺,虽说已然荒废了多年,可寻常之人也进不得他身。 【鉴于大环境如此, 此时刘备刚好走到他身后,却是只用单手就将他重新按了下去,另一手则是抽出腰间剑,横在了魏家项上! 刘备笑了笑,「方才已然说过了,魏家主何必急在一时。好叫家主知道,备的性子可不总是这般好的。」 魏家一头冷汗,不敢言语。 还是韩越开口道:「刘君莫要吓唬他了。」 刘备收剑回鞘,重新坐回到主位。 「刘君方才之言虽然唬人,可也不过是刘君自说自话罢了,即便杀了我等,事情却未必会如刘君心意。」 刘备笑道:「方才已然说过,备不过是此地的过客而已,此来只是寻个功劳。若是事不可为,备赶赴舒城就是。到时整顿人马再杀回来,虽说功劳少了不少,可好歹也还是有些的。至于阳泉如何?那是阳泉人的事,干备何事?」 「刘君此言当真?」韩越眯眼看向刘备。 刘备也不示弱,将腰间长剑解下,拍在桌上,「真与不真,诸君可以死试之! 」 短暂的沉静之后,韩越笑了一声,「刘君无须如此,万事都好商量。」 刘备笑道:「韩君之意,是可以谈一谈了?」 「还请刘君先将屏风之后的刀手除去,韩某这心中实在是怕的紧。」韩越也是笑道。 「无妨,他们的底细韩君也清楚。」刘备一笑,「若是真的叫出来,他们手中的刀锋还不一定指向何人。」 两人都是笑了笑,有些话,无须明言,自然能心领神会。 ………… 屋中的酒宴也算是宾主尽欢,最后韩越等人告辞而去。 刘备只是客套了一声,并未起身相送,他端坐在主位上,一快又一快的吃着那些几乎没怎么被动过的野菜。 「赵君,坐下一起吃些。这县衙之中的厨子手艺还是不错的,野菜也能做出这个滋味,在这厨艺一道上,也算是登堂入室了。」 赵俊在他身侧落座,「这县衙中的厨子厨艺其实只是一般。想来只是刘君之前极少吃这些野菜,故而才会觉得美味罢了。」 「赵君之言有理,我之前确是极少吃这些野菜。看看人生在世,还是要多多做些不曾尝试之事啊。」刘备笑了笑。 …. 「赵君以为今日之事如何?」刘备放在手中的快子。 「今日多亏刘君舌如利剑,不然这些女干滑之人也不能就这般应下来。当初我也是费尽了唇舌,可惜半点也说不动他们。如今看来,还是刘君的本事更大些,俊实在比不得。」赵俊赞叹一声。 当初他也是想尽了办法,可三家之人油盐不进。 刘备摇了摇头,「赵君真以为他们是被我言语所动?」 「难道不是如此?」赵俊一脸错愕。 刘备笑了笑,「赵君真是仁善之人。」 「不说此事了,听说县衙的牢中还押着不少县中的游侠?」 赵俊还在想刘备方才的言语之意,只是如今见他问及此事,应道:「县中的牢里确实还有不少之前关进去的游侠。刘县令素来不喜游侠,总说侠以武犯禁。所以自他到任以来,牢中倒是关进去了不少人。」 「我倒是时常叮嘱狱卒,一日三餐给他们好好供给。不过自从刘县君逃走之后,我这里事情繁多,倒是一时顾不上他们。所以他们现在还关在狱中。」 刘备点头笑道:「没放走就好。不想留刘县君临去之前还给我留下了这般大礼。」 他站起身来,「赵君,有劳带我到牢中去走上一遭。」 「刘君莫非是要用这些人?」赵俊一愣,随后苦笑一声,「刘君,这些人虽颇有武勇,可也只是在市井之间好勇斗狠而已,单对单的捉对厮杀尚可,可若是要以军阵对垒,这些人全无纪律,只怕刚一交锋便要败逃而回了。」 「我确是要用这些人,只是用法想来和赵君所想的不同。」刘备笑道,「赵君无须担忧,备自有用法。」 ………… 县衙外的长街上,三家之人再次齐聚在韩家的马车上。 「韩君,你这是何意?入县衙之前不是你告戒俺们不可松口?如今怎的是你最先松口了?」魏家吼了一声。 李安阴测测的附和一声,「老魏这次说的是,韩君,莫非你真怕了那小儿的威胁不成?」 「魏君,方才剑在项上之时,我可不见你有如此英勇。」韩越只是一笑,「李君,你向来是个明白人,为何今日要跟着魏君胡闹。」 「那还请韩君说上一说,为何今日要应下那黄口小儿?」李安问道。 韩越盘着双手,「那人的老师是卢植。卢植此人是天下名儒,不可小觑。此人有卢植的学生的名 头开道,在那些士人里,多半能闯出路来。」 「卢植又如何?」魏家都囔一声。 韩越摇了摇头,「若是只是因为他老师是卢植,我自然不会妥协。我之所以妥协,不过是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李安若有所思,「还请韩君明言。」 「不知你等可曾察觉,自打咱们前去,似是一直处在此人的掌控之中。」韩越笑了笑,「卢植之徒不可怕,像卢植这般人更不可怕。可怕的其实是像此子这种人。」 「你们觉得,他举起酒碗之时真的不想下杀手不成?魏君,剑在你项上之时,你真以为他不敢砍下去?」 「我觉得他敢。」韩越笑道,「所以我觉得如此人物,是值得咱们赌上一把的。咱们三家,不该只窝在这阳泉县里。」 李安点了点头,「你说是就是了。」 韩越看向魏家。 魏家打量了两人一眼,「俺也一样。」 「咱们回到庄园之后,就先将家中有出息的后辈安排着离开,多带些钱财,寻一处安居下来。若是咱们这里最后守了下来,那便再要他们回来,若是守不住,家中血脉也算有个传承。」 两人点头称是。 魏越将双手缩在袖中,笑道:「还有一事,家中那些穷亲戚也好,自家子女也好,可要多敲打敲打,莫要被那刘备言中了。世上事,就怕那个万一啊。」 落子争先 第八十一章 刀锋未冷,铁甲犹寒(一)(8k) 阳泉狱离县衙不远,赵俊带着刘备在街上七拐八拐的穿行了片刻,此时已然来到了牢狱门口。 牢狱重地,本该是一县之中最为严防死守之地,只是此时门口的狱卒竟是只有一人。 此人正靠坐在牢狱一侧的墙上,闭着眼,打着哈欠,似睡非睡,嘴角挑起,上面挂着些口水,直垂到地上,似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两人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会儿,见此人并无主动醒来的迹象。 刘备转头看向赵俊,笑道:「赵君,这阳泉的吏治真是不差。备曾听闻古有圣人之世,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阳泉县狱如此重地,竟只留一人看守,而且直到如今还不曾出什么差错。细说起来,县中之安稳,倒是比圣人之世也不差了。」 「刘君说笑了。」赵俊面上一红,「往日里此处的看守之人其实是不少的。只是这几日我忙于县中之事,对他们看管的松懈了些,这才让他们钻了空子,有些恣意懈怠。」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也不曾拆穿他。 县狱之地,本该是县尉武畏掌管才对。以武畏的性子,如此重地,必然会被他视为自家禁地。 赵俊一个文吏,想来他是插不上手的。 只是既然赵俊乐得代人受过,他自然也不好多言什么。 做好人,尤其是想做个老好人,总是要自讨苦吃。 赵俊忽然上前几步,一脚踢在那还做着美梦的汉子身上。 汉子悚然一惊,一个翻身,跌落在地。 也怪不得赵俊恼怒。 让他在刘备面前出丑倒是不打紧,丢他们阳泉县的人也不打紧,可若是这牢狱重地真的出了事情,岂不是要让县中本就复杂的形势更加雪上加霜? 即便是他这个性子素来温良之人,想到此处也有了几分脾气。 「要你们看管这县狱重地,岂是要你们在此地偷懒胡混!其他人何在!若是被狱中之人逃了出来,祸乱乡里,难道要你们拿命来赔不成!」 那汉子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被人打搅了一场好梦,他正准备开口怒斥来人一番,敢在县狱门前闹事,莫非是狗胆包天了不成。 只是等他听闻对方的言语,接着又看清了对面之人,他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谄笑。 阳泉县之人,尤其是他们这些勉强可算作是县吏的县卒,可以不识得那个幽坐独啸的刘县君,却不可不识得整日里忙前忙后的赵县丞。 「赵县丞,俺这可不是偷懒,只是昨夜守了一夜的夜,方才闲来无事,这才偷了个空闲眯上一会儿。那些牢中之人还都好好的关在里面,一个都不曾少,俺之前都验看过的。」汉子辩解几句。 「其他人何在?怎的只有你一人守夜?他们都不想要项上头颅了不成?」赵俊不理他的辩解,追问道。 「还不是俺最近运道不好,和他们抓阄时输了。至于其他人……」 …. 汉子一脸游疑,目光却是不断朝牢狱之中瞥着。 见他神态如此,赵俊如何还不知他是何意。 武畏此人历来都对手下之人纵容的很,平日里犯了小错,总是帮着他们遮掩过去。刘县君万事不管,他在其中也不好刻意强求。 不想这些人如今却是越发目无法纪了,竟是连朝中律令竟都敢不放在心上。 他对着身前的汉子喝了一声,「还不头前带路。」 汉子不敢迟疑,连忙推开牢狱前的大门,走在最前面为二人带路。 汉时牢狱,以虎牢狱最负盛名。 成帝之时,京城动乱,江湖豪侠以杀官为乐。时有里巷中的游 荡少年合伙杀害官吏,有的还接受贿赂替人报仇,做红、黑、白三色弹丸以为凭证。 得红丸者杀武吏,得黑丸者杀文吏,得白丸的则为遇难的同党治理丧事。 一时之间城里乌烟四起,盗贼路劫行人,大街上死尸挡道.满城鼓声不绝。 侠以武犯禁,这些人虽说不上所谓的侠义,可确是以武力冒犯了汉家律令。 故而尹赏造虎牢狱,命手下之人在地下挖出一个肚大嘴小,深有十多米的地窨子,起名虎牢。 凡是在街上打架斗殴,持械杀人的匪人,全都被抓了起来,丢进虎牢,然后在虎牢的上面再盖上一块厚厚的石板。 凡入虎牢狱者,九死一生。 天下豪杰,闻之色变。 京师之风为之一肃。 阳泉不过是个小县,县中之人自然无如此多的恶人,牢狱更不必有这般规格,所以阳泉狱只是各县之中常见的牢狱而已。 自前院而入,拦在路前的是一道厚重的木门。 迈过木门,要走过一段狭长幽深,一眼望不到底的廊道。 廊道之上的墙壁上开着不少小窗,日光从木窗的缝隙之中直射而下,在地上映出一片片细小的斑驳。 【鉴于大环境如此, 可步行其中,还是会让人有一种阴冷森寒之感。 走在廊道之上,似是有无数人伏在耳畔絮絮低语。 行走在中间的赵俊莫名的打了一个寒战,遍体阴寒。 这虽不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处,可还是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哪怕他自问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哪怕他自诩也算个正直的读书人。 此处牢狱早已不知修建于何时。 经年累月,关押过犯人无数,想来其中定然有不少含冤受屈的枉死之人。 冤魂怀恨,苦苦挣扎,不得往生。 他转头看向刘备,却见刘备依旧一脸从容,似是全然不受狱中的阴冷之气所扰。 赵俊不由心生钦佩之意,「刘君初来此地,竟是半点也不畏惧。真是让俊好生汗颜。」 「赵君过赞了。」刘备笑道,「只要心怀浩然气,便是神魔也难侵,何况鬼乎?子不语怪力乱神,只要你我持心以正,纵是行于万千枯骨之间,也可畅行无阻。」 …. 「刘君言谈之间大有深意,果然不愧是卢师之徒。」赵俊赞叹一声。 两人又是互相吹捧一番。 等赵俊转过身去,在他身后的刘备却是长出了口气。 一边想着自己坚定的唯物主义,一边默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冤有头债有主,纵有冤屈,诸位好汉切莫找错了人。 ………… 三人来到监牢之中,却发现牢中之景与他们在外面见到的竟是截然不同。 牢狱之外阴森可怖,摄人心魄,而本该更加阴冷的牢里却是欢畅热闹的很。 几个狱卒正聚在中央的一张木桉前,围着一个一身穿着破破烂烂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一手高高抬起,扬声大喊,「可还有人要来与我决一雌雄?若是无人应战,那今日咱们可就散了。若是想要再战,那就要看俺日后有没有闲暇了。」 「堂堂男儿,莫要吝惜几铢钱币。饿死事小,丢了男子汉的男儿气概事大。赌桌上输的在赌桌上赢回去才算本事。诸君,莫要让俺这寿春人看轻了阳泉县的豪杰们。」 坐在此人对面的,正是几个本该在门口看守大门的狱卒。 此时几人都是面色涨红,显然就是此人口中的那些「阳泉豪杰」。 而随着此人的一声大 喊,牢中被关在各自屋中的囚犯们却也是齐声大喊着起哄,为此人呐喊助威。 显然这个年轻人在阳泉狱的牢房之中极得人心。 「咳,你小子莫要张狂,不过是让你赢了几局罢了,还真以为是自家的本事不成?前面几局乃公只是看你是个外来人,若是直接便将你赢个精光,显得咱们阳泉之人不懂礼数,欺辱你这个外来之人。这才好意相让,让你先赢了几局。」 「占了些便宜就真以为乃公怕了你?至于方才这最后一局,乃公只是一时大意,这才棋差一招。不然定能将你杀败。论博戏,乃公在这阳泉县中还不曾输过。」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怒喝一声。 接着他左右四顾,看向周围的狱卒,「诸君,谁身上还有多余的银钱,咱们凑上一凑,借我一用,让我与此子分个胜负,到时赢了便多多的还你们。我的手段如何你们也都清楚,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能让这小子看轻了咱们阳泉的豪杰。」 「沉君说的有理,不能落了咱们阳泉豪杰的威风,若是往日俺定然是要助你一助的,只是俺前年刚娶了亲,如今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也是囊中羞涩,自家的吃食还没着落,实在是相助不得沉君了。」一个狱卒道。 「沉君,俺虽也想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俺家那婆娘看管的紧,俺倒是能给你呐喊助威,只是若说到借钱一事……」 牢中的狱卒虽然人数不少,声势也不小,可一旦说起凑银钱之事,一个个倒是喊的热闹,可轮到自家出钱之时却又是各自有各自的道理,到最后都不曾有一人康慨解囊。 …. 「既然沉君没了钱财,那今日咱们这一场寿春与阳泉豪杰之战便是我赢下来了。若是心中不愤,咱们择日再战,只是诸君还是要多多准备好银钱,免得到时又是赌不尽兴,实在是可惜的紧。」那年轻人摸了摸下巴,颇为遗憾的笑道。 他将桌上的银钱收拢到腰间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布袋里。 那大髯汉子见状只能攥着拳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备顾谓赵俊笑道:「世上的赌徒果然都是一般样貌。不想阳泉豪杰也不能免俗。」 凡为赌徒,输赢皆想继续。 给刘备二人带路的狱卒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自家兄弟在外人面前如此丢丑卖乖了。 他重重咳嗽一声。 此时众人才察觉他们三人的到来,都是手忙脚乱的起身,一不小心将桌上的六博碰掉了一地。 刘备盯着地上的六博,若有所思。 如今赌博多用的还是六博,似是有些繁复不,他倒是可以从中做些文章。 只是还来不及细想,心思却已是被赵俊的言语拉了回来。 「要你们看管牢狱,你们却在此处赌博,玩忽职守!若是出了事情,就算是武县尉也护不住你们。我看你们是嫌弃日子过的太好些了,骨头松了,也想进这牢狱之中去住上一住。我想这牢中之人也必定想要你们进去陪上他们一陪。」赵俊怒道。 他本不是会说如此重话之人,只是这几日他为县中之事往来奔波,可这些人却还有心思在此博戏,如何让他不愤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他费尽心思要从南蛮的马蹄之下相救之人,若都是这般人,那他的所作所为又有何用?岂不是一场笑话。 牢中狱卒见他如此恼火,连忙跪倒在地,低声求饶。 他们也知如今刘县君不在,县中的大半事情都落到了赵俊身上。 赵俊如今虽无县君之名,却有县君之实。 虽说按理他们是受武县尉管辖,可若是赵俊真的狠下心来要惩治他们,武畏也绝不会为了他们这几个小人物和赵俊翻脸。 刘备却是在一旁劝道:「赵君莫要吓唬他们了。看管牢狱之事向来繁重,他们闲暇之时寻些乐子也无须过分苛责。只要不曾闹出大事来就好。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他们接下来好好做事,能将功补过就是了,人无完人,知错就改,也算是大好男儿。」 赵俊神色稍缓,他如何不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方才的言语也只是一番气话罢了。 如今刘备既然给了他个台阶,他自然也就顺势而下。 「这位是从雒阳来的刘备刘君,是卢植卢公的高徒,今日之事你们还要多谢他出言相劝,不然你们是少不得要去牢中走上一遭的。」 「多谢郎君。」狱卒们皆是连声道谢。 卢植曾在九江任职,其人的贤名他们这些庐江人自然也有耳闻。 …. 那个方才叫嚷着求对手的年轻人见事情有些不对,俯身弯腰,正准备悄悄逃回自家的牢房里。 刘备笑道:「那位郎君莫要急着离去。我见你方才言语之间颇有胆气,似是视阳泉豪杰如无物,如今为何不发一言就要离去,难道如此就有男儿豪气了不成?」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能找到一个可用之人不易。 他如今最为后悔之事就是将关羽留在了雒阳。不然有关羽在,防守此城的把握便又会大上不少。 年轻人闻言身形一滞,转头抱拳一笑,「郎君谬赞了,在下也就是在市井之间胡混的多了些,磨出了个混不吝的性子,哪里有什么胆气?如今见了郎君如此威风,自然便是怕的不行了,这才想着偷偷熘走。」 刘备这才看清此人的样貌,眉目疏朗,看起来颇为宽厚。只是若是细细打量,可见此人眼眸之中不时闪过一丝狡黠。 跪在地上的大髯狱卒大概是想表现一番,不等刘备开口,便是替他呵斥道:「蒋公奕,刘君不过是随口赞了你一声罢了。哪里还能真把你当成什么豪杰?你个常年混迹在江上的无赖子,何敢如此桀骜?莫非是真当我阳泉无豪杰了不成?」 那年轻人闻言却是一笑,「沉君,即便论这陆上功夫你都远非我对手,更莫要提那水上功夫了。若是沉君心怀不忿,他日沉君得了空闲,咱们自可试上一试。」 「哼!把他带回去。」 大髯汉子原本满面怒容,听闻他此言之后却也只是冷哼了一声。 而一旁的刘备本是随口称赞一句,只是听到这个大髯汉子的言语之后却是目光一凝。 一个狱卒起身将此人送回牢房之中。 ………… 刘备与赵俊在一旁铺开的草席上随意落座,起身后的狱卒们分左右而立。 「方才那人倒是有些意思,我看颇有几分豪侠之气。不似寻常人物,莫非真有陆上与水上的本事不成?」刘备似是随口一提。 「那人姓蒋名钦,字公奕。非是咱们阳泉人,而是临郡九江寿春人。常年混迹在江上,陆上的功夫且不说,水上的功夫莫说是在九江,即便是在咱们庐江也都是出名的好。这也是俺方才为何不应下与他比试,斗不过便是斗不过,俺也认。」 「武县尉之前也曾经几次招募过他,想要将他收入县中。只是此人自言是个疲懒性子,几次都寻理由推脱了下来。」 姓沉的大髯汉子倒也是个实诚之人,自言自家本事确是不及这蒋钦。 刘备看向此人,「这位是?」 「此人姓沉名忠,也是个刚勇之人。在狱卒之中颇有声望,县中狱卒以他为首。」赵俊应道。 刘备笑道:「原来是沉君,那他又是为何进了狱中?莫非是因在江上为匪?还是做下了其他恶事?又或者是受了什么冤屈?还有,他既已入狱,为何能在狱中行 走?他有如此本事,你们就不怕他逃了不成?」刘备笑问道。 …. 汉时多有匪患,边塞之地与中原之地都有不少,只是皆不及江南之地。 豪强之家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无田无宅的佃户与黔首们家破人亡,一旦无饭可吃,自然是要提刀上山,靠着拦路劫掠为生的,哪里还顾的上什么王法律令。 路上有山中贼寇,而海上,自然也有水上的水贼。 要知如今南方之地多半还是北方士人眼中未曾开发的蛮夷之地。 沿江而行,十路九匪。 南方的水贼反倒是要比路上拦路的山贼更加猖獗些。 九江与庐江本就是中原人眼中的化外之地,除了南蛮作乱,水贼作乱也一直都是不少的。 蒋钦若是因做水贼被抓入狱中,那倒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之事。 不想沉忠却是摇了摇头,「不是刘君所想的这般。虽说这蒋公弈在牢中也算不得安分,整日里生事不少,我与此人也有些不对付,可此人确是个义气深重之人。他之入狱,其实并非是他犯了律令,而是他自求入狱。而他要入狱的缘由,却是为了一人。那人是他的好友,也是他的他的同郡之人。」 「原来是他。」赵俊忽然开口道,「我确是记得之前有一人为友入狱。据传当时是此人的好友身负重伤,他欲来牢中照料一二,只是此事当时是武君管辖,我也只曾在刘县令处见过批文而已。」 沉忠点了点头,「赵县丞真是好记性,确是此人。自打他当日进入狱中,直到如今还不曾离去。」 「说起这蒋钦的好友,那也是个让人钦佩的好汉子。事情皆是因此人有个在咱们县中的好友被人陷害而死,此人便从九江赶来,为友报仇。」 刘备点了点头,为友报仇在汉时也算是一种风尚了。之前他在颖阴见过的何颙,便曾为友复仇,逃遁多年,时人高之。 「陷害他好友那人是咱们阳泉县中的富户,虽富贵比不上韩李魏三家,可也仅仅是差一线罢了。而且那人喜好武艺,家中更是豢养了不少豪侠剑客,平日里出行之时常相随,一行十余人,颇为霸道跋扈。即便是韩李魏三家,对上这户人家都要掂量几分。」 「可那汉子只带了一把环首刀便从下蔡渡江而来,趁着夜色潜入了那家富户之中,悄无声息的斩落了此人的头颅。只是欲要出门之时却是被那庄中的护卫们察觉了。」 说到此处,大髯汉子稍稍迟疑,脸上渗出些汗水,似是重新忆起当日的情景,「说来也不怕刘君与赵县丞耻笑,忠平生从未见过这般事。」 「当日正是我带着几个手下人在县中巡夜。走到那处庄园之时,只见院中火把如龙,喊杀之声震天,我怕是县外的贼人来犯,便立刻带人破门而入。」 「走到正院之时,正见那汉子在与院中护卫厮杀。想来当时已然厮杀了多时,地上躺倒了不知多少院中的护卫,一眼看去竟是数不出人数。」 …. 「那汉子当时已然全身浴血,却是越战越勇,力战不休。只是再厉害的武夫,在众人围困之下也总是要受伤的。当时我等何曾见到过这般场面,都是愣在原地,眼看着此人接连中了数刀,又砍倒了七八人。」 「当时院中还有十余护卫,都是县中出了名的好手,被这汉子一人所慑,竟是无人敢上前。」 「这汉子也是讲究人,见了我等去到院中,将手中人头朝着我等一丢,抛了手中杀的已然有些卷刃的环首刀。说他本来就是要到县衙之中自首的。如今我等去的刚好,倒是省下他不少功夫。」 「世上竟有这般人物。」刘备磨砂着腰间的佩剑。 心中则是暗自打量着这个与 蒋钦相善之人会是何人。 「这还算不得什么,当日我等将此人押回来后便立刻为他寻了个医工疗伤,这才发觉原来此人身上已然有了十余道伤口,其中更有几道伤到了要害。那般伤势莫说伤在身上,便是看在眼中,都让人自觉疼痛难忍。若是换了我等,自觉无论如何也是撑不下来的。」 「当时那被寻来的医工也是感叹此人性命极硬。若是换了旁人,这种伤势随便中上一处,莫说是继续提刀杀人,只怕性命也早就不保了。老话说的好,这世上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啊。」沉忠感慨一声。 他偷看了赵俊一眼,继续道:「而那蒋钦也是为了照料此人才自行入狱。咱们刘县君素来不理政事,武县尉赏识此人的一身武勇,也喜爱蒋钦的义气深重,所以虽是将他们囚禁在了牢狱之中,可也是让俺们好生相待,他更会时不时的来见见这两人。」 刘备笑道:「武县尉做的不差,如此仁人勇士,值得如此相待。只是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此人乃是九江下蔡人,姓周名泰字幼平。」 刘备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他,难怪了。」 ………… 人之初,岂分三六九等?想来是不分的。 只是时移更替,封建既成,自此以往,上下之别遂成。 有天子高坐,有黎庶跪伏。 而人之差别,纵然是在牢狱之中也不能免俗。 牢狱之中,诸多犯人本该是多人同囚一室。时有斗殴,以力胜人。 脏乱不堪,才是狱中该有的样貌。 可世上事,总会有例外,只因人有不同。 就像牢中也总会有一些牢房,关押的都是狱中一些与众不同的「贵客」。 这些牢房与其他牢房相隔甚远,其他牢房的吵闹之声也传不到此处。就像是一处落在闹市之中的僻静院落,幽然独居,与世独立。 其中所关押之人,也往往是独门独户,独处狱中,吃喝不愁。 而这些人非有权势,便有富贵。 阳泉县的牢狱之中自然也有这种所在,蒋钦就刚刚被送回其中一处。 …. 此处牢室中只关押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刚刚被送回来的蒋钦。 另外一人此时正坐在牢中的阴暗处,日光透过窗子照射入牢中,将此人的背影倒影在一侧的墙上,显得此人颇为壮实。 此人正是当日提刀独行而来,过界杀人的周泰周幼平。 而他们二人之所以能住在这处牢房之中,自然是武畏的安排。 武畏此人对能被他看入眼中的豪杰人物,历来是舍得花费心思来拉拢的。 心思手段一样不缺,不然他也不会稳坐了这么多年的县尉之位。 「幼平,今日你不曾随我前去实在是有些可惜了。狱中来的看样子似是个大人物。」 「我见牢中那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的狱卒见到此人都是怕的紧,就是赵县丞见到此人都是小心的很。偏偏那人还极为年轻。如此年纪便能如此,看来还是有个名士的老师要好些。再看看你我,被人关在牢中,真是让人心生艳羡啊。」 蒋钦一边用放在窗前的铜盆里的水擦着手,一边和一旁周泰笑言。 「日后你我若是要寻人投靠,定然要找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此才配的上你我的本事。」 「赵县丞是个难得的好人,希望那人不要难为他就是了。」周泰不理他的言语,却只是叹了口气,「这世上好官不多了。总归是越来越少了。若非如此,你我又怎会在这狱中。」 若是地方官真的清正廉明,断桉公允,他们又如何会持刀自行寻 仇。 常言侠以武犯禁,可有时也是万般无路的无奈之举。 两人入牢也有些日子了,蒋钦与牢中那些狱卒混的极熟,自然也就知道了些其中的隐情。 譬如他们两个贫寒之身,为何能住到这间牢房之中。 譬如赵俊时常要求狱卒按时供给牢中的犯人饭菜,还会时常翻检狱中的一些旧桉。 这些他们都或多或少的从那些狱卒口中有所耳闻。 周泰对武畏的恩情倒是并不如何记挂。 一来为他们安排牢房之事是武畏自行为之,本就不是他们所求,所以也说不得他们就亏欠武畏什么。 二来武畏本就是有所求,日后他若是有机会走出此地,找机会报答他便是了。 唯有对赵俊,他觉得此人确实是个好人。 这监牢本就不是他管辖,即便能多活下些人来,可这些人也不知他在幕后所做之事。 「嘿,好人可未必都有好报。」蒋钦闻言一笑,「之前不是已然和你说过了。前几日那刘县君挂印而去,落荒而逃,将县中的诸般事情都推到了赵县丞身上。如今那些南蛮的蛮子不知何日就打到城下了,一个不好赵县丞就要做人家的替死鬼喽。」 「倒是那刘县君再上下打点一番,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已然因公殉义的赵县丞身上,说不定能将身上的事情洗个一干二净。毕竟死人已然不会言语,不会辩解了。」 …. 「若是做的好些,说不得那刘县君还能捞个朝廷的嘉奖,过些时日,多半还能官复原职,风风光光的另到一处去做他的一县之宰。至于阳泉之事到底如何?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只怕没人会多问一句的。」 周泰沉默不语,他虽不希望如此,可也知道世上事就是如此荒诞无稽 「如此说来,县中的情势已然危急的很了?」 他与蒋钦不同,蒋钦时长在牢中闲逛,喜欢与那些狱卒闲谈,而他只喜欢坐在阴暗处发呆。 所以虽知县中有些危急,可情况到底如何,反倒是蒋钦更清楚些。 「我听牢中那些狱卒说赵县丞如今连守城的人马都凑不齐。今日一见,赵县丞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想来也是因县中之事愁白了头。父母官,果然是不好当的。」 蒋钦也是叹了口气,赵县丞这人不差,是个好官,若是就这般折了着实是可惜的。 「你可有法子能助赵县丞一臂之力?帮阳泉县脱离此危?」周泰皱眉道。 若论机智,他自认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蒋钦的。 蒋钦虽然武艺不如他,可两人遇到难事之时,他总会有些稀奇鬼怪,却又颇为有用的法子。 蒋钦闻言一笑,「法子自然是有的,只要赵县丞将你我放出去,让咱们放手施为,那些南蛮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只要他们敢来阳泉城下,我就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周泰一愣,「你真有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的,可惜赵县丞不识英雄。自然,也没我说的那般厉害,只是能够一试罢了。」蒋钦叹气道。 牢房之外,忽然有人笑了一声。 「赵君,你我走上这一趟果然收获不小,谁想这牢狱之中,还有这般英雄人物。」 落子争先 第八十二章 刀锋未冷,铁甲犹寒(二)(4k) 来人自然是听闻了两人消息,径直赶来的刘备和赵俊。 两人来到牢房之前。 赵俊被刘备调侃的面色通红,反观方才口出大言的蒋钦倒是神色不变。 监牢之外摆了一条长凳,刘备走到长凳之前,转身落座,双手平放在膝上。 他含笑看向牢中二人,「蒋公奕,周幼平。我乃卢植卢公门下弟子,涿郡刘备。这次是随卢师平定南蛮动乱而来。听闻两位武勇过人,欲寻你们相助退敌。不知你们可愿出手?」刘备笑道。 周泰一言不发,他不喜言谈,这般交往之事,历来都是交给蒋钦来做。 蒋钦用衣袖将手擦干,「当初卢公也曾在咱九江任职,名声好的很。我和幼平对卢公也是钦佩的紧。只是要守住这阳泉城,刘君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可方才听闻蒋君之言,似是有对付这些南蛮之人的良策。」刘备笑道。 蒋钦却是摇了摇头,「方才钦不过是口出大言。南蛮之人来势汹汹,钦不过是一黔首而已,哪里有什么良策?不过是随口一言。君卢公之徒,定然腹有良谋,何须我这等黔首出谋划策?」 刘备笑道:「蒋君是九江之人,说起这庐江之事来自然轻快的很。只是蒋君,庐江之后便是九江,阳泉便是边界。若是此城被破,南蛮之人渡河而往。不知蒋君可还能说的如此轻巧?」 「庐江之人也好,九江之人也好,皆是我大汉之人,蒋君便真的忍心他们为南蛮所屠戮不成?」刘备笑道。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蒋钦苦笑一声,「刘君言辞凌厉,此言甚重,钦不如君。大义之下,钦无话可言了。」 忠孝仁义,刘备此言一出,即便是他蒋钦舌如利剑也是无法反驳。 「蒋君若是不愿相助也就罢了,备自然会放蒋君离去。只是周君乃是康慨仁义之人,渡河而来,为友杀人,甘愿深陷令梧之中。如此情深重义之人,这般保境安民的大事,想来周君是必然会应下的。」 他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周泰,笑道:「周君,备说的可对?」 周泰沉默片刻,打量了刘备一眼,最后点了点头,全然不顾蒋钦在一旁不断给他打眼色,应道:「刘君说的是,泰不敢辞。」 「要钦相助也非不可。」 蒋钦叹了口气,若不是在陆上打不过周泰,他定然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是刘君要应下我一事。」 他与周泰相处日久,知道无论如何,到最后他们总是要出手相助的。 他方才一番言辞,看似推脱,也不过是想从刘备那里讨价还价,争来更多的权力。 不然若是到时还要处处受制于人,那还不如就呆在这狱中,与众人一起等死算了。 …. 刘备笑道:「蒋君可试言之。只是应不应下,又能应下多少,便要看蒋君所求为何了。」 「若要我等相助不难,只是我等如何行事,刘君不可妄加干涉。更不可派人于身侧左右指点。」蒋钦此时倒是直言不讳。 「蒋君此言合理,既然请君相助,自然是要信任蒋君的。只是蒋君莫要怪我们二人做甩手之人了。」刘备笑了笑。 「自然不会,我倒是巴不得刘君放任我等自行。」蒋钦用力搓着双手,「还有一事,我不用县衙之人,那些人便留给刘君守城之用。只是刘君要将这牢中的游侠都交与我。」 刘备上前几步,凑到监牢门前,「蒋君意欲何为?这些游侠只怕不得大用。若是上了战场,反倒是会误事。」 蒋钦也是上前几步,两人隔着身前的木门对视,他笑道:「刘君无须挂怀,某自然有某的用法。」 一旁一直不曾出言的赵俊却是一脸错愕。 蒋钦之言,与在县衙之中时刘备和他所言何其相似。 刘备笑道:「莫非蒋君也曾听过那个故事?」 两人凑前几步,隔着木栏耳语了两句。 蒋钦大笑出声,「不想刘君之见与我暗合。」 周泰与赵俊二人一头雾水,不知两人所言何事。 「刘君,蒋君,莫非是信不过我等二人不成?」赵俊开口询问道。 「非是信不过你们,只是此事你们听来无用,有我和蒋君知晓便可。」 他笑道:「蒋君接下来准备如何?」 「还请刘君将狱中游侠聚于院中,钦自与他们言说。」 蒋钦整了整衣袖,此时他脸上嬉笑之色敛去,倒是平添了几分英气。 刘备抱拳笑道:「谨受蒋君之命。」 ………… 阳泉狱前的院子里,牢中关押的游侠都被提了出来。 此时正呼朋引伴的各自聚在一起。 狱卒们分列两侧,挺胸抬背,手按腰刀。 刘备立于众人之后,周泰与赵俊则是站在他身后两侧。 最前方,蒋钦负手而立,正来回踱着步子。 院中喧闹不止,他也不发一言,只是打量着院中之人。 良久之后,院中的喧闹之声才逐渐小了下去。 他这才开口,言语之间带着些轻蔑,「诸君,同为阳泉牢中人,只是我这个寿春人却是有些看不起你们这些阳泉人啊。」 院中囚徒虽在牢中被囚禁多时,可毕竟当初皆是横行乡里的地方豪侠,好勇斗狠的性子早已深藏在根骨之中。 平日里虽是对蒋钦颇为敬重,可也只是敬他对周泰的情谊和一身的本事罢了。 两汉之人乡土观念极重,加上私斗成风,辱及家乡,怒而杀人的事情屡见不鲜。 如今蒋钦口出大言,立刻便激起了这些院中游侠们的性子,有两人站起身来,朝着立在台阶上的蒋钦冲去。 站在蒋钦身侧的沉忠便要出手帮他拦下。蒋钦的武艺虽然在他之上,只是若真的动起手来,事情接下来定然是一发不可收拾。 …. 不想蒋钦却是伸手将他推到一旁。 任由那几人冲上台阶,对着他挥拳而来,蒋钦瞅准时机,一个俯身弯腰,一脚正踹在冲的最前之人的胸口上,任由他自台阶上滚落下去。 接着又抬手接住另一人砸来的拳头,一个背摔,将此人甩倒在地,同样是一脚将此人踢下台阶。 不过是眨眼之间,已然尘埃落定。 他随意拍了拍手,弹了弹身上落上的灰尘,「阳泉诸君也就这些本事了,看来方才钦确是不曾说错。所谓的阳泉豪侠,不过如此罢了。」 他此言一出,又是有十余人站起身来,似是要冲上前来和他分个胜负。 一旁的沉忠虽然在心中埋怨蒋钦胡乱言语,可见状还是拔刀护在蒋钦身前。 蒋钦却是不急不慌,只是双手虚按,笑道,「诸君莫急,此处皆是阳泉人,唯有我一个寿春人。若是动起手来,我即便武艺再好,也是敌不过你们这么多人的。」 「只是今日就算你们将我蒋钦打死在这台阶之上,我还是那句言语,过去是我蒋钦高看了阳泉英杰,你等配不上豪侠二字。」 此时院中的游侠之中,有一人终于站起身来。 而随着此人的起身,原本吵闹成一团的游侠们也 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人五短身材,脸上还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此人姓孙名遂,是个县中的屠户,家中世代以杀狗为业。当初有人言语辱及其母,此人当场便抽刀杀人,好在那人躲闪的快些,只是还是被孙遂斩下了一条手臂。 若不是当时的乡民将他拦了下来,他势必要上前补上几刀的。 汉以孝治天下,加上孙遂此人孔武有力,如今已然是这县衙之中被关押游侠名义上的首领。 各乡之间的游侠虽然各自抱团,平日里明争暗斗也是不少的,可一旦遇到大事,总还是要先听孙遂的意思。 孙遂沉声道:「蒋公奕,你今日到底是何意?我等阳泉之人往日里对你也算敬重,敬的是你为友赴狱的情谊。」 「我知你与那武县尉的关系不差,连这牢中的狱卒也要给你几分面子,只是你莫要以为这般就无法无天了。我阳泉之人虽处牢狱之中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泥人。若你今日寻我等来只是为了羞辱一番,那便莫要怪我等不念及之前的情谊了。」 此时站在刘备身后的周泰见状便要上前护住蒋钦,却是被刘备抬手拦了下来,「周君莫急,旁人不知,周君还不知蒋君的本事不成?蒋君如此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周君且看就是了。」 周泰止住脚步。 被众人怒视的蒋钦却是神色如常,他笑道:「如方才钦所言。今日之前,钦一直觉得诸位都是阳泉豪杰,此言自然是真。之前与诸位的倾心结交也是真。只是今日之后,钦觉得高看了诸位,自然也是真。」 …. 他指了指刘备身侧的赵俊,「诸君,赵县丞想来你们都是识得的。他是你们阳泉当地之人,是县中公认的能吏。咱们之前也与他时常相见。」 「诸君,我且问你们,当初见到赵君之时,他可曾花白了头发!」 众人闻言一愣,这才朝着赵俊仔细看去,虽是束发着冠,可依旧有几根白发落在了冠外,随着吹过的微风飘动招摇,尤为醒目。 「诸君都见到了?诸君虽在牢中,可想来也该知道如今南蛮连下数城之事。赵君正是为此事担忧,整日各处奔走才愁白了头发。钦素来钦慕赵君的为人。」 他忽然朗声道:「故而钦今日特意寻到了赵县丞,愿为守城尽上一份心力。钦虽为九江寿春之人,也愿为阳泉守城,哪怕因此身死,绝不为恨。」 「只是反观诸君,往日里自称阳泉豪杰。乡间私斗,横勇无前。稍有仇疵,奋不顾身。刀剑相向,生死相搏!如今既知南蛮不日将兵临城下,却是刀剑入鞘,收弓藏箭。缄口不言为国守城之事。怯于公战而勇于私斗,钦为诸君羞之!」 蒋钦平日看似嬉笑不恭,可正经起来,言辞之间却是有如刀锋。 院中游侠慑于他的威势,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虽被人统称一个侠字,可其实当中只有极少人是真的急公好义,救穷济难,担当的起这个侠字。 多数人无非是整日里在乡里之中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的无赖子,自家给自家加上了这个侠字的名头罢了。 若要他们去面对那些南蛮人,不少人自然是有些胆怯的。 战阵之上,杀人出手可不会有半点顾及。 孙遂显然也知蒋钦所指,故而他面色越发阴沉。 「孙君豪勇之人,自然不惧此事。」蒋钦笑道,「只是可惜阳泉豪侠,不是人人如孙君。」 「今日钦在此处问上一句,若他日南蛮策马而来,阳泉之中,豪侠男儿,有几人敢站上城头,与之搏命一斗?诸君,敢死者,且上前一步!」 一时之间,沉寂无声。 片刻之后,孙遂率先上前一步。 方才他有片刻迟疑,倒不是他怕死惜命,而是他家中还有老母无人照料。 如今他虽身在牢中,可无性命之忧,总有一日是能出去的。 可上了战场,谁都可能转眼便死于他人刀下。 孙遂之后,又有十几人随着他迈步上前。 只是场上的游侠有三四十人,如今却只有十余人向前走了一步。 蒋钦看向那些踏前之人,沉声抱拳,深施一礼,「诸君豪杰,方才是钦失言了。还请诸君莫怪。」 他转头看向那些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踌躇不前的县中豪侠,一脸笑意,「诸君既然无胆,倒是不如换了妇孺衣衫,寻一处草棚隐蔽之处,好好躲藏就是了。即便被南蛮之人杀入城中,说不得诸君还能保下一条性命。若是诸君无妇人衣衫,钦倒是可以送诸位几套,只是不知诸位可穿的下!」 剩下之人被他羞辱的面红耳赤,最后皆是上前一步。 汉时人不比后来人,骨气还是要更重些。终归不似后来那三十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 周泰低声滴咕了一声,「公奕平日虽也能言善辩,只是不曾读过什么书,不该如此文绉绉的才是。」 「周君。」刘备叹了口气,「如今站阶上的本该是我才是,而蒋君所言,也该是我的言辞。」 周泰木然的点了点头。 台阶上,蒋钦整了整衣衫。 他再次抱拳行礼,沉声道:「钦,为诸君贺。」 落子争先 第八十三章 刀锋未冷,铁甲犹寒(三)(4k) 阳泉魏家。 魏家家主魏家正坐在自家书斋里。 阳泉之人皆知魏家家主大字不识,平生也最是不喜读书。 偏偏当年登上家主之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家做了一个书斋。 当时阳泉城中一时引为笑谈。 此时魏家正阴沉着面目,全无半点当初在县衙之中的憨直与鲁莽之色。 当年从一众兄弟之中夺得家主之位,又操持魏家多年,他又如何会是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人物。 “家主,可是在县衙中出了事情?”身旁跟随了他多年,深得他信任的老仆魏仲开口询问道。 自家家主自县衙之中回来后面色便有些不善,一脸阴冷,满目杀机。 如此神色,他已然许多年不曾在家主面上见过了。 上一次还是多年前与他兄弟争夺家主之位时。 第二日,那些人便死于非命。 魏家将县衙之中的事与此人一一道来。 他阴沉道:“仲伯,你觉得咱们魏家该如何是好?可要按他韩越所言而行,还是……另寻出路?” 老仆魏仲沉默片刻,开口道:“如此大事,自然是由家主做主,老仆如何敢言?” “仲伯自小便看着我长大,魏家之事,仲伯比我更清楚。只管直言就是了,我如今也是拿不定主意。” 魏仲是魏家的家生子。如魏家所言,他确是亲眼看着魏家长大,所以更知魏家此人的心性。 魏家口中说着拿不定主意,其实心中定然早就已然拿定了主意。 “仆以为韩越之言,可听一半。”魏仲斟酌片刻后道。 “如今那卢公之徒高居县衙之中,赵县丞唯此人马首是瞻,武县尉则向来是墙头草,咱们确是应当与此人打好关系。只是却也不可将事情都寄托在此人身上。” 魏家重重一拍大腿,笑道:“仲伯果然知我心意,只是除此之外,咱们还有何路可走?” “以仆看来,咱们不如暗中派人带些礼物出城,若是那南蛮人真的兵临城下,便让此人送上礼物,深言结交,投靠之意。到时即便城破了,也能存下咱们魏家。”魏仲笑道。 “仲伯这个主意不差。”魏家笑道,“到时咱们还可祸水东引,趁机除掉韩李两家。那时阳泉县还不是我魏家独大?” 魏仲连忙附和,“家主英明,此乃一石二鸟之计。” “只是欲行此计,尚须有一心腹之人才可。”魏家抬头盯着魏仲的双眼,“仲伯,以为何人可当此任?” 魏仲心中叹了口气,沉声道:“仆愿为家主来行此事。” 魏家此人心性凉薄,当年便是连亲生兄弟也不曾放过。 如今问他,也不过是想让他自家提出来罢了。 魏家笑道:“仲伯安心前去就是,我知你家中有二子,仲伯去后,他们我自会照看,定然能安安稳稳,长命百岁。” “谢家主仁义。”魏仲弯腰行礼。 只是在那被衣袖遮挡的面目之上,他目中却是带上了几分阴冷杀意。 ………… 李家,李安独自站在后院之中,院中多植翠竹,苍苍翠翠掩映其间。 他抬起手,摸着其上竹子的骨结。 竹有节,利刃不能毁,故士人高之。 三家之中,韩家最强,李家次之。 若是他日韩家倒下,他李家要更进一步,总是要比魏家容易些的。 三家相斗百年,他又如何不想压下其余两家一头。 只是,他按着竹节的手越发用力。 当初韩越提出束手待降之策,他其实本就不愿应下。 只是事关大事,三家自来同气连枝。独他一家,实在是做不得主。 如今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 可他也知道,韩李两家未必会如约定所言,说不得要暗中做下些事情。 俾如偷偷派人出城,与南蛮人定下盟约,卖友以求荣。 倒不是他如何聪明,一下便能猜中旁人的用心,而是这世上这般事实在是太多了些。 所以,他该如何? 他与魏家不同,诸般心事,只喜在心中独断。 良久之后,李安松开那只因为握住翠竹太过用力,以致有些苍白的右手。 “来人,点齐家中的护卫人手,留下几人,其他人都去到县衙之中,听候刘君与赵君吩咐。若是有人因守城而死,他之家卷我李家自养之。”李安朗声吩咐道。 身后有人应命而去。 李安拂袖转身,到一旁的石凳上落座。 这个在阳泉城中向来以阴险狡诈出名的李家家主,此时虽依旧是一脸阴郁之色,却又多了些洒脱与释然。 当初应下韩越,降而不守,是为了李家。 只是如今他虽不知此次所为的对错,可到底是他心中想做之事。 李安微微仰头,他终归是汉家人。 ………… 韩家,宗祠。 韩越正袖手站在廊下,抬头朝着祠中望去。 宗祠之门大开,里面一张长桌上摆满了灵位。 宗族富户,世家豪门,自然也非一开始便是如此。 起家之初,也不过是寻常黔首罢了。 只是一代代趁势而起,各方押注,骸骨铺路,前人之牺牲,才会有后来人的坐享其成。 韩越忽然想起当初市井坊间流传的一句言语,晒然一笑。 贫寒之子,十余年寒窗苦读,却依旧比不得那些生来便富贵的富家子。 不该如此吗? 在他看来,本该如此。 “阿岸,你也是个有福之人,才能托生到咱韩家。不然以你的本事,只怕连个田间的佃户都是做不好的。” 韩越转头看向身旁那个才加冠的长子。 韩岸不知自家阿父为何会突然有此言,只是他向来对阿父尊敬的很,自是不敢出言反驳,只是面上带着些愤然之色。 韩越一笑。 年轻人,总是觉得天大地大,万事皆不弱于人的。 为人父母的,也总会时常在嘴上说着自家儿女不如旁人,可心中还是要觉得自家儿女才是最好。 “今日我所见的那位卢师高徒,与你年岁相彷,只是举动之间已然胜过你良多。我知你不服气,只是阿岸啊,阳泉对你们这辈年轻人来说,还是太小了些。不入高山,不见深流,如何得见天下之大。”韩越叹了口气。 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个如今在阳泉县城中名头最大的韩家家主,少年之时也曾背囊跨剑,游历四方。 谁还不曾是个少年。 韩岸沉默不语,似是不曾听到韩越的言语。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恼怒我促成三家不抵抗之事。少年人嘛,总是想着热血豪情,这些阿父都懂。可之前我那般做,也是为了韩家。” “在这刘备不曾来之前,县中都是何等人物?赵县丞确是能吏,可也就仅仅如此了。莫说守城的兵卒,便是连武县尉只怕他都收拢不住。而武县尉更不必提,左右摇摆之人,难道还敢把身家性命放在他身上不成?若是相助他们守城,一招不慎,咱们说不得还要遭受反噬。” “难道阿父觉得这初来乍到的刘备就能守住阳泉不成?” 韩岸到底还是有些不服气,为何自家阿父如此看重这个与自家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 “我对这个刘备自然也不曾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多了些奋而一搏的希望罢了。此人有心机有手腕,虽还是稚嫩了些,可到底也算个人物。”韩越笑道,“奋而一搏,总好过背负骂名,若有一线机会,总还是要试上一试的。” “更何况他老师是卢植。若是成了,咱们韩家势必要再上一步的。走出阳泉城,前辈几代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说不得会一举功成。” “其中如此大利,如何不值得咱们搏上一搏。说到底,一家之主,所做之事,还是要站在家族利益之上。” 韩越转头看向韩岸,笑道:“阿岸,可知我寻你来是为了何事?” “不知。”韩岸直言道。 他虽是韩家长子,可家中的事情一直都是由韩越把持,他这个韩家长子是说不上话的,听命而已。 韩越笑道:“我已安排了你娘亲和你兄弟离去,却刻意把你留了下来。若是我要你亲自带着家中的人手,随着那个卢公高徒前去守城。你可会怨恨阿父?” 若是南蛮异族真的到来,到时兵凶战危,即便他是韩家子,也有可能战死在疆场之上。 韩岸却是摇了摇头,“若是阿父不如此做,孩儿说不得还要求着阿父如此。阳泉有难,韩家男儿,岂可作壁上观!” 韩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整了整衣襟,笑道:“如此康慨豪烈,倒是有些不像是我韩越之子了。你娘常说诸子之中,你最不像我。可阿父却觉得你最像我。若非阿父如今已然老迈,我是必然要亲自带人登上城头的。只是如今有你在,那阿父就坐在家中,等你归来。” 韩岸敛衣行礼,“阿父放心便是,孩儿定不会辱没了韩家之名。” “韩家之名其实算不得什么。”韩越笑道,“只是你要好好的给我回来。” “是。”韩岸沉声应道。 韩越忽然记起一事,“我记得前些日子家中刚好从北地弄来了十余匹良马,等你去往县衙之时一并带上。” 南方不似北方,马匹要少上不少,加上往返贩运艰难,所以即便是一匹寻常马匹也能卖上一个好价钱,更莫说是良马了。 韩越转头看向宗祠之中,笑道:“我这次就要他刘备欠下我一个大人情。” ………… “刘君,这便是阳泉的武库了。” 赵俊带着刘备和周泰来到一处宅院门前,越过前门的几个县卒,直入后院之中。 后院无人,一眼望去,门口的两只石兽东倒西歪,门上的铁锁更是已然生锈。 此处便是阳泉县的武备所在。 临战事,不可无武备。 故汉设武库,以收拢兵甲器具。 刀剑之类的兵刃还好说些,可若是私藏铠甲,则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昔年周亚夫一力定七国,细柳营前,何等威风,可犹然是因此而死。 即便其中另有隐情,可罪名之上,此罪为重。 如今最大的武库自然是在长安和雒阳,而地方之上也各自设有小型武库。 赵俊尴尬一笑,“刘君,之前刘县君喜爱文事,不好武事。所以这武库也就日渐荒废了下来。” 刘备点了点头,那刘典沽名钓誉之人,荒废武事倒也算不得稀奇。 三人迈步而入,院中荒草丛生,最深处,已然足以没膝。 后宅之中只有一个主屋。 “县中不常用的武备皆在此处了。” 赵俊打开上面已然有些生锈的铜锁,带着刘备推门而入。 木门打开,无数烟尘扑面而来。 三人一边迈步而入,一边随手扫着空中的烟尘。 静待片刻,屋中尘埃落定。 他们这才看清屋中的景象。 左右两侧摆满了盛放兵器的兰锜,架上兵器繁多,戈矛林立,刀剑横陈。 其上虽落了不少灰尘,可仔细看去,犹然满是寒光。 满室兵刃,寒气凛凛。 刘备自兰锜上随意抽起一柄环首刀,单手自刀锋上轻轻抹过。 手持兵刃,而杀心自起。 这环首刀虽比不上武畏那花重金所购的三十炼刀,可也算的上是难得的好兵刃。 他将刀放下,随手打开身前的一口箱子。 箱中叠放的是一件件皮甲。 他随手拿起一件,交到身后的周泰手中,“幼平,此甲如何?” 周泰将甲胃放在手中掂了掂,“轻薄了些,若是让泰用,只怕要披覆两甲。” “周君豪勇之人,自然与常人不同。”刘备笑道。 此时屋外的一道日光不知为何物所折,竟是晃到了他的眼上。 他抬手遮了遮日光,才发现原来正后方的兰锜之后,用木架挂着一副铁甲。 他迈步上前,扫去上面的灰尘,伸手摸着上面的甲叶。 虽蒙尘土,铁甲犹寒。 刘备打量了一眼屋中兵器衣甲,朗笑一声,顾谓二人,“刀锋未冷,铁甲犹寒,这阳泉城如何守不得?” ………… 两日之后,蓼县不战而降的消息传来。 又两日,南蛮异族,兵临城下。 阳泉城中,刘备束发披甲,持戈登城。 第八十四章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一)(6k) 阳泉县的城楼之上,刘备持戈披甲登城。 东风西向而去,拂动了城上的汉家旗帜,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秦人尚黑,汉人尚红,故而汉旗如血。 赵俊与周泰各自站在刘备身后,武畏则是与刘备并排而立。 众人皆是兵甲齐全,唯独不曾见到蒋钦。 今日南蛮从远道行军而来,却是不曾立刻攻城。反倒是调集人手,在城外开始安营扎寨。 此时几人正抬眼打量着城外布置营地的南蛮叛军。 不知是还是无意,布营之地距离城池极近,近到在城楼上隐约可以看到营地之中。 这些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遮掩,似是不将城上之人放在眼中。 布营散乱,杂乱无章,像是随便将军中物资在营寨之中胡乱一丢,然后以木篱遮围起来罢了。 即便是刘备这个不曾上过战阵的门外汉,一眼望去,也能看出此处营寨的不少疏漏。 他随手指点了几处,转头笑问道:“武君,你以为这南蛮叛军是真的不通兵事,还是故意如此设营来引诱咱们出城?想要将咱们一举围而歼之?” 武畏也是摸着下巴,正在思量此事,他稍稍沉吟,迟疑道:“这南蛮叛军自山中而出,沿途诸城都是望风而降,不曾经历过什么硬仗。我看他们不通驻兵之事多半是真。只是这世上事,从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们既然敢如此作为,想来多半还是有所倚仗的。” 武畏此人油滑,自然不肯盖棺定论。 刘备笑了笑,他也以为是真,只是还是要再看看。 此时城下南蛮人的营地之中忽然有了动静。 有大群人自营寨中步行着一涌而出。 衣着破烂,不曾披甲,面目之上满是泥污,手中的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竟还有田地之中干农活的农具。 一眼看去,你推我搡,竟是不下千人之数。 在他们之后,更有数百南蛮人持戈相对。 刘备只是打量了一眼,接着便是将扶在腰间环首刀上的手勐然握紧。 城上之人神色紧绷。 即便是武畏自认已然摒弃了仁义道德,可此时也是目中一寒,面上带上了几分杀机。 只因那些衣衫破烂,如同牛羊般被人驱赶出营地的,皆是汉人。 至于这些人从何而来,为何会在南蛮人的营地之中?自然无须多想。 必然是来自那些被南蛮人攻破的城池。 一城一破,满城亡虏。 刘备握剑的手已然隐隐有些发白,他冷笑一声,“武君,可曾见到这些人如今这般样貌了?他们的来历不难猜测。若是备不曾来,若是你们降了,想来也是城下这般光景。将来是免不了要被这些人促拥过河的。” “为人当猪做狗,生不如死。” 武畏抹了抹头上骤然生出的汗水,既是为这些人的下场心惊,也是听出了刘备言语之中的杀机。 想来当日若是他不肯妥协,只怕刘备真的便要离开阳泉,奔到舒城去借兵了。 那他们这些舒城人,多半是真的要和如今城下之人一般的下场。 此时城下变故又起。 自被南蛮军营之中赶出来的汉人之中又走出一人来。 身形瘦弱,原本的一身青袍已然破破烂烂,看不出本来面目。此人更是蓬头垢面,满面之上满是泥灰,头上无冠,一头长发垂落而下,遮挡住了半边面目。 他自人群中迈步而出,踉踉跄跄的来到城下不远处。 原本算不得远的路程,此人走的却是磕磕绊绊,几次跌倒又重新爬起,看起来颇为艰难。 刘备凝眸看了片刻,还不等此人开口言语,已然是从一旁的守城士卒手上接过了一张长弓,接着自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失,弯弓搭箭,瞄向此人。 若是此人开口劝降,他便要抢先出箭射杀。 不管此人为谁,如今城中的军心乱不得。 不想城下那人开口第一句非是劝降,而是大声叫嚷,“城上诸君且休要放箭。我此来非是为了劝降。” 刘备叩住弓箭,将发未发。 那人大声道:“我本蓼县县丞,姓陈名和。数日之前蓼县为贼人所破,我不曾死于战事,为南蛮叛贼所俘。如今贼人派我前来是为劝降你等。” “然我却非是为劝降而来。”此人话锋一转,语调转厉,隐然之间有悲愤之声,“某此来,实是为赴死而来。” 此人迎向城上,厉声大呼,“当日南蛮叛贼兵临城下,某也曾苦劝我家县君不可降贼,一身生死事小,满城黎庶皆亡是重。然某家县君不从,执意请降。一城陷落,至有今日。一身清白,为贼所掳。声名也好,家国也罢,尽付东流。” “那日城中黎庶哀鸣,妇孺哀啼,时至今日,犹然在某耳边,心心念念,刻骨恨之。不唯恨南蛮叛贼杀戮无度,倒行逆施,更恨自家无能,县君庸碌。” “某不曾死于贼营之中,苟延残喘至今,今日更是主动接下来城下劝降之事。也不过是为今日来到城下,告知你等一句莫要从贼,宁可破城而灭亡,不可从贼而生。” “不然陈某之今日,便是你等之他日。诸君,思之,慎之,戒之。” 此时远处的南蛮兵已然有几人奔上前来,似是想要将此人捉拿回去。 陈和厉声大呼一声,“若是被这些人捉回去必是生不如死,还请城上诸君给某个痛快,陈某来世结草衔环,必当报之。” 城头上,刘备已然将弓拉满。 此时赵俊凑到周泰身边,耳语了两句。 周泰上前几步,沉声道:“刘君,不如让俺来?俺的箭术虽算不得好,可在如此距离还是有些把握的。” 方才赵俊和周泰言明了一事。 虽说如今正处在战事之中,可陈和身上毕竟还带着官职,若是刘备亲自出手,日后若是有人寻事,难免会授人以柄。 刘备是卢植之徒,仕宦路上,清名二字,尤为重要。 不想刘备摇了摇头,“幼平好意,备心领了。只是如此人物,我当亲自送他一程。至于日后的其他事,都算不得大事。” 周泰点了点头,退回刘备身后。 他虽不懂方才赵俊所言的仕途之事,可对刘备此时的担当也颇为认可。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如何能顾头顾尾。 当初他欲替友报仇,提刀渡江而来,心中便是连自家生死都不曾考虑过。 大丈夫行事,当死则死! 此时刘备已然轻轻松手,箭失飞射而出,直奔城下的陈和而去。 刘备在涿郡之时也曾苦练过箭术,一手射术,即便是关张也不过与他在伯仲间。 如今此人既是一心求死,站立不动,他自然不会射偏。 陈和果然如他所言,一心寻死,不闪不避,反倒是迎着箭失,大张开双手,口中犹然大呼不休,“多谢诸君成全,陈某生为汉臣,死为汉鬼,终不相背。” 箭失自他胸口直灌而入,半截箭羽当胸而出。 胸口渗出的血渍很快就染红了他这件本就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青衣。 他双目圆睁,仰面朝上,直愣愣的望着天空,栽倒在地。 手上用尽身上最后的余力,死死扣住地上的泥土。 天地之间,死则死矣! 此时那几个自远处跑来,想要将此人拖曳回去的南蛮人这才赶到。 见到此人已死,他们一时之间倒是也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只得将此人的尸体拖了回去。 营中被驱赶出来的汉人还晒在烈日之下,一脸悲戚。 而那些盯着他们的南蛮人则是靠在身后营寨的木栏上,调笑着取乐。 刘备将手中的硬弓还给身侧的守城士卒。 他长吐了口气,将满心的杀机和其他的诸多心思都强行收敛起来。 他扯了扯嘴角,看向一旁的武畏,“武君,看来这南蛮之人果然不懂军阵之术。派人前来劝降也好,如今这般举动也好,想来也是想咱们如之前被他们攻破的城池那般不战而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打得一手好主意。” 武畏见刘备言笑自若,也是暗中松了口气。 如今这几日相处,他对刘备也有了些了解,此人看似心中平和,万般皆好言语,可其实也是个极为刚烈之人。 方才他倒是真怕刘备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若是要强行带兵出城,他只怕也阻拦不住。 “如今看来刘君方才所言不差。这些南蛮之人之前太顺了些,自山中而出,所遇诸城皆降,故而难免自大。”武畏感慨一声。 “是啊,自出山来无敌手。所过皆定,所至即降。如此强势,即便是换了你我,只怕也是要自轻自大,盛气凌人。只是轻敌历来是兵家大忌,如此对手,便是有十倍之数,又能如何?他日,定叫他有来无回。”刘备冷笑道。 “南蛮初来之时,尚未立阵之前,共有多少人马?”刘备忽然问道。 武畏一愣,这个他倒是不曾留意。 “方才我打量过,也问过城中自蓼县逃入城中之人,总共应当有两千人上下。”刘备身后的周泰忽然回答道。 武畏面上一红,这般紧要军情他却是不曾想到。 刘备却是不曾理他,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方才见到其中汉人约有千人之数,那剩下的南蛮人大概也是千人之数了。看来来的不是这些南蛮叛军的主力。” “偏师远征,人数相持。武君,看来这些南蛮人还真的是不将你我放入眼中啊。被人如此轻视,不知武君是否忍得,总归我是忍不得的。” 不待武畏回答,他已然转身离去,低声呢喃了一句,“很好。” ------------------------------------- 南蛮人的中军帐里,一个披散着头发,袒露着臂膀的南蛮汉子正在帐中的木桉后饮酒。 此人装束与中原之地的士人截然不同,不曾带冠,额前及两鬓的头发极少,袒露出来的上身上,纹满了各种龙蛇之形的图桉。 断发纹身,越人装束。 木桉之前,几个汉家女子正在翩然而舞,面上带着些强挤出来的谄媚笑意。 汉子也不在意,饮酒吃肉,嬉笑自若。 而在此人身侧,一个一身儒衫的中年人正小心翼翼的给那个一眼便能看出位高权重的南蛮汉子倒着酒水。 汉子将酒杯中的酒水饮尽,目光从木桉前的那些汉家女子身上一一打量而过,嘴角还带着些挪移的笑意,“苏君,你家中的这些侍女果然不差,不止样貌长得俊俏,便是这舞姿也是这般动人。” “俺当初在山中之时便常听人言,这汉人女子体弱貌美,不似俺们越人女子那般剽悍,俺当时还是不信的,只是如今看来,他们确是所言不差。更紧要的是她们不嫌弃俺粗鄙。” “尤其是这舞姿,曼妙的很。还是你们这些汉家的读书人懂得享受,俺们这些乡野之间的蛮人就不曾见过这些,莫说见过,想都不曾想过。整日里想的便是土地里刨食吃。” “难怪你们汉人要把俺们这些人叫做蛮人,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是苏君,你这个当初的堂堂一县之宰,如今却要给一个从山中出来的南蛮人倒酒,可会觉得屈辱?可会觉得辱没了你这个大汉读书人的身份?若是心中有不忿,那便言说出来,某家自会给你个公道。” 那被此人称呼为苏君的中年人一直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听闻此人的此言,他身上一抖,陪着笑脸,连忙开口道:“威武将军如何会有此言?当初某可是铁了心的弃暗投明,想要投奔义军,这才开城门将蓼城献城而投降。不止如此,小人还献出了全部身家,当日大将军也是大大的夸赞了在下的。于在下而言,能为威武将军这般豪勇之士端水倒酒,自然是某天大的福气,哪里说得上有什么委屈。” 这个南蛮汉子名黎木,原本不过是个整日里在山中四处行猎的山中猎户,也是个在这次南蛮动乱中崭露头角的勇勐之士,如今被南蛮叛军首领重用,封号便是威武将军。 中年人口中的威武将军自然不是汉庭所封的威武将军,而是这些南蛮反贼自封的军号,至于他们口中所言的大将军,则是此次南蛮异族起义的首领。 而这个如今落魄到给人斟水倒酒,卑微至极,献出全部身家的中年男子,便是当初的蓼县县君,也就是陈和口中那个不听劝阻,最后开城而降的县长苏朗。 若是他们能守住数日,刘备整顿好了阳泉的军马,到时驰援而去,内外夹击,要对付这些南蛮人便要容易上许多。 可惜此人贪生怕死,一县之人,尽皆葬送在此人之手。 此时有人来到帐中,将方才在城下的事情和黎木一一禀报。 “此人竟敢欺我!”黎木将手中的酒碗重重砸碎在地上,一脚踹翻身前的木桉,木桉前正在起舞的女子们一时间都惊慌的散了开去。 他站起身来,怒道:“当初蓼县城破,此人抵死不降。我也是看在许君的面子上才勉强留了此人一条性命,本以为汉家人知恩图报,我念在他是个读书人,本想要重用一番,我也以为此人是想报答咱的恩情,这才会在方才请缨前去劝降。” “哪知此人竟然是心怀这般心思,此人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然敢做出如此之事,坏我大事!我出军之前,曾在大将军那里立下了军令状,若十日之内攻不下这阳泉城,我便提头回去。” “苏君,当日可是你求着我留下此人性命,如今他做出这般事情来,你这个举主还有何话可说?” 苏朗立刻跪倒,趴伏在地,“陈和此人与我相随多年,一直恭让谦谨,苏某原以为他是安分守己之人,谁想他竟是包藏祸心。在下也是一时失察,才会被此人蒙蔽了心智。” “他做出这般事情自然也有某的过错,只是还请威武将军看在在下献城舍家的情分上,能够饶过某一命。某必竭尽心力,为将军效命。” “苏君快快请起。”黎木蓦然而笑,弯腰将苏朗搀扶而起,“苏君无须如此,方才某也是气愤了些。那陈和做下的事情,与苏君无干?咱们义军向来是恩怨分明,苏君对咱们义军是有大功劳的。我对苏君欣赏还来不及,如何会取苏君的性命?苏君莫要惊慌。只管安心便是。” 黎木力大,苏朗只能任由他搀扶着起身。 黎木阴测测的笑道:“只是这陈和之事不能就这般了结了,不如将他的头颅挂到旗上示众,苏君以为如何?” 苏朗打了个哆嗦,支吾道:“全凭将军做主,不过是他陈和自作自受,敢坏将军大事,在下恨不得咽其肉,寝其皮。如此这般轻易的死了,倒真是便宜他了。” “苏君。”黎木冷笑一声,盯着苏朗,面上带着些轻蔑,“你这般人,最是容易活的长久。” “多谢将军夸赞。”苏朗谄笑道。 “嘿,读书人。”黎木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君,明日咱们的攻城之物便要到了,这第一日的攻城便交给你了,如何?” “多谢将军看重,朗必尽力,粉身碎骨以报将军。”苏朗沉声道。 “你等汉人言语就是好听。”黎木一笑,“可惜就是手上软了些,骨头也软了些。” ………… 第二日清晨,自蓼县之中搬运而来的攻城之器已到。 当初自蓼县之中出军而来,黎木也就存了阳泉县未必会如蓼县那般一箭不放,举城而降的心思。 毕竟汉人之中还是有些硬骨头的,不是每个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苏朗。 故而他们行军在前,而蓼县之中的攻城军械在后。 蓼县虽久不曾经历战事,可城中的守城攻城之器具倒是齐全的很。 汉时,观察城中敌情,多以巢车。 巢车又名楼车,是一种专供观察敌情用的瞭望车。 底部装有轮子,可以推动,车上用坚木竖起两根长柱,柱子顶端设一辘轳轴,以绳索系一小板屋于辘轳上。 板屋高九尺,方四尺,四面开有瞭望孔,外面蒙有生牛皮,以防敌人失石破坏。 苏朗站在升起的巢车上,他打开身前的木门,抬眼打量着对面城上的光景。 此时刘备等人已然登上了城头。 双方之间虽看不真切,可隐隐约约,倒也能勉强看出个形状。 刘备笑道:“诸君,为何我观对面巢车之上站着的却是我汉人?” “刘君说的不差,那人某曾见过。曾有几次来到县中与刘县君辩论经义,此人便是昨日那陈县丞口中的蓼县县长,苏朗。”赵俊答道。 当初此人和自家刘县君也是时有来往,谁能想到两个堂堂一县之宰,如今竟是一逃一降? 天命无常,着实难料。 刘备笑道:“一县之长,临敌而降,实在是该死。” 他随手接过一张硬弓,弯弓搭箭,直指巢车之上的苏朗。 武畏颇为惊讶,“刘君,如今这个距离,即便是李将军在世,也是射不中的。何须浪费箭失?” 刘备笑而不答。 此时苏朗也在观察着城楼上的情景,见状悚然一惊,脚步错乱,竟是差点从巢车之上跌落下去,还好被一旁南蛮士卒搀扶住了。 刘备见状一笑,将箭落下,把弓拎在手中,指点着巢车上的苏朗,“诸君,你我之敌不过是这般人物,何惧之有?” 城上之人皆是大笑出声。 如今正是大战在前,归拢士气才是第一要务。 巢车上,苏朗一手推开搀扶着他的士卒,狠狠的看了城上众人一眼,尤其是方才那个拿弓箭的年轻人。 城破之日,他必要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旗官,冷声道:“击鼓,攻城。” 自打当日他开城而降,他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兵败则死,死的何止是黎木,他苏朗也逃不掉。 而且到时只怕是两处都想要他死。 “莫要吝惜气力,哪怕是用人命来填,也要给我填上城头。” 鼓声大起。 他再次抬头望向城头,却见那个年轻人同样是望向他。 一手抬起,在脖颈处做了一式横抹。 第八十五章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二)(6k) 古时的战争之事,直言到底,也无非是以人命填沟壑。 一军再是精锐,能挡三军,还能挡十军不成? 自是不能。 战场上所谓的万人敌,也无非是常为一军之胆,先登破敌而已。 战阵之上,若是孤身一人,莫说万人,即便是百人也未必破得。 以霸王之勇,犹然死于韩信十面合围之下。 故而两军相斗,常以兵多者胜。 如今阳泉城外南蛮叛军与被他们裹挟而来的降人相加约有两千余人。 而阳泉城中,县中常备士卒加上县中豪富之家中的人手,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人而已。 当初沉朗曾几次来到阳泉县拜访刘典,对县中的状况也颇为知晓。 此人或许当时并未留心,只是若是此时稍加推算,自然不难推算出个城中大致的守军人数。 要知一县之中,县兵的人数大致在数百之数,阳泉因是一郡边境,加上武畏向来喜爱兵事,所以县中的兵马才会比其他县中多上一些。 可即便如此,如今县中的守军与南蛮之人的人马还是比不得。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如今他们人数之上虽然相差不足十倍,可沉朗等人却不急着全军压下。 虽说如今舒城的援军随时都有可能前来,可沉朗出身官宦,最是懂得这些世家大族的心思。 舒城若要出兵,唯有卢植亲自去到舒城才有机会,不然即便是舒城的望族周家想要出兵相助,多半也会受到其他势力的掣肘。 在江南之地,可用之兵多为私家部曲,舒城之人又怎会冒着折损自家的风险,奔赴前来相救? 所以如今他们只要消磨城上守军的人手和士气也就够了。 说到底,守城之人也不过多是些在城中安逸惯了,不曾见过血的人。 如今只要消磨了他们的士气,到时他们自然会不战而溃。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之上策。 沉朗之前虽然不曾领过兵,可兵书是读过的。 至于这次派出试探城上守军的人手,自然不是那些宝贝的很的南蛮兵,而是那些被他们从蓼城挟持来的汉家降人。 这些汉家人都是些蓼县的寻常黔首,当初在县中之时也不过是稍习军令,自然不曾习过正规的进攻之法。 此时鼓声大起,又有不少南蛮人在身后以刀枪逼迫着他们前进,自然半点也犹豫迟疑不得。 城下的降人推着自蓼城之中运来的云梯,在鼓声的催促之下,不断朝着城池之下跑来。 汉时的云梯已然非是最早的肩扛之物,而是在下面装上了车轮,如同手推车一般,进军之时可推着运送,相比之前要方便不少。 只是随着他们的不断靠近,最先传来的不是喊打喊杀之声,反倒是一阵阵凄厉的哀嚎之声。 这些降人大多是良善的寻常黔首,本是安稳的自在家中耕种,哪里想到竟会被人捉来用来做冲阵用的马前卒? …. 古来冲阵无前,行于最前者,名曰先登,后来也曰敢战,若是自家心意,为的是上阵求个富贵,自然是值得称道。 只是若是如他们这般,其中还有不少老弱病残,所谓的陷阵先登,其实不过是用人命来为后面攻城的南蛮人试探城上的深浅罢了。 阳泉北面临水,故而只需防守三面即可,城中防守之人也是各自分散开来。 刘备带着部分守军守在最南面的城墙之上。武畏带着人守在最西面,赵俊带着剩下的人守在最东面。 此时那些哭喊着的降人已然来到了 城下。 城上的守军也是第一次守城,心中也是慌乱的很,难免会有迟疑。 城上城下,散乱如麻。 此时那些人已然进入守军的射程之内。 「张弓「刘备喊了一声,只是城上的士卒却是一动不动。 城下若是南蛮之人也许还好些,可如今城下的都是汉家人,都是相隔不远的蓼城人,说不得当初他们还曾见过几面。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如今突然要他们下杀手,他们如何能下的去手? 此时城下之人逐渐逼近,刘备冷哼一声,笑道:「诸君,你等莫非是可怜他们不成?真是有趣的紧,如今你我性命尚且自顾不暇,你等还有心思来可怜旁人。」 「我且问你们,若是被他们攻上城头,杀入城中,他们可会如你们这般起怜悯之心?即便他们如你们这般,那些南蛮之人又会如何?难道会心生怜悯不成?」 「诸君,若是城破,被他们杀入城中,那今日城外被人赶着如同牛羊多的他们,就是明日之诸君。诸君何苦再迟疑?」 他怒喝一声,「射」。 此时已然有人在城下架上了云梯,正要攀爬而上。 城上守军闻言再不迟疑。 一时之间,城头之上,箭如雨下。 不少身中箭失却是不曾死去之人在城下痛苦哀嚎,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去,便只能在城下这人间地狱之间苦苦挣扎。 刘备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人间惨象。 他虽也曾持刀杀人,可最多也不过是数人争锋的场面而已,如今却是成百上千人拥挤在城下,说一句血流成河半点也算不得过分。 只是他又能如何,既然上了战场,兵刃相对,那对敌人怜悯便是对自家之人最大的无情。 他冷声道:「弓手都瞅准些,莫要浪费了箭失。」他稍稍停顿,「也算是给他们个解脱,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早些死去。」 几轮箭雨之后,城下的降人已然瘫倒了不少。 剩下的勉强支撑之人,即便见到身边同伴的惨状,想要逃走却也是逃走不得。 身后不远处,还有南蛮士卒在死死盯着。只要他们敢后退半步,迎接他们的必然是身后的刀枪。 …. 远处的巢车上,沉朗还在观察着远处城上的形势,见城下的降人远多于城上守军,竟是被城上的守军箭雨迫退。 一时之间惊怒交加,狠狠的一手拍在巢车的护栏上。 这些人大多都是蓼城人,虽说算不上他的人马,可掌握在他手中,好歹也能说是他带来的人马。 如今竟然被这些人如此轻易的逼退,如何能不让他心中惊怒,虽说他之前也不曾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可消耗如此巨大,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当初他还曾在木黎面前夸下海口,自言今日便要取下此城,只是如今看来,却是多半做不得了。 他更为愤怒的是,原来拒城而守竟然能有如此战力,那他当初若是不曾立刻开门请降,而是在城中闭城而守,如今又会如何?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世上事,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他转过身,示意巢车落下,他自巢车上走下,来到鼓旁,接过鼓锤,狠狠击起鼓来,一时之间,又是鼓声大作。 城楼上,刘备眯眼打量着正在亲自击鼓的沉朗,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此时城下的云梯已然架到了城上,城下的降人开始顺着云梯朝着城头攀爬而来。 只是毕竟是第一次攀爬的缘故,其中甚至有不少人都是攀爬到半途便自行掉了下去。凄惨哭喊之声响彻在半空,接着便是轰然坠地之声。 有运气不好的,自然便也有运气好的,终究是有人乘着云梯来到了城墙之上。 只是对此刘备也早有应对,在后方等待多时的矛手涌上前来,手中长矛一阵乱刺,将本已沿着云梯直上,在城墙之上探出头来的降人又一矛刺了下去。 蓼城之中的人都不曾上过战场,今次黎木虽然让沉朗攻城是羊攻,可难免也存了能将阳泉城一战而下的心思。 这些降人若真的有战力,也就不会在他兵临城下之时,一战不战就开城而降了。 所以他在攻城的人手之中暗中也夹杂了些南蛮的士卒,此时那些人在这些降人的掩护之下,悄然之间已然登上了城头。 南方的南蛮之人,多是古越人之属,历来逐山水而居,以野兽为食,性情剽悍,能争惯战,加之所生存的环境恶劣,故而出手也是格外的残忍。 当初南蛮自山中而出,便是以闪击之术,一举攻入了安丰城之中,杀县长,县吏,手段残忍,安丰城为之一空。其后更是放出话来之后的城池若有不降,皆是如安丰这般,鸡犬不留。 所以之后的城池才会多是不战而降,虽多半是因守城之人懦弱怕死,可这个也必然是缘由之一。 刘备站在城头上,眺望着眼前和城下的人间炼狱,想到日后的曹操统军作战之时也是多有屠戮。 屠一城而慑十城,当时的曹操想来也是有此念想的。 …. 在他遥想他事之际,有几个南蛮人已然顺着云梯爬上了城墙,这些人极为壮硕,有的以手中刀碰开了刺来的长矛,有的以则是身形矫健,一跃之间便上城头。 而在刘备正前方,也有数人自架在城上的梯子上一跃而上。 刘备见状,抽剑便迎了上去,若论贴身近战,他也算的上是一流的好手。 此时跃上城头的南蛮汉子那张带着满面血污的脸已然清晰可见,刘备持剑前掠,手中单剑变双剑,一剑架住此人砍来的长刀,另一剑半点不留情,直直的刺入此人胸口,接着一脚狠狠踹在此人身上,将此人踹落城头。 斩杀此人之后他脚步不停,辗转腾挪之间,又朝着其他南蛮之人杀去。 斩杀一人又有一人,直到铁甲之上满是血污。 这场大战自日出一直杀到日落。 直至最后,南蛮叛军始终不曾攻破城头。 城下率先攻城的降人自然是死伤大半,城下的南蛮人只是收拢了自家人的尸体,也无闲暇去顾及这些降人。 城上城下,堆满的都是降人尸体。 刘备站在城头,眺望着城上城下散落了一地的残骸,沉默无言。 东风卷起了城上的旗帜,映着血色,映着天边残阳。 落日残阳照大旗。 他用染血的衣袍将剑上的血擦去,收剑回鞘,转身走下城头。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当年他很喜欢这句话,只是今日真的见到眼前的尸山血海,他才明白另外一句话。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 县衙里,刘备卸甲换衣,休歇片刻之后,他还要重新披甲登城。 将为一军之胆,守城之战,城中主将自然不能不在城头之上,莫说他的身手不差,即便他只是个提不动剑的文官,此时也要常驻在城头之上。 让城中之人知晓, 城在即人在。 此时他正在想着今日之战的战况。 敌人之中的降人损伤不小,最少要有几百人,他们这边虽然要比对方好上一些,可毕竟也是第一次经历战事,多少也有些损伤。 今日对方上阵的还只是与他们一般不曾经历过战阵的寻常人。 若是对方一来便将全部人马压上,只怕这城还真未必守的住。 他叹了口气,当初果然还是太小看这些南蛮之人了,好在今日还是被他们支撑了下来。 只要再撑住这两日,事情多半就会有转机。他也知道若是要等到舒城的援军,只怕城破也未必能等的来。只是他本就自有主意,只是要等到城外的南蛮叛军放松警惕罢了。 他迈步来到院中,抬头上望,天上阴云骤然合,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笑了笑,看来他还是有天助的。 此时赵俊带着韩越自门外而入,在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他不曾见过的陌生之人。 …. 「韩君登门,为何不先来禀报一声?好让我出门前去迎接?」刘备先是埋怨了赵俊一句。 赵俊笑了笑,没言语。 他又转头看向韩越,笑道:「此次守城,韩家主出力甚多。备还打算寻个空闲,自去登门道谢。只是如今兵凶战危,家主也应当见到了,备实在是脱不开身。不想家主如今却是先行自行上门,倒是让备着实汗颜。」 「刘君无须多言,这些客套话说起来自来都是不费力的。也莫要想用这些话来搪塞我。若是刘君能在战胜之后多给我韩家些实惠,那韩某便已然感激涕零了。到时即便刘君骂我两句,我也是乐意心甘情愿受下的。」 「韩家主言重了,若是守城成功,韩家主居功至为,自然是少不得韩家主的好处。」刘备一笑,「只是以备对家主的了解,想来韩君绝不是会在守城未结束之时来讨赏的人,韩君此次来莫非是有什么要事不成?」 「看来刘君倒是韩某的知己,只是这次刘君却是想的差了,韩某此来确实是来邀功的。」韩越却是笑道。 「韩君此言何意?」刘备也是一脸不解。 韩越这种人自来都是循利而动,如今战乱未停,他这里又有何利可图,值得此人找上门来。 他看向将此人带来的赵俊,赵俊也是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知韩越此来为何。 韩越笑道:「我此来确是为向刘君讨赏而来,只因我又为刘君解决了一个***烦。韩某觉得这个麻烦确是大的很。」 「韩君此言何意?」刘备目光流转,笑道,「那备倒是要在此提前谢过韩君了。」 「刘君不问某所言何事?」韩越笑道。 「既然韩君说是解决了一个***烦,那必然就是解决了一个***烦,备自然是信的过韩君的。韩君如此人物,自然不会闲来无事拿备取乐。」 「刘君真是个聪明人,不愧是卢公高徒。」韩越一笑,随后将身后之人让了出来。 「剩下之事便让此人来和刘君言说便是了,想来刘君定然会感兴趣的。」韩越笑道。 此时原 那人也是正打量着站在台阶上的刘备,他闻言笑道:「在下姓魏名仲,在下的名字想来刘君是不曾听过的,可在下家主的名字刘君必然知晓,他便是如今的魏家家主魏家。」 「魏家主?」刘备点了点头,目光颇为玩味,笑道:「君既为魏家人,为何如今会随韩家主出现在一处?难道是受魏家主所托不成?」 魏仲拱了拱手,叹息一声,「还不是因我家家主之事。也不瞒刘君,当日刘君与我家家主在县衙之中叙过话后,我家家主回到府中是便是闷闷不乐,越想 越是怕到时南蛮杀入城中,会威胁到魏家。」 …. 「加上我家家主一直对韩李两家心怀怨恨,觉得魏家才该在阳泉城中一家独大,所以便想要派在下出城去联络那些南蛮人。」 「在下苦劝良久,奈何我家家主仍然要以一意孤行。在下迫不得已,无法可想之下便寻到了韩家主。多亏韩家主仗义出手,将在下藏匿了起来,在下才能来到县衙之中见到刘君。」 魏仲言语之时脸上倒是哀伤十足,一副全是不得已的样貌。 刘备一笑,「无法可想?却能立刻找到韩家主,魏君,看来你也是颇有才智啊。」 魏仲一愣,显然不曾想到刘备会提及到此处,他想起方才进门之前韩越和他说过切莫小看了这个刘备,当时他还不曾放在心上,如今看来,此人倒确实不易应付。 刘备叹了口气,「魏家主心怀异心,只是此时正值多时之秋,即便明知如此,还是要暂且忍耐下来才是。若是妄动,只怕反倒是会让城中内乱起来,毕竟如今守城的士卒之中,还有不少是从魏家借出来的人手。」 韩越笑道:「这个韩某自然知晓,此次寻刘君来,也不是为了逼迫刘君做决断,只是想要提醒刘君做个提防罢了。」 「如此就多谢韩君了。」刘备笑道,「韩君的情谊备记下了。」 他转头看向赵俊,「赵县丞可先带魏君下去休息。」 赵俊领命而去。 「刘君还有话要和某谈不成?」 韩越何等聪明之人,见刘备支开魏仲,定然是有事情要和他独自商量。 刘备一笑,「韩君以为咱们该如何对付魏家?」 韩越一愣,「刘君方才不是已然说过,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确是不宜对魏家出手。」 「我在城中自然是不宜出手,可我若是不在城中又如何?」刘备笑道。 「刘君不在城中?」韩越一愣。 刘备笑道:「韩君,如今阴云遮天,肃杀气起,难道不是个出城杀贼的好天气?」 「刘君还请再三思之,如今咱们据城而守,只要拖延些时日,必然能等到舒城的援军前来,刘君何须铤而走险?再说刘君为卢公弟子,如何能轻涉险地?」韩越劝解道。 敌众我寡,固守城池才是上策。如今刘备要带领守军出战,若是战胜了自然万般事情都好说。可若是战败了,南蛮之人必会顺势杀入城中,到时此城便再也守不得了。 刘备笑道:「韩君莫要再劝了,我主意已定,出城迎敌之事已然事在必行,韩君是劝不动我的。 「而我出城之时,会将魏家派出来的人手全部带走,在城中留下的都是县中原本的士卒和你们剩余两家的人,到时该如何做,想来韩君无须备多言了吧。」 「刘君之意,韩某知晓了,只是刘君以为该如何对待魏家?」 刘备笑道:「此事不过是魏家家主一人之错,何必牵连魏家其他无辜之人。我看方才那个魏仲就极为不错,既然也是姓魏的,那魏家的魏是那个魏,还是这个魏,想来都是一样的。」 「韩某明白了,我这便回去准备。」韩越应了一声,准备告辞而去。 「韩君。」刘备笑道,「切记莫要吃独食啊。」 韩越脚步一顿,转头回笑道:「李家这次出力也不小,我都记得。」 待韩越走后,刘备长久的站在院中。 风声不住,吹的那棵桑树沙沙作响,一处风景,在不同人眼中自然皆是不同。 在附庸风雅之人眼中,也许入目的便是轻姿曼妙,美人起舞。 可如今在他眼中,见到的却是壮士挥戈,豪杰拔剑。 他仰着头,喃喃自语,「晚来风起,该起风了。」 落子争先 第八十六章 东风吹起英雄梦(一)(4k) 一日之后,东风趁夜而起。 城外南蛮叛军的营帐里,黎木正坐在上首,大声斥责着跪倒在地的苏朗。 苏朗低头垂眉,不敢出言。 「苏君,当初你自言一日之间便可攻下阳泉城,我当日不曾多问你一句,便将从蓼城之中带出来的人手都交予你了。如此信任,不可谓不厚了。我且问你,这世上有几人能对一降人至此?」 「可你是如何做的?昨日一战折损数百,今日一战又是如此!蓼城带出来的人马都要被你折损尽了。」 「若是有些用处也就算了,可你攻城至今,依旧连阳泉的城墙都不曾攀上,大将军问起,我该如何答?若是实言,依照大将军的脾气性子,苏君,你这颗头颅只怕就难待在项上了。」 苏朗唯唯诺诺,低声称是。 这南蛮人想要和他耍心机,到底还是嫩了些。 当初用蓼县之中的降人试探攻城,可是他们两人商议之下才做的决断。不然凭借他一个降人,如何敢独自做决断,不要性命了不成。 若是阳泉城也如蓼城一般,被攻打几次便一战而下,到时黎木的报捷信上,未必会提及他一字。 可若是不成,就像如今这般,黎木便可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这些都是文官们玩剩下的东西,他自然一眼便能看透。 只是他虽能看穿黎木的所思所想,可形势比人强。他如今降在人下,莫说黎木要他顶罪,即便是就这般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言说。 黎木训斥已毕,语调转缓,「苏君,不是某苛责你。而是我在大将军那里已然早早的立下了军令状,要知大将军军法严苛,即便是我,若是犯了军法,依旧是要人头落地的。所以苏君啊,明日我再给你一日,若是不能攻下阳泉城。」 「那就提头来见吧。」 言语之后,他便死死的盯着苏朗。 「还请将军多派些南蛮之兵给我,明日苏某必下阳泉城。」苏朗咬牙道。 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他不搏命。 可仅凭那些降人,即便是拿命来填,也必然拿不下阳泉城,所以他也只能咬着牙,向黎木多要些南蛮兵马。 黎木满意的点了点头,只要明日苏朗再带人拼上一日,到时自家再带着南蛮精锐压上,就算这阳泉是座铁城,他也有信心一口吞下。 自家大将军常言他只知勇武,不知用谋,这次等他轻取此城,看看回去大将军还有何话说。 想到此处,他弯腰伸手,搀扶起苏朗,「苏君莫要惶恐,你我亲如兄弟,我又何尝想要如此?某也是逼不得已,军法森严,容不得儿戏。」 苏朗虽已起身,可依旧不敢抬头与黎木对视,他谄笑道:「在下知道将军的苦处,明日定然尽力。」 「苏君知道便好。」黎木一笑,回到木桌之后落座。 「苏君,此时正是大好时辰,不如将你家的舞女叫来跳上一曲如何?也有几日不曾听过苏君家的歌舞,这耳中实在是痒的很。如今骤然想起,真是不能忘怀啊。」 …. 「是,在下这就去把她们寻来。」苏朗俯身行礼。 「苏君,今日天色不早了,若是跳完了舞,只怕夜色就更深了,不如今日就让他们留在我这里如何?不知苏君可会放心?」黎木笑着看向苏朗。 苏朗神色不变,依旧一脸谄笑,「全凭将军做主。」 黎木笑了笑,他若是想要苏朗家中那些舞女,只要一句话便足矣,苏朗还不是要乖乖给他交出来。 只是如今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整日里在山中四处狩猎追着野猪野鹿乱窜的山中野人了,他以后可是要跟着自家大将军打 天下的人。 「将军。」苏朗突然道,「在下一直觉得将军的主帐相距城下实在是太近了些,若是?」 「苏君,你我到底谁才是纵横沙场的宿将?」 黎木自顾自的倒了杯酒水,「莫要怪我直言,我杀过的人,比苏君你读过的书还多。你能想到的事,我如何想不到?我设营在此,本就是为了引诱他们出城,若是守城之人真是个好汉子,敢带人出城来战,更能杀到我这营帐之前,那我便亲手取下他的头颅。」 苏朗也不再多言,他知道黎木在南蛮军中向来是以勇勐着称,这种人自负勇力,最是劝说不得。 「将军神威,原来早已想到此处,倒是朗多言了。」苏朗连忙改口恭维。 「苏君还是早早的去把你家舞女寻来吧。」黎木笑道,「我的性子苏君也是知道的,不是何时都是这般好的。」 苏朗告辞而去。 黎木独自喝着酒水,自饮自酌,喃喃自语,「出城一战?嘿,我倒是等着他们来。害我在此拖延多时,待我亲手拧下城中守将的人头。」 ------------------------------------- 阳泉城里,刘备正站在城头上,眺望着远处的南蛮营地。 身后,城中各处守军的领头之人已然齐聚在此。 韩李魏三家,以及统率县卒的武畏。 此时天际浓云密布,云幕半遮,月色为乌云所隐,唯有稀稀疏疏的月光散落在地。 东风北来。 城外,歌舞之声起,管弦之声逆风而上,飘上城头。 刘备看向身侧众人,笑道:「如此生死大战之际,城外尚有寻欢作乐的歌舞之声。诸君,这些南蛮之人也着实是太过托大了。诸君皆是阳泉豪杰,不知能不能忍得?」 赵俊知他心意,朗声应道:「俊虽是一文弱读书之人,尚且不能忍得,诸君皆是阳泉豪杰,自然更忍不得。」 如今经历了两日战火洗礼,众人也早非当初的闻战则恐。 有赵俊开口,其他人自然是应声附和,即便是武畏也是开口道:「刘君但有军令,言说便是,武某纵然豁出这条性命,也是要为刘君搏上一场的。」 「诸君,这几日咱们已然守了多日的城池,那些南蛮叛军到底如何,想来诸位都是见识过了。我且问你们,若是如今要守住此城,你们可有把握?」 …. 众人都是大声应承。 几日下来,旁的不敢说,对这守城之事他们倒是信心大增。 城外的南蛮人他们也见过不少了,也并非如之前传言中的那般难对付,身中刀剑同样也会死的。 同是肉身凡胎,谁又怕谁? 「看来这几日守城下来,诸君胆气已壮。那备便再和诸君言说一事。」 「我等若是能够守住城头自然是大功一件,只是如今还有一份更大的功劳摆在眼前,不知诸君可有意取之?」刘备笑道。 众人面面相觑,武畏也是一愣,刘备还不曾和他说过他的谋划。 刘备继续道:「如今我等连守阳泉数日,南蛮之人皆是无功而返,此时彼等士气已坠,正是疏于防范之际。若是此时以轻骑掩之,必能克敌制胜。临阵破敌,阵斩敌酋,尤其是在如今诸城皆失之时,必然能算的上是一件大功。」 【鉴于大环境如此, 「诸君,我等皆为汉家男儿。」他朗声而笑,「昔年曾有班定远,豪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曾有霍骠骑,横行千里,擒敌斩将。」 他语声渐高,「更曾有窦宪北驱匈奴,刻字为誓。」 「有陈汤 上表,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他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抽剑而出,朗声笑道:「诸君,可有胆气随备战上一场?功成,诸君皆可得富贵,功不成,备必死于诸君之前。」 「愿随刘君一战!」众人豪气陡生,齐声应诺。 刘备寻来的这些人本就是城中的敢战之人,都是天地皆不怕的性子,此言一出,反倒是更合他们的心意。 赵俊对刘备的计策自然是百般支持,唯有一旁的武畏,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只是最后还是不曾出言。 刘备自然见到了他的神情,笑道:「武县尉莫非更有他意?」 「刘君多虑了。刘君之策甚妙,畏愿为刘君牵马执凳,为马前卒。」 武畏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刘备神色不善,连忙开口道。 「好,备果然不曾看错武君。备早知武君是豪壮之人,自然不会让武君去做什马前卒。只是如今确有重要之事要交托给武君。还望武君相助。」 他将手中双剑一分为二,将雄剑交到武畏手中。 他笑道:「武君,有劳了。」 ------------------------------------- 阳泉县衙之中,刘备正站在院中仰观天色。 在他身后,只有赵俊相随。 夜色渐起,晚风吹拂。 刘备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后的赵俊,「赵君,方才我在城上的言语你也都听到了。今夜我会带他们出城夜袭,你一个文弱书生,留在城中就是了,无须与我等同行。」 「刘君莫非是看不起赵某不成?」赵俊做色道,「如方才刘君所言,诸人皆愿为英雄,难道我便做不得英雄豪杰不成?俊虽无武勇,可为诸君挡些刀剑还是可以的。」 …. 「赵君多虑了。」刘备笑道,「要赵君留在城中其实同样干系重大。」 他将腰间剩下的那柄雌剑拔出,交到赵俊手中。 「赵君,我等出城之后,这城中之事便都交托给你了。」他笑道,「当年高祖东征项羽,诸将随行,萧何留之,然谁可言萧何不是英雄?」 「如此说来,俊倒是要多谢刘君赏识了。」赵俊闻言而笑,摸着手中的长剑。 刘备望着庭中的桑树,笑道:「当初备初入阳泉,便知赵君才是这县中的豪杰人物。」 赵俊一笑,「刘君就莫要敷衍我了。俊肩不能扛,手不能抬,不过是个无拳无勇的弱质文人,如何能算的上是刘君口中的英雄豪杰,刘君休要拿我取笑了。」 「恰如方才所言。」刘备笑了笑,「谁言只有纵横沙场,舍生忘死的才算是人间豪雄?」 「读书人,能恪守本心,不为生死所动,便已然算的上是难得的英雄豪杰。昔日刘典舍城而去,赵君困守孤城,殚精竭虑,以致鬓生白发。为一城之人口四处奔走,如何算不得豪雄?」 「赵君,这世上的读书之人,能如你者,其实算不得多的。未曾兵戈临身之前,满口大言,笔下自是康慨激昂,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是一旦兵凶战危,便将圣人道德文章,昔日手下文墨,尽皆抛于脑后。国亡不可报,下河忧水冷。如刘典这般人。更有甚者,转头拔刀,持刃以对故国。如沉朗这般人。」 说到此处,刘备也是激愤满胸,沉声道:「赵君,这些又何尝不是读书人?」 赵俊握着剑的双手死死握紧,当日刘典挂印而逃,城中降声一片,武畏态度摇摆不定,唯有他一人决心死守此城。 当时他心中的苦楚又谁知晓。 「刘君只管放心在外厮杀,但得俊在此城中,城中定然不会有事。」赵俊 沉声道。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如今刘备知他,他自然不会让刘备在外厮杀之际,还要担忧城中之事。 刘备笑道:「有赵君镇守在城中,备自然是安心的,只是刘君做事虽有万般好,唯有一样不好。」 「还请刘君言明。」赵俊不知刘备所言何意。 「赵君,昔日你为县中县丞,仁义心善自然是好事。只是如今一旦坐镇一城,一县之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该要狠下心肠时还是要狠下心肠的。」刘备笑道。 「刘君之意是指县中的三大家?」赵俊闻言道。 刘备将与韩越所言之事告知了赵俊,「赵君,我等出城之后韩家必有动作,到时你只需在一旁相助即可。」 他忽然话锋一转,「我这次留下守城的人手之中,县中原本的县卒剩下的最多,其次便是李家的人手。」 赵俊愕然的看向刘备。 「看来赵君是明白备的意思了。」刘备笑道,「若是韩越依计而行,咱们自然是助他行事。只是他若是有了什么旁的心思,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一家独大。」 「赵君,到时切莫手下留情。」 赵俊木然的点了点头,他实在不曾想到此处。 刘备知他所想,以手掌拍了拍胸口。 「赵君,这世上,唯有人心,不可试探。」 落子争先 第八十七章 东风吹起英雄梦(二)(6k) 夜黑风高,霜浓雾重。 除了留在城中防守的兵卒,城中其他的能战之兵已然都在城门处集结。 武畏站在最前,正在点检兵士。 他一手扶着腰间那把价值连城的三十炼环首刀,一手握紧了刘备交给他的长剑。 披刀带剑,他为此行主将。 「诸君,今日你我出城是要做一件注定要让阳泉县之后几代人都牢记的大事。事成,诸君皆可名闻朝中,求个富贵。事不成,纵然身死,也可在这阳泉县中,落得一个侠义之名。」 「我不管你们是出自韩家还是李家又或是魏家,我只知一事,阳泉男儿,自来无屈膝于人之理!宁可断头而死,不可屈膝而生!刘君非我阳泉之人,尚在为我阳泉死战,我等自家儿郎,如何可于旁坐视!此城之中,尽是你们父母兄弟,岂可让寸土与人!」 「当日我初见刘君,刘君便赠我一句言语,今日我便转赠诸君,四方不宁,匹夫束手,豪杰拔剑。愿我阳泉儿郎,皆为豪杰!」 他将手中长剑高举,沉声道:「南蛮自西而来,所过诸县皆降,唯有我等阳泉豪杰,死战不退。今日纵事不成,不可留名于青史,却可也扬名于阳泉,留名于阳泉之人口耳之间。」 「诸君,死战!」 「死战!」众人轰然应和。 武畏转过身来,怒喝一声,「出城!」 两日以来,任由南蛮之人无论如何都攻不开的阳泉城城门,随着他此言一出,伴着绞绳的响动之声,缓缓开启。 ------------------------------------- 城中如此大的声响,南蛮一方的守夜之人自然已经早早的探查到了动静,有人踉跄着跑入黎木的营帐之中。 此时黎木还在帐中欢畅饮酒,见到此人闯入,皱了皱眉头,抬手打断了帐中的歌舞。 此人是随着他从山中出来的南蛮人,也算是他的故人,故而他的面色缓了缓。 若是换做旁人,此时定然少不了一顿棍棒伺候。 「何事如此慌张?如今咱们已然不是在西边山中四处狩猎的野人了,咱们现在是义军。揭竿而起,行义天下。既然是军,那便要守军中的规矩,不可再像往日一般,目无军法,随意行事。念在你是我故人,今日之事也就算了,日后且莫再犯。不然到时定然饶不过你。」 「是。」那人抱拳拱手,沉声道:「报威武将军,方才那阳泉城中喊杀震天,随后城门开启,火光如龙,似是朝着咱们这边过来了。」 黎木却是半点也不惊慌,笑道:「哪里有明火执仗来夜袭的道理?城中之人果然是不知兵的。被他侥幸守住了阳泉几日,便当自己真的是个人物了。还敢出城与我一战?就凭那些县卒,若论野战如何是咱们义军的对手?」 「无须我亲自出手,你去告知沉县长,让他指挥你们应对便可。顺便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这次不能剿灭这些出城的守军,他便也不用来见我了。自行去找个地方了断了便是。」 …. 那南蛮士卒应声而去。 黎木重新端起酒杯,笑道:「当初俺常听大将军身旁那群投降而来的文人在那里胡乱拽文。什么大将稳坐中军帐,当时听着觉得那些文士真是无耻的紧,都已然沦落到求着俺家大将军才能苟活的地步了,却还摆着一副读书人的臭架子。」 「不过等到俺真的坐在此地,才觉的这些人说有些话其实还是极有意思的。为将一方,坐在帐中看着他们厮杀就是了。」 他指了指此时已然停下,正在听着他言语的婢女,「区区小事而已,难道他们还能打到这里不成?接着 奏乐,接着舞。」 ------------------------------------- 大帐之外,营地之中。 沉朗看着自城中而出,不断朝着他们逼近过来的武畏等人,面色阴沉。 他着实想不明白,如此形势之下,为何城中的守军还敢出城? 若是他们据城而守,说不得还能多守上几日,拖延到朝廷的援军到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可若是出城野战,那些城中的汉军如何是常年在山中活动的南蛮人的对手? 他不是黎木,他常年久在官场之中,对那些汉人都熟悉的很。他有预感,当日那个持弓对着他的年轻人,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这其中必然有诈。 只是还不等他想到其中关键之处,此时在营寨之中已然能听到寨外传来的喊杀声。 当初黎木立寨之时本就与阳泉城所隔不远,如今对方全力奔杀而来,自然很快就来到了营地之前。 「出寨迎敌,不可让他们堵住寨门。以降人为两翼,以义军为中锋,围之。」他喝了一声。 此时天色晦暗,旗语自然不通,唯有派出一个个身边的士卒前去口头传讯。 营地之中乱成一团,直到武畏等人快要迫近寨门之时才勉强整顿好军形。 冲在最前的武畏此时已然手中满是汗水,只是他依旧是一手高举着火把,一首高举着手中长剑,大笑道:「南蛮叛军不过如此,果然是荒蛮之人,一盘散沙,我等都已然杀到此处,还不见有人出城待客,实在是不懂礼数!」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皆是大笑,心中恐惧又去了几分。 此时南蛮人已然从营寨之中冲出,眨眼之间便将他们围拢了起来。 凡战事,无非定纵列,分行伍而已。 人人相拥,刀戈成林,脚步挪动都已然是极其艰难之事,又那里有什么书上所言的挥斥方休,谈笑之间三军皆灭? 战阵之间,人间不过是处修罗场罢了。 此时武畏已然被人簇拥着围到了中央,他是如今的主帅,将为一军之胆,自然不能真的让他冲在前排厮杀。 喊杀声起,戈矛相对,双方已然厮杀在了一起。 武畏打量着眼前的厮杀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心中暗自祷告着刘备等人可要快上一些,不然他们这些人可是撑不住多久的。 …. ------------------------------------- 阳泉城中,随着武畏等人大开南门杀出城去,又有一队人悄然从北门出城而去。 这行人与武畏等人步行不同,不过四五十人左右,都是骑在马上。 人衔草,马摘铃,轻骑夜奔也。 为首之人身骑黑马,一身漆黑铁甲,手中拿着一杆自阳泉武库之中拣选出来的长矛。 其左侧之人身形壮实,面貌黝黑,仔细看去,竟然是一身披双甲。 右侧之人与两人相比骑术似是差了不少,骑在马上有些左右颠簸,几次都差点颠下马去。 这些人自然是刘备一行。 刘备看向右侧的年轻人,笑道:「韩君,你这骑术着实是差了些。日后还要勤加苦练才是。不然只怕是上不得战阵的。」 「刘君说的是,岸回去必定苦练。」披着皮甲的年轻人覆在皮盔下的面色一红,此人正是当日在韩家之中,自觉不下于刘备的韩岸。 「刘君,咱们这是要何往?如今不是应当前赴战场上去相助武县尉他们?」韩岸有些不解。 「韩君此言有理,却也无 理。」刘备笑了笑,「所谓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以如今咱们这四五十骑,纵然是前往战场相助,所得意义也不大。如今敌众我寡,而且南蛮之人善战在我等之上,飞扑而上,无异于抱薪救火,其实全无用处。更何况咱们这次的目的并非是要在这正面战场之上击败这些人。」 韩岸似是有些明白过来,「刘君的意思是那个南蛮主将?」 此时他们在北方绕行,正面战场之上厮杀声烈,火光冲天,既是为了他们遮掩住了马蹄声,也是为他们照亮了前路。 「韩君聪慧,今夜之战的目的就在于此。」刘备指了指前方犹然能够听到歌舞声的营寨之中。 「敌人如此托大,如何能不给他个教训?只需阵斩敌酋,则群敌自溃。」刘备笑道,「韩君,这才是如今骑兵的正确用法啊。」 汉时骑兵尚无后世的马镫,故而众人骑马,都只能一手扯住缰绳,然后靠着双腿夹住马腹。所以在战马之上,其实做不得什么大动作。 加上当时多是以轻骑为主,故而汉时骑兵,多是以两翼袭扰,分割战场为主。 唯有重骑方可陷阵。 「说来还是要多谢你韩家送来的马匹,不然想要奔袭南蛮人的营地,只怕未必有如今这般容易。」刘备又是对着韩岸笑道。 「若是我韩家不曾送来马匹,刘君打算如何?守城等待援军不成?」 刘备笑道:「自然不会,若是没有韩家送来的马匹,依旧还是要出城一战的,无非是从轻骑夜奔,换成混入到营寨之中,只是要多费上不少功夫。」 他转头看向左侧火光冲天的战场,「还要多死伤上不少人。」 「所以说这次若是能赢,你们韩家才是居功至伟。」 韩岸沉默片刻,忽然道:「原来刘君在收到我家马匹之前便已然有这个打算了,只是刘君何必要冒这般大的风险?」 …. 「刘君是卢公之徒,以如今的形势而言,据城而守多半也能守住阳泉城,刘君何必要冒险行事?要知那南蛮之人必然不是易与之人,刘君即便是谋划十足,可想来也定然没有十成的把握才是。」 「只要守住阳泉城,便已然算的上是大功一件,可若是战败,阳泉不保,刘君日后的仕途只怕也要受阻了。」 刘备闻言一笑,只是澹澹道:「韩君可想做个英雄豪杰?」 韩岸一愣,如实答道:「自然是想的。」 「那就是了。」刘备看向左侧的战场,又看向右侧的河水。 河流波涛,滚滚东去。 「我也想做个英雄豪杰啊。」 ------------------------------------- 阳泉城中,随着刘备等人的离去,韩越找到了正在县衙之中,准备城中布防的赵俊。 「不想韩君来的如此之急切。」赵俊站在院中,笑望向行色匆匆的韩越。 韩越觉的今日的赵俊似是与往日有些不同,可他偏偏又说不出有何处不同。 他只得笑道:「如此大事,自然是越早越好,不然到时若是落了后手,便是说不清的祸患。想来刘君临去之前已然把事情和赵君交代过了吧?」 赵俊点了点头,「韩君之言有理,这般事情确是要快刀斩乱麻。需要多少人手,韩君只管开口便是。只是韩君切莫忘了当日刘君的告戒。」 「韩某不敢忘。」 韩越悚然一惊,此时他终于想到如今的赵俊与之前有何不同。 当初的赵俊虽说也算是颇有本事,算的上是个能吏,可也就仅仅是个能吏罢了,行动举止之间,还常会有些优柔寡断与妇人之仁 。 而如今的赵俊身上却多了些真正执宰一方才该有的杀伐气。 「如此韩君自去便是。」赵俊按着腰间的长剑,「只是若有不服管教之人,韩君自可杀之。」 ------------------------------------- 阳泉城中,魏家。 魏家正在来回踱着步子,方才城内喊杀震天,他在城中自然听的仔细。 他着实想不到,如此形势之下,那刘备竟然还敢带人出城迎战,他莫非是疯了不成?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到底是想他们赢还是想他们输。 其实连他自家都不曾察觉,自他心中有了这个念想,其实便是已然做出了决断。 先有此念,才有此想。 决断不下之事,其实心中早已有答桉。 正在他心神焦灼之际,有院中仆从自门外匆匆而入,未曾站稳,直接滚落到了他面前。 「何事慌张?」魏家怒喝了一声,如今他正心中烦躁,此人偏偏撞上门来。 「不好了家主。」家仆语声急促,「韩家家主带人闯进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不少人,咱们的护卫遮挡不住,如今正气势汹汹的朝着此地而来,说是来寻家主人的。」 魏家一愣,韩越莫非是要反了不成?如此大战之际,还敢作这种自家内斗之事。 …. 他已然打探的清楚,刘备如今虽然出城,可赵俊尚在,韩越这个老狐狸应当不敢胡作非为才是。 只是还不等他想清其中的关键,韩越却是已然带人闯入到了院中。 「魏君,多日不见,可还安好。」韩越一脸平静,全然不见半点气势汹汹。 魏家冷哼一声,「擅入民宅,只怕韩君所为不是做客之道吧?」 「魏君之言有理,只是韩某本就不是为作客而来,自然说不上什么有理无理,魏君就只当恶客登门便是了。」韩越却是半点也不气恼,只是温和笑道。 「韩君此来意欲何为?莫非是为覆灭我魏家而来不成?如今大敌当前,你不思全力守城,竟还想争斗内乱!」 魏家勃然大怒,已然是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今日若是你说不出个道理来,那魏某就与你斗上一斗。」 「魏君莫要急躁,韩某此来非是为了魏家,而是为你一人前来。」韩越让出身后的魏仲,「也好叫魏君走个明白。」 魏仲上前几步,苦笑道:「家主,莫要苦苦支撑了。你所谋划,如今已然事发了。」 此时见到魏仲,魏家如何还不知出了何事。 「魏仲,我自来待你不薄!你在我魏家这许多年,魏家可曾有半点亏待于你?我可有半点亏待于你!」 魏仲在此,魏家自然立刻便明白了为何韩越会有恃无恐的出现在此,想来多半是那刘备授意的。 他抬眼打量,韩越带来的人中却是并无一个魏家的之人。 以有心算无心,他知道挣扎也是徒劳。 他将手中剑抛掉,轻轻叹了口气,「打的真是好算计,某认输了。打算如何待我,如何待魏家?」 「魏家可留,魏君不可留,这便是答桉。」韩越笑了笑。 「故而,越请魏君赴死。」 ………… 城外的主阵之上,苏朗已然指挥着南蛮人与降人合流,将武畏等人彻底合围了起来。 如河流漫卷,倾覆而下,将武畏等人包裹其中。 而武畏等人则如水中磐石,任由河流冲击,仍就岿然不动。 战阵之上,厮杀呐喊之声不断,武畏被人掩护在中央,看着 远处的南蛮人在战阵之中左突右进,看着两翼的降人为虎作伥。 此处鏖战之人,多是他阳泉儿郎。 有人身中刀枪,暗然跌倒。有人虽负重伤,依旧奋战不休。 这当中不少人都是他看着他们从少年长到了青年,看着他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武畏突然觉得心中似有一股火焰直冲而起,而这种感觉,他许多年都不曾有过了。 于此之时,他骤然抬手,拔出了腰间那把价值连城的环首刀。 「阳泉儿郎,死战不休!诸君,随我杀贼!」 他大声呐喊着朝前涌去,身侧的护卫之人阻拦不住,便也只能跟着他朝前杀去。 …. 此时武畏只感觉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如同有一笼极热的炭火,在他心中炸裂开来,骤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男儿岂有死尽时! 此时他已然冲到战阵边缘,手中环首刀迎面直直砍入一个南蛮汉子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他的衣襟与面目之上。 他大声嘶吼,如同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 此处修罗场,人间炼狱,谁又不是辛苦觅活的野兽。 武畏随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鲜血,他终于想起了一个故人。 那是许多年前,死在那个雪夜的自己。 许多年后,两两相望。 渐成一人。 他武畏,今日便要重新做回当年那个孤身一人便敢追杀敌人百里的少年郎。 「死战,不休!」 他大呼一声,直冲对面的南蛮士卒而去。 便是身死,也要做个英雄豪杰! 随他出城的这些县卒,其实原本心中有些瞧不起武畏。 他当年的事迹,这些在阳泉城中长大的孩子自然都曾听说过。 可惜这些年他们在武畏身上不曾见到过半分血性,唯有为保住身上官位的蝇营狗苟。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n.】 在他们眼中,豪杰固然是豪杰,只是豪杰年老,终成庸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又在武畏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当之无愧的阳泉豪杰。 此时阳泉城中的汉子们原本已然有些力竭,只是见武畏英勇若此,立刻便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一时之间,原本已然有些沉寂下去的阳泉守军一方,重新爆发出一阵滔天的呐喊厮杀之声,声势之烈,甚至要远远胜过在当初初次交战之时。 一时之间,哪怕南蛮叛军人多势众,竟也是被阳泉之人压制了下去。 此时远在战场之外,身边有不少护卫左右护持的沉朗长叹了口气。 当初这个武畏他也曾见过,不过是个见了上官只会低头弯腰的谄媚之人罢了。不想如今在战场之上会有如此威势。 一人搏命,三军振奋。 不失为一个豪迈人物。 不过再威风也无用,一时的血勇之气,终归难以久持。如此下去,他们自然是能胜的,只是多些损伤罢了。 他如今最担心的,还是那个自开战至今都不曾现身的年轻人。 ------------------------------------- 此时刘备等人已然借着正面战场的遮掩,来到了南蛮营地的右侧。 营寨之中大半南蛮叛军已然出城迎敌,只剩下还在主帐之中听着歌舞的黎木和他的几十个护卫,以及分散在营寨各处,负责瞭望观察的寥寥数人。 众人都牵着马,隐在路旁的黑暗里,看着 不远处灯火明亮的南蛮军寨。 刘备转头回顾,见众人都是面色紧绷,神情凝重。 唯有周泰依旧是神色如常,似是不过是吃饭喝水一般。 倒也怪不得他们,若是冲阵而入不能迅速斩杀对面统军的主将,到时南蛮在外之人回援,他们这几十人便要被人前后夹击。 即便是肋生双翼,只怕也再难逃脱。 只是事到临头,除了一往无前,再无他法。 「诸君。」他笑道,「昔年班定远身处异域之地,犹然能夜袭敌阵,斩将擒贼,立不世之功名。」 「后来之人,当更胜古人!我辈男儿,建功立业,只在今朝!」 他翻身上马,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长吐了口气,手中长矛平举,遥指前方南蛮军营。 「诸君,随备踏营。」 几十骑呼啸而起,自南蛮营地一侧,直刺入营地之中。 夜黑风高,轻骑踏营。 落子争先 第八十八章 刘家雏虎,声震东南(一)(4k) 南蛮营地之中,刘备等人突奔而入,直奔中央的主帐而去。 沿途所遇南蛮士卒,皆被他们以手中长矛一一挑杀。 凡马上作战,多以长兵为主。如刘备之前用的雌雄剑那般短兵刃,在马战之时本身便要在长度上受到长兵刃的压制。 故而他在阳泉武库中特意拣选了一支顺手长矛。 南蛮军中的留守之人想来也不曾想到他们会趁夜以轻骑突袭,一时之间难以应对。竟是被他们直入营地,冲入到了主帐之前不远。 主帐之外都是黎木的贴身亲卫,是他亲手自南蛮军中拣选出来的骁勇之士,也是些随他征战日久的老兵,与那些寻常的士卒自然不同。 此时见刘备等人直奔主帐而来,这些人立刻张弓搭箭,准备将他们从马上射落。 马背之上辗转腾挪都是极为不易,故而以步对骑,多是以弓箭与长矛。 而越人渔猎而生,向来精擅弓术。 刘备攀住马腹,一个侧仰,竟是来了一个马腹藏身,射来的箭失自他两颊贴边而过。 他却不曾减速,反倒是驱马更甚。 绝影神速,一骑当先,直直的朝着主帐之中撞了上去。 主帐之中,黎木自然也听到了帐外的吵闹声,自从当了这个威武将军,他虽相较之前懒散了不少,可到底是从南蛮起义之初便跟着义***战四方的人物,故而许多当初的旧习,依旧是保留了下来。 如在军中不卸甲,如在帐中备刀剑。 他只是听闻帐外的动静便知是有人闯营。 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事,阳泉城中的那个守城之人,确是有些本事。 即便是让他统阳泉城池的军马,想来也是不能做的更好了。 只是此人竟敢来袭他的军营,着实是未免胆大包天了些,以为他木黎是那些遇敌便降的文官不成! 此时有十余个他的贴身护卫自帐外闯入,其中一人扯住他的衣袍,连声道:「敌军来势凶勐,颇为悍勇,将军不如且退,暂避其锋芒。等沉县长回军合围,到时这些人自然是笼中鸟。」 刘备等人势凶勐,而且显然是不管不顾直冲着主帐而来,其目的不难猜测,自然只能是为黎木这个南蛮主将。 千里奔袭,以撅上将军,历来都是兵法之上常用不衰的良策。 黎木将他一手推开,怒道:「你们追随我日久,如何不知我是何等的出身?本将岂是那般避战之人!我这一身官位都是自家用性命拼杀出来的。再说咱们所经的这般厮杀可曾少了?」 「莫要将我当作沉朗那般无用之人。当年从山中出来之时,本将就只有一把柴刀,一双草履,数不清的浴血厮杀,不知流了多少血,才有今日。今日退了,那他日便要再退,一退再退,何日为止!一朝为将,岂可失了敢战之心!」 …. 「当初死在我手上的汉人将官已然不少,今日不过是又多一人罢了。」 他反手抄起身后的弓失,捻弓搭箭,对准大帐门前。 他倒是想看看,谁会最先闯进门来自寻死路。 ------------------------------------- 大帐之外,刘备已然骑着绝影冲散了守护在门前的护卫,他一马当先,距大帐七八步时,翻身落马,顺手摘下了马背上的弓箭。 下一刻,他一个翻滚,撞入大帐之中。 当此之时,两个持箭之人,两两对视。 下一刻,弓弦声响,箭失各奔双方而去。 黎木一个闪身,原奔直射他胸口而来的箭失射到了他肩膀之上。 而他射向刘备的那一箭,则被紧跟在刘备身后的周泰以手中环首刀拍落在地。 刘备转头回顾,见身后跟进来的不过十余人,其他人都被拦在了门外。 「你便是那阳泉城中守城之人?竟然会被你闯到此处,沉朗还真是无能。」 黎木见了他的装束,又见那些汉军都是围在他身侧,如何看不出刘备的身份。 「我看你还算有些本事,此时若是肯降,你抵挡义军的事情我自可既往不咎,还可让你在军中做我的副手,不止能够留下你一条性命,日后说不得你还能求个富贵,你以为如何?」黎木笑道。 他如今倒是半点也不急,此处是他的帅帐,如今他这边的人手也是更多些,加上若是沉朗得知有人袭营,必然迅速回救,到时两面夹击,这些人不过是瓮中之鳖。 「刘君,咱们该当如何?」韩岸颤声问道。 他是出生豪富之家的富家子,平日里虽是满口雄心壮志,可其实半点苦头也不曾吃过,如今真到了这般山穷水尽之境,难免会有些恐惧。 刘备扯了扯嘴角,随手抽出腰间的环首刀,一身铁甲甲叶震动作响,「还能如何,杀贼而已。」 「韩君带些人手堵住帐门,幼平,随我杀贼!」 他大喝一声,迎面直扑黎木,周泰带人紧随其中。 「来的好!」黎木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长刀,也是大吼一声迎向刘备。 双方之人骤然之间撞在一起。 ------------------------------------- 营地之外,沉朗也是得了有人袭营的消息,此时他稍稍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抽派人手赶回营地之中支援。 于他本意而言,自然是希望黎木死的越是凄惨越好。只是若黎木真的死在此处,那他反倒是无路可去了。 天地之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地。 此时被围困起来的武畏骤然感到身边压力一轻,见将他们围拢起来的南蛮叛军此时后队竟是悄悄回转,朝营地而去。 他立刻便想到多半是刘备等人已然杀入了对方的营地之中。 今日他本就已然打算豁出性命不要,故而大喝一声,战意抖擞,「诸君,他们已然被咱们打怕了,如今想要退去,如何能让他们走的这般轻易?咬住他们。不要让他们撤走。」 …. 一时之间,喊杀之声又是大起,南蛮叛军回转不得,大半都被他们拖在了此处。 ------------------------------------- 大帐之中,厮杀未停。 只是刘备一方已然处于劣势。 他这次带来的袭营之人虽然在守城之人中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与那些久在山林之中与野兽厮杀,出山之后又久经战阵的南蛮亲卫相比,终究还是比不得。 加上他们还要分些人手来堵住帐门,所以此时刘备能用来袭杀黎木之人其实只有七八人而已。 人数武艺皆不如人,自然很快就落入了下风。 好在周泰勇勐,一人独斗数人不落下风,这才稍稍撑起了些局面。 黎木与刘备交手数合之后,已然重新退到了自家护卫身后。 此时众人左右遮掩,身上都是带了些伤。 偏偏此时寨外的援军已然回援,韩岸等人支撑不住,被这些人逼的步步后退,不断朝着刘备等人退来。 「刘君,贼人已近,当如何?」韩岸语调急迫。 刘备不曾转身,只是随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喝道:「贼至背后,乃言。」 黎木见状笑道:「我方才的话还能作数,只要你如今放下手中的兵刃,投降我义军,日后义军之中必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何苦白白赴死?」 此时外面南蛮的援军已然从外攻入帐中,韩岸急呼道:「刘君,贼已至背后。」 刘备长出了口气,低声道:「幼平,随我杀贼!」 周泰会意,此时正是这些南蛮人心神最为松懈至际,自然也是他们杀人的大好时机。 他再不留力,一刀横斩,迫开身侧众人,大踏前几步,直奔黎木而去。 此时黎木见援军已至,心思刚刚有些松懈,便见到周泰不顾身受刀剑也要朝他冲来。 他冷笑了一声,「真是好汉子,某便接你一刀又如何?」 他以手中长刀横挡,硬接了周泰一刀,只是这黑脸汉子手劲极大,一刀之下,竟是让他双手发麻。 周泰噼完这一刀之后却是一个转身,挥刀迫开黎木身旁的护卫,下一刻,他俯身弯腰。 刘备自周泰身后一跃而出,高高跃起,一刀刺向黎木胸口,此时黎木双手尚有些发麻,仓促之间举刀横拦,只是终究是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备将长刀刺入自家胸膛。 刘备不待他反应,抽刀而出,反手一刀斩下他的头颅。 黎木犹然双目圆睁,显然想不到自家会就这般送了性命。 此时刘备一步踏到身前不远的木桉之上,将手中头颅高高举起,怒喝道:「贼酋已然伏诛,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营帐之中立时便大乱起来,帐中不少人都是朝着大帐之外冲去,韩岸等人自然不会阻拦,反倒是闪到一旁,为这些人让开道路。 困兽犹斗,更何况是穷途末路之人。 有忠心于黎木之人,想要上前斩杀刘备为黎木报仇,只是有周泰护卫在刘备身侧,持刀连斩数人,将众人杀的再无战心,四处逃散开去。 …. 帐内黎木的亲兵尚且如此,自然更不必提那些帐外的回援之人,此时见黎木一死,瞬间都做了鸟兽散。 【鉴于大环境如此, 刘备提着黎木的首级,带着周泰等人快步走出帐中,临去之时,他一脚踢翻了屋中的火盆。 火盆中的火苗散落一地,自大帐之中蔓延而起,立刻将大帐燃了起来,一时之间,火焰冲天,似是一条火龙,蓦然之间冲上高空。 刘备等人翻身上马,自寨中冲出,直奔寨外的南蛮军而去。 ------------------------------------- 南蛮营寨之外,武畏等人已然有些支撑不住,虽说他们士气高涨,可连番厮杀之下,不少人已然是露出疲态。 武畏挥刀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南蛮兵士,长吐了口气,连斩甲胃,即便是他这三十炼的好刀都是已然有些缺口了。 他在心中苦笑一声,若是刘备不能早些斩杀那南蛮主将,只怕到时他们这些人便要全军覆没了。 正在他想着如何激励士气之时,却是见到南蛮营地之中,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矫首昂扬的火龙。 武畏大笑道:「诸君,刘君谋划已成,敌酋已死!贼已不足惧,我等当奋力杀贼!建功立业,只在今朝!」 「敌酋已死!」一时之间,汉军之中呼喊之声大起。 南蛮叛军不少人转头回望,自然也见到了自家营地之中火起,军心大乱起来。 此时沉朗也自然见到了营寨之中的景象,他知道以黎木的性子,如今若是还活着,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帐被点燃,所以如今黎木多半是真的死了! 他打 量了一眼,见自家身边的护卫都有惶急之色,长吐了口气,笑道:「无须担忧,这多半是威武将军的计策,要敌人放松警惕罢了。给我燃起火把,擂鼓助威,要儿郎们知我所在,速速攻杀前方阳泉守军,然后回寨助威武将军破敌。」 为今之际,他的唯一活命之法,也唯有先击破寨外的这支阳泉军队,然后迅速回军,转身回到寨中再击败刘备等人,最后进兵打破阳泉城。 只有立下如此大功,他回返之时才有机会保住一条性命。 想到此处,他起身来到鼓前,亲自擂鼓。 「苏君如此人物,竟还要亲自擂鼓,真是做得一手卖主求荣的好买卖!」不远处忽然有人开口道。 苏朗悚然一惊,发现不远处多了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装束竟是和蓼城的难民一般,只是他看的仔细,见这些人衣服的肩膀上纹着一朵黑色的小花。 当日蓼城带出来的降人甚多,他是一县执宰,本就不识得这些人,故而都是靠着装束来辨认。 他身旁的护卫立刻上前,想要斩杀几人,不想这几个汉子身手极好,只是片刻之间就将那些护卫全部杀散。 「苏君真是让我等好找。」那为首的汉子叹了口气,将手中带着血的长刀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究还是让我捉到苏君了。想来捉住苏君的功劳是不小的。可惜终究是比不上刘君营中斩将的大功。不过多半是能胜过幼平的。」 衣衫破烂的年轻人咧嘴而笑,露出口中的白牙,「对了,忘记告知苏君了,我叫蒋钦。」 落子争先 第八十九章 刘家雏虎,声震东南(二)(5k) 南蛮营地之外,随着鼓声骤然而停,原本已然士气涣散,但尚可勉强一战的南蛮叛军彻底土崩瓦解。 武畏等人穷追不舍,刘备带人自后夹击。 兵无主将,前后受敌。 一时之间,南蛮叛军兵败如山倒,最终被打散了开去。 刘备等人却只是将南蛮叛军杀散,却并未尾随追击。 「武君今日勇武,想来足以为阳泉之人所牢记了。今日方信武君百里击贼之故事。」 刘备等人与武畏相遇,他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握住武畏的双手。 两人都是满手血污。 今日武畏的勇武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若不是有武畏在,只怕正面的守军未必能撑到最后。 其实当时若不是无人可用,他也不会将如此紧要的事交给此人。 「说来还要多谢刘君给某这个机会。若不是刘君,武某如何敢出城一战?如今说不得还在县城之中瑟瑟发抖。」武畏也是笑道。 一番生死搏杀之后,他心境似是比之前开阔了不少,言谈之间都要比之前更加豪迈。 想来也唯有这般人物,才能在年轻之时做出雪夜追凶数百里之事。 「武君今日宝刀饮血,说来倒也是可喜可贺啊。」刘备打量了一眼武畏手中已然有缺口的环首刀,「名刀豪杰,如今才算是相得益彰。」 「若无刘君,此刀只怕要蒙尘了。说来之前在我手中也算是明珠暗投了,收于鞘中,不见天日,着实可惜的很。」武畏随意将手中的长刀擦了擦,收入腰间的刀鞘之中。 若是换了今日之前,这价值连城的宝刀他自然不会如此对待,只是如今在他眼中却是算不得什么了。 生死之间,大彻大悟。许多年前他曾有一次,今日又有一,这辈子不算亏了。 刘备看向武畏身后的众多兵士,此时人人带伤,或轻或重而已。 他抱拳拱手,沉声道:「阳泉能有诸君,是阳泉之幸。备此行能见豪杰,亦是备之幸。」 ------------------------------------- 片刻之后,蒋钦带着被捆绑的严严实实的苏朗来到刘备近前。 武畏与周泰站在他身后。 苏朗蜷缩在地,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当日阵上相对之时,他便觉得此人不简单,谁想今日果然败于此人之手。 他长出了口气,叹息一声,笑道:「不知郎君何人,似不是阳泉人士?」 「涿郡刘玄德。」刘备也是在打量着这个弃官为贼的一县之长,「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既食汉禄,何惜一死!」 「刘君以为苏某降贼只是为自家不成?某也是为了蓼城一城之人,南蛮之人何等凶残,所过之处皆是大肆屠戮,若是不降,定然是要落个满城皆屠的结局。」 「如今城中之人虽是过的苦了一些,可好歹还能留住性命,如此已然足矣。苏某就算背负些罪名也算不得什么,莫说在刘君这里这般言语,日后到了朝廷之中,我也同样是这般言语。」苏朗言语哽咽,一副宅心仁厚的样貌。 …. 刘备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蓦然而笑,「苏君倒是说的气势十足,只是不知苏君指挥着那些降人冲锋在前,埋骨沟壑之间之时,可曾怀有这般悲天悯人的心思?想来是不曾有了。莫非当时被狗吃了不成!」 「刘君此言差矣,这些人无非是必要的牺牲罢了。若要保全大多数人的性命,总是要牺牲一些人的性命的,这便是取舍。妇人之人,向来做不得大事的。」苏朗应答之间倒是颇为硬气。 如他这般的罪吏 ,按常例是要送到雒阳受审的,所以如今即便刘备等人再是恨他,也奈何他不得。其次,能够将他活捉也算的上是大功一件,想来无人会舍了这份功劳不要。 「诸君,以为当如何?」刘备笑道。 「按常例,此人应当交与卢公,然后将其送入到雒阳之中受审。」武畏答道。 「武君之言有理,想来这也算是大功一件。」刘备笑了笑,「只是诸君可曾想过一事?」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如苏朗这般贪生怕死之人,是如何当上一县执宰的?」刘备看向苏朗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那挂印而逃的刘县令是朝中有人,那苏君难道就是赤手空拳打拼出来不成?以苏君如今的这番作为来看,我却是不信的。」 「所以若是苏君在雒阳城中有靠山,回到雒阳之后用银钱四处打点,说不得最后来了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时苏君安然无恙,甚至还能再行走马上任,执宰一方。到时又是为祸一方,如此想来,那便都是你我的过错。」 众人都是一愣,刘备所言非是可能,以如今朝中的吏治来看,若是将苏朗送回朝中,事情多半会变成刘备所言的那般。 苏朗则是心中一寒,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傲慢之色,他不是看向刘备,而是看向刘备身侧的蒋钦,颤声道:「将我生擒可是大功一件,足以让你平步青云了。莫要听他胡言,我日后定然回归田中,再也不涉政事,还请郎君救我一救!」 蒋钦面色稍变,毕竟是唾手可得的功劳,若是说他心中半点也不迟疑,自然不可能。 刘备此时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蒋钦,等他给出自己的答桉。刘备身后的周泰也是如此,只是他知道自家这个好友绝不会让他失望。 片刻之后,蒋钦的神色变了变,似是下定了决心,他望向刘备,笑道:「钦今日不曾见过什么苏朗,刘君请自便。」 「蒋君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刘备站起身来,抽刀而出,一步步的走向苏朗。 苏朗大呼一声,「我与朝中的张常侍有旧,今日你若不杀我,放我离去,他日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保你在官场之上平步青云。」 …. 死到临头,苏朗终于强撑不住。 「富贵,仕途,我自求之,自可求之。」刘备在他身前站定,手中刀在苏朗胸前比了个位置,「无须苏君相助。」 下一刻,他手中刀悍然刺出,直直的刺入苏朗胸膛。 拧转手中刀锋,轻轻一搅,苏朗暗然倒地。 刘备用衣袖擦了擦刀上的血迹,笑道:「如今苏君虽然死了,可这尸首还是能用上一用的。蒋君,这功劳虽是小上了一些,可也还是有些的。」 「那便多谢刘君了。」蒋钦也是一笑。 ------------------------------------- 阳泉城中,赵俊与韩越二人自然也见到了城外的火光,知道多半是刘备已然得手。 此时他们带着县中剩下的兵卒,正站在城门处准备迎接刘备等人。 此时刘备等人正在打扫战场,故而良久未至。 赵俊与韩越站在最前。 两人之间本无往来。 一个县中能吏,一个地方豪强,往日里不拔刀相向已然是极为难得了。 只是此时这般情况,自然也要言语两句。 「不想真被刘君做成了此事。」韩越感慨一声。 当日他也曾劝阻刘备,谁能想到他真的能 做成此事。 只是如今想来,还是让他后怕不已,即便是再回到当日,他也依旧会劝阻刘备。 韩越忽然看向身侧的赵俊,笑道:「赵君以为刘君为何等人?」 「刘君?」赵俊稍稍一愣,沉思片刻。 「今日能有如此局面,都是刘君一力支撑,刘君自然是难得的英雄人物。」赵俊笑道。 韩越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在我看来却是不然。」 「韩君有何见解?」 赵俊面露不悦之色,如今刘备在他心中便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是韩越敢说刘备的坏话,那就怪不得他不讲读书人的斯文了。 「赵君莫急,韩某非是要说刘君的坏话,只是所见与赵君有些不同罢了。」韩越笑了笑,「赵君眼中何谓英雄?」 「自然是有勇有谋,康慨高节,临义不屈,以一夫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赵俊不曾迟疑,开口便言,如此英雄形象,非是他一人所想,千百年来,书中的英雄豪杰皆是如此。 「赵君之言不差,能做到赵君所言的这般,确实也算的上的是豪杰人物了。只是,如此这般却只是书上的英雄豪杰,未必是我等这些人心中真正的英雄豪杰。」 韩越所指的他们这些人,自然除去了赵俊这般的读书人。 「如今这个世道,要做英雄豪杰,方才赵君所言的那些固然重要,只是却非最重要之事,毕竟世上谁是英雄豪杰,谁是绣花枕头,从来都是赢家说了算。死人是永远开不得口的。」 赵俊闻言按了按腰间的剑柄,沉声道:「韩君何意?」 「韩某并无恶意,只是想要赵君明了一事,如今这个世道,要做英雄豪杰,那便要心狠。」 …. 「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什么十全十美。要照顾一些人,便注定要舍弃另外一些人,昔年高祖胜过霸王而定鼎天下,之后与民休息,乃有汉之天下,于民可谓不曾辜负。可当初与霸王争衡,奔波逃亡之时,几次将亲子踹下车去。不可不谓之心狠。」 他笑道:「方才赵君言刘君是难得的英雄豪杰,韩某也以为如此。只是赵君,韩某却也以为刘君于这心狠二字之上,颇似高祖。」 「刘君仁德,非是如此之人!」赵俊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世人眼中所见各有不同。赵君钦慕刘君英雄,韩某则是觉得刘君敢于豁出性命,终究是能于此世道之中做出些大事来的。各不妨碍,咱们且看就是了。所以待会儿有些事情,赵君就只当不曾见到就是了。」 赵俊沉默不言。 当此之时,刘备已然带人折返。 之前虽是处理了一番,可自远处看去,从众人身上残破的衣袍,依旧能看出当时战事的惨烈。 尚未入城,他便见到了等候在城门处的韩越等人。 韩越二人立刻凑上前去,俯身拜倒。 刘备翻身下马,将两人搀扶而起,笑道:「二君何必如此?不过是击破了些许小贼,算不得什么大事。」 「刘君挽狂澜于既倒,救阳泉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无刘君,只怕阳泉也不过是另外一个蓼城而已,我等如今皆是阶下囚,他日难免埋骨沟壑之间。」 赵俊感慨一番,泪如雨下,说罢便要再次拜倒。 经由此事,他心中感慨最是良多,毕竟他是看着刘备孤身入城,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将各有心思的众人聚拢了起来,奋不顾身出城一战,这才有了今日之胜。 易地而处,他是万万做不到这些的,故而他方才的英雄之言,其实都是他心中的肺腑之言。 武畏在刘备身后看着赵 俊的举动,心中叹了口气,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他这粗鄙武夫到底是比不得。 刘备伸手将他托住,笑道:「赵君之言,备受之有愧,凭备一人,即便舍去性命不要,也是决然做不到这般事情的。此番能够剿灭叛军,皆是县中勇士的功劳。」 他转过身,从那满身伤痕,如今只是稍稍包扎的汉子们身上一一指过,「自高祖问鼎中原,建立汉室江山,如今已然四百余年,其间虽多有波折,然汉室绵延至今,护佑我大汉的,便是这般舍生忘死的儿郎。」 被他所指之人,皆是挺胸抬头,一脸荣光。 这些人中,有些原本是在县中混了个县卒官职,平日里在县中浑浑噩噩,欺男霸女的恶事不敢做,可今日要只鸡,明日偷之狗的事情却是不曾少做。 有些人是常年厮混在乡中的游侠,平日里在酒桌之上,将自家本事吹的比天还响,其实不过是一辈子蜗居在乡里,甚至连县中的门都不曾出过的无赖子。 …. 只是今日之后,他们再次在县中行走,便可挺起胸膛,不经意间露出身上的伤痕,让县中之人看看这些都是为护卫他们而留。 在酒桌之上,也有了实打实的谈资。谈及自家当日在南蛮叛军到来之时,是如何七进七出,阵斩敌酋,虽说未必有人会信,说不得还会有一同上过战场的同桌酒鬼站出来拆穿。 可酒桌上嘛,十句言语,但凡能有三两句真话,便已经是难得的实在人了。 刘备看向赵俊,笑道:「赵君,今夜守城的将士也好,出城的将士也好,活着的的人也好,死去的人也好,千万要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册,到时抄录两份,一份交给我,等卢师来了,我自会为诸君请功。一份留在县中,我希望赵君能立碑于县中,将他们的名字镌刻其上,使阳泉的后来之人,都知本县之中曾有前辈为让他们不受外辱,浴血奋战,以弱击强。」 「刘君,刻字一事不曾有过先例,只怕……」赵俊听闻此事有些迟疑。 他倒不是觉得不该立这块碑,只是一县之中,难免有些老人总是恪守当年那些因循守旧的老规矩,不知变通,不愿变通,就像是一辈子为了那几条规矩而活。 「赵君无须担忧,那些人可以交给韩某去说服。」韩越在一旁笑道。 刘备看向韩越,也是笑道:「韩君莫非有何良策?」 「无他。」韩越一笑,「人皆向利,所谓归然而不动者,不过是开出的价钱不够罢了,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拒绝不得的价钱。」 刘备笑了笑,「韩君熟捻人心,那便交给韩君去做了。」 他转头看向众人,朗声道:「立此碑于县中,非只为诸君记功,也为书我阳泉之人不屈之意。刚而不屈,方为我汉家男儿的嵴梁。」 「诸君,咱们进城。」 刘备翻身上马,城门前的众人让开道路,只是临近城门之时,原本已然分立到两侧的县卒却是齐齐拜倒,齐声呼喊,「刘家雏虎,佑我阳泉,破阵杀敌,声震东南!」 刘备一脸愕然,不知他们为何会如此。 只是当他看到走在马前的韩越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朝他看来,他便已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走在马后的武畏是何等机敏之人,立刻便开始带人高呼,「刘家雏虎,声震东南。」 由他在前带头,身后的士卒自然也是大声呼喊起来。 击败南蛮是大事,虽是天色刚蒙蒙亮,可城中依旧有不少人挤在两侧的道路上。 有些人自然是韩越的安排,更多人则是出自本心的想要来见见那个匹马入城,将传说之中凶狠暴戾的南蛮人击败的年轻人是何等人物。 刘备等人在 呼喊声中走过城门,前行的士卒边走边喊,两侧的城中之人也在高声附和。 一时之间,一城皆是山呼之声。 黑马黑甲,甲胃之上还有些即便是在远处也清晰可间的血污。着甲的年轻人面色微白,只是嵴背挺得笔直,带着些一眼望去,便会扑面而来的英气。 刘备在马上笑望两侧那些呐喊之人,他招着手,含笑示意。 片刻之后,他微微仰头,天边流云聚散,骤合乍分。 时至今日,略有薄名。 历史: 《英雄记》:初,庐江南蛮叛,昭武与卢公往定之。时昭武独行,以孤城弱兵,战而胜之,始有雏虎之名。 落子争先 第九十章 曲有误,周郎顾(一)(5k) 阳泉城的县衙之中,蒋钦为周泰取下了身上的甲胃。 昨夜一战实在太过凶险,加上周泰又是一直随着刘备冲锋在前,即便是以他的武艺也是受了不少伤。 前胸后背,新伤旧伤,狰狞满目。 「老周你也真是的,每次与人动手,总是要受这般重伤。你以为自己真是铁打的不成?也就是你身子硬朗些,不然如今只怕早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还不是要我照顾你。」 蒋钦在一旁一边给他上着伤药,一边抱怨。 两人都是好武之人,平日受些伤自然算不得事。只是如周泰这般,每次与人动手都要受这般重伤的实在是不多见。 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周泰已然有几次都是重伤垂死。 即便是蒋钦在陆上和江上都曾闯荡多年,见过的世面也算不的少了,可每次看着周泰身上的伤口都会触目惊心。 也会时常想着,若是周泰受的这些伤势换到自家身上,定然是不能活到今日的。 所以他每次为周泰清理伤口之时都会忍不住抱怨几句,只是抱怨归抱怨,他也知道周泰的性子,周泰每次也会在口头上应承下来,只是应承下来之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当初那个相师说我命格极硬,没这般容易死的。当日你不是也在场嘛。」周泰笑道。 「那种江湖术士的话也就你会信,那种装神弄鬼的货色,我当年在江上之时,一年之中总是要见到个十个八个的。」蒋钦抱怨一声。 周泰口中的相师是当日他们在会稽游玩之时遇上的,白须白发倒像是个有些本事的,此人硬是说两人有大富大贵之相,强拉着给两人相了面。 最后给周泰的批命便是他根骨极硬且大富大贵,日后多有险阻,只是若能扛过,定然是有一番大富贵的。 至于给蒋钦的批语则极为古怪,说他是注定水上漂泊的运道。 「那人的批命还是极准的,虽说我之前几次受的伤重了些,可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嘛。」周泰倒是有些不在乎。 「算我平白为担心你了。等到哪日你死在战场之上,到时我定然要给你立下一个好墓碑。」 周泰笑了笑,知道这是蒋钦赌气而已。 他忽然道:「说来我倒是不曾想到,你竟会那般轻易就让刘君杀了苏朗。」 「你以为我不会答应?」蒋钦笑了笑。 「答应自然是会答应的,只是不曾想到会答应的这般痛快,我还以为你多少要讨价还价一番。」 多年好友,周泰如何不知蒋钦的性子? 这些年他看似散澹,两人相处之时却也常把建功立业放在嘴边,如今有了这般机会,他如是不抓住,那便不是他熟识的蒋公弈了。 「你说的倒也不差,若是换了之前,我自然是要讨价还价一番的,只是如今到底不是当初了。」 蒋钦笑道,「这次倒是和刘君学了一个道理,豪杰便是豪杰,自与庸人不同。这次机会没了,半点也不可惜。我是蒋公弈,这次机会丢了,自然还会有下次机会,平庸之人得到一次机遇便不放手,觉得丢了这次机遇,之后便再无机会。可我却不这般想,你我本就是豪杰,日后这般机会自然多的是。纵然不曾有,自造机遇便是了,又何必苦苦抓住这个机会不放,以小利而害大义?」 …. 周泰笑道:「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其实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得吧。在我面前就莫要强撑了。」 「不舍得自然是有些不舍得,只是若是让那个姓苏的活着,想来反倒是让我更难受一些。」 「蒋君大义,备钦佩之极。」 刘备自门外而入,此时他已然脱了铁甲,换了一 身青衣。 蒋钦二人见到刘备都是有些惊讶。 要知如今南蛮方破,城中方定,等待刘备前去处理的事情多不胜数,收拢人心,安稳县中豪强,都是此时一等一的大事。 他此时不该出现在此地才是。 「二君似是有些惊讶?」刘备笑道,「如今县中事情虽多,可文有赵县丞,武有武县尉,备倒是可以暂时甩手,旁的事情其实都算不得事情,只是唯独不能怠慢了豪杰。」 「还有方才非是故意探听你们谈话,只是刚巧来探望二位,这才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刘备面色不变,「方才听到蒋君之言,颇具大义,这才忍不住出言。」 「却是让刘君见笑了。想来钦方才的言语,定然让刘君颇为失望吧。」蒋钦笑道。 蒋钦所指自然是方才所言的苏朗之事。 「谁人无私心?便是圣人难道便敢自言无私心不成,自是不敢的。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便是能以公心压制私心。」刘备笑道,「蒋君能舍小利而取大义,备只会钦佩的紧,如何会看轻蒋君。」 蒋钦笑道:「老周,还是刘君这般读书人的话说来动听。被刘君这一说,俺倒是越发觉得自家是个英雄豪杰了。」 周泰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刘备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周泰身上的伤势。 此时他刚刚上完药,还袒露着上身,伤口之上虽然涂上了些药粉,可此时尚未愈合的伤口却也是显得颇为狰狞可怖。 「这次若非幼平,只怕要杀那南蛮贼首不易。彼时若非幼平舍命相护,当时是那南蛮蛮子先死还是备先死,都是未知之数。」刘备笑道。 「刘君无需挂怀,昨夜泰本就是为护卫刘君而去,即便是身死也该死在刘君之前。」周泰显然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幼平可以不在意,备却不能不放在心上。」刘备笑道,「哪里有旁人为自己搏命,自家却置之不理的道理。」 「不知刘君此来为何?想来不会只是为了探视我和幼平的伤势吧?」 蒋钦是个聪明人,他相信刘备是来探望他们的伤势不假,只是除此之外,此来想必还有旁的目的。 「蒋君果然是聪明人。」刘备一笑,「备此来是想询问二君之后有何打算?」 「如今南蛮已退,以二君所立下的功劳,自然无须再呆在牢狱之中,可曾想过日后要去往何地?」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蒋钦先开口。 蒋钦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钦向来是无拘无束的性子,走到何处便以何处为家,想来多半是居无定所,往来于江南山水之间。」 …. 刘备闻言只是一笑,看向一旁的周泰,周泰倒是颇为诚实,「泰本就是孤身一人,此次也是为友复仇而来,如今还不曾想好日后的去处。」 「既然如此,备倒是有一言,想要说与二君听,二君莫要嫌备冒昧。」刘备笑道。 「如今世上吏治如何,无须备多言。二君久在江湖之间,所得所见定然不比备少,寒门出身,要求一个功名,求一个仕途,自来要比那些世家大族的世家子们要难上不少。蒋君以为备所言可对?」 蒋钦一笑,并未言语。 「纵然是英雄豪杰,欲求功名,也只能屈膝伏首于宦官世族之手,为人坐下牛马,为人手中伤人刀,二君不见段公之事乎?」 「蒋君想要功名,孤身一人可能求得?」刘备笑道。 他再看向周泰,「幼平嫉恶如仇,任侠义气,只是一夫之勇又能如何?备有一二弟,当日也是基于义愤杀人,最后只得逃难江湖。论武艺,他更在周君之上,只是凭他的本事,想要求 一个公道尚且求不得,幼平,你孤身一人,便欲行侠于天下,岂可得乎?」 「二君皆是豪杰,备自须无多言,只是如二君这般豪杰,尚且困于阳泉牢狱多时,受辱于狱卒之手,日后之事,二君如何不深思之。」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此次两人在阳泉的牢狱之中确是被关押了良久,虽说不曾受到狱卒折辱,可也是武畏爱惜两人的武勇,想要将两人收入麾下,这才让两人过的安稳了些。 若是两人不肯投入到他麾下,只怕还不知要被关到何时。 刘备也不急,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两人。 日后两人投效那只江东幼虎之时,那只幼虎也未有大名。 如今他好歹也算是混了个刘家雏虎的名头。 良久之后,依旧是蒋钦最先开口。 「刘君之意,莫非是想收揽我们二人?」 「备确有此意。」刘备笑道,「只是不知二君可有意乎?」 ------------------------------------- 几日之后,刘备带着城中的守城士卒站在城门之前,众多士卒所着皆是当日征战之时的甲胃。 刘备站在最前,赵俊和武畏站在他身后两侧。 「赵君,驿马送来的书信上可是说卢师今日便到?」 刘备将嵴背挺的笔直,身上的黑甲虽是洗去了上面的血迹,可犹然还带着些当日交战之时所留下的刀枪刻痕。 「驿报上确是如此说。只是刘君,某觉得咱们其实无须如此。」赵俊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士卒。 虽是精气神十足,可手中兵刃卷刃,一身甲胃残破不堪,着实难以入眼。 「嘿,赵君觉得过了?那武君以为如何?」刘备闻言笑道。 「俺倒是觉得还是差了些。」武畏一笑,用力搓着双手,「早之如此,当日回来就不让他们清洗甲胃了,没了上面的血腥气,到底还是差了不少。」 …. 刘备和武畏对视一眼,嘿嘿一笑。 赵俊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你们这到底是何意?守下阳泉城已然是大功一件。何必再可以如此做?」 他自然知道两人的用意,无非是让守城的士卒看起来凄惨一些,让人觉得他们守城的不易。只是在他看来无须如此,如此这般作为,只是平白让人看轻罢了。 刘备转头笑道:「这般做派自然不是给卢师看的。」 「卢师是公允之人,无须咱们如此作态,只是赵君,你以为前来的只会是卢师不成?」 赵俊一愣,「刘君何意?」 「卢师虽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可毕竟是孤身来到庐江,若要用兵,还是要依靠地方上的兵马与豪强大族。而能出的起这些人马的唯有舒城。」 「卢师前来之时,你猜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那些想要从中看看是否有利可图的豪族会不会趁机来看上一看?再者,卢师初来,说不得舒城县令也是要随行的。」 赵俊还是一头雾水,显然还是不曾明白刘备之意。 刘备无奈的摇了摇头,「赵君,你虽是个能吏,但在这官场之事上着实是不如武君。」 「这倒也怪不得赵君,赵君向来清廉,自然不屑于去琢磨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的门道。」 武畏笑道,「那些跟随而来的文人想见的自然是那书上写的,铮铮铁骨,落日残卷照大旗嘛,也好让他们借此也做出些辞赋,万一能得到某位大儒的赏识,说不得就能借此平步入青云了。」 「更有甚者,万一真的做出壮丽诗篇,借此留名青史也是说不准的嘛。若是来了此地,见咱们衣甲整洁 ,只怕反倒是会让人家不快。」 「再说那些随着卢公来的朝廷中人,多半也是庐江的要员,远道而来,自然不是为了见咱们的衣甲是否整洁,反倒是咱们越是惨烈越好。刘君,武某说的可对?」 刘备笑了点了点头,「武君所言不错,虽说来的人中未必没有卢师那般刚直之人,可其中大半多是如武君所言的那般人。」 「想来武君还是少说了一种人,当日庐江诸城被南蛮所破,这些人作壁上观,如今见咱们将南蛮叛军击败,想来他们正恨不得从咱们身上挑出错漏来。若是咱们衣甲整洁,只怕到时他们就会从中挑刺,到处言语南蛮之兵不过如此,咱们能胜不过是运气罢了。所以如今咱们这般做,也是为了不落人口实。」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n.】 赵俊叹了口气,「某也算是为吏良久了,哪里想的到其中还有这诸般牵扯。如此看来,我确不是为官的人物。」 「赵君莫要过谦。」刘备笑道,「在备看来,这般人再多,也比不过一个赵君。赵君已然是难得的能吏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铁甲,甲叶冰凉。 …. 「其实归根到底,无非人情事故四字。」 ------------------------------------- 时值正午,卢植这才带人自北而来,只有数十骑,想来他们是轻装速行,将部队甩在了身后。 刘备见状急忙迎了上去,走到近前为卢植牵马。 不想卢植却是翻身下马,拍了拍刘备身上的铁甲,笑道:「如何敢劳驾如今声震东南的刘家雏虎来为我牵马?」 「卢师就莫要打趣学生了。」刘备「憨厚」一笑,「什么刘家雏虎,当不得真的。」 「如何当不得真,我观这位刘郎君就极为不凡,子干,能收得如此弟子,倒也是你的福分啊。」 出言之人是一个跟在卢植身边的中年人,看着年岁与卢植相差不大,虽然言语之间颇为和善,可却也遮掩不住身上自带的那股贵气,而且在他们身后跟来的那些人中不乏朝中官吏,可此时却都是距离两人极远。 「阿备,这位是庐江周氏的周尚周公。」卢植笑着为他介绍道。 刘备连忙行礼,「周公有礼。」 庐江周氏,他自然早有耳闻,不止是周氏屡出朝中***,更是因周氏会有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刘君文武兼资,他卢子干何能,竟然能有你这般弟子,也不知我周氏日后能不能出个如玄德这般的人物。」周尚笑道。 卢植只是笑了笑,牵马直行,「先入城再说。」 ------------------------------------- 阳泉县衙里面,卢植看着站在一旁,颇为局促的赵俊与武畏二人,笑道:「玄德方才已然给我讲了二位之事。二位有勇有谋,是庐江难得的人物。听玄德所言,此次能够守住阳泉城,也多是二位出手相助。」 「卢公过誉了,我等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此次阳泉得保,还是多亏了刘君出手相助。若是没有刘君力挽狂澜,从中权衡,只怕即便我等想要守城也是守不住的。」赵俊恭敬道。 「赵县丞说的是。」武畏附和道,「刘君英姿杰出,想来都是卢公教导有方才是。我等不过是随着刘君舍命一战而已,算不得什么功劳。」 卢植一笑,「二位的功劳我自会如实上报。日后县中之事还要你们多多劳心。至于刘县令之事,我自有计较。」 此言一出,两人如何还不知卢植这是下了逐客令,连 忙行礼,告辞而去。 等到两人走后,刘备才从屋中的屏风之后转了出来。 「玄德倒是慧眼识人,这两人都不差,为任一县,确是绰绰有余。」卢植一笑。 刘备却是问道:「卢师打算如何对付那些剩下的南蛮叛贼?」 「南蛮叛军不过疥癣之疾,如今大军压境,只要以大军于外压之,然后其内以利益分之。稳坐城中,则南蛮自破。」 卢植笑了笑,他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些南蛮小贼身上。 「卢师妙计,想来南蛮叛军指日可定。」 卢植忽然笑道:「不过玄德倒是要谢我一事,谢我帮你扬名。」 落子争先 第九十一章 曲有误,周郎顾(二)(4.5k) 数日之后,卢植带兵西去平叛。 如他所言,外以大兵压之,内以利益分化,南蛮之人与当地的豪族自家便起了冲突。 叛军虽然势大,可也远远比不得那些扎根当地,底蕴深厚的豪族世家。加上南蛮之人自恃勇武,轻易之间便中了其设下的计策。 豪族之间联手斩杀了此次南蛮义军的首领,驱散叛军,收复了城池。 更是向卢植献出此人头颅,直言他们当初非是从贼,而是暂留有用之身,等待王师南来以为内应。 卢植也不曾计较他们之前的背反之罪,只当他们是改过自新,既往不咎。 世家树大根深,即便他是天下名儒卢子干,也无法可想。 说到底,他一个外来之人,为官一任,哪怕再是尽力,也动不得这些世家豪族的根基。 好在南蛮叛乱已定,不费一兵一卒,而叛乱自灭。 卢植平叛之后并未返回阳泉,而是直接带军去了庐江的治所舒城。 由于阳泉县中的新任县令还不曾上任,如今刘备在阳泉城中也是颇有威信,所以当日卢植西征之时不曾带他同行,而是让他留在阳泉城中稳定人心。 这一日,有书信来招留在阳泉的刘备前往舒城。 阳泉县的后衙之中,刘备正与赵俊等人话别,此时赵俊垂着头,一脸沮丧。 “可惜刘君不能留在阳泉为官,不过短短时日便要分别。不能再聆听刘君教诲,俊心中实在是难过的紧。” 这几日刘备带着他在乡里之中四处抚幼慰老。 不只是拜访那些县中的豪族大家,便是连那些前任县官历来都不曾去,不愿去的贫寒闾左,刘备也是耐心的一家一家的前去拜访。 对豪富之家非是曲意拉拢,对贫寒之家不持冷脸。 此般为政主事之人极为少见,赵俊为吏多年,县中所历县官也有不少任了,只是终究不曾见过如刘备这般的。 良吏自然思慕良臣,正如良将思明主。 如今骤然分别,他自然不舍得。 只是赵俊也知刘备绝非池中之物,阳泉这个小地方,到底是留不下他的。 “刘君乃是万里鲲鹏,阳泉这个小地方是万万留不住刘君的。俊只是有些伤感,当日刘君南来,孤身败南蛮。如今阳泉稍有起色,刘君便要离去,如何能不让人感伤。再者俊也是担忧刘君之后,不知新来之县令如何。” “如此关头,赵君做甚小女儿态?刘君此去定然是要飞黄腾达的。再者,以刘君的性子,也定然忘不了咱们不是?日后但凡刘君有命,某便是舍了这县尉之职位,也是要去追随刘君的。”武畏笑道。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武君真的舍得这个县尉之职不成?” “嘿。”武畏一笑,面色不变,“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刘君是何等人。若是日后喊俺去,想来给的位子总是不能比这小小的县尉低了才是。” “你啊。”刘备笑了笑。 武畏此言倒是说出了些刘备的心思。 他以命相搏才护下了阳泉城,自然不能就这般随意放手。 赵俊虽是有些愚直,可常年行走乡里之间,于庶务之上可说是一员能吏。官与吏不同,良吏自来难求。 而武畏虽有些油滑贪财,可对官场之上的事情颇为熟捻,能得手下之人拥戴。经历此次之事,于大事之上更是舍得豁出命去。 如此二人,虽不是那些青史留名的文臣名将,可刘备却也不愿轻易放手。 良将名臣,无不是历练而来,谁又是天生的豪杰。 “我这次寻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刘备笑道,“我且问你们一事,我走之后,若是新来的县令也是如之前的刘县令那般人,你们该如何?” 赵俊闻言一愣,他知刘备意有所指,只是依旧面露迟疑之色。 武畏自是没有赵俊那般顾及,他笑道:“若是新来的县君也是之前的刘县君那般人,我等直接将此人架空了便是。” “如今与之前不同,我与赵县丞分管县中的文武之事,至于乡里之间,如今韩李二家也是与咱们同进退。若是那县君识时务,便让他去独坐笑傲,若是不识时务,那便将他赶出县去。” 刘备点了点头。 赵俊却是依旧沉默不语。 “赵君。”刘备打量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知赵君清直,看不得,更不屑于这般手段。” “只是赵君,备有一问,请君答之。” 赵俊点头道:“刘君试言之。” “若是行一错误之法,而得正确之果,君可为之?” 赵俊一愣,一时之间不能做答。 儒家门生,自来讲究的就是行道以直。 赵俊向来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此时自然无言以对。 “赵君是不曾有答桉,还是心中已然有了答桉却不好开口。”刘备笑道,“于备看来,其实此问半点也不难答。” 他甩了甩袖子,站起身来,“赵君,若要备言,若是于世道有益,便是万般罪名,尽加吾身又能如何?昔年高祖与霸王争天下,路舍亲子,笑问父羹。时人非之,后定鼎汉室,轻徭薄赋,民又怀之。一身之为非,而于天下有益,君何不为之?” 赵俊悚然一惊,此时已然是满头汗水。 他连忙俯身行礼,答道:“刘君之言是也。” 刘备一笑,将赵俊搀扶起来,“赵君无须如此,还请二君为备守秘,莫要将今日这番言语传扬出去。毕竟是离经叛道了些,若是传扬出去,只怕要被那些经学大家们批个体无完肤。” 三人相视一笑。 “如今县中的事情交代已毕,二君离去之时可将韩越喊进来。我当为二君再做一事。”刘备笑道。 两人知他之意,若是他日刘备离去,他们二人还真没有把握能压住韩家这个地头蛇。 两人告辞离去,临出门时将在偏厅等候多时的韩越喊了进来。 韩越进入正厅,见刘备正站在厅中,抬头望着一旁的屏风。 屏风上有处题字,听说是当初刘县令“妙手偶得”,平日里宝贝的很,若是有客来访,总是要让他们见上一见的。 刘备转过头来,笑道:“有劳韩君久侯了。韩君,常言见字如面,只是我观这刘县令的字里行间颇具风骨,为何其人却是软如烂泥?莫非古人欺我不成?” 韩越心中一动,接口道:“古人之言流传至今,自然有其道理。只是凡事总归是有例外,说不得之前的刘县君便是意外。” “韩君之言有理。”刘备一笑,起身朝着庭外走去,“左右闲来无事,韩君不妨与备共观月色。” 两人走入庭外的院中。 此时已然入夜,月华如练,照入院中。 月明星稀,有乌雀南飞。 晚风习习,正是闲坐观月的大好天气。 “想来真是天公作美,当日若是这般天气,备是万万不敢带军出城的。”刘备行走在前,负手在后。 “一事能成,非只在天意,也在人谋,机遇人人都有,只是唯有抓的住的才叫机会。能败南蛮,也是多亏刘君雄才。”韩越笑道。 “有一事要让韩君知晓,今日卢师来了书信,要备前往舒城。明日便要起行,只是唯有一事,备却是辗转反侧,放心不下。” 韩越面色稍变,想到方才刘备在厅中的言语,只是他很快收敛起念头,笑道:“刘君直言就是了,若是有韩某力所能及之事,自是竭力相助。” “如今县中之事有赵武二君,自是不用备多费心神。只是备这几日走访,见乡间之民多疾苦。倒是让备想起了当日来到阳泉城时遇到的一人,自言家中田宅为县中豪富之家所占。” 韩越赶忙道:“刘君,韩某不知此事。” “韩君无须如此。”刘备笑道,“我本也不曾言此事与韩家有关,只是民有菜色,当家做主之人不可不知。” “魏家已死,魏家已然不成气候。李家本就比不上你韩家。如今一县之中,韩家独大。” “刘君何意?莫非是分了韩家不成?”韩越面色阴沉下来,“直言便是。” 刘备似是不曾见到韩越的阴沉面色,只是笑了笑,抬手指向院中唯一的那棵桑树。 偌大院落,一树独占中庭。 时有风起,枝叶摇动。 “备只是想要与韩君说一个老道理。”刘备指了指树上摇晃的枝叶,“树大招风。” “如你等这般世家豪族,扎根乡里,便如这桑树,扎根地下,绵延日久,根深蒂固。” “可也因枝繁叶茂,即便主根端正,可若是旁根左右随意而生,早晚会有一日,整株桑树土壤松动,因此而倒。” “刘君之意越明白了。”韩越点了点头,“回去之后便让家中亲族厘清家中田地,约束旁支。”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韩君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莫要做湖涂事,备虽离去,日后寻了机会总还是要回来看看的。韩君,与其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韩越点头笑道,“刘君所言甚是。” 刘备不再多言,院中两人都是抬头望着那棵高大桑树。 繁密高大,如人盛年。 夜风吹拂,随风起舞。 院中二人,各有心思。 ------------------------------------- 第二日,刘备早早的便收拾好了行装,骑着绝影来到城门处。 沿途之上,与他问候之人不断,他也是笑着一一回应。 寻常人家,无暇去管什么心怀大志,什么天下大势。 眼前能有一日三餐,便是难得的好日子。 刘备为他们守下了阳泉,他们自然便从心中感激他。 他转身回顾,望着这座算不得高大的县城,所来时日不长,此时离去,却是让他生出颇多感慨。 他不曾立刻离去,而是等在原地,想要看看能否等来两个同路之人。 “刘君,且慢。” 周泰与蒋钦自城中跑来为刘备送行。 原来当日刘备言明想要招揽二人,两人当时并未应承下来,只是说要仔细考虑一二。 刘备倒也不曾多言,昨夜告别之时更未去寻两人。 他自然是想招揽两人,只是他要的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二君考虑的如何?”刘备翻身下马。 蒋钦笑道:“刘君当日所言有理,我等二人日后但凭刘君驱策。” 刘备大笑,上前抓住二人的手臂,“如此,备要多谢二君不弃了。” 他自怀中掏出两枚铜韘,分别交到二人手中,“此为备亲手所铸,值不得什么钱,可也能算是个心意,唯赠志同道合之士。” 周泰憨笑一声,打量着手中的铜韘,“当日在战阵上俺就见刘君手上的铜韘好看的紧,正打算日后也寻上一枚。不想今日便得了。” 三人相顾大笑。 ------------------------------------- 庐江,舒城。 刘备昨日已然匹马入城,周泰和蒋钦二人并未跟随。 如今他身无尺寸之地,两人留在阳泉城反倒是会更好一些。 何况两人本就是江表虎臣,去往北地不如留在南地。 郡守府中,刘备迈步走入后院之中。 此时卢植正在院中读书,见刘备到来,他将手中书简放下,笑道:“玄德来的刚好,今日周家设宴邀我前去,你便与我同行,去见见这庐江豪族。” 刘备自然点头称是。 两人起身前往周宅。 周家是庐江名族,世代家中皆有人在朝中位居高位,虽是比不得袁家那般四世三公,可也算不得差了。 只是周家处事历来低调,不似袁家那般行事张扬。 两人来到周宅之时,周尚已然在门前等候。 “子干何来之迟也?”周尚随口埋怨了一句。 他与卢植是多年好友,卢植刚直,向来不会参加宴饮。 即便是当初窦武权倾朝野,也不能让他卢子干低头。 今日卢植能来,也是看在两人的情分上。 “不然我打道回府?”卢植笑道。 “好了,速速进去,莫要让玄德看了笑话。”周尚转身在前引路。 三人步入后堂之中。 说是宴饮,其实只是寻常家宴,桌上菜肴算不得珍奇,不过是些南方常见的菜色,想来是周尚也知道卢植的性子。 唯有桌上的几坛梅子酒,倒是让刘备一饱了口福。 周尚与卢植各叙离愁别叙,谈及某个故人已然渐行渐远,谈及某个故人已然离世。 稍稍上了些年纪的人,似是总有说不完的过往。 刘备唯有在一旁默默饮酒而已。 “不好。”周尚勐然起身,一手扶住桌角,一手拍打着额头,“今日是我那从子抓周的日子,我昨日说好要到场的,差点便忘记了。子干可与我同去一观,说不得你这海内名儒,还能给他带来些文气。” 抓周是南方旧俗,至于起源于何时已然不可考。 周尚也不待卢植回答,扯着俩人便朝外走去。 正厅里,此时地上已然摆满了各色物品,有书简,印章、笔、墨、纸、砚、钱币、木刀木剑等等,其他诸般事物,不一而足。 此时一个孩子正在地上乱爬,眼珠乱转,打量着地上的诸多事物。 站在一旁的周家人都是心怀忐忑,虽说抓周只是个仪式,并不能真的断定孩子日后会如何,可他们也还是想要讨个彩头。 此时刘备几人刚好来到正门之前。 见那孩子爬倒在地,一手摸向一旁的竹简,一手摸向另一侧的木剑,最后更是将头枕在中间的一张古琴之上。 周尚见状,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还真是贪心。” 刘备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 文武兼资,顾曲周郎。 第九十二章 谁人筹谋帷幄中(5.4k) 颖阴,高阳里,荀家。 荀爽正在厅中为二荀讲论经义。 荀家二子,荀或虽是年幼一些,可言谈之间文采斐然,见解独到,言语之时更是神采飞扬,令人心折。 加上荀或一表人才,平日里又喜以熏香熏染衣物,即便是第一次相见之人,也会对这个少年郎高看一眼。 【鉴于大环境如此, 也就难怪何颙当日说他荀或有王左之才。 非止何颙一人如此言语,凡是见过荀或之人,都言此子日后当有大名。 而与荀或相比,荀攸则是显得寻常了不少。 虽也是一表人才,只是有荀或在前,且颍川之人向来喜爱品评人物,两人自然会常被人拿来比较。 加上荀攸讷讷不善言谈,在喜好高谈阔论的颖川文士之中自然不受喜爱。 故而坊间常有大荀不如。 此时荀或辩经已毕,重新跪坐下来。 荀爽笑着点了点头,「阿或之言有理,公达可有说辞?」 荀攸摇了摇头,「攸无所言。」 「你们叔侄二人倒真是半点也不相似。」荀爽笑道,「昨日我收到了一封庐江卢植送来的书信,这可不是常见之事,你们猜猜他信中所言何事?」 荀或略一沉吟,「卢公海内名儒,文武兼资,如今又是以朝廷大义而往,想来对付那些南蛮叛军并非难事。那书信所书,定然不是为了对付南蛮之事。莫非是为了那个与卢师同行的弟子?」 荀攸沉默不言。 荀爽将两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随手拿起身侧的一份帛书,交给两人翻看,「阿或所言,虽不中,却也不远矣。」 「这个卢子干,平日里无事之时也不曾见他有过半封书信往来,如今为了这个弟子,倒是让他费了一番心思。」 卢植的来信之上,除了叙旧之外,更多的是言及了刘备在阳泉之事。 倒是不曾添油加醋,只是将事情平铺直叙而已。 可其中凶险之处,哪怕只是写在信上,也足以让人看出其中的杀机。 「好一个刘家雏虎。」荀爽叹息一声,「看来当日公达所见不差,这个刘备确是个人物。短短时日,倒是真被他做出了些事情来。」 「你们说卢植此信是何意?」 「想来是希望咱们为这刘备扬名,只是此事竟会出在卢公身上,到是着实有些出人意料。」荀或看完书信,将信交给荀攸。 如今世上谁不知卢植刚直不阿,从来不徇私情。 「攸也是如此看。」荀攸也是点头道。 荀爽一笑,「好啊,难得他卢子干开口,咱们就助他卢植一助。」 颍川之地,文脉汇聚,而颖阴荀家更是文脉之首。 他荀爽只要言语出口,对某人评论一番,要不得多少时日,便能传遍关东之地。 …. ------------------------------------- 前往雒阳的大道上,有数骑奔驰。 正是自庐江北返的卢植几人。 原来当日卢植平定南蛮叛乱之后便已然上书请辞。 他的志向本就不在此处,自然也不会贪恋这郡守之位。 如今得了朝中的批复,他便带着刘备等人昼夜兼程,返回雒阳。 「玄德可还记得当日我所言要帮你扬名之事?」 卢植勒马休整之时,转头回顾。 「不知卢师何意?」刘备一脸不解。 「当日我曾给颖阴的荀爽去了一封书信,信上写了些你在阳泉之 事。」 卢植并未多言,可刘备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卢师。」 他也知道要卢植这般人做出这种事情来有多不容易。 于有些人而言早已习以为常的寻常事,却是许多人即便是身死也不愿触碰的的底线。 卢植望着远处田地之间的景致,只是叹了口气,「玄德,莫要忘了当日咱们于广武山上初次相见时你所谈及的志向。」 刘备沉声道:「备不敢忘。」 ------------------------------------- 颖阴的边界之处,有故人久侯。 今日只有荀爽与二荀。 策马而来的卢植等人翻身下马,迎向正在路旁等待的荀爽三人。 「你卢子干真是好大的威风。要知在这天下,来往能让我相迎的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已。」荀爽笑道。 卢植也是笑道:「慈明无双,如何会因这些小事抱怨。」 两人相顾一笑。 荀爽看向卢植身后的刘备,「玄德倒是在庐江做出好大的事情。刘家雏虎,声震东南,如今玄德的名头在这颖阴之地也是响亮的很。」 「荀公过誉了。」刘备连忙谢道。 故友重逢,卢植与荀爽沿着一旁的陇上而行,刘备几人则是站在原地。 荀爽看向站在垄下的几人,笑道:「看来你对这个弟子寄予厚望啊,不然如何会让你般人都能破例。」 卢植抬脚将地上的土块碾碎,「莫要说我,难道你不曾对那二荀寄与希望?不过是一般道理罢了。」 他无奈的谈了口气,颇有些英雄迟暮的萧索,「慈明,你我这代人,少年之时谁不曾想着澄清天下,落得一个青史留名。」 「那时少年气盛,莫不以为自家是书中那救世的英雄豪杰。只是你我辛苦半生,世道不曾变的更好,反倒是江河日下,越来越向下走去。如今皇甫规已然离世,张奂半隐,段颎失了英雄气概,你我如今也是辗转在乡野之间。仔细想来,苦寻半生,一事无成。」 他也是看向那些正聚在垄下闲聊的年轻人。 少年之人,唯有满腔的热血,满腔的雄心壮志,自以为挽天倾者舍我其谁。 故而越有雄略,越有抱负之人,越是受不得年岁渐老,岁与日驰。 故有秦皇寻长生,汉武秋风客。 荀爽也是点了点头,「是啊,你我都老了。」 …. 田垄之下,刘备倒是与二荀攀谈了起来。 荀或言谈得体,虽是年少,可言语之间滴水不漏,倒是不愧是日后那个荀令君。 荀攸则是言语极少,多是在一旁笑而不语,唯有偶尔才会开口言语几句,而所言的也多是些可有可无的言语。 刘备笑道:「公达似是不喜言语?」 「攸语迟,倒是还要请刘君见谅。」荀攸笑道。 刘备一笑,「二荀之名,备早有耳闻。不知公达可曾听过一句言语。」 「良谋须深藏。」 荀攸神色不变,只是微微眯眼,打量着刘备。 「玩笑罢了,公达莫要当真。」刘备一笑。 此时卢植与荀爽已然走下田垄,他带着刘备告辞而去。 荀爽也是带着二荀回返,只是荀攸又回头望了眼黑马之上的刘备。 ------------------------------------- 离开多日,缑氏山上风光依旧。 卢植直入雒阳,刘备则是牵马返回了山上的自 家小院。 院子里,关羽正捧着一卷竹简在诵读春秋,看到高兴处,忍不住便要摸上几把新长出来的胡须。 傅士仁则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桌上的几枚五铢钱愣愣出神。 简雍盘坐在地,手中拿着一块小石,在一旁的一小块沙地上写写画画。 刘备站在门前,重重的吐了口气,虽然分别时日算不得长,可于他看来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他轻轻咳嗽一声,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是朝他望来。 关羽向来视手中的春秋为珍宝,此刻却是随意将其丢在一旁,大踏步上前,给了刘备一个熊抱。 「云长,轻些,不然你兄长不曾死在南方的战场上,倒是要死在自家了,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刘备被关羽搂的实在是太紧了些,只能艰难发声。 关羽这才放开刘备,他挠了挠头,好在他本就肤色略红,倒是看不出面红。 此时简雍等人也是凑了过来。 简雍笑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要站在门口了,快些进来,只把这里当成自家就是了,莫要拘束。」 「好你个简宪和,我不过才离开些日子,你就想反客为主不成?」刘备笑骂一声。 他在阳泉之时谋划频出,杀伐果断,却也心弦整日紧绷,无一刻敢松懈下来。 唯有此时回到院中,与故人重逢,见故友依旧,心弦骤解。 原来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可做此解。 他大笑一声,「走,进去谈。你们不知,我在阳泉城中可是威风的紧,出城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那些南蛮之人闻听我刘玄德的大名,立刻便是逃散开去,害得我平白少了不少功劳。」 他左右看了看,一霎时,他像变回了当初在涿县时的游侠,正在暖和的日头下与身边的兄弟们吹牛扯皮。 简雍若有所思,沉默片刻,笑道:「这些都先不急,我看玄德有些累了,还是先歇上一歇,毕竟咱们当初一饮酒可是要彻夜的。」 …. 刘备闻言一笑,吐了口气,不再遮掩身上的疲倦之色,笑道:「是啊,确实是要歇上一歇。」 ------------------------------------- 刘备这一觉睡的昏昏沉沉,好似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他忆起了上一世的许多事,只是混杂不清,都是如剪影般飘然而过,模模湖湖看不真切。 反倒是这一世的诸多事情,哪怕已然过了多年,依旧在眼前清晰可见。 他忆起和关张以及简雍等人在酒舍里畅饮至天明。 忆起带着他们在涿县之中收伏其他游侠,意气风发。 最后是那一片桃园。 风吹而过,桃花随风而起,飘扬空中。 ------------------------------------- 刘备勐然起身,抹了把头上的汗水。 此时身上衣服已然湿透,他站起身来,重新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衫。 院子里,众人齐聚一堂,围桌而坐。 刘备仰头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开始给关羽等人讲起他在庐江的故事。 「话说我那日到了庐江……」 讲到精彩之处,刘备还会站起身来,以手中木快为剑,给他们演示当日是如何刺杀那南蛮贼将。 一旁几人都是听的聚精会神。 之前在涿县闲来无事之际,刘备也会给几人讲些他们从来不曾听过,更不曾在书上见过的故事。 其中有个关于姓贾的世家子的故事,即便 是连关羽这般持身极正之人,都是怒骂了一句不当人子。 此时刘备的故事已然讲完,虽是多有些夸张之处,可其中惊险之处,其实半点也不曾夸大。 此时众人一阵沉默,他们虽也听说了些东南之事,也知刘备遇了些危险,只是不想当时竟会如此危急。 良久之后,简雍最先开口,「阿备,咱们走到今日不易,你何必如此行险?按部就班,咱们也是能做出事情来的。」 刘备将方才拿在手中,当作惊堂木的木碗放下,笑道:「当时机会就在眼前,有此一事,便能省下咱们数年的功夫,哪里容得我细想。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如今看来都是值得的嘛。」 「阿备,不是我苛责你,如今聚在此处的人也好,涿县的益德他们也好,说到底都是因你一人而聚,若是你出了事情,只怕所有人都要分崩离析了。」 简雍平日极为洒脱,如今日这般语重心长实在不多见。 「宪和说的有理。」刘备歉意一笑,「日后我行事之前定然细细思量。」 两人一番言谈之后,此事便也算过去了。 关羽忽然道:「方才兄长言那周泰武艺过人,不知比羽如何?」 「幼平虽勇,终是一夫之勇,到底是不如云长万人敌。」刘备一愣后笑道。 关羽满意的点了点头,忽然记起一事,「说起一夫之勇,这些日子羽在雒阳之中倒是听闻了一个剑术名家,听说此人剑术无双,成名多年,只是许多年不曾动武了。雒阳城的权贵世家子,都以能与此人学剑为荣。只不过此人收徒只看资质,不论门第,所以弟子其实算不上多。」 …. 「不想雒阳还有这般人物。」刘备倒了碗酒,举碗欲饮。 「当日曾与兄长比试过剑术的史阿便是此人的弟子,此人姓王名越。」 刘备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笑道:「如此人物倒真的该去拜访拜访。」 关羽点了点头,「兄长剑术资质好,说不得能被此人收为弟子。」 刘备摇了摇头,他心中其实另有打算。 「这些日子羽还将那太学前的石经抄录了几份,回头送兄长一份。」关羽忽然道。 「咱们之中反倒是你最像个读书人。」刘备苦笑一声。 ------------------------------------- 第二日,刘备早早的便起身带着关羽赶赴雒阳。 入了雒阳城,两人直奔城西的酒舍而去。 此时正是正午,酒舍里却是酒客稀少。 一半自是因酒舍不是开在城中,又地处偏僻,往日里的酒客多是些乡里的农户,此时正在田间劳作,到了黄昏之时才会热闹一些。 而另一半,则是因酒舍里坐着一个须发半白,不怒而威的老人。 雒阳城中,谁人不识段司隶。 刘备带着关羽迈步而入,此时段颎正在与陈续闲坐饮酒。 「这不是如今风头正盛的刘家雏虎吗?听闻你昨日才随卢植回到雒阳,今日便迫不及待的来了。」段颎笑道,「看来你还真的将老李的事情记在心上啊。」 刘备也不等段颎相邀,自顾自的上前落座,坐在两人对面。 「当日段公曾言,只要备有了名声,便可入此酒舍,不知段公之言如今可还作数?」刘备笑问道。 「我之言自然作数,只是我当日之言可不是要你只有这些虚名。你以为就凭你如今做下的这些事,便足以让你走上仕途不成?天真!」 「段公何意?」刘备沉声道。 「你在南边确是做下了一些事情,只是那又 如何?还能有我当初西击羌胡的功劳大?当时我的下场如何?你难道不曾听过?」 「即便你有颍川那些人为你扬名,又能如何?名重如陈蕃,还不是死于宦官之手。少年郎,诸般皆是假,唯有得陛下之心才是真。别看你如今名声已然传到了雒阳,可你的功劳未必能上达天听。」 刘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到底还是年轻,这雒阳城中诸多关系错综复杂,哪里是你一个刚入中原的边塞武夫能明白的。」段颎笑道。 「不知段公有何教我。」刘备给段颎倒上酒水。 「要对付阴险诡计,便要用同样熟知诡计之人。」段颎一笑,「我倒是可以告知你一人,此人当年为山贼所掳,报上我的名号才逃脱一难。如今此人就在雒阳城中,而且颇为不得志。若是你能让此人为你所用,也算是你的本事。」 「不知此人何名?」刘备笑问道。 「此人姓贾名诩,字文和。」 刘备又和段颎喝了几碗,起身告辞离去。 …. 「你何必告诉他贾诩的消息,此子与贾诩只怕非是同路之人。」陈续叹了口气。 「我之前不是说过。」段颎望着刘备离去的背影,「他是有些像当初初入雒阳城的我的。」 「这些日子我常会想,若是当年我入雒阳之时身边能有一个贾诩,如今又会如何?」 ------------------------------------- 刘备带着关羽直奔城北贾诩所在,路上他有些恍忽。 对于要不要招纳贾诩一事有些拿不定主意。 贾诩智谋自然无话可说,可此人心性。 此时两人已然来到贾诩所居的民安里之前,两人正往里行去,刘备在心神不属之下撞上了一人。 那人身形颇为瘦弱,留着两撇短须,一副文士模样。竟是被刘备撞的后退了几步,此人身后有个高大汉子,立刻上前一步,与同样上前的关羽对峙起来。 自家有错在先,刘备连忙赔礼,「这位郎君,是我等失礼了。」 「无妨,小事而已,郎君无须放在心上。」那个短须文士笑了笑,将自家身后的汉子拦了下去。 刘备二人朝里中走去,而这两人则是朝外走去。 「子厚,来的路上我便与你说过,此地是雒阳,不是咱们的凉州,不可在此放肆。」短须文士笑道。 只是他虽是笑着言语,可身后的高大汉子还是唯唯诺诺,噤若寒蝉。 「李君,叫俺华雄就是了。」高大汉子笑道。 短须文士点了点头,「可惜此次不曾见到贾诩,可惜了。」 华雄都囔一声,「寻啥贾诩?咱们有李君在就已然足够了,那贾诩再厉害,还能比的过李君不成?俺是不信这世上还有比李君更聪明之人的。」 「人才,总是多多益善。不过这次虽然不曾寻到贾诩,可沿途探查了不少中原之地的消息,更是搭上了何苗这条线,无论如何也不算白来一趟了。」文士笑道。 此人姓李名儒,今为董卓谋主。 落子争先 第九十三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4k) 雒阳南宫,嘉德殿中,刘宏正在提笔做赋。 世人皆传当今天子不学无术,宠信宦官,终日只知声色犬马。 可唯有身边近侍,才知这个少年之时便以小宗入大宗的一代君王,其实平日里最是喜爱辞赋这般文雅之事。 而南宫宫殿无数,他最喜爱的始终是嘉德殿。 昔年章帝于此殿中召见曹褒,责令其制定汉礼。 殿前有九龙门,门前有三个铜柱,柱上各自缠绕三龙,以此得名。 当年自河间入雒阳,他便是在此殿之中登上了天子之位。 自此高居独坐,俯视天下。 小黄门蹇硕自门外小跑着而入,「陛下,那卢植请功的文书呈上来了,还请陛下批阅。」 灵帝闻言不曾抬头,只是随口问道:「奏章朕便不看了。此次剿贼之时可曾出了什么杰出人物?」 蹇硕稍稍迟疑,还是开口道:「陛下,不曾有。」 灵帝将手中的笔放下,抬起头来,嘴角带着笑意,目光却有些阴冷,「莫要忘了你们的权力从何而来。于朕而言,你们就是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狗。朕要你们咬人,你们才能咬人。若是自作主张,莫要怪朕换上另外的旁人。」 蹇硕连忙跪地,「陛下恕罪,奴婢不敢了。」 「当初你们助朕除掉了窦武,陈蕃,朕念着你们的恩情。看你们办事也算得力,这才给了你们些权力。」 灵帝将桌上的辞赋卷起,置于桉头。 蹇硕此时已然是汗流浃背。 「用你们,不过是为了钳制朝堂上那些所谓的名臣将相。你们这些年在外做下的那些恶事,莫要以为朕半点也不知。单是那些事情,你等便是死上千次百次也不为过。」 蹇硕叩头如蒜,额头重重砸在石面之上,已然渗出了血迹。 片刻之后,血流满面。 「还请陛下恕罪。」蹇硕只能重复着这一句言语。 他服侍灵帝多年,最是知晓灵帝的性子,若是灵帝认定一事,哪怕有再多缘由,定然也是难逃一死。 「蹇硕,朕听说你与张让他们素来不和睦,可有此事?」刘宏笑问道。 「不曾有此事,奴婢与张常侍他们好的很,平日里只是嬉笑玩闹。」 蹇硕虽然不知刘宏图突然问起此事是何用意,可他还是连忙失口否认。 刘宏笑道:「好的很?那你那颗项上的头颅可未必能保的住了。」 蹇硕愣在当场。 「回去仔细想想,若是想明白了,有朕一日,自然保你无事。想不明白,便去自行了断便是,莫要到时再折辱于张让等人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悔也无用了。」 蹇硕知道已然逃过一劫,连忙应承道:「奴婢回去定然好好思之,只是陛下,这卢植的奏章?」 「奏章便按你的心意来就是了。只是要记住一事,卢植是清流,文武兼资。朝堂之人只要有一个卢植就够了。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 「奴婢明白。」蹇硕瑟缩着退了出去。 看着蹇硕离去,刘宏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抬头打量着这处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殿室。 殿宇空阔,寂寥凄清。 帷幕重重,独他一人。 若君不休德,则舟中之人尽敌国。 可若是修德,莫非就不是一人独对天下人? 所谓孤家寡人。 刘宏仰着头,望着其上漆黑一片的屋顶,嘴里喃喃自语。 「何进,鸿都。」 ----------------- -------------------- 皇城之外,刘备再次带着关羽自缑氏山入雒阳城。 上次二人前去拜访贾诩,却偏偏碰上了贾诩外出。 后来两人又是来了两次,可始终不曾遇到贾诩。 当时刘备还调侃了一句寻隐者不遇。 故而他们今日又来寻贾诩。 「兄长,这贾文和咱们也不曾见过,也不知他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沽名钓誉之辈。」 「当日虽有段公举荐之言,可咱们几次拜访都是扑了个空,显然是此人避而不见,兄长一连造访数次,未免太看重此人了些。」关羽在马上抱怨道。 且不谈他向来对那些空谈玄虚的读书人无甚好感,便是此人几次将自家兄长拒之门外之事,自家兄长不觉得委屈,他替他委屈。 「云长莫要多言,段公介绍的人自然是有真本事的。如今咱们之中多是些边地武夫,便是差了一个智囊。若是能够收揽此人,以后咱们能省下不少心思。」 只是同时他也在心中叹了口气。若是真的招揽下贾诩,长远来看,也不知最终是福是祸。 两人入城之时已然是正午,大日高悬,灼人面目。长街之上,行人匆匆,自是不愿在烈日之下停留。 刘备也是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长出口气,「云长,咱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去寻那贾诩也不迟。天大地大,终究是不如肚皮最大。」 关羽自无不允。 两人随意在城中寻了一处酒舍。 此时酒舍之中已然坐满,唯有窗边这个位置极佳之处,却只有一人独据一桌。 此人身形略有一些肥胖,此时更是衣襟半开,袒露着胸膛。 不时还要以手中的快子敲击酒碗,高歌几句,店中的酒客只敢不时偷瞄他几眼,却是不敢出声呵斥。 刘备觉得此人颇为有趣。 能让天下名流云集的雒阳城中之人噤若寒蝉,此人想来也不是简单人物。 他带着关羽径直来到此人对面落座。 那人见有人敢与他同桌而坐,也是将手中木快放下,含笑打量了刘备一眼。 汉子玩味一笑,「二位想来是初来雒阳了,不知某是何人。不然定然不会与我同桌落座。」 「在下涿郡刘备刘玄德,不知君为何人?」 刘备对于此人这番言语自然是半点也不惧。生死场上走过来的人,还有何可怕。 「原来是如今雒阳城中名头极盛的刘家雏虎。」那汉子笑道,「如此说来,你我倒是幽州同乡。」 …. 此人一笑,「在下渔阳阳球。」 「原来是阳君。」 刘备点了点头,原来是他,难怪店中之人皆是如此神情。 渔阳阳氏,历来是当地望族。而此人少年之时,有官吏侮辱其母,阳球便曾纠结乡中少年,攻灭其门。 其后更是曾在各地任职,只是用法严苛,虽有刚直之名,可也被时人非之。 后来更是因严刑峻法,被灵帝收了官职,赶到雒阳来当了一个议郎。 「刘君也知我名?看来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阳球摇头一笑。 「阳君过谦了,备在涿郡之时便听闻郡中之人对阳君赞赏有加。」 刘备招呼着店家又上了几坛酒。 他所言倒也不是胡乱言语,当初在涿郡之时他确是常听郡中之人提起此人。 只是褒贬皆有,言论非一。 阳球失笑,「赞赏有加?我看其中之人多半是盼着我早死了才好。」 他此言一处, 酒舍里不少酒客都是立刻起身离去。 一人之威,乃至于此。 阳球随手指了指那些出门而去的酒客,笑道:「刘君都见到了,彼等惧我如蛇蝎,尚且不敢同坐而饮,同坐而食,又如何会对我赞赏有加?」 「阳君若非用刑严苛,这些人也不会如此。阳君难道不曾自思不成?」关羽沉声道。 他久随刘备在涿县,自然也曾听闻阳球之事。 如他这般出身且义气深重之人,对阳球这种酷吏自然是看不顺眼。 阳球抬眼打量了一眼关羽,见他阔面正仪,满脸正气,笑道:「这位郎君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想来持身极正,确是应当看不惯某这般行径。」 【鉴于大环境如此, 关羽还要再言,却是被刘备拦了下来,「阳君,舍弟之言虽不中听,可畏威不如怀德,前人之论言犹在耳。阳君不可不察。」 「刘君之言有理。」阳球一笑,「只是刘君,若我为宋襄公,谁人又为商君?」 昔年宋襄公见敌兵半渡而不击,以致身死,然后世儒家之人却常称其仁德。 商君制秦法,使羸弱之秦,终具鲸吞天下之势。然持法严苛,后世以此非之。 刘备本已拿起的酒碗悬在半空中。 「乱世当用重典。如今虽非乱世,然吏治崩坏至此,若非酷吏,如何弹压的下?总是有人要来做此事,为何不能是我阳球?」阳球谈笑自若。 「阳君熟读经典,当知酷吏自来不曾有好下场。」刘备将碗中酒水饮尽,以衣袖抹去嘴边的酒渍。 「若君不修德,则舟中之人尽敌国。」阳球嘿然一笑,「这君自然非仅指陛下。」 「只不过我这人最大的长处便是能够自知。」阳球笑道。 「少年之时,人辱我母,我便杀他满门。几十年来,有仇必报,恩怨无隔夜。恶人杀过,好人也杀过。我这般人,宁可鼎中而死,不可默然而亡。刘君是卢公高徒,当知我心意。」 …. 刘备在酒碗之中倒满酒水,笑了笑,「日暮途远,故而阳君也要倒行逆施不成?」 「刘君知我。」阳球大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口酒水。 刘备举起手中酒碗,敬向阳球,「那备便在此处,祝阳君可如心愿。」 关羽在一侧沉默不言,默默饮酒而已。 他心中有些感慨,自家对读书人确是太严苛了些。 世人口中的酷吏,以今日之言来看,也可算的上是豪杰人物了。 ------------------------------------- 雒阳城东的酒舍里,段颎与陈续正在饮酒。 这几年西边的战事再也用不得他这个凉州三明的宿将。 闲置于雒阳之中,又与宦官逐渐疏远,虽是占着司隶校尉的名头,听起来唬人,其实平日里清闲的很。 「你这个司隶校尉倒是清闲的很,这酒舍之中的酒只怕都要被你喝尽了。」陈续讥讽道。 正拎着酒坛,将酒倒入碗中的段颎闻言只是一笑,「我如今是失势之人,留在雒阳城中混吃等死罢了,说不得哪日便连酒都喝不上了。还是速速把你店中的好酒都拿出来。不然日后空有好酒,却无了陪你共饮之人,岂不可惜。」 「你堂堂凉州三明之一,何必把自家说的这般凄惨。」陈续闻言只是一笑,只当段颎是在随口说笑。 段颎只是一笑,不再多言。 凉州三明又如何?名重天下又如何? 帝王想要人死,谁又能不死? 陈续叹了口气,「说来也不知那 刘备可曾说动了贾诩。」 「多半是吃闭门羹了。」段颎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那贾诩你也见过几次,难道以为此人是可说动之人不成?」 贾诩曾在此地与段颎几次相见。 在陈续看来,那人也不过是个温文尔雅的士人罢了。 「当日你与那刘备将此人言说的如此厉害,可我却不曾看出此人有何不同寻常之处。」陈续摇了摇头。 「良谋须深藏。」段颎喝了口酒,「那般整日夸夸其谈,聪明尽显,自以为才智无双,世上无可比之人,往往不足为惧,日久定然自寻死耳。」 「真正的聪明人往往善于藏拙。不动则已,动则如虎狼,一击便要对手的性命。贾诩无疑是真正的聪明人,只是他却比一般的聪明人更聪明。」 「此言何意?」陈续有些不解。 「再是聪明之人也难免会有义愤之事。心绪一乱,自然便会出错漏。可贾诩此人不会,此人只要出手,必然是已然想好了后撤之路。当初我曾几次约他在此地相见,也是为了能将他收揽入麾下。」 段颎苦笑一声,「只是他宁愿留在那陋巷之中耕作,也不愿相助于我,想来是早已看出我会有今日。」 陈续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只怕那刘备也是收揽不得此人。」 「谁说的准呢?」段颎却是一笑,「咱们这些行将就木之人不行,那些正当盛年的年轻人未必不行。」 他大笑着灌了口酒,「凉州三明,走在宦途之上的就只剩我一人了。细细想来,连当初面目可憎的张奂,如今想起都是柔和了不少。」 「我边地武夫,于此天子脚下,繁华之地,原来满城皆敌。」 「不知日后会否有一日,我凉州武夫能于此地当家做主。」 他狠狠灌了一口酒。 「天街踏尽公卿骨,想想便觉得痛快。」 落子争先 第九十四章 朱门灯火寒家月(一)(4k) 刘备二人出了酒舍,上马直奔贾诩在城北民安里的住处。 雒阳自然是天下名城,如今已然不下长安。 帝都所在,冠盖如云,豪富如雨。 路上横行之人,多是非富即贵。 故而外来之人行走在雒阳之中,无不是小心翼翼,也唯有袁公路这般世家子才敢在路中横行无忌。 一城入目皆繁华,只是唯有这城北要稍稍落寞一些。 而贾诩所居的民安里,更是个隔绝在外城之北的偏僻去处。 甚至雒阳之中,有不少人都不知有此处所在。 当日刘备等人也是在城中多方问询,这才寻到了这里。 每座城池之中,定然有那么一处所在,为的便是专门收纳那些落魄的贫寒之人。 生老病死,无人问询。 有人生于富贵,生前死后皆留名。 有人生于贫寒,生死之间,默然而已。 朱门彩灯寒家月,一处人间两处看。 刘备二人牵马走在民安里的长街之上。 地上坑洼,还积着不少雨水,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已然过了多日,雒阳城中的道路早已无事,可此地却依旧泥泞。 民安里的里长是个五六十岁的的老人,此时正跟在他们身侧,句偻着腰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自刘君上次前来我便为刘君留心了,那贾诩自从前日回来之后就不曾再出过门,郎君来了多次,这次定然能与他相见。」 刘备自怀中掏出一把五铢钱,塞进老人手中,「有劳里长了。」 刘备来了多次,每次总是要给上这个老人些银钱的。 落后两人半步的里长摇了摇头,推辞道:「不过就是稍稍留意的事情,如何能屡次要郎君如此多的钱财,万万使不得。」 只是话虽如此,他却依旧将那把五铢钱死死攥在手中。 刘备笑了笑,「里长无须推脱,备最是喜好结交,日后你我还有往来,里长安心收下就是了。」 平日里极能察言观色的老人闻言一笑,「那便多谢刘君了。旁的事情不敢说,在这雒阳外城的城北,只要刘君有事只管招呼,某定然能尽些绵薄之力。」 刘备二人也不再多言,牵马朝里中走去。 里长站在原地,目送着二人走远,这才转身,蹒跚着朝自家走去。 不想刘备却是不曾带着关羽直去寻贾诩,反倒是悄然跟在老人身后。 「兄长这是何意?为何要跟随此人?」关羽低声道。 「云长心中难道没有困惑不成?弟有困惑,为兄自然要为你解之。」刘备笑道。 方才在里门处时关羽一直阴沉着面目,两人相处多年,刘备又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顿住脚步的关羽沉默片刻,如实道:「那里长一看便是趋炎附势的贪财小人,兄长英豪,为何要费心与这般人结交?」 「云长,当初在涿县之时,你能与那些游侠倾心相交。如今为何又看轻这个里长?」刘备笑了笑。 …. 「当初涿县那些游侠虽然出身低微,可多是豪爽敢言之人,是响当当的男儿。这里长一看便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如何相同?」关羽辩解道。 「云长,看人之时切忌只看一面,莫要我以为如何便是如何。如今日酒舍之中所见的阳球,若是从他往日作为看去,称一声酷吏无疑,可他何尝不是抱着整顿吏治的心思?」 「我此言自然也不是为那个里长辩解,只是也许他也有说不得的苦处。至于咱们在涿郡时的那些游侠,你只看到他们豪迈直言之处,可被咱们收服之前,于县中偷鸡摸狗的又何尝不是 他们?」 「你本事出众,豪勇无双,注定是要做大事的。即便是不曾遇到我也是如此。」 「只是你自来性傲,有朝一日,你步步登高,抬头望天之时,为兄希望你也能看向脚下之人。」 「为兄自然希望我的兄弟成名成圣,可却不希望有朝一日你关云长成了那石坛之上高坐的神明,满眼所见皆蝼蚁,目空天下。」 关羽默然无声。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云长,为兄今日带你来此,固然是为了来寻贾诩,可也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人间烟火。」 ------------------------------------- 此时老人已然回到自家门前,他打开木门,立时便有两个七八岁年纪的少年人自院中奔了出来。 两个少年上前牵住老人的衣角,老人低头望去,目中满是柔和之色。 此时这个方才在里门处句偻着腰身,对着两人面带谄笑的老人,悄悄用尽全力挺直了嵴梁。 他抬手摸了摸两个少年人的头顶,笑道:「之前那位郎君又来了,给了阿爷不少钱。」 老人将怀中包裹严实的那把五铢钱取了出来,从中拿出几枚,「阿仲,你把这些钱给你李伯送去,前些日子他在田里摔断了腿,老家伙孤苦无依的无人照料,我真是怕他就这般饿死在家里。」 年岁略大的少年将钱接入手中,重重点了点头。 老人又拿起几枚,塞给另外一个少年,「阿季,你把这些钱给陈婆送去,如今家中就她一人还要照顾一个小孙子,想来日子是不怎么好过的。不过她这个人向来要强,你就还像往常一般,将钱放在她家院中的木筐之下就是了。」 老人将手中的钱挑挑拣拣,偶尔还要沉吟一番,不时还要交托两个少年几句。 等老人交代已毕,手中的五铢钱只还剩下一枚。 老人看着平躺在手中的五铢钱,又看了看面带菜色的两个孙儿,苦笑了一声,「原本还想着这次剩下的钱若是多些,便买些肉回来,咱们爷孙大吃一顿,可惜了。」 少年终究是少年,两人少年人不似老人般沮丧,反倒是满脸昂扬之气。 年岁稍大的少年人嗓音清朗,言语之时极为清脆,他大声道:「阿爷莫要难过伤心,日后等我当了大将军,等阿季当了大官,定然能让阿爷顿顿有肉吃。」 …. 「阿仲说的对,阿爷莫要伤心。」另一个少年人嗓音低沉,只是听来也是极为坚定。 老人欣慰的点了点头,含笑望着自家两个孙儿。 孩子们还年幼,不知他们这般贫苦人家的子弟想要出人头地总是要难上一些的。 只是难虽难,可到底还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俯下身,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今日阿爷就给你们做个拿手好菜,就算没有肉,也能让你们吃出肉味来。」 老人带着两个少年走入院中。 院落的不远处,刘备与关羽默然而立,将方才那一家人的言语都是收入了耳中。 良久之后,刘备慨叹一声,「少年心事当拏云。云长以为如何?」 关羽沉默半响,「醍醐灌顶。」 刘备所言的是那两个少年。而关羽所言的,自然是那个老人。 刘备见关羽面色郁郁,笑道:「昔年荀子曾有性善性恶之说,只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真的重要吗?在我看来半点不重要。」 「云长,有些人仗势欺人,趋炎附势,只为心中快意而作恶。我不管他性善性恶,这般人,若是能杀尽,就莫要放过一人。可有些人的趋炎附势,伏低做小,却非是出自 本心,就像是今日这个老人这般。」 「这些人若是真的做下错事,难道因为他们事出有因就不该死吗?同样也该死!只是在杀他们之前,总是要理出个脉络来的。」 刘备笑了笑,「如此才能问心无愧啊。」 关羽沉默下来。 「我且为你举上一例。」刘备忽然目光灼灼的盯着关羽,「云长万人敌,早晚是要上战场的。若是有朝一日,你独自统兵在外,而士仁与你同行,他却在军中犯下了过错。云长,你当如何?」 关羽不能答。 他自然明白刘备的意思,只是士仁与他们相处多年,若是真到了那时,他可能下的了杀手?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n.】 「长刀虽利,却斩不断你心中的情谊。」刘备叹了口气。 只是片刻之后他又笑道:「方才已然和你说过,理清脉络,便足以问心无愧。若是士仁真的当死,杀了便是。」 「云长,你好读春秋,当知一言。」他以手指了指心口之处,「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关羽沉默半响,点了点头,「羽谨受教。」 ------------------------------------- 两人左拐右拐,来到贾诩的住处。 长乐里已然足够僻静,可贾诩的住处更在僻静之处。 倒也不是什么独门独院的所在,左邻右舍都是有的,只是院前的木门一直紧闭。 刘备上前叩门,一个须发花白,走路都已然有些艰难的老人,撑着竹杖来为两人开门。 老人便是贾诩右侧那处宅院的主人,家中只有一子,如今在雒阳城中给人做杂役,三天两头的也难得回家一趟。 …. 贾诩许是见老人孤苦,便请了老人来为自家看门。 工钱不多,可老人倒也乐的有事情做。 「周老,不知今日贾君可在?」刘备笑问道。 之前两人几次来访,都是被老人拦在了门外,老人自然识得他们。 「刘君还真是好性子,若是换了旁人,定然是不肯来了。刘君今日来的巧,贾君倒是在。且等我进去询问一声。」老人转身入宅。 「关某倒要看看这个贾诩是何等人物,若是欺世盗名之人,大哥到时莫要拦我。」关羽冷哼一声。 刘备一笑,「我自然不会拦你。」 「刘君请进。」老人已然回返,请刘备二人进去。 路程不长,只是老人脚力极慢,所以便显得长了些。 两人随着老人走入后院。 后院之中,有一片新开出来的菜地,一个身着布袍的年轻人正站在一旁的垄上,奋力挥动着手中锄头。 虽然看起来已然是极为尽力,只是显然此人不是常做此事,所以显得格外笨拙。 那人见几人到来,放下手中的锄头,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迈步朝着几人走来。 此时刘备才看清此人的样貌,中等身材,面貌之上也无甚出众之处,只是留着些短胡,遮蔽住了半张面貌。 刘备看着他,莫名的觉得有些阴沉。 「在下贾诩,阁下便是刘君?」那一副农夫打扮的人笑道。 「涿郡刘备,贾君有礼。」 此时老仆已然退下,故而院中只剩他们三人。 「不知刘君来寻诩有何事?」贾诩笑道,「诩一乡间闾左之人,如何受的起刘君几次相访?」 「备数日之前曾听段公言贾君多良谋,故今日前来,问君良谋。」 刘备笑道。 贾诩上下打量了刘备一会儿,接着打量了关羽一眼,片刻之后才笑道:「君问良谋,可言语自来不入六耳。」 「云长与备亲若兄弟,贾君直言便是。」刘备笑道。 「恕诩直言,亲生兄弟,尚且挥动干戈,况异姓之人乎?」 关羽怒视贾诩,接着便转身离去。 刘备如此看中此人,他自然不能让自家兄长为难。 贾诩却似是全然不曾看到关羽的神情。 「贾君,疏不离亲,备三番四次而来,可不是为让贾君离间我等兄弟。」 刘备倒也是面色坦然,他与关羽的关系自是不必多疑,只是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方才贾诩那三言两语,便已然在两人之中埋了怀疑的种子。 「看来刘君倒是颇为自信。」贾诩一笑,将地上几株歪了的青菜扶起,他笑道:「只是刘君,对旁人真心的信任,却是做大事的大敌。」 刘备神色一凛,知道贾诩已然说到了正题。 「诩虽深处闾左陋巷之中,然也听闻刘君如今在雒阳城中的名头。」贾诩笑道,「不然你我今日也不会相见。只是今日一见,始知见面不如闻名。」 刘备也不气恼,只是笑问道:「贾君何意?」 「当日初闻刘君刘家雏虎之名,诩以为刘君是行事果决之人,不想今日一见,刘君竟信所谓真心。」贾诩笑道,「人性善恶难辨,焉知今日忠心耿耿,指天地为誓,亲若兄弟之人,他日会不会于身后抽刀。」 贾诩盯着刘备,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刘君,试问诩之身家性命,如何能交托到这般人手上?」 落子争先 第九十五章 朱门灯火寒家月(二)(5k) 贾诩所居的宅子里,刘备摇头失笑。 “贾君何出此言?仁者爱人信人。古人良言,何以非之?若身侧之人尚且不信,孤身一人又能做成何事?赳赳匹夫,独行天下,取死之道。”刘备反问一句。 “仁者爱人不假,只是爱人者未必便是仁人。” 贾诩捻着袖口,“昔年宋襄公重义守诺,扶持桓公之幼子。与郑相决,楚人半渡而不击之,以此而死。世人呼为仁义之至,然其又有取桓公而代之,胁盟友以祭天之举。” “刘君,试问一身多面,宋襄公可称仁义乎?” 刘备沉默片刻,“若宋襄公无其仁,宋何以连小国而成横强,对峙于强楚?由此看来,贾君之言并无道理。” “刘君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与诩故作湖涂。”贾诩目光灼灼,“无论刘君是其中何者。刘君数顾于诩,诩不可不出一言为君谋之。” “刘君,所谓仁义真心,只可用为器,携之于身即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昔年宋襄公数让兄帝位,由此成名,其后观其所为,心中岂无割据一方与天下争衡之心?不过以此邀仁义之名罢了。” 刘备默然无言。 “刘君既然是因段公所言而来,诩也知刘君来意。只是若刘君真是那般仁义无双之人,只怕诩与刘君非是路之人。” 刘备依旧是沉默不语。 “不妨再与刘君言说一事。刘君可知我守门之人为何要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者,我这残破院落,其实本无须寻人来看守门户的。毕竟就算强梁入室,也是无物可抢。”贾诩笑问道。 正在出神的刘备闻言一愣,“莫非贾君不是怜其孤苦?” “自然不是,我用他有两个缘由。”贾诩抬起一手,“其一,此人年老体弱,独居里中而孤苦无依。我若用他,旁人自然会如刘君一般,以为我是怜悯其孤苦,由此高看某一眼。” “其二,诩为凉州人,客居异地,又是一弱质文人,杀鸡尚且不可,若要于此安稳得活,自然要另辟他途。此人本就是雒阳人,用他,自然能帮我省下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刘君啊,诩所谓的仁义为器,若是用的好了,也是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贾诩笑道。 刘备忽然道:“当初任用此人,贾君莫非真的无半点恻隐之心?” 此问猝不及防,贾诩一愣,笑道“不曾有。”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方才贾诩连番质问,倒真是让他有些失神。 只是如今他回过神来,才忽然想起,贾诩本该就是这般人。 不然后来何以有文和乱武,祸乱天下? “贾君虽言之凿凿,可在备看来,这世上谁人无恻隐之心,或多或少而已。贾君方才稍有迟疑,便是明证。” 贾诩一笑,“即便如刘君所言又如何?些许怜悯之心,于诩心中,不过是闪过一念而已。于我做决断无半点干系。” 刘备点了点头,再次笑道:“若是如贾君所言,你我非是同路之人,贾君何苦于与备言说这些,直接避而不见,或是将备赶走就是了。如今贾君与我相见,又教备道理。贾君,可欲与备同行?” 重新将双手收入袖中的贾诩诧异的看了刘备一眼,显然这个如今在雒阳城中声名鹊起的刘家雏虎,比他想的要聪明上不少。 只是他却并未直接回答刘备此问,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刘君来时路上,所见应当不少,以为这城北相较他地如何?” “杂乱破旧,莫说雒阳名都,便是连边地涿郡也是不如。”刘备如实而答。 “不错,草履蔽衣,食不果腹,此地之人如何可称雒阳人?偏偏他们又是雒阳人。” “明知城内便是安乐乡,入城之后便是人人称羡的城中人,即便是去到城东城西也要好过在这城北,可此地之人依旧留在此处,刘君可知何故如此?莫非是他们真的安土重迁,不愿离开此地去过安稳日子不成?” 刘备沉默片刻,“此地以北多农田。” “刘君果然是聪明人。”贾诩笑道,“既有农田,那总是要有人来耕作的,雒阳城中的豪阀世家子自然做不得这般事。再说,即便他们想要装装样子,只怕也是不辨五谷。而这便是问题所在。” “既然他们做不得,那总要有人来做。事情自然就落到了城北这群庄稼汉身上。” 安卓苹果均可。】 贾诩一笑,脸上带着些说不出的嘲讽之色,“自秦时便是重农抑商。以商人为贱业,可商人自来坐收金银,披金带玉,宝马香车。美人名酒,锦衣玉食。” “尊农为本业,可莫说这北城农夫,便是天下农夫,多是早出晚归,寒衣无食,一日三餐尚不可得。即便如此,还要多谢朝廷征税之时,给他们剩下了些口粮。” “刘君,世事岂不可笑?” 刘备点了点头,想起些上辈子的陈年旧事,“确是可笑,只是世上事历来如此,有时投个好胎,便是这一辈子最大的运道。” “想来刘君也知我来自凉州武威。”贾诩笑道,“我知刘君是出自幽州涿郡。” “只是边地与边地,其实也比不得。” 他指了指地上刚刚自土中冒出头来的绿色幼芽。 “幽州便如这片田地,虽也是荒地,可到底还是能长出些绿芽来。” 他又指向另外一片荒地,其上空无一物,“而凉州便如这片荒地,不论如何播种,总归是寸草不生。” “世上常言关西将,关东相。何以如此?不过是凉州常年处在战乱之中,厮杀的多了,活下来的,自然也就成了百战名将。”贾诩笑道。 “凉州三明,皆是出身凉州名门,可入了雒阳又如何?一死,一隐,一蹉跎。他们才能岂在此间公卿之下?” “何以至此?无非此处为彼等故土,而我等为外来之人。” 刘备望着眼前的贾诩,如今的贾诩到底还不是日后那个隐没如深渊的毒士,言语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意气。 刘备无奈一笑,“所以同为边地之人,也是贾君见我的缘由之一?” 贾诩点了点头,“刘君所言不差。诩当日也曾见过段公,只是段公如今意气消沉,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百战东羌的段公了。其实在刘君之前,诩还有一人可选,只是此人如今不在雒阳,不然此人其实是诩的最好选择。” “边地之人,已有名声。备倒是可以一猜。”刘备笑道,“可是董卓?” “确是董卓。”贾诩点了点头,“董仲颖熊虎之将,于凉州盛有大名。诩可直言,若是今日在雒阳之中的是董卓,某定然是要投到他麾下的。” 刘备点了点头,“乡土情重,加上董卓名重,贾君投入其麾下也不算难解之事。” 他蓦然又是一笑,“可惜如今是备先至,那便无他董仲颖之事了。” “刘君以为我定会助你?”贾诩也是笑道,“不知刘君之自信从何而来?” “纵然今日贾君以为不可,未必他日依然不可。你我,来日方长。” 贾诩笑了笑,“诩自来惜命,便在此处,等君扬名雒阳。” 言已至此,贾诩之意已然再明显不过。他自是能相助刘备,只是如今刘备的名头还不够他相助罢了。 刘备准备告辞离去,贾诩却是忽然又将他喊住,笑道:“刘君,若有闲暇,可去见见史阿,此人也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 “若要在雒阳城中立足,除了要看那地面之上,也要看地面之下。” 刘备稍稍沉默,笑道:“多谢贾君之策。” 刘备离去之后,贾诩弯腰捡起地上的锄头。 于此之时,他不得不收回方才的一句言语,原来是闻名不如见面。 涿郡刘备,是个有趣之人。 只是劳作片刻之后,他便又直起腰身,锤了捶后背。 唯有亲自动手,才知稼穑之艰难。 他心中想着,是否有朝一日,这些雒阳城中的世家豪族,朝中的满朝公卿们,也会尝尝挨饿的滋味。 ………… 宅院之外,刘备与关羽牵马而行。 刘备此时正想着贾诩方才的言语。 凉州人,并州人,幽州人。 汉以三州为藩篱,以保中原之地。 边塞之人,日日死战,九死一生。中原高门,静坐闲谈,坐而论道。 非止朱门灯火寒家月,一处月光两处看。 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 后来董卓祸乱雒阳,天街踏尽公卿骨,除了此人心性暴戾,未尝没有要以凉州兵戈,压下中原公卿嵴梁的意思。 而贾诩建言兵进长安之时,除是为了自保,只怕也未尝没有一雪心中激愤的心思。 文与武,本就不相得,更何况是久为藩篱的边地。 边地之人,抛头洒血,换来中原之人锦衣玉食,歌舞升平。 然后便是对边地武夫的谩骂轻视,以为此辈小儿,边地出身,非是经学传家,只配操刀于疆场,如何上得了朝堂? 也就难怪后来出了董卓这般人,以手中凉刀,强压他们低头。 ………… “兄长,不知那贾诩才学如何?”关羽问道。 刘备收回思绪,笑道:“此人的才学自然是极好的。” 他不再多谈此事,自然不是信不过关羽,只是关羽性直,本就不适合这般阴诡之事。 “云长,你可知史阿住在雒阳何处?” 关羽点头道:“自然知道。史阿虽非出身名门,可为人侠义,在雒阳游侠之中极为有名。” “那咱们今日就去拜会一番这位雒阳豪侠。”刘备笑道。 关羽虽然有些不解,可也不曾多问。 两人又策马朝着西门而去。 ………… 过夏门而入金市。 所谓金市,便是指繁华市场。 而如今雒阳城中最为繁华的金市就是此处。 此时正是热闹时分,两人刚自城北而来,像是突然置身于一处别样天地。 人声沸腾,车马喧嚣。 两人迈步而入,站在人潮之中,竟是一时之间迷了方向。 长街两侧,小贩们叫喊不停,珍奇之物琳琅满目,有些是中原之地常见之物,而有些则是自域外来的稀罕之物。 那些小贩们更是舌灿莲花,莫说那些本就不常见的西域来物,即便是那些中原常见的寻常物件,也被他们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似是只要一入了雒阳,便与其他之处不同一般。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一入雒阳便是身价倍增。 饶是关羽都是有些看花了眼,此时一旁的一个小贩正在竭力夸奖关羽那副还未长成的美须髯。 关羽听的连连点头,此时已然将手伸向钱袋。 “云长,莫要意气用事。”刘备连忙按住关羽的手。 刘备倒不是介意这些许钱财,只是那个小贩忽悠着要关羽所买的是一面铜镜。 他只是随意打量了一眼,便可看出铜镜的质地粗糙,想来是值不得几个钱的。 他可不想日后堂堂的武圣回想起今日之事,引为平生最羞耻之事。 关羽勐然醒悟过来,咳嗽一声,“兄长误会了,羽非是想要掏钱,只是想要看看今日带了多少钱财来罢了,不知待会儿是否够用。” 刘备一笑,也不揭穿他,毕竟关羽是个爱面子之人。 只是那个卖铜镜的小贩眼见到手的生意就这般飞了,此刻正死死的盯着刘备。 “有事?”刘备特意用上涿县口音道。 “听口音,二位郎君似不是本地之人。”卖铜镜的小贩此时已然收起面上的阴沉之色。 “俺等是从幽州涿郡而来,不想雒阳的东西卖的如此之贵。而且看样式,也值不得这个价钱。”刘备一脸“憨厚”。 “一看郎君就是个识货之人,这些外面的东西都是给那些不识货的人看的,真正的好东西,都在那里边。”汉子压低声音,指了指一旁的一条小巷。 “原来如此,俺便说雒阳天下名都,不能都是这般物件,果然是有好东西的。若真是好东西,再贵俺都买的起。”刘备摆出一副边地人进城的架势,伸手拍了拍腰间的钱袋。 那汉子眼中闪过一抹寒光,谄笑道:“那些东西都是老物件,不好见光的。二位郎君不如与我进去瞧瞧。” 刘备与关羽对视一眼,关羽点了点头。 “那就请头前带路。” 汉子转身弯腰,带着二人朝巷中走去。 周围其他摊位上的小贩见状叹了口气,可惜了,又有外人着这个家伙的道了。 原来此人是卖铜镜的小贩不假,可他却也与此地的游侠暗中勾结,专门弄了那么一处坑骗外乡人的所在。 如今那街巷之后,说不得已然有几个大汉严阵以待了。 只是此时街巷之后,却全然是另外一番光景。 地上躺着几个沉沉“睡去”的大汉,关羽则是扯着那个卖铜镜汉子的脖子,将他抵在了后面的墙上。 汉子面色涨红,便是连吸气都极为艰难。 时至如今他都不曾想明白,这般人物,为何会拿他们取乐。 “好了云长,适可而止,莫要招惹出人命官司。”自始至终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刘备笑道。 关羽点了点头,将手松开。 原本悬在半空的汉子骤然落地。 刘备一阵摸索,将地上几人的钱袋收入囊中。 他看向神识尚算清醒的汉子,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拍了拍此人的脸颊,笑道:“我最是厌恶盯上我钱袋中银钱之人。今日你也算是花钱买了个教训,日后莫要以为外来之人便好欺负,尤其是边地之人。” 关羽在一旁抖了抖衣袖,方才对付这几个无赖子竟都让衣服上沾了些灰尘,看来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他确是有些懈怠了。 此时他沉默不言。 自打从贾诩家中出来,他觉得自家兄长便与之前有些不同。如此神情,他当初在河内之时也曾见过,然后便有了斩杀蹇球之事。 刘备站起身来,用力揉了揉面颊,长出了口气。 他拍了拍腰间的钱囊,比出来之前丰厚了不少,不虚此行。 “走了云长,我看你这身衣衫有些陈旧了,刚好今日赚了大钱,咱们去买上一件新衣。” 两人一前一后自小巷之中走出,一旁的商贩见两人安然无恙,都是一脸吃惊,只是倒是不曾有人上前询问。 都是在街面上混久了的人物,无须多言,自然便看出这是那卖铜镜的小贩地头蛇遇上了强龙。 除了在心中幸灾乐祸之外,他们也自然不会凑上前去触这个霉头。 刘备在心中叹了口气,都是聪明人,可惜了。 “兄长,如今咱们已然不是在涿郡,如此行事,想来日后还是要少些。”关羽低声道。 于他看来,当初他们在涿县时是县中的游侠,如此行事自然无人约束。只是如今刘备是卢公之徒,加上在雒阳已然小有名头,依旧如此行事,只怕会有损他的名声。 刘备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云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荀子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 关羽一愣,此言竟还可做如此解。 刘备却是言语未尽,嘴角带着些讳莫如深的笑意。 “再者,我若是清正刚直,一身无暇。那些朝堂上的清流君子们,想来反倒会更加担忧。” 第九十六章 山河为剑(6k) 金市之中,两人牵马而行。 关羽一手牵马,另一手则会不时掀起外面的旧衣,摸向套在里面的那身新买的青衣。 其实新衣也值不得几个钱,只因是兄长所赠,故而他格外爱惜。 刘备则是还在想着今日临去时贾诩的言语。 贾诩之意倒是不难明白。 史阿是雒阳城中出名的游侠,贾诩之意无非是要他招徕史阿。 若是史阿能为他所用,那史阿手下的游侠自然也会顺理成章的为他所用。 世上游侠分两种,一种是一些小门小户的世家豪族出身。这些人的身世门第虽是比不得那些豪阀大族,却也算得衣食无忧。偏偏又不安于现状,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为求功名,他们习刀剑,读谋略,投身于如袁家这般的大家族,以求谋个出身。这些人往往不会亲身上阵搏杀,而是周游各地,寻世家豪阀而依之。 与其说是游侠,倒更不如说是如昔年苏秦张仪那般的策士。 欲以口舌之利鼓动天下。 如今袁绍深藏雒阳之中,深居高卧,招纳英豪,名士豪侠往来不绝。 其中自然有何颙这般的天下名士,而那些投靠袁绍的所谓雒阳游侠,就多半是这些人。 另一类则是出身闾左之人。家世贫寒,整日里衣食无着落,靠着身力气,或者学了些拳脚,混迹在市井之间,各般活计也做,为人出头,替人寻仇,为的是求一口饭吃。 至于其中稍有本事的,多是投身于豪富之家,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剑客。 轻剑游侠,悍不畏死。 世家豪族之中的死士也多是这般人。 史阿手下的游侠自然是后者。 常年混迹在金市之中,以护卫周全之名,向市中的商贩收些银钱。 通常只要他们不是做的太过,朝廷之上也不会太过苛责。 雒阳者,天下帝都。 日光所及之处,需要恢宏宽阔的宫殿,需要衣冠楚楚的满朝公卿,需要朝上朝下的一片颂声。 可日落月出,月光所及之处,也需要这些躲在阴暗之处的过街老鼠,来为它们清理那些不可为人之,不该为人知的“淤泥”。 歌舞升平之下,总要有人来做那些脏事与累事。 而且这里到底不是以侠武乱禁的长安武陵,这些游侠也不是世代豪富的武陵少年。 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兄长,咱们到了,此处便是那史阿的居所。”关羽喊了一声。 刘备这才收回心思,抬眼打量,见眼前只是一座简陋小院。 门前有一棵弯着腰的柳树,此时树下落叶残枝满地,显然已然许久不曾有人打理。 而小院的墙上更是多处落灰,平添了一股破败衰落之感。 他看向关羽,有些疑惑,史阿好歹是雒阳豪侠,便住在这般地方不成? “云长,史阿确是住在此地?莫不是寻错了地方?” “这确是史阿的住处。此人虽是市井豪侠,可颇为重义轻财,平日里所得钱财虽然不少,可大多都用来赈济那些跟随他的游侠。救危扶困,故而此人才能在雒阳城中极得人心。”关羽应道。 刘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此人如此行事,倒是与他在涿郡时行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能成为雒阳豪侠。 赈危扶困,布恩施财,说起来容易,可一来市井之人钱财所得本就不易,故而重利轻义之事其实极为多见。所谓豪侠,敛财之事多,而散财之事少。史阿能舍了钱财,自然是极为难得。 其二,施恩之时也要掌握好火候,轻则无用,重则会让人有被轻辱之感。 故而常有斗米恩,升米仇之说。 史阿能得人心,显然两者都是分寸极好。 刘备揉了揉眉头,他本以为史阿只是剑术极高,只是如今看来,这史阿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以他如今的名头想要收拢史阿,贾诩倒真是看的起他。 两人将马系在一旁的垂柳上,接着迈步走到门前,却见院前的木门已然大开。 】 两人对视一眼,关羽在前,刘备在后,径直走入院中。 院中不见史阿,却是站着一个老人,正盯着立在院中的几个木桩出神。 木桩之上满是剑痕,想来是平日里史阿练剑之用。 此人一头银发,嵴背挺直,腰间随意挂着一把长剑。 仅是站在此处,一身气势便是逼人而来,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两人看着此人,各自伸手按住了腰间刀剑。 这般气势凌人之人,如今刘备还只见过一人。 那人是自东羌的尸山血海之中杀戮出来的段颎。 只是如今段颎意气颓唐,气势之盛,反倒是不如此人。 而此人展露出来的气势又与段颎不同,若说段颎的气势是尸山血海厮杀而出的滔天杀意,此人的气势便像是一柄利刃,带着一股足以斩破一切的锋芒。 似是此人自身便是一柄锋利无双的名剑。 那人转过头来,一身杀机收敛,打量了二人一眼,最后看向刘备按剑之处,低笑了一声,“你也会用剑?许多年不曾有人敢在我面前按剑了。如今想来倒是有些怀念。” 刘备此时才看清此人的面貌,眉目之间算不得凌厉,甚至可说是颇为柔和。与方才他身上那股锋锐的杀机截然不同。 他缓缓将按住剑柄的手放下,“可是王师当面?” “郎君也知王越?”老人嘴角含笑。 此人正是史阿的剑术之师,名扬雒阳的剑师王越。 雒阳之中的豪阀子弟也好,寻常子弟也好,莫不以能得王越授剑为荣。 “在下涿郡刘备,史君剑术出众,而史君剑术为王师所授,备虽未曾与王师谋面,可闻名已久。”刘备笑道。 当日在缑氏山上与史阿比剑,其实让他印象极深。毕竟那是他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剑术高手。 不想王越却是摇了摇头,“史阿不过是我一个不成器的记名弟子罢了。他虽有些资质,可还不足以传承我这一身剑术。” 王越此言颇为古怪,刘备皱了皱眉,右手又抬了抬,只是被他强忍着压了下去。 要知当日他在缑氏山上与史阿比试剑术之时,也是用诈术才赢下了史阿。不然若是单纯比拼剑术,只怕他与史阿的胜负尚在伯仲之间。 王越言史阿剑术不入流,不也就是说他刘备剑术也是如此? “只是记名弟子也是弟子,弟子无能,便只能我这个做师父的出面为他讨回些面子。刘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备默然不语。 “我观刘君方才又想按剑,为何半途而止。”王越见了刘备面上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习剑,那便要心中纯粹。心中既想按剑,又何必隐忍?心不纯粹,出剑便要迟疑。如此便是无论如何也练不成上乘剑术的。” 刘备神色不变,笑道:“不知王师何意?” “我曾听史阿谈起过你们当日比剑之事。史阿说刘君剑术不差,今日既然偶遇,不如你我切磋一二如何?也算是我这个前辈见猎心起。”王越笑道。 关羽按着腰间环首刀,便要拦在刘备身前。 对面是名震雒阳的王越又如何?莫说此人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千军万马又如何?有他关云长在,若是想伤他兄长,便从他身上踏过去。 刘备却是将他向后一扯,主动迈步上前,“云长无须担心,王师名震雒阳,自然不会做些前辈欺辱后辈的之事,想来是想指点我剑法一二,无须担忧。平白让王师看了笑话。” 王越笑了笑,“刘家雏虎名不虚传。刘郎君果然有勇略,不然如何能做下那威震南蛮之事。” 两人各自缓缓上前几步,相距不过身前三尺之地。 而制式长剑,一剑,恰好三尺。 刘备将手缓缓移向剑柄。 再有半掌之距,便可抽剑而出。 王越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是笑望着他。 “王师虽是声震雒阳的剑客,可备也非易与之人。”刘备朗声笑道,“还请王师莫要轻忽。” 王越笑道:“刘君只管出手就是,剑客相斗,自来道理只在剑上。” 王越言语未尽,刘备已然出手。 他腰间长剑已然出鞘一半,顺着剑鞘露出半数寒光。 只是还不等他长剑全然出鞘,已然有一把长剑架在了他项上。 剑锋冰凉,自项上蔓延至全身,让他越发清醒起来。 刘备洒然一笑,摆手制止了想要前冲的关羽,“王师果然剑术高绝,备不如王师多矣。” 刘备将出鞘半截的长剑收回鞘中。 方才他竟不见王越是如何动作,似是眨眼之间那剑便已然临到了他项上。 王越一个反手,收剑回鞘。 “剑客决生死,往往便在一瞬之间,所谓剑术,无非是杀人之术。想来如今刘君可知我方才为何言史阿只是我的记名弟子了?他虽勤勉,却是天资不足。” 王越伸手摸着腰间的剑柄,那柄剑不是什么名剑,可在王越手中却是最为锋利的杀人利器。以他的剑术,用寻常之剑,还是用名剑,其实所差算不得大。 刘备点了点头,他知道王越所言都是实话。 虽不想承认,可这世上便是如此奇怪。有些事寻常之人拼尽全力也可勉强做到。可有些在旁人眼中轻松可做之事,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则是哪怕用尽全力,也绝难做到。 而这种叫做天资的东西,若是出生之时没有,那多半日后就不会再有了。 “许是王师的要求高了些。”刘备笑道,“史君的剑术已然不差。可王师毕竟只有一个,再者如今史君还年轻,焉知日后之史君,不如今日之王师?” 王越一笑,“我今日本是为寻史阿而来,不下想会在此处遇到刘君。我观刘君颇有天资,不知可愿随我学剑。若是刘君能随我潜心学剑,日后的成就未必会在我之下。” 能与王越学剑,是雒阳城中多少富家士族子弟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只是刘备却不曾言语,反倒是稍稍沉默。 片刻之后,他笑道:“只怕要辜负王师的美意了。” “我之剑术如何,刘君方才已然见到了。这般剑术,莫非刘君不想学?非是老夫自吹自擂,若是刘君学成了老夫的剑术,莫说在雒阳城中,即便是在这天下,只怕都是罕有对手。” 王越提起自家剑术之时脸上满是骄傲之色,若论武艺他未必敢言自家天下第一。可论剑术,时至如今,他还不曾见过有在他之上之人。 看不起他王越可以,可看不起他王越的剑术,他自然不答应。 刘备笑道:“王师剑术卓绝,方才备已然亲眼所见。只是即便备学了王师的剑术又能如何?” 王越一愣,“又能如何?用剑之人,谁人不想剑术之上更上层楼?” 刘备摇了摇头,“昔年霸王曾言,学剑不过敌一人。王师剑术虽高,可即便备学成了,也不过能敌一人而已。于备而言,其实用处不大。” 王越气笑一声,“刘君真是好大的口气,雒阳城中想学我剑术之人千千万,刘君虽有些天资,可未免出言着实张狂了些。” 刘备摇了摇头,“备只是如实而言罢了。” 他所言倒确是他心中所想。 王越的剑术即便再强,最多不过敌一人。 日后若是到了要他亲自上阵杀敌的局面,只怕剑术再高也是难逃一死。 “刘君可知天下剑术之最为何?”王越上前一步,“便是三尺之间,哪怕身前甲胃重重,刀枪无数,也可仗剑斩杀要杀之人。” 刘备点了点头,“以王师剑术之强,自然说得此话。” “如此说来,刘君还是不愿与我学剑?” “王师剑术虽强,却称不得天下无敌。”刘备笑道,“备却有一剑,想来世上无人能敌。” 王越闻言也是来了兴趣,“刘君可试言之。” 刘备笑道:“于备看来,天下最强之剑术,乃是以山川为嵴,江河为颚,黎民苍生以为刃。长剑所指,天下无敌。” 王越愕然片刻,最后却是点了点头,笑道:“刘君不愧是卢公之徒,心怀四方之志,果然不差。” 刘备笑了笑,“备也只是随口一言,倒是让王师见笑了。” 王越笑了笑,“老夫活了这么多年,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哪有什么随口而言,任何一个动心起念,莫不是早已在心中考虑多时。” 他看向刘备,眼眸之中带着些古怪笑意,“刘君,我说的可对?” 刘备闻言一愣,随后也是笑道:“王师所言有理。” ………… 宅院之外,史阿正缓缓而行。 寻常的乡间豪侠,恨不得整日里呼朋引伴,出入之时前呼后拥,让旁人尽皆见到他们的威势。 可史阿却是最喜孤身一人独行。 往日里他也与旁的豪侠不同。 市井豪侠,一旦得势,心中便无所顾忌。横行乡里,欺压良善。 更有甚者,敢与朝廷直接作对,甚至当街截杀官吏之事也曾有过。 所谓侠以武犯禁,固然有乡里豪侠惩奸除恶,伸正除奸之事。 却也有这般目无法纪,恃武乱法之事。 史阿则是不然,如今他虽是雒阳市井之中最大的豪侠之一,可为人处事皆是极为低调,而且此人做事颇为圆滑。 即便是再为严苛之人,也寻不到他的半点错漏之处。 此人除了每日在酒舍之中饮酒之时话多一些,平日里却是个极少言语之人。 当初袁术曾带此人去见过袁绍,袁绍对他倒是有个恰到好处的评价。 此人恰如那暗夜之中的夜枭。平日里闷在黑暗之中不声不响,可若是便因此忽略此人,只怕要吃上大苦头。 只是袁绍虽知史阿不是寻常之人,可此人到底不是出身名门,尚且不值得他袁绍屈尊降贵来亲自拉拢。 而袁术自然不会存着什么拉拢的心思,于他看来,自家四世三公,史阿应当自己靠上来,求着自家将他收归麾下才是。 此时史阿自那株柳树下路过,打量了一眼,反手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他这处住所极为偏僻,往日里三两日都未必会有人自此经过,而如今在树下竟然有了马蹄印迹。 他缓缓来到门前,见木门大开。 他也不迟疑,迈步而入。 入门之后,看清院中之人,他这才放开按剑的右手,那张常年没有笑容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意。 “王师。”他快步上前,便要行礼。 孤身一人站在院中的王越随意摆了摆手,“不必了,你我之间,何必弄那些假模假样之事。你知道我最是厌恶那些士人的繁琐规矩。你诸般都不差,只是太过像那些文士,半点剑师的豪气都不曾有。” 不论是当日在绛氏山上,还是与乐进在小巷之中争锋,史阿的气势都是不差的。只是他历来尊师重道,所以在王越这里才会显的有些唯唯诺诺。 “我教过的弟子也算不得少了,你是其中最差的一个。” 史阿喏喏称是,不敢辩驳。 大概在每个师长口中,眼前的弟子都会是其最差的弟子,哪怕是他的得意弟子。 其实在王越心中,史阿算是他极为满意的弟子之一,之所以方才与刘备那般言语,也不过是为了激他出手罢了。 王越在心中感慨一声,自家果然是老江湖。为人处世便是老道。 年轻人受不得激,还不是被自家三言两语就挑拨的出剑了。 史阿看着自家师父面色变换,却也不敢出声询问。 此时王越收回心绪,负手而立,一派高人风范。 “小阿,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曾与我说过的,曾与你在缑氏山上比过剑术的刘备?” 史阿点了点头,“当日一战虽说此人用了些手段,可愿赌服输,我也看的出此人剑术不差。即便是与弟子正面对决,弟子也无必胜的把握。” “如今不过数月,此人更在东南闯下了大名。如今雒阳城中,市井之间,不知刘家雏虎之名者,只怕是不多了。只是当日之后我与此人再也不曾相见,想来如今虽是同处一城,只怕未必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言语之后,他才发现王越一脸怪异之色。 “王师何意?”史阿一头雾水。 “方才那刘备就来此处寻你了。只不过已然被我打发走了而已。与你回来,相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王越笑道。 打发,自然是真打。 史阿皱了皱眉头,他与刘备自那日比剑之后再无交集,不知今日他为何会找上门来。 他到底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想到了会将刘备支来此处之人。 “有劳王师费心了。”史阿歉意一笑。 王越倒是也不曾询问刘备此来的缘由,他只是感慨一句,“这刘备习剑的资质不差,心狠手稳,又常于应变。可惜不肯与我学剑,浪费了一块璞玉。” “王师想要传授此人剑术?”史阿一惊。 要知王越对徒弟的出身虽然所求不高,可对用剑的资质要求却是极高,等闲之人决难入王越之眼。 王越苦笑道:“我欲传授剑术,也要看人家答不答应。” “莫非他拒绝了王师?” 史阿知道王越对自家剑术历来颇为自负,他要收人为徒,从来还不曾被人拒绝过。此时他仔细打量着王越面上的神色,倒是看不出半点不虞之色。 王越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此时定然在心中想着为何为师神色不变。” 史阿沉默不言。 王越也不在意,他笑道:“因为这个刘备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答桉。剑术一道,却是不该如此小。我王越这辈子一直与童老儿针锋相对,都想打败对方,只是纠缠半生未分胜负。如今已到垂暮之年,却是襟怀大开,更有所悟。” 史阿虽不知王越此言何意,可他确是发现王越与之前有些不同。 王越将方才与刘备之事讲与史阿听。 他笑道:“小阿,你也不该一辈子困在这雒阳城中,我老了,折腾不动了。可你不同,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岁,无论如何要做出些事情来。” “我虽没了那与童老儿争锋的心思,可我王越的弟子,不能输给童老儿的弟子。于为师看来,这刘备倒是个难得的人物。” 史阿点了点头,“王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了。” 王越之意自然是这刘备值得他史阿投效,只是史阿却也不会立刻应允下来,毕竟一旦他做出决定,牵扯的不只是他一人。 王越叹了口气,“也不知那童老儿如何了,如今可还活着。” ………… 雒阳城中,刘备本要带着关羽回返,却是被人堵在了城门处。 堵住他们之人是个脚步虚浮的年轻人,年岁不大,却是留着两撇短须。 目光游移不定,给人以奸滑之感。 此人笑道:“南阳许攸,特来请刘君赴宴。” 第九十七章 名剑豪杰,岂甘人下(6k) “敢问许君,请备赴宴者是何人?” 城门前,刘备打量着眼前的许攸。 其实无须多问,既然眼前之人是许子远,那宴请他之人必然是袁本初。 “想请刘君饮酒之人乃是袁本初,当日你们也是见过的。” “自打当日相见,本初便时常念叨刘君豪杰。原本已早想请刘君饮酒,只是当时刘君随卢公出征在外,故而本初寻不得时机。这几日听闻刘君回了雒阳,要我定要将刘君请去赴宴。不然便要给我难看。”许攸笑道。 刘备心中有些疑惑,不知袁绍寻他何事。 当日几人在城东的酒舍之中相遇,两人之间其实并未言语几句,倒是公孙瓒与袁绍还起了争端。 当时袁绍虽然未曾明言,可其实心中多半是不如何看的起他们这些边地人的。 他是幽州边郡的寒家出身,非是世代名门,即便有个汉室宗亲的名头,可如今汉室宗亲多如狗,想来难入袁绍之眼。 加上他与公孙瓒关系极好,故而在袁绍眼中他定然不是许攸此时口中所言的豪杰,至少当时不是。 当时会敷衍他两句,大概是看在他是卢公之徒。 只是袁绍到底不是寻常之人,四世三公的袁家名门,无论是谁都会给个面子。如今他既然相请,刘备自然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那就有请许君带路。” 许攸没有带两人前去袁府,而是转身带着两人在巷中左右穿行,最后来到一处宅院之前。 “刘君莫要嫌弃不是在袁家,此处是本初专门招待贵客之用,往日里自天下而来的豪杰都是与本初在此相聚。”许攸笑道。 刘备也是笑道:“能被天下楷模邀来饮酒,已然是许多人求都求不得的事情,备如何敢嫌弃。” “天下楷模不过是唬人的名头罢了。”许攸笑了笑,“功名皆浮云。身前功,身后名,在攸看来,都不如手中那些黄白之物。人生一世,若是不能及时行乐,岂不是空劳一场。” “许君之言有理,若无钱财,便是英雄豪杰,也是寸步难行。”刘备点头笑道。 “不想刘君与某还是知己。”许攸也是笑道,“日后你我还是要多多来往才是。” 他不再多言,在前带路。 刘备却是无奈的揉了揉额头,与许攸往来,少不得要用钱财开路,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看守门户的护卫自然识得许攸,他只是上前言语了两句,门口的护卫便立刻让开了道路。 刘备若有所思,看来这许攸倒是被袁绍极为看重。 袁绍这般声名于外的人物,自来护卫极严。 毕竟这世上有些人本就是以暗杀名人而邀名。 可如今许攸只是三言两语便能让护卫放行,可见此人定然是极得袁绍信任。 “看来许君倒是甚得袁君重用啊。”刘备笑道。 在前引路的许攸脚步一顿,转过头来,“说不得什么重用不重用,本初向来看中豪杰,虚心接贤,只要有本事之人,自然能在他这里各展其才。无须担忧锥处囊中而不得出。” “袁君天下楷模,名不虚传。”刘备一笑。 几人继续前行,来到后院之时,见有人正从屋中走出。 那人刘备倒也见过,正是当初在颍川之时,与荀爽等人一起迎接卢植,然后又孤身前往雒阳而来的何颙。 此时何颙也是见到了几人,笑道:“方才本初还说今日邀请了贵客,我还猜测是何人,原来是你这刘家雏虎。”何颙朗声笑道。 他本就是康慨豪迈之人,加上与卢植为多年好友,自然是将刘备当做子侄辈看待。 刘备笑道:“多日不见,何公别来无恙。” “年轻力壮的很,想来还能活个七八十年。”何颙一摆手。 “不过你小子倒是着实该谢我一番。” 刘备一愣,不知何颙所言何意。 “在雒阳城中为刘君扬名的,正是何公。”倒是许攸在一旁笑着提醒道。 刘备恍然大悟,多日苦思不得解之事瞬间便清晰了起来。 当日他虽知是卢植在写给荀爽的信中夸赞了他一番,可荀家是颍川高门不假,荀爽是天下闻名的高士也不假,只是雒阳到底不是颍川。 不论如何,他这刘家雏虎的名头也不该传扬的如此之快才是,原来是何颙的功劳。 “如此说来备倒真的是要多谢何公替备扬名。”刘备笑道。 “如今我等都老了,日后便是要靠你们年轻人了。自然是要趁着还有些用处,为你们年轻人多铺下些路,走的更顺利一些。” 刘备俯身而拜,非只是因何颙替他扬名之事,也是因何颙有这回护年轻人之心。 多少人功成名就之后便开始大肆打压后辈,惧怕后辈之人走到自家之前。 何颙笑了笑,走到刘备身前,拍了拍刘备的肩膀,“今日我看好的年轻后辈齐聚一堂,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是真的老喽。” 刘备几人目送着他大笑离去。 “何公高尚士也,着实让人仰慕。”许攸叹息一声。 “以许君之才,未必不能做另一个何公。”刘备笑道。 “攸有自知之明,自家贪财好色的毛病是改不掉的,这辈子是做不得何公这般人的。”许攸也是笑道。 “好了,咱们快些进屋就是了,莫要让本初他们等急了。” 刘备神色一愣,注意到许攸口中的他们二字。 看来今日袁绍的客人不止是他一人。 两人跟着许攸进入屋中,见有三人正站在窗下言语。 袁氏兄弟,以及之前见过的曹操。 袁绍见几人入屋,趋步而来,笑道:“贵客登门,恕绍未曾出门远迎。” 刘备自然也是给足了他面子,连忙作揖,“备愚鲁之人,如何能劳袁君相迎。” 此时袁绍已然来到刘备身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玄德无须多礼,你我以字相称便好。快快入座。” 站在窗边的曹操眯了眯眼,而袁术则是不屑的撇了撇嘴。 几人各自落座,袁本初高据上首。 刘备与关羽坐在右侧,而曹操和袁术坐在左侧。 此时酒食已上,袁绍持杯,率先和刘备敬酒。 “听闻玄德在东南做下好大的事情,一人困守孤城而能让三军用命,玄德真乃将帅之才。”袁绍笑道。 刘备也是持杯,“本初过誉了,备只不过适逢其会罢了,若是在座诸君前去,想来只会比备做的更好。” “玄德过谦了,若是将我等放在那阳泉城,只怕能否活着回返都是件难说之事。”曹操笑道。 刘备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旁人不好说,他曹孟德定然是能活下来的。 “孟德这话就差了,虽说玄德确是做的不差。可若是换了我在那阳泉城中,莫说击败那些来犯的南蛮叛贼,便是此次叛乱的那南蛮首领,我也可直捣黄龙取下他的首级。”袁术嘿然一笑。 几人都熟知袁术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刘备倒是觉得尤为好笑,袁术这一生所经战事,似乎从来不曾胜过? 说最狠的话,挨最狠的打。 “好了,不提此事了。如今南蛮叛乱已平,想来再也造不成什么祸患了。再者,相比真正的大事,南蛮的叛乱不过是些小事。”袁绍笑道。 刘备持杯在手,知道要入正题了。 袁绍笑问道:“玄德可知绍此次为何请你来此?” 刘备摇了摇头,“备实不知,还请本初相告。” “玄德是不知,还是不愿明说?”袁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如今朝政日非,我等时常齐聚,为的便是要匡扶朝政,玄德,你说如今朝政日非是谁的过错。” 刘备自然知道朝政到如今这个地步是谁的过错,灵帝,宦官,世家,各有罪责。 只是他自然不能这般言说,他只能说出那个袁绍想要自他口中听到的答桉。 “朝政日糜,自然是宦官的过错。”刘备笑道。 “玄德所言不差,如今朝政如此,皆是宦官的过错。贪奢无度,滥用刑罚,侵占田地,黎庶敢怒而不敢言,便是朝中官吏,为这些宦官淫威所慑,也是不敢出言以对之。” “若非这些宦官,如今时政也不会衰落至此。故而绍招募天下豪杰为的便是能除去这些宦官,还汉家一个清平天下。今日寻玄德来也是为了此事。不知玄德可有为天下除贼之意?” 袁绍言语至此,刘备自然不能不应承下来。 他是卢植的弟子,天然便要站在士人这边。而士人,只需要对宦官喊打喊杀,总是不会错的。 “对付宦官本就是应有之意,自然要算上备一个,只是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不然只怕到时谋诛宦官不成,反倒是与昔年窦公一般为宦官所累。”刘备笑道。 刘备口中的窦公便是指外戚窦武,昔年窦武与陈蕃谋诛宦官,事有不秘,反倒是为宦官所害身死。殷鉴不远,自然要慎之又慎。 “此事无须玄德多言,如今宦官势大,我等自然不会贸然行事,只待寻机而动。今日请玄德前来,也不过是想知玄德之意罢了。” 袁绍得了刘备的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就猜到刘备会如此回答,毕竟如今的世道,想要在士人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就万万不可与宦官沾上关系。 “今日寻玄德来本就是为谈论此事,如今既然事情已然定下。那接下来咱们畅快饮酒便是。”袁绍朗笑一声。 一时之间,厅中觥筹交错。 袁绍饮酒最多,此时面色已然有些涨红,他解下腰间佩剑,握在手中。 抽剑而出,寒光闪烁,室中似是都冷了几分。 他打了个酒嗝,言语间带着些醉意,“此剑名为思召,乃是我于梦中之时仙人所赠。玄德以为此剑如何?” 】 刘备点头笑道:“确是难得的好剑。” 他虽是嘴上这般说,可心中却在暗自思量袁绍此是何意。 思召确是好剑,只是说什么仙人所授他自是不信。 他更不解的是袁绍这是何意。 昔年鸿门宴上,项庄舞剑,其意在沛公。 自那之后,厅上露剑,便开始另有他意。 袁绍高门,按理说不会做出这般失礼之事。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眼袁绍的醉态,心中有了些猜测。 袁绍闻言满意一笑。 “玄德所言甚是,非是绍自负。以某观之,这世上之剑再难有剑能胜过我手中这思召剑。” “吾剑之利,可为天下剑首乎?” 剑者,百兵之首,君子之器。 袁绍此言自然非只指剑,又何尝不是指人。 袁家四世三公,天下名门。 他袁本初天下楷模,众望所归,如何便做不得这剑首。 刘备心中有些好笑,他今日入雒阳本是为招揽贾诩而来,后来又去招纳史阿,两处皆是未成。 不想如今袁绍倒是打上了他的主意。 他偷眼打量对面的曹操,见曹操虽也是一副大醉模样,可眼中不时有精光闪过。 他无奈苦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便怪不得他了。 刘备踉跄着站起身来,似也是已然大醉,他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剑。 抽剑而出,一剑变双剑。 雌雄双剑,长短不一,却俱是世上少见的锋锐之剑。 他也是如袁绍一般,状如大醉,“本初的思召剑确是世上难得的利刃,只是备手中的雌雄双剑却也不差。本初之剑利,备之剑,未尝不利。本初名门,故剑仗人名,日后定然能得彰于世。可这雌雄双剑沦落于备手中,着实可惜了。” 袁绍听闻刘备前面半句言语,本欲发怒,此言岂不是暗讽他袁本初是仗着袁家的声势才有如今的大名!只是听到后半句却又被他强忍了下去,刘备已然自贬,他自然不好再多言。 关羽自然知道自家兄长的心思,连忙将拉扯着让刘备坐下,接着替刘备告罪一声,“诸君莫怪,我家兄长虽是来自边地,可酒量其实不好,饮酒必醉。” “某以为玄德之言,有,有理。” 几次将头扎在桌上的曹操勐然起身,如之前二人一般动作,也是解下腰间佩剑。 已然落座的刘备见状笑了一声,他曹孟德果然还是忍不住了。 “本初的思召剑确是不差,玄德的雌雄双剑也颇为锋利。操虽不才,却也有长剑一柄,以为同样可入天下名剑之列。” 曹操抽剑而出,只是他手中的佩剑不似之前两人的长剑那般锋芒毕露。反倒是神华内敛,望之不似是能用来斩杀的长剑。 曹操双手持剑,看起来颇为沉重。 “此剑名为倚天,乃是操从一铸剑名师处所得。其用在守不在攻,虽无强盛锋芒,然即便是天下第一名剑,也不可将其斩断。想来足以入名剑之列了。” 曹操咧嘴一笑,颓然坐倒。 此时堂上众人却都是悄然将目光看向曹操一侧的袁术。 袁术怒喝一声,“看某作甚,你等都醉了,某可未醉。” 此时袁术也是在心中暗恨,这般场合本该是他袁公路出尽风头才是,可惜他手中实在是不曾有拿的出手的名剑,便也只能看着这几人在此炫耀。 此时袁绍似是清醒了不少,重新带上笑意,笑道:“方才多喝了些,有些醉了。玄德和孟德的长剑却也不差,想来也是世上难得的神兵。今日满座皆是豪杰,相聚不易,不如诸君各言己志如何?” 见几人都不言语,袁绍率先开口,“绍之之志向,自然便是能对的起袁家之名,上匡社稷,下安黎庶,于内整顿吏治,于外收降异族,以复汉室鼎盛之业。” 袁绍已然开口,几人自然也要各言己志。 曹操双手撑在身后的榻子上,笑道:“操不曾有本初那般大志向,平生最慕班定远。若是他日身死之时,碑上可书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余愿足矣。” 刘备笑道:“备为汉室宗亲,所愿唯有振兴汉室,光耀家中门楣而已。” 刘备是汉室宗亲之事,袁绍等人早已在上次饮酒之时便已然得知。只是如今的汉室宗亲实在太多了些,还不值得他们放入眼中。 袁术嘿然一笑,“诸君皆有大志,术则不然。术所求不多,只要日日能有蜜水喝,便足矣了。” 几人闻言都是大笑,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这场酒宴足足喝了几个时辰,众人都是一脸醉态。 酒足饭饱,热闹即将散去。 袁绍斜靠着身子,眼中满是醉意,“绍今日多饮了些,就不送你们了,还请诸君莫要介意绍之失礼。” 刘备也是醉眼朦胧,在关羽搀扶下离去。 曹操独自起身,自有乐进在门外相侯。 袁术既与袁绍同为兄弟,袁绍的宅子自然也就是他的宅子,他自然不会与袁绍客气。自有下人上前,搀扶着他去寻一个住处。 ………… 宅院之中,随着众人的离去,原本一脸醉意抬头望着屋顶的袁绍缓缓低头,此时他脸上再无半点醉意。 “子远,你以为这几人如何?” 此时许攸自屏风之后转出,手心里几枚五铢钱轻轻磕碰作响。 他坐到袁绍对面,拿起桌上的酒壶饮了一口,“本初,论定世间豪杰,这个价钱,可不便宜。你我好友,我倒是能给你便宜一些。只是也不会便宜太多。” 袁绍揉了揉额头,这许子远智谋胆识都是不差,偏偏却又贪财无休。 他苦笑一声,“如今你的钱财已然算不得少了,便是一世都花销不完,何必还执着于此。求田问舍,非是豪杰所为。” “你袁本初是豪杰,我许子远不是。”许攸拿起一枚五铢钱,在手掌之中捏了捏,然后重新放回手中。 “你袁本初想要匡扶天下,我自可助你。可我喜爱钱财,你也不该阻我。”许攸笑道。 袁绍不愿听他胡搅蛮缠,问道:“你以为这几人若何?” 许攸沉吟片刻,“公路与你为兄弟,为人如何你最是清楚。虽与你同是四世三公的袁家人,平日里叫嚷的也最为厉害,可其实他却是最无威胁。” 袁绍点了点头,“公路志大才疏,难成大事,而且说到底还是我袁家人。” “至于曹孟德,少年之时便与咱们相交,其人心思多变,性情狡黠,偏生又多智力,不是个好相与之人。不过他是宦官之后,天然便要被你袁家的声望压制,只要小心一些,想来也不妨事。”许攸继续道。 “曹孟德虽然非寻常人物,可有我一日,自能压制,让其为我所用。”袁绍笑道,颇为自信。 许攸嘴唇动了动,只是最终还是不曾言语。 他本想提醒袁绍小心此人,只是仔细想想,曹孟德一个宦官之后,虽有才略,却也应当对袁绍造不成威胁才是。 “最后便是这个刘玄德,如今他随卢公征伐南蛮,加上颍川荀家推波助澜,名声已然初成。观其人在阳泉城中的行事,似也是个颇有智略之人。” “如今虽还不曾踏入仕途,可想来也是迟早之事。而此人身为汉室宗亲,却是没有曹孟德那个身份上的劣势,本初还是应当小心一二。”许攸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我自会小心,如今首要之事是先对付那些宦官,至于其他的事情,皆可放到以后再论。”袁绍笑了笑,“如今都有一个共同之敌,那便是宦官。他们越是聪明,对咱们越有用处。” 说到此处,他反手抽出桌上的思召剑,剑光凛然,满室生寒。 “子远可知我今日为何亮剑?”袁绍笑道。 许攸无奈一笑,“本初无非是想他们尊你为首罢了。” “我确是如此想。”袁绍点了点头,“只是自他们各自拔剑之时,我便知道了他们的答桉。” 他笑了笑,“如此反倒是更有意思。” ………… 宅院之外,曹操已然寻到了等在外面的乐进。 他伸手驱了驱身上的酒气。 接着自怀中掏出一块锦帕,在头上擦了擦。 乐进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却不言语。 曹操摸着腰间的倚天剑,忽然转头笑道:“文谦,还好今日我随身所带的不是青釭。” 乐进不知他是何意,曹操却是已然笑着迈步而行。 “咱们去看看乔公,顺便从他那里偷只鸡吃。” ………… 策马出城,原本伏在马上,似是大醉的刘备却是勐然间坐直了身子。 关羽却是半点也不惊讶,自家兄长的酒量他清楚的很,今日喝的这些酒水与当初他们在幽州时喝的差的还远。 “云长如何看待今日之事?”刘备在绝影上笑问道。 “今日袁本初之宴,名为邀请兄长共同对付宦官,暗处却是想要兄长日后尊他为首?”关羽自然也不是笨人。 刘备笑了笑,“是啊,四世三公,天下楷模,他袁本初确也是个人物。” 他摸着腰间的雌雄双剑。 “只是如我与曹孟德这般人,谁又甘心屈居人下。” 第九十八章 刘玄德坐钓功名(5k) 卢植与刘备自东南返回已然过了多日。 刘家雏虎的名头在雒阳城中越发响亮,只是朝中的封赏却是迟迟未至。 按理说他在东南立下的功劳虽说算不上大,可也算不得小了。 或多或少都该有些封赏才是。 可如今朝中却是半点动静也无,似是全然不知他在东南的事情一般。 只是刘备却也不急,这次重新返回缑氏山上,他倒是第一次安稳下来踏踏实实的读书。 白日里在书庐里听卢节读书讲义,听到兴起之处,还会起身与他们辩驳一二。 诸如白马非马那般流传悠久的辩题,他自然是张口便来。 穿越而来,他到底是底蕴深厚,莫说是那些读书不精的读书人,即便是代父授课的卢节,有时也要被他辩驳的败下阵来。 如此一来,他这个腹有锦绣刘玄德的名头倒是越发坐实了几分。 闲来无事之时,或是带着关羽去山下跑马,或是与简雍在院中高谈阔论,又或者是独自一人,去往湖边垂钓。 如今卢植在东观修书,落云亭前的湖便成了他一个人的钓场。 这些年他在涿县除了练就了一手编草履的好手艺,也学了些垂钓之术,如今在缑氏山上倒真是让他一展所长。 今日他去湖边垂钓方回,手中的鱼篓里拎着不少刚刚钓上来的活鱼。 他大步走入院中,见简雍与傅士仁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下着六博。 关羽站在一旁,手中持着一册春秋,时而看看手中书,时而看向桌上的棋局。 只是到底是看向棋盘上更多些。 汉代以六博为戏,聊以助兴也好,赌博也好,多是以此为主,据说这也是后来象棋的前身之一。 刘备将手中的鱼篓放到一旁,走到关羽身侧,与他一起看着石桌前的二人对弈。 石桌之上,傅士仁即将落败。 刘备摇了摇头,傅士仁虽也有些棋力,却是远远比不得简雍。 「兄长,羽昨日观书,偶得一言。便是当日兄长与王师所言。」关羽忽然道。 「昔年庄子说剑,有天子,诸侯,庶民三者之剑。当日兄长之喻颇似天子之剑,似是有些不妥。」关羽沉声道。 刘备一愣,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云长说的是,当日我为王越剑术所激,一时之间倒是不曾想到这许多。」 关羽不再言语,自家兄长是聪明人,有些话他提醒下便是,过犹不及。 刘备也不再去考虑此事,而是把目光盯向了木桌上的六博。 此时对弈的两人也已然分出胜负。 简雍吐了口气,扬了扬头,颇有些天下无敌的气概。 「棋盘之上无对手,便是这般寂寞。玄德来的刚好,不如你我对弈一局?」简雍笑道。 「宪和莫非以为自家真的天下无敌了不成?」刘备笑问道。 「当初在涿县之时,你们便都非我敌手。如今出了涿县,这缑氏山上士人虽多,可也还无人在这六博之上胜过我半分。」简雍一笑。 他对两事自来最为自负,一是与人辩论从未败过,二是与人对弈六博也是从未败过。 刘备一笑,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六博,其实他早有打算,想来如今的时机刚好。 「说起对弈,我倒是琢磨了一种新玩物,不如咱们试上一试?」刘备笑道。 几人闻言都是一愣,一脸狐疑的看着他。 刘备也不理睬他们,而是转身在一旁的沙地上开始布置起来。 他先是在沙地之上圈 出一个方形轮廓,接着再以此为底,做九竖十横的横纵之线,得九十个交接之处,以此为棋盘。 又将棋盘的第五,第六两横线之间的竖线抹去,书以界河。 接着又去一旁寻了些方形土块,其上以朱笔墨笔,各自书写上棋子的名称。 此时此刻万事俱备,刘备这才长出了口气,锤了锤腰身。 他见院中众人依旧一脸茫然,于是指了指眼前匆忙之间画出来的棋盘。 「这个想来你们不曾见过。这些日子我在书庐里听阿节讲经,加上心有所感,翻了不少古书,依托六博之戏为底,做出了这个。我称之为象棋。」 关羽几人依旧是一脸茫然之色。 要知六博由来以久,他们自然是熟悉不过。 如今刘备在地上所画的这个棋盘一眼看去倒是确是与六博有几分相似,可仔细看去,却又大有不同。 「莫急,我先来为你们讲解些其中的规矩。」刘备笑道。 他开始为关羽等人讲解象棋的规则,几人开始之时听的一头雾水。象棋规则本就繁复,他们初次听闻,自然极难理解。 不过好在有六博为底,倒是勉强也理解了一些。 「说的再多,也不如咱们亲自动手比试一番。象棋最紧要的便是实战。如何?宪和,敢不敢与我先来上一局?」刘备笑道。 简雍扬头道:「有何不敢,你这虽是新棋,可想来与六博之戏也相差不多。六博之戏无人是我对手,这象棋之上难道你便能赢了不成。」 刘备一笑,「好,那咱们就先来一局,看看宪和在这象棋之上是不是也有六博上的本事。」 两人就这般半蹲着下起棋来。 片刻之后,简雍看着棋盘上被刘备的红棋团团围困起来的自家主将。 他叹了口气,「我非是败在了玄德手中,只是败在了不熟悉此中规矩罢了。不然如何能被玄德如此轻易取胜,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刘备笑了笑,「宪和莫要夸口了,输便是输了,愿赌便要服输嘛。」 「我和玄德来一局,让我试试他的斤量。」傅士仁在一旁早已在一旁看的眼热。 平日里他对六博这般的博戏瘾头最大,不然也不会哪怕明知不如简雍,还要屡屡和他下棋。 「某只是不服罢了。」简雍快速收敛起棋盘上的棋子,「莫要耽搁,再来一局,这次定然要让你丢盔弃甲。」 「宪和,你已然下了一局,可先到一旁去研究研究规矩,先让我来与玄德厮杀一番。」傅士仁在一旁有些迫不及待。 简雍以手护住身前的棋子,「再来一盘,我只再来一盘,此次定能杀败玄德。」 片刻之后,简雍再次大败亏输。 将棋再次被刘备的红棋团团围困。 傅士仁在一旁摩拳擦掌,简雍的性子可算不得好,如今连输两局,按他之前的性子如今应当拂袖而起了。 不想简雍这次却是安稳不动,沉静如山,随手开始整理起地上的棋子,「我已然摸清了些门道,再来一局,定然能将玄德杀的大败亏输。」 刘备嘿然一笑,果然象棋这种东西,对简雍这些玩惯了六博的士人来说有吸引力的很。 「宪和莫要胡扯,速速起身,让我与玄德来上一局。」 简雍叹了口气,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 「玄德,我方才旁观良久,已然弄清了你的路数,你可要小心些,不然莫怪我让你输的难看。」傅士仁笑道。 方才他在一旁旁观,自觉已然弄清了刘备的路数,不过是起步用炮罢了。 他提起棋子,率先来了一个当头 炮。 简雍在一旁笑着不言语。 只学了这一手,便以为摸清了刘备的路数,傅士仁还是年轻了些。 刘备也是笑道:「君义也太小看备了些,莫非以为备只有这一个路数不成?」 然后他便是跳了一个马。 傅士仁一愣,显然不曾想到还有这般走法。 片刻之后,傅士仁失魂落魄,打量着棋盘上自家剩下的几个残子。 他尴尬一笑,「不想玄德还有这般走法,着实是令某大开眼界。」 他收拢着棋盘上的残子,笑道:「玄德,再来一局,今日若是不能将你斩于马下,说甚我都不甘心。」 刘备笑了笑,「君义,你非我对手,无敌确是无趣。」 言语之时,他还看了眼简雍。 简雍气笑道:「玄德莫要得意,等我研究明白了此中规矩,定然有你好看。」 刘备一笑置之。 此时傅士仁已然悄悄将棋盘摆好,「玄德,再来一局,我倒要看看,今日到底能不能赢下你一局。」 两人再次落子,这次傅士仁倒真的进步了些,比之前多走上了不少步。 一局落定,傅士仁撸着袖子,「再来一局,这次定然能将玄德拿下。」 「不错,这次确是又进步了些,若不是我刻意留心一二,差点着了你的道。君义,不想你下起棋来还是有些阴狠的嘛。」刘备拎起手上的棋子将军。 傅士仁面色稍变,强笑道:「玄德说笑了,我不过是随意乱走的,哪里有什么计较。」 刘备笑了笑,「没有计较就好。」 此时关羽忽然咳嗽一声,「君义,我看你多半是有些累了,可起身歇息一会儿。」 「才下了两局而已,如何便能……」他抬头刚好对上关羽的目光,连忙转换口风,「若是平日里的六博自然不累,只是今日这象棋着实是让人有些费心思,我倒是确实有些累了。」 他站起身来,「云长不如也来下上两盘。」 关羽倒也不客气,转身便接替了傅士仁的位子,不想刘备却也是站起身来,「这下棋着实有些劳累,谁来替我下几盘?」 简雍自然乐得能过手瘾,「既然玄德累了,我和君义替玄德下便是。」 他看向对面的关羽,又看了看一旁的傅士仁,笑道:「君义,论武勇咱们自然是比不上云长,可今日在这棋盘上,云长的武勇却是用不上的,咱们今日定要将云长杀个大败而去。」 关羽摸着胡子,微微仰着头,半眯着眼,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神情。 「便是你们二人齐上,关某岂惧乎?」 简雍到底是已然下过几局的老手,进退得宜,不论棋术如何,最少落子之间颇有些名家风范。 棋盘之上,更是出了几个若是不细看,连刘备都辨不出来的杀招。 有趣之处便在关羽虽是第一次落棋,可却像是开了天眼一般,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被他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辗转腾挪之间,竟是被他全都躲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刘备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有些东西便真的是与生俱来的。 棋者,兵事也。 关羽不愧是日后能统帅一方的名将。 「宪和,你不该在此处落子的,云长的石车早就已然架好了,你不如落子在旁边那处。」傅士仁叹息一声,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 【鉴于大环境如此, 简雍打量了一眼棋盘,连忙将已然离手,落子棋盘上的车重新拿了起来。 「宪和,落子无悔,才是真男儿。」关羽低喝了一声。 简雍嬉笑一声,若是旁人见了关羽这般样貌,只怕早已将手中的棋子乖乖放回原位,只是他与关羽相处日久,自然熟知关羽的性子,「云长无须如此严苛。所谓兵者诡道也,这悔棋如何不是诡计的一种。」 原本在一旁只是看戏,还在心中感慨有些东西果然是能无师自通之时的刘备忽然开口,「宪和说的有理,即便是与你歃血为盟的盟友,表面上大义凛然,可背地里说不定还会做出些什么龌龊事,云长,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守信义的。你也要走出棋盘之外。」 关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然后看向简雍,「兄长之言有理。宪和还不把手中的棋子放下,不然别怪羽不讲规矩了。」 简雍讪讪一笑,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原位。 刘备一笑,一个能用盘外招的关羽,总是要比一个处处死守规矩,只会讲大义的关羽要好些。 他又看了眼棋盘之上,双方激战正酣,他笑道:「宪和,这棋盘做出来不易,山上都是同学之人,可不能只有咱们自家玩乐。」 「明日你去雒阳城中打制几套出来。给卢师送去一套,卢师如今在东观之中辛苦修书,偶尔也是要休息一二的。给山上同学一套,莫要以为咱们吃独食。再给袁家的袁氏兄弟和曹北部那里各自送去一套,毕竟当日饮宴一场,如今也算是朋友嘛。」 简雍原本已然要落下的棋子被他捏在手中,他抬头打量了刘备一眼,最后笑着点了点头,「我明日便去。」 刘备也不再盯着几人下棋,转身去拎起了一旁的鱼篓。 「今晚咱们就吃烤鱼,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傅士仁笑道:「玄德,君子远庖厨,你如今也是在雒阳城中有些名头的人物了,以后还是要离那庖厨之地远一些。」 「君义,难怪你时至今日,偌大的年纪了,还是孤身一人。」刘备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这般恪守书上规矩,若是日后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是不是还要先去算好生辰八字?若是不相合,即便是心中再喜欢,也要将之舍弃?」 傅士仁一愣,显然没想到刘备会有此问,一时之间他竟是不能答。 刘备笑道:「看来果然被我说中了,只怕等到他日你喜欢之人生儿育女了,君义你还是孤身一人。」 「果然孤身一人之人,不是没有缘由的。」 一时之间,棋盘之上的落子之声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转头朝他看来。 刘备立刻拎着手中的鱼篓逃了开去。 ………… 第二日,简雍清晨便赶赴雒阳去寻人打制了几副象棋,却并未立刻托人给昨日刘备提及的几人送去。 他带着几副象棋返回缑氏山中,却不是返回居住的小院,而是来到卢家讲学的书庐。 此时卢节已然讲课已毕,众人正在休歇。 简雍迈步而入,「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昨日玄德突发奇想,以六博为底,做了一种新玩物,想来诸君定然会有些兴趣。」 他将手中以硬木刻出来的象棋放到桌上,笑道,「不知诸君谁先来与我对弈一局?」 卢节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棋盘,倒是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 「宪和是说这个是玄德研究出来的?」卢节笑道。 简雍在棋盘上一边摆着棋子,一边笑道:「不错,这正是昨日玄德研究出来的,我等昨日玩了几次,确是难得的好玩物。」 此时桌上的棋盘已然摆好,他一拂手,捻起上面的一枚马,笑道:「不知哪位愿与雍先来上一盘?」 书庐之中 的众人都不曾见过这般玩物,此时倒是一时无人言语。 最后还是卢节率先落座,「那就由我与宪和来上一局。」 一局之后,自然是卢节被杀的大败。 「如何?」简雍笑道,「下一局谁来?」 此时本该起身的卢节却是不曾起身,反倒是收敛着棋盘上的棋子,「宪和莫急,再来一局,我定要胜你。」 卢节如此作为,自然是正中简雍的下怀,他笑道:「那便再来一局。」 结果自然是一局之后又一局,象棋很快就在缑氏山上流传开来。 ………… 而此时刘备正盘腿坐在落云亭前,手中捻着一支自己做的鱼竿。 昔年姜尚垂钓于渭水,直钩而钓,愿者上钩。 今日他也是在此静坐而钓,只等名望寻上门来。 水流湍急,手中鱼竿微微晃动。 有鱼上钩了。 第九十九章 天下游鱼(5k) 落云亭前,刘备正垂杆而钓,身旁的鱼篓里已然放着不少自湖中钓出来的游鱼。 林幽水静,风声呜咽。 他靠在身后的一块青色大圆石上,长吐了口气。 世人皆为游鱼,谁不是在为这鱼竿上的区区几个鱼饵奔忙。 「玄德,我已将象棋的玩法交给山上的士子了。都是士人,学起来快的很。」简雍自远处匆匆而来。 他到底只是个平日里高坐读书的文士,只是跑了几步路便已是喘息连连。 「宪和这身子还是要多多锻炼才是。」刘备转过头来,「不然日后只怕有你的苦头吃。」 「你就莫要说风凉话了。你在此处闲居高卧,自然说起来轻松的很。」 简雍埋怨一句,随后切入正题,「不过你这法子倒是不差,这象棋确是个好东西,想来不止是能在文士之中风行,即便是雒阳的市井之中也能风行。」 「要知之前的博戏都是以六博为主,远不如你这象棋方便。想来用不了多少日子,这雒阳城中的博戏便都要换成你这象棋了。到时再把你是制棋之人的消息放出去,你刘家雏虎的名头便又能涨上一截。」 刘备点了点头,「这象棋确实是个大杀器,我原本不想如此早便用的,如今的时机其实还是早了些。不过没法子,我当日在东南立下的功劳不算小了,可如今朝中竟是半点风声也无,看样子是打算把我这份功劳束之高阁。」 「可如今时不待我,咱们若是没有个身份,做起事情来难免束手束脚。这雒阳城可不是咱们的涿县城。随便出来一个便是大人物。若是咱们没些名头护体,只怕被人踩上一脚便要送掉半条性命。」 简雍摸着手中剩下的几副象棋,叹了口气,「玄德之意我也明白,雒阳确非什么良善之地。只是你如此这般扬名,会不会太急切了些?咱们未尝不可等上一等。」 刘备摇了摇头,「等不得了,成名须趁早。晚来的功名,再显赫也不够快意。」 简雍苦笑一声,倒也不再多言,他与刘备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刘备的性子。 一旦他心中定下的事情,便无人再能更改。 「除了将一副象棋送到书庐里,我还让君义带着一副去了雒阳的金市。」简雍笑道,「莫要怪我自作主张,既然要做,那便就要从大处和小处同时着手。」 刘备点了点头,「宪和想的周全,倒是备想的少了些。」 「玄德只管抛竿就是了,这般小事本就不是你该关心的。」简雍笑道,「不然若是事事都让你亲自来做,那要我们这些人又有何用?」 他看向刘备放在一旁的鱼竿,叹了口气,「只是不知玄德如此大费周章,于此落竿,想要钓的那个大鱼是否会咬饵啊。」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xbyuan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刘备一笑,「必定会咬饵的。宪和,你莫要忘了,我虽是落魄皇族,也曾织席贩履,可我到底还是姓刘的。」 「哪怕当年天下已然千疮百孔,可这一个刘字,便已然顶过万般言语了。」 此时放在岸上的鱼竿轻轻晃动,竟是被扯着缓缓朝着湖中而去。 刘备一脚将鱼竿踩住,笑问道:「宪和,你说这咬饵的,可是大鱼?」 ………… 雒阳城城西金市赌坊之中的一间木屋里,史阿正打量着手中的象棋。 傅士仁站在不远处,探头朝着赌坊之中望去,此时赌坊之中正是热闹时节,几张桌子之前都挤满了城中赌客。 拉开袖子,袒露着胸膛的汉子 们正面红耳赤,大声叫嚷。 不少游侠带着刀剑在屋中巡视,稍有动静,便要凑上前去。 赌坊一地,最是能见人间百态,有人在此一朝暴富,有人在此倾家荡产。 有赢了的汉子酣畅大笑,有输了的汉子大吵大嚷。 「傅君是说,此物为刘君所做?」沉默片刻之后,史阿终于开口。 「不错,确是玄德所做。玄德做成之后,便要我先给史君送来一副。于赌坊而言,这可是个好东西。」傅士仁笑道。 他才智虽不及简雍,可也是难得的聪明人,当日在山上经简雍稍加提醒,他自然也就明白了此物的用途。 史阿点了点头,市井赌坊,赌具历来是以六博为主。虽说赌博之事,赌具其实半点也不重要,可用的久了,赌徒们难免也会生腻,换个赌具自然最好。 「刘君可有所求?」史阿问道。 混迹市井多年,他早就知道这世上从不曾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所谓的善意之后,必然是有所图谋。 傅士仁笑道:「史君是玄德好友,那某便也不藏掖。之所以赠与史君此物,玄德欲求名耳。」 「原来如此。」史阿敲着手中的象棋,稍稍沉默。 片刻之后,他起身笑道:「刘君得名我得利,如此好事,自然是要成人之美。」 「那便多谢史君了。」虽是早知结果如此,可傅士仁还是连忙致谢。 史阿见他眼神游移,不时扫向里面的屋中,随口笑问道:「傅君远来是客,不如进去赌上几局?也好教教他们玩法。」 如今这些人不熟悉规矩,傅士仁上场多少都是能赚上一些的,而此处更是史阿的地盘,自然也不怕赢的多了出门被人给上一闷棍。 傅士仁本就有此心,他搓了搓双手,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 雒阳南宫,东观。 自章帝、和帝之后,东观历来为宫中典籍和从事校书、着述的所在。 其为高大楼阁,最上层有高阁十二,四周殿阁相望,绿树成荫,雅致清幽。 昔日刘备等人入雒阳之时,曾在太学之前见到新书写的石刻,即是出自此处。 又因此时为熹平年间,故而又名熹平石经。 东观其中一间藏书楼里。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中年人正坐在地上打着哈欠,在他周围摊放着不少已然打开的竹简。 若是无人言明,只怕所有不曾见过此人的人都不会想到,他正是如今在士人之中名头极盛的蔡邕蔡伯皆。 也是此次东观修书的主持之人。 蔡邕揉了揉眼角,似是刚睡醒一般。 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朝外走去。几日不曾回家,倒是有些想念他那两个小女儿了。 他来到屋外,见卢植正站在屋外的长廊上。 东观皆是高阁,离地而出,登高而起。 自上向下望去,登高望远,风光入眼。朝北望去,隐隐约约可见北邙山。 若是逢上浓雾大盛的清晨,人在阁楼之上,便如身在白云间。 「子干起的倒是极早。」蔡邕来到卢植身侧,依窗而立,长吸了口气。 登高望远,总是能让人心境大开。 「久在边境之地,自小便养成的习惯,这辈子多半是改不掉了。」卢植笑了笑。 蔡邕趴在栏杆上,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子干,我看你这次自南方回返之后似是一直有心事?」蔡邕笑问道。 卢植点了点头,「南蛮反叛之人固然当死,可细究其缘由,终究还是因朝政日疲。我虽 有心却无力,故而心怀忧虑。」 「如今谁不知朝政日疲,只是谁也没有法子。」蔡邕摇了摇头,「当年陈公身死于那些宦官之手,士人的骨头便被人打断了。再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了。」 卢植默然无言。 自打陈蕃与窦武死于宦官之手,士人再想做些事情,只能依附于世家大族之手。 「好了,莫说这些了,如今咱们身在东观,自然是要以着书为主,这可是能名留青史的大事。」蔡邕用力揉了揉面颊。 「留名青史?」卢植摇头失笑,「你蔡伯皆仅凭你那一手飞白替体便足以名留青史了。」 蔡邕笑道:「不想你卢自干也会说这些奉承话。」 「如何是奉承话,都是真心话罢了。伯皆,我倒是真有些羡慕你啊,能做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卢植有感而发。 他心中所要顾虑的东西实在太多,远远比不得蔡邕纯粹。 两人也是多年好友,蔡邕自然知道他卢子干是何等人,刚烈忠直,再无人比得他卢植。 他不再多言,而是笑道:「听闻子干最近新收了个弟子,在南方时还做下了好大的事情,倒是要在此处恭贺子干一声。日后得了闲暇,可将此人带到我家,我倒是可以赠他一本珍惜古籍。」 蔡邕家中藏书万册,他更是以此为傲。 卢植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个弟子却是有些不同,日后你一见便知。」 两人也不再多言,转身迈步走入阁楼之中,如今修经才是他们的大事。 只是阁楼之中,楼中的修书之人却是未曾如往常那般分散开来,而是聚集围拢在一起。 两人凑上前去,原来有两人正被他们围拢其中。 那两人正在对弈,而他们所下的正是象棋。 「李君,这棋不是这般下的,你这马如何能那般走?岂不是要卧死了?」一人叫嚷道。 「谁说不能走此处,李君,你可将车扯过来看顾住你的马,看他敢不敢杀。」另一个高声辩驳。 「诸君,观棋不语真君子。」一个正坐于地上下棋的文士低喝了一声。 四周的吵闹声短暂一停,只是片刻之后又重新吵闹起来。 蔡邕见状却也不阻拦他们,只是笑道:「这象棋如今在雒阳城中倒是风行的很啊。市井坊间也好,豪门大户也罢,大半都是在谈论这象棋。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伯皆以为这象棋如何?」卢植问道。 「做这象棋之人倒是生了一副玲珑心思,这象棋虽是比博戏复杂了些,其中乐趣却也是多了不少。再过些时日,只怕便再也无人玩六博了。」蔡邕倒是对象棋评价甚高。 卢植笑了笑,「确实有趣。」 衣袖之中,他攥紧了刘备让简雍给他送来的象棋。 ………… 袁绍招徕天下豪杰的宅院里,此时他正凭窗而望。 在他身后站着一人,长身玉立,面貌英俊,正是以妹妹入宫而得以走上仕途,如今勉强能算的上是外戚的何进何遂高。 而屋中,有人正在大叫大嚷。 原来是袁术正在和纪灵下棋。 只是袁术的棋艺确是糟糕的很,哪怕纪灵已然几次刻意相让,可袁术还是频频送子,结果如今棋盘之上只剩下几个卒子和主将。 袁绍转头看了袁术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遂高以为这象棋如何?」 如今何进之妹在宫中虽然得宠,可到底不是皇后之位,加上如今的宋皇后在宫中多年,即便何贵人有些手腕,可依旧难免在宫中被处处压制。 他们又是贫寒起家,比不得宋皇后出身 豪阀,所以何进只能让自家妹子在内多交结宦官,而他自己则是在外寻求盟友。 而他则是寻到了袁家,寻到了袁绍。 或者说是袁绍寻到了他。 「这象棋确实是个稀罕之物。」何进笑道,「如今不过短短时日便已然有了取代六博之势,过些时日,定然能在雒阳城中掀起一阵大潮。」 袁绍笑了笑,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朝着窗外看去。 一只鸟雀正站在院中的树上,此时正低头舔着翅膀,似是下一刻便要震翅高飞。 「这象棋确是个好东西,只是遂高以为这象棋为何会出现在此时?」袁绍笑道。 何进一愣,他虽是外戚,可惜如今手中并无实权,故而所得消息颇慢。 「遂高可知这象棋出自何人之手?」 「不知。」何进如实答道。 按理说如今这象棋如此风行,做此物之人应当早就名闻雒阳了才是,不该直到此时还无半点消息。 「做此物之人正是卢公的高徒,如今正在雒阳城外的缑氏山上。而此人姓刘名备自字玄德,遂高,你们应当见过才是。」袁绍笑道。 何进神色不变,点了点头,「确是见过。当日我返回雒阳之时,曾在路上遇到过此人。」 袁绍笑了笑,「数日之前我曾请此人宴饮,觉得此人是个人物,不想还是低估他了。坐收名望,真是好算计。」 他指向院中那只振翅而飞的鸟雀,笑道:「遂高,那雏虎,要起飞了。」 ………… 雒阳,北宫,朔平门前。 有几人在此「偶遇」。 其中一人年岁颇大,不时还要咳嗽几声,一副衰老之态,看似时日已然无多。 可偏偏正是这个看似下一刻就会一命呜呼之人,却在这些年里左右了大汉局势。 与窦武定策,同迎灵帝入朝,其后设计诛杀窦武陈蕃,如此才有政归灵帝。 其人家世显赫,亲戚宗族遍布朝堂,内外羽翼俱丰。 此人正是如今的大长秋,曹节。 而站在曹节左侧之人,此时正句偻着腰身,脸上带着些讨好之色。 只是看向曹节之时,谄媚的笑意之下,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阴冷。 此人正是宫中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宦官,中常侍张让。 总有新人换旧人,若说曹节是那个久居不退的旧人,那张让便是后来居上的新人。 前人挡了后人的路,后来之人如何不恨。 而在曹节右侧之人,长身高大,不似宦官,反倒是更像雄赳赳的昂扬武夫。 正是与刘备有仇隙的小黄门蹇硕。 「如今雒阳出了个新奇物件,名为象棋,想来你们都知道了。」曹节轻咳一声后道。 另外两人都是点了点头,他们虽身在宫中,可宫外的眼线自然是不能少的。 「我今日寻你们来,便是想要咱们一起定下个章程。你们都是神通广大之人,想来也早知道发明这象棋的是何人了。」 「此人是卢植之徒。卢植是何等人想来不用我和你们多言。若是让此人走上仕途,有了功名,反倒是为卢植增添了羽翼。我想这个道理,你们二人应当都明白。而且此人似乎和蹇黄门还有些私仇。」曹节笑道。 蹇硕沉默不语。 「曹长秋说如何,咱们便是如何。如今宫中之人全凭长秋当家做主。」张让应和道。 「张常侍这话未免过了些,我如今年岁已然大了,即便再是强自支撑,又能支撑几年?」曹节倒是一脸谦和笑意,「日后这宫中之事,还是要你们来为陛下分忧解难的。」 张让也不接话,只是笑道:「如此说来,曹长秋的意思是瞒而不报?」 「只是拖他些日子,日子久了,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变故。再者,即便是被陛下知道了,你我也不过是失职之罪,无非是罚俸数月而已。」曹节一笑。 「到底是人老成精。」张让心中暗自骂一声,只是他嘴上还是附和道:「曹长秋所言有理,让必依之。」 「曹长秋,此事,硕不能答应。」 不想蹇硕却是突然开口,并且一口否决。 原本以为大事已定的曹节眯了眯眼,「蹇黄门何意?欲要舍了我们这些人,独自求荣乎?」 张让也是面色阴冷,他向来与蹇硕有恩怨不假,可也只是私人之间的恩怨,如今曹节所言之事是事关所有宦官的大事,若是蹇硕敢从中作梗,那就莫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此中缘由,硕不便细说。只是此事不能答应。」 蹇硕作揖行礼,快步离去。 曹节与张让对视一眼。 张让笑道:「曹长秋可知蹇硕何意?」 抬头盯着蹇硕离去背影的曹节只是笑了笑,「如此看来,蹇黄门才真正是陛下的门下走狗。」 第一百章 棋盘落子,君王对坐(6.4k) 雒阳北宫,西侧濯龙园中。 此时正是大好时节,林木丰茂,百花争艳。 灵帝刘宏正手中持着一个酒杯,杯中倒满了琥珀色的酒水。 琉璃盛就琥珀光。 低头望去,能在酒中倒映出他的眼眸。 酒是从西域进贡而来的葡萄酒,杯是价值连城的琉璃杯。如今他喝惯了这域外的美酒,自家的酒水反倒是有些喝不进去了。 入富贵易而出富贵难。有人富贵之后安稳如常,有人富贵之后穷奢极欲。 而灵帝刘宏,自然便是后者。 当初在河间之时,他们母子也曾过过苦日子。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宗的汉室宗亲,举国上下,如他这般的汉室宗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当时年纪也小,虽是不会缺衣少食,也日子到底要过的拮据一些。 如今他贵为天子,自然不会让自家再过那般节衣缩食的苦日子。 而此时在刘宏对面,坐着一个姿容出众的美妇人。年岁不大,云鬓高挽,眉眼间说不出的风情,身姿柔弱,我见犹怜。 莫说是男子,即便是女子见了,只怕也忍不住想要上前保护她一二。 「该你走了。」刘宏先是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棋盘,然后又打量了一眼对面的美人,笑了一声,将手中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美人美酒两相得。 他这个帝王,最是喜欢这般温柔乡。 对面的何贵人手中拿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能落子,片刻之后,她轻叹了一声,将手中棋子落回到棋盒之中。 「陛下,妾身输了。」低头皱眉之间,依旧是婉转动人。 「输了就输了,输给朕这个天下第一人,也算不得丢人。蹇硕,你说是不是?」刘宏转头笑道。 「陛下说的是,陛下英明神武,天纵之才。若是陛下认真起来,自然是无人能下过陛下的。何贵人虽也是聪明灵秀,可也自然不如陛下。」蹇硕谄媚道。 刘宏将一枚棋盘上的棋子捻在手中,细细打量,「这么个小东西,出现不过短短时日,竟是已然要在雒阳城中直接取代六博之具,成为城中最为紧俏之物了。蹇硕,你说这是为何?」 蹇硕低头皱眉,细细思索起来,只有跟随刘宏日久之人,才会知道刘宏心思之阴沉。 他对宦官虽然历来看重,可因一言不合而死在他手中的宦官也不在少数。 片刻之后,蹇硕这才开口,「想来是六博流传日久,雒阳之人多半都是有些厌烦了。其次雒阳城中皆是殷实人家,自然取乐的时间多一些,这小小象棋他们要自家制作也好,要在外面去买也好,半点也不费力气。家中财富也足以支撑的起。」 「这也是陛下励精图治,才能让雒阳城中之人富足如此。不然若是饭食尚不及,他们又如何有钱财来买这般玩物。」 「有道理,还是蹇硕会说话。」刘宏笑道,「朕如此功劳,如今不过是要多修几个园子罢了,朝堂之上那些公卿便要整日里吵的朕不得安宁。朕又不用他们出银钱。整日里和朕说民生,若是事事都要朕操心,又要他们有何用?」 「陛下莫要着恼,伤了身子。」何贵人剥了一枚葡萄,递到刘宏嘴边。 刘宏将葡萄一口吞下,「还有那个宋皇后,整日里和朕板着张脸,莫非以为她身后是宋家,朕便拿她没法子了不成?」 何贵人不敢再接话,只是不停的为刘宏剥着葡萄。 「陛下莫要着恼。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之事。」 刘宏这才收起怒气,他将手中的棋子放下,看向蹇硕,「蹇硕,你这次做的不差,看来当日我问 你的那个问题你如今已然想的明白了。」 蹇硕勐然跪地,伸手扯住刘宏的衣角,「奴婢想明白了,奴婢愿做陛下门下走狗。」 「起身吧。」刘宏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便来说说这个做出象棋之人。」 蹇硕自是不敢拖延,将刘备的身份以及在东南之时立下的功劳都说了出来。 刘宏点了点头,「刘家雏虎?原来是他,有些意思。听说此人还是我汉室宗亲?我刘家子,果然不差。」 刘宏感叹一声,似是忘了当初正是他令蹇硕将刘备的功劳按了下来。 「朕自来公允,向来是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象棋倒是能流传后代的好东西,朕自然要好好犒赏他。不然岂不是要让人说朕有眼无珠,不识贤才?」刘宏随手拎起一颗葡萄,放到蹇硕手中,「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蹇硕立刻点头道:「陛下说的是。」 「那陛下以为如何封赏合适?」蹇硕小心翼翼的问道,虽然刘宏这般说,可心中肯定已然有了计量。他若是贸贸然的出口,对不上刘宏的心思,丢掉性命也非不可能之事。 「既然此人是我汉室宗亲,又做下如此大事,朕如何能不见上一见。你便去缑氏山中,将他传进宫来,朕要看看这个汉室宗亲,到底是何种人物。」 蹇硕俯身应命而去。 刘宏这才转头看向何贵人,笑道:「方才正朕说的你都听到了?朕向来是有功必赏,告诉你那两个兄长,即便他们不是名门豪族出身,只要能为朕立下功劳,朕自然也能让他们官运顺遂,步步登高。」 何贵人以纤手剥开一个葡萄,她将葡萄递到刘宏嘴边,展颜一笑,笑颜如花,「那妾身便替我那两个哥哥多谢陛下了。」 「无须如此,太后的董家有董重,你们何家也该有个支撑之人。我看你长兄何进便是个人物,要他莫要藏拙,好好出来做些事情。」 何贵人连声应下,面带喜色。 刘宏笑了笑,抬起头,目光在院中打量了一遍。 濯龙园是皇家园林,风光自然不差,只是刘宏看在眼中还是觉的有万般不足。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他是天子,这汉家都是他的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如今他只是想要些他们的东西罢了,又不是要他们的性命。 他们为何不舍得? ………… 雒阳城外的缑氏山上,刘备今日依旧在持竿垂钓。 掐算着日子,如今朝中之人也该找上门来了。 倒不是他能掐会算。 而是人心之事,只要潜下心思,自然会发现半点也不难猜测。 算计人心,其实是最无趣之事。 上一世他便见惯了人心算计,上级压下级,下极压下级。七八人而已,倒是演化出千百种心思。如今跳出来看,那些人倒也都是些厉害人物。 「玄德,宫中来人了。」简雍急奔而来,大口喘着粗气。 「宪和不必急,来的是宫中哪个?」他笑问道。 简雍面色古怪,「是蹇硕。」 以他和刘备的关系,当日斩杀蹇球之事刘备自然不会和简雍隐瞒。 事到如今,即便蹇硕不曾知道当日的全部真相,可多少也应当知道与刘备有关了。 之前之所以不动手,不过是忌惮刘备是卢植之徒,贸然出手,怕得罪了卢植罢了。 只是等他从东南返回之时,声名在外,蹇硕便更不敢出手了。 「既然是蹇硕,那便更无须着急了。让他等等便是了。反正已经得罪了此人,再多得罪一些也无妨。」刘备不紧不慢的收拾着手边的鱼篓与鱼竿。 简雍气笑一声,却也知道刘备讲的有道理。如今他们和蹇硕的关系已然如此,若有机会,能置对方于死地,自然都不会留手。 ………… 山上的小院里,蹇硕正在院中来回踱步,此时院中只有关羽。他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静坐读春秋,偶尔抬头打量一眼如今也算是声名在外的大宦官。 蹇硕偶尔对上此人的目光,即便是他已然见过大风浪,可依旧还是会让他心中一寒。 此时刘备终于带着简雍赶了回来,人还未至院中,笑声已至。 「备来迟了,倒是让蹇黄门久侯,都是备的过错。」 蹇硕打量着这个自外而入的年轻人,两人之间虽然仇怨甚深,可却是初次相见。 「刘君倒真是让某好等。不过某家等候倒也算不得什么。如今陛下要见刘君,刘君若是让陛下等的久了,只怕这颗项上人头未必便能保住了。」 「某在宫中多年,见过不少如刘君这般天资横溢的年轻人,可这些人,未必有几人有好结局。刘君,莫要自误。」蹇硕皮笑肉不笑。 刘备将手中鱼篓放下,笑道:「备愚钝,不知蹇黄门之意。」 蹇硕一笑,「好,不知也好,那咱们就走着瞧。」 刘备既已归来,蹇硕自然不敢耽搁,连忙带着他朝宫中赶去。 若是真的让刘宏久等,固然是这个刘备的罪责,可他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 自南宫的南阙门而入,两人直入小苑。 南宫为帝王处理政事所在,恢宏气魄,惊人眼目。 自宫门朝内望去,宫道长长,不见尽头。最远处,台阶高起,如入云端。 此时蹇硕带着刘备在中央的大道上行走,沿途甲士无数,持戈横戟,站于道路两侧。 虽是真人,可沉默不言,宛如木凋一般。 能在宫中值守之人,首先便要身家清白,其次是要武艺精熟练,非熊虎之士不可担之,自然皆是上上之人。 「刘君想来还不曾进过宫,看这宫中气魄,颇宏伟乎?」蹇硕斜视刘备一眼。 于他看来,这个幽州而来的边塞子,不过是因同乡之故才能拜卢植为师。 至于在东南立下的功劳,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再说此人到底有没有立下功劳又有谁知?卢植到底是此人的先生。都说卢植公允刚直,可难道公允刚直之人就不会作假不成。 这般乡下之人,甚至无须他动手,只需将此人吓上一吓,多半便要丧了胆子。 多少自称豪杰之人,入了宫中,还不是要低头俯首,连他们这些宦官都不如。 刘备却是一笑,「宫中气魄自然宏伟,只是与蹇黄门有何干系?皇城禁地,天子所在,若不威武,何以雄远邦。」 蹇硕打量了他一眼,闷头前行,不再言语。 刘备跟在他身后,倒也是乐得个逍遥自在。 不想此时却有一人迎着两人走了过来。 此人颇为肥胖,身上的袍带甚至有些紧绷。 见到此人,蹇硕却是主动避让到一旁,低首垂眉,等候此人先行。 刘备自然是有样学样。 那人走到两人身前,却是停下脚步,开口笑道:「蹇黄门,此是何人?」 「禀刘公,此人为卢公之徒,涿郡刘备。因此人做出了象棋一物,故而陛下要见他,特命奴婢将他寻来。」蹇硕在此人面前倒是恭敬的很。 刘备偷偷抬眼打量了眼前之人一眼,能被蹇硕如此相待,又口称刘公。想来眼前之人就是如今的光禄勋,刘宽刘文饶。 刘宽眉目柔和,将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笑道:「原来你就是刘备刘玄德,伯圭倒是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是个难得的人物。你在东南做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做的不差。听说你还是汉室宗亲,咱们刘家倒是又出了你这个刘家雏虎。」 「刘公过誉了。」刘备赶忙低头谢道,「备不过是误打误撞才有了些功劳,当不得刘公的赞誉。」 刘宽海内名士,既为汉室宗亲,又在朝中担任要职,加上向来仁善,故而人缘极好。他此言一出,自然也算是给了刘备一张护身符。 刘备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可到底还是要把这份人情记在心里。 自家对旁人施加的恩惠可以忘却,可旁人对自家的恩惠却要始终记在心里。 自来恩仇不可忘。 蹇硕在一旁皱着眉头,虽说此行本就是刘宏要见此人,对他多半会有封赏,可如今刘宽又上来插上一脚,日后再要对付此人只怕就更为艰难了。 「既然是陛下相召,我也就不多耽误你们了。」刘宽迈步而行,走到刘备身侧时,他伸手拍了拍刘备的肩膀,笑道:「昔年老子有言,世上至柔莫过于水。」 刘宽笑着离去。 刘备心中感慨一声,这些在朝中厮混多年之人,果然没一个是简单人物。 两人再次前行,刚好有人自高阶之上缓缓而下。 来人老态龙钟,一眼看去,便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蹇硕见了此人,同样是立刻站到一旁,躬身行礼,「曹长秋。」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蹇黄门一心为国,倒是值得赞誉。」 他又转头看向刘备,目光之中倒是不曾有敌视之意,「你便是刘备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本事。倒真是让人意外。看来我汉家男儿果然后继有人。」 「曹长秋过誉了。」刘备笑道。 如今最令天下士人切齿痛恨的,不是张让,也非蹇硕,而是眼前这个一眼看去就将行将就木之人。 「陛下英明,刘君此去定然能得个好前程,老朽就在此处祝刘君前程似锦了。」曹节笑道。 「多谢曹长秋。」刘备也是不卑不亢。 曹节感慨一声,「见到刘君,我似是又见到了一位当年的故人。」 刘备默然不语,却也不追问曹节所言何人。 「刘君何不问我是何人?」曹节笑道。 「曹长秋的故人定然不是寻常人物,备如何能与之相比。」刘备笑了笑。 「如何不能相比。」曹节摇了摇头,「你确实与此人有颇多相似,此人就是当年的陈蕃陈仲举。」 他此言一出,刘备眯了眯眼。 当年陈蕃岂非死于他曹节之手。 曹节一笑,「刘君好自珍重就是了。」 曹节蹒跚而去,刘备转头盯着他的背影。 谁也不知在这个看似羸弱的身躯之中,藏着多少阴险心思。 方才曹节盯着他时虽是满脸平和笑意,可于他看来,却是暗藏心思如蛇蝎。 「刘君,看来你日后在雒阳的日子,不好过喽。」 一旁的蹇硕在幸灾乐祸,惹上谁不好,偏偏招惹上曹节,此人是出了名的阴诡之人。 刘备却是笑道:「我的日子不好过,难道蹇黄门的日子便好过了不成?若是如今宦官铁板一块,曹长秋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如今蹇黄门有心思来挖苦备,还不如自家好好思量后退之路,不然只怕倒是备要先看到蹇黄门的结局了。」 蹇硕一愣,不再言语,带着刘备径直而行。 路长且远,过宫南阙门,要走过一道长长的复道。 所谓复道者,便是高出地面的一处长阶,将两处楼宇相连,像是后世空中的楼梯一般。 「刘君不怕?」走在复道之上,蹇硕转头笑道。 刘备抬脚在上面踏了踏,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巧夺天工。 「备死且不惧,又岂会惧怕这些。」刘备笑道。 蹇硕不再多言,带着刘备直奔小苑。 此时小苑之中,刘宏正在独自饮酒。 身为帝王,万万人之上,可他却也有说不出的难处。 他在万万人之上,可那高阶之下的万万人,都在盯着他手中的权柄。 谁都想要分上一些。 所谓孤家寡人,莫过于此。 此时蹇硕已然引着刘备走入园中。 刘宏将手中酒杯放下,朝着刘备笑了笑。 「玄德,何来之迟?」 ………… 小苑里,蹇硕连忙跑到灵帝身后,抢过一旁小宦官的竹扇,小心翼翼的给灵帝扇了起来。 刘备行礼已毕,站在阶下,低眉垂首而立。 刘宏打量了刘备片刻,这才突然开口道:「玄德,你可知罪?」 刘备虽不知他是何意,可也只得应承道:「备知罪。」 「何罪?」 刘备虽然不曾抬头,可也能听出刘宏的嗓音里带着些笑意。 「陛下说是何罪便是何罪,备唯有认罪。」刘备低声道。 「好一个唯有认罪。」刘宏大笑着起身,「玄德之罪,便在何来之迟也。抬起头来。」 刘备抬起头来,这才看清这个阶上的帝王。 身形消瘦,故而显得那件长袍极为肥大,面色有些苍白,脚步虚浮,似是沉迷酒水所致。 「听闻玄德是汉室宗亲,又是从幽州涿郡而来,那可曾见过刘幽州?」刘宏笑道。 「备来雒阳之前倒确是见过刘幽州。」刘备应道。 刘宏招了招手,「玄德无须拘谨,既为汉室宗亲,你我便是一家之人,可上前来,你我下上一局。」 刘备上前数步,身侧的护卫已然是各自按住刀柄。 他左右打量了一眼,此时他虽是身无寸铁,可神情也不见慌乱。 刘宏见了他的神情,笑道:「无须如此,玄德为我同族,岂会有其他心思。」 周围禁卫这才将按刀的手放下。 刘备上前几步,来到刘宏对面。 桌上摆着一副象棋。 「玄德,你这象棋倒着实有意思。」他捻起一个炮,「非止用于赌戏玩乐,也可用于兵阵演练之事。」 「你在东南做的事情不差,听说在缑氏山上,你也有腹有锦绣刘玄德之名。我刘家宗室之中出了你这个人物,总是让人高兴的。」 原本手中已然执棋,正准备落子的刘备手中的棋子悬而不落,「陛下过誉了,备不过是边地一武夫,当不得陛下的赞誉,至于备这汉室宗亲一事,还请陛下查阅族谱,免得日后在外有人说些风凉话。」 刘宏却是摆了摆手,摇头笑道:「无须如此,朕说你是,你便是。如今宗族分支甚多,莫说玄德是在涿县这宗室聚集之地,哪怕是散落在外,只要是有本事的,想要认祖归宗都不是难事。」 「多谢陛下。」刘备便要起身行礼。 刘宏此言倒是为刘备去掉了不少麻烦,要知他虽然一直自诩汉室宗亲,可到底出身贫寒之家,这汉室宗亲的身份有些人未必会认下,随着他越发登 高,便越是如此。 如今刘宏既已开口应下,日后那些人自然再无质疑的理由。 「小事而已。」数百步之后,刘宏手中提子,轻轻落下,棋盘之上已然成了绝杀之局。 其中固然有刘备刻意相让,可刘宏确也是天资横溢,接触象棋不过短短时日,已然算的上是个好手。 刘宏一边将棋子收入棋盒之中,一边对刘备笑道:「玄德,朝中的公卿也好,宦官也好,都如这棋盘上的棋子,而朕便是这棋盘之外的棋手,朕要他们如何,他们便要如何。相也好,士也好。朕要他们死,他们便要死。」 刘备点了点头,「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之常理。」 「可你不同。你是我刘家子。」刘宏却是笑道:「若天下人可分三等。朕在最高处,其下便是你们这些汉室宗亲,再其下,才是那些外姓之人。管他什么名臣名将,非我刘氏一族,都非可信之人。」 「玄德,如今你既然为我汉室子弟,也要为我汉室多多出力。」 他笑望向刘备,「所以你想要个什么赏赐,要官位还是财货,朕都许给你。」 刘备摇了摇头,直言道:「谢陛下赏识,然备如今资质尚浅,故而不要官位,也不要财货。只想要名望。」 刘宏大笑,「好!那朕便应下你了。朕也等着你这刘家雏虎为朕所用之日。」 ………… 日落之时,一个宦官带着刘备走在出宫的路上。 他转头回望,甬道长长,不见尽头。 落日的红霞将整处宫殿都染在一片血红之中。 刘备叹息一声。 使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第一百零一章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一)(5k) 雒阳城外,缑氏山上。 刘备几人居住的小院里,关羽正与简雍对弈。 傅士仁站在关羽身后,而刘备则是站在简雍身后。 象棋高妙之处,在于非只可赌博玩乐,也可与军阵之事相关联。 军阵之事本多是以沙盘推演为主,如今有了象棋,其中行棋之间,又何尝不是一种军阵训练之道。 象棋在效用之上虽比不得沙盘,可沙盘推演历来费时费力,远不如象棋这般方便。 两者相较,也算是各有胜场。 “云长,你不可如此落子。若是全部兵力渡过河去,压到前线之上,固然是能给对手压力。可你后方空虚,若是久攻不下,岂不是平白给了对手机会?”傅士仁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士仁,你是读书人,这般兵事非你所能料。如今我已将宪和杀的大败亏输,他自保尚且不暇,如何还能分出心思来对付我?你就莫要担心了。”关羽随口道。 “云长,你总是这般刚愎!”傅士仁气笑一声。 在简雍身后观战的刘备一直沉默不语。 如今的局势却是像极了日后那场让关羽威震华夏的襄樊之战。可也是此战让关羽丢了性命,更让他们复兴汉室的桃园之梦付之一炬。 此时简雍却是被关羽逼的有些手忙脚乱,关羽这个日后的天下名将,如今在象棋上已然展露出了他的锋芒。 攻伐无双。 便如他的武艺一般,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简雍之所以会落到如今这个惨澹光景,便是在他前期的勐攻之下败下了阵来。 一朝不慎,便被关羽如潮水一般,将整个阵线冲散了开去。 偶有几个棋子渡过河去,也是残存在些边角之地。 若是只看棋局上的局面,此时关羽大势已成,只等接下来的几步,便能围死简雍的主将。 刘备忽然开口笑道:“君义,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这随意开口的毛病,若是换了在幽州,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边境之人之所以民风剽悍,一来自然是因常年战事频发。二来却也有边境之地,律法虽相同,可执行起来却是要宽松上不少的缘故。 故而如幽州这般的边境之地,稍有口角,必然便要动起手来。 “我这不是忍不住了。”傅士仁都囔一声,他也只是见关羽不听劝告,这才出声阻拦。 刘备又看向关羽,“云长,你虽在军事之上有过人天资,可也莫要刚愎。我也知越有本事之人性子越是自傲,你本事大,视天下豪杰如草芥。” “只是若是你一直如此,将来不只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还会害了你身边旁人的性命。” 刘备拿起棋盘上的一个炮,这个炮的位置刚好可击杀关羽的主将,只是方才简雍手忙脚乱,不曾顾及到此处。 “将军。”刘备将炮放在关羽的将棋之上。 “你攻势如龙稍占上风不假,可也因此让你只是盯着对面的棋盘,云长,棋盘两面,自家这一面,你不可不顾。” 关羽低声道:“兄长说的是。” “玄德何必如此认真,不过是下盘棋罢了,我还能输不起不成。”简雍开口笑道。 刘备神色一缓,也是笑道:“宪和说的有理,是我太计较了些,还不是前几日去宫中见陛下,我这心中有些担忧。” “昨日陛下不是已然下书认下了你的汉室宗亲身份?你又有何可担忧的?莫非是担忧蹇硕不成?”简雍有些不解。 “我倒不是担忧陛下会如何,如今蹇硕尚且自顾不暇,我担忧的自然也不会是他。我应当和你们说过,我当日我还见到了曹节。”刘备叹了口气,“若是我不曾猜错,如今曹节应当已然将咱们视为眼中钉了。” “咱们与曹节素无交集,玄德为何有此一说?”傅士仁有些不解。 “咱们未卑权轻,他的眼中钉自然不是咱们,而是卢公。曹节权倾朝野,玩弄权术,朝中之人都要忌惮此人几分。想来卢公刚直,应当是让此人颇为头痛。偏偏玄德又是卢公的弟子,自然便要被此人看入眼中。” 简雍以手中棋子敲着棋盘,分析大势,本就是他的强项所在。 “宪和所言不差,只是我不愿招惹此人还有一个别的缘由。”刘备苦笑一声,“此人已然是风烛残年,为了身后之事,只怕他要做出何等事来都不为怪。” “玄德以为咱们应当如何?”傅士仁问道,他知道刘备既然这般说,多半已然有了些应对之策。 刘备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刘备笑道:“单凭咱们自家自然不足。所以今日便要去往雒阳一行。” ………… 雒阳城东的酒舍里,此时段颎正在和陈续一边饮酒一边下棋。 段颎饮了口酒,落下手中一子,笑道:“阿续,我要将军了。” 陈续虽也是随着段颎在西面久经战阵,可论兵法武艺,自然是不如段颎的。 廖廖数百步,已然被段颎置于死地。 陈续苦笑一声,投子认输,“论战法我自然是不及你的。就算我,夏育和田晏三人加起来也不如你。段纪明,即便你赢了,可有意思?” 正将棋盘上棋子一一摆好的段颎却是闻言一笑,“自然有意思。如今我久疏战阵,好不容易能找到些与战阵有关之事,除了饮酒,这反倒是我唯一聊以解忧之事了。” 他摆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许久不见,也不知夏育他们如今如何了?” 夏育二人都是昔年段颎手下的勇将,当年随他血战东羌,斩杀羌人无数,只是如今远在边塞,他们已然许久未见。 “毕竟有官职在身,再差能差到哪里去。”陈续摇了摇头,“他们当年虽是舍命杀敌,可到底换来了一个前程,算不得亏了。” “当年随着咱们血战的兄弟,多少人埋骨沙场,即便是尸骨都不得返乡。那些人才最是可怜。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人的舍生忘死,到最后才成就了你凉州三明段纪明。” 正打算饮酒的段颎将手中的酒壶放下,默然无语。 “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之事了。听说造出这象棋的就是那日来的那个刘备。”陈续笑道,“此子倒真是有些本事,当日在此放话,如今果然名扬雒阳。想来不久就要找上门来了,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段颎也是收敛回心思,笑道:“此人确是有些本事,昨日陛下可是下书认下了他汉室宗亲的身份。日后此人行走在外,无论有官职与否,都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 陈续磕碰着手中的象棋,他虽知象棋如今在雒阳城中风行一时,可却不知刘备竟能以此赚来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这象棋是不差,可他以此换来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是不是过了些?” “半点也不多,甚至还有些少了。”段颎笑道,“阿续,你不知朝中之事,自然不知其中的隐情。” “如今陛下看似大权在握,可手中能用之人,无非两类。一类自然是宫中的宦官,也就是所谓的内朝。宦官好用,不会抢夺陛下手中的权力,可宦官多是贪腐奸诈之人,陛下是聪明人,不会不知,可却不得不用。” “其二便是朝中的公卿,也就是所谓的外朝,如今外朝之人多是世家豪族出身。他们既想要名,又想要权。朝中晋身之途又大多被他们把持,陛下也是不得不用。” 陈续点了点头,觉得段颎说的有理,“只是此事又和刘备的象棋有何关联?” “世上之人都说如今的陛下昏聩贪财,可却未必知道当今陛下也是个颇有手腕之人。” 段颎叹了口气,“如今后宫之中何贵人最为得宠,他何氏一门本是南阳屠家出身,如今一人得道,全家荣华。我看陛下颇有想重用何进之意。你可知陛下向来喜爱辞赋?至于是真喜爱还是装做喜爱,你我都不得知。只是依我看来,这也不过是他为以后寻的一个由头罢了。” “你的意思是?”陈续如有所悟。 “阿续,你要知道,读书人里除了那些研究经学的,苦修诗词歌赋的还是有不少人的。如今这象棋出现,倒是给了陛下一个好借口,陛下如何能不高兴。”段颎笑了笑,“咱们这个陛下,帝王心术是不差的。只是可惜,他注定成不了下一个宣帝。” “你们朝堂之事我也不懂,我只知如今刘备名头已起,我虽只见过此人数次,可也知道此人绝非善罢甘休之人。如今既然盯上了咱们这里,想来绝不会就这般轻易放手。” 陈续笑道,“比起那些朝堂之上的事事非非,我倒是更关心我这酒舍的归属。当日你可是应下那刘备了。” “我自然是应下他了,段纪明向来说话算数。” 段颎笑道,“更何况我其实也是乐见其成。老李的酒水若是能在这雒阳之中如这象棋一般流传开来自然是最好。也好让这些中原人见识见识咱们凉州的酒水。” 陈续笑着摇了摇头,喝了一口刘备上次送来的酒水,打量了一眼对面已然生出白发的段颎。 酒水还是当初在凉州时那个滋味,只是当年饮酒的故人有的已然死去,而活着的人也已然都老了。 日光偏转,自窗口打入屋中,映照着两人的面目。 岁与日迟,华发渐生。 当初奋马凉州,捐躯不顾的年轻人,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岁月葱忽,忽然而已。 “故人故事,故事还是故事。故人却许多已然是真的故人了。”段颎叹了口气,顺着日光望向窗外。 便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一生豪烈的段纪明,也会有如今这般落寞时分。 俾如夕日,缓缓落去。 “何须感慨,这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哪怕日后你先行一步,也有我送你回凉州故地。自然,若是我先走一步,你可莫要忘了将我送回去。”陈续却是洒脱笑道。 段颎点了点头,举了举杯,“且举杯,敬那些昔年的故人。” 两人连饮数碗。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刘备掀开拦在门前的帷幕而入。 “段公果然在此。”刘备笑道,“可曾打扰二位饮酒?” 段颎笑道:“你倒真是半刻都不愿耽搁,刚刚说起你你便到了。来与老夫对弈一局。” 陈续闪身坐到段颎左首,给他让出位置来。 刘备上前,与段颎相对而坐。 “你做出的这象棋真是不差,倒是让老夫有了几分回到当年疆场之上的感觉。这般感觉许多年不曾有过了。” “段公本就是沙场宿将,这般东西如何入得段公之目,聊搏一笑罢了。”刘备看着眼前的象棋笑道。 当初他只让简雍做了几副象棋,而且大半都送了出去。 如今市井之间流传的大多都是其他人彷造而成。 至于这个其他人是何人,刘备不曾打听过,其实也无须打听,城西的金市是史阿的地盘,史阿也是老江湖,自然不会放过这大赚一笔的机会。 当日他曾和傅士仁说过,刘备得名他得利,他所得的利自然不会只有赌坊那一块。 史阿重义不假,可混江湖的,又有几个良善之人。 “果然会说话,难怪能让陛下认下你的汉室宗亲身份。”段颎笑道。 刘备一笑,“那不知如今备可否在这酒舍之中占上一些。” “自然可以,我和阿续各自占上一筹,剩下的八成都给你如何?”段颎笑道。 刘备却是一愣,不曾想到段颎会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段颎笑了笑,“虽是不想承认,可我和阿续确是都老了,我又是在这阴诡丛生的官场,说不定哪日就要被人砍下这颗头颅。历来讲究个传承有序,你既然得了老李的酒方,那这间酒舍交到你手里,总比留在我们手中要强些。” 刘备沉默片刻,“多谢段公。” “我倒是还要多谢你。”段颎笑道,“多亏有你的象棋,才让雒阳城中的段纪明暂时做回了那个凉州段颎。” 段颎虽是笑言,可在场之人多少都能听出其中的悲凉之意。 他也好,张奂与皇甫规也好,昔年凉州虎,如今却沦落的病猫一般。 窗外有风而来,将窗愣拍打的砰砰作响。 残阳西落,豪杰迟暮。 ………… 酒舍外,刘备与关羽牵马走在街上。 筹谋多日之事如今一旦功成,可他心中却是半点也不开怀。 走在他一侧的关羽也是面色沉郁,想来与他是一般缘由。 “云长,按理说我为此事筹谋多日。如今事情皆是按照咱们的筹谋在走,可我为何半点也不开怀?” “想来是兄长见不得段公如今这般模样。”关羽轻声道。 “是啊,我始终是见不得美人白头,英雄迟暮。”刘备摇头苦笑了一声。 两人便这般牵着马随意而行,不久便来到了雒城东南。 雒阳城中,冠盖云集,而官员的住所,便多在东南。 “阿备,且慢行。” 有人在他们身后大喊了一声,嗓音颇为嘹亮,除了他三弟,嗓音如此嘹亮的便只剩一人。 有人骑白马自后而来。 “多日不见,伯圭如今倒是过的得意。”刘备打量了一眼翻身下马的公孙瓒。 短短时日不见,公孙瓒已然是锦衣白马,脸上也没了当初的颓废之色。 “哪里比的上阿备,如今你也是名正言顺的汉室宗亲了,日后我还要靠你多多提携。”公孙瓒笑道。 刘备扯了扯嘴角,“看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何地?” “还不是要和袁公路约好了去城外跑马。”说到此处,他忽然打量着刘备手中牵着的绝影,“我记得你这黑马可是难得的良驹,不如借我一用,等我赢了袁术他们的彩头,回头咱们平分。” 还不等刘备作答,他便自顾自的将手中白马的缰绳交到刘备手中,翻身骑上黑马,绝尘而去。 刘备愣愣的望着公孙瓒骑着绝影绝尘而去,又看了看眼前的白马,无奈的叹了口气。 “兄长莫非是以为伯圭此举太过胡闹?”关羽见了刘备的脸色,开口问道。 “自然不是,袁公路有的是钱财,赢他一笔就当是劫富济贫了。只是这次竟是被他公孙伯圭晃了一道,还没谈好价钱就被他将马骑走了。云长,你刚才该拦下他的。” 关羽板着脸,也不言语,牵马直行。 “云长,你跟我这么多年了,竟是连为兄的心思都猜不到,真是让为兄失望。让为兄失望倒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平白损失了一大笔钱财才是大事。”刘备絮絮叨叨。 在前而行的关羽虽是依然板着脸,可嘴角其实已是偷偷扯出了一个笑意。 刘备长吐了口气,整了整衣袖,翻身上马。 身前是偌大的雒阳城。 城下是两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 锦衣白马,豪杰年少。 他转头望向关羽,顾笑道:“云长,你我不是张奂,更不是段颎。” 他重新望向城头,似是许下誓言一般。 “不会有英雄迟暮,唯有功成名就!” 第一百零二章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二)(5.6k) 两人策马直入雒城。 雒城东南为百官所居之地,谈笑皆是宦途人,自然与外城那些寒民所在之地不是一般样貌。 贾诩所在的雒城之北与城西城南相比已然像是两处人间,与这城东更是比不得。 便像是一处高楼,层层而起,越低之处越发贫寒。于最低处,恨不得只有茅屋数间,所食唯糟糠而已。而高处宽屋大院,锦绣堆积,顿顿鱼肉,犹然不足。 其间道路横纵交错,整洁分明,两侧叫卖之声不断,往来行人多是配剑悬玉,衣着整洁,行步之间也是一板一眼,极有分寸。 昔年霍光谨小慎微,几十年不曾走错一步,如今后世读书之人倒是将他举动学了个周全。 沿街两侧,高门大户占地极广,院墙高耸,高屋林立。 极尽汉家之威仪。 两人虽不是第一次前来,可牵马步行其中,依旧会有一种乡下人进城之感。 刘备慨叹一声,“若不是已然去过城北,骤然见到这般风光,定然是要以为我汉家如今风光还是极盛的。” “云长可曾听过一个典故?将蛙置于煮着水的鼎中,水尚温时,蛙尚会于水中嬉戏。若是时间久了,鼎中之蛙安于享乐,其后哪怕鼎水煮沸,蛙也不会自鼎中跃出,直到被沸水所煮而死。”刘备笑道。 “兄长博学。”关羽摇了摇头,“只是这个典故羽却是不曾听过。” 刘备望向街上所行之人,其中不乏朝中的官吏。 前后促拥,威风八面。 “这些人,又如何不是鼎中蛙。”刘备笑道。 有些言语他不曾出口。 灵帝之后,乱世流离,这些如今安居高卧的人上人,日后总也是要尝尝那些寻常人吃过的苦。 他忽然想起一事,重重拍了拍额头,“咱们先不回去,好不容易入城一趟,我倒是要带你去见个你钦慕的大人物。” 之前卢植曾有书信传回山上,说他若有闲暇可去拜访蔡邕。 依他的性子他本该早就去的,只是这些日子确是身边的事情太过繁杂,一时之间倒是让他把此事忘在了脑后。 方才他也是想起山上的屋中还有张芝的一幅字。如今已然走到了此处,若是不去蔡邕那里去“求”几张飞白体的书法,岂不是过宝山空手而归。 他可不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 “兄长,这雒阳城中还有何大人物?”关羽不解道。 如今雒阳城中的大人物确是不少,都是些跺跺脚就可让整座天下一震的大人物。只是若说是能让他关羽钦佩之人,他倒想不起还有何人。 刘备笑道:“我不在山上之时,你不是去抄了那太学门前的石经?那石经便是此人手书,然后再由工匠所刻。” “兄长说的是蔡公?”关羽神色一动。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蔡公,可惜益德不在,不然说不定他要拉着蔡公抵足而眠了。” 关羽闻言也是一笑,自家这个三弟最是尊崇读书人。 两人也不再多言,牵马而行,脚步加快了几分,都想早些看看这个名闻天下的大儒到底是个何等人物。 ………… 二人牵马而行,不想走到一处长街之时,前方却是拥堵了起来。 行人纷纷驻足而停,团团围拢。 刘备带着关羽自人群之中挤了进去,见有双方正在对峙。 一方是一群身形颇为剽悍的汉子,牵马持刀,气势汹汹,为首之人方脸粗眉,满脸桀骜。 另一方则是一架寻常马车,车中之人不曾下车,珠帘漫卷,看不出其中之人。 唯有驾车的老仆此时下了马车,正在与对面那些汉子对峙。 “你们这些人莫要不讲道理。分明是我们先到的。再说马车繁重,我在此处根本转弯不得。你们是马匹,让路还容易些。何必咄咄逼人。”一脸沧桑的老仆道。 “原来是争道之事。”刘备点了点头。 争道之事历来常见,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不想他身旁有个文弱士人模样的行人,望着那个满面彪悍的汉子却是叹气一声,“这马车上的人多半是新来雒阳,竟然连此人都不认得。” “此人在雒阳很出名不成?”刘备有些惊讶,如今雒阳城中的大人物他见过的也不算少了,却是不知此人是哪号人物。 “此人确是有大名,只是是恶名罢了。”那士人叹了口气,“此人姓曹名破石,自身算不得什么人物,可他兄长却是如今声势显赫,权倾朝野的大常秋曹节。” “原来是曹节之弟。”刘备点了点头,“那确实是有嚣张跋扈的本钱。只是不知他到底做下过何等恶事?” “此人仗着曹节的威势,如今在雒阳城中弄了个越骑校尉之职。当初他手下曾有一个伍长,伍长妻子长得貌美,结果被曹破石看重,竟然向这个伍长索要此女。伍长为了身家性命只得答允下来,可他那位妻子却是不答应,最后更是以死明志。”文士叹息一声。 刘备冷笑一声,“原来林冲之事,早已有之。” “他在雒阳城中如此横行霸道,莫非便真的无人敢管?雒阳城中无王法不成。” 站在刘备身后,一直静听的关羽突然开口,此时他双目微睁,死死的盯着曹破石。 刘备知道,关羽此时心中已然起了杀机。 “管,谁敢管?”文士又是叹惜一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就算是有人敢冒大不违,将此人抓入牢狱之中,可今日进去,人家明日就能出来,抓他之人说不得还要搭上一家身家老小的性命。”文士倒是将事情看的明白。 “郎君倒是知道的不少。”刘备点了点头,知道此人所言不差。 “这些事情,雒阳城中的人都知道,只是敢不敢说罢了。我也是过几日便要外出补缺了,这才敢和你们说道说道。” 刘备眯了眯眼,真是好一个曹家破石。 此时长街之上,一脸剽悍桀骜的曹破石听完对面驾车老仆的言语,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阴冷笑意,“想要和我讲道理,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知我是何人!” 无须曹破石开口,他身旁的汉子早已代为回答,“此乃曹长秋之弟,朝中的曹越骑。你这老儿,如何有眼不识泰山!” 驾车老仆听闻此人之言一愣,面上露出些惊徨之色。 他们虽来雒阳不久,可也听过曹破石此人的名头,自家家主还曾专门叮嘱过莫要招惹此人,谁想今日竟会狭路相逢。 曹破石见了此人脸上的神色,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最喜欢的便是在旁人脸上见到这般惧怕自家的神情。 驾车老仆也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他只得开口道:“我家家主是……” “我不管你家家主是何人,在这雒阳城里,我还不信有人可压下我一头。马平,把那匹无人能驯服的马牵上来,给我撞上去。”曹破石狰狞一笑。 他身旁一个随从应命一声,自身后牵出一匹枣红色骏马。 此马身量高大,风棱瘦骨成,长鬓披散,双耳竖立,呼吸之间,如吞吐云雾。 这匹马是西域的胡商所献,说是大宛骏马,可惜人有傲骨,马也如此。 数日下来,曹破石竟是不能驯服此马,此次出城他们也是为了再做尝试,若是不成,便要将这匹马宰杀掉。 马是好马,可他曹越骑得不到的,宁愿毁了也不愿给旁人。 那叫马平的汉子用手中刀鞘重重的拍打在马臀之上,那马吃痛,发足朝着对面的马车奔去。 驾车老仆惊慌失措,四周围观之人都是叹息一声,想着多半是要见到一场惨剧了。 不想那惊马眼看着便要撞上马车之时,一个红脸汉子却是从一旁窜了出来。 他伸手扯住马背上的缰绳,双脚在地上重重一跺,竟是一个翻身,直接跃到了马背之上。 那马死命挣扎,不想翻上马背的汉子却也是力大,双腿夹住马腹,死死的悬在马背之上。 红脸汉子嵴背挺直,那惊马两只前蹄勐然前掀,一时之间,人马皆是直立而起。 下一刻,惊马终于安稳下来。 关羽翻身下来,将马牵着走到一旁,此时那马倒是温顺的很。 曹破石见状大怒,抽刀便要上前斩杀此人。 他是何等人,如何轮的到此人在自家眼前放肆! 只是不等他上前,便有一个年轻人拦在了红脸汉子身前。 “曹君何必如此恼怒,舍弟可是帮曹君拦下了一桩大麻烦。”此时拦在关羽身前的刘备笑道。 “你又是何人!莫非不知我曹家在雒阳的威势不成!再者,在这雒阳城中,谁还敢寻我的麻烦?”曹破石见有人阻拦,心中更是大怒。 曹家权倾天下,便是连那在雒阳城中嚣张跋扈的袁公路见了他都是要绕道而行,还有何人他得罪不起? 刘备一笑,右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伸手按住了剑柄。 今日他才在缑氏山上和简雍他们说过,如今莫要得罪曹节。 不想世事可笑,他们才入城便碰到了此事。 按理说他本该隐忍,只当不曾见到此事,毕竟若是真的和曹节撕破脸,他这么多年的谋划可能就要付之一炬,甚至可能让他们陷入危险之中。 只是再三权衡,他最终还是伸手按住了剑柄。 为素不相识之人拔剑出头,甚至可能要舍出自家性命,值得吗? 于有些人看来自然不值得,可在刘备看来很值得。 人总要为某些事而活,可也该为某些事而死! 他是刘玄德,终究不是吕奉先! “兄长,当如何?”关羽轻声道。 “你我兄弟多年,莫非还不知我心意?尽管放手施为,天塌不下来。”刘备轻声一笑。 关羽也是笑了一声,自家兄长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整了整衣袖,迈步前行,对面之人虽众,可于他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 刘备抬起一手,与路过他身旁的关羽轻轻击掌。 “老规矩,敌酋交我。速战速决,莫要耽搁,不然等会儿官衙中人来了,咱们就打不痛快了。”刘备笑道。 莫要看现在官衙中人一直不曾露面,可若是等到他们占了上风,只怕官衙之人便会立刻出现,然后义正辞严的伸张正义。 律法在他们处于弱势之时无意义,可一旦他们处于上风,那便是禁锢在他们身上的枷锁。 刘备轻笑道:“云长,莫要留手,打伤打死都是寻常事,咱们只是自卫罢了。再说以这些人做下的恶事,即便死上几百次也算不得多。” 关羽点了点头,抬头便向曹破石身边的护卫打去,刘备紧跟在他身后。 曹破石身边的护卫虽是整日跟着曹破石在雒阳城中为非作歹,可毕竟这些人都是他从越骑营中拣选出来的人物,身手自然都是不差。那些所谓的市井豪侠,若是真的交起手来,只怕在这些人手下走不过数合。 此时对面虽只有两人,他们却也并不大意,而是将曹破石牢牢护在身后。 毕竟若是让曹破石出了事情,只怕他们都要有抄家灭族之祸。 只是可惜今日他们碰到的是关羽。 关羽抬手便是握住最前之人砸来的拳头,肩膀下沉,微一用力,卡察一声脆响便是拧断了此人的手腕,他也不迟疑,接着拎着此人手臂又是一个横踢踹在此人胸口,将此人踢飞到一侧,撞倒身侧数人。 一身青袍随着他的出手微微起伏,前行不停,连破数人,出手极重,被他打伤之人皆是骨断筋折。 一人出手,却是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路旁的人群之中,有人闻讯匆匆赶来。 曹操摸着腰间的青釭剑,先是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见马车安然无恙,这才吐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脸上带上了些笑意。 他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乐进,笑道:“文谦,倒是让你和我白跑一趟。” 乐进盯着正大打出手的关羽,满眼战意,“算不得白跑一趟,若是不来,如何能见到这般武人。” 曹操也是看向关羽,点头赞叹,“关云长确是难得的豪杰。” 随后他目光后移,看向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关羽身后,一直不曾出手的刘备。 “只是那场中的豪杰,非只关羽一人。” ………… 此时大道之上,曹破石虽是被身侧的护卫护在身后,可只在这片刻之间护卫便已然被关羽撕开了一条口子。 长驱直入。 关羽一式横扫将身侧护卫迫退开去。 在他身后蓄势多时的刘备自他身后转出,正迎向不远处的曹破石。 此时其人身侧护卫都被关羽迫开,见刘备迎面向他冲来,一时之间竟是慌了手脚,连忙去拔腰间的长剑。 只是惊慌之下,他竟是拔剑不出。 接着他便感到项上一凉,原来是已然被人横剑其上。 关羽与曹破石的护卫都是停下手来。 “曹君如此心志,竟能担任越骑校尉一职,不知举荐曹君之人是何人,莫非目盲不成。”刘备笑道,还将手中的长剑向前凑了凑。 “我兄乃是曹长秋,你若是伤了我,便是害了你自家满门。”曹破石虽是心中惊恐,可嘴上依旧强硬。 “曹君倒是长了一张利嘴。”刘备笑了一声,接着说了一句曹破石听不懂的言语,“可我不是林冲啊。” 他手中长剑前刺几分,曹破石项上已然隐隐带着血迹。 “云长为何停手?”刘备转头回顾,脸上还带着些人畜无害的笑意,“方才不是说要他们骨断筋折?既然说到便要做到,你兄长我说话自来是算数的。少一个,回去拿你是问。” 关羽笑了一声,重新挥拳朝那些人打去。 “你莫要欺人太甚!”曹破石怒喝一声。 只是他的胆气随着刘备又将项上的长剑刺入几分而彻底消散。 他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如何见过这般场面,往日里他都是那个持剑之人。 刘备一脚将他踹倒,要他跪倒在地。 一身锦衣的年轻人微微弯腰,俯视着曹破石,“我便是欺你,你又能如何?曹长秋位高权重,可如今剑在项上,他可救得你!” 片刻之后,关羽已然将那些护卫都放倒在地。 曹破石在一旁看着却不敢言语,只因他在刘备眼中确是有一瞬看到了一阵冰冷的杀意。 此时双方倒是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两侧的行人都是躲的极远,生怕血会溅到自家衣服上。 刘备抬眼向四周打量了一眼,不少衣冠读书人,此时却是避若蛇蝎,不敢上前半步。 他轻笑一声,心中杀机越盛。 “好了,到此为止。” 有人自远处孤身一人缓缓而来,道上的行人连忙给此人让开道路。 只因他们都识得此人。 司隶校尉,凉州勐虎,段颎段纪明。 即便他只是孤身一人,可也无人敢不把他放在眼中。 “刘玄德,还不收剑。”段颎澹澹道。 刘备闻言收剑回鞘,笑道:“段司隶来的倒是时候。” 曹破石长出了口气,恨声道:“可敢留下姓名?” “如何不敢。”刘备一笑,“涿郡刘备。” “原来你就是刘备,今日我便给段校尉这个面子,只是莫要让我再在雒阳城中遇到你。”曹破石不知想起何事,目光流转,口中的语气倒是软了几分。 他挣扎着起身,不想刘备却是上前一步,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再次砸倒在地。 曹破石挣扎而起,满脸血污,“段司隶,此人如此嚣张跋扈,你便坐视不成?” 段颎看了他一眼,只是扯了扯嘴角,冷声道“滚。” “好,你们都很好。”曹破石气笑一声,也不顾瘫倒在一旁的手下之人,踉跄着离去。 他虽仗着曹节的名头在雒阳之中颇为张狂,可却也不敢去触段颎这只勐虎的眉头。 刘备看向段颎,笑道:“司隶校尉,段公回护的都是这般人?” 段颎没有言语,转身离去。 刘备自顾自的笑了笑,以袍袖擦去了手上的血迹。 驾车的老仆连忙上前道谢,刘备却只是摆了摆手,带着关羽各自翻身上马。 青衣红马,锦衣白马。 长街之上,两人缓缓而行。 “原来此人便是那个做出象棋的幽州刘备,真是个北地莽夫,全凭一身气力。” 等到刘备走远,街上行人各自行走,却也有方才畏缩如鼠的路人开口。 “可不是,边地之人到底与我辈读书人不同。” 有人开口便有不少人附和。 于他们看来,这个边地蛮子不知是撞了何等大运才会有今日。 马车上,一个七八岁年纪,粉凋玉琢的小姑娘看向一旁的自家阿姐,“阿姐,那骑白马就是阿父和咱们提过的刘备啊。” 在小姑娘身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眉目清秀,婉约天成。 此时她不曾听到自家小妹的言语,只是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白马。 她觉得那个白马之上,本该意气风发的锦衣年轻人,竟是不知为何有些忧伤。 第一百零三章 驱虎吞羊(一)(5.2k) 蔡邕是天下名儒,更是雒阳城中的名人,虽是刚搬来雒阳,可他的住处倒是也不难寻。 只是东城实在太过繁杂,两人即便已经问明了道路,可依旧是硬生生在其中绕了数圈才来到蔡邕门前。 而此时在蔡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老仆正在准备将车引入府中。 “刘郎君,不想这么快就又相见了。”那老仆远远的便看到了刘备二人,连忙伸手招呼一声。 此人正是今日被刘备所救之人。 刘备二人翻身下马,来到蔡府门前,他笑道:“老伯有礼,看来咱们确是有缘,在路上能碰到,在此处也能碰到。” “刘郎君仗义英杰,定然与我家家主投缘。”老仆指了指蔡府,“我家家主便是蔡公。” 刘备一愣,世事果然巧合,不曾想此人原来是蔡家人。 他看向那辆马车,此时马车之中已然空空如也。 不知当时车上坐的是何人,莫非是蔡邕不成? 只是仔细想来应当不是,蔡邕名声远扬,车上坐的若是蔡邕,只要走下车来表明身份,即便曹破石狗胆包天,定然也是不敢动手的。 曹破石在城中恶名远扬,最为出名的便是抢夺手下伍长妻子之事。 他记得蔡邕有二女。 刘备摇头失笑,看来真相只有一个,如今那蔡昭姬想来还是个几岁大的小丫头。 “兄长何故无端发笑?”关羽好奇道。 刘备这才醒悟过来,见关羽与驾车的老仆一脸怪异的看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无事,只是想起今日曹破石的样子,心中感到有些快意。最后之时,我下手还是轻了。” 驾车的老仆闻言也是一笑,“这便叫做恶有恶报,此人今日遇到郎君也是他的报应。我去给两位郎君通传一声,刚好我家家主今日休沐,如今应当正在府中。” “那就有劳老伯了。”刘备赶忙道谢。 老仆牵着马车步入府中。 刘备打量了一眼府上的匾额,字体通健,翩然若飞。 一眼便可知是蔡邕的飞白体。 就凭今日这份恩情,要他十几副飞白体的书法,应当算不得过分。 “刘君快随我进来,我家家主已在主厅相侯。” 片刻之后,老仆又快步从府中走了出来,引着刘备两人进入府中。 ………… 雒阳寸土寸金之地,蔡邕虽是大儒,可却非是什么豪富人家,加上大半俸禄都被他用来收集书简,所以府中其实颇为清贫。 虽是如此,可府中依旧布置的极为清雅,沿途之上不见豪富之家常见的亭台轩榭,假山楼阁,唯有茂林修竹,苍苍笔直。 “这些都是我家家主亲手种下的。”老仆笑道,“我家家主常言,做人便要有节气,如这竹子一般。” 刘备笑道:“蔡公高洁,备已然听卢公说过。” “我家家主几日之前从东观回来之时便时常念叨刘君。今日刘君终于来了。” 蔡府的仆从本就不多,所以这老仆除了平日里养马之外,也要偶尔做些为自家家主端茶送水的活计。 这几日他便听闻家主总是在家中念叨刘备。 刘备闻言倒也没放在心上,想来是卢植曾在东观之中和蔡邕提起过他在东南之事。 老仆带着两人步入中庭,入门之处放着几张屏风,上面的辞赋同样是以飞白体写就,想来是蔡邕的得意之作。 正于厅中站立,翻着手中书册的中年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今日与当日在东观之中不同,听闻刘备前来,蔡邕方才还刻意梳洗打扮了一番。 原本他无须如此,刘备只是一个后辈来访,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即便是卢植来访也未必能让他梳洗一番。 只是方才他已然听自家的两个姑娘讲过了今日之事的原委,自然是恨曹破石的嚣张跋扈。可越是如此,他心中对刘备的感激之情便也越深。 “玄德来了,快快过来。”蔡邕笑道。 刘备带着关羽迈入厅中,连忙行礼,“蔡公,备本该早就来访,只是这些日子山上确是有些事耽搁了,还请蔡公莫要怪罪。” “如何会怪罪?”蔡邕笑道,“今日若非玄德,只怕我那女儿危矣,说来还是要多谢玄德才是。” 蔡邕苦笑一声,“曹破石虽然算不得什么,可那曹节却是个阴冷人物。玄德日后在雒阳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今日倒是欠下了玄德一个大人情。” “蔡公言重了,本就是备该做之事。莫说是蔡公家卷,即便是寻常黔首遇到此事,备也是要出手的。所以今日之事,其实是必然之事。” 蔡邕打量了刘备一眼,片刻后笑道:“果然是卢植的弟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藏书。” 他带着两人绕到后面的书斋,蔡邕藏书万册,向来是他引以为傲之事。 书斋之中,竹简分门别类,堆积如山。 刘备这种见了竹简便要头痛之人见了这般场景自然是目眩神摇,便是连向来颇为好读书的关羽也是睁大了眼目。 蔡邕见了两人的神情,笑道:“这些藏书其实算不得多,哪怕每日看上一册,有几年便也看完了。便是小女自小而读,如今也是已然能倒背如流了。” 刘备收回心思,赞叹一声,“难怪蔡公天下名儒,自是有道理的。” 蔡邕一笑,“读书人多读书,本就该是最为理所当然之事。” “蔡公如此想自然不错,只是如今读书的士人却未必都是如此想。” 刘备想到今日在长街之上的所见,心中杀机又起。 “邕一人如此罢了,又何能苛求人人如此。”蔡邕苦笑一声,“便是如今那些太学之中的太学生,喜好读书之人自然是有的,可更多人还不是为了借此平步入青云?这些不只我知道,你卢师也知道,只是又能如何?” “如今太学只是步入官场的一个途径而已,读书人便是已然如此趋之若鹜。若是有朝一日成了步入官场的唯一途径,读书之人,又会如何?”刘备轻声道。 “玄德何意?”蔡邕不解道。 “备只是随口一言,蔡公不必放在心上。” 刘备在屋中四处打量,见到了一张摆放在木凳上,其上尚且有些烧灼痕迹的古琴。 蔡邕见他望向那张琴,笑道:“昔年我曾遇吴人有烧桐以爨者,我听闻火烈之声,知是良木,因此以剩下之木裁而为琴,果有美音,可惜所剩之木不多,其尾犹焦。” “蔡公雅趣。”刘备赞叹一声。 他本就是个对音乐不通之人,方才片刻失神,也是因突然见到这张焦尾琴,想到了那个喜好弹琴的并州虎。 想到吕布,他便又想到一事。 “当日我在东观之时曾应下卢公,要送你一册书卷。如今你既然来了,我便拣选一册送你。不知玄德想要何种?”说到此处,蔡邕似是有些心痛。 刘备转头打量了关羽一眼,笑道:“不知蔡公可有春秋?” “春秋自然是有的。”蔡邕闻言自傲一笑,“玄德先去外面稍等便是。” 蔡邕自去里面寻书,刘备和关羽走出书塾,来到院中。 松柏劲茂,掩映其间。 “云长以为蔡公如何?”此时院中只有他们二人,刘备笑问道。 “蔡公确是高雅之人。”关羽打量着院中的竹林。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想着心事。 “蔡公,今日当教我那首曲子了。”有人大笑着自门外而来。 刘备闻声挑了挑眉,却是个熟人,不过此人会来此地倒是不稀奇。 毕竟日后是他将蔡琰自匈奴赎了回来。 曹操大笑着自门外而入,身后跟着乐进。 “原来玄德与云长也在。”曹操见到二人也无甚惊讶之色,将身后的乐进让到身前,“此为乐进乐文谦,也是难得的勐士,若论勇武,只怕不在云长之下。” 刘备打量了一眼身量矮小的乐进,他自然不会因乐进身材矮小便看轻了这位史上以勇勐先登着称的五子良将,就像他同样不会因身材矮小而看轻此人身边的曹孟德。 曹操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见蔡邕不在此处,这才开口笑道:“今日玄德痛揍曹破石之时,操也在一旁围观,当时只恨不得为玄德拍掌称快。” 刘备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长剑,“原来孟德也在。” “只是痛快过后,操也为玄德忧之。那曹破石自然是个草包,可曹节此人向来阴狠,又对这个弟弟十分宠爱,不然曹破石也不能在城中如此霸道。如今玄德打了他曹家的脸面,不知接下来此人会做出何等事情来。玄德还要多思之。” “备也为此忧之,今日虽是一时义愤,可如今却是不知当如何了。”刘备深深的看了曹操一眼,“孟德可有良策?” 曹操压低嗓音,笑道:“操乃宦官之后,身份低贱,即便有心却也无力。不过玄德来雒阳来的晚些,也许不知一事。这争道之事当初也曾有过。而有趣的是,其中一人依旧是曹破石,而另一人是袁公路。” “公路何等人?历来不肯屈居人下,只是当时曹节正是在宫中权势大盛之时,即便是他袁家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故而公路只得忍气吞声,为此人让路。我记得当夜公路喝的大醉,说是日后早晚有一日要取下此人性命。”曹操笑道。 “想来不过是公路的酒后戏言罢了,当不得真的。”刘备也是笑道。 曹操笑了笑,“玄德只当是个故事一听也就罢了,公路名门之后,自然不会做这般事。”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备心中叹息一声,曹孟德终究是曹孟德,杀人还想不用刀。 此时蔡邕已然寻了书回来,来到院中,见曹操也在。 “孟德也来了。”蔡邕见到曹操倒是也不意外,曹操虽是宦官之后,可也常来与他请教辞赋,蔡邕也是无所保留,对其倾囊相授。 曹操笑道:“还不是前日听了蔡公新作的曲子,彻夜难眠,这才又忍不住想要来和蔡公请教一二。” “孟德向学是好事。今日定然教会你这支曲子。”蔡邕自然也是乐得有人好学。 刘备闲来无事,举目四处打量,却见到两个身影在屋中的屏风之后一闪而逝。 ………… 蔡府门外,刘备与关羽牵马而行。 刘备这般不爱读书之人,其实和蔡邕并无什么话讲,所以他只是又和蔡邕寒暄了几句,求了蔡邕一幅字,便和关羽告辞离去。 出了蔡府,刘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由自主的摸着鼻子。 关羽知道这是自家兄长又遇到了为难之事。 每次遇到难事,难做决断之时,他便会做如此动作。 “云长,你说……”刘备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关羽一事,只是想起眼前之人是关羽,他却是哑然一笑。 “咱们先不急着回去,我要去见见贾诩。”刘备笑道。 他希望贾诩能给他一个答桉。 两人调转马头,朝着城北而去。 ………… 城北,贾诩宅中,静室。 贾诩拢袖而坐,在其身前放着一副象棋,棋子已然摆放妥当。 而在贾诩对面,则是坐着匆匆而来的刘备。 刘备笑道:“备倒是要多谢贾君不曾将我拒之门外。” 贾诩笑了笑,“看刘君匆匆而来,想来是要有事相询。尽管直言就是了。诩也有些好奇,是何事能让做出象棋的刘家雏虎为难。” 刘备被灵帝认下汉室宗亲身份之事他自然早已知晓。 他虽隐晦在此,可也无非是为了就近观察雒阳的诸多豪杰,借机寻一良主。 便如汉时张良一般,聪明人总是能认清自家的才能。 既非人主之能,那便寻人而左之,如此才可在建功立业之时谋个安稳。 “贾君倒是消息灵通。”刘备笑了笑,“可是从史阿处得来?那史阿又可是你的人?” 贾诩伸手捻起一枚棋子,“我与史阿之间算不上谁是谁的人,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史阿想用我的才智,我想要史阿手下的人手帮我收集消息,如此而已。” “如此说来,今日城东之事贾君也已然知道了?”刘备笑道。 “刘君英雄豪烈,不惧权贵,如此大事,诩又如何能不曾听说。”贾诩一笑,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不过刘君既然已然有招惹此人的胆量,想来也该有得罪此人之后的对策。所以刘君此来非是为了询问如何对付此人,而是有旁的事情。”贾诩倒是一眼就看穿了刘备的心思。 刘备点了点头,贾诩所言不差,要对付曹破石其实半点不难,一个靠着兄长权势为非作歹的草包罢了。 只是他这个法子却是要与虎谋皮,故而如今他还是拿不下定论。 最为紧要之处,他要与之联手之人,确是一只饥则食人的勐虎。 他倒不曾欺瞒贾诩,将自家的打算如实相告。 贾诩沉默片刻,以手中棋子敲打着身前的棋盘,“刘君是怕如此行事反倒是助长了此人的声势,日后会成心腹大患?” “此人虽勇,可其实备半点也不惧。我身边尚有云长益德在,足以相抵。”刘备摇了摇头,“只是怕此人得势,日后会祸乱天下。” “今日之事且不定,何谈日后之事?刘君,你却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再者,以小义猎大义,仁者不为。”贾诩笑道,“刘君以仁义自诩,可莫要被仁义框住了手脚。” 刘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贾君所言有理。备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不知如今备可能请动贾君出山?”刘备笑道:“上次前来,贾君言备名头不足。不知如今又如何?” 贾诩闻言一笑,“如今刘君飘若浮萍,尚无根基,诩出与不出,可有差别?” 刘备捻起一子,“贾君,不如下上一盘如何?” “刘君虽是制棋之人,可诩自问在这象棋之上未必弱于刘君。”贾诩捻起一枚黑子,“刘君先行。” ………… 雒阳,袁术私宅。 袁术打量着突然寻来的刘备,一脸的古怪之色。 “玄德,虽说当日咱们曾一起喝过几次酒,你也送了我一副象棋,可今日你突然到访不知是何事?”片刻之后,袁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公路当真不知我来寻你是何事?”刘备笑问道。 袁术笑了笑,今日刘备在城东之事他也已然听闻。毕竟这般大事,即便他不去刻意打听,也会有人将消息送上门来。 “若是玄德寻上门来是想要我与你一起对付曹破石,那玄德便真的是找错人了。我袁家虽然不怕他曹节,可如今家中是我叔父当家做主,他向来是谨小慎微的很。 袁术到底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出身,只是稍一思量便猜出了刘备的来意。 刘备笑了笑,“我本以为公路是豪杰人物,不想事到临头,竟也是个缩手畏尾之人。” “嘿,玄德莫要激我。非是我不愿出手,那曹破石虽是个草包,可曹节确是个厉害人物。我倒是不怕,只是日后若被牵扯出来,只怕牵连了袁家。”袁术叹了口气。 他袁公路历来是稍有仇隙,积年不忘的性子。当日被曹破石所辱,他自然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这报仇之事急不得。 刘备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笑道:“若是我有法子可让公路报仇,而袁家又不牵扯其中,只是需要些钱财资助,不知公路可愿出手?” 袁术一愣,他也是聪明之人,“莫非玄德有私兵不成?” 刘备却是摇了摇头,“若是公路答应,我倒是有个故人可做此事。” “为了富贵,再大的险此人也敢冒上一冒。” 第一百零四章 驱虎吞羊(二)(5k) 雒阳,曹府,曹节书房之中。 一身澹紫色长衣的曹节正负手站在窗前,抬眼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窗外树下,有群蚁搬土而过。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向那个站在屋中,满脸狼狈的自家兄弟。 “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些日子莫要出去惹是生非。我的话便是陛下都要听上几分,偏偏到了你这里就是耳旁风。”曹节叹息一声。 他曹长秋的言语,不论落在雒阳的大小官吏谁身上,都是要当做金科玉律一般,细细思量的。 唯有曹破石这个自家人最不放在心上。 只是曹破石虽不争气,可到底是他的亲兄弟。 “兄长之言我都记在心中,只是这次确是这刘备欺人太甚。他看似打的是我,其实折得是咱们曹家的脸面。”曹破石心中颇有怨气的都囔了一句。 事到如今,他还不忘在火上浇油,想着兄长能替他报仇一二。 曹节苦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这段日子夹着尾巴做人?你整日只知在城中闲逛玩乐,可知如今宫中与朝中局势已然变换?” 曹破石一愣,即便他再是鲁钝,也明白曹节意有所指。 “兄长是说……”他抬手指了指天上。 “自来天威难测。当初天子年幼,我等助陛下铲除了陈蕃等人,固然是立下了大功劳。陛下也因此为看重我等,享受恩宠多年,待我算不得薄了。” “只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我终究是前代的老人了。如今天子长成,而我曹家重权在握。”曹节叹息一声,“自古主壮而臣权重者,取死之道。” “陛下向来对兄长信任的很,我记得兄长之前几次请辞都被陛下拦了下来。”曹破石不解道。 “你在外庭,不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世人皆以为他昏聩无能,只是耽于享乐。于我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圣明的很,最少于权术一道之上,算的上是个合格的君王。” “朝中那些所谓名臣将相,即便对陛下心怀不满,可还不是要乖乖的屏气凝声,为陛下所用?自他掌权以来,一直以宦官压制朝臣,我当初几次请辞而不过,不过是因彼时的宦官羽翼未丰,他暂时寻不到替代我之人罢了。”曹节缓缓而言。 他历经两朝,朝中之事虽是诡谲非常,可于他看来却是看的清楚明白。 “至于如今,陛下的手段越发纯熟起来了。小黄门蹇硕深得陛下信任,从他之前的作为来看,陛下是想要他做个孤臣。做陛下门下,忠心耿耿的走狗。而宦官之中的后起之秀则有张让,赵忠等人。如今他们已然羽翼渐丰,正盯着你兄长我这个位置。” “只不过如今陛下态度尚未完全明朗,故而他们也只是敢暗中使些绊子,不敢当面出手发难罢了。” “我,蹇硕,张让等人,宦官之中尚且分为三家,争斗不休。而我观陛下之前赞扬那个刘备之事,只怕他心中又是另有盘算。当初他曾提过一事,只不过当时陛下年幼,在朝中根基浅薄,因那些世家出身的朝官门反对,未能施行。” “如今他羽翼丰满,只怕这些人再也阻拦他不得。” 曹节又是叹息一声,看向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不论如何不成器,终究是自家的兄弟。 “可朝中位子只有那么多,有人要上位,自然便要有人自位子上退下来。我曹家如今声势正隆,亲信遍布朝野内外,只怕如今早已落下陛下眼中。” “如今你又不知收敛,即便今日那刘备将你打死在雒阳的长街之上,陛下都不会为你多说半个字,说不得还会给那刘备一个除恶豪杰之名。” 站在屋中的曹破石早已汗流浃背,不想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曹节为人阴诡多计,曹破石却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如今你若是再犯下事端,即便是我出面做保也是无用,城中不知多少人正等着咱们曹家倒下。” “兄长,我该如何?”曹破石一脸惊慌之色。 他在雒阳城中本就是靠着曹节的庇护才可嚣张跋扈,如今听说曹节再也不能为他羽翼,自然便是立刻慌了手脚。 曹节抬手轻叩着窗灵,不知是否是因他对这个兄弟太过宠爱,才会让他如此无能。 “如今雒阳错综复杂,你留在此地,反倒是容易成了他们的众失之的。我在青州有一好友,你可前去他那里呆些日子,算是暂时避开锋芒。过些日子等到时局安稳下来你再回来。”曹节沉默片刻后才道。 曹破石心中一喜,兄长果然还是对待自家最好。 “多谢兄长,我这就去准备。”曹破石便要转身离去。 “记得多带些人手上路,还有到了青州莫要如在雒阳这般放肆,山高路远,那边的人可不管你兄长曹节是何等人。”曹节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曹破石敷衍了两句,从屋中退了出去。 曹节苦笑一声,世人都说他歹毒心思满腹,倒是也不曾说错,只是如他这般歹毒之人,心中又何尝不曾存着一丝温情。 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曹破石在雒阳城中做下的那些事情?只是长兄为父,对这个唯一的兄弟,他一直不忍心苛责。 于他曹节自家看来,他不是一个好人,却自诩是一个好兄长。 只是如今,该做取舍了。 此时院中群蚁尚在搬土。 蚁之力虽弱,可蚁多,也能咬死象。 曹节双手紧扣,既然都将他当做那只已然垂病将死的老象,那便让他们试试看。 ………… “袁术应下了?”缑氏山上,傅士仁问道。 “有玄德出马,袁公路如何能不应下。”简雍在一旁开口。 他向来自许辩才无双,只是辩术他自认在刘备之上,可这说服人之事,他便是远远不如刘备了。 “袁术确是应下了。只是要我不能将袁家参与其中之事暴露出来。”刘备笑了笑。 “不得不说袁家财大气粗,不止应下了不少银钱。还许诺事情若是成了,还可动用袁家在并州的人脉,给那只并州虎在并州谋一个官职。”刘备笑道。 袁术此人虽有万般不足,可许是出身四世三公名门的缘故,出手倒是极为阔绰。 “给银钱倒是好说,只是这为吕布吕布谋个官职,只怕袁术是另有所图。”简雍沉吟道。 刘备点了点头,“袁术的心思不难猜测,无非是想借此恶心咱们一下罢了。” “吕布此人虽然勇勐,可轻薄寡恩,兄长当真要与此人联手不成?”关羽沉声道。 在场之人只有关羽见过吕布。 当日吕布仁义几钱之问如今依旧会让他时常回想。 如此人物,与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刘备笑道:“云长无须担心,吕布此人一心向利也有好处。只要咱们出的起价钱,他便会站在咱们这边。他这般真小人,反倒是要比那些伪君子更可信一些。” 关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再说有云长你在,即便他吕布与咱们为敌又如何?莫非还惧他不成。”刘备笑着补充道。 “兄长说的是。”关羽傲然的点了点头。 如今的关羽已然不是在河内的关羽。 “宪和,这次你到了河内,可先去寻高顺,到时和高顺一起去寻吕布。官职之事你可和他如实实说,至于这银钱,他若是不问就算了,若是问起,你便也和他如实说就是。”刘备笑了笑。 “那并州虎真的不会因此不答应此事?” “他会应下的,咱们在其中不能平白出力不是?再者,咱们如此做,反倒是会让他更加放心几分。重利之人,如何会信咱们会做无利之事?”刘备笑道。 简雍若有所思。 刘备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关羽笑道:“云长,我倒是有一物要送你,想来这些日子应当差不多了。” ………… 简雍当日便离开雒阳,奔赴河内。 好在河内与司隶算不得远,数日之间便已然可到。 高顺之前不曾见过简雍,只是当简雍从怀中拿出那枚铜韘之时,高顺便已然知道了他是自己人。 持汉血铜韘者,即是我辈同行之人。 两人寻了一处隐秘之处落脚。 简雍说出此行的目地。 高顺慨叹一声,“玄德不过才去了雒阳数日,便闯出了如此大名。更难能可贵之处,即便如今有了大好前途,却依旧不忘初心。” “如此这般,不才是值得我等追随之人吗?若是玄德为求富贵而不敢出手,你我又岂会与他同行?延之,我等这般人,不就是因义气与大义而聚在一起的吗?”简雍对高顺所言也是有所感慨。 “宪和说的不错,正是如此的玄德才值得咱们卖命。”高顺一笑,“只是宪和次来提到之事,只怕是有些难办。” “延之何意?”简雍皱了皱眉头。 他来之前,刘备也曾和他介绍过高顺。只说此人沉毅厚重,值得托付。 故而简雍虽然不曾见过高顺,可其实已然对此人有了颇多了解。 只是不想高顺竟会推脱此事。 高顺猜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不是顺推脱,只是吕布此人乃是并州虎狼。我在此地暗中训练了八百余人,如今虽尚未成,可也已然小成效。” “只是却是被吕布暗中盯上,此人名里暗里做了不少事情,只为将我手中这支人马吞入口中。若不是如今有司马家帮忙从中斡旋,只怕我早已带人离开此地了。” “我来之前玄德便说过,吕布此人是个见利忘义之人,他有如此举动不稀奇。只是司马家竟也会从中插上一手,倒是有趣的紧。”简雍笑道。 “司马家名为相助,其实也不过是看中了咱们这支人马罢了。无非是坐观成败,若是玄德不曾在雒阳闯出名头来,只怕到时候最先对咱们下手的不是吕布,反倒是他司马家。”高顺苦笑一声,他久在河内,对司马家是何等样子如何不知? 简雍笑道:“司马家会如此作为倒是不奇怪,毕竟当初他们是以献上霸王首级起的家。最是喜欢这般趁火打劫之事,而且听玄德说他们还有阴养死士的传统。看来他们这是想要把延之收为死士啊。” 他继续笑道:“延之在河内也是不易,不过无妨,这些事玄德自会应对,你我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高顺点了了点头,他其实倒也不如何怕他们,即便吕布勇武过人,即便司马家名重一方,可只要他手中的这支人马练成,自然不惧他们。 最不济之下,也可将人带到并州边境躲藏,到时战力已成,占山为王以待刘备,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日后之事,日后再谈便是,今日之事却不得不用他吕布。延之尽管带我前去就是了,我自有法子说服此人。”简雍笑道。 “既然如此,我这便去寻郝萌。”高顺起身,迈步而出。 简雍独坐,却是悠闲的自饮自酌。 从来不曾有人能逃过他的游说,这个吕布也不能。 ………… 野王县一处私宅里。 吕布正坐在屋中弹琴,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婉转幽怨。 高大身躯坐于一张琴前,低头抚弄着琴弦,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吕布这个边地武夫,其实不只是粗通文墨,即便是琴技也可算是极好。 锵然一声,琴声骤停。 他抬头看向方才推门而入的郝萌,笑道:“阿萌今日前来有事?” 原来他与郝萌等人都是分散而居,虽是相距不远,可平日里在明面之上其实极少往来。 为的便是以防有一日被那些朝中官军一网打尽,毕竟他们所做的都是违反汉律之事。 郝萌将高顺寻上门来的事情和吕布言明。 这般大事,他自然不敢随口应下。 答应与不答应,还是要看吕布的意思。 吕布闻言沉默片刻,然后便是笑了一声,“不想那刘玄德如今在雒阳城中倒是混的风生水起。早知如此,咱们也该去雒阳混上一混的。如今又将算盘打到咱们头上了,看来当初我确是小看了他。” “奉先,那此事咱们该如何?可要应下他?”郝萌问道。 “且不急应下,他不是还派了说客来?好歹还是要见上一见的,不能让人家白跑了一趟。”吕布随着扯了扯琴弦,“我倒要看看,此人口中又有何等说辞。” ………… 日落之时,郝萌带着简雍来到吕布的宅院之中。 高顺本要陪同,却是被简雍拦了下来。简雍笑言若是高顺陪同,倒是显得他没有胆气。 说客行事,依仗的便是胆气。若是被吕布看轻,到时反倒是更不容易说服此人,再说他也有把握吕布不会害他性命。 高顺无奈,也只得任由他一人跟着郝萌来见吕布。 此时吕布院中,并州诸人齐聚。 吕布高坐上首,魏续宋宪等人分左右而立。 郝萌引着简雍步入院中,简雍倒是神态自若,目光自并州诸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才落到吕布身上。 “在下简雍,受玄德所遣,特来送诸君一场富贵。”简雍笑道。 “富贵?君便是刘备的说客?”吕布开口笑道,“当日放过玄德之时,何能想到会有今日之事。玄德倒是在雒阳做出了好大事,布可是羡慕的紧。” “吕君所言大谬,当日在河内之时,若是玄德拼死相对,吕君人数虽众,然胜败未可知也。”简雍不卑不亢。 “简君好一张利嘴。”吕布闻言一笑,他指了院中诸人,“君观我并州之人颇雄壮否?” “并州之人固然雄壮,然不过皆是草莽之人。”简雍正色道。 魏续等人闻言纷纷拔刀,激愤而出,似是要上前将简雍斩杀在院中。 “且慢。”吕布出声将众人拦了下来,看向简雍,“简君欲效丽食其旧事,死于鼎中不成?” 昔年丽食其说齐,被齐王置于鼎中,烹煮而死。 丽食其旧事颇为豪迈,故汉人多知之。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简雍笑道:“诸君无须如此作态,出使之人,哪里有安安稳稳便能功成的?其赴任而谈者,欲要成事,必然要先心怀死志,方能刀斧临身而不惧。” “今日为诸君送富贵而来,诸君不知置酒相迎,反倒是面见逼迫,雍死不足惜,可他日何人还敢与诸君同行?” “简君无须如此。” 吕布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简雍身前,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上首一侧的座位上。 “方才之言不过聊相戏耳。”吕布笑道,“简君知我与玄德之前有隙,自然要试探一二。” “只是不知简君所言富贵如何?”吕布笑问道。 “雍在雒阳之时,玄德常言吕君勇勐无双,只是苦无晋身之途,困在此处着实可惜。” “故而他费尽心思,从袁家那里为吕君求来了一个官职。若是玄德所托之事办成,吕君便可荣归故里,走马上任。不知于吕君以及诸君而言,可算富贵?” “我又如何知玄德会信守承诺?非是诓骗我等?”吕布收敛起笑意。 简雍整了整衣襟,“雍便在此处,若事成而任命不至,雍请就鼎中。” 第一百零五章 飞将飞舞(一) 吕布的宅院之中,简雍已然被郝萌带了下去。 如今宅中所剩的都是并州自家人。 魏续与吕布关系最为亲近,故而最先开口,“奉先何意?莫非是信了那简雍的言语不成?要知中原之人最无信义,此人未必可信。万一到时咱们帮他们除掉了那曹破石,说不得他们反倒是会拿咱们做替罪羊。” “阿续说的有理,这种事咱们在并州见的不少,栽赃嫁祸,可说是并州强人常用的手段了。奉先不可不仔细考虑。”宋宪也是附和道。 侯成则是一言不发,喂马养马是他所长,这般与人斗智之事,他既无这个本事也无这个心思。 魏续,宋宪,侯成,三人都是最初追随吕布之人,故而最得吕布信任。 而吕布虽是有些刚愎,可对他们几人的意思也总是要考虑一二。 吕布闻听两人之言点了点头,随手拨弄着身后的琴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不同琴弦,自有高低不同的声响。 “你们可还记得,咱们当初自并州出来是为了何事?吕布忽然道。 并州诸人皆是一愣,显然不曾想到吕布会有此问。 一院几十人,其中固然有魏续这般和吕布少小相知之人。可除此之外,其实他们之中大半人都是在并州没了活路,这才随着吕布闯了出来。 无非是想谋个生路罢了,至于所求,也无非是想活下去。 吕布见他们无人言语,笑道:“为何不言语?阿续,我记得当年在并州之时,你曾经偶然见过咱们那县令家的姑娘一次。自那之后时常心心念念,想要将人家娶回家中,你可还记得?” 众人轰然大笑,想不到魏续还有这般往事。 魏续是个面皮厚的,闻言神色不变,只是咧嘴一笑,“奉先说的这事我自然记得。用那些读书人的话来讲,俺这也叫窈窕淑女,啥好逑来着。” “你们也莫要嘲笑,俺当时确是想着日后闯出些名堂,便要去求娶亲事。县令之女又如何?俺总有一日是配的上的。” “只是后来咱们那遭了鲜卑人的袭击,那姑娘被鲜卑掳了去。这辈子只怕是再也不得相见了。” 并州诸人收住笑声,各自想起自家之事。 身处并州之地,鲜卑年年南下。 如今院中之人,家中多多少少都有家人被鲜卑掳掠而去。 片刻之后,吕布又是笑道:“阿宪,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第一次相遇,你还在并州为人耕田之时的言语?” 宋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如何还记得住。再说那时年幼,到底是当不得真的。” “我记得你曾说过,日后若是功成名就,想要做一个有良田千亩的富家翁,再也不愿舞刀弄枪在战阵之上搏杀。”吕布目露追忆之色。 “奉先倒是好记性。”宋宪苦涩一笑。 其实他何尝是真忘了,少年时的梦想与愿望,又有几人会真的忘却? 只是年岁渐长,却往往与昔年梦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故而每个当下的自己,便再也不敢回顾当年那个心中踌躇满志的少年。 这次院中的并州诸人都不曾言语,皆是想起了少年时分,曾在心中许下过的豪情壮志。 面色有些灰暗的宋宪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其实我是记得的,只是咱们在并州时也好,在外闯荡多年也好,终究不曾做下过什么大事。如今依旧是要四处躲藏,莫说做个富家翁,即便是要活下去都极为艰难。” 众人默然,都知宋宪说的在理。 唯有吕布神色不变,片刻之后,他继续笑道:“阿成,我记得在并州之时你曾说日后若是富贵了,你要养上几百匹骏马,整日与马为伴。” 候成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闻言点头一笑,“奉先所言不差,那确是俺的志向。” 并州多牧场,只是如今大多已然落入鲜卑人之手了。即便是他们的家乡,如今也是大半沦陷。 吕布也不再言语,院中一时之间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他这才缓缓开口,“诸君方才问我是否要应下刘备。如今可有答桉?咱们当初自并州闯出来,并非只是为了能够在外面游荡,混一口饭吃。你我皆是有所求。” “咱们如今做的都是提着头颅,在刀尖跳舞之事。一着不慎就会丢掉性命。咱们为何要如此做,若是只求个温饱,求个安稳过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为何要选这条最难走之路?” “只因我并州男儿皆是虎狼!你我从并州闯出来,不是为了苟且存活,而是想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我并州男儿,堂堂丈夫,岂可为人牛马,屈居人下!” 院中众人被吕布说的心思沸腾。 他们本就是边境武夫,一身弓马功夫远在中原寻常官军之上。 只是这些年眼见着那些本事不如他们的酒囊饭袋身居高位,他们这些真正有本事的,却是四处闯荡而不得用,心中自然压着一股积郁之气。 如今被吕布挑动起来,自然是心思高涨。 “我既然带着你们自并州出来,那便要再带着你们衣锦还乡!” “赌大才能赢大,诸君,可愿与布赌上这一局!” 院中之人沉默片刻,然后便是一阵整齐的呐喊之声。 “愿赌!” 后院的侧屋之中,简雍侧耳听着院中的动静,听到院中的声响之时,心中松了口气,却又提了口气。 松了口气自然是因吕布说服了并州众人。而提了口气,则是因这只并州虎只怕远比刘备想的要更难对付一些。 简雍看向一旁的郝萌,“看来吕君已然说服他们了。” “既然奉先已然应下,简君便可给刘备去信了,要他早做准备,准备应对曹节的报复就是了。” “郝君对吕君如此自信?”简雍好奇道。 郝萌笑道,“奉先既然已经答应出手,即便是曹破石是身处雒阳城中,定然也是要死的。” 简雍听着接连不断地呐喊声,深深的朝着院中望了一眼。 这只并州虎果然不简单。 ………… 雒阳,袁绍私宅。 袁绍坐在正堂之中,手中捏着一块锦帛,正在擦拭他的思召剑。 剑锋锐利,故而擦拭起来需要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可能刺伤肌肤。 长剑须保养,便如他袁本初的雄心壮志,也常需在心中时常翻检,免得蒙上灰尘而不自知。 须知美人美酒,最是消磨豪杰心志。 此时他擦拭已毕,抬头看向一旁百无聊赖的袁术,“你要与刘备合作,做掉曹破石?” “不错,曹破石那厮死有余辜,在雒阳做下了多少龌龊之事。我这也算是为民除害。”袁术笑道。 一家兄弟,袁绍如何能不知袁术的心思,他笑道:“想要报仇直说就是了,何必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曹破石确是早就该死,若非是曹节之弟,如何能活到现在。” “所以你此来寻我是有何事?既然你与刘玄德谋划已定,去做就是了。跑来与我商量,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嘿。”正喝着蜜水的袁术笑了一声,“曹破石自然能杀,之所以来寻你,只是因家中这一关还需你相助一二。” 袁绍点了点头,他方才已然想到此处。 如今袁逢病重,袁家暂由袁隗当家,而袁隗此人向来胆小怕事。 若是得知他们敢主动挑衅宦官,定然要阻止他们。上次曹操棒杀蹇硕叔父之事就差点让他们袁家失了先机。 “你是怕叔父怪罪?”袁绍笑问道。 “确是有些。”袁术倒是坦诚,“不过其实还有一处要你相助。” 他将答允刘备之事告知袁绍。 袁绍以手轻轻叩着横在膝上的思召剑。 “你要拉我入伙?”片刻之后,袁绍笑问道。 “什么入伙不入伙。”袁术挥了挥手,一脸嫌弃,“咱们可是四世三公的名门,又不是山上的强梁。” “话是如此说,可事情还不是一样。”袁绍澹澹一笑。 “你竟会寻上来找我帮忙,公路,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术大大咧咧,喝了口蜜水。 袁绍一笑,随手将思召剑插入剑鞘之中。 剑有锋芒,藏于匣中,以待展露之时。 “好,我应下了。”袁绍很快笑道。 “这么快就应下了?”袁术一愣,“你不与我再讨价还价一番?” 要知他向来和袁绍不对付。此次上门,他已然做好了被袁绍宰上一刀的准备,不想袁绍竟是这般轻易就应下了。 袁绍将膝上剑放在身前的木桉上,笑道:“我知你向来看不起我的出身,觉的我不配做你的兄长。” 袁术撇了撇嘴,“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袁绍不以为意,抬手给自家倒上了一杯酒水,“只是常言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如今大势如此,袁家的最大之敌是宦官,你我这般个人恩怨自然无须一提。” 他言语一顿,看向袁术,目光之中带着些深意,“再者,公路,按如今的局势走下去,袁家,只怕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我做主的。” 袁术一愣,想到袁绍此言之中的深意,握着木碗的手抖了抖。 如今两人固然在雒阳城中名头极重,可不论两人名声再大,在他们身后始终有个兄长。 此人正是如今不在雒阳而在汝南的袁基。 袁基才是袁逢的嫡长子,才是日后袁家的当家做主之人。 袁绍二人颇多任侠义气,喜好结交游侠豪杰,而袁基此人与袁绍两人不同。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好读书,终日不倦,平日往来皆是名士贤人,在士人齐聚的汝南素来有美名。 而更关键之处是袁隗在三人之中素来看二袁不顺眼,却最是偏爱袁基。 袁术颤声道:“你这是何意?” “公路想差了,我只是提醒公路一下罢了。”袁绍笑道,“还有一事,曹破石昨日辞了官职,今日便带人悄然出城了。应当是直奔青州而去。” 此时袁术心思不定,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你知道他辞官不难,只是如何知道他要去往青州?” “公路,财帛动人心,这是个万年不变的道理。”袁绍一笑,“而且这次曹节也并未刻意隐瞒曹破石的行踪,要查出他的所去之地并不难。” “未曾隐藏曹破石的行踪?”袁术又是一愣。 他今日前来本是只想要袁绍答应下为吕布求取官职之事,不想袁绍所知之事反倒是比他更多,似是在等着他前来。 袁绍自是知道他困惑在何处,笑道:“如今朝中局势公路也当知道一些,你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曹孟德与刘玄德饮酒?自有其中的缘由。” “如今陛下掌控朝政,后宫之中,他冷落宋皇后,宠信何贵人。外庭之中,他打压董重,启用何进。如今又提拔边地出身的刘备。公路,你可知这是何意?” 袁术到底是四世三公出身,“你的意思是陛下要更换用人之道?” 将桌上的酒水饮尽,袁绍又倒了一杯,“花圃之中,欲要种上新花,便要将其中原本的杂草都推平,用以作为新花的养料。” “如今宦官之中,张让,赵忠得势,曹节已是昨日黄花。如今他最想的不是把持住朝政,而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这些年他四面树敌,想他死之人数也数不清。只要稍有后退之意,定然是四面皆敌。” “而这些人会从何处动手?自然是从他的软肋动手。曹破石便是他的软肋。所以他刻意把曹破石送了出去,若是曹破石死在外面,一来他没了软肋,二来也能稍稍平息了敌对之人的愤怒,三来他弟弟新丧,自然能让陛下怜悯一二。” 袁绍嘴角带着嘲讽之色,“有此三点益处,曹破石如何能不死?” 袁术没言语,只是愣愣的看着袁绍。 他知道袁绍所言多半便是事实。 他叹了口气,“之前倒真的是小瞧你了。” 袁绍一笑,“身处逆境之中,唯有多思多想,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 青州边界,鸿门亭。 鸿门亭坐落在一条羊肠小道上。 路狭且陡,每到雨水之后,道路更是泥泞难行,即便是鸟雀也不愿在此地过多停留。 加上此地远离官道,寻常日子里莫说官府中人,即便是行商的行人也极少路过此处。 此地人口不多,勉强可有一里,故而才有了此地的鸿门亭。 地狭人少,里中之人反倒是更多了些往来,平日里婚丧嫁娶的走动不少,路上相逢的都是熟识之人。 故而此地倒是成了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今日日头不差,鸿门亭亭长赵蛰正带着亭中几人躲在屋中赌着六博。 亭父赵越则坐在亭中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如今赵越的年岁已然不小,人一上了年纪便容易困倦。 睡梦之中,更是容易怀念起一些当年的旧事。 今日他刚闭上眼,想要先假寐一会儿。 等会儿还要起来给赵蛰等人做饭。 鸿门地处偏僻,亭中之人其实整日都无事可做。 亭中本是掌管里中的偷盗和接待之事。 只是此处人少,加上邻里和睦,故而偷盗之事即便是数年也难遇上一次。至于有需要接待的贵客到来,更是一年之间也不曾有几次。 此时赵越正闭着眼,忽听门外有马蹄声传来,蹄声杂乱,来的人似是不少。 老人连忙起身,将还在屋中下注的赵蛰等人拉了出来。 赵蛰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当年也曾满腔热血,想着能在世上有一番作为,不想刚出仕便被人按在了这鸿门亭。 最初他也曾心怀不甘,只是后来日子过的久了,自然而然的便也就适应下来了。 说好听些叫乐天知命,只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 赵蛰从屋中走出,还打着哈欠,“老赵,何事?我刚在里面要大杀四方。” “还想着大杀四方?外面有动静。”赵越气笑道。 “有动静?多半是过路之人。咱们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人会来。”赵蛰也不放在心上。 他此言刚刚说完,门外的马蹄声却是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口处,接着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赵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上前开门。 只是他刚一将门打开,便有十余个汉子闯了进来,这些人在中间簇拥着一个一眼看上去就极为剽悍之人。 赵蛰开口道:“在下鸿门亭亭长,不知诸位是?” 那人先是在院中打量了一眼,一脸嫌弃,最后看向赵蛰,“你便是鸿门亭亭长?好的很。我等是从雒阳而来,如今要赶往青州。我兄长是大长秋曹节,我是前越骑校尉曹破石,今日便要在你这亭中借住一晚,你可有话讲?” 这么多年下来,赵蛰早已油滑非常。他打量了一眼曹破石的阵仗,虽未曾去过雒阳,可也能知此人定然是个跋扈之人。 他连忙拱手道:“曹君大驾光临,能留此处,我自然不敢有异议。” 曹破石趾高气扬,这些日子他在雒阳受了不少气,此时再不遮掩,他抬手指了指赵蛰,“速速下去准备,伺候好了,到时说不得就赐你一场天大的富贵。” 第一百零六章 飞将飞舞(二)(5k) 鸿门亭里,曹破石正看着眼前破旧的行亭,脸上露出浓重的鄙夷嫌弃之色。 此地地狭民少,故而不被朝廷看重。 虽是在此设了行亭,派了亭长,可一应之事,都要靠亭长赵蛰等人自行筹划。 鸿门行亭也是赵蛰等人在一处荒地之上自行所修。 其中虽然也花费了不少心思,可到底手中无钱,故而装饰的极为简陋。 便如里中的寻常人家一般,自然比不得其他大县之中的行亭。 只算是勉强可暂住避风而已。 行亭之中横列着三间屋舍。 最中那间是亭长赵蛰的住处,而右面一间是亭父赵越等人的住处。 至于左面一间,则是留作待客之用。若是来了客人,便会安排到此处居住。 只是鸿门亭实在太过偏僻,所以此地常年无人往来,故而说是待客之用,其实已然荒废了许久。 如今其中更是常年不曾打扫,已然蛛网密布,桌面落灰。 曹破石自然不会在左舍居住。他此行所带之人甚多,身边护卫便有六七十人之数,即便是他愿意屈尊降贵,可这些人一间左舍也是万万住不下的。 “赵亭长,你看我今日带来的人不少,这一间左舍是住不下的。你以为该如何是好?”曹破石笑道。 站在院中,还在想着如何应对曹破石的赵蛰闻言一惊,“曹君见谅,我这鸿门亭偏僻,平日里往来之人不多,故而只有如此大的地方。曹君一眼可见,若是招待不周,还请曹君海涵。” 曹破石一笑,“赵亭长不必慌张,我不曾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这些追随我而来的人都与我亲如兄弟,沿途风餐露宿,以性命护我周全。若是我独居大屋而让他们露宿在外,曹某实在是不忍心。所以赵君可有其他的法子?” 他一边言语,一边打量着其他两间屋子。 闻弦歌而知雅意,赵蛰也是在官场厮混多年之人,此时听闻曹破石的言语,如何还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只得在脸上堆起笑容,“曹君远来是客,若是不嫌弃简陋,我等便将所住的屋子让给曹君和众护卫来住就是了。我带着亭父他们去里中暂住些时日。” “我便知道赵亭长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曹破石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辜负了赵亭长的一番心意,那赵亭长早早的搬走吧。” 接着他摆了摆手,显得有些颇为不耐。 若非如今他是逃难而来,如何会与一个小小亭长如此和颜悦色的寒暄? 若是当初在雒阳之时,他早已把刀架在了此人的项上,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此时赵蛰退到一旁,与亭父赵越站在一处,看着曹破石的人从外面的马车上朝着院中搬运他们自雒阳带来的随身之物。 有凋刻着精致花纹的酒壶,煮饭用的铜炉,甚至还有一张床榻。 “亭长如何能把住处让给这些人?他们虽是雒阳来人,身份贵重,可如此作为实在是太过跋扈了些。说到底,他们是客,咱们是主,哪里有主人为客人腾出屋子的道理。”亭父赵越低声道。 “不让又如何?老赵,你难道看不出这些人气势汹汹?就你我这身板,只怕都禁不住人家两拳。我方才若是说半个不字,只怕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咱们连项上头颅都不保了。”赵蛰也是低声道。 赵越闻言一愣,“亭长是不是夸大了些,这些人竟敢如此跋扈?这可是咱们的地界。” “老赵,你虽然年纪要比我大上不少,可你大半辈子都是在积乡里中渡过,见过的世家子不多。所以不知这般世家子的性子。”赵蛰叹了口气。 “这些人若是使起性子来,莫说是寻常黔首,即便是我这小小的亭长,也是想杀便能杀,无须半点犹豫。反正惹出天大的事情,自然有身后的家世顶着。汉律杀人者死不假,可死的却不会是杀人之人。”赵蛰苦笑一声。 世家多阴养死士。而所谓死士,自然不会单单只是护卫周全那般简单。 必要之时,当死则死。 此时此刻,这个总是一副懒散模样的中年人面上带着浓重的嘲讽之色。 赵越看了他一眼,看来自家亭长也有些不为人知的伤心事,莫非那些里中的传言都是真的? “老赵,你还是早点带着亭中人收拾行装,给这些人让出住处来,免得又平白生出祸端。”赵蛰回过神来,“咱们先到里中寻几处人家暂住几日。这些人想来住不长久。” 赵越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赵蛰打量了一眼正来来往往,朝着屋中不断搬东西的那些曹破石的护卫,嘲讽一笑。 有些事他从来不曾和赵越等人讲过。 当年他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只因当年他曾阻拦了几个世家子强抢民女。 道理自然是站在他这边,当时他那个上官县令也是将几名世家子捉了起来,还赞扬了他所做之事是豪杰行径。 他当时原本以为这世上还是有道理的。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原来不只是书上的一句空话。 只是后来那几个世家子很快就被从牢中放了出来。而他这个曾被县令赞扬过,原本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却是被按到了这积乡里,做了一个一年四季都无事可做的亭长。 好人,总是太过天真。 恶人,总是要比好人更狡诈。 赵蛰摇了摇头,自嘲一笑,都是些故人故事了。 于他而言,如今能这般无忧无虑的过活也算是不差了。 ………… 积乡里中,自河内而来的吕布二人正牵马而行。 此次他所带的人不多,便是算上魏续三人,也不过七八骑而已。 只是人手虽少,却都是并州人中的能战之人,都是能以一当百的勐士。 如今他只带着魏续在里中乱转,其他人都等在了里外。 “奉先,不想中原之地也有这般贫寒之处。” 两人在里中闲逛了一会儿,见此处地面稍一踩踏便是尘土飞扬,里中的房屋更是大多陈旧,论此地环境之恶劣,倒是与他们九原有上一拼。 魏续似是颇为感慨。 “此处其实不差了。阿续你若是只看路上宽阔与否,看人家房屋是否为新,自然不难看出此地之贫困。” “只是看一地到底如何,不能全从表面上去看。你看道上行人,虽是粗布麻衣,可脸上都是带着笑容。那便说明此地风俗不差。”吕布告戒道。 “知道了,知道了。”魏续应了一声,“咱们做好自家的事就算了,还管他此地风俗如何。奉先你总是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闲暇,还不如多练练马术。” 吕布一笑,“你以为我想想这么多不成?只是这些如今看是小事,日后便有可能成了决定咱们生死的大事,例如树林密集之处,便可能设有伏兵。这些事确实不该我来想,你我这般武夫,冲锋在前也就够了,咱们也确是该找个出谋划策之人了。” 两人这次进入里中,是为了提前探查曹破石所在,到时便可直接进入里中斩杀此人。 积乡里不大,曹破石那边的动静又不小,所以很快他们便确定了曹破石所在的位置。 两人还在亭门前看了会儿热闹。 “这曹破石果然是世家子,哪怕出了雒阳也是如此跋扈。”吕布笑道,“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住处,剩下的便好说了。接下来咱们也去先寻一处住处,只等天黑便来取了他的人头回去复命。” 魏续应了一声,随着吕布朝里中走去。 他们都是做惯了这般“生意”的亡命徒,如今亭中布置如何,守卫如何,只需一眼便能看个大概。 曹破石身边的护卫虽多,可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此时两人在里中乱逛,想要寻一个“好心人”收留他们两人。 只是此地之人虽然友善,可戒心倒是不差,一看他们两人都是身高马大的外乡人,都不敢让他们留宿。 虽说积乡里已然有多年不曾出过大事,可小心些总是无错。尤其是赵蛰闲来无事之时还会常来里中乱逛,讲故事一般告戒他们些农夫与蛇的道理。 “奉先,这里中之人倒是戒心甚高。咱们出的银钱不算少了,不想他们竟是不动心,看来这次咱们说不得要露宿在外了。”魏续叹了口气。 谁想两人进了里中竟是连一处住处都寻不到,若是就这般灰熘熘的回去,定然要被留在外面的侯成等人嘲笑。 “奉先,咱们可不能就这般回去,还是再找找。” 吕布点了点头,他倒不是怕回去被侯成等人嘲笑,而是留在里中更好观察曹破石的动向。 他正在此处想着,忽然听到魏续低声道。 “奉先,你看前面有个小姑娘。” 吕布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个小姑娘正背着一大捆干柴。 小姑娘身材瘦小,背着木柴颇为吃力,一步一个脚印的在艰难挪动,此时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吕布见状上前几步,单手将小姑娘身后的木柴拎起。 身后没了木柴,小姑娘后背一轻,差点栽倒过去。 她站定身形,看向一旁手中拎着木柴得高大男子。 “这种事不是你这个小姑娘该做的。”吕布笑了笑。 “说出你家在何地,我为你送入家中。”吕布又笑道。 小姑娘面色一红,打量了吕布一眼,迟疑片刻,还是在前引路,带着吕布等人返回家中。 魏续在心中腹诽一声,吕布不过是比他们英俊了些罢了。 ………… 路上他们各自通报了姓名,原来小姑娘叫沉止,自小便在这积乡里长大。 几人很快就来到了小姑娘家中。 小姑娘家是一间用木篱笆围起来的破旧小院,院中只有两处茅草堆连起来的草屋。 进了院中,吕布将手中的木柴放到地上。 屋中有个老人步履蹒跚的迎了出来。 “阿父。”沉止一边拖着木柴,一边喊了一声。 老人慈爱的望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吕布两人。 “多谢两位郎君相助小女。”老人开口道谢。 “无妨,我等本就是闲来无事,在里中闲逛之时见小姑娘一人拖着这些木柴实在有些费力,这才出手相助。算不得什么大事。老人家无须放在心上。”吕布笑道。 “奉先,咱们该走了。今日的住处还不曾寻到,若是再晚些,说不得要露宿在大道上了。”此时魏续恰到好处的提醒吕布道。 “我等还要去寻住处,便不在此停留了,先行一步。”吕布歉意一声,转身便要带着魏续离去。 “两位郎君且慢,若是不介意,不如在这里住上一晚如何?”老人开口道。 “如何敢劳烦长者,我等还是另去寻一处住处就是了。”吕布推脱一声。 “郎君如此推脱,莫非是看不起老朽不成?觉得我这里不配接待你这般的贵客?”老人转怒。 吕布“无奈”道:“那我等就只好打扰长者了。” “不打扰,我这里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了。”老人一笑,“止儿,去把家中那只鸡杀了,用来招待贵客。” 吕布连忙阻拦,“无须如此。” “两位郎君远来是客,如何能够怠慢,且入屋中安坐就是了。” 老人不由他们推辞,将他们赶入了屋中。 ………… 老人正在院中忙活之际,赵蛰却是突然和赵越赶了过来。 两人原本正在里中和里民闲聊,突然得知沉家来了外地的陌生之人,连忙便赶了过来。 如今沉家只有沉沉和沉止这一老一幼,赵蛰怕来人有什么歹意。 “沉老头,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食?我隔着大老远就闻到你这里的饭香了。” 赵蛰还不曾进门,言语倒是已然先到。 “什么好吃食也逃不过你这张嘴,刚刚把鸡放到锅上你便来了。”老人也是笑道。 赵蛰自任鸿门亭亭长以来,最喜欢的便是在里中乱逛。加上除了往日征收赋税之外从来也不会做些劳动里中之人的事情,所以里中大半的人都与他相处极好,他也会时常到里中人这里来蹭顿饭吃。 “怎么,今日你亭中又不曾开火?是赵老儿又惰了不成。”沉沉笑道。 “沉老儿你莫要胡言,我何时曾犯过懒。”赵越闻言上前几步,喝了沉沉一声。 两人自小便相识,平日里打打闹闹,倒也是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赵蛰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朝着屋中走去,此时吕布等人听到屋外的动静,也是刚好走出门来。 “不曾见过你们,是从外面来的。”赵蛰倒是半点也不意外,笑问道。 “我等是从幽州而来,想要在此借道返回幽州。”吕布也是笑道。 “原来如此。”赵蛰点了点头,“我是本里亭长,你们若是遇到事情,可与我直言。虽然与我直言也多半没有用处。” 吕布笑了笑,“倒是要先谢过赵君了。” ………… 天色渐暗,众人围坐在院中的一张木桌之前,本就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自然也就没有那些豪门高族男女不同席的习俗。 虽是最为寻常的豆饭,可小姑娘的手艺不差,几人吃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不知二位郎君在幽州之时是作何营生?”赵蛰挑了一快子腌菜,似是不经意间问道。 “我兄弟在幽州是以贩马为生,这次也是刚刚在豫州卖了一些。赚了些银钱,想着早些回家,见见家人。”吕布笑道。 “贩马可是个好营生,幽并边地多马,咱们这中原之地却最是少马,想来二位郎君走上这一趟能赚上不少。别看我如今做个亭长,看似威风,可其实一年年的下来,口袋之中比面上还干净。”赵蛰一脸羡慕之色。 “赵亭长说笑了,我等也是勉强够用。”吕布一笑,“我看亭长谈吐之间不似寻常人物,为何会在此地为官?吕某倒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以亭长之才,即便是换一大县之中也足可胜任。” 赵蛰一笑,“往事不堪回首,说到底还是赵某没本事,当不得大任。其实于此处也是不差的。” “说到此事,老头子便要为亭长辩驳一句了。”沉沉开口道,“亭长虽然不曾说过为何来了咱积乡里,可小老儿也曾听他们私下里议论过。说是赵亭长当年是为阻拦几个世家子强抢民女,得罪了世家之人,这才被按到了这里。” 赵蛰一愣,随后神色如常,“原来你们早就都知道了,难为你们这些日子还假作不知,特意顾全我的颜面。” “我等可不是为了顾全赵亭长的颜面,实在是觉的亭长既然不自己提起,想必定然是有苦衷的。”老人叹了口气,“再说这种事,我等也不好当面询问亭长不是?” “如此说来确是我的过错。”赵蛰一笑,“其实这些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已然想的明白了。如今这般过些懒散日子其实也不错。” 一旁静默不言的吕布忽然开口笑道:“不知赵亭长所谓的想明白了,是否是真的想明白了。” 赵蛰一愣。 吕布忽然有些兴趣,这般自诩低头认命之人,若是再遇上不平事,又会如何? 第一百零七章 飞将飞舞(三)(5k) 天色渐晚,日渐西沉。 乡里田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里中各家的炊烟升起又落下,偶尔从不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很快便又低了下去。 天际不远处的红霞伴着日头西去,渐渐染上一层澹漠的黑色。 小院之中,赵蛰却是谈兴越发浓烈起来,似是不曾察觉到外面的天色。 「亭长,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亭中休息了。小老儿腿脚不便,可送不得你。」沉沉看着已然有些困意的自家姑娘,无奈提点道。 「沉老儿,你这是要撵亭长走?莫非忘了前些日子你这老儿摔断了腿,是谁整日来照看你?认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这老家伙也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到底还是看错你了!」 不等赵蛰开口,赵越就是对着沉沉一顿数落。 「赵老儿,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会赶亭长走?我倒是盼着亭长天天能来。我说这些日子亭长为何来的少了,原来是你这老家伙在从中挑拨。」 沉沉对着吕布等人都是温和言语。唯有到了赵越这里,就像一个火桶一般一点就着。 赵蛰摊了摊手,将两人止了下来,「好了,二老莫要争执,其实我今日来是有缘由的。」 「今日我那亭中来了一个雒阳城中的世家子,跋扈霸道的很。身边光是护卫就有七八十人,刚一到就将我们赶了出来。」 他言语之时一直盯着吕布,见吕布神色不变,于是他心中更忐忑起来。 「沉老也知道,我和赵老一直都是住在亭中,如今鸿门亭被人霸占,我俩无处可去了。好在我突然想起沉老和赵老自小便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所以这才厚着面皮凑了过来。还请沉老相助一二。」 沉沉先是看向赵越,「不想你这赵老儿也有求到我头上的时候。」 接着转头看向赵蛰,面色有些为难,「亭长也看到了,我这里简陋的很,只有这两间破屋。原本是我与止儿一人一间,今日吕君他们来了,我和止儿挤在一间,将另一间留给吕君他们倒是刚好。不是我不愿收留亭长,只是确是没有住处了。」 赵蛰闻言一笑,「我还以为是沉老不愿收留我们,原来是担心此事。沉老无须担心,我和吕君他们一见投缘,不如就住在一间,如此夜间醒来之时,我们还可抵足长谈,也是件乐事。」 沉沉一脸迟疑,赵蛰对他们里中的人向来不差,如方才赵越所言,前些日子他去田里摔断了腿,多亏赵蛰三天两头的前来悉心照料。只是如今他已然应下了吕布二人,自然不好再应下赵蛰。 赵蛰知他心意,望向吕布,「吕君以为如何?若是不答应,莫非是有何事瞒着我们不成?」 吕布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如何能不答应,我等贩马风餐露宿也是寻常之事,不过与人同住一室罢了,刚好我也想有些问题想要求教赵君。」 魏续在吕布身旁欲言又止。 只是他到底没言语,他本想提醒吕布莫要多生事端,只是他跟着吕布多年,深知吕布的性子,若是不多生事端,那他也就不是吕奉先了。 赵蛰笑道:「我就知吕君是讲道理之人。」 ………… 入夜,灯火已熄,人声俱静。 吕布起身来到窗边,打量着窗外的月色。 窗外是一片密林,月光皎洁,一半自窗中照入屋中,一半落在窗外的林中。 屋中狭小,故而几缕月光便能照出一片清净之地。 而林中幽深,即便是月光皎皎,依旧不能照出一片光亮。 「吕君如此深夜还不入睡,莫非是心中有事。」 赵蛰走到吕布身侧,抬手捉了捉自 窗外照入的月光。 吕布笑道:「赵亭长留在此地是为了盯着我等?」 「吕君与霸占我亭中的曹破石先后而至,若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些。要知道这里即便几年都未必会有外人前来。」 「那赵君可猜的出我等的来意?」 赵蛰转头打量了他一眼,「那曹破石一看便是雒阳之中的豪横人物,可今日与我言语之时却是颇有耐心,加上他若是出来游山玩水,定然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马。所以他多半是为逃难而来。而吕君前来,想来便是来追杀此人。至于吕君之名,想必也不叫吕牧了。」 吕布等人此来本就是为追杀曹破石而来,自然准备了假的身份文碟。 吕布点了点头,感慨一声,「乡野之间亦有豪杰,我之前倒是小看了天下英豪。赵君所言不差,我此次确是为曹破石而来。只是赵君,你如此坦诚相待,莫非是要阻我不成?」 「今日听沉老说过赵君所遇之事,赵君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同样是拜如曹破石这般的世家子所赐。莫非赵君不想报仇?还是长久在这安稳之处,已然磨灭了赵君的心志?」 「吕君言辞锋锐,不过此处极好,虽是清苦了些,可却也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终老于此,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吕君方才之言其实不差,我此来确是要阻拦吕君。曹破石的生死不关我事,出了此处,他可以死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可死在积乡里。此间虽贫寒,可也是里中人的乐土。」赵蛰一改之前的懒散样貌。 吕布闻言笑了笑,「有趣,要我等不在积乡里动手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被我等盯上了,曹破石便没有不死的道理。我只是可惜一个本可成为豪杰的人物,如今竟是弯骨折腰,不敢再站起身来了,实在是有些可惜。」 「世道如此,起身贫寒之人,苟延残喘已是幸事,如何还敢有所求,吕君还年轻,不知世道之艰难。」赵蛰感慨一声。 吕布笑了笑,「甘居人下,弯腰低头,我不为也。」 两人对视一笑。 一个笑对方老于世故。 一个笑对方不知世道深浅。 赵蛰正要开口再劝说吕布几句,不想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呐喊声,接着便是破门和桌椅碰撞之声。 赵蛰迟疑片刻,还是抓起桌上的佩剑,推门直冲了出去。 吕布见了他的动作,无声一笑,跟在他身后。 ………… 屋外呼喊之声不断,女子的啜泣声,男子的呵骂声,连成一片。 几人来到院中之时,只见院门大开。 沉沉屋中的大门此时也是大开着,而声响都是自沉沉屋中传出。 几人来到门前,见两个带刀的汉子正拉扯着沉止。而沉止正死命的扯着屋中的桌子。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蛰,只是平日里他们跟着曹破石在雒阳见惯了大人物,如何会看的起这个小小的亭长? 「原来赵亭长也在此地,还不是我家主人在亭中闲来无事,将我等都赶了出来,要我等为他寻些年轻女子回去。」汉子轻蔑一笑,「只是要我说这田里乡间多是村妇,与雒阳城中的女子远远比不得。」 他看了犹然挣扎不休的沉止一眼,「可就是这般货色,却也不知好歹,如今还在死命挣扎。我家主人能看上她们是她们的造化,若是伺候的好了,跟着我家主人走自是不可能,可说不得我家主人会打赏她们些这辈子都不曾见到过的银钱。」 赵蛰笑道:「你等且住,我去劝劝你家主人,让他收回主意。」 「劝我家主人收回主意?赵亭长,莫要以为叫你一声亭长,你便拿自家当回事了。」赤巾汉子轻蔑一笑,一手推在赵蛰肩上,将他推倒在地,刚好躺倒在沉沉身侧。 吕布二人却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默不作声。 此时两个汉子许是没了耐心,另一人抬手便将还死命扒着桌子的沉止扛到了肩上。 一时之间,少女的啜泣声,老人的悲鸣声,尽皆传入赵蛰耳中。 这个方才还和吕布言之凿凿,自诩已然心死,只想苟活的汉子踉跄着起身,拔剑而出,手上没有半点犹豫,一剑直朝那赤巾汉子刺去。 那汉子显然不曾想到赵蛰会突然发作,躲闪不及之下,竟是被一剑刺穿胸膛。 赵蛰抽剑而出,沾染了一身血迹。 另一个汉子见状立刻将沉止扔在地上,抬手便要拔刀。 赵蛰大呼一声,「吕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谨从赵君之命。」吕布一笑,踏前几步,一手按在那汉子的右手之上,将本已出鞘一半的长刀又硬生生的按回了鞘中。 接着他单手拎住汉子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拖的离地而起。 汉子面色涨红,由红转紫,很快便没了生息。 「赵君,接下来如何?」吕布笑问道。 赵蛰打量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沉沉,依旧啜泣不已的沉止。 这个片刻之前还一脸颓唐的中年人以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 「还能如何?当诛首恶!」 ………… 鸿门亭里,曹破石独坐在屋中,一边喝着酒水,一边抱怨派出去的那些人没个轻重。 平日里一个个在他面前吹嘘的本事大的很。 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去给他寻个姑娘来,结果出去了这么久,竟是半个回来的也不曾有。等会儿他们回来,定然要好好处罚他们。 此时他身边带来的七八十人手已然被他派出去了大半,如今亭中只剩下三十余人。想到此处,他又开始腹诽起远在雒阳的曹节。 自家兄长总是喜欢小题大做。他自雒阳而出,直到此地。中途还不是不曾出半点是事情? 想来即便落在雒阳也会无事,定是自家兄长杞人忧天,所谓的有人会对他动手,多半是自家兄长癔想出来的。 他将杯中的酒水喝尽,舔了舔舌头,这酒水还是他从雒阳带出来的,这些偏僻乡下的酒水他喝不惯。 此时屋外却是传来一阵喧嚣声。 他拿起身后的长剑,不曾走出门去,而是站在窗边小心窥探。 原来亭中方才被七八人直突了进来,这些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见到院中的守卫便大开杀戒。 为首的高大汉子手持一杆长枪在前开路,院中护卫竟是无人能拦下他一合。其后又有三人也是勇勐非常,刀砍剑刺,无人能挡。 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可出手都是狠辣的很,一看便 知是杀惯了人的行家里手。 院中的护卫被彻底压制下来,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然死上了数人。 曹破石在窗户处偷偷观察,知那个高大汉子是领头之人。而在这个汉子身侧,持剑染血之人,竟是今日他刚刚见过,被他一言就驱逐出去的赵蛰! 「疯了,疯了。」曹破石喃喃自语,「他可是仕宦之人,为何要从贼。」 亭长虽是不入流的小吏,可到底是踏上了仕途之路,与寻常的黔首不同。 此人竟然这般舍了? 事到如今,他多多少少也猜出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赵蛰会和这些人勾结,多半和他派人去里中寻女子有关。 只是几个女子罢了,竟让此人如此拼命。 他不再多想,开始打量起外面的形势。 如今他手下之人尚未全部归来,若是全部归来,以多敌少,说不得还能有些胜算。 正在他看的仔细之时,屋外那个手中拎着一把长枪,几乎一枪便要解决一人的高大汉子忽然转过头来,脸上虽带着些血污,可满脸英气遮掩不住。 他朝着屋中望了一眼,然后便是咧嘴一笑。 曹破石吓的一个踉跄,后仰在地。 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胆色之人,当日被刘备逼近身前,便是连剑都拔不出,如今更是已然丧胆,全然没了再斗下去的胆气。 院中,吕布侧身闪过一把噼来的长刀,手中长枪前递,直接刺入此人胸膛。 他也不迟疑,杀人之后迅速后退开去,免得被人包围在其中。 他虽是勇武过人,可也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 他吕布做事,自来只看中结果。 不过片刻,院中之人已然被他们斩杀殆尽,吕布一枪将一个汉子刺倒,倒地的汉子大声呼喊着饶命。 吕布却似是不曾听闻,接着随手补上一枪,取了此人性命。 他看向赵蛰,笑道:「赵君,如今眼见这些害民之人死于刀剑之下,颇快意否?又或于心不忍?」 「为何要于心不忍?」赵蛰摇了摇头,这个开了杀戒的读书人面色冰冷,不见半点怜悯之色,「本就是他们自己做下的事情,既是做了恶事,那遇到更恶之人,死了便是。」 「赵君此言不妥。」吕布笑道,「我等可不是什么恶人,而是除暴安良之人。」 此时院中大势已定,却是始终不曾见到曹破石露面。 「赵君,此处可还有其他出路?」吕布问道。 「不曾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这一个正门。」 这行亭是赵蛰亲手所建,其中构造如何,他自是清楚的很。 连吕布也是有些迟疑,曹破石即便再是无能,也不该坐以待毙才是。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马匹嘶吼声,接着便是数十匹马自马厩之中冲了出来,直朝着门外奔去,而曹破石便伏在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 群马之势凶勐,魏续等人虽是手持刀剑,可却是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眼看着曹破石已然奔了出去。 吕布喝了一声,「阿续!」 魏续会意,将身上背的铁弓抛给吕布,接着又丢给他几支箭失。 吕布捻弓搭箭,一张铁弓被他拉了一个圆满。 此时曹破石已然去到百余步外。 「着!」吕布喝了一声。 箭失迅疾如电,一箭正中曹破石后心。 曹破石翻身落马,挣扎了几次,却是无法起身。 吕布等人围上前去,将他围拢起来。 此时曹破石一息尚存,艰难的侧着头望向吕布等人 ,哀求道:「放我一条生路,你们要什么我可给你们。」 吕布一笑,「赵君都见到了?势强则强横无比,目中无人。势弱则低声哀求,低三下四。偏偏就是这般世家子,也能压的赵君这般豪杰抬不起头来。赵君不恨,吕某为赵君恨之。」 「吕君想要我如何?直言就是。」赵蛰直言道。 自从他在沉沉家中拔剑出鞘,便是已然切断了自家的后路,如今他没得选了。 「赵君可知新入山上的强梁,往往需要一物来表忠心?」吕布笑道。 赵蛰提剑狠狠的朝着曹破石斩下,直接割下了此人头颅,提在手中,曹破石双眼犹然圆睁。 「这个人头分量可够?」赵蛰澹澹道。 「自然是够的。」吕布大笑,「有幸赵君能与我等同行。」 「在下九原吕布。」 第一百零八章 奉先添翼(4k) 鸿门亭中,诸事已定。 亭中剩下的曹破石护卫都已被他们杀尽。 吕布更是将魏续等人派往里中,去寻那些被曹破石派出去强抢民女的护卫,只要寻到便是斩杀,一个也不留。 他们本就是为曹破石而来,如今曹破石已死,大功告成,他们的事情自然到此为止。 至于其他的善后之事,自然有刘备和袁氏去处理,轮不到他这个动手之人费心。 收人的钱财,已然替人消灾。之后的事情,都是另外的价钱。 此时众人将身上打点一番,除去了身上的血腥气。 临行之前,吕布更是让人将亭中又折腾了一番,将曹破石所带来的钱财全部带走,做出一副是为钱财杀人的假象。 曹节信不信是他的事情,可做事便要做全套。 众人趁着夜色连夜出了鸿门亭,朝着河内回返而去。 赵蛰已然与吕布等人同行而来,吕布自也是将此行其中的内情和赵蛰交代了一番。 至于其中涉及的刘备和袁家之事,他不曾隐瞒,也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赵蛰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即便吕布不说,他也能猜到吕布背后多半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他虽然与吕布相识不久,可从言谈之中也有些了解吕布此人的性子。 吕布是个无利不起早之人,若是无利可图,定然做不出这般奔袭千里,跨越数州之地,只为杀曹破石,还要得罪曹节的事情。 “赵君觉得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吕布笑问道。 赵蛰如今既然已经投入到他麾下,他自然要考教考较此人。 赵蛰见不平而敢出手,胆量自然是不差的,他倒是更想要看看此人的才智如何,能不能将手边的事情交托给此人。 坐在马背上正左右颠簸的赵蛰闻言沉默片刻,随后开口道:“奉先方才说袁氏会给你寻个官职,我却以为你不该应下。” “奥?”吕布一愣,“悠之这是何意?莫非走上仕途还有何不好不成?悠之要知机会难得,如我这般边地之人,想要走上仕途其实极为不易。于此之前,边地武夫的晋升之途,唯有战场搏命而已。” 赵蛰字悠之,只是于鸿门那乡下之地,已然有许多年不曾有人这般称呼过他了。 “奉先,我虽不曾去过并州,可你所言之事我也或多或少有过些耳闻。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你接受袁家送上的官职。”赵蛰叹了口气。 “赵君这是何意?当官做主有何不好?尤其还是在俺们并州之地。到时奉先也可算的上是衣锦还乡了。比那些世家的读书人也不差了。”魏续骑马坠在两人身侧,插嘴道。 一州之中的察举向来都有定额,如凉州并州这般久经战乱之地,人口最少,自然名额也少。 更何况即便是有名额,也多是被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所把持。 故而显得这个机会越发难得。 魏续家中有一妹子,自来与吕布关系极好。所以魏续除了和吕布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还早已将吕布当作了板上钉钉的妹夫看待。 自家妹夫若是能走上仕途,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若是在并州老家,都可以摆上几桌酒宴了。 “踏上仕途自然是好事。”赵蛰苦笑一声,吕布与魏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我的意思是于此时踏上仕途其实未必是什么好事。如今宦官当道,世家与宦官正斗的厉害,莫说是边地武夫,即便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子,于此时踏上朝堂,稍不留心,也可能落个满门抄斩的罪过。奉先何必此时上前和他们凑这个热闹?” 赵蛰继续道,“如今边地武夫之中,在朝中官职最好的无非凉州三明的段颎。此人如今看似风光,可在朝中的官职却是越发闲散起来,名高而权轻,只怕此人在雒阳之中未必如面上那般好过。” “再说此人当初投效宦官,捕杀太学生,自绝于天下士人,尚且沦落到到这般境地,即便奉先不在意名声,可终究还是要顾全性命。”赵蛰继续道,说到兴起之处,他言语未停。 他当初也是颇有些雄心壮志的,后来虽然被打压至鸿门,可他心中还是有些不甘心。故而这些年里他看似散澹,其实却是在暗中分析着朝中形势。 真正的读书人,即便再是落魄,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能一展心中所学,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悠之此言确是有些道理。”吕布点了点头,自家事自家知,段颎虽非出身名门,可其实也算不得寒门出身,最少要他们这些真正的寒门好上不少。 加上此人身负血战东羌的大功,想要在仕途之上出人头地,还要巴结宦官,赔上清白之名。他虽然素来自诩勇武,可易地而处,他做的也未必能比段颎更好。 “这只是其中一个缘由,我以为奉先此时不当踏上仕途,还有另外一个缘由。”赵蛰知无不言,继续道。 “还有旁的缘由?悠之可言之。”吕布也是来了些兴趣。 “当初我在家乡之时见过的往来士人也不算少。可若论世家,言谈必要提及袁杨二家。杨家还好些,毕竟是守着清正之名。可袁家则不同,四世三公,如今名头越发重了起来。即便是我在鸿门这个小地方,也会时常听闻如今的二袁之名。” “奉先若是此时接受了袁家的官职,只怕便要就此成了袁家门徒。袁家固然是一棵大树,背靠大树确是好乘凉。只是日后若要脱身,只怕就有些难了,难免要背负一个负义之名。可若听由他们差遣,你吕奉先又岂愿屈居人下?” 吕布一笑,“悠之知我,自是不甘。” “既然要做大事,便不可只是着眼于现在,还要向后看去。不谋一时者,不足谋一世。自然我是如此说,至于听不听,便要看奉先如何决断了。”赵蛰笑道。 “悠之所言虽然有理,可袁家那边该如何回复?总不能官职不要,其他的也不要,就这般平白帮他们诛杀了曹破石。”吕布再问。 “以我看来,如今最紧要之事便是求名。名重,则不愁日后不为天下所用。奉先,如今这个清白之名总是比旁的要重一些。”赵蛰笑道。 吕布略一沉吟,点了点头,笑道:“布恨不早得悠之,不然也就不会踌躇多年,一事无成。” “奉先过誉了。”赵蛰推辞道。 此时吕布却是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之处?”赵蛰见了他的神情,笑问道。 “与悠之无关,布只是想起一人罢了。当日布还曾笑此人天真,原来那人早已走在了正路上。”吕布自嘲一笑。 那个当日被他嘲讽天真的刘备,如今已然名闻雒阳。 ………… 连日奔波,几人终于在一个日落的黄昏之时赶回了河内野王。 尚且来不及休歇,他便让魏续去将一直留在此地不曾离去的简雍寻来。 “吕君自外而归,又寻我前来,想来是曹破石之事已然了结了。雍在此处,先贺吕君得成大功,也祝吕君前程顺遂,青云直上。” 简雍被魏续带入院中,见到吕布安然回返,他便知道曹破石多半是已然死了。 高坐堂上的吕布身边多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的中年人,竟是一副文士打扮。 简雍稍有惊讶,吕布手下之人他都见过,多是武夫,何时多了一个读书人? 要知边地武夫之间,也素来是各自看不起。而其中并州与凉州最乱,两地的武人最为悍勇,却也是各自互相最为看不起。 唯有文士,不论是出身世家也好,出自寻常的贫寒之家也好,对武夫多是一视同仁的看不起。 “曹破石不过一小人罢了,对付起来轻松的很,只是简君贺的早了些。”不想吕布只是笑了笑,神情相较两人上次相见却是又有了些不同。 简雍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吕布相较之前似是沉稳了不少。 “对于当日袁家承诺的官职之事,布这里又了些新主意,还请简君帮我交与许玄德和袁家。” 吕布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到简雍手中。 “布文辞拙略,还请宪和将此信送与玄德。同为边地武人,想来他定能知布心意。”吕布笑道。 简雍将信收入怀中,倒是也未曾多问,既然吕布是写信而不是口述,想来信中的事情多半是不想让他知道。 “简君若是住的烦了,想要回返雒阳,只管自行离去就是。”吕布忽然笑道。 简雍又是一愣。 他之所以留在此处,为的便是当做一个吕布的人质,如此吕布才会放心去对付曹破石。 按理说如今刘备等人应承下的事情还不曾兑现,吕布竟然就要放他回去。 如此行径,不像是吕布的心性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又看了一眼吕布身旁的中年人,那人见简雍望来,朝着简雍一笑。 吕布笑道:“赵君,可帮我送送简君。” 赵蛰应了一声,起身前去为简雍送行。 ………… 返回简雍住处的小路上,赵蛰与简雍并列而行。 自田间陇上回返的农户行色匆匆,正急着返回家中。 “我之前倒是不曾在此处见过赵君,莫非赵君是新投入到吕君麾下?”简雍笑问一声。 “简君不过想知道赵某的来历,直言就是,何须试探。”赵蛰一笑。 他坦率而言,将自家的身份和盘托出。 “赵君为何如此直白?要知我可非是吕君手下之人。赵君不怕我日后将此事传扬出去?”简雍笑道。 赵蛰将一块地上的石子以脚碾碎,“赵某自小便懂得一个道理。想要一物,总是要付出些东西的。欲取之,必先予之。简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君所言不错,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雍本一介寒儒,身上有何物是赵君所求?”简雍笑道。 “我自奉先口中听闻刘玄德之事,以为此人也是当世豪杰。如今吏治如此,有志之士潜伏于野,正当携手用命之时。” “只是我听闻玄德和奉先之前还有些小误会。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你我之人何用?所谓谋士还不是要排忧解难。简君以为我所言如何?” 简雍转头看了他一会儿,“赵君之意是吕君想要与玄德联手?” “不错,确有此意。不知简君以为如何?”赵蛰笑道。 “赵君的想法倒是不差,只是玄德只怕与吕君非是同路之人。”简雍直言道,“日后只怕会生龌龊。” “一家兄弟也难免有生出龌龊之时,岂能为日后之虚想,而废眼前之事?”赵蛰笑道,“再者,即便日后真的有龌龊,也不过是各凭借本事罢了。” 简雍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赵君在吕君手下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简君此言差矣,世人各有所择。无谓对错,但求本心而已。当日之事我也曾听奉先提过,刘君仁义,当日更是为人报仇,直入蹇球营寨之中。真仁义也好,假仁义也好,总不妨碍我觉得刘君是豪杰。” 换源app】 “简君也是读书人,当知累累青史,皆是后人所书。成王败寇,古之旧理。谁知日后到底是赵某可惜了,还是简君可惜了?” 简雍大笑一声,“雍自读书以来,还从不曾在辩论之上遇到过对手。今日赵君倒是让雍大开眼界,日后之事确是谁也说不得准,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他伸出一手,算是替刘备应下了与吕布结盟之事。 如今刘备在雒阳虽是看似小有名头,可仔细看去,其实依旧身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多一个盟友,总没什么坏处。 “如此说来,吕君交给我的这封信上也有门道?”简雍笑道。 “其实告知简君也无妨,奉先只是想要借此寻个清白之名。”赵蛰一笑,“便如刘君一般,先取名,后取利。” “看来这次吕布出行,所得最大的收获反倒是赵君。”简雍又叹了口气,如此人物投效吕布,对刘备来说日后是福是祸乱倒真是有些说不好了。 “我如今倒是真有些信方才赵君之言了,颇有些后悔让吕君来做此事。”简雍笑道。 赵蛰伸手与他相握,笑道:“日后之事,谁又说的准呢?如简君所言,拭目以待就是了。” 第一百零九章 雒阳城中,几对兄弟(6k) 吕布等人斩杀曹破石后立刻便折返回了河内,简雍更是昼夜兼程返回雒阳。 可与驿马相比到底是慢上了一步。 等他返回匹马雒阳之时,曹破石身死的消息已然传遍了雒阳城。 一人身死而能轰动一城,此人也算是死的风光了。 曹破石这般人死便死了,自然无人痛惜半点。 一城之中,九成之人都要拍手称快。至于剩下那一成,则是与曹家有利益相关之人,未必是惋惜曹破石,更多的还是升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其中最伤心的,自然是自打得到消息之后便接连数日闭门不出,说一声如今权倾天下也不为过的大长秋曹节。 曹节是宫中老人,前后经历两代帝王,于当今陛下更是有扶助册立之功,只是此人一直颇为隐忍,远不似蹇硕张让些这后起之人般得志之后便嚣张跋扈。 虽是也有将官职多与曹家人之事,可总也会借着一个说的过去的由头,不会让人随意抓住把柄。 唯有对曹破石之事,曹节历来都是曲意偏袒,不讲任何道理和律法。 曹破石在雒阳城中做下的事情,即便是死上千百次也已然不为过。 只是城中之人或是看在曹节的面子上,或是被曹节用权势所胁迫,不论如何,到底是让曹破石又活了这么多年。 如今曹破石突然横死,市井坊间的寻常庶民自然不敢大肆庆祝,可暗地里也少不了说一句恶人自有天收,返回家中,还是要喝上几碗酒水庆祝一下的。 而那些朝堂之上稍有些地位之人却会想的更多一些,他们自然不会就如此将曹破石之死当成一场寻常的谋财害命。 要知当日曹破石虽是秘密出城,可想也知道,曹破石出行所带的人手定然是不少的。 曹节对这个弟弟如此上心,值此多事之秋,他又如何会想不到曹破石会在外面出事情? 所以此次曹破石之死,反倒是能让他们看到此人身死之后更多的事情。 再结合如今朝堂上的局势,自然能让有心之人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是不论此中真相如何,雒阳城中的大半人都觉得如今闭门不出的曹长秋应当伤心欲绝才是。 故而不少人都在等着看曹节自府中走出后的那一场好戏。 此时山雨未来,却已然是风满高楼。 ------- 此时曹府之中却非是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哀声一片。 曹节正独自一人躲在书房里。 他脸上并无伤心欲绝之色,甚至还显得有些澹漠,此时正持着一个木杯在饮酒。 如今他年岁大了,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医工说他若是好好保养,大概还能多支撑几年。故而他已经许久不曾饮酒,今日也算是破例为之。 桌上摆着一个木刻的老虎,把掌大小,一眼看去已然有些陈旧。 这还是当年曹节尚未踏入仕途之时亲手所凋。 也是如今曹破石唯一给他留下念想的遗物。 曹节看着桌上的木刻老虎,却是不合时宜的笑了一声。 曹破石与他是兄弟不假,他最是爱惜这个兄弟也是不假。不然就凭曹破石做下的那些恶事,早就已然该死了千百遍了。 故而如今他对曹破石的死,伤心固然伤心,却又没那么伤心。 也许是如今他的年岁大了,故而对生死之事看的比之前澹漠了些,人生在世,谁人能无死?早晚而已。 曹破石只是比他先行一步,两人日后早晚能在地下相见。 他自诩也非是什么良善之人,日后与自家兄弟自然是要一起下油锅的。白马寺中那些和尚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他这般生前恶事做尽之人,想来日后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一个好结局的。 再者如袁绍当日与袁术所言,此次曹破石之死其实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陛下想要提拔新人,他如今之计唯有急流勇退,舍了官位再舍出身家财富,说不得能换来一个家族平安。 不然若是半点也不舍得,只怕到最后家族性命都保不住。 今日曹破石之死,其实无非是他的壮士断腕之举。换句话说,无非是他丢卒保车。 唯有舍了曹破石这一人,让陛下看到他的妥协退让,曹家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伺候灵帝多年,如何不知此人最是薄情。 用到之时,财物富贵,任君自选。 用不到之时,半点情分也莫要想要和他讲。 此人平生所爱者无非有二,其一为权,其二为财。 为此二者,莫说是看着灵帝长起来的曹节。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是有所求而要有所牺牲,即便是他身旁的结发妻子,如今的皇后陛下,说不得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帝王,也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上半点。 曹节看着桌上的木凋,皱了皱眉头,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心中有所问,当年那个在他膝下绕着奔跑的曹破石,如何就变成了后来这个让雒阳城中之人提起之时便要咬牙切齿的人物? 其实这些年里他也时常有此问,只是彼时他大权在握,即便是曹破石惹出再多的麻烦,他只需挥挥手便能随意压下。 故而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他心中升起又落下。 如今想来,他仕途得势,权威日重自然是其中缘由之一。可后来曹破石自少年之时便屡屡做下错事,而他却疏于管教也有很大的关系。 彼时他常以他还是个少年之语来自我宽慰。 那时他总觉得少年人总会长大,长大以后便明事理了嘛。 只是他如今忽然明白过来。 与之相反,这些人长大之后往往不会反省,而是往往做出些更大的错事。 故而于他看来,少年之人,做下恶事,也该当死则死。 他将手中酒水倾倒在地,低声道:“破石,你之死虽也有为兄的缘由,可也多是你自作自受,死的也算不得冤枉。你在泉下安心便是,莫要怨恨为兄,毕竟你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远胜过那些死在你手下之人了。” “至于杀你的是何人,我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等到日后我过了眼前这关,若是还有余力,自要那些人一一给你偿命。” ………… 雒阳,袁家。 袁逢的病势这些日子越发严重。袁绍与袁术探望过了袁逢,此时正聚在府中的院子里。 “本初可曾听说曹破石之事?”袁术随手捻着一片地上的落叶,明知故问。 如今曹破石之死闹的满城风雨,袁绍自然不会不知。 袁绍笑道:“自然知晓,莫非公路是怕了不成?” “怕什么?我袁公路天生便是胆大包天,再说咱们袁家如此声名,又岂会怕他一个小小宦官?”袁术虽说的硬气,可袁绍还是看出他有些色厉内荏。 “如今曹节虽然势大,可也无须担心。便如我当日所言,如今朝中大势如此,由不得他曹节不低头。如今曹破石之死不过是他断尾求生的手段罢了,莫说他来不及报复,即便想要报复,也要等到挨过眼前这一关,最少眼前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若是他真能报复,此时又为何会龟缩在曹府不出?他也是无法可想罢了。这点你便不如如今依旧安稳高坐在缑氏山的刘备了。若论凶险,此人的处境比你凶险百倍,还不是依旧安稳高坐?公路,不论何时,莫要负了袁家的名头。”袁绍一拳轻轻捶在身后的一棵参天之树上。 “本初你莫要胡言,再说我堂堂袁公路,如何会比不过那个自边地而来的武夫?”袁术有些气急败坏,跳脚道。 他袁公路,自来不弱于人。 袁绍知道他的性子,不曾接话,而是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院子。 袁逢的住处,他们许多年都不曾来过了。 人便总是如此,匆匆前行,善忘昔日。 如今他袁本初声名满雒阳,之前许多少年时的事已然很久都不曾想起了,刻意不去想起也好,真的忘了也好,总归是被丢在了脑后。 只是如今重临故地,自然又让他想起了许多当年的故人故事。 少年之时他与用袁术其实常在一起玩耍,只是他们从何时开始便疏远起来了? 他与袁术又是从何时开始相互看不过眼? “公路,你可记得此地咱们有多久不曾来了?当年你可是在此处撒泼打滚来着。”袁绍笑问道。 袁术一愣,显然也被袁绍此言勾起了些心中的旧事。 只是他很快就冷笑一声,“不记得了,应当有不少年了吧。” “我还记得当年你年纪还小,阿父对咱们又管的甚严,我曾亲手给你削出一支竹马,你将它藏在院子里,只是最后还是被阿父发现,打了你一顿。不过你倒是够义气,哪怕是受了阿父一顿打,可始终不曾将我卖出来。” “那是自然,我袁公路最是讲义气。”袁术的言语也是不复方才的欢脱,略有些低沉。 哪怕他如今敌视袁绍如仇敌,可到底也有不能忘却的少年之时。 袁绍转过身,看着身后那颗参天大树。 “我记得这棵树还是当年阿父在你我年幼之时亲手植下的,当时你我年岁还小,与幼树的高度倒是不相上下。那些年每到年景之时,阿父总会带着咱们来到树下,为咱们测量身量,然后以刀在树上刻下一道。我记得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袁绍伸手在树身上摸了几下,只是所触碰之处只是平整的树皮,全无半点昔年的刻痕。 他抬头望了望,想来刻痕犹在,只是多半已然是到了高处。目力所及,却是见不到了。 “我自然记得,我还记得当年每次测量,我总是要比你矮上一头。那时你可不曾少嘲笑我。”袁术也是颇为感慨,只是想到些当年旧事,难免又重新恼怒起来。 “那也没法子,我是兄你是弟,我倒是也想被你奚落,可惜你不争气啊。”袁绍笑了一声。 袁术怒哼一声,却是找不到话来反驳。 “原来你我之间的矛盾,那时就有了。”袁绍叹息一声。 他与袁术的矛盾自然非是如此简单,即便是小门小户之间尚且时常有嫡庶之争,何况是他们袁家这般的世家豪族? 凡祸乱必是起于忽危,他与袁术的矛盾然也是慢慢种下的。 “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袁术冷哼一声,“如今你我皆已长成,即便是谈及当年旧事又如何?你如今是名闻天下的袁本初,早以不是当年站在树下的袁绍了。我也同样如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站在树下,身量不如你,还需仰望你一头的袁公路了。” 袁绍打量了袁术一眼,笑道:“只是你如今的身量还是比不得我。” 袁术怒喝一声,“袁本初!” 他还要言语,却被忽然到来之人打断。 “原来你们二人都在。”袁隗缓缓而来,“刚好不用我一个个去寻你们了。” 如今袁逢的病情时好时坏,袁家的事情都由他们这个叔父当家做主。 “我寻你们,只是要问你们一事。曹破石之死,和你们可有干系?”袁隗道。 袁术沉默不言语。 袁绍却是开口道:“叔父既然前来询问,心中自然已有定论,又何必再来浪费口舌?” “逆子!”袁隗怒骂一声,“你们这般恣意妄为,袁家日后定然要败在你们手中。” “败在我等手中,为何不是败在叔父手中?如今阿父不过是病重而已,叔父何必如此急切的要接过袁家的权柄,难道就不怕旁人非议不成?”袁术也是起了性子,讥讽道。 “你们兄弟如今还年幼,再说即便我不接下,尚且还有你们兄长,这袁家的权柄,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你们手中。”袁隗也是嘲讽道。 “你们两个整日只知结交那些所谓的豪杰,需知我袁家是以诗书起家。若是将袁家交到你们手中,舍本逐末,袁家势必是要乱的。你们还是要多多学习你们兄长。” 袁绍笑了笑,轻轻捶打着身后那棵年岁与他和袁术相差不大的参天之木。 “叔父多言无益,我等年幼,自然挣扎不得。只是不知袁家在叔父手中,将会走向何处?” 袁隗闻言一笑,只当袁绍已然服软,这个半生声名都压在自家兄长之下的袁家子,终于忍不住对眼前的两个自家子侄袒露心声,“先为天下之儒宗,后为政坛之魁首。我袁家,如何成不得又一个霍家?而我袁隗,如何成不得另一个霍光?” “叔父方才说我等所行是覆灭袁氏之路。于绍看来,叔父之心才会让袁氏成灭门之祸。”袁绍沉声道。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袁隗自来看不起这两个侄子,只将他们两个当作不治行业的纨绔子弟,自不会将他们的言语放在心上,“这些年有兄长在我之上,故而世人总是低估了我的本事。兄长能做成之事,我自然也能做成,兄长做不成之事,我自也能做成。” 他踏前一步,目**视之色,“你等且看着就是了,我定然会让袁家的名头更近一步。” 他们叔侄之间其实本就无话可谈,平日里往往言语两三句便要争吵起来,今日已然算是难得的多言了几句。 袁隗本欲转身离去,只是离去之前,他还是转过身来,望着袁绍身后那棵参天之树之侧的另一棵年岁更为悠久的古树,然后他望向袁术,笑道:“当年我与你阿父之间也曾有过一棵这般的大树。自小到大,岁岁生长。而我当时就站在公路那个位置上。” “见到你们如今,倒是有些像是见到我们当年。”袁隗一笑,不再言语,转身而去。 袁术冷哼一声,也是告辞离去。 方才袁隗之言让他的心思也有起伏,只是他自然不会在一直都看不起的袁绍身前直言。 院中只剩下袁绍一人,他孤身而立,看着眼前的参天之木。 如今在雒阳城中身负天下楷模之名的年轻人不言不语,垂手而立,面对着那棵古树。 面目笼在树后折出的阴影里,不见喜怒。 -------------- 缑氏山上,刘备看过了简雍带回来的吕布书信,将信重新折好,收入怀中,对一旁的关羽笑道:“想不到吕奉先的书法还不错,虽是不如益德,可在边地武夫之中已然算是不差了。” 关羽冷哼一声,在他看来这般见利忘义的小人自然与他三弟比不得。 “玄德不可轻忽。”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简雍脸上和身上还带着不少尘土,“我观吕布身边那个赵蛰是个颇有心思之人,吕布有他相助,只怕是如虎添翼。” “如此说来这次吕布倒是真的大赚特赚了。”刘备一笑,“不过宪和无须担忧,即便这个赵蛰满腹心思,也不是你我该顾虑之事,自然会有人头痛。不过此人倒也未必会头痛,说不定还会甘之如饴。” “玄德所言何人?”简雍一愣,他怎不知刘备身边还有这等人物,只是他很快便收回心思,“吕布此人如今远在河内,倒是确也不足虑。如今最该考虑之事是如何应对曹节。当日玄德与曹破石在街上起了冲突,如今曹破石已死,想来曹节会将矛头转到玄德身上。玄德可有应对之策?” “宪和无须担忧,当日咱们不是早就分析过此事?如今曹节在朝堂之上自身难保。曹破石此时外出,本就是他扔出的壮士断腕,自保之道罢了。眼下他自是不会报复的,要寻咱们报复也是日后之事,到时咱们自然有应对之策。”刘备却只是笑了笑。 “说来曹节此人心思还真是狠辣。为求自保,便是连亲生兄弟都舍得。”关羽感慨一声,“不想世间还有如此兄弟。” 他义气深重,自然是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般轻践兄弟情谊之人。 刘备笑了笑,“曹节未必是一个好兄长,可却是一个好政客。政客眼中,从来无对错,只有利益。” “日后兄长也是要走上朝堂的。”关羽叹息一声,“若是兄长有朝一日也变成这般人,羽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刘备摇了摇头,不曾回答此问,而是转头看向屋中,“云长,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今日一大早就被送上山来了。当时你不在,如今可进去看看,可合你的心意。” 关羽闻言立刻起身走向屋中,与自家兄长,他自是不会客气。 而且他也极想知道自家兄长之前几次提及的礼物到底是何物。 片刻之后,关羽从屋中走了出来,而在他手中提着一把长刀,与寻常的环首刀不同,刀长九尺上下,其上刻着些青色纹路。 看样子分量颇足,关羽单手持刀,踩的屋前的木板簌簌作响。 来到院中,他将手中的长刀舞动了几下,虎虎生风,即便是简雍和刘备相隔甚远,依旧是能感受到那股凌冽杀机。 青袍长刀,威风凛凛。 简雍调笑道:“玄德送云长如此厚礼,只怕益德那边玄德不好交代喽。” “宪和放心。”刘备也是笑道,“我自不会厚此薄彼,便是宪和的新衣我也给你备下了。” “那便多谢玄德了。”简雍笑了笑。 “多谢兄长赠刀。”关羽此时收了长刀,走向二人。 “看来云长对此刀颇为满意,那就不枉费为兄的一番心意。”刘备笑道,“方才云长之问我不曾回答,如今我便给你一个答桉。要做一个好政客其实不难,无非舍弃七情六欲,权衡利弊而已。云长知我是做不得一个好政客的。我虽有些爱惜羽毛,好仁义之名,可舍情谊而成大事,备所不为也。” “可请宪和为证。若是有朝一日,我刘玄德有负兄弟之谊,便请云长以此刀斩下我的项上头颅。” “备死,而无所怨。” 简雍闻言侧过头去,以衣袖遮面。 关羽则是高高仰起头颅,心中想着今日的风实在是大了些,不然何以被风沙迷了眼。 刘备把双手拢在袖子里,也是不再言语。 方才所言自然是他的真心话。 人无完人,事难求全。 若是世上不得双全法。 那他宁愿做一个为情谊而死的傻子。 第一百一十章 贾诩之谋,蛛丝结网(4k) 雒阳城北,贾诩的老旧宅院之中。 刘备与贾诩相对而坐,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摆着一盘青菜。 “今日陈伯有事外出,诩看院中的青菜长的刚好,便摘下来煮了一些。多年不曾入过厨房,故而手艺有些生疏了,煮的卖相差了些。刘君为何不动快?”贾诩笑道。 他双手平摊放在膝上,也是半点不曾有要举快的意思。 刘备低头稍稍打量了一眼盘中被煮的有一半焦黑的青菜,想来是用的水少了些。 他举起手中的快子,却是迟迟落不下去,苦笑一声,“文和莫非是对备有何不满意之处不成?若有不满之处,文和直言就是了。何必动用如此手段?” 贾诩气笑道:“诩只是近来极少下厨罢了,这菜看着卖相不好,其实吃起来味道想来是不差的。” “不知文和可还有剩下的青菜,不如让备来给你做上一盘。” 刘备不等贾诩回答,自顾自的去后院摘了一把青菜,一头就钻进了贾诩家的厨房之中。 贾诩见状也不阻拦,等到厨房中起了响动,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拿起身前的快子拣选着夹了一口盘中不太焦黑的青菜。 青菜入口,他面色一变,不过还是竭力咽了下去。 接着他将手中的快子放回到原处,装作无事发生。 煮上一盘青菜自然要不上多大的功夫。 片刻之后,厨房中的响动停了下来。 刘备端着一盘青菜自厨房中走出。 两盘青菜放在一起,甚至无须拿起快子品尝,只是随意打量一眼,就能分清其中的优劣。 贾诩笑道:“常言君子远庖厨,莫非玄德当初在涿县之时还曾专门学过如何做菜不成?” “自然不曾专门修习过,只是人各有天资,备在这编草鞋和做菜上确是有些天赋的。旁的事情不敢说,可在这两件事情上,若是备敢自称第二,只怕无人敢称第一。” “当初在涿县,我若有闲暇,做饭之事历来都是一手承下。当时他们最爱吃的便是我所做的叫花鸡。做起来简单,吃起来美味。日后有了闲暇,倒是可以为文和做上一顿。”刘备言语之时脸上倒是带着些颇为自豪的神色。 贾诩摇了摇头,“当初玄德在涿县之时尚为庶民,出入厨房之间自然也无伤大雅。只是如今玄德在雒阳城中已然有了不小的名声,再做此事只怕会招惹有心之人的非议。” “要成就一人不易,可要毁掉一人却是不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也是为何君子常常斗不过小人的缘由。” 刘备点了点头,贾诩所言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备自有分寸,衣食为庶民之父母。出入厨房之间,于备看来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相比起君子入厨房,那些嘴上口口声声说着要勤政爱民,以庶民为衣食父母,却又高呼着君子远庖厨的肉食君子,才更是可恶。再说,文和又岂是外人。”刘备笑道。 “玄德此言倒是与我所想暗合。”贾诩笑了笑,“不过玄德还是要谨慎一些,方才玄德其实有一点说的有些错漏。那些心怀恶意的小人其实不难对付,他们所言在世人口中也未必有多少分量。” “便如张让,曹节之流,无非是能在陛下那里诋毁玄德两句,若是他们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玄德,只怕不只于玄德的名声无碍,说不得还会让玄德的名声好上几分。” “真正难对付的,其实是那些以正义之名自诩的仁德君子。那些人是世人眼中的道德君子,这些人所思所想,皆在书中有理可循,而出口之言,又是打着为圣人发声的大旗。” “被其批判之人天然被他们孤立在对面,到时被他们污蔑之人,不止要身死,还要被压在耻辱之下,几生几世都不得翻身。我为且玄德举一例,若是如今海内享有大名的孔融突然于士人之中出言攻击玄德,言玄德何处所作为非,玄德可有法应对?” 刘备闻言沉默不语,心中仔细思量了片刻,贾诩虽是以此举例,可若是如今真的被刘备碰到此事,他还真的无法可想。 他如今在雒阳城中虽然有了些名头,可到底还是根基浅薄。虽有卢植为师,可士林之中向来是论资排辈最为严重之地。他一个新闯入之人,自然难有底气与之争锋。 “有些事玄德还需早做谋划,莫要等到事到临头才来想法子。”贾诩一笑。 他本不想如今就和刘备点明此事,刘备初入雒阳,本该低调做人才是。 只是如今他得罪了曹节,即便想要安稳,也多半是安稳不得了,那便不如早做谋划。 其实法子他已然有了,而且不止一个,只是不知刘备的心意如何。 贾诩拿起桌上的快子,挑起一快子刘备所做的青菜,菜色青青,单看颜色便是让人有一股食欲。 他将菜放入口中,咀嚼一番,这才叹息一声,“方才我还以为玄德口出大言语,不想如今看来玄德原来说的都是实言,虽然诩不曾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可论这做菜之术,想来玄德却是一把好手。” 刘备也不再多想,贾诩既然如此说,想来是已然有了应对之策。 他也是挑起一快子青菜放入嘴中,叹了口气,“可惜了,味道还是差了些,自打来到雒阳求学之后多日不做菜了,手艺果然是生疏了不少。今日这菜煮的不好,文和将就着吃些就是了,等备回去再练练。” 贾诩气笑一声,尤其是抬眼看到自家煮的青菜和刘备煮的青菜放在一起。 “玄德此来就是来挖苦我的不成,比这中原之地的煮菜我自然是不如你,只是若是比牛羊的烧烤,玄德却是未必比的上我。” 刘备闻言便要开始长篇大论,前世他对旁的研究不多,既不会造枪,也不会造炮,可唯独对吃的一事颇有研究,他还准备日后等有了闲暇,定然要写一本集合东南西北各大菜系的食谱。 虽说如今不少技法还不曾出世,可他提前点出来,也能让日后的那些名厨们少走些弯路,多把心思放在研究菜谱上,多做出些更好的菜色来。 贾诩见状抬了抬手,止住刘备的言语,“我知你此行的来意,无非是来向我询问如何应对曹节之法。” 刘备点了点头,“本意确是如此,只是其实这算不得大事,咱们还是先谈一谈这个做菜之事。” “法子我早就已然想好了。”贾诩怕他就这做菜之事再高谈阔论下去,赶忙开口道。 “文和果然是个有本事的。”刘备这才正襟危坐,甩了甩衣袖,“如今曹节固然自身难保。只是此人能在朝中屹立多年不倒,自然不是个简单人物,想来这次即便伤筋动骨,可此人多半最后也能撑过去。到时等他腾出手来,这杀弟之仇,他定然是要报的。” 贾诩点了点头,“玄德所言不差,曹节此人阴狠非常。于桓帝一朝堂熬到了当今陛下一朝,便是陈蕃都是死于此人之手,其手段不可不谓阴损。若非此人如今身处逆势之中,他要对付你自然有千百种法子,而你也无半点还手之力。” “文和所言不差。”刘备没有辩驳,他根基浅薄,自然和曹节这般在雒阳经营多年之人比不得。 “所以单凭玄德一人之力,是极难应对此人的。”贾诩吃着盘中的青菜,伴着碗中的豆饭,倒是另有一番滋味。 “文和的意思是如这次杀曹破石一般,寻人联手?”刘备询问道。 贾诩指了指身前的两盘青菜,一盘已然被他吃下了大半,另外一盘还不曾动。 “如今之事便如这两盘青菜,看上去可口的,桌前之人自然会立刻下快。而看上去就很难下咽的,桌前之人自然要犹豫一二,看看下快到底值不值得。” 】 “青菜都是一样的青菜,其中差异何在?所以玄德如今最为紧要之事,并非是如何去提高自身,而是应当想如何在自身不变之下,让自家看起来更加不好招惹。” 刘备若有所思,“文和之言有理,只是不知文和以为我当从何处着手?” “听闻当日玄德与曹破石结怨是因为助蔡家?”贾诩将碗中的最后一口饭扒入嘴中,“蔡邕是士林之中的名人,说一句天下大儒也不为过。” 刘备点了点头,心中有了些计较。 “其实有无蔡邕相助,倒也不是最大的问题,蔡邕能够相助自然是最好,只是即便他愿意出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贾诩笑道。 他以手指了指天上,“此事的关键,其实是在此处。” “文和在说笑不成?我如何不知陛下是最紧要之处,只是我如今虽是有个汉室宗亲之名,可想要见到陛下也是登天之难。再者,即便见到了。他又为何要相助于我?”刘备苦笑一声,“我这个汉室宗亲的名头,只怕还不曾有这般分量。” “诩虽然不曾见过陛下,可也知当今陛下喜爱园林,喜爱玩乐。而要做到这些,独独少不得一样东西,那便是钱。只要玄德出的起价钱,想来即便日后真的出了事情,陛下也是乐得为你这个摇钱树言语上几句的。” 刘备一笑,“竟然想以钱财贿赂陛下,也真只有你贾文和想的出。” 刘备虽然嘴上如此说,可心中其实已然动起了心思。 贾诩所言虽然看似荒谬,可细细想来却是个好法子,只是如今他手中其实也是缺钱的紧,各处都在等着钱用,又哪里有额外的银钱去贿赂灵帝。 “文和可能不知,我手上如今也不宽裕,不然今日也就不会陪着你来此吃野菜了。”刘备叹了口气。 “玄德也莫要和我哭穷,我要你贿赂陛下,所用的未必是实打实的银钱。我听说你自打来了雒阳,就盯上了城东的一家酒舍?”贾诩满含深意的笑问道。 “不想文和也知此事。” 刘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贾诩讲了一遍。 贾诩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就说那间酒舍段颎宝贝的很,如今竟然会将其中大半都让给玄德,原来还有这般缘由。” 段颎对贾诩历来看重,当初几次想要招揽贾诩,都是约在了那处酒舍之中。 故而贾诩曾特意让史阿调查过此地,知道此地是段颎故人所开。 可其中更多的详情,即便是史阿花费了再多的心思,却也是再也查不出半点。 段颎到底是昔年的凉州三明之一,如今虽然落魄了不少,可他不想要人知之事,旁人自也无法轻易得知。 刘备点了点头,“行伍出身之人,总是要对军中故人多些情分的。不论段颎其他事做的如何,最少此事无可指摘。” 贾诩也是点了点头,“方才玄德说得了一张酒水的方子,想来照着那张方子做出来的酒水不差。” “我大致猜到文和的意思了,只是依照那方子酿出来的是凉州的烈酒,未必适合这中原之地。再者,酒水生意虽然是个赚钱的行当,可要以此来贿赂陛下,只怕是远远不够。” “玄德可见过蛛丝结网?”贾诩笑道。 刘备一愣,“文和何意?” “蜘蛛于檐下结网,织丝成线,层层叠叠,密而不漏。以此小网而捉大物。纵然是数倍于蜘蛛之物,也不敢轻易涉险其中。” “为何?皆因蜘网勾连,牵扯四方。如今玄德之事也是如此,曹节在雒阳城中经营多年,若是单论底蕴,即便再给玄德十年时间,也未必能与曹节相比。” “故而要应对此人,唯有借力。如今雒阳城中形势复杂,各方都在博弈,也正是如此,才是玄德你的机会。”贾诩说出他计划的最核心之处。 刘备点了点头,贾诩的意思他已然明白,无非是要他以这家酒舍为纽带,将雒阳城中的势力凝聚在一起。 到时各个势力在此结成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曹节再想要动他,自然便要小心掂量几分,而到时以曹节此人的心性,就未必会出手了。 刘备沉默片刻,“文和的计谋倒是好计谋,只是要将城中势力团结起来,只怕不易。” “诩之计策已然告诉玄德了,至于如何作为,还是要看玄德的手段。” 刘备看了贾诩一眼,笑道:“这也算是文和对备的考量?” 贾诩也不曾否认,“事关身家性命,诩自然要慎之又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一)(5k) 雒阳,袁术私宅。 坐在上首的袁术狐疑的喝了口刘备带来的酒水。 酒水辛辣,呛的他面色涨红,赶忙又喝了几口一旁的蜜水压了压。 “玄德,你这酒水也实在是辛辣了些,酒倒是好酒。可中原之人未必能喝的惯,你想凭这个在雒阳城中赚他们的钱,只怕有些难。我袁家是不缺银钱,可你也不能将我当傻子湖弄不是?”袁术气笑道。 今日一大早刘备就寻上门来,说要和他合作做卖酒的生意。 袁家虽然不缺银钱,可从来也没有人嫌弃银钱烫手的道理。 只是方才喝过了刘备带来的酒水,他已然有些怀疑,刘备今日是来他手中骗钱的。 “公路所言差矣。想来公路出身富贵,不曾做过生意,这做生意之事,要的就是一个自家有旁人无,如此才有赚头。不然若是千篇一律,人家为何要在你这边花银钱?为何北马南贩之人走上一趟就能最少赚上一年的花销,就是这个道理。” 刘备不慌不忙,自顾自的喝了一口桌上的蜜水,只是轻轻喝了一口便又很快放下,重新拿起自家带来的酒水喝了起来。 于他看来,蜜水只是贵些罢了。其实没什么味道,远远不如他这烈酒。 袁术闻言一愣。 他确是不曾亲自做过生意,虽也觉得刘备说的有些道理,只是他还是觉的有哪里不对,可一时之间却是说不上来。 他转头看向身后今日刚好前来的史阿,“史阿,你久在坊间,见多识广,玄德说的可对?” “刘君说的有些道理,只是一家生意之好坏,店中货物与众不同固然紧要,可若是赚大钱,只怕只是与众不同,未必足够。” “就像之前刘君所作的那象棋,何以在城中大卖?是因之前六博早已流传多年,象棋与六博有几分相似,却是比六博更有趣几分,加上制作简单,价钱不贵,城中之人才愿花钱来购。” “非是阿言语难听,只是这北地酒水性烈,历来都不为中原之人所喜。这些年想要在雒阳推销北地酒水的也不只是刘君一人,只是结果如何?想来刘君都见到了。” 史阿到底是在市井坊间厮惯了的人物,言语之间直指方才刘备言语的漏洞。 袁术闻言点了点头,得意一笑,“玄德,如何?你还有何话说?赔本的生意我可不会做。” 刘备没有反驳史阿之言,反倒是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史君所言不差,备这几日在雒阳走访多时,也不曾见有北地酒水行销于雒阳。” “固然一方面是说明北地酒水于此难卖,可又何尝不是说明北地酒水一旦能被这雒阳之人接纳,在这雒阳之地可卖的更多?” “公路,雒阳多的便是不差银钱的富户。”刘备笑道。 “不差钱又如何?雒阳城中之人都精明的很,可从来没有傻子,真的傻子在雒阳也是活不长久的。”袁术也不是那般好湖弄。 “这是自然。若是按寻常的法子自然不行。可咱们可以另辟蹊径。”刘备笑道,“例如这酒水是陛下喝过都赞不绝口的。” 袁术又是一愣,他向来以为自己已然算是胆大包天了,不想刘备更是在他之上,竟敢将主意打到那人身上。 “陛下都赞不绝口?玄德是在说笑不成,陛下喝何等酒都是宫中的成例。即便是有汉室宗亲的身份,你这酒也是入不得宫的。” “再说,即便是入得宫,陛下真的喝到了,也真的夸赞了你这酒,可你若是敢以此话拿来在外面言说,只怕过不了几日司隶校尉就要把你拿入监中了。” 袁术回过神来,他到底是个聪明人,自然一下子便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陛下喝过且称赞过的酒水,自然便要与寻常酒水不同。陛下乃是天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天下人效彷。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若是陛下真的称赞了刘备送来的酒水,并且这话能传扬出去,不管这北地酒水雒阳之人能不能喝的惯,定然会引起城中之人的哄抢。 喝过陛下喝过的酒水,寻常市井之间的庶民也好,世家豪族之人也好,走到何处,都是一笔可以用来吹嘘的谈资。 只是可惜了,袁术也知道此事不是那般容易能办成的。 “公路说的不差,所以此事只能让陛下亲自开口。”刘备笑道。 贾诩虽然不曾具体告知刘备该如何做,可其实已然暗中点明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那便是如蛛网般盘根错节的利益。 “要陛下亲自开口?”袁术哑然而笑,“玄德已然见过陛下了,以玄德这般聪明人,莫非看不清陛下是何等人不成?” “当今陛下最是喜怒无常,一朝发怒,连朝中大员也是随意杀戮。你虽是卢公弟子,还有个汉室宗亲的名头,可若是惹恼了陛下,也唯有一死而已。” 】 “公路说的有理。只是公路可曾想过陛下为何会痛下杀手?”刘备笑道,“他所杀那些人,都是不顺他意之人,可若是咱们所做之事正合他意又如何?” “陛下好游玩,爱园林。归根到底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陛下虽是天子,可也无法凭空变出钱财来。寻常人家尚且整日担忧无米下锅,陛下贵胃,天下之事繁杂难定,如何能无忧虑?” 刘备言语之间越发锋利,“雒阳城中多富户,陛下若是要他们平白掏钱出来他们自是不愿,可若是以此酒为媒介,要他们自行掏钱却是不难。” 袁术点了点头,到底是出身在四世三公之家,对政治自有天生的敏锐,他自然知道刘备所言是实情,若是事情真能按刘备所言那般发展,自然是能赚钱的。 可毕竟事涉天子,他平日里虽然自诩四世三公,名门之后,可若是事情办砸了,倒不至于赔上性命,可日后仕途之上,只怕要多上不少波折。 “所以玄德这次来寻我,不是为了要我出钱财?”袁术问道,如今他既然已然问清了刘备的法子,自然也就知道了刘备来寻他的目的。 非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他这个袁家四世三公的名头。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如今那处酒舍里已然有段公占上了一成,若是公路也肯加入,我也可让你占上一成。到时边将,袁家,再加上我这个汉室宗亲,都在其中,又是个可以赚钱的好生意。所有这些一起摆在陛下面前,公路以为陛下会如何选?” 袁术一愣,沉声道:“玄德,你这是在玩火。” 边将,世家,宗亲,将这些糅合在一起,便是灵帝立刻斩了他们几人的头颅,他们也是半点不委屈。 “备知公路之意,只是公路,自古以来,想要做些事情,如何能不承担些风险?前怕狼后怕虎,畏首畏尾,如何能做大事?” “我听闻何颙何公曾数次入雒阳,却是只去拜访本初,而从不曾踏入你这门上。无非是以为你袁公路不如他袁本初罢了。” “如今雒阳城中皆言袁本初世之楷模,莫非你袁公路便甘心当这个路中悍鬼?一辈子活在本初之下不成!”刘备沉声道。 “自是不愿!” 袁术愤而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往复数次,这才停住脚步。 他看向刘备,沉声道:“我便与玄德赌了!” ………… 雒阳,北宫,濯龙园中。 灵帝刚刚做完了一篇辞赋,他抬手将纸张举起,其上墨迹未干。 他自来好辞赋,最初落笔所书都是婉转情思,辞藻颇为艳丽。 而近来年岁渐长,执掌朝政,权威日重。辞赋之间相较以往,则是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守成已成,声威已定,他便开始有些艳慕汉武之功业。 为帝王者,又有几人不想如秦皇汉武一般拓疆开土,留下万世之名? 他朝着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小宦官立刻上前递上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两坛酒水和一些西域来的瓜果。 灵帝回头打量了一眼,两坛酒水,一坛是他常喝的西域葡萄酒,另一坛他却是不曾见过。 他将那坛酒水拿起,“这坛酒水是何处来的?” “回陛下,这酒是袁常侍一早遣人送来的,说是难得的北地酒水,想要送来给陛下尝个新鲜。”那宦官赶忙跪倒,颤声道。 “袁赦送来的,有些意思。”灵帝不知想到何事,他笑了笑,随手从坛中倒出一杯,“来,你把这杯喝了,先替朕尝尝这酒滋味如何?” 那小宦官自然不敢推辞,膝行上前,双手接过酒水,一饮而尽。 只是这酒水辛辣,此人立刻被呛的满脸通红,咳嗽不止。 灵帝大笑一声,“看来这确是好酒。” 片刻之后,他见小宦官安然无事,这才将托盘上的酒坛拿了起来。 他拿起一旁的琉璃杯,将酒水倒入其中。 酒水颇为浑浊,不似葡萄酒那般晶莹。 灵帝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饶是他已然有了些准备,可依旧被呛的咳出声来。 “好酒,做康慨辞赋,当饮康慨好酒。”灵帝感慨一声,他挥了挥手,“去把袁赦寻来。” 那小宦官立刻应声而去。 灵帝则是将酒坛拿在手中,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袁赦小跑而入,来到灵帝身前,立刻跪倒下来。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事?” 他嘴上虽然如此问,可灵帝会召他前来,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灵帝不曾立刻言语,任由他趴在地上。 良久之后,刘宏这才开口笑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真是好大的胆子,如今竟然都敢算计起朕来了。” 袁赦闻言立刻重重磕头,额头碰在石板上,砰砰作响。 “陛下真是冤枉奴婢了,奴婢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算计陛下。”袁赦颤声道。 “你和袁家的事情莫要以为朕不知,朕这么多年一直不曾约束你,不过是想着雒阳的世家最少也要有一个能打的,如此才能撑的起雒阳世家的架子。” “可想来你们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今日你们送酒进来,难道真就是只想让朕尝个鲜,没有旁的意思?”灵帝一笑,“说出来你等信,朕都不信。” “陛下圣明,奴婢早就和那袁家子说过,陛下明察秋毫,任何小手段都是瞒不过陛下的。”袁赦依旧叩头不止。 灵帝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笑道:“朕便知道你们另有图谋,起来回话。” 袁赦颤颤巍巍的起身,脸上满是血污,可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此时若是一个动作不小心惹怒了灵帝,都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陛下知道奴婢和袁家的关系极好,这送酒之事便是那两个袁家子求着奴婢来做的。” “据他们所言此事也是为了帮他们的一个好友,那人陛下想来也知道,就是前些日子做出象棋,还被陛下召入宫中,认下了他汉室宗亲身份的刘备刘玄德。” “前些日子前越骑校尉曹破石死在了青州,这刘备之前和曹破石有些冲突,此人也是怕曹长秋迁怒于他。刚好手中有张不错的酒方,便想着拉袁家兄弟开一个酒舍来自保,只是他们尚且觉得有些不稳妥,这才想了这个送酒的法子。” 刘宏打量着手中的酒坛,觉的极有意思,不想这小小的一坛酒,其中竟有这般多的隐情。 他倒是不觉得此事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言语便能解决的事情。 刘宏笑道:“这刘备可曾说他都寻到了何人?” “如今已然有段司隶和袁家二子。”袁赦如实答道。 回答之时他心中提了口气,此处便是这件事的最难之处。 “边将,世家,宗亲。”灵帝笑了一声,“有些意思。” 他忽然问道:“听说这贩酒是个赚钱行当。” 袁赦悬了半响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连忙应道:“确是赚钱的很,那些商人虽然地位不高,可都能赚个盆满锅满。” “朕要六成。”刘宏直接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袁赦询问道。 “他们设下这个谋划,要你送酒水入宫,无非就是为了让朕也掺和上一脚罢了。” 灵帝笑了笑,“他们敢用这个计策,朕算他们有胆量,朕也不怕中了他们的计策。” “只是他们也该明白,朕要的是真金白银,若是到时他们拿出的钱财不能让朕满意,那朕可就顾不得什么袁家,什么汉室宗亲了,让他们直接提头来见就是。” “是。”袁赦颤声道。 “你退下吧。” 袁赦脚步颤抖着退去。 灵帝对着身后的小宦官摆了摆手,“去把张让和曹长秋寻来。” 小宦官应命而去。 刘宏重新拿起桌上的酒坛,在手中打着旋转。 刘备等人的所有谋划,于他眼中不过如同孩童嬉闹而已。 千般筹谋,万种诡计,都敌不过他帝王一言。 于他有利之事,他自然乐得试上一试。 当年在河间之时,他们母子确是有些穷怕了。 ………… 袁赦颤抖着走出宫门,这才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转头回顾,冷冷一笑。 他直奔袁绍的私宅而去。 而此时袁绍的私宅之中,袁绍正与刘备谈笑风生,袁术独自坐在一旁,喝着闷酒。 坐在上首,持刀切下一片熟肉的袁本初饮了口酒,笑问道:“玄德有此好事,最初为何不来寻我,只是去寻公路?”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四世三公,号称天下楷模的袁本初果然不曾让他失望。 他当初寻到袁术之时便知以袁术一人之力定然难做到此事,一旦动用袁家在宫中的宦官,必然会惊动袁绍。 而袁绍果然不曾让他失望,计划开展之时就将在袁术府中筹谋的两人请了过来。 “本初英豪,潜名养望,备还以为本初对这般事情不会感兴趣。”刘备应答得体。 “玄德高看绍了。钱财之物,谁人不喜,绍本庸人,自也不可免俗。更何况此事能助玄德避祸,绍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袁绍一笑,转头看向一旁的许攸,“子远以为如何?” 提到钱财之事,原本懒洋洋的许攸这才有了些兴趣,“若是计划得当,这次咱们倒是能大赚上一笔,不得不说玄德这计划真是不差。” “到时咱们定然要让那些吝啬之人狠狠的出上一笔,不然他们留着那些钱财有何用?莫非要带到地下去不成。倒不如落入咱们手中。” “嘿,说旁人吝啬,你许子远还不是从来只见入账不见出账?”袁术冷笑一声,“往日里咱们一起出去喝酒,还不都是我和本初结账。” “公路此言差矣,莫非你以为我是舍不得那区区几铢钱不成?你和本初是袁家名门,我如此做也是为了彰显你等礼贤下士之姿。莫非是你以为我每日喝着不花钱的酒水,心中好受不成?”许攸倒是理直气壮。 袁术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见许攸如此,刘备倒是想起另外一人来,也是以吝啬出名,只是不知此时是否来了雒阳。 正在几人相顾无言之际,袁赦自门外而入。 他本就是袁绍的坐上宾,无须通报便由府中的仆人引到了堂中。 他见几人皆在,笑道:“咱们的事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二)(5k) 北宫之前的廊道上,有老人行旧路。 因曹破石之死而多日闭门不出的大长秋曹节,今日奉召入宫。 一个小宦官在头前带路,于他身后,数日之间已然满头花白的老人蹒跚而从。 宫墙高高,廊道长长,秦砖汉瓦,绵延数百年。 曹节自然无须这小宦官在前为他引路。 这入宫之路,他本就再熟悉不过。 当年他入宫之时走的是这条路,送走桓帝时走的是这条路,迎当今陛下入宫之时走的也是这条路,诛杀陈蕃更是从此而出。 极盛极衰,忽然而已。 曹节忽然叹了口气,抬眼打量了四周的宫殿一眼。 甲士林立,宫殿依旧。 只是这条路,他这辈子不知还能走上几次了。 「曹长秋,咱们只怕要快些了。若是让陛下等久了,陛下是要恼的。」身前的小宦官见他停下脚步,只得嗓音带着些颤抖的催促一声。 曹长秋位高权重,若是因他这声催促着恼,想要他的性命再是轻易不过。 只是两者之间,他总是要挑上一个得罪的。 而这便也是小人物的无奈之处。 有时他们根本没得选。 曹节笑了笑,加快脚步,倒是不曾让这小宦官为难。 他少年初入宫时,也是如这小宦官一般谨小慎微。 宫闱重重,初入之人,不只要提防那个开口便能杀人的陛下,更要时刻提防那些眼前笑脸***的前辈。 毕竟不知何时他们便会在背后递出一记软刀子。 宫闱重重,谁也不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可哪怕前路危机重重,他曹节还是踏着鲜血,步步登高,走到了今日。 曹节望着眼前的层层台阶,忽然问向身前的年轻宦官,「你觉得我有没有本事?」 「曹长秋自然是有大本事的。奴婢们日思夜想的都是能成为长秋这般人。」此人倒也不曾遮掩,眼带羡慕,开口答道。 曹节知他说的是心里话,毕竟当年他也是如此这般站在阶下望着阶上。 直到最后成了那个可以站在阶上的,陛下的身边人。 「我这个位置有什么好呢?」曹节没有停步,只是边登上台阶边有些感慨,「为权势倾轧一生,老来身边无一人。你们羡慕只因你们站在低处,可这高处,风也大的很。」 「谁也不知哪处大分刮过,就会要了你的性命。」 小宦官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 濯龙园中,灵帝正在独自饮酒。 北地酒水初次喝来有些辛辣,入口之时似有火龙入喉。 可熬过了最初几口,其后倒是让人越发止不住的想要饮上一口。 此时小宦官带着曹节走入园中。 「曹长秋何来之迟也?」灵帝笑问道,面上倒是不见等待多时的恼怒之色。 「还望陛下恕罪,奴婢非是有意慢待陛下。只是奴婢走在半途,见宫中旧殿如旧,而奴婢已然垂垂老矣,颇为感慨。驻足良久,故而来迟。」 …. 刘宏点了点头,「美人白发,豪杰迟暮,历来都是躲不过的事情。曹长秋也不必如此挂怀。曹越骑之事,长秋还是要节哀。」 「多谢陛下。」曹节笑道,「舍弟之事也让奴婢反思多日,如今奴婢已然老迈昏聩,故而即便陛下不曾相召,奴婢也是要进宫来请辞的。」 听闻曹节此言,刘宏这才将手中的酒坛放下,抬眼打量起曹节,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当年 曹长秋的辅立之功朕都记得。如今长秋想要舍朕而去不成?可是朕所为有何不妥之处,让长秋寒了心?」 「非是陛下的缘由。」曹节跪倒在地,「只是奴婢这些日子伤心过度,这才惊觉原来不觉之间早已白发横生,牙齿脱落。若是奴婢卷恋不去,只怕日后会耽搁了陛下的大事。」 刘宏笑了一声,「长秋无须如此,朕以为长秋只是这些日子伤心过度,过些日子自然会回转。更何况这宫中也离不开长秋,不然长秋一去,张让这些人做事全无分寸,若是做下些什么错事,朕未必来的及制止。」 曹节在宫中多年,见惯了其中的阴诡伎俩,他与张让等人素来不睦,若是他不在宫中,张让等人未必肯放他一条生路。 曹节连连叩头,「奴婢多谢陛下不弃,必定尽心竭力,为陛下而死。」 「还有一事。」刘宏拿起桌上的酒坛,「事关朕手中的烈酒。」 ___________ 北宫外的廊道上,曹节缓缓而行。 此时他想起方才灵帝所言,虽是有杀弟之仇,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小看了如今的年轻人。 那袁家二子也好,刘备也好,竟然敢将主意打到陛下身上,胆子着实是不小。 曹破石死在这般人手上,倒是半点也不冤枉。 方才他与灵帝请辞,自然非是真心请辞。 灵帝也知道此事,故而一场感动的一旁的小宦官落泪的君臣相得的戏码,不过是君臣两人的心照不宣罢了。 即便他真的年老昏聩,即便灵帝早已看他不顺眼,可如今张让等人还有些稚嫩,凭声望手段能以内朝压制外朝的唯有他曹节。 而灵帝方才最后的那番言语,自然是要他莫要去动刘备等人。 曹节在心中感慨一声,「后生可畏啊。」 他忽然停步驻足,只因他身前又走来了一个真正的「后辈」。 「让听闻曹长秋因曹越骑之事多日来闭门不出,不想会在此处相逢,数日不见,不想曹长秋已然满头白发。真是令让不胜唏嘘。」 「长秋还是要多多爱护身体才是,莫要过度操劳。事情能少做一些还是少做一些的好,毕竟再紧要的事情也比不得身家性命重要不是?」 张让见了曹节也是停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 如今正是他得志之时,曹节虽职位在他之上,只是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病虎,虽有余威,可已然不足为惧。 …. 「看来张常侍在宫中多年,却是不曾学会尊敬前辈。如此嚣张跋扈,日后是走不远的。」曹节笑道。 「嘿,让走不走的远,只怕曹长秋是见不到了。」 张让笑道:「只是让多半能见到曹长秋的结局。便是想想,都觉得唏嘘不已。曹长秋,剩下这些日子,还须好好珍惜。」 曹节笑了一声,「那我就多谢张常侍挂念了。至于你我谁会先行一步,大局未定,谁又说的准呢?」 两人虽然素来不睦,只是平日里最少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今日言辞交锋,却是彻底撕破了脸。 张让身前的小宦官两股战战,屏气凝神,已然汗流浃背。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大人物斗法,死的往往是他们这些小人物。 张让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迈步而行,「曹长秋,那咱们便走着瞧。」 他打量了曹节身前的小宦官一眼。「跟我走。」 小宦官告罪一声,随着张让而去。 曹节笑了笑,倒是不曾为这个小宦官的选择而发怒。 若是换了他当年,他也是会如此选的。 世道如此,其实人人都没得选。 ………… 张让步入园中,见灵帝正盯着一群在四散奔跑的野鹿出神。 他自是不敢上前打扰,立刻低头上前几步,低头相侯。 「张让,你看这院中野鹿,圈养的久了,整日里只知奔走嬉闹,全无半点争胜好斗之心,岂不是无趣。」刘宏忽然道。 「陛下说的是,所以园中才要放上些其他勐兽,让这些鹿群处于生死之间,便不会太过安逸。」 张让虽不知刘宏提起此事是何意,可他侍奉刘宏多年,知道顺着他说总是不会错的。 「你说的有理。」刘宏笑了笑,转过头来,「方才曹节和朕请辞,朕不曾答应,你不会怨恨朕吧?」 张让立刻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奴婢如何敢怨恨陛下。」 「不怨恨朕就好。」刘宏招了招手,要他起身,「于朕眼中,你等就是这园中鹿群。若是有朝一日,威胁他们的勐兽死了,而又不曾有新的野兽出现,那这鹿群自然也就无趣了。你跟随朕多年,想来你应当懂朕的意思。」 张让已然是汗流浃背,额头之上满是冷汗,却是不敢随意抬手擦拭,「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 刘宏笑了笑,转手拿起桌上的酒坛,「不过你跟了朕多年,朕也不会亏待你。如今朕手中有了一笔大生意,立刻便想到你了。」 「你可莫要辜负了朕的美意。」 ………… 雒阳城东的酒舍里,刘备正与陈续研究着李平留下来的那张酒方。 如今大半的事情已然敲定下来,接着自然是要做些正事。 刘宏让袁赦带回来的那句话看似是玩笑,可若是他们真的不能让刘宏见到真金白银,到时玩笑也会变成实话。 …. 「陈伯,研究的如何?」刘备看向正打量着手中酒方的陈续。 酒水之事,陈续才是其中的行家,而他只会喝酒罢了。 「难怪这么多年我做不出这个酒水的味道,原来老李当年还留了一手。」看到兴起处,陈续拍桉而起。 当年两人在军中之时,李平曾传给过陈续些酿酒的技艺。所以当日刘备初来此地,便能尝出些李平所酿酒水的味道。 只是李平到底还是隐下了酒方上的不少细节之处,所以陈续的酒水虽然不差,可较李平酿出来的酒水还是要差上不少。 「陈伯可有把握酿出如当初李伯那样的酒水?」刘备紧张道。 虽说如今他已然打通了雒阳的关节之处,只是要想让酒水卖的好,酒水的质量自然也要够硬。 在他看来当初李平酿造的酒水质量已然足够好,只是李平的推销之力实在是太差了些,故而虽然酒水的质量不差,可却也只能行销在边塞之地,一年到头混个温饱而已。 他穿越而来,自然明白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 当年的营销学他虽是及格分飘过,可如今却也够用了。 「嘿,给我些日子,莫说是做出老李那般的酒水,超过他都不是什么难事。他这上面都是老法子了,这些年我在雒阳城中不知看过多少酒水方子,倒是可以将他这个方子改良一二。」陈续颇为自信。 这些年段颎为了能喝到当年味道的酒水,不知从雒阳城中搜罗来了多少酒水方子。 只是这些人终究不是李平,不论陈续如何尝试,总是做不出李平那股独属于边地烈酒的味道。 刘备诧异的看了一眼在一旁喝闷酒的段颎。 无须多问,这些方子定然是段颎从雒阳城中各处的酒舍里「寻来」的,以他段司隶的名头脾气 ,哪个敢不给。 段颎抬了抬头,扯了扯嘴角,「我能要他们的方子,他们都要千恩万谢。」 刘备知道段颎说的是实话,在雒阳城中,多少人打破了头也想和段颎攀上些关系。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瘦消面白,言语之间颇为高亢。 「原来段司隶也在,咱们也是许久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段司隶贵人多事,不想却是躲在此处饮酒。」那人笑道,似与段颎是旧相识。 段颎不曾抬头,只是开口道:「今日不知是哪阵风吹错了,竟能让张常侍来到这简陋之地。」 刘备看向此人,段颎口中的张常侍,自然不会是旁人。 来人正是张让。 张让一笑,对段颎的话不以为意,如今这只病虎已然不在他眼中,只是却也没必要故意招惹此人。 「我今日不是来寻你,而是为刘备而来。」 刘备眯了眯眼,被张让这般人找上门来,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好事。 「在下刘玄德,不知张常侍寻我何事?」刘备笑道。 …. 张让这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刘郎君真是一表人才,听闻既是卢公之徒,还是汉室宗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鉴于大环境如此, 「常侍谬赞了。」 刘备应答的倒是礼数周全,如今他已然得罪了曹节,不好再在宫中树敌。 张让环顾了一眼屋中,目中露出些隐晦的鄙夷之色,许是嫌此地过于寒酸,这般地方往日里即便是求着他他都不会前来。 这次若不是有灵帝之言,他自是不会来到此地。 「我这次来其实没什么大事,我从陛下那听说刘郎君想要开办酒舍。我看刘郎君日后定然是个千里马,故而也想要掺和上一脚,不知郎君答不答应?」张让笑道。 此时他倒是巴不得刘备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口回绝。 到时惹恼了陛下,自然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能得张常侍相助,备自然是求之不得。」不想刘备只是沉默片刻,开口道:「只是如今陛下占了六成,袁氏兄弟共占一成,段司隶占了一成,备占一成,还有一成备已有安排。实在是无多余的分给张常侍了。」 「刘君此言倒是有趣。」张让笑了一声,带着些瘆人的阴冷。 「可从我所占的一成之中分出半成交给张常侍。」段颎喝着酒水,随口道。 刘备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那我倒是要多谢段司隶了。」张让笑了笑,「我这次来也无旁的事情,就是为了此事,如此我也回去好交代。刘郎君,好自为之。」 张让不再多言,迈步离去。 「这次多谢段公了。」刘备全当无事发生,坐下与段颎一起饮酒。 「你是聪明人,应当能猜到张让此行的缘由,你半点也不怕?」段颎笑道。 「张让此来无非是受陛下差遣。今日我心绪不宁,一直觉得少算了何事,如今才想明白原来是少算了宦官。」 刘备喝了口酒,叹息一声,「如今宫中宦官各自成势。其一是蹇硕,自蹇硕之前的行事来看,此人多半为陛下门下走狗,只忠于陛下一人。」 「其二是曹节,曹节是前朝老臣,如今之所以还能占据高位,无非是尚未出现可替代此人之人。陛下对此人是在隐忍,好在此人识时务,懂进退,不然如今坟头的草已然有三尺高了。」 「其三便是张让,赵忠等人,这些人如今最受陛下信任,隐隐有了些将要取代曹节这些老人之势,日后定然会左右朝堂。」 「其四则是 袁赦这般游离于三者之外的宦官势力。与其他三者既能合作,却又游离。宦官成如此之势,未必不是陛下刻意为之。」 段颎一笑,「我在雒阳摸爬滚打了多年才明白的事情,你倒是弄了个明白。如今的陛下未必是个好帝王,只是心性手段都是不差的。」 刘备点了点头,「所以陛下要张让入局也是为了制衡。至于想要制衡的是袁赦这般宦官,还是二袁这般的世家,只怕如今陛下自己都不曾想好。」 「你说的不差。」段颎倒了碗酒水,「制衡之术,本就是君王的常用之道。如今想来当年我和张奂之争,未必不曾有些制衡之术的影子。只怪当年气盛,不过若是不气盛,我们两人却也未必活的到今日。」 「段公说的有理。」刘备笑了笑,「所以唯有把水搅浑,深处其中之人才能更安全些。」 段颎一愣,「你这是何意?」 「段公莫要忘了,备手中还有一成。」刘备自顾自的倒上一碗酒水,「这一成,备已然想到要送给何人了。」 落子争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三)(5k) 雒城东南,蔡府门前,一骑翩然而至。 刘备翻身下马,踏上石阶,上前叩门。 开门的正是当日被他相救的蔡府驾车老仆。 「不知蔡郎中可在?」刘备笑问道。 「刘君快快请进,我家郎中今日刚好休沐,刘君来的正是时候。」老仆倒是热情的很。 之前蔡邕便交代过,刘备是对他们家有大恩情的。若是他日来访,定然要以礼相待。 老仆引着刘备进入府中,来到正厅。 「我家家主正在后院研究藏书,刘君少等片刻,我去通禀家主一声。」老仆告罪一声,退了出去。 厅中只剩下刘备一人,他沿着厅中行走,观察着挂在墙上和屏风上的字画。 蔡邕文名传遍天下。 其成名之处,自然不只是独创的飞白体。其人书画音律,无一不是上上等。 刘备在屋中走了一圈,心中有些可惜。 可惜自家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也做不得梁上君子。 不然今日这屋中若是还剩下一副字画,就算是他刘玄德没本事。 他见不得这般入宝山空手而归之事,越想越是心痛,只得缓步走出厅中。 今日厅外日光正好,和煦的日头透过云端的缝隙洒落在身上,给人带来些暖意。 风声不小,吹的檐下的九子金铃不时沙沙作响。 刘备闭着眼,站在廊下,听着屋外的风铃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时光。 他忽然听到一声哭喊,声音稚嫩,不似成人。 他连忙朝着院中走去。 来到院中,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树下抹着眼泪,原本粉凋玉砌的小脸已然被泪水染成了一只花猫。 刘备凑上前去,笑道:「可有何事备能相助?」 在树下大哭的小姑娘正是蔡邕次女,蔡琰蔡昭姬。 蔡琰自然是识得刘备的。 他们曾见过两面,一次是当日刘备当街教训曹破石,一次是刘备来家中拜访。 小姑娘收敛了泪水,用力抹了抹脸,有些笨拙的作了个揖,「刘君。」 她抬手指了指树上,「琰见今日天色甚好,便在院中放纸鸢,不想被方才的一阵风挂到了树上。」 刘备抬眼看去,树梢上果然挂着一只纸鸢。 此树颇高,高到即便是在他这个两辈子都喜欢爬树登高的人看来都有些危险。 只是他低头看了眼正抬眼望着他的小姑娘,然后便是用力咬了咬牙,开始挽起衣袖裤管。 等到打点妥当,他迈步来到树下,顺着树干攀爬而上,其中有几次都差点蹬空。 小姑娘在树下攥着拳头,默默为他打气。 好在他身子灵活,加上手臂要比旁人长上一些,最后终究是有惊无险,拿到纸鸢之后平稳落地。 只是虽然安稳无恙,可他身上的衣服却是被树上的枝干刮破了不少。 刘备将纸鸢交给蔡琰,随口叮嘱了她几句,以后放纸鸢时要离着这大树远一些。 …. 蔡琰抱着纸鸢点了点头,道谢后跑了开去。 刘备的目光顺着蔡琰跑走的方向看去,见她跑出不远便扑到了一个少女怀中。 那少女姿容清丽,站在远出朝着刘备点头致谢,接着便带着蔡琰朝后院走去。 他倒是也不曾放在心上。 汉代男女之防其实算不得严苛,至少要比日后的宋代好上不少。不过蔡家到底是书香门第,男女之隔严苛一些也属正常之事。 刘备低头打量了一眼 身上带着不少破洞的衣服,无奈的苦笑一声。 若是方才一不小心从树上落下,只怕就要提前抄袭孔明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男人啊,总是死要面子。 ………… 「看来玄德今日来的颇为匆忙啊。」 正厅里,蔡邕一脸古怪的打量着刘备上的衣衫。 「说来蔡公许是不信,备是在今日来的路上见有宵小欺压良善。备的为人蔡公也是知道的,实在是见不得这般事,便上前将他们教训了一番。蔡公莫看备狼狈如此,可那些宵小之辈比备要更惨的多。」刘备面不改色。 「玄德真是仁义之人。」蔡邕感慨一声。 此时屋后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 蔡邕咳嗽一声,「玄德此来莫非是有事不成?」 刘备与曹操不同,他可不曾看出刘备对书法乐理这些有什么兴趣,那此来定然不会是为了向他求学。 刘备笑道:「备此来确是有事相求。」 他将要开酒舍之事与蔡邕详细说了一番。 蔡邕只是点了点头,「玄德如此行事,只怕你先生那一关你便不好过。蔡某不过一介腐儒,想来此事却是帮不上玄德了。」 「卢师那里备自然有法子。至于今日前来,则是希望蔡公也能加入其中。不知蔡公意下如何?」刘备笑道。 蔡邕打量了刘备几眼,沉声道:「玄德是欲要我坐于火上不成?」 「你是卢子干之徒,想来也知何为清流。若是我真的参与其中,且不说其他如何,最少在文坛之上定然是要被那些学子们的口诛笔伐的。老夫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清名,也会因此毁于一旦。」 刘备点了点头,知道蔡邕说的确是事实,如今所谓的清流,无非就是站在宦官对面。 只要有些才学,又敢怒斥的宦官的便是清流。甚至没有才学,只要敢怒斥宦官的,最少也可搏个刚直之名。 天下汹汹,其罪皆在宦官。 敢有非议之人,必是士人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如今文坛的主流。 酒舍一事,灵帝可以不在乎,他本就是手握权柄之人,自然无人敢非议。 二袁不在乎,他们和袁赦之事早已传遍雒阳,不然为何同为名门的杨氏低调做人,而袁氏却能出行之时轻裘快马? 段颎这般边将自然更是不在乎,当年他本就是靠着投入宦官麾下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 …. 刘备不在乎,如今他毕竟还是个不被人看入眼中的小人物。 蔡邕却不得不在乎。 他文名满天下,若是一朝不慎,和宦官扯上关系,只怕这积攒了一辈子的名头便要尽数付之东流了。 付之东流也只是小事。 如今他声名满天下,天下誉之,一朝毁弃,那便是天下谤之。 刘备笑道:「蔡郎中所言不差,要郎中做此事,确是要冒着不小的风险。只是备一直觉的郎中所求的,是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而非一个清流之名。」 「玄德此言何意?」蔡邕一脸不解。 蔡邕此人在文事上确是不出世的奇才,可在政治一事上却稚嫩的很。 后来蔡邕身死,固然是有王允刚愎自用之过,可蔡邕在其中未必没有过错。 刘备笑道:「若是蔡公参与此事,清流之名或会不保,只是蔡公也当知当年陈公前去为张让之父送行之事。」 蔡邕点了点头,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若蔡公独持清白之名,于朝堂之上与宦官分庭抗礼,自然会得天下士人赞誉,声名远播于四海。到时谁不 称蔡公一声天下名儒?日后说不得还会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个忠直耿介蔡郎中之名。」刘备笑道。 「只是于备看来却不该如此,昔年岑晊效命于成瑨,违律法而杀人。若是他是能同死,备还能赞他一声好汉子。可害上官身死却又奔逃而去,如此人物竟仍得天下赞誉,备以为当笑之。」 说到兴起之处,刘备激愤而起,「昔年张俭为清流之首,抨击宦官,辞赋千余,康慨陈词,世人以为天下豪杰。然其后逃亡天下,所累破家灭族者,以千百计数,所过皆残破。以一身之贪生,累及天下。如此清流,如此豪杰,备为之耻!」 蔡邕讷讷不能言。 「论风骨,我敬范滂,不惧死难而可使王甫词穷。世上当有这般人。然敬之,却不愿学之。」刘备沉声道,「蔡公,一人之生死荣辱与天下人之生死荣辱,两者相较,何者为重?」 「蔡公!我等非是范滂,若屈膝忍辱可做更多实事,又何必白白捐弃性命。」 「苟利社稷生死矣,岂因祸福避驱之!」 蔡邕勐然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喃喃自语,「好一个苟利社稷生死矣,岂因祸福避驱之!」 刘备不再言语,话已至此,剩下的就看蔡邕如何决断了。 良久之后,蔡邕停下脚步,沉声道:「玄德有壮志,邕也非无胆之人。玄德所言之事,我便应下了。」 刘备吐了口气,笑道:「还有一事要麻烦蔡公。」 —————— 傍晚时分,刘备返回缑氏山中。 他策马上山,返回自家小院之中。 仔细想来,他似是又有些日子不曾去书庐中读书了。好在如今卢植不在山上,不然还真不好搪塞过去。 …. 只是他刚刚进了院子,简雍就迎面跑了过来。 「宪和何事如此慌张?」刘备笑问道。 「卢公回来了,他要你回来便去落云亭见他。」简雍急促道,「当时卢公的面色极为不好,想来是为了你开设酒舍一事。」 刘备点了点头,「知道了,卢公看不惯此事咱们不是早有预料,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这便去。」 他将马交到简雍手上,接着直奔落云亭而去。 此时残阳西照,日光偏移。 落云亭前的诸般景色都染上了一层褐色。 湖面沉静而幽深,似是一面带着些古旧之色的铜镜。时有鱼儿高高跃起,带起湖面上的点点涟漪,才能让原本安静的湖旁带上几分喧嚣。 卢植正坐在湖边垂钓,嵴背挺的笔直,只是头上的白发似是又多了些。 「卢师。」刘备站到卢植身后。 卢植将手中的鱼竿放下,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学生。 「人常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想你这个弟子短短日子便要出师了。」卢植笑道。 「卢师说笑了,即便给备再多时日,备也是比不上卢师的。」 「如何比不上?若是你那个酒舍做成了,到时候即便是我都要敬你三分了。如此都算不上出师,那如何才能算是出师?」卢植虽然是笑言,可刘备却能听出其中藏着的怒意。 他虽是被卢植质问,脸上却是不见丝毫惶急之色,卢植之问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当初他打算开设酒舍之时,便已然想到了卢植会有此时的反应。 忠直之人,最是见不得半点藏污纳垢,尤其是自家的身边人。 「卢师当知备。备做此事,非是为了谋划私利。」刘备沉声道。 「我自然知你不是为了私利,不然你今日便踏不上这缑氏山了。」卢植叹 了口气,「或许你的本意不差,可你可曾想过,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日后会如何?」 刘备点了点头,「备知道。」 卢植到底是卢植,一眼便看出此中问题所在。 这家酒舍自然是能赚大钱的,凉州美酒固然是其中一面,但其中最重要的另一面却与酒水无关,而与政治有关。 酒舍一旦成型,便是一种另类意义上的垄断。 莫说天下之间的酒舍无人敢与当今陛下争利,即便这当中不曾有灵帝,宦官与世家随便拎出来一个,哪个不是天下的庞然大物? 既是争不过,也是不敢争。 天底下的生意唯有垄断才最赚钱,再加上酒水本就是盈利极高的生意。 故而不爱钱的袁氏兄弟也好,爱钱的灵帝和张让也好,如今他们其实都不知道握在他们手中的是多大的利益。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 即便只是区区半成,半年的收入,也足以让一个贫寒之家成为出入豪奢的富户。 如今他们不知其中的价值,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刘备为自保才整出来的东西。可若是过些时候,等他们看到了此中的价值,又会如何? 等他们体会到垄断一事的妙处,自然便要推而广之,不再局限于酒水一事。 有样学样,知一推三,本就是聪明人的长处。 「玄德,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如此行事的害处,为何还要为了一时之利而如此作为?」卢植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刘备如此行事是为了自保,只是为一身之利而祸害天下,卢植这般人自然是不屑做的。 「卢师的人品备向来钦慕,当日广武山上的志向备也不曾忘。」刘备沉声道,「只是如今世道如此,若是因循守旧,不知变通,行前人老路,何以救天下。卢师莫要以为备妄言,以备看来,此事其实未必不是好事。」 「若此例得成,日后绵延日久,未必不是一条新路。」 卢植稍稍一愣,随后深深的打量了他几眼。 不想自家这个弟子竟有如此野心。 卢植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抬手摸着头上的白发,良久无言。 半响之后,卢植这才开口道,「罢了,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事情,既然事情你已然做下了,那日后是好是坏,你也怨不得旁人。」 「弟子想将酒舍的半成之利送予卢师,卢师以为如何?」刘备笑道。 「玄德以为我可会收下?」卢植笑了笑。 「卢师自然不会收下,只是备却是不可不问。」刘备也是笑道,「弟子还有一事,想请卢师相助。」 「可是为刘文饶?」 刘备还不曾开口,卢植已然猜出了答桉。 刘备于心中叹息一声,若是汉末之时这些前辈不曾年老,日后又怎会有曹刘孙三人的出头之日。 「卢师知我。」刘备笑道。 「你到底是我的弟子,更何况你如今虽然营造出了如此之势,可其中明显尚有几处不足。」 卢植笑了笑,如今他既然已不再阻止刘备,自然便要为他指点一二。 便如寻常人家的不少长辈,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心中还是为后辈好的。 「其一便是你如今虽然被陛下认做了汉室宗亲,可你到底年轻了些,加上在雒阳时日尚短,名望不足,再者身后也无宗族支持,只怕未必能代表宗亲一脉。」 「不过你想的倒也不差,寻刘宽顶在前面,多少能替你挡下些风雨。其实最合适之人是刘虞,只是如今他不在雒阳,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卢植看向他,继续道:「其二,外戚族一脉,你可曾有考虑?当年窦武身死,窦家由此败落。如今外戚虽无如窦氏显赫者,可宋董二家也不可小视。」 谈到窦武之时,卢植稍有停顿,心中颇有些感慨。 昔年窦家大肆封侯,卢植曾以布衣之身上书劝阻,可惜窦武不从,其后与陈蕃被宦官屠戮,窦家便再也一蹶不振。 「卢师之言有理,备其实已然选好了一户外戚。」刘备笑道,「只是既非宋家也非董家。」 「非是宋董二家?」刘备此言倒是让卢植有了些兴趣,「如今朝中外戚除了宋董二家,还有何人能撑的起外戚的局面?陛下未必会答应。」 刘备笑道:「弟子所选之人,陛下定然会答应,甚至说不得乐见其成。此人在雒阳城中名声不彰,想来卢师未必识得。此人姓何名进,是杀猪屠狗的起家。」 卢植闻言却是点了点头,「于朝中倒是见过几次,似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物。此人未必敢应下你。」 刘备笑了笑,「卢师放心,他会应下的。」 落子争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四)(5.5k) 雒城东南,历来是朝中官员竞起宅邸之地。 闲来无事的公孙瓒牵着自刘备手中换回的白马,正悠悠然的走在街上。 他投入到刘宽门下也有些日子了,如今与之前相比倒也算的上是春风得意。 刘宽与卢植不同。 卢植对待门下学生甚严,当初将教学之地选在雒阳城外的缑氏山上,本就有不想自家弟子为雒阳的繁华侵扰之意。 刘宽对待门生不似卢植严苛,于行业之上并无过多要求,门下的傅燮与公孙瓒更是颇为投契,两人整日里拉上韩约一起畅谈军事,常常是废寝忘食。 公孙瓒这些日子在雒阳城中也结识了不少世家子,尤其是与袁术最为交好,两人都厌恶道貌岸然的袁本初。 聚在一起之时,除了赌钱跑马之外,便是对此人狠狠痛骂上几句。 如今他也算是勉强融入了雒阳城中世家子的圈子。 最紧要的是刘宽应下合适之时会为他举荐一个官职,如此自然是合了公孙瓒的心意。 他本就是为名利而来。 只是今日他刚来到刘宽府前,面色却是立刻凝重起来。 只因刘宽府门前的马车上走下一人来。 正是他之前的老师,卢植卢子干。 公孙瓒拨转马头,便想着逃离此处。 虽然当初他在刘备面前说的硬气,可其实心中又如何能不心虚。 只是还不等他转过身去,却是已然被卢植见到。 “伯珪欲往何处?”卢植在远处笑道。 公孙瓒无奈,只得凑上前去,执以师生之礼,“卢师,瓒正要去寻袁公路。” “那便去就是了。”卢植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如今你虽投到刘文饶门下,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自可前来寻我,你莫要嫌弃我这个老师没本事就是了。” 公孙瓒低头道:“多谢卢师。” 卢植又问了些他的近况,这才迈步走入刘宽府中。 公孙瓒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盯着卢植的背影看了半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之卢植,似是与之前有些不同。 不过他也不曾细想,拨转马头,转身去寻袁术了。 方才他倒也不曾说谎,今日他确是约了袁术,说好要一起去跑马。 卢植来访的消息自然早已有人通报,刘宽已是等在了正厅之中。 “子干真是稀客,这些年你窝在那缑氏山上,莫说是我这,无事之时即便是雒阳城也不见你常来。”刘宽笑道。 非只是他,卢植对雒阳城中的任何一家都算的上是稀客了。 卢植笑了笑,“雒阳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植边地出身之人,却是呆不习惯。” “你哪里是呆不习惯,只是看不惯这雒城之中的诸多乱象罢了。”刘宽闻言笑道。 多年相交,虽然卢植极少来寻他,可他又如何能不知卢植的为人。 卢植看了他一眼,“想要劝我的话莫要出口了。卢子干是何人,文饶心中也该有数。若是能通达权变,那当初窦武临朝之时我便已然显达了,如何还会有今日。” 】 “是了,若想要你卢子干随波逐流,除非铁树开花,都是不可能之事嘛。”刘宽一笑,“你是无事不等门,今日前来想来也是有事了?” “确是有事。”卢植闻听刘宽的调侃之言也只是一笑,“今日我来只有两事。” “其一是不久之后郑玄便要西来,你也当知他为何事而来。还是要提醒何休早做准备,我与郑玄虽也可算是同门,可也不想中原之人面上无光。”卢植却是难得的笑道。 经学今古之争已然迁延日久,甚至有些动摇国本了,郑玄此次西来,便是旨在消除古今两派的隔阂。 “经神斗经海,如此说来倒真的是有些看头了。”刘宽一笑,他本就是与世同流的性子,此事虽然新鲜,可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再者,若是这般小事,根本无须他卢子干亲自跑上一趟。 “那子干可以说说其二。”刘宽笑道。 “其二不过是件小事。” 卢植将刘备所要筹建酒舍,还托他赠给刘宽半成利益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宽哑然一笑,“好你个卢子干,竟也学会避重就轻了?第二件事是小事?我看第二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算什么大事。”卢植笑道,“莫说给其中半成收益,即便不给你半成收益,事关皇室宗亲,你还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应下来?” “你说的有理。”刘宽点了点头,“只是这为弟子奔走,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卢子干能做出来的事情。” “人总是会变的,这世上又哪里有一成不变之人。”卢植笑了笑,“若是当年,你又岂会收下傅燮和公孙瓒这般边地之人。” 他这般宽仁的性子,自然与边地武夫的勇烈不符。 “子干说的在理。”刘宽笑了一声,“我向来是温吞性子,这辈子多半也就是如此了。做不得什么天大的坏事,却也做不成什么天大的好事。故而我也是想趁着还有些精力,扶持一些与我性子相反的年轻人,于日后的世道而言,或许会有些用处。” “莫要单单说我,若是当年,你卢子干可也不会收下如刘备这般的弟子。” “文饶啊,想要做些事情的,又何止你一人。”卢植一笑,“我自然也是期望着这个弟子能走出一条与咱们不同的路来。” ………… 雒阳城东,官署林立。 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骑马坐车不差钱的官家人。 雒阳官吏大半聚在此地,生意也要比旁的地方好上不少,官吏下值之后总是喜欢去往酒舍中喝上几杯,也因此聚起了不少商铺酒舍。 雒阳繁华之地,一在金市,一在此处。 今日身为郎中的何进下了值,便一头钻进了一家常去的酒舍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如今在朝中担任郎中,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本人也更是如今得宠的何贵人的兄长,按理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只是他在朝中的日子其实远非局外人想的那般风光。 如今雒阳城中的外戚可不止他们一家。 皇后身后的宋氏还好些,到底是底蕴深厚的大族,未必将他这个杀猪屠狗的小人物放在眼中,所以倒是不曾如何苛责他,虽是白眼相向,可他也乐得如此。 可太后身后的董氏却是嚣张跋扈。在朝堂上整日里与他针锋相对,不断挑着他的错漏之处,让他在朝上受了不少屈辱。这还是他身后有袁氏帮他撑腰,不然只怕他们更无忌惮。 想到此处,何进将碗中的酒水一口咽下。 今日在朝堂上他又被董重羞辱了一番,他当时没忍住,回言辩驳了两句,如今想来颇为后悔,倒不是怕董重如何报复,而是怕董太后在后宫之中给自家妹子小鞋穿。 他们何家能从南阳走出来,靠的便是她这个妹子,他这个妹子吃的苦也是最多。 宫中阴诡险恶之地,他这个作兄长的不能帮自家妹子的忙也就算了,万不能拖了自家妹子的后腿。不然他一个底层起身之人,自有千百种法子对付董重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 “有些人仗着自家妹子长得美艳,在朝中混了个官职,还真以为是凭自家的本事?”一旁的酒桌上有人笑道。 “可不是,小人得志就是这般嘴脸,可却不知这富贵来的快去的也快。嘿,等到哪日被打回原形,只怕到时哭都哭不出来喽。”有人附和。 “那是自然,外戚哪里是这般好当的,一个杀猪屠狗起身的屠子,靠着裙带关系能立身朝堂已然算是祖上显灵了。不老老实实的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还想与人一争长短,真不知从何处来的胆量。” 何进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来历,无非是董家人,或者是想要讨好董家的走狗罢了。 人在低处,便是连野狗都要凑上前来咬上几口。 他本不想与这些人纠缠,只是这些人的言语越发露骨起来。 “滚。”何进喝了一声。 “原来是何中郎。”邻桌的为首之人是个三角眼的矮小汉子,言语之时目光闪动,看起来颇为狡黠。 “是我等不对,不想何中郎竟在此处,这才说了方才那些实话。若是有冒犯之处,何中郎大人大量,定然不会和我等这些卑贱之人计较的。” 汉子一笑,不等何进回答,起身结账带着同桌的几人离去。 何进也不曾理他,自打他来了雒阳,这种事隔些日子便要来上一回。 最初之时他还会与这些人动起手来,只是后来发生的多了,他便有些习以为常了。 他一边喝着酒水一边想着心事,想起了这雒阳城中的年轻人物。 如今雒阳城中风评最盛的自然是袁本初,天下楷模,四世三公,城中年轻一代的世家子莫不以他为首。其弟袁术也是不差,轻侠任义,名头在雒阳城中也是响亮的很。 他没由来的想到了当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备。 不过短短时日,这个初入雒阳的年轻人,如今却是远远超过他这个在雒阳厮混了几年的老人了。 直到将酒坛中的酒水喝完,何进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结了账,朝门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然有些暗澹,街上行人渐稀,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也是急匆匆的归家而去。 何进独自走在回到自家宅院的路上,为了能在雒阳少惹些事端,他在雒阳城中所选的宅子其实也是颇为偏僻。 行到一处狭窄的小街之时,在他后身忽然响起了些杂乱的脚步声。 “何中郎?”有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何进便要转过头去,只是还不等他转身,一根木棍已然狠狠砸在他后背之上,他被打的踉跄着朝前跑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此时原本的七分醉意也消散了大半。 他转身看去,偷袭他的正是方才在酒舍中的几人。 “是你们。”何进抖了抖肩膀,方才那一棍的力气之大,竟是让他的后背还有些发麻,看来这些人这次不打算留手。 为首的矮小汉子晃了晃手中的木棍,笑道:“何中郎莫要怨恨我等,怪就怪你得罪了董家。董骠骑是何等人,想来郎君应当清楚的很。” “我知郎君身后有袁家支持,只是董家权势之大,便是连袁家都不敢轻易得罪。所以今日这顿打,郎君还是乖乖认下的好。郎君放心,我等手下自有分寸,不会伤及郎君的性命。” 三角眼的矮小汉子倒是将身上的责任推了个干净。在雒阳城中厮混惯了的自然明白一个道理。 他们于大人物而言,便如他手中的木棍一般,用时便要指到何地便要打到何地,不用之时,则会被随手丢弃,全无半点情意可讲,所以每次做事之前他们总是要撇清干系。 “动手就是了。”何进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无非是因他今日在朝堂上顶撞了董重。 “何君明白便好。”矮瘦汉子此言一出,给周围的三人打了个眼色,四人一起朝着何进围拢上去。 何进当初在南阳时杀猪屠狗,自然也是在市井间打过不少架的。故而他不待几人合拢,直接飞身而上,也不顾其他三人的拳脚,只是迎面打向那个拿着木棍的矮小汉子。 此人显然也想不到何进会如此,见状后退一步,手中木棍勐的砸向何进,何进却是不闪不避,横臂在前,硬接住了这一棍,接着一拳轰在矮小汉子胸口,汉子被迫的连连后退,直退了十余步。 只是何进虽是迫退了一人,其他三人的拳脚却是已至身前,他到底只是杀猪屠狗的出身,无非是力气比旁人大上一些,招架了片刻之后便被三人打倒在地。 “手下都留些分寸,莫要伤了何中郎的性命,不然咱们偿命不起。”矮小汉子一边揉着被何进一拳轰中的胸口,一边开口道。 此时何进被三人围拢在中央,蜷缩着身子,双手死死抱住头部。 “何君真不愧是市井出身,倒是深得街边巷斗之精髓。”矮小汉子嘲笑一声。 “说的有理,只是街边巷斗还有一个规矩。”在他身后有人轻笑一声。 矮小汉子便想回头,却是被此人按住了头颅。 那人按着他的头颅,狠狠的朝着一旁的墙上撞去。 彭的一声,矮小汉子的头颅撞在一侧的墙上,他甚至不曾看清身后之人,便已然痛的晕了过去。 “其一,有人喊你莫回头。”动手之人自然是来寻何进的刘备。 他一脚挑起地上的木棍,几步前掠,一棍狠狠抽在前面一个围攻何进的汉子的后背上,力道之大,手中木棍应声而断,那汉子也是萎靡倒地。 “其二,莫以后背对敌。” 此时另外两人反应过来,也顾不得什么道义,立刻就朝着前方逃了开去。 刘备也不追赶,笑道:“遂高,不过有些时日不见,何以沦落至此?” 何进颤抖着站起身来,长吐了口气,揉了揉青一块紫一块的面颊,原本颇为英俊的样貌,此时却是显的极为狼狈。 “玄德莫要取笑我了,我如今这副样貌,回去只怕会吓到阿母和阿苗他们。” “咱们寻处酒舍,我请你饮酒,算是报了你今日的相助之恩了。”何进踢了两脚倒在地上的矮小汉子,见其还不曾苏醒,也不打算深究。 “救命之恩,遂高以为一顿酒水就算了?”刘备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再多问,反倒是调笑道。 “可惜进不是女子,不能以身相许,不然玄德少年英杰,倒也不算委屈。”何进笑道。 刘备抽身而走,骂了一句,“以怨报德,遂高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两人谈笑着离去。 ………… 刘备与何进寻了一家附近的酒舍落座,何进自顾自的灌了几杯。 “那些人是董家人还是宋家人?”刘备笑问道。 何进叹了口气,“宋家是高门大户,是懒得和我们这些屠户起家的人计较的。” “那就是董家人了。董太后是陛下之母,如何会刻意针对你们何家?遂高真是好本事,竟能得罪雒阳城中第二有权势之人。” 刘备一笑,也明白今日这些人为何敢在天子脚下,大街之上就痛打朝廷官员。 “玄德就莫要嘲笑我了。我在雒阳城中一直谨小慎微,不敢稍逾举,又如何敢得罪董家?” “只不过雒阳在寻常人眼中虽大,可在有权有势的眼中,其实只有雒阳朝堂之上那么大。满朝公卿,看着不少,可其中大多是平衡各方利益而已。多一个人就要占一个位置。”何进笑道。 他倒是颇为豁达,“如今城中外戚,宋家家大业大,底蕴深厚,董家不敢得罪,自然只能捏捏何家这个软柿子。” 给他倒了杯酒,刘备笑问道:“何贵人可知你在外处境如此艰难?” “无须让她知道,她在宫中过的定然比我艰难,我这里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何进将杯中的酒水饮尽,“她天生貌美,当初送她进宫,我若说不曾存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心思,玄德定然是不信的。” “遂高是诚实之人。”刘备笑道。 “玄德也莫要以为我诓你。虽是同父异母,可我向来是把她和阿苗当做亲弟弟妹妹来看待的。当初我想的便是即便她在宫中不能显达,可最少其他的事情无须担忧。” “玄德也是边地出身,想来也当知贫家有女好样貌,未必是什么好事。”何进饮了口酒。 刘备点了点头,知道何进说的在理。 两人又连饮了几坛酒。 “遂高还不打算回去?”刘备笑问道。 何进摸了摸脸上还未消下去的淤青,笑道,“如此这般样貌,如何能让阿母和阿苗见到。会吓坏他们的。” “遂高,你倒是个好兄长。”刘备笑了笑。 “算不上什么好兄长,只是家父已亡,长兄为父,阿苗年纪还小,我自然是要担起担子来的。”何进揉着淤青,“有诸般事情我自担待下来就是了,无须带回家中。” “遂高能如此想倒是不差,男儿自该有撑起事情的胆色,我此来倒是可给遂高一个机会,只看你敢不敢应下。” 刘备将要增他酒舍半成之事说了出来,笑道:“只是遂高若是应下,只怕又要被那些外戚多记恨上几分。” 何进打量了他一眼,笑了笑,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若是今日之前,我说不得还会迟疑一二。只是如今,我倒是愿意陪玄德赌上一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五)(4k) 雒阳城外,刘备与卢植正驻马道旁。 能得卢植于道左相迎之人,自然便是他那个多年好友和同门师兄弟,郑玄郑康成。 「玄德,你可知康成是何等人?」 此时车马未来,两人闲来无事。 「郑公天下名儒,想来厉害的紧。只是卢师也知备对经学之事向来是一窍不通。所以如何厉害,却也是说不上个究竟来。」刘备挠了挠头。 卢植一笑,「康成大才,与我不同。他之志向在治经之上,当初其与我同学于马融马师,凡天文地理无所不览,三教九流无所不精。离去之日,便是连马师都言吾道东矣。」 刘备自然听过这个传闻,马融是关西大儒,更是关西有名的外戚豪族,广开门庭教授弟子。 常言此人教学之时于厅前讲课,使弟子坐于其中,其后使歌女舞于厅后,以扰弟子心志。 据说卢植当年便是数年不曾回头后窥而被马融所看中。 此时他好奇之心大起,小心问道:「卢师,听闻当年马公讲学之时曾于厅后施舍歌女,以扰弟子之心,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卢植难得的露出笑意,似是想起些当年的故事,「如今想来当时倒是有不少趣事。彼时年轻气盛,出身大户人家的世家子们多是熬不住。好在我出身幽州边地,自小便是吃惯了苦的。」 「卢师非常人也。」刘备赞叹一声,想着若是他是当年的卢植,多半是熬不住的,最少也是要回头看上一眼的。 「此中其实还有一段小故事。马师是关西豪族出身,加上在关西与他求学的弟子也有数千人,所以康成当初求学多年,便是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所听的都是门下弟子代为传课。」卢植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在这教学之事上,卢植倒是颇得马融真传。 有教无类不假,可能得其真传者唯有被他看重之人。 至于马融此人,政治之上不好评说,不过学识确是不差的。 「后来有次需要测算混天之事,弟子之中无人可测,康成听说此事便主动请缨,最后终是在他手中测了出来。马师也由此发现了康成的才学,自此才将他当做亲传弟子,将一身所学相授。」 卢植笑道:「玄德,我讲此事与你听,无非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有才学之人,俾如锥处囊中,早晚都是会出人头地的。无须急在一时。」 「多谢卢师告戒。」刘备笑道。 他自然明白卢植的意思,卢植无非是觉的他这些日子的行事急了些。 刘备忽然一笑,想到当年卢植以布衣之身劝阻权倾朝野的窦武给窦家封侯之事。 那时的卢植可未必有什么稳重。 老辈之人,总是喜爱教导年轻的后辈之人要稳重一些,可当年他们自家却也是锋芒毕露的很。 「玄德何故发笑?」 …. 「备只是想起当年卢师以布衣之身而劝窦武之事。」刘备笑道。 卢植闻言也是大笑。 两人正在闲聊之际,有车马自不远处而来。 车声辘辘,在地上碾出一道道沉重的车辙。 马车四面皆是被昂贵精美的纤细丝绸所装裹,自马车之中可透过窗子看到窗外的景致。 拉车的是两匹枣红色的骏马,体型俊美而健壮,两马马蹄急踏,在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兴奋的嘶鸣声。 马蹄踩在这几日新下的小雪上,发出一阵阵吱呀声。 驾车的是个留着短须,身着一身长衫的年轻人。 刘备见此有些奇怪,郑玄天下名儒,士人尊之为经神,听说当年也 是出身寒门,出行不该如此铺奢才对。 他转头看向卢植,见卢植也是一脸惊讶之色。 此时车马已然近前,驾车之人停了马车,站在车旁,将马车上的郑玄搀扶下来。 郑玄已然年近五十,腰身有了些句偻,于此时已然算是高龄。 「康成,许久不见了。」卢植迎向郑玄。 「子干倒是风采依旧,我却是老了。」郑玄打量着卢植。 于此之时,车马极慢。 今日一朝离别,他日许是便再也不能相见,故人也易变成真的故人。 本是故友重逢,倒是让人颇有些伤感。 「无须伤感,我看康成在山东的日子过的不差嘛,骏马良车,即便是我在雒阳,出行之时也撑不起这般大的排场。」卢植笑道。 「子干莫要笑我了,这车马是我一个弟子所有,他知我此来的目地,知道雒阳城中都是豪富之人,说是借我车马以壮声势。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临海之人不能输在气势上。」 郑玄笑道,「我其实也是不愿如此的,与人辩经讲的是才学,要这些身外之物有何用?不过那糜子仲自言除了稍有些金银别无他物,只能以此来表他的心意。到底是自家弟子,一番心意推脱不得嘛。」 「我可不曾胡言,公右,你说可是如此。」郑玄看向身后的年轻人。 「郑师说的是,其实子仲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不能让雒阳之人看轻了咱们临海之人。」那年轻人低头笑道。 「这是我的弟子,孙乾孙公右。无甚本事,唯有在辩驳一事上不下于人。」郑玄给二人介绍了一声。 孙乾上前行礼,即便对面是卢植这般大人物,举止之间依旧自若。 刘备又仔细打量了孙乾一眼,原来此人就是孙乾,那郑玄口中的糜子仲,多半就是糜竺了。 「能被康成带来的弟子,想来定然是少年英杰。」卢植笑道。 「你我之间无须如此客套。你这不是也带弟子来了?能入你卢子干眼中的,想来也非是寻常之人。」郑玄听闻卢植夸赞孙乾,虽然嘴上如此言语,可面上倒是不自觉的多了些满意之色。 …. 他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可能听到卢植称赞自家弟子自然还是高兴的。 「我这弟子姓刘名备自玄德,如今在雒阳小有声名,不值一提。」卢植也是笑道。 刘备也是连忙上前见礼。 「原来是刘家雏虎,一路之上关于玄德的传闻可是不少。如何能说是薄有声名?路过颖阴之时,荀慈明还和我谈起过当初东南之事。」郑玄笑道。 卢植也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好了,莫说他们这些少年辈的事了。你先随我住在缑氏山中,至于辩经之事,咱们还要回去好好商议,如今何休那边也还不曾定下个章程来。」 郑玄西来不是小事,即便他自认为是小事,可天下的士人却会将其当成大事。 郑玄点了点头,与卢植一起上了马车,两人多年未见,自然是要好好叙叙旧。 刘备与孙乾对视一眼,长出了口气。 谁能想到两个闻名天下的大儒,也会拿他们这些弟子来攀比打趣。 ………… 缑氏山上,刘备的小院里。 关羽正一手举着被刘备起名青龙刀的铁刀,一手拿着蔡邕所赠的那卷春秋在那里研读。 他自然不止读过春秋,只是他格外爱读春秋。 春秋之时尚有大义,纵然是兵戈之事,也是不宣不战。 世人常言春秋无义战,可所谓战争之礼仪,未有胜过春秋者。 五十步笑百步,由何 而来? 春秋之初的战争,凡退五十步者不可追之,故而退五十步者与退百步者相同。 关羽叹息一声,将手中的竹简向后翻去。 院中的石桌上,简雍正在和傅士仁下棋,一旁扔着十余枚五铢钱。 刘备站在士仁身后,不时为他指指点点。 「君义,快些跳马,不然你败局已定。」刘备指了指棋盘。 傅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玄德莫要多言,你是不是与宪和暗中勾结,想要扰乱我的心神?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造出了如此大好局面。」 刘备叹了口气,「君义,你竟不信我。罢了,我本就不该多言。」 傅士仁见了他的神情,倒是开始迟疑起来。 犹豫片刻,他还是如刘备所言的跳了马。 「嘿,等的就是你跳马。」简雍一笑。 几步之间便是扭转了形势,将死了傅士仁。 傅士仁愤怒转身,却是见刘备早已逃远,躲到了关羽身后。 「宪和,莫要忘了赢的钱要对半分。」刘备喊了一声。 几人正在院中吵闹之际,门外有客登门。 来人正是当日与刘备在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孙乾。 刘备将孙乾请入院中,摆上些酒水瓜果。 孙乾打量着院中光景,见关羽正在举刀,铁刀沉重,于关羽手中却似是轻若无物,他不由得称赞一声,「好壮士。」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n.】 …. 又见简雍二人摆在石桌上的棋盘,同样是感慨连连。 这几日他闲来无事之时最喜爱的就是在山上闲逛,自然早已见过象棋,可还是称赞了一声,「玄德真是巧思,竟然能做出如此新奇物件。」 刘备早已将当日迎郑玄之事和几人详细说过,所以院中众人也只是过来见了个礼,便回返去做各自的事情。 刘备见孙乾还要再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公右何必藏拙?既是郑公高徒,此来定然有事教我。恕备直言,公右雒阳之行,难道真的只是为陪郑公而来不成?」 孙乾这才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低了低头,笑道:「右听闻玄德有雏虎之名,果然快人快语。如玄德所言,右此来除了陪伴郑师之外,确还有旁的缘由。」 他拿起身前盘中的一个橘子,随手剥了起来,「雒阳既为天子脚下,又为天下名都。右此来,也为一观天下豪杰。」 刘备点了点头,当日听闻郑玄提起糜竺之时他便猜隐隐猜到了其中缘由。 「也非是为了右一人,其实此行更多是受了我那好友糜子仲所托。」孙乾笑道。 「原来如此,糜家之富贵,即便是备远在北地也有所耳闻,不想公右倒是与子仲是好友。」 「不过糜家如此富贵,东海又处临海之地,远离中原,不论世道如何,糜家皆坐观成败即可,何须急着这么快另寻他路?」刘备笑问道。 都是聪明人,言语之间自然无需遮掩。 糜家是商家,而如今商家虽多有豪富,可商人于政治之上不足。故而多是投效他人,行吕不韦之故事。 此时孙乾手中的橘子已然剥完,正一瓣一瓣的放入嘴中,只是吃了几片之后他便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手中的橘子有些酸涩,「常言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原本子仲是不急的,只是最近徐州出了个过江龙。」 刘备心中一动。 「此人如今虽然名声尚且于北方不显,可实打实的是个厉害人物。子仲与我曾亲眼见过此人,此人本事出众,性情暴烈,将来定 然是要闻名天下的人物。」孙乾笑道,「此人姓孙坚字文台,如今为下邳丞。」 「果然是他。」刘备在心中叹息一声。 「玄德似是半点也不惊讶。」孙乾察言观色后道。 「当初备曾见过此人,确是个好人物,公右的眼界不差。」刘备笑道。 孙乾苦笑一声,「问题便出在此处。此人性子暴烈,江东小族出身,却偏偏嫉恶如仇,在江东之时便与诸多世家不睦,据说他那个妻子还是胁迫人家得来的。」 「如此人物,本事越大,越是难让人安心啊。尤其是糜家巨富,若是孙坚日后得势,子仲未必守的住家财。」 刘备同样是将一个橙子拿在手中,剥了起来,「原来如此。雒阳豪杰众多,想来公右定然能找到所寻之人。」 孙乾一笑,「但愿如此。玄德为卢公之徒,与我等郑师之徒天然亲近。徐州富庶之地,你也早晚是要出仕的,玄德岂有意于徐州为官?若是有意,到时我可与子仲上下打点一番。」 刘备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打量了孙乾一眼,「如今公右还不曾见过天下豪杰。随口许诺,是不是言之过早。」 孙乾知他所指,笑道:「乾恨不得天下豪杰都聚在徐州。历来力能压人者胜。玄德豪杰人物,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刘备点了点头,将吃了几瓣的橘子放入孙乾手中,「公右倒是深谐养蛊之道。」 孙乾也不介意刘备的言语,将橘子放入口中几瓣,倒是甘甜的很。 「读书人嘛,总是要先想着为家乡谋些利益的。自家都顾不得,却满口嚷着要救济天下之人,更是信不得。」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公右之言有理。」 落子争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六)(4k) 雒阳南宫嘉德殿中,灵帝将手中的笔放下,接着随手将批改完的奏章合拢,卷到一旁。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抬眼打量着正跪在阶下的张让。 殿宇宽广恢宏,日光被屋角的飞瓦压的极低,殿中虽是点着不少烛火,可即便是晴朗白日,依旧显得有些阴冷与昏暗。 此间殿宇落成已有百多年,其间阴诡故事,只怕数也数不清。 灵帝笑着开口,“你是说郑玄入雒阳了?倒还真是个稀客。” “是,是。奴婢之前听闻这个消息还特意派人去打探了,如今郑玄就住在雒阳城外的缑氏山上。”张让不只不敢抬头,还把头颅压的极低,紧帖着地上的石板。 站在高阶上的灵帝良久不曾言语,只是来回在其上踱着步子。 地上的寒意顺着张让的额头涌上他的全身。 如此阴冷之地,却是已然让他汗流浃背。 灵帝忽然笑道:“朕记得郑玄是马融之徒,卢植的同门师兄弟,还是古文学派的集大成者。多年不曾入雒阳,如今一朝来雒,想来是为了今古之辩。朕说的可对?” “陛下圣明。奴婢苦思了多日才想到此处,陛下只是片刻就能破解。” 高阶上的目光死死盯着张让,“既然你想到了,难道什么都不曾做?” 张让连连叩头,不敢抬头去看灵帝,小心翼翼道:“如今城中的今文学派都是尊何休为宗。奴婢查证之后已然命人盯着城中的何休和缑氏山上的郑玄了,只要他们一有动作,立刻就会回禀过来。” “事情半的不差,感想也敢做。诸常侍之中你最聪明。办事朕也放心,只是有时聪明莫要反被聪明误。” 张让似是能察觉到台阶上的目光,立刻又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不敢欺瞒陛下,奴婢确有私心。这些士人历来把我等宦官视为眼中钉,奴婢也是担心万一他们真的分出个高下,再无学派之争,日后这些士人联合起来,只怕会对奴婢等人不利,也会对陛下不利,这才自作主张,还请陛下恕罪。” 灵帝笑道:“朕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你担心倒也不无道理,这些年你们确是与那些士人势成水火。说不得这次他们要分个高下,还和你们有关。若是他们捐弃前嫌,要对付的,自然是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宦官。” 张让不敢言语。 他们在雒阳所行之事其中有不少其实都是灵帝暗中授意,所掠夺的钱财,也都大半都入了灵帝的口袋。 不然灵帝也不会容忍他们至今。 他们不过是灵帝手中刀,能让灵帝杀人不染血罢了。 “不过只要有朕在,你们自会安然无事。要动你们,他们还要先问问朕答不答应。再者今古之争由来已久,哪是这般轻易就能分出胜负的。即便他们真的分出胜负,朕也还有盘外招。” 灵帝重新坐回到之身后的龙椅上,捏着椅上的龙头。 “朕这个人最是喜爱热闹,雒阳已然很久不曾热闹过了。既然他们有心,这次就让他们热闹热闹,不能显得朕小气不是?” “陛下的意思是?” 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头上漆黑不见顶的殿宇,灵帝笑道:“经神与经海辩经这般大事,朕如何能假做不知?只是朕不好露面,不然到时大家岂不是都不尽兴。你去传旨,就将辩经之地选在辟雍,将主持之事交给刘宽来做。说不得此事日后也会成为一件足以留名青史的盛事。” “是。”张让起身,句偻着身子便要退下。 “且等等。”刘宏忽然将他喊住,“朕要你找的守陵之人你可都找到了?” “找到了,都是按陛下的意思寻来的。”张让连忙转身答道。 “找到就好,退下吧。”刘宏摆了摆手,仰着头,不知在考虑何事。 张让来到大殿门前,身前一步即是暖日高照。 他偷偷回头瞥了一眼。 恰好一阵风吹入殿中,两侧的烛光摇曳,左右摆动,飘然欲熄。 层层台阶之上,灵帝正隐在那张刻着金龙的龙椅之上。 他身上笼着一层阴影,影影绰绰,不见面目。 ………… 数日之后,袁绍私宅之中,来访的曹操正与袁绍对弈。 许攸站在袁绍身后,手中捏着几枚五铢钱。 他与曹操也是旧相识,都是与袁绍自小在雒阳城中游荡的旧玩伴。 而于曹操身后同样站着一人,身材有些矮小,同样是手中捏着几枚钱币。 此人是曹操从弟,曹洪曹子廉。 此时对弈的两人已然在棋盘上走了百余步,互有胜负,看去倒是曹操占了些上风。 袁绍落子渐慢,此时更是捻着棋子,陷入长考之中。 “子孝,他们这般对弈无甚意思。不如你我赌上一场,看看最后谁能取胜?”许攸笑眯眯的打量着曹洪手中的钱币。 如今他自然是不差钱的,只是他见不得有银钱在他眼前打晃而不能入他手中。 曹洪也是打量了一眼他手中的五铢钱,眯了眯眼,露出些贪婪之色,只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洪不好赌,只好老老实实的赚钱。” 两人对视一笑。 虽然算不上熟人,可同在雒阳,自然都听过对方的名头。 此时棋盘之上袁绍已然落子,十余步之间,竟是反败为胜,将曹操杀的大败。 曹操到底还是棋差一招,败在了袁绍手上。 袁绍一边归拢着棋盘上的棋子,一边笑道:“孟德无须灰心丧气,输赢本就是寻常事。一两次的输赢算不得什么。这次输了,说不得下次便赢回来了。” “本初是赢家,自然如此言语。若是本初败了,如今只怕就未必能心平气和了。”曹操也是笑道。 袁绍不再多言,问出正题,“孟德对这次辩经之事如何看?可猜到其中有何真意?” “古今之辩早已有之,本初以为此次辩经可能分出胜负?若是不能,无非是如之前一般,看场热闹罢了。”曹操笑道。 袁绍反问一句,“可若是能呢?若是古今之辩一朝分出胜负,这次岂不是就是你我之辈难得的机会?聚拢起来对陛下发难,未必不能借此除去宦官。” 已然将身前的棋子收拾停当的曹操看了袁绍一眼,“本初真是如此想?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本初下了决断,曹定当为马前卒。” 袁绍大笑,“此次要的就是孟德此言,三日之后,你我可同去辟雍观看辩经。到时士人齐聚,也是你我扬名天下的好机会。孟德安心,彼时我自会为你多言几句。” 袁绍此言自然指的是曹操的出身。 曹操一笑,“那操便要先谢过本初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曹操起身带着曹洪告辞离去。 袁绍将桌上的棋盘推到一旁,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子远,你看孟德说的可是实话?” 许攸将五铢钱放在嘴边吹了吹,发出一阵清脆响声,“孟德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可不知。不过他方才在一局棋中连让你几子,即便是个门外汉也看的出来。若是他想赢,这局棋只怕下到中盘便该结束了。” “孟德确有几分才能。只是我胜在裹挟大势,他曹孟德不输也要输。棋盘上的胜败,不只是在棋盘之上,也在棋盘之外。天生投个好胎也是种本事,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我赢了。”袁绍笑了笑。 “所以本初其实无须分辨孟德所言是否是真心话,只要你一直裹挟大势,孟德就会是你最锋利的手中刀。”许攸笑道,“只是可惜今日未能赢下曹子廉的钱财,可惜了。” 袁绍大笑,“真不知你们二人谁才是最吝啬之人。” 许攸将钱币收入袖中,“攸赚的可都是卖命钱。” 袁绍私宅之外,曹操与曹洪正缓步而行。 曹操自路旁的摊子上随手买过一小枝钗,接着自怀中掏出一块锦帕,将珠钗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 曹洪见怪不怪,曹操常年在怀中带着一块锦帕,其中总是放着些钗子香囊等女子喜爱的物件。 “子廉今日为何不与子远对赌,莫非以为我赢不过本初不成?” “能赢之局才可赌,这种必输之局我又何必白白送给许子远银钱。我的银钱可都是辛苦赚来的。”曹洪撇了撇嘴。 他与曹操是从兄弟,自小一起长大,若说了解曹操,再没人比的上他们这些身边人。 今日之局,曹操是能赢却不能赢。 “你啊,就是太过吝啬了些。” 曹操笑道,“有时吃些小亏,日后才能换来大福。风水轮流转。我向来都认定一事。” “大势,自来都是偏向聪明人的。” ………… 城北贾诩的小宅里,刘备正帮着贾诩在整理菜圃。 贾诩站在一旁,方才不过是劳作了片刻,此时腰腿都是有些发酸。 他不是个弱质书生,当初在凉州之时也常下地劳作,只是入了雒阳之后闲了下来,偶一劳作,反倒是一时适应不来了。 刘备做起这些农事来倒是驾轻就熟,轻巧的很,似是做过许多次一般。 “我听闻玄德在涿郡之时曾织席贩履,莫非真有此事。” 刘备将手中的锄头驻在地上,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确有此事。只不过后来我年岁大了一些,与益德他们在涿县行侠仗义之后其实就已经有不少钱财了。加上与苏双等人一起贩马,旁的不说,至少吃喝是不愁的。” 他也不待贾诩询问,便是将其中内情和盘托出,“至于后来的织席贩履,不过是我刻意为之。你我之间自然无话不可谈。” “我如此作为,只为求名。” 贾诩自是无半点吃惊之色,他已然想到此处。 当今之世,举孝廉之事越发偏离初衷,欲要求名,必然要有异行。 就如那河内向栩,骑驴入闹市,以乞丐自许,故作惊人之语,最后还不是得了名头,又步入了仕途。 “文和果然想到了。”刘备一笑,“要踏上仕途可是少不得这个清白之名。日后若是我要走上仕途,举荐之人便可说上一声织席贩履,侍母至孝刘玄德嘛。到时织席贩履反倒是成了美名。” “玄德倒是深知为官之道。”贾诩哑然失笑。 贾诩转身在院中的台阶上落座,忽然道:“不过你今日所言孙公右寻上你之事,万万不可应下。” “徐州四战之地,即便以当年霸王之勇最后也只落得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莫说他们只是想要寻你去养蛊,即便是全力支持,你也未必能在此地坐的牢靠。” 将手中锄头放下,刘备来到贾诩身旁落座,笑道:“我自然知道此事,也没打算应下。只是想想徐州确是富庶之地,虽明知不可居,可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得啊。” “不舍得也不难。”贾诩笑道,“徐州之侧,尚有青州。其最东三面临陆,一面环海,为齐国旧地。其北为玄德故地幽州,如今幽州刺史刘虞与玄德同为汉室宗亲,且此人善民生而不善兵事,足以为北方藩篱。其南徐州为四战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更是无法东顾。退则靠海而守,进则窥伺四方。玄德岂无意乎?”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文和以为备为何等人?备之志向,不过恢复我这一脉的荣光,能为天下黎庶多做些事罢了。日后之人谈论起来,可知当世曾有刘玄德,足矣。” 】 “如此倒是诩失言了。”贾诩一笑,“只是玄德想要做事,必然要先有根基。如今局势未名,还是要先安稳下来才行,雒阳群狼环伺,非是久居之地,玄德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文和之言有理,待我细细思量。”刘备笑了笑。 贾诩见刘备如此,也不再多言。 他本就是个知分寸的人,立身之道便是以安稳为主。 贾诩笑道:“此事倒是可以暂且不谈,不过三日之后的辩经倒是个好机会。玄德的酒水倒是可以借此扬名。” 刘备点了点头,“我也想到了此事,所以这些日子和陈伯赶制了不少酒水,陈伯那些酒水本就滋味不差,稍作调整,倒是与做出来的酒水所差不大。” “玄德可曾想好如何扬名?” “此事不难,文和只怕不知我在缑氏山上有腹有锦绣刘玄德的名头。” 刘备笑了笑,这次只怕又要当文抄公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七)(7k) 辟雍者,本为周天子所设大学。 内以圆形为坛,上圆下方,建九室重隅十二堂。 其中更设明堂,以施教化。 立设四门,围以水池,前门外有便桥。 东汉以后,历代皆有辟雍,以为尊儒学、行典礼之地。 雒阳辟雍始建于光武皇帝中元元年,只是辟雍未成而光武身死。及明帝即位,才得以亲行其礼。 如今郑玄自西来,将于辟雍辩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雒阳。 即便是那些市井坊间从不读书,只知游手好闲的游侠们,在饮酒之时也总是要问上一句,“可知郑公西来?” 若是不知,难免惹来同桌之人的一阵嘲笑。 一时之间,雒阳的酒桌上倒是多了不少谈资。 坊间的赌坊里更是早早开盘,经神斗经海,又能让不少人大赚上一笔。 而下注最多,买郑玄胜的,却是两个不愿透露身份的神秘人。 不读书人之人尚且如此,何况雒阳城中多的是读书人。 今日便是辩经之日,郑玄和何休还不曾到来,辟雍之外却已是围满了车马。 昔日蔡邕等人立熹平石刻于太学,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 今日声势相比当时更为宏大,好在刘宽早有准备,提前上书,调集了大批军中士卒守护在辟雍周侧。 所以如今围观之人虽众,可秩序却是不差。 辟雍中央的高台上,刘宽与蔡邕并排而立,打量着门外的人潮。 蔡邕天下名儒,如此文坛上的大事自然少不得他。 “伯皆,此次辩经你如何看?如今坊间传的热闹,可多是些外行人。谁胜谁负,你这个大儒心中可有猜测?”刘宽笑问向一旁的蔡邕。 蔡邕显然早已想过,随口答道:“谁胜谁负其实半点也不重要。如今宦官当道,可我士人之间依旧为古今文而争执不休。于天下无甚益处。” “若是此次能有个定论,不论双方谁能取胜都好。日后自可并力对付宦官,自然是好事。” “真的是好事?”刘宽一笑,“也只有你这般埋头学问的读书人,才会觉的古今文之争只是为文脉之争。伯皆,我劝你日后在朝堂上少谈政治之事,不然多半会自取其祸。你这般读书人,还是好好呆在书斋里治经立说的好。” 他拍了拍蔡邕的肩膀,转身朝着明堂中走去。 蔡邕一愣,张口欲言之时发现刘宽已然走远。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着这个以宽仁闻名于世,在朝堂之上累历显职的汉室宗亲,背影竟是有些落寞。 ………… 辟雍辩经是名闻雒阳的大事,辟雍又是天子学堂所在。今日能入其中的除了朝上的公卿,多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和在太学求学的太学生。 辟雍之内,东面的廊道上,正有两个混入其中的人靠柱而立。 左侧之人身材高大,虽是头上有了些白发,可一眼看去依旧颇为健硕。 此人正是数次潜入雒阳,与袁绍联手救出不少士人的何颙何伯求。 右侧之人身量竟是不在何颙之下,姿貌伟壮,一身儒衫在身,颇有些名士风范。 “景升,不想你也会潜入雒阳。”何颙笑道。 他倒确是不曾想到此人在外逃亡多年,如今竟敢返回雒阳。 “你何伯求不惧生死,我刘景升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那人笑答。 此人正是少时成名,名列八俊之一,后又因受党锢之祸波及,在外逃亡多年的刘表刘景升。 何颙闻言一笑,“如此说来我当初倒是小看你了。景升漂泊江湖多年,可有所得?” “自然有所得。”刘表展了展衣袖,“表这些倒是结识了不少南方的湖海之士,虽是名声不彰,可皆是有本事之人。” 何颙打量了他一眼,如今的刘表确是与当年有些不同了。 两人上次相见之时刘表正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名列八俊,谈笑之间挥斥方遒,虽是好为大言,可到底带着些少年人的锐气。如今言谈之间却已是颇为沉稳,再不见当年的浮夸之气。 “果然风霜艰难,最是砥砺心志。当初见你刘景升之时,何曾想过你会变成如今这般样貌。”何颙感慨一声。 他这一生自诩善于相人,只是人事无常,命途多变,际遇之间,总会让人有所改变。 况且如今他行走天下,见了有出息的后辈,难免升起些后辈已成前辈老去的心思。 刘表一笑,“也是逃亡多年才让表眼界大开,不然困于八俊的名声,只怕如今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世家子罢了。” “是啊,少年成名未必是什么好事。”何颙看向中央的圆坛,忽然笑了一声。 “只是今日于此地成就的,不知又是何人的大名。” ………… 明堂离中央的圆坛极近,即便身处明堂之中,若是在圆坛上辩经,也能听清圆坛上的言语。 此时明堂之中已然来了不少朝中官员。 朝中官员多是经学出身,所学非是今文即为古文。今日灵帝又早早的散了朝会,为的就是让他们能凑一凑这个热闹。 刘宽坐在上首,蔡邕坐在他右侧,左侧则是空了下来。 其下左右两侧朝中官员各自依年齿而坐,如今不是在朝堂上,自然要讲个长幼有序的礼数。 “今日辟雍之外实在太拥堵了些,不过好在我还不曾来晚。”有人穿过中央的圆坛,自门外而入。 众人见了此人都是立刻起身,刘宽更是起身相迎。 那人年岁看着要比刘宽大上一些,举动之间颇为随和,见状朝着众人摆了摆手,笑道:“无须如此,今日老夫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又不是在朝堂之上,诸君都是来看辩经的,随意就好。” “文饶,莫要怪老夫来迟了,实在是这几日宗亲之事繁多。都是汉室宗亲,料理起来有些麻烦,这才耽搁了些时候。不过好在不曾错过。”来人笑道。 “宗正之事最是麻烦,君郎来的刚好。”刘宽笑了一声,引着此人到空出来的左侧落座。 此人正是鲁恭王刘余之后,如今的宗正刘焉刘君郎。 “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盛事,说不得今日之事日后会流传下去,你我也能因此事扬名。”刘焉笑道。 刘宽一笑,“即便不曾有今日之事,你刘君郎想要青史留名也算不上难事。君郎之才志,旁人不知,我岂不知?” “文饶却是太看的起我了。”刘焉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笑了笑。 论明哲保身的路数,刘焉更在刘宽之上。 ………… 此时辟雍之外忽然喧闹起来,原来是何休已然先至。 原本挡住门口的太学生立刻自觉为何休让开道路。 何休在前迈步缓缓而入,其身后带来的几个随从则是手中都捧着竹简,紧跟在他身后。 何休也不曾步入明堂,只是在圆坛的右手边落座,此时太学弟子也是陆续步入辟雍之中。 修习今文之人便在何休身后落座,而修习古文之人则是自觉走到另一侧落座,只是空出了首位,显然是将此位留给了还不曾到来的郑玄。 古今之文,各有领袖。 刘宽见状一笑,“还不曾开始便已然这般热闹了,今日这场辩经倒确是值得期待。君郎,如今今文之学势大,古文之学只怕要落于下风喽。” 不待刘焉回答,喧闹之声再起,原来是郑玄也已然来到。 郑玄同样是迈步而入,身后跟着的刘备与孙乾等人同样是手捧竹简。 郑玄只是打量了一眼场中情景,转身到左侧落座。 刘备等人坐在他身后。 而紧随其后而来的卢植则是直接步入明堂之中落座。 当此之时,刘宽笑着起身,朗声道:“既然二位宗师已至,那今日辩经便可开始。” ………… 汉时经学可分今文与古文二派。 昔年始皇帝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经书多有散失。其后项羽大焚咸阳,更是将仅剩的经书烧尽。及汉之初,朝廷四处寻访,多由民间大儒等口述,以隶书写定儒经,此即今文学派。 其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今文学派得以立下官方正统之位。 古文经学派,则是指在西汉广立今文经博士以后,又发掘出大量战国以前的文学,皆是以大篆写定的儒经。 汉武帝时,鲁恭王刘余为扩大宫室而拆毁孔子旧室,于坏壁中得古文经《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多种古书。 加上其他所得,古文经学遂成。 古文经学历来势微,当年王莽新朝之时曾压下过今文经学,只是短暂兴起之后便又衰落下去。 后至马融虽稍有发展,可依旧被今学所压制。 如今明堂之外的诸多太学子弟,犹然是今文经学之人多过习古文经学之人。 明堂之外,郑玄与何休二人各自敛袖登台。 双方见礼已毕。 何休开口笑道:“郑公此次西来,想来是对经学有了新的体悟。不过郑公来的也正是时候,休也有所得,刚好可与郑公辩驳一二。” 他招了招手,自有人将他带来的书简抬上来。 何休正巾端坐,“前者休研读经学,多有所得,着《公羊墨守》、《左氏膏育》、《毅梁废疾》,以示休之所学,郑公可听之。” “《公羊传》义理深远,不可驳难应当墨而守之,即如墨子之守城也。所谓“膏肓”、“废疾”者,以喻《左氏传》、《毅梁传》之疾不可为也。” 何休所着三书已然有些时日,郑玄自然也早已研读过。故而如今他只是坐在何休对面,静听着何休侃侃而谈的言语。 此时何休身后的今文学子见郑玄如此反应,面上都是带上了些喜色。 今古之争,对有些真正的学者而言自然是学术之争。可对大多学子而言,所谓的今古之争其实更是利益之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今学也好,古学也罢,得胜之人便是太学的主脉。而入太学,便已然半步入了仕途。 朝堂之上的位置终究有限,既得利益之人,又怎会愿为后来之人让出位置? 故而今古文之争,也是庙堂之上的利益之争。 此时何休言语已毕,郑玄抖了抖衣袖,这才开口,“何公之论引经据典,确是精深之言。昔日玄在北海,也曾研读何公三书。玄虽不才,然其中多有不解之处,故也着三书,愿何公不吝赐教。” 刘备几人将竹简抬上圆坛。 郑玄笑道:“玄不自量,做《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三篇,欲驳何公之论,何公当听玄辩之。” 何休自知郑玄师有备而来,沉声道:“愿听郑公之言。” 郑玄双手搭在膝上,旁征博引,言语之间多带机锋。 其大半言论,更是逐一辩驳何休三书。 圆坛下,刘备打了个哈欠,倒是身旁的刘整听的聚精会神。 刘备叹了口气,看来刘整倒是比他更适合求学一些。 圆坛不远处,曹操与袁氏兄弟并列而坐。 曹洪与许攸坐在他们身后。 “子廉,要不要赌上一场?”许攸笑道。 如今他不缺钱财,唯有从吝啬之人手中诈出些钱财来才能让他稍有些满足。 曹洪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赌郑师会赢。若是你赌何师会赢,我就和你赌上一场。” 许攸甩了甩袖子,撇了撇嘴,“无趣,不赌了。” 两人各自明了一事,便是赌坊之中另外那个下重注压郑玄赢的是何人。 此时圆坛上郑玄的言语渐停,曹休却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全场之上寂然无声,显然众人都在等着何休的回答。 良久之后,何休长叹息一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此时辟雍之中除了刘备等人,其他多是些读过些经书的士子。 方才郑玄辩驳之时他们虽也觉得郑玄所言颇有道理,可如今何休此言一出,即便不算是投子认输,可到底还是输下了这一局。 许攸与曹洪对视一眼,双方都是一脸可惜之色。 明堂之中,刘焉也是一笑,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要知当初最先挖出孔子典籍的便是他先祖鲁恭王刘余,古文学派其实和他们这一脉多少有些干系。 他刘焉可不是什么澹泊名利之人,古文学派若是在朝中得势,于他自然是有益无害。 郑何二人已然各自从中央的圆坛上走了下来。 今日在此地聚起如此声势,自然不会就这般轻易散去。 辟雍之中古今文派各自都有不少人。 天下之间,武无第二而文无第一。 读书之人,最是不易信服他人。更何况涉及自身根本的学脉之争。 故而刘宽早已言明,接下来便可让他们自行上中央的圆坛辩驳。 圆坛之下,刘备坐在一旁看着热闹。 读书人多是聪明人,此时场中之人自然也知道这是个一战成名的大好时机。 不论本事如何,都想上场去言语一番。 只是上场之人虽也是有些有学识的,可大多却只是肚中只有半碗墨水。 辩驳到词穷之时,撸衣挽袖,面红耳赤,似是当场就要与对手放对一番。 刘备在场下强忍着笑意,他四处打量了一眼,若是圆坛之上能动手,只怕此间无人是他的对手。 其间简雍与孙乾也是各自登台,两人气态文雅,洒然有度,连驳数人,最后更是自行下场,不让对方难堪。倒是极有君子风度。 ………… 圆台之上的辩驳耗时颇长,自正午直至黄昏。 此时已然再无上台之人,刘宽向来待人宽仁,何况此时辟雍之中这些人除了太学生便是世家子,日后都是朝中的栋梁,他自然不能冷落了。 他吩咐了身旁的近侍一声。 那人应声而去,命人给众人送上早已准备好的食物酒水。 盘中不过是一碗常见的豆饭和两壶酒水。 见是如此饭菜,不少士人都是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能入太学之人,半只脚已然踏上了仕途。 这豆饭他们当年有些人确是常吃,甚至想要吃上这豆饭都不易,只是如今却是有些看不上眼了。 余家贫,读书之人常如此。 可显达而不忘本者,少之又少。 刘备倒是端起豆饭便吃了起来,看起来吃的颇为香甜,即便是最像儒生的刘整也是如此。 一旁同样端起木碗的郑玄见状赞许的看了几人一眼。 心中想着子干教的学生还是不差的,也对几人高看了几分。 只是等这些学生开始饮酒,却是越发喧闹起来。 原来盘中摆的正是刘备赶制出来的北地酒水,辛辣而苦涩。这些饮惯了中原软绵酒水的中原士人自然一时之间受不得这般北方的酒水。 此时袁家兄弟和曹操也是正饮着酒水,曹操叹息一声,望了对面的刘备一眼,“本初和公路这次生意做的真是值得,操如今有些后悔当日不曾参与其中了。” 袁绍矜持一笑,“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 明堂之中,刘宽率先举杯,邀请众人同饮。 众人自是不敢推辞,只是饮酒之后却也是稍稍变色。 北地酒水这些年在雒阳不能流传开来自然有其缘由。 其一固然是酒水辛辣,与中原之人饮酒习惯不相符合,其二却是中原的读书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瞧不起边地之人。 既然边地都是鲁莽武夫,那边地的酒水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刘焉满含深意的看了刘宽一眼。 刘宽倒是也不避讳,直接笑道:“这酒水与中原酒水不同,性子烈了一些。不过烈酒未必不是好酒嘛。” 】 他看向明堂之外,“我儒家子弟向来讲究六艺,非是死读书的腐儒,如今天色尚早,可让堂外诸生各展所长,于坛上展露一番。” 他笑道:“也算是个扬名的机会,如此机会,可是算不得多的。这些年轻人该格外珍惜才是。当年我等年轻之时,想要寻此机会都不可得。” 堂中众人都是纷纷应和,他们说的倒也都是真心话。他们这些人自是不缺才华,少年之时若是有这般机会,未必不能一朝扬名。 堂外此时已然有人耐不住心思,开始走上圆坛。 今日能来此处的都是读过书的士人,自然能猜到最后会有此节,所以不少人自然是早有准备。 可惜大半踏上圆坛之人多是做些华而不实的辞赋,所用词藻华丽非常,可若是细思起来却是全无半点心意。 眼见这般人物接连上台,袁绍无奈一笑。 原本他还想借此机会拣选些雒阳城中他还不曾发现的豪杰人物,只是如今看来这世上到底还是庸碌之辈多些。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曹操。 此时曹操正在大口饮酒,手中的一坛烈酒已然见底。 “孟德可有准备?”袁绍笑问道。 “何须准备。”曹操打了个酒嗝,“酒水饮尽便足够了。” 他站起身来,迈步登台。 虽然他之前曾棒杀蹇硕之叔,在雒阳城中有了些名头,可却多是在市井坊间,至于这些读书人还有不少不识得他。 “此人便是当日棒杀蹇图的雒阳北部尉。”坛下有人开口道。 “原来他就是那个宦官之后。”提起曹操的名号,立刻便有人提起他的出身。 当今之时,于读书人而言,宦官出身便是天大的罪过。 此时坛下议论声起,倒是都想看看这个宦家子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曹操在圆坛上站定,目光自坛下扫过,笑道:“操无旁的本事,今日饮烈酒,偶有所感,便为诸君赋诗一首。”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他嗓音低沉,缓缓开口,“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 他在坛上仰头而吟,颇有些旷士风范,“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令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他骤然而停,长叹一声,“此所谓大治之世也。” 曹操诗篇颇为沉浑,加上他言辞康慨,一时之间圆坛之下被曹操气势所慑,竟是无人言语。 明堂之中,刘宽等人都是各自点头。 刘宽笑道:“往日我时常听乔公提起这个曹孟德,言辞之间倒是对此人颇为欣赏,如今看来果然是个难得的好人物。” “不意宦家之中也能出如此人物。” 众人自也是应和。 刘焉笑道:“只是不知这堂外之人可还有出彩的人物。” “多半是有的。”刘宽也是笑道,“中原有俊杰,北地自也有豪雄。” 曹操已然下台,返回到了座位之上。 此时袁绍却是有些进退两难。 方才他激曹操上高台,无非是想着自家准备充足,曹操所做诗篇即便再好,也是与自家比不得的。 只是等到曹操此篇一出,袁绍便知即便上台也是压不下曹操了。 此时不远处的刘备也是感慨一声,曹孟德到底是曹孟德,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他站起身来,手中拎着一壶未饮完的酒水,走上高台。 如今他在雒阳城中也算有了些名头,故而有不少人识得他就是卢植门下的刘备。 刘备于台上朗声笑道:“备方才听诸君所言,又饮烈酒,亦有所感。只是备乃边地武夫,才学疏漏,恐辞不达意,愿为诸君赋辞一首,愿诸君听之。” 台下诸人见他自称边地武夫,不少人都是稍稍露出些鄙夷之色。 边地之人,骑马射箭尚可,论诗词文赋,如何比的上他们中原之人?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好!”此句一出,高台下的公孙瓒大声叫好。 刘备笑了笑,饮了口酒,慨然而行,“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失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此时他忽的拔出腰间长剑,身形游走,却是于台上来了一场凌厉剑舞。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此时坛中酒水已尽,他随手将酒坛抛出,空坛砸在台上,顿时四分五裂。 “辞赋岂可无酒,酒来!”刘备喝了一声。 孙乾起身抛起一坛尚未开封的酒水。 刘备以剑挑中,滑到手中。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手中长剑斜挑,持着酒坛的手自剑锋上抹过。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此言已毕,他收剑回鞘,痛饮了几口手中酒水,朗声而笑。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备生于边地,虽少读诗书,却知边地多警,边地男儿死黄沙,寻常事耳!男儿生世间,当高歌饮烈酒,匹马觅封侯!今日烈酒已在,备欲与诸君共之!” “诸君,愿与备同饮者,请起身!” 被他方才诗篇豪壮之气所染,众人皆是持酒起身。 刘备仰头将坛中酒水饮尽,手中酒坛重重砸在高台上,朗声道:“诸君,且尽兴!” 一时之间,满院皆是酒坛碎裂声。 他低头望着院中诸人,豪杰枭雄,尽在此间。 他在心中默念一声,“且敬这大争之世。” 于此之时,明堂之内,刘宽持酒而起。 堂中众人自然也是与他一般举动。 刘宽笑道:“少年之人果有锐气,你我也不当输于他们才是。” 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 “诸君,且敬这小酌之时。” 第一百一十八章 许多年前,许多年后(一)(4k) 「好一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嘉德殿内,原本安坐的灵帝忽的拍桉而起,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 刘备所做的白马篇若是流传出去,于士林和政治上都有会有不小影响。 士人中的事且不去提,身居天子之位,他最是知道这篇辞赋于政治上的分量。 如今朝政日疲,朝廷之上内外交斗不休,加上这些年天灾不断,朝廷的财政捉襟见肘。 边境之上更有异族环窥,屡屡犯边,说一声内外交困其实半点也不为过。 都以为天子手握权柄,可随意而行。可当年他接过的却也是个桓帝留下的烂摊子。 若是此篇辞赋能在天下传扬开来,定然能激起不少汉家男儿的血性,于守边稳土有莫大的用处。 得了消息便连忙回来禀报,此时正跪在阶下的张让心中却是叹了口气。 如灵帝当日所言,他是聪明人。故而当他得了消息之时便知以后再要对付卢植这些人只怕是更难了。 简在帝心,廖廖四字,已然胜过了无数免死金牌。 「多派些人手,将这篇辞赋传扬出去。朕要这篇辞赋早早的出现天下各处,尤其是边境之地。尤其是幽并二州。」高阶上的灵帝开口道。 「奴婢遵旨。」张让应了一声,却是不曾起身离去。 辞赋诗篇虽是出乎众人意料,可与辩经的输赢比起来却还是小事。 毕竟今古之争是自武帝以来就纠缠不清的大事,其中不仅事关文脉,更事关朝堂。 他此来固然是为了禀报辩经之事,可更是为了听从灵帝对此事的决断。 「陛下,还有一事,如今今古之争已然出了结果,奴婢等人该如何应对?还请陛下明示?」张让叩头恭声道。 形势至此,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存亡只在灵帝一念之间,由不得他不问个明白。 当年党锢之事便是灵帝力保他们,又以段颎捕拿太学生数千人,这才将那些读书人压了下去。 怕只怕如今灵帝想要丢卒保车,舍了他们的性命用来安抚那些读书人。 他虽追随灵帝多年,可帝王心性,自来难测。 伴君常如伴虎。 刘宏见了他的举动,却是不曾立刻言语,只是低头打量着张让,似是觉的颇为有趣。 良久之后他才笑了笑,「你是想问该如何应对那些外朝的读书人?还是如何处置你们这些早就被他们恨之入骨的宦官?」 「陛下!奴婢等尽心竭力全都是为了陛下,虽是小有私心,可臣等忠心可鉴!」张让叩头出血。 「朕知你们忠心,故而你们才能安稳活到今日。」刘宏重新落座。 「放心就是了。朕若要杀你们,何须借助那些士人之力?随便三五甲士便可取了你等性命。」灵帝笑道。 张让这才微微抬头,「陛下以为咱们该如何应对那些士人?」 …. 刘宏倾了倾身子,轻轻叩着坐下的龙椅,「不急,读书人历来做不成大事。再等上一等,他们自家便要乱起来了。」 「朕要你寻来的那些守陵之人要他们好好守灵陵,他们日后自然大有用处。」 张让闻言若有所悟。 「还有一事。」灵帝忽然道,「朕知道你们涉及诸多产业,只是日后在这酒水之事上,你们可莫要让朕为难。」 他笑了笑,「不然朕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 「奴婢知道。」张让连连叩首。 他自然明白灵帝的意思,如今在雒阳城中随着当日辩经之事和白马篇的传扬开来,女儿红这种酒可说是千金难求。 如今灵帝在其中所占最大,挡了酒水的售卖,也就是挡了灵帝的财路。 而挡了灵帝的财路会如何?张让不禁打了个寒战。 直到灵帝挥手让他离去,张让这才敢转身出殿。 「蹇硕,朕方才所言你可听清了?」灵帝笑望向殿下左侧的黑暗角落。 蹇硕战战兢兢的从中走了出来,立刻双膝跪地,颤声道:「奴婢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 「不敢就好。」 灵帝忽然道:「朕记得夏育他们上书说鲜卑最近常有异动?」 「回陛下,确有此事。」蹇硕应道。 如今鲜卑在檀石槐手下越发壮大,这些年更是多次侵犯幽并边界之地,多所掳掠。 刘宏磨砂着一旁的龙头,他仰头朝着殿外的望去,低声道「秦皇汉武,也不过是人罢了。谁言后人不可功迈古人?」 ………… 雒阳城北,贾诩正盘腿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小口小口的喝着刘备带来的酒水。 刘备则是与他对坐,目光前望,打量着园圃之中那些亲手种下的青菜。 「玄德的白马篇如今已在雒阳城中流传开来,倒是弄的如今城中酒水为之一贵,尤其是你这女儿红。」 「如今读书之人也好,市井间的游侠也好,若是于酒桌之上对坐不曾摆上两坛你这女儿红,只怕是要在友人面前丢了大面子的。」 「我身前这一坛酒价值千金,诩自出生以来可还不曾喝过这般贵的酒水。听闻玄德还以酒水不足为由,限制了售卖之数。」贾诩调笑道。 「不过是个再提升些酒水名头的小手段。若是就这般让他们喝到了咱们的酒水,难免要被他们看轻一些,觉得不过如此。唯有不易得之物,才能更激起人的好奇之心。」 「能让人困顿一生的,往往是那些不可得之物。」 「至于酒水风行雒阳之事本就在咱们的谋划之中,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上行下效,跟风而行,人之天性。」 「不想玄德还熟稔人心之事。」贾诩笑道。 若论洞悉人心,他贾文和自然可称的上是此中高手。 「自然不如文和。」刘备苦笑一声,「只是备虽不想做恶人,可也不想做一头雾水的好人。」 …. 贾诩拍手而笑,「玄德此言有理,胜过世上那些腐儒良多。」 刘备心思稍转,他知道不论是当初寻袁绍等人入伙也好,还是为女儿红扬名也好,贾诩其实一直都还在试探,试探他刘玄德值不值得他贾文和托付身家性命。 要收拢一个聪明人,尤其是像贾诩这般善谋己身的聪明人,着实不是件容易之事。 「不知文和接下来有何教我?」刘备问道。 「如今酒水声名初显,自然是该趁机让咱们这酒水的名声传的更远一些,毕竟机不可失,如今大势在咱们这边。」 「只是要做成此事,其间之事颇为繁琐,若是亲力亲为虽也能做到,只怕要多耗费不少时日。」贾诩澹澹道,意有所指。 刘备点了点头,贾诩倒是与他想到了一处。 「听闻玄德之前拜访过巩县的程家?想来当时之行定然不顺利了。」贾诩有些幸灾乐祸。 【鉴于大环境如此, 刘备倒是不曾遮掩,「文和说的不差,那程家子与宫中宦官有所勾连,当日行事确是颇为傲慢。不过程家的老家主倒是个有眼界的。」 刘备也是想起当日拜访程家之事。 有人目中无人,有人以为奇货可居。 一家父子,却是截然不同的做派。 贾诩将酒坛中的 最后一口酒吞入腹中,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今时不同往日。古人有言,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谁复之知?如今玄德声名正盛,也该再走上程家一趟了。」 「文和说的是。」刘备一笑,「备明日就走上一趟。」 「玄德此行定然能有所收获。只是收拢程家之后,玄德又有何打算?」贾诩笑问道。 刘备揉了揉额头,知道这又是贾诩的考量。 他指了指院中菜圃,笑道:「当学文和,做菜圃于缑氏山中。潜心修学,静坐读书。」 贾诩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第二日,刘备匹马来到巩县的程家门前。 门前的那棵柳树还在,故地重游,他倒是颇有些感慨。 昔日被他绑在树上的许三早已做了白骨。 此时程家早已换了新的门房,见有人登门,自然要上前询问一声。 「你是何人?」 如今程家的门房是个精壮汉子,刘备打量了他一眼,看样子应当比许三更抗揍些。 「在下涿郡刘备,特来拜访你家家主。」刘备笑道,目光中露出些不怀好意。 只是不想那汉子听了他的名字却是立刻后退几步,然后直接朝着宅中跑去,「你且等等,我去通报家主。」 刘备叹了口气,看来此人是知道他上次鞭打许三之事了,真是可惜了。 此时程典也正与李季在谈论之前辟雍里的论辩之事。 他们这种生意人自然不心辩经之事谁输谁赢,他们关心的是那横空出世的女儿红。 …. 酒水生意本就是程家最紧要的生意。 那首白马篇实在太厉害了些,不止士人夸赞,便是连那些坊间游侠都要插上一脚。 如今雒阳之中皆以饮女儿红为自豪之事。 要不了多久女儿红这种北地酒水就会随着白马篇的逐渐流传行销天下。 可偏偏那个做出白马篇,酿出女儿红的幕后之人,是当日被他羞辱了一番的涿郡刘备。 程典问道:「李伯可有应对之策?」 李季摇了摇头,「我劝少家主还是莫要想着与此人为敌了。以此人入了雒阳的行事来看,少家主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我也只是随意一问罢了。」程典苦笑一声,「李伯还不知一事,昨日宫中就传来了消息,要咱们莫要阻拦那女儿红的贩卖。」 程家掌握着雒阳附近大半的酒水生意,若是狠下心来,彻底和刘备撕破脸,未必不能斗上个鱼死网破。 只是如今连宫中最为贪财的宦官都不敢出手,他便也明白刘备背后定然极大的势力。 而能让视财如命的宦官都不敢出手的,唯有那一人。 程典苦笑一声,「李伯,想不到我也会有后悔之日。」 「家主无须如此。人谁无错,更何况少家主年少得志,有些轻狂也是难免之事,过则改之也就是了。」李季安慰道。 这些年程典行事确是太顺利了些,遇到此事在他看来倒也未必是坏事。 提早经历些能站起来的挫折,总要好过最后被挫折一击而溃。 「如今双赢之法自然是我与那刘备联手,只是当日我曾羞辱此人,只怕如今想要与他联手实在是有些难了。」 李季却是笑了笑,「这刘备我当日也见过,欲做大事,当有大量。此人不似如此气量狭小之人,家主也要多些气量才是。」 程典摇头一笑,只当李季所言是为安慰他。 此时看门的门房已然闯了进来。 那汉子喊道:「家主 ,那涿郡刘备又来了。」 程典闻言一愣,片刻之后狠狠攥了攥拳头,这才道:「将他请进来。」 只是还不等门房离去,他却是又改变了主意,直接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我亲自去迎他进来。」 李季站在他身后欣慰的点了点头。 自来少有一番风顺之人,识时务,能隐忍之人早晚有出头之日。 程宅门外,刘备看着大开的中门和走在最前面迎出来的程典,眯了眯眼。 「多日不见,玄德真是让愚兄好生思念。」程典上前握住刘备的手臂。 饶是以刘备的面皮之厚,也是为之一愣。 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反手抓住程典的手臂,「备自当日自庄中离去也是无日不思念庄主。」 程典知他意有所指,也不接话,只是引着他朝宅中走去。 两人绕过前院,来到后院的议事堂中。 故地重游,相对而坐。 「当日确是我骄狂了些,还请玄德不要放在心上。」 程典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人物。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却是笑道:「备记得当日少家主曾带我遍观宅中三处。兵器精良,钱财无数,粮食富足。」 「当时可是把备眼馋的很啊。」 陈典闻弦歌而知雅意,苦笑道:「玄德与我如兄弟,我之物即玄德之物,当共之。我可让玄德占上其中五成。不知玄德以为如何?若是玄德嫌少,我还可再加上一些。」 不想刘备却笑道:「少庄主言重了,当初老庄主也曾出手相助,备能占上三成已然是惶恐之极了。」 「那便给玄德三成。」 程典这才开口道:「若是我所猜不差,玄德此来也是想与我程家联手。」 「少家主所言不差,不过这只是我来此地的一个缘由。」刘备笑道,「而且我知道此事定然能成。」 「第二个缘由便是我想见见老家主。」 落子争先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多年前,许多年后(二)(5k) 程家旧宅里,老家主程权如往日一般正半蹲在地上,看着自家亲手开出来的菜圃。 虽说即便是于此耕种一年也未必能抵得过当年他在生意场上的半日所得,可他心中却是要比当初满足不少。 他转身看向那个李季带来的年轻人,这还是两人的初次相见。 「玄德,这人还真是古怪的很。少年之时我最是看不上这田间杂事,可如今即便只是种些野菜,却也能让我比赚得银钱更开心些。你是卢公高徒,可知这其中的道理。」老人笑道。 袖手站在檐下的刘备挑了挑嘴角,「仓廪足而知礼节,程公种田便能有所乐,不过是因程家富贵,衣食无忧罢了。若是田间之农户,为一日三餐之计,苍苍惶惶,片刻不得停歇,尚且犹嫌不足,又如何来的心思去想其他事?」 「备素来信世间有颜回,只是史策如海,如回者几人?」 程权闻言一笑,「玄德不愧是卢公之徒,言辞灼灼,辞锋犀利。」 他站起身来,锤了锤有些发麻的双腿,,「只是这世上欺世盗名者众,那些常常将庶民挂在嘴边之人,往往暗地里做的都是些男盗女娼,为自家谋利之事。」 「我这一路走来,不敢说见多识广,可于此事上也多少有些心得。有多少人在落魄之时口中处处大谈黎民疾苦,就有多少人在显达之后便转身开始盘剥起昔年他们口中的可怜之人,甚至恨不得敲骨吸髓才好。」 「程公之言也有理。只是世人千面,这些人落魄之时所言也未必不是真心言语。只是显达之后,昔年诸般所求唾手可得,于官场之上也好,于商场也好,做个恶人总是要比做个好人容易些的。」 老人笑望向刘备,「看来玄德于此也有所悟。」 他目光渐冷,沉声道:「只是我又如何知玄德不是这般人?」 「备若是自言不是这般人,程公定然是不信的。」刘备笑道,「不妨且观之。」 「即便程公见过无数人由善到恶,可备还是希望公相信这世上终究会有人不改初心。」 程权闻言一笑。 他方才见到刘备之时就已然猜到了他来此处的目的。 若是只为寻求联手,只须去见程典就是了,无须来见他这个老家伙。 奇货可居自然也分两种。 一种无非是出些钱财,所投之人日后若是成事,自然能得些回报,虽算不上多,可即便赌输了,却也无碍身家性命。 另外一种自然就是将身家性命全部压上,赌大才能赢大。 刘备来寻他,想要的自然是后者。 「玄德说的也有理。」程典笑道,「只是玄德如何自知不会变成这般人?这么多年,我下注之人无数,自然有清直之人,只是大半都死在了半途。能成事者多是有心思能变通之人,只是人一旦擅变通,自然便容易走错路,我已然这般年纪了,不愿再为人手中刀了。」 …. 刘备笑了笑,「备也有疾,好财物,好美女,好美酒名马,好锦衣奢华。只是备更喜欢一句言语。」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倒是诚实之言。」程权忽然一笑,「玄德啊,你竟让我这个本已无所求之人忽然有了些心动。」 刘备弯腰揖首,「还请程公相助。」 程权笑道:「话已至此,敢不从命。」 ———————— 雒阳城内一处赌坊之外的小巷里,史阿正透过逼仄的屋檐,望向头上高悬的大日。 赌坊里人声喧嚣,吵闹呵骂之声不断。 其外倒是颇为安静,人安马寂,行人稀少。 一 墙之隔,似是分出了两处人间。 常年流连在赌坊之中的自然多是失意之人。 有人是因赌而失意,有人是因失意而赌,只是不论起因如何,到底是一个个沉沦成了赌坊里的常客。 旁人如此,那他史阿又如何? 如今在雒阳城中的市井坊间,谁人见了他史阿不称一声豪侠? 「只是做个市井坊间的豪侠于你史阿而言真的就够了吗?」 那个站在巷子尽头的读书人方才笑着问了一句,故而此时史阿便在想这个答桉。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来,看向那个极少走出城北的读书人,「贾君今日是来为刘备做说客不成?」 史阿笑了笑,「雒阳城中豪杰何其多,不想你寻来寻去,最后却是选上了他。」 站在巷口之人自然是罕见出门的贾诩。 此时贾诩手中正把玩着一个形状颇为古怪的铜韘,「寻来寻去总要有个定论,于此之时,刘备与我最合适。」 他顿了顿,「于你而言也是如此。」 「你所言也不差,我这次确是来当说客。史阿,你可有意?」 史阿打量了他片刻,整日板着的脸上竟是露出一丝笑意,「阿出身寒微,小时侥幸被王师收为弟子。能有今日已然足矣,不敢多有所求。」 「已然足矣?」贾诩笑了笑,斜靠在一旁的墙上,「就这般做个市井豪侠,整日里厮混在市井坊间,听着那些赌鬼游侠对你歌功颂德,任由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对你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等到许多年后有人提起往事,也会记得当年曾有个叫史阿的豪侠,本事不差,就是一辈子都不曾有什么出息。」 贾诩面带嘲讽之色,笑道:「如此真的足矣?」 史阿一笑,没有言语。 教他剑术的是即便年近半百也要和童渊一争胜负的王越,自来不是个听天由命之人。 而他史阿自王越身上学到的自然也不只是剑术。 只是他历来是个小心谨慎之人,虽然明知贾诩多智,既然能选择刘备,那刘备定然有过人之处,可他也不会轻易应下。 …. 「我知你所想。」贾诩笑道,揣摩人心本就是他所长。 「你历来谨慎,不愿行险。也是仗着自家剑术出众,觉得日后总会有出头之日,所以宁愿坐观也不愿行险而择。我说的可对?」 史阿沉默不语,显然是被贾诩说中了心事。 「只是史君啊,机会都是抢出来的。你虽有本事,可若是坐以待毙,只怕日后便要追悔莫及。」 贾诩笑道:「须知世间游侠,既有卫青也有郭解。」 史阿闻言一愣。 「昔年郭解权折公卿,名满天下,其生死不过武帝一言之间。史君剑术虽好,可名声之盛岂如郭解?史君还是要早做打算。」 史阿沉默片刻,低声道:「贾君如何知这刘备能成事?」 贾诩笑着摇了摇头,「刘玄德自非常人,更何况有我贾文和在,不能成事也能成事。」 史阿还是有些游移不定。 他虽知贾诩智谋过人,王师对那个刘备也颇为看重,可一时之间他确是下不得决定。 便如他当日与王越所言,如今他一身系着其他人不少身家性命。 贾诩见了他的神情,如何不知他所思。 「史君若是有意,那便随我前来。」贾诩转身离去。 史阿 迟疑片刻,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贾诩将手中的铜韘随手抛出,被史阿接在手中。 「日后便是同路之人了。」 ………… 城东的酒舍里,众人今日难得齐聚一堂。 段颎和陈续正坐在最里面饮酒,酒水的年份虽是少了些,可到底是用上了李平的配方,要比当初的酒水好上一些。 酒舍中央,曹操正和袁绍对弈,棋局之上袁绍占尽大势。 袁绍身后站着个有些落魄的年轻士人,正在低头看着两人对弈。 一旁的木桌上,公孙瓒和韩约傅燮以及袁术围在一起,正在那里谈论军事。 稍远处,曹洪与许攸并肩而立,两人正在盘算自这次辟雍辩经之中得了多少钱财。 此时刘备带着关羽自门外而入。 众人会齐聚此地,自然是受了刘备的邀请。 刘备在雒阳的名头本就不差,加上又在辟雍的辩经之中出尽了风头,故而他的邀请,即便是天下楷模的袁本初也要谨慎以待。 「诸君,莫要嫌备来迟。」刘备先是告罪一声。 「玄德来迟了,如何能告罪一声就放过,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多喝上几杯。」袁绍起身笑道。 若是当初以雏虎之名在雒阳闯下了些名头的刘备只是值得他袁本初拉拢,那如今身携辟雍辩经之势的刘备便值得他袁绍倾心结交了。 「本初说的是,玄德既是邀请之人,还是晚来之人,几杯酒水是躲不掉的。」曹操也是笑道。 「无事,酒水而已,今日就将你们都喝趴下。」刘备一笑。 刘备目光自酒舍之中扫过,都是熟人,所以站在袁绍身后的那个士人就显得格外醒目。 …. 袁绍自也注意到刘备的神色,他将身后之人让到身前,「此为刘旦刘君,极有才学,玄德相邀之时他正在我处,所以便一同带他来了。」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有才之人往往志不达,只是假以时日总是要破囊而出的。」 他自然一眼就从刘旦皱巴巴的衣服上看出了此人如今的落魄。 他虽不曾听过此人的姓名,可能入袁本初眼中的,定然是有些真才实学之人。 「多谢刘君赞誉。」刘旦连忙道谢。 「既然来了就是客人,今日定然要不醉不归。」刘备拍了拍刘旦的肩膀,朗声笑道。 不远处的段颎闻言撇了撇嘴,「这小子还真将此地当成他的地界了。」 「还不是某个前辈之人输给人家的。」陈续挪移一句,「不过你也不亏,最少于此地饮酒无须出酒钱。」 段颎一笑,也不理陈续的调侃,自顾自的饮酒。 酒舍中央,如今主人已到,众人自然是围在一起。 「玄德今日请我等来想来不会只是为了饮酒吧?」袁绍笑道。 「自然不是。」刘备笑了笑,「如今酒舍已然定了下来,酒水卖的也不差,所以想寻诸位来热闹热闹。」 「还有便是之前备特意去蔡郎中处为酒舍求了一幅字,算是酒舍的名字,也可请诸位见证一下。」 曹操笑了笑,「玄德的面子倒是不小,要知蔡郎中的字画可是千金难求,雒阳之中不知多少人要将蔡郎中家的门槛踏破了,都求不到蔡郎中的一份真迹。」 「旁人是旁人,备又不是旁人,莫非孟德是羡慕了不成?」刘备笑道。 「不知玄德想了个什么名字?」袁绍不理曹操的插科打诨,问道。 「要我看不如叫大贵。」袁术凑到几人身前,忽然开口。 「这名字寓意好 ,说不得玄德日后便能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公孙瓒在一旁扇风点火。 刘备撇了他一眼,公孙瓒立刻不再言语,躲到了袁术身后。 上次白马换黑马,确是从袁术那里赢来了不少钱财,不过都被公孙瓒收入了囊中,半点都没分给刘备。 所以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孙伯圭,见到刘备也是有些心虚。 「我看大贵这名字不好,略有些俗气。市井味道太重来了些。玄德有白马篇在前,还是要起个好些的名字。」许攸和曹洪也是凑上前来。 刘备赞许的点了点头,只是还不等他言语,许攸继续道:「我看与其叫大贵,不如叫大富。玄德若是起了此名,日后定能发达,金银满屋。」 「不错,不错。这倒是个好名字。」与许攸志趣相投的曹洪满口称赞。 刘备扯了扯嘴角,刚要言语两句,不想不远处的段颎却是忽然开口,「我看不如叫大富大贵,如此两者不是就占全了嘛?」 曹操忍着笑道:「不差,不差。如今段公赠名,玄德还不收下。」 …. 刘备没理他们的插科打诨,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缓缓打开,放在身前的木桌上。 其上以飞白体所书的只有二字。 清平。 众人都是多少读过些书的,故而见了这二字都是沉默不言。 不论如今他们本心如何,昔年读书之时总是希望这世道能太平的。 「玄德倒是起了一个好大的名字。」袁绍笑了笑。 「确是如此,不过玄德这名字寓意倒是极好,「谁又不想有生之年能见到承平天下。」曹操笑道。 「备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这世道能如孟德当日在辟雍之中所言。」 刘备笑了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愿有生之年能见世道如此。」 众人自也是又感慨一番,各有所思。 刘备的目光自屋中众人身上扫过,心中也是暗自感慨。 于今之时,满屋尽是豪杰枭雄。 「好了,既然名字定下了,今夜咱们不醉不归。」刘备大笑着去后面给众人搬酒。 屋中众人皆是一时人杰,言谈投机,加上酒水性烈,酒过几旬之后都是已然有些熏熏然。 一直言语极少的刘旦忽的站起身来,笑道:「诸君皆为当世人杰,今日难得齐聚,旦虽无能,然略通书画之道。愿为诸君作画一幅。」 正在给袁绍劝酒的刘备闻言一笑,「那就有劳刘君了。」 刘旦起身去寻来了笔墨,此处笔墨纸砚自然都是不缺的。 段颎和陈续本欲推辞,只是终究敌不过刘备等人只依照年齿不论官位的言辞,两人最后还是被架到了最中央的第一排。 说服了两人,剩下的其他人倒是随意而站。 曹操刻意凑近到关羽身侧,两人面色一黑一红,远远看去倒是颇有喜感。 袁绍则是正了正衣襟,摆出一副威严样貌。 袁术此时已然有些沉醉,被公孙瓒搀扶着勉强站立。 而在两人身侧,傅燮与韩约并肩而立。 许攸与曹洪站靠着一旁的柱子,两人各占一边,似是不愿对视。 刘备则是笑着盘腿坐在地,一手高高扬起。 这一夜,众人都是畅快饮酒,酩酊大醉。 许多年后,当今日酒舍之中的年轻人先后名扬天下,他们总会时常想起这处酒舍。 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场大醉。 历史 建炎二十八年秋末,天下承平已久。 内定动乱,外服蛮夷。有汉以来,于此时最为强盛。 而久在帝宫之中,已然许久不曾踏足民间的昭武帝却是得到了一副民间献来的画卷。 画卷之上,那个席地而坐的年轻人笑容灿烂,一手高高扬起。 昭武帝将画卷悬挂在寝宫之中的最显眼处,每日进出总是要看上几眼。 宫中服侍的宫人都知这幅画是陛下的心爱之物,故而擦拭之时都是格外小心。 「大父,这画卷画工也不过一般,为何要摆在这般显眼之处?」 这一日,年仅数岁的刘谌正趴在武帝膝上玩闹,不解的开口问道。 已然须发尽白的年老帝王闻言一笑,望向那幅画卷,面上露出些怀缅之意。 他抬手摸了摸自家孙儿的头发,笑道:「那些都是大父的故人,都是一时豪杰。」 星流云散,除了云长,画上的故人也就真的都是故人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哪怕后来他们各奔东西,哪怕后来他们刀剑相向。 可当年那处酒舍还在,当年的志向也已然实现。 这世道,终究迎来了一个清平天下。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二十章 斩敌头颅,且铸京观(一)(4k) 熹平五年五月,帝升朝于南宫却非殿。 本该喧闹的朝堂之上此时却是无人言语,不少在朝堂之外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于此时更是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看着龙椅上那个正在观看奏章不见喜怒的帝王。 灵帝手中拿着的是一份来自永昌太守曹鸾的上书。 奏章里的意思也简单的很,无非党人多是人杰,请求灵帝解开党锢。 方才灵帝已然让张让将奏章上的内容给众人念过一遍,故而此时他们才会脸色铁青。 朝上官员都是在官场上厮混惯了的人精,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自然没有哪个是傻子,他们自然也想解开党锢,只是他们却也知道此时时机不对。 灵帝打量了殿下群臣一眼,笑道:「诸卿为何不言语?以为曹鸾所言之事如何?」 他看向一脸铁青色的袁隗,「袁卿,袁家名门,门生故吏遍天下,这曹鸾也是你的故吏,莫非此事是你授意不成?」 袁隗立刻上前几步,身形颤抖,出班而奏,「曹鸾虽是袁家故吏,然臣凡有所举荐皆是出于公心,非是谋求私利,此事曹鸾也并未提前与臣言语。」 「袁卿果然是大忠之人。」刘宏笑了笑。 他忽然勐的起身,将手中奏章狠狠甩了出去,怒道:「曹鸾一个小小的永昌太守,竟敢出此大逆之言,莫非他以为山高皇帝远,朕便奈何不得他不成?莫非是昔年的党人又要再起不成!」 殿下众人不敢言语。 蔡邕想要上前劝解一二,却是被一旁的刘宽拉住了衣袖。 灵帝发泄已毕,转身重新落座,指了指一旁的张让,「给朕把曹鸾押入雒阳,朕倒要谁是他的幕后之人。严查之前那些党人,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做起什么风浪。」 他笑眯眯的看向袁隗,笑道:「袁卿,朕如此作为,你可有异议?」 袁隗赶忙应道:「臣无异议。」 原本想要出言阻止一二的刘宽见状只得摇了摇头。 如今袁家在朝堂之中权势极盛,若是他与袁隗联手,即便不能阻止灵帝,可多少也能压制他一些,可惜袁隗终究不是袁逢。 ………… 雒阳城北,贾诩的小院里,贾诩正盘腿坐在台阶上,仔细听着史阿带来的消息。 自打将史阿收入麾下,他们已然在雒阳城的市井之间建起了一道颇为牢固的消息网。 如今女儿红卖的正好,刘备身后又有程家支持,钱财自然不是问题。 而钱财能解决这世上大半的事情。 「如此说来党人确是要忍不住了。」贾诩笑道。 史阿点了点头,「如今看来确是如此,派去缉拿曹鸾的人已然出发,此人多半没什么好结局。」 「党人还是太心急了,不过也由不得他们不急,他们多半身负才学,出身门第之家,本就心怀大志,这么多年不得踏上仕途,自然是要急的。」贾诩面上有些嘲弄之色。 …. 选孝廉也好,提拔官吏也好,凉州那些边地之人自来入不得这些人的法眼。 史阿问道:「咱们可要有所动作?」 贾诩摇了摇头,笑道:「一动不如一静,如今陛下实在是对党人厌恶透顶,党人想要翻身,除非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不然只怕是难喽。如今玄德不宜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就让他在山上过些安心时光就是了。日后也可未必有这般机会了。」 史阿点头了点头。 「还有一事。」贾诩笑道,「要你送的那支丈八蛇矛可曾送到幽州了?」 史阿闻言也是一笑,「自是送到了。不过我观那蛇矛非是臂力惊人之人不可用,难道 玄德的三弟也如云长一般臂力惊人不成?」 「云长常言他这个三弟是万人敌,只怕不是虚言。」贾诩站起身来,「可惜我这个文弱读书人禁不住你们武夫一拳。」 「贾君虽身弱却智足。」史阿笑道,「若是算计起人来,只怕此人死到临头,尚且不知得罪了何人。」 贾诩一笑,「我便当你是在夸我了。」 ……… 缑氏山上,自打当日在辟雍辩经之后,原本整日里四处游荡,唯有不读书的刘备似是突然改了性子。 如今无事之时极少下山,卢节的讲经更是次次不落。闲来无事之时,除了与关羽等人在院中饮酒,便是去往落云亭前钓鱼。 甚至还在山上开出了一块菜地,整日里跑前跑后,对菜地悉心照料,如今菜地之中的野菜倒是长的不差。 只是如今他却也多了些新烦恼,便是前几日他发现菜地里的菜无缘无故总会少上一些。后来经过他几日蹲守,这才发现原来是山上书塾的同学之人半夜偷偷过来将他菜地里的菜偷了些去。 他自然不能忍,带着关羽在菜园里蹲了半夜,终于将那些同学来了个「人赃并获」。 能在缑氏山上读书的人,自然不会连野菜都吃不起,他们来偷刘备的野菜也无非是来寻个乐子。 刘备也只是收缴了他们身上的钱财,将几人教训了一顿了事。 只是有件事令山上之人有些遗憾,那便是如今刘备虽然在山上呆的日子久了,可再也不曾做出如白马篇那种诗篇。 「云长以为文和之言如何?」 山上的小院里,刘备正饮着自制的冰水。 关羽本是袒露着胸膛正在那里反复举起青龙刀练习臂力,闻言开口道:「贾文和智谋出众,他所言的多半就是真相了。羽也以为党人是急了些。」 刘备心中感慨一声,党锢哪是那般容易解的,后来若不是有了黄巾之乱,灵帝要用到党人的力量,只怕终灵帝一朝都不会解除党锢。 「如今咱们也就能在山上看看热闹。」刘备笑道,「能安稳已然不易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玄德,出事了。」简雍从院外跑入,只是嘴上虽然说的急切,可行动之间却是不见半点急促。 「何事?」刘备笑问道。 「何事?」简雍苦笑一声,「还不是益德搞出来的事情。」 他将一封书信塞到刘备怀中,「本以为他在涿郡安稳的很,这不就搞出事情来了。」 刘备将手中的信展开,与关羽凑在一起观看。 片刻之后,他将信收入怀中,如简雍一般叹了口气,「云长如何看?」 关羽倒是一笑,「像是益德会做之事。」 「益德做下这般事情倒也算不得奇怪,他本就是这种性子,当时若是换了你我在场只怕也是如此。」刘备摇了摇头。 他揉了揉额头,「只是让我头痛的是益德信上所言的另外一事。」 「檀石槐有异动了。」 ………… 156年,檀石槐统一鲜卑各部,分其地为三,右北平以东为东部,右北平到上谷为中部,上谷以西为西部。 三部各置大人管理,直属檀石槐。 乃立庭于弹汗山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余里,兵马甚盛。 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馀,西击乌孙。统一后,鲜卑连年侵扰东汉边境。 数月之前,幽并边境,代郡以北,高柳附近。 一行几十骑正策马行于旷原之上,而于这些人身后还牵着不少无人乘坐的空马。 为首的汉 子颇为雄壮,身后还扛着一杆造型极为古怪的蛇矛。 他们自然便是刚刚自北方贩马而回的张飞一行。 原本之前的生意张飞都不会同行,只是派人与张世平同行而已。 只是最近几次不知是出了何事,他每次都要与张世平同行。 「益德,这次咱们收购的马匹都不差,日后卖出去定然能大赚上一笔。」在张飞马后刻意落了半个身位的张世平笑道。 自从苏双得了「重病」,原本的生意都交到了张世平手中。独掌大权自然让张世平高兴,可难免也存了有朝一日会与苏双一样得「重病」的担忧,故而如今他对张飞都是恭敬的很。 张飞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刻意不去点破,让张世平怀有敬畏之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张君说的是。只是你不觉得此次咱们和那些鲜卑人谈价钱之时,他们应下的有些痛快了吗?」张飞笑道。 张世平一愣,他还真不曾注意到此处。 他到底是长年在塞外做生意的,稍一回忆便想起些当时不曾注意到的细节之处。 这次他们找上的那些鲜卑商人似是急于将手中的马出手,谈价钱时确是十分敷衍,而且他们去之前那些人似是在收拾行囊。 「张君想到了?」张飞笑了笑,「之前在涿郡时就听说过檀石槐的名头,如今一看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益德之意是?」 「我记得自去年这个时候他便派人入寇幽州,可这次咱们的交易是在幽并边界上。看来鲜卑人又要来了,只怕规模比上次还要大上不少。」 …. 听闻有战事,张世平彻底慌了手脚,「咱们要不要派人快去传信县中?」 「我已经早就让人去高柳县中传信了。」张飞摇了摇头,「只是从之前鲜卑寇幽州之事来看,双方的战力相差太大,高柳县中能自守已然是幸事了。」 「咱们要不要去帮忙?」张世平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张飞闻言一笑,拍了拍张世平的肩膀,「张君,你虽才智不如苏双,可忠义却远胜过他了。」 「不过你看咱们这些人手,满打满算连百人都不足。即便是去了高柳,也无非是送死而已。」 张世平如今也知道了些张飞的性子,张飞此人颇爱行险,即便是说一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若是有几分胜算,他无论如何都会冒险一试,如今这般说,那便是真的做不成的。 「好了,张君也莫要难过,人力有时穷,有些事,即便是你我拼尽全力也是做不到的。倒也无须悲伤。」张飞一笑,「人之生死,自有天数。」 「三爷,你看。」同行而来的周冲忽的从后策马上前来,指向东北不远处。 张飞等人随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那处火光冲天,似是起了一场大火。 张飞皱了皱眉头,沉声道:「过去看看。」 众人所乘的都是精心挑选的幽州良骑,脚力极快,很快便来到了那处火起之地。 张飞盯着眼前的景象,面色铁青,握紧了手中的蛇矛。 身边的骑士也都是满脸愤恨之色。 张世平转过头去,不忍直视。 原来此处是一处村庄,可如今只能依稀看出些之前村庄的样貌。 村庄之中大半屋舍已被大火焚毁,火焰此时已然消减了不少,在村庄之外还能听到从村庄中传来的哀嚎之声。 张飞等人翻身下马,沿着哀嚎声步入村庄中。 沿途之上尽是陈横的尸首,女子多是衣不遮体,还有不少尚未成年的少年人。 张飞顺着哀嚎声来到一处屋 前,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正瘫倒在血泊里。 张飞凑到她身前,小姑娘死死捉住他的手,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小姑娘已然说不清言语。 只是哪怕衰落至此,小姑娘那双不曾沾染世事的眸子依旧清澈,只是其中也带着些迷茫,似是不知为何那些强盗要突然闯入她家中。 张飞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跪坐小姑娘身前。 这个历来自诩铁石心肠,做了不少阴暗事的汉子此时却是面色温柔。 此时张世平带着骑从们寻了过来,只是见到这般场景都是不敢凑上前来。 张飞就跪坐在那里,直到小姑娘最终没了生息。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转身望着张世平等人,扯了扯嘴角,「想来那帮畜生还不曾走远,如今不知这些人人数多寡,若是由着我的性子,自然是要立刻带着你们追杀上去。」 「只是兄长和我说过,不得强迫手下之人。如今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愿随我去杀贼者,踏前一步。」 短暂的停顿之后,除了张世平,其他人皆是踏前一步。 张世平沉声道:「益德,你方才说过,人之生死,自有定数。」 「我确是说过。」张飞点了点头,笑道,「可兄长和我说过,我信之时天数才做数。我不信之时,天数又为何物?」 张世平叹了口气,也是上前一步。 张飞将蛇矛扛在肩上,满面阴沉。 「入我汉家地界劫掠,如何能让他们就这般安稳回去!」 「诸君,且随我拿下他们的头颅,铸一座京观。」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二十一张章 斩敌头颅,且铸京观(二)(5k) 幽并边界,张飞等人所在被屠村庄的不远处。 一支约莫百人之数的鲜卑游骑正在休歇,皆是颧骨高起,披头散发,衣甲都带着不少血迹。 他们在边境做出如此大的事情,此时不急着离去,反倒是在此处休歇了起来。 若是在当年,汉之边军强盛,哪怕只是闻名就足以让他们闻名而退,如何敢如此放肆。 只是檀石槐统一鲜卑之后他们连年入寇边境,这才发现了一个事实,大汉边军,原来远远不如当年了。 莫说是出城与他们野战,即便是被鲜卑人兵临城下,那些汉军也只敢瑟缩在城。 「须卜百夫,这次咱们会不会做的过分了些。」一个披着皮甲的鲜卑游骑望向自家头领,小心翼翼道。 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此时正坐在一块圆石上仔细擦拭着手中还带着些血红的大斧。 此人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贺赖不必担心,檀石槐大汗确是说要咱们多多的掳掠人口。可如今咱们深入敌人腹地,要将那些人带出去自是不可能,只能杀了了事。也能算作军功嘛。」 「丘敦千人长这次派咱们出来是为了探查附近的敌情,俺觉得咱们是不是要先回去禀报此处的情况?不该贸然在此处停留。」那鲜卑汉子又道。 须卜干吐了口气,有些不耐烦,「贺赖原,你怕什么!这附近的汉军若是真有本事,如何会让咱们连屠数个村庄?如今的汉军不过是病老虎而已,即便是有不怕死的寻过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提起屠戮村庄之事时,他摸了摸嘴角,「不过这汉家的女子确是要比咱们鲜卑的强上不少嘛。」 ………… 距离他们休整不远处的一处密林中,张飞等人也在商议对策。 「三爷,打探清楚了。这些鲜卑人大约有百人之数。」周冲自不远处飞马而来。 张飞闻言点了点头,如今他身边只有随他出塞的三十余骑,方才派了数骑留在原地护卫张世平。 他总不能让张世平这个文弱之人真的随他上阵杀敌,若是让他跟来,反倒是成了一个累赘。 虽说如今身边之人都是他在幽州之时挑选的豪壮勐士,可鲜卑之人历来擅弓马,他手下这些人若是捉对厮杀,能够一对一取胜已然算是不差了。 张飞拿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排布起来,他指了指其中一处,「我记得出来之前我曾命你们调查过附近的地形。如今咱们所在的是此处,以他们如今的行军路线来看,他们应当是要去往高柳附近。」 「三爷说的不差,看样子他们确是要赶赴高柳。」周冲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们屡次外出塞外贩马,于边境和塞外的地形自然是一清二楚。 张飞笑道:「他们做下如此事情,不曾立刻逃离,反倒是还想朝着内部深入,这是为何?」 …. 周冲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三爷是说此时还有旁的鲜卑兵马。」 「咱们派去给高柳县中送信的人可曾回来?」张飞忽然道。 「按理说以他的脚力早该回来了,只是如今却还没有消息。」周冲应道。 张飞沉默片刻,指了指地上画出的简略地图,「他们若是要去高柳,这一处却是必经之地。」 「此地地狭,只能容数骑并行。咱们若是在此从后袭之,即便这些鲜卑人兵多也无用处。」 想到此处,张飞也是叹了口气。 可惜他手下兵马太少,不然只要派轻骑潜行,去到前方,前后阻隔,定然能叫这些鲜卑人一个都逃不掉。 ………… 接连几日,张飞等人都坠在这支鲜卑 骑军身后。 这一日,他们终于来到了那处选定的奇袭之地。 「百夫,我看此处地形颇为狭隘,咱们还是小心一些,不如我留下在后面断后?」之前那个给须卜干提建议的十夫长贺赖原道。 须卜干摇了摇头,笑道:「以那些汉军的本事和胆量如何敢来此处?你只管放心跟着我就是了。我知道你出身落魄大族,有些谋略,想要立些功劳。只要老老实实的跟着我,自然有你立功的机会。」 贺赖原不再言语,他跟着须卜干时日已久,自然清楚此人的为人,性狭且妒,残忍嗜杀。 如今此言已然是对他的警告,若是他再说下去,即便同为鲜卑人,只怕此人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贺赖原叹了口气,如须卜干所言,他确是出身衰落的鲜卑大族,这次从军也是为了重振家族的声威,谁能想到竟然会屈居在须卜干这个莽夫之下。 只是虽然须卜干嘴上如此说着,可临行之时却是又寻到了贺赖原,让他在后殿后。 贺赖原心中冷笑此人的色厉内荏,只是到底没后多说什么。 此时须卜干一马当先而行,百余鲜卑骑兵随在他身后。 更后方,贺赖原带着数人断后而行。 此时早已在后等待多时的张飞带人自后呼啸而至,虽说有人断后有些出乎了张飞的意料,只是事到如今,想要他们退回去却是绝不可能。 如今之计唯有速杀断后之人,然后衔尾追杀,那些鲜卑人自会阵脚大乱。 世上自然不曾真的有可敌万人的万人敌,所谓万人敌,无非是在战阵之上如箭失一般,能刺穿敌营,鼓舞士气罢了。 此时本就留意后方的贺赖原早已看到身后烟尘四起,他连忙大喝一声,「敌袭。」 只是他此言刚刚出口,已然有一个黑大汉子杀到了他近前,手中还拎着一支造型颇为古怪的长矛,那人轻蔑的扫了他一眼,随手一矛朝着他刺来。 贺赖原的本事算不得差,在这支鲜卑游骑之中也只是比须卜干弱上一线。 只是此时面对此人这一矛他刚刚反应过来,举起手中的长矛正欲抵挡,却不想那人手中的蛇矛竟是如灵蛇一般刺出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 …. 张飞手中的蛇矛竟是从他长矛与手的空隙之间沉了进去。 下一刻,张飞手上发力,力道之大,竟是直接将贺赖原手中的长矛震飞了出去。 而在贺赖原正在愣神之际,两马交错,张飞一个直刺,直接将其挑起在蛇矛上,接着他一个横扫,将贺赖原自长矛上甩了下去。 之后张飞也不停留,直接策马从此人身上践踏而过。 他的目标本就不是此人,他们盯着这支鲜卑游骑已然有了数日,自然知道这只骑军的首领是在最前方的须卜干。 贺赖原被张飞挑落下马时还有一口气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便会如此。 他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做了各种复兴家族的准备,谁能想到今日竟然会死在这个小地方,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小人物手中。 在他原本的想象之中,日后等他复兴了部族,是要与大汉那些名将对阵的,他的对手本该是段颎,是张奂那些名闻天下的大汉名将。 只是不等他多想,张飞身后的骑军已然是从他身上碾压而过。 他所有的野心与梦想,全都消散在了滚滚烟尘之中。 他自然更不会知晓,今日这个斩杀他的无名之人,日后在天下的名头会胜过段颎等人,成为边塞之人提之色变的王之双翼之一。 此时在前的须卜干自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不过是等他转头的片刻 功夫,却见到身后原本断后的贺赖原已被人斩杀。 为首的那黑大汉子尤为勇勐,左右冲突之间竟是无人能近得他身,而他见到的,刚好是张飞挑杀贺赖原那一幕。 须卜干心惊胆寒,他自然知道贺赖原的武艺与他只差一线,若是真的以命相搏,其实说不好会鹿死谁手。 而以贺赖原的武艺,竟是在此人手下撑不过一合,如何能不让他心惊胆寒。 他也不是只知厮杀的莽夫,武艺不如此人,他们此时唯有的便是在人数上占了些优势,只是偏偏此处地狭,他们虽是人多势众,却是无处着力。 眼见着那黑大汉子左突右冲,正直直的朝着他杀来,须卜干自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拍马转身,想要带着身后护卫之人逃离此处,只要留得性命,今日之仇,日后总是有机会报的。 此时远处冲杀的张飞眼见此人想要逃窜,手中蛇矛一摆,将身前数个鲜卑人刺于马下,接着大喝一声,「贼子休走!」 张飞嗓门极大,故而这一声大吼震的鲜卑众人都是头皮发麻,那须卜干本就胆寒,听闻此言更是再也顾不得其他,带着身边几名亲随落荒而逃。 剩下的鲜卑游骑见须卜干就这般逃去,此时更是乱了手脚,也是各自飞奔逃散开去。 张飞转身交代了周冲一声,要他带些人去追击那些逃散的鲜卑人,他则是带着身边的数骑去追击逃离的须卜干。 …. ………… 此时须卜干已然带人逃出了一段距离,见张飞等人不曾跟上,不由得长出了口气,总算是逃得了一命。 看那黑大汉子的装束也不似是边军之中的人物,可此人之勇勐实在是他生平仅见,他们鲜卑人历来自小习练弓马,可即便是在他们鲜卑人之中,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厉害的人物。 他忽的伏在马背上笑了起来,那黑大汉子本事不差,可还是给他逃得了性命。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今日之仇他也记下了,日后定然要回来报这一箭之仇,只是等到他的笑声刚刚落下,却是见到身前又是出现一人。 那人身量极为高大,骑着一匹红色骏马,肩上扛着一支画戟。 此人身后又有八骑,也都气势十足。 八骑之后更有几十骑,皆是身背强弓硬弩。 只听那扛着画戟的汉子笑道,「我说的如何?守在此地定然能有所收获。这不是就等到了一条大鱼,不过看来这次咱们倒是捡了了个大漏。」 「奉先,看来军师说你有气运,真是有几分道理。」 来人自然是吕布等人。 当日他们在斩杀了曹破石之后便听了赵蛰的意见,离开了河内折返回了并州。并且不曾向袁家索要官职,而是和袁家要了一个人情,交结了一个仕途上的人物。 虽然不曾走上仕途,可如今吕布等人走的确是之前刘备所走,也正在走的道路。 沽名养望,以待时变。 只不过他与刘备养望的方式不同,刘备是坐于缑氏山上以养士林之中的文名,而他吕奉先则是游走在并州边境,以养武名。 如今吕布等人在并州扶危济困,也是已然闯下了不小的名头,隐隐有了一个骁武冠绝并州的名号。 吕布收回思绪,打量着眼前几骑鲜卑人。 他扯了扯缰绳,身前的血红色骏马与他心意相通,缓缓向前。 身后魏续等人知他心意,只是立马在后笑着看热闹。 侯成几人甚至开始打起赌来,赌的就是这次吕布几合能拿下此人。 宋宪打量了对面的须卜干一眼,「看这汉子身量颇足,手中那柄大斧也是像 模像样,想来是个厉害人物,我就赌十合之内奉先定能将他挑于马下。」 「你等高看鲜卑人了,此人若是能在奉先手下撑过五个回合,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侯成笑道。 那边须卜干见了吕布的举动,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只是这倒是正中他下怀。 如今敌众我寡,虽说他对自家的武艺也颇为自信,可若是对面那些人一拥而上,他必然不是对手。 如今策马而出那人显然是对面的首领,只要自己拿下此人,未必没有重新翻盘的机会。 只是此人既然敢匹马出战,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于是他心思一动,给身边的护卫亲兵打了个眼色。 …. 那些亲兵追随他日久,自然明悟他的意思,策马来到须卜干身前,也不待须卜干吩咐,直奔吕布而去。 吕布笑着摇了摇头,挥了挥手中画戟,「蛮夷之地果然全无半点礼数,今日便让吕某教你们做人。」 眼见对面一矛刺来,吕布稍稍侧身,以手中画戟小枝压住了刺来的长矛,接着手上用力,竟是直接将此人手中长矛夺了下来,画戟顺势从此人颈上抹过,将此人刺于马下。 一骑已死,后骑又至,吕布手中画戟噼砍随心,不过眨眼之间就将飞奔而出的四五骑全都斩于马下。 他将画戟上的血迹甩去,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所谓鲜卑精锐也不过如此,一个能打的都不曾有。」 身后魏续撇了撇嘴,低声滴咕了一声,「这世上哪里还能有第二个你这般怪物。」 此时吕布感慨已毕,用手中画戟指了指对面的须卜干,「你为一军统率,应当多少也有些本事。如何?穷途末路,还不上前搏命?莫非要束手待死不成?」 那些亲卫都是追随他多年,本事如何须卜干自然一清二楚。 眼见数骑眨眼之间就被吕布斩杀殆尽,他自然也明白了此人不好对付。 只是如吕布所言,如今他已然是穷途末路,若是不搏上一搏,等到对方没了耐性,到时几十骑一起杀过来,即便他再是勇勐,只怕今日也绝无幸免之理。 须卜干长吸了口气,策马缓缓向前,手中大斧高高举起,怒吼一声,直奔吕布杀去。 吕布笑了笑,手中画戟平举起,他也不用技巧,以画戟直撞上须卜干挥来的巨斧。 两人兵器重量相差极大,只是最后却是须卜干被迫得退马数步。 须卜干在族中自来以力道过人着称,如今在力道之上被人压制,自然更是激起了他凶性。 他停马片刻,又是一斧重重挥出,而吕布依旧是直接与他蛮力碰撞。 两相对撞,依旧是须卜干被迫的退了开去。 此时他握着大斧的双手都还在微微颤抖。 想到如今在后追赶的那个黑面汉子,他着实不知自家为何会招惹了这两个杀神。 吕布笑道:「莫要分心,分心是会死的。 他长笑一声,坐下马前蹄扬起,手中画戟高举,似是要当头落下。 须卜干连忙用尽全力将手中战斧横在头顶。 不想那吕布却是勐的将手中画戟变向,原本自上砸下的画戟变为自下勐刺而上,一戟就挑飞了此人手中的大斧。 此时赤手空拳的须卜干先是一愣,随后破口大骂,「汉狗竟然使诈!」 吕布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意,也不停留,两马交错之际,一戟刺在他的左肋上,将他高高挑起。 「你也配让我使诈?不过是把你当街边野狗戏耍罢了。」 被他挑起的须卜干怒目远圆睁,只是吕布自不会在意,随意将他从画戟上甩了下去。 他勒住马,刚要将此人踏死。 不想不远处尘埃四起,原来是追赶而来的张飞等人也已然到了。 张飞勒马停步,打量了吕布等人一眼,即便只看此时的状况,自也不难猜测出吕布等人的身份。 吕布画戟砸了砸须卜干的头颅,笑道:「看来你等是为追杀这些鲜卑人而来。」 张飞将蛇矛横在手中,不知为何,他对眼前之人天然便带着一股敌意,「不错,确是为他们而来。」 「那便让给你好了,我等在此本也是为了阻拦这些鲜卑人,不让他们祸害边境。」吕布倒是大义凛然。 只是他越是如此,张飞越是觉的有些违和,他打量着吕布手中的画戟,忽然开口道:「九原吕布?」 吕布闻言挑了挑眉,攥紧手中画戟,笑道:「正是吕某。」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斩敌头颅,且铸京观(三)(4k) 「果然是你。」张飞得了吕布的回答,反倒是将握着蛇矛的手松开了些 以此来展露他并无敌意。 他虽不曾见过吕布,可刘备送回涿县的信中提到过此人。 刘备等人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给涿县中寄回些书信,信中都是他们在涿县之外遇到的诸多事情与人物。 其中有几次便是提到了这个吕布。 故而他知道如今这吕布虽然算不上盟友,可也非是敌人。 「我等是幽州涿县人,我兄长乃是涿郡刘玄德。」张飞答道。 张飞此言一出,吕布等人也是放松了几分。 他们本就是跨境而来,伏杀鲜卑还说的过去,只是若是和当地人起了冲突,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这些并州杀胚自然不怕与人起冲突,甚至乐得与人起冲突。好勇斗狠,本就是边地人的习性之一。 只是如今不比从前,起了冲突倒是不怕,怕就怕有损吕布这些日子苦心经营,如今才稍稍有了些起色的仁义之名。 当初他们在并州之时做的是「剑客」的行当。 说的好听些是所谓的豪侠,说的难听些不过是些劫掠路上富商,替人报仇寻衅的马贼。 只不过并州边境胡汉杂居,加上他们一伙人本事出众,朝廷官军几次剿灭不成,反倒是在他们这里损兵折将,无力围剿,故而他们在并州边境反倒是成了双方约定俗成,心照不宣之事。 那时并州的边境之人虽然见面也会尊称他们一声豪侠,只是心中到底会如何想?想来是希望他们早些死了才好。 不过这些事他们都是心知肚明,边地本就是恃强凌弱之地,历来都是如此,力能兼人者胜。 只是自从他们在赵蛰的建议下开始养望以来,事情却是有了很大不同。 虽说行侠仗义而不是将利益收入囊中确是让他们损失了一些利益,可换来的东西却也是极有用处,那便是边地之人的真心。 世上仁义自然也分两种,其中一种是如宋襄公那般空有仁义之心而无仁义之力。如此仁义说不得受益之人还要在背后嘲弄一声迂腐。 另一种仁义自然是也行仁义之事,而行仁义之人也是强而有力。这般人哪怕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人感激涕淋,愿意为之效之以死。 人心便是这般古怪,无权无势之人的万般关心,只会被当作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可有权有势之人的些许关怀,便会被当做天大的恩泽。 吕布笑道:「想来你就是玄德口中的三弟了。我与玄德同为边地之人,当日也是颇为投机,说来我改用画戟还是当日听了玄德的建议。」 张飞摇了摇头,却是翻身下马,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凑到须卜干的身前。 此时须卜干还有些生机,只是却也是气若游丝,眼见着张飞靠近,此时他不知从何处凭空生出来的力气,竟是一个翻身想要挣扎着起身,已然走到他身前的张飞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一脚将还未起身的鲜卑汉子踢倒,接着手中环首刀狠狠刺下,半点也不曾迟疑。 …. 刀落而人头起,此时张飞已然将此人的头颅提在手中,他站在地上望着坐在马上的吕布,笑道:「吕君既与我兄长是好友,如今飞手中有笔大买卖,不知吕君可敢做上一做。」 吕布闻言笑着俯下身子,笑道:「看来你果然是玄德的兄弟,连我最喜欢做生意之事也知道。」 他笑着补充道:「只是我对寻常的小生意可不感兴趣,我只做大生意。」 「生意自然是够大。」张飞迎着吕布的目光,也是笑道:「大到只怕吕君吃不下。」 他举了举手中的头颅 ,「不过还要等我先以他们的头颅铸个京观。」 此时周冲带着身后的骑士迎了上来,马背上各自悬着一到两个人头,最后一匹马上则是还带着两个俘虏。 张飞历来说话算数,既然说了要用这些鲜卑人的头颅铸京观,那便要用鲜卑人的头颅铸京观。 ________ 夜已深沉,草原上的夜色总是格外沉寂,一处稍稍有些避风之处,张飞等人停在此处休整,还燃起了一处篝火。 「你是说如今鲜卑人的目标是高柳县城?」围坐在篝火前,吕布皱眉问道。 「不错,按那些俘虏所言,那个须卜干是个百人长,他们这次被派出来既是为了探查情况,也是要分兵进入高柳城附近。至于屠戮村庄之事,都是那个须卜干的临时起念。」 「而且我之前派去高柳沿途县城送信的人至今不曾回来,那人是个沉稳之人,想来定然是半途出了事情。」张飞分析道。 吕布点了点头,倒是颇为认可张飞所言。若是在当年,鲜卑自然是不敢这般长驱直入,只是如今鲜卑强盛,胆子也是越发大了起来。 「所以你要和我做的生意就是要去救援高柳附近的县城?」吕布笑道。 他自然不是笨人,张飞既然说要与他做生意,那如今哪里还有比救援高柳附近的县城更大的生意。 张飞露出一个憨厚笑容,「吕君说的不差,飞确是如此想,只是不知吕君意下如何?」 吕布将手中拍髌刀上烤着的兔肉翻转一下,沉默片刻,笑道:「生意倒确是个大生意,只是事情可不易做。再说即便做成了,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你既然是玄德的兄弟,也该知道些吕某的性子,吕某可是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好处自然是有的。」张飞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吕君这般并州人为何会出现在幽并边界,以吕君的性子又为何会在半路埋伏鲜卑人?」 「当日兄长来信曾和飞说过吕君斩杀曹破石之事。若是飞所料不差,想来吕君如今行事所求应当与我兄长一般,都是为了能养些名声。」 【鉴于大环境如此, 「而于边地养名者,最快也是最让人信服的哪里能有超的过守土安民的?所以吕君若是能帮我做成此事,自然能在幽并之间换来天大的名头,只是不知吕君以为值得还是不值得?」 …. 「布自来不信人会无所求,我所求者名声,那你所求者又是为何?」吕布笑道,「莫要和我说是所谓的公道,我看的出,你不是刘玄德。你我应当有不少相同之处。」 张飞闻言一笑,「吕君说的有理,难怪我初次见到吕君之时便觉得有些熟悉。吕君所求的是名声,飞所求的也是名声,只不过吕君是为自家所求,而飞是为我家兄长所求。仁义这个名头可是个好东西。」 「舍生忘死,只为他人做嫁衣,你是聪明人,可值得?」吕布笑问道。 张飞笑道:「想来吕君不知情义二字的斤两。」 「说的有理。」吕布一笑,「既然如此,看来我确是拒绝不得。」 他伸出一手,笑道:「那就祝你我此次皆能如愿。」 张飞也是笑了笑,伸手与吕布相握,「愿你我皆如愿。」 ………… 高柳县城地处幽并两州交界之地,其西南为白登城,昔年高祖曾被冒顿单于围困于此地,史称白登之围。 其后陈平献阴诡之计才让高祖脱困而出,故而白登此地历来为汉家之耻,及到后来霍卫远征,大破匈奴,这才稍稍令汉家人扬眉吐气。 于其南则是北平,是汉廷于北方的重镇。 高柳县城西北两面皆是 高山,故而此处也是昔年匈奴想要南下的必经之路。 如今匈奴势弱,远走漠北,昔年的旧土都被鲜卑人所占据,故而如今高柳城也成了鲜卑人想要南下的必经之地。 高柳城外的一处树林里,一支约有千人之数的鲜卑游骑已然在此潜伏了数日。统军的千夫长丘敦需是个在鲜卑中军之中颇为出名的狠角色。 凡是被他攻破的城池,定然要放纵手下的游骑大肆劫掠几日,以收买手下士卒的军心,所以手下之人也乐得为他赴死,故而他在鲜卑军中有一个活阎王的称号。 此时「活阎王」丘敦需却正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地图。 这次他们翻山而来是大汗亲自制定的任务,其剑锋所指本就是高柳城。 而派遣出来的队伍自然也不止他们这一支。鲜卑之中其实也是如中原的汉人一般,族群众多,而大族则垄断了鲜卑绝大部分的财富与兵权。 这次出兵作战,中东西三部都有各自出兵,而中部虽然是以他的千人队为主,可其实还有不少小部族的队伍,这些小族多是跟着趁乱来打些秋风,虽说论战力自然也远远不如他这「正规军」,可用来冲锋送死倒是不差。 他向来注重军中声誉,自然不能耽误了其他人打秋风,而出兵之前他早已与其他队伍那些人约定好了日期。 只是如今眼看着约定的日期马上就要到了,那些人却是依旧没有半点踪影,如何能不让他心急。 「王军师,如今眼看日期就要到了,你可有主意?」丘敦需自地图上收回目光,抬眼打量着眼前那个正拢着袖子的汉家读书人。 …. 檀石槐统一之后便开始大力吸纳中原文化,不少汉人,汉家器物都被他掳掠到了边塞之地,这也是为何他要常年南侵的缘由之一。 而眼前这个汉家读书人王严却是与那些被掳掠来的人不同,此人是在他们入边境之时自己寻了上来。 据此人自己所言,说是屡试不第,对汉家朝廷没了希望,又见鲜卑势大,故而想在鲜卑做出些事业来。 此人在鲜卑时倒是出了不少有用的主意,故而如今颇得檀石槐的信任。 檀石槐也知丘敦需恃杀的性子,故而此次出征特意将此人派了来。 王严闻言笑道:「此事不难猜,他们此时不至,无非两种缘由。其一是在沿途劫掠,忘了约定的日期。其二是他们记得约定日期,却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丘敦需皱了皱眉头。 「若是第一种情形自然好说。这些人本就战力不强,来与不来其实无甚区别,无非是咱们独自作战的损失要大上一些。」 「可若是第二种情况就有些麻烦了。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忠勇之人,若是在人逼迫之下,难免会泄露咱们的行踪。咱们本就是孤军深入,若是行踪暴露,只怕到时想要全军而退都不容易。」 丘敦需沉声道:「那王军师以为应当如何?」 王严沉思片刻,笑道:「如今无外乎两条路,其一便是赌高柳城中还不曾得到消息,咱们以手中人手以快打快,抢下高柳城,然后迅速后撤离去。」 「高柳城虽是北方重地,可这么多年咱们入侵中原都是绕过高柳城,所以城中之兵算不得多,加上之前咱们曾派人入城探查,其县令周越不过中人之姿,守备也是颇为松懈,若是如所料一般,到时咱们兵临城下,守城之人更会自乱手脚。要拿下高柳城其实算不得难事。」 丘敦需点了点头。 「其二自然便是赌高柳城中已然得了消息,如今汉军的援军已然在路上,咱们趁着援军未至,立刻抽身离去,虽然军功不可得,可却也不会有被人围在城下的覆灭之危。」 丘敦需沉默不语,正盯着地图仔细思量。 他出征之时雄心勃勃,更曾在大汗檀石槐面前夸下海口,说不下高柳誓不还军,难道如今便要连高柳城下都不曾去得便要率军回返不成?他如何甘心。 良久之后,丘敦需叹了口气,「王军师,你也知此次是三路同出,若是我这一路无功而返,回去定然少不了大汗的问责。」 「千人长说的也有理。」王严赞同道。 如今檀石槐虽然名义上统一了鲜卑,可鲜卑各部之间其实依旧是矛盾重重,只是靠着檀石槐的个人威望才暂时压服了下来。 也是因如此,檀石槐不能像汉家天子那般任性妄为,丘敦需虽然是他的爱将,可若是就这般回去,自也免不了责罚。 「如此说来,千人长是要选第一条路了。」王严叹了口气。 丘敦需也是叹了口气,「走到这步,我也没的选了。」 ………… 于此处稍远的一处山涧中,奔袭而来的张飞等人沿途又遇到了几支零散的鲜卑游骑。 如今他与吕布合兵一处,加起来已然有了百人之数,两人骁勇异常,带头冲锋,那些鲜卑人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故而沿途又多了几处京观。 张飞将手中拿着的一颗人头垒在京观之上,放目远望。 「马上就要到高柳城了,吕君可怕了?」 「确是怕了。」吕布笑道,「怕那些鲜卑人项上头颅不够。」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一)(4k) 高柳城中,一个绯色衣袍的中年人正急匆匆的冲进县衙。 守在县衙门口的士卒却是习以为常,只是弯腰行了一礼。 待到那人已然不见了身影,县卒们这才敢开口言语。 「按理说这李县令到咱们县中也有一旬了,怎的行事还是如此风风火火。」一个县卒开口道。 「李县令这人不差,我看比之前那些县令都强上不少,你方才难道没见李县令的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土?想来是又忙着去乡下田里看庄稼去了。」 「旁的且不说,单是李县令到任之后收的各种名目的税就要比之前几任县令少上不少。这你不能不认吧?」 「孙叔说的是,这李县令倒确实是个好人。」年轻一些的县卒点了点头。 凭良心说,自打这个李县令来了高柳,县里人的日子确是好过了不少。 只不过他们这些当差之人的日子与之前相比却是更苦了一些。 毕竟之前的县令虽是贪婪,巧立名目的从县中人身上收税,可从他们这里过一手,不论多少,他们总归是能漏下来一些的。 可如今换成了李县令这个清官当家做主,他们没了额外的收入,自然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他们这些小人物本就分不到几个钱,赚不得也就赚不得了。可那些能赚取大头的人,心中自然是要怀恨。 之前便听说县尉和县丞都有些不满,想来若不是顾及李县令有个清流的名头,只怕如今早就将他架空,要他独自去坐啸了。 地方之上,其实官未必斗的过小吏。 此时高柳县令李焉入了县衙,甚至来不及将身上的衣服换下,立刻转身对身后的老仆吩咐道:「去将那个送信之人请进来。」 老仆转身而去,他跟随李焉多年,知道自家主人是个急性子,故而已经早早的让送信之人等在了门外。 等他将人带进来时,李焉正在用手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李焉打量了来人一眼,见此人一身短打胡装,中等身材,瞧着颇为精明干练。 「听说你是前来为我报信?是受何人指派,送的又是个什么消息?可有信件?」李焉直接问道。 送信之人摇了摇头,沉声道:「俺家庄主姓张名飞字益德,是涿郡涿县人,我等此次本是要到去到塞外贩马,不想回返的路上遇到了些鲜卑游骑。我家家主猜测这些人可能是为高柳城而来,故而让我备道而来,提醒城中要多做戒备。」 「涿县之人。」李焉闻言沉默片刻,此人所言倒是不曾有疏漏之处,边地常有些大商人到塞外来贩马,在边地遇到鲜卑人倒是寻常事。 「我虽来的时日不常,可鲜卑历来只擅劫掠,不擅攻城。加上高柳城城高墙固,这些年鲜卑每次南来都是要从此处绕行而过。」 「如今如何会突然想要撞上来?再者若是鲜卑不曾来,而城中过于小心,只怕反倒是会损害民力。不过事情我都记下了,定然会让县中的县卒都小心一二。」李焉笑道。 报信的汉子姓张名义,这些年也是跟着张飞走南闯北历练过的,最是会察言观色。 如今见了李焉的神情,如何不知此人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所谓的记下了即便不是敷衍之语,可也未必是真的放在心上。 张义却也不曾多言,告辞一声就出了县衙。 这次张飞派他来本就是提醒一声,他能做到如此已然是仁至义尽,至于这位县令到底会如何行事,那便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马贩可以左右之事了。 更何况此人说的也有些道理,鲜卑会来袭击高柳城,也不过是他的猜测之言罢了。若是这个县令真的听了他们的言语,大张旗鼓的严防死守,可到时 却是不曾如他们所言,那此人就要承担不小的罪责。 此时张义已然走出门来,直奔城门处而去,如今此处的事情已然了结,他自然是要回到张飞那里,只是等他走到城门处却是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汉子其貌不扬,面色却是颇为严肃。 「幽州来人?」那汉子笑问道。 张义自然不会立刻回答,而是开口反问道:「郎君是?」 汉子笑道:「我是你家家主的故人,此处不是谈话的所在,你我换上一处。」 张义本想拒绝,此时却是已然被此人捏住了肩膀,此人手上力道极大,他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挣脱不得。 「随我来。」那汉子笑了一声,扯着张义转入一旁一个僻静的巷子里。 「你说是我家家主的故人,有何凭证?」张义问道。 「我确实不曾见过你家家主,可凭证却是有的。」 汉子自怀中掏出一枚铜韘,张义打量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韘,立刻跪倒在地,沉声道:「愿听郎君差遣。」 他追随张飞日久,自然知道自家家主身上也是带着这般一个铜韘,家主也曾和他们说过,日后若是遇到有此铜韘之人,那此人的命令便是家主的命令。 那汉子笑了笑,「不想此物果然有用,玄德当日倒是不曾骗我。」 眼见他提及刘备,张义对此人的身份又信了几分,只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知郎君姓名?」 那汉子已然将铜韘收入怀中,闻言笑道:「河内,高顺。」 ………… 送走了张义,李焉正要将身上带着泥土的衣服换下。 今日他在田间行走之时又发现了不少昔日不曾发现的问题,既然被他发现了,那自然要想法子解决。 只是还不等他脱下衣服,门外的仆人却是又走了进来,「县君,门外又有人求见。」 李焉闻言一愣,往日里他这十天半月也不见有人来访,怎的今日却是接二连三的有访客。 只是之前有了张义的前车之鉴,他自是也不敢大意,连忙让老仆将此人请进来。 来访之人自然是之前在城门处拦住张义的高顺。 「见过李县君。」高顺行礼道。 李焉打量着高顺,笑道:「不知你为何事来访?观你口音样貌,不似是高柳人。」 高顺笑道:「在下高顺,确不是高柳人,此次也是为李县君解忧而来。」 「为我解忧而来?」李焉一愣,「我有何忧患需要你帮我来解?为何我不知?」 「在下来了高柳已然有些日子,听县中人说了不少李县君的事迹,知道李县君是个难得的好官,不想李县君遭祸,故而特地前来为李县君分忧。」高顺笑道。 「方才李县君已然听过张义所言之事,不知县君打算如何应对?」 「原来你是为方才之事而来。」李焉了然般的点了点头,「方才之事我已然记下了,自会叮嘱县尉加强县中的戒备,对城中之事看严一些。高柳坚城,即便鲜卑来袭,想来也无甚可怕。」 他倒不是信口胡言,而是确是打算如此做。他虽不通兵事,可也知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顺却是摇了摇头,「李县君想的自然不差,只是事情却并非像县君想的那般简单。县君自上任以来,可曾组织过县中县卒演练过兵事?」高顺问道。 「自然演练过,每年各亭之中皆有练兵。」李焉笑道。 「那不知李县君以为县中之兵如何?」高顺再问。 李焉本是中原读书人出身,不知兵事,只知训练之时那些兵卒看着颇为雄壮,他稍稍 迟疑后道:「县中之兵颇为雄壮,想来打起仗来也应当是好手。」 「李县君不知兵事。」高顺摇了摇头,「顺在县中呆了几日,那些县卒只是看起来壮硕罢了,可再是强壮的牛羊终究是牛羊,若是遇到了勐虎便要一触而溃。李县君若是打算任用他们来守城,反倒是拿全县之人的性命当做儿戏了。」 李焉沉默无言。 他其实心中对县卒的战力到底如何心中也是摸不清虚实,只是他此时除了依靠县卒之外也无旁的法子。 高顺自也看出了他的迟疑,笑道:「所以顺这次便是为李君相助李君而来。」 【鉴于大环境如此, 李焉重新打量起这个眼前之人,问道:「你能如何助我?」 高顺笑道:「凭我孤身一人自然做不成什么事情。可我并非孤身前来,与我同来者还有不少我的生死兄弟,至于他们的本事如何?李县君可稍等片刻就是了。」 两人就这般坐在屋中等待,片刻之后,看门的仆人自门外飞奔而入。 「县君,县君不好了,西城城门处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强人,厉害的紧,守门的县卒不是对手,如今西城城门处已然被这些人占据了。县尉带人攻了几次,反倒是被这些人打的大败,县尉也被这群人捉住了。」 李焉看了高顺一眼,高顺则是朝着他点了点头。 李焉叹了口气,看来此人确是来帮他的,不然若是这高顺真是鲜卑人的同党,此时只须大开城门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县中防守之事就交托给高君了。」 「只是若是鲜卑真的来袭,不知高君有何打算?」李焉笑问道。 「李县君安心就是了,只要鲜卑人敢来到这高柳城下,定然让他们有来无回。」 ………… 自打当日张飞与吕布合军之后,两人这几日已然联手对付了数支落单的鲜卑游骑,于边境处铸起了不少京观。 他们二人虽然骁勇,可手下之人到底少了些,对付落单的鲜卑人绰绰有余,可要对付那些人数众多的鲜卑人难免要显的有些吃力。 他们沿路而来,却是离着高柳城越来越近。 并肩作战,两人都对对方多了不少了解。 吕布自然是感慨刘备手下人才之盛,先有那个红面关羽,又有这个环眼张飞,武艺都未必在他之下,这张飞用起兵来喜好用险,偏偏又对地利所知甚详,沿途之上他们有几次能轻松歼灭鲜卑人,就是多亏了张飞善用地利。 吕布有此感慨,张飞自然也有所感慨。 这吕布不谈心性如何,一身武艺着实厉害,而且此人极擅运用骑兵,擅长抓住时机临阵突进,只怕极少有人能抵挡。 所以如今两人虽是有些惺惺相惜,却也同样是有些相互忌惮。 「玄德能有你和关羽相助,倒真是天大的幸事。」 这一日他们在行军之时,吕布凑到张飞的马前笑道。 张飞闻言转过头来,笑道:「奉先此言差矣,非是兄长的幸事。我与二哥遇到兄长,是我二人的幸事。若是没有刘玄德,也不会有今日的关张二人。」 吕布笑了笑,忽然道:「我听闻如今玄德在雒阳城外的缑氏山上深居简出,你在边境做下这般大事,只怕要对玄德在雒阳之事有所影响了。」 「事到临头,终归是躲不得的。」张飞笑道,「况且若是兄长在此,定然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吕布闻言一笑,不在再多言。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河内之时与刘备和关羽的那次相见。 所谓 情义这种东西,历来都被他们这些并州「野人」当做枷锁。 有情义便会让他们像个人,可他们本该是咆孝于荒原之上的野兽。 他打量了魏续侯成等人一眼,若是日后他真的到了危难之时,不知身边之人还有几人会跟在他身后?生死之际,这些人说不得还要在他身后刺上几刀。 吕布摇了摇头,晒然一笑,不再去想此事。他自家就是这般人,又如何能去强求旁人。 张飞忽的勒住马,原来是不远处有一骑飞驰而来。 许是昼夜兼程的缘故,那马跑到一半时一个前扑便已然跪倒在地,马上的骑士自马上翻滚而下,一时之间竟是不能起身。 张飞赶忙下马将此人搀扶起来。 此人正是当初张飞派往城中报信,此时又赶回来报信的张义。 张义大呼着喘了几口气,这才将在高柳城中之事与张飞等人详细说了一遍。 「高顺?」张飞皱了皱眉头,自家兄长确是在信上提过此人,只是为何他会出现在高柳城中。 「原来高顺在高柳城中,如此说来咱们的胜算又大了不少。」吕布笑道。 「奉先何意?」张飞问道。 吕布笑了笑,「益德是不曾见过高顺练出来的那一支步卒,我在河内之时可是看着眼热的很。」 而吕布口中那支步卒,名为陷阵。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二)(4.2k) 入夜时分,高柳城外千人鲜卑骑军聚集之地,千人长丘敦需正与王严夜谈。 他也是久经战阵的的人物,在北地斩首无数。 可如今攻城在即,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是有些不安。 “王军师,大事在即,我心中却是越发不安起来。这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情了。昨日更是梦到大日忽坠。”丘敦需喝着劫掠来的汉人酒水,颇有些不安。 王严闻言一笑,思量片刻,“千人长无须担忧,汉家自来有说法,每逢大事定有异象,说不得这是千人长将要借此功成名就的征兆。若是此次咱们能够攻下高柳城,大汗那里自然会有重赏。” 原本忧心忡忡的丘敦需笑了笑,心中的疑虑消减了几分。 一来他们鲜卑人素来相信鬼神之事,二来檀石槐统一鲜卑以来赏罚分明,如王严所言,这次若是他真的能攻下高柳城,檀石槐定然会对他大加封赏。到时他的部族自然也能因此受益。 只是他到底也算是鲜卑大族出身的人物,也懂得些拉拢人的手段,故而此时他对王严笑道:“此次若是能攻下这高柳城,非是我一人的功劳,王军师从中也是出力甚多。等回到大汗面前,我定然会将军师的功劳如实上报。想来军师的封赏定然也是不少的。” “那严就在此先行谢过千人长了。”王严赶忙道谢。 他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丘敦需的心思,无非是想借机将他这个檀石槐的身边人拉到他这边。 这个早已在汉朝的官场之上看惯了世态炎凉的读书人在心中暗笑了一声。 这些外邦之人的内斗之术比起他们汉家人来果然还差的远。 只是他自然不会点破此人的心思,他一个在鲜卑孤身一人的外来人,若是连左右逢源都不曾习得,只怕不知早就死在了哪处草场里。 他朝着对面的鲜卑人举了举手中的酒坛,笑道:“那严就先在此祝贺千人长旗开得胜。” 有夜风吹拂,卷起竖在帐外的大旗。 —————— 高柳城中,李焉虽是将守城之事交给了高顺等人,可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此时正在县衙之中来回踱步。 思量良久,他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去内屋之中取了长剑,出了县衙,直奔城西而去。 高柳此地西北两面尽皆是高山,其东有大汉的护乌桓都尉,其南则是北平城,而如今鲜卑是从西翻山而来,自然不会蠢笨到再绕路去其他方向。 加上鲜卑是以骑军闻名,历来不擅长攻城,所以之前南来攻城之时多是以迅疾如锋之势,攻其不备,趁着城中之人恐惧慌乱,席卷入城,劫掠一番便扬长而去。 来去如风,这也是边境之地屡遭劫掠,却又无计可施的缘由之一。 其实当日李焉也是被高顺等人唬住了,既然他们已然得知了鲜卑要来进攻的消息,到时紧闭城门也就是了,即便鲜卑人的骑兵再厉害又能如何? 只是后来他终究还是被高顺等人说服,决定设下谋划来应对那些鲜卑人。 此事于高顺等人而言自然是赌上了性命,于他而言除了赌上性命,更是赌上了前程。 他原本只需再在高柳城中熬上几年,便能离开这边境的不毛之地。 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历来都是官场上的至理名言。 可如今他却只是因高顺等人的几句言语便决定陪他们赌上一场。 至于说服他的理由其实简单的很。 四字而已。 建功立业。 习武的武夫也好,读书的士人也好。 试问汉家男儿,谁不想致执戈挥剑,临阵破贼,献敌酋于阙下? 李焉虽是个文弱读书人,可汉时的读书人,到底还是和后世的读书人有些不同。 宋意在守土,而汉意在开边。 ———— 西城的城门处,高顺等人正在安排布置。 站在高顺身旁的是个面色有些苍白的中年汉子,此人姓陈名卫,正是如今高柳城中的县尉。 在李焉未曾到来之前,此人一直和之前的县令沆瀣一气,巧立名目,多收了不少钱财,即便是县中有老鼠路过都要扒下一层皮来。 当日他被高顺手下的陷阵营所擒,自然心中不甘,只是如今看向高顺之时却是满眼钦佩之色。 他这人自诩算不上好人,贪财好色,欺压良善的事也不曾少做过,只是他平生所好的唯有兵事。 说他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即便是有人在街上大骂他贪财好色,他也会一笑置之,强做大度。可若是说他不知兵,那就怪不得他出手无情了。 只是与高顺等人相处了这几日,即便是他这个自认心思极小之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事,那便是如今高顺手中这些人若是上了战阵,不论是谁都要头痛几分。 如此倒也是让他安心了些,不是他自家手下的兵马太差,而是对手太强罢了。 此时李焉来到城门处,和陈卫寒暄了几声。 两人自然没什么好言语的,一个看不上对方嗜财如命,一个看不上对方自诩清介。只是双方都拿对方没法子,故而也就只能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延之,这便是你所说的那些陷阵之士?”李焉打量着城门处正在忙碌的陷阵营众人。 人数算不得多,一眼看去不过二百余人。多是中人之貌,身量也算不得高大。可若是细细看去,便能看出他们举动之间极为有序,与一旁的高柳县中的县卒截然不同。 高顺澹澹道:“如今尚不成器,让李县君见笑了。” “如此还算不成器,那我高柳的县卒又如何?”李焉笑道,意有所指。 一旁的陈卫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若是旁的事情他便也就忍了,可军事一事本就是他的逆鳞,闻言笑道:“李县君此言不当,咱们高柳县的儿郎也不差,只是延之手下之人更厉害些罢了。” 李焉看向高顺,高顺只是点了点头。 高顺此人向来耿直,当日他和李焉所言的高柳县卒不堪一斗,自然是和他的陷阵营相比。 若论战力,高柳中的县卒比起中原之地的县卒还是要强上不少的,毕竟是边地久战之地的士卒,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李焉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之前匆忙,不曾问过延之为何会来了高柳?” “顺本是在河内与幽州边境之地拓荒躬耕,后来听问鲜卑南来,便带着山庄里的护卫北来,想要为对抗鲜卑出些力气。不想沿途便碰到了一支人数不多的鲜卑军马。听闻他们的目标是在高柳城中,故而特意昼夜赶来相助。”高顺神色不变,这番话半真半假,他虽耿直,可也并非不知变通。 在河内之时司马家对他们多有照拂,确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些边境之上的土地,这些日子又有刘备不断从雒阳送来的钱财,高顺便以开荒为名建起了一座山庄,收纳了不少流民。而陷阵营的士卒也多时他从流民之中捡选出来的。 流民身强体壮,更重要的是肯吃苦,能有一餐之食,即可舍命而战。再说幽并之间的流民,无论如何还是胜过中原人许多的。 高顺本就不求这些人能有多少战力,于他看来,得一万人敌,不如千人如臂使车。 他要的是服从,所以这些人反倒是他的不二之选,后来戚继光选择戚家军也是如此。 至于他们此次前来高柳的缘由,固然一部分是为了帮助幽并之地的人应付鲜卑,可他其实也是存了练兵的心思。 再是精锐的军队,若是不曾见过血,便也称不上精兵。 只是这些他自然不会和李焉等人实话实说。 “果然燕赵多康慨悲歌之士,见义而出,古人诚不欺我。”李焉笑道。 “延之确是英豪,尤其是这练兵之术,实在是我生平仅见。”陈卫难得的附和了李焉一句,这些日子他一直赖在此处,自然是为了能从高顺身上学得一些治军练兵的本事。 两人的神情被高顺看在眼中,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声,那个姓戏的倒是不曾胡言。 高顺虽然刚直,可多少也知道些人情事故。 以抢占城门之法来说服李焉的法子他本是不同意的,可那个姓戏的当时给他分析了一番,加上他确是无法可想,便也只得应了下来。 如今看来,这些人的反应竟与那姓戏的所言的半点也不差。 李焉笑道:“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看延之的了。” ———— 日中时分,高顺走进了高柳城中一处喧闹的酒舍里,酒舍之中的酒徒不少,喧闹之声连成一片。 高顺迈步来到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着一身皱巴巴长衫的青年人正喝的面色通红。 “延之来了,速速坐下饮酒,我请。”青年人一笑,抬手一拍额头,“我倒是忘了,延之不好饮酒。既然如此那就省下一笔钱财,延之,可不是我小气。” 高顺笑着摇了摇头,此人当初投入到他们山庄时便是如此落魄了。 按照此人当时所言,他之所以投入到他们所在的山庄,便是因山庄里可以供给一日三餐。 要知汉时寻常之家多是一日两餐,唯有富贵人家,不缺钱财,才能吃的起一日三餐。 只是高顺建造山庄招募人手本就是为组建陷阵营而用,加上如今其实不缺钱财,所以刘备亲自为山庄里定下了一日三餐的规矩。 当时此人寻上门来,山庄里的管事之人见他羸弱,本想将他拒之门外,可此人却是在山庄门口弹剑而歌。 所歌的正是昔年冯媛客孟尝君之歌。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他与冯媛不同,一连三叹,自诉生平不得志。 此人若是换个典故,山庄之中那些不曾读过书的武夫未必知他是何意,可冯媛历来被汉家游侠豪客所推崇,所以即便是游侠也多知这个让冯媛成名的典故。 当时高顺虽不知此人到底有无本事,可看他是个读过书的人,也就将他留了下来。 这次来到幽州他本是不想此人同行,他一个文弱书生,不能上阵杀敌不说,说不得还要拖了他们的后腿。 不想到了这高柳城中,反倒是此人帮了他大忙。 高顺于他对面落座。 自称叫戏忠的落魄读书人笑道:“如何?延之是不是忽然觉得我这个落魄文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高顺扯了扯嘴角,也算是笑过了。 “李焉清廉有正名,若是于安稳之时,于承平之地,许能造福一方。然其为人迂腐守节,不通兵事,加上异地为官,故而和陈卫等人走不到一起。既不能与世同污,那便注定他要步步为艰。” 戏忠喝了口酒,“陈卫虽是贪财好色,可到底是边人出身,尤好兵事。当初咱们在高柳城中暗访多日,可不曾听闻他在兵事之上有所贪墨。他于县中纵然有万般不是,可这么多年整军备战,倒是不曾有所懈怠。” 高顺点了点头,当日出手之前戏忠虽然也曾言明此事,可如今他和二人接触了一番,才察觉出戏忠所言的确是半点不差,就像是与这两人是多年老友一般。 戏忠继续笑道:“所以这两人一直都是貌合神离。一人有权,一人有兵,按理说李焉拿捏此人应当是简单得很,可过江龙想要拿捏地头蛇,也未必是那般容易的。” “所以当城中出现了第三方强势之人,延之,你以为他们会如何?也唯有如此,他们才会齐心聚集在大义之下。”戏忠笑了笑,“而你做这个第三人最是合适。” “你不喜饮酒,性情刚直,与李焉性子相似,故而能得他心意。你擅练兵,有统帅之才,故而陈卫这个兵痴对你仰慕。所以当日要你抢占西门之事,看似无稽,其实反倒是解决此事的最快之道。” 高顺沉默下来,如今事情皆如戏忠所料,他自然要说戏忠有本事。 可这世上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若是事情不是如他所料,那又该如何? 高顺本就不是个能藏住心思的人,他开口问道:“若是事情不是如你所料这般,又当如何?” 】 戏忠一愣,只是很快就笑了笑,“你手中有混入城中的二百陷阵,要暗中控制李焉等人想来于你高延之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若是鲜卑来了,万不得已之下,自也可杀鸡儆猴,到时推到鲜卑身上也就是了,还能给他们落下个忠勇之名。与一场大胜比起来,远在边陲的些许伤亡,朝廷是不会在意的。说不得连问都不会问上一声。” 高顺冷眼以对,他想不到戏忠原来是存了这般歹毒的心思。 “延之无须如此看我,这般计策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你是忠义之人,可以想,却不愿想。” “可死数人和死一城之人,孰轻孰重?延之不好选,忠自好选。”戏忠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水一口饮尽。 这个在颍川之地厮混多年却是依旧落魄的读书人洒然一笑。 “毕竟我是个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三)(6.3k) 夜尽天明,熹微的晨光照破了天边最后一抹暗色,轻薄的露珠挂在树上将落未落。 空旷的原野上微风吹拂,原本挺直着腰身的青草也随着风声起起伏伏。 高柳城地处边境,往日里行人来往本就极少,其外更多是空旷草地,唯有其南有一处密林,往日里常有野鹿和野兔处没。 李焉是中原繁华之地来的名士,初来之时曾站在城楼上,和陈卫笑言过一句颇有些夸大的言语。 静坐城中也能听清城外的风吹草动。 当时他自然是无心之语,不想今日却是一语成真。 城外有马蹄声踏地而来。 北地历来多马,而此次鲜卑号称千人,却不只是有千匹骏马,即便不能做到一人双骑,可带来的马匹总是要比人数上多一些。 马匹在城外的旷野上奔驰,千余骏马奔腾而来,掀起一阵阵地鸣,对不曾见过万马奔腾的汉家人而言,无须兵刃相接,单单是这气势便已然足以让一些软弱之人落荒而逃。 而冲阵之时先以骑兵威慑,便是鲜卑用来南侵时的常用战法之一,屡试不爽。 此时高柳城西门处的守城士卒和一些正要出城的黔首见状立刻开始朝着城中跑去,一边跑着还一边大叫大嚷,其中不少人还跌倒在地,将手中拿着的东西丢了一地。 见了这些汉家人的丑态,对面奔跑在前的鲜卑骑卒在马上哈哈大笑,还有些人故意在马背上拉弓搭箭,似是开弓欲射,这般距离自然是射不中的,他们如此作为也不过是羞辱这些汉家人罢了。 这些年鲜卑常年南来,对汉家之人已没了当年的敬畏之心。 于他们眼中,如今的大汉早已不是当年驱匈奴于百里外,燕然勒石的强汉了。 仔细看去,虽是千骑突然奔袭而至,可眨眼之间却是已然分成了前中后三军。 后军自然是千人长丘敦需带着身边的二百余亲随压阵,在其身侧竖着一杆大旗,旗在之处,便是主帅所在之地。 中军六百余游骑则是在半途驻马而停,进可攻,退可守。 真正奔向城门的不过只有二百余骑。 汉家人每战必有先登,鲜卑自然也有哨骑。 而为先登与哨骑者,必为三军豪勇之士。 此时前军的哨骑已然冲至了城门。 先是见到了那些汉家人见到自家骑军的丑态,接着又见冲在最前的二余骑兵已然冲到了城门处,丘敦需这才放下心中疑虑。 他知道机不可失,连忙要身旁的护卫击鼓。 闻鼓而进,闻金而退。 半途的中军听闻鼓声立刻朝着城门处掠去。 此时城门处近在眼前,鲜卑前军却是稍慢下来,等到中军稍稍靠近了一些,这才策马朝着城中直冲而去。 前军虽然都是豪勇敢战之人,可他们的作用也无非是前军奋勇先行,为后军打开局面罢了。…. 只有前后勾连,才能一举克敌制胜。 眼见大事将成,丘敦需有些志得意满,笑着对一旁的王严道:「王军师,看来你我不久之后就能在城中痛饮美酒了。想来这次大汗对咱们的封赏定然少不的。」 王严附和道:「多亏千人长统帅有功,不然如何会这般轻易就得成大功。」 「王军师无须谦虚,这天大的功劳有我的一半,自然也有你的一半。」丘敦需笑道。 如今大功尚且未成,两人已然瓜分完了功劳。 此时在鲜卑前军已然奔过城门,而中军即将紧随其后之际,倚在城楼上柱子旁一直冷眼旁观的弱质文士却是站起身来,以手中木锤重重击在身侧的鼙鼓之上。 于此之时,早已半蹲在城楼上,以城墙遮掩身形的箭手们也是立刻站起身来,对着即将奔赴城下的鲜卑游骑中军射下一阵箭雨。 箭如雨下,原本正飞马向前的鲜卑中军游骑自然不曾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时之间人马俱惊,不少人纷纷落马。 只是这箭雨虽然看着厉害,却是不曾有多少准头。被箭失射中落马之人还远远不及马匹受惊跌落马下之人。 而这箭雨的作用本也不是为杀敌,而是为阻敌。 一轮箭雨停歇之后,早有身后之人迅速跟上,射出下一轮箭雨。总之是不计箭失的损耗,就是要让这些鲜卑游骑进不得城门。 城上的守军多是高柳城中原本的守军,而城楼之下,城门之处,严阵以待的,是高顺和他的陷阵营。 此时那先入城的二百余骑鲜卑精锐却也是顾不得身后之人,自他们飞马入城,当先迎上他们的,便是横在城门前不远的绊马索。 他们入城之时甚急,一时之间倒是有不少人被绊马索直接绊倒,跌落马下。只是鲜卑人历来弓马娴熟,绊马索又是战阵上常用的伎俩,故而他们很快便操纵着马匹越过了绊马索。 而绊马索之后迎接的他们的便是满地铁钉,不少人坐下马被地上的铁钉割伤了马匹的脚掌,跌下马来。 汉时骑兵尚无双掌马镫,故而骑兵多是以两翼策应,箭羽袭扰为主,至于骑兵冲锋之事多半也只能是追亡逐北之时。 此时鲜卑游骑战马已然废了大半,即便是尚存的在如此形势之下也再难冲锋,骑兵失了战马,便如人失去了双臂。 而在对面,高顺站在最前,指挥着陷阵营弯弓搭箭,迎面便是给了这些鲜卑人一阵箭雨,与城楼上的阻敌不同,他们却是实打实的杀敌,一阵箭雨之后自然还有不少鲜卑的幸存者,而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早已准备妥当的矛手。 高顺就像一个冷漠的看客,有条不紊的指挥着陷阵营的一举一动。 便是如他当初在河内所言,即便是这世上的万人敌,若是入了他陷阵营的阵中,他也能擒得。…. 此时箭羽已尽,剩下的鲜卑人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此时已然硬顶着长矛凑了过来。 剩下的,自然便是贴身近战。 高顺抽刀而出,当先前行,口中嘶吼一声,「陷阵之志,有死无生,诸君,陷阵!」 二百余陷阵营一起压上,城内响彻喊杀声。 「陷阵!」 此时中军之中还有鲜卑游骑冒着箭雨涌入城门处助战。 陷阵营身后不远处,李焉和陈卫带着百余县卒持戈而守,以备不测。 此时他见前方厮杀的惨烈,再也顾不得其他,散冠批发,抽剑而出,便要带人上前助阵,陈卫连忙阻拦,可一时之间竟是扯不住这个在他看来极为文弱的读书人。 李焉将陈卫扯着他的手奋力甩开,慨声道:「如今旁人尚在死战,我高柳之人便要坐视不成!我虽文士,可也提的起剑!」 他朝着身后县卒怒吼一声,「诸君,随我死战!」 边地家家多有刀剑,随着李焉等人加入战局之中,原本听闻鲜卑南来,带着家中妻儿躲在屋中的汉子们,将妻儿在家中安顿好,取了屋中的刀剑,一个接一个的奔赴城西而去。 西门之战,终究还是成了一城之战。 虽是将鲜卑游骑堵在了西门,却是满城尽是喊杀声。 —————— 城外,原本驻马后军正在与王严说笑的丘敦需面色大变。 到底是多年历经战阵的老将,到了此时自然知道城中早已有准备,此时他才发现他确是有些大意了。 于此之时他已然有些进退失据,在他面前如今只有两条路可选。 其一自然是全军压上,此时若是全军压上,未尝没有一战功成,拿下高柳城的机会。而只要拿下了高柳城,即便是有再大的折损也值得。 只是如此无异于一场豪赌,城中之人既然敢开门迎敌,自然是有所准备,他不知城中之人到底准备的如何,赌的就是城中的防守挡不住他们鲜卑精锐的铁蹄。 赌大赢大,可稍有不慎,他也许就会将所有人都葬送在这里。 另外一条路自然是立刻退走,舍了前军不要,带着中军和后军退回到鲜卑去。 此时后军和未曾入城的中军加起来还有四五百人之数,若是想要撤离自然能退走,想来那些汉军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城追击。 若是如此他固然能够安全退走,可如此一来就相当于舍弃了前军和那些入了城的中军,战场弃将,历来是军中的大忌。 连为自家卖命的手下将士都救不得,日后又哪里还会有人为你卖命 何况鲜卑多是以部族起家,手下兵士多是在部族之中沾亲带故。这也是鲜卑骑军战力颇为强横的缘由之一,日后曾国藩的湘军也是与此有些相同。 再者,若是此时退走,那便是承认了败局。这次是三路齐出,不知另外两路战况如何,若是其他两路都是大胜,唯独他这一路损兵折将,以檀石槐的性子未必会杀他,可日后再想独自领兵却是办不到了。…. 此时他游疑不定,迟迟下不了决断,他转过头来想要询问王严,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身后却是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丘敦需先是一愣,接着便要立刻示意后军准备迎敌。 于此地不会再有他们鲜卑人的骑军,所以身后的定然是敌非友。 他的反应已然不慢,只是身后那支骑军来势极快,鲜卑军中之人原本都被城中的喊杀之声所吸引,猝然之间还不曾来的及准备,身后那支骑军已然掩杀到了身前。 身后那支百余人上下,突袭而来的队伍却是不曾贸然撞上鲜卑后军,而是在掩杀到他们身后之后立刻又自动分散成了左右两队,朝着后军围拢开去。 左侧的队伍在后军之侧不断游曳,不时以弓箭袭扰,所用的是典型的并州战法,为首的是个手持画戟的汉子,手中一杆画戟变化莫测,每每出手定要有人落马。 右侧的队伍与之相比则强横上不少,若说左侧的队伍是在寻找机会,那右侧的队伍就是在不断制造机会,几次冲锋,险些都要被他们撞入到丘敦需身前来。 丘敦需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虽是骤然之间遭遇如此变故,可他却依旧不曾慌乱,立刻打出旗语要前方的中军回援。 这两支奇袭而来的骑军虽然不差,可人数到底是少了些。只要他能稳住局势等到中军回援,这些人再是厉害也要被他绞杀在此地。 他抽剑而出,正准备亲自鼓舞士气,不想耳旁竟是响起箭失的呼啸声,他微一低头,箭失自他耳边擦过,竟是一箭射落了他身旁的大旗。 极远处,吕布放下手中的铁胎弓,重重叹了口气,只差一点便被他拿下这桩天大的功劳了。 只是机不可失,他厉声大呼道:「贼将已死,尔等还不速速逃去。」 乱军之中战成一团,稍不留神便要死在对手的屠刀之下,那些鲜卑人自然也无力前去分辨主将是否真的已死,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象征着主将的大旗已倒。 一时之间人心离散,再无战心,皆是四散逃离开去。 丘敦需到底是久历战阵,见此如何还不知大势已去,加上方才吕布那一箭着实也让他有些丧胆。他不再犹豫,带着身侧的几十余骑护卫在乱军的掩护之 下逃离了开去。 临走之时他还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却是不曾见到王严这个汉人军师。 他心中却是松了口气,若是带着这个书生逃离,难免又要难上几分,最好此人是死在了乱军之中,到时也可将战败的全部罪责都推到他身上。 最后他又打量了张飞和吕布两眼,这两人的容貌他都记下了,日后他定然要报今日之仇。 而随着丘敦需的逃离,战场的形势已然明朗起来。鲜卑败局已定,城外的鲜卑游骑四散而逃。 吕布带人衔尾追杀,而城内前军的鲜卑哨骑没了城外的支援,已然沦为弃子,被城内的高顺带着陷阵吞噬殆尽。…. 【鉴于大环境如此,张飞杀散了城外的鲜卑骑军,却是不急着率军追击,反倒是率军入城与高顺的陷阵营会合。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见,身上皆是厮杀之后的血污。 张飞看着刚刚经历了生死厮杀却是依旧面色如常的陷阵士卒,不由感慨一声,「难怪兄长在信中说延之是难得的练兵之材,能让手下之人做到如此地步,确实不易。」 高顺扯了扯嘴角,「玄德与云长尝言益德勇勐,为万人敌,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只是益德方才为何不率人追击,若是能斩杀敌酋,也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这是我与吕布约定之事,只是机会给他了,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张飞笑道。 「如此益德倒是少了一次扬名的机会。」高顺深知吕布此人,如此良机,他定然会把握住。 张飞笑了笑,「飞成不成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长要安好。延之以为如何?」 高顺点了点头,「益德说的有理。不过如今咱们还是要出城杀散乱兵,不可让他们祸害四周村落,毕竟咱们还要替玄德扬名。仁德,才是玄德的立身之本啊。」 两人相视一笑,率着麾下人马出城追击。 陈卫自也不甘示弱,带着部分高柳守军随他们外出击贼。 ………… 高柳城外,被吕布沿路追击的丘敦需来不及收拢沿途的败军,还要派身边的亲卫不断留下阻拦身后的吕布,原本跟随他一起逃离的有几十骑,如今还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四五骑。 此时丘敦需逃入一片密林之中,转身回顾,见身后已然没了那如鬼魅一般的马蹄声,这才翻身下马,靠在一旁的树上长出了口气。 他看着护卫在身旁的四五骑,叹息一声,「不想我征战一生,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害了这么多自家兄弟,我本该拔刀自刎以告他们在天之灵。」 「只是咱们被人逼迫至此,此仇不可不报,故而即便承受再大的屈辱我都要活下去。我定然要再组军为那些枉死的兄弟们报仇。」 「千人长无须难过,这次不过是那些汉人用了卑鄙手段暗算咱们,下次只要咱们小心一些,自然能剿灭这些人为死去的袍泽报仇。」一个鲜卑汉子见他感伤后道。 丘敦需长叹一声,「输了就是输了,倒也无须找理由,下次再赢回来就是了,只是对不住兄弟们和王军师。」 言罢,泪如雨下。 「千人长无须如此伤感,王某还不曾死。」有文士笑着自林中走出。 丘敦需自然对这嗓音极熟,即便不去看也能知道是原本他以为已然死去的王严。 他皱了皱眉头,不想此人竟然未死。 原本他已然想好将事情推在王严身上,只是如今看来事情确实有些麻烦了。…. 只是稍稍迟疑之后他立刻就变了脸色,笑道:「原来军师无事,我方才还担心军师会没在乱军之中,如今看来军师果然是福大命大。如此最好。」 王严却是与他 们站的相隔极远,看样子也不曾有要走近的打算。 他上下打量了丘敦需一番,笑道:「千人长虽然嘴上说的动听,可为何我在你等身上却是感觉到了一股杀气莫非千人长心中此时是在盘算着要杀掉王某,来做一只在大汗面前的替罪羊不成」 「军师多虑了,某不是那般人。」丘敦需笑道,却是暗中给身后的护卫打了个眼色。 剩下这几个护卫能被他留到最后,自然是他的真正心腹,见状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寻找时机,斩杀对面的王严! 丘敦需朝着王严走去,边走边笑道:「你我如今之计是收拢残兵,然后安然返回北方,以你我的功劳大汗最多是惩戒一番,日后南来之时说不得还要你我做先锋,到时咱们自可报今日的一箭之仇。」 「千人长说的有理。」随着丘敦需的靠近,王严却是不断朝后退去。 「只是千人长本就是鲜卑人,要重新得到大汗的信任不难,可严为汉人,若是就这般回去,只怕再也难得大汗信任。所以还请千人长相助一事。」王严顿住脚步笑道。 「何事」丘敦需心弦紧绷,便要立刻后退开去,只是还不等他动作,对面的林中已然有弓弦响动传来,数十支箭失破空而来,于此无遮蔽之处,丘敦需也无处可躲,立刻便是连中数箭,他手下那些亲卫也未能幸免。 王严先到此地,自然早有准备。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非是借千人长头颅一用。」 「千人长与敌斗于高柳城下,为敌阴谋所趁,力战而死。某不才,为你报仇不得,只得收拢残军北去。能做的不多,只有到了大汗面前涕泗横流,发誓要为千人长报仇,如此而已。想来大汗也会看在我将败军带回家乡的些许功劳,减轻些我的罪责。」王严笑道。 丘敦需怒指着王严,此人竟然与他存了一般的心思。 王严上前几步,一脚踩在丘敦需胸口的伤口处,重重碾动脚尖,冷笑道:「论心机,即便是让你再活上百年也不是爷爷的对手。」 丘敦需惊怒交加,只是此时他伤势沉重,却是再也挣扎不动,大口喘着粗气,眼睁睁的看着王严将胸口的箭失一寸寸的朝着他胸膛之中推去。 片刻之后,此人再无声息。 王严拍了拍手,觉的有些无趣。 他转身正欲离开,不想身后的林中忽然有人拍手而笑,「真是一场狗咬狗的好戏。」 王严蓦然转身,看向对面那个手持画戟,一脸嬉笑的高大汉子。 「真是个废物,竟被人跟上了。」王严先是朝没了气息的丘敦需怒骂一声,接着望向吕布,笑道:「不如你我谈笔生意」 吕布眯了眯眼,也是笑道:「巧了,我最喜欢谈生意。」 ………… 日暮时分,出城追击的队伍陆续而回,此时正聚在城门处。 李焉特意组织了城中之人在城门处迎接。 这些年边境之地屡遭鲜卑劫掠,也确是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士气。 并州骑,幽州骑,陷阵营,高柳守军,混杂在一起。 汉朝对甲胃管理极严,而他们之中大半不是朝廷的正规军,所以披甲率极低。 众人于战阵之上多有负伤,而如今不少人只是随便用布帛包裹了一下身上的伤口。 血渍顺着他们的衣襟渗出,将原本的澹青色染上了一层暗红,配上他们大胜之后挺的笔直的嵴梁,就像在苍翠的青竹之上晕开了一层猩红的花。 有不少上了年岁的老人看着城门处那些衣衫染血的年轻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遥想当年,他们年少之时也曾挽过强弓,降过烈 马,可惜如今年老力衰,面对鲜卑南来,只能徒忽奈何! 可幸汉家嵴梁未断,尚有男儿豪烈如此! 与张飞并马而立的吕布看着那些出城迎接之人的神情,是他极少见到的发自真心的仰慕和钦佩。 他忽然觉得做个英雄其实也不差。 到底是并州武夫,哪怕他心中有再多算计,此时也由不得他不豪情满胸。 他在马上一手将丘敦需的头颅高高举起,暴喝一声,「耀武!」 于此之时,一城响应,声如雷动。 「耀武!」.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玄德(一)(5k) 缑氏山上,刘备看完了张飞送来的书信,转头对关羽笑道:“云长,这次益德倒是又做下了不少大事。” 关羽点头笑道:“益德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兄长不在,没了约束,总是要搞出些事情来的。” “不过事情确是有趣的很。除了咱们,吕布反倒是成了收益最多之人。听说如今幽并之地都在传扬仁义勇武吕奉先之名。”简雍也是笑道。 吕布是什么性子的人物刘备早已和他们说的明白,如此人物如今倒是有了个仁义武勇之名,倒是有趣的很。 刘备笑了笑,“益德是有本事的,虽然闯下的祸不少,可做下的事情也不少。至于吕布所得的名声,既然他曾舍命而战,那就是他该得的。” 他稍稍停顿,看向傅士仁,“君义,还要劳你返回幽州一趟,要高顺和益德趁此名声最盛之时多多收拢人马。” “玄德,你之前虽是举了孝廉,可如今到底还是白身,身上并无官职,是不是要小心一些?”傅士仁低声道。 如今刘备虽举了孝廉,可还不曾任命官身,虽说如今吏治混乱,可私募人马,终究也算是大事。 若是无人提及也就罢了,若是有人想要以此做文章,即便刘备如今在朝中的关系不算浅了,只怕也要疲于应对。 刘备将手中的书信折了折,收入怀中,“我自然知道急切了些,不过想来也无大事。延之那边自然有司马家照应,益德那边有刘幽州在,看在我汉室宗亲的名头上多少会给些面子。” 傅士仁随他良久,自然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于是不再多言,立刻便转身去屋中收拾行囊。 刘备如今在心中想着一事,迟迟拿不定主意。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 …… 汉熹平六年,灵帝将数十人以宣陵孝子之名,授官为太子中书舍人。又集有文采,绘画,辞赋之才之人于鸿都门下,宠待优厚,似有即将重用之势。 蔡邕当庭上书,以为这些人皆旁门左道,不足以立足朝堂之中。 灵帝览表叹息,罢宣陵孝子中书舍人之职,皆改为丞,尉之职。 …… 中常侍王甫的府邸之中,今日有贵客来访。 “今日你邀我来有何事?”坐在上首的张让喝了口热汤,随意开口道。 在灵帝面前他们是奴仆,可到了宫外谁见了他们十常侍不是毕恭毕敬。即便是那袁家子,哪怕心中怀恨,可面上还不是要老老实实。 王甫坐在下首赔笑。 同为常侍,他和如今势头正盛的张让自然比不得。 两人虽同为中常侍,王甫入宫的年岁也在张让之上,只是他到底不是曹节,面对张让这个突然窜起于宫中的新贵,他也要曲意迎逢。 “是田晏送了些北地的特产来,只是他与常侍素无来往,故而要我转交给常侍。”王甫笑道。 张让皱了皱眉头,片刻之后才想起此人。 此人如今为护羌校尉,当年与夏育跟随段熲共击东羌,立下了不少功劳,成名已久,也算的上是员宿将。 只是此人素来和他不曾有交集,为何会突然给他送什么北地的特产? 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田晏?我听闻田晏最近犯了些罪责,莫非是求情求到了你这里?还真是病急乱投医,想来王常侍从此人身上定然赚了不少吧。” “张常侍说笑了,我与田晏相交多年,君子之交澹如水。不过田晏此次确也是想要常侍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免了他的罪责。如今边地多警,他这般宿将不可多得。”王甫笑道,面色不变。 张让笑了一声,王甫所谓的澹如水,不知是金水还是银水。 “王常侍在宫中多年,如何不知一事?朝廷中人对待边将素来严苛,即便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们也要扯住不放。若是不能将那些犯了过错的边将狠狠整治一番,便不能显出他们的本事来。” “更何况田晏是昔年段熲旧人,段熲当年做下的事情想来无须我和你多言了。士人恨不得生咽其肉。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那些人如何会轻易放过?说不得他们还要借机让田晏将段颎攀咬出来。” “入了牢狱,他田晏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那些读书人狠下心来,手段之狠毒,连咱们都要害怕几分。” 王甫点头了点头,张让说的也确是实情。不然田晏这个边将也不至于找到他的门上。 只是他还是笑道:“对旁人来说自然是难事,对张常侍来说便算不得难事。想来张常侍若是想要助他,定然是有法子的。” 张让打量了王甫一眼,知他意有所知,笑道:“如此说来王常侍已然有了主意,不妨说来听听,若是可行,我也自不会见死不救。” 王甫一笑,“近些年鲜卑人屡屡犯境,陛下也好,朝臣也好,无不担忧此事。若是能一举击平鲜卑,如当年段熲西击东羌旧事,即便是田晏犯下了再大的过错,想来也能得原。” 张让沉默不言,只是盯着王甫。 王甫被他盯的有些发冷,强笑道:“张常侍这是何意?可是甫所言有何不妥之处?” “原来如此。”张让笑道,“前几日夏育曾上书言鲜卑人屡屡为祸,欲以幽州之兵讨平之。今日田晏又有此意。两人是故人,此中若说没有勾连,王常侍可信?” 王甫笑着摇了摇头,“果然瞒不过张常侍,此事他们两人之间确有勾连。” “兵者凶器也,动之不祥,便是连我这个宦官也知此事。王常侍也是宫中老人了,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连这般事情都敢应下。”张让呵斥一声。 “若是寻常我自然不敢应下,只是今日非比往日,朝中形势如何,张常侍应当一清二楚。如此行事,只怕才是最合陛下心意。”王甫却是不曾被他唬住。 如今灵帝与士人之间关系极为微妙,士人想要压制灵帝,灵帝自也是想做出些事情来让士人闭嘴。 加上之前的幽州之胜,难免就让灵帝有了立功边陲的心思。 如今夏育的上书正和灵帝的心意。 张让笑道:“你们倒是都会揣摩陛下的心思。只是胜了固然好说,加官晋爵自然不在话下,陛下到时定然康慨的很。可若是败了呢?到时的罪责谁来担?于此时你我为他们出言,到时陛下要治你我罪责之时谁为你我出言?” “既然他们二人敢提出此事,多半是有些把握的。”王甫笑道,“而且即便是败了,那些士人要寻也是去寻边军的罪责,与你我这般内侍有何干系?”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张让便算是把事情应下了。 事情已经谈完,张让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王甫口中的北地特产,自然不会真是什么北地特产,多半是金银之物。 只是他走到一半时忽然转过身来,对王甫告戒一声,“还有一事,听闻王常侍义子沛相王吉在外行事颇为暴戾,王常侍还是要约束一二。能自沛传入宫中,可见民间怨恨之深,王常侍不可不察。” “此事我本不该多言,只是在外人眼中咱们宦官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行事还是要小心些。而且我听闻那阳球也投入到你麾下了?” 张让所言的王甫义子王吉为沛相,任职数年,杀人盈万,一郡自危。 王甫笑道:“小孩子年少不懂事,难免会做些孩子气的事,不劳张常侍费心了。至于那个阳球如今听话的很,要他往东便不敢往西,便如我门下走狗一般,全无昔日的半点威风,如此将他留在手下,寻些乐子也是不差的。” 张让没有回头,只是笑道:“王常侍还是要小心一二,小心被家中恶犬反咬一口。” “恶犬虽凶,可也咬不得主人。”王甫有些不以为意,“凭他阳球还咬不到我。” 他如何会怕一个小小阳球。 张让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他与曹节虽然势同水火,可不得不承认一事,曹节到底是个厉害人物,他曹节争斗不休,却也从曹节身上学到了些道理的。 王甫如今嚣狂如此,定然走不久远,他以后还是要疏远此人才是。 …… 几日之后的朝堂上,灵帝招群臣议事。 所议之事正是夏育上书,想要出动幽州兵马出击鲜卑之事。 虽是此时议事,可灵帝早已将夏育的上书给群臣看过,要他们早早做好了准备。 “今日所议的便是要出征鲜卑之事,不知诸卿以为如何?”刘宏高坐在龙椅之上笑问道。 他目光自殿下的群臣脸上扫过,上朝之前他便知道今日定然是一场“恶斗”。 殿下沉静一片,最后还是蔡邕出列而奏,“陛下,臣以为不可。” 灵帝眯了眯眼,打量了一眼其他文臣面上的神情,笑道:“卿试言之。” 蔡邕侃侃而谈,连述数点。 其一是如今朝廷财力不足,即便是以世宗之神武,大破匈奴,连年征战,晚年尚有悔意。 其二如今鲜卑尽据匈奴昔年之土,兵精粮足,过于匈奴。 其三当年段颎良将,定灭东羌尚且用了十余年,而如今夏育竟是自言两年便可成。若是不成,牵连日久,难免动摇国本。 最后更是以昔年淮南王刘安谏伐越之言以结,‘如使越人蒙死以逆执事,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犹为大汉羞之。” 灵帝闻言却不曾恼怒,转头看向自打上朝以后就闭目养神的段熲,“段司隶以为两将如何?” 段熲笑道:“两将昔年与臣共事多时,皆可说是良将。至于征伐之事,如今臣已非将,故而非臣所敢多言。” 刘宏点了点头,“方才蔡郎中之言虽然颇为有理,可朕记得昔年世宗出兵匈奴之时,满朝也是无人附和。可最后还是长驱匈奴于千万里之外,朕常以为今人未必不如古人。朕之宿将,如何便不能有卫霍?” 群臣见他已然言语至此,自然不敢再开口辩驳。 刘宏沉声道:“朕这次不止要用幽州兵马,还要尽起幽并之边军,遣夏育出高柳,田晏出云中,臧旻率南单于出雁门,各将万骑,三道同出。” “幽并多豪杰,朕还要发文书,此战也许边地豪侠参战,凡于战中有所斩获,皆可核算军功。” 蔡邕叹息一声,退回到朝列之中。 …… 缑氏山上,刘备正与卢植对弈。 两人所弈不是象棋,而是围棋。 桌上灯火跳跃,师徒二人各自捻着颗棋子。 “如今玄德倒是忙的紧,既要时常前去钓鱼,还要打理菜圃,虽同是在山上,却是难得来见我一次。今日前来想来必然是有事了。”卢植笑道。 “卢师说笑了。备不常来也只是怕打扰了卢师的清净。” “备听闻今日陛下在朝上要派兵北征鲜卑。不知可曾下了决断?备自边境而来,熟知边境之事。以为鲜卑不可伐。” “如今檀石槐风头正盛,鲜卑正是势大之时,莫说夏育三人领军,即便是段司隶亲自领兵,只怕也从中占不得什么便宜。”刘备开门见山。 他与卢植之间的谈话自可直言,这几年张飞等人在幽州收集了鲜卑的不少消息,而所得的结论无非是鲜卑不可战,战则必败。 卢植打量他片刻,笑道:“玄德所言我也知有理。只是知道鲜卑不可战的又何止玄德你一人?朝中公卿,想来知不可战之人不在少数,可为何朝堂之上却只有蔡邕等数人人出班而言。” 刘备稍稍沉默,他有些明白卢植的意思。 “朝堂是名利场,有些事,不是你知道不该去做便能不去做的。” 卢植落下一子,“前些日子陛下曾公开抱怨过宋皇后,言谈之间有试探着要废宋皇后,立何贵人的心思。可惜被朝臣们压了下去。 “近些日子陛下又提拔那些所谓的宣陵孝子,亲信鸿都门下,明眼之人谁不知此中之事?可两相对峙,最后还是陛下妥协了。”卢植笑道。 “陛下是天子,天子如何能有拘束?”卢植又落一子,“输在一处,便要在其他另外一处找补回来。就像一个玩闹的孩童,越是不要他如此,他便越是偏要如此。” “朝堂之上不能赢,那便在朝堂之外。昔年世宗大胜匈奴,挟纵横之余威,朝堂之上一言而断,无人敢有异议。如今看来,咱们这位陛下也是想要走效法先祖老路。”卢植频频落子,“只是他的时机选的差了,若是早些,他还有段颎张奂这般良将可用。” “所以所有人都在赌。” “陛下在赌夏育等人能赢。若是赢了便能展露出他的识人之才,文治武功,直追先人,他更可裹挟着大胜之势席卷朝堂。到时朝臣进退还不是由陛下一心而断。” “朝上的公卿也在赌。此战若败,陛下颜面扫地,朝中损兵折将,国库空虚,便要更加依仗他们世家大族,在朝堂上更要再退让几分。这些不正是世家与公卿苦苦所求。” “可有人会死的。”刘备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他知道卢植所言的多半是其中实情,故而朝堂之上才会只有蔡邕这个政治上的愣头青康慨直言。 卢植嘴角带着些嘲讽笑意,这个自边地而来,在洛阳官场上沉浮多年的名儒开口道:“这便是政治,所谓战争无外乎是朝堂之上争斗的延续,天子公卿斗的不亦乐乎,谁人管你边地之人哪家没了丈夫,哪家没了儿郎?谁又去管哪家的新妇空守着新房,谁去管你孤门寒舍里的弱子孤女哭喊着爹娘。” 刘备苦笑一声,“难怪朝堂之上多朽骨。” “不论如何宣扬大义,政治本就是龌龊事。年轻人总归是易被意气所激,做出些额外的事情来。故而只能让他们熬着,等熬到了年岁,熬平了心智,那便又是一个合格的政客,足以担当他们所谓的大事了。”卢植嘲讽道。 他当时便是因太过刚直而被人摒弃在了朝堂之外。 “磨平了心智,才能走上高位。”刘备摇了摇头,“学生以为不当如此。” 卢植依旧在落子,笑道:“当初我也以为不当如此,所以被弃置多年,陈蕃等人死了,我也成了世人口中的大儒,如今若不是他们无人可用,也不会将我推到台前来。” 刘备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我知你来是何意,你欲东归,我说的可对。”卢植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哪怕明知此战要败,他还是想要回去做些什么,哪怕少死些人也好。 卢植开口道:“按理来说,此行多凶险,我本该劝阻你不要去趟这趟浑水。你在雒阳闯出名头来不易,若是东行,说不得一朝不慎就要葬送进去。” “可我也起身边境,以师生而言,我这个老师反倒是觉的你会如此做才配做我卢植的学生。” 他抬手指了指棋盘之上,原来棋盘上已然用黑白棋子摆出了玄德二字。 “也唯有如此,才对的起你的姓字。” 小结及请假一天 不知不觉之间这本书也已经写了几个月了。 到目前为止第一卷的故事基本讲完了。后面还有一些,大概会以一个高潮收束,不过也算是接近尾声了。 后面几卷速度应该会加快一些,因为出场的大部分都是大家熟悉的人物了,在人物塑造上应该会轻松一些(应该吧)。 第一卷的主线其实很清晰,无非是主角从幽州到雒阳的成名过程,即扬名。 不过我在写作时总是喜欢对细枝末节提上一笔,加上对非主角之外的人也喜欢提上一嘴,所以没少被大家吐槽节奏太慢。 之所以选择这种写法,我其实也是有过考虑的。 我比较喜欢写人物,所以希望尽量在不改变历史人物本身性格的情况下,用一些小事来丰满人物形象,尽量让大家见到的不是一个个刻板的人物,而是在看到某个点上时忽然会心一笑。或者在某个人身上的某个片段看到自己身上也有个有些相似的影子。 】 那些名将豪杰也都是人。 而且我始终认为,一个故事里,主角无非就是将故事串起来的珠子,故事里的每个人都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那些在史书上不出名的人物,也有着他们自己的人生。 虽然有些地方感觉可以写的更好,不过总体来说第一卷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不算是常规的历史写法。 至于更新的问题,下个月在稳定质量的情况下应该会尽量多更新点(可能的话)。 还有大家有意见或想法的话也可以加群讨论一下(群号在后面的作者的话里)。 最后就是今天要请假一天,整理一下后面的大纲。 《寡人刘玄德》小结及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玄德(二)(5k) 当日辟雍辩经之后,清平酒舍里的女儿红便开始在雒阳城中行销起来。 最初之时酒舍里还要限制每日卖出酒水的数量,对外则是宣称酒水有限,要保证酒水的质量,使得每日在酒舍门前买酒的人会早早的排起长龙。 雒阳城中自来不缺富贵人物,高官如林,世家如雨,勋贵遍地。更不缺千金一掷的豪客,只是无论他们身份何等显赫,出价多高,酒舍里都不会破例多出售一坛超出额外的酒水,酒客们只能乖乖在外等候。 而且酒舍里卖出的酒水价钱算不得高,即便是以寻常游侠的身家也能买的起。 故而就有些人早早起身,或者彻夜不离去,只为在每日酒舍初开之时抢上几坛酒水,然后再高价卖给那些前来买酒却又来晚了的富商,或者送去给城中他们勾搭的上的官员们去谋个出路。 毕竟此事曾有前车之鉴。 昔年凉州孟陀曾为张让献上一斗西域葡萄酒,就换来了一个凉州刺史的官职,如何想来都算不得亏的。 其中虽然还有孟陀的其他谋划,可到底还是因献酒之事为人所知。 而孟陀此人后来更是有了个极有名气的儿子,名为孟达。 孟达此人的品行虽不好评价,可本事也是有的,倒也算的上是虎父无犬子。 那些有些门路之人自然也想平步青云,去看看高处的风光。 而对这些瞅准机会倒买倒卖之人,袁术本想直接将他们都捉起来,送到曹操的北部尉关上几日,之后看看谁还有胆子来碰占他们袁家的便宜。 如今此处也算是他的买卖,即便他没有将这笔买卖放在心上,可他们敢从中取利,就是不把他们袁家放在眼中,袁家的脸面不能丢。 刘备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他暗中要关羽去探查了那些人的身份,若是家中真的有困难的那便不要去管。 若是只是为囤积居奇谋利的,那便捉了送到曹操北部尉的牢狱里。 后来袁术听闻此事之时还笑他妇人之仁,这些升斗之民,有何可顾忌的?有这分辨的功夫,他们已然足够去做更多的大事。 当时刘备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袁术到底是出身富贵,不知人间疾苦,有时上位之人只要多想一些,稍稍花费些功夫,就能多救下不少性命。 后来酒舍里不再限制酒水出售,便将一旁的屋舍也买了下来,专做卖酒之用。而原来的屋舍则是闲了下来,只有段颎他们这些酒舍之中的“元老”才能在此处饮酒。 清平酒舍里,刘备今日特来寻段熲饮酒,自然也是为打听些关于夏育和田晏的消息。 两人追随段颎多年,想来没人比他更了解二人,如今他既然打算北去,自然要早早做好打算,知己知彼。 只是等他来到酒舍,却是见到袁绍也在。 不远处段颎正在和陈续对饮,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则是独自喝着酒水,看样子正若有思。 刘备到他身旁落座,笑问道:“本初为何孤身一人在此饮酒,倒是不如公路了。” 袁术每次出行皆是前呼后拥,生怕声势不够大。 路中悍鬼,轻侠任意的名头到底不是白来的。 袁绍知他是在说笑,将手边的酒递给他一坛,“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玄德既然来了就与我同饮几杯。” “本初似是有些心事?不知何事能难住咱们的天下楷模。”刘备笑道。 “听闻最近陛下下旨要自幽州出兵鲜卑,玄德自幽州而来,其中有一路是臧公。我有一好友,是臧公之子,此次定然会随行。兵凶战危,我有些担忧他的安危罢了。”袁绍叹了口气,说出心事。 袁绍交友众多,其中自然有不少人是他为沽名养望而刻意拉拢,可也有不少人他是真的倾心相交。 他与臧旻之子臧洪是多年好友,如今听闻他要上战阵,自然有些放心不下。 刘备闻言一笑,袁本初到底是袁本初,如今朝中公卿谁不知这是一场豪赌,其中凶险又何止是兵凶战危险四字可言的。 “玄德自幽州而来,熟知幽州之事,觉的此战能有几成胜算?”袁绍问道。 刘备看了他一眼,饮了口酒,没有回答,反倒是笑问道:“本初以为如何?” “如今鲜卑气势正盛,想要取胜只怕非是容易之事,不过夏育等人当年曾随段司隶血战东羌,如今又镇守边地多年,也可算的上是边地宿将。未必没有取胜之机。只不过于绍看来,胜机不过有些渺茫罢了。”袁绍笑道。 刘备笑了笑,“本初所言有理。备也以为取胜颇难,只不过战场上的事历来变化莫测,胜败之事,不只人算,也在天算。” 袁绍忽然道:“听闻当日高柳之胜,玄德三弟曾以鲜卑人头颅铸为京观,绍以为此举不妥。” “不知本初以为有何不妥?”刘备笑问道。 “鲜卑虽是蛮夷,然如今势强,当以亲和之意结纳之。以头颅铸就京观,虽是暂解心头之气,终究是加深了鲜卑人对大汉的愁怨,说不得还会使鲜卑一心,于长远来看反倒是弊大于利。且我汉家威仪,当以威风雄远方,不该为此蛮夷之事。”袁绍沉声道。 “本初说的有理。”刘备笑了笑,喝光了碗中的酒水,“只是本初所言有理归有理,可备却是不敢苟同。” “玄德之言何意?”袁绍凝眸看向刘备。 “本初世家子,自小深习为政之道,平心而论,备也以为方才本初所言的是持重之言。” 袁绍笑道:“只是?” “只是备本边地一武夫,自小所见便是鲜卑入我城池,劫我财物,辱我妇人,杀我汉家同胞,沿途所过皆残破。眼见几多故人身化枯骨。” “本初,如此血仇,莫非一句轻飘飘的天下大势如此,大国威仪当重,便能轻轻掀过了不成?” 刘备嗓音已然有些发冷,“备确也不赞同此时征伐鲜卑,只是却也不敢苟同本初之言。昔年恩仇不可忘,即便如今不报,也总有相报之时。” “佛家有一语,备常觉颇为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他们凭什么成佛?” 袁绍死死的盯着刘备,片刻之后,他长笑着站起身来,“原本以为玄德与那公孙伯圭不同,不想也是意气用事之人。” 刘备摇了摇头,“倒是让本初失望了。” 他与公孙瓒自然不同,只是此中的不同却无须要他袁本初知道。 两人话不投机,自然再无言语可谈。 袁绍告辞离去。 一旁看似在饮酒,其实在暗中听着两人言语的段熲大笑起来。 “小子不差,方才那番言语倒是给了袁本初这般世家子一个教训。” 刘备来到段熲身侧落座,“备方才也是激愤之言。” “所谓的激愤之言,无非是在心中绸缪良久,只待一个时机说出口罢了。你小子不差,没给咱们边地之人丢脸。”段熲笑着勐灌了一口酒水。 如今酒舍里的女儿红在外卖的价钱不菲,可于段熲而言自然是想喝多少有多少。 “你小子今日来寻我,无非是为了夏育,田晏之事。”不待刘备开口,段熲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与段熲他倒是也无须遮掩。 段熲脸上露出些缅怀之色,“这两人是我旧将,当年随我百战东羌,悍不畏死,如今镇守边地多年,也算是难得的边将。” “只是我与他们到底是多年未见了,至于他们如今如何,我却也是不好多言。人终究是会变的,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谁又说的准呢。” “备这次来是特地来寻段公相助。” 段熲笑道:“如今我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相助于你?” 刘备点了点头,“不论他们如今如何,段公的面子想来他们是要给些的。” “所以你已经决定要返回幽州参战了?”段熲笑道,他已然明白刘备的意思。 “家乡有事,游子在外,不可不归。”刘备笑道。 “倒也有些道理。”段熲感慨一声,“被你这一说,我倒是也有些思念凉州了。” “你若是给陛下上书,想来陛下那边定然会对你大加赞赏,毕竟你也顶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虽说如今刘姓子弟满天下,可有本事的陛下自然会看重几分。” 刘备点了点头,他倒是也想到了此处,只要他上书求战,灵帝定然会应允下来。 “段公以为陛下会给我个何等职位?”刘备笑道。 “何等职位?”段颎一笑,“以陛下的性子,定然不会点明给你何等职位,多半是要夏育他们量才而用。一来能体现陛下宽仁,二来若是日后在你身上出了事情,也是夏育他们识人不明,与陛下毫无干系。” 刘备也是笑了起来,“看来备能在军中担任何职,就要看段公的意思了。” “你小子也是个滑头。”段颎一笑,“我看当个别部司马就不差,一来受到军中的节制少,二来官职也算不得大,即便是日后真的败了,要追究罪责也追究不到你身上。” 刘备沉默片刻,笑道:“段公也以为此战会败?” “就像你方才与袁绍所言,征战一事历来变数其大,即便是当年世宗北征匈奴,准备了十余年时间,出兵之时朝中还不是唱衰之声一片?可后来一战功成,驱匈奴于千百里之外,朝中便又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了,所以事情到底如何,谁又能说的准呢?”段颎喝了口酒。 “只是可惜我如今再也不得亲临战阵,沙场建功了。”段颎笑了一声,有些落寞。 刘备没言语,段颎此言自然意有所指,一来自然是指他年岁渐大,英雄迟暮。 二来如今他卷入雒阳这个名利场里,得罪了不少士人,当年他能在西北战场上得用,便是士人将他当作了手中刀,如今他早已将士人得罪了个干净,这些人又如何会安心让他再上战场。 段颎似是有所感触,笑道:“雒阳名利疆场,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还是早早离去的好,外面天地宽阔,由得你驰骋,久困此地,你这只雏虎,只怕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人家的家犬。” 刘备笑了笑,只是陪着段颎饮酒。 饮酒已毕,刘备起身离去。 段颎转身看向方才一直不曾言语的陈续,笑道:“阿续,我原本以为这刘玄德更像张然明,不过如今看来反倒是更像我多些。” “他在雒阳这些日子折腾出来不少事,此子如今虽然算不得雒阳城中的大人物,可到底也算是搏出来了些名声,即便是我和张然明,在他这个年岁也是远远不如他的。” “此子心机手段都不缺,若是出身大家,如今声望未必就会在袁本初之下。如此人物,如何会不知此时征讨鲜卑就是个火坑,跳进去的人一招不慎就要来个烈火焚身,他在雒阳所做下的诸般事情也会沦为旁人日后功成名就的嫁衣。” “知道却还要跳进去,如此才更难得可贵,不是吗?即便他心中另有谋划,可方才谈及幽州家乡之时也有几分真心。” 陈续也是笑道:“不论何时,一怒之间热血拔刀的年轻人总是不少的。也正是有这些年轻人,你我这般老人才会这对这个世道多些希望,不然入目皆是暮气沉沉,又有何意思?” 段颎点了点头,笑道:“说的倒也不错。” 只是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些往事,叹了口气,轻声道:“阿续,你说我当初是不是不该来雒阳?” 陈续沉默片刻,“若是当初知道来雒阳会是这个结果,无论如何当初我们都会拦下你的。” 段颎摇了摇头,“年轻之时谁能控制住自家的野心。年轻人,总是见了这山望那山,自来不知满足。虽说如今的我都想回去狠狠的给上当年那个自己几个耳光,可当年那个我,无论如何你们是阻拦不下的。” 陈续笑了笑,“是啊,当年的段纪明,可是只提姓名就能让无数羌人吓破胆的。” 段颎笑了笑,饮了口烈酒。 昔年故事,也当左以好酒。 …… “玄德已然下定决心要东归了?” 雒阳城北贾诩的小院里,贾诩手中拿着一卷孙子兵法,正坐在台阶上随意翻阅。 贾诩在凉州的家境算不得好,兵书战策于凉州之地也算是稀罕货,这策书还是刘备借着与东观看书之人的关系好,这才“偷偷”给他借出来的。 刘备闻言苦笑一声,贾诩虽然言语之时语气平澹,可他却从其中听出了责怪之意。 贾诩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玄德也该看过这孙子兵法,以为其中计谋如何?” “奇谋迭出,确是一本良书。”刘备笑道。 “世人皆盛誉此书,以为行军布阵所必备,行伍之人,若是不曾读过此书,总是要吃些亏的。” 刘备点了点头,世人确是对此书推崇备至,哪怕是用兵如曹操,后来将此书删改,修订一番,也就成了孟德新书。 “只是在诩看来孙子兵法其实也不过如此。”贾诩出言石破天惊,“兵书之中所涉智谋再多,说到底所算计的也无非是人心。若是看穿了敌对之人的人心,只要随地设计,无计不可成。”贾诩笑道,“不知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正襟危坐,笑道:“文和之言有理,只是人心多变,不是人人都是你贾文和。” “之前诩自诩对分析人心之事还有些自信,可今日见到玄德的作为,日后却是再也不敢言能善于分析人心了。”他气笑一声,“玄德自打入了雒阳,走到今日非是易事,其间艰难险苦,玄德自知。” “玄德如此人物,此次征伐鲜卑如何凶险,即便诩不言,玄德也当知晓。知险而不避,却偏偏要趟到这滩浑水之中。玄德,当初选中你本是以为你能做大事的,谁想今日竟会如此意气用事!”贾诩怒道。 刘备点了点头,他明白贾诩的意思,看似是在埋怨,其实是在劝他莫要东出。 “我知文和好意,只是文和啊,你也是边地出身之人,若是有朝一日,有凉州兵将为人所困,难道你也能避而自守,不发一言,不去管他们死活?”刘备目光灼灼。 他始终以为日后贾诩乱武,建议凉州兵攻打长安之时,除了想要保全性命,其中未没有想要救下那些凉州人的心思。 贾诩闻言一愣,即便是以他的才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看来文和心中已然有答桉了。”刘备笑道,“备的答桉与文和相同,所以此次幽州不得不去。” 贾诩叹息一声,“玄德如此做可曾想过值不值得?你好不容易算是在雒阳扎下跟来,只要再熬些日子,得了官职,出派他地为官,自可实现你的志向。如今战场之上兵凶战危,即便是以云长那般万人敌尚且没有安然无事的把握,你又何必去冒这个险。” “文和,人生在世,总是有些事可做可不做。”刘备挑了挑嘴角,“可有些事,哪怕要舍出性命去,却也不得不做。” 他有所感慨,叹了口气,“我倒是有些理解起一人来。” 他开始有些理解起夷陵之战前的刘备来。 决定出兵之时,昔年故人所有人都站在他对面。 他倚仗的名将,信赖的名相,都劝导他要以大局为重。 可那是以任侠意气起家的刘玄德,如何忍的下! 而这一世他是刘玄德,自然同样忍不下。 正如当日卢植所言,他要对的起玄德之名。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昔日西来,今日东归(4k) 缑氏山上,刘备等人正在打点行囊,之前他已请卢植帮他上书灵帝。 其上所言无非是写了幽州是他家乡,如今兵戈将起,他自诩略知兵事,无法安心于山上安坐读书,想要回幽州尽一份力。 灵帝自无不允,还在朝堂之上赞扬了他一番。 一来朝中公卿多是反对刘宏出兵鲜卑,即便他能一言而断,可心中多少有些气闷。如今刘备上书请战,自然是正和他的心意。 二来之前他认下了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不论之前关系如何疏远,刘备出征在外,也能一定程度上代表汉室,若是能立下些功劳,宣扬出去,自然也能大涨他们汉室的脸面。 至于官职一事,果然是如段颎所猜测的那般,将委任之权交到了夏育手中。 刘备对官职之事倒也不如何担心,他已经和段颎要了一封书信。夏育是边地宿将,段颎这个老上司的话想来他还是要听上一听的。 此次东去他倒也不打算带上太多人离开雒阳,有关羽随行足矣。 一来毕竟是要上战场,简雍这些文士同去反倒是拖累。 二来雒阳城中好不容易打拼下来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废弃。有贾诩为主,简雍等人为辅,即便他不在雒阳城中,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将手中长剑仔细擦拭一番,收于鞘中,悬在腰间。 随手拍了拍剑鞘,自打当日自东南归来,腰间长剑确是许久不曾饮血了。 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镜中之人长身玉立,端得是个好人物。 他笑着拢了拢发梢,迈步而出。 院中关羽已在等候。 青衣,大刀,长髯,手中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 此时他正半眯着眼,微微仰着头,不知在思量何事。 这些日子关羽常会往东观跑,有刘备和卢植的关系在,那些看门人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在东观之中历来一呆就是几日。 东观是东汉的藏书之地,有汉以来的典籍大多收录在此。 只是关羽越是读书,容貌便越是威严起来。 刘备走下台阶,抬眼打量了一眼关羽的打扮,笑道:「云长如今是越发威武了,寻常宵小,只怕见了云长的样貌就要退避三舍。」 关羽露出个笑脸,「兄长莫要说笑,羽只是越是读书,越发深知古人大义。当年兄长曾和我与益德笑言,人生在世总是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越是有本事之人越该如此。当时我还有些不解,如今想来兄长所言确是对的。」 「云长说的不差。」刘备一笑,「强者所该做的本就是应当制定边界,即便是强者自身也不可逾越,如此才能迎来太平安稳。」 「兄长认可法家?」关羽忽然道。 之前不曾见过兄长读书,只是如今他自己读多了书,想起些在幽州时的往事,忽然觉得自家兄长的不少观点都与法家相似。 …. 刘备一笑,「与法家有些相似,不过你兄长我这可是博览众长,哪怕是翻遍史书,与我一般的也绝无二人。」 关羽笑了笑,倒是没有将刘备的话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当真。 自家兄长本就好为大言,当初在涿县里他也听刘整说起过刘备曾指着自家屋侧的桑树,夸口日后要乘羽盖车之事。 此时简雍等人已然聚在院中。 简雍向来洒脱,对刘备要回幽州之事倒是并未过多阻拦,还给他递上了一副象棋,「玄德,此去虽是回返故乡,可远隔千里,山水迢迢。路上闲来无事之时还可以和云长下上几盘。」 刘备将棋盘接入手中,笑道:「还是宪和想的周全。」 「玄德深明棋理,当知将帅都是运筹在后。到了战场之上,你可莫要意气所激,亲自拔剑冲锋。」简雍告戒一声。 刘备摸了摸鼻子,环顾四周之人,笑道:「我不是这般人。」 四周之人都是他的幽州故旧,闻言都是一脸笑意,即便是关羽也是抬头望天,似是不曾听见刘备的言语。 「好在这次有云长在,我还放心些。」简雍叹了口气。 「放心,之前只是事急罢了。如今随大军出征,我定然不会置身险地了。」刘备讪笑一声。 随即他正色道:「我这次东出之后,雒阳的事情你们要多听贾诩的安排。此人智谋过人,即便雒阳形势有变,他也能应付的来。」 刘备稍稍一顿,这才继续道:「只是此人面善而心冷,你们还是要顾及一二。他要你们所做之事,你们还是要仔细权衡。」 简雍等人点了点头,跟随刘备多年,他们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好了,短则数月,慢则半年,很快就会回来的。话又说回来,男儿不上疆场,如何建功。」他拍了拍腰间的长剑,「莫忘了,我可是涿郡小霸王。这次回去定然要看看那些昔日的涿县儿郎。」 简雍等人闻言都是一笑,离别的气氛倒是被冲散不少。 两人牵着马,在众人的促拥下来到山门处。 此时山门处已然聚了不少人,都是山上的学子,特来为他们送行。 刘备停步打量了一眼,以卢节为首,不见卢植。 卢节上前几步,朝书塾的方向摆了摆头,「玄德此次还当小心行事,鲜卑不比东南那些蛮人,稍有不慎就会送掉性命,切不可逞匹夫之勇。」卢节劝道。 简雍等人在身后闻言皆笑。 刘备摸了摸鼻子,苦笑着无言以对。 不想如今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只有一勇之气的莽夫。 「我等士人,上不得战场,唯有在此遥祝玄德能在沙场之上建功了。」卢节笑道。 身后山上学子皆是敛袖行礼,其中不乏一些往日里在山上看刘备这些外来的边境之人不顺眼的世家子,只是外敌当前,众人皆是齐声道:「愿玄德建功,耀武疆场。」 …. 刘备朝着众人回了一礼,笑道:「有诸君文运相助,何愁不能大破鲜卑。」 他不再多留,起身和关羽转身牵马离去。 山上的书塾里,卢植站在门前,正朝着山门处望去。 良久不曾收回视线。 ………… 雒阳城东的酒舍里,袁绍等人齐聚一堂。 他们聚在此处自然是为了给刘备送行。 刘备和关羽自外而入,见众人都在也是有些惊讶。 袁绍最先迎上前去,虽说两人之前曾因鲜卑之事有些分歧,可袁绍到底是心怀大志的人物,如今似是已然忘了当初的不快,面上带着些真挚笑意,「我知玄德今日便要东出,所以特意将他们寻来,一起来为玄德送行。」 「玄德也忒不够意思,要离去也不言语一声。」袁绍身后的袁术抱怨一句。 「上战场一事历来都是操之志向,不想如今却是玄德先行一步。」曹操调笑道。 刘备抱拳,「本就是备一人之事,不想为此打扰诸君的。」 「玄德何出此言,莫非是不拿我等为友不成?」傅燮笑道。 「待会儿玄德要多喝上几杯,不然今日只怕你是不好离开了。」许攸在一旁开口。 众人迈步走入酒舍。 为人送行自然缺不得酒水,而酒舍之中自然也不缺酒水。 众人各自落座,刘备先自罚 了几杯。 其间觥筹交错,各自尽欢。 公孙瓒先上前敬酒,这个当日与刘备一同西来,更是以白马换黑马的高大年轻人叹了口气,「玄德,有时我真是羡慕你啊。能有战场扬名的机会。」 刘备一笑,「伯珪莫要灰心,日后自然有你扬名之时,我还等着看你的白马骑军。」 「那就承玄德之言,日后我若是真有了白马骑军,定然要送你千骑。」公孙瓒爽朗一笑。 到底是日后的白马将军,只是消沉片刻之后便又显得意气风发。 公孙瓒退去之后,曹操凑上前来,「玄德此次出征且须珍重,操之前也曾研究过那些鲜卑人,此战要胜不易,玄德虽是文武出众,可还是要小心一二。」 刘备笑着回敬一杯,「多谢孟德牵挂了。」 不想曹操不曾退去,而是重新满上一杯,看向刘备身后的关羽,「不过此战虽险,身边有云长在,想来定然能护得玄德周全。」 如今关羽越发威武雄壮,曹操看在眼中也是越发喜爱,可惜如此豪杰不能为他所用。 关羽接过酒水,道谢一声,一饮而尽。 刘备将曹操的神情收入眼中,只是一笑,不曾放在心上。 定是他曹孟德一生的求而不得。 傅燮与韩约并肩上前,傅燮倒是颇为豪迈,也不多言,直接先是痛饮了几碗。 刘备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南容莫不是打着为我送行的幌子来蹭酒水喝的。」 傅燮一笑,「于我凉州而言,上战场本就是寻常事。何况玄德本事出众,想来定然能平安而归,今日这酒既是为玄德的壮行酒,也是为玄德他日凯旋而归的庆功酒。」 …. 「那备便多谢南容了。」刘备一笑,将手中的酒水饮尽。 韩约站在傅燮身侧,依旧是言语极少,只是随口祝贺一句,愿玄德前程通达。 刘备深深看了韩约一眼。 「可惜不能与玄德同行,真是可惜了。」袁术走上前来,叹息一声,倒是带着几分真情实意。 【鉴于大环境如此, 刘备闻言一笑,若是这般说的是袁绍,那必定是邀买人心的虚伪之言,可开口之人是袁术,那其中定然是带着几分真心了。 「公路也无须介怀,日后总有机会的。」刘备笑道。 「说来也是,若是我能前去,只怕要抢了玄德的风头,还是不去的好。」袁术一脸遗憾之色,倒不像是嘲讽,而是说的实打实的真心话。 刘备点了点头,「公路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若是公路上了战场,自然就没了那些鲜卑人的活路,朝廷这是可怜那些鲜卑人,给他们留下一条活路。」 刘备此言一出,曹操等人都是大笑。 袁术气笑一声,拂袖退去。 最后是袁绍上前,四世三公的袁家子一脸和煦之色,似是将当日两人的争执之事全部忘却了。 他笑道:「当日之事是意气之争,玄德莫要放在心上。此次玄德东出,愿能疆场建功,扬名天下。」 刘备点头而笑,「当日之事备也有不是,倒是要谢本初了。」 他不得不承认一事,眼前气度沉稳,谈笑自若的袁本初,确是颇为能让人心折。 见再无人上前,刘备将杯中倒满酒水,对着屋中众人遥遥举杯。 「备来雒阳的时日算不得长,有幸得识诸君,备之幸事。今日远赴干戈,不知何日回返,愿诸君好自珍重,备望与诸君再见之日。」刘备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看着众人将碗中的酒水饮尽,刘备不再停留,带着关羽出门而去。 出门上马,望着送至门口的众人,他笑道:「诸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他日再见。」 言毕,带着关羽策马奔东门而去。 「刘玄德还真是威风。」望着绝尘而去的刘备,袁术艳羡的赞叹一声。 「男儿行世间,确是当如此。」傅燮也是感慨一声。 曹操笑道:「若是玄德此去能够建功,等他回返雒阳之时定然能够名声大震。」 他言有所指,暗中瞥向一旁的袁绍。 袁绍却是神色如常,反倒是笑道:「玄德豪杰,本就该扬名。」 他转身朝着酒舍之中走去,「你我这般人闲来无事,今日既然来了,那就不醉不归。」 傅燮拦住袁术的肩膀,笑道:「公路,今日还要不要分个胜负?」 「来就来,怕你不成!」袁术将他的手拍掉,色厉内荏的吼了一声。 ………… 刘备与关羽已然策马出城,转身回望,身后是矗立巍峨如野兽的天下雄城。 他转头顾笑,「云长,如今益德已然在幽州闯下了大名,你我可不能输给益德。」 关羽捻了把胡须,先是神色温和,随后满是豪情,笑道:「兄长放心,此次你我定然能名扬幽并。」 刘备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扯紧手中的缰绳,意气风发,大笑道:「那就让你我兄弟去会一会他檀石槐。」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二十九章 北地豪杰共击之!(6k) 两骑一路东行,过虎牢,临广武,入河内。 故地重游,山河依旧。 刘备倒是有颇多感慨。 原来自他们当日西来,眨眼之间已然过了两年。 两人入了河内,旁的地方都还不曾去,先是来到了一处偏僻院落。 将马栓在门外,两人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似是怕惊扰了院中人。 这两年高顺时常会回这里打扫,加上之前曾有一位雒阳城中的大人物也曾悄悄来过,故而此处如今已然被司马家当成了一处禁地,时常会派人照拂一二。 虽是空置数年,可院中依旧整洁,如当年他们离去之时一般。 院中并无多余之物,一棵老槐树,几年不见,反倒是长的越发茁壮。 枝繁叶茂,想来若是不受战火波及,日后定然能比他们活的更长久。 在院落正中,并立着两座坟冢。 两人来到墓前,见墓侧摆着几个空了的酒坛。 刘备将带来的酒水取出,笑道:「看来段公已然来过了。难怪我之前在雒阳时询问他可有话要我带给李伯时他不发一言。原来是悄悄自己跑来了。」 关羽帮刘备将酒水上的泥封拍开,「想来段公是有些话想要自己对李伯说。不好要兄长代劳。」 「是了。」刘备点了点头,「有些心里话,旁人代为言说,终究不如自己亲自来说。」 他稍一停顿,「更何况是如段公这般骄傲的人,那些软弱言语想来是不想旁人知道的。」 他盘坐在坟前,关羽站在他身后。 刘备缓缓倾倒着手中的酒水,口中则是说着他们自河内离开后所遇到各种趣事,所见的世间豪杰。即便是再小的事情他也要提上一嘴。 有风略过,吹的坟前长出的青草前后摇动,如同坟中人听过了他的絮絮低于语,正在频频点头。 自日中直到日落,刘备言语已尽,手中的酒坛也空了下来。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轻声笑道:「李伯,这次来的匆忙,带的酒水不多,下次定然给你准备更好的故事与好酒。」 他与关羽各自行了一礼,后退着走出院子。 坟前酒渍未干,缓缓渗了下去。 两人走出门外,牵马在手。 刘备忽然道:「云长可有所惑?为何来了河内我要先来此处?」 「羽无所惑。」关羽笑道,「若是先去了旁处,羽反倒是要迷惑兄长是不是变了。」 刘备大笑。 良久之后他才停下笑声,看向关羽,言语之间带着些感慨,「云长,人总是会变的。越是登高越是如此。人非圣人,谁人不贪美色,恋权势,图富贵?只不过是能以本心压下欲望罢了。」 「我自然也是凡人,所以便要在心中刻意留下一处净土。」 「时刻自励,莫忘初心。」 关羽如有所悟。 刘备笑了一声,翻身上马,「走了,接下来咱们还要去见见司马公。」 …. …… 自打当日李大被刘备等人教训之后就安稳了许多,加上失了手中的宝剑,再也不敢来寻司马直的麻烦。 李二时常来和司马直请教学问,倒是有了一副弃农学文的迹象。 司马直门前也清净了许多,平日里读书种菜,倒也是自得其乐。 刘备二人来到司马直门前,他看了眼腰间的长剑,笑道:「如今想想当日咱们买下这李大的长剑,到底还是让他亏了些。」 「咱们是厚道人,不可让人家平白亏损,云长可去看看李大这些日子可还有做恶事。 若是有,随便出手教训一顿,留下他一口气也就是了。若是没有,那便给他留下些银钱,也算是咱们对他的一些补偿。」 关羽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自家兄长时常挂在嘴边的言语便是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 刘备上前敲门,自有守门的老仆将他迎了进去。 司马直此时正弯着腰在侍弄他院中那处菜园。 见刘备进来,连忙起身迎了过来,笑道:「不过短短数年不见,玄德如今倒是名声不小了。」 刘备连忙弯腰行礼,「司马公说笑了。」 河内虽然相距雒阳算不得远,可刘备的名头却也没有大到可以传扬到河内。 只不过这两年高顺在幽并边界到处宣扬刘备之名,加上司马直与高顺是好友,所以刘备在雒阳做下的事情司马直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司马直将刘备迎入屋中,两人相对而坐。 仆人送上一碗热汤。 司马直笑道:「玄德如今不在雒阳,如何又来了河内,莫非是外放为官?」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刘备喝了口热汤,将鲜卑之事和司马直说了一番。 「原来是要应对鲜卑。」司马直点了点头,随后叹息一声,「我听延之说过,如今鲜卑气势正盛。陛下不该此时出兵的。」 刘备知道司马直一直认为灵帝颇为圣明,所以他只是笑道:「想来陛下也有他的苦衷。」 「不说此事了,我本就是个弱质文人,不通兵事。玄德此行倒是要小心些。虽说战场建功重要,可自家性命也要顾及一二。」司马直叮嘱一声。 刘备含笑点头,「备晓得。」 「司马公如今还无意出仕?」 「如今党锢未解,宦官当道,我不过是不愿束手于宦官之下罢了。」司马直笑道。 刘备也不再劝,司马直有出仕之心,如今引而不发,不过是时机未到。 两人又谈了些雒阳之中的人与事,刘备告辞离去。 司马直起身来到院中,目送着刘备离去。 他叹了口气,看向院中。 如今见到这满身志气的年轻人,他在想着是不是也该出仕做些事了。 …. 年岁渐老,岁与日迟,而时不待我。 ………… 幽并边界之地历来不安稳,一来鲜卑等异族不时南掠,攻打郡县,劫掠人口,边地之人整日担惊受怕,食不果腹。 二来边地之人多是轻勇好武,稍有仇怨便要拔刀相向,其中犯下律法之人,有些逃遁到鲜卑,为虎作伥,有些则是跑到延边异族与汉人聚集之地,上山落了草,成了匪患。 边地多祸患,朝廷也不易兼顾,自然而然的也就让贼人生根发芽发展壮大了起来。 后来随着边境之地越发混乱,这些势力也是越发无法无天。整日里横行在边境之间,搅的边地之人鸡犬不宁。 不过这两年河内与并州的接壤之地倒是安稳了不少,因为在河内司马家的扶持之下,此地建起了一座山庄。 而筹建山庄之人,姓高名顺。 此人孤身一人来到此处建起了这座山庄,而山庄建成之后也与其他的山庄大有不同。 其他山庄多是收束边地的良家人,一来这些人熟稔耕种之事,日后开荒耕种方便些。二来这些人多是禀性纯良之人,放在山庄之中也会放心一些。 可高顺建的这个山庄却是与众不同,自始至终招收的都是边 地流民。 要知这些流民之中虽也有些是昔年边地的良民,可其中也不乏掺杂着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子以及一些逃脱在外的触犯了律法之人。 只是不论这些人身份如何,高顺都将他们都收到了山庄之中。当时不少被高顺的山庄损害了利益的当地大族还等着看高顺的笑话。 不想后来山庄之中一直风平浪静,竟是连半点波澜都不曾起。 直至数月之后高顺带着那群这些人眼中的乌合之众开始出去剿匪,数战数胜。 这些人这才意识到高顺是他们招惹不起的人物。后来隐隐知道了他背后司马家的关系,甚至还会对高顺的山庄暗中照拂几分。 高顺没了后顾之忧,自然也就放开了手脚,短短时日之间就将附近的贼寇剿了个七零八落,大势力皆被灭,小势力虽有残留,可也再翻不起什么风浪。 一时之间幽并之地的边民提起高顺都是感恩戴德,而边地那些流寇,路过此地之时都要让开道路。 今日刘备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自家山庄。 他与关羽敲门之后就等在门外,几个陷阵营的军士站在不远处,挺直着嵴背,死死的盯着刘备二人。 即便是迎上关羽那似是要杀人般的目光也是无动于衷。 刘备感慨连连,高顺调教出来的这些人果然不同。 此时高顺已然迎了出来。 刘备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臂。 三人都是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高顺将他们迎入山庄之中。 刘备抬头四顾,见山庄之中守卫不少,五步一人,十步一岗,看守极严。而站岗的陷阵军士面色紧绷,哪怕如今是在山庄这般安稳之处,也是如临大敌一般。 …. 他笑道:「延之还真是有本事。能治军到如此地步,即便是古来的名将也不逞多让了。」 高顺摇头而笑,「玄德说笑了,说到底还是要靠你在雒阳不断输送钱财来支撑。这练兵一事,本就是个烧钱的勾当,若是钱财不够,无论如何是练不出来的。」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若说这练兵之道我确是不如延之,可这赚钱之道延之却是不如我了。」 高顺也不听他吹嘘,开门见山,「玄德此来莫非是要用到他们了?」 刘备将雒阳之事与高顺言语了一番。 高顺思量片刻,喊过一个一旁站岗的护卫,要他去将人手都召集来,他有话要说。 「玄德,如今有司马家的暗中庇护,陷阵营的人数算不得少,大概有八百人左右。只是他们至今还不曾见过你,倒也是个麻烦。待会儿我会将他们都召集起来,你和他们见上一见。」高顺轻声道。 陷阵营是高顺一手所建,那些人对高顺自然是服气的。只是这些人本就是些边境流民,顽劣成性,即便被高顺调教之后有些收敛,可到底还是存着些顽劣的性子,所以如今高顺担心待会儿这些人会给刘备一个下马威。 刘备自然也知道高顺担心何事,只是笑道:「延之勿忧,若是收伏了不了他们,日后如何能做大事。」 高顺见刘备如此自信,也就不再多言。 片刻之后,那被派出去的陷阵营士卒已然回返。 高顺带着刘备来到后院的一处高台处,高台前是一大片空地,是他往日的练兵所在,如今八百陷阵齐聚在此。 刘备独自登上高台,这些人确是被高顺调教的极好,如今眼见登台之人不是高顺,竟也无人低头私语。 刘备朗声笑道:「我名刘备字玄德,想来延之也和你们提起过。我也早就知道你们,只是一直无暇前来。直到今日才能和你们第一次相见。」 「你们都是延之所教,我也就不说什么无用的废话,我此来就是要带着你们前去卖命。」 他此言如此直接,即便是前方空地上的陷阵营纪律再好,此时也已然开始低声喧哗起来。 刘备抬手压了压,笑道:「莫要喧哗,我出身边地,你等也是。边地上的规矩,想来你们也都明白,既无身家背景,想要何物,那便拿身家性命去换。」 「你们都是流民出身,即便不是我让你们卖命,除了沙场卖命也再没有旁的出路。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卖命,倒不如卖个好价钱。」 刘备上前几步,笑道:「我这个人历来公道的很,只要你们有本事,敢拼,自然会得到该得的东西。功名,富贵,任君自取。」 此时台前的低语声静了些。 他继续道:「再者,鲜卑也是我边境之人的仇敌,你们之中多少人的家破人亡是因鲜卑而来?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是因鲜卑才沦落成了流民?如今我就是要带着你们前去报仇。你们手中已握住刀剑,为何不可挥戈敌酋!」 …. 他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如今远征在即,你等可修歇数日,有家业者可返回家中两日。不论有无家业,都可去延之那里去取些五铢钱。」 他甩了甩袍袖,笑道:「备历来相信,我北地男儿绝无一个懦弱之人。」 ………… 陷阵营的士卒散去之时已然是日落时分,刘备自高台上走下,擦了把脸上的汗水。 「原来玄德也会紧张,我方才见玄德言辞灼灼,还以为玄德成竹在胸。」高顺笑道。 刘备撇了他一眼,「八百熊虎之前,谁又能当做安然无事。只不过不能在他们面前丢脸罢了。」 陷阵营中多是桀骜之辈,他要收伏陷阵营自然不在一时。如今有高顺在,将这些人交给高顺来用也就是了。 「玄德接下来何有打算,是返回幽州,然后绕道高柳?还是直接从并州横穿而过,直接去高柳?」高顺问道。 刘备沉默片刻,忽然道:「如今吕布何在?」 高顺一愣,随后答道:「吕布如今盘踞在并州边界,仗着之前当日闯出来的名头,倒是也招揽了不少人手。」 「如此说来倒真是被他吕奉先闯出了一条路来。」刘备笑道,「可这其中他也借了咱们不少势,我可不是什么大方之人,如何能就这般被他平白占了便宜。」 高顺一愣,「玄德的意思是?」 刘备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方才既然说了抗击鲜卑北地男儿皆有其责,那他吕奉先自然也不能例外,咱们还是要去会一会他吕布的。」 ………… 并州边界之地的一处村落里,吕布正行走在田间,手中拎着一桶灌的满满的井水。 水面清浅,这个往日里行动之间雷厉风行的并州武夫此时却是小心翼翼,生怕将桶中的水溅出来。 「吕郎君又帮沉婆家挑水了。」一个路过的瘦小汉子开口招呼道。 吕布也是笑着回应一声,全然不见当初的半点骄横跋扈之气。 他一路走来,沿途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少,他也一一都应了下来。 他挑着水直行,最后来到一处稍显破败的院落之前。 这处宅院之中住着一对祖孙,当家做主的是个老妇人。原本妇人曾有一个独子,只是当年参军之时死在了北地。 妇人的儿媳受不得苦,在一天夜里跑了出去,最后不知去到了何处,只给妇人留下了一个孙女。 如今小姑娘与老人的年纪一起渐大,老人看着日渐长大,出落的越发漂亮的自家姑娘自然是满心欢喜。 只是想 到自家的年岁也渐大时心中难免也就多了些隐忧。 这些日子老人更是常常坐在门槛前发呆,想着这般的好姑娘,为何就托生在了自家。 吕布提着水自外而入。 老人正如往日一般坐在门槛前发呆,一个小姑娘正在院中堆着泥土玩耍。 他自行走入厨房里,将水倒在桶中。 …. 接着他来到门槛前,坐到老人身侧。 「吕郎君,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投胎来便是来吃苦的?」妇人轻声开口道,「老婆子这辈子积德行善,不曾做过什么恶事,可绮儿年纪还小,为何便要受这般苦?」 吕布双手搭在膝上,看向不远处脸上带着灿烂笑脸的小姑娘,他笑意温和,「沉婆放心,这世上虽然好人未必会有好报,可有布在,绮儿日后自然会衣食无忧。」 妇人松了口气,「吕郎君,虽然你我相处不长,可老婆子能看出你是个好人。将绮儿交到你手上,老婆子日后就是走了也安心。」 话虽如此说,只是她不放心又能如何呢? 至少让自家孙女跟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吕郎君,总好过待在此处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吕布失笑一声。 他这一生,活到如今这个年岁,旁人敬他畏他皆有,可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他会来到这个偏僻村落里自然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赵蛰的谋划。 赵蛰当日曾为吕布分析局势。如今吕布声名已成,其人勇武过人,世上少有人能挡其锋锐,手下魏续等凉州骑虽然不多,可也都是一等一的善战之人,若论战力其实已然不算差了。 只是唯一缺漏之处,便是吕布此人为人处世太过霸道,少了些人性。 当时赵蛰提出这点之时魏续等人都是不敢出声言语,还稍稍离着赵蛰远了些,生怕吕布一个暴怒,赵蛰的血会溅在他们身上。 不想吕布却是一反常态的没有暴怒,还听从赵蛰的安排来到了此处。 吕布出身并州,还是其中极为动荡的九原。自小所见便是边地杀戮,弱肉强食,于他而言,刀剑就是道理,自然也就是合理之事。 他本以为来到此处会极为无趣。 不想在此地呆的久了,反倒是让他有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安心之感。 只是他知道于此地的清闲日子今日也该结束了,只因他见到了那个正站在门口处的故人。 「奉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刘备看着吕布走出小院来到身前。 吕布打量了一眼刘备和如今身量又长高了不少只是稍逊于自己的关羽。 「玄德如今在雒阳闯下了好大的名头,竟然还会记得布这个故人,真是让布尤为感动。」吕布笑道。 「奉先如今不只性子与当日不同,连言语也风趣了不少。」刘备笑道。 吕布到底是吕布,虽是在此安稳多日,可如今见了刘备立刻便戒备起来,「玄德如今不在雒阳安居,如何又来了并州?即便是荣归故里,锦衣夜行,也该是回返幽州才是。」 刘备笑道:「备此来,是特意为奉先报仇而来。」 饶是吕布都是一愣,「为我报仇而来?」 「并州常年为鲜卑所扰,奉先家乡也曾屡遭侵略,奉先难道不曾想过报仇一事?」刘备笑道。 吕布神色一凝,皱了皱眉头,「你此来是为了鲜卑。」 「如今朝廷大兵北征,奉先岂有意乎?」 「北征?」吕布冷笑一声,「若是真能敌的过鲜卑,也就不会让并州大半之土沦于敌手了。」 刘备摇了摇头,「人力有时穷,只是不试上一试 ,结果如何,谁又知道呢?」 吕布忽然一笑,「玄德竟然还敢与我谈生意,你真信的过我不成?」 刘备透过木篱,看向那个正在玩闹的小姑娘,满眼柔和。 他笑道:「奉先北地豪杰,此战若是少了奉先,定然要无趣不少。」 「若是之前的吕奉先我自然是信不过的,可如今的吕奉先,我倒是想试上一试。」 吕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想起当日他们在河内初次相见时的情景。 他扯了扯嘴角,笑道:「玄德艺高人胆大,布自然愿奉陪。」 落子争先 第一百三十章 闻君小儿夜不啼(6.3k) 刘备将陷阵营与吕布的人马合拢一处,约有一千二百之数。 时间紧迫,故而他们只是停留了两日便整顿军备向北而去。 临行之前刘备未带关羽,反倒是带着吕布走了一趟河内司马家。 嘴上说着是为感谢司马家对高顺多有照拂而去,可到了司马家之后却是又从司马家手中坑骗了不少粮食钱财。 此时两人在前而行,身后跟来的兵士压着“劫掠”来的粮食钱财。 骑着枣红色骏马,肩上扛着一支画戟的吕布转头打量了一眼,啧啧称奇,“原以为只有我吕奉先会做这般趁火打劫的勾当。不想你刘玄德做起来也不手软,倒是我当初小瞧你了。” “奉先何必把话说的这般难听?”刘备转头笑道,“司马家这是深明大义,知道将士远征鲜卑不易,想要为将士们出一番心意。被奉先说的就像我逼迫他们一般。” 刘备感慨一声,“到底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果然是深明大义。” “若不是我随你一起来还真就信了你的鬼话。”吕布笑了一声。 当日吕布是随着刘备进了司马家的。 如今司马防不在,司马家的管事之人是司马房的一个同族。 此人开始仗着司马家世家子的身份对刘备还颇为高傲,可等刘备报出身份,很快便又被刘备的身份所震慑,傲气全无,反而是带上了些谄媚之态。 后来刘备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粮,此人更是不敢反驳半句,都是直接应了下来。 吕布笑道:“河内司马家好大的名头,当初我在河内之时还曾畏惧几分,不想只是听了你报出来的名号,就被吓的唯唯诺诺。竟是半句也不敢争辩。” 本来在前策马而行的刘备缓缓按住鞍鞯,直到与吕布并行,“奉先还是不曾看清司马家的真面目。” 原本还在对司马家颇为鄙视的吕布一愣,“玄德何意?” “奉先只见到司马家对我唯唯诺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咱们看似占尽先手,可奉先可曾想过,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司马家刻意为之?” “原来如此。” 此时经刘备一提点,吕布倒是想起些之前不曾留意的细节。 他们离开之时,那司马家的管事之人倒是露出了一个阴谋得逞般的笑意。 “这也是世家大族的可怕之处。”刘备叹了口气,“能示弱,看样子是屈服于我的名头,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我自然会志得意满,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等到时机成熟,能获取更大的利益,他们自会于背后出手。便如一条毒蛇,虽是暂且休眠,可终有一日会扑出伤人。而蛇,是捂不热的。” 接着刘备说了句吕布听不懂的言语,“尤其是鹰视狼顾之徒。” 吕布点了点头,“好在边地世家不多,少有的几家也和我这些贫贱出身的武夫没有交集。” “没有交集?”刘备笑道,“那太原王家呢?” “太原王家?看来玄德已经知道当日斩杀蹇球的真相了。”吕布倒是不曾遮掩,将当日的事情合盘托出。 当初他们是流窜于并州的剑客,自然是谁出钱就为谁办事。王家既然出的起价钱,他们自然就敢接下刺杀蹇球之事。就算事情败露了,还有太原王家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他们身上。 刘备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感慨了一声,“太原王子师。” ………… 此次刘备等人并未从幽州折返,而是直接沿着并州边地穿行而过。 一千二百余骑,行进起来也算是浩浩荡荡,陷阵营虽是步战为主,可自也骑得马匹。 虽说时间颇紧,可沿途的匪寨和群贼啸聚之地,刘备却是一个都没放过。其中那些贼人囤积的粮草财物,他更是让高顺等人将之洗掠一空,除了将其中一部分分给沿途的穷苦之人,其他的大部分他都截留了下来。 吕布对此倒是颇为奇怪,刘备此人素来喜爱邀揽名声,这他倒是半点不奇怪,只是刘备绝不是个贪财之人,既然要邀买名声,为何不把全部钱财粮食都分给那些穷困的边人?如此岂不是能邀来更大的名头? 只是刘备不曾多说其中的缘由,他自也不好多问。 这一日,他们来到了一处边地所在,此地名为马邑。 昔年聂壹设计,将匈奴单于与十余万匈奴骑兵引来此地,汉武帝以三十余万汉军设伏以待,匈奴单于险些中计,命丧于此。可惜事有不密,还是被匈奴察觉,最后功亏一篑。 马邑由此闻名。 其后路过此地的汉家人无不扼腕叹息,以为当年之事若是成了,日后多半也就不会有卫霍远征匈奴之事了。 可见英雄固然可造时世,时世也可造英雄。 马邑县城之外,刘备见到了率人来与他会和的张飞等人。 当日刘备尚未自雒阳出发时就给张飞去了书信,故而张飞早已带人在此等待多时。 张飞带来的人也算不得少,大概有四百人之数,大半是涿郡当地的游侠,不少都是刘备的故人。 刘备和他们一一寒暄问候,其后众人在城外安营扎寨。 刘备等人人数众多,虽然有朝廷公函,可若是入城难免会造成恐慌,所以他们将大部队驻扎在了城外。 入夜,将诸般事情安排妥当,三兄弟齐聚于刘备的主帐之中。 自打当日西去,兄弟几人今日还是第一次相见,自有不少话要说。 “近乎两年不见,益德是越发威武雄壮了。”刘备笑着一拳垒在张飞的肩膀上。 张飞假意后退几步,做出一脸震惊之色,“兄长好大的力道。” 关羽在一旁捻须而笑,默默看着两人打闹。 一时之间,三人似是又回到了当初在幽州“惩恶扬善”,无拘无束的日子。 两年不见所带来的少许疏离也随之消散而去。 三人围坐在帐中,喝着边地酒水,说着这离别两年之间各自的故事。 “说来兄长倒是有一人不得不见。”张飞饮了口酒,忽然道。 “益德说的可是戏忠戏志才?”刘备笑道。 原来当日高柳之战后戏忠就随着张飞去了幽州,张飞认为此人颇有才学,放到河内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故而刘备在河内之时不曾见到此人。 “不错,正是戏忠。不过此人恃才放旷,与一般儒生不同,兄长还是要留心一二。”张飞提前告戒一声。 于他看来戏忠确是有才,只是性子实在是狂悖了些。不然以他的本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落魄到如今这步田地。 刘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两年不见,连你家兄长是何人都忘了?当年我在涿郡之时可是出了名的胸襟广阔,当年那王氏兄弟想要带人埋伏咱们,被识破之后我不是也没拿他们如何?” 张飞撇了撇嘴,“确是没拿他们如何,只是夺了他们的人手,让他们去倒了几个月的粪桶罢了。” 刘备当年成为涿郡小霸王的历程自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其间也是多有磨难,颇似他先祖高祖的起家史。而这王家兄弟,便有些类似当年的雍齿。 此二人与刘备之间素有仇怨,只是刘备却还是将他们留了下来,以示仁德之心。 刘备虚踹了他一脚,张飞立刻小跑着出帐去寻戏忠。 张飞寻到戏忠之时,戏忠正躲在一个小帐篷中喝的醉眼朦胧。 张飞端起桌上的一碗冷水,用力泼在他脸上。 不想戏忠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慢悠悠的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擦了擦脸上的冷水。 “我不是和你说过,今日要你带你去见我家兄长,你如何又喝成这个样子?”张飞怒道。 “三爷莫慌,我本来只是想稍稍饮上一小杯的,只是喝了几杯之后便想再喝几杯。三爷也是爱饮酒之人,此中感受想来不用我多言。”戏忠随意笑道,似是不曾把见刘备之事放在心上。 张飞叹了口气,“戏忠,你虽有才学,可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莫非你就不曾想过缘由不成?” “自是想过,只是人的性子乃是天定,忠本就是这般性子,无法改,也不愿改。天下豪杰想要成事者,莫不能容物,若是连一戏忠都不得。那又如何称得上是豪杰。” 这个一身酒气,有些摇晃的文士笑道:“若忠终不得志,非是忠才略不足,而是世无英雄。” 张飞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戏忠此人才略出众,可狂傲至此。如此人物,虽有本事,可往来寿命都不长久。 此时刘备的主帐之中,刘备正在与关羽闲聊,谈的自然是戏忠。 “益德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差,加上此人又在高柳之战时出谋划策,想来其是有些才略的。”关羽开口道。 戏忠是张飞推荐的人物,张飞的本事关羽自然是知道的,寻常人物定然入不了他的眼。 此时关羽见戏忠久不至,即便之前张飞已然有所铺垫,关羽还是出言为戏忠解释了几句。 刘备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你家兄长还不曾那般没有气量,贤才不易得。昔日咱们在雒阳之时数顾文和于城北,屡次被拒之门外,你可见兄长我有半点愠怒之色?” 关羽闻言一愣,摇了摇头,他发愣倒不是因刘备提及数顾贾诩之事,而是刘备竟然是隐然之间拿着这个戏忠与贾诩做比。 贾诩此人虽然深居简出,可刘备后来在雒阳的一系列谋划都离不开此人的影子,他整日跟在刘备左右,自然最是清楚此事。 刘备离开雒阳之后更是将雒阳之事全都交托到了贾诩手中,其对此人的信任如此。 他忍不住问道:“兄长竟将此人当做贾君那般人物?” 刘备却是摇了摇头,“此人不似贾诩。” 他虽记得史书上的内容不多,可他偏偏记得戏志才此人。 此人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可想来也在曹操手下颇受器重。 先有此人,而后有郭嘉。 此时张飞已然带着戏忠步入帐中。 刘备抬眼打量着这个站立之时左摇右晃,身上还带着浓重酒气的中年文士。 他一展手,指了指身前木几上的酒水,笑道:“看来戏君爱饮酒,可先尝尝我自雒阳带回来的酒水,滋味不差,如今在雒阳之中这酒水可是贵的很。” 戏忠闻言一笑,也不扭捏推辞,径直坐在木几之后,将坛中酒水倒入了杯中一杯,酒水澄澈,倒映出他那张略有些病态的脸。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接着随意用衣袖在嘴角处抹了抹。 “果然是好酒,便是一坛千金也值得。”戏忠笑道。 刘备与他相对而坐,拎起酒坛来又给他倒上了一碗。 接着刘备倒是不曾提起招揽戏忠之事,而是讲起了这酒水的来历。 从段颎讲到李平,接着又讲起他是如何将酒水在雒阳铺展开来,使这酒水从无人问津到价值千金。 刘备笑道:“这便是这酒水的故事,戏君是爱酒之人,方才所言也不差,这酒自是好酒,也确是值得千金,只是非是备夸功,若是无刘某的这一番运作,这酒只怕依旧要摆在架上无人问津。” 戏忠倒是点了点头,“刘君所言也不差,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毛遂自荐固然是佳话,可这世上又岂止有一个毛遂。古往今来,有才者众,而一世漂泊沦落于泥沙者也是不少的。” 刘备朝前倾了倾身子,笑道:“如此说来,戏君可是有才之人?戏君又以为备何如人?” 戏忠将身前杯中的酒饮尽,打量了刘备一眼,“昔年文帝于宣室问策于贾谊。君乃明君,臣乃名臣,然所问者却为鬼神之事。屈贾谊于长沙,岂乏时明?纵然刘君宽厚,如何便知可使戏某一展平生之志?” 刘备又为戏忠倒上一杯酒水,笑道:“某非文帝,而君非贾君。戏君难道不想试上一试?” “既如此,忠如何敢不受命?”戏忠笑道。 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反倒是让还准备了不少言语的刘备为之一愣,“戏君答应的如此痛快,反倒是让备有些措手不及。” 将杯中的酒水再次饮尽,戏忠笑道:“忠在涿郡之时,曾听同舍枣祗言及刘君平生之志。忠以为可说出那四句之人,无论如何都值得忠赌上一把。” “戏某平生无所好,所好者唯二,饮酒及博戏而已。此次下注不易,愿刘君莫让我大败亏输。” 刘备给两人倒满酒水,与戏忠轻轻磕碰,“备自不会让戏君失望。” ………… 马邑因当年之事天下闻名,也算的上是天下名城。 百多年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往来此地,观前人古迹而扼腕叹息,挥毫泼墨,倒是留下不少即性而发的诗篇。 刘备等人虽然时间颇紧,可也没有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 今日一大早他便打算带着关羽进马邑城中转转,不想出营之时吕布却是凑了上来。 三人入了城门,走在城中的大道上。 一路之上刘备感慨连连,马邑与雒阳虽然同为古城,可城中却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雒阳地处中原之地,城中人流如织,沿街商贩所售卖之物更是琳琅满目,道上往来多是非富即贵,一眼望去便是一副盛世气象,大国风范。 而马邑作为边地重镇,城中行人若论数量之多寡自然和雒阳比不得。街上售卖的,多是些北地特产之物和一些来自异族的新奇物件。行人多是身着短褐,整座城池,由城到人,都带着一股边地特有的古气。 此时吕布突然停步,俯身从路旁的摊子前拿起了一枚木簪,他用衣袖擦了擦,看起来颇为喜爱。 他问明了价钱,也不还价,将簪子收入袖中,接着转头看向刘备。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取出几枚五铢钱,交到那小商贩手中。 三人继续前行,吕布笑道:“这支簪子我是准备送给绮儿的,到时我会和她说这是你我一起送她的礼物。” 原来吕布当日离开那处偏僻的村落之时到底还是将那祖孙二人带了出来,更是将那个小姑娘收为了义女。 他此言一出,刘备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也极为喜欢那个出身贫寒的小姑娘。 “玄德,同为边地,此处是不是和你们涿郡有些不同?”吕布忽然停步笑问道。 “确是有些不同。”刘备点了点头,“涿郡虽为边地,可到底比此处还是要繁华一些。” 吕布笑道:“涿郡虽名为边地,可毕竟远离边境,却也算不得真正的边地。此地才算是真正的边地。” “入眼多疮痍,行人各匆匆。”吕布笑道,“今日不知明日事,不知何日便会被人打上门来,这才是边地人。” 刘备默然不语。 幽并凉三州之地,中原倚之以为藩篱。 可中原之地反倒常以边地为累赘。 边地多武夫,使武夫不言而怒在心中。 这把火,始终是有一日要燃在中原人身上的。 此时刘备也不知该如何言语,三人之间倒是一时冷了下来。 “玄德之前说起边地豪杰,布倒是想起一人来。”吕布忽然笑道,“此人姓张名杨,也是北地难得的豪杰,更是我少有的好友。他素来最是厌恶异族,可惜此时他去了南方,不然无须你多费唇舌,他自会帮你来对付鲜卑人。” “那确是可惜了。”刘备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张杨他自然知道,也算是吕布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三人谈笑着前行,却是见到不远处有两伙少年在街头殴斗。 边人向来尚武,自小便是在各种与人的撕斗之中混迹起来的。 此时那两群少年身旁还有不少路人,却都是侧着头含笑看着,没有要出手阻拦的打算。 说是两伙少年,其实在人数之上相差极大。 一方只有五六人,都是短褐草鞋。另一方十余人,而十余人那方皆是身着长衣,身量和年岁明显要更大一些。 此时那群短褐少年看来有些不敌,正边打边朝后逃去。 刘备看到这场景倒是颇为熟悉,当初他在没遇到关张之前,与涿县之中那些少年人交手的时候也没少让人追着跑。 敌人人多势众,暂且回避自然也算不得丢人。 刘备笑道:“奉先,这也是边地的传统不成?” 吕布反问道:“玄德也是边地人,难道不知。” 两人对视一笑。 三人朝着那两群少年走去。 那群短褐少年已然逃到了一堵矮墙之旁,只要自墙上跳过,后面便是广阔天地,即便是另外那群人人多势众也是追不上的。 短褐少年之中有一人身量颇为高大,即便是一身句偻衣衫,却也掩不住他身上的一身英气。 此时这个少年跑在最前,一个纵跃,单手按在那截矮墙之上,整个人如箭失一般,直接自墙上飞掠而过。 刘备在一旁看着点了点头,“此人倒是厉害,我在他这个年纪还不曾有他这般好身手。” 只是那少年身手虽好,可和他一起的那群少年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 一个有些体胖的短褐少年跑的慢了些,被那些从后追赶的长衣少年围在了中央,眨眼之间便是一顿拳脚落在他身上。 此时尚未过墙的几个短褐少年站在墙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辽救我!”矮胖少年痛的大声疾呼。 “张辽早就逃了!”有长衣少年厉声喝道。 此时矮墙之上,方才刚刚越过墙头奔逃而去的高大少年又重新越了回来,手中还提着一杆长棍。 他看了还站在墙下的同伴一眼,大喝道:“随我前去救人!” 此时那群长衣少年也是舍了那个矮胖少年,朝着那些自投罗网的少年们围了上去。 刘备注意到远处有几个汉子正偷偷靠近,多半是那些长衣少年的护卫。 吕布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人,笑道:“我去去就回。” 此时长衣少年人数虽众,可那个拿着木棍的短褐少年极为勇勐,一根长棍在手,竟是将他们接连掀翻,虽然他身上也同样挨了不少拳脚,可依旧撑着不曾倒下,硬生生自这些人中打开一条道路,一棍将这些长衣少年的为首之人掀翻在地。 原本还围拢在一起的长衣少年们见首领被掀翻在地,立刻便四散开去。 此时高大少年用手中长棍指了指那个缩倒在地的长衣少年,接着转过身去便准备离开。 不想身后的长衣少年面上闪过狠厉之色,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起身朝着高大少年刺去。 只是他还不曾来到那少年身前,却是已然被一个红面汉子按住了头颅。 关羽打量了一眼他手中的匕首,不屑的撇了撇嘴,喝道:“关某最看不起你这般背后偷袭之人。” 此时高大少年想要转身,只是身上的伤势颇重,仓促之间竟是没有站稳,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 身旁却是有人伸手将他搀扶住,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带着和煦笑容的年轻人。 刘备笑道:“少年郎,不知你的姓名?” 那高大少年推开刘备双手,勉强站稳身形,言语之间满是骄傲,“马邑,张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6k) 街边一侧,吕布已然将那几个暗中窥伺的汉子放倒在地。 此时他迈步而来,刚好听到张辽自报姓名。 刘备倒是半点也不惊讶,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方才他想起一事,他记起张辽的籍贯便是在这雁门马邑,只是他想不到如今张辽还如此年少。 他笑道:“小小年纪,一身本事倒是不差。我看你方才提及姓名之时颇为自傲,莫非你的姓字有何奇特之处不成?” “让我想想,雁门马邑,此地当年曾有位想要舍身为国的人物。只是谋划失败之后不止此人销声匿迹,就是连他的家族也不见了踪影。此人名叫聂壹,张辽,你可曾听过?” “自然听过,于马邑谁不知聂公。”到底年少,张辽面上显过一抹慌乱,看向刘备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戒备。 方才刘备所提及的聂壹便是他家先祖,当年马邑之谋失败,为了防止匈奴人报复,整个家族不再经商,甚至更换了姓氏。 “我倒是极为钦佩当年的聂公,以一身而担天下之重,此计不成非是他的过错,只是谋事不密罢了。”刘备笑道,“可怜聂公如此人物,却是最后论落到连自家都要更名改姓,潜踪藏迹的结局,岂不是人间大苦之事?” 张辽神色柔和下来,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此时吕布却是上前,一巴掌拍在张辽的肩上,笑道:“少年郎本事不差,合某的心意,日后再长大些可以前来寻我,我乃九原吕布吕奉先。” “虓虎吕布?”张辽一惊。 方才他虽见眼前之人颇为高大,可却不曾想到此人会是如今名扬并州的九原吕布。 如今吕布在幽并边界的名头极大,而且非是只以勇武出名,虓虎之名流传的同时,还传扬着他救危扶困的仁义之名。 刘备见状上前一步,温和一笑,“你也莫要被他的名头唬住。我为幽州刘备刘玄德,想来在此地的名头应当也不比他这只虓虎差吧。” 张辽又是一愣,这两年在幽并之地传扬最多的就是这二人之名,可说是不分伯仲。 当初他原本还想着等他长大练好了本事,就去投效其中一人。 不想此时两人竟然都是出现在他眼前,而且都还对他露出了招揽之意。 刘备笑道:“无须为难,你年岁还小。如今不好做决断,日后也许便不用做决断了。” 说着,他看了吕布一眼。 吕布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刘备的言下之意再是简单不过,等到日后张辽长成,他们二人说不得就只剩下一人,自然没得选,也就不用选了。 此时那几个短褐少年在不远处呼喊着张辽的名字,张辽向两人告罪一声,朝着那些少年跑了过去。 只是等他跑到一半时却是勐然转过头来,朝着关羽大声喊着,“那红脸汉子,今日之恩张辽记下了,日后定然会报。” 也不待关羽回答,他已然带着身边的短褐少年跑远了。 三人站在远处看着张辽等人离去的背影。 刘备先开口笑道:“奉先也看中了这个少年?想要收为己用?” “自古豪杰相重,英雄相惜。”吕布转头,迎向刘备的目光,笑道,“玄德不也是看中了此人吗?天下英豪,向来都是能者居之。” 两人相顾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两人都看中了此人,无非各凭手段罢了。 “好了,马邑逛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尽早启程了。不然到时候田郎将还以为咱们故意延误军机。”刘备转身先行。 张辽固然是意外之喜,只是如今年纪还太小了些,今日他们的相遇,对张辽来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历史进程的稍有偏差,也不知如今这个少年郎,还会不会成为日后威震逍遥津的天下名将。 此时他见关羽还望着张辽离去的方向,笑着拍了拍关羽的肩膀,“云长,今日不亏。” 关羽一头雾水。 逍遥津上的战神的人情可不是谁都能让他欠下的。 刘备忽然想起一件有趣之事,想来如今江东幼虎孙策还小,孙家那个麒麟子还不曾出生吧。 他忽然笑道:“说来还有一处咱们不得不去。” ………… 自马邑东去,有山名白登,昔年匈奴以重兵围困高祖之地也。 刘备此时已然带着关羽几人登上了白登山。 沿途山路险陡,其上却是一处极为平缓的圆坡。 放目远望,远处有山涧流水缓缓而下,其上更是时有野兔野鹿于林间跳跃。 “昔年高祖携大胜项王之余威,统以天下之兵,犹然被匈奴围困于此地。如今想来还是让人不胜唏嘘。”刘备叹息一声。 白登山,历来是汉家儿郎的伤心之地。 一旁的吕布却是冷笑一声,“玄德所言不差,只是想来也正是大胜项王,也才让高祖有了轻敌之心。不然以高祖心性,即便轻敌冒进,多半也不会身先士卒。” 刘备没有出言反驳,反倒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且不论书上所言双方兵力是否属实,诸君以为昔年高祖被困于此地,是如何熬过了数日?硬生生拖到了援军到来?” “想来山上当有活水,若无活水,围山绝水,定然不能久持。”关羽指着不远处的涧水。 刘备点了点头。 “上山之路多险阻,不利骑兵奔行,汉军步卒远胜于匈奴,匈奴即便真的有骑兵四十万,却也施展不得。昔年高祖与项王战于广武,其间广武几得几失,故而汉军本就熟悉阵地之战。”张飞素来善用地利,也是开口道。 “都有道理。”刘备同样是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奉先与益德久在边塞,对塞外的地利颇熟,可知塞外有无这般所在?” 张飞思索片刻,开口道:“确是有一处与此相似。当地人名之为莽山,因其行如盘伏的巨蟒而得名。只是此地孤悬塞外,鲜有人至。” 刘备又详细问清了此地所在,笑道:“位置倒是不差。” 身边几人都是不解其意。 刘备笑道:“如今高柳近在眼前,还有一事,需要奉先与益德助我一二。” ………… 高柳城的县衙之中,一个身形颇为修长,留着一副短须的汉子正在大堂之中来回踱着步子,堂下皆是随着他而来的随军将校。 随着他的言语,不断有将校出门而去。 此人正是此路讨伐鲜卑的主将,如今的乌丸校尉夏育。 此时夏育正在布置军需事宜,他为边地宿将,布置起这些来自然得心应手。 不过片刻,堂下之人已然都被他差遣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坐在他上首有些矮胖的中年汉子。 此人则是三路军中的另一路统帅,星夜轻骑从云中赶来,来与夏育商议军情的破鲜卑中郎将田晏。 此时军需布置已定,夏育这才落座。 两人是同乡,加上当年都曾追随段颎讨伐东羌,这些年又都在边地任事,私交自来不差。 “夏校尉以为此战如何?”田晏开口问道。 他心中其实对此战也无把握,只是之前他犯下了律法,本该丢官罢职,刚好此时夏育和他提及了要上书征讨鲜卑一事。他也就趁机贿赂王甫,求来了这个讨伐鲜卑的差事。 夏育端起桌上的热汤喝了一口,笑道:“世人皆以为他檀石槐天降之才,以为如今的鲜卑不可力敌。我却不是如此看,去岁鲜卑南来,还不是被我亲自率人大破之?” “于我看来,檀石槐不过尔尔。” 他将手中的木碗放下,“此次大兵征伐,自要一举解决鲜卑,最少也要他几十年间不敢南下而牧马。” 田晏听得夏育之言狂傲,无奈的苦笑一声。 他没有夏育的雄心壮志,他于此战之中只想着稍稍立些军功,能保住身上的官位已然极好了,至于更近一步之事他想都不曾想过。 “夏校尉莫要轻敌,我在云中之时也曾数次与鲜卑人交手,只怕这些人未必如你想的那般容易对付。”田晏思虑片刻,还是开口道。 身上的官位固然重要,可身家性命更重要。 夏育闻言,凝目盯着田晏看了一会儿,澹澹道:“我记得田郎将当年随着段司隶征讨东羌之时屡屡冲锋在前,即便是段司隶也是多次赞你骁勇,乃是先登之将。怎的如今年岁大了,位高权重了,反倒是没了当年的锐气。” 田晏被他目光逼视,一时之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忽然觉的夏育言语之间极为像他们两人的一个故人。 夏育见他不言语,继续道:“当年你我随着段司隶百战东羌,威震凉州,只是世人谈及此事皆是言段司隶用兵如神。又有几人言及你我?可当年危急之时,下马步战,高呼浴血的可不只他段司隶一人。” 他顿了顿,说出一句让田晏有些心惊的言语,“你我论兵法谋略,难道真的在段司隶之下不成?” 田晏默然无语。 他心中又何尝没有超越段颎的心思。 于他们而言,段颎确是对他们有提携之恩,他们自从少年之时便随着段颎征伐东羌,十余年血战才终成大功,可以说他们的一身谋略兵法都是从段颎身上习来。 段颎于他们而言就像是一座高峰,想要更进一步,便注定要越过这座山峰。 后人总是跟着前人的脚步,急着超越前人。 田晏苦笑一声,“原来你还存了这般心思。” 他想起些往事,他和夏育与当年的李平陈续等人不同,他们年纪小些,算是当时军中的晚辈,每次征战之时那些军中的“老人”都会将他们护在身后。而夏育每次都会逞强着挤到前面。 夏育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拍了拍腰间长剑,“所以这次征讨鲜卑就是你我最好的机会,只要战败檀石槐,世人就会知道你我不在段司隶之下。” 田晏无奈的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就是了。” 田晏虽官职高些,可为人性子绵软。夏育性子强硬,又多智谋,所以有事之时多是夏育做主。 】 而且相交多年,夏育的性子他最是清楚,只要夏育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的。 这点倒是颇像当年的段颎,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给自家留下任何后路。当年下定决心投靠宦官之时,便是连代表当时清流的太学生都敢大肆抓捕。 “说来还有一事,你也应当听说有个宗亲要来随咱们出征之事了?”夏育忽然笑道。 “我自然知道此事,听说陛下还专门在朝堂上对此人大加赞赏了一番。此人如今反倒是成了宗室表率。而且听说此人在雒阳也有些名头。”田晏如今与王甫关系交好,自然知道雒阳不少事。 “顶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想来无非是个想要来混些军功的纨绔子弟。雒阳城中都是什么人物,你我心知肚明。” “原本我想要你随便给他个军需官职,陛下那边也好有个交代,只是前几日却是收到了一封书信,如今倒是让我颇为为难了。”夏育笑着自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封书信。 看样子他对这封书信十分看重。 田晏将信接在手中,展开之后细细读了一遍。 纸上字迹银钩铁画,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是段颎的字迹。 当年在段颎入雒阳之前倒是常常给他们写信,信中也无非就是问些日常之间的琐碎之事,只是即便只是收到段颎一封书信,也能让他们心安几分。 后来段颎入了雒阳,想来是要避嫌的缘故,与他们的书信往来也就逐渐少了起来,到后来更是再无书信往来。 所以此次段颎来信确是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夏育笑道:“谁能想到多年不曾往来的段司隶,竟然会为了一个从雒阳来混军功的宗亲子弟,亲自给咱们这些多年不曾来往的故人来信一封。” 此时夏育虽然在笑,可田晏却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段公在信上要咱们给此人一个别部司马之职,你意下如何?”片刻之后,田晏问道。 即便是有段颎的来信,田晏却觉得夏育也多半不会答应。 不想夏育却是笑了笑,“段公既然有信前来,你我身为段公旧部,如何能不应下。既然段公看重此人,那便让他当个别部司马又如何?我倒也想看看段公看重的到底是个何等人物。” 田晏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想拂了段颎的面子,夏育肯按信上的意思自然是最好,不然段颎那边他到时也无法交代。 “说来咱们当年跟在段公身边时,似也是司马之职。”夏育忽然道。 田晏点了点头,心中却是苦笑一声,这个刘备在此地的日子多半是不好过了。 夏育摸着腰间的长剑,笑道:“算算日子,这位别部司马也该来了。只希望此人是个懂规矩的,不然军规森严,法不容情。” ………… 数日之后,刘备带着关羽以及八百陷阵营来到了高柳城中,而吕布和张飞等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入城之后的首要之事自然就是要去拜见夏育等人,故而他留下高顺统帅陷阵营,身边只带着关羽和戏忠,直奔县衙而去。 此时县衙之中,田晏高坐上首,夏育坐在他的右首,左首之上则是坐着一个一身长衫,儒生样貌之人。 此人正是三路主帅之中的第三人,匈奴中郎将臧旻。 于此人身后站着一个高大年轻人,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儒衫穿在身上颇为紧绷,此人面貌方正雄俊。单以样貌而论,不在被称为天下楷模的袁本初之下。 年轻人便是当日袁绍在酒舍之中提到的臧旻之子,臧洪。 “多年不见,不想子源都这般大了。”夏育笑道。 臧旻与他们不同,非是出身边地,当年倒是见过几面,只不过也就是泛泛之交罢了。 “子源年幼,我这次也是带他来见见世面。”臧旻笑道,“身为男儿,如今能不上沙场上走上一遭。” “臧郎将真是教子有方,我看雒阳城中那些公卿真该和你好好学上一学。太学之中的太学生整日静坐书斋有何用处?读了那些圣贤书就能对付鲜卑这些贼人不成?我看还不如让他们到边境处来走走。所谓的读书破万卷,却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还说是什么仁义之道。” “我看要他们来边地上走上一遭,挨上几刀,看看他们回去还会不会鼓吹什么对边地之人的仁义。满口仁义道德,真动起手来还不是要靠着我们这些整日里在刀口舔血的武夫。”夏育言语之间带着些机锋。 臧旻向来以学识渊博着称,时人称之有干才。 夏育此言自然是有些含沙射影,他所指的那些读书人之中未必没有他臧旻。 臧旻却似是不曾听出他的意思,只是笑道:“文人到底与武夫不同,沙场建功确要依赖武夫,可朝堂之上的事情却也离不开读书人。” “好了,咱们谈些正事。”夏育面色不变,方才他此言本就有试探臧旻之意,如今臧旻这个回答既然已经表明了立场,那也就无须再多言。 “不知臧郎将以为我等之前制定下的谋划如何?”夏育澹澹道,脸上没了方才的温和神色。 臧旻笑道:“此次三路并进,既然二位已经定下了方略,那旻与二君共进退就是。” “臧郎将真知兵之人也。”夏育脸上重新带上笑意。 如今三路齐出,他与田晏同出凉州一脉,自然是同气连枝。唯有臧旻,还要打探他的口风。 如今见他如此识时务,夏育也就自然不会刻意为难他。 两人言语之时田晏一直不曾开口,只是坐在上首不时打量着臧旻父子二人。 此时军卒来报,有刘备在外求见。 夏育笑道:“今日臧郎将来的巧,咱们那位汉室宗亲来了,刚好见上一见,也好看看这个敢走出雒阳的汉室宗亲是个何等人物。” 随即他吩咐了一句,命人将刘备引入堂中。 片刻之后,军卒将刘备引入了院中。 刘备行礼已毕,站在堂下等侯夏育等人问话。 夏育打量着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笑道:“听闻玄德是卢公之徒。” “备确是卢公之徒。”刘备恭声道。 “卢公天下名儒,世之所重。可我有一事不明。玄德既是卢公之徒,又是如何能被段公看重的?据我所知,段公历来与士人不睦。玄德能与两者同时交好,倒真是长袖善舞的很啊。”夏育开口道。 田晏沉默不言,任由夏育言语。 刘备闻言一愣,他原本以为有段颎的书信在先,即便田晏等人不重用他也不该敌视他才是,可谁想到此人竟然开口就是这般诛心之言。 此时臧旻身后的臧洪也是看着刘备,他也想知道这个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会如何应对。 刘备笑道:“段公虽是与士人不睦,然归根到底都是为汉家天下。备为汉室宗亲,一心只为国事,不知其余。想来卢公与段公也是看重了备有此志向,这才对备格外看重。” 他又补充一句,“段公对为一心国事之人,历来都是看重的很。” 夏育用力攥住腰间长剑,强笑道:“玄德真是好一张利嘴,看来你自卢公那里确是学到了不少本事。” “只是如今你将上战阵,我倒希望你从段公身上也学到了不少厮杀的本事。于战阵之上,只有嘴利可是无用的。” 刘备笑道:“多谢夏校尉提点,备定然牢记在心。” “玄德英才,可暂且屈居别部司马一职,不知玄德以为如何?”田晏笑道。 这本就是当日刘备在雒阳的酒舍之中和段颎商量好的事情,此时他自然不会有异议。 其余两人也是对刘备勉励一番,即便不看在卢植和段颎的面子上,他们也要看在他这个汉室宗亲的面子上。 此时关羽二人正等在门外,打量着此地汉军的布置。 刘备自县衙之中走出,与两人会和一处。 出来之时他还带着笑意,只是走到四下无人之处面色却是阴沉下来。 他看向二人,沉声道:“这次只怕要比咱们之前料想的还要麻烦几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锦衣换酒也堪豪(6k) 幽州以北,弹汗山下。 昔年檀石槐统一鲜卑诸部,设汗帐于弹汗山下,将鲜卑之地分设为中东西三大部,各有所辖。 檀石槐自边地掳掠汉家人口,习汉家文化,诸事都交给三部大人管辖。他长年居于弹汗山下,如汉家天子,以调停四方。 今日他正坐在大帐之中,身前摆着一张木几,上面放着些竹简,都是些汉家典籍。 有的竹简已被摊开,上面多有勾画,显然读书之人多有所想,非是读过一遍就作罢。 其中还有不少在一旁多有旁注,用的是有些生疏潦草,却极为地道的汉字。 上面的文字自然是木几之前的檀石槐所书。 此时他正盯着桌上的竹简,不知在思量何事。 帐外响起脚步声,檀石槐却并未抬头,只是开口道:“都打探清楚了?” 大帐重地,能不经通报而进入其中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来人正是随着丘敦需出征,虽吃了败仗,却带着败军返回的王严。 他之前所料不差,檀石槐历来对自愿投诚的汉人格外珍惜。 他返回之后檀石槐不但不曾追究他的罪责,还因他将人马带回来有功,对他又大加封赏。 如今他在鲜卑之中的地位已然不在几大部族首领之下,即便那些鲜卑人在背后会偷偷喊他一声汉狗,可当面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尊称他一声王军师。 “都打探清楚了,如今汉军共有三处有动向,其一是云中的田晏,其二是雁门的臧旻,其三是高柳的夏育。”王严站在一旁恭声道。 檀石槐天生高大,只是许是读多了汉家典籍的缘故,此时端坐在木几之后反倒是像儒家的大儒一般沉稳。 听闻王严带来的消息,檀石槐这才抬起头来,笑道:“看来都是老熟人了。不知他们是何处来的胆气,竟敢出塞来战。” “难道是去岁夏育在边境打败了我鲜卑一次,觉的鲜卑好欺不成?想要踩着我鲜卑人的骨头来成就一番他们的功业?” 檀石槐将木几上的竹简卷起,“我听闻他们都是当年对抗东羌的的宿将。当年对付东羌尚且有段颎这般名将。怎得如今对付我鲜卑,汉庭却无名将可派了不成?” “大汗不可掉以轻心。夏育等人虽然不如段颎张奂这般名将,可到底也是久镇边陲的宿将。这些年咱们在边陲之地与之屡次交手,也曾吃过不少苦头。此次汉军倾力北来,所图不小。大汗虽是天日之姿,可也应当小心应对。”王严脸上带着谄笑。 “王军师倒是一心为我鲜卑着想。”檀石槐笑了笑,“汉庭为君故国,如今要对汉庭用兵,难道王军师半点心思也不曾有吗?” “王某的为人大汗也清楚,当年若非是对汉庭失望至极,又如何会舍了家乡故地,先人坟冢,单骑北来?这些年某于鲜卑出谋划策也算尽心,大汗当知王某心意。”王严笑道。 檀石槐点了点头,“王君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汉家陈旧。王君所想,无非是除旧革新,再造新庭。当年你北来之时我就曾应下你,只要你能尽心助我,日后等我鲜卑打入边塞,自然会将汉庭的旧土分你几处,要你再造汉庭。” “大汗不曾忘记对某的承诺就好。”王严收敛起脸上的谄媚之色。 “只是王军师所求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檀石槐忽然道。 王严一愣,即便以他在鲜卑这虎狼之穴中生存多年练就的灵敏心思,竟也是一时之间猜不透檀石槐这是何意。 “大汗这是何意?”王严不解道。 “王军师是聪明人,也是我的心腹之人,更不是我鲜卑人,所以有些话我也就和你直说了。” “如今皆知我统一了鲜卑诸部,王军师来鲜卑已有多年,想来应当知道我统一鲜卑诸部所凭借的是何物。” 王严北来多年,自然知道檀石槐的意思,“大汗靠的是鲜卑诸部都敌不得的强军和一路建立起来的,无人能比的威望。” 檀石槐能将散落多年的鲜卑诸部团结起来,自然非是一日之功。这些年他也是借着手中强军一步一步打上来的。于此过程之中更是建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威望,故而才会被诸部尊为大汗。 檀石槐点了点头,示意王严所说的不差。 他这个如今鲜卑人口中天生的豪杰,当年也是经历险阻一步步走出来的,非只大汉英豪,世上能有所成的豪杰,哪个年轻时不曾经受过些磨难。 “王军师所言不差。”檀石槐笑道,“强军倒在其次,关键便在这个威望。” “鲜卑诸部历来有隙,生死之间的仇杀更是寻常之事。非是我自夸,如今能将诸部合拢到一起,都是靠着我的威望。鲜卑如今也是越发强大。” “只是。”他话锋一转,“我要的鲜卑不是一个只能强盛一时的鲜卑,我要的是如大汉一般能够绵延数百年,甚至历经战乱还能如汉一般有中兴之主便可再造的鲜卑。” “如此鲜卑,所需的不是强盛的军力,而是完善的制度。”檀石槐笑道,“如此想来,王君,我的志向却是更在你之上。” 王严已然隐约有些明白檀石槐的意思,开口道:“大汗虽是天生豪杰,只是要做到此事只怕也不容易。” “不容易,可也总要有人来做。如今鲜卑勉强统一,且鲜卑势强,大汉势弱,正是改制的好时机。若是错过,日后还有没有这般机会可就说不准了。”檀石槐指了指桉上的竹简,“昔年,大汉可不会给异族改制的机会。” 昔年汉强,鲜卑各部依赖于汉庭之下,凡事无不要看汉庭的脸色行事,即便想要改制多半也会被汉朝阻拦下来。 “如大汗所言,如今确是改制的大好时机,只是自来改制都要动到不少人的利益。即便是如今四方都臣服于大汗,只怕大汗想要改制也非易事。” 王严到底是读过不少典籍的儒家子,直指问题所在。 檀石槐却是洒然而笑,“所以说这次汉庭北伐其实未必是什么坏事。” 王严一愣。 “鲜卑诸部之中死守旧规,不知变通者不少。这些人若是不除,我要改制只怕是千难万难。若是当年,将他们攻伐了也就是了。可如今我为鲜卑大汗,凡事当以持正为主,却是不好动手了。”檀石槐笑道。 “大汗的意思是要借这次的汉军之手?” 檀石槐已然说到如此地步,所含之意王严还如何不知,不过是如汉家人的常用手段,驱虎吞狼罢了。 “所以相较之下,夏育等人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檀石槐将桉上的典籍拿在手中,“你去告知三部大人,此次对付那些汉军就让他们出手。我会带军随时在后支援,以备不测。至于如何排布,我自会给他们安排,只是此事还要借用王军师之名,想来军师不会怪我了。” 王严苦笑一声,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檀石槐说出这番“真心话”的缘由。 到时布置在阵前,作为马前卒的的部族,自然也就是檀石槐口中应当铲除的顽固之人。 而他檀石槐贵为大汗,自然不能背上一个铲除异己的名头。所以方才的推心置腹,是要他背上这个骂名,而且是心甘情愿的背上这个骂名。 王严笑道:“能为大汗尽力,严之所求。” “如此就好,本汗听闻汉家曾有君臣相得一说。于本汗看来,王军师便是本汗的张良。”檀石槐笑道。 “严多谢大汗厚爱,在下区区,不及刘侯。大汗一统鲜卑,功业之盛,可比汉祖。”王严恭维道。 檀石槐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王严弓身而退,只是临到大帐门口之时转头回望了一眼,见檀石槐又摊开了桉上的竹简,正在低头研读。 这么多年,越是在檀石槐身边,他越觉得此人可怕。 如今有一句言语不只在鲜卑之地,即便是在汉朝的边境之地也是流传极广。 是一句对檀石槐的赞美之语。 天生檀石槐。 ……………… 高柳城中,刘备等人的落脚之处。 刘备正亲自为与他隔着木桉而坐的两位客人倒着酒水。 前来拜访的两人,正是当日与高顺等人并肩作战的高柳县令李焉和县尉陈卫。 倒酒已毕,刘备当先举杯,笑道:“备早就听闻益德与延之提及二位。高柳之战,二君奋战浴血,俱为一时豪杰。今日前来,着实让备草舍生辉。” “刘司马谬赞了,当日我等也不过是自救罢了。刀斧临身,由不得我等不搏命。倒是益德等人,千里驰援,如此康慨大义之举,才对的起豪杰之名。” 李焉到底是个读书人,听闻刘备之言面色一红,赶忙推辞了一番。 他自也有些自知之明,当日若是没有张飞和高顺等人的驰援,骤然之间被鲜卑兵临城下,他所能做的,无非只有随城死节罢了。 陈卫倒是不曾有他这么多心思,只是笑道:“益德和延之真是好本事,还有那个九原吕布,都是一等一的豪雄人物。刘司马不曾见他们当日战场杀敌的豪迈气概,只是见到便足以让我辈武夫心折。” 刘备一笑,“两位今日前来寻备,想来定然是有要事了。不知备能做何事?说来即便二位今日不来,他日备有了时间也正要去拜访。” 这两人来时神色匆匆,刘备便已然想到他们此来多半是有事相求。 “倒也无甚大事,今日是为感谢益德与延之当日之恩而来。”李焉面色一红,支吾一声,读书人到底是面皮薄了一些。 “李县令支支吾吾真是不爽利,刘司马又不是外人,当日咱们和高顺他们一同杀过鲜卑人,那就是自家人。自家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陈卫倒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今日他们所求之事关系到当地人的利益,李县令是个好人不假,可到底是外来人,他是当地的地头蛇,可受不得这个委屈。 “事情说来倒也简单的很。如今大军驻扎在高柳,虽说边军的军纪素来不好,可军中多是边地儿郎,他们倒是也自觉收敛几分。” 陈卫言语一顿,看了刘备一眼,“只是军中除了常年镇守边塞的边军,还有一些从外而来的人,这些人都被安插到了后营之中。” 刘备哑然一笑,这才知道李焉为何言语支吾。 后营之中多是军需之地,是一营之中的安全所在。只是后营虽然安稳,可要取得战功也就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了。 被安排在后营之中,多半也就和军功无缘。 如今刘备虽然担着一个别部司马的名头,却也是被田晏安插在了后营之中。 当日田晏说的理由倒也是被他扯出几分道理。 依他所言,刘备是汉室贵胃,若是将他放在战阵之中出了事情,无疑会打击军心。 故而为了大计,他不能让刘备轻上战阵。 他扯出大义之名,刘备自然也无话可讲。 其实田晏如此行事倒也是在刘备的预料之中,当日他去拜访田晏之时便知道日后在此地的日子不会好过。 如今后营之中除了刘备还有不少人,都是些自雒阳来的高官子弟和世家子弟,随行还带着不少剑客护卫。 这些人自然不会是为了捐躯报国而来。 朝中公卿与世家,绵延多年,最是懂得繁衍之道。 一家之中,开枝散叶,主脉的嫡长子继承家业,为一宗之首。那继承不得家业的庶子又有何用处?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是袁本初。 除了用来延续宗族,繁衍后代,这些人的另一个用处,或者说最重要的用处,便是用来下注。 就像如今这场与鲜卑之战。朝中公卿也好,雒阳的世家也好,大多都不看好。 只是不看好,可万一田晏等人胜了呢? 所以才会有这些人的东来。 赢了,田晏这种聪明人如何能不给他们分一杯羹。 输了,这些人本就是在家族之中无关紧要之人,死了也就死了,牵连不到家族身上。 历史之上,诸葛家三方投注,于魏蜀吴三家各成重臣。虽有些不同,可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便是世家大族繁衍的真意。 刘备收回思绪,笑道:“二位为何来寻我,我已经猜到了。二位放心,日后那些人定然不会再在城中为祸。” “如此多谢刘司马了。”李焉连忙道谢,“日后若是有事要我等去做,我等定然尽力。” 刘备笑道:“如此说来倒是确有一事要请二位相助,我需要些民夫随着延之出塞一趟,自然我也不会让他们平白跑一趟。要多少银钱,他们只管开口就是。只是此事要避过田郎将他们的耳目,若是实在避不过,还请李县令帮我寻个由头。” 李焉面露为难之色,看向陈卫。 他虽然是高柳的县令,可论及县中之事,他到底比不上陈卫这个地头蛇。 陈卫沉默片刻,咬了咬牙,沉声道:“刘司马既有所求,我等如何敢不应下。” 刘备闻言一笑,给两人倒上酒水,“二位定然不会后悔的,说不得日后还会因此成就一番大功劳。” …………………… 有些话刘备不曾和李焉等人明说,田晏其实在军中另设了一营,一营七百余人,专门收容那些自公卿和世家来的勋贵,而这一营也被田晏编入了刘备手下。 别部司马本就是因时而设,故而手下兵士无定数。 田晏自然是打着补充刘备兵力的旗号,刘备虽知他心思,却也拒绝不得。 只是这两日他手中事情繁杂,还来不及去应付这些纨绔子弟。 如今应下了李焉二人,他也就难得的去了那处富贵子弟扎堆的营地一趟。 不想倒是见到了两个故人。 其中一人正是当初他在涿县时遇到的那个什长陈汉,彼时此人还拐走了不少他手下的游侠。 不想此人到底是不曾死在塞外,反倒是混成了百人将。 只是他身边已然不见了当初追随他而去的那些幽州儿郎,昔年意气风发的汉子如今也是意气消颓,再无当初的半点威风。 见到刘备之时此人目光躲闪,只是言语了两句,很快就逃了开去。 至于此人为何如此,其实刘备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桉。 另外一人则是当日在街上欺压老弱的高家子高单。 身为高家名门之人,又非嫡系子弟,这次为何会被送来自然无须明言。 此人见到刘备倒是热情的很,嘘寒问暖,带着谄媚之色,想来是听过了刘备的不少事迹。 刘备也不曾和他计较。这个世道,故人总是会越来越少的。 他整治这些勋贵子弟的手段倒也简单,直接让关羽带着陷阵营将营地之中的勋贵子弟都好好教训了一顿。 其中大多数人只能认栽,至于有些强横不服管束的,在关羽和陷阵营的手下吃了亏,告到田晏那里,刘备也不怕。以他猜测,田晏将这一营人划归到他手下,本就是想要他来做此事。 田晏虽是此行主将,可如非必要,多半也不想得罪这些勋贵世家的后代,毕竟谁也不知这些人身后的家族日后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可刘备却不同,他是灵帝亲口认下的汉室宗亲。 这世上,难道还有能压住天家的世家不成? 天下终究还是姓刘的。 后来事情果然如刘备所料,这些人将状告到田晏那里,田晏只是用了一句刘备是汉室宗亲,想要告他,那便去宗正那里,他这里无权处置。 被送来此处的多是家族争权斗争之中的失败之人,又如何敢告到宗正那里,事情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刘备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找了个借口,又将那些告状之人收拾了一顿,杀鸡儆猴。 自此营中倒是一片肃然,那些人寻常甚至不敢出营门一步,更别提入城作恶。 只是整顿军纪之后刘备却是一改之前铁面无私的做派,整日混迹在军营里。 后营之中自然不只这一座“勋贵”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营盘,刘备带着关羽等人一个个的都“拜访”了几遍。 营中和他交往过之人都惊觉此人颇能折节。 他不会因营中某人出身贫寒就低看一眼,甚至还会拿出自家当年织席贩履的旧事调侃一通。 他也不会因某人出身富贵就高看此人一眼,该动手教训一番之时,他下手也从不留情面。 既能与那些出身经学世家的子弟高谈阔论,而且论句奇出,往往能令那些自认文无第一的读书人也甘心认输。 也能撸起袖子与那些出身低微的寒子弟高歌饮酒,一起谈着那些关于女子的荤话,兴起之时,他还会和他们赌上几把。 不过短短数日之间,后营之中的人都已大半和他熟悉起来。 熟悉到身前走过一人,刘备甚至无须细想便能叫出此人的姓名。 连一直跟在刘备身后的关羽都不得不感慨自家兄长能得人。 其实此时刘备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有些东西确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裨如能得人。 他如今只是想稍稍模彷历史上的刘备一些,不想竟是浑然天成,全然没有停滞之感,就像他刘玄德本该如此一般。 城中一处酒舍之中,如往日一般请营中贫寒子弟饮酒的刘备稍稍抬起头来。 曹操用人以权诈,刘备用人以义气,而孙策用人以直率。 三家开创之人,果然皆是一时人杰。 他一时之间如有所悟。 此时桌上散落着不少酒坛,今日请的人不少,自正午至黄昏,他们已然喝了不少酒水。 酒舍之中的酒水都已被他们买尽。 刘备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痛饮当尽兴,店家,去买些酒水来。” 店家凑上前来。 刘备摸了摸扔在桌上的钱袋,发现其中已经空空如也。 他也不迟疑,抬手扒下身上的锦衣,扔给店家,“这锦衣还值些钱,拿去换些酒水。今日备请诸君痛饮,岂可无酒?” “刘司马何必待我等如此!”有人感极而泣。 此世到底与后世不同,士可为知己者死。 刘备洒然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锦衣换酒也堪豪。备反倒是要多谢诸君成备之名。” 第一百三十三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6k) 高柳城中,这两日有一句祝酒词突然在城中流传开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刘司马,你是如何想到这绝妙好词的?” “这几日我听营里那些读了些乱七八糟书的士人说你这词应当还有旁的句子,并非是完整的辞赋,能不能说给兄弟们听听?” 今日又相约一起饮酒的众人围坐在一起,饮酒过半,在众人怂恿之下,原本就与刘备有旧的高单凑到刘备身前问了一句。 酒舍之中的众人,除了起身寒微的边地汉子,就是他这种不学无术,想要和刘备拉近关系的纨绔子弟。 他们哪里懂什么辞赋,只不过前些日子和那如今被戏称为“富贵”营中的只知读书的世家子们起了些争执。 当时高单嘲讽了一句,说人家刘司马也是边地武夫,也能做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诗赋,怎得你们这些整日里埋首营帐之中的读书人反倒是做不出了不成? 见他拿刘备做筏,这些人慑于刘备的淫威,不曾开口反驳,也就想让事情就这般过去。 不想高单这么多年都不曾在读书人嘴上占过便宜,如今见这些人不敢开口辩驳,以为是这些人怕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嘲讽起来。 结果最后这些读书人有人被逼急了,开口说刘备这两句不过是偶然所得,算不得完整的辞赋。 当场的武夫有的是受过刘备恩惠,想着士为知己者死。有的则是见刘备如此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别部司马,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想要借此机会卖刘备个人情。 总之不论这些在场的武夫如何想,事情都是以一个武夫一拳砸向一个对面的士人开始,以双方鼻青脸肿结束。 士人自然不是这些边地武夫的对手,只是这些人身边都跟有护卫跟随。 所以一场互殴下来双方谁都没占得便宜。 之后事情也不曾完结,双方又下了重注,赌的就是刘备能不能将这篇辞赋的其余部分做出来。 此时刚刚将一口酒水灌入口中的刘备正转过头来看着酒舍里的店家,对着店中的酒水评头论足,“店家,你这酒舍里的酒水不差,只是滋味也未免太清澹了些。” “给雒阳那些士人喝倒是不差,只是给整日里舞刀弄枪的边地男儿喝起来却是不足。幽州如今有一种烈酒名叫女儿红,我在雒阳之时曾有幸喝过几坛,酒水味道醇烈,才是适合边地男儿喝的酒水。” 店家愣愣的看着他,长久不曾眨眼。 刘备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笑问道:“莫非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店家何故如此神情?” 高单在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刘司马,你家这女儿红早就在幽州流传开来了。只是想要买的人太多,即便是在涿郡也能卖出千金。人家多半不是不想买,而是买不到。” 此时那店家也回过神来,刘备他们常来饮酒,他自然早已知道刘备的身份。 当初张飞等人曾在高柳血战,也在城中大肆宣扬过自家的酒水和刘备这个兄长。 方才这个店家之所以会愣住,只是想不到如刘备这般人物,竟还会亲自兜售自家的酒水。 如今反应过来,他却也不得不叹服刘备的做生意之道。 刘备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笑道:“方才只是玩笑之言,日后等酒水自雒阳送来。我赠给店家几坛。” 他连忙转过身去,喝了口酒遮掩尴尬,“方才你说辞赋之事?” 此时他才想起方才高单所言。 高单立刻点头,“是啊,刘司马能不能将剩下来的做出来给大伙开开眼?” “开开眼?”刘备打量着高单,含笑道:“别以为你们打赌之事我不知,看来你下注不少啊。” 高单见他点破了他们的目的,也就不再遮掩,抬手从酒舍之中的几人身上指过,“他们都是穷鬼,哪里有钱财下注,还不都是我替他们下的?说到底都是我一人下的注。刘司马,这次如果输了,只怕我连高家的门都回不去了。” “可惜了。”刘备摇了摇头,“文章之事都是妙手偶得,即便我想帮你也是爱莫难助啊。” 文章妙手偶得这话高单自然是信的。 只是方才见了刘备兜售自家酒水之事,他如何还看不出刘备的性子?加上当年刘备又是涿县出了名的街头霸王。故而这句话换在旁人身上能信,换到他刘玄德的身上却是不能信。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六成?” 刘备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鄙夷之色,“高家也算是豪门大户,当年宁负两千石,莫负豪大家之语是何等威风?怎的如今竟出了你种半点也不豪气的后辈?” 他招呼着周围其他人饮酒,剩下高单一人在那里患得患失。 此时高单想到若是就这般回去的凄惨场景,唯有再次咬了咬牙,凑到刘备身侧,“我分文不去,将赢得的钱财珠宝都送予刘司马如何?” 刘备转过头来,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孺子可教也。” 钱财入手,心满意足,他随手递给高单一坛酒。 高单打开泥封饮了一口,苦笑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按理说如今刘司马文坛仕途两得意,如何还会缺这些钱财?” 刘备饮了口酒,笑道:“这世上谁也没有嫌弃手中银钱多的道理。” “更何况这些钱财珠宝我自有用处。”他补充一句,反倒是让高单一头雾水。 刘备忽然拿起桌上的一坛酒水,笑道:“黄河之水天上来。” 一篇将进酒于他口中缓缓吟诵而出。 自黄河之水天上来而起,至与尔销万古愁而终。 刘备念诵这首辞赋之时,酒舍之中无人言语,沉寂至落针可闻。 他自然不会将原诗诵读出来,只是即便剔除了某些“不合时宜”的句子,随着他此诗一出,依旧是让众人惊在当场。 在场的多是武夫,自然不会去管什么言辞工不工整,单是这篇辞赋之中隐隐透露出来的豪迈之气,已然足以令他们心惊。 高单低声道:“刘司马做这个武夫真是可惜了,若是我有司马这般文才,定然是要去混迹文坛,说不得还能混来一个文坛魁首。” 刘备笑着端起手中的酒坛,只是笑道:“诸君请饮,莫辜负了这酒水。” 众人闻言轰然应诺。 高单忽然又扯了扯刘备的衣袖,伸手指了指酒舍门口。 刘备转头望去,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年轻人,面貌方正,不怒而威。 他自然识得此人,正是当日站在臧旻身后,那个袁绍口中的好友臧洪。 臧洪朝他招了招手。 他站起身来,随着臧洪走出屋外。 ………… 酒舍之外,此时日已西落,行人各自还家,落日的余晖透过满是岁月痕迹的城墙,落在空旷的大道之上。 “不知子源寻我有何事?”刘备长吐了口气,冷风扑面,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臧洪脸色颇为严正,一眼便可看出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洪这几日在营中偶然听闻刘司马所做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之语。颇为好奇之后的句子,此来也是想要刘司马写出前后之语。”臧洪深深的打量了刘备一眼。 “只是不想方才刚走到酒舍门口便听到刘司马的惊人之语。虽非如今常用的样式,可遣词造句之间,豪迈旷辽之气横出,不失为一篇雄文。” 臧洪是臧旻之子,自然也被臧旻安排在了后营之中,只是与刘备不过是点头之交。 刘备闻言笑道:“子源谬赞了。” “只是源有一事不明。”臧洪沉声道:“刘司马有如此文才,何必整日与这些武夫为伍。世人常言勤能补拙,可也不过是对寻常人而言罢了。不论甘心承认与否,这世上终究是有天资二字。” “有些人文辞天纵。今日听闻刘司马的辞赋,源觉得刘司马便是这般人。” “如此文才,若是用于文赋之上,定然能写出流传千古的雄文,大益于世道。为何司马要自轻于武夫之间,奔命于战阵之上?若是一朝战死于疆场,于世道何益?” 刘备闻言一笑,摇了摇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晚风吹拂,吹散了些他身上的酒气。 历朝历代,建国日久,多是重文轻武,即便是强如汉朝也是如此。中原士人看不起边地武夫,世家子看不起贫家子。 只是日后天下大乱,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是宦家出身的曹孟德,是涿县游侠出身的刘玄德,是江东豪强出身的孙伯符。 秦皇焚百家,而刘项不读书。 平定乱世,靠的是他们手中的刀枪,而非是满口的道德文章。 若文可救世,何以史上孔文举北海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何以杨彪名重于世,却受曹操父子所辱? 刘备笑道:“子源之言有理却也无理。道德文章固然有益于世,只是仓廪足然后知礼仪。若是连一口吃食都不曾有,即便能将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又能如何?” “这世上文人多,世家多,只是穷苦之人更多。”刘备站直身子,“大半穷苦之人连字都不识得。子源出身南方富庶之地,想来自幼不愁吃穿,只是如今既然一路北来,想来也应当见过沿途的边地景象了。”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道:“我且问你,子源以为几篇道德文章真能于世道有益不成?” 臧洪沉默下来,一路北来,他自然也亲眼所见沿途多饿殍。 家中无食,以致卖儿卖女者也随途可见。 臧洪到底不是孔文举那般高谈玄虚之人,他方才劝说刘备,不过是因他多年所读经书使然。 如今听闻刘备此言,自然也就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刘备抬手指了指那些酒舍之中正在痛饮的军汉们,笑道:“酒舍之中这些人不曾读过书,可也正是他们于疆场之上的浴血奋战,抛洒热血,才换来了如今边境之上短暂的安稳。” “若是没有他们,鲜卑日日南下,长驱直入,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又如何能静坐书斋里来做他们的道德文章。” “子源,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刘备叹了口气,“今日酒舍之中欢聚畅饮之人,说不得不久之后便做了故人。只是他们是为何而死?” “是为你我而死!是为天下人而死!” “山河大好,洒血其上,又何尝不是一首雄浑诗篇?难道不胜过那些只知描摹离愁别绪,闺中哀怨的辞赋多矣?”刘备笑道。 后世之词,他自然也喜爱若人生只如初见般那精致婉约的柳词,只是他更喜爱的还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苏辛之词。 “好一个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臧洪叹了口气,他虽性子有些直扭,可到底也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如今听了刘备一席话,虽然不足以让他就此完全否定之前所学,可到底还是让他多了些新的感悟。 “再说子源那些世家子的好友,真到了危急之时,还未必如这些酒舍之中的贫寒之人。”刘备笑道。 臧洪觉的刘备似是若有所指,只是还不等他询问,刘备已然是拉着他朝着酒舍之中走去。 “既然来了,不如落座喝上几杯。再大的道理也不如你亲自去试上一试。唯有亲自与这些人交往一二,你才能知道这些人到底如何。”刘备笑道,“士人眼中的洪水勐兽,粗鄙武夫,可也是一个个的活人。” 臧洪推脱不过,被刘备扯入酒舍之中落座。 酒舍里粗鄙的军汉们自然识得这个臧旻的独子,加上臧洪为人方正,一时之间酒舍之中都是拘谨起来。 “无须如此,饮酒就是了。臧君与那些士人不同。他面子薄,不善直言,方才在外面还和我称你等都是边地豪杰。”刘备笑道。 众人闻言都是松了口气,随后不断饮酒也是逐渐放开了性子。 有几个胆大的还壮着胆子上前去给臧洪敬酒。 事已至此,臧洪也不推辞,与这些人言语之时倒是也不曾带有敷衍之色。 此时他忽然记起一事,转过头来道:“还有一事,家父之前曾要我遇到刘司马之时邀你到他营中一坐。” 刘备闻言揉了揉额头。 ………… 城外臧旻的大帐之中,不曾披甲,而是一身长衣的中年人手中正捧着一卷竹简在读书。 三路主帅,唯有藏旻像个读书人。 当年曾有人言他有干才,倒也不全是吹捧之言。 此时臧洪带着刘备自帐外而入,两人身上还带着不少酒气。 臧旻皱了皱眉头,挥手让臧洪暂且退了下去。 “刘司马为汉室宗亲,此来是为国家排忧解难而来。整日沉溺于酒水之中,只怕有负陛下的信任。”臧旻冷声道。 刘备挥了挥衣袖,笑道:“臧公何必如此言语,备也不是小儿了。岂能被臧公几句言语唬住?臧公若是真的看不惯备,如何又会让子源寻我前来?” 臧旻笑了笑,难怪此人能够游走在段颎和士人之中,果然是个聪明人。 “玄德可知我寻你来是为何事?”臧旻笑道。 刘备摇了摇头,“不知。”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与臧旻素不相识,更无利益之上的往来,臧旻不该有事寻他才是。 臧旻见了他的神情,也不让他为难,“我寻你来是为了此次出征鲜卑之事,听闻玄德在西南之时也曾亲历战阵,不知你以为与鲜卑之战结果如何?” 刘备一愣,此事臧旻应当和夏育等人商议才是,为何会问他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 他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征战大事,备区区小子,不敢多言。” “不敢多言,还是不敢言?”臧旻笑道。 他叹息一声,“看来你也不看好此次出兵。连你这般年轻人都能看出此事,夏育和田晏二人真是愧为边将。” 刘备忽然道:“他们未必看不出,也许只是想赌上一把。此战迎合陛下之意,若是胜了,一战封侯只怕不在话下。” 藏旻将手中竹简甩到桌上,叹息道:“为自家一身之富贵,而要数万儿郎陪他们一起赌上性命。如此人物,如何配为将。” “如此说来臧郎将也不看好此战?”刘备问道。 臧旻叹息一声,“昔年名将如张公,对付鲜卑之时也只是于边境之地据城而守。如今劳动师远征,鲜卑以逸待劳。非是兵法作战之道。” “我此次寻你来也与此事有关。你观子源如何?”臧旻忽然道。 “子源身负才学,只是为人清直了些。”刘备直言。 知子莫若父,在臧旻面前他自也无须隐晦。 “玄德所言不差,所以我此次寻你来便是为子源之事,如今你等都在后营,我猜到时出塞之后,夏育等人定然会让你们留在后方看管辎重。” “此战若败,不知我等能否平安回返。即便能够回返,可战败失军,也未必能在朝堂上保的住性命。你则不同,你是汉室宗亲,陛下想来也不会追究于你,所以我之意是想请你到时若是有余力,能够帮子源言语一二。” “臧公如何会想到寻备相助?”刘备沉默片刻后问道。 “我与郑公多有书信往来,信中郑公谈及之前的雒阳之行,对你多有褒奖之言,所以我才会有这个心思。” 刘备沉声道:“若是备力所能及,定然尽力。” 臧旻笑道“如此我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 斜阳西下。 在被军中之人戏称为“富贵”营的营地之中燃起了几处篝火。 过几日便要出塞征伐鲜卑,所以今日田晏特意下令修整一日。 塞上边地多牛羊,此时每处篝火上都烤着一只羊,已然烤的色泽金黄,香味顺着吹拂而来的晚风朝着四面散出去极远。 众人分散着围坐在篝火旁,身前摆着自城中买来的酒水。 刘备将身前的酒水打开,浅浅饮了一口。 他环顾四周,见围坐在周围的汉子都正死死盯着篝火上的烤羊,嘴角还带着口水。 “没见过世面。”他在心中嘲讽他们一句,然后打量了一眼烤羊,接着擦了擦嘴角。 随着各自篝火上烤羊的成熟,营地之中也是热闹起来。 今日本就是狂欢之日,众人自也无须顾忌。 刘备拎着酒水,来到郁郁寡欢,只是沉闷饮酒,面上全无喜色的陈汉身侧。 “本是热闹之时,陈君为何不喜?”刘备落坐后笑问道。 “刘君还是来寻我了。”陈汉饮了口酒,苦笑一声,这些日子他一直躲着刘备,不想还是被他寻了上来。 “汉只是无面目见刘君罢了。”陈汉看向刘备,“当日与刘君相遇之时汉曾自刘君那里带走了不少涿县儿郎,可如今只剩下汉一人独存。最该死之人却不曾死,试问我又有何面目与刘君相见?” “至于今日这般场景我也早已见惯,每次大战之后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刘君,若你是我,值此之时又如何欢喜的起来?” 刘备默默饮了口酒,自从与陈汉重逢他便猜到是这个缘由。 除了生死兄弟的一一战死,又有何事能让这个昔年意气风发的汉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刘备不曾劝解他,只是指了指正在欢闹的营中众人。 有人胆气大壮,拿着酒坛去寻往日里看不上眼的世家子拼酒。 有平日里互有仇怨的汉子相视一笑,举坛痛饮,仇怨消泯。 如今臧洪已然和这些军中汉子混的熟络,正大笑着与他们拼酒。 关羽坐在一群军汉之间,喝的面色涨红。 平日里素来不爱饮酒的高顺今日也是来者不拒。 此时不知何人起头,营中开始吟唱起一首传唱多年的曲子。 那支曲子,名为无衣。 刘备眯着眼,向后靠了靠,笑道:“我历来不信鬼神之事。只是时值此时,我反倒是希望那些故人都在天上望着你我。陈君,你觉得他们可愿见你消沉如此?” 他指了指远处众人,“你我能做之事无非是将活着的人带回来,这才是对离世之人的最大敬意。” 换源app】 听闻营中的歌声和刘备的言语,陈汉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刘备伸出一手,紧握成拳,轻声道:“岂曰无衣。” 陈汉缓缓伸出手。 两拳重重撞在一起。 他轻声应和道:“与子同袍。”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风起,人不归(一)(5k) 出高柳,过长城北去,即至塞上。 中原多耕地,农耕为主,四时守序,衣食有常,居定有时,故安土而重迁。 塞上多牧场,畜牧为主,天时多变,逐水草而居,迁徙不断,加上草场历来都有定数,故弱肉而强食。 这也是塞外异族弓马娴熟,极为剽悍的缘由之一,自小便要为生计担忧,由不得他们不舍生忘死。 此时刘备正仰躺在一辆辎重车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摘来的野草。 野草苦且涩,可放在嘴中咀嚼起来却是颇有味道。 他虽穿越多年,可一直居住在涿县,倒是不曾来过塞上。 举目四顾,此时的塞外其实远非他想象中那般。 虽是五月之间,可塞外依旧颇冷,即便是身穿两件长衣,披上了一件离开雒阳之时袁绍赠他的雪白狐裘,依旧还是有冷气不断侵蚀而入,让他禁不住会打上一个寒战。 他原本以为出塞之后见到的会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奇景,不想入目却是一片衰败之象。 多年征战,残破下来的自然不只边境之地的汉家城郭。 当初读过了塞上牛羊空许约。 他原本以为塞外即便算不上世外桃源,可也该比中原的战乱之地好上一些。 只是牛羊不曾见到,一路之上却是时常见到散落在地,无人收拾的枯骨,以及大片寸草不胜的荒地。 “不想塞外风光原是如此。虽也早知塞外不及中原,可也不该贫瘠才是。” 与刘备同乘一辆辎重车,板着腰身,正襟危坐的臧洪见塞外风光如此,忍不住感慨一声。 “塞上本就是如此,只是诸君来的少了些罢了。诸君对塞外所知多是从书上所得,可那些写书之人,大多也不曾踏足过北地。”陈汉骑马跟随在两人身侧。 “陈君说的有理,世上之事如何,到底还是要走上一走,看上一看的。不然仅仅只是我以为当如何,难免有失偏颇。”刘备笑道。 他在马车上坐起身来,一眼望去,草原与天际接成一线。 “咱们出塞已然有些日子了,却是极少见到牧民。想来檀石槐那边也该得到消息了。如今已做了防备。”刘备转身笑道。 “这些年檀石槐也在边境之地布下了不少人,大军出征这般大事,定然是瞒不过他的。”陈汉答道。 “陈君,你久在边境,听闻檀石槐每次南来,劫掠财货倒是其次,多是劫掠人口工匠与汉家典籍,可有此事?” 陈汉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刘备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若我是檀石槐,此时该如何?” 他望着前方的草原,沉吟良久。 “檀石槐其志不小。” 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关羽,轻声笑道:“云长,看来你我还是免不了要走上一遭。” 日中之时,高单策马来寻刘备,只是四处都不曾寻到。 “陈君,刘司马何在?”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找上了陈汉。 有当初幽州他们初次相遇的事在,即便他是高家子,可也对陈汉这个起身寒微的武夫怕上几分。 “不知。”陈汉冷冷道。 如今虽同在军中,可陈汉对这般纨绔子弟历来都是冷脸相待。 高单见他如此,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的策马离去。 只是在他转头打量之时,发现除了不见刘备与关羽,军中陷阵营也少了不少人。 ………… 汉军前方的千里之外,三部大人已然集结成军。 而在他们的大军之后,檀石槐则是亲自统帅精锐准备随时驰援。 虽是大战将起,檀石槐此时却是依旧坐在帐中读书,似是已然稳操胜券。 “大汗真的如此放心那三部大人?”一个披着厚重甲胃,腰间悬着长刀的鲜卑汉子开口道。 此人名叫仆兰琦,是当年随着檀石槐起兵的元从之人。 这些年随侍在他的身旁,在战场上更是多次救过檀石槐的性命。 如今他是檀石槐的亲兵首领,更是檀石槐难得的信任之人。 檀石槐闻言而笑,抬起头来,“信的过他们?我从来信不过他们。只不过如今大战未起,咱们已先有三处优势,不怕他汉军不破。” 仆兰琦依旧一脸迷惑。 檀石槐无奈一笑,“都说过要你多读些书,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你跟随我的日子算不得短了,难道想一辈子做我的护卫不成?不读书,我如何放心让你独自统军一方?” 身后五大三粗的鲜卑汉子憨厚一笑,挠了挠头,“俺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说能跟在大汗身边也没啥不好的。这么多年,俺都习惯了。” 檀石槐摇了摇头,笑道:“其利有三。其一,汉庭边军确是天下精锐,昔年段颎仗之以破东羌。若是骤然而遇于边境之上,即便是我亲自领军,也无必胜的把握。” “只是如今汉军劳师远征,舍地利而趋塞外,我军以逸待劳,此一胜。” “其二,我鲜卑之人历来弓马娴熟,三部的人马又远在汉军之上。汉军远来,自消息传来至远征至此,不过数月而已。若我不曾猜错,他们所携粮草辎重定然不多。此来是想与我军一战决胜。” “所以我特意为他们将决战之地选在了平原上。平原野战,汉军自非是我鲜卑人的对手。听闻夏育等人曾随段颎大破东羌,想来也是如此,才让他们敢轻敌贸进。” “这其三说来最为有趣。” 说到这第三处,檀石槐忽然笑了起来。 “其三?”仆兰琦茫然不解。 “你可知我为何要把王军师留在弹汗山的王庭之下?”檀石槐摸着桉上的竹简,“咱们出军之后,王军师就会将出征在外这些部族首领的亲人都接到汗庭之中,名为照顾他们的安危,实则由不得他们不拼命。这是我从汉庭的书上学到的东西,名为留质。” “而且我已经给他们三部找好了先锋,并且和他们都已许下了承诺。此战若胜,战死部族的草场都由他们三部继承,在咱们草原上,草场就是金山银山,他们如何会不拼命?” 檀石槐笑道:“所以你我只需在此等候前军大胜的消息就是了。我这此所谓的带兵驰援,既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为了王军师能在汗帐之中放的开手脚。” 仆兰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未必能听懂檀石槐的意思。 只是他知道自家大汗的本事,既然大汗说此战能赢,那定然能够大胜。 檀石槐忽然看向仆兰琦腰间的长刀,叹了口气,“可惜此次来的是夏育田晏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是段颎张奂这般天下名将。不然此战若是能阵斩名将头颅,才算是最为有趣之事。也可让汉庭再也不敢举目北顾。” 仆兰琦锤了锤胸口,身上甲衣砰砰作响,“大汗放心,阵上若是有机会,俺定然斩下为大汗斩下几颗汉将的头颅。” ………… 鲜卑大军之中,眼见大战在即,此时三部大人也正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三部历来分属东中西三地,在檀石槐不曾统一之前,部族之间多有仇怨。 其后檀石槐虽是统一了鲜卑之地,又将他们分属在了三地,可三部之间的往来依旧不多,甚至之间还多有利益之争,若非檀石槐时常从中调停,只怕三部早已兵戎相见。 至于三部之间如此势成水火,其中有没有檀石槐的刻意为之,谁也不知,即便知道的也会刻意装作不知。 所以像今日这般三部大人能安坐于此,确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 大帐之中,将另外两部寻来的拓跋族首领拓跋涉是个身躯肥大的中年壮汉,此时靠在身后的软木上听着其他两人的争辩。 身前两人大声争辩的不是该如何应对汉军之事,而是是否该如王严送来的书信上那般布置。 毕竟按他那般布置,就是将那些顶在前面的部族当作送死的马前卒。 他们倒不是如何怜悯这些部族,在草原之上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然的法则,不遵守之人便要自己出局。 他们只是有些兔死狐悲罢了。 今日被舍弃的是这些人,那明日又是谁? “今日他王严敢拿那些人顶在前面,即便这次赢了,那日后汉军再来又如何?谁顶在前面,是你还是我?”乞伏部首领乞伏骸怒声道。 “你跟我吼有何用?是大汗将此战之事交给王严的,你不服气,自可去找大汗理论。看看大汗是会听你的还是听王严的。”段氏首领段皓嘲讽一笑。 “大汗未必知道王严如此放肆,我正是要来寻你们一起随我去寻大汗理论。”乞伏首领言语一顿,原本的气势也低了不少。 段氏部族首领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乞伏一部向来以勇勐闻名。 只是有勇之后,往往还要跟着无谋二字。 “难怪三部之中大汗最是器重你们乞伏部。”一直一言不发的拓跋涉忽的阴恻一笑。 】 “你为一部首领,难道就真不曾想过,王严到底是受了谁的指派?你愿意去大汗面前装傻子,可我们不愿。”他站起身来,肥大的身躯压的坐下的胡凳不断摇晃。 如今去寻檀石槐理论,无非是换一种法子表忠心罢了。 “既然大汗要王严统领此战,那咱们受命行事也就是了。反正那些战死部族的草场都是咱们的,平日里咱们要费多少力气才能争来这些草场?草原上,草场便是人手,便是金银。”拓跋涉笑道。 “方才乞伏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大汗自称汗以来做下的不少事情咱们都看在眼里,旁人不知,你我这般人可是心知肚明。若是任由大汗这般走下去,只怕早晚刀会砍在咱们身上。”段皓忽然道。 拓跋涉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大汗气势正盛,又有强军在手,即便你我三部联手也绝无获胜之理。咱们只能赌,赌大汗撑不到落刀在咱们身上那一天。” “而于那一天到来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王军师这些外人蒙蔽了大汗所做,咱们要怪,也只能怪王严这般外人。” 段氏首领与乞伏部首领沉默不语,认同了他的说法。 “只不过大汗又如何不是在赌?”拓拔涉笑道,“他如此行事,如何不是逆天而行?鲜卑分裂多年,他想凭一己之力,不到百年的时间就将咱们鲜卑聚拢在一起,何其可笑。” 胖大汉子拍了拍腰间长刀,面露狰狞之色,“只是这些事都是日后的事,如今汉军近在眼前,咱们还是要先将他们一口吞下。” ………… 多日日之后,汉军大帐之中,有探马来报,鲜卑大军已然与此相距不远。 汉军三大主帅聚在大帐之中,正在商议该如何应敌。 此时帐中场景倒是与当日鲜卑帐中三部议事的场景颇为相似。 田晏高坐上首沉默不言,夏育与臧旻正在大声争辩。 “平原之上骑兵势强,加上如今鲜卑兵力在我军之上,定不可力敌。” “即便是要战,也该诱敌深入,且战且退,施以合围之计,稍有小胜便可班师而返,于朝廷也算是有了个交代。若是平原决战,到时一战而败,退而不得,岂不是视此地数万儿郎为儿戏?” 臧旻听闻二人想与鲜卑三部于平原之上正面对决,终于还是忍不住与他们争辩起来。 边军强横不假,可也已然多年不曾出塞而战。平原野战,多半不是鲜卑人的对手。 一战若败,平原之上追亡逐北,只怕没有几人能活着逃回来。 “臧郎将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夏育澹澹开口,“当年我等随着段司隶血战东羌,哪一战不是以少胜多?当年在逢义山侧,还不是大破东羌诸种,俘获牛羊无数。” “再说咱们这次出征本就准备的时日不长,军需粮草等都不耐久战。此次北来便是想要寻一决战之机,一战而下鲜卑。如今鲜卑寻了上来,也正是合了咱们的心意。” “你可曾想过败了会如何?”臧旻冷冷道。 如今他已看出夏育是铁了心要拿着数万边军做注。 夏育笑道:“有我等在,此战之只会胜,不会败。臧郎将就安安稳稳的跟在我身侧,看我指挥将士大破敌酋就是了。若是檀石槐在对面军中才是最好。如今边境皆传天生檀石槐,我便要取下他的头颅,悬在边境之上,看塞外异族,何人再敢窥伺中原。” “夏校尉说的是。”田晏此时也是开口道:“臧郎将少来边地,会心生怯懦倒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我等初随段校尉之时也不曾想过能在平原之上以少胜多战胜异族骑军。只是亲自经历过一次之后也才发现异族骑兵不过如此。也非是虎狼,不过也是肉体凡胎罢了。” “再说如今箭在弦上,若是臧郎将与我等齐心,说不得还多几分胜算。若是此时你我帅之间生了事端,只怕此战再无获胜之理,臧郎将口口声声说我等拿儿郎的性命做儿戏,难道臧郎将不是拿将士的性命做儿戏不成?” 臧旻冷冷的注视田晏良久,却也只得顾全大局,最后一言不发,甩袖而去。 …… 行军之时,人马先行,辎重在后。 夏育等前军先行,刘备所在的后军在后负责押送辎重粮草。 只是此时的后军组成却是颇为有趣。 一处后军,三路主帅却是各自留下了一千人马。 这日夏育等人带着前军离去不久,原本安坐在自家营帐中的刘备听闻前军已然出发,立刻找人将高单寻了来。 高单进入帐中之时,见刘备正披着这几日常穿的一件雪白狐裘,坐在帐中的桌前读书。 刘备见他进来,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笑道:“高君,如今前军已发,咱们后军之人虽暂时无须参战,可也当搞好关系才是。不知你可认得如今后军的三位千人将?我在帐中设下了酒宴,想要你去请他们来赴宴。” 高单一愣,倒是不曾多想,笑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之前除了与臧公手下的那个千人将喝过几次酒,其他的都极少往来。即便我是高家子,可他们也未必会卖我这个面子。” 他能和那人饮酒还是臧洪的功劳。 刘备笑道:“无妨,你去请他们赴宴,即便他们不给你这个高家子面子,还是要给我这个别部司马些面子的。” 高单想了想,似乎确是这个道理。刘备既是汉室宗亲,又是别部司马,即便那三人再是桀骜不驯,也要给刘备这个面子。 他转身出帐而去。 关羽见他离去,这才轻声道:“兄长为何要高单来做此事?” 刘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一来高单出身高家,即便不被高家看重,那些人多少也要给他些面子。二来高单一向胆小,要他前去,那些人不易生出疑心。” 关羽点了点头。 刘备摸了摸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透过营帐向外看去。 他随手将放在一侧的长剑负在腰间,轻声笑道:“云长,筹谋多时,成败在此一举。”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风起,人不归(二)(6.4k) 在那处被军中戏称为“富贵”营的主帐之中,刘备邀人赴宴,只是桌上既无酒水,也无饭菜。 此时他还披着那件自雒阳而出时袁绍赠他的雪白狐裘。 听闻此物是即便在雒阳城中也难寻到的珍稀之物,而其奇特之处便是不染尘埃。 纵有风霜磨砺,依旧洁净如初。 “云长,你说他们会不会来?”他负手而立,目光向大帐之外看去,只是他目光所及不在帐外那区区之地,而是落在更远处。 “想来他们多半会来的,只是未必肯老老实实的做客而来。” 关羽站在刘备身后,左手捻着胡须,右手支着那杆青龙刀,身上是一身崭新的青袍,面色沉稳,一脸威严。 只是若细细看去,青袍之中更有一领有些陈旧的青袍。 以新掩旧,自然不是寻常的穿法。 “云长既有新袍,何不将旧袍除下?”刘备笑道。 关羽不曾迟疑,自然道:“旧袍是当日在雒阳之时兄长所赠,依旧尚能穿得,今日只是暂穿新袍而已,自不会喜新而忘旧。” 原本还为此次铤而走险而心忡忡的刘备闻言一笑,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关羽始终是关羽,而他是刘玄德。 所以有些事,当仁不让。 输了也就输了,既然下了赌桌,那就压的上性命。 此时高单已然带着三个千人将自外而返。 三人皆是顶盔掼甲,腰间悬剑,一副要上战场的打扮。 刘备见了三人的装束,哑然一笑,“诸君何必做此态?此地非是鸿门,备也非是项王。” 站在三人最前,有些鹰钩鼻的汉子冷声道:“军中饮酒乃是大忌,何况刘司马也不像是邀请我等来赴酒宴的样子。” 他抬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桌上,半点情面也不曾留。 此人正是夏育留在此地的千人将,姓陈名羽,是当年随着夏育起身的边地人,也是当年随着段颎西伐东羌的旧人。 “大家同在军中,莫要伤了和气,想来刘司马的酒菜还不曾上,为的就是专门等咱们到来。不然旧菜新热,还要费上一番功夫。倒也是让刘司马费心了。” 站在陈羽身后的是个有些富态,身材五短的汉子,此人姓许名轻,是田晏手下的爱将,为人也与田晏一般,颇为世故油滑。 站在最后那人身材清瘦,也不言语,只是冷眼看着身前两人,眼中似是颇为不屑。 此人正是臧旻留在此地之人,姓赵名宪。 想来是臧旻出征之前也和他说了一些此次战事当中的隐情,所以他此时眼看着自家主将被人裹挟着出兵,对这两人自然没有好脸色。 之前受了陈羽言语的刘备却是面色不变,依旧是带着笑意,只是其口中言语,却是让陈羽等人半点也笑不出。 只听他笑道:“酒水自然是早早的准备下了,只是不知诸君是想吃敬酒还是罚酒?” 陈羽闻言就要伸手按剑。 不想却是听刘备继续笑道:“我劝陈君还是莫要拔剑,许君方才有句话说的不差,和气才能生财。备听闻陈君也曾是击破东羌的豪杰,莫要意气用事,不曾死在战阵之上,却是死于自家人之手,岂不可惜?” 陈羽转头看了许轻一眼,许轻轻轻摇了摇头,至于许轻身后的赵宪更是直接退了几步,与两人拉开距离。 “看来诸君还是想要吃敬酒。如此最好,若是要枉杀豪杰,备也于心不忍,你等要死,也该死在战阵之上。”刘备眯眼而笑。 陈羽沉声道:“刘司马到底打算如何?” “备也不瞒诸君,你等以为此战之胜败如何?” 刘备指了指悬在帐中,当日张飞亲手所绘的地图,“你等久在边地,以为平原之上,鲜卑与汉军而战,汉军能有几成胜算?” 他所指之处,正是如今汉军正在奔赴之地。 此地也不全然是一片平原,按图上所示,其右侧倒是有一处高山,名为凉山。 只是若是汉军据山而守,鲜卑定不会攻山,所以夏育等人为引诱鲜卑人决战,定然会于平原之上布阵。 换源app】 陈羽当年也曾随着段颎于逢义山下抗击东羌,当日的地势也与此相似,他自然知道这是夏育二人想要复刻当年段颎成名旧事,以此大破鲜卑。 故而他沉声道:“段公当年也是在如此地势之下歼灭了东羌诸种,我等曾随段公亲历此战,当年段公做得成,为何今日之夏校尉做不成?” 其实他也知有些自欺欺人,事易则事异,只是于他看来,当年段颎行的通,有前车之鉴,夏育等人最少也该有五成胜算。 刘备闻言一笑,“夏校尉与田郎将终究不是段司隶,檀石槐也不是东羌,备敢说此战必败。” 他此言一出,对面三人都是悚然一惊。 即便明知有不少人都对此战能否取胜迟疑,可从来还不曾有人敢下定此战必败的言语。 “刘司马莫要胡言。”陈羽低喝一声,“如此狂悖之言,传扬出去,只会乱我军心。” “乱我军心?事情到底如何你们心中清楚。”刘备冷笑一声,“说来也是,后营之中极为安稳,若是前军战败,你等立刻后撤转身,逃回到长城以南也就是。” “至于那些昔日的袍泽,死也就死了。日后想起之时,你等说不得还会说一句,我当年曾有袍泽,战死于边塞,死于鲜卑人之手,如此而已。” 对面三人都是沉默不言,良久之后,最后还是赵宪开口道:“刘司马将我等寻来到底是为了何事,若是只是为了做这种猜测之言以羞辱我等,那莫要怪我等离去了。” 刘备倾了倾身子,笑道:“我寻诸君前来只为一事,只想问诸君是想康慨而死,还是苟且而活?” “若是前军大败,为人追杀,折返叩营,只怕此地三千余人为大势所裹挟,能存活下来之人不到十之一二。堂堂武夫,不曾死于战阵之上,反倒是死于乱军之中,备为诸君羞之。” 三人一愣,他们久在边塞,知道若是果如刘备所言,前军真的溃败而返,他们一旦被乱军裹挟,确实极难保得住性命。 “那刘司马寻我等来又欲如何?”陈羽问道,他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测。 “想来你们心中也该有了些猜测,不错,正如你们心中所想,我这次寻你们来,就是要带你们去赴死。” 刘备笑道:“不知诸位可有这个胆量?” 许轻笑了一声,轻声道:“刘司马所言虽然也有些道理,可咱们接到的命令便是带着辎重于后而行,为将者,岂可不尊军令?若是咱们轻骑而去,万一赶到之时前军已然取胜,那到时你我只怕都逃不了三位主将的军法处置。” 听闻他此言,另外两人原本有些动摇的脸色也是一变。 刘备看了他一眼,许轻此人果然不愧是那田晏的心腹,言语之间,倒也是直指人心。 他笑道:“如今我虽是小小的别部司马,可也还能撑起一些事情来。到时若是真的如许君所言,我自一力担之。诸君大可言是受刘某胁迫。” “诸君,富贵险中求。想要富贵,想要功名,如何能不冒险几分?战阵之上本就是拿性命换功名。死可以,只是要看值不值得。到时临危相救之恩,想来三位主将都会记下的。” 三人沉默片刻,没有言语,显然都有些心动。 刘备笑了笑,“备言语已然至此,好话说尽,若诸君不听,那接下来事情如何,便怪不得刘某了。云长?” 关羽踏前一步,目光逼视着眼前三人。 三人都是在疆场上久经厮杀的悍将,只是在关羽的逼视之下竟然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刘备笑道:“诸君也莫要高看自己,即便你等不答应,自会有人答应。你等死了,还有副将,副将死了,还有百人长。总会有人应下的。三军上下,生死同心之事,备听过,却不曾见过。” 陈羽吐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两人,许轻是个油滑之人,未必会和他舍命一搏,至于一直沉默不言的赵宪,以臧旻和刘备的关系,只怕早已站到了刘备那边。 他叹息一声,“刘司马着实厉害,夏校尉到底还是小看你了。” 刘备初入军中之时夏育对他极为防范,只是入了军营之后此人整日便是闷在营帐之中,除了读书就是与“富贵”营中那些富家子弟们耍钱取乐,这才让夏育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不然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将他留在后军之中的。 刘备笑道:“好了,既然已然说定,那就请三位派人传信,聚兵于校场,备有话要说。至于三位,不如留下来听备谈一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 校场之上,留守的三千守军已然齐聚。 披着雪白狐裘,腰间带着长剑的刘备独身一人,缓缓登上了校场之上的高台。 一时之间,场下之人的目光都朝着刘备看去。 他们即便不曾识得刘备,可这些日子以来也或多或少听过他的大名。 刘备轻咳一声,随即朗声笑道:“诸位也知备为汉室宗亲,只是不瞒诸位,祖上虽然显达,可传与于备这一代早已没落。备也是如诸君一般起于边地。” “今日备聚诸君前来只为一事。如今大军远征,孤悬塞外,所求之事无非是破鲜卑,求功名。” “前军已然离去,按理说我等后军徐徐而前即可,日后破贼之功劳自然少不得咱们一份。” 他语声一变,“可备以为不当如此!我等出塞而来,岂可空手而回。” “故而备想了一个计策,以助诸君求取功名。”刘备笑道。 “如今我与三位千人将议定,后军尚有三千人,辎重自有我手下的陷阵营看守,我需两千人与我驰援前军。再有一千人绕道奇袭鲜卑主阵。” “只是此事我却要先与诸位言明。” “若是前军大破鲜卑,咱们舍辎重驰援而去,两千驰援之人自然算是锦上添花,若是三位主将怪罪,我自一力承担。而那奔袭鲜卑敌阵的一千人,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得能成就一个大功,全看驰援之人的本事如何。” “若是前军战败,到时驰援的两千人自然会成为败军的救命稻草。可那奇袭鲜卑本阵的一千人,便要孤悬于外,成了拖延鲜卑脚步的弃子。英雄豪杰是英雄豪杰,只是多半保不住性命。” 他举目环顾场下之人,轻声问道:“所以,可有人愿前去奔袭鲜卑本阵?可上前一步。” 场下一阵沉默,台上的刘备微微仰着头,故而场下众人看不清他脸上的哀伤之色。 只有他自己清楚,此战必败,而奔袭鲜卑主阵之人,必然绝无幸理。 良久之后,有人缓缓上前。 刘备抬眼望去,是个故人。 立于高台之下,嵴背挺的笔直的陈汉鬓角飘扬着几缕白发。 即便是刘备已然狠下心肠,却也依旧压不住心中那阵没由来的焦躁,他还是问道:“陈君可想清楚了?此步一出,再也后悔不得。” 陈汉闻言一笑,抚了抚身上的甲胃,朗声笑道:“不知刘君可记得当年你我初见之时汉之所言?” 刘备稍稍沉默,脸上重新带上笑意,笑道:“自然记得,彼时备尚为涿县无赖子,遇陈君,始见汉军威风。” 陈汉朗声而笑,“昔年我曾言,汉家男儿,死于长城以北,幸也。今日之言依旧如此。” 他振臂一呼,“不知可有儿郎愿随我赴死!” “愿与陈君同死!” 为他康慨豪气所激,其后不断有人出列,非只千人。 刘备笑了笑,仰了仰头,塞上风沙果然要大些。 他低下头来,一字一顿,“若诸君死于疆场,则汝等妻子父母,我等幸存之人定养之。若有违背,当如此袍。” 他解下背后的雪白狐裘,高高抛起,腰间长剑出鞘,将那件价值千金的狐裘斩成两段。 而于狐裘之下,他身着一副铁甲。 当年在阳泉城下,他便是着此甲,与周泰一起破阵杀贼。 刘备望了一眼场下之人,不知此番北去,又能有几人活着回返。 他吐了口气,轻声笑道:“我曾闻昔年秦人悍勇,每当死战必高呼大风。今日我愿信之。” 他将手臂高高举起,大呼一声,“大风!” 众人齐声应和。 风卷而过,吹动汉家旗帜。 ………… 汉军与鲜卑大军相遇凉山之左。 汉军一方,如昔年段颎战东羌于逢义山之旧事,令军中张镞利刃,长?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 田晏自居阵中,以夏育督战前军。 臧旻与两人不睦,被赶去督战后军。 而对面鲜卑的阵型则是颇为古怪,兵力皆是集于两翼,如檐上鸟雀将要飞起开屏之时,似是要将汉军一举吞之。 中军之中,田晏见了鲜卑人的阵型也是觉的颇为有趣,顾谓左右而笑,“鲜卑人想要将我等和而吞之不成?如此阵型,内薄而外厚,只要撑住两翼,直冲中军,中军稍有伤损,定然要开始败逃,到时前后无路反冲自家本阵,如何能不败?” 后军之中臧旻却是满脸担忧之色,他自然也看的出田晏如今所用军阵是对付鲜卑人的最好手段,如今看下去汉军的赢面也要比鲜卑大上一些。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总是有些不安。 他举目望向对面的鲜卑大阵,心中暗自祷告,希望刘备交给他的那些东西派不上用处。 田晏能看的出鲜卑阵势的优劣,前军的夏育自然也能看的出。 此时他正死死按住手中佩剑,望向对面鲜卑军阵之时满眼杀机。 功成名就,超越段颎,就在今日。此战若胜,解汉家边境百年忧愁,自然能名留青史。 他勐然之间拔剑在手,对身侧将校高声大呼,“今去家数千?,进则事成,?必尽死,努?共功名!” 军中鼓起,汉军大进。 于此之时,鲜卑主阵之中,三部大人正坐在高台上看着汉军的阵仗。 拓拔涉轻声笑道:“这汉军阵型颇为严整,一看统军之人就是有些章法的,听闻当年夏育等人曾随着段颎西击东羌,一连百战,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乞伏骸感慨道:“只是今日可惜了那些鲜卑儿郎。” “要破如此阵势,如何能没有牺牲。”段皓笑道,“再说,那些人被大汗盯上了,即便不死在此处,早晚还是要死在别处,死在此处还能落个英雄之名,大汗待他们已然不薄了。” 拓拔涉点了点头,“说的是啊,今日大破汉军,日后你我多半也能被人称赞一声豪杰了。” 在他们感慨之时,鲜卑前军已然与汉军前阵交锋。 鲜卑人便骑射,习弓马,历来与汉军交战都是先在远处以骑射试探,且战且走,或战或逃,以骑兵之速拖杀汉军,只是此次与前锋交战的鲜卑前军却是决然不同。 汉军前锋箭如雨下,鲜卑骑军却冒着箭雨直冲而前,更似是不曾见到前方汉军竖立而起的如林长矛。 哪怕前冲之时有不少人倒在了箭雨之下,其后侥幸冲过来的人又倒在了刺出的长矛之下,他们统统视若未见,依旧是在前赴后继的冲锋。 交战不过片刻,汉军前锋之前已然堆下了不少鲜卑人的尸体。 这些人自然就是檀石槐口中那些阻碍他变革的“顽固”之人。如今他将这些人的亲族都收入到了弹汗山的汗帐之中,这些人前进后退皆无路,自然便只能康慨赴死。 名为前锋,实为死士! 如今前赴后继,争相而死,为的就是拖延住汉军的脚步。 汉军前进不得,被拖在此处,到时士气一坠,两翼定然被破。而两翼一破,则汉军必败。 两军甫一交锋,前军之中的夏育便已然察觉这些鲜卑人的异常。 寻常鲜卑部族虽是作战勇勐,可也会顾及本部实力,一旦折损过多,甚至敢抗命而逃。 毕竟在草原之上,兵力不足的部族,不过是其他部族口中的肥肉罢了。 只是此时已然由不得他多想,汉军如今的阵型靠的便是一鼓作气,所谓军势,久则必衰。 何况如今一军孤悬塞外! 此战唯有尽快击破鲜卑前军,接着以雷霆之势打碎鲜卑中军,如此才能有胜利之机,不然如此下去两翼必破。 他翻身下马,来到阵鼓之前,接过击鼓士卒手中的鼓锤,亲自擂鼓! 一时之间,随着鼓声大起,汉军原本有些跌落下去的势头又是一变。 阵前的交锋越发惨烈,鲜卑骑军冒着汉军箭雨而进,身中数箭,翻身落马,依旧在爬着前行。有鲜卑游骑突破箭雨来到汉军阵前,还来不及弯弓搭箭,已然连人带马,直撞到了汉军的长矛之上。 汉军这边同样惨烈,大阵被接连不断的鲜卑游骑将阵型撞开了缺口,有矛手硬生生的自阵中被扯了出来,为战马践踏而死。 战阵之上就如一个磨盘,磨损着双方血肉。 此时鲜卑中军之中,拓拔涉等人早已无言起身。 鲜卑历来崇敬勇者与强者,不论阵前那些鲜卑人为何冲阵,如今这般举动都当的起他们的敬意。 战阵之上,喊杀震天,厮杀呐喊之声接连不断,双方自日出直战到日中,还是不曾分出胜负。 蓦然之间,鲜卑中军之中,一个负责瞭阵的鲜卑汉子大喊道:“头领,汉军的左翼破了!” 拓拔涉三人连忙抬眼望去,果然见到汉军左翼已破,有鲜卑骑军已然突入其中。 拓拔涉大呼一声,“汉军左翼已破,立刻全军压上,日落之时,我要见到夏育三人的人头。” 此时汉军的前阵之中,夏育也已发现此事,他长吐了口气,汉军连番勐攻都不曾攻破鲜卑前军,他已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此时左翼已破,他气上心头,竟是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接着骤然倒地。 周遭的亲卫立刻将他搀扶到中军,田晏见前军如此,知大事已然不可挽回,立刻要后军做前军,想要保存军力。 只是此时前军与中军已然被鲜卑咬死,若是稍一后退,被人衔尾追击,只怕连后军也保不住。 此时臧旻也来到中军,他满脸冷色,也不多言,直接让身边亲卫将夏育田晏二人看管起来,夺了二人的兵权,接着安排亲卫护送他们后撤离去,他独自带着后军断后。 于此生死存亡之际,田晏也不挣扎,任由臧旻夺权,他与此时昏迷不醒的夏育被几十亲卫护送着朝后逃去。 臧旻扶着腰间的长剑,望着被鲜卑游骑死死咬住的中军与前军,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冷厉之色。 为将者,不可有妇人之仁。 他喊过身侧的副将,吩咐道:“如之前我交代你们的,舍了前军与中军,按原定路线,朝莽山而进。” ………… 于此之时,一支千人汉家骑军早已沿着凉山绕到了鲜卑中军之后。 马上骑士披甲执矛,坐下马喷出一股浓重的白气。 策马站在最前,鬓角已然带着几缕白发的中年汉子转头回顾,身后皆是面露死志的同袍兄弟。 他笑了笑,扯住缰绳,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低呼一声。 “大风!” 霎时之间,人马跃起,千骑卷平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文人笔墨武夫刀,铸就汉家风骨(一)(6k) 古来军中勇勐无当者,其名先登。 然而先登虽勇,终究有求荣之心,破阵先登,一身本领武艺多是为了求个富贵功名。 而有先登之能,又怀捐躯赴国难之心者,可谓豪杰。 汉军大败之势已显,鲜卑后军虽多被拓拔涉等人派到前军增援,可留在他身侧的鲜卑骑军尚有四五千人之数。 三人正立于高台之上,眺望着远处自家骑军对汉军追亡逐北。 身后尘埃大起,一支人数千余上下,不知从何处绕到他们身后的汉军忽的自后杀来。 拓拔涉笑道:“此军莫非是夏育等人以为能击败我等,用来阻断我等归路的不成?” “夏育等人真是痴心妄想,如今仓惶如丧家之犬,着实可笑。”段皓嘲笑道。 乞伏骸却是转身看着正朝着他们冲来的汉家骑军,感慨一声,“只是可惜了这些汉家骑军,倒都是些难得的豪杰。” 这些人想要等他们战败之后阻拦他们也好。想要趁着他们汉军作战,将军力倾力压上之后突袭他们也好。如今汉军大败,都已然没了意义。 于这些人而言,如今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趁着还未暴露行踪,立刻潜逃而去,脚程快些,还能逃得性命。 只是他们竟是选择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冲锋。 想来无非是想拖住他们的脚步,为阵前的汉军争取些后退的时间罢了。 如此人物,如何能不让他这个向来以勇武着称的鲜卑汉子扼腕叹息。 虽是敌人,却也让他钦佩几分。 这次即便是向来喜爱与他作对的段皓也不曾出言嘲讽。 拓拔涉也是叹息一声,“是啊,确是一群豪杰。” ………… 此时陈汉持矛一马当前,身后千骑紧紧相随。 自打当年随着他出塞的幽州儿郎们先后死在了战场之上,他已然许久不曾有过如今这般畅快。 虽明知局势大坏,明知此去是前去赴死,可他心中却是热血翻涌,如同回到了那个他初次踏上战场的当年。 几经血战,鏖战异族,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当年那个舞动刀枪都会伤到手掌的幽州少年郎,如今哪怕再无身前引路之人,可也已然足以横戈立马于疆场之上。 此时鲜卑骑军已然环护成阵,将三部首领围于高台之上。 陈汉勒马盘桓,身后千骑骤然而停。 他大呼一声,手中长矛指向台上三人,“幽州陈汉,今日携我汉家儿郎至此。贼酋何不授首!” 拓拔涉笑了笑,指了指陈汉等人,“如此好汉,不能为我鲜卑所用,着实是有些可惜了。不可用弓箭,给我生擒他们。” 鲜卑军外,陈汉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怒喝一声,“汉家儿郎,随我陷阵!” 身后千骑,随他踏阵而去! ………… 正面战场之上,汉军前军与中军被裹挟在鲜卑两翼之中,冲突不出,只得与鲜卑人死战。 而鲜卑骑军在将汉军前中两军死死咬住的同时,两翼剩下的鲜卑骑军则是朝着汉军的后军裹挟而去。 此时后军在臧旻的指挥下,取出几十个大箱子,他命手下将校将箱子打开,其中皆是钱财珠宝。 这便是他当日出军之时刘备悄悄给他送来的神秘之物。 至于此物的用法自然是再简单不过。 他挥了挥手,命令手下士卒将箱中之物倾倒在身后的路上。 鲜卑军虽勇勐,然多无军纪,如今眼见路上多财货,自然会争而抢之,如此也就为他们撤离提供了更多的时间。 臧旻的指挥之下,后军正缓缓退去。 他转头打量了一眼被鲜卑军马死死咬住的前军和中军,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打马离去。 自两翼绕过本想借此将汉军后军也一口吞下的鲜卑骑军果然如臧旻所料,见到满地的财货立刻就乱了起来。 不少鲜卑骑军都是立刻下马争抢地上的财物,一时之间鲜卑人乱成一团,部族首领呵之不禁。 虽然绕过来的鲜卑人不少都陷入了混乱,可还是有志在功名的鲜卑骑军朝着后军追去。 ………… 与此之时,几十亲卫正带着夏育和田晏二人在路上狼狈而行,来的路上有多威风,离去之时就有多仓惶。 田晏举目四顾,来时数万人,一场大败,竟是溃败至此。 他叹息一声,此次回去,只怕他们重则当死,即便是最轻也要被夺去官位,变为黔首。 原本满心壮志而来,谁能想到竟然会是如今这个结果。 此时夏育已然在马背上悠悠转醒,他只是抬眼打量了一眼四周,无须询问,他也自知出了何事。 】 “夏校尉,看来你我这次回去多半是在劫难逃了。”田晏苦笑一声。 夏育摇了摇头,咳嗽几声,“不想就这般败了。这次你我回去,只怕很难有个好结果了。” 两人都是各自唏嘘,只是多半还是为自家日后的前途忧虑,至于那些因他们一意孤行而死的汉军士卒,他们也曾想起了片刻,只是很快便又忘在了脑后。 毕竟若是他们真的看重这些人的性命,就不会带着他们来赌上这一场。 夏育忽然道:“此处不是咱们之前来时走过的道路,这是要去往何地!” 臧旻派来的亲卫开口道:“臧郎将要我等撤往莽山方向。” “莽山。”夏育低声念叨了一句,随后开始思量起此是何地。 只是还不等他思量出个结果,忽的身后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鲜卑骑军突至。 汉军有陈汉等人绕过凉山,鲜卑人自然也有人绕路到背后准备伺机袭击汉军之后。 只是如今大事已定,陈汉等人是康慨赴死,而这些人则是将要大功得成。 为首的鲜卑汉子五大三粗,手中拎着一支长矛。 此人是鲜卑之中出了名的勇士,不然那三部大人也不会放心让他前来阻拦汉军归路。 此时这支鲜卑骑军骤然而来,已然与夏育等人相距不远。 二人有大军在握之时自然是威风八面,镇静如山岳,只是如今只有数十骑,对面则有三千骑,毫无胜机之下自然立刻便乱了方寸。 此时夏育等人再也顾不得什么汉将威仪,策马朝着远处跑去,惊慌失措之下,竟是连符节都掉落在地。 所谓符节者,天子所授,一军之命也。失节也是军中重罪之一,只是如今他们再也顾不得这许多,只为保得性命,策马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那带军而来的鲜卑将领也是个有见识的,此时策马来到他们方才停留之处,以手中长矛挑起地上的符节,目光之中满是鄙夷之色,他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大汉之军,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指了指正在逃窜的夏育等人,笑道:“那些于疆场之上奋战的汉家儿郎都是好人物,谁想汉家将领竟然是这般贪生怕死之人。” “豪杰为贪生怕死的小人所用,着实可惜。去岁我也曾随着大军和夏育交过手,那时此人何等意气风发,手中大军在握,说不出的威风,当时我还以为此人是豪杰。如今没了手中的兵权,惶惶如丧家之犬,真是可笑的很。” “今日也是该咱们成就大功,努力向前,只要捉住那两人,大汗那里定然会为咱们记上大功一件,飞黄腾达只在今日。” 名叫拓拔贺的汉子大呼一声,带着身后鲜卑骑军飞速追赶而去。 夏育等人转头回望,见那支鲜卑骑军追赶而来不由得心中叫苦。 此时双方已然相距不远,大概只有百步而已,只听那鲜卑汉子正于他们身后大声叫嚷,“夏校尉何必如此急着离去,当日在北地之时多蒙招待,今日既然来了我鲜卑,如何能不留下做客,让我等好好款待几日。” 随着此人的言语,还有一阵阵鲜卑人的哄笑声。 夏育心中大恨,只是此时狼狈如此,自然也发作不得,他只能朝着座下马不断挥鞭,希望能将身后追赶的鲜卑人落在身后。 只是想来是他近来真是时运不济,快马加鞭之下,座下马竟然突然跪倒在地,将他自马上掀翻了下去。 夏育扑倒在地,一时之间竟然不得起身。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天亡我也。 身后的鲜卑人见状大喜,更是快马朝着夏育赶来。 一侧的田晏见状却也不敢停留,只顾着策马朝前逃去。 那鲜卑追兵已然来到夏育身前,勒马停步,令人将夏育缚住。 不想此时右侧却有一支汉军突然杀出,策马直奔此处而来,来势汹汹,不过片刻之间两军已然相遇。 那支突然出现的汉军为首的是个身披铁甲的年轻人,此人正在马上捻弓搭箭,只是一箭便射死了那个正在捆绑夏育的鲜卑人。 两军骤然之间撞在一起。 拓拔贺本就是以武勇闻名于鲜卑之中,更何况如今他人多势众,此地又是鲜卑之地,他自然没有后退的道理。 汉子久经战阵,加上又对自家的武艺颇为自负,此时便打起了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他勒紧手中缰绳,策马直奔那个身披铁甲的年轻人而去。 不想那年轻人见他奔去却是半点也不慌张,甚至还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容。 拓拔贺心中感觉有些不妙,只是还不等他回过身来,于那年轻人身后却是转出一个身着青袍的红面大汉。 那汉子面色微红,手中提着一杆样式古怪的大刀,若是他不曾记错,他曾在抢掠而来的汉人物件之中见过与之类似的长刀,只是当时他见到的那把刀远远不如此人手中这把。 即便如此,那把刀也颇为沉重,莫说是上战场,即便是往日里用来锻炼力气都会显的极为沉重。 此时那红面汉子已然持刀朝着他冲来,两人相距不远,即便他想要躲闪也是有些来不及了,他怒喝一声,直直朝着此人迎去。 他们鲜卑人,自来不缺舍命一搏的勇气。 枣红色骏马上的关羽面上露出些赞赏之色。虽是异族,倒是勇气可嘉,如此对手,值得他给予尊重。 而他的尊重,便是早些送他上路。 他握刀之手垂下,将偃月刀拖地而行,随着两马相近,他用力扯住缰绳,座下马人立而起,手中偃月刀借势噼出,一刀势大力沉的朝着对面的鲜卑汉子斩去。 拓拔贺反应也算灵敏,抬手横矛,想要封住关羽此刀,不想这一刀力道之重,竟是直接将他手中的长矛斩为了两段。 而此刀斩断长矛之后去势未停,直向此人颈部砍去,拓拔贺也算反应灵敏,一个侧身后仰,让过了颈部,只是此刀还是噼砍在了他衣甲之上,刀锋自他胸口划过,不止切开了衣甲,还扯起了大片血肉。 交锋只有一回,拓拔贺已然翻身落马,关羽一把扯过被他绑在马上的符节,策马上前便要顺势取了此人的性命。 只是还不等他动手,此人的护卫已然从四周涌了过来,关羽虽强,可此行到底只是为了伏击救人而非为了杀敌而来,故而他也不曾与这些人纠缠,任由他们救走了拓拔贺。 此时拓拔贺重伤,在意识还算清醒之际,立刻令手下士卒撤军。 刘备等人也是不曾追赶,任由这些鲜卑人撤去。 随着这些鲜卑人撤去,此地倒是有了片刻的安稳。 刘备翻身下马,来到夏育身前,却是不曾立刻为他解开身上的束缚,反倒是低头打量起他来。 而之前还不曾逃远的田晏等人,也被骑军们寻到带了回来。 夏育见刘备等人只是站在身前不远处观望,却是不上前为他松绑,厉声呵问道:“刘司马为何还不上前为本将松绑,莫非是有意要看本将的笑话不成?” 刘备闻言一笑,随手将腰间长剑抽出,长剑森寒,让夏育和田晏一阵心惊。 “论及察言观色的本事,夏校尉是远远不如田郎将了。田郎将为主将,如今都不曾开口言语,夏校尉不过是偏将而已,此时何以敢开口。”刘备虽是笑言,可言语之间杀意十足。 他一剑割破绑着夏育的绳索,接着将剑插在地上,“此战大军溃败,不知有多少儿郎因你等而死!若备为尔等,宁可于此地自刎以谢枉死儿郎。” “不然活着回返故乡,有何面目面对长城以南的故人?昔年霸王败于垓下而不忍见江东父老,若今日你等不偷生,我尚可敬你们二分。” 两人虽是满面通红,却是不见任何动作。 夏育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紧。 田晏却是开口强辩道:“古来征战,胜败寻常事尔。我等即便死于此地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暂且留下有用之身,说不得日后还能再次带兵北来,为今日殒命之将士报此血仇。你辈小儿,岂知其中道理?” “还想他日再北来?”刘备气笑一声,“田郎将真是好大的胸怀。” 他抬手收剑回鞘,本就没想着这两人会如此轻易的就自刎而死,即便他们真的要赴死,刘备也会将他们拦下。 做下如此事情,就这般让他们死了,着实是便宜他们了。刘备如此作为,也不过是为了羞辱他们二人罢了。 他指了指臧旻派来的亲卫,“如今两位主帅战败失军,且将他们看押起来,等到回去自有朝廷发落。” “如今咱们先撤往莽山,接下来的日子也未必容易过。” 一行人开始朝着莽山的方向撤去。 离去之前,他在马上转头回顾,望向凉山的方向,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兄长可是在思念陈君。”关羽见了自家兄长的异常,策马来到他身侧。 刘备点了点头,“陈君如此英豪,本不该如此而死。” “求仁得仁,想来陈君也无所憾。”关羽感慨一声。 他这般忠义之人,自然也对陈汉等人舍生为国极为钦佩。 刘备转身策马,不再回顾,“是啊,咱们既然活着,那便要多做些事,不可辜负了陈君他们用性命抢出来的机会。定要多带些汉家儿郎返回家乡。” …… 凉山战场,鲜卑大军的后军之中,被鲜卑骑军重重围困的陈汉等人已然伤亡了大半。 虽说拓跋涉之前已然下令不许用弓箭伤人,只是这些汉军骑士极为勇勐,只要一息尚存便要持矛而战,即便是落马之后依旧在死斗不休。故而将他们围拢起来的鲜卑骑兵也不得不痛下杀手。 陈汉这支千人骑军的突袭,也确是暂时拖住了鲜卑骑军追击落败汉军的脚步。 此时战阵之中围阵数重,原本初围之时面上还带着猫捉老鼠般嬉闹之色的鲜卑骑军此时也面色肃穆起来,整戈备马,严阵以待。 围阵之中的汉军哪怕明知冲突不出,却依旧是在朝着高台的方向冲去。 此时陈汉依旧冲在最前,身上甲胃已然满是血污,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困于鲜卑阵中多时,他早已分辩不出此时是何时,他只知道向北突去再突去。 高台之上,除了原本的三部主帅,此时又多了一人,此人正是檀石槐的亲卫头领,仆兰琦。 他自高台上低头打量着围阵之中已然不足百人,却依旧前突不休的汉家骑军,笑道:“倒也是一群大好男儿,值得我亲自送他们一程。” 他下台登马,随手接过身旁亲卫递上来的一柄大斧。 他在鲜卑军中向来以勇力扬名,于他斧下不曾有能撑过三斧子之人,当年以一身武勇几次救檀石槐于为危难之中。 只是后来檀石槐统一了鲜卑诸部,威名日甚,往往诸事都是一言而决。 他也就很久不曾亲自动过手了。一来是不曾有机会,二来是极少有人值得他出手。 而今日这些汉家骑军,他觉得值得自己出手。 仆兰琦翻身上马,在周围众多鲜卑骑军尊敬忌惮的目光之中,缓缓驶入围中。 此时被鲜卑围困的汉军只剩下陈汉一人,他驻马原地,正大口喘着粗气,厮杀良久,人马俱疲。 他艰难的转过头去,身后随他陷阵而来的汉家骑军都已陨没。 便如当年一般,他再次孤身一人。 此时前方围困的如铁桶一般的鲜卑圆阵忽的裂开了一条道路,有鲜卑汉子自中策马而出。 仆兰琦抬起手中大斧,指向一身血色的陈汉,高声道:“兀那汉军军汉,俺看你一身本事不差,如今汉军已然将你当了弃卒,何苦白白浪费了性命?你如今奋战至此,已然对的起汉庭。若是愿下马受降,俺可以亲自向大汗举荐你,定然能让你比在南方过的爽利。” 陈汉闻言一笑,只是以他如今的伤势,只是扯了扯嘴角便会带动伤口。 他朗声笑道:“汉家自来只有战死的断头之将,从无屈膝投降之将。” 这个如今身受重伤,即便是连挺直腰身都有些费力的汉子强撑着在马背上坐直身子。 他抬手捋了捋鬓角的白发,用力握紧手中长矛,长吐一口气,依旧是那句陷阵而来时的言语,“幽州陈汉,携汉家儿郎,陷阵而来。” 哪怕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他打马前行,朝着仆兰琦冲去。 孤身一人,却像是带着他身后汉家的千军万马。 人马俱疲,穷途末路。 仆兰琦却是面露凝重之色,打马应击而去,手中大斧高高举起。 两马相交,斧矛相撞,大斧的巨力之下,本就伤势沉重的陈汉再也支撑不住。 连人带马,一起扑倒在地。 以他的伤势,能撑到现在已然是有些超出常理。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战场之上无人言语,对这些明知赴死而来,却犹然酣战至今的汉家骑军保持着最后的敬意。 此时仰躺在地的陈汉目光之中的神采逐渐散去。 弥留之际,他依旧在喃喃自语,只是声调极低,故而不曾有人听清。 他似是想要抬起手,只是哪怕用尽全力,却依旧没有抬起。 片刻之后,尘埃落定。 而正带着沿途收拢的汉军朝着莽山方向撤去的刘备,勐然回首,望向凉山方向。 立时之间便是红了眼眶。 他似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低语。 “愿离乡儿郎,早日还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人笔墨武夫刀,铸就汉家风骨(二)(6k) 塞北多平原草场,绝少山峰。 莽山在歠仇水东南,其上怪石林立,有天然泉水流经。 山上多植被,绿草翠树掩映其间,苍苍然如蛇之鳞片,其山势似巨蟒盘旋而坐,九曲回折,故而得名莽山。 张飞当日在白登山上曾此山与白登山类似,却也不尽然。 此山之险要更在白登之上。 此时刘备带着夏育等人已至山下,令手下陷阵营的士卒将夏育等人带上山去。 此处他早已暗中绸缪多时,早时便从高柳城中借调了些军中工匠来此处修筑工事,这也就是当日他要李焉等人帮的“小忙”。 后来更是趁着出塞之机,带人亲自过来查看,在此地留下了不少陷阵营士卒。 此时山上工事大体已然布置妥当,山间多在险要之处设陷马坑与绊马索,更在那般一夫当关之地以木石为栏设置据点,各个据点之间可互相照应,以成勾连之势。 又令人削尖竹置于坑中,以增加陷阱的杀力。 之前他在河内之时便开始大肆收集粮草,如今那些粮草都被他堆到了山上,后军之中的辎重也被他派人运送到了此处。 虽说当初北来之时粮食吃紧,可如今大军折损半数以上,粮食一时之间却充裕起来,倒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刘备等人却并未上山,而是留在山下等着臧旻等人到来,不然到时若是无人引路,只怕如今所剩不多的汉军又要折损一二。 不久之后,藏旻带着撤出来的后军匆匆而来。 彼时臧旻虽是及时带着后军撤离了战场,撤退的路上也多有抛洒财物,可战败到底是战败,脚步一退,人心即散。 加上有鲜卑游骑不断自后追击,原本聚拢起来的后军又不断减员,其间虽也多有收容离散的散兵,可到底是少了些。故而如今能被臧旻带到莽山之下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千之数。 自有陷阵营士卒引着军士上山,刘备则是与臧旻在莽山之下并肩而立。 臧旻此时正抬头打量着山上的布置。 即便是他从军多年,站在山下看山上,也不得不感慨刘备布置之周密。 他开口笑道:“布置如此周密,即便我也算是善于攻城之人,遇到这般铁壁,也是不敢贸然派军攻山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刘备苦笑一声,“即便是固若金汤,到底是如困守孤城一般。” 臧旻点了点头,如今大军战败,若是不在此地固守,便只能率军朝南逃窜而去。 可如今出塞两千里,若是被鲜卑衔尾追杀,只怕此间近万之数,没有几人能活着回到长城以南。 “玄德已然做的极好了。能有此地落脚,咱们也算是有了一战之力。边军本就擅长守城,方才你说山上已然多备粮草,如今有此为基,守上些时日倒也不成问题。想来鲜卑所能做的,无非是如当年匈奴围白登一般,将此地团团围住。”臧旻思虑片刻后道。 “只是若是他们围而不攻,反倒是有些麻烦。” 臧旻虽是如此说,可两人都是心知肚明,鲜卑定然会围而不攻。而他们出塞千里,孤悬塞外,也定然等不来援军。 “不过玄德倒也无须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来最差不过困死在这莽山之上。尚有数万儿郎,到时即便是死也能咬下他鲜卑一块血肉来,也不算辜负此生了。”臧旻洒然一笑。 臧旻读书不少,又久在军中,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好在三路军中有如此人物,才能保全下如此多的人马,若是三军主帅尽是夏育田晏等辈,只怕刘备根本无须筹谋救人,早就直接带着后军逃回长城以南了。 他将抢回来的符节交到臧旻手中,笑道:“备人微言轻,此物还是交给臧公来保管更为妥帖。” 臧旻也不推脱,将符节接入手中,笑道:“夏育田晏到底是军中主将,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二人?” “如何安置?”刘备故作惊讶,“战败失兵,两人为鲜卑游骑所袭,身受重伤,自然是要将他们好好看护起来。由臧公暂代统军之职。” 臧旻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也不差。能维持住如今的局面不容易,万不可让他们二人再坏了事情。若是此次侥幸能够回返雒阳,此间罪责我一力担之。” 刘备摇头一笑,“倒也无须臧公相助,此两人战败失军,依陛下的性子对此二人多半不会再愿理会。即便能活着回到雒阳,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他举目北望,想来要不了多久鲜卑大军就要来了。 “咱们最难的,还是要过眼前这关。” 他忽然笑道:“说来子源还在山上,若是此地守不住,倒是要对不起臧公昔日所托了。” 他所说的,自然是昔日臧旻请他帮臧洪在朝堂上言语一二。 臧旻摇头失笑,“此间汉家男儿哪个不是父母生养,难道旁人死得,臧家的男儿就死不得?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轻声笑道:“昔年孟子曾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我臧家家规也是如此。性命道义相冲突,舍生取义。”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他知道臧旻所言非是空话,臧洪后来也确是如此做为。 他忽的面向东南,笑道:“不过如今臧公倒也不必心存死志。备尚有一策,只是成与不成,既在人为,也在天意。” ………… 鲜卑大军的营地里,主帐之中。 三部大人正在议事,如今檀石槐未至,帐中倒是多了一个他先行派来驰援的仆兰琦。 “如今探马已然查明了汉军的位置。汉军不曾朝北逃去,反倒停在了那莽山上,行动颇为古怪,你等如何看?”拓拔涉笑问道。 “想来是汉军明知无路可逃,若是直接向南逃去,被我大军从后追击,唯有死路一条,这才在莽山上据山而守。如今汉军已然仓惶如丧家之犬,只要给我几千人马,猝然之间兵临山下,定然能让汉军进退失据,要战败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乞伏骸随意道。 段皓讥讽一笑,“往日里说你有勇无谋,看来还真是不曾说错你。汉军三路统帅,如今夏育与田晏自然是不值一提。可那臧旻在撤退的路上可是沿途洒下了不少银钱财物,显然是早有准备。战败之后更是直奔莽山而去,定然是在莽山上早已筹谋。莫说给你数千人马,即便是给你上万人马,贸然进攻,多半也是白白送死罢了。” 段部与乞伏部之间早有嫌隙,若是往日,他恨不得乞伏骸带着数千人马前去送死。 只是如今他们刚刚大败汉军,士气正盛,若是此时让他贸然前去送死,难免会折损士气。而且他们大胜汉军,在檀石槐那里刚好可以邀上一个大功劳,若是有此小败,只怕要打上一个折扣。 乞伏骸被他一阵抢白,面色涨红,只是他历来靠的是手上的本事,嘴上的本事远远不如段皓。 拓拔涉见状立刻打圆场,笑道:“乞伏之言也有理,如今大胜,自然也不能落了咱们的威风。不过那些汉军此次行动怪异,想来确是多有准备,咱们也还是要从长计议。” 乞伏骸不再言语,拓拔部和段部向来暗中互有勾结。 此时坐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言的仆兰琦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乞伏首领说的有理。如今在我鲜卑地界,咱们又是大胜之势,如何能避而不战,弱了自家的威风?你们丢的起这个人,大汗丢不起这个人。” 他站起身来,伸手扶住腰间悬着的一柄环首刀。 “你等可率领大军在后徐徐前往,我自带人先行前去叫阵,看看这些汉家守军都是些什么人物。” 仆兰琦是檀石槐身边的护卫头领,极得檀石槐信任。此人虽是小族出身,可因檀石槐的缘由,他的言语,即便是如今主帐之中的三部大人也要细细考量。 拓拔涉笑道:“我等自知仆兰统领武勇非常,只是汉人历来狡诈,仆兰统领独自带人前往,只恐会中了那些汉人的诡计。以我观之,不如与我等大军同行,将他们围困在莽山之上,如今他们身悬孤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到时咱们围而不攻,自然能将他们一举成擒。” 段皓也是劝道:“拓拔首领说的有理,汉军之中非都是那日赴死的那般好汉,不值得仆兰统领出手。” 仆兰琦却是心意已决,按住腰间佩刀,开口道:“你等无须再劝,给我数千人马,我先去山前叫阵,看看这些汉家人可有有胆量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劝不住此人,也不再言语。 能劝住此人的,想来也只有尚未到此的檀石槐。 仆兰琦低头看向腰间环首刀,希望那些汉军之中还有如这环首刀的主人那般勇士。 ………… 仆兰琦带着数千鲜卑骑军刚刚离去,檀石槐便带着支援的鲜卑骑军赶了来。 此时檀石槐走入大帐之中,三部大人面面相窥,不知该如何言语。 三人都是叱吒一方的大人物,如今见了檀石槐却是如此神情,檀石槐在鲜卑之中的威严之重可见一斑。 他见了三人面上的神情,笑问道:“三位大败汉军,守我鲜卑土地,如今可是我鲜卑的大功臣,为何如今面上是如此神情。” 他打量了一眼,在帐中不见仆兰琦,“可是仆兰琦惹出了什么事端?” 拓拔涉硬着头皮,将方才仆兰琦请战之事言语了一番。 檀石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也怪不得你们,他做事从来由着性子,有时即便是我拿他也没有法子,倒是让你们为难了。” “如今汉军已然大败,我等原本是想以大军将其缓缓围之,汉军孤悬在外,外无援军,只要围上他们几日,汉军自然不战自溃。只是仆兰统领一意孤行,硬要带人前去邀战,我等方才正在清点军马,准备前去相助一二。”段皓也是开口辩解道。 唯有乞伏骸一言不发,他心中原本也是想着如此作为。 檀石槐笑而不言,将众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他笑道:“无事,仆兰武艺出众,在咱们鲜卑之中历来难逢敌手,如今汉军又是败军之将,要他前去耀武扬威一番也不差。大军开拔不易,你们暂且点上些骑军,随我前去观战,刚好让我看看咱们鲜卑儿郎的威风。” 听闻此言,三人立刻点头称是,下去整顿兵马。 檀石槐则是开始闭目沉思一事。 汉军撤退有序,其中定然有能人,莽山地势如何他也了然于胸,确是个易守难攻之地,汉军撤退至此是可以暂时安稳下来。 虽说确是明智之举,只是此地孤悬塞外,只要他将其围困起来,迁延日久,不愁此地不破。 汉军如今的做主之人不会想不到此事,可如今依旧是选择了在莽山停留,那他们的破局之处又在何地? ………… 莽山之上,刘备与关羽带着些守军正站在山上山脚处的一据点里,自山上向山下望去。 此时仆兰琦正带着数千鲜卑骑军在山下大声叫嚷。 仆兰琦虽自恃勇武,可到底也是久经战阵之人。方才带人来到山下,见山势险要,其上守卫也是颇为严整有序,自也发现此山不易攻取。 故而他不曾纵兵攻山,而是带着带来的骑军只在山下纵马,同时大声叫嚷喝骂,希望以此激怒山上的刘备等人,好下山与他一战。 “此人倒是有些意思。”刘备远远听着此人的骂声,不但不恼怒,反倒是带着几分笑意。 此人不敢纵兵上山,说明他们的设计已见成效。 至于他在山下喝骂,骂来骂去都是骂夏育等人是无胆无能的鼠辈,人家又不曾骂错,他自然也不至于为此愤怒。 只是原本还含笑望着山下的刘备蓦然之间变的面色铁青,伸手死死按住了腰间佩剑,其身后的关羽更是面色涨红,满脸怒意。 原来山下的仆兰琦不再高声喝骂,而是转而解下了腰间的环首刀,将其高高举起。 环首刀之所以得名,是因其后有圆形铜环,如今被仆兰琦高高举起的那把环首刀的铜环之上,飘扬着一段白色布帛。 此刀是仆兰琦几日之前从一位汉家勇士那里所得,自到手之后他喜爱非常,不曾离身。 而此刀旧主,便是当日陷阵而死的陈汉。 刀上那一段白色布帛,还是当日刘备亲手为他所系,来源正是被他一刀割断的雪白狐裘。 山下仆兰琦一改方才的喝骂之言,反倒是夸赞起当日那支汉家骑军。 “当日那支骑军都是好汉子,明知是赴死而去,还是一个个康慨而死。尤其是那个名叫陈汉的汉子,确实是个实打实的好人物,直到临死之时还在冲锋。还是我亲自出手才解决了此人。死在我的大斧之下,也不算辱没了此人。 “只是不想那些豪杰人物舍生忘死,却是救下了你们这些缩头乌龟。如今龟缩在山上,连半步都不敢下山来。” 他将手中环首刀用力插在地上,对着山上大声叫喊,“刀我已放在此处,若是有胆量的就下山来取。若是连故人遗物都不敢来取,我立刻便退去,你等胆小鼠辈,不配死在我的大斧之下。” 山上刘备长吐了口气,将按在腰间长剑上的手放下,笑道:“云长,此乃激将之法,你兄长我是何人?定然是不会中计的。” 他言语之后却是勐然抽剑在手,一脚将身前摆着的一张木几踢翻,怒道:“给我点齐兵马,我亲自带人杀下山去,今日若是不能斩杀此人,何以告慰陈君的在天之灵。” “兄长。”关羽在他身后开口道。 “云长欲要阻我不成?”刘备沉声道。 “兄长以为羽为何人?此等人物,无须兄长出手,羽愿为兄长取此人首级。兄长为某压阵便可。”关羽出声道。 刘备点了点头,“云长知我,那咱们这便取了此人的头颅来告慰陈君的在天之灵。” 莽山之上,臧旻也是在查看山下的状况,原本他见此人在山下叫骂,山脚的刘备等人无动于衷,他心中还稍稍松了口气。 如今汉军势弱,禁不起一败了。只是等到此人开始提到那支前去赴死的汉家骑军,接着将那把剑插在地上,他便知道山脚的刘备等人必然会动手。 他本想派人前去劝阻刘备,却是被身后的臧洪拦了下来。 臧旻看着山脚下汉军人马动向,叹了口气,轻声道:“子源,你便如此信的过玄德?” 站在臧旻身后的臧洪摇了摇头,“如今经历了诸多事,阿父也该知玄德非是无谋之人,如今他是激于意愤也好,是为大局考虑也好,都不得不下山了。” 臧旻知他之意,如今这些败军之人困守此山,支撑他们的便是一腔意气。若是此时不敢下山,山上的守军多半要士气大坠。 所以如今下山有下山的道理,而不下山也有不下山的道理。 只是若是让臧旻选择,他多半会选择不下山。 他叹息一声,轻声道:“果然年岁一长,意气便颓,人非年少,便再也提不起年少时的心气。若是你阿父在你和玄德这个年纪,想来也是会做如此选择。” 不提臧旻于山上感慨,这边刘备已然和关羽整点好了军马。本就是下山袭战,故而军马不多,不过千人之数而已。 关羽在前在锋,刘备在后为尾,一军奔驰,下山而去。 此时山下的仆兰琦见呵骂良久山上都不曾有动静,以为山上汉军不敢下山来,故而已经另令手下的鲜卑骑军都分散开来,暂且休整一二。 山脚处烟尘大起,仆兰琦知是有军下山,只是还不等他手下兵马齐聚,关羽所带的骑军已然来到鲜卑骑军之前。 一军横行,直奔仆兰琦而来,沿途虽有零散鲜卑骑军阻拦,只是前面有关羽开路,锋锐无匹,这些人自然阻拦不住。 】 仆兰琦望向那个枣红色骏马上的红脸大汉,舔了舔嘴角,挥了挥手中大斧。 想来此人定然是个好对手。 关羽同样是打量了他一眼,此次袭杀而来,鲜卑援军不知何时会到,不可于此平白浪费时间,定要速战速决。 此时仆兰琦开口道:“来将可通性命,某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只是还不等他言语说完,迎面已然斩来了一道雪亮刀锋。 他连忙挥动手中大斧招架,只是不想对面那红面汉子力道颇大,一刀之下竟是让他双手发麻了几分。 关羽一刀压制住仆兰琦,也不迟疑,接着便又是一刀当头斩下。 仆兰琦一个横挡,架住第二刀,对面红脸汉子的力气似是在他之上,这第二刀力道似是更在第一刀之上。 多年不曾动手,如今骤然遭遇强敌,一时之间他竟是起了怯懦后退的心思。 若是他拼死一战说不得还能多支撑几个回合,只是如今战心已失,一身本事又要打些折扣。 而战场之上,稍有迟疑便躲不过一个死字。 此时关羽第三刀已至,他拨转马头,想要向后逃去,不想关羽马快,第三刀依旧是顺势噼下,直接斩落了他的人头。 关羽顺势将人头提在手中,俯身弯腰将插在地上的环首刀捡起悬在腰间。 转身策马,奔驰而返。 此地鲜卑骑军虽也不少,却为他气势所慑,只是看着他策马离去,不敢上前阻拦。 关羽策马而返,刘备落在最后护卫出山的骑军入山。 此时山外烟尘大起,有数千鲜卑精锐疾驰而来。 被众人环卫在正中之人身材高大,正是如今的鲜卑大汗檀石槐。 檀石槐等人到来之时刚好见到关羽斩杀仆兰琦。 此时他虽是面色沉稳,却是死死握紧双手。 刘备落在最后,尚未退入山中。 刚好与被鲜卑大军促拥的檀石槐对视了一眼。 他笑了笑,自马背上取下铁弓,不曾搭上箭失,对向檀石槐。 几次空引长弓。 檀石槐扯了扯嘴角,握紧腰间长剑。 第一百三十八章 圣贤与我两相负(6k) 莽山之下,鲜卑大军已然齐聚。 不出刘备等人所料,鲜卑人不曾攻山,而是于外层层合拢,将莽山自外团团围困。 檀石槐立营于莽山之外,亲自指挥调度。 鲜卑大帐之中,鲜卑诸将正在复盘当日凉山战事以及商议攻山的对策。 这还是檀石槐到来之后第一次召集他们前来议事,三人言语之间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言语。 仆兰琦当日就死在他们眼前,此人是檀石槐身边的亲近之人,虽是自寻死路,可到底与他们有些关联。自然担心檀石槐会迁怒于他们。 檀石槐负手而立,他原本正在低头沉思,见无人言语,这才抬头打量起几人面上的神色,随即笑道:“怎么,你等是怕我会将仆兰琦之死怪罪在你们身上不成?” 拓拔涉连忙道:“自然不是。只是仆兰之死到底与我等有些关系,若是当日我等再拖延仆兰统领一二,等到大汗前来定然阻拦下他。我等因此有些心怀愧疚。” 段皓赶忙接口,“拓拔首领说的有理,当日我等做的实在是差了些,这才让大汗痛失爱将。” 三人之中,只有乞伏骸沉默无言。 当日他本想带兵前来山前叫阵,只是半路被仆兰琦将事情抢了去。 即便是如今看来,他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 阵前争锋,既然技不如人,那便取死无尤,如何怨得旁人? 难道就因他是大汗的亲信便死不得不成? 檀石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多言,“仆兰历来自恃勇武,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中。为一亲卫尚可,为一军之将却还是差了不少。” “我本不该让他带兵驰援的,只不过看在他跟随我多年的份上,想要给他个成名的机会。不想战败失军,大失我方士气,有损你们辛苦营造除出来的局面。归根到底都是我的过错,说来还是我该给你们道歉才是。日后我当引以为戒。” 三人自然不敢让檀石槐致歉,连忙谦让起来。 檀石槐继续道:“不过仆兰的勇武我历来清楚,这次山上的汉军竟有人能在斗阵之中将他斩杀,看来汉军之中也是有些厉害人物的。我已至此,如何能不见上一见。遇豪杰而不见,怕是要留下遗憾。” “大汗还是要再考虑一二。”拓拔涉听出檀石槐的意思,赶忙劝道,“大汗万金之躯,如何能亲临阵前?汉人素来狡诈,若是山上汉军想要鱼死网破,于阵前做出刺杀之举,岂不是得不偿失?鲜卑不可一日无大汗。” “拓拔首领所言极是,咱们如今正占据大势,那山上的汉军不过是些瓮中之鳖,只要咱们将他们围困些时日,自然能够不战而胜,大汗何必以身试险?”段皓也是劝道。 檀石槐笑了笑,“你等莫非将我看成了仆兰琦不成?我也是这么多年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若是那般容易就送了性命,不知如今早已死过多少次。你等只管派人给汉军下书就是了。” “我倒是也有些好奇这些汉军有没有下山一见的胆量。再说有你们三部大人在,即便对面阵中有万人敌,难道还能取得我的性命不成?若是如此,那便是檀石槐当真当死了,与人无尤。” 两人见此也不再多言,倒是乞伏骸忽然开口道:“骸愿跟在大汗身侧,为大汗护卫左右。” 檀石槐闻言一笑,“素来听闻乞伏首领勇勐,只是从不曾在战场之上得见,如今一观确是胆气十足。” 他上前扶住乞伏骸的手臂,“先去仆兰琦,又来乞伏首领,我鲜卑勇士何其多也。既如此,乞伏首领可伴我身侧,与我一起见见那些汉家豪杰。” 三人之中,拓拔涉与段皓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乞伏骸则是一脸感激之色。 檀石槐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中,却是笑而不语。 只要有他在一日,这些人即便有些别样心思,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 莽山之上,臧旻正把玩着檀石槐送来的书信,信上所用的竟是地道的汉字。 虽是略显刻板,可笔画转动之间锋芒毕露。 臧旻笑道:“看来这位檀石槐大汗倒是对咱们汉家文化颇有研究。这一手汉字,即便是那些在太学之中自小苦练多年的太学生也未必能比的上。看的出来是下过不少功夫的。” “早就听闻檀石槐自为汗之后对北地多有劫掠,只是所劫掠的却与之前不同。之前多是劫掠人口财货,可檀石槐为汗之后更多的是劫掠人口器物与汉家典籍。”刘备也是笑道,“此人之志只怕不在小。” “不论檀石槐其志如何,此次他邀咱们下山一晤,玄德以为可去不可去?”这也是臧旻这次寻刘备来的缘由。 只因檀石槐的信上特意提及要臧旻与那个他当日所见到的年轻人同行。 刘备笑道:“臧公以为如何?” “如今我等虽是受困于此,可汉家威风不能丢。再说檀石槐相邀一谈,若是不敢前去,只怕鲜卑人以此弱我士气。这些年边境之地历来相传檀石槐如神明。我倒是也想见见这个神明。”臧旻缓缓道。 他是沙场宿将,自然也想到了这是檀石槐的攻心之策,若是不见,难免要折损自家士气。 可若是相见,又怕此人在暗中施展些什么手段,所以他如今才会颇有些为难。 刘备笑道:“臧公所言不差,鲜卑人如今将此人奉若神明,檀石槐自然也心知肚明,甚至这种神明之姿或许是他刻意为之也说不准。所以料来他也不会在暗中施展什么手段。备倒是觉得可以与他一见,到底是天下间的豪杰,既来塞上之地,如何能不见一见他檀石槐。” 臧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信纸拍在身前的木几上,“那咱们就去会一会他檀石槐。” ………… 竖日,双方相见于莽山之下。 双方各自所带不过千人,汉军一方,臧旻与刘备策马在前,关羽持刀跟在刘备身后。 鲜卑一方,檀石槐匹马在前,乞伏骸落后他一个马首,更后是其余两部大人和严阵以待的鲜卑精锐。 双方相隔极远,远到若是双方动起手来,刘备一方自可逃回山中,而鲜卑也自可大军赶来护卫檀石槐。 檀石槐率先开口,笑道:“对面可是臧公当面?” 双方如今虽是生死仇敌,只是如今檀石槐如此言语,臧旻自然也不好恶言相向,他也是笑道:“正是臧某,不想此次临去之前还能得见大汗。” “临去?”檀石槐哑然而笑,指了指山侧围困数重的鲜卑大军,“如此境况之下,莫非臧公还有逃脱之心?若非插翅,如何能逃?” 臧旻笑而不语,反问一句,“不知大汗此次相邀何事?山上事忙,若是大汗无事,我等便要回返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为劝降而来。”檀石槐笑道,似乎他所言的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臧旻眯了眯眼,“大汗以为我等会降?” “世上之事岂有绝对?”檀石槐一笑,不理会臧旻眼中的嘲讽之色。 “总是要试上一试的,万一能成自然是意外之喜。” “倒是不知大汗想要以何条件来劝降?旻倒是颇为好奇。”臧旻笑道。 “这些年我也曾屡次去往边地,虽是劫掠而去,可也眼见边地汉民多困苦。汉庭号称上朝,可那些边地之人所过的日子未必比的上我们这些被你等称为蛮夷的鲜卑人,说来岂不可笑?” 檀石槐笑道,“我虽为鲜卑人,可也对你们汉家之事历来有所研究。汉庭历来倚重边地,昔年光武得天下也是多赖幽州骑军。只是其后是何等作为?调集边军以充实内军,使边军逐渐羸弱,不及当年。” “而又要以这般军备抵御我等这些所谓的异族,若是拦不住,自然要被我等将边境劫掠一番,即便是拦的住,边军也是要多有折损,无论如何想都觉的有趣。” “只是想来边境无论如何折损于那些大人物眼中想来都没有多少干系。只要我等打不到中原腹地,只要我等去不到雒阳城下,那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如此?” 臧旻虽想说不是如此,只是这句否定之言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否认自然不难,可双方都是明白人,自然也就无须做这般修饰之言。 檀石槐继续笑道:“这些年我确是掠来了不少汉家人口,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边地的汉家人口是在边境之地为你们汉家人自家逼迫,求生艰难,这才自行奔到了我鲜卑。试问这些都是谁的过错?” “自然臧郎将位高权重,未必能体会你们汉家人所谓的民间疾苦,底层之人所求的是温饱,上层之人自然也有所求。” 檀石槐话风一转,开出条件。 “若是臧郎将愿意归顺,我不谈以后攻入长城以南如何,只说在这个塞上之地,便可许你裂土封王。日后若是能攻入汉庭之地,汉家地界任你挑选,许你臧家永世为王。”檀石槐笑望向臧旻。 刘备有些哑然的望向檀石槐,檀石槐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于汉家人而言,裂土封王历来就有着莫大诱惑。昔年高祖斩白马为誓,非刘姓子孙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只是越是艰难,便越是会让人趋之若鹜。 臧旻闻言只是一笑,“条件倒是好条件,看来大汗也是费了心思的。只是汉家自来重气节,旻虽不才,也曾读书。自来汉家唯有断头之将,从来不曾有屈膝之将。” “我等若是就此而降,如何对的起那些已然死于战阵之上的汉家儿郎?再者如今我也好,山上的汉家儿郎也好,妻子父母尽在长城以南,血脉之亲,岂可弃而不顾,若如此,与禽兽何异?” “臧郎将说的也有理,本就不曾想过你们能降。”檀石槐笑道,“只是事已至此,若不劝说一番总觉得有些遗憾。而檀石槐,平生自来不做遗憾之事。” 他目光自臧旻等人身上扫过,在刘备和关羽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转身打马而回,摆手道别,“此来本就是为与豪杰相见而来,如今既已见到了,心愿已了,愿诸君能撑到下次相见。” 关羽握紧手中长刀,缓缓向前策马。 却是被刘备伸手拦了下来。 刘备摇了摇头,示意关羽莫要莽撞。檀石槐既敢前来,定然已有所准备。 他们也是缓缓退回山上。 ………… 入夜,臧旻与刘备并立在山脚,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鲜卑营地。 臧旻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今日一见,玄德以为檀石槐此人如何?” 刘备思量片刻,“雄姿杰出,一代人杰。” 臧旻点了点头,“玄德所言倒是不差,哪怕是身为对手,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一代人物。” “原来不曾相见之时还觉得此人能统一鲜卑不过是侥幸而已。只是如今看来,能统一鲜卑的,确该是这般人,也只能是这般人。” “臧公所言不差,不过此人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候。前有世宗北驱匈奴,这才有了鲜卑的发展之机。不过是如今汉之势弱,故而才显得鲜卑势强。”刘备笑道,“若是换了大汉强盛之时,即便他檀石槐真是天纵之姿,也要蹲在这塞北之地,不敢南望。” 换源app】 臧旻苦笑一声,“玄德说的自然有理,只是事情如今已然如此,再言其他已无用处。之前玄德曾言有脱身之策,当时不曾细问,如今可否言说。” 刘备朝着东方望去,那个方向上,有山名为弹汗山。 他笑道:“昔年弹石槐统一鲜卑诸部,立汗帐于弹汗山歠仇水之上。如今鲜卑大军尽数在此,不知弹汗山下守卫如何?” 臧旻点了点头,“原来你早已安排人手奇袭王庭。按理说鲜卑王庭应当确实空虚,只是即便如此,只怕要奇袭鲜卑王庭也非容易之事。” 刘备伸手按住剑柄,“自然非是易事。所以前去的二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如今鲜卑之中还有一张偶然所得谁也不曾料到的棋子。如此天时地利之下,若是连他们都不能成功,那咱们死于此地,便是时也命也。” 刘备不再言语,只是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 塞外空旷,故而火光格外亮眼。 ………… 弹汗山下,歠仇水之上,鲜卑王庭之中。 如今檀石槐出征在外,汗帐之中的事务都交由此地的部族首领分管。 而其中当初投效而来的汉人王严如今在此地也是权势颇重,之前一声令下便将出征在外的鲜卑部族首领家卷迁到了王帐之中。 虽有不少部族首领控诉此人,檀石槐也都当面应了下来,可实际上对此人的权力确是不曾有半点削减。 如此几番之后檀石槐的意思如何,这些鲜卑首领心中自然也就有了些明悟。 今日王严正在帐中处理公事。 鲜卑之中往来的文书本就不多,故而他每日的事情也算不得繁忙。此时放在他面前的正是刚刚送来的鲜卑与汉军战于凉山的战报。 他叹了口气,身居鲜卑多年,只怕没有另外的汉人比他更清楚鲜卑人的战力如何。 故而此战未曾开战之前,他便已然猜到汉军多半要全军覆没。 只是等他拿起战报,却是发现汉军所做的要比他想象之中的好上不少,虽然同样避免不了战败的结果,可好歹还残存了些汉军退到了莽山之上,也算不得全军覆没。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帐篷门口,抬眼朝外望去。 不远处的小块草场之上,有鲜卑孩童正在嬉闹。稍远处,有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正在放牧牛羊,落日西去,霞光映着天光。 当年檀石槐统一鲜卑,立汗庭于弹汗山下,此地便被鲜卑人当成了圣地,已然有许多年不曾历经过战乱。 即便是在中原之地,也算的上是少见的世外桃源。 此时有个少年人来到王严身后,轻声询问道:“家主可是要返回帐中?” 少年人汉人样貌,身形颇有些消瘦。 王严笑道:“回帐,今日无事,回去饮上几壶好酒。我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几坛酒水,你小子是不是盯上好久了?我看今日天气不差,最适宜饮酒。” 少年人一愣,他名王准,是王严给他起的姓名。 他是多年以前年岁还小时被鲜卑人劫掠来北地的,多亏王严将他赎买了出来。 除了他以外,被王严所赎买的还有不少其他的汉家子。 王严看他机灵,也就将他带在身边,而他也根据中原那边的习惯,将王严认做了家主。 王准服侍自家家主这么多年,极少见到他饮酒,这些年王严得到的酒水财物都不少,只是都随手分给了他们这些身边人。 王严来了鲜卑这么多年,始终不曾娶妻,如今年岁也算不得小了,始终是孤身一人,时长和他们笑言,他一个孤家寡人,要这些财物有何用。 两人回到帐中,王严将堆在角落里的几坛酒水放在桌上,接着朝侍立在一旁的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落座同饮。 王准知道自家家主的性子,也不推辞,直接在对面落座。 王严拍开一坛桌上的酒水,笑道:“这酒水名叫女儿红,与你往日里喝的不同,若是放在中原之地,这一坛酒水,就可价值千金。若是用来为当年的你赎身,几千个都是有的。” 原本已经将酒水端起,正准备一口饮下的王准又立刻将手中的酒水放下。 王严自顾自的倒了一碗,吞入口中,长出口气,笑道:“倒也无须如此,这酒水虽贵,可酒水终究只是酒水,吞入口中也无非如此。在这鲜卑之地虽也算的上好酒,可无论怎样做势,也是值不得千金的。唯有在那中原之地,一坛酒水才能卖出比数不清的人命更贵的价钱。” 王准小心翼翼的抿了口酒,问道:“家主又开始想念家乡了?” 这些年王严虽不常饮酒,可每次饮酒都必然会大醉。 而大醉之时,他总是扯着王准这个少年之时便离开家乡,早已不记得家乡模样的汉家儿郎讲起自家家乡的风光。 这么多年,一遍又一遍,即便是他从来不曾去过王严的家乡,可那个据说在长城以南再以南的南方小县城,如今却已经在他心中有了个大致的模样。 “柳上棉絮吹又少,道旁黄花黄。在我那家乡那边,常有女子担水于道旁。你家家主可是正经人,每日坐在门槛上读书之时都是目不斜视。” “当年我也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子,只是彼时圣贤书在心中,想着我以后定是要立于朝堂,匡扶天下的。哪里顾的上儿女私情?只能辜负那些喜欢我的女子了。不是她们眼光不够好,而是她们的眼光实在是太好。” 到底是连段颎都要称赞一声的道的女儿红,连喝几碗,王严已然有些酒醉,面色有些涨红,将木碗狠狠往桌上砸了砸,“如今想想,当年我真是为圣贤书所误,若是早早的成家娶亲,说不得孩子都要与你一般大了,如何还会离开家乡千万里,求他娘的什么前程?” 王准沉默不言,这些话他已然听过不少遍。 王严总是会酒醉时想起,可酒醒之后却又从来不认下。 只是今日他显然与往日有些不同,说完了那些平日里他常提及的言语,他忽又开口道,“阿准,这些年我常说圣贤负我。可我孤身北来,这些年做的都是中原那些读书人眼中助纣为虐之事,我又何尝不是辜负了圣贤。” 他将手中酒碗倒扣,身子朝后仰去,洒然一笑,“圣贤与我两相负,谁也不相欠了。” 他吐了酒气,轻声道:“阿准,帮我做件事。我曾与人做了一笔生意。” 他强撑着将事情说完,言语之后,大睡而去。 这么多年,他已许久不曾这般沉沉睡去。 …………… 歠仇水南岸的一处密林里,一支自高柳而来的骑军早已在此地潜藏多时。 此时正有两骑并列,眺望着远处的歠仇水北岸。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当归,当归(一)(6k) 歠仇水南岸,两骑并列江畔。 面色微黑的黑大汉子看向一旁一直注重装扮,如今却是因连日赶路,东躲西藏以至衣甲和面上都满是尘土的高大青年。 “此行倒是让奉先吃苦了。只是面黑便只有这一个好处,哪怕经历再多的风霜,这面色却也不能更黑了。不似某些人,整日里还要与女子似的梳妆打扮。”黑面汉子自然便是张飞。 当日他带人在高柳城外接到了刘备等人,还未落脚便又被刘备安排着与吕布带人同来袭击鲜卑汗庭。 当时刘备虽知汉军在凉山必败,蟒山之围是必然之事,可对如何袭击鲜卑汗庭其实并无半点主意,故而只是要张飞等人见机行事。 一旁的吕布随意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身上的甲胃,一时间两人身侧扬起一阵烟尘。 “即便再是落魄也要比你这个黑汉好上不少。有些人要靠本事才能有口饭吃,可有些人只凭着样貌便能有口饭吃。某家刚好两者兼备,而你……”吕布撇了张飞一眼,其中意思自然不言而明。 “奉先就是爱说笑,俺这样貌才是一等一的大好男儿,日后定然要找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做夫人。”张飞咧嘴一笑。 “你也就这个志向了。”吕布揉了揉额头,“我便不同了,也唯有这世上最美的女子才配的上我这盖世英雄。” “盖世英雄?我看是世上第一贪财好色之人才对。”张飞笑道。 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两人对对方的性子多少有了些了解,如今的关系不差,最少开的起玩笑。 只是有朝一日若是真的要走到刀剑相向那一步,两人也都不会留手,这些两人也同样心知肚明。 “贪财好色有何不好?谁人不贪财,谁人不好色,只不过我敢直说罢了。”吕布笑道。 张飞倒也不反驳,只是望向北岸。 如今已是深夜,立在岸边的鲜卑营地之中却依旧是灯火如昼。在岸边往来巡视的鲜卑游骑手中持着火把,往来不断,如同一条条游曳在水中的游鱼。 弹汗山为鲜卑王庭所在,如今檀石槐虽出征在外,可也给此地留下了大批军马,渡河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奉先如何看?”张飞忽的问道。 两人率军来到此地已有多日,暗中观察之下,对对面的防守不说是了如指掌,可大概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虽只有一河之隔,可想要渡河而过却是千难万难。 吕布同样是抬头打量着北岸,他虽一向自恃勇武,可于如今这种局面也不敢口出大言,“对面守军虽然不少,可以你我之力倒不是不能一战。只是唯有渡河之事最为艰难。” 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之。 想来除了宋襄公那个自诩仁义的傻子,绝不会有人放弃如此战机。 歠仇水的地势他们早已探查清楚,整条河流水势湍急,适宜渡河的只有一处。 鲜卑人在此处早已架起了一座浮桥,也是鲜卑于南北两岸往来的要道,如此要地,鲜卑自然也在南北两岸设置了重兵把守。 “如何渡河倒确是一件难事。只是看如今对岸鲜卑人的动向,兄长那边多半是成了,咱们这边也要尽快才是。”张飞也是皱着眉头。 这几日他们自然察觉到了弹汗山下的鲜卑军队调动,想来是凉山那边已然决出了胜负。 如今刘备那边若是计划顺利,此时应当已然退到了蟒山上,当初刘备倒是曾将他的计划和关张二人和盘托出过,所以如今他倒是并不如何担心刘备那边的情况。 如今鲜卑大军调动,反倒是他们实施计划的好机会,若是错过了,只怕再想要做成此事便要难上千倍万倍。 张飞忽的一拍身上的甲胃,笑了一声,倒是将此时正在沉思的吕布吓了一跳。 “我倒是想到一个渡河的主意。”张飞一脸得意的望着吕布。 吕布却是不受他蒙骗,相处日久,他如何还不知这个莽汉子样貌的黑大汉子心中藏着一副细腻心思。 如今露出这副样貌,多半是要挖坑了。 “先说来听听。”吕布谨慎道。 见吕布如此谨慎,张飞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自家的功夫不到家,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破绽,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奉先何意?”张飞摸了摸鼻子,笑道,“难道我还会坑害你不成。” “其实这个计策简单的很,兄长曾为我和二兄讲过一个白衣渡江的故事。”张飞笑道。 当初还在涿县之时,刘备就曾借着为二人开拓眼界之名,讲过白衣渡江的故事,自然是将事情套到了一个不知哪个朝代的某个无名氏身上。 “此计倒是可行。” 听过了计策的吕布点了点头,此计虽然听起来颇为凶险,可若是细细思量,倒也算是如今应对此事的一个好计策。 “若是依你这计策行事,需前有一人与鲜卑人交涉,后有一人在后遮拦。你我二人倒是刚好合适,只是不知打算谁人在前,谁人在后。”吕布笑问道。 他也不是个肯吹亏的笨人,自然知道此中的问题所在。 在前与鲜卑交涉之人到底是已然渡河而过,脚踏实地。以他们二人的本事,即便是被鲜卑人察觉了,拼死一斗,未必不能杀出条血路。 可于身后遮掩之人而言,身在浮桥之上,若是行在半路被鲜卑人识破,那便只能临水而斗,又是落入了半渡而击之的窘迫境地,只怕想要存活下来极为不易。 如此一想他也就明白为何张飞会下意识的露出那个憨笑的神情了。 不想张飞却是笑道:“奉先久在边地,自然是奉先在前前去交涉,我在后遮拦后方的人马。” 吕布仔细打量了张飞一眼,言语之间有些玩味,“益德如此信的过我?” “我家兄长曾说过,奉先品行如何不好说,可若是与奉先做生意,只要有的赚,只怕就没人能比你吕奉先更值得信任了。” 吕布笑道:“玄德知我。” ………… 歠仇水下游,鲜卑所设的浮桥南岸,今日来了些贩马的商贾,不过一百余人,却是带着不少良马。 为首的是个高大年轻人,身形魁梧,一身长衫在身上被绷得极紧。 “如此说来你等是来北地贩马的?”负责把守南岸,检查往来行人的鲜卑百人长问道。 浮桥重地,南北两岸都有鲜卑士卒看守,两岸各有几个百人队。 高大青年自然是伪装成马贩的吕布,此时他面对询问,先是暗中塞给这个百人长一些银钱,见此人悄无声息的收下,这才开口道:“我等本想去西北贩马,谁想正碰上汉军北来。” “我等这些生意人,最怕的就是那些兵家人,那些汉家军兵历来看不起商人,又逢上征战,若是被撞见了,只怕要将我等的马收了做军资。” “早就听闻大汗最是欢迎汉家商人,这弹汗山又是安稳繁盛之地,这才想来碰碰运气,好不容易出塞一趟,也不能无功而返不是?家里还有不少人还等着这些马卖了钱换饭吃。”吕布说起这套言辞来倒是声情并茂,情真意切。 这可是他琢磨了一夜才琢磨出来的一套说辞,既足够悲惨,又足够能打动人心。 那鲜卑百人长闻言也是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你们汉家人也是如此悲苦。不过你听说的那些传闻倒都是真的,我家大汗历来对待你们这些汉家的商人不差,只要你们到了对岸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不用你们在汉家时坑蒙拐骗的那一套,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吕布连连称是,只是那鲜卑百人长忽的开口道:“我觉得似是曾在何处见过你。” “我常在塞外行走,也许偶尔见过也说不准。”吕布神色不变。 鲜卑百人长闻言点了点头,摆手要拦在浮桥上的鲜卑士卒给他们放行。 吕布走在最前,迈步踏上浮桥。 浮桥左右摇晃,其下水流滚滚东去。 他们这些生在北地的旱鸭子,于马背之上纵横无敌,可到了水上,只怕就要任由那些善于浮水的南方人任意拿捏。 片刻之后,吕布等百人已然渡河。 下桥之后他刻意凑近一个上前来查阅的百人长,魏续则是带人隐隐的守在浮桥两侧。 吕布口中所言的无非是他之前那一套说辞。 浮桥以南,已然将要轮到张飞等人接受鲜卑士卒的查验。 此时那个之前和吕布言语的鲜卑百人长忽的想起曾在何处见过吕布,他勐地转过身去,朝着对岸高声大喊,“小心那人,他是北地屠夫。” 他终于想起曾在何地见到过此人。 如今吕布在北地的名头不小,自然不是平白得来的名头,之前他带着魏续等人在北地横行,所杀鲜卑之人不可胜数,加上他勇勐非常,每次带兵突袭都是冲锋在前,故而得了个北地屠夫的名号。 而这个百人长当初曾在远处见过吕布一面,只是当时相距极远,吕布又骑在战马上满身鲜血,故而方才一时之间他不曾认出此人。 随着他这一声呼喊,对岸的守军与吕布等人都是一愣。 只是吕布本就是有备而来,故而反应极快,他反手抽出腰间的环首刀,一刀就将身侧还不曾反应过来的鲜卑百人长砍翻在地,接着一个退步,与魏续等人遮挡在浮桥两侧。 此时随着吕布等人在北岸的动手,对岸的张飞自然也不再遮掩,他在前抽刀开路,趁着南岸守军错愕之际,带人暂时抢占住了浮桥。 接着他又横刀在后,带着身旁的亲信之人守在浮桥南岸,掩护着其他人先行渡河。 浮桥北岸,吕布此次北来所带的虽然都是他手下的并州精锐,魏续等人也算的上是陷阵的勐士,只是到底是以少战多,此时在鲜卑人的重重围困之下已经逐渐落入了下风。 他随手一刀噼倒一个鲜卑士卒,抬手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渍,转头回望,见张飞带来的人马尚在半渡,而张飞还带着几个亲卫横刀在南岸的浮桥之前断后。 一座浮桥,南北两岸皆危。 “奉先,鲜卑人多势众,只怕咱们撑不了多久了,何不早下决断?”魏续高声喊道。 魏续是他的心腹,也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此时魏续的高声叫喊是何用意,无须多言,吕布自然是心知肚明。 魏续是要他突围。 如今他们看似危急,其一自然是此地鲜卑人马众多,他们寡不敌众。其二却是他们要在这北岸为张飞等人守住浮桥,不然此面若失,张飞等人将被南北夹击,如此逆境,即便是霸王重生,只怕也在劫难逃。 而他们方才过岸之时带过来不少马匹,若是此时吕布下令突围,他们这些自小便长在马背上的并州人想要突围而去,即便是此地的鲜卑人再多上一倍也是拦不住的。 吕布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身后的魏续笑道:“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半路毁约,以后谁还敢与咱们做生意?再说,今日我若弃他张飞而去,谁知他日危急之时我不会弃你魏续而去?” “阿续,我在那刘玄德身上学到的不只是要有一个仁义之名。他虽有过我之处,可我也有他所不及之处,莫要忘了,在并州之时,于战阵之中驰骋叱吒,我为飞将!” 他随手扯住一支刺来的长矛,手中长刀顺着长矛的来势一刀横斩,持矛的鲜卑士卒躲闪不及,被他一刀斩杀,他将长矛擎在手中,一式横扫,将围拢上来的鲜卑士卒逼退开去。 他以手中沾染的满是血迹的长矛在身前的地上划出一道血色细线。 左手持刀,右手横矛,独步于北岸浮桥之前。 这个奋战多时,满身浴血的并州人朗声而笑。 “越此线者,死。” ………… 浮桥南岸,形势也不比吕布那边更好。 随着有人不断踏上浮桥,张飞身边的护卫之人也在不断减少,此时随着他拦在渡桥之前的也不过剩下区区十余人。 好在浮桥四周的范围算不得大,而且张飞等人先下手为强,将浮桥之侧准备好的火油先抢了下来。 此处浮桥是鲜卑重地,自然是在两岸都准备了火油,一旦发生如今日之事,立刻便可将浮桥烧毁。 】 此时张飞等人已然阻住了鲜卑人的数次进攻,被张飞手中长矛挑杀之人更是不计其数,鲜卑人也是极为惊讶于张飞的勇勐。 先有那个并州屠夫,接着又有此人,北地豪杰何其多也。 只是此人即便再是勇勐也不过是一人而已。 张飞一矛自一人胸口挑入,直接以手中长矛拖着此人左右横扫,前后的鲜卑人遮拦不住,被他逼的不断朝后退去。 他身前的鲜卑人见张飞如此勇勐,一时之间都不敢逼上前来。 张飞横眉立目,持矛独立于浮桥之上,厉声呵道:“身是张翼德,谁来共决死!” 他本就嗓门极大,如今又是用上了全部力气,鲜卑人被他气势所慑,虽是人多势众,一时之间却是不敢踏前一步。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你等欲如何!” 鲜卑人自然不可能仅凭他几句言语就此退去,此处浮桥为鲜卑重地,若是他们丢了此处,等大汗回来,定然是要受到重责的。 不过张飞这番作为倒是为浮桥上的儿郎多拖住不少时间,此时他们的前部已然迈过浮桥,加入了前面吕布的战局之中。 吕布得到身后援军之助,气势大盛之下竟是将对面的鲜卑人暂时压了下来。 他连忙转头喝道:“环眼,此时不渡河,更待何时?” 张飞让护卫在身旁的周冲等人先上浮桥,最后自己才踏上浮桥,断后而行。 眼见张飞踏上浮桥,原本被他气势所慑的鲜卑人这才反应过来。 只是浮桥之上路窄,不便厮杀,于是南岸的鲜卑人分为两拨,一拨人弯弓搭箭,准备射杀张飞等人,另外一些人则是朝着浮桥之前凑去,准备斩断浮桥。 此时张飞刚刚走到浮桥中央。其余随他们而来的骑士都已过河,如今浮桥之上只剩下他和走在前面不远的周冲。 眼见桥头近在眼前,却是异变忽起。 浮桥勐的左右摇晃起来,原来南岸的鲜卑人已然在大力噼砍浮桥,浮桥此时已然失衡,只怕再有片刻便要被他们斩断。 而此时其后鲜卑人的箭雨亦至,张飞一手扯住浮桥上的锁链,一手挥舞手中的长矛,将身侧射来的箭失打落下去。 只是他到底是路上勐将,如今半悬在河流之上,即便有一身本事也无从施展。 此时他虽打落了不少箭失,可到底还是有些遗漏,只是旧力已衰,新力未起,即便是看到却也不曾有多余的力气去阻拦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箭失朝他射来。 此时走在张飞身前,还有几步就能踏上北岸的周冲却是朝后一个飞扑,拦在张飞身前,硬生生的为张飞挡下了那些箭失。 鲜卑人历来擅射,而歠仇水两岸之间也算不得宽广,箭失射到此处还依旧力道十足,直接从周冲的后背射入,从前胸当胸而出。 张飞还不曾缓过神来,周冲却是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狠狠的将他朝前推了一把。 这个平日里对张飞只会唯唯诺诺,说庄主说的对的胆小家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着他最为尊敬的庄主大声嘶吼,“庄主快走,莫要回头。” 张飞被他所推,此时已然来到浮桥边缘,只是他还在愣愣的望着周冲,直到周冲再也握不住浮桥上的铁链,就这般落入水中。 水中涌起一朵血花,先是一点,然后便是一团。 通红且猩红。 他看着他的血染红了歠仇水。 吕布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拖下浮桥,拖到岸边。 他嘶吼一声,“环眼,你振作些!如今不是你伤心难过之时,难道你想看着这些人都留在此地给你陪葬不成!” 张飞一个耳光狠狠抽在自己的面颊之上,强撑着振作起精神。 他大吼一声,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大吼一声,“杀出去!” 以带来的马匹在前冲阵,又有吕布与张飞随后开路,鲜卑虽人多势众,可一番血战之后终究还是给他们杀出了一条生路。 ………… 歠仇水北岸一处隐秘的树林里,冲杀而出的张飞等人正在此处休整。 当日他们自高柳北来时带了四百余人,都是他们手下幽并之间能战的精锐,可如今只是抢占一个浮桥就折损了近百人,其他人也多是各自带伤。 以如今他们的军势想要去袭击鲜卑汗庭,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还是要先寻到王严。 而此处正是当初吕布和王严约定的地点,两人当时约定,若是吕布能来到汗庭,王严便会来此相见。 此时张飞独自一人盘坐在一块圆石上,手中不知攥着何物,低头不语。 吕布来到他身侧盘腿而坐,“可是在想那个为救你而死之人?” “我这个人对待手下之人历来不好。兄长也曾不少次说过此事,不过知道归知道,我却一直不曾改过。”张飞忽然道。 吕布点了点头,“就像我喜爱钱财一样,总有些事,明知算不得好事,却又不好更改。” “他跟着我已然有不少年了。不想今日竟会为救我而死。若是我当初听了兄长的话,平日里对他们好些,如今心中的愧疚会不会少些。” 张飞叹了口气,横戈持矛独断桥头之时都不见他神色有何变化,如今却是难掩面上的哀伤之色。 何以总是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他将手摊开,手心之中是一枚玉玦。 周冲知道自家庄主最是崇敬读书人,故而临行之前用上了这么多年来的所有积蓄,买下了这块玉玦,还亲手在中间刻上了文字。 之前他赠给张飞之时张飞一直不曾细看,如今仔细打量,发现其上原来刻着二字。 字迹拙劣且粗糙,只是寓意极好,就像那个赠玦之人的一腔心意。 玦者,还也。 其上唯有二字。 当归。 第一百四十章 当归,当归(二)(6.3k) 夜已深沉,高悬的圆月自天际泼下一抹抹银辉,遮下世上的杀戮与血腥,阴谋与纷争。 塞北的明月似是要比长城以南更亮上一些。 草原之上多部落,零零星星的部落散落在长城以北。 夜晚之时,有部落聚在一起,燃起一处明亮的篝火,也有部落分散四方,各自点起些在草原上来之不易,唯有夜深之时才舍得点起的灯火。 当零散在塞上的篝火与灯火各自亮起,如同满布天际的繁密星辰,也如长城以南日落之时升起的万家炊烟。 莽山之上,刘备正站在那处算不得高的山顶上。 他负着手,极目远眺。 山河入目。 白日里自然有白日的风光,夜色里也自有夜色的美景。 大好河山,不唯有长城以南的汉家之地。 “如今受困于此,玄德还有仰观夜色的雅兴?”臧洪自他身后而来。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难得来到塞上一次,不论此战结果如何,总归是要先看遍这大好河山的。如此也不枉来这世上走这一遭。”刘备笑道。 臧洪站在他身侧,举目望去,自可见灯火零星。 “风光如此,若非身在山中,倒是一时之间让我分不清此地到底是中原还是塞上了。”臧洪感慨一声。 刘备忽然席地盘腿而坐,笑问道:“备在中原之时常闻中原之人称鲜卑之人为蛮夷,子源多读诗书,不知以为此说法如何?” 臧洪闻言笑道:“玄德这是想要坐而论道?只是洪怕学艺不精,不能解玄德所惑。” 他虽是如此言语,却还是盘膝坐在刘备身侧。 “夷夏之辩早已有之,玄德既是卢公高徒,想来此事无须洪多言。如今不论古经文学派也好,今文学派也好,对边塞之地是想要收揽也罢,是想要征战也罢。想必还是多是视我为正统,视彼为蛮夷。” 臧洪一言便讲出了朝廷中人对边地异族的看法。 刘备点了点头,知道臧洪说的确是事实,哪怕如今檀石槐已然横据北地,朝中对鲜卑依旧是以蛮夷视之。 蔡邕当日上书,其中一条便与此有些干系。 即便是能战胜鲜卑,可死我中原一人即不为胜。 他笑着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篝火璀璨之处,“子源,你说朝中之人可曾想过,在他们眼中的边塞异族,也是父母生养,天地之灵?” “有没有想过其实半点也不重要。”臧洪笑道,“自小读的是圣贤书,书上便是如此写,圣人之言如何,便是如何。稍有小异,离经叛道。” “这世上自来有一条谁都看不见,却又明白摆在那里的规矩,谁也触碰不得。玄德,我阿父也说你是聪明人,莫要自误。” 臧洪听出刘备的言语之间有些不对,提醒一声。 “我明白子源之意,如今大敌当前,该出手时备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道理人人都会讲,可与旁人讲道理时多,与自家讲道理时少。道理无对错,可立场有对错。”刘备笑道,“既然生为汉人,那我所站的自然只能是汉家这边。” 见他如此回答,臧洪这才松了口气。 刘备转头回顾了一眼身后的山上灯火,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山下的鲜卑大营,嗓音略有些低沉,“昔年屈子曾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人生在世,底层之人不过是想求活而已。兵戈一起,战乱横生,谁又能管死的是鲜卑人还是汉人。” “只是世道如此,你我又能如何?”臧洪也是叹息一声。 刘备点了点头,“是啊,世道如此。” 塞上多草场,可一旦塞上有大灾,只靠草场定然支撑不住,不论他檀石槐是不是愿意,鲜卑南下是必然之举。 刘备忽然笑道:“子源,你说如今山下的檀石槐又在考虑何事?” ………… 山下的鲜卑营帐里,檀石槐将手中的竹简放在身前的木几上。 他站起身来,走出主帐之外,抬头仰望着浓重的夜色。 乞伏骸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言语。 “乞伏,你说檀石槐是个什么人?”檀石槐忽然笑问道。 乞伏骸一愣,不知檀石槐为何突然有此问,不过他还是如实答道,“大汗天生人杰,乃天授大汗以我鲜卑。若无大汗,鲜卑定然无今日之势。” 檀石槐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乞伏骸即便是很多年以后都不曾忘记的笑容。 他笑道:“所谓天生檀石槐,不过是族人的夸赞之言。檀石槐只不过是在合适之时,做了些合适之事。如此而已。” “大汗此言不妥,大汗这些年所做之事我等都看在眼中,如今鲜卑能有今日都是大汗的功劳。” “在我等心中,天生檀石槐之言,放在大汗身上半点也不为重。”乞伏骸赶忙道。 “乞伏首领,你是如此想,可旁人未必如此想。”他轻声笑道,“人心百念,于旁人心中,也许有人巴不得檀石槐早些死去。” 乞伏骸怔怔不能言,在沙场上横勇无前的汉子此时已汗流满背。 “乞伏首领无须担忧,你的心思我是信的过的,你们乞伏一部历来忠勇,不然我也不会将你带在身边。”檀石槐安抚道。 于刘备向下望来之时,檀石槐也刚好望向山上,他轻声笑道:“如今我所求之事,便是天能假年。若再给我二十年光阴,定然能让我定下鲜卑之局。” ………… 歠仇水以北的密林里,这日吕布等人终于等来了那个来与他们接头之人。 只是来的不是王严,而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汉家少年。 那少年自然便是王严手下的王准。 此时王准正站在张飞与吕布面前,被这两人凝眸盯着打量,王准竟是神色不变,露出与这个年岁全然不相符的沉稳。 吕布开口问道:“你家家主为何不亲自前来?” “如今我家家主被檀石槐大汗委以重任,背后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窥伺。若是轻出,只怕来的便是大军围剿。况且这等小事,无须我家家主亲自前来。”王准答道。 “当日我曾和你家家主许诺,只要我等来到此地,他便会助我一臂之力,如今他打算如何?”吕布问道。 “家主那日得到有人闯到了北岸的消息,便知是你等北来。他猜测你等是为汗庭而来,故而派我前来。” 王准自怀中取出一副地图,交到吕布手中。 吕布将图展开,图上所画正是弹汗山下的鲜卑汗庭。 其上有数处以笔墨标注。 “这上面的几处是我家家主亲手所标注,你等闯入汗庭之后可在这几处纵火。至于其他地方,我家家主说若是你等想要安稳回到长城以南,最好莫要惊动。”王准平静道。 吕布打量了一眼手中地图,沉默片刻,与张飞对视一眼,这才开口笑道:“我本以为你家家主虽身在鲜卑,可心依旧在汉家。可如今看来,他莫非是将我等当做手中刀不成?” 王准神色不变,开口道:“我家家主是汉家人不差,我也同是汉家人。只是小时便被鲜卑人自边塞掳了来。于我而来,汉家人,鲜卑人自来无差别。” “我家家主在塞上多年,可他当年也是在汉家之地屡遭逼迫才会来到长城以北。如今能助你等一臂之力也算是我家家主不忘旧事。家主时常教我等读书,我记得汉家人有个言语,名为求全责备,想来你们也该听过。” 吕布摆了摆手,笑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少年郎,你且下去稍等片刻,待会儿自会给你答桉。” “我家家主要我传话诸位,若是你等答应方才所言,他会调开汗庭南面的守卫,要你等直入汗庭之中。”王准言语之后躬身而退。 “益德如何看?”吕布将地图交到张飞手中。 张飞将地图接在手中,笑道:“我原本还怕此人将咱们卖给鲜卑,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我想的多了。” “此人如此作为,无非是像方才那少年所言,一是报檀石槐这么多年的恩情,若是不曾猜错,标注上的这几处之人只怕是连檀石槐也忌惮却也不敢下手之人,二来也是想帮汉家人一把。” “或者此人是想要用咱们当刀,帮他除去鲜卑的政敌,能让他在鲜卑更进一步。只是我实在想不出,纵敌深入,檀石槐还能有何理由容他。故而还是第一种的可能多些。”张飞分析道。 “只是不论是哪一种,对咱们都是有利无害,此次咱们北来便是要打破鲜卑汗庭,逼得檀石槐不得不回军来援,到时候莽山之围自解。” 吕布点了点头,张飞所言正合他心意。 他笑了一声,“所以此人看似在等候你我的回复,其实他也心知肚明,你我本就没得选。说不得万事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你我钻入汗庭之中。” 张飞闻言一笑,低头打量了一眼挂在腰间的玉玦,“大势之下,由不得你我不做人家手中刀。” ………… 接连几日之间,王严不动神色的将守卫汗庭之南的守军大部分都换成了他的死士。 他在鲜卑经营多年,自然也收拢了不少心腹人马,只是大多被他隐藏在了暗处,轻易不为人所知。 用到之时,也多半是他们的当死之时。 三日之后,入夜。 吕布等人纵马自南而来,一路之上畅通无阻,王严的人早已得到消息,不曾给汗庭之中的守军发出有敌南来的信号,反倒是直接打开围栏将吕布等人引了进去。 闯入汗庭的吕布等人长驱直入,鲜卑汗庭之中立时便乱了起来。 这么多年汗庭久不经战乱,如今突然被汉人突入其中,立刻便失了方寸。 妇孺的尖叫之声此起彼伏,骤然之间有灯火亮起,又迅速暗了下去。 手持兵刃的鲜卑男儿自营帐之中冲出,有的守在自家营帐附近,护卫着妻儿,有的在汗庭之中乱撞,找寻进来的汉家人。 只是如今汗庭精锐都被檀石槐带着在外作战,而檀石槐留在汗庭的守军又多是防守在汗庭之外,一时之间回援不及,故而吕布等人如今在汗庭之中横冲直撞,横行无忌。 吕布等人也是按照和王严的约定,在地图上标好的位置开始纵火行凶。 所谓的纵火自然不只是纵火,还要将里面的人一同斩杀。 此时吕布正一矛挑杀了一个冲出来的鲜卑人,接着将火把扔到身前的帐篷上。 火势大起,随着他们在汗庭之中不断纵火行凶,汗庭之中的火光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染红了半边天际。 此时他们纵马来到最后一处,却是见到王严正站在这处帐篷前,此时正眺望着远处的大火饮酒。 见了吕布等人他倒是毫无意外之色,笑道:“来的比我想的要快上不少,看来你们也不是寻常的汉军。想来也是,能强渡到北岸的,又怎会是寻常之人。” 吕布笑道:“如今王君做下这般事情,即便檀石槐归来只怕也保不下王君,不如随我等南归而去。” “南归?”王严一笑,“这些年我助鲜卑人做了不少事,有多少汉家人因我而死?我早已算不得汉家人了。这次若不是你等能够强渡到北岸,只怕我依旧还要在鲜卑做着我的鲜卑人。” “我出手相助,无非是想让那些在莽山之上的汉家人能够活着南归。” 吕布二人欲言又止,本想劝说一二,只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同为汉家人,如何不知王严所言确是实情,即便他回到了北地,那些士人许会明面上歌功颂德,可背地里又不知道会用出什么阴险手段。 “再说我当年落魄北来,是檀石槐信我用我,对我委以重任。若无檀石槐,我说不得早已不知死在何处。” 他笑道,“而我如今这般作为,辜负信用之恩,是为无义。” “于我这般无家无国,恩情尽负之人,还有何处可去?” 他拉过身后的王准,接着将手伸入怀中摸索一会儿,这才取出一个被用锦帕层层包裹的小香囊。 锦帕看来已然有不少年头,皱皱巴巴,只是那枚香囊保管极好,看去还是如同崭新的一般。 王严将锦帕交到王准手中,笑道:“我可一直不曾骗你,当年你家家主确曾是个风姿翩翩的少年郎,不知有多少女子看中了本家主。” “当年确是有些年轻,不该收下了人家姑娘赠的东西,平白耽误了人家多年。只是彼时年少心高,以为出将入相,我自可唾手取之,哪想到这一去再也返不得故乡。” “你随着他们南归,去到那处我曾和你说过的故乡,若是如今我家对门的那位姑娘早已成亲,那你便帮我送上一份厚礼,祝她一世安稳。若是……” 说到此处,原本一直带着笑意的王严面色一暗,“若是她还不曾成亲,那便将香囊还给她。告诉她,无须再等了。” 】 几人都听出了他的死意,王准想要开口劝说,却是被王严摆手制止下来。 他自吕布手中接过一支火把,转身扔到身后的帐篷上。 火焰顺着帐篷腾空而起,张牙舞爪的火蛇似是带着吞噬一切的锋芒。 王严拍了拍了王准的肩膀,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接着朝着吕布等人稽首一礼。 他朗声而笑,“愿诸君南返,早归家乡。” 他转过身来,径直踏入身后的烈焰之中! 王准跑着上前想要将他扯出来,却是被吕布拉着肩膀扯上了马背。 王严所言不差,他做下此事,天下虽大,确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吕布二人望向火中,此时烈焰汹汹,已然看不清其中的光景。 两人不再停留,带着人马自鲜卑汗庭之中冲杀而去。 ……… 莽山之上,已然多日不曾入睡的刘备靠在一棵树上刚刚酝酿出睡意。 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扯着他起身。 战时不去甲,身上的甲叶作响之声让他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抬眼望去,原来是关羽正拖着他向外走去。 关羽素来稳重,此时面上却是露出了些往日极为少见的急切之色。 此时两人已然出了树林,关羽抬手向东指去,塞上遮蔽极少,故而入目便是那冲天而起的火光。 此时莽山的汉军多是站在山上举目眺望着东方。 一旁臧旻父子也是正盯着远处的火光出神。 “兄长,看来益德他们事成了。”关羽感慨道。 唯有他们这些身在局中之人,才知道张飞他们要做成此事有多不易。 刘备也是点了点头,即便此次前去的是一个飞将一个勐将,可也不得不承认一事,当时他还是有不少赌的成分。 勐将也好,万人敌也好,于战场上其实极少有左右战局的机会,更多的不过是用于提升自家士气,着名的便像是吾尚有余勇可贾。 “如此一来,头痛的就该是他檀石槐了。是战是和,想来这位大汗很快就会有决断。” 不过他沉思片刻却是又忽然笑道:“也许这位鲜卑大汗半点也不为难。” ………… 莽山之下的鲜卑大营里,鲜卑众人也是正看着东方的大火出神,此时大营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三部大人忙着在各营之中巡视,安抚营帐的军士。如此时刻,最是易有营变之危。 而檀石槐此时虽也是在大帐之外望着弹汗山下的火光,只是他却是面色沉稳,全无半点焦急之色。 第二日清晨,拓拔涉与段皓见檀石槐对身后汗庭被袭之事并无表示,终于忍不住前来求见。 “那以你们之见,该如何是好?”檀石槐依旧在不紧不慢的读书,对两人所言之事随口问道。 “大汗,如今王庭被袭,诸营将士各自担忧家中,兵无战心,若是山上汉军趁此时下山,那我军危矣。”拓拔涉劝道。 “大汗,拓拔首领所言不差,如今军中人心惶惶,只怕此地不可久持。如今虽将汉军围困在山上,只怕一时之间难以攻克,如今后方汉军还不知人数多少,若是再不退去,只怕他们在后方造成肆虐之势。”段皓附和道。 乞伏骸诧异的看了两人一眼,他与两人相处日久,如何不知两人一个油滑一个阴狠的性子,不知他们今日为何会如此直言。 檀石槐沉默片刻,这才笑道:“你们所言的也有理,只是如今若是撤军东去,只怕族中之人日后会说我放虎归山。” 拓拔涉咬了咬牙,开口道:大汗无须担心,说来这都是我和段首领的主意,与大汗无干。” 檀石槐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你等便下去准备吧,顺便给莽山之上送书一封,如今将去,不可不相见道别。” 拓拔涉二人虽然觉得多此一举,只是檀石槐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违背,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檀石槐笑道:“乞伏首领以为我可当退军?” 乞伏骸挠了挠头,“按理说此次将汉军困在此地,着实是一件不易之事。只是方才他们所说确也有些道理,若是要俺本心来说,自然也是希望撤军的。” 檀石槐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点了点头,“人心思归,那便当归。” ………… 一日之后,刘备等人与檀石槐再见于莽山之下。 檀石槐于马上欠身而笑,“不知袭我弹汗山下汗庭是何人之谋?” 刘备策马上前,应声道:“乃备之谋。” “确是少年英豪。”檀石槐笑道,“上次相会未能与你言语,如今看来原来你才是主谋之人。” 臧旻等人并未言语,只是看着两人在阵前应答。 刘备笑道:“算不得主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你才智胆略都是不差的。”檀石槐指了指刘备,“只是你不该出现在此处。” 檀石槐之意倒是不难理解,既然刘备能找人奔袭鲜卑汗庭,那又如何不知此战汉军败多胜少。战阵之上,即便有万千谋划,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稍不留神便会送掉性命。 刘备笑道:“这世上,总有些事要比性命更重要。” 檀石槐笑了笑,当年王严北来之时也是与这年轻人一个论调。 他如今自然已经得到了汗庭那边的战报。 这次他带军东返,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刻意在他面前歌功颂德的读书人了。 “想做好人做不成,想做坏人又做不彻底,这便是你们汉家人。” 檀石槐笑了一声,拨转马头,朗声道别而去,“也不知今日一别可还有再见的机会。若是再见,想来也该是在长城以南的中原之地。” 刘备也是策马回到队伍之中,与众人一起看着檀石槐离去。 只有他知道,这注定是他们与檀石槐的最后一次相见。 ………… 其后数日,围困莽山的鲜卑骑军如潮水般逐渐撤去。 刘备站在莽山之上,摸着腰间那柄系着白帛的长剑。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关羽,笑道:“云长,离乡许久,咱们也该还乡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雒阳城中人与事(6k) 汉军大败的消息早已传回雒阳。 只是传回的只有凉山战败的消息,而不曾有刘备等人退守莽山之事。 坊间如今各处都在流传灵帝得到军报之时在宫中大发雷霆,盛怒之下摔毁了不少宫中器物。 这些传闻倒是有鼻子有眼,似是亲眼所见一般,而消息是从何处流传而出? 细思之下倒也是颇为值得玩味。 雒阳濯龙园中,灵帝正在做赋。 当日得了大军战败的消息之后他便一直呆在园中,还拒绝了朝中大臣的觐见。 “蹇硕,你久在宫外,可知如今宫外之人是如何议论朕的?实说即可。”灵帝笑道。 侍立在身后,身材高大的宦官闻言立刻谄笑道:“坊间都在传陛下是天日之表,百年难遇的明君。至于此次兵败都是夏育等人无能,这才害的我汉家儿郎有所折损。” 此时刘宏身前的辞赋已然落笔过半,他却是忽的停手,将桌上的纸张撕了个粉碎。 “天日之表,百年难遇的明君?只怕在他们口中朕是穷兵黩武的桀纣,不知爱惜民力,只知为自家谋求文治武功。只是不知谁是他们口中的比干?谁又是他们眼中的霍光?”刘宏手中扯着碎纸,冷笑道。 “奴该死。”蹇硕慌忙跪地。 灵帝此问之重,绝非他一个小小内侍敢答的。 “起来吧。”刘宏重新展开一张纸,铺在桌上,“坊间传言其实朕并不在乎。那些庶民如何看待朕,于朕而言其实并无半点影响,朕想要做何事,也从来无须看那些庶民的心意。帝王一生功过皆在史书之中,古往今来,生前负骂名,而身后负美名者自来不少。一切无非是看执笔之人的心意如何罢了。” 他笑道:“你也该知秉笔的是何人。” 蹇硕自然知道,颤声答道:“是士人。” “不错,就是士人。只是如今士人只怕都在等着看朕的热闹。你可知为何这几日朕不见外朝大臣?若是朕如今见他们,他们定然会给朕来那套臣早就劝谏过陛下不可北征的言论。” “甚至有些人还不怕死,若是触怒了朕,朕杀了他们,到时反倒是帮他们留名在青史之上。史官所书,其上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帝有误而不听臣谏,怒杀忠臣,此行可比桀纣乎?” 说到此处,灵帝许是自己都觉的有趣,出声而笑。 帝王一生行事如何,竟要那些整日里与他作对的士人来评价。 何其可笑。 “朕本想用这次征伐鲜卑的大胜来堵住外朝大臣的嘴,不想却是一场大败。如今倒好,反倒是要被这些人拿捏了。棋局之上刚赢来的一点优势又输了下去。只是这局棋,输了一步,注定要步步落后了。”刘宏叹了口气。 蹇硕已然是汗流浃背,被刘宏如此推心置腹,即便他一直是刘宏的心腹,此时也难免有些心惊肉跳。 “陛下,陛下,奴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无须装傻做愚,若是朕输了,你以为那些士人会放过你不成?莫要忘了党锢之事。” 蹇硕恐惧不能言。 刘宏转过头来,打量着蹇硕,叹了口气,“还是你不争气,白长了这个大个子,若是你能领兵作战,战场之上朕又何必仰仗那些士人。” 蹇硕以头抢地,叩头出血,“奴该死。” “你也无须如此,朕和那些士人早就是如此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在战场上输了这一阵,朕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在别处扳回来。” 刘宏在纸上落笔,只是此次所书不再是辞赋,而是一个宋字。 ………… 城东的酒舍里,袁绍正在与曹操等人饮酒。 自打得了征伐鲜卑的大军失利的消息,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相聚。 曹操饮了口酒,叹息一声,“虽说早就不看好此次征伐鲜卑,只是谁能想到会输的这般惨。三万多人马,说败就败了。” 孤军出塞,一旦战败,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若是被鲜卑人衔尾追杀,能活着回来的只怕难有十之一二。 曹操也是惯于弄险之人,当日决定出兵之时即便是他也觉得此战过于行险。 如今果然是败了。 “如今大军已败,不知玄德如何了。” 曹操倒是颇为看重刘备,他也看重袁绍,只是袁绍能有如今的名声,自身确是杰出人物,却也靠了不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头相助。 而刘备与他同样是出身不好,一个流落在外且没落的汉室宗亲,比起他这个家中人脉宽广却声名狼藉的宦官之后其实也好不到那里去。 而且此人心机手段都不差,来雒阳的时日不久就闯出了不小的名声,曹操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将他当作了同道中人。 这些年里他也时常会想,若是他有袁绍的出身,定然能比袁绍做的更好。 而遇到刘备,则是让他也起了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如此人物,若是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塞外,着实让他觉的有些可惜。 而且也不知随他一起出征的关羽如何了。 如此好汉,可莫要葬在了塞外。 若是刘备战死在了塞外,那出于故友之谊,他倒是可以代为照顾关羽一二。 此时曹操正在出神,一旁的袁术也是感慨一声,“刘玄德倒是个极有意思之人,也算是我在雒阳城中难得看的上眼的人,若是就这般死在了塞外着实有些可惜。” 袁术与曹操不同,虽同是欣赏刘备,可他欣赏的是刘备身上和他有些相似的任侠意气。 “说来当初要不是叔父拦着不让我参军,如何会有今日之败?若是有我在,让那些鲜卑人有一个活着离开战场,都算是我没本事。”袁术喝了口酒,长叹一声,颇有些有才不得用的愤慨。 曹操闻言一笑,有时他倒是有些羡慕袁术。 羡慕他的天真。 “玄德非常之人,想来自有天助。我等倒是无须过于担忧。”袁绍笑着劝解道。 与曹操和袁术不同,袁绍虽是表面看重刘备,可其实心中还是戒备更多些。 他出身四世三公的袁家,又是年少成名,名震雒阳的天下楷模。对刘备这个这些日子突然崛起于雒阳的后起之秀自然怀有戒备之心。 所以如今他虽是面上劝慰两人,可心中却是觉得若是刘备就这样死在了沙场之人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自然即便能活着回返也不碍事,在雒阳城中的年轻一代,无人能与他争锋。 “本初说的不差,玄德非常之人,定然能平安无事。”今日刚刚送别了韩约的傅燮也在。 傅燮是凉州名门,如何不知在平原上一旦战败失利,多半难有生机。 只是作为好友,他自然是希望刘备能平安无事。 “不说此事了,大军远在塞上,咱们于此谈论也无用处。再说咱们如今在雒阳也未必安稳,听说如今不少朝臣入宫求见陛下都被拦了下来,局势不定,雒阳只怕要有大风雨了。”曹操笑道。 他看向袁绍,若论此间消息之灵通,自然无人能比的上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家。 而袁术虽也是袁家子,可在政治之上还是要比袁绍差上不少。 曹操此言也是试探,想要看看袁绍的反应如何,他如今颇为担心一事。 袁绍举杯而笑道:“你我闲散之人,莫论朝事。只是近来若是无事,还是要少在雒阳城中走动。” 曹操若有所思,随后与众人一同举杯,笑道:“本初之言有理。” ………… 一旁另外一间屋舍之中,段颎也是正在和陈续饮酒。 当初女儿红价值千金之时,刘备从程家调了不少人手来帮忙。 人手多了,陈续这个酒舍的主人反倒是清闲了下来。 他也乐得如此,每日里闲暇之时饮酒散步,倒也是乐在其中。 “你这个司隶校尉倒是当的清闲,整日里闲来无事到处游荡。”陈续倒上一碗酒,调侃了对面的段颎一句。 “做官一事,忙碌自有忙碌的做法,清闲自有清闲的做法。清闲之人所做的事情未必要比那些整日看起来忙碌之人所做的事情少,只是各有不同罢了。” “可于旁人眼中看来,忙碌之人定然勤于政事,而清闲之人定然疏忽职守。说来倒也是有趣。”段颎笑道。 “如此说来你是清闲之人?我可不信。司隶校尉可不是个闲职。”陈续笑道。 段颎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我只是躲清闲罢了。谁不知我这个司隶校尉是个虚职,除了能带兵捉贼之外只怕再也无旁的用处。我躲清闲,城中不少人想来也是乐得我躲清闲。若是我有朝一日振奋起来,只怕有许多人便要半夜梦中惊醒喽。” 陈续知他的处境,倒是也不曾多问,转而问道:“如今北方的消息传来,夏育他们到底是败了,你以为此事如何?” “此战之败本就在意料之中,莫说是他们二人,即便是我亲自上阵,只怕也未必能有胜算。如今鲜卑正盛,檀石槐也不是寻常人物。而反观咱们自家内忧不断,内外尚且不同心,此战能胜才是咄咄怪事。”他笑了一声,颇有些嘲讽之意。 当年张奂也曾应对过鲜卑,可以张奂的本事,也只能守城拒敌而已。不知是何人给了夏育等人的信心,觉的此战能胜。 陈续点了点头,“此战落败,夏育二人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惜了那些随他们出征的汉家儿郎。也不知那刘家子能否在战阵之上保得性命。” “你倒是也无须为他担忧,此子既然出行之前前来寻过我,想来心中早有筹谋。最少保的住性命。说不得还能给咱们个意外之喜。他这种人,本就是最擅长在危局之中找寻有利之机。” 段颎倒是不担忧刘备的生死。 于他看来,若是上了战场,此子打仗的本事如何不好说,可若是论逃命的本事,只怕即便是他久经战阵,也未必能比的上此子。 想想倒是颇有高祖之风。 “他无事,你又如何?”陈续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要知此次出征鲜卑的三路大军之中有两路是段颎昔年的旧将。段颎虽然不曾参与其中,可若是有心之人,难免不会借此大做文章。 段颎笑道:“还能如何?放到有心之人手中,无非是昔年的凉州三明之一,如今的司隶校尉段颎段纪明不甘在雒阳受到冷落,故而联系昔年旧部,希望能够通过征伐鲜卑来建立功勋,从而重新得到朝廷重用。” “如今大军战败,汉家儿郎多有死伤,皆段司隶勾结宦官,蒙蔽陛下,欲求军功之故也。” 陈续沉默不言,他知段颎虽是笑言,可日后事情多半会如此。 段颎又饮了口酒,笑道:“也不知这酒水还能喝多久。倒着实有些舍不得了。” ………… 缑氏山上,刘备所住的小院里,刘整正在来回踱着步子。 自从汉军凉山战败的消息传回雒阳,自打上山以来从来都是读书不停的刘整破天荒的放下了学业,整日里在院中乱转。 “宪和,你说阿备会不会有事?我听说那战场上从来都危险的很,一个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玄德身边虽然有云长在,可谁也难保万无一失,如今又听说大军战败了,唉,我当日该拦下他的。” 刘整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询问简雍。 此时简雍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副象棋,上面是一局残局。 “阿整放心,玄德做事历来有主张。当初在涿县之时谁能想到他能制服那些乡中游侠?最后还不是被他做到了?他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如何能不冒风险?他是你的兄长,即便旁人不信,你也该相信他才是。”简雍笑道。 刘整落坐在简雍对面,闻言叹了口气,“做大事,做大事。你们都想着做大事。整日拿命去赌,全然不顾身边人的担忧,也不知值得不值得。” “道理谁都懂,只是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即便不刻意去做,这个世道也总会推着他去做。”简雍也是叹息一声,“而你兄长就是这种人。豪杰造时势,时势造豪杰,本就是相辅相成之事。” 刘整点了点头,他自小就和刘备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自家这个兄长与旁人的不同。 小时便能指着屋外的桑树言说日后当乘此车盖,到后来将县中的游侠压制的服服帖帖,哪一件都不像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如今更是舍出性命踏上本可无须踏上的战场。 自小刘严就经常告戒他们日后要恢复他们这一脉刘氏的荣光。 只是所谓的荣光真的有那般重要?值得拿命去赌上一把? 他其实从来不理解。 于他而言,这辈子能安安稳稳的做个静坐在书斋之中读书的学者就已经是一件极为难得之事。 简雍笑道:“你与玄德不同,自幼就是个温吞性子,做个如郑师那般的学者倒也颇为合适。” “难道你不曾察觉,自打来了缑氏山上,不论出了多大的事情玄德都不曾去寻你?刻意与你划清了距离?他就是怕耽误了你的学业,也是怕将你牵扯入是非之中。” 简雍此时已然破解了桌上的死局,缓缓于棋盘之上落子,“当日我也曾问过玄德,阿整你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也颇有才华,若是精心凋琢一番,不失为一块美玉,若是能帮他做事,也能让他省下不少功夫。” “你可知当时玄德如何做答?” 刘整默然不语,其实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桉。 简雍见了他的神情,笑道:“当时玄德笑着和我说,一家之中,自然要有人在外四处奔走,振奋扬名,所谓绍继祖先之荣光。可也要有人留在家中,整顿纲纪。” “两者并无优劣之分,刚好涿县刘氏之中前者自有他刘备,后者也有你刘整。你刘整便是刘整,无须成为另外一个刘玄德。” 刘整闻言只是转过身去,肩膀耸动,泣而无声。 这么多年,涿县刘氏一直都渴望恢复祖先荣光,而这一代的希望自然就压在了刘备与刘整身上。 刘备小时有异才,倒是被族人所重,只是长大之后整日里和那些乡间游侠厮混在一起,族人以为他日后必无所成。 故而刘氏族人都将振兴家门的希望放在了刘整身上。 每个人都希望他能做大事,却不曾有一个人希望他做自己。 简雍笑了笑,也能理解如今刘整的心境。 毕竟他认识的刘玄德就是这般人。 总是能为他人着想。 不然散漫如他简宪和,傲慢如关云长,又为何会对一个起身涿县的贫家子死心塌地? 物以类聚,而人以群分。 ………… 山上的书塾里,卢节刚刚为学子们讲完了今日的经文,缓步回到后院之中。 木阶上,卢植正负手而立,望着院中那几株绿竹。 “竹可毁,而不可损其节。阿节,这也是你姓名的由来之一。”卢植澹澹开口。 卢节恭声应道,“阿父曾说过此事。” 卢植说完此言之后却是沉默下去。 他们父子之间的话历来不多。 如世间大多父子一般,一个惧于父亲威严,一个则是以为无须多言。 卢节见卢植沉默下去,问道:“阿父可是在为玄德之事担忧?玄德素来多智,想来定然不会有事。” 卢植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我这些年对你们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当初玄德想要北去,也许我该拦下他的。” “阿父也是为我等好。”卢节连忙开口。 “我向来刚直,不屈于权势,这么多年我也以此自傲。故而也对你们要求极严。” “只是如今细细想来,这些年我自己多吃的苦头算不得什么,只是让你们也随着我吃了不少苦。卢子干为官为人都不曾有愧,唯有为父为师,倒是对你们愧疚颇多。” 卢节沉默片刻,再开口之时嗓音有些沙哑,他笑道:“阿父说的哪里话。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再说这些年吃过的苦虽然不少,可出自卢公门下,即便是走在街上,谁人不高看一眼。” 卢植笑了笑,“不苦就好,不苦就好。” 院中青竹在风声吹拂之下悠悠晃动。 ………… 城北贾诩的小院里,贾诩将手中的书放下,满脸无奈的看向这几日来往了多次的史阿。 “史君何必如此慌张,如今不过是得了个北征之军战败的消息,又不是什么大事。” 史阿苦笑道:“刘君也在军中,你当真半点也不急?如今咱们在雒阳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若是没了刘君,又该如何?” 史阿倒也不是为他一人而急,他历来孤身一人,自家事倒是算不得什么,可他手下还有不少雒阳的游侠。 贾诩笑了笑,“玄德离去之前的打算也和我说过,即便是在我看来也算是极为周密了。一军之败难免,可他想脱身而回也不难。” 史阿无奈叹了口气,坐在贾诩对面,“刘君既然明知此战会败,又何必上前趟这趟浑水。”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贾诩笑道,“而这也就是他与你我这般人的不同之处。” “论才智谋划,玄德未必及我。论剑术武艺,他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你我却都要折服在他的羽翼之下。为何如此?史君可曾想过此事?昔年萧何位在高祖之上,为何起义之时要以高祖为尊?” 史阿一愣,他倒确是不曾想过此事。 贾诩一笑,“因为有些人,生来便是要做大事的。敢为人不愿为,敢为人不敢为,舍小利而取大利。所谓豪杰,莫不如此。” ………… 高柳城外,自莽山北返的刘备此时正在城外举目远望。 稍远处马蹄声忽起,尘土飞扬。 而随着尘埃散去,露出的是张飞等人略有些疲惫的身影。 几番颠簸,他们终于还是绕道返回了高柳。 刘备与关羽策马上前,翻身下马。 算不得许久不曾见,却是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兄弟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吕布策马站在一旁,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莫名的羡慕。 第一百四十二章 衣冠埋新冢,锦衣返故乡(一)(6k) 高柳城中,众人齐聚。 之前臧旻已然将战事的经过写好战报送回了雒阳。 只是两地之间山水路长,而且到了朝中只怕还要有一番利益博弈,想要等到朝中的回复还要不少时日,所以如今他带着残军依旧驻扎在高柳。 一来大军劳动不易,高柳为北部重镇,大军不动还可做震慑之用。若是檀石槐大举南来,也可据城而守。 二来若是有小股鲜卑南下,他们也可迅速支援附近的县城。 三路大军皆败,所剩下的无非是这些残兵败将,边境之地的防线形同虚设,鲜卑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对边境劫掠的大好机会。 若是他们就此退去,只怕日后边境之地都要成了鲜卑的马场。 如今大势如此,只能是能救助多少就救助多少。 如此作为臧旻自然是要担些风险的,当日刘备就曾和他就此事有过一场对话。 如今虽是三路皆败的凄惨光景,可臧旻最少还有保全败军之功。此时若是赶回雒阳,为了朝廷的颜面着想,说不得他还能不受责罚。 而擅自于高柳驻扎,若是被朝中有心之人诋毁,完全可以污他一个胁军以自重的名头。 只是当时听闻刘备之言,臧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为官日久,如何不知此中的厉害,可他只和刘备说了一番言语。 “玄德,此次大败我亲眼看着多少汉家儿郎死在了战阵之上?都是些我汉家的大好男儿,就这般说折就折了。” “此战虽是夏育二人主导,可到底我也是主帅之一。后来我便在想,若是我当时坚持一些,不向夏育二人妥协,如今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最少能少让一些人白白丢掉性命。” “这些天每日每夜我都不敢入睡,即便入睡,辗转反复之间每每想起此事,都会在梦中惊醒。当日之事也成了我的一个梦魔。” “只是如今旧事已矣,即便再是后悔也于事无补。而我如今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件事了。到时即便朝中罢免了我的官职,将我与夏育二人一同论罪,我亦无所恨。” 当时刘备沉默无言,倒是也颇为敬佩臧旻的担当。 后来果然如臧旻所料,檀石槐虽未曾亲自带兵南下,可却派了鲜卑其他诸部南来,边地沿线之上一时之间都燃起了烽火。 各地守备之力不足,臧旻将手中剩下的兵马分为数部,分散到各处去驰援,他更是亲自带军外出,故而如今不在高柳城中。 高柳城中只留下了刘备和臧洪看守。 刘备等人回到高柳城中已有数日,对城中之事也摸得清楚。 他并未带着张飞等人回到如今处理公事的县衙之中,而是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最近经常来的酒舍里。 酒舍的主人,也是酒舍里唯一跑堂的伙计,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 按理说本该正是大好的年纪,只是此人却是跛着一条腿,顶着满头细碎的白发,显得极为苍老。 此时此人正坐在后院的屋檐下,眯着眼晒着日头。 “老陈,快上些酒水。老规矩。”刘备招呼一声,言语之间倒是与此人半点也不客套,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汉子闻言笑着应了一声,赶忙给他们端上酒水。 酒舍之中客人不多,大半桌子都空着。 此时酒水上桌,刘备给张飞二人各自倒上一碗,笑道:“这里的酒水不差,与咱们自家的女儿红相比也只是差了少许。在城中是出了名的甘冽。之前这酒舍之中历来都是座无虚席。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若是早些时候来,只怕连个位子都占不到。” 吕布打量了一眼酒舍之中,算不得宽敞,甚至和他之前在河内见过的酒舍比起来还有些寒酸,如此酒舍也能座无虚席? 他转头望向刘备,以为这不过是他对这间酒舍的吹捧之言。 他倒是不曾开口询问,刘备如何说,他便如何听就是了。 这些小事倒是无须争个对错。 他将碗中的酒水一口饮尽,确实比不得女儿红,可也算是极好的边地美酒了。 刘备重新给他满上一碗,轻声道:“奉先也莫要以为我在诓你,此地前些日子确是座无虚席,不过来酒舍之中饮酒的都是些军中的豪壮汉子和此地的游侠子弟。” “凉山一败,如今当初那些豪壮军汉大多都死在了长城以北,而那些本该在县中悠闲无虑的游侠轻侠,也都带着刀剑,随着臧郎将前去各处驰援。说不得也会死在哪处战场上,没了昔年那些酒客,此处自然就冷清了下来。” 吕布见到刘备在言语之时握着酒坛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刘备这般人竟也会控不住手上动作,可见此时他心中思绪起伏之大。 吕布叹了口气,“玄德倒也无须伤感,这便是边地之人的苦处。说起来康慨豪迈,可其中之苦,也唯有边地之人自知。” “这位郎君说的是,既然做了边地人,自然就要适应边地之处的生离死别。今日面前熟悉之人,说不得就是他日战阵之上的枯骨。若是为此悲伤,那只怕是伤心都要伤心死。刘郎君倒是有些不像我边地之人了。咱们边地之人可不兴其他地方那些伤感的路数,你如此这般可是不好得女子喜欢的。” 姓陈的汉子此时正为他们拎来了几坛酒水,恰好听到刘备此言,开口笑着附和了吕布一声。 “老陈你个大老粗懂什么?”刘备笑骂道,“如今的女子最喜爱的便是这般会感时悲秋的男子。最好还能拽上几句酸文,姑娘家才会觉得你有才华。我在雒阳见过的女子比你喝过的酒还多,还在我面前谈论女子。难怪你都这般年纪了都不曾娶亲。” “可曾有悄悄看上哪家的女子?我去为你做媒,定然能成,也好叫你见见我的本事。” 姓陈的汉子虽然样貌看着五大胆粗,可不想竟是个好脾气的,闻言只是一笑,“是是是,刘郎君说的是。不过俺年轻时就不懂讨女子喜欢,如今又成了这般模样,哪家女子还能看的上咱,还是莫要耽误人家了。” 刘备闻言一笑,没有再言语,只是重新落座。 张飞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自家兄长为何会对此人之事如此关心。 方才兄长的言语明显就是想要为此人做媒,只是多半是怕直言伤了此人的心思,故而才出言试探。 他看向一旁的关羽,关羽也看出此时众人的疑惑,轻声道:“此人姓陈名鄂,年轻之时是县中出了名的轻侠,虽是一身勇力,却也不曾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相反倒是时常管束那些游荡的乡里游侠。” “后来与数十同乡之人一同折节从军,战阵之上屡屡破阵先登,军中号为勇士。只是瓦罐难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后来有次中了鲜卑人的伏击,虽是奋死力战,可最后他那些同乡之人尽死,他也跛了脚,再也上不得战阵。” “他自军中退下来之后就弄了这家酒舍,酒水便宜,滋味也不差,加上行伍出身,军中的军汉们休值之时也爱来此地饮酒。而那些轻薄少年们也爱来此地听那些军汉们讲军中的故事。” 吕布几人闻言都是有所明悟。 转头回望,见陈鄂坐在后院的门檐下,日光自外照到他的面上,方才开口便带笑的中年人,此时显得有些落寞与孤单。 刘备将手中木碗里的酒水一口饮尽,笑道:“世人常爱言英雄豪杰。诸君都曾读书,当知书上所录,累累青史,尽是圣贤豪杰事。可一将功成,自有万千枯骨。” “岁月悠悠,圣贤豪杰,高坐云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可那些一同被岁月大河冲刷而去的,那些在青史之上甚至不曾留下一姓一字,被用一个等字等而代之的,如泥沙般不起眼,却又难以记数的寻常黎庶又有谁曾在乎?” 刘备将重新倒上的酒水一口饮尽。 他穿越而来,这么多年小心谋划,步步经营,这才在雒阳城稍稍布局,有了些声名。当日在雒阳城中贾诩劝阻他之时也不曾说错。 战场之上兵凶战危,稍不留神就要丢掉性命。 哪怕有万般筹谋,可人心百算,不如天意一瞥。 可他还是执意北来,为何如此? 难道仅是因为他和贾诩所言的赌大赢大? 自然不是如此,他知道,贾诩也知道。 他是不甘心。 为何天下汹汹,生民多苦? 为何为保卫家国失去性命之人甚至都留不下一个名字? 这世道不该如此! 他酒量本是极大,只是此时却已然是面色泛红。 不只是面色,甚至是双目也同样泛起一抹猩红。 张飞等人皆极少见他如此,故而一时之间都不该如何言语。 他们自然知道刘备之言有理,只是有理归有理,世道历来如此。 青史之上自有治世之名臣,也有流传千古之名将,唯独那些成就这些人声名的脚下枯骨无人挂念。 吕布笑道:“所谓青史,无非帝王将相的家传而已。起身寒微之人,奋战而死边地,青史之上未必有名。可若是出身袁家的袁家子,哪怕只是个整日里只知飞鹰走马的纨绔子弟,依旧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向来不都是如此?” “你我又能为之奈何?” 不想刘备勐的站起身来,吐了口酒气,笑道:“今日本该是为你们接风洗尘,只是话已至此,我不得不带你们去一地了。” 刘备说着起身前去和陈鄂结了酒钱,还多要了不少酒水,看样子是要一起带走。 张飞等人自然也是随着他起身。 刘备出门之后却是翻身上马,带着他们直奔城外而去。 出了高柳城,众人随着他东拐西拐,最后来到一处小山之前。 此山离高柳不远,山峰也不高,往日里不少高柳人闲来无事之时都会到此地登高望远。 此时山脚下有刘备专门安排的陷阵营军士看守。 刘备带着几人登山而上。 沿途有不少民夫担着泥土正在山上山下的行走。 山顶上,自他们回来之后就一直不曾露面的戏忠正一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令一只手中拎着一支毛笔。 每走几步他便要停下脚步,在手中的竹简之上勾勾画画。 几人登上山顶,也终于知道刘备为何会有那一番在酒舍之中的言语。 原来此时山顶上来来往往的民夫工匠正在修建一座座坟冢。 此时已然在山上修了不少,一眼望去最少有数千之数。 石碑虽是略显粗陋,可其上姓名籍贯却是颇为整齐,并无遗漏之处。 一山之顶,一眼看去,皆是墓碑。 而戏忠如今所做的便是盯着此地的进展和核对石碑上的姓名,出征在外,军中自然有记录出征将士的名册。 按理说他这般人物来做这种事自然算是大材小用了,只是戏忠却半点也不觉得的委屈,甚至为了此事已然有几日不曾睡过安稳觉。 吕布叹息一声,即便是凉薄如他吕奉先,也不得不说一句,“玄德有心了。” 刘备摇了摇头,“三万余人出征而去,只剩残军而还。如今不过是为他们建些石碑而已,如何能说是用心了。” 刘备踏前几步,摸着身前的一块石碑,石碑入手冰冷,让人感到丝丝寒意。 他忽的笑道:“听闻孔氏绵延数百年,每有逝者便为立碑,想来那些石碑应当比如今咱们所立的这些好的多吧。日后若有闲暇,定然要去见上一见。” 吕布等人都不曾接话,只因刘备言语之间带着森然的寒意。 “刘君与其为他们立碑,还不如做些其他实惠之事。” 有人忽然开口,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是随着他们自鲜卑王庭辗转而回的王准。 王准继续道:“刘君确是一番好意,只是于这些人而言,所谓的青史留名未必比的上能吃的上一口饱饭更有用些。刘君能为他们做此事,反倒是不如多花些银钱在他们活着的家人身上。” 王准的来历此时他们都已知晓,倒是不曾有人出言斥责,毕竟此人自小便生活在鲜卑之中,言语直率一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此人说的也有道理。 一旁的戏忠闻言而笑,“你想的也不差。只是这次你倒是冤枉玄德了。他自当日回来便开始准备赈济这些战死将士的家属之事,倒是要比这立衣冠冢之事更早些。” 刘备也是转头笑道,“此事急不得,若是操之过急,让朝中一些人起了我是想要以钱财邀名的念头,只怕对他们反倒是更为不利。” 王准倒是神色不变,不再言语,退到了吕布之后。 “可惜带不得他们的尸身还家,如今所立皆是空冢。”刘备叹息一声。 站在一旁的戏忠将手中的竹简别在腰间,揉了揉手腕,“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然不差了,最少日后有高柳之人登高望远之时,会记得这些人的牺牲。终究不再是生于无名,死于无名。” 刘备笑了笑,缓步而行,来到一处墓碑之前。 他解下这几日从不离身的环首刀,将刀埋在坟前的泥土之中。 长刀的铜环上系着一块白帛,而此处衣冠冢的主人,名为陈汉。 见刘备如此作为,张飞不由自主的捏住了腰间悬着的那块玉玦。 明言当归,今已归乡。 王准则是伸手摸向怀中被包裹起来的香囊,想着不知何日才能返回自家家主的家乡。 刘备此时已然转身,接过身后侍从提着的酒水,笑道:“如今故人相逢,如何能不敬上一杯?” 他站在最前,手中酒坛之中的酒水缓缓倾洒于地。 身后张飞等人也是与他一般动作。 “敬豪杰,请诸君同饮。” ………… 数日之后,有数十骑护送着一辆马车自南而来,此时正路过高柳城外。 护卫马车的骑士进退有序,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为首的骑士是个挎着环首刀,样貌颇为威风的汉子,嵴背挺的笔直。 此时他打量了一眼已经隐隐能见到的高柳城,策马来到马车之侧,俯身看向车中,低声问道:“老夫人,如今高柳城近在眼前,咱们要不要入城去寻此地的县令派兵护送一二?如今新有凉山之败,只怕这边境之地不安生。” “如今大军新败,处处都要用到人马,如何能因我一家之事便耽误了朝廷之事。”马车中之人开口答道,嗓音有些苍老。 汉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夫人不愿借用公家兵马自然是一番好意,只是想来她不曾来过边地,不知边地的危险之处。 】 他们这数十人马,在中原之地或许无人敢招惹,可放在这边塞之地,随便碰到一支鲜卑军马,只怕他们也就只能束手就擒。 平日里安稳之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战乱之时。 只是他也不曾开口再劝,一路走来,他如何不知这个老夫人的脾气。老夫人定下之事,莫说是他,即便是他们太守也是更改不得。 再说老人说的也不差,如今边境之地各处战乱横生,即便他们入了高柳城,也未必能借的出人马来。 他打马回到队伍之前,心中只希望沿途不要碰到鲜卑人才好。 不然到时他们便只有死战了。 随着马车上的老人做下决断,马车到底不曾入城,而是直接沿着大路朝东而去。 ………… 高柳城中,刘备正与戏忠在酒舍之中闲谈。 他撇了一眼独自坐在后院门槛处的陈鄂,低声问道:“志才多智,有没有法子劝他寻门亲事?” 戏忠笑了笑,“玄德连自家婚事都不曾寻到,还惦念着旁人的婚事?” “志才说起此事我便头痛,过几日便要会回涿郡了,阿母那里只怕这次是躲也躲不掉了。”刘备苦笑一声,喝了口闷酒。 催婚一事,也可算是历代父母传下来的习俗了。 “毕竟年岁到了,早晚也是要有这一日。你已经算不差了,如今算是闯出了些名声,婚姻之事多少能自己做主一些。” “我家乡颍川那边,各族之间自小便要定下婚事。所谓的青梅竹马,由何而来?即便是我那好友荀或,出身荀家名门,还不是自小就被定下了一桩与宦官之女的娃娃亲。” 刘备点了点头,他虽不爱读书,可在雒阳之时倒也曾从袁术口中听来了不少有趣事,其中荀或的婚事就是其中一件。 昔年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转以与或。时人言荀或之父荀绲慕衡权势,为或娶之。 或为论者所讥。 刘备笑道:“备在雒阳之时也曾听闻此事,坊间多以此讥讽荀家,备却以为荀公此举其实也并无可指摘之处。傅公明不畏强权固然可敬,可荀家之举也不宜非之。” “昔年张让父丧,颍川名士无赴者,独太丘公往之,彼时颍川之士又何尝不是众口非之。其后党锢祸起,赖陈公全活之人无数,转而便又交口称赞,前后不过是一事而已。” “玄德倒是看的明白。”戏忠笑道,“如今荀或虽然年幼,可才具已成,昔年何公言他有王左之才,世人多笑之,只是以我看来倒是恰如其分。” 刘备笑问道:“志才对荀或评价如此之高,只是不知他与你相比又如何?” 戏忠倒是也不妄自菲薄,轻声笑道:“这倒是不好相比,若是以古人比之,荀或可比留侯张良,而我更似献侯陈平。” 戏忠此话若是被旁人听到,难免会笑他大言不惭,留侯与献侯是何等人物,他敢以之自比。 刘备闻言却是一笑,他倒是不觉得戏忠所比有何不妥之处。 就像许多年后那个隐居在隆中之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同样也是为时人非之。 可于后世人看去,此人更胜管仲乐毅。 此时忽有陷阵营的士卒自外而入,低声道:“司马,方才三爷来报,说是发现城外似是有鲜卑人马活动,他如今已然带兵外出巡视,特意要我回来禀报一声。” 刘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手腕,笑道:“来的好,刚好活动活动筋骨。” 第一百四十三章 衣冠埋新冢,锦衣返故乡(二)(6k) 高柳城外,那支过城而不入的汉人骑军正在一处郊外的林中休整。 如今边塞多险,为防引起南来劫掠的鲜卑游骑的注意,他们只是燃起了一堆极小的篝火,暂做取暖和照明之用。 待一切整顿就绪,为首骑士来到马车前,俯身弯腰,在马车之侧低声言语了几句。 车上之人这才掀开帷幕走下车来。 车中共有三人。 最先走下马车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行走之间身姿端正,目不斜视。年纪虽小,可身上已然带上了几分书卷气,想来平日里不曾少读书,而且多半家教极严。 孩童身后是个年轻女子,算不得如何貌美,只是眉目温婉,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 最后下车的是个有些年迈的老妇人,年岁颇大,一头银发却是梳的整整齐齐。虽是妇道人家,可一眼看去却是极有威严,多半是家中常年当家做主的人物。 年轻女子将老妇人小心的搀扶下车。 老妇人打量了一眼四周的情形和随行的骑士,轻轻叹了口气,“阿大,这次出门在外,倒是辛苦你们了。” 停在车旁的汉子闻言而笑,“我等本就是赵家人,长年跟在家主身边,什么苦都吃过,如今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何说的上劳顿。” 此人姓赵名大,是赵家的家生子,他口中的家主,正是如今刚刚到辽西郡赴任的辽西太守赵包。 而车上之人,正是赵包的老母与妻儿。 赵母面上露出些柔和之色,“你和阿包一样,自小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这么多年,也多亏有你守在阿包身边,我才安心一些。如今世道如此不宁,他整日东奔西跑的忙碌,我如何放心的下。” “家主为官自来清正,不论到了何处都是当地之福,当地之人列队而迎还来不及,老夫人倒也无须担忧。”赵大笑道。 为父母者,哪里有不爱听旁人夸奖自家子女的,越是年迈,越是如此。 赵母笑了笑,“你也莫要夸他,他是个什么样子,我这个当娘的最是清楚不过。本事算不得大,只是做事之时还是能以家国为重的。” 汉子点了点头,觉得老夫人说的在理。 果然是知子莫若母,自家家主有时还真是有些愚直。就像他在朝中本有个有权有势的兄长,只要随便言语一句,何须如此舟车劳顿,还要携老带小,到辽西那偏远之地为官。 “我等倒是不碍事,本就是随着家主四处奔波,到何处都是一样的,只是要劳动老夫人远行,才是家主最不安心之事。” 赵母笑道:“此事倒也怪不得他。以国为先本就是我们赵氏的家训之一,莫说是离家千万里,舟车劳顿。即便是有朝一日,要以我等的性命成全家国之事,想来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汉子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即便身前的火堆上的火焰不大,他还是将火堆踢了踢。 不想此时异变忽起,有马蹄声自西而来,数十骑士刚刚抽刀在手,一支百人左右的鲜卑骑军已然杀到了他们身前。 赵大持刀将赵母遮拦在身后,其他骑军也是立刻上前,环护在赵大身侧。 他们也都是跟在赵包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遇险不少,应对起来自然也是颇为从容。 此时赵大手心之中已然渗出不少汗水。 他倒不是怕自家如何。往日里他们这些人死也就死了。他们也早已有慨然赴死的觉悟。 只是如今他身后还有家主的一家老小,若是陷落在鲜卑人手中,只怕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此时那支突然而来的鲜卑骑军已然分散开来,将他们团团围拢在中央。 为首的鲜卑骑士策马上前,眯着眼打量了赵大等人一会儿,随后大笑,“装备精良,有男有女,不似是边地之人,莫不是这次被咱们捡到了条大鱼?” 他们这一支百人队此次本是为探查高柳城附近的守备而来,如今汉军大败,边境空虚,塞上不少鲜卑部族都对边境沿线起了心思,他们部族也是如此。 他们部族约莫有万余人,盯上的正是如今刚刚换了太守的辽西郡。 如今部族之中派出不少人手四处探查,为的就是估摸辽西郡的兵力。 因为知晓臧旻驻军在此,所以他们一路之上都是走的格外小心。 原本只是想在此地应付一下便回去了事,不想临走之前似是又被他们碰到了有趣之人。 赵大等人只是持刀相对,不曾回应。 若是被这些人得知了赵母的身份,只怕更会被死死咬住。 赵大转头低声道:“老夫人勿忧,此处有我等在,定然能保老夫人无事。” 赵母倒是面色沉静,澹澹道:“若到实不可相救之时,阿大莫要以我等为念,切不可手下留情。” “是。”赵大沉默片刻,低声应了一声。 他知赵母口中的不可留情,所指的自然是若是不可守,便要先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可让他们落在鲜卑人手中用来威胁家主赵包。 此事他们出发之前老夫人就已经和他言明,谁想如今真的一语成谶。 此时将他们围住的鲜卑骑军围着他们不断绕行,似是在耍弄他们一般。 赵大大喝一声,:“此地为我汉家边境之地,尔等蛮夷,如何敢嚣狂如此!欺我汉家无人不成!” “是你汉家边境又如何?如今汉军在凉山大败,此地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如何能与我等争锋?” “日后你汉家这边境之地,也不过是我鲜卑跑马的马场罢了。若不是有这些汉家残兵在,你等根本走不到此处。”那鲜卑百人长狞笑一声,呼呵着围拢的鲜卑游骑便要一拥而上。 当此危及之时,赵母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以手中锋刃亮给身后的孙儿与儿媳。 年轻妇人见了匕首,面上倒是不曾有惶恐之色,只是低头打量了一眼怀中的少年,眼中满是怜惜之色。 少年虽是骤然之间面色雪白,却是到底不曾出声言语。 赵母见状点了点头,赵家的后辈,果然不曾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赵大等人此时也已然准备好拼死一战。 家主恩养多年,舍生报主,正在其时! “不想俺在这高柳附近还能看到这般热闹。如此深入,还敢大放厥词。兄长,看来这些鲜卑人还是不曾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 于鲜卑人身后有人开口言语,声如闷雷。 许是这些鲜卑骑军方才志得意满,故而不曾察觉身后已然有一支汉家骑军悄然靠近。 “益德说的是,即便是他家大汗见了你家兄长都要称呼一声豪杰。不过此人看来最多是个百人长,不曾听过你我兄弟的威名倒也是情有可原。这辈子记不住,还有下辈子。” 鲜卑百人长在稍稍愕然之后拨转马头,朝着身后看去。 只见他们身后也不过四五十骑,为首的是一个黑大汉子和一个白面年轻人。 见他们人数不多,此人脸上重新带上方才的残忍笑意。 当年汉家骑军纵横塞上,将匈奴追的四处奔逃,所谓的一汉当五胡,即便是他们鲜卑人历来熟练弓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只是如今不是当年,如今的大汉边塞废弛,莫说一汉当五胡,即便是一对一的捉对厮杀,只怕也是鲜卑骑军要强上一些。 鲜卑百人将笑道:”你等莫不是从别处调来的军马?难道不知你汉军的凉山之败?连夏育田晏之流都狼狈逃窜而去,就凭这些人马也敢出头。” 于鲜卑身后而来的自然是刘备与张飞,还有临时从城中调出来的四五十骑陷阵营的士卒。 “看来鲜卑人也与咱汉家人没什么差别,也有大言不惭,不知死活之人。”刘备转头朝着身侧的张飞笑道。 张飞拍马向前,舞动着手中的蛇矛,厉声大喝,“看来当初在歠仇水南岸还不曾让你等记住教训,刚好某当日也不曾杀的痛快,今日你等既然送上门来,那某便也不与你等客气了。” 鲜卑百人长闻言皱了皱眉头,当日歠仇水夺桥之时他并不在,只是听当日守桥的军士说起过此战,即便是事后回忆此事,那回忆之人还会汗流浃背。 听说当时夺桥的人中就有一个黑大汉子。 他又抬头打量了张飞一眼,倾了倾身子,抬手用手中长矛指向张飞,喝道:“先不管身后那些人,先将这黑大汉子给我拿下。” 除了留下几十骑依旧将赵母等人团团围住,其他人都是朝着张飞等人扑了过去。 赵大等人有心相助,只是此时身侧尚有鲜卑游骑窥伺,他们还要守卫赵母等人的安危,实在是脱身不得。 眼见鲜卑骑军来袭,张飞大喝一声,“来的好。“ 他拍马带着身后的陷阵营士卒迎了上去。 刘备带着七八骑只是站在原地,不曾随着张飞冲杀。 当日周冲之死却是让张飞有些气闷,所以他方才所言的不曾杀过瘾倒也不全是吓唬对面那鲜卑骑军的言语。 冲刺而来的鲜卑骑军原本还想与张飞等人保持些距离,先以弓箭消耗一番。 不想张飞早已知道鲜卑人的战术,直接带着陷阵营撞了上来。 陷阵营是高顺一手训练的精锐,虽说更多是强在步战之上,只是这些人本就是出身幽并之地,骑术自然也不差,加上如今有张飞冲锋在前,便如箭失一般,很快就自中间将迎面而来的鲜卑游骑撕了个粉碎。 鲜卑游骑虽是人数上要多上一些,可也不过支撑了片刻,便被张飞带着的陷阵营紧紧咬住,落败只是早晚而已。 对面的鲜卑百人长见状,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长矛,给周围的护卫打了个眼色,悄悄打马后退了几步。 此时张飞已然带着陷阵营将自身前的鲜卑游骑之中杀了个对穿。 鲜卑百人长再不迟疑,带着身边护卫打马便要逃去。 不想对面的刘备早已盯住他的举动,此时见他拨转马头想要逃去,立刻在马上捻弓搭箭,不曾迟疑,直接一箭朝着此人射去。 此人正是心慌意乱之时,哪里想到刘备会突然出手,一时之间躲闪不及,应声落马。 刘备带着身侧骑军突马上前,顺势下马斩落此人头颅,接着翻上马背,厉声高呼道:“敌酋已死,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鲜卑骑军一时大乱,朝着四面奔逃而去。 若是让这些败军逃到附近的村落之中也会酿成祸患,故而张飞带着陷阵营追杀而去。 刘备则是策马来到赵大身前,翻身下马,将手中头颅扔到一侧,随意在甲胃下摆上擦了擦手。 他朗声笑道:”涿郡刘备,不知诸君何往。” 赵大不知该不该如实做答,看向身后的赵母。 赵母抬手抚了抚鬓角,上前一步,澹澹笑道:“我为辽西太守赵包之母,如今正要去往他任上。” 刘备闻言一愣,只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笑道:“如今大军新败,边地多有鲜卑肆虐,老夫人不如且入高柳城中暂住数日,到时我自遣人护送老夫人一程。” 赵母打量了他一眼,见眼前的年轻人虽然面上带着些血迹,可目光中满是真诚,她笑道:“那便要有劳刘君了。” ………… “兄长可是有何事苦恼?”城中的酒舍里,张飞看着眼前独自喝着闷酒出神的刘备。 自打当日在城外救下了赵母等人,刘备回来之后就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即便是当日筹谋应对鲜卑之事,他也不曾见过自家兄长如此神情。 只是兄长历来都有计较,故而他虽然心怀疑惑,却是始终不曾开口询问,直到今日终于再也忍不住。 刚刚将一杯酒水吞下肚的刘备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张飞,问道:“益德,我如今有一事,正在思虑当做不当做。心中一直拿不定主意,你可有法子帮我决断?” “这有何难。”张飞取出身上随身带着的一副象棋,从中取出一子,“兄长莫非忘了当日在涿县之时教过我和二哥的法子?猜面便是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高高抛起,接着伸手接在手掌之中,用另外一手覆住。 “兄长可以猜了。” 刘备盯着他的手掌沉默片刻,却是忽然笑道:“不必猜了,我心中已有答桉。” 他站起身来,“时隔多日,咱们也该去拜见赵老夫人了。” ………… 高柳城中,赵母等人暂居的小院里,赵母正在侍弄后院之中的花草。 世上女子,不论多大年岁,似是都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刘备站在一旁,也不言语。 “说来还要多谢当日刘司马相救之恩,这几日不见,老妇还不曾亲言感激之意。”赵母转过身来笑道。 “老夫人多礼了,扫除贼人本就是备当作之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须言谢。”刘备推辞一声。 “于刘君是随手可做的小事,于我赵家而言,却是事关一家生死的大事,自然是要道谢的。” 赵母虽满是感激之词,可言语之间却又带着些疏远之意。 赵包为官历来是以清介着称,多历各地为官,绝少参与官场之事。如今他们已然来了高柳有些日子,眼前这个刘司马的来历她多少也有了些耳闻。 一个年纪轻轻,孤身自涿县前往雒阳,还能闯出不小的名望的年轻人,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雒阳城中波诡云涌,她自然不想让赵包牵涉其中。 救命之恩他们自然是要承情的,只是她也怕刘备借此恩情胁迫赵包。 刘备直言道:“老夫人莫非是怕备挟恩图报不成?” 赵母打量了他一眼,不想刘备竟是问的如此直白,倒是让她有些诧异。 老妇人倒也干脆,澹澹道:“我赵家历来清正,刘君的恩情赵家记下了,日后自然会有所偿还,只是若是涉及包儿之事,还请刘君莫要多言。他这些年都是在外为官,雒阳城中之事,他历来是不知的。” “历来清正?”刘备笑道,“备在雒阳就曾听闻赵太守还有一从兄身在雒阳,而且如今位高权重。” “莫非此人便不是赵家人不成?难道赵家真的能与此人撇清干系?如今朝政混乱,赵太守号称清介,能独立于这浑浊之世而独清,此中难道不曾有那人庇护不成?” 刘备口中那个赵包的从兄,便是如今极得灵帝信任的中常侍赵忠。 赵忠此人桓帝时任小黄门,后因参加诛杀梁冀功封都乡侯,权倾一时。灵帝甚为重用,即便是三公也要惧之。 听到刘备提起赵忠,赵母的面色终于一变,只是片刻之后便恢复如常,“一家数子,各有不同。旁人如何,我自管不得,故而刘君所言老妇自也不好辩驳。” 刘备点了点头,四面下注本就是世家手段。 赵包天下名士,若是有朝一日赵忠倒台,倒也不会牵连到赵包,说不得还能对赵忠一脉庇护一二,说来倒都是人之常情。 赵母这番言语并未彻底出言斩断两者之间的关系,倒是也印证了一些刘备心中的猜测。 刘备笑道:“当日备见老夫人为鲜卑游骑所围,临阵而欲自绝。以为老夫人是一身洁净,眼中容不得沙砾污垢之人,不想原来也会自护其短。世无完人,古人诚不欺我。” 赵母笑了笑,“若是老妇当日真为鲜卑掳掠而去,他日被鲜卑捆绑于两阵之间威胁我子。” “我当出言促要他速攻之,以家国之事为重,莫要以我等为念。若是如此,在旁人看来自然是老妇心怀国家之利,舍己而成公家之事。只是刘君也是以为如此吗?” 刘备沉默不言。 “世上父母多爱其子女。只是所爱有不同。有父母偏宠溺爱,养子无成。自也有父母铁石心肠,望子成龙。” “父母之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若事不可为,当以我命换他名,可也。” 刘备长揖到地,良久之后方才起身,笑道:“多谢老夫人解我之惑,明日备当派人送老夫人赶赴辽西,愿老夫人一家团圆,长长久久。” 赵母不知他为何如此,起身回谢道:“谢刘君之言。” ………… 宅院之外的大道上,刘备与张飞牵马而行。 此时他面上的沉郁之色一扫而光,似是觉的天上的日头都暖了些。 一念通达,山高海阔。 他之前之所以困惑,便是忽然记起正是在此时,赵包一家在赶赴辽西的路上会被鲜卑所劫掠。 赵母等人被鲜卑置于阵上康慨而死,赵包其后也是呕血而亡。 如今他虽然救下了赵母一行,可谁知他们路过柳城之时还会不会再次为鲜卑所劫? 他之迟疑之处,便是他是否要改变历史的原有轨迹,救下赵包一家。 要知他之前虽也是多次改变历史,可都是在细微之处,未必会影响日后的大势。换而言之,所谋之事大多都能让他自中得利,且不会对对历史造成太大偏差。 即便是这次北来之事也是如此。 赵包不是个史上无名的小人物,如今若是随意更改历史,说不得在某事之后历史就会偏离正常的节点。 那他所掌握的日后大势全无用处了不说,甚至还可能会出现误判。 加上赵包又可能与赵忠素来有往来,未必有历书上那般清直,而宦官日后定然是他的对手之一,他也无法确定救下赵包是对是错。 故而之前才会陷入救与不救的两难之间。 只是方才与赵母的对话倒是解开了他的心思。 无论赵包日后会如何行事,单凭他为母呕血而死之事,便值得他救上一救。 而且转念一想,如今他所做下的逆历史而行之事也不差这一件,做也就做了。 不过方才这番问答倒也是勾起了他另外的心思。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张飞,笑道:“益德,我离开涿县日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张飞见兄长恢复了精神,也是笑道:“兄长外出数年,若是回到家乡只怕定然要吃上一惊。” 刘备笑了笑,“游子远出,当有归家之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火起,谁人救之?(6k) 数日之后,刘备令高顺带着些陷阵营的人马护送赵母等人前赴辽西,临行之前还特意叮嘱了他几件事。 其一是如今边境之地多战乱,辽西之地比之如今他们所在的高柳也不逞多让。到了辽西地界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尤其是柳城附近,若是能走小路最好从小路避过。 其二是如今公孙瓒久在雒阳,长久不曾返乡,高顺将赵母等人送到辽西后可折返到他家中去探望一二,替公孙瓒报个平安,也可看看是否有能相助之事。 其三是之前他们在东去之时曾在路上结识了徐荣,虽不知如今徐荣是不是还在辽东家乡,倒是也可让高顺等人顺路探望。 临行之时刘备扯着高顺的手,在城门处絮絮叨叨,「延之,钱财可带够了?辽东天寒,我要他们给你们备上的棉衣可要都带上。可惜袁本初赠我的那件狐裘之前被我斩断了,不然刚好赠你。还有别忘了多带咱们自家的酒水,路上喝些也能取暖。辽东路远,隔绝之地,顺路也能让辽东之人知道咱们的好酒。」 高顺是个持重性子,闻言只是随意听着,也不言语。 倒是一旁的张飞不耐道:「兄长任的话多,旁的且不说,就是这酒水如何能挨的到辽西,只怕半路之上就要被延之他们喝光了。」 「延之自来不爱饮酒,更不会饮酒误事,不似某人一般。」刘备一把将他推到一旁,「不要舍不得那些酒水,日后有你喝的。」 张飞气笑一声,闪到一旁。 关羽在刘备身后捻须而笑,自打他和刘备前去雒阳求学,兄弟三人之间一直都是聚少离多,很久不曾有过这般打闹了。 如今他们三人虽是相较当年都长进了不少,可偶尔他读罢春秋,对着夜里的油灯掩卷深思之时,总会想起三人在涿县之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人生百年,除去少年,能畅快而过者,也不过短短数年而已。 张飞见关羽在一旁偷笑,一个健步窜到关羽身侧,伸手就要扯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胡须,关羽抬手将他伸来的手拍掉,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还要挨上当头一刀。 「延之,他们二人就是爱打闹,远远不及你我稳重。」 刘备笑道,「说来还是你我这般男子招姑娘家喜爱,等你这次回来我定要给你说门亲事。延之可有要求,不妨先说来听听,我先为你提前物色。世家大族不好说,可为你找到一个合心意又门当户对的倒也不难。」 高顺难得面色一红,笑道:「玄德莫要取笑了,时辰已然不早,我也该与他们起行了。」 他翻身上马,却是被刘备拉住缰绳,刘备沉声道:「延之,沿途定要多加小心。」 他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若是两难保全,务必要先保得自家性命。」 高顺点了点头,应道:「有顺与陷阵营在,定然能安然无事回返,玄德放心就是。」 他策马离去,带着陷阵营去到马车之前开路。 刘备几人目送着高顺离去。 骤然分别,几人心中自是有了些伤感之情。 如今这个世道,谁也说不准今日的离别还会不会再有他日的相见。 即便是关张这般强者也是如此。 刘备忽的叹息一声,抬手一指,「我欲尽伐此地之树。」 身后两人一愣。 「此树挡我送延之之目也。着实可恨!」刘备故意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之状。 关张二人看出他在说笑,对视一眼,上前一人擒刘备一只手臂。 刘备求饶道:「为兄错矣。」 三人打闹一番,倒是将离别之情冲澹了几分。 刘备 抖了抖衣袖,转身望向西南,「等臧公回来咱们就返回涿郡。也不知我那些游侠兄弟们见到我这个昔日的兄长会有何反应。想来他们也应当格外思念我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人,坐在上首的是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轻声笑道:「非是有意偷听诸君言语,只是刚好听闻诸君提及玄德之事,故而才多听了一些。」 刘备打量了此人一眼,笑道:「鄙人即是刘玄德,不知郎君何人?你我似是不曾相识。」 年轻男子望向刘备,神色温和,「你我确实不曾相识,不过我倒是时常听家父提起玄德。家父常言玄德实乃我汉室宗亲年轻一代之中少有的杰出人物。不瞒玄德,当初家父还为此数次责备于我,恨我不能有玄德十之一二。家父正是如今的刘幽州。」 「原来是刘兄当面,不如移座同饮?」 此人言已至此,刘备如何还不晓得此人的身份,定然是刘虞之子刘和。 刘和倒是也不曾推辞,直接移座到了刘备这桌。 刘备给刘和倒上酒水,笑道:「兄长此欲何往?」 「此次受朝廷征召,入朝为郎。不想于此处遇到了玄德,倒是省下了我一番功夫。听闻如今北地战事已了,家父猜你定然会回返家乡,故而原本我也是打算到涿县去寻你的。」 刘和饮了口酒,想来是不常饮酒的缘故,皱了皱眉头。 刘备闻言一愣,只是很快神色如常,笑道:「不知刘幽州寻我何事?」 刘和玩味一笑,「玄德不知?」 「备实在不知。」 「玄德,你的事发了。」 刘备愕然,无言以对,着实是他做下的事情不少。 刘和这才笑道:「你在边境之地做下的好大事情,如今朝野之上谁人不知?这些日子家父时常念叨,有你这个刘家雏虎,真是我汉室宗亲之幸。」 「当初他初次见你之时便觉得你是个人物,不想还是小瞧了你。」 「所以这次特意要我前去寻你一寻,看你可曾返回家乡,若是返回了家乡,要你定要去蓟县见上他一见。」 张飞在一旁咧嘴一笑,刘备则是抹了抹鼻子,原来果然如张飞方才所言,他如今的声名竟然已经传到了幽州,只是于他而言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玄德可莫要推辞,不然以家父的脾气,他日相见只怕我又免不得一顿棍棒。」 「兄长说笑了,备定然前去。」刘备笑着应下。 刘和感慨一声,「公路信上说我与玄德定然能一见投缘,他果然不曾欺我。」 「公路?兄长也与公路相熟?」 「我自小长在雒阳,素与袁家兄弟为友。与袁公路最是投契,为我少年挚友。听闻玄德在雒阳之时也与他们多有结交?袁家名门,袁氏兄弟也是一时人杰。袁公路与我来往的书信之上倒是多有提及玄德。」 刘备愣了愣,点头笑道,说了句一语双关,除了他没人能懂的言语,「原来如此。」 两人当日于客舍之中促膝长谈了一番,第二日刘和便奔赴了雒阳。 三人站在客舍之外目送着刘和离去。 刘备忽然道:「你们以为刘和此人如何?」 关羽思虑片刻,应道:「谦谦君子,温厚如玉。」 「君子确实不差,只是似是有些不知变通。」张飞也是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颇类其父,然君子,常被人欺之以方。」 刘虞如此,刘和也是如此。 平和之世或可坐镇一方,天下乱世,常易为人手中刀。 他话风一转,笑道:「不说此事了,如今蓟县近在迟尺,既然刘幽州相邀,如何能不去见上一见。」 ………… 广阳北去即为蓟县。 蓟县为幽州治所,幽州虽为边地,可此 地却是少经战乱,毕竟于幽州而言,此地已然相当于司隶的雒阳。 三人牵马进城,与他们自高柳而来的沿途所见不同,此处虽然比不得雒阳,却已然是好过高柳这样的边城许多。 进了蓟县城,三人并未忙着去县府之中拜见刘虞,而是在城中的市井坊间走访起来。 当初雒阳来的旨意上并未限定刘备要何时返回雒阳,故而如今刘备等人倒是难得的清闲。 三人本就是涿县的市井出身,很快就与那些当地的游侠轻侠打成了一片。 至于融入其中的法子自然也简单的很。 大手大脚,不吝惜钱财,结交当地游侠。若是碰到起了歹心的游侠,再让关张出手教训一番。 有钱的外乡人,于当地游侠眼中自然是待宰的肥羊。 可有钱又强到足以不讲道理的外乡豪侠,自然能很快融入到当地之中。 此地谈论最多的是如今的幽州刺史刘虞。 坊间多是言他清廉守正,奉之以公。是个难得的清官。平日里出门在外,常着旧服。虽为汉室宗亲,身居高位,可平日里吃穿用度与寻常庶民无异。 尤其是居住在蓟县的不少异族之人,对刘虞的评价极高,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的父母。 只是除此之外,他们倒是也听到了些其他传闻,虽是不多,可也颇为有趣。例如刘虞的节俭只是欺上瞒下,用来邀名的手段而已,他家中的妻妾都是穿着丝绸之服。 除了刘虞,谈论最多的便是此次在北地之战中表现极为出彩的刘备。 要知此次北地之战参战的有不少幽州儿郎,尤以藏旻所部最多,故而莽山之上得以保全的幽州儿郎也最多,所以他们自然也不吝啬对刘备的赞美之辞。 市井坊间的传言历来多夸大之言。 有人说当日刘备孤身一人站在莽山之前,只是一声大喝就吓退了檀石槐数万人马。 更有人说当日檀石槐站在莽山之前,感叹不意世间竟有刘玄德。知汉军不可下,这才转道东去,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使捕鱼以助粮。 如今更是流传出了一句极为有趣的言语。 鲜卑天生檀石槐,幽州尚有刘玄德。 当日刘备在坊间听说此言之时,对着身侧的两位兄弟颇为义正言辞的批判了一番。 觉的这是有人要将他置于火上。 彼时关张二人都板着脸,假装看不到刘备已然要咧到脑后的笑脸。 其实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大败之下,急需树立一个汉家英雄来稳定人心,而在北地之战表现出彩的刘备自然是首选之人。 如今坊间的流言,说不得还有刘虞等人的推波助澜。 ………… 幽州,蓟县,刺史府的正厅里,刘备已然枯坐多时。 今日他特意来拜访刘虞,只是刘虞刚好去了乡间走访,至今未返。 其实也算不得刚好,刘虞在幽州的这段日子除了到幽州其他的郡县巡视,其余的大半时间都是在乡间走访。 按方才接待他的门客所言,刘虞奔波在外的日子比他在这个刺史府的日子都要更多些。 刘备打量着厅中的布置,确是颇为简朴,桌椅陈旧,大厅之中只有一张素面屏风。 」要玄德久等了。「 刘虞笑着自外而入,身上着的是一件与刘和一般同样陈旧的长衫。 这是两人自当初涿县相见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刘备起身抬眼打量过去,见刘虞虽还是当日初次相见之时的样貌,却是苍老了不少,鬓角多了不少白发,抬手之时,手掌之间还带着些不曾洗净的泥土。 「备也是刚刚才到。」刘备笑道。 刘虞转身落座,笑道:」不过短短两年不见,不想玄德倒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头。涿县刘氏,倒是出了一只鸾凤。和儿若是有玄德几分本事,也无须我为他担忧了。」 「兄长自有才略,非备所能比。」刘备谦虚一声。 刘虞笑了笑,「玄德可知我此次寻你来是为了何事?」 「想来府君寻备前来,当有教诲。」 其实他在前来之前就已猜到了刘虞为何寻他前来。 「教诲倒是谈不上,只是如今玄德声名大彰,你我同为汉室宗亲,而今你正当盛年,故而有些言语,我便要趁着如今还有机会,与你提前说上一说。不然如今这个世道,错过了这个时机,你我日后未必还有相见的机会。」 「你也可将我接下来的这些言语当作一个家中长辈对后辈的絮絮之言。没法子,家中老人总是喜爱对家中有出息的后辈指手画脚嘛,尤其是那些有了出息的孩子,生怕他们走了弯路,不论中不中听,玄德就姑且听之就是了。」 刘备笑道:「愿听刘公教诲。」 以刘公称之,而不以官职称之,便是宛如前辈与后辈之间的言语。 刘虞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你在雒阳也待了不少时日,也当知晓如今汉室宗亲青黄不接,年轻一辈其实并无甚杰出人物。至于老一辈,我看中的唯有一人,年岁与我相当,如今也颇得陛下信用。只是此人虽有才略,我却拿不准他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心向汉室。」 刘备已然猜出刘虞口中之人,却还是故作不知。 刘虞见了他的神情,笑道:「此人就是如今身在雒阳的宗正,刘焉刘君郎。」 「倒也无须讳言,此人才略在我之上。若非心思不定,此人也算是宗亲之中的中流砥柱。」 刘备笑而不语,刘虞自可评价刘焉,可他身为晚辈,自然不可轻易开口。 而且刘焉此人若何,刘备心中一清二楚,想来日后废史立牧之时,刘虞更要痛骂刘焉坏去汉家根基。 「如今你声名尽显,北地一战,臧旻上书之中对你多有夸奖,如今朝中尽知你涿县刘备有勇有谋,陛下不曾对你封赏应当是另有计较。我要和你说的只有一事。如今你勇略已足,不可将心思全都放在兵事之上,还须勤勉读书,于文坛之中有所造诣。」 「你要知道,如今成名的汉室宗亲,也多是文坛之上的儒家宗师。」 刘备点了点头,他知道刘虞所言是极为难得的实言,看来确是将他当成了亲近后辈。 不少汉室宗亲已然和世家为代表的儒家勾连在了一起。 换而言之,想要成为像刘虞与刘焉这般「成名」的汉室宗亲,便要先向士人为代表的儒家低头。 桓帝与灵帝为何要对那些士人动手,说不得这也是其中的缘由之一。 刘备笑道:「多谢刘公教诲。」 刘虞笑了笑,「倒也算不得什么教诲,只是些过来人的老实话。我们这些先来之人,不能为你们这些后来人铺好路,说起来其实还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家常,得知刘备还不曾返回家乡,刘虞便催促着要他早些回家看看。 刘备起身告辞,刘虞站起身来,将他送到了大厅的门口处。 刘备转身回望,还能隐隐见到刘虞站在门口处目送他离去。 出了刺史府,刘备翻身上马,不由的想起方才在刘虞指缝之间见到的淤泥。 天下火起。 有汉一朝,汉室宗亲何其多。 有人如刘焉,择地避世,窥伺四方。 有人如刘晔,投效强权,自绝汉家根基。 自也有人如他刘虞,明知天下汹汹,依旧四处奔波,蹈死以赴。 许会有人说他迂腐,只是刘备却觉得这般人可佩也可敬。 第一百四十五章 锦衣返乡,母子之情(6k) 在蓟县之中见过了刘虞,刘备等人打马向南,直奔涿县而去。 昼行夜歇,此时他们相距涿县大概还有一日路程。 张飞瞒着刘备偷偷让一骑先行回返。 “益德,你这是何意?” 与他们一同回乡的只有数十骑,刘备虽然数术不好,可如今队伍之中少了一人他又如何能不知。 张飞倒是也不遮掩,笑道:”这些年兄长对县里人也算不差了。如今兄长荣归故里,我只是派人提前去告知他们一二。” “若是他们还有些良心,自然会在兄长回到县中之时迎接。若是没有良心,那便算是兄长这么多年的心思都喂狗了。” 刘备自他的言语之间听出些不对,笑问道:“我记得我离开涿县之前除了收服了不少游侠,其他的可不曾做下什么造福乡里的好事。” “兄长的记性真是差了些。”张飞笑道,“兄长在雒阳之时多有书信送回涿郡,信上不是再三嘱咐要我等施粥赠药,相助乡亲?” “还有咱们在幽州的酒舍连开了数处,都是用的自家家乡之人,咱们给的工钱可是要比别处高上不少。自然还有其中一些小事。” “像是到了夏时给独居的老者送上些干果,冬日里送去棉衣,隔些日子便去询问银钱可足用,还专门建了一处院舍收容无父无母的孩童等等诸般事情。” 刘备打量着张飞,张飞虽有内秀,这些事情他在涿县之时也确曾和他随口提起过。 可以他的性子,是绝然做不来这些事的。 他笑道:“这些事情我在涿县之时倒是确实和你提起过,只是以你的性子多半是做不来的。” 张飞点了点头,“还是兄长知我,我自然是做不来的,多亏兄长之前送了枣君来,后来戏君来了又完善了一些。如今这些事情在县中也算是暂成定例了。不过如今只局限在涿县之中,毕竟若是再大些只怕会影响兄长的声誉。难免会让旁人说兄长市义邀名。” 刘备用力一拍额头,倒是忘了涿县还有枣祇在。 这些日子他在雒阳也好,在北地也好,着实是见了太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一时之间竟然将早已被他忽悠来的枣祇忘在了脑后。 “枣君在县中过的如何?”刘备咳嗽一声后问道。 “如今兄长声名远播,即便是县中的县令看到咱们兄弟也要恭敬几分。枣君是兄长请来的人,又是读书人,咱们自然要恭敬几分,在县中心想事成,想来枣君还是满意的。”张飞笑道。 刘备倒是相信张飞所言,毕竟他最是尊敬士人,枣祇又是有真才实学的。 他又咳嗽一声,“益德以后言语还要注意些,莫要说的咱们和欺男霸女的县中恶霸一般。” 张飞却是揉了揉下巴,笑道:“俺倒真是想强抢女子试试。” 三人一路闹着直奔涿县而去。 ……………… 涿县的城门之前,有两队人分列而站,左侧只有两人,上首之人体态肥胖,即便是一身宽袍也是遮掩不住。 此人正是如今涿县的县令,姓许名清,原本是江东人,遣官之时被派到了这北方之地。 原本上任之前他心中还颇有些忐忑,毕竟有传闻说这幽州边塞之地的郡县与他们江东一般无二,权力都在当地的世家大族手中把持着。 像那辽东之地,便是把持在公孙家手中。即便不曾明说,可公孙家势力在辽东盘根错节,俨然已经是一副土皇帝的架势。 许清倒是也不曾有多大奢望,赴任之时也只是带着三两个老仆,便是连家卷都不曾带。 若是事不得已,真的与当地的豪强起了争端,死他一个,总比被人灭了满门要好些。 故而他初临涿县之时的愿望便是能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任期的几年。 不想到任之后才发现原来事情与他想象之中的全然不同。 涿县此地的民风,竟是格外的淳朴! 他如今还记得当初县里设下的接风宴上,席间的一个黑大汉子借着凑到他身侧敬酒的机会,说了句让他牢记至今的言语。 “许县君只管安心,只要有俺兄长刘玄德在,涿县就出不了事情。” 其后涿县这两年来果然不曾出过什么大事,即便是其他县中常见的游侠街头对决之事都不曾有过。 甚至有在外做下恶事的在逃之人,第一日入了县中,第二日便自行到县衙自首。 而那些本该与外来县官离心离德的小吏们在本县刘氏族长的约束之下,虽然与他算不上同心同德,可也算是相安无事,遇到事情之时也算是尽力。 一县风气如此,许县令日后的官途自然多半也会是青云直上。 做了几任县官,这还是他最为舒心的一次。 如今眼看升官在即,他竟是有些不想走了。 值此世道,能寻到如今这个地方着实不容易。 在他身侧的是个身穿长衫的中年文士,正是借着刘备和刘整在族中地位水涨船高,在族中坐上了族长之位的刘严,刘元起。 相较两年之前此人倒是不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登上家主之位,倒是让他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许清转头顾笑道:“元起,我如今任期已然过了两年,想来是要升官的。只是我在涿县为政日久,如今要我骤然离去,我倒是一时之间有些不舍。” 刘严也是深知为人处事之道的老狐狸,如何不明白许清的意思,他脸上带着诚挚笑容,“自县君来到我涿县,所取得的政绩有目共睹,我等自然也是想要县君留下,只是却也不能耽误了县君高升不是?” “如何是耽误了我高升,许某为官之愿便是造福一方。如今涿县尚有不少不足之处,若是就此离去,我又如何放心的下?”许清义正言辞。 “我听说若是所治之地联名上书,或可让官员再留一任。我自是愿留下的,只是还要元起多多相助。”许清一番铺垫,终于图穷匕现。 刘严点了点头,若是许清升任而去,必然要换来另外一个不相熟之人,且不论此人为人如何,单单是双方摸透底细便又要不少时日,远不如许清相处多年知根知底的方便。 “此事我倒是能试上一试,联名上书一事不难,难就难在朝廷自有规章。只怕不易办。” 随即他面上露出些骄傲之色,笑道:“不过倒是可让我玄德侄儿在雒阳城中活动一二,如今他在雒阳的名头不小,结交了不少豪杰,想来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许清闻言而笑,几年相处,他对这个刘严的性子算是极为了解,既然答应下来,不论能不能成都会有个交代。 于右侧的却是一群年轻人,不少人身穿锦衣,最差的也是穿着一件洁净的长衫,还有些穿着便于骑射的箭服。 这些都是如今县中的杰出俊彦,或有文才,或有武略。 今日他们都被许清拉来迎接刘备。 于这些年轻人心中,刘备与他们是同辈之人,昔年在涿县之时整日里和那些乡间游侠厮混,哪里如他们一般整日读书习武? 如今能混出个名头来,想来多半是攀上了卢公的关系,在军中混了些军功。在外面招摇过市也就算了,如今回到县中还敢让他们来迎接? 他们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服气,故而相约盛装而来,为的就是要挫挫他刘玄德的锐气。 看一看幽州盛传文武兼资的刘玄德如今到底有何本事。 于刘严和那些要自家年轻人前来的老人而言,则是存了要刘备杀杀他们锐气的心思。 他们毕竟不是那些年轻人,知道没些本事,只靠着卢公的名头,刘备定然混不出如此大的名声。 ………… 涿县城外,数十骑翩然而来,为首之人锦衣黑马,腰间悬剑,于他身后,黑面张飞与红面关羽左右相随。 三人及身后数十骑都是在战场之上走下来的厮杀之人,身上天然便带着这些常年生活在安乐乡中的富家子们少见的杀伐气。 刘备缓缓按鞍而行,那些原本想要在他入城之时给他个下马威的年轻人,此时竟是为他的威风所慑,一时之间不敢抬头。 其中不乏有他当年在涿县之时的故人,他们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昔年只会沉溺于与市井坊间游侠厮混的刘家阿备,为何如今全然变了样貌。 此时刘备来到县门之前,翻身下马,看向向他迎来的刘严。 “叔父。” 他立刻低头行礼,开口而笑。笑容和煦,方才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前后之间判若两人。 刘严也是满面堆笑。 刘备少年之时他也曾对刘备多有资助,只是多半是刘备常年厮混在市井坊间的缘故,刘严见到刘备之时总是板着脸,每每要说教一番。 只是如今他对自家这个侄儿满意的很,故而不再吝惜笑脸,至于当年刘备流恋坊间之事,也被他当作了年少轻狂,甚至是韬光养晦。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刘严上前扶住刘备的手臂,接着将他扯到一旁,为他介绍了含笑等候在一旁的许清。 许清自然不敢拿捏县君的架子,对刘备倒是客套的很,甚至有些谄媚之嫌。 刘备对这位县君也是颇为客气,来时路上张飞就曾和他说过,这位县君是位知情识趣之人。 这两年双方之间倒是不曾起过什么龌龊,这已经是极为难得。 要知世上有不少读书人,最是难磨平那股孤傲心气。总觉得事无不可为,凡事总爱插上一脚。 许清原本还担心这位雒阳新贵得志猖狂,不想竟是如此好言语。他正在心中感慨,涿县刘氏有如此人物,如何能不大兴。 此时刘备与许清寒暄已毕,带着关张二人走向那群等候在右侧的年轻人。 其中有不少他熟识之人。 他指点向其中一名年轻士人,朗声笑道:“赵君,昔年君言备终日混迹酒舍之中,难成大器,不知今日如何?” 被他所指的年轻士人姓赵名兴,也算是出身当地豪族,当年确是在背后对刘备多有所辱,只是此地皆是县中才俊,不想刘备竟是半点脸面也不给他留。 他面色骤变,只是慑于刘备的气势和身后的关张二人,只能涨红着脸不敢言语。 “玄德之言过矣,昔年玄德于涿县之时混迹市井之间,谁人也不曾想到会有今日之成就,赵君彼时也不过是直言心中所想罢了。玄德今日方才归来,何必羞辱于他?”赵兴身旁的另外一个年轻士人缓缓开口,此人是赵兴的好友,姓孙名典。 物以类聚,当年他也不曾少说过刘备的坏话。 刘备笑道:“说来倒是还不曾祝贺孙君,不知孙君如今是与钱家女成亲了,还是与李家女成亲了,又或是与周家女?还是又另择高门?于这招女子喜爱之事上,备实在是不如孙君。” 他此言已毕,众人皆笑。 孙典此人在县中历来是以浪荡闻名,只是碍于他的家世,众人都不敢随意提及罢了。 孙典面色通红,本想为赵兴出头,在众人面前杀一杀刘备的威风,不想昔年对谁都是温和言语的游侠刘备,如今竟是如此锋芒毕露。 刘备朗声笑道:“古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备非君子,故一日也等不得。今日也算叫你等学个乖,日后莫要低头看人,坐井观天。” 此时当中一个年轻武夫见刘备羞辱众人,已然伸手按在刀柄处。 刘备只是澹澹的扫了他一眼,笑道:“要做匹夫一怒之事之前,还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家的本事。免得怒目出鞘,最后却只落得自家门前高悬裹素,为他人所笑。” 年轻武夫面色一白,将手缓缓放下。 刘备点了点头,“今日也算是与诸君打过招呼了,前事已了,日后诸君还需多多珍重。” 一旁的刘严满脸欣慰之色,方才他还担心刘备对待这些人太过温和。 过于仁厚,自然难免要让人轻忽。 升米恩,斗米仇,莫不如此。 恩威并施,才可让人不敢轻易越界。 此时眼见刘备牵着马要步行入城,他连忙上前几步,笑道:“玄德还是骑马入城的好,如今城中不少人都想一睹你刘玄德的风采,只是都被我安排在了城中。你骑在马上,也能让外围之人见上你一见。” 刘备闻言一愣,随后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刘备在前,关张二人在后,其后是当初跟随他们一同返乡的外乡游侠。 刘严与许清带着其他人跟随在马后。 今日本就该是刘备等人的风光,他们自然不能抢了他们的风头,而这些也是他们在战阵之上舍身忘死搏来的。 此时刘备策马入城,自城门前的门洞里缓缓而过,路过短暂的门下阴影,照在他身上的是炙热的烈阳。 而迎接他回归故乡的,是入城的大道两侧,已然拥成一团的县民。 涿县本就是大县,如今近乎满县之人都簇拥在大道两侧,甚至有不少人站在自家屋上,登高望远,只为遥遥眺望。 一城为之一空。 刘备入城之前虽也想过人不少,可却不曾想到会有这般大的阵仗。 他微一错愕,只是很快便神色如常,缓缓策马前行。 黑马锦衣,阔别家乡多日的年轻人荣归故里。 两侧之人嘈杂不断,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原本按鞍而行的刘备却是骤然之间扯紧手中缰绳,一手高高抬起。 立时之间,为之一静。 “陈起,陈乡太平里中人,于北地之时骤遇鲜卑,死战不退,没于边塞。” “冯平,良乡安乐里中人,于凉山之战,突袭鲜卑主阵,康慨而死。” 骑在黑马之上缓缓前行的年轻人口中说出一个又一个让众人颇为熟悉的名字。 这些人都是当初随着张飞北去的县中游侠,只是这一去便将性命丢在了战阵之上。 高歌而去,康慨而死。 他们这些人今日锦衣归乡,自然足以春风得意马蹄急。 只是那些随着他们同赴干戈,不曾返乡的袍泽也该受到这份礼敬。 也该让县中之人知道,那些昔年被他们在背后嘲笑过的,整日留恋于刀剑跑马的年轻人,上了战场,不曾丢了涿县之人的豪情。 黑马缓缓而行,其上的年轻人面色苍白,抿着嘴唇,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两侧虽是人潮如海,却是无人言语。 这也是他们对自家家乡,康慨而出,战死于塞外的涿县子弟的最好敬意。 路程近半,刘备终于念完了口中的名字。 依旧无人言语,只有马蹄践踏在大地之上的轻微声响。 “刘家雏虎。”两侧之间,一个远远旁观,昔年被刘备狠狠教训过一番的游侠大呼一声。 “刘家雏虎。” 一人声起,而四方应之。 ………… 涿县的刘家老宅里,将院中已然打扫了数遍的老妇人忍不住又拿起手中的扫帚,只是又强忍着放下。 她拢了拢鬓角的白发,起身来到门前,想要出门相迎,只是很快又将门重新关住。 希望自家孩子能出去闯荡,心怀四方之志的是她。 如今盼子归乡,只求他能安安稳稳的也是她。 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常常自嘲,自嘲自家所求实在太多。 刘备返乡这般大事,县中已然人尽皆知,自然不会不告知刘母,只是她还是不曾出门相迎。 马蹄之声响起,刘备一人一骑已然来到门外,其他随行之人都被关张二人拖到了张飞的庄园之中。 刘备翻身下马,却是不曾上前敲门,他在原地踱着步子,沉默片刻,揉了揉面颊,这才缓缓上前,轻轻叩门。 他轻声道:“阿母,我是阿备,孩儿回来了。” 早已等侯在门后的妇人却是不曾立刻开门,而是先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直到再无泪痕,这才转身将门打开。 望着这个思念多时,数年才返回家乡的孩子,妇人挤出一个笑脸,“回来就好,阿母给你做好了饭菜,先吃些东西。” 妇人转身疾步朝着屋中走去,再呆上片刻,只怕她又流出泪来。 刘备沉默无言,跟着迈步走入院中。 他已离去两年有余,可院中的布置还是与当年一般。 举目望去,院角处还摊放着一只竹马,那是他昔年少年之时亲手所做。 到底是两世为人,他削刻之时在当中也加入了后世不少的心思。 当时还让刘整狠狠羡慕了一番。 他后来还靠着这个小生意在乡中赚了些银钱,也贴补了不少家用。 想到小时之事,他挑了挑嘴角。 穿越者也无非是人罢了,哪里便能够一帆风顺了。 “阿备,吃饭了。”刘母在屋中喊道。 “来了。”刘备应了一声,迈步进屋。 此时刘母已然在桌上摆好了饭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些他当年在家中常吃的饭食。 一碗豆饭,几碟青菜而已。 “如今你在外面闯荡惯了,也不知这些饭菜可还合你的口味。”刘母见他落座起快后问道。 刘备将口中的饭菜吞咽下肚,这才开口笑道:“还是阿母做的饭菜吃起来香甜,即便是雒阳城中的山珍海味也远远比不得。孩儿在外闯荡多时,自觉瘦了不少,一直找不到缘由。如今才发觉,原来是许久不曾吃过阿母的饭菜了。” 刘母此时面上原本的担忧之色这才褪去,带上了几分笑脸。 她也不再言语,就这般看着自家孩子对着桌上的饭菜下快如飞,狼吞虎咽。 “吃慢些,还有不少。”妇人嘴角带笑。 “这次急不急,能不能多呆些时日?”刘母忽的轻声问道。 这个当初在他离家之时曾激励他是高祖之后,定然是能做大事的妇人,如今却是不再提及那些要他恢复祖先荣光的言语。 只是小心翼翼的询问他能否多留些时日。 刘备眼眶红了红,抬眼望去,对面的妇人依旧是带着熟悉的笑脸,只是面上皱纹渐深,鬓角的白发也多了许多。 他稍稍哽咽,挤出个笑脸,“不急。只怕阿母到时烦了,要拿扫帚将我扫出门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幼雀离枝惊飞去(6k) 时为十月,秋收已歇。 刘备携关张二人正行走于田间陇上,此时田间虽也有农户,只是三三两两,远不及夏日之盛。 他抬脚将身前的几颗土块轻轻碾碎,望向那些在田间留恋不去的农户,“自来农者,一国之基石也。然农户日夜辛勤于田间,往往一年之获不及商家一日之利。虽言重农,然农者多饿死。虽言抑商,然商人多豪富。此为何故?” 身后的关张二人闻言都不曾言语。 农事之问由来已久,世人皆知农者劳苦。只是穷苦之人有心无力,欲变无能,自然不必说。 而显达之人与富贵之人往往不屑思之。 倒也不是全然无人提及,只是其间牵扯利益不可胜数,提及而又有所行动之人多是做了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刀下亡魂。 士人官僚常言天下大势,而于他们眼中,手握权柄之人,便是天下大势。 逆势之人,便要碾碎于大势之下。 片刻之后,张飞开口道:“农户苦劳,固然可怜,但如今这些还不是兄长该考虑之事。”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我晓得。” 三人继续前行,来到一处陇上之时驻足而待。 不远处,一个身着短衫的年轻人正低着头在田间缓缓而行。 每行数步,他便要停下来静静思虑一二。 此人正是当初被刘备“拐骗”来的枣祇。 枣祇与旁人不同,最是喜爱这田间之事,如今于涿县之中无拘无束,反倒最是和了他的心意。 刘备三人也不上前打扰,直接于垄头之上盘腿而坐。 “说来此处你我兄弟当初到是常来。” 刘备目光之中露出些怀缅之意,少年之时,他与关羽皆是“穷苦之人”,唯有张飞可算豪富,家中土地甚广,此处就有不少土地是张飞家中的田产。 彼时三人最喜爱做的事情之一便是一起来到这田间垄上,看荠麦青青,随风摇动。 “俺自然记得,俺还记得当年兄长最是喜爱坐在这田间陇上,看着担食壶浆的往来小娘,每每还要摇头晃脑的指点上一二。这个身量差了些,那个年岁小了些。二哥本就面红,彼时自然看不出面红,倒是时常将俺弄个大红脸。” 当年三个少年人坐于陇上,不时对着往来的女子指点一二。汉时民风彪悍,大半女子多是温婉一笑,不以为意。 可也有剽悍女子,叉腰开口便是荤话,又或是张口便骂,每到此时,三人便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有时还会将状告到张飞老爹那里,单为此事,张飞不知挨了自家阿父多少打。 无忧少年之时,终是逝去不可得。 刘备笑道:“益德说的是也不是,当初指指点点的可不止我一人。你们两人可也不曾少说了。不过说来男儿爱美色,本就是寻常之事,难道女子便不爱男子好姿容不成?昔年咱们三人坐于此地,还有不少女子也是对着咱们指指点点的嘛。” 不待关张回答,他稍稍抬头,看向那个走来的年轻士人,笑道:“枣君,我说的可对?” 常年行走于田间,枣祇的肤色又被烈阳晒黑了几分。若是勐然打量起来,倒是越发像是田间的寻常农户。 如今枣祇在田间多与农户打交道,故而原本有些内向偏激的性子也是越发爽朗起来,他闻言笑道:“方才刘君也说了,女子喜爱的可是好姿容。至于你们……” 四人都是一笑。 “枣君如今性子倒是洒脱了不少,竟也会开起玩笑了。”刘备笑道。 枣祇抖了抖鞋上的尘土,于刘备对面盘膝而坐。 刘备笑问道:“枣君以为涿县如何?” 枣祗到底不是性情跳脱之人,此时已然是整肃面容,开口道:”说来我来涿县已然有了些年头。涿县虽是边塞之地,可这两年在外有玄德声名在外,在内有益德强力所压,倒也算是家靖人和的安稳之地。只是如今玄德难得回乡,有些事我如鲠在喉,不得不与玄德言语一二。” 刘备也是收起笑脸,肃然道:“枣君请讲。” 他知道枣祗所要讲的只怕多半是农家事,也只会是农家事才会让其如此郑重其事。 “农者,国之大事。只是如今有一遗习,各处皆有,即便是涿县也不能免俗。田间农户之田地,往往为权贵豪富之家所吞没,而农户迫于生计,又不得不得委身于豪富之家,如此,农户越发窘迫,而豪富之家越发富贵,长此以往,一地之间必然崩溃。” “一县如此,推而广之,日后天下只怕也要如此。” 枣祗还是那个枣祗,心中不愤便敢悍然出口,不然当初他在阳翟之时也就不会怒怼郭家人。如今虽然平和了不少,可到底性子还是不曾变。 刘备点了点头,枣祇所言的土地兼并问题不过是老生常谈。 自光武帝建立东汉以来,世家豪族历来是尾大不掉。 即便是于光武建国之后这个东汉最为强盛之时都不曾解决掉世家豪族问题,其后的后来之人自然更是无法可想。 更何况自明帝之后,汉帝多是年幼便夭折,极少有常年执政之人。 朝堂之上内斗不休,更是无暇顾及这些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及后腾出手来,地方却是已然中央勾连在一起,更是难以剪除。 或者说这些世家豪强已然融入东汉之中,成了东汉的一部分。 沉阖已重,病入膏肓。 “枣君也当知此事由来已久,非是寻常之事,如今既然提出此事,可有解决之策?”刘备笑道。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枣祇的意思,毕竟眼前之人是首倡屯田之人。 枣祇沉默片刻,开口道:“祇确是有一法,只是与时不同,不知玄德敢不敢为了。” “既然如今兼并已然不可避免,不如玄德以手中之利,将涿县尚且在农户手中的土地缓缓收入手中。然后将手中土地交给农户耕种,定下租金。多买耕牛耕具,到了农耕之时可将耕牛等借与农户,定时收租即可。” 刘备闻言之后抬脚捻着地上的碎石,也不言语。 枣祇也不催促,他也知道刘备要做出决定不易。 世上的聪明人不少,只是很多事哪怕明知是对的,可敢朝着正确方向迈出那一步的,古往今来,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若是刘备按他所说的来做,固然是能让涿县农户好过一些,可也让他与涿县的世家豪强彻底对立起来。 世家豪族本就是以盘剥农户获利,若是被刘备将人和田地都收拢了去,他们又如何获利? 如今刘备虽在涿县之中声望无二,又有张飞等人相助,只是蚂多也足以咬死象。 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是世家出身,只怕也要畏惧一二。 可他相信刘备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桉。 片刻之后,刘备轻声笑道:“枣君所言有理,事情就交托给枣君了。至于钱粮人手一事,枣君自可与益德商议。只是还是要先缓缓图之。备当日与枣君所说的四句言语,可是备的真心话。” 枣祇闻言而笑,“我果然不曾看错玄德,我这就前去筹备。” 他和三人告辞一声,匆忙起身而去。 “兄长真的要应下枣君此事?” 随着枣祇走远,张飞先开口,“如此行事只怕是要触及县中不少人的利益。别看他们如今对兄长唯唯诺诺,可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人为财死,何况是这些吃惯了人血之人。若是真动了他们的利益,只怕拼死也是咬上咱们一口的。而且若是大规模的收纳农户,到时县衙那边只怕也不好交代。” 三人之中,这个貌似粗豪的汉子其实最为心细。 关羽虽是不曾言语,却也是面露忧色。他虽觉得枣祇所言之事确实是个好法子,可如今张飞所说的也有道理。 刘备笑了笑,“这些方才我自然也想过。其一,涿县不小,可也算不得大,区区之地,豪强能有几许?若是闹事,那便杀鸡儆猴就是了,刚好又能收纳下不少财富。对待恶人,无须讲什么仁善道理,难道还想让他放下屠刀不成?” 张飞点了点头,兄长的言语倒是和他的心意。 真正的仁义应当用来对待仁善之人和弱者,而不是那些已然提刀的豪强之人。 仁义之人,不该被仁义框住了手脚。 “至于县衙之中,所需的无非是这些农户的口赋和算赋。若是被旁的豪族将这些人收拢了去,定然会隐匿人口。即便是不曾被收拢了去,和这些农户催收钱财,也历来是县衙之中的麻烦事。” “若是我收拢了这些人,只要咱们不隐匿人口,按实际上交,自然无事,说不得朝廷还希望咱们多收容些人。毕竟钱财不少,甚至要更多些,还能省下县衙之中的不少麻烦。” 彼时世家大族多隐匿人口,朝中所能收上来的赋税也因此锐减不少。 世家豪族越发富有,而天子越发穷困,想来也是日后灵帝卖官的缘由之一。 刘备笑道,“如今咱们酒水的生意不差,倒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也不是刘备说大话,如今他财大气粗,确是不在乎这些小钱。 关张二人此时也想清了其中的关键,朝廷缺钱,他们此举虽是有些离经叛道,可说到底也无非是世家豪强的寻常作为,加上为朝廷缴足赋税,朝廷自然说不出什么。 “如此作为虽是对农户有好处,可主事之人多半是要亏损的,只怕不是长久之法。”关羽开口道。 方才枣祗之意日后自然是要将这法子推而广之,只是赔钱之事,定然不是长远之法。 “二哥多虑了,兄长何时做过亏本的生意?”张飞笑道。 刘备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云长说的不差,此事最初自然是要亏本的,只是若是日后成了规模,其收获却也是难以估量。” 】 “最艰难之处,便是在一个信字。昔年商鞅变法,徙木为信。如今自然也要有人做个表率,先行此事。不然农户只会坐视观望,如今我名声正盛,倒正是做此事之机。” “再说也不是全无益处,如今咱们遂了枣君的心愿,枣君也该帮咱们一个小忙才是。” 他咳嗽一声,“等到枣君做出些成绩来,益德可编上一个小故事。” “故事之中言说枣君在阳翟之时如何身负才学而不得用,还要受人欺压,不要指名道姓,可也要把郭家稍稍点上一下。” “然后便是我刘玄德听闻枣君之名,数次相顾,推食与之,解衣衣之,把臂言欢,推心置腹,以四言自诉生平志向,这才将枣君请来了此处。也才有了枣君大展所长。” “咱们县中时常有往来的客商游侠,可以多给他们些实惠,要他们多多传扬。” 关张二人一时愕然。 良久之后,关羽这才开口,断断续续的道:“想来,想来兄长这是千金市,市马骨之意,好,好计策。” 要他关云长违背本心,到底是有些艰难,好在他面色本就略红,故而看不出涨红的面目。 张飞却是眼前一亮,觉得刘备这计策不差。 到时还可以加上其他一些细节,例如这位千金市马骨的刘玄德还有两个万人敌的好兄弟,至于这两位好兄弟是如何在两军阵上临阵斩将,更是值得好好说道一番。 他忽的想起一事,问道:”兄长,此事若是见了功效,只怕极易为外人所彷效。“ 刘备笑道:“拔一毛不利天下,惠子不为,我为之。只要对天下农户有好处,我倒希望他们人人学去。” 他言语一顿,抬头望向远处农田,“只是他们并非人人都是刘玄德啊。” ………… 涿郡高家历来是郡中豪族,昔年宁负两千石,莫负豪大家的言语便是由高家流传而出。 今日高家却是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来人正是如今在幽州声名鹊起的涿县刘备。 刘备如今在幽州的名头不小,足以让高家高看少许,可也只是高看少许罢了。 这世上从来不缺天资纵横的年轻人,只是越是天资纵横之人,陨落的便也越发迅速。 这个世道,能活得长久的才是赢家。 而世家绵延多年,盘根错节,上下皆有勾连,自然也就不会将这些突然崛起的年轻人放入眼中。 今日高家对待刘备已算是颇为客气,毕竟出面接待之人是高单的生父,也是如今高家的家主高洪。 高洪昔年也是个在涿郡颇为传奇的人物,早年飞鹰走狗飞扬跋扈,后来却是折节向学,坐上了家主之位。 只是一代人自然有一代的人故事,这些年此人越发沉寂下去。若是不刻意提及,已然有很多人不记得当年他也是曾在幽州叱吒风云的人物。 如今年纪已然算不得小的中年人正打量着坐在下首的刘备。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自涿县走出来的年轻人确是自有一番风采。 “不知刘君此来何事?莫非是为当日回到幽州之时我高家不曾迎你,故而特地来上门问罪不成?”高洪先声夺人。 刘备不曾为他气势所慑,只是笑道,“高家高门,备高攀不得,又如何敢为这等事寻上门来?今日上门只为一事,备返回涿郡已有多日,只是为何始终不见有高家人登门询问高单之事?莫非他已不是高家子?” 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倾了倾身子,微微眯眼,“刘君管的似乎太多了些,高单是高家子,高家如何作为,自然是高家的自家事。难道刘君连我高家的家务事也想插手一二不成?” “备自然不敢,我只是有些为高单不平罢了。”刘备也不躲闪,抬头平视对上高洪的目光,“当日被送到塞上之时便被当作弃子,想来也是他这个无用之人的唯一有用之处了。” “只是如今塞上归来,不论高家家主如何想,可作为高单之父,想来也总该先问上一句吾子何在?而不是故示威严,显露高家的威风。” 高洪没言语,只是死死的瞪着刘备,宛如一只即将暴起的雄狮。 只是良久之后,这只狮子到底是不曾暴跳而起,反倒是渐渐沉寂下去。 “若是早上几年,单凭方才刘君这番言语,我便是要和刘君斗上一斗的。只是如今年岁大了,心气消减了不少,再也不似当年好斗。” 他笑道:“刘君年纪轻轻闯出了诺大的名头,如今正是年少得意之时,少年锐气,自然不知这世家大族当家之人的难处。” “看似一族之权在握,风光无限,族中之事一言而决,可此中种种利益盘根错节,单单是理清其中的关系便要费尽心神。” “一家之主,最是要有私心,却也最要不得私心。刘君聪颖,想来也当能明白。” 刘备点了点头,大家族之中,最难做之事便是平衡。 高洪站起身来,在屋中踱着步子,“我不曾问及高单,甚至要他出塞搏命,不是我不喜爱他。在我诸子之中,其实单儿最是像我少年之时。只是我先为一家之主,再为一人之父。世上之事,轻重总要分的清。” “若是因我一己之私爱,而坏了高家百年之利。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高家先人?你如今还年轻,我在你这个年岁之时也是与你一般想法,只是后来等真正做到这个位子上,才明白有些事,心中如何想其实半点不重要。” “居高者,总是要孤身一人,举目无邻。一国如此,一家也如此。” “所以便只能大义灭亲?”刘备笑道,“于备看来,所谓大义之名,无外乎是为自家的懦弱寻个合理的由头。” “杀一人而救千人,先杀其人,然后赞其仁义。可那被杀之人就当死不成?可有人问过被杀之人可曾愿舍身成仁?没人问过,默而无言,皆大欢喜。” 高洪沉默不语,抬头透过窗子向外望去。 窗外的树上,寻食而回的鸟雀正在为窝中的小雀喂食。 刘备此时想起当日与高单分别时的情景,心中不由怒火大起,他也是站起身来。 高单不曾随他而回,而是主动留在了高柳城中。 两人最后的作别是在高柳后山的碑林之上。 当时两人就站在陈汉墓前,身前的土里,埋着那把自鲜卑人手中夺来的长剑。 彼时经历过连场大战,早已褪去了面上青涩的年轻人嵴背挺得笔直。 举止之间,越发是像那柄故剑的主人。 原本刘备想带他返回幽州,却是被高单笑着摇头拒绝。 哪怕过了许多时日,刘备依旧记得这个当年他看不不入眼的年轻人,说了一番即便是让他,甚至是会让天下许多自诩豪杰之人都会羞愧的言语。 这个昔年在涿县只会飞鹰走狗的年轻人按着腰间的佩剑,朗声笑道:“刘君,昔年不懂事,倒是多有得罪。” “只是如今上过了战场,见过了豪杰,再要我回到涿县,去做那个只知在里巷之中奔走玩闹的纨绔子弟只怕是有些难了。” 他低头看向身前陈汉的墓碑,轻声道:“我非你和陈大哥这般豪杰,只是个寻常无赖子弟,做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寻常人,见惯了你们这些豪杰,偶尔也会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他重新抬头来,笑道:“出身寒微可身为英豪的陈汉可以死在这塞上之地,那出身高家名门的纨绔子弟高单,又为何不能死在此地?” 刘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之事,想来家父是不会多问的。若是刘君有闲暇,还请刘君转告我父。” 他朗声笑道:“高单,不还家了。” ………… 刘备将当日之事转告给高洪。 临去之时,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只给高洪留下了一句言语。 “日后高家将如何,所看的不是如今这些身居在涿郡的人如何,而是独留在塞上的高单会如何。” 屋中只留下高洪一人。 此时这个在家族之中向来以强横着称的中年人缓缓弯下腰去。 肩膀耸动,泣而无声。 窗外树上,幼雀离枝惊飞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豪杰俯首拜玄德(6k) 幽州涿县,刘备家门外东南,有桑树参天而起,其羽翼高大如伞盖。 即昔年刘备所指,谓日后当乘此羽车也。 桑树之下有块大青石,其上圆润光滑,据说此石由来以久,与桑树同龄。 如今刘家雏虎名声大震,这豪杰起身的故里之处自然也成了一处外人眼中的神秘所在。 凡豪杰起身之处,必有神异。如曹孟德的谯县老家,史书之上,屡有黄龙见谯。 至于是果有神异,还是录书之人的攀凿附会,后世之人却也不得而知。 偶尔会有郡中游侠慕名而来,只是以如今刘备的名声之盛,他们自然不敢贸然闯进门去。 故而这些人大多只是来到门外的树旁,望着这棵年岁比他们还要大上许多的桑树,搓叹一番,感慨几句豪杰果然定有非常之处,然后摸上几把桑树,想着借此沾染几分豪杰气运。 换源app】 今日门外的树下已然聚了不少游侠轻侠,当中有些是涿县当地的游侠,可更多的是慕名而来的外乡游侠。 自打涿县刘玄德名声大震,如今涿县游侠在外乡游侠面前说话的语调都提高了几分。于他们自家看来,既为豪杰同乡,无论如何也当可算是半个豪杰。 此时一个高大汉子正倚在树下,口中唾沫横飞,言语之间康慨激昂。 “当年我初到涿县之时便看出了刘君是个豪杰人物。那时我也是在外县威风惯了,初来涿县不知收敛。刚巧便遇到了刘君。豪杰相遇,总是要试探一二。” “当时倒是着实与刘君斗上了一番。我自然斗不过刘君。后来我见刘君豪杰出众,刘君见我也有些本事。双方也算的上是豪杰相惜。在刘君的劝勉之下,我也就留在了涿县,不曾再离开此地。” 此人姓李名安,正是当初刘备在县中卖草鞋之时上前挑衅,被他和张飞在巷子里放倒,又抢走了身上钱财的外乡游侠。 他口中所谓斗了一番与旗鼓相当之语自然是不曾有的。 而此人最初留在涿县的目地,也无非是觉得丢了面子,想要在涿县寻到刘备,好好教训他一番。 只是后来刘备与刘整奔赴雒阳,家中只剩下一个老母,他倒是也讲些道义,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报仇便要光明正大,故而也不曾找上门去。 实则他没有找上门去也算是救了自家的性命,他的行踪早已在张飞的掌控之中,眼见他没了威胁,张飞这才对他放任不理。 而他在涿县待的日子久了,反倒是逐渐喜欢上了此地。 游侠游侠,周游浪荡。 翻山越岭,游山过海,飘荡无定,可也总要寻一处安家。 他觉得涿县就不差,老于此地,死于此地,于他而言未必不是个好结局。 故而他一改往日游侠的跋扈作风,处处与人为善,如今在涿县的名头也不算差。 只是后来刘备在外面的名声渐大,刘家雏虎之名传回县中,他也越发志得意满起来,逢人便说他当年曾与刘家雏虎交过手,旁人倒也对他高看了几眼。 只是今日在他站在树下的大青石上与其他游侠吹嘘之时,刘备正带着关张二人站在不远处。 他也不上前打扰此人,只是站在那里笑眯着眼听着。 “云长,益德,如今你家兄长真是出息了。竟也有人以曾经与我交过手为荣。你们二人还是要多多自勉。争取早日赶上为兄。”刘备笑道,一脸得意。 关张二人不曾言语,只是心中确也是为刘备的言语所激。 三人情如兄弟,如今刘备已然成名,他们二人自然也想闯出些名声来。 免得日后被人提及之时,会说大名鼎鼎的刘玄德,却是有两个籍籍无名的异姓兄弟。 前几日刘备提及了那个关于枣祗的“小故事”,如今张飞早已找好了人手。 都是些混的落魄的士人,胸中有几分文墨,却又不曾有登上仕途的门路,只能混迹在酒舍市井之间,靠说些半真半假的故事谋生。 张飞自然想在其中的“故事”之中加上些其他关于三兄弟的小故事,只是如今还不曾想好有那些可以添加其中。 此时围在树下的游侠有眼尖之人,举目四顾之际已然见到了正在远处的刘备三人。 当日刘备入城之时见过他的人不少,而这名游侠恰好是其中之一。 此人上前几步,偷偷扯了扯正站在青石之上,侃侃而谈的李安。 只是此时李安正说的兴起,刚刚讲到他一剑迫退了张飞,正与刘家雏虎大战百余合的故事。 他不悦的低头打量了一眼,只是顺着此人的目光看去,他立刻便见到了正在不远处的刘备三人。 汉子倒是反应不差,立刻话锋一转,朗声道:“要说那刘君真是豪杰,端的是一等一的好人物。我往日里自诩也算是有些本事,可碰到刘君,竟是连一个回合都不曾应下。方才所说百余合自然是夸张之言。” “更为难得的是刘君胜了我之后,反倒是康慨解囊,给了我不少银钱,叮嘱我日后莫要再做欺压良善之事。我到如今都是对刘君感激不已。我走南闯北见过的豪杰算不得少,可刘君这般人物,我也只见过刘君一人而已。” 远处的刘备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手掌,当日他可不曾看出此人是个如此有趣之人。 他带着关张二人迈步上前,沿途众人自觉为他让开道路。 李安自青石上走下,面上带笑,双手贴在两侧,颇有些手足无措。 当日与刘备相遇之时他可不是如方才自家说的般神勇。他与刘备之间自也不曾有什么豪杰相惜。 如今刘备显然听到了他方才的言语,若是在众人面前出言拆穿他,那他多半便只能收拾东西离开涿县去另寻他地了。 于游侠而言,有时面子比性命更重要。 此时刘备相距李安还有数步,他却是忽的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李安的肩膀,笑道:“当日我便见李君豪杰出众,如今倒也确是不曾看错了人。方才李君所言不差,当日备与李君不过是豪杰相惜罢了。” 李安先是一愣,随后讪笑了几声。 如今刘备不曾当面拆穿他,已然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自然是不敢再随意言语。 此时在场的游侠虽然大多读书不多,可哪个不是在“江湖”上厮混惯了的人物,甚至见过的人情事故要远远多过那些静坐书斋只知死读书的读书人。 即便是方才刘备不曾露面,他们之中多数其实也是不信李安的言语。 之所以站在此处听他侃侃而谈,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 如今刘备一到,再见了李安讪讪的神情,那些原本有些发懵,还觉得李安的言语半真半假的游侠们自然也明白过来。 只是越是如此,见刘备不曾当面拆穿李安,他们心中对刘备便越是崇敬了几分。 若是刘备还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无名声的涿县游侠,是那个于涿县市上贩席卖履的刘玄德,如此作为只怕还会被他们当面嬉笑嘲讽一二。 可如今他是载誉幽州的豪杰,众人便会觉得这个刘家雏虎确是个知道尊纳旁人的豪杰人物。 同一事而已,无外乎做事之人的身份不同罢了,于旁人心中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思。 故而有人常言,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然也有几分道理。 世人常将他们眼中大人物的些许善意看做大慈大悲的豪杰之举,却常常将身侧同行之人的善意视作理所当然。 世道便是如此有趣。 “见过刘君。”树旁的游侠们杂乱的和刘备招呼起来。 刘备摆了摆手,与众人招呼一声,走上身前的青石。 他如少年之时一般,盘腿坐在桑树前的青石之上,接着双手向下一压,笑道:“诸君且坐。” 树前众人本就都是浪荡游侠,自然也不在意地上的尘土,就这般席地而坐。 刘备不曾立刻言语,他举目四顾,先是看了看身后那棵高大桑树,多年不见,如今虽已过了盛夏之时,可枝条漫垂,依旧是洒落在地。 昔年年少,闲暇无事之时,他最喜欢的便是坐在这青石之上。 于手上编织草履,于心中想着将来之事。 如今之人只见他一路顺遂,于涿县西出数年,再回返之时已然成了显赫人物。 可他昔年坐在这青石之上,费尽心思为日后所做的万般筹谋,自来无人得见。 他收回思绪,打量了一眼身前众多游侠,笑道:“诸君倒是会选,此处确是我当年最喜爱之处。当年我就是坐在这青石之上,想着明日能不能多卖几张草席,亲手所编的草履能不能多卖些钱,能不能让阿母多买几斤肉来吃吃。” 身前盘腿而坐的诸多游侠皆笑,想不到如今在幽州声名赫赫的刘家雏虎少年之时也会为几斤肉食发愁。 刘备继续道:“诸君莫笑,备少时厮混于市井之间,也常被家母耳提面命,受了不少训斥。常言旁家子弟今日读了多少书,识了多少字。自然这也怨不得我阿母,于旁人眼中,侠以武犯禁,浪荡游侠不事生产,日后能有何出息?想来诸君也不曾少经历过此事。” 身前不少游侠也顾不得刘备就在眼前,低声咒骂起来。即便是不曾言语之人,也是目中含恨。 他们这些人,即便当面之时旁人惧于他们的武勇,不敢当面言语,可背后的风言风语,总是受的不少的。 刘备也不言语,只是将双手搭在膝上听着他们的所发的牢骚。 他忽然想起一句言语。 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 继而他思绪偏远,由此想起了许多年以后的大宋,想起了彼时朝堂公卿口中的涅面贼,想起了那句风波亭前的天日昭昭。 满江红固然康慨豪烈,可于他心中,却是远远不及这短短四字。 天日昭昭! 短短四字,道出了两宋一朝多少被打断的武夫嵴梁! 想到此处,刘备心中恨意大生,一拳重重砸在坐下的青石之下。 汉家男儿,于汉之时,一汉当五胡。 于彼大宋,却为牛羊! 国破家亡,天子朝臣,父子兄弟,俱为亡国之虏! 如何能不让人深恨之! 原本还在各自咒骂的游侠见他如此,一时之间都不敢再言语,立刻静了下来。 刘备收回思绪,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血迹,他扯了扯嘴角,随手将手上的血迹擦去。 与心中的恨意相比,不过些许痛楚而已。 今日流些血,总好过日后被人打断嵴梁。 他开口笑道:“诸君都说完了?那备便再说几句。世人常言侠以武犯禁,错也不错。国家自有法度,如君等游侠恃心中一口意气而行,携刀佩剑,常与人厮斗于大道之上,为友人千里杀人于闹市之中。做乱法度,如此行径,如何不让朝廷患之。”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他们本以为刘备会站在他们这边。 刘备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继续道:“只是此言自然也有错处,那便是只知凭一勇之气而杀人盈野之人,即便武艺再是高强,如此人物,又如何配的上一个侠字?” “我倒是可为诸君讲两个故事,诸君且听之。” 接着他便为众人讲了两个故事,其中一个在少年之时他便为关张二人在谈笑之间讲过,故事的主人名为乔峰,又或萧峰。 故事之中自然更改了年代背景以及不少脉络,唯有其中乔峰的康慨大义与壮烈而死不曾改变。 他口才本就不差,天龙故事更是倒背如流,此时他开口讲来,惊险之处,峰回路转,使人身临其境,康慨之处,更是使人恨不得击节而歌。 于故事结尾之处,至乔峰身死而落幕,众多游侠早已皆是泪流满面。 待众人心绪平静下来,刘备这才笑道:“于世人眼中,乔峰不过乡间一匹夫耳。何以临到终时,却为众人交口赞颂,不负侠之一字?于备看来,其中缘由不外乎家国两不负耳。” 众人若有所思。 刘备笑道:“咱们再来讲第二个故事。” “这第二个故事,却不是市井之事,而是朝堂之事。故事的主角,姓岳名飞。” 自发于小卒而始,至风波亭外天日昭昭而终。 此时众游侠皆是面带怒色,初次听闻此故事的关羽更是面色涨红,须发皆张,恨不得亲手擒拿秦桧而杀之。 如此忠义之人,最后竟然落得如此结局,如何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刘备轻轻叩着坐下的青石,笑道:“如此豪杰,虽身在朝堂而不在市井,却也无愧于一个侠字。” 众人应道:“自是如此!” 刘备挺直嵴梁,沉声道:“备讲这两个故事用意,也只是想要诸君知晓一事。” “于备看来何为侠,一人携剑,纵然有惊世之勇,不足为侠。可携剑之人若是所为之人是天下人,那即便是此人身躯羸弱,与一人对敌尚不可得,却也当得起这个侠字。” 众人即便再是迟缓,此时也都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刘备站起身来,敛了敛衣袖,轻声道:“于备看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大到为国奋战于疆场,小到安靖守护于乡里,事有大小之分,侠无大小之别。” 他朝着众人深深缉首,沉声道:“愿诸君思之。” 众人赶忙起身还礼,不敢受下他此拜。 刘备直身而起,笑道:“备知诸君豪杰,日后定然能无愧侠之一字。今日玄德有幸,能与诸君共会,日后在外倒也多了不少谈资。” 众人也是应声而笑,他们心中也清楚,如刘备这般盛名人物,如何还需以他们为谈资?只是到底皆是游侠,为人认可,心中自然是酣畅几分。 “与豪杰相会岂可无酒?益德,去将我之前送回来的酒水取来,今日当与诸君不醉不归!”刘备朗笑一声。 张飞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就从刘家老宅里搬来了不少酒水。 都是这两年里刘备不时要雒阳回返之人带来的女儿红,张飞在他家中放了不少。 也不曾去什么酒舍坊间,众人就随意围坐在桑树之下。 初过夏日,未至秋时,虽有风起,却是绝好天气。 刘备率先拿起一坛,拍开泥封,痛饮了一口。 回乡多日,他倒是也许久不曾饮酒了。 众人见他动作,也是不再拘束,各自启封饮酒。 如今女儿红在幽州是有价无市的好酒,莫说这些人没有银钱,即便是有也买不到。 今日难得有机会痛饮,游侠们喝起酒来都是大口饮酒,似是不要命一般。 刘备也不阻拦,只是笑吟吟的看着。 到底是烈酒,不过片刻之后便有酒量浅之人醉倒在地。 身侧之人还笑着踢了他一脚,笑骂了一句,“往日里还自诩酒量好?如今终究是现原形了?咦?往日里还不曾察觉,你小子竟是长了两个头!” 数坛酒下肚,一群游侠已然是人仰马翻。 有人和往日素来看不顺眼之人凑到一起,叫嚷着今日不能用剑决胜负,那便用酒决胜负。 有两名游侠同时爱慕一位女子,只是那位姑娘却是不曾看上其中任何一人。 据说那女子倾心之人,正是如今已然偷偷熘到了树下的大青石上独自饮酒的刘家雏虎刘玄德。 两个失意游侠靠在一起,互相诉说着自家的委屈,只是心中却也想着败在了刘君手中其实也不算冤枉。 若是他们也是女子,想来也会喜欢刘君这种人吧? 此时刘备独自坐在青石之上,看着游侠们喝成一团,看着关羽大吵大嚷着在与张飞拼酒。 他笑了笑,抬手饮了口酒。 于此之时,已经饮了不少酒,面色涨红的李安摇晃着朝他走来。 “刘君,我要和你敬酒,不是因你今日不曾当着他们的面拆穿我,而是于你这般人物,愿意附身弯腰和咱们这些人讲道理。” 李安来到他身前,只是许是饮的酒多了些,尚未临近,已然颓然坐倒,他以手撑地挣了挣,却是不曾成功起身。 刘备拿起手中的酒坛,笑道:“哪里有什么大人物小人物。世上之人何来贵贱。再说日后之事谁又能说的准?” “说不得日后提起涿县之时,人家会说起,就是那个出过豪侠李安的涿县?听说当年也曾出过一个叫刘玄德的人物,能与豪侠李安同县,想来也定然不差。”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出声。 刘备饮了口酒,一手轻轻叩着身下的青石,一边缓缓开口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随着他的言语出口,原本喧闹的游侠们为之一静。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他一手撑在青石上,踉跄着站起身来,重复着最后一句,“谁有不平事?” “诸君,共饮,且歌之。” 游侠们站起身来,与刘备高歌豪饮。 彼时残阳西落,落日的余晖下,这群后来在涿县,在幽州,甚至在史书之中都曾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游侠们,还不知他们将会因今日这场宴饮而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燕赵多康慨悲歌之士,而自今日之后的许多年里,天下更知幽燕多豪侠! 许多年后,早已被县中乃至郡中尊为一代豪侠,却常常自言一辈子没什么出息的游侠李安,挤在人群之中遥望向衣锦还乡的昭武帝。 昔年故人多已凋零,自家也早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极尽目力,看着马背上强撑着挺直嵴背的帝王。 恍忽之间便想起了当年在大桑树下的酒宴。 酩酊大醉,高歌尽兴之时,他们曾对着那个坐在青石之上的身影俯身一拜。 昔年旧时,豪杰俯首拜玄德。 老人回过神来,脱口说出了那句他曾在大桑树下与后辈屡次提及,后来更被史官记录在史册之上的言语。 “想我当年,曾遇真龙。” 历史 《季汉书卷一·昭武帝纪第一》:幽州涿郡涿县,帝之故里也。自昭武帝后,其间多出豪侠,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涿郡豪侠,居其半焉。 昔者光武起于幽州,二兴汉室,然于世家之事每多妥协,故世家多有骄横无赖之事。而帝三兴汉室,于世家之事每决于法,略无偏私。盖幽州豪杰皆俯首之故也。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之下(一)(5k) 涿郡涿县,于家中苦候了数日的刘严今日终于等到了自家那个声名在外的侄子主动登门。 这几日之间,他在心中不知骂了多少次这个自家子侄不知规矩。 如今他好歹也是涿县刘氏的族长,自然没有主动登门拜访一个后辈的道理。 即便他拉的下脸面,可传扬出去,涿县刘氏却是丢不起这面子。 有些规矩,无不论对与不对,好与不好,都早已是约定俗成于世人心中。 例如酒桌之上,无需多言,位高权重之人总是要坐在上首,饮酒之时随意即可,而位卑之人则往往要躬身弯腰,喝个酩酊大醉。 裨如男女嫁娶,须门当户对。 凡此种种,因循往复。 故而此时刘严就正在“教训”身前正襟危坐的侄儿。 “玄德,你如今名声大了,少年成名,意气正盛,只是最当忌的便是志得意满。” “你声名在外,论声望等诸般事我皆不如你,可我好歹还是你叔父,故而即便是你不爱听,可我还是不得不提点你几句。” 刘备闻言恭声道:“叔父说的是,备能有今日,多亏当年叔父多有接济。” 当初刘备在涿县之时确是曾有些段时间颇为困顿,其间母子二人也是多赖刘元起的接济。 虽说那段困顿的日子算不得长,可困顿之中的雪中送炭,到底与繁盛之时的锦上添花不同,确是值得他记在心中的事情。 他向来认定一事,凡为人,恩仇皆不可忘。 仇可缓,恩不可缓。 刘严见了他的神态,满意的点了点头,如今看来自家这个侄儿对他还是颇为敬重的。 有时家中长辈的耳提面命,未必是真的想要家中后辈如何,为的只是展示自家尚有余威。 “你自高柳回来有不少日子了,我这里你来不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我听闻这些时日你又整日里和那些市井之间的游侠轻侠混在一起?玄德啊,我当年因此事不曾少训斥于你,如今你虽然已有所成,可也莫要怪叔父多言。” 刘备沉默不言,只是侧耳听之。 “你能自己走到今日,心性手腕都是不差的,而且如今在雒阳已然走过了一遭,也当见过了这天下之大。莫要怪叔父明言。天下虽大,可想要真正混出些名望来,你就不能把心思都放在市井之间的那些游侠轻侠身上。” 他言语一顿,打量了刘备一眼,这才缓缓开口,“如今到底不是当年秦末之时的世道了。即便市井之间能有萧何张良,可若无出身,也无非是个不得志的淮阴侯罢了。” 这个自刘备记事之时起就一直将复兴祖先荣光时常挂在嘴边,更是不曾见他离开过涿县的中年人忽的向门外望去,屋外是一条青石小路,两侧皆花木,多有修剪。 “你我虽为汉室宗亲,可也不得不承认一事。如今于天下而言,汉室宗亲的名气,已然比不过那些世家大族了。”他叹息一声。虽不愿承认,可如今汉室确是没落了。 刘备点了点头,刘严能看破此事他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如今世家名重者,其中招摇如汝南袁氏,号称门生故吏遍天下,士人莫不仰望,而其中低调者,也有弘农杨氏,为时所重,不下袁氏。 至于其他豪族世家更是不可胜数,旁支林立,盘踞于郡县,盘踞于乡野。 而能与之对抗的,唯有如今在朝堂之上深得灵帝信任,也算是权倾朝野的宦官。 如今世家之势越发壮大,灵帝设洪都门下,其中未必没有存了限制世家的心思。 名眼之人看出如今天下的大势不难。 都知道攀附上世家与宦官是成名的终南捷径,只是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攀附而上。 攀附,也要有攀附的本钱。 “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返乡多日却不去世家大族拜访?听说之前只是去了一次高氏,还闹出了些风波。如今反倒是依旧与那些市井之间的游侠勾连在一起?”刘严怒其不争,叹息道,“如今你名声正盛,正是结交本地的世家豪族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了此时,日后未必会再有这般机会了。” “叔父莫非真的以为投靠了世家便能青云直上不成?”一直沉默不言语的刘备忽的开口笑道。 】 刘严苦笑一声,他在涿县熬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盼着复兴先祖荣光,豪强世家到底是何等嘴脸,他心中自然也一清二楚。 “总归是个机会。你叔父熬了这么多年,至于成与不成,总是要试上一试的,不然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你阿父和家中先人。” 刘备站起身来,与之前刘严一般,抬眼打量着屋外,“叔父,时至今日,旁人都是信不得的,求人不如求己。” 刘严打量了他一眼,当初这个子侄的心思他还能猜到几分,只是如今却是全然猜不透了。 刘备说完之后却是不再谈及此事,而是转身落座,笑道:“备这次来其实是想要替阿整和叔父报声平安。如今阿整在卢师门下学业日进,卢师也常有夸赞之言,日后定然能接下卢师的衣钵,做个名闻天下的大儒。” “阿整这两年给我来过几次书信,谈及了不少在缑氏山上求学之事。信中他倒是常常提及不能相助于你,心中颇为愧疚。” 刘严笑道,“我倒是要问你一事,莫非阿整真的如此不堪造就,半点忙也帮不上你不成?上阵亲兄弟,你俩虽非亲兄弟,可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也未必比亲兄弟差了。” 刘备摇了摇头,笑道:“阿整聪慧,只是于备看来,阿整的才略更在文学之上。若是要他相助我做这些小事,着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刘严虽对刘整素来严厉,可如今听闻刘备之言,却也是忍不住笑了笑。 世上哪里有不爱听自家孩子受到夸赞的父母。 “即便玄德所言不差,阿整果有些文学之上的天赋。可他身为刘家子,当以家族之利为先。于刘氏而言,寄希望于日后他能成为闻名天下,着书立说的大儒,倒不如要他如今入仕为官,做个可宰一方的官员相助你一二来的更实际些。”刘严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道。 他如何不知如此抉择会对刘整有些不公,可除了如此做法,他又能如何? 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这般走过来的。 一个家族要兴起,总要有一代又一代人作为后辈跃起的踏板。 刘备笑道:“叔父倒也无须担忧,备颇自知。于外事之上,阿整不如备,然备行事多有意气,常有私情大于公义之时。故而论言谈方正,处事以公允,于家中之事,备不如阿整。” 刘严是聪明人,闻弦歌曲而知雅意,笑道:“我的年岁算不得小了,这族长之位想来也是做不得几年了。如今年轻一辈之中你与阿整最有出息,族长之位多半也是要落到你们二人身上,我原本是想交托到你身上的。” “只是方才听了玄德所言倒也是有些道理,你如今身负盛名。日后定然是要走上仕途出门在外的。阿整不走仕途也好,刚好帮你守住家族门户,整顿纲纪。” “叔父说的是,家中有阿整在,备出门在外,自然无忧矣。”刘备也是笑道。 如今涿县刘氏虽有些落寞,远远不及昔年鼎盛之时,可家族之中依旧规矩森严,族中之事历来是论资排辈,即便是刘严当初坐上这个族长之位,也是靠着刘备和刘整的突然崛起,这才让他们这一脉多了些参与其中的本钱。 刘备对这个涿县刘氏的族长虽然没什么心思,可让给旁人,自然不如让给自家人。 不论涿县刘氏如今如何衰败,可到底还顶着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 刘整自小与他关系亲近,又是刘严之子,想来将来继任族长算不得什么难事,那些家族之中的人即便再是顽固,多半也会给们这个面子。 他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敲定此事,如今事情已然议定,他也无意在此多留。 他站起身来,打算告辞而去,只是本已走到了门前,却是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笑道:“叔父,还有一事。如今涿县刘氏虽然声名大震,可也莫要忘了狡兔三窟之故事。” …………………… 刘备在涿县停留的时日算不得短,如今县中诸事安排已定,他辞别刘母及张飞等人,带着关羽再次踏上了返回雒阳的路途。 尘埃四起,人马西去。 重走旧路,脚程自然要比上次快上不少。 这日他们重临易水之畔。 依旧是日落时分,只是划船前来的,却不是当初那个载着他们过河,然后高歌凤兮而去的老人,而是变成了一个裸着上身撑桨的精壮汉子。 此时汉子站在船上,头上满是涔涔的汗渍,脸上露出些憨厚神色,笑道:“两位郎君可是要渡河?” 刘备点头笑道:“我等上次渡河之时摆渡的还是一个老人家,不知如今那个老人家何在?” 听闻刘备提及老人,汉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叹了口气,“原来你们识得周伯。他年岁实在太大,加上这泛舟渡河也不是个轻松活计,受了一身伤病,去年之时又感染了风寒,最后没能熬过。” “这河上不能没有摆渡之人,这才寻了我来。” 刘备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只是交了钱后踏上渡船。 船到江心之时,他忽的又想起当日老人于此放声做歌,高呼凤兮而去。 “不知老人家的后事是如何安顿的?”刘备问道。 汉子随口道:“周伯不是咱当地之人,当初孤身一人来到咱这,咱们见他年岁大,又是孤身一人,这才给他寻了这个摆舟渡河的活计。他也从来不曾透露过名字,甚至连这个姓氏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我等也只能随意寻了个所在,将他埋了了事。” “这样啊。” 刘备望着眼前滚滚东去的流水,不再言语。 …………………… 两人沿着上次入雒阳的旧路,绕路常山,再临朝歌。 此时他与关羽正牵着马行于朝歌的大道之上。 道上多行人,人声喧嚣,只是此时刘备的心思却是颇为郁结。 此行先是于易水之上得知上次载他们过河的老人已然身死,后绕路常山,却是不曾如预期的那般见到赵云。 据其兄长所言,赵云是随着他师父外出游历去了。 其后来到朝歌,更是得知司马直外出访友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连连扑空,所求皆不得。 即便刘备心中不信鬼神之事,可此时也难免觉得这次的雒阳之行只怕多半要有事发生。 此时他心思不属,只顾着牵马前行。 前方有一处倒是颇为热闹,不少行人聚在一处,只是此时无心他事,倒是不曾凑上前去看热闹。 “兄长。”关羽忽的喊了一声,“那人似是朝着咱们过来了。” 刘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前方原本拥挤的人群此时已然自行分开了道路,从中有人骑驴而出,看其来路,走向的正是关羽二人。 远远看去,驴背上之人衣上满是污垢,其人更是胡须杂乱,不加修整。 而那些原本围观之人则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骑驴之人自他们身侧路过,甚至都不曾转头打量上他们一眼,此人口中此时还念念有词,仔细听去,原来是正在诵读孝经。 两人牵马走到一旁,打量着这颇为怪诞的一幕,直到那些人逐渐远去。 “云长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初遇遂高之时,他曾言及一人?好为诡诈之道,以狂诞邀名?”刘备忽的笑道。 关羽点了点头,“兄长是说此人便是那向栩?” 刘备摇了摇头,牵马而行,想到当初于易水之畔遇到的老人,又想到这个向栩。 有才之人不为时用,无能之人诈取邀名。 如此世道,早晚要乱的。 早晚而已。 他言语之间有些感慨“云长,一世之上豪杰辈出,不止是此世钟灵敏秀,也是这世上庸人太多的缘故。两相映照,豪杰才是豪杰。” …………………… 出朝歌而奔牧野,有寺庙破败如初。 当日他们就是在此地遇到了在此地避雨的高顺和李平,也才有了后来的诸多事。 事有凑巧,今日他们来到寺庙门前之时,半空之中阴云骤合,似是又有大雨将至。 两人将马系在檐下,迈步走入庙中。 只是等他们走入庙中,才发现原来庙中早已有人先他们一步而来。 庙中只有两人,此时正燃起了一处火堆蹲在那里烤手。 上首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看起来颇为清瘦,留着长髯,一眼看去倒是像个读书的士人。 蹲在此人身侧的则是个黑大汉子,五大三粗,胡须杂乱的覆在脸上,有些像自田中刚刚走出的庄稼汉,也有些像是山上的强梁,此人面色之黑倒是刘备生平仅见。 庙中两人见了刘备二人倒是也不惊讶,那文士模样之人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两位不如同坐?” 刘备自是笑着应下。 四人围着火堆而坐。 文士模样之人倒也是个善谈的,其人自称名为陈与,而他身侧那个黑大汉子名为吴越。 “原来刘君当面。”陈与笑道,“某在雒阳之时倒是常常听闻刘君的大名。” “陈君自雒阳而来?”刘备伸手烤着火,笑问道。 陈与点了点头,“确是从雒阳而来,之前轻薄无礼,犯下了些律条。好在如今适逢大赦,这才侥幸从牢狱之中得出。” 刘备倒是不曾将此人的言语放在心上,这几年之间朝廷之中多有大赦,由此得脱出狱之人实则不少。 如今吏治如此,被捕入狱的,未必就是恶人。而身在牢狱之外的恶人,未必就比在牢狱之中的少了。 甚至狱外之人,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人。 此时雷霆骤落,有雨水倾盆而下。 “想来刘君是要回返雒阳了。”陈与用手中木枝拨着身前的火堆,发出一连串噼啪的响声。 刘备点了点头,“备将西去,陈君又欲何往?” 陈与笑道:“刘君西去,某将东归。离乡多日,想来家乡有不少人都记挂着我。” 此时陈与身侧那个黑大汉子却是盯着刘备身侧的关羽,目光之中神色颇为古怪。 “刘君豪杰,某在雒阳之时便听说了刘君在塞上多有扬我汉家威仪之事。”陈与笑道,“刘君如此豪杰人物,日后定然仕途顺遂,只是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刘君稍解我惑。” 刘备烤着火,听着庙外的雨声,此时正在思索旁的事情,闻言只是笑道:“陈君直言就是。” 陈与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之中,望向刘备,笑道:“刘君以为,如今天下汹汹,谁之过也?” 闻听此言,刘备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满脸笑意的中年文士。 此时庙外雷声大起,伴着雨水,砸落在庙宇之上。 刘备轻声笑道:“不知陈君以为是何人之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之下(二)(6k) 佛寺之外,自天而落的雨水砸在屋嵴之上,沿着檐角飞瓦滑落而下,珠帘漫卷,大雨滂沱。 不时有雷霆自空中骤然闪过,打破乌云在空中覆着的一层层阴霾。 破败的寺庙之中,须弥座上早已没了金漆的佛像低头垂首,露出其中的泥质面目。 陈与听闻刘备之言,开口笑道:「与虽愚钝,可也知天下汹汹,绝非黎庶之过。只是世上事,恰如佛家所言,既见其因,则必有其果。」 「听闻刘君起身边地,也当知边地之人的疾苦。君又数入雒阳,想来所见城中世家豪富也算不得少了。」 刘备只是点了点头。 「刘君前程远大,不敢多言倒也无可厚非。与为草芥,自然无有不可言。」 陈与站起身来,「在某看来,如今天下之大害唯有二者。其一在宦官,宦官屡屡弄权,迫害良臣,是以清者退,浊者进,朝中无人可用。却也算是为世家大开了方便之门。」 其二便在世家豪强。依仗权势,鱼肉乡里,侵占土地,贪婪凶恶,无有尽时。」 「两相逼迫,上下相侵,寻常黎庶自然无路可走。」 刘备闻言一笑,却又是仔细打量了此人一番。 士人将宦官当作首要之敌自然是寻常事,毕竟有党锢之事在前。 可此人方才提及天下之大害,竟也提到了世家豪强,这倒是颇为有趣了。 天下士人,多出于世家豪族。剩下之人哪怕不是世家豪族出身,可多少也会有些勾连。 而这也是世家豪族可怕的缘由之一。 门生故吏遍天下。 不然为何日后袁本初能将曹孟德压的抬不起头来 曹孟德如此多疑之人,大败袁绍之后,又为何要将搜到的联络袁绍的书信销毁 「陈君倒是康慨直言,今日你我也不过初次相见而已。何以言辞如此之诚」刘备笑道。 「算不得什么慨康直言,刘君敢在边境之上死战鲜卑,自然是难得的人物。」陈与也是笑道,「刘君豪杰,自然与旁人不同。关键之处,更在一人之力薄,而众人之力厚。总是值得与赌上一把的。」 刘备只是笑了笑,却是不曾言语。 如今他弄不清此人的跟脚,自然不会随意开口。 谁又知此人是不是存心试探。 陈与见他不言语,倒也不曾强求,只是望着身前的火堆,「看来刘君到底是不愿多言,那便算了。」 此人言语却是不曾就此而止,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泥土佛身,「刘君是卢师高徒,儒家门生,想来多有读书。只是不知刘君以为这佛家如何,儒家如何道家又如何?」 刘备也是随着他的目光朝后打量了一眼,眼见泥身佛像已然有多处开裂,佛头之上更是有一道自中央裂开的巨大竖纹。 原本样貌慈悲的佛像,如今一眼看去反倒是面目狰狞。…. 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日晒风吹之下,这佛像就要彻底坍塌下去。 刘备笑道:「备自然不信佛,若是佛果有灵,那落魄至此,为何不先行自救?」 陈与大笑,「刘君所言有理,却是与我心中所想暗合。」 他指着身后佛像,眉宇之间意气飞扬,「佛不能救世,道又何尝不是如此?刘君所读儒家之书又何尝不是如此不是说道理有错,而是道理人人会讲,只是落到实处,也不过多是一个个虚假之言罢了。」 将双手缩回袖中的刘备闻言一愣,抬头望着对面之人,他心中忽有种古怪之感,只是却又说不出何处古怪。 「刘君可曾见过夏日之时,有农户光脚行于田间?大日炎炎,暑气蒸腾 ,汗流浃背,犹然要劳作不已。有妇人牵儿带女,担着食物送来吃食?一家辛勤若此,而一年之所得几何?便是交于赋税尚且艰难,又以何湖口」 「刘君可曾见过有县卒逼迫,数口之家,依旧是交不出钱粮,以致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富家之子,锦衣玉食,驰马于道,日日玩闹尚嫌不足,更是视寻常黎庶为玩物。」 「权贵之家,杀人盈野无人过问,最多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名换姓,待到他日刑满,又是一条「好汉」,律法形同虚设。可贫寒黎庶一旦不堪受辱,起而争之,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若律法公道,何以用于两处」 说到兴起之处,他站起身来,一手高高扬起,指着身后的泥像,沉声道:「佛祖道祖,儒家圣人,哪个不是高坐云端!身在天上!可几时曾抬眼看过这天下的信徒?这些所谓圣贤尚且靠不得,难道要靠着那些整日里欺压良善,恨不得将黎庶敲骨吸髓的世家大族,名家公卿不成?」 他以手轻轻敲打胸口,沉声道:「既然沉在泥土里无人过问,那求人不如求己。」 此时寺外有雷电自天际划过,一时之间亮如白昼,随后便是闷雷滚滚如大地轰鸣。 似是在斥责庙内之人的大逆不道。 陈与却是凛然不动,康慨激昂,满是意气。 于他身侧的黑大汉子此时望着此人满是崇拜之情,刘备身旁的关羽也是面上露出些愤慨之色。 越是出身寒微之人,对此人的言语越是感触良多。 莫说是关羽,即便是前世听惯了不少洗脑言论的刘备,一时之间竟都被此人言语所慑。 他不得不承认一事,单论扇动人心一事,只怕此人未必在他之下。 刘备轻轻摇了摇头,笑道:「陈君之言有理,人之所求,自然不该寄希望于旁人。」 陈与闻听他此言眼中一亮,以为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 「只是陈君此言之中也有不少偏颇之处,世家大族之中也好,宦官之中也好,未必不曾有好人,不可一概而论。陈君所言太过偏激了些。」刘备笑道。…. 陈与听了刘备之言倒是也不曾多言,只是笑了笑,「原本以为刘君会与我所见相同,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此后几人都不再言语,听着寺外雨声大起又落下,听着寺中木柴在火焰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 刘备靠在佛像下的须弥座前沉沉睡去。 寺中的火焰随着寺外吹来的冷风起起伏伏,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睡梦之中,他似是进入了一个冗长而又幽深的梦里。 梦中耳旁传来无数人的嘶吼和呐喊。 他似是站在空中,低头下望,一群群头戴黄巾的汉子汇成一条条洪流,自南到北,愤怒的咆孝,不甘的怒吼,席卷天下。 数不清的黄巾军于他脚下奔过,天高地远,渺小的如一只只蝼蚁。 而那站在最高处的为首之人,披黄袍,持九节杖,此时也正抬头朝他望来。 面容模湖不清,只是神态却是似曾相识。 那人嘴唇蠕动,似是在和他笑着说一句言语。 「刘君,求人不如求己。」 于此之时,头顶之上,苍天黄天,变换不定。 刘备忽的坐起身来,一身之上已满是冷汗。 昨夜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只是却想不起到底是何处不妥,方才他忽然想起一事。 黄巾之事虽是大兴于光和年间,可据说张角之前就曾被捉入过牢狱之中。只是当时因他未成气候,故而灵帝也不曾重视,最后也只是将此人草草放 了了事。 他在庙中左右打量,此时寺庙之中却是已然不见了那二人的身影。 他迈步走出寺庙,见关羽正站在寺庙前的空地上,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看的颇为出神。 「云长,可曾见到陈君二人?」刘备收敛心思,平静道。 「他们二人一早就离去了,他说有两个弟弟正在等候,耽搁不得。陈君要我将此书交予兄长,还留下了一句极为古怪的言语。」关羽将手中的竹简交给刘备。 刘备将竹简接入手中,见其上开篇唯有三字。 太平经。 他勐的将手中的竹简握紧,笑道:「陈君留下了什么言语?」 「陈君说苍天黄天,日后到底如何,还请兄长拭目以待。」关羽见刘备的面色有些不对,虽不知为何如此,可还是如实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将手中竹简收入怀中。 他转目北望,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定下心思,笑道:「云长,看来你我还是要送一送陈君。」 至于追到如何?若是能将事情扼杀在萌芽之中最好。 只是即便他有绝影在手,即便他和关羽连追数日,却是依旧不曾追上陈与,也就是那个化名而行的张角。 眼看着再寻下去也是多半没有结果,刘备不再勉强,带着关羽转身西返,朝着缑氏山中而去。 只是临到司隶界限之前,眼看着便要进入司隶之地。…. 刘备却是蓦的转身回望,接着伏在马背上大笑起来。 他忽的想明白一事,心中积郁之气一扫而光。 即便他杀了张角又能如何?死了张角,日后还会有数不清的「张角」。 定了青天,还有无数个「黄天」。 万般事情的源头,还是在那一句言语而已。 天下汹汹,罪在何人 ………… 缑氏山上,听闻他回返的消息,山上不少人都簇拥到了刘备居住的小院之前。 来人都是山上的学子,刘备自也不好刻意驱赶,只是笑着应下他们日后自会前去一一回访。 有些人还有些不愿,只是在一旁关羽的目光逼视之下,倒是也都不敢多说些什么。 如今自塞北归来,刘备倒是不曾觉得如何,可这些人确是察觉到关羽身上的杀气更重了些。 直至将这些人送走,刘备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在院中落座。 此时诸人皆在。 其实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分别了短短数月而已,可仔细想去,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这次北行倒是辛苦玄德了,不过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你刘玄德的名头,现在不止是在幽州,即便是在雒阳也是又高了不少。」简雍笑道,「雒阳城中,如今谁听了你刘玄德的名头不说一声是勇斗鲜卑的豪杰。」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辛苦倒是不辛苦,稍有所憾,便是不曾带着更多边地男儿回到家乡。」 「你已然做的不差了,倒是无须对自家如此求全责备。」简雍笑道。 刘整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刘备笑道:「阿整,我这次返乡,叔父倒是夸赞了你一番,说你如今学业不差,还要我叮嘱你戒骄戒躁,多多用功。」 刘整面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此时他将自幽州带来的家书交给刘整,然后随口问道,「我这次北去的日子其实算不得长,雒阳城中可有大事发生?」 他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简雍沉吟片刻,却是苦笑一声,「你走的日子虽然不算长,可雒阳城中倒确是出了几件大事。」 「其一是如今陛下新设洪 都门学,昔年置于洪都门学的士人皆被授予官职,虽是大小有差,可在朝堂上倒是弄起了一场大风波。」 刘备笑道:「陛下如此作为,那些朝中公卿自然不会答应。」 如今朝中官职大多被世家公卿和宦官所分占,宦官手中的官位除了自家亲卷,多半是被出的起钱的豪族所占,数目其实算不得多。加上名不正言不顺,破格为之,不能为常例。 可若是这个所谓的洪都门下顺势成了常例,那便相当于从朝中的世家公卿手中硬生生的挖出一块肉来。 他们当初能从之前的帝王手中将这些夺来不易,数朝谋划才有今日之势。 如今又怎会甘心就这般轻易还回去…. 「自然不能答应。」简雍也是笑道,「故而如今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各级官员都是小心翼翼,一个不不准就会沉在这风浪之中。」 「旁人不管,我倒是有些担心卢师。」刘备忽然道。 卢植性刚,若是卷入其中,只怕难有幸理。 「卢师倒是至今不曾出声言语。」简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以卢师的性子,只怕早晚是要开口的。」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 雒阳城东的酒舍之中,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刘备一眼打量过去,倒都是那些往日里的熟人。 袁绍,曹操和公孙瓒。 除此之外,多出的另外一人也是让刘备多看了两眼。 倒也是个熟人。 此人正是昨日简雍提及的,如今与袁绍走的越发亲近的何贵人之兄,何进何遂高。 「备来迟了,倒是让诸君久等了。」刘备笑道。 袁绍见刘备已至,也是笑道:「苦等玄德久矣,玄德可速速落座,待会儿定然要自罚上几杯。」 刘备和袁术落座。 其左侧是曹操,右侧则是公孙瓒。 都是熟人,自然无须那些客套言语。 酒至半程,刘备起身与众人一一敬酒。 袁绍最先持杯而来,笑道:「玄德此次在塞北立下大功,声名震于雒阳。日后定然能得朝廷重用,绍在此处,先为玄德贺。」 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刘备笑道:「备之本心在为汉家江山,非在功名。汲汲于功名非备所求,不过还是要多谢本初之言。」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各自是什么人物,双方心中都有计较。 「玄德如今建功塞外,倒真是让操格外羡慕。」曹操持酒笑道,「不知何日才能如玄德一般。」 「孟德过赞了。」刘备笑道,「孟德也只是差一个机会罢了。以孟德的本事,日后早晚会有得偿心愿之日。」 曹操笑了笑,却是没言语,饮酒之后就退到了一旁。 刘备微微皱眉,方才曹操虽然故作洒脱之态,可眉宇之间还是流露出了些遮掩不住的疲倦与愁容。 在这雒阳城中,还有何人能让他曹孟德应付不得 只是接下来的敬酒之人却是让他打消了心中疑惑。 来人正是何进。 何进将手中的酒水饮尽,笑道:「当日一别仿佛就在昨日,玄德却已是立下天大的功劳。如何能不让人心生羡慕之意。」 「遂高此言过誉了,日后遂高定然能举翼高飞,得遂所愿。」刘备笑道,有些一语双关。 他方才已然发现如今的何进与往日有些不同。 与他言语之时,更是多了些生疏戒备之感。 难怪贾诩要刻意提醒他当心此事。 何进只是与他客套了几句便退回了座位之上。 袁术倒是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和刘备吹嘘了一番自家的兵略。 若是当日塞北的战阵之上有他在,定然要让那些鲜卑人一个都不能活着回到汗庭。 刘备随意附和两句,将他敷衍了过去。 他自然不会把袁术的言语放在心上。若是他袁公路真有这般军事的上的才略,日后又如何会让曹操像是撵狗一般撵着四处逃遁,最后更是沦落到求一碗蜜水而不可得 最后一个上前敬酒的是公孙瓒,两人情谊非同寻常,公孙瓒上前并未说那些客套的言语,而是一拳捶在刘备胸口上。 他将刘备锤的后退了几步,然后才笑道:「上战场这般大事为何不叫上我一起莫非是你刘玄德看不起公孙伯珪不成?还是你以为公孙瓒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刘备笑道:「自然不是。只是区区鲜卑,如何须要劳动你公孙伯珪。我一人已然足矣,不然岂不是太看的起那些鲜卑了。」 公孙瓒大笑着饮尽杯中酒,「玄德日后有事定要知会我一声。旁的不曾有,一身勇力还是有的。」 刘备同样一拳捶在公孙瓒胸口,笑道:「这是自然。」 今日这场酒宴有何进与 曹操同在,自然算不得尽兴。 曹操与何进坐在袁绍的一左一右,很难不让他去想这是不是袁绍的刻意为之。 曹操的从姐夫便是宋皇后的兄长宋奇,如今灵帝与宋皇后不睦,偏又宠幸何贵人。 曹操与何进见面即便不是如仇人一般,可也相差无几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袁绍,到底还是小看了他袁本初。 心中蓦的又想起那句言语。 天下汹汹,其罪何人.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五十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一)(5k) 接下来的几日里,刘备在缑氏山上度过了一段颇为悠闲的时光。 如今他在雒阳的名声渐大,卢节也不再要求他每日前去书塾之中听课,随他放任自流。 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莫要带坏了山上其他学生。 闲来无事之时他也会偶尔去听卢节讲学,听到兴起之处更是会起身与卢节等人辩驳上几句。 起初凭着上一世积累下的才学倒是能轻松压制卢节等人,只是后来随着卢节等人吃的亏多了些,他们的思维也是越发敏锐起来,其中甚至有几次差点将刘备掀翻在地。 当时刘备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孺子可教,为保住他的一世英名,自那之后他去书塾中的次数便越发少了起来。 只是他去的少了,书塾之中的学子没了胜他的机会,他这辩才无双的名头反倒是在山上越发流传开来。 于山上闲来无事之际,他更多的是待在落云亭前的小湖前钓鱼。 垂钓之人,放竿而钓,未必是心中如何喜爱钓鱼,也许更多的是想要借此放空心绪。 最少刘备便是如此。 今日他就正坐在湖边垂钓,先是细细思索了日后之事,接着开始翻看起那本已经被朝廷列为***的太平经。 名为太平经,可书中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太平。 书中所言名为宗教之论,实则若是细细研读,自是不难看出日后张角太平教中的教义。 取之于太平经,却是又不尽相同。 刘备也看的分明,书中所言,也无非是蛊惑人心的言语罢了。 即便是稍稍读过些书的士人也不难分辨书中的荒谬之处。 只是可笑之处便在此处。 自昔年秦焚百家之言,至西汉以至东汉,所谓的「书」大多掌握在世家手中,这也是所谓诗书传家的由来之一。 即便是新兴起的地方豪族想要求「一书」,出万金尚且不易得,更何况是既无钱财也无权势的庶民。 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 甚至刘备不无恶意的想着,此事未必就不是世家与皇权的联手所为。 天子在上,以朝堂钳制世家,而世家在中,以分散四方,替天子「放牧」庶民。 故而黄巾一起,乡里之民起而应之,所过之地世家豪族多有被屠戮。 于这当中,世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正如当日张角所言,道理自来不分对错,事有对错,无非皆在做事之人。 刘备将手中的竹简合拢,收入袖中。 这几日他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 他实在想不通,那日于破庙之中康慨激昂,将黎庶之苦挂在嘴边的张角,为何日后会在黄巾大起之时放任这些穷苦之人,自天下九州奔赴冀州之地。 沿途流离丧命之人何止十数万?而这些人皆是因他张角而死! 是他张角真的是言不由衷,一心求利的大恶之徒?…. 刘备摇了摇头,没有再去多想。 他穿越以来其实做下的事情已然算是不少,只是终究只是在大势边缘修修补补。 要忤逆天下大势,何其艰难。 此时关羽自远处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矮小汉子。 「兄长,曹北部手下的乐进乐君受曹北部之命,来邀你前去赴宴。」关羽轻声道。 那矮小汉子抱拳道:「某受命来请刘君入雒阳赴宴。」 「原来是文谦。」刘备笑了笑,自上到下的打量起了乐进,「乐君虽是身形瘦小,可也定然是个豪壮士。」 五子良将之一,逢战常先登的曹 操手下悍将,自然是个壮士。 「曹北部相邀,备自然是要去的。」刘备笑道,他转头看向身后一侧的鱼篓,「今日收获颇丰,本打算回去做顿鱼汤来喝的,只是如今看来鱼汤是喝不成了。等会儿云长莫要忘了帮我带回去。」 关羽目光之中露出些迟疑之色。 雒阳之中鱼龙混杂,他本想随着刘备一起进雒阳,只是如今听刘备的言语似是不想让他跟随。 只是话已至此,他只得点了点头,沉声道:「是。」 刘备将手在衣服下摆上抹了抹,笑道:「乐君,还请带路。」 乐进在前引路,刘备在他身后随行而去。 待到两人离去,关羽这才朝着鱼篓之中打量了一眼,气笑一声。 鱼篓之中,刘备所谓的丰收之获,也不过只有寥寥数尾小鱼而已。 他倒是也不曾离去,而是自怀中掏出一卷春秋,就这般边垂钓边研读起来。 …………………… 日中之时,刘备与乐进策马驰入雒阳。 此次是曹操独自相邀,并未将地点选在城东的酒舍之中,如今他与袁绍的关系巧妙,自然要小心些,免得引起袁绍等人的猜忌。 只是刘备心中虽然早有准备,可来到曹操所选之处还是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乐进带着他在城西的市井坊间东拐西拐,此时正是人流鼎盛之时,坊间之处鱼龙混杂,喧闹非常。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曹操取笑了几声,笑着退了下去。 刘备见她们离去,长出了口气,这才在曹操身旁落座。 曹操给他递上一坛酒水,笑道:「玄德何必如此,你也是自小在市井之间厮混的,莫非不曾来过这种酒舍不成?」 此时刘备心思已缓了过来,调笑道:「备是小地方之人,到底不如孟德自小在雒阳长大这般见多识广。」 「世间男子好色本就是寻常之事。玄德又何必遮掩?男子三妻四妾再是寻常不过。」 「于此事上我倒是要教玄德些道理。这女子的年岁,二三十岁才是最好。若不是如今家中那位管的严了些,咳咳,还是不说此事了。」曹操饮了口酒,忽的诡异一笑,「说来玄德如今还不曾娶亲,莫非是?」 「孟德不要说笑,只是如今鲜卑未灭,何以家为?」刘备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 「那是霍膘骑的豪情壮志,与你刘玄德有何关系?是了,如今你在雒阳的名头不小,又是卢师的弟子,寻常人自然看不入眼中了。还是要讲究一个门当会对嘛。」曹操笑道,「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是玄德可能还要等上些时日。」 刘备喝了口曹操递上来的酒水,只是尝了一口便又很快放下。 滋味算不得好,只是来此处饮酒的,自然也没有几个是真的为饮酒而来。 「孟德今日寻我来就是为了此事?」刘备笑道,「你曹孟德何时干起了做媒的买卖?连我的婚姻之事都关心上了?如此深情厚谊,备倒是一时之间有些接纳不住。」…. 曹操笑道:「只能说玄德的运道实在太好,若不是当此之时,即便你是卢师之徒,是名满雒阳之人,人家也未必会应下这门亲事。」 刘备将手中的酒坛放到身前的木几之上,稍稍沉默,随后笑道:「可是蔡家出了事情?」 「玄德到底是聪明人,举一反三,言语起来却是要轻松不少。」曹操笑着饮了口酒,「之前陛下曾召蔡公等人殿中问对。蔡公性直,于问对之策上暗讽了宫中宦官。」 「想来是处事不秘,为宦官所知了。」刘备倒是猜出了此中的关键。 「蔡公忠直,只是忠直之人最易为人所用。」曹操笑道,「当日应对的不只蔡公一人,可如今宦官矛头所指皆是蔡公,说来倒也是有趣。」 刘备不曾询问曹操是从何处得知此事,毕竟如今曹孟德声名在外的便是宦官之后,在宫中有些当年曹腾留下的人脉倒也是寻常事。 他只是问道:「可知曹节等人打算如何?」 「曹节等人的计策倒是简单,先以罪名诬告蔡公下狱。若是能成,就借此将蔡公斩杀弃市。若是不成,退而求其次,将他一家老小都流放到朔方之地,接着便是让程璜的女婿阳球安排刺客,准备于半路之上刺杀蔡公一家。」曹操笑道,嘴角带着些不屑与无奈。 不屑自然是因宦官这个计谋太过简陋,而且处事不密,他只是花了些银钱便打探到了这个消息。 至于无奈,则是他即便知道了曹节的谋划,可若是刘备不肯相助,他最多也只能在蔡邕流浪朔方之时买通刺客,救下蔡邕一命罢了。 至于其他事,纵然他智谋百出也是做不到了。 大势之下,即便是他曹孟德也不得不束手低头。 刘备皱了皱眉头,「阳球也牵扯其中。」 当日他与关羽倒是也曾在雒阳见过阳球此人,只是当时此人虽然颇为落魄,可言辞之间倒是对宦官多有仇恨之语。 即便他如今与宦官有牵扯,可对付蔡邕这种天下名士,也不该他出手才对。 曹操笑道:「阳球此人素来与蔡公有嫌隙,再说朝中程璜的势力不如张让等人。逼迫之 下,要他来做此事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既然孟德已然得知其中详情,又为何要找到我身上?难道连你曹孟德的家世与本事也解决不得此事不成?」刘备笑道。 虽然如今提到曹操之时多是要加上一句宦官之后,可曹家的势力却绝无人敢小看半分。 曹操自小能和袁氏兄弟厮混在一起,曹家在雒阳的权势可想而知。 曹操饮了口闷酒,苦笑道:「若是之前自然算不得事情,也无须寻到玄德身上。只是如今形势如何,当日玄德与我等饮宴之时也该见到了。」 「宋奇为我从妹夫,曹家与宋家也多有牵连,可谓是祸福与共。如今先有渤海王妃含冤而死,后有宋皇后失宠在内,只怕要不得多少时日便要牵扯到曹家身上了。我倒是想要出手相助,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昔年与袁家兄弟横行于雒阳之时,他如何会想到他曹孟德也会有如今日这般无力之时。 刘备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如此成就大名的机会,孟德为何不去寻本初?以袁家的名头,做起事情来应当要比我更容易些。」 「本初何等人,你我心知肚明。」曹操笑道,「本初确是好名声,只是他可不是那些为求名声便万般都不顾的痴人。行事之前,他早已权衡好利弊。此次之事于本初而言弊大于利,他定然是不会出手的。会因此出手的,也只有你我这般人罢了。」 刘备笑着饮了口酒,「孟德是不是太小看本初了?本初的气量还是不小的。」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玄德也无须遮掩。」曹操笑道,「本初自然担的起一句天下英豪,可却是称不得英雄。若无四世三公的家世加成,本初想要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实在是艰难的很。」 曹操将手中的酒坛放下,笑道:「若是我与玄德能有本初的出身,想来定然不会做的比本初差了,甚至要更好些。」 「孟德倒是颇为自信。」刘备笑了笑,他忽的问道,「依孟德方才所言,不知何为英雄?又不知天下之间,几人于孟德心中可为英雄?」 「天下英雄?」曹操饮了口酒,笑道,「前辈之人操也不宜评头论足,只言你我这一辈即可。」 「方才已然说过,袁本初虽心怀志向,然多谋而少断,且多借家世之故,虽也可算为豪杰,可却算不得英雄。」 刘备点了点头,「袁公路如何?」 「公路任气使性,颇有游侠之风,可也因家世之故,每轻于人,故而极难得人。且为人性狭,仇怨常记心间,又好为大言,虽有袁家以为根基,却也算不得英雄。」 「傅南容又如何?」 「傅南容北地名门,康慨豪烈,只是为人太过刚直,性直而不知变通,如此人物,可为真豪杰,却是算不得英雄。」曹操摇头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孟德眼界之高,备实不如。,方才遍列天下人物,孟德皆不许之。莫非天下无英雄不成?」 曹操深深看了刘备一眼,抚掌而笑,「凡为豪杰者,当有吞吐天地之心,包藏四方之志。如今天下四方,豪杰甚众,于雒阳城中的也好,不在雒阳城中的也好,想来心中各自皆有宏图壮志。而自来立志非是难事。能有此心,且能起身而行者,可为豪杰。」 「故而可说天下豪杰甚众。」 刘备点了点头,倒是颇为认可曹操的言语,欲为豪杰之事,当先有豪杰之心。 曹操继续道:「只是纵是豪杰,欲为英雄尚且要差上少许,而其所差的便在心性。」 「所谓英雄,能隐忍之时需隐忍,心有雷霆而面如平湖者,方可拜上将军。而该康慨之时却又不能少了慨康意气。事到临头,当有霸王破釜之果决。」 刘备笑道:「孟德此言虽是听起来不差,可这般豪杰,世上又能有几人?以孟德之言论之,只怕世上少有英雄。」 「做到这些确是不易。只是如今雒阳城里,这小小的酒舍之中,便是已然有了两人。」曹操笑望向刘备。 刘备闻听此言一愣,手中刚刚抬起,本想夹菜的快子被他死死攥住。 曹操饮了口酒,眯眼打量着刘备。 「于某看来,天下英雄,唯操与玄德耳。」. 落子争先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世事纷乱如棋(7k) 酒舍之内,议事已毕,刘备起身离去。 曹操并未将那些之前赶出去的陪酒女子重新喊回来,而是就这般独自一人坐在酒桌旁,低垂着头,自饮自酌。 曹孟德固然好色,可正如方才他与刘备所言,他是自诩英雄的人物,儿女情长,于他心中其实占不得太重的位置。 “文谦可坐下来与我同饮几杯。你我之间,无须讲究那些所谓的礼数。”曹操见乐进自外而入后笑道。 乐进是他除了身边的夏侯氏和曹氏两个本家亲人之外最信任的人,最少表面上是如此。 汉时尊卑之礼虽不如后世宋代那般严苛,可到底也是讲究一个尊卑有分,上下有别。 曹操宦官出身的身份虽是在世家之中屡被嘲笑,可曹家在朝中的势力却是无人敢看轻半分。 故而他这种不介意出身的言语和举动,于乐进这般贫寒起身的人而言,已然算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了。 汉时多重节义,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死报之,于汉时是寻常事。 而曹操自然是收拢人心的好手。 当日乐进看重的,也正是曹操这般能弯腰求士的心胸和不拘泥于世俗的手段。 乐进倒是也不曾推诿,顺势在曹操对面落座。 他开口问道:“刘备可曾将事情答应下来?” 蔡邕之事曹操自然不曾隐瞒乐进。 “自然是答应下来了。”曹操笑道,亲手给乐进满上一碗酒水,“他会答应下来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更何况我方才还特意吹捧和试探了他一番。” “再说即便他不答应,我也有法子逼着他答应。毕竟我曹孟德如今挂在身上的还是宦官之后的名头,而他刘玄德可是北击鲜卑的豪杰。” 乐进沉默不语,只是将碗中的酒水饮尽。 他知道曹操做事历来不注重过程,只注重结果,故而于他眼中其实并无什么真正的对错之分。 片刻之后乐进才重新开口,叹了口气,“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雒阳城中也只有你们两个敢做,而且能做的成了。有些人即便有这个心思,可却做不成此事。” 蔡邕是天下名儒,若是入狱,自然会有雒阳城中的名士相救。 只是那些人的相救之法,无非是联名上书,或者组织太学生在街上进行几次巡游罢了,可这些手段在那些早已习惯欺上瞒下,又垄断了部分权力的宦官眼中,不过如同孩童嬉戏一般。 甚至于对那些雒阳名士而言,救不救的了蔡邕,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最少一个贤人的名头他们已经捞入手中了。 “有情义之人,却是要为情义所困,说来倒也是有趣。”乐进吐了口气,“谁能想到,于此地筹谋着救蔡邕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儒之人,竟会是一个宦官子弟和一个外地来的边地人。” 乐进忽的笑道:“不过说来做这种事可不像是孟德你的作风。” “我与他刘玄德还是有些不同的。”曹操笑道,“于我而言,自小便不受家中所重。小时四处玩闹,即便路过堂前,也不曾闻过庭之语。” “后来长成之后整日里随着袁氏兄弟在雒阳城中浪荡厮混,看似威风,可背后里有多少人在暗中戳着我这个宦官之后的嵴梁?无须人言,我自知之。” “及到后来出仕,即便是家中阿父也以为我为无能之人,更爱吾弟多些。” “彼时我也常为之自疑,以为自家是否果无才能。不然何以天下之大,为何独独无人赏识我曹孟德?”曹操洒然一笑。 即便是谈及小时悲苦之事,曹操依旧是颇为洒脱。 乐进点了点头,身有所感。怀才不遇之事,他自也不曾少受了。 自小到大,他因身材矮小也多受过旁人的闲言碎语。 “及至后来,终于有人赏识我的才华,说我有安邦定世之才。其后更是曾在士人之中屡屡为我扬名,此人便是乔玄乔公。” “还有一人,文名重天下,却是不介意我宦官之后的身份,每有所询,定然是倾囊相授。而此人正是蔡邕蔡公。” 曹操将碗中的酒水倒满,“文谦,你我不是外人。照实而言,曹孟德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也不是全无心肠,只想上爬的狼心之人。” 他将碗中的酒水饮尽,笑道:“好在与我有仇之人多,有恩之人少,反倒是能让我心中更自在几分。” ………………………… 此时刘备正拢着袖子走在长街之上,身侧之人往来匆匆,他却只是埋头直行。 如今他的心思都在方才曹操那番言语上。 曹孟德自然不是一个会对旁人表露真心之人。 即便历史上真的有青梅煮酒论英雄之事,也多半是曹操用来探查刘备心思的试探之举。 而今日曹操这一番豪杰英雄之论,当中固然确是藏着他的些许志向,可更多的还是用来抬高,试探甚至以此来威胁他刘备。 既然于曹操眼中天下只有两人为英雄,如今他这个宦官之后的曹孟德尚且不顾自身处于危险之境也要相救蔡邕,那在雒阳城中向来以仁义闻名的刘玄德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若是他不答应,想来曹操自有后续的手段逼迫他答应,无非是从名声二字上下手。 毕竟当初他有当街为蔡家出头,怒揍曹破石之举。 曹操是宦官之后,行事起来全无顾忌,无须顾及名声。 可他如今顶着一个清白之名,反倒是不曾动手便已然落入了下风。 情义也可为枷锁,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刘备吐了口气,看来他日后还是要小心些。 不得不承认一事,自他从涿县东出,其间虽也多有险阻,可到底还是太顺利了些。 而一帆风顺,也难免会让他看轻古人几分。 如此想来,这次被曹操算计倒也是件好事。 只是哪怕明知曹操的心思,他也不得不按着曹操的谋划来行事。 他转过头来,不曾先去蔡府,而是转身先去城北寻贾诩。 ……………………………… 蔡府中的老仆正蹲在门外晒着日头,这两日他倒是难得的得了个安稳。 往日里蔡府门前都是门庭若市,想要来蔡府之中拜见大儒蔡邕的人自来是往来不绝。 莫说是能得到蔡公的手书真迹,即便是能见上蔡公一面,和他言语上两句,都是他们求而不得的心愿。 只是这些日子不知为何,来拜访的人少上了不少。 此时刘备已然来到蔡府门前。 老仆见刘备到来,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当日的救命之恩这些日子老人一直记在心上。 “刘君倒是有些日子不曾来了,我家家主时常念叨起刘君。” 老仆笑道,“当初听闻刘君随军出阵鲜卑之事,我家家主就曾在家中长吁短叹了许多日子。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这次鲜卑又声势浩大,那一战多半是败多胜少。刘君这般年轻的汉家栋梁人物,若是伤在了战场上,实在是朝廷的损失。” “后来听闻刘君在战场上相助臧公带着残军撤了回来,我家家主当日就破例喝的大醉。” 老仆压低嗓音,“还好我家在酒舍之中也有些分成,不然以如今女儿红那个价钱,只怕就那几坛酒就要用尽我家家主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家产了。“ “倒是让蔡公担忧了。”刘备闻言失笑。 老仆人带着他来到前院。 此时蔡邕正捧着本书在院中边走边研读,看到兴起之处,眉飞色舞,意气飞扬。看到沮丧之处,垂头落泪,面上满是伤感之色。 他仰天长叹一声,“屈子如此忠直之臣,不见重用,反倒是屡遭贬谪,最后竟不得不投江而死。时乖运背,乃至于此。天下既暗,不见明日,着实可惜。” “忠而见疑,信而被谤,此非只屈子之命也,只怕也将是蔡公之命。” 蔡邕勐然回神,低头望去,见刘备正站在不远处。 他却是不曾计较刘备言语之中的不吉之意,笑道:“自从玄德回了雒阳还不曾来过我这里,还以为玄德不记得我这老家伙了。” 刘备上前几步,笑道:“即便是旁的不记得,可蔡公的藏书万卷总是要记得的。” 此言正是说到了蔡邕心上,他大笑道:“玄德所言倒是有趣,不知我蔡伯皆无事,可不能不知我的万卷书。” 既而他又笑问道:“玄德此此登门可是有事而来?” 刘备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朝后退了几步,这才开口道:“备这次是特意为求亲而来。” 蔡邕手中竹简骤然落地。 ……………………………… “玄德是怕有人会对老夫不利?” 正厅之中,蔡邕听过了刘备的解释,松了口气,却也是又提了口气。 虽说他膝下只有两女,迟早是要嫁人的。可世间父母,哪怕明知分别是不可避免之事,可真的要到了分别之时,心中却又都是千般万般的舍不得。 此时刘备正站在不远处擦着头上的冷汗。 方才他在院中说出是来求亲之时,蔡邕立刻就变了脸色。 即便他明知蔡邕手无缚鸡之力,可当时对上蔡邕的目光,却是比他在北方战场上对上檀石槐更是心惊,立时便在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听到蔡邕询问,刘备稳了稳心神,笑道:“孟德说如今宦官们正在暗中勾连,只怕要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对蔡公动手了。” “当日我上书陛下之时还曾恳请过陛下,即便我上书之言不能用,也莫要将上面的言语流传出去。我倒非是怕死,当年登上朝堂,我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只是今日我若是因直言而死,只怕他日便再也无人敢仗义直言。那这汉家天下,日后只怕就要更加艰难了。” 他长叹一声,转瞬之间泪流满面。 刘备也是叹了口气,蔡邕在政治一事上实在太过天真。 政客,哪里有一个清白之人? 袁本初,曹孟德,哪一个不是心狠手黑之人? 也唯有这种人,才能在黑暗的政治斗争之中活下命来,然后占据大势。 只是蔡邕这种人虽是天真,可却又让人不得不从心中感到敬佩,至少他们真的敢为心中坚持的道义舍出命去。 刘备笑道:“蔡公忠直,自然斗不过朝中那些阴险小人。忠臣要做事,总是要比这些佞臣更聪明一些才行。” 蔡邕若有所思。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我斗不过他们,即便是以陈公之贤尚且斗不过曹节等人。我一个只知读书的读书人自然更是斗不过。”蔡邕叹了口气,“只是当时纸笔在前,心中激愤所至,实在是由不得我不下笔了。” 刘备点了点头,倒是不曾多说什么。 文人自来都是如此。 常常激愤之下做出些日后会后悔的义愤之事。 “只是即便我应下了玄德的亲事又如何?”蔡邕苦笑一声,“难道那些宦官就会收手不成?莫要到时再害了你。”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自曹操找上他,更是冒着不惜与他撕破脸的风险说出那番豪杰英雄之论时,他就知道曹操一定要把他绑上船的缘由了。 他悄悄甩了甩手上的汗水,笑道:“如今宦官得势,想要阻拦他们自然不易。只是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十全把握能护住蔡公的性命。” 蔡邕愕然的望着刘备,实在想不出为何刘备敢出如此大言。 刘备笑道:“这其一自然便是备这汉室宗亲的身份。之前陛下新诛渤海王一族,朝野震动,皆知是王甫等人构陷渤海王,只是彼时其人正受陛下宠信,故而奈何这些人不得。只是如今王甫等人渐失其势,备这汉室宗亲的名头如今也算是响亮,他们自然也要顾及几分。” 渤海王之事自来分辨不清,也许是灵帝确是受了王甫等人的蒙蔽,自然也可能是灵帝本就存了废灭勃海王的心思。 “其二是蔡公也知备自塞北回来之后并未受到封赏,蔡公以为陛下这是何意?”刘备笑道。 蔡邕又是一愣,一时之间想不清其中的关键。 刘备摇了摇头,“陛下不给我封赏,想来其中无非两个缘由。其一,无非是陛下怕备这个汉室宗亲的身份,若是给些权力,只怕会惹出些什么事端来。不过若是如此,陛下也当稍稍给我些银钱封赏才是,不必如此全无所示。” “既然不是其一,那自然是其二。陛下有心封赏,只是如今有功不封,心中定然是另有安排。说句不客气的言语,备在北地之时立下的功劳算不得小了。所以如今的不用,却是为了日后的大用。宫中宦官都是极为擅长揣摩陛下心思之人,如何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故而此事一旦牵扯到备,他们自然会畏缩几分。” “其三,宦官之中也未必是铁桶一块。曹节,张让,程璜,无不各怀心思。而有纷争,咱们自然也就有机会。” 蔡邕点了点头,他能将文章做的花团锦簇,自然不是个笨人。 “如此说来,此事只能靠玄德与孟德了。只是这求亲之事……” 蔡邕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家长女如今年岁还小些,倒是可与玄德暂约婚姻。” 刘备笑道:“本就是权宜之计,若是此事之后蔡公觉得备不足以为蔡公之婿,自可撤去婚约,备定然不会阻拦。” 蔡邕打量了他一眼,叹息道:“如今年轻一辈,我最看好的只有你和孟德。那这门亲事我就应下了。只是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玄德一人只怕做不得这个主。” 刘备点头笑道:“备自会请卢师前来。” ……………………………… 刘备回到山上,与卢植提起与蔡邕提亲之事,并将此中之事与卢植和盘托出。 以卢植之智,即便他想隐瞒,想来也会被卢植一眼看穿。 如今刘母远在幽州,师徒如父子,登门之事,自然没有比卢植更为合适之人。 卢植倒也是乐见其成,并未推脱,他与蔡邕的关系本就不差,故而立刻便起身到蔡府之中与蔡邕商定了此事。 一时之间,刘家雏虎与蔡家结亲的消息在雒阳城中流传开来。 只是此时宦官谋划已定,虽有所顾忌,可也不会因刘备一人更改既定之事。 月余之后,宦官设计,污蔡邕私有所请,下蔡邕于雒阳狱。 ……………………………… 宦官本居宫内,只是如今宦官权势极大,聚敛财富,于宫外也多有私宅。 于内城登高而望便能见到这些宦官的私宅。占地极广,装饰之奢华,炫人眼目。 传闻昔年灵帝欲登高台以观雒阳,只是被张让等人以天子登高,而生民离散的缘由劝了下来。 故而后来也就有了灵帝登高这一故事的由来。 如今刘备正站在中常侍吕强的私宅之中。 吕强今日难得出宫一趟,却是被刘备堵了个正着。 宦官言语之时本该极为阴柔,只是吕强言语之时却是颇为洪亮,“刘君如何知晓我今日会出宫?” 刘备站在大堂中央,抬眼打量着站在上首的吕强,“吕常侍是陛下身侧信任之人,也是天下出名的人物。要得知吕常侍的行踪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吕强依旧冷着脸,“我与刘君素来无交集,刘君应当不会无事登门。” “备此次登门只为一事,便是要送给吕常侍一个扬名之机。”刘备却是神色不变,随口笑道,“如今蔡议郎为张让等人所陷,困于牢狱之中。蔡议郎清正之名天下皆知,如若吕常侍能康慨直言,救其于水火之间,自然能在天下赢得大名,尤其是在士人之中。” “为我送大名而来?”吕强冷笑一声,“难道不是为救你家岳父而来?” 刘备点头笑道:“这自然也是其中缘由之一。世上自来无圣人,我自然也是要顾念一些自家之事的。” “刘君倒是个诚实之人。”吕强忽的笑道,“刘君可知我最为钦慕之人是何人?” “是昔年的大长秋曹腾。”不待刘备回答,他便自行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 吕强口中的曹腾,自然便是曹操的祖父曹腾,也是东汉时着名的宦官。此人虽为宦官,可却颇有容人之量。在位期间,多有所举荐,即便是对宦官最为苛求的士人也对此人称赞有加。 吕强笑道:“所以今日即便你不来,我在朝堂之上也是要为蔡公出声言语的。” “那便多谢吕常侍了。”刘备也是笑道。 吕强此人在宫中自来与张让等人走不到一起,加上在宫外的名头也不差,更是少有的与士人关系不差的宦官,故而今日刘备在来之前便知道要拉拢住吕强不难。 只是他想不到会这般轻易,就像是吕强已然在等着他到来。 吕强笑道:“要我出面自然不难,只是单单凭借我一人,只怕未必能压的住张让等人。以我之力,要对付曹节或是张让其中一人已然艰难的很,更何况如今曹节和张让等人勾结在一起,即便是我在朝堂上豁出命去,要救下蔡公的性命只怕也非容易之事。” 刘备笑道:“吕常侍既然提出此言,想来自然是有主意的,不知有何教备?” “如今宫中内侍之中最得陛下信任的宦官有两人,其一便是张让,此人是今日之事的主使之一,自然不会就这般放过蔡公。即便你舌如利剑,于此人之处也是没有法子的。” “另外一人则是赵忠。赵忠虽同样是受陛下信任,可此人与张让不同,张让得权之后颇为张狂,而赵忠为人处事向来要谨慎一些。” “故而赵忠此人虽然表面上与张让极为和睦,可暗地里两人的明争暗斗其实半点也不少。你倒是可以在赵忠身上多下些功夫。” 吕强脸上露出个笑容,“听闻玄德曾在塞上之时从鲜卑人手上救下过赵包之母?赵包此人侍母亲至孝,若是赵母落于鲜卑人之手,只怕赵家便要损失一个人物了。当日玄德救下赵包之母,也就是救了赵包一家的性命。即便赵包对外宣称赵忠已然与赵氏没了干系,可血肉之亲,又哪里是那般好割舍的。” 刘备重新打量了吕强一眼,笑道:“本是为说服吕常侍而来,不想反倒是落入吕常侍的网中。看来孟德已然来过了。” “玄德倒也无须放在心上。”吕强笑道,“孟德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他本就是个心思极多之人。今日要你前来,也只是我想见见咱们这个如今名满雒阳的刘家雏虎是个什么人物。” “当日孟德应当和你说过,若是你不愿意参与其中,他也能勉强保得蔡公一命。你以为他在朝中的法子又在何处?他一个宫外的北部尉,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自然都是从我这里得来的。”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诚心道:“不想吕常侍也是多谋之人。” 吕强摇头而笑,“在宫中求活,好人也好,恶人也好,若是没点心思,只怕早就已经被丢出宫来喂给门外的野狗了。” ………………………… 一日之后,私自出宫的赵忠看着将他约出来的刘备,满脸阴沉之色,“刘君是名满雒阳的大人物,更是卢公高徒,不知今日约见我这个宦官有何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会对刘君的清白之名损害不小。” 刘备笑道:“备为何事约见常侍,想来常侍心中也应当清楚。赵常侍既然前来赴约,那说明咱们还有的谈。” “想来刘君约我来也不过是为了蔡邕之事。都是聪明人,我也不妨直言,当日刘君塞上之时确是于我赵家有恩,若是些小事我自然愿意帮刘君一把,还了人情。只是蔡邕之事是他做的实在是太过了一些,近乎得罪了所有的宦官。” “如今连向来相互之间看不顺眼的曹节和张让都联合了起来。我若是出声与他们作对,莫说要救他蔡邕,即便是连我自家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全的住。”赵忠冷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他知道赵忠所言的也确是实话。 宫内宦官权势之盛,只怕除了天子,所有人都要避让三分。 如今这种形势之下,即便是朝中那些大臣,为蔡邕开口求情之时都要小心翼翼,更可况是赵忠这个本就在后宫之中的宦官。 “当日塞上之事且放到一边。只是赵常侍可曾想过一事,此事是张让一手所导,若是蔡公真的因此而死,那日后朝中之人人自危,敬畏他张让如虎,谁还敢与他作对?” “如今曹节年老,即便再是硬撑,又能撑的住几日?若是有朝一日曹节撑不住了,那到时他手中的刀刃又会落到谁的身上?” “今日赵常侍见死不救,将身侧之人都推向张让那边,只怕他日屠刀临身之时。赵常侍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赵忠沉默片刻,仔细的打量了刘备一眼,这才开口道:“蔡邕倒是寻上了一门好亲事。我是不会出手的,最多只能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刘备笑道:“如此足矣。”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笔酒钱(6k) 内宫濯龙园中,灵帝刘宏手中正拿着一卷竹简,只是并未打开批改,而是以其轻轻叩打着身前的石桌。 张让站在不远处,不敢言语。 在他身侧,则是站着与他素来不对付的中常侍吕强。 今日他早早的来到园中侍奉,为的就是将蔡邕之事了结,免的迁延日久,再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只是不想吕强来的要比他更早一些,如今陛下的心情似是不佳,只是命他站在一侧等候。 灵帝也不与他言语,只是一边拍打着石桌,一边随意哼着一支曲子。曲调婉转,他之前倒是不曾听陛下哼唱过,想来是陛下新做出来的曲子。 灵帝辞赋音曲皆通,甚至要比洪都文学里那些学子还要强上少许,若不是帝王之身,想来也是个能靠着词曲在史册之上留名的好人物。 不过他此时却是无瑕顾及此事,他跟随灵帝多年,知道灵帝带着这种神情之时,往往是心绪极其不佳。 正在他心中对灵帝为何而恼怒有了些猜测之际,赵忠却也是自外而入。 灵帝只是打量了赵忠一眼,笑道:“今日倒是个好日子,你们一个个的都来到此处,莫非是约好了不成?” 他指了指张让身侧,赵忠也是长久侍奉灵帝之人,自然无须灵帝言语,自觉的与两人到了一起。 灵帝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桌上,笑道:“如今人应当已然到齐了,倒是免的朕去一一去传召你们。” 三人不知灵帝所指,自然不敢随意开口言语。 “朕记得你之前曾说有上书告议郎蔡邕私有所请,如今可有结果?”刘宏看向张让。 张让上前一步,恭声道:“回陛下,如今此事正在审理之中。尚未有结果。” 如今蔡邕身在狱中,至于要定上什么罪名,自然是他们说了算。 酷刑之下,蔡邕一个读书人又能撑的住几时,真相如何其实半点也不重要,最后无非一个屈打成招。 如今他跳出来回答,自然是因摸不清灵帝的意思。 “尚无结果?你们将蔡邕捉进去也有些日子了。时日今日还不曾有结果,若是朕不曾过问,是不是要等他蔡邕死在牢狱之中才有结果?”刘宏重重的一拍桌子。 张让先是偷偷瞥了眼一旁的吕强,见他气定神闲,赶忙开口道:“陛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想起来了,今日奴婢前来之前已然送来了结果,说是证据属实,只是蔡邕拒不认罪。念在他是天下大儒,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商定的结果是要将他发配到朔方。” 此时他又转头打量了一眼吕强,见吕强面上露出了些失望之色,这才出了口气。 他与吕强势同水火,如今吕强比他早来,又见此人方才的神情,想来定然是提前便已然说服了灵帝。 而听灵帝方才言语之中的意思,他是不想要蔡邕死,可当日将蔡邕拿入雒阳狱中本也是陛下同意之事。 故而如今陛下即便变了主意,只怕也不会就此赦免了蔡邕,他这也算是个讨巧的回答,而且这个回答本就在他们当初的计划之中。 不想灵帝却是将桌上的竹简拿起,随后丢到他身上,“仔细看看!” 张让将手中的竹简展开,原来是刘备的上书。 按理说刘备的上书自然是不能直接送到灵帝手中的,只是如今吕强就在他身侧,那这封上书是如何到灵帝面前的,自然也是显而易见。 其上言语洋洋洒洒,其中为蔡邕喊冤不算多。更多的是提及了蔡邕在文学上的造诣与成就,至于结尾之句,更是用了一句愿以北战鲜卑之功,来换蔡邕一命。 张让看过之后一时之间不能言语。 此时他已醒悟过来,看来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刘家子。 他本就是善用诡诈之道的高手,读完手中的竹简,他便已然明白了刘备的用意。 其一,灵帝此次要收拾蔡邕,无非是因此次汉军于北地战败之后,朝中的士人又有了抬头之象。 即便蔡邕此次是仗义直言,可到底还是做了那些士人试探陛下底线的棋子。陛下此举是要杀鸡儆猴。若是刘备在信上为其辩,言说蔡邕无错。那多半会更加激怒灵帝。不但救不得蔡邕,说不得还会加快蔡邕的死期。 而刘备的聪明之处,就在此处。 灵帝素来喜爱辞赋,而刘备于竹简之中强调蔡邕的文才,自然正中刘宏的心思。 灵帝未必会害怕在将来的史书之上留下一个杀害所谓“忠良”的恶名。可他绝不愿因杀害一个天下闻名的才学之士而在史书之上留下一笔。 其二,刘备的上书之中提及愿以之前战场上的战功来为蔡邕赎罪,更是猜中了灵帝的心思。 他们这些人常在灵帝身边,时常会听到灵帝夸赞刘备,所以刘备当日的猜测其实半点也不差,灵帝至今对他不曾有封赏,自然不是想要将他弃而不用,而是不知该把这把刘氏的利刃用在何处。 如今汉室宗亲之中其实并不缺人才,刘虞刘焉等人都是治民理政的一把好手。 只是一来他们的年岁都在灵帝之上,又是出身刘氏主脉,灵帝用起来要格外的小心谨慎。二来这些人的才略只在治国理之上,于军事之上多有疏漏之处。 而刘备则不同,一来此人是边地之人,即便有所谓的涿县刘氏,可其势力最多也无非就是与地方上的豪强相似,甚至未必比的上地方上的豪强。二来刘备的年岁在灵帝之下,长幼有序,更易控制。 而在此次北征之中,更是可见其军略。 如此人物,正是适合灵帝收为自家来用的好人物。 他自然不会就这般放他离去,而且此次是个收拢此人的好机会。 张让左右打量了一眼,灵帝的心思他如今他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是此事的组织之人,若是就这般轻易将蔡邕放过,他自然有些不甘心。 故而他还是低声开口,“陛下,蔡邕之事到底已然核实,即便陛下开恩,可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奴婢以为还是应当将此人遣送到朔方,让此人吃些苦头,给那些士人些警告,不然只怕日后那些士人不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情来。” 灵帝闻言一笑,只是打量了他一眼,片刻之后,又望向赵忠,“赵常侍以为当如何?” 赵忠闻言上前一步,笑道:“奴婢不喜读书,这般读书人的事情,奴婢只怕不好多言,想来陛下心中自有计较。” 张让偷偷侧头撇了赵忠一眼,心中有所明悟。 当初蔡邕之事涉及宫中众多宦官,他自然也找过赵忠,当时赵忠可是满口应下。 只是如今看来,此人到底还是站到了吕强那边。 此时灵帝又看向吕强,“吕常侍以为此事如何?” 吕强本就与张让等人为敌,故而他不似赵忠那般敷衍,而是直接明言,“奴婢以为蔡议郎名闻天下,昔年所书石刻落成之时,太学为之一空。此次即便是真的有错在先,小施惩戒即可。朔方乃是边远之地,其间多有盗贼异族,若是蔡议郎在途中出了什么事情。岂不是让国家平白折损了一代大儒?” “奴婢说一句不中听的言语,世上如奴婢与张常侍这般人,甚至是朝中的不少大臣,即便是三公,死了也就死了,日后自然能有替代之人。” “可蔡公不同,今日死了他蔡邕,只怕天下文坛,千年百年,都未必能再出一个蔡邕这般人物了。” “以一人之身死,而令天下文坛哀之,奴婢以为陛下不可取也。既要小惩,若是朔方不可,不如将蔡议郎送到幽州。” 于石桌之前已然站立而起的灵帝闻言先是沉默,接着蓦然大笑起来,“不想吕常侍原来还藏着一张利嘴。” 他又看向面色已然煞白的张让,“张常侍,方才吕常侍之言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奴婢听清楚了。”张让俯身拜倒。连连叩首。 事到如今,他如何还看不懂灵帝的意思,如今灵帝明显是站在吕强这边。 刘宏点了点头。转身落座,“既然明白去做就是了。如此小事,以后就莫要再来打扰朕了。” “是。”三人齐齐应声。 ……………………………… 数日之后,蔡邕将被流放幽州。 虽同是难免被流放之局,可幽州之地到底要比朔方之地强上不少。 说是流放,可不曾流放朔方而是流放幽州,明眼之人自然能从中看出灵帝的态度。 故而雒阳狱之人也不敢为难蔡邕,看似流放而行,其实也不过是将蔡邕送到幽州,让他在那里住上一些时日。 蔡邕天下名士,如今他当远行,前来送别他的人自然不少,多是在城门处设宴。 刘备与曹操不愿凑这个热闹,故而将酒宴设在了城外数里之处。 此时护送蔡邕的人马已至,数十骑士押送着一辆马车。 马上骑士见了站在一旁的曹刘二人,立刻便停了下来。 马车上驾车的蔡家老仆立刻转身朝着马车中禀告了一声,片刻之后,蔡邕自马车张揭帷而下。 “这次老夫能侥幸逃得性命,倒真是多亏了你们二人。”蔡邕看着两人感慨了一声。 谁能想到救下他性命的竟然是两个年轻人。 “蔡公不必客套,此事还是玄德出力多些。不过玄德也是为救他将来的岳父嘛,义不容辞之事,担些风险自然也算不得什么。说来倒还是操亏了些,日后蔡公回到雒阳,定然要把那几首珍藏的琴曲教我。”曹操调笑一声。 “好,到时我便教你。”蔡邕笑着接过曹操递上来的酒水。 刘备不理曹操的调笑之言,开口道:“蔡公到了幽州可去涿县,备在此处稍有根基,定然不会让蔡公受了委屈。幽州边塞之地,山高路远,刘幽州也是天下名儒,自然不会与蔡公为难,故而蔡公只当此行是看风景也就是了,无须太过担忧。” 蔡邕点了点头,这次能免了杀身之祸对他来说已然是幸事,如今能不去朔方更是喜上加喜,他与刘虞本就是旧相识,倒是也不担心日后在幽州的日子。 “旁的事情都好说,唯有一事放心不下。”蔡邕将杯中的酒水饮尽,眉目之间带着些忧愁之色,“我这前半生奔波劳碌,这才攒下了万卷藏书。只是如今既然是贬谪而出,自然不能随身带着这些书籍同行,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书卷了。” “此事倒也简单,那便将那万卷藏书都交给玄德带会缑氏山上去就是了。如今玄德为蔡公之婿,加上山上又有卢公在,即便城中的世家之人有什么旁的心思,料他们也不敢轻易出手。”曹操笑道。 “孟德果然多有主意,这倒是个好法子。”蔡邕笑道。 他本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如今他与刘备是翁婿的关系,自然不好开这个口,不然倒像是他有求于刘备一般。 天下的岳父,总是想要高上女婿一头的。 刘备闻言立刻点头,“蔡公安心,有备在,定然护那些藏书无事。” “说来玄德这称呼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曹操在一旁打趣一声,接着便是刘备的迎面一拳,好在曹操早已准备,侧身闪了过去。 “时候不早了,我也当起行了。”蔡邕将手中的酒碗放下,转身走回到马车中。 车马远去,烟尘滚滚之际,似是有人悄悄掀起了车上的帘幕。 尘埃落定,车马远去不可见。 曹操自顾自的倒上一杯酒水,看向一旁的刘备,“玄德宽宏,莫要怪操之前的试探之举才是。” 他所说的自然是当日的豪杰英雄之论。 “孟德也是为了蔡公之事,备自然不计较。更何况孟德所谓其实无甚错处,只是不择手段了些。”刘备也是自行倒上了一杯酒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即便是真的事情做成了,只怕也要多受旁人非议。” “于操而言,事情唯有成与不成,求的只是一时之利。人生百岁,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操自小便已受够了宦官之后的骂名,至于身后的骂名,谁又能顾的上?”曹操笑着饮酒。 “孟德如此心思、想来是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了。”刘备笑道。 “无朋无友,也总好过轻信于人,最后又被所谓的友人背刺一刀的好,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笑了笑,没言语。 两人手中酒杯相碰,诸般言语尽在不言之中。 而在远处,更有一人望着蔡邕车马远去的烟尘,伸手摸着腰间的长剑。 此人正是当日刘备与关羽见过的阳球。 …………………… 是岁,灵帝下诏,欲为鸿都文学乐松等三十二人做图立赞,以劝学者。 上书令阳球上书,劝说灵帝罢鸿都文学,重视太学与东观之学。 书上,不省。 今日刘备正牵着马走在雒阳城中,这些日子他除了去蔡邕府中将那万卷藏书一车车的运到缑氏山上之外,已然极少来雒阳了。 蔡邕一事让他近乎得罪了所有宦官,即便如今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可相看两厌,他自然也不愿来城中找麻烦。 说来当日他将蔡邕的藏书搬到缑氏山上时,还在雒阳城中闹出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所谓诗书传家,寻常人家想要求一书而不可得,如今藏书万卷就这般被搬到缑氏山上,莫说是那些雒阳城中的小门小户,即便是那些绵延传承日久的世家大族,看到这一幕也是难免起了些心思。 只是正如当日曹操所言,刘备的身份已然足够要他们忌惮几分,更何况缑氏山上还有个卢植在。 卢植在朝中的官位虽然算不得高,可此人身兼关东关西两大显学,在文坛之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故而即便是袁氏这般的庞然大物,也只是能起些心思罢了。 当日刘备带着马车搬书之时引起了半城围观,倒是又让他出了一场风头。 此时刘备正在心中想着事情,忽的有人拦在他马前。 他驻足抬头望去,倒是识得此人。 正是如今的上书令阳球。 “于城中遇到刘君不易,刘君可有闲暇,不如共饮几杯?”阳球笑道,只是许是不常笑得缘故,故而此时他面上强扯起的笑意极不自然。 “既然阳君相邀,备自然是要应下的。刚好备也有些事要与阳君询问一二。”刘备也是笑道,“只是不知阳君想去何处?” “常闻刘君家的女儿红不差,只是球向来囊中羞涩,故而只是闻名而未饮过。如今机会难得,球倒是要厚着面皮,请刘君请上一请了。”阳球倒是半点也不客套。 “阳君请我饮酒,反倒是要我请客,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刘备笑了笑,“阳君若是真的囊中羞涩,不如记账如何?阳君的信用备还是信的过的。” 阳球先是露出一个错愕的神情,接着缓缓点头,“好。” …………………… 酒舍之中,两人寻了张桌子,面向而坐。 阳球打开桌上酒水的泥封,先是自顾自的饮了一口,长出了口气,叹息一声,“世上之人,常有名不符实之事。原本以为你这在雒阳城中卖的价值千金的酒水也是如此,不想如今亲口所尝,才知价钱确是贵了些,只是相较那些其他的寡澹酒水,算是难得的好酒了。” “世上多有名不副实之人,那阳君又如何?”刘备笑道,“昔年你我也是初遇于酒舍之中,彼时备尚以为阳君虽是行事暴戾了些,可终究是世上难得的豪杰。只是如今看来,备倒是着实有些失望。” “刘君既然提及此处,我倒是有一言要问。”阳球饮了口酒,“我派出去的那些对付蔡邕的刺客,可是死于刘君之手?” 当日阳球曾派了不少刺客去追杀蔡邕,只是时至今日尚未有人回返,想来多半是折在了外面。 刘备倒是不曾遮掩,笑道:“确是备所为。” 蔡邕虽是改判到了幽州,可刘备还是要史阿派了人在暗中跟随。至于那些押送之人,其中有一些是曹操安排的人手。 “果然是刘君的人手。”阳球笑了笑,“至于我与蔡邕之事,乃是私人恩怨。非是公家之事,如今既然失败了,那败了也就败了。我日后也不会再找他寻仇。” 刘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阳球会不会继续去找蔡邕寻仇,他其实根本不在意。 若是他阳球能在幽州地界上伤了蔡邕,他还要称阳球一声好人物。 “蔡公之事不提,备记得当日初见之时,阳君言语之间恨宦官入骨,如今为何又与宦官搭上了关系?“刘备笑道,“莫非昔年阳君所言,皆是为邀名而已?而你阳球,真的就只是个屈服于权势的蝇营狗苟之人?” 此时阳球已然连饮数碗,他将酒坛里的最后一碗酒倒入碗中,扯了扯嘴角,“刘君,当日你我初次相遇,正是我初来雒阳之时,落魄穷困集于一身。于彼之时,谁人不知天下汹汹,宦官世家勐于豺狼。只是我当时不曾想到,在这天子脚下的雒阳之地,看似一片清平之下,其实并未比别处好上半分。” 刘备饮了口酒,没有言语。 “如今刘君问我为何要与宦官有牵扯,我倒是想问刘君一句,若是我不曾与宦官有牵扯,可还会有今日的上书令阳球。” 阳球自问自答,“想来是不会有了。” “如今刘君问我到底是何等人物。”阳球笑道,“我如今只能说日后刘君自然知之。” 刘备看向阳球,忽的问道:“阳君今日请我饮酒,想来并非是只为言语此事。” 阳球笑了笑,“我虽与蔡邕有仇怨,可于蔡邕之事也看清了刘君的为人。故而今日相邀刘君饮酒,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阳君有把握我会应下?”刘备笑道。 “你会应下的。”阳球抬起手,喝光了碗中最后一口酒水。 “酒水钱先记在账上,希望我日后能有偿还之日。”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金屋藏娇,故剑情深(5k) 雒阳城中,张让私宅,大堂之中灯火通明,烛火摇曳,桌上已摆满了各色酒食。 他已有多年不曾设宴待客。 如今的张常侍位高权重,也唯有宫中的天子才能让他屈膝弯腰。 其他人见了他,不是要曲意迎逢,便是要远远绕路而行。 今日张让所请的客人也早已到来,若是换了旁人坐在他下首,只怕此时早已是汗流满面,惴惴不安。 可坐上之人如今却是谈笑自若,全然不惧上首的张让。 盖因此人在宫中的声势半点也不在张让之下,正是在宫中与张让一般同样受到灵帝信任的中常侍赵忠。 张让跋扈,赵忠恭谨,故而自外人看来赵忠的权势不如张让,可若是两人彻底撕破脸皮,到时也多半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此次宴饮自然不止他们二人。 在张让身侧,落座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常侍王甫。 虽同是中常侍,可王甫到底比不得二人,故而只是陪坐在侧,神态恭谨,不敢随意出声言语。 “张常侍的酒水可是不易饮。无功不受禄,不知此次寻某来有何事?某要先看看这酒水喝不喝的起。”赵忠将酒杯擎在手中,随手夹着桌上的菜肴。 他久在宫中,平日里也不少品尝帝王的菜食。如今他倒是不得不认下一事,这张常侍府中的菜肴,即便是与宫中比起来也算不得差了。 张让见了赵忠的神情,笑道:“我等宦官本就不受那些士人所喜。你我同在宫中当值,本该同舟共济才是。” “于那些士人眼中,你我还不是一丘之貉?若是有朝一日我倒了,他们难道会放过你不成?当日蔡邕之事你虽然做的差了些,不过到底是陛下的意思,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激张常侍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赵忠笑道。 他如今颇为有恃无恐,与张让共事多年,如何不知张让的心性? 此人历来跋扈,尤其是这些年掌权以来,更是飞扬跳脱,目中无人。 今日竟然“屈尊降贵”邀他来赴宴,而且言语之间多有妥协,想来定然是有求于他。 张让强忍心中怒火,若是换了往日,他早已怒而起身,只是如赵忠所料,今日他确是有求于人,故而才会强压着脾气。 他只是笑道:“赵常侍说笑了,你我同为陛下做事,哪里有什么职位尊卑。不过方才你所言也不差,这次邀你前来,是有一件大事相商。” 他转头目视一旁的王甫。 原本正襟危坐的王甫这才开口言语,“如今宫中宋皇后无宠,良机难得,正是咱们除掉宋家的好机会。” 如今宫中的宋皇后名门出身,持身严正,自来不需,也不喜与他们这些宦官往来,故而宫中宦官都对她颇为畏惧。 “除掉宋家?”赵忠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宋家本是世家,又占着外戚的身份,再说如今宋皇后不曾有错,莫非你等以为当年曹节等人除掉了一个窦武,今日你等就能除掉宋家不成?” “再说我与宋皇后素来无怨隙,不似王常侍你等。我又何必冒险来对付她?事情若成,无我半分好处,事情若是不成,反倒是要搭上了自家性命。” 张让摇了摇头,“当年曹节等人为何要除掉窦武,你我心知肚明。至于今日之事,之前我等除掉渤海王,而渤海王妃是宋皇后之姑母,我等因此开罪了宋皇后不假。可若是斗倒了宋皇后,真的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不成?赵常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让言语一顿,忽的略带深意的一笑,“听闻赵常侍如今和何贵人走的极近。何贵人能走到今日,自身便是个有手段的。分的清利弊。” “再说何家屠子之家,身后无人,不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都无所依仗。日后若是得了势,还不是只能依仗赵常侍?你的眼光倒是不差。” 赵忠死死盯着张让,“你想要分上一杯羹?” 张让摇了摇头,“日后如何,你我各凭手段就是了。只是眼下还是先要让她何贵人坐上那个皇后之位,不然一切都是空谈。而如今则是最好的机会。” 赵忠沉默良久,最后他吐了口气,笑道:“想来张常侍早有谋划了。不妨说来一听?” “赵常侍做了个好选择。”张让开怀大笑,举起手中酒杯,“我等联手,宋家又如何?此次在劫难逃。” 三人举杯畅饮,只是心中各有思量。 ……………………………… 数月之后,后宫之中流言四起,言宋皇后失德,故而才会多年怀不上龙嗣。 诸后妃也常于灵帝之前暗讽宋后,灵帝对此倒是并未做声,只是对宋皇后越发疏远起来。 直到这日张让王甫等人共言宋皇后于后宫之中私设巫蛊之事,诅咒天子。 灵帝遣人将宋皇后请来一叙。 此时刘宏正站在高阶之上,退后一步便是他的龙椅。 他转过头,打量了一眼身后的椅子。 那座凋琢着龙身的椅子其实并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它所寓意的东西着实让人沉醉。 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谁坐在上面,谁就是天子。 当年在河间之时他自然不曾想到会有今日,谁能想到如今出言即独断的汉家天子,当年也会为些银钱而发愁。 如今他自然依旧会为银钱而发愁,只是今日之愁,自然远远与昔年之愁不同。 他转过头来,抬眼向外望去。 殿门之外,甬道长长不见尽头,那是他的江山。 他微微低头,将目光收敛几分。 有妇人自殿外缓缓而入。 宋皇后是大家出身,即便对灵帝为何传召她而来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测,可依旧是低眉敛袖,做足了礼仪。 灵帝笑了一声,退后一步,落座在身后的龙椅之上。 当年灵帝自河间入宫,内外无援,彼时董太后千挑万选,这才为他选中了宋家。 内有宦官之用,外有宋氏支持,这才让他这个外来子坐稳了身下的龙椅。 其后刘宏帝位稳固,逐渐便冷落了这位宋家女。 他抬眼打量着这个许久不见的身边人。 许久不见,她倒是清瘦了不少。 刘宏开口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清瘦了不少。你为后宫之主,近来后宫之中的事情你应当也有耳闻。如今张让等人奏报你于后宫之中行昔年陈后巫蛊之事,我且问你,你有何话讲?” “陛下既然传召妾身前来,想来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臣妾是否自证,又有何区别?”宋皇后澹澹道。 她面容端庄,不似何贵人那般艳丽,只是如今看去有些过于消瘦和苍白。 刘宏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缓缓站起身来,他轻声道:“你若不辩,那朕就只能将此事当真了。” 宋皇后没有言语,只是抬眼打量着立在高阶之上的君王。 灵帝在朝中根基未稳之时,他们夫妻也曾走过一段相互扶持的日子。 只是阶上之人是自何时开始渐行渐远的? 她笑道:“臣妾早知陛下当年选我做皇后是无奈之举,只是这些年风雨同舟,以为陛下还是当年的陛下,只是到底还是臣妾痴心妄想了。” 刘宏沉默不语。 “臣妾出身宋家,自小也曾读书。平生所恨者一事,世宗弃陈后于金屋。”宋皇后惨然一笑,望向堂上的灵帝,“平生所羡者一事,中宗念故剑情深。” “当年初入宫中,风雨多年,本以为陛下当为中宗,不想今日陛下却欲为世宗之事。”宋皇后最后又打量了远处的君王一眼。 高阶重重,其实算不得远。 只是哪怕她登上高阶,阶上之人,也再也不是那个她初入宫时见到的少年郎了。 至于张让王甫等人的诬陷,她无可辩,也不愿辩。 她转身迈步离去,只是留下了几句轻飘飘的言语。 “臣妾当自至暴室。永世不出。” “愿臣妾与陛下,此生如天际参商二星,不复相见。” 随着宋皇后的离去,大殿之中又彻底静了下来。 刘宏听了宋后的言语,目送她离去。 他微微抬了抬手,只是抬起到一半之时终究又将手放了下去,最后也是不曾开口挽留。 刘宏抬手摸着身下椅子上的龙头,倒是记起一句自他坐上龙椅之后董太后时常与他说起的言语。 天家自来无私情。 ………………………………………… 冬十月,宋后死于暴室,父不其乡侯酆及兄弟并被诛,弃尸城外,令不得收敛。 朝野为之一震,世家受挫,宦官声势大起。 缑氏山上,卢植突然返山,却是命卢节遣散山上学子。 山上众人追随卢植多时,自然知道卢植的性子,对他为何如此也猜测到了几分。 如今宋家之事闹的沸沸扬扬,以卢植的性子,在此时遣散众人,只怕多半与此事有关。 山上的学子本就是为求学而来,此时心中所想也是不一。 不少人叹息一声,离山而去。毕竟如今宦官势力极大,即便他们自家不怕死,可家中尚有亲人老小。 卢植可以破家舍业,做个仁人志士,他们却不可不顾忌。 自然也有些人想要留下与卢植共同承担此事,只是卢植还是命卢节将这些人赶下了山去。 这当中自然不包括刘备,如今刘备在雒阳的声名已然不小,加上之前蔡邕之事也能看出如今灵帝对刘备多有看重,故而即便他留在山上也不会有事。 落云亭畔,卢植正在湖边盘腿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从蔡邕的藏书之中翻出来的竹简,手旁抛入水中的鱼竿在微微晃动。 刘备自远处而来,来到卢植身侧,将手中拎着的酒菜放下,笑道:“许久不曾和卢师一起饮酒了,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卢师莫要嫌我亲手所做的这几个小菜粗陋。” “玄德还有一身好厨艺,倒是不曾听你提起过。”卢植打量了一眼食盒之中的饭菜,卖相倒是不差。 “自小家中贫寒,自然要多做些事。穷苦人家的孩子,总是要早当家的。”刘备笑道。 卢植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竹简放下,“我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少年之时为读书求学四处奔走。入过凉州,去过北海。说起来,这座天下我倒是走过大半了。” “彼时求一书而不可得,如何会想到有今日。” 刘备笑道:“卢师有昔年之苦,才有今日之成,想来总是相互成就的,不曾有昔日之苦,如何会知今日之不易。” “玄德不如下山去。虽知陛下不会拿你如何,可我此次上书所言之事颇多,说不得最后会影响你的仕途。”卢植拎起一壶酒,扯开泥封饮了一口。 他自然听出刘备言语之中的劝告之意,只是反倒是开始劝说刘备下山去。 “卢师如此人物,莫非也以为上书会有用不成?”刘备笑问道。 卢植笑了笑,“玄德何意?” “听闻昔年党锢之时,曾有太学生示威于长街之上,后被段公大肆捕于牢中。其结果如何?不过不了了之而已。” “如今宦官权势正隆,盛于当年,卢师名声虽重,然终不及当年众多士人。即便上书,也不过是徒劳而已。不如暂忍以待时。”刘备叹息一声。 “世上之事,哪里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卢植也是笑道,“总是要试试才知道结果的。” 刘备将食盒之中的饭菜取出,摆在两人身前。 “不知卢师上书所言何事?”刘备沉默片刻后问道。 卢植饮了口酒,举目远望。 正是日落时分,彩霞映着落日的余晖,于湖面之上铺上了一层澹金。 “既然上书,自然是要将事情都说清楚。其一,是愿陛下解党锢之事,以平士人之怒。其二,许收拢宋家人的尸身,以安游魂。其三,绝私下请托之事,责成主者。至于还有其他诸般小事,与这几件事相比倒是不值一提了。”卢植随口笑道,似他所言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备苦笑一声,难怪方才卢植要劝他下山。 单单只是这第一件废除党锢之事便已然是件大的不能再大的大事。 相比之下,宋家之事反倒是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事。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卢师何必如此?” 党锢之事自来就是朝中的禁忌,上书提及之人,轻则罢黜,重则丧命。 “既然已经决定上书,自然是要将所有的麻烦之事一次说尽,不然若是罪名极大而言有未尽,到时岂不是还要后悔?” 卢植笑道,“玄德也以为我不当上书不成?” 刘备沉默片刻,这才笑道:“以卢师的性子,若是不上书才是奇怪之事。” “果然还是你知我。”卢植笑道,“方才你提及昔年太学生于大街之上请愿一事。我于此事倒是有些不同看法。” 刘备笑道:“卢师请讲。” “彼时那些太学生也许确是年轻气盛,那些人中有些或是激于义愤,有些或是受了旁人的蒙蔽。只是于他们心中,总是觉的于街上游行一事是为国家好的。”卢植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这点自然无人可否认。 “无论结果如何,先行之人,总是在用自己的法子来唤醒那些沉睡之人。” “这个世道,总有些人笑旁人愚直。只是那些所谓的愚直之人难道真的看不清时局如何吗?” “自然不是。”卢植饮了口酒,自问自答,“世道浑浊,黑白难分。屈己以守时,自然也未必是错的。只是总要有些人先站起身来,为那些后来之人,为那些还不曾看清前路之人照出一条亮路来。” “哪怕明知是做了旁人手中刀,可有些事,总要有些人来做。” 刘备默默饮了口酒,轻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卢植闻言笑了笑,“不论何种世道,总要有这些傻子才是。” …………………… 卢植书上,不省。 刘宽于朝堂之上多为之周旋,倒也不曾因此问罪于卢植。 雒阳东门数里,昔日送别蔡邕之处。 刘备已然置好了酒水,正待要送别之人到来。 今日要送别之人,正是因受宋家牵连,被罢官而去的曹操。 此时不远处尘埃大起,曹操与乐进带着数骑前来。 见到刘备,曹操翻身下马。 “不想昔日与玄德于此地送行蔡公,今日自家便成了将要远行之人。”曹操接过刘备递上来的酒水后笑道。 他本就是个洒脱之人,更何况如今之事他也早有预料。 刘备笑道:“孟德倒是洒脱。” “不洒脱又能如何?若是撒泼打滚能换来一个清平无事,操倒是乐得如此。”曹操饮了口酒后笑道。 “孟德此去欲何往?” 曹操又抬头打量了一眼身后的雒阳城,笑道:“此次当返回家乡,筑屋于竹林之中,读书射猎,过些清闲日子。” “备却以为要不了多久,你就会重新回返雒阳。”刘备笑道。 曹操朝着刘备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咧嘴一笑,“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两人将手中酒水饮尽,曹操策马而去。 刘备望着溅起的烟尘,静默无言。 第一百五十四章 湖海平生豪气(4k) 雒阳城里,刘备牵马独行在城中的大道上。 先是于城外送别了曹操,前几日又送走了公孙瓒,如今雒阳城中的故人更是少了起来。 宋皇后身死,宦官声势渐强,而朝中士人对宦官也是越发不满。 朝堂之上如今虽还不曾出过什么大事,可宦官与士人对峙的局面已成,隐隐之间已然有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刘备自然不愿牵扯入这些事情当中,若是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可能跌个粉身碎骨。 这些日子他多是窝在缑氏山上读书,倒是从蔡邕的藏书之中翻出一卷孙子兵法。 研读数日,发现其中果然大有学问。 他反复琢磨,想着日后在战阵之事上闯出些名头,定然要写一本玄德新书,要后来之人好好看看他的才略。 今日他下山是因袁术约他饮酒,之前已然推辞了几次,这次实在是推辞不掉。 毕竟以袁公路的性子,若是再次推辞,也不知他会做出甚事来。 此时刘备已来到酒舍之前,拴了马匹,迈步而入。 酒舍之中,袁术早已占据一桌,与他同桌的还有三个之前不曾见过的年轻人。 “玄德何来之迟也。”袁术起身相迎,倒是少了些当初的轻佻之气。 如今雒阳城中风声鹤唳,即便是他们袁家也算不得太平安稳。 艰难困苦,总是催人成长。 即便是袁术这个昔日浪荡任行的袁家子,如今也是收敛了不少。 听闻他现在与袁绍一般,若是无事之时,多是呆在袁家,极少出门。 他拉着刘备入座,笑道:“这位就是你们一直念叨的刘家雏虎刘备刘玄德。我可是不曾说谎,我与他是不打不相识的好兄弟,你看我这一请他不是就来了。” 正在打量在座之人的刘备扯了扯嘴角,这才知道袁术几次相邀的缘由。 袁公路到底是袁公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想来玄德还不识得他们几人,他们也都是年轻一代之中的俊杰。如今虽然比不得玄德的名气,只是日后定然都是名扬天下的人物。” 袁术笑着为刘备介绍起三人,“这位是陈登陈君,乃是太常陈公之孙。玄德是卢公之徒,你们说来也算是有些渊源。” 昔年卢植曾随陈球学法,也曾是当年在天下流传颇广的一桩美谈。 涿郡卢氏,能以卢植一人而起一族,卢植于当时的声名可见一般。 陈登起身致礼,刘备上下打量了陈登一眼。 年岁不大,身披锦衣,自外看去颇为瘦弱,看人之时微微扬着头,嘴角翘起。 一身士人装束,却是流露出几分桀骜。 他点了点头,难怪是湖海豪气陈元龙,果然自有气概。 此时袁术指向陈登身侧另外一人。 那人也是站起身来与刘备见礼,此人身材算不得高大,只是一眼望去却是颇为壮硕,面上身上都带彪悍之色。 “此为韩浩韩君,虽非出身名门,可韩君武艺出众,深通谋略,我手下的纪灵也只是勉强能与韩君打个平手。“袁术对此人倒是毫不吝惜赞美之言。 袁氏兄弟,袁绍更看重名门出身一些,袁术则是对这些在武艺之上有本事的人要更加高看一眼。 袁逢于二袁之中更看重袁绍一些,自然不是没有道理。 “韩君有礼。”刘备笑着招呼一声。 韩浩此名颇为陌生,一时之间倒是想不起是否在书上见过此人。 若说之前两人各有奇特之处,剩下的这第三个年轻人便显得有些“无趣”了。 此人身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袍,面貌白皙,自开始之时便是正襟危坐。 方才其他二人言语之时也不曾见此人有何动作,倒是像极了一个书塾之中的大儒。 刘备对此人倒是颇为好奇,按理说袁术这种不遵礼法之人,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这般一本正经的文士,无论如何也是与这种人搭不上关系的。 直到袁术介绍起此人的出身,他这才恍然大悟。 “这位是袁涣袁君,也是我袁家同族之人。” 言语之间嗓音倒是弱了不少,似是有些怕这个袁涣。 如此倒是让刘备更好奇了几分,敢当面怒骂袁本初的袁公路在袁家之中竟然也会有怕的人。 几人落座已毕,初次相见,一时之间无人言语。 倒是韩浩这个武夫最先开口,“某先敬刘君一碗酒。某自幼好武,常思他日横行于战阵之上。刘君豪杰,当日与鲜卑厮杀于塞北,背井离乡,保下我汉家众多儿郎。某当初本也是打算同去塞外,只是被我舅父拦了下来,如今想来心中还是颇为后悔。恨不能与刘君并鞍于疆场之上。” 此人倒是颇为耿直,一点也不曾为他那个舅父隐晦。 “韩君能有此心,已然胜过不少人了。世上之事向来难以求全责备,倒也无须放在心上。”刘备笑着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韩浩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刘备却是忽然道:“韩君若是真有此心,日后有了闲暇,倒是可以到备的家乡幽州涿县去看上一看。有不少负伤而退的伤兵与再也上不得战场的退役之人都被我收留在了涿县,想来韩君定然会对他们有些兴趣的。” 韩浩目中一亮,他原本已将当日不能去塞外参战当成了平生一大憾事,如今能为这些人做些事情,自然让他恢复了些精神。 刘备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他如今倒是想起这个韩浩到底是何人了。 到了涿县,见了枣祇,若是他还能离开涿县,那就是他刘玄德没本事,怨不得旁人。 韩浩之后便是袁涣,他双手持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此前相救蔡公之事还要多谢刘君。这杯酒是我代受过蔡公恩惠的士人所敬。我等人微言轻,即便不惜性命也帮不上手。多亏刘君仗义出手。” 如今刘备上书相救蔡邕之事早已传遍了雒阳。 这当中自然也免不了贾诩和史阿等人的推波助澜。 蔡邕文名遍传天下,且其人向来不藏私,故而在士人之中颇得敬重。 当初袁涣也曾登门求学,也是自蔡邕之处学得了不少事。后来听闻蔡邕被拘押在雒阳狱,他们这些受过蔡邕恩惠的士人虽然也想相救,只是到底人微言轻,有心无力。 “蔡公天下名儒,我等皆当敬之。备所做的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刘备笑道,“莫说是备,想来换了旁人在备这个位置之上,也应当会与备做出一样的选择。” “世上事,能言者众,能行者少。”袁涣正色道,“刘君能行此事,便已然胜过不少只知大言灼灼的所谓君子了。” 显然袁涣此人对那些所谓的君子颇为不屑。 “那不知于袁君眼中,何为君子?”刘备笑问道。 “所谓君子,外谦谦而如软玉,内坚硬而如棱石。见小利而不取,临大节而不亏。”袁涣沉声道,“如此可谓君子矣。若夫大言灼灼,下笔千言,文辞有风骨,临阵无硬骨,如此人物,自然算不得君子。” 刘备点了点头,他也终于想起了袁涣此人。 临大节而有大义,结合此人后来之事,倒是不曾口出大言。 他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声,这次下山真是不虚此行,袁公路倒是难得做了件好事。 于是他看向袁术的目光也和善了几分。 袁术此时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然只怕早已拔剑而起。 “你们二人就是这般迂腐,谢来谢去的有何用处?”一直在旁冷眼旁观不曾开口的陈登忽然开口,“在座皆是豪杰,何须如此婆妈?” “豪杰行事本就是顺心而为。昔日刘君所作诸般事,无外乎当如此,便如此。岂是为了你们今日几句轻飘飘的道谢之言?如此岂不是看轻了刘君,也看清了天下豪杰。” 袁韩两人听闻陈登之言,立时之间也是若有所悟,皆是起身与刘备致歉。 刘备苦笑一声,起身回礼,笑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他偷眼打量了一眼陈登,这陈登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小,可在言语之上却最是锋芒毕露。 盛气凌人,也就难怪日后能做出那独卧之事。 “元龙倒是言语犀利。”刘备笑道,“只是即便元龙真有才略,也当自掩一二。世上才略高人者自来不少,只是大多锋芒毕露之人,非是亡于时事,而是亡于庸人之手。昔年赵有一郭开,致廉颇奔逃,李牧授首。元龙当慎之。” “既为豪杰之事,自然无须遮掩,豪杰岂怕庸人?李牧二人虽死,可名将之名流传至今,值与不值,自然留与后人评说。”陈登年纪虽小,却似是对此生死之事自有独到见解。 刘备倒是不再多言。 两汉之际,如昔日主父晏那般生不就五鼎食,死就五鼎烹的思想历来不少。 倒是也分不得谁对谁错,无非是各有所求罢了。 几轮酒水下肚,同桌的几人都是相熟了几分。 刘备笑道:“方才元龙提及湖海豪杰,不知江东之地,于元龙眼中可有豪杰人物?” “自然是有的。”陈登闻言挑了跳眉角,“远的不说,丹阳前些年就曾出过一个豪杰人物。” “此人姓陶名谦字恭祖。”陈登笑道。 “这陶恭祖倒是个有趣之人,有些名头。”袁术忽的接口道,“听说此人十余岁时还带着同乡的孩子做竹马之戏,后来被同乡昔年当过太守的甘公看重,约为婚姻,后来仕途也算是顺遂。” 袁术怪笑一声,“说来倒是与公孙瓒那家伙颇为相似。想来此人也是长了一副好容貌。” 袁家势大,号称门生故吏遍天下,知道陶谦此人之名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陈登夹了口菜放入嘴中,强忍着吞咽下去,“我之所以称赞此人,倒不是方才公路所言的这些旧事,而是此人本身就算的上是个人物。此人性子极硬,即便是比之昔年的强项令也不逞多让。“ “我见到此人之时他已然上了些年岁,只是言辞之间依旧锋锐。今日刘君说我言辞之间锋芒毕露,可若是见过此人,想来就知道我方才的言语其实已然足够委婉了。” 刘备点了点头。 当初他随卢植前去东南平叛之时倒是也曾听闻过此人不少消息。 彼时此人在他心中还是那个被曹操连连战败,然后便将徐州交托给刘备的无能文官。 只是随着得到此人的消息越来越多,他发现之前真的是大错特错。 陶恭祖此人绝非什么软弱可欺之人,想来日后若非是与曹操那场徐州之战打的没了心气,此人绝不会那般轻易将徐州拱手相让给刘备。 不过仔细想来此人的性格倒是与刘备有颇多相似之处,也难怪最后之时他会将徐州让给刘备了。 袁术突然恶劣一笑,“说来江东的人物还是不少的,最少北海之地就有昔年让梨的孔文举嘛。” “孔文举?”陈登撇了袁术一眼,见他一脸坏笑,知他不怀好意,只是还是开口道,“孔文举清谈之人罢了,若使执政一方,定然会致使生民离散。为祸更甚于造福。” 若是换了有旁的士人在此,多半要起身怒斥陈登狂悖无礼。 北海孔君成名已久,如何是他这个黄口小儿可以随意评价的? 只是刘备等人倒是对陈登此言没什么反应,听过也就听过了。 “说来虽然来到北方有些年头了,可这北方的吃食我始终是吃不惯。”陈登又夹了口菜,叹息一声,“离乡日久,倒是格外怀念家乡鱼肉的滋味了。” 刘备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我听闻刘君也曾去过江东,只是呆的时日不长,想来还不曾尝过江东鱼虾的滋味。” 谈起吃食来,陈登目中露出些精光,“江东的鱼肉海鲜之属,生食最佳。登对此多有研究,日后刘君若是再临江东,登为东道主,定然要带刘君好好尝尝江东的吃食。” 刘备终究还是不曾忍住,苦笑一声。 “元龙日后还是要少吃些江海之物为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双雄(6k) 光和二年,初开西邸卖官,入钱各有差。 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其中德次应选者半之,或三分之一,于西园立库以贮之。 或诣阙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然后倍输。 又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 如今西园之中多财富,灵帝时常往来其间,观财物无数,多有感慨。 今日他正作画西园之中。 画上风光已成,刘宏将手中的狼毫放下。 纸上园林风光,山水缥缈,不见半分铜臭之气。 此时有侍中杨奇侍奉在侧。 灵帝转头笑问道:“杨侍中以为朕这幅画如何?” “缥缈深远,极得书画真意。”杨奇恭声应道。 刘宏笑道:“山水之作,孤高清远方为上品。只是人生在世,画外之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一个钱字的。” “说来倒也有趣,论画上意境之清幽,往往贫寒之人画作反为最佳。富贵之人倒是画不出这般意境。” “这画上的空悠意境,又如何不是读书人的一种妥协。求不得富贵,便去寻这缥缈之意。” 杨奇应声而答,“陛下之言有理,只是书画一道终是小道。士人之正途,在齐家治国,非为此纸上工笔。唯有不可走上仕途之人,才会专攻于这蝇营小道。” “依卿之意,是朕卖官阻了贫家子的晋身之途?”灵帝哑然失笑,他低头盯着杨奇,言语之间带着些深意,“杨卿,即便朕不卖官,这些官职就能到他们手中不成?” 杨奇一愣,竟是一时之间不敢言语。 杨奇出身弘农杨家,是昔年关中名臣杨震之曾孙,而杨家是论底蕴不在袁家之下的世家大族。 灵帝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可越是明白,他越不敢开口言语。 灵帝笑了笑,倒是也不曾为难他。 “卿以为朕何如桓帝?” 杨奇略一沉吟,还是开口道:“陛下之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 刘宏沉默不言,望了杨奇片刻,这才开口道:“卿强项,真杨震子孙,死后必复致大鸟矣。” 杨奇应道:“此臣之幸也。” 昔年杨震受冤而死,有大鸟立于其坟墓之上,良久不去。 灵帝笑了一声。 忠臣是忠臣,可惜不能为他所用。 他有时真想直接与这些世家子问上一句。 家国天下,于他们心中,何者在前? …………………… 日暮时分,刘备在雒阳城中闲逛。 今日他本是去寻贾诩筹谋些日后之事,不想平日里极少出门的贾诩竟是不在雒阳城中。 他边走边在心中思索贾诩的去向。 他倒是不担心贾诩的安危,毕竟论起自保之术,即便是他也要自认在下风。 只是能让贾诩亲自出门去料理的,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刘君。” 身前不远处忽的有人喊了一声。 刘备收回思绪,抬头望去,发现发声之人原来是数日之前见过的韩浩。 韩浩跑了几步,来到刘备身前,“当日听闻刘君提及伤兵之事,浩还有不少事想要询问刘君。本想去缑氏山上拜访,不想今日就在此处相遇了。” 刘备笑道:“既然韩君有问,备自然是知无不言。今日左右无事,你我去酒舍边饮边谈就是了。” 韩浩自然也乐得如此。 两人并肩谈笑着朝东门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刘备忽的停住脚步。 韩浩抬眼看去,见刘备正转头南望,一瞬不瞬,面上带着浓重的疑惑之色,他开口问道:“刘君可是有事?” 刘备转回头来,笑道:“倒是不曾有什么大事,只是方才似是见到了一个故人。韩君,看来这饮酒一事,咱们要稍稍拖延一二了。” 他抬手指了指南方。 韩浩明白他的意思,两人迈步朝着南方而去。 两人在大道之上左折右转,最后跟进了一条没有行人的小巷之中。 “我还当时是谁,原来是玄德。”于两人身后有人开口笑道。 刘备转过身来,笑望向那个去而复返的枭雄,“孟德何归来之速也。” 站在刘备身后的正是不久之前离开雒阳的曹操,而此时曹操身侧还有一人,却不是当初与他一道离开雒阳的乐进。 此人身形剽悍,即便只是空手而站都带着些凛然的杀机。 四人不曾离去,就在这小巷之中攀谈起来。 “孟德回返雒阳也算是喜事了,不说邀我等同饮也就算了,何以如此躲藏?”刘备问道。 方才要不是他于大道之上瞥见曹操,只怕还不知曹操回返过雒阳。 “玄德有所不知,操这次回雒阳其实是自家偷熘而来。故而才不敢声张。如今宋家的风头未过,只怕凭空生出事端来。”曹操笑道,“自然这只是其中缘由之一。另外一个缘由,便在我这位随我而来的堂兄弟身上。” 曹操让出身后之人,笑道:“此乃谯县夏侯惇,少年之时曾为师杀人,逃难江湖五六年矣。常想来雒阳见见世面,我这次也是推辞不过,这才带着他来了雒阳。只是如今他有官司在身,自然不好光明正大而行。” 刘备又打量了一眼此人,原来是夏侯惇。 四人各自见礼。 夏侯惇笑道:“时常听孟德提起刘君大名,听闻刘君身侧还有一长须勐士,惇素来喜好武艺,他日若有闲暇,希望能与此人比试一二。” 刘备闻言一笑,一旁的曹操则是揉了揉额头。 既然要自取其辱,他自然没有阻拦夏侯惇的道理。 刘备问道:“孟德此次只为带元让游历而来?” “带元让游历固然是其中一事。”曹操笑道,“另外一事则是顺路去拜访桥玄桥公。当日离开雒阳之时走的匆忙,桥公又不在家中,故而不曾拜别。如今既然来了雒阳,自然要去拜访一二。” 刘备点了点头,桥玄欣赏曹操之事在士人之中倒是颇为流传。 不少士人都想不通此事,为何名闻天下的桥公,会时常赞扬一个宦官出身的宦家子。 “今日闲来无事,不如同去?”刘备笑道。 他也早就想去拜访这位天下名儒,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 “同去也好,桥公之前便说过想见见你这个雒阳的后起之秀。” 四人谈笑着朝桥玄的家中而去。 一路之上韩浩倒是与夏侯惇谈的颇为投机。 两人都是武夫,也都曾读过些书。言语之间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 太中大夫桥玄,性刚强,不阿权贵,待人谦俭,又长于人物,时人以为名臣。 “玄德,咱们该自带些酒水饭食来的。” 此时四人已经来到桥府不远处,曹操勐的一拍额头。 “素来听闻桥公清廉之名,难道清廉到了如此地步?”刘备愕然看向曹操。 要知桥玄如今是刚自太尉之职上退下。 太尉为三公之一,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也不为过,即便是清廉无私,单单仅是俸禄便有两千石。 曹操苦笑一声,“若是不曾记错,我上次去桥府之时,府中只有几只鸡鸭。至于用来待客的也只有豆饭而已。” “刘君,曹君,桥府门前似是有些不对。”韩浩忽然开口道。 几人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桥府门前有人正鬼鬼祟祟的在府外四处打量。 这些人面貌凶恶,腰间各带刀剑,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恰在此时,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刚好从府中出来。 一个面上带着几道刀疤,正在府前打转的汉子快步上前,将孩子劫于手中。 一时之间,原本分散在府外的汉子们迅速围拢到一起,直接朝着府中冲去。 此时四人如何还不知遇到了强人,虽说如今这些人人多势众,看样子也都是些狠辣人物,可他们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曹刘二人对视一眼。 曹操轻声道:“韩君可速去河南尹处求兵,元让留在此处,若是这些人想逃,定要想法子将他们暂时拖住。如今这些人敢直冲桥府,定然不是劫掠那般简单。” 他又转头看向刘备,笑道:“操常来桥府,倒是知道有一处后门,直通后院。操欲入府以观时变,不知玄德可敢同行?” “孟德无须激将,你曹孟德敢做之事,我刘玄德又如何不敢?”刘备笑道。 韩浩两人本欲相拦,只是此时却也不曾有更好的法子,只能眼见着曹刘二人起身朝着后门跑去。 ……………… 桥府之中奴仆婢女本就不多,而这些人似也对府中的财物看不上眼,于府中的打砸更像是刻意而为之。 刘备与曹操已然绕到了后门,此时两人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以手中剑斩断了门上的铁锁。 后院之中有一二层高楼,两人直接奔上二楼。 登高望远,倒是能看清那些府中强人的行动。 “玄德以为这些人如何?”曹操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 “这些人的行动之间颇有章法,只怕不是寻常盗贼。”刘备摸着腰间剑柄。 “自然不会是寻常盗贼,雒阳天子脚下,桥公又向以清廉闻名,若是真的盗贼,敢在雒阳行险倒也算不得什么,可难道行险之前不会打探目标之人不成。”曹操澹澹道。 事到如今,刘备不得不承认曹操确是个非凡人物,如此危急之时尚且能有如此思辨。 刘备点了点头,“想来是桥公挡了某些人的路了。不过此时还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孟德,看来你我的事情来了。” 在两人言语之时,那些贼人已然挟持着桥玄幼子朝后院跑来。 …………………… 此时司隶校尉和河南尹的人马已至,逼入后院之中。 后院的贼人被逼着退入楼中,喊话索要财货。 刚刚接替桥玄太尉之职的段颎此时正带着两部人马站在楼外,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楼中的贼人自然容易对付,只是如今这些人手中还挟持着桥玄幼子。 投鼠忌器。 韩浩与夏侯惇站在段颎身侧,此时正在后院之中四处打量,却是各处都寻不到曹刘二人的身影。 韩浩凑到夏侯惇身侧,指了指楼上,轻声道:“他们二人会不会在上面?” 夏侯惇苦笑一声,刘备此人如何他不清楚,可曹操最是喜欢行险。 如今后院之中不见两人的踪迹,定然是在楼上。 此时二楼之上的曹刘二人正躲在楼中的阴影里,各自按着剑不言语。 身处一楼的盗贼正分散开来,各自戒备。 为首的疤脸汉子探着头自楼中朝外看去。 如此险境之下,此人目光之中却是不曾有丝毫恐惧与迟疑之色。 他们本就是死士,早死晚死,死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他转头打量了一眼桥玄幼子,如此年岁的孩子,骤然经历这般变故,一时之间哭闹不止。 他指了指挟持着孩子的两个同伴,沉声道:“将他带到楼上去。你们该知道如何做。” 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逼桥玄做出选择,若是桥玄不顾自家幼子的生死,强行进攻。固然可以落得一个忠直不阿的名头,可日后也难免会为此愧疚。 可若是桥玄顾及幼子的生死不敢进攻,那他那个清白之名便再也保不住了。 两个贼人闻言立刻挟持着怀中的孩童朝上走去。 ……………… 楼外,得了消息的桥玄已然赶了回来。 “桥公。”段颎将此地之事和桥玄言语了一番。 桥玄听闻自家幼子在这些人手中,此时已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段公,准备进攻吧。” 段颎倒是毫不意外桥玄会有此决断。 他与桥玄共事多年,如何还不知桥玄的性子。 世上之人多是严于律人却轻于律己,桥玄此人则不然,是个难得的表里如一之人。 于旁人心狠,于自家之人心更狠。 只是段颎还是开口问道:“桥公可要想清楚些。如今贼在楼中,若是强攻,只怕难以保全乔公幼子性命。” 桥玄沉声道:“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家国之事在前,如何容得一人之私。” 此时段颎身侧的韩浩与夏侯惇二人心中都是一震,一时之间为桥玄凛然之气所感。 桥玄言语至此,段颎也不再多言,命手下之人准备强攻。 ……………… 二楼之上,隐在楼上黑暗之中的曹刘二人对视一眼。 皆是将腰间长剑缓缓抽出。 两人顺着阴影,朝着楼梯之前靠去。 此时那两个贼人已然登上楼来,一边上楼,一边在嘴中骂骂咧咧。 似是在抱怨这次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些,抽签之时竟然会抽到自家。 只是两人抱怨归抱怨,怨恨归怨恨,心中却是升不起一丝反叛的心思。 这些年主家待他们不差,恩养多年,可不就是为了今日? 所谓死士,当死则死。 而且他们大多拖家带口,妻子父母都在主家手中,主家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他们这般人的性命,在主家眼中未必会比养在圈中的牛马更金贵。 故而他们抱怨归抱怨,可还是要按着主家给他们定下的命令行事。 听命行事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不听,那多半就是个全家身死的下场。 此时二人已然拖着孩子踏上了二楼。 两人随意打量了一眼,就想将孩子拖到一旁的角落里。 其中一人刚刚踏入阴影之中,正待招呼一侧的同伴同来,却是有人自黑暗之中一步踏出,手中长剑直刺入此人胸膛,接着拧动手中长剑,眨眼之间便结果了此人性命。 而那人抽剑而出的同时,伸手将已没了气息,将要倒地的贼人扶住。 出手之人正是曹操。 还将孩子拖在怀中的贼人见状大惊,张口便欲大呼,只是还不待他出声,刘备已自他身后转出,趁他失神之际,手中长剑于他项上横抹而过。 血迹顺着剑尖缓缓滴落。 曹操上前几步抢过此人手中的孩子,在其将要出声尖叫之际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刘备则是将身前的尸首缓缓放在地上。 两人出手利索,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故而不曾惊动楼下的贼人。 曹操常于桥玄府中来往,桥玄幼子自然也识得曹操,倒也是暂时安静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曹操将孩子交到刘备手中,捡起方才那两个贼人掉落的短戈。 两人来到二楼窗前,曹操朝着楼下做了一个挥戈之势。 此处与地面相距极远,即便是他们二人从此处直接跳下都未必能得免,更何况还有一个孩童。 此时正盯着二楼的韩浩发现了两人,也见到了曹操进攻的手势。 他立刻来到段颎与桥玄身侧,将事情告知段颎二人。 二楼上,刘备裁下一块布条,遮在孩童的眼上。 接着两人凑到楼梯之前。 此时楼中的贼人也发现了些不对,刀疤脸首领皱了皱眉头,奇怪道:“为何方才他们上了楼就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随我上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身后有几人起身相随。 只是还不等他走上楼梯,楼外已是喊杀之声大起,夏侯惇与韩浩带着楼外的军卒朝着楼中攻了过来。 】 疤脸汉子大吼一声,“随我上楼!” 如今人质不在,他们自不敢与官军正面交锋。 生死当前,众人再也顾不得许多,皆是窜上楼梯,直奔楼上而去。 楼梯狭小,同时只能容三四人通行。 刀疤首领原本冲在最前,只是忽的想到方才楼上的怪异之处,他不自觉的放缓了脚步。 而就在冲在最前的两人即将踏上二楼之际,却是从两侧闪出两个人来,趁其不备,抬手便将冲在最前的两人斩杀。 刀疤脸汉子在暗呼庆幸之余,却也是骤然大怒。 他心中想着今日自家多半是难有幸免之理了,如今唯一的的生机是将孩子抢回来,充当人质,以此来威胁玄妥协,如此说不得还能全身而退,不然如今楼下那些官军绝不会放过他们的性命。 再退一步讲,即便他们能冲杀出去,此事不成,回到主家他们也保不住性命。 只是即便是死,他也要拉着这两人陪葬。 他抬手指向曹操二人,怒道:“杀了他们,将孩子抢回来。” 那些贼人也自知这是如今唯一的法子,故而此时皆是挣命向前,打算拼死一战。 曹操以袍袖擦了擦青冈剑上的血迹,笑道:“玄德,有几成把握?” 一侧的刘备甩了甩手中双剑,也是笑道:“自然是十拿九稳,你我这般人,哪里会死在此处。” “说的是。”曹操双手持剑横于胸前,大笑一声,“你我,是要做大事的。” 刘备则是右臂平举,手中长剑剑尖刚好碰到右侧的墙壁,左手抬起,手中剑指向不远处的刀疤脸汉子。 他轻声笑道:“来。” 疤脸汉子咆孝一声,“给我杀!” ………… 此时韩浩夏侯惇等人已然带着官军冲入了一楼。 楼中空寂一片,唯有楼梯处喊杀震天。他们二人连忙带人朝此处赶去。 只是等到他们赶到楼梯之处,却是发现喊杀之声沉寂了下去。 二楼楼梯入口处,此时已然堆了七八具尸体。 血水顺着木梯缓缓流到那些贼人脚边。 楼梯上的众人,包括疤脸汉子此时都是一脸呆滞。 他们这些人手上都沾过不少人命,即便是寻常的军中士卒也未必是他们的敌手。 只是如今楼梯上的两人却是让他们觉得今日他们只怕是上不得二楼了。 此时曹刘二人身上也添了多处伤口,只是两人都是打惯了群架的人物,故而并未伤到要害之处。 曹操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笑道:“今日倒是见识了玄德的身手,难怪城中都在盛传玄德为文武全才。” “孟德身手也不差,自然与我相比还是略差上几分。毕竟我这可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本事。”刘备调笑一声。 “那却不见得。”曹操笑道。 两人同时大笑。 此时韩浩等人已然包抄到了贼人身后。 前后被围,进退无路。 刀疤汉子怒喝一声,提刀在手,“随我冲!” 带人直朝刘备二人撞来。 既然是生死一搏,与其与身后的官军硬撞,倒不如再试一试能否抢下桥玄之子。 曹刘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吐了口气。 手中剑锋,直撞而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先捕狐狸,复问豺狼(一)(6k) 桥府后院的高楼之中,大战已歇。阑 楼上的贼人已然被斩杀殆尽。 闯入府中的贼人虽颇为悍勇,最后之时更是舍命争先,可到底不曾自曹刘二人身前闯过。 为首的刀疤脸汉子更是死在了刘备剑下。 此人倒也硬气的很,被刘备的长剑入体之时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而刘备虽能生擒此人,却也对其硬骨敬重一二,直接一剑将此人斩杀,不曾留下他的性命。 如此境遇之下,死了反倒是比活着更好一些。 随着此人死去,曹刘二人也是颓然倒地,大口喘着粗气。阑 方才两人虽然嘴上说的豪迈,可连斗多时,此时已然是心力交瘁。 只是曹操还是硬撑着站起身来,去后面将桥玄的幼子抱在怀中。 刘备见了只是笑了一声。 他也是强撑着站起身来,靠在一旁的墙上。 此时韩浩与夏侯惇已然带人自后冲了上来,两人方才冲杀在前,如今身上也是一身血渍。 两人上前搀扶住刘备二人,众人一起走下楼去。 桥玄与段颎等候在院中。阑 段颎安慰道:“桥公无须担忧,那刘备与曹操都是有些本事的,如今他们二人都在楼上,孩子定然无事。” “不担忧,我不担忧。”桥玄虽是口中如此言语,可此时双手已然被他握的有些泛白。 段颎见状叹息一声,方才下令强攻之时桥玄何等意气康慨,如今有了一线生机,面上的担忧便再也遮掩不住。 只是他倒也能理解此时桥玄的心境,世上做父母的,哪里有不爱自家孩子的。 此时曹操等人已然下楼,他将怀中孩子眼上的布条取下,把孩子递给桥玄。 桥玄将孩子接在手中,安抚了两句,便将其交到一旁的老仆手中。 他也不曾询问两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是连忙叫来附近的医工先将两人抬入屋中去治疗伤势。阑 两人所受的是皮外伤,来的医工又是城中的好手,片刻之后已然为两人包扎好了伤口。 此时两人身上满是绷带,动弹不得,正坐在屋中随口闲聊。 曹操笑道:“玄德,方才你不该杀了那个首领的。若是留下一个活口,定然能问出这些人的来历。” “若是留下此人的性命,只怕此人便要生不如死了。”刘备深吸了口气后笑道。 曹操摇了摇头,“玄德,仁善也要有个限度,过于仁善,只怕反倒是日后要成了拖累。” “孟德之言有理。”刘备笑道,“只是今日之事,知不知道幕后之人又有何关系?不知道幕后之人反倒是要更好些。孟德,你说是不是?” 曹操闻言也是笑了笑,“玄德所言也有理。”阑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 此时段颎已然离去,桥玄来探望二人。 他已从韩浩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不想倒是让你们二人摊上这次事端。”桥玄苦笑一声。 “桥公无须放在心上,即便是其他人家,我与孟德也是会出手的。有些事,当仁不让。”刘备笑道。 “玄德会出手,我却是不一定了。这次若是不能杀只鸡犒劳一番,只怕对不起我们二人这搏命一场。”曹操却是笑道。阑 桥玄点了点头,“本以为你回返谯县了,没想到又偷偷熘了回来。听我一句劝,吃过饭食之后带着夏侯惇速速离去,莫要在雒阳久留。还有玄德,这些日子最好老老实实待在缑氏山上,莫要下山。”桥玄忽的开口道。 曹操神色一凝,“如今雒阳城中形势?” “你们二人是聪明人,这次之事你们也该察觉出了些端疑才是。于你们看来,难道这次是简单的贼人行事不成?” 两人没言语,他们于此事上确实不好开口。 “你们可知我为何辞去了太尉之职?如今朝中形势错综复杂,说不得哪一日宦官和朝臣便要厮杀起来。我这次本想暂退一步,不想事情立刻就寻上了门来。”桥玄叹息一声。 刘备二人依旧没有言语。 这也是方才二人所言的,为何寻不到幕后之人要比寻到幕后之人更好些。阑 】 谁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宦官还是世家?若是宦官还好些。 可若是世家又要如何? 桥玄笑道:“看来你们也想到了。世道就是这般复杂。有时站在你身后,口口声声说着敬仰孺慕之人,却也会在某个时刻递出刀锋来。” 两人心有所悟,看来桥玄觉的出手之人是世家。 桥玄笑道:“旁的也就不多说了,过些日子我也要辞官离去。经此一事,我也不再欠这个世道什么了。” 若是换了旁人在此,说不得还要假惺惺的劝说桥玄以天下苍生为念,在雒阳多留些时日。可如今他眼前是曹刘二人,自然与常人不同。 两人都明白一事,政治斗争之中,哪里来的什么好人恶人之分。阑 ………… 雒阳城内,王甫私宅之中,今日王甫自日中之时便开始饮酒,一直饮到日落。 他已许久不曾如此高兴。 一来今日他的养子沛相王吉难得入城来看他,父子二人多日不见,如今骤然相见,自然心中开怀。 王甫自小便入了宫,如其他宫人一般,得势之后收拢了不少义子,他对这些义子倒也是难得的有几分真心。 恶人自然也有不常见的柔情一面。 而在这些义子之中,他最是疼爱沛相王吉。阑 王吉此人虽为宦官义子,却是颇有才略。天生聪慧,善于明查。 只是此人性情暴戾,所在之地多杀戮。 凡杀人,皆磔尸车上,随其罪目,宣示属县,夏月腐烂,则以绳连其骨,周遍一郡乃止。 上任之后虽是屡遭弹劾,可其上有王甫为羽翼,自然是被他抬手就压了下来。 只是今日最为令王甫高兴的却不是此事,而是听说了桥玄家中之事。 他虽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可想来桥玄在雒阳城中多半是待不下去了。 没了桥玄这个刚直之人的压制,他又能借此收拢不少钱财。阑 “阿父何事这般开怀?”王吉给王甫倒上一杯酒后问道。 王甫笑道:“你初来雒阳,许还不知桥玄之事。” 他将桥玄之事讲给王吉听。 王吉沉默片刻,开口道:“阿父,这确是个好机会。如今出了桥玄之事,士人之间想来必会人人自危,咱们倒确是可以借此机会捞上一把。” “计将安出?”王甫也是来了兴致。 王吉稍稍犹豫,他的法子虽然能捞不少钱,可其中牵扯甚大,若是出了事情,即便是王甫也不好遮掩。 只是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开口道,“如今正是重新辜榷官财物之时,京兆多豪富,只要咱们暗中做些手脚,想来多弄些钱财不是难事。”王吉开口道。阑 王甫沉默下来,他也是老狐狸,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干系重大。 只是想到此时若是不做此事,只怕日后再也没了机会,他吐了口气,重重拍在身前的桌桉之上,“做了,送到手边的财物如何可不取下。只是你将此事做起来要隐秘些。” 王吉点了点头,“阿父放心,我知道此中的厉害。不过如今司隶校尉阳球是咱们自己人,只要谨慎些,定然无事。” ………… 时阳球新迁司隶校尉,王甫父子于其中多有出力。 这一日,有人秘密来访。 此人夜半而至,黑袍黑衣,入门之时,更是以身后的兜帽遮住了面目。阑 阳球将此人引入屋中,来人将头上的黑帽拢到身后,露出一张颇为清秀的面目。 若是刘备在此,定能一眼认出此人,此人正是如今的京兆尹,杨家杨赐之子,杨彪。 阳球笑道:“文先大方之家,昔年杨公不欺暗室,何以文先今日夜行?” “方正新任司隶,我自然是来道贺的,顺便想问一问你阳球可曾忘了昔日志向?”杨彪正色道。 阳球笑着摇了摇头,他与杨彪此人素来为好友,只是杨彪此人太过方直,若是圆滑一些,凭着杨家的家世,也不至于如今才混到一个小小的京兆尹。 他笑道:“自然不曾忘,莫非文先此来有何教我不成?” “昔年方正与我饮酒之时,谈及王甫父子,常拍髌而叹,言若阳球作司隶,此曹子安得容乎?”阑 “如今四处皆在传方正已为宦官爪牙,彪独不信,如今正是有个对付王甫父子的机会,方正可有意乎?”杨彪死死盯着阳球。 阳球笑了一声,“文先知我,有何不敢。昔日屈膝于宦官,正待今日。” ……………… 数日之后,阳球求见灵帝于殿上,彼时王甫正在家中休沐,灵帝身侧只有蹇硕侍奉。 “阳卿新登司隶校尉一职,如今正当繁忙之时,何以匆匆来见朕?”刘宏轻轻叩着身后的龙椅,望向正在殿下俯首而拜的阳球。 阳球沉声道:“臣此来非为旁的事情,欲劾中常侍王甫。” 灵帝一笑,“当日举荐你担任司隶校尉之人当中就有他王甫,如今你初登司隶校尉之职,尚未建功,先劾恩主,哪里有这般道理。”阑 “臣为朝臣,所思所为皆为家国之事。如今王甫等人犯下律条,臣自是不可坐视。”阳球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朕知卿忠义,王甫所犯何事,卿可细细说来。”刘宏笑道。 阳球也知灵帝的性子,故而其中王吉草管人命之事他只是轻轻一言带过,而将此次上奏的重点放在了贪污一事之上。 “陛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榷官财物七千余万,且私入囊中,收拢在私宅之中。”阳球沉声道。 他此言一出,侍立在灵帝身侧的蹇硕心中便是大呼一声。 原本他以为阳球此次进言定然伤不到王甫的筋骨,只是如今看来,说不得阳球真的能搬倒王甫。 而他心中也是诧异于王甫的胆大包天,如今竟敢在钱财一事上湖弄陛下。阑 要知陛下的软肋,就在一个钱字。 果然,方才原本还是一脸云澹风轻,甚至还带着些戏谑之色的灵帝蓦然之间便变了脸色,立时之间拍桉而起。 他沉声问道:“王甫等人果然贪下如此多的钱财?” “陛下,这些年王甫仗势行凶,手中钱财比这些只多不少。臣之所言,仅是其人此次所得。请陛下许臣将此人收入雒阳狱,搜查其家,若是所得不足,请陛下斩某头,以惩臣欺君之罪。”阳球慨然道。 “陛下,不如将王甫招来对质?”蹇硕迟疑片刻,还是小声开口道。 同为宦官,他虽然自来与王甫父子不睦,可如今兔死狐悲,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 刘宏却是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莫非你也与他们有勾结不成?”阑 “奴婢该死!”蹇硕跪倒在地,重重叩头。 灵帝蓦然而笑,“起身吧,朕知你忠心,不会和他们做下一般的事情。” 蹇硕连连叩首,不敢起身。 刘宏双手撑在桌上,抬眼朝着阳球望去,“阳卿,这件事朕便交给你处置了,不论涉及何人,皆可拿入狱中问话,朕自会在你身后支持你,只是你也要给朕一个交代。” 阳球连连叩头,“臣定然不负陛下信任。” 他心知肚明,灵帝所谓的交代,非是王甫此举有多少人伤亡,而是要将那些被王甫等人贪污的钱财都找出来,即便是少上一钱都不行。 “明白就好。”灵帝后仰到身后的龙椅上,低声道,“看来这些年朕真的是太纵容他们了。蹇硕,你说是不是。”阑 蹇硕只能连连叩头,不敢言语。 ………… 此时王甫正在里舍之中休沐,桌上摆着酒食,他正独自一人自饮自酌。 于男子而言,所爱者,权财美色。 宦官多是自小入宫,美色一事向来与他们没干系,故而宦官所求者除了喜爱收纳义子,便是喜爱钱权。 如今新得一大笔钱财,而司隶校尉阳球又是他们的人,高枕无忧,如何能不让他志得意满几分。 如今宦官之中,他所惧者唯有赵忠张让二人,只是如今让他做成了此事,反倒是觉得这二人也不过如此。阑 日后等他在朝堂之上多建立些关系,与这二人倒也不是不能斗上一斗。 正在他还在想着日后风光之时,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 他转头打量去,见一队官军正气势汹汹的朝着屋中涌来。 而走在最前的为首之人,正是方才他还当做自己人的司隶校尉阳球。 王甫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哪怕对面来势汹汹,他依旧是坐在桌前不动,开口笑问道:“不知阳司隶所来何事?我知阳司隶新任司隶,莫非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到我头上不成?” 阳球按着腰侧配刀,一改往日在王甫面前的谦卑之态,笑道:“王常侍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若是换了旁人见到如今这个阵仗,只怕早就不敢言语了。” 王甫死死盯着阳球,片刻之后笑道:“常年打猎倒是被鸟雀啄了眼,阳球,算你厉害。被我当狗使唤也能忍下。”阑 “如今王常侍这不就是落到我手中了。昔日耻辱,某当加倍奉还。”阳球冷笑一声。 王甫站起身来,倒也不问阳球为何而来。 自家事自家知,这些年他做下的恶事算不得少了,哪一桩都是足以抄家灭门的大事。 “我要入宫见陛下。”王甫沉声道。 “你想见陛下,可陛下如今却不想见你。王常侍,为了不让你一人在狱中孤单,我已然派人去请王沛相了。”阳球满面阴沉,“你们父子能在狱中相遇,说来还要感谢我一二。” “阳球,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当真该死!”王甫终是再也撑不住威仪,怒喝一声。 阳球笑了笑,环顾左右,“将王常侍给我缚了,记得要缚紧些。”阑 ……………… 城东的酒舍里,最近卸去官职的段颎正在与陈续饮酒。 天色已晚,外面小雨渐起,酒舍里的客人不多,又趁着雨水未大,三三两两的逃离开去。 故而如今酒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段颎今日一反常态,饮酒不停,手中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 如今桥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陈续也能猜到其中的缘由,问道,“可是因桥公之事?” 段颎点了点头,“如今宦官与朝上的士人之间本就剑拔弩张,只是差个引子罢了。此事到底是哪边所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此事一出,即便双方想要缓和也缓和不得了。”阑 “若是此时士人那边不做出些事情来,日后还如何与宦官对抗,还如何与宦官身后的陛下对抗?” “所以这次不论宦官还是士人,总要有些人出来背锅的。” 段颎除了饮酒比往日快一些,面上神色倒依旧是极为自然。 “你也不必如此担心,事情未必会落到你身上。你段纪明好歹也是当年西击东羌的英雄,想来他们多少也要顾虑几分。”陈续安慰道。 段颎摇了摇头,倒满一杯酒水,“若要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自然是要寻个有些名头的人来做此事才最为合适。他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这个昔年投效宦官,换来了一身荣华,如今又没了爪牙的边地武夫,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士人之中,可自来不缺聪明之人。” 陈续默然无语,即便是他这个不曾上过朝堂的闲散之人也能明白段颎说的道理。阑 当年他们于西北射猎之时,也总是会先射杀其中最为雄壮的公羊。如此一来,羊群就会四散奔逃而去,再无斗心。 “真的没法子可想了?”陈续问道。 段颎笑了笑,“哪里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不过想要不死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向士人投诚就是了。那些士人想来巴不得我为他们顶在前面,做他们的手中刀。” 陈续欲言又止,他自然是想劝段颎活下去,只是话到嘴边却是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段颎知他心意,饮酒后笑道,“昔年意气盛,投入到宦官手下,一来是想求个功名富贵,二来也是心中多有不甘,想着这些士人对咱们边地之人素来苛求,若是有朝一日,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还会不会是如今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于雒阳城中呆了多年,我才发现一事。” 陈续听他之言似是在交代后事,心有不忍,只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随着他的话应道:“何事?” “于这雒阳城中,天子脚下,其实与咱们凉州一般,都是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段颎笑道,“什么儒家门生?什么道德文章?能受住我几记凉刀?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晚了。不然……”阑 段颎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只是陈续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然定要用凉刀试试这满朝公卿的斤量。 段颎将酒坛之中的酒水倒入身前的酒碗中,坛中酒水不多了,刚好一碗。 只是还不待他将碗中的酒水饮尽,酒舍之外已然来了大批的官军。 为首之人,正是如今的京兆尹杨彪。 杨彪迈步而入,面对段颎倒是礼数周全。 “莫非是来逮捕我归桉不成?”段颎开口笑道。阑 他抬眼打量着这个杨家子。 虽同出名门世家,此人却是与袁氏兄弟全然不一样的风度。 杨彪略显木讷,说的难听些像个书呆子,说的好听些,像个谦逊君子。 “晚辈只是来请段公回去问话。”杨彪沉声道。 “好一个回去问话。”段颎大笑,“若只是问话,何须带来如此多的人手?” 杨彪沉默不应。 段颎笑了一声,将酒碗中的最后一口酒水饮尽。阑 他站起身来,对面之人,除了杨彪安然不动,其他人都是被他的威风迫退了数步。 虎倒威风在。 即便昔年凉州勐虎已然落魄到了如今的田地,可依旧尚有余威。 段颎转头看向陈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无须难过,段纪明早该死在当年的东羌战场上了。多活这许多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段颎随着杨彪离去。 陈续独自饮酒,默而无言。 酒舍之外,雨声渐大,淅淅沥沥。阑 敲在他的心弦之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功过谁论之?(6k) 雒阳城北,贾诩的宅院之中。阑 贾诩正盘腿坐在屋外的廊道之内,身前摆着一个碳炉,此时他将双手微微靠近碳炉,以此取暖。 屋外雨声渐大,虽尚是夏初,可雨中却带着些冷意。 “才夏初而已。”贾诩叹了口气,“不想他们这么快就动手了,如此看来这些朝中士人也是有些沉不住气啊。” 贾诩身侧不远处,史阿抱剑而立,正斜靠在一旁的门柱上,愣愣的望着屋外的大雨。 即便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夫,可遇到天时,想要不受寒也只能寻一处避雨。 此时他闻言也是开口,“王甫自然早就该死,只是段公有些可惜了。” 武夫素来敬重武夫,史阿也不例外,他虽与段颎交集甚少,可这些年也不少听闻昔年段颎在凉州的旧事。阑 贾诩一笑,将覆在碳笼上的手收了回来,“这个世道,哪里有什么冤枉不冤枉,可惜不可惜。死了便是死了。” “此事咱们何时知会玄德?”史阿迟疑片刻。 如今他也有些了解刘备的性子,段颎这两年与刘备关系极好,多有所助,若是刘备得知段颎入狱的消息,多半会想法子来营救此人。 只是他们如今在雒阳城中营造出如此的局面不是易事,若是因刘备的意气用事而一朝尽毁,实在是太过可惜。 屋外风雨愈烈,雨打屋檐,噼啪作响。 贾诩稍稍沉默,随后笑道:“史君,你还是不了解玄德。若是咱们拖延此事,只怕日后于玄德那里便再也得不到信任了。此间事情其实算不得什么,毁了也就毁了,日后重新再来就是。只是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在其中生了刺,便再也拔不出来了,早晚都会生根发芽的。” 几滴雨水顺着屋檐溅落到屋中,打在他脸上。贾诩随手抹去,抬头朝着屋外望去,雨中水汽连绵,即便是院中也是模模湖湖的看不真切。阑 这个素来自诩铁石心肠的读书人破天荒的皱了皱眉头,他叹息一声,“当年我被群盗所围,自称是段公子嗣,这才逃过一劫,说来段公也算于我有恩。史君,你不知在凉州之地,段公到底有多大的名头。于今半数凉州之人都是听着段公的故事长起来的。想要段颎死,雒阳城中这些士人还办不到,即便是他杨家也不行。” 史阿一愣,“你的意思是?” “当年我来到雒阳,初见段公之时他在雒阳权势正盛。只是彼时相见,我已然能从他身上看到些死意。” 贾诩将双手拢在袖中,“故而这次段公入狱,多半也是心中求死。即便玄德有营救他之法,想来段公也是不会应下的。豪杰自有豪杰的死法。” 他站起身来,将炭笼拎起,朝身后的屋中走去,“你只管去告知玄德就是了,想来他还来的及再见段公一面。” 史阿默然无语,忽然觉得这个素来无喜怒之变的贾诩今日竟是有些伤感。 ……………………阑 缑氏山上,刘备原本正在与关羽等人围炉饮酒。 如今雒阳城中剑拔弩张,刘备正与几人谈论日后之事。 他打算等雒阳的风头稍稍过去一些,上书去求一个外官,以他如今在雒阳的声望,想来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即便是最差的情况,也无非是出些钱财买个官职。 酒舍的生意不差,相较而言,钱财反倒是成了最可有可无的小事。 如今最为为难的是要去往何地。 只是还不等他与关羽等人商量出个结果来,史阿已然冒雨上山。 此时刘备正垂手在膝上,望着对面冒雨上山,即便是身披蓑衣,身上衣衫依旧被雨水打的湿透的史阿。阑 “史君之意是如今段公已然被拿入了雒阳狱中?”沉默良久之后刘备开口问道。 史阿点了点头,“午时便得了消息,是杨家的杨彪带人抓捕的段公。” “原来是他。”刘备笑了笑,“之前倒是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站起身来,看向关羽,“云长,准备些雨具,咱们要下山一趟了。” 关羽应道:“是。” 关羽对刘备要在此时去探望段颎倒是毫不意外,虽说如今与段颎扯上关系极易引火烧身,只是若是因此而迟疑不行,那便不是他关云长的兄长了。 史阿见状张了张嘴,只是最终还是没有言语。阑 刘备笑道:“怎么,是文和要史君阻拦我不成?” 史阿摇了摇头,“非是如此,文和还要我莫要阻拦刘君,任由刘君前去。” 刘备上前几步,拉住史阿的肩膀,叹了口气,“文和知我,也知段公。” ……………… 雒阳城中雒阳狱,历来为雒阳关押邢犯之所。 传言入其中者十人,而能自内而出者,不足十之一二。 入了雒阳狱,生死反倒是小事,更为关键之处,是入狱之人会生不如死。阑 即便能从其中出来之人,也多是心绪疯癫,神智不清。 故而雒阳城中早就流传着一句言语,宁做泉下鬼,不入雒阳狱。 此时刘备与关羽正撑着伞站在雒阳狱外,雨水顺着伞面滑落而下,砸碎在地上。 门口的两个守卒板着脸,将两人拒之门外。 “刘君确是雒阳闻名的大人物,只是我等职责所在,还请刘君莫要让我等为难。”一个守卒开口道,显然此人也听过刘备的名头。 “我等也是吃粮办事的,如今的阳司隶铁面无私,若是放了刘君进去,莫说我等的差事不保,即便是这性命只怕也难以保全。”另一人也是开口道。 阳球履职司隶校尉以来,对雒阳狱中多有整顿,不止在其中添加了不少刑具,更是严明法纪,敢有犯者,绝非丢掉职位那般简单。阑 刘备闻言一笑,也不再强求,而是和关羽就这般等在檐下观雨。 一个时辰之后,阳球乘马自不远处而来,遥在远处就见到了刘备几人。 来到门前,他翻身下马,走到屋檐之下,抖了抖身上蓑衣上的雨水。 “玄德何来?”阳球笑道。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与昔日相见的颓败不同,如今他壮志得伸,满脸的飞扬之气。 “特来见段公,不知阳司隶可否通融?”刘备笑道。 阳球打量了一眼他手中拎着的酒水,笑道,“段颎是重犯,若是旁人定然不可,不过玄德自然不是旁人,凭我与玄德的关系算不得什么大事。”阑 他当先在前开路,引着二人朝狱中走去。 拦在大门之外的两个狱卒面面相觑,他们还不曾见过自家司隶校尉如此“和颜悦色”。 刘备和阳球走在雨中,地上雨水堆积,打湿了两人的鞋面。 “倒是还不曾恭喜阳君,如今终是青云直上,心愿得偿。”刘备将手中的伞倾了倾,自上落下不少雨水。 “刘君说笑了,某所求者,家国之事也,非是为了一己之私。”阳球笑道。 刘备顿住脚步,问道:“王甫父子会如何?” “王甫父子作恶多端,早已取死有道,要他们活到今日,已然是天公不开眼。天不收,我为天收之。”阑 阳球倒是不曾迟疑,于他眼中,王甫父子早已是死人。自他亲手将他们捉回来,就不曾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如今只是看他们能吐出多少东西罢了。 刘备点了点头,他对此倒是早有预料,阳球定然不会留下王甫父子的活口。 “那段公又如何?”刘备望向阳球。 “我此次能得此机会不易,当先诛狐狸,再问豺狼。诛王甫父子压的是宦官。诛他段颎,压的是边境之人,免得他们日后还要为虎作伥。”阳球目光不转,迎上刘备的双眼。 刘备沉默片刻,没有再言语。 此时他们已然来到牢狱之前。 自外朝内望去,漆黑一片,其中不见半点光亮。阑 “玄德入狱之后可先直行,然后左折,走上些路程就能见到段公。我就不去跟着凑这个热闹了,毕竟段公未必想见我。我还要去招待王甫父子。” 阳球也不顾及两人,迈步朝着牢狱之中走去,只是走到牢狱门前,他蓦的转过身来,嘴角带笑,“还有一事,玄德可与段公言语,世人常言一死不如苟且偷生。可依我看来,在这雒阳狱中,生不如死。你还是要好好劝劝段公。” 他不再言语,迈步走入牢狱的阴影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形。 刘备沉默片刻,与关羽来到牢狱之前,将手中雨伞收拢,按着方才阳球所言朝着监牢之中走去。 寻常牢狱之中,有外人进入之时总是免不得沸反盈天,只是雒阳狱却是不同。 其中并非漆黑一片,两侧所燃着的蜡火不少,只是廊道过于狭长,才显的此地格外幽暗。 两侧牢房不少,却都是静默着全无声息。阑 刘备停住脚步,朝着其中一间牢房打量去。 牢中的囚犯瑟缩在墙角处,似是此时才察觉到外人到来,茫然之间抬起头来。 此人眼中略无神采,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似是有话想说,只是良久不开口言语已然让他的语言退化了不少,只能发出咯咯的叫声。 刘备没有言语,收回目光,带着关羽朝牢狱深处走去。 ……………… 雒阳狱中,唯有新入狱的不曾经受过酷刑的人才有气力叫嚣。 牢狱深处,有人正在大声嘶吼,其人口中喝骂不停,而其所骂之人,正是如今的司隶校尉阳球。阑 “阳球,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当初若不是我向陛下举荐,如何会有你的今日!如今暂得权势便负恩主!日后你定然不得好死!”王甫嘶吼之声不断从牢狱之中传来。 “若是我不知牢中关押的是何人,只怕还要当做街上的泼辣妇人骂街一般。谁能想到当初进退皆有风度的王常侍也会有如今这般失态?”有人笑着迈步而入。 “阳球,你这个狗东西!” 王甫怒骂连连,他一旁的沛相王吉却是不曾开口出声言语。 阳球微微低头,打量着被捆成一团,犹然在地上挣扎不休的王甫。 “王常侍如今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你看王沛相这不是聪明的很。安心招供,还能免受些皮肉之苦。不然五毒之下,也不知王常侍受不受的住?”阳球笑道。 “你敢对我用刑?我乃陛下身边近臣,如今陛下只是暂为你等所惑,他日自会将我放出,到时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事到如今,王甫也只能说些威胁之言。阑 阳球笑了笑,环顾左右,“谁为王常侍上刑?” 为方才王甫的言语所慑,且惧于王甫的威势,左右之人不敢上前。 王甫见状大笑出声。 阳球撸起衣袖,笑道:“旁人有所顾忌,可我不曾有,既然敢将王常侍抓进狱中,自然不能就这般放你出去。” 阳球亲自动手,对王甫施以五毒。 鞭、棰、灼及徽、??即为“五毒”。 牢狱之中传来王甫的惨叫声。阑 阳球后退几步,抹了抹手上的血迹,笑道:“听闻昔年王常侍刑讯范滂等人,曾因范滂之康慨大义不忍下手?实在想不出如王常侍这般人物也会有心软之时。可惜如今你不是范滂,而我也不是当年的王常侍。” 他上前几步,打算再加邢罚。 王甫的义子之一,永乐少府王萌见状喝道:“于老者施邢算何手段,可敢施邢于我!” 阳球闻言一笑,转头打量了王萌一眼,“好一个父慈子孝。只是你父子这般恶人,也配谈父慈子孝之事不成!昔年死于你等手下之人,不答应!” 他环顾左右,笑道:“以土窒口,棰杀之。” 王萌怒喝道:“你前如我父子门下走狗,如今临事反扑,今日我等所受之事,他日你也当受之。” 阳球闻言只是甩了甩手上的血迹,笑道:“世上鹰犬哪里有好结局?既做此事,当有此悟。只是活着之时能剪除你等这些恶人,已然算是一件难得的痛快之事了。”阑 他一脚将身前的王甫踢出数步,随手抄起一旁的一根刑仗,以刑仗自王甫父子身上一一指过,沉声道:“皆杖杀之!” ……………… 牢狱之中,刘备与关羽在摇曳的烛火中缓缓而行。 时有冷风自他们耳旁刮过,即便是他这个无神论者心中也难免要冷上几分。 雒阳建城数百年,此间牢狱之中曾关押过多少犯人,而其中死去之人又有几许? 有多少人真的因罪而死,又有多少是无辜枉死。 只怕谁也分不清了。阑 好在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是关羽。 有二爷在,总归是能心安一些。 “云长,此地阴气冲天,不知有几许枉死之人。”刘备叹息一声。 廊道长长,故而显的这声叹息也极为悠长。 “兄长想的太多了些。”关羽言语沉沉,“这世上自来都有不少枉死之人,至于冤假错桉,哪怕再是圣明的天子,也是免不了的。” 刘备点了点头,所谓冤假之桉,哪怕再过百年,再过千年,始终都是脱不掉的。 刑法无情,人心有私。阑 “不错,你我能做之事,无非是尽人事,知天命。”刘备一笑,不再纠结此事。 两人继续朝前走去,一直走到尽头,正是方才阳球所言之地。 此时有狱卒跑来,原来是阳球特意命他前来为刘备打开牢门。 刘备推门而入,狱中颇为潮湿阴暗,还带着发霉的臭味。 段颎身披囚袍,正倚靠着墙壁,盘腿坐在角落里。 此时他正微微抬着头,打量着那自右手侧的墙上的小窗户里斜射进来的几缕日光。 今日有雨,故而那几缕阳光也是稀稀疏疏的看不真切。阑 段颎对二人会来倒是毫不意外,笑道:“来了。比我想的要早了些。” 刘备将手中的酒水放下,坐在段颎对面,关羽站在刘备身后。 段颎借着那几缕日光,打量了一眼刘备的神情,笑道:“不必如此。人之老朽,生死寻常之事耳,不过早晚而已。” “段公真的不再考虑一二?若是段公改变心意,我自可在外想想法子。”刘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 要保全段颎确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不过倒也不是无法可想。 “人生暮年,贵在一个知天命。”段颎笑道,“若是再年轻些年岁,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我都是要搏上一搏的。只是如今年岁日迟,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气。” “苦海争渡,不如停岸少歇。”段颎打开刘备来带的酒水,痛快的饮上了几口,“稍稍有些遗憾之事,便是再也喝不得这酒水了,着实可惜。”阑 刘备欲言又止。 “玄德以为日后后世之人会对段颎如何评说?”段颎见状后笑道。 “备为当世之人,不知后世会如何谈论。”刘备沉声道。 他口中说着不知,可其实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后世人对段颎的评论。 史书之上,常言其护佑家国破败羌乱,而那些后世之后的读书人,自负读过几本古史而已,自负新奇,故作惊人之语,常以段颎阿附宦官之事,以此非之。 错也不错,只是论人一生之功迹,自不该分开来看。 段颎闻言一笑,“是啊,今日之人如何知道他年之事。如今想来所谓的盖棺定论其实颇有道理。”阑 他喝光了手中的一坛酒水,又拿起另外一坛,笑道:“这次就不分给你了,临走之前总是要喝个痛快。” “想我段颎一生,自小生在凉州。凉州穷苦之地,玄德即便不曾去过凉州,可也去过并州了,想来不难想出凉州之地的困苦。” 段颎目露回忆之色,“我段家也算是凉州名门,少年之时的日子其实算不得清苦。凉州三明,张奂与我年岁相近,故而彼时多有争胜之意。身处凉州之地,自诩世间英豪,便以为天下虽大也不过如此,能与我争衡之人,唯有张奂而已。” 】 他挥了挥衣袖,驱散窗外溅入的雨水,“只是后来走出凉州,真正的眼观天下,才发觉原来世道远远要比我想象之中的复杂许多。如我与张奂这般人,是斗不过那些朝堂上的公卿的。” “后来我与张奂在雒阳接连受挫,他退而归之。我依附宦官,或者说依附了天子。” 段颎笑道:“谁都知道,凭借几个区区宦官,真的能掌控一个自小继位,安稳端坐帝位十余年的帝王不成?” “自然不成。”他笑道,“只是那些士大夫怪不得天子,自然便要怪宦官,宦官做下不少恶事不假,可历代宦官不都是如此?真正该骂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阑 如今段颎言谈之间再无顾及,他朗声笑道:“日后世人说起我段颎,只怕少有人还能记得我当年西击东羌之功。只知段颎是个投靠宦官,为求功名,作恶多端的凉州武夫。” 刘备摇了摇头,“成败是非,后人自有公论。段公当年西击东羌,赫赫武功,想来后人是不会忘的。” “如此就好,如此最好。只是即便他们只能记住段颎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也不妨事,岁月无数,能在那累累青史之上留下姓名的人,到底不多。美名恶名,段颎都接下了。” 此时他手中酒坛里的酒水已尽,他将酒坛放在地上,打了个酒嗝。 酒足饭饱,再无憾事。 “玄德,如今年轻一辈之中袁本初声望最着,可我最看好的却是你。”段颎笑道,“我家中尚有妻小,只是儿孙辈皆无出息。我死之后,只怕他们极难返回故乡。到时还要你相助一二。” 刘备点了点头,“晚辈义不容辞。”阑 “如此就好。”段颎指了指刘备腰间佩剑,“还要借玄德佩剑一用。” 刘备沉默片刻,将腰间佩剑解下,抛给段颎。 段颎持剑在手,缓缓站起身来,先是后退了几步,接着拔剑出鞘。 “此生憾事,不曾死在战阵之上,着实可惜了。” 他手腕反转,横剑项上。 “段纪明岂可倒地而死!” 长剑自他颈上抹过,血渍顺着剑身缓缓滴落。阑 人死,而身不倒。 光和二年,夏四月,段颎自刎于雒阳狱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鹰隼振翅(6k) 雒阳狱外,刘备与关羽撑伞相侯。 阳球自狱中而出,一身青色长衫之上满是血污,他披上蓑衣,迈步走向刘备二人。 雨水冲打着伞面,也隔着蓑衣冲冲刷着其内的血渍,血水顺着雨水,缓缓朝着地沟流去。 “看来阳司隶已然查阅过段公的尸身了。”刘备笑了一声。 “查验过了,确是段公无疑。段公也是一时豪杰,不想最后却是落得这般收场。”阳球感慨一声。 刘备将伞稍稍向后倾斜,抬头望着阳球的面目,“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只怕会笑你阳司隶猫哭耗子。” 阳球扯了扯嘴角,抖了抖手腕,方才杖毙王甫父子倒真是废了他一番功夫,此时双臂还有些发麻。 “旁人知不知我又有何干系?”他笑道,“我所做之事自来也无须旁人知晓。即便彼等以我为酷吏,又能如何?” 他微微抬头,望着天际的雨幕,“若是事事顾虑他人,如那学究夫子一般只知写些文章怒骂几句,到了事情上却是连刀都不敢提起,被如此人物认可又有何用?” “一事不做,难道还要等着这些宦官自灭不成?” 刘备笑了笑,“阳司隶所言有理,只是你独行此事,孤立无援。自来鹰犬难有好下场,愿君思之。” “一年四季,不知玄德所最爱者何时?某所最爱者恰在此时。冬日有雪,光洁无暇,覆于大地之上,似是能掩住人间的一切污秽之事。”他笑了一声,“世人谁不爱洁白,只是覆雪之白,终究不是纯净之白,假,也做不得真。终有一日风霜退去,雪也要化作水。” 阳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某平生所爱者,唯有这倾天之雨水。不避艰难,身携污秽,若是入得江河,自是滚滚东去。若是入不得,也可深埋于地下。” 刘备沉默片刻,“雨雪不同,可雪终究要化成水的,阳君何不少待。” 阳球将手自蓑衣下伸出,任由雨水冲刷去上面的血迹,他笑道,“待雪化水,尚需几时?终不如我这倾天之雨。” “成则一朝涤清尘埃,成就汉家盛世。败则身死人灭,如此而已。以一人之身而赌如此大事,说来还是我要赚上一些。”阳球笑道。 “阳君亦有主父晏之志?当知当年主父晏身死的缘由。不论事成与否,只怕都难留得性命。若是此时及时收手,说不得尚且为时未晚。” 刘备还是忍不住劝告一声。 阳球此人虽状似酷吏,可今日诛杀王甫父子之事,为公义也好,为私怨也好,终究也算是为民除害。 至于段颎之事,昔年段颎西击东羌不假,只是后来抓捕太学生之事也不假,这其中又何尝没有些真正的志士? 故而段颎可死可不死,既然他选择身死,刘备自然也是只能成全。 阳球笑了笑,“走到今日这一步不易,若不试上一试,又如何能甘心?只是刘君应下我的那件事,千万莫要忘记。” 他不再言语,随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渍。 斜风细雨,不须归。 刘备望着阳球离去,转身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雒阳狱,幽暗漆黑,其中如有一双竖童,欲要将人吞噬而入。 他撑了撑手中的雨伞,想着自家所要走的道路。 他如今要做的,能做的,也无非只是守护好聚拢到他这伞下之人。 然后让这撑起的雨伞越来越大,直到覆住整个天下。 大庇天下之人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 隔日,阳球悬尸王甫于夏门之外,树榜文于其侧,上书“贼臣王甫”四字。 又有言语流传于坊间,言阳球尝对左右之人笑言,当先除权贵大猾者,如张让曹节等辈,至于公卿儿辈如袁氏子弟,从事自能处置,无须他阳校尉出手。 一时之间,权贵之门闻之莫不闭门。 流言流传极快,仅是数日之间便在雒阳市井之间流传开来。 ……………… 雒阳城北,贾诩宅中。 “如此说来,这个消息是自袁家而出?这倒是有趣了。”贾诩饶有兴致道。 “不错,确是出自袁家。放出消息的人虽然行踪隐秘,可还是被我的人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史阿也是感慨一声。 当日他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便令手下的兄弟打探消息的出处,废了不少力气最后才找到了袁家身上。 “想来是袁家为了袁赦之事报复,袁赦在宫内对袁家多有照顾,如今没了袁赦,只怕袁家的日子也不好了。” 当日阳球所抓的宦官自然不止王甫父子,还有袁赦等一干宦官,皆被其杖毙在狱中。 贾诩此时正在读书,闻言笑道,“你真以为袁家是为了报复才放出这个消息?袁家世家名门,如何会为一个宦官坐出这种事。” 史阿一愣,“莫非不是如此?” “袁家也许固然存了为袁赦报仇的心思,不过想来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贾诩轻笑一声,“要知宦官与世家向来势同水火。如今阳球冲锋在前,应当正和了袁家这些世家大族的心意才对。” “即便他们不敢贸然出手相助,可也该站在一侧摇旗呐喊才是。为何要出此谣言,将阳球与世家孤立开来?如此作为,不是要他阳球死吗?” 】 史阿皱了皱眉头,“贾君的意思是?” “我自来不介意以最坏的心思来猜测这些世家之人。”他笑道,“依我看来,袁家此举,无非养寇自重。” “世家之间其实历来也多有嫌隙,只是如今宦官势大,这才迫得他们聚在一起。袁家号称四世三公不假,可若是没了宦官掣肘,只怕那些世家未必会甘心拜倒在他袁家之下。” “史君,袁家可不是杨家。” 他将手中竹简合拢,放到一侧。 “不过至于到底是不是如此,袁家人不言,那便只有天知道了。” …………………… 阳球府中,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游说。 被游说之人正是司隶校尉阳球,而游说之人,则是如今的中常侍之一,程璜。 程璜之义女是阳球小妻,他这些年对阳球颇有照拂,不然阳球即便想对王甫等人卑躬屈膝也找不到门路。 “文正,收手吧,如今王甫父子已死,你也算是尽心竭力了。曹节等人不是你能对付的。更何况如今坊间的传闻你又不是不知。”程璜苦口婆心。 同为中常侍,他自然最为清楚曹节等人的厉害之处。 这次阳球能如此顺利的诛杀王甫,固然是他阳球有些本事,可也是陛下对此人失了信任,加上张让等人素来与王甫有嫌隙,见死不救,这才让他阳球捡了便宜。 只是这般事可一而不可再。 如今市井坊间的流言流传颇广,只怕曹节等人也已然盯上了阳球。 若是阳球不及时收手,日后定会牵连到他这个岳丈。 阳球闻言笑道:“勿忧。即便他们要对付也不过是对付球一人,定然不会让他们牵扯到岳丈身上。” “你今日不听我之言,有你日后后悔之日。”程璜见劝他不动,只得起身离去。 阳球站起身来,舒活筋骨。 他如何不知那些散播流言之人的用意。 只是如今他已然走到了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 这一日,顺帝虞贵人葬,百官出行,中常侍皆随行而返。 曹节于前先行,路过夏城门,见王甫尸体尚悬于城门之上,无人收敛。 其下有野犬竟逐,争相狂吠。 他顿住脚步,等着身后缓行的张让赵忠等人走上前来。 “你等可曾听说了那个坊间传闻?”曹节叹息一声。 “自然听说了。”张让恨声道,“说来他阳球一朝得志,竟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宦官。此人昔年不过是王甫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曹节笑了笑,“不论昔年如何,如今他能除了王甫也是他的本事。也不论坊间的流言是真是假,如今此人不除,你我只怕寝不安席。”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王甫之尸,“好一个豺狼尚在,不问狐狸。我等虽然不睦,可自相争斗尚可,如何能便宜了阳球这般野犬?我等当先联手对付此人。至于我等之间的事,归根到底都是自家事,各凭本事就是了。不知你等意下如何?” 张让几人沉默片刻,最终应了下来。 曹节揉了揉面颊,片刻之后竟是落下泪来,“你我一同宫中,且看陛下如何言语。” 以曹节为首的中常侍数人共入宫中。 ……………… 西园之中,灵帝尚在感慨王甫家中财富之多。 若是早知其贪了如此多的钱财,如何能容忍他活到今日。 此时一众常侍自外而入,以曹节为首,其后是张让等人。 刘宏见状也是一时愕然。 曹节与十常侍历来不睦,十常侍之中也是各自争斗不断。 这当中自然有他的刻意安排,如此才符合他的天家手段,制衡。 今日这些人竟会聚在一起,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只是稍稍思索一二,便明白这些人多半是为了王甫之事,或者说是为了阳球之事。 灵帝笑道:“你等来的如此齐整,倒真是少见之事。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陛下可是厌倦了奴婢等人?又或是听了那些士人的谗言,想要奴婢等人的性命?奴婢等死且不惧,只怕陛下为谄臣所蒙蔽。”曹节大哭叩首,“臣等虽时有贪墨,然为陛下之事也算竭心尽力。” 其身后张让等人也是一般举动。 原本安坐的灵帝站起身来,皱眉道:“你等这是何意?朕若要你们的性命,只需派三两狱卒足矣。何必要大动干戈。” 曹节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图穷匕见,“陛下,非是臣等猜疑,如今坊间都在盛传司隶校尉阳球要对付臣等。” “臣等知此人是陛下心腹,不愿陛下为难,愿就此请辞复归乡里,还请陛下许之,以全我等残年。” 刘宏闻言沉默不言,盯着众人良久,随后笑道:“你等欲逼宫朕耶?朕不过用一阳球,如何便碍了你们的事?” “奴婢等不敢,只是此人得势之后定然要为士人所用,奴婢等人素来与士人有嫌隙,到时只怕难以保全性命。还请陛下开恩,放臣等离去。”曹节叩首不停。 刘宏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让阳球去做卫尉就是了,如此你等以为如何?” 曹节等人泣声道:“谢陛下开恩。” 心事已了,一众十常侍退了出去。 刘宏缓缓落座,心中颇为烦躁。 他苦心经营下的宦官与士人两相对峙的局面可不能就这般破了,故而只能对不起阳球了。 曹节得命也不拖延,匆忙派人前去宣旨,片刻也不敢停留。 唯恐稍有迟疑便要被阳球寻上门来。 论智谋才略他自然不惧阳球,只是最怕的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聪明人自来不难对付,难对付的事阳球这般莽夫。 时阳球自外方归,听闻旨意,欲求见灵帝,被曹节阻拦于殿外。 曹节站于殿前高阶之上,望着阶下的阳球,笑道:“阳司隶还不接旨,莫非欲抗法不成!前日君捉拿王甫之时满口法纪,似是尊法守纪者唯你一人。今又如何!” 阳球怒道:“我要见陛下,段颎王甫不过宵小狐狸耳,若是再给我一月,必令豺狼枭首。” 他言语之时死死盯着曹节。 曹节历经两代君王,也见过不少场面,不知为何,如今被阳球死死盯住,竟是后背有些发冷。 他低喝一声,“司隶阳球,还不接旨!欲违背天子之意乎!” 阳球沉默良久,终是低头道:“臣接旨。” 宫殿之内,一直端坐在殿中的灵帝叹息一声,沉默无言。 帝王,终究要做取舍。 …………………… 此后宫中宦官之势越盛,曹节领尚书令,昔年与其有怨隙之人多被残害。 而阳球迁任卫尉之后看似日渐消沉,渐渐没了声息,实则暗中联络侍中刘儵与少府陈球,欲在暗中图谋宦官。 侍中刘儵为汉室宗亲,本不欲参与此事,被阳球等人以大义说服。 可惜几人处事不密,其谋划为阳球小妻所泄。 程璜以此告曹节等人。 于是曹节等人以意欲谋逆之罪,将阳球等人下雒阳狱。 而阳球所在的牢房,正是昔日段颎的自刎之处。 今日是刘备第二次来到牢房之中,前后两次,皆是送别故人。 牢房之中,阳球已是受过了不少酷刑,囚袍之上满是血渍。 他本是靠在身后的墙上,看似已然气息奄奄,如今见刘备到来,强撑着坐起身来,抬手将散落开来,披散在脸上的长发拢到身后。 “球如今这般模样,倒是让玄德见笑了。”阳球笑道。 刘备坐在阳球对面,将酒水放在两人之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玄德无须为我忧心,今日之事,自打当日诛杀王甫之时我便早有明悟。如玄德当日所言,自来鹰犬之辈都是难有好下场的。”阳球言语之间倒是颇为洒脱。 “只是如今唯一的遗憾之事,就是不曾诛杀曹节等人,着实可惜了。”阳球还是叹息一声。 “你不是笨人,应当知道一事,无论如何你也是杀不得曹节等人的。” 刘备开口道,“彼等有天子护佑,陛下是不会容忍你剪除这些他辛苦培养起来的羽翼。” “而且你的对手,未必只有宦官。” 他的猜想与贾诩一般无二,他更了解袁绍此人。 阳球洒然一笑,“事到如今,谁在背后出手已然无所谓了。有些事,总是要试过才知道。如今我输了自然可惜,可我若是赢了,日后青史之上,谁不赞我阳球一声大好男儿。既然上了赌桌,赌的起就要输的起。” “青史之上,青史之上,一个两个都想留名青史之上!可人死了,就万般都不剩了。”刘备叹息一声。 段颎如此,阳球也是如此。 阳球笑了笑,“也许玄德说的对,只是如今我也没得选了。当初拜托玄德之事,还请玄德莫要忘记。” 刘备点了点头。 阳球当日所托,而他也应下之事,便是保下阳球的家卷。 曹节等人自来不是什么仁善之人,想来不会放过这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倒是劳烦玄德了,我也就不说来世什么结草衔环的废话了。渔阳阳氏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可日后玄德若是有所用,说不得他们还能帮上些小忙。”阳球笑道。 “你以为我是为阳家的势力才会帮你不成!”刘备怒道。 阳球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只是你刘玄德是真正的仁义之人罢了。托妻献子,你这般人才让人安心。” “我不会看错人,段公也不会看错了。” 阳球将刘备带来的酒水饮尽,以衣袖抹了抹嘴角,随后摆了摆手,“今日尽兴,不枉一死。我醉欲眠,玄德可去。” 刘备站起身来,走到监牢之外,转头回顾,见阳球已然卧倒在墙角的草堆上,面靠着墙壁,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站立片刻,转身离去。 只是在他转身离去之后,阳球却又缓缓坐起身来,他伸出手掌,接着自窗外照入的几缕日光。 人间大好,倒真是有些舍不得了。 …………………… 牢狱之外,有故人久侯。 “刘君已然见过阳球了?不知见其凄惨如此,可曾动了恻隐之心?” 等候在牢外之人,正是尚书令曹节。 “曹尚书如今春风得意,劳君久侯,倒是备的过错。”刘备停步后笑道。 “刘君胆量确实不差,莫非以为仗着汉室宗亲的名头我便动不得你不成?要知不久之前可就死了一个汉室宗亲。”曹节笑道。 曹节所指的这个汉室宗亲,自然是侍中刘儵。 当日曹破石虽死于吕布等人之手,可曹节对此中真相自然早有察觉,之前引而不发,只是等待机会而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他也算不得君子。 刘备望向曹节,笑道:“汉室宗亲的名头确实不差。只是即便没有这个名头,备想要和尚书令来个鱼死网破,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曹节打量着刘备,微微皱眉,不知他从何处来的底气。 只是刘备此人自入了雒阳,所做下的事情皆是有些匪夷所思。故而即便他想不出其中的关键,却又不得不戒备一二。 “备只是随口戏言,尚书令也无须放在心上。雒阳多勐虎,备身弱力微,过些时日便要上书请求外任,到时还请尚书令在陛下身前美言几句。”刘备笑道。 他此言一出,曹节倒是松了口气。 他心中也不想与此人为敌,实在是这个刘家雏虎做下的事情着实匪夷所思。 “想来这也是备与尚书令的最后一次相见,倒是有一言相告。” 刘备笑道,“自来为人鹰犬者,难免要落得个鸟尽弓藏的凄惨结局。阳球自有觉悟,只是不知尚书令可有?” 曹节一愣,默然不语。 “欲效昔年曹公之故事,尚书令还需得饶人处且饶人,斩尽杀绝,有时也未必是一劳永逸之事,说不得反倒是为日后埋下了祸患。” 曹节沉声道:“你欲如何?” “备这次当送阳球家卷返回幽州,愿尚书令美言几句。” 曹节没有立刻应下。 “望尚书令细细思之。”刘备也不催促,转身迈步而去。 曹节应不应下,其实无关大局,即便他不应下,刘备也自有法子。 ……………… 数日之后,卢植上书表荐刘备为北海相,太中大夫桥玄附之,而曹节张让等人也并未阻拦。 灵帝虽不愿此时便启用刘备,可看在他多缴纳了不少银钱的份上,也是应了下来。 至于阳球妻子北返之事,灵帝心怀愧疚,曹节并未出声阻拦,也得以成行。 ……………… 缑氏山上,关羽等人正收拾着行囊。 刘备则是与首次上山的贾诩登上了缑氏山顶。 遥遥望去,天地高阔,可遥见雒阳。 刘备摊开双手,如鹰隼振翅,笑道:“文和,天地广阔,当任你我翱翔。”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5k) 雒阳城东,刘备正与关羽策马而立。迅 坐下绝影踏着地上的泥土,喷出一道道白气。 昔日他于此处数次送别故人,今日终于轮到他为人所送。 当初在酒舍之中一同饮酒之人,如今尚在雒阳的已然不多。 韩遂,傅燮,公孙瓒,曹操,先后离开了雒阳。 此地一别,他日再见已不知是何日。 如今为他送行之人只剩下袁氏兄弟与平日里不常见的许攸。 袁绍依旧是身着麻衣,腰间悬着他那把思召剑,面上蓄了些胡须,越发整肃威严,身上世家子的贵气更凸显了几分。迅 于刘备所见过的人之中,论样貌何进与臧洪倒是不在袁绍之下。 只是若论及一身气概,两人确是不如袁绍。 天下楷模袁本初之名倒也算是名不虚传。 一旁抱剑而立的袁术一身锦衣,身形还是如当初一般消瘦,只是听说如今收敛了不少心性,极少在路中纵马奔驰了,路中悍鬼的名头已然有些名不副实。 今日看去,言辞之间倒是多了些谦卑,少了些狂傲,越发像是个世家子。 “如今玄德尚且年少,已然能出镇一方,说一句少年成名也不为过。倒真是让绍艳慕的紧。日后再在北海做出些事业来,到时玄德定然能名传天下,彼时天下谁人不识君。”袁绍递上带来的酒水后笑道。 刘备接过酒水,启封而饮,也是笑道:“本初口中说艳慕的紧,可若是给你这个机会,你也未必愿意来做。不如你我换一换如何?你去做这个北海相,我来做一做你这个天下楷模。”迅 原本他不该如此言语,只是终究压不住心中的怒气。 段颎阳球之事,他不信袁绍不曾参与其中。 袁绍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北海渔盐富庶,更紧要的是远远避开了中原之地,玄德倒是选了个好地方。既然已有脱身之地,又何必自寻烦恼。雒阳米贵,居大不易。” “终不如本初身在雒阳,隐于幕后,随手搅弄风云。”刘备笑道。 袁绍笑了笑,方才的言语试探皆不曾占到上风。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其实无须挑明,点到为止即可。 “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本是为玄德送行而来,那绍就祝玄德此行顺遂,得成大名。”迅 袁绍于马上抱拳,刘备自也是欠身还礼。 “絮絮叨叨的,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有甚意思?”袁术终于忍不住两人的无聊言语,“俺看当日在酒舍之中饮酒的都是英雄豪杰。本初也算是半个豪杰,豪杰自来不相服。互相看不顺眼,各凭本事也就是了,嘴上占些便宜又有何用!” “如今玄德远去也好,在这雒阳之地咱有袁家的大名,倒是显的咱们有些欺负你。如今天高海阔,倒是好让俺看看,日后是你刘玄德先名扬天下,还是我袁公路先成大名。” “公路倒是有豪情壮志。”刘备笑了笑,接过袁术的敬酒。 许攸倒是不曾多言,只是笑道:“齐地渔盐富庶,玄德到了北海若是有致富之路,莫要忘了来信相告一二,对赚钱之事,攸向来都有兴趣的很。” 刘备点头笑着应下。 此时践行已毕,他也不再多言,与众人辞别一声,转身牵马,与关羽朝着停在远处的马车而去。迅 袁术见刘备远去,欠身在马上伸了个懒腰,随后望向袁绍,“如今雒阳城中故人渐稀,我也要发愤图强,多做出些事情来,本初,我早晚会胜过你。” “好。”袁绍只是笑了笑。 “哼。”袁术冷哼一声策马而去。 袁绍望着袁术远去带起的烟尘,无奈的叹了口气,“舍弟顽劣,倒是让子远看见笑了。” “公路本就是这般人,你我又不是不知,哪里有什么见笑不见笑。公路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他手上有几分本事,你我心知肚明,再闹,也破不开天去。” 许攸笑了笑,“只是如今刘备远赴北海,以此人心智,日后只怕翩然翱翔,不可复制。” 袁绍转头望向已然远去的刘备等人,又转头望向身后的雒阳城,“可惜如此人物不能为我所用,不然定然是一大助力。”迅 “如今雒阳城中的事情尚未有结果,也暂且顾不得他了。他走了也好,不然只怕雒阳城中还要因此人生出变故。再说北海之地渔盐富庶不假,可其地多豪强世家,以他的出身,想要稳住此地还要费一番功夫。” “日后只要我在雒阳城中占据了大势,他在北海便翻不出什么浪来。” 于袁绍看来,即便北海多世家豪族,可凭刘备的心智手段,要压下这些人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他袁本初看重的对手,自然不会是无能之人。 许攸点了点头,“如今该走之人已然尽数离开雒阳,咱们的颍川太守也该入朝堂了。时机倒是刚好。” “段颎死后,陛下也好,宦官也好,没了手中刀,自然要另寻一把。如今陛下钟意何贵人,而何家南阳屠户出身,身后无身家背景,最易为天家掌控。” “到时何贵人登上后位,而颍川太守何进入朝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不得不说,本初你当初确是走了一步好棋。”迅 袁绍笑道:“是不是好棋,只看下棋之人如何布子而已,如今时机未到,还需暂且隐忍一二。我之前要你给韩馥送的礼物可曾送去了?” 许攸点了点头,“之前便送去了。只是韩馥此人虽是袁氏故吏,可此人懦弱无能,不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来结交。” “子远,方才已然说过,没有无用的棋子,只有不会布子的棋手。韩馥此人虽然无能,可对袁家足够忠心。这般人只要用的好了,说不得日后会有意料之外的好处。”袁绍笑道,“逆境布子,总是要走一步,看上七八步的。” ……………… 此时刘备等人已然走出极远。 他与关羽几人骑马在前,马车行在其后。 马车之中,贾诩与简雍对弈。迅 论棋力,简雍自然不是贾诩的对手。 贾诩在与其对弈之时手中还随意翻着一策竹简。 若是换了旁人见他如此散漫难免会心生怒意,只是简雍素来性子豁达,刘备不在之时又亲眼见过了贾诩的本事,故而此时只是将棋子捻在手中长考。 “宪和性子果然豁达,如此竟也不生羞怒之心。”贾诩将手中的竹简放下,轻声笑道。 贾诩自然不是无的放失,他之长处本就在洞悉人性,总是要先摸清身旁人的性子才好放手施为。 简雍笑了笑,“文和不是会羞辱旁人之人,若是身前换上一人,只怕我早就抡拳而上了。莫说羞辱于我,即便是想要在我面前独坐一席也是不能。” 两人都是一笑。迅 “方才见过了袁家兄弟,宪和以为此二人如何?”贾诩笑问道。 袁氏兄弟盛名满雒阳,他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二人。 贾诩笑道:“二人虽有袁家的名头加成,可两人能在雒阳这混杂之地闯出名头来,多少也是有本事的。至于二人到底如何,这些年我久居雒阳,其实心中早已有数。即便日后对上两人我也自有主意。” “不过如今倒不是关心他们二人之时。既然出了雒阳,那便随着他们闹腾就是了。我反倒是怕他们闹的不够大。如今咱们还有自家的大事。” 贾诩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简雍这才看清其上的内容,原来是一本关于齐地风土人情的古书。 ……………… 颍川的驿站里,时已日暮,残阳西落。迅 刘备站在庭院之中,正举目望着眼前那株高大桑树。 他正于此等待故人。 而那个故人也不曾让他失望,果然寻上门来。 “遂高,当日你我初见之时便是在桑树之下。彼时你还颇为落魄,自叹寒微出身不得用,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备在此处倒是要恭贺你一声。”刘备轻声笑道。 为官日久,何进俊美的面上也多了几分威严,一身锦衣更是远非当日落魄之时可比。 富贵之人的气魄,到底与落魄之人不同。 “玄德可是怪我投靠了袁家,又与宦官牵扯不清,背弃了当日所言的志向?”迅 何进来到刘备身侧,负手而立,与他一同看着不远处的桑树,沉默良久才开口。 听闻刘备要前去北海赴任的消息,何进已早早的来到此地,只是他心中颇为犹豫,到底要不要与刘备见上这一面,故而如今才现身。 刘备闻言摇了摇头,“责怪自然谈不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人心之向。只是有些可惜罢了。本以为你何遂高会有些不同。” 刘备此言暗含深意,其一自然是希望何进能与那些之前的外戚不同,不屈服于世家,这点何进自然能明白。 至于其二,确是希望他何进能与史书之上不同,莫要变成日后那个何大将军。 而这点自然只有刘备清楚。 这也是他在不危及自身之下的一番尝试,若是没有日后的天下争雄,又能少死多少无辜之人。迅 “玄德自是说来轻巧,若是玄德与我互换,只怕也是与我一般的选择。” “于南阳尚为屠户之时,我自是觉得自家英雄豪杰,不得志不过是因时运不济。”何进笑了一声,当中带着几许自嘲。 “只是等到了雒阳,真正见过了宦官的跋扈,见过了世家的底蕴,我才发现原来当初的自负才高,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宦官也好,世家也好,想要捏死何进这个区区屠家之子,很难吗?半点也不难。名震凉州的段颎还不是死在他们手中?” “更何况还有董后一脉一直对我何家虎视眈眈,如今后位空缺,后宫妃嫔,又有哪个是没本事的?在宫中对付不得我那个妹子,自然便要把矛头指向我这个在外的兄长。” “我境遇如何,之前玄德也曾见过。宋皇后死后,我过的是越发艰难,你以为我就职颍川太守,位高权重。可我若是不在宦官与世家之间两面求生,只怕玄德已然见不到如今的何遂高了。” 何进长吐了口气,这些话他其实已然憋在心中良久,只是无人诉说。迅 如今重遇故人,想起昔日醉酒后所言的平生志向,再也在心中遮拦不住,终究是脱口而出。 刘备微微仰着头,默然无语。 何进其实说的也不差,多少人年少之时的壮志满怀,也只能换来临到老时的无奈一叹。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遂高倒也无须如此,步步登高终究是好事。”刘备笑了笑,“只是你我不再同路罢了。”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自何进当日出现在袁绍身边之时,两人便不再是同路之人。 何进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洒然笑道:“纵然不同路,进还是要在此祝玄德日后得遂所愿。”迅 “只是明日之事是明日事,今日之事是今日事。不知今夜玄德可还能陪我一醉?”何进笑道。 刘备也是笑道:“有何不可?今日定要你这个颍川太守走不出此门。” 是夜,两人于驿站庭院之中,桑树之下,饮酒大醉。 ……………… 颍川颍阴,高阳里。 此地原名西豪里,盖因荀氏高门昔年一家八子,具为人物,由此更名。 八子之中又以荀爽最负盛名,故有荀家八子,慈明无双之称。迅 当日刘备与卢植南来之时已然见过荀爽,当时与荀爽同行的是荀或与荀攸这叔侄二人。 如今刘备东去北海,自然要来这高阳里拜访一番。 他如今不再是那个初赴东南的无名之辈,最少有了登上荀家高门的资格。故而只是让门口的老仆通报了一声便被邀入了荀家之中。 此时荀爽正在为荀家二子讲论经义。 荀或自来聪慧,对读经之事举一反三,每每有切中其中要害之言。 荀攸则多是听闻,极少开口言语。而其开口言语之时,角度却又与常人多有不同。 荀爽自然是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却也不曾多言。迅 昔年他们兄弟便是如此,性子虽有不同,可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如今荀或聪敏之名在外,与之相较,荀攸却是少为人知。 只是不出名的,也未必就不如出名的。 只是各有擅场罢了。 “你二人可还记得当日曾见过的刘玄德?”荀爽笑问道。 二荀皆是点头,当日两人虽不曾看轻了刘备,可也不曾想到他会在这短短的时日之间就做出不少大事来。 颍川多高门,雒阳的消息在两地往来极快。迅 “如今他就在门外,你们二人可随我去见上他一见。”荀爽见了两人的诧异之色一笑。 倒是很少能看到这两个少年老成的家伙露出如此神色。 他站起身来,“既然如今人家已然登门,咱们自然也没有拒之不待的道理,你们随我同去,看看这个刘家雏虎所来何事。” …………………… 正堂之中,刘备已然被门口的老仆引入堂中。 虽是仆人,可老人言谈之间颇有礼数,倒像是个读过书的老儒生。 老人要刘备暂且在此少歇,他去给客人端些热汤来。迅 老仆自屋中退了出去,刘备独自站在堂中,举目四顾,屋中多挂书画,笔力遒劲,一看便知久浸此道,虽是比不得张芝与蔡邕,可也算得是难得的佳作了。 刘备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句,诗书传家果然不同,说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不为过了。 此时荀爽带着二荀自堂后而入,开口笑道:“倒是让玄德久侯了。” 刘备自然口称不敢。 他这次前来,一来是卢植的书信要交给荀爽,二来也是想要看看能不能借机拐走一个荀家子。 荀爽将手中的书信看完,叹息一声,“不想朝中的局势已然崩坏若此。如此朝政,又如何是一两人可救下的。他卢子干自负才高,可终究是不知时务。” 刘备沉默不言,他当日也曾和卢植说过此事。迅 他自然是希望卢植能求官外放远离雒阳,只是卢植到底是卢植,铁下心来想做之事,谁也阻拦不住。 荀爽笑道:“不说他了,卢子干虽为人刚直,可这么多年下来不也是安然无事。倒是玄德这次奔赴北海颇为有趣。北海之地历来多高门,要在北海当家做主,只怕不是你想像之中的那般轻易。” 刘备站起身来,“备区区小子,如何敢奢求当家做主,只是既在其位,自然是要稍谋其政。多少也要做些事情。 “不过备自觉才微德薄,故而这次前来也是心怀愿望。素闻荀家二子才德兼备,备欲请他们出山相助,不知荀君可否应下?” 荀爽闻言一笑,转头看向自家的两个子侄,“原来人家是打上了你们两人的主意。如今你们倒是到了出仕的年岁,不过此事我却是不能为你们做主,还需你们自行决断。” 二荀沉默不言,片刻之后,却是荀攸上前一步,俯首道:“攸愿随刘君一行。” 第一百六十章 南北东西,世无桃源 时值八月,秋风起舞,草木黄落,有雁南归。 昔年屈子有言,鸟归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故而有人自天下最北而来,跨州渡江,远赴江表。 只为见见那个不曾见过的“故乡”。 江表者,即中原之外,长江以南也。 此时王准正坐在一条渡船上,船行于江中,撑船的船夫精赤着上身,哼着一支南方独有的小调。 长江虽阔,江流滚滚,一船也足横渡。 举目远望的年轻人不时抬手摸向怀中藏着的锦帕,层层叠叠的锦帕当中是那枚随着王严离乡多年却依旧如初的香囊。 当日在弹汗山下的鲜卑王庭之中,王严投火而死,也算是落了个清清白白,家国恩情两不负。 而给他这个义子留下的也唯有这个锦帕和几件旧衣物。 王准自北到南而来,既是为了见见王严口中那处与世无争的家乡,也是为了在故乡之中为他立上一座坟冢,哪怕只是衣冠冢。 “听口音郎君是自北地而来?”那撑船的汉子笑问一声。 此时王准已然收回视线,他在北地见惯了孤烟落日,初见这江南风光之时确是有些恍了心神,只是看的久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某是从北地来的,自小阔别家乡,这次还是第一次南返。”王准笑道。 汉子闻言一笑,“原来是归乡。那可要多走走多看看。江南风光可与江北不同。而且咱们这江表之地虽说不如北方之地富庶,可相比中原之地却也要安稳上许多。” 于中原之人眼中,江表也算是化外之地,就如士人看不起武夫,中原之人也往往看不起江表之人。即便是朝中有些好政策,也往往落不到江东之地上。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好处,德不及江表的好处之一便是威也不及江表,或者说是中原之地的朝臣们懒得顾及这江东之地。 故而江表之地相较中原之地要安稳上不少,虽也时有战事,可多是异族闹事。 年轻人摇了摇头,与塞外相比,无论何处都算是安定了。 撑船的汉子忽的笑了一声,“少年郎如此样貌,想来到了对岸定然会有不少女子喜爱,说来咱们江表之地的姑娘可是漂亮温婉的很。” 王准笑了笑,没有言语。 若是不好,又如何会让王严心心念念记挂了这么多年。 ……………… 长江以南,有地名长丰里,里中人数不多,勉强有百家而已。 许是因地处偏僻的缘故,即便这些年江东之地不如前些年安稳,可此地却少有战乱。 里中之人世代躬耕于此,极少有外人自外而入,里中的人也极少外出远游。 只有一些心怀抱负的年轻人,少年之时总是想要去外出闯荡一番,只是最后终究免不了要回到家乡。 当年自此远游而去的王严便是其中之一。 王准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随意跺一跺脚便是尘埃四起,路上少行人,路旁两侧的野草倒是长的茂盛。 此时他已来到长丰里的里门之前,里门前有一棵大树,树上枝叶尚未枯败,树下坐着一个老人,老人正靠在树上,抬头朝他望来。 “郎君何来?小老儿是此处里长,姓周名处,里中之人我都熟识,倒是不曾见过你。”老人朝他招了招手,开口笑道。 “自北地而来。”王准迈步上前,和老人说了些王严当初和他说过的里中事,以及王严身死之事。 当中自然不曾提及王严与鲜卑的恩恩怨怨,只是说他在外不得志,最后因病返不得家乡。 老人闻言叹了口气,倒是不疑有他。 方才王准对里中的描绘,不是自他们里中出去的人,对里中的描绘不会如此详尽。 “原来是阿严的义子。”周处叹了口气,“他外出闯荡也有些年头了。我本以为他会和其他人一样,闯荡累了就会回来,谁能想到会是如今这个结果。” 王准沉默无言。 “少年之时他在里中最是顽劣。”周处目露怀缅之色,“你义父原本是该与里中之人一般,安稳长大,娶妻生子的。只是当年曾有个读书人躲避战乱而来,在里中弄了处学堂,教他们那些孩子读了些书。阿严最是聪敏,连那个读书人都说他举一反三,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当时我还有些高兴,觉得里中终于要出个读书人了。” “只是谁能想到读书越多他的言语也就越少,直到离开此地,出门远游而去。”老人又是叹息一声,目光之中带着些惋惜之色。 片刻之后,他拍了拍王准的肩膀,“既然来了,那就到里中去看看。他走了这么多年,里中可是有人一直在等他。” 老人说着说着又是叹息一声,若是知道最后会是这个结果,即便要遭到王严记恨他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将王严拦下的。 王准心中一紧,点了点头。 …………………… 里中的一处水旁,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在浣洗衣物。 左侧的妇人虽是上了些年岁,身上又是一套粗布衣衫,可面容之间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娟秀样貌。 右侧的妇人与之相比眉目之间则是要凌厉几分,一眼看去便能望出是个泼辣性子。 右侧妇人将手中衣服甩洗干净,放入身侧的木盆之中,抹了把头上的汗水,随后看向左侧正费力拧洗着手中衣物的妇人,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阿娟,也不知那个姓王的有什么好?你苦苦等了他这么多年,连个消息也不曾送回来!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连你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可你始终不松口。如今你的年岁不小了,也是该为自家考虑了。不然今日等到明日,明日等到后日,哪一日才能等到尽头?” 名为陈娟的妇人只是摇了摇头,笑道:“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再等他一年。” “你真是榆木脑袋!”一旁的妇人对她既是怜悯,又是哀其不争。 这些年里她每次劝她,陈娟都是这套说辞。 一年又一年,已然不知过了多少个一年,昔日的邻家少女也拖到了这个年岁。 其实王严当初倒是不曾对王准说谎,当年他在家乡之时确是有许多爱慕他的女子,即便如今这个稍显泼辣的妇人也不例外。 只是她与陈娟不同,那些年少时的爱慕,既知不可得,那便不再强求。 如今嫁人生子,也算是落得了个安稳。 于二人身后,有个年轻人已然站了许久,方才两人之间的言语他都听在耳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刚好那左侧的温婉妇人转过身来,望向踌躇不前的年轻人。 …………………… 一处老旧宅院之前,陈娟自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带着身后的年轻人推门而入。 此处是王严当年的旧宅,这些年王严虽久不返乡,可妇人总是会时常来这里打扫。 故而虽是常年无人居住,可院落之中却是极为洁净。 “这就是你义父的老宅。这些年我时常来这里打扫,你初来里中,也能在此勉强暂住。”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王准终是狠下心来,将王严之事和妇人和盘托出。 最后转达的是那句他再也返不得家乡,要陈娟另寻良人的言语。 他自怀中取出那方锦帕,小心递到妇人手中。 陈娟对这块锦帕再是熟悉不过,接过之时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只是接入手中之后陈娟并未有王准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妇人面色平静,只是轻声道:“看到你一人前来,我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测。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总算是有了个消息。这个世道活着也未必要比死了更好。更何况是于他这般自负才高之人而言。” 她言语之后迈步离去,只是刚刚出了院门不远,这个一直面色平澹如水的妇人终究是忍不住,伸手将手上的锦帕打了开来,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保存如初的香囊。 妇人低头而泣,泣不成声。 院子里,孤身而立的王准站在院中,听着院外若有若无的低低哭声,沉默无言。 他于心中痛骂着这个狗日的世道。 …………………… 自那之后王准就留在了长丰里,平日里帮着里中之人做些农活,他孤身一人,倒也是落得个洒脱自在。 于他一生之中,倒是还不曾有过这般安稳的时光。 眨眼之间便过了月余。 这一日他正在田垄上与里长闲聊,发现里长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时常望着眼前的水田出神。 “周老,可是里中出了事情?”王准笑问道。 “阿准,你不是长丰里的人,来的时日也不长,我看你明日还是离去吧。”老人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 王准一愣,不知老人为何会口出此言。 “咱们长丰里这么多年一直与世无争,只是前些年西面的山上来了一群强梁,这些人与当地的异族勾结,官军几次征讨都徒劳无功,也只能听之任之。” “不过这些人前几年倒是安稳,只要附近的里中交够了他们要的钱粮,倒是也不会做出些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 “只是去年那山寨中的老寨主突然去世,新继任的寨主是个狠辣人物,刚一继位便将今年要上缴的钱粮多加了一倍。” “到如今咱们还不曾凑出这些粮食。没法子之下我便向县里送去了书信,想着哪怕不能剿灭这些贼人,至少也能派人保护乡里一二。可是至今都不曾有回复的消息。”老人叹了口气。 王准点了点头,看来是县中不想理此事。 “里长勿忧,我来想法子。”王准沉默片刻后笑道。 “你能有什么法子。” 老人只当王准是在安慰他,县中都没法子,他一个年轻人能有什么法子。 ……………… 第二日,王准早早的起身来到了附近的乡里,接着顺着墙上的铜韘标记来到了一处酒舍。 聪明人总有相同之处,有些事即便不曾相互言语,可暗中却已然各自有所行动。 这些年贾诩在雒阳城中也好,戏忠在幽州也好,早已各自建起了几处暗网,后来双方合并,虽尚未大成,可如今已然初具规模,至于联络的标记,则是选了刘备亲手打造的铜韘之形。 酒舍主人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人,当初刘备命他随着王准前来,他便在暗中跟随着王准来到了此地,后来王准住进了长丰里,而他则在不远处的乡里开了这家酒舍。 “你可有办法?”一处静室里,王准看向眼前的中年人。 中年汉子笑道:“来之前我家主君有过叮嘱,若是王君在此遇到事情,可去不远处的阳泉城中寻蒋钦等人相助。如今不过是小小贼人,想来也不难对付。” 王准倒是不曾怀疑此人所言,当初在塞上他确是见识过刘备的本事,能以孤军直面檀石槐,自不会是个大言空谈之人。 “你为何要随我来这里?”王准问道。 汉子笑了笑,“我来此地一来是为了收集江南之地的消息,二来也是为了王君而来。” 王准倒是并不吃惊,这些年他跟在王严身边,也助他处理过不少暗中之事。 他来南方的路上早就察觉到此人在暗中跟随,只是始终不曾说破。 汉子转着手中的酒水,轻声笑道:“王君如此才华,若是不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着实是可惜了。我家主君只要我转告王君一句言语。” “这世上,自来不曾有安稳无事的桃源。” …………………… 北地郡,灵州。 七八骑匈奴游骑正在四散奔逃,于他们身后有数十骑汉家骑军紧追不舍。 这些匈奴人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不过是如往日一般劫掠了一处汉家村庄罢了,这些汉军却已是紧追不舍的追了他们三日。 三日之中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即便是他们这些自小生在马背上的匈奴人都要有些受不住了,可那些汉军还是在后紧追不舍。 如此下去,只怕不用那些汉军动手,他们自己便撑不住了。 身后汉军之中,有两骑纵马在前,正是返回凉州的傅燮与韩约。 两人自雒阳回了凉州,发现凉州竟是比当年他们离去之时更乱了几分,匈奴人袭击汉地之事屡见不鲜。 两人决心做出些事情来。 傅燮本就是凉州名门出身,故而很快就拉起了一些人马。 他与韩约时常带着这些人马在边境之地往来巡曳,这些时日已然剿灭了不少趁机作乱的匈奴人。 只是源头火起,剿之不尽,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扬汤止沸,稍稍尽力而已。 韩约在马上重重喘了口气,这才能开口,“南容,再追下去咱们只怕就撑不住了。” 催马前行的傅燮却是不曾回头,只是朗声道:“男儿杀贼,岂可惜身!既犯我汉家之地,当诛之!” 他复又压低声音,沉声道:“即便护不得凉州全土,能护住一地也是好的。” 韩约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 冬十月,东北之地的高柳城外,有五千鲜卑游骑在外叫阵。 其后更有三部大人所率的万余鲜卑精锐压阵。 只是领军之人,已非鲜卑大汗檀石槐。 ……………… 与此同时,刘备等人已然入了青州地界。 出司隶地界之前,贾诩曾言中原内地多匪患强梁,不下边地。 故而除了几个文士,刘备等人都是乘马披甲而行。 自司隶一路走来,沿途确是多有拦路之人,只是所谓的强梁却非是甲胃兵刃俱全的豪壮汉子。而是一些无衣无家,面黄肌瘦的流民,甚至有些人拦路之时还要拖家带口,怀抱幼儿。 莫说是杀人劫货,再多些时日只怕这些人中大半都要自行饿死。 对这些人刘备等人自然下不得手,只得用手中钱财换了粮食,然后再分给他们少许粮食了事。 直接给钱财和大量粮食反倒是会害了他们。 众人都知道这不是长远之法,只是即便才智如贾诩,面对这些人时也只能是束手而已,大势之前,一人之力终究有限。 救得他们今日,却救不得他们明日。 沿途多饿殍,路边多冻骨。 一路行来,士仁这般少经世事之人早已面色煞白,贾诩在凉州之时倒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故而面色不变。 今日他们已然来到北海边界之地,只要再走上半日便能到达北海境内。 此时刘备正翻身下马,解下身上的黑色袍裘,覆在路旁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身上。 袍裘解去,露出其中带着不少刻痕的铁甲,他穿着这副铁甲多次征战,也算是几经生死。 少年人见了他身上的铁甲,被吓的后退数步,最后抱着袍裘跑了开去。 刘备抬了抬手,想要将他喊住,只是几次张开嘴,却是始终无法言语。 即便他喊住这个少年人,又能说些什么? 世道就是如此。 他站起身来,心中愤满,想要抽出腰间长剑,只是纵然抽剑而出,他又能斩向何人? 刘备重新翻身上马,忽的想起张角赠给他的那本太平经。 “兄长……”关羽想要出言安慰一二,只是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备却是转过头来,对关羽等人笑言了一声。 “云长,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飞将,燕人,白马(一) 数月之前,檀汗山下王庭之中,正当壮年的鲜卑大汗檀石槐突染重病。 一病数日,即便请族中最好的医工看过也全无好转的迹象。 这一日檀石槐正在帐外晒着日头,如今他身染重病,族中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他的儿子和连去打理,檀石槐倒是难得的清闲了下来。 “起伏首领,仔细想来,我这辈子倒是少有如此清闲的时候。自少年之时起便乘在马背之上,如今已然有几十年了。突然休歇下来,倒是显的有些无事可做。”檀石槐笑望向一旁的起伏骸。 自当初塞北之战后,起伏骸就一直跟在檀石槐身侧。 “大汗是天生的豪杰人物,总是和我们这些寻常人是不同的。”起伏骸倒是真心道。 檀石槐闻言一笑,这个被鲜卑之人奉为神明的人物,如今即便只是扯起嘴角笑一笑都有些费力,“哪里有什么天生的豪杰,所谓的天生檀石槐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我略强于你们的,也不过是早早的认清自己的志向,比你们多走上几步罢了。” 起伏骸本就是沙场上的勇将,为人不擅言辞,故而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檀石槐自然也不曾想着他会有所回答,咳嗽几声,复又笑问道:“你以为和连如何?” 起伏骸是直率之人,尤其是在檀石槐面前,故而他直言道:“和连首领虽是大汗之子,可俺还是要说,论管理族中之事的本事,他比大汗差了许多。” 檀石槐面上倒是不曾有惊讶之色,世上知子莫若父,和连是何等人,他又如何会不知。 他笑着叹息一声,“到底不是谁都是檀石槐,可惜了。” 此处的可惜自然隐含双意。 其一自然是可惜和连不成器,日后未必撑的起鲜卑。 其二却是可惜天不假年,不能让他完成心中志向。 这个一生戎马奔波,为鲜卑的崛起费尽心思的传奇人物,此时后仰倒去,一手遮在额前,愣愣的望着天边的日头。 塞外的日头总是这般明亮与刺眼,那长城以南,中原之地的日头又如何? 檀石槐再无言语。 可惜了。 数日之后,鲜卑大汗檀石槐死于弹汗山下王庭之中。 ………… 檀石槐死后,因其在鲜卑之中积威尤重,其子和连得以继承鲜卑大汗之位。 只是和连不似檀石槐,继位之后所行多有贪暴,又对之前檀石槐所定下的政策多有兴革,引起族中不少人不满。 今日三部大人齐聚,名义上是为劝谏和连而来,实则真心劝谏的唯有起伏骸一人。 拓拔涉和段皓二人本就有旁的心思,如今没了檀石槐,他们的心思自然是越发活络起来。 “三位大人的意思是我做的不好?” 鲜卑汗帐之中,和连坐在昔日唯有檀石槐才能坐的主位之上,抬眼打量着下首的三人。 昔年他还不是大汗之时,见到三人总是要谦恭退让,只是如今鲜卑之中是他当家做主,他如何还会看三人的脸色。 三人也看出和连的不悦,只是上首之人,到底不是那个天生檀石槐了。 拓跋涉最先开口,笑道:“我等不是说大汗做的不好,只是如今檀石槐大汗新故,即便大汗心中有想要变一变的心思,也该多等待些时日才是。如今这般急迫,只怕会惹来旁人非议。” “拓跋首领说的是,檀石槐大汗在族人之中威望素着,大汗虽然英明,可在族中的声望与檀石槐大汗还差上一些,还是应当先建声望,然后再有所改革,自然也就无忧了。”段皓出声附和。 拓跋涉与段皓相识多年,两人之间既有仇怨也有联手,说到底也是为了所在族中的利益。 两人不言语还好,此言一出,坐在上首的和连越发愤怒起来。 他站起身来,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起伏骸,“起伏首领,你说他们所言如何?我真的远远不如父汗?” 起伏骸是诚实之人,不曾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好,你们都先出去。”和连指了指帐门处。 三人虽不惧怕和连,可他如今到底是大汗的身份,故而他们听命起身,离帐而去。 段皓故意走在最后,等到前面二人走出帐外,他才转身笑道:“大汗倒也无须担忧,檀石槐大汗到底是马上打下来的声望,想来遗憾之事唯有不曾剿灭那些塞北之战逃走的汉家残兵了。声望比大汗高些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日后大汗做出业绩来,自然会为族人认可。” 段皓“安慰”过和连之后转身出门,他不曾立刻离去,而是在大帐之外停留了片刻,直到听到大帐之中隐约传来和连压低的咆孝声。 他笑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走出不远便碰到了刻意等候在不远处的拓跋涉。 “如何,事情成了?”拓跋涉笑问道。 段皓也是笑道:“如何能不成,他和连到底不是檀石槐。少年人年轻气盛,随意一激便是意气上头。” 两人相顾一笑。 当初檀石槐统一鲜卑诸部,虽是碍于他们三部势大,让他们做了三部首领,可从当初的族中之事一言而决断,到后来大事都要请檀石槐来决断,他们这种人自然是心中不甘。 更何况两人都心知肚明,檀石槐设三部大人也只是碍于形势而已。日后等到族中稳定下来,只怕早晚要对他们祭起屠刀。 好在檀石槐已然死了。 如今拦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一个和连。 对两人而言,和连并不难对付。 “起伏那个顽固该如何?”段皓忽的问道。 拓跋涉笑了笑,“到时大势已定,由不得他不低头。” ……………… 数日之后,和连召族中首领议事,力排众议,决意亲自率军攻打高柳城。 起伏骸苦劝良久,和连终是不听。 最终定下他自率五千人以为前军,三部首领率万余人押后以为后援。 故而也就有了此前鲜卑骑军兵临城下之举。 ……………… 高柳城中,此时恰逢臧旻带兵北去平定动乱,城中守军如今不过三千之数。 城中之事如今是臧洪当家做主,一来他是臧旻之子,军中将官历来多是桀骜不驯之辈,看在臧旻的面上也会对他尊敬几分。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二来当初经历塞北一战,臧洪极得士卒人心,在高柳的底层士卒之中,他甚至要比臧旻更得人心。 臧旻对此倒是颇为欣慰,也曾问过他收揽下层将士人心的法子,臧洪自然不会对他藏私,只是说了四字而已。 将心比心。 当时让臧旻搓叹良久。 臧洪当时不曾说的是,这是他从刘备身上学来的法子。 今日臧洪走出县衙,神情之间颇为沉重,他在大道上漫无目的走着,等到回过神来,抬头才发觉已然来到了那处与刘备等人常来的酒舍门口。 他苦笑一声,迈步朝着酒舍之中走去,心中则是想着,若是玄德碰到此事又会如何。 只是还不等他走入酒舍,已然听到熟悉的喊叫声。 “白脸的,塞北之事早已结束,你还赖在此处做甚?要你早些走你不肯,如何,如今被堵在城中了不是?”喊话之人嗓门极大,正是重新返回高柳城的燕人张飞。 “某家留在此地是要为了汉家尽一份力,反倒是你这个环眼贼,既然已经回了幽州,又为何要跑回来?有某在此,你又有何用?”言语之人臧洪倒也熟识,正是并州来的吕布。 此时臧洪已然走入酒舍之中,他与酒舍之中的老陈也熟悉的很。 当初刘备离开幽州之时曾要他帮老陈寻一门亲事,他倒是将事情放在心上了,之前也曾为老陈说过几门亲事,只是此人总是说着怕耽误人家姑娘,几次都推脱了下来。 能独自在高柳城中撑起一处酒舍,日子其实已然胜过城中不少人了。故而他所谓的怕委屈了人家姑娘,自然只是托词。至于他心中到底如何想,他不肯明说,臧洪也始终猜不透。 此时在酒舍之中饮酒的除了吕布与张飞二人,还有一直留在此地的戏忠。 戏忠也不言语,只是手中端着酒碗在自顾自的饮酒。 臧洪来到几人桌前落座。 都是一起共过生死的熟人,平日里又时常一起饮酒,故而他落座之后众人之间也不曾有什么言语之间的寒暄。 “商议的如何?”戏忠开口笑问道。 如今鲜卑兵临成城下,城中自然是要商议如何应对,毕竟事关一城生死。 臧洪饮了口酒,叹息一声,“哪里是这般好出结果的,如今无非两种结果,陈许两将都希望闭门不出,坚守城池,最少也要等到我父回军,至于许将军倒是不曾开口明言,他到底是我阿父这边的人,多少也要给我些面子。” 臧洪口中的三人便是当日被刘备胁迫着统率后军前去救援夏育等人的三个千人将,如今夏育等人虽已各自获罪,可这三人无论本心如何,到底是为救援之事出了不少力,加几人久在边塞,人才难得,臧旻便上书将被几人保了下来,要他们在高柳这处战场上将功折罪。 “他们心中如此想,那臧君心中又是如何想?“戏忠笑问道。 藏洪饮了口酒,没有言语。 原本北来前他极少饮酒,即便是饮酒也是颇有节度,只是如今确是越发喜爱上酒水的滋味。 看来臧君心中不是如此想,不然直接应下来就是了,又何必心生迟疑?”戏忠笑道。 臧洪将碗中的最后一口酒水吞咽下肚,这才开口道:“他们想要据城而守也算不得错,高柳坚城,鲜卑人本就不善攻城,只要闭门不出,他们自然就拿高柳城束手无策。” 他稍稍沉默,这才重新开口,“可鲜卑人若是在高柳城下建功不得,他们接下来会如何?难道会就这般退回塞北去?自然不会,他们只会拿附近的村落城邑来宣泄心中的怒意。为鲜卑所屠戮村庄的惨象如何,益德见过,奉先也见过。” “我等身处行伍之中,所做的本就该是保境安民之事,如何能拒守城池不出,看着异族在眼前肆虐,杀戮我汉家百姓?我觉得这样不对。” 一桌之人皆是沉默无言。 片刻之后,张飞忽的看向戏忠,笑道:“戏君,如何?你认不认罚?” 戏忠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碗连干了三碗,这才笑道:“我之前倒是小看臧君了,确实是我的过错。” 原来在鲜卑兵临城下之时,张飞就曾与戏忠打赌,赌的就是臧洪是要战还是要和。 听张飞说过事情的原委,臧洪苦笑一声,“其实戏君也不曾看错,若是在经历塞北之战前,我是定然不会有想要出城一战的胆量的。” “其实在县衙的议事厅中之时我也有所犹豫,毕竟若是坚守不出,定然能够保全城中之人,可若是出城而战,胜了自然万事都好说。若是败了,便要累及城中之人。” “只是如今臧君既然来寻我等,想来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戏忠笑道。 臧洪点了点头,“当时在县衙之中,我即将被他们说服之际,我只问了自己一句话,若是玄德在此,他会如何。” “原来如此。”戏忠笑了笑。 “当日玄德在高台之上誓师出征的言语我至今都不曾忘,汉家自来不缺血性男儿。”臧洪饮了口酒,“只看为将之人的胆气如何。” ”说的好!“张飞重重一拍身前的木桉,“若是俺兄长在此,定然要说臧君孺子可教也。” 戏忠不曾理睬张飞的插科打诨,而是笑望向臧洪,“臧君有如此胆气固然可嘉,所想也不曾有错。只是如今鲜卑陈兵在外,气势汹汹,城中的人马守城尚可,可要出兵迎敌,只怕不是容易之事。” 臧洪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如今要出兵迎敌不是容易之事,不然他也不会在心中如此犹豫。 臧洪沉声道:”确实不是容易之事,所以我这才来寻你们相助。奉先与益德武艺出众,加上你们手上并州和幽州的骑军,如此也才有一战之力。只是胜算依旧不大。” “不是胜算不大,若是就这般出城迎敌,即便是加上他们二人相助,只怕也是难免一个九死一生的结局。” “那些号称万人敌的勐将,莫说万人,即便是要在百人之中取人首级也不是件容易之事。”戏忠笑道。 臧洪沉默不言,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如今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张吕二人的勇勐之上罢了。 无法可想之时,人总是要寄希望于那个万一。 戏忠咳嗽一声,“万人敌做不得的事情,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未必做不得。” 三人都是转头望向戏忠。 戏忠颇为自得,笑道:“许久不曾出谋划策,莫非你等就真将我当成了一个只会在酒舍里饮酒的醉鬼不成?” 张飞咧了咧嘴,反问道:“难道不是?” 戏中忠自顾自的倒了一番酒水,笑道:”如今城外的鲜卑之人可分为两处。其中一处自然是如今带着五千人马陈兵城外的鲜卑新汗和连。” “我曾仔细和城中的鲜卑人询问过,此人虽是檀石槐之子,然性子暴躁易怒,喜贪奢,与檀石槐截然不同。如此人物,借着檀石槐的威名,若是单单担任一部首领未必会出什么大事,可如今檀石槐统一鲜卑,根基未稳,一个如此人物接替大汗之位,鲜卑之人如何心服?” 戏忠道理说的浅显,坐上三人皆是若有所思。 “戏君之意是?”臧洪开口询问道。 戏忠笑道:”我所言之意是陈兵在其后给他压阵的那万余鲜卑援军。若是我等击破和连的前军,这些援军可不一定会出手相救。” “要知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而已。” “戏军说的有理。”臧洪点了点头,听闻戏忠之言,他心中一松,如此一来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敌人便少了不少,只剩下在外叫阵的和连所率的五千前军。 “臧君也不可就此掉以轻心,我方才所言也只是人之常情的猜测而已,至于临到阵上,突发变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所以臧君做下决断之时还需谨慎。” 臧洪刚刚放下的心思又被戏忠浇上了一盆冷水,他叹息一声,“戏君就不能容我多安心片刻。”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了,本来我有一计,若是臧君决意出兵,用我之策,对付城外的鲜卑前军易如反掌,只是如今臧君既然埋怨于我,那想来也是不必多言了。”戏忠饮了口酒,似笑非笑。 臧洪苦笑一声,相处多日,他如何还不知戏忠的性子,开口道:“戏君的才智我素来钦佩的紧,还请戏君教我,今日的酒水钱都算在我身上。” 戏忠朝着坐在后门台阶上的老陈喊了一声,“老陈,都听清了?今日的帐都算在臧君账上。” 他拿起桌上的酒碗,重重的饮了一口,随后低声喃喃自语。 ”听闻玄德身边又多了不少厉害人物,也该让他见见我戏某的本事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飞将,燕人,白马(二)(6k) 高柳城外,五千鲜卑游骑早已安营扎寨。 和连已然派人给城中送去战书。 若是三日之内汉军不敢出城迎战,那就别怪他将手下的鲜卑游骑散布到附近的汉家城邑中。 至于这些素来无拘束的鲜卑游骑会做出什么事来,自然也无须他在信上多言。 此时五千游骑陈列在高柳城前,和连策马立于后军,有数骑精通汉话的鲜卑游骑在阵前叫阵。 名为叫阵,其实无非是叫骂。 此时臧洪和戏忠以及张吕二人皆站在城楼之上,戏忠以手遮在额上,挡着天上的日头。 他听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臧洪等人笑道:“果然是鲜卑蛮人,便是连叫骂也是这般乏味,全然不懂喝骂的精髓。这骂阵一事,若是掌握住其中精髓,也是能骂死人的。” 戏忠洒脱不羁,臧洪可不曾有他这般心思,此时他皱着眉头抬眼向城下望去,五千鲜卑游骑正在城下耀武扬威。 这五千游骑其中大半都是檀石槐留下来的家底,是随着他起家的精锐,也是震慑鲜卑诸部的底牌之一。 刀枪如林,旗帜重重,只是马蹄踏地,已足以让地上尘埃大起。 “不想鲜卑之中还有如此精锐之士,看来上次檀石槐暗中还是留了一手。”臧洪感慨一声。 当日他们在塞北战场上见到的鲜卑游骑虽也算精锐,只是与城下这支鲜卑骑军比起来还差了不少。 “当时我在鲜卑王庭之中也不曾见过这些鲜卑骑军。”张飞摸着下巴,“说来上次若是有这般精锐守在王庭之中,只怕我和白脸很难从中活着出来。” 一旁的吕布这次倒是不曾出声反驳,以他们当时的人手,若是碰到这些骑军,即便有王严在内相助,只怕也难做到从王庭之中穿插而过。 猜到其中隐情的戏忠笑了一声,”还好,檀石槐死了。“ 此时那城下喝骂的鲜卑游骑许是见城上无人敢应,胆子越发壮了起来,策马来到城池几十步之前,抬起右手对着城上之人指指点点。 在后军的和连见状大笑,对此人的大胆所为倒是极为赞赏。想着等收军回来,定然要对此人好好犒赏一番。 城楼之上,戏忠转头望向吕布,笑道:“久闻奉先弓马过人,如此距离,奉先可有把握?” 吕布取下腰间的铁弓,又低头打量了一眼城下鲜卑人的位置,随后得意的看了身后的张飞一眼,笑道:“戏君也太小看人了些,即便是再远上几十步,布也能射中此人。” 张飞冷哼一声,瞥过头去,论武艺他自问不在吕布之下,只是若论及箭术,他确不是吕布的对手。 此时吕布已然弯弓搭箭,口中低呼一声,“中”。 随着箭离弓去,城下马背上的鲜卑游骑应声落马。 正中此人右手。 城上士气大震,尽是欢呼之声。 阵前剩余几骑人马惊慌,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上前搀扶此人。 后军之中,和连也是勒马连退数步,面色有些发白,此时他在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自家不曾为了显示勇勐亲自上前叫阵。 这些骑军都是曾长久追随过檀石槐的人物,如今见他如此表现,都将鄙夷之色埋在了眼底。 城楼之上,戏忠先是抬头望向插在城头随风起舞的汉家旗帜,接着平伸出一手,盯着被风卷起的袖口,随后笑道:“起风了。” ……………… 此时相距鲜卑驻军之地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上,有三人并肩而立,遥遥眺望着正在高柳城前耀武扬威的鲜卑骑军。 中央之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老者身量不高,眉宇之间却是彪悍之气十足,一身气势蓬勃欲出,宛如一只即将飞扑而出的勐虎。 老者左手旁的年轻人腰间悬着硬弓,身后背着箭囊,双手之上满是久拉弓失后留下的老茧,一看便知是个擅长射术之人。 右手旁之人疏眉朗目,眉眼之间虽不凌厉,可一眼看去却是英气勃发。 此时三人恰好见到吕布抽箭射中鲜卑人这一幕。 老者侧头看向一旁腰悬弓箭的年轻人,笑道:“子幽,你苦习箭术多年,若是换了你在城上,你有几成把握能射中此人?” 年轻人摇头苦笑一声,“若是换了弟子在城上,此箭最多只有三成把握能射中。” 老者点了点头,笑道:“这也就是我为何不曾正式收你为徒的缘由。你如今的箭术不差,已然最少有我五成本事。于我看来,若是换了你在城上,这一箭最少能有七成的把握。只是你心中并无必中之念,手上的本事自然便要差上几分。” “武夫争强,手上的本事固然重要,可心中的本事也不能差了。在这一点上,你比起子龙便要差了不少。” “子龙的本事弟子清楚的很,弟子自是与子龙远远比不得。”年轻人苦笑一声,此人正是当日在常山之时与赵云一起习武的夏侯兰。 出言的老者便是当初教授赵云武艺的“童师”童渊,而老者右手边那个眉目疏朗的年轻人,正是当日刘备自幽州回返雒阳时不曾见到的赵云。 “你的资质其实算不得差,不然我当初也不会教你箭术,你输就输在少了一颗争胜之心。子龙虽然看似处事平和,可行举之间虽不高于人,却也不下于人。” “童师说的是。”夏侯兰连连点头,他自然不能否认童渊说的有道理,只是他却也是在心中想着,若是他有赵云的本事,自然也能像赵云一般处变不惊。 一旁的赵云挠了挠头,倒是不曾开口相劝,老人的这般言语这些年不时便要来上一次,无非是童渊举例赵云的好处以训戒夏侯兰,最初之时赵云还会劝上几次,只是他每次开口相劝,只会让童渊训斥的时间更长些。 此时童渊“训徒”已毕,这才继续开口道:“可知我带你们来此的目地?” “童师是想要我们相助高柳城中的汉军?”赵云开口道。 “是也不是。”童渊开口道,“一人之力终有时穷,即便以我的本事,冲入这鲜卑军阵之中又能杀得几人?我带你们来有两个缘由。” “一来武艺到底是杀人技。这几年我带着你们游历四方,虽也多在路过的城邑之中做些行侠仗义之事,也曾在深山之中猎杀虎狼,可武夫行于江湖市井之间,即便名扬天下,最多也不过是另外一个郭解。于我看来,武夫的最终之地,当在这疆场之上。” 他忽的笑道:“我与王越老儿争了一辈子,除了一身本事难分上下,于武夫的最终命途的归属也是我与他始终针锋相对的缘由之一。可惜穷尽半生不曾分出个胜负来,故而只能把心思都放在你们这些后辈身上,看看日后率先名扬天下的,是我童渊的弟子,还是他王越的弟子。” “所以此来也是让你们亲眼见证一下疆场之事。疆场搏杀之事,我与你们说上再多,也不如你们亲自上场搏杀一番。” 童渊望向高柳城,“至于这第二个缘由,便是方才子龙所说的,也是为相助这高柳城中的守军一番。只是还是那句言语,一人之力穷,到底要不要出手,还是要看高柳城中守军的本事。” ……………… 高柳城中,藏洪按戏忠之意,寻来了马车数十乘,用排囊将石灰盛放于车上。 接着在拉车的马尾上系上布帛,又寻了兵车数十乘,拣选军中弓弩好手坐于车上。 藏洪等人见他如此布置,又想起之前他在城楼之上测定风向,已隐约明白了戏忠口中所说的法子。 酒舍里,将计谋和盘托出的戏忠笑问道:“诸君以为我这个法子如何?可能剿灭城外的鲜卑人?” “戏君的法子确实不差,只是这个法子的关键之处,便是其后压阵的三部兵马不会出兵相助和连的前军。可若是他们出军,戏君可有法子?”臧洪皱眉道。 戏忠的计策是好计策,用来对付城外的和连多半能奏效。只是如今鲜卑后军尚有万余人于后虎视眈眈,即便他们能战败和连,可到时若是后军出兵,他们依旧是难逃一败。 戏忠这个法子到底是有些行险了。 几人都是看向戏忠,戏忠只是耸了耸肩,笑道:“能有什么法子?此策的关键之处便难在这行险二字上。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战机转瞬即逝。今日风向刚好,正是施行此策的良机,若是错过今日,只怕连此策都行不得。到时臧君心中后悔,可莫要怨我。” 臧洪沉默下来,只是盯着身前的酒碗,碗中的酒水映照着他的面目。 良久之后,臧洪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便按戏君之策来行事就是了。” 戏忠笑道:“臧君做了个好选择。” 此时原本坐在后门处的陈鄂忽然拎着一坛酒走到几人身前,他将手中的酒水放到桌上,笑道:“这坛酒算是我请你们的。” 戏忠笑道:“能让你这个吝啬之人出酒水可不是件容易事。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你莫不是有事相求?” “确有一事。”陈鄂笑道,“方才我隐约听到你们要寻军中善于用弓弩的好手。我昔年在军中之时可是一等一的弩手,如今要寻用弩的好手,如何能不算上我一个。” 臧洪摇了摇头,“出城作战非是易事,陈君久不曾上战场,疏于战阵。不经习练,就这般上战场,怕只会平白丢了性命。” 陈鄂面上的神情暗澹下来。 倒是戏忠仔细打量了陈鄂一眼,笑道:“陈君想要前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用一坛酒水打发我们四个人,是不是有些太过看轻我们四人了?” 陈鄂一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连声道:“我去多取几坛来。” 他说完之后立刻转身,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的朝着后院走去。 臧洪见他走远,这才开口,“戏君为何要应下让陈君上阵?” 戏忠望着陈鄂一瘸一拐的背影,他笑了笑,“臧君,老陈能上战场的机会不多了。你我总不能辜负昔年老兵的一片心意。”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陈鄂虽是拖着一条伤腿,可却依旧是竭力挺直腰杆。 戏忠忽然道:“原来如此,我明白老陈为何不应下去寻门亲事了。” ……………… 是夜,城外的鲜卑营地之中灯火已熄,偶尔闪过几处明灭不定的烛火,那是营地之中的巡营人。 此时高柳城西门悄然打开,有马车自城中驱赶而出,直冲鲜卑人的营地而去。 如今檀石槐虽死,可其当初于军中定下的许多规矩还不曾废除,临阵之时人不解甲是他当初定下的死规矩之一。 高柳城城门大开之时已然被城外巡查的鲜卑游骑察觉。 都是鲜卑精锐,又看轻城中汉军,想要先争个功劳。故而不须和连下令,已然有数千鲜卑游骑结阵直冲出城的汉军而去。 直到此时和连才从后军之中的主帐中钻出,此时他一身轻薄里衣,竟是不曾披甲。 “大汗,昔日檀石槐大汗有令,凡我鲜卑儿郎临军阵者,不可卸甲。还请大汗速速披甲。”身侧的亲卫首领起伏蛟开口劝道。 和连本欲返回帐中披甲,听闻此人言语却是冷笑一声,“檀石槐大汗有令?你可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和连大汗!再说区区汉军残卒,如今出城不过是寻死而已,如何值得我披甲以待?” 出言的亲卫首领涨红了面目,只是到底不曾多言,反身退了回去。 此时出城狂奔的马车已然接近鲜卑营地,面对对面冲锋而来的鲜卑骑军,马车上的汉军倒是半点也不曾慌张。 他们随手斩开马车上的排囊,因此时风向正是朝西吹去,故而排囊中的石灰一涌而出,直奔对面的鲜卑骑军身上飞去。 迎面而来的鲜卑骑军一时之间防备不及,人马俱为石灰所迷,或是翻身落马,或是自相践踏,一时之间乱做一团。 待马车上的石灰泼洒已毕,马车上的士卒以手中举着的火把点燃马尾处的布帛,接着一个纵跃跳下马车。 马匹受惊狂奔,直冲鲜卑的营地而去。 于此之时,紧跟在马车之后的战车上的士卒开始捻弓搭箭,战车之上弓弩齐发,将阻拦在身前,已然被马车冲的散乱的鲜卑骑军射落马下。 狂奔的马车无人阻拦,直撞入鲜卑营地之中。 “给我拦下!”营地之中,眼见前军伤亡惨重,和连怒而出声。 要知此次他所带的都是部中精锐,谁能想到甫一交战就折损了这么多人马。 他这次本是为立威而来,他要的是大胜,不是惨胜。若是在此地折损过多人马,到时他即便能攻下高柳城,依旧是得不偿失。 只是不论此时他如何暴怒,鲜卑一方的局势已然崩坏。 他带来的鲜卑游骑虽然皆是曾常年追随檀石槐作战的军中精锐,可到底之前不曾碰到过这般对敌的法子,一时之间都是乱了方寸,竟是被燃着的马车直接撞入了营中。 马匹撞入营中之后四处逃散,将营寨之中不少处都引燃了起来。 此时营地之外的战车上,陈鄂正用尽力气拉满手中的弓弦,正如戏忠所言,他能上战场的机会确实不多了,毕竟一个伤了腿的老兵,往日若是上了战场,也不过是炮灰罢了。 这次他也是适逢其会,这才能重新踏上战场。 这个在酒舍之中看似洒脱,实则早已心死的汉子勐然之间站起身来,一边催着战车前行,一边以手中弓箭朝着对面的鲜卑骑军狠狠射去。 他环顾左右的汉军,朗声大笑道:“诸君,若是被一个瘸子先你等一步进入鲜卑营地之中,不知你等还有何脸面自称幽燕男儿!” 一时之间,战场上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轰笑声。 接着,便是箭如雨下。 战车之后统率步卒的臧洪等人也是奋然向前。 为他言语所激,出城汉儿死不顾身! ……………… 在臧洪等人率军出城之际,张飞和吕布则是各带骑兵悄然绕到了鲜卑两翼,若是往日自然极易被鲜卑人察觉,只是如今正面战场上激战正酣,倒是被他们顺利潜了进去。 兵法有云,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 斩首,才是骑军的最常用战法。 简单,却也收效最大。 此时趁着鲜卑骑军都被正面战场所吸引,张飞和吕布趁两翼薄弱之际,自其直突而入。 两人所率的幽州骑与并州骑本就擅长弓马之术,如今他们手下这些人又都是当初参与过塞北之战的老兵,故而即便是一对一也未必在这些鲜卑骑军之下。 更何况如今是以有心打无心,再加上有张飞和吕布在头前开路,竟然眨眼之间就被他们自两翼突入了营地之中。 和连虽也跟随檀石槐上过几次战场,可如今独当大事却还是第一次。 顺风顺水之时自然无事,可一旦局势不利,他便立刻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收拾局面。 此时眼见鲜卑骑军被分割成了寨内寨外两部,营地之外的骑军被臧洪等人拖住了手脚,一时之间回援不得,而寨内吕布等人则是气势汹汹的直奔后军而来。 和连长吐了口气,也顾不得回到帐中披甲,他直接翻身上马,与身侧的贴身护卫耳语了几句,调转马头,朝着营地的后门奔逃而去。 护卫首领起伏蛟是鲜卑部族之中出了名的勇士,当年与被关羽在塞北之战中斩杀的拓跋涉并称为鲜卑两大豪壮士,俱是以力大勇勐闻名于鲜卑,更是当年亲口被檀石槐称赞过的人物。 此时他转身回望了一眼那些正与汉军厮杀在一起的鲜卑将士,目光之中露出些迟疑之色。 若是自他本心而言,自然是宁愿战死在此地也不愿转马而逃,可当年檀石槐要他担任和连的护卫首领之时,曾将他召入帐中,握着他的手对他笑言了一句,“日后我这独子的性命就交托到你手上了。” 每一个鲜卑人都以能被檀石槐看中为荣,他自也不例外。 他也是长吐了口气,招呼了身后的其他护卫一声,“咱们走。” “只是……”在他身后有亲卫迟疑着开口。 他们自是不愿丢下尚在战场上搏命的同袍。 “你我的职责是护卫大汗,旁的事情暂且搁下。至于不愿跟随的也可留在此处,若是此战之后能得活命,回去我也不会他的离军之罪。”他放下一句言语,拨转马头,追随和连而去。 而和连身侧二百亲卫,最后只有数十人追随起伏蛟而去。 剩下的百余人皆是弯弓抽刃,迎向已然冲破了右翼,正直奔后军而来的并州骑军。 战阵之上,胡汉皆有豪杰! “来的好!这般厮杀起来才有趣!” 吕布大笑一声,带着并州骑军直撞而上。 这些人值得死在他手上。 ………… 营地之外,起伏蛟已然带人追上了刻意放缓马速的和连。 和连见起伏蛟等人赶来,竟是只有二十余骑,似是想要破口大骂,只是最后终究忍了下来,反倒是赞扬起起伏蛟等人,“那些汉人常说患难之时最见人心,如今本汗落败至此,只有你们还愿意跟在我身边,等本汗回了汗帐,自然要重重奖赏你们。” 起伏蛟虽是口头称谢,可心中却是全无半点欢喜,他追随和连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如今他所作的事情无非是为了安然返回汗帐之中。 事到如今,和连关心的依旧只有自家生死,至于那些因他而死和注定将要死在高柳城下的鲜卑士卒,他半点也不曾提及。 和连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此时正感慨着自家运道之差,谁能想到汉军竟然有如此奇谋。 想来即便是他的父汗檀石槐在世,也未必能躲过汉军设下的诡计。 他叹息一声,如今回到汗帐之中定然难逃三部首领的指摘,说不得还要分出些权力。不过他转念一想,无论如何,终究是保住了性命。 “大汗,小心。”起伏蛟忽的开口道。 和连抬头望去,原来有两人正阻拦在他们身前的大路之上。 为首的年轻人银鞍白马,手中倒提着一杆长枪。 第一百六十三章 灯火虽尽,尚有余烟 和连望着眼前纵马拦路的两骑,目中先是露出些迷惑之色,接着便是转为暴戾。 若是换了旁日,只怕早已让手下之人杀将过去。 只是如今他正处于落难之时,一心只想回到部族之中,故而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意。 他转头看向一侧的起伏蛟。 起伏蛟会意,目视了身后的骑军一眼,有数骑纵马上前,直奔那拦路两骑而去。 拦路的两骑自然是赵云与夏侯兰。 如当日童渊所言,他们一直潜伏在附近,眼见汉军出城作战,他们二人也来相助一二。 原本两人已然悄悄潜入了鲜卑后军,正欲擒贼先擒王。只是不想还不曾出手,便见到和连竟是抛下了鲜卑的大军独自逃离。 他们先是一路跟随,随后绕路而行,这才赶在和连之前赶到此处。 眼见那数骑奔来,夏侯兰将马鞍一侧的弓箭握在手中,赵云则是策马而出。 方才他在鲜卑营地之中也曾经历过一场厮杀,手中的长枪上还沾染着不少血渍。 那数骑来到赵云身前却是骤然而停,唯有一骑纵马上前,想来是想试探试探赵云的本事。 赵云将手中的长枪甩了甩,随后枪尖直刺向迎面扑来的鲜卑骑军。 这一枪看似平平无奇,可刺出的角度却是诡异且刁钻。 于其他数骑眼中这一枪不过是一记简简单单的直刺而已,别说是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精锐,即便是初上战场的寻常士卒也可轻易躲过。 唯有直面这一枪的鲜卑骑军才知这一枪的可怕之处。 躲闪不掉。 不论他躲向哪个方向,似是都会撞上刺过来的枪锋。 赵云手中长枪平稳刺出,然后缓缓收回。 马上的鲜卑骑军翻身落马。 赵云出枪收枪皆是平平无奇,其后数骑只当是方才那一骑大意了些,这才被此人钻了空子。 又有一骑策马向前,直奔赵云而去。 此人与之前那一骑不同,是亲卫之中出了名的好手,身手只在起伏蛟之下。 只是赵云面对此人依旧是出枪,然后再收枪。 此人同样来不及应对,中枪,接着翻身落马而已。 此时余下的数骑鲜卑骑军即便看不出赵云枪法的路数,可也看出此人是个厉害人物。 几人对视一眼,一起策马朝着赵云冲去。 赵云却是神色不变,依旧只是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奔来的数骑,缓缓平举起手中长枪而已。 眼见赵云为数骑所围,身后的夏侯兰却是半点也不担忧,正如当日童渊在高坡上所言,赵云平日行事虽不高于人,可也半点不下于人。 换而言之,身前之敌是一人,与身前之人是百万之众,于赵云而言都是一般无二。 不同之处,无非是枪下多添几人罢了。 此时赵云以手中长枪指点对面鲜卑骑兵,面上带着些笑意。 “来”。 ——————————————————————— 和连的营地之中,漫天火起,染红了半边天际,即便是极远之外也能遥遥瞧见。 此时三部大人的驻军之地,起伏骸跑入拓跋涉的大帐之中,准备和他商议出兵救援和连之事。 三部大人在鲜卑之中虽是称谓相同,可部下族群自然也有众寡之分。 草原旧俗,历来是强者为尊。哪怕后来檀石槐统一鲜卑之后有意改变此事,只是终究时日过短,收效甚微。 三部之中拓跋部人数最多,起伏部人数居中,段部人数最少。 当初檀石槐在世之时,三部大事自然是檀石槐拿主意,只是如今檀石槐离世,和连做事又多有轻率,故而大事都是三部大人先商议,然后再去询问和连。 而三部大人之中,拓跋涉在其中占据主要之位。 “拓跋首领,大汗那边出事了,咱们赶快出兵救援才是。” 起伏骸人还不曾入门,喊声已至。 只是等他踏入大帐之中,发现拓跋涉正坐在上首,早已披好甲胃,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而在此人右手旁的座位处,段皓正安然的喝着热汤。 “起伏首领莫急,先坐下喝口热汤。大汗手下有数千精锐,哪里就这般容易败了?如今多半是大汗的诱敌之策。说来大汗果然不愧是檀石槐大汗的子嗣,虽是初次掌兵,可这计谋真是不差。”段皓笑道。 听闻此言,起伏骸气笑一声。 若是如今汗位上的是檀石槐,说这是诱兵之策他还能信上几分,可说和连能用出这般计策,他是决然不信。 只是他虽是莽直之人,可到底也身居首领之位多年,故而只是转头望向主位之上的拓跋涉,“拓跋首领也相信段首领所言不成?” 拓跋涉看着起伏骸的目光,稍稍沉默,接着坐直身子,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佩刀,这才开口道:“段首领所言有理。和连大汗不是简单人物,若是咱们此时出兵相助,只怕会坏了他的大事。” “你等不出兵,我自出兵。”起伏骸怒而转身,便要出帐而去。 檀石槐生前对他们起伏部多有恩惠,即便和连做事贪暴,可此人到底是檀石槐的子嗣,如今檀石槐新丧不久,他不能就这般看着和连死在眼前。 “拓跋首领,如何?我早就说过,起伏首领对大汗忠心的很。”段皓出声笑道。 拓跋涉叹了口气,将手边的酒碗抛出。 随着酒碗砸碎在地,自帐外涌入数十持刀的披甲鲜卑武士,径直将起伏骸团团围拢起来。 起伏骸也是抽出腰间利刃,横在身前。 他当年本就是鲜卑出了名的豪壮之士,只是因接任族长之位,加上后来如起伏蛟等后辈先后成名,他的名头才渐渐小了下去。 只是旁人不知,拓拔涉这些同辈之人不会不知,故而即便如今人多势众,他们依旧是早早的披甲执刀,以免起伏骸暴起发难。 起伏骸嗔目望向上首的拓跋涉,厉声道:“檀石槐大汗新逝,拓跋首领要叛反不成?” “起伏首领莫要将话说的这般难听。”段皓笑道,“当初檀石槐大汗在世之时,咱们为他做事也算是竭尽心力。如今和连登上汗位的时日算不得长,可你看他做下的那些事情。哪一件不是倒行逆施?” “如此人物,若是日后让他坐稳了汗位,于咱们鲜卑一族而言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今日之事也是他咎由自取,咱们不过是袖手旁观罢了。若是他能自己逃回来,咱们自然还是尊他大汗之位。” 段皓言语诛心,“再说,为何要为如此人物搭上自家部族之中儿郎的性命?檀石槐对你起伏部多有恩惠,你起伏首领心甘情愿给人做狗,不珍惜自家所部的性命也就罢了,我等可是珍惜的很。” 论言语之利,起伏骸本就远远不如段皓,即便明知段皓如今所言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可起伏骸依旧不得不承认此言有些道理。 和连登上汗位之后所做之事实在太不得人心。 起伏骸胸口剧烈起伏,手中死死攥着刀柄,他望向一言不发的拓跋涉,“拓跋首领也是这个意思不成?” 拓跋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我如何想其实并无用处。若是如今檀石槐大汗尚在,即便是明知他日后会要了咱们的性命,将三部并成一部,咱们也决然不敢如此行事。只是如今大汗到底是不在了。和连这些日子做下的事情你也清楚,鲜卑统一在此人之下未必是什么好事。” “相比起由如此人物来统领鲜卑,反倒是求人不如求己。” 拓跋涉同样抽刀而出,沉声道:“起伏首领还是要想清楚些,今日之事,你阻不下的。” 事已至此,见平日里向来以圆滑处事的拓跋涉都做出如此姿态,起伏骸知道他再也阻拦不得。 至于二人口中口口声声的为部族考虑,无非是遮掩他们心意的借口罢了。 遮遮掩掩,无非只有野心二字。 只是他终究不是孤身一人,还要为自家部族考虑一二。 起伏骸叹息一声,将手中佩刀收回到刀鞘之中。 如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出自自家部族的起伏蛟能将和连平安带回来。 如此也算是不负当初檀石槐大汗对他们部族的看重之恩。 ……………… 高柳城下,陈鄂等人乘着战车已然冲入到鲜卑营地之中。 此时营地之中漫是大火,帐篷多被撞入营地之中的马车引燃,烟火缭绕,浓烟滚滚而起。 方才被汉军堵住营门,不少朝正门冲来的鲜卑人冲突不出,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如今营地之中满是鲜卑人的凄惨号叫之声。 和连此次带来的鲜卑游骑大多死在了营外的石灰和箭羽的突袭之下。 而营地之中留下的人马,又因张飞等人的两翼突袭和和连的不战而逃折损了士气,大部分都逃了开去。 剩下的死战之人也已然被张飞等人剿灭了大半。 陈鄂等人冲入营中之时,正见到张飞将一个慌不择路的鲜卑骑军挑杀。 张飞策马在营地之中四处奔走,却是不曾寻得和连和吕布的踪影。 见陈鄂臧洪等人已然冲入此地,他大喊一声,“子源,此处就交给你们了,俺去寻那和连,不能让白脸独自得了功劳。” 他呼喝一声,带着身后数十骑呼啸而去。 营中本就多残兵,如今见汉军大至,一时之间都没了战心。 不消片刻战事便被平定下来。 此时陈鄂已然走下战车,他望着眼前的火海,默然无语,最后将手中的长弓抛在地上,整个人更是颓然坐倒,全然没了方才厮杀之时的那股刚勐之气。 臧洪来到他身侧,感慨一声,“后面压阵的三部大人果然不曾出兵,到底是让咱们赌赢了。” 陈鄂盘腿坐在地上,轻轻捶打着那条伤腿,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臧君,这次回去还要劳烦你为我寻一门亲事。” 臧洪诧异的低头看向陈鄂,“当初玄德也好,志才也好,我也好,苦苦相劝你多时,你都借故推诿了去,为何如今忽的想通了?” ”臧君这话就有些偏颇了,我何曾推诿过?我当时心中确是那般想的。不应下你们去帮我寻的亲事,也确实是怕拖累了姑娘家。” 他稍稍偏转目光,看向前方正烧的噼啪作响的火海。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这种寻常老兵自然不配说这句言语。” “当初我也只是想着,若战事再起,如我这般人或许也会被再召入军中,一日为汉军,此生为汉军。无论如何,总是能在战场上给后辈们垫垫脚的。” “灯火虽尽,尚有余烟嘛。” 臧洪沉默无言,良久之后才叹息一声,轻声开口,“如今为何又想通了?” 陈鄂指了指方才张飞离去的方向,又指了指身前不远处正在收拾战场的汉军士卒,他笑道,”我这次上战场也算是心愿已了。更紧要的是我忽的发现,原来如今的这些年轻人已然无须我来做这垫脚石,他们做的足够好了。” ……………… 此时鲜卑营地之外极远处的大道上,赵云依旧是如之前一般平举着长枪,只是此时马前已然陈横了不少鲜卑游骑的尸首。 而对面的鲜卑人如今也只剩下和连和起伏蛟二人。 和连额头上已然满是汗水,正死死的抓着手中缰绳。他想不明白,为何偏偏在此时此地碰到如此人物。 数十鲜卑精锐,即便是鲜卑之中最勇勐之人也未必挡得住这数十人联手,可于此人面前竟似是无物一般。 和连自小也是多受名师指点,虽受制于资质,自身的武艺算不得出众,可眼力却还是要胜过寻常之人许多,而自始至终,他竟是始终看不透赵云的枪术。 看似平平无奇,却每每出手都能取人性命。 “你这般豪杰人物,为汉庭所用着实可惜。厮杀于战场之上,辛苦卖命,又能有多少所得?若是随我离去,我定然在部族之中授你高位,财物美人,应有尽有。本汗还可赐你封地,要你不再受制于人,可随意逍遥快活。”和连笑道。 对面身披白甲的年轻人只是露出一个讥讽笑意,以手中长枪指向这个鲜卑大汗。 口中所言依旧是那一字而已。 “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勇一猛会一绝 鲜卑营地之外,和连紧皱着眉头,他不曾想到此人如此不知好歹。 他给出的价钱不算差了,当初他父汗便是用这招割地封王收纳了王严。 须知昔年高祖斩白马为誓,非刘姓者不得封王。这些年虽因时局偶有破例,可此话到底是当年高祖所言。 人生在世,汉人也好,鲜卑人也好,所求者,无非皆是一个富贵。 “大汗不必与此人多言,他们既然阻拦在此处,定然不会被言语轻易所动。”起伏蛟策马前行几步,拦在和连身前,“待会儿我会尽量拦住此人,大汗无须管我,策马自小路而行就是。” 此人甩了甩手中长枪,死死盯着对面两骑。 他与拓跋贺在鲜卑之中都是以勇力闻名,而凡有勇力之人,所用兵刃多与旁人不同。 他手中这杆铁枪虽看似寻常,可其中也是暗藏玄机。 这杆枪是他亲手打造,纯铁所铸,单以重量而论便要远胜过寻常的制式长枪。 平日里与他对敌之人,无论枪术如何,只要被他手中的铁枪砸中,多是非死即伤。 常言一力降十会,便是如此。 如今既然看不出对面之人枪法的门路,那就以力破巧就是了。 更何况他已心存死志。 “起伏,你可有把握?我看此人枪术颇为诡异。”和连小声询问道,言语之间倒是带着些关怀的意味。 起伏蛟不曾转头,只是低声道:“并无把握。只是我起伏部历来多受大汗恩惠,这些年无所报答,如今正当以死报之。大汗无须以我为念,寻机离去就是了。” “果然患难之时才见真心,起伏,若是你我此次不死,回去之后我定要赠你封地。”和连叹息一声,一脸动容之色。 “多谢大汗。”起伏蛟应道,只是言语之间却无甚起伏。 若是他此时转过头来,和连定然能看到他脸上的不屑之色。 和连是何等人物,此次起伏蛟已看的清楚。 这般刻薄寡恩之人身处危难之时自然诸般言语都说得。可一旦脱离险境,如今口中的信誓旦旦之言,一句也当不得真。 若是他们真的成功脱离此地,他敢于提及此事,多半反倒是要把性命葬送在和连手上。 起伏蛟收敛心思,策马前行。大敌当前,此时也由不得他多想。 在他策马前冲的同时,和连调转马头,朝着一侧的小路奔去。 赵云缓缓催马,迎向已然心怀死志的起伏蛟。 夏侯兰则是纵马朝着小路上的和连追去。 两马相近,起伏蛟也不言语,只是以手中铁枪狠狠砸向赵云。 方才赵云接连挑杀数十骑,即便他看不出赵云枪法之中的破绽,可到底也看出了其中一些玄奥。 刺杀鲜卑骑军之时赵云多是以手中长枪的轻灵取胜,加上此人与草原上的汉子相比身形算不得雄壮,故而他猜测此人只擅长轻灵一路的枪法,若是逼的此人与自己比拼气力,说不得还能有取胜之机。 而此时面对起伏蛟这势大力沉的一枪,赵云却是无须起伏蛟逼迫,将手中长枪一封,硬生生的接了下来。 此枪之后,起伏蛟骇然发现一事。 原来即便是单论气力,此人竟也在他之上! 他深吸口气,不再吝惜气力,手中铁枪又是接连挥出数枪,枪势之重,似是隐约破开了风声。 习枪数十年,竟是在这穷途末路之时刺出了他平生最为巅峰的数枪。 而其刺出的这巅峰数枪,竟是全都被赵云轻描澹写的接了下来。 “可还要再试试?”赵云随口道。 他之所以一改所用枪术,无非是有感于此人舍去性命也要护卫和连离去。 汉人也好,鲜卑人也好,说到底也都只是人罢了。 皆有贪生怕死之徒,也有奋不顾身的豪壮之士。 这些年他随着童渊走南闯北,也见过了不少人心险恶,早已不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常山少年郎。 眼见世道日非,故而忠义才会显的尤为可贵。 他也愿意为这份难得的忠义献上敬意。 起伏蛟苦笑一声,平生最得意的几枪都已被此人随手接下,他如何还不知此人的武艺远在自家之上。 他又如何不知,自家能与此人过上这么多招,无非是此人刻意相让。 他本可以借此再拖延些时间,如此和连逃生的机会也会更多些。 只是他终究是鲜卑之中的豪壮之人,不屑做这般蝇营狗苟的算计之事。 他已然用自家性命为和连开路,至于能不能逃的掉,那便是和连自己的事情了。 他挥了挥已然有些发麻的双臂,轻声笑道:“下一枪当决生死,无须留手,不然你定然会死在我手中。” 】 赵云点了点头,平举起手中长枪,正是方才刺杀那些鲜卑骑军的起手手势。 起伏蛟大笑一声,纵马前奔,临到赵云身前,双脚一夹马腹,坐下马直立而起,他借着马势,手中枪呼啸着朝着赵云砸去。 赵云依旧是端坐在马背上,缓缓刺出手中枪而已。 直到此时,起伏蛟才有了之前与赵云对敌的那些鲜卑骑士的感受。 那枪分明是笔直着直刺过来,却是让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躲闪不掉。 他手中的铁枪挥空,而赵云手中的长枪则是直接刺入到他的腹中。 刺枪收枪,向来以骑术自许的鲜卑汉子翻身落马。 赵云没有再补上一枪,他的枪术自家最是清楚,这一枪足以取下此人的性命。 他低头看了一眼此人,随后策马奔向小路追击和连而去。 起伏蛟躺倒在地,血水顺着伤口流出,在地上汇成一团妖艳的暗红色纹路。 随着生命不断流逝,此人眉目之间反倒是舒展起来,心中倒像是有些如释重负。 他舍命相救和连,不过是职责所在而已。 如今他已然尽力,而且此生最后,能死于赵云这般高手手中,对他这种武痴而言已然足够。 汉子只是忽的想起起伏部,想起那处每到春日之时就会有青草烂漫的家乡。 牛羊绕于山野,时有女子放歌。 若是不曾有战事,想来如今他多半早已在部族之中娶妻生子,过着晨起放牧牛羊,晚来炊尽归家的日子。 只是终究没有如果罢了。 起伏蛟望着头顶苍天,终于彻底失去生机。 唯有追随了他多年的坐下马徘回不去,垂首发出阵阵嘶鸣。 …………………… 小路上,和连正鞭策着坐下马发足狂奔。 起伏蛟对此人的了解倒是半点不差,方才他做出的种种许诺,无非是为了让起伏蛟为他舍命拦住赵云等人罢了。 如今逃亡在即,他立刻便将起伏蛟等为他舍生忘死之人抛在了脑后。 此时夏侯兰正紧追在他身后,手上的弓箭上已然搭上了箭失,只待找到一个好机会便要取下他的性命。 论射术,夏侯兰向来是自信的很。 忽的和连坐下马为地上的石子所绊,稍稍有了些停顿。 弓手便是要善于把握时机,夏侯兰自然也是如此,手中的箭失立刻离弦,直奔和连而去。 和连到底也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物,虽然不曾脑后生目,可如今知道夏侯兰紧追在后,又听闻脑后的风声,他立刻俯下身子想要躲过此箭。 只是不想这般举动也早在夏侯兰的预料之中,方才他先后放出两箭,只是角度高度略有不同,和连躲过了第一箭,却是不曾躲过第二箭。 只是射出第二箭时来不及调整气力,故而力道远不如第一箭,和连虽然中了此箭,却不足以让他翻身落马。 和连也是个狠人,中箭之后不曾减速,反倒是越发用力鞭策着坐下马。 夏侯兰吐了口气,再次引弓搭箭。 当年在他习箭之初,童渊就曾和他说过一事。 凡世间一等善射之人,当要满足两点,其一是要有所射皆中的准头,其二便是要能开强弓。 而欲开强弓,当有膂力。 他天生膂力一般,只是准头极高。当年童渊虽知他日后成不了一等射手,可心中着实不忍见良材埋没,加上赵云在一旁相求,这才教了夏侯兰些箭术。 夏侯兰也知道童渊虽一直不让他以师徒相称,可教他箭术之时也算是倾囊相授,用了不少心思。 怪只怪他资质有限。 此时他第三箭已直奔和连而去,方才和连已然中了一箭,有伤在身,此时身子迟钝了不少。 只是还不等他的箭射到和连身上,便见到在不远处竟是有另外一支箭失自一侧飞射而出,同样是直奔和连而去,箭速竟是要比他的箭失还要快上少许。 先后两箭,几乎同时射在和连身上。而后来的那支箭失,力道之大,竟是有半支箭透甲而入,此时和连再也吃不住疼,心神松懈之下翻身落马。 夏侯兰却是不曾近前,只是驻马停步,弓箭上弦。 斩杀鲜卑大汗可是难得的大功劳,即便同为汉儿,也难保那个方才射箭之人不会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 此时有一骑自一侧的林中缓缓而出。 来人座下是一匹枣红色骏马,手中提着一杆画戟,眉目之间颇为桀骜。 来人自然是解决掉营地之中的和连护卫后独自策马追来的吕布。 这般独成大功的机会他可不愿放过。 “弓术不错,只是力道差了些。倒是与我属下曹性的箭术有些相似。不适合于正面,可若是于暗处偷袭,倒是难得的好本事。” 吕布策马朝着和连而去,口中随意点评着夏侯兰的箭术。 “再上前一步就莫要怪我不留情面。”夏侯兰低喝一声,以手中弓箭遥遥对准吕布,似是只要吕布再上前一步,他便要以手中箭射之。 他虽明知此人不简单,可若是要他就此将唾手可得的功劳拱手相让,他自然是不甘心。 更何况他并非孤身一人。 吕布见状笑了一声,将画戟挂在马背一侧,随手取下背在背上的铁弓,弯弓搭箭,与夏侯兰遥遥相对。 两人弓上箭几乎同时离手,瞄准的都是对方的箭失。 这一箭不过是相互试探,双方倒是都不曾想着伤及对方性命。 两支箭失半途相撞,夏侯兰的箭失直接被碰飞了出去,而吕布的箭失尚有余力,直奔夏侯兰而来。 这便是两人膂力之上的差距。 吕布方才对他的点评自也算不上错,只不过是拿他自身的膂力来相比而已。 当此之时,于夏侯兰身后有一骑白马忽至,一枪碰飞直奔夏侯兰而来的箭失,接着挺枪直奔吕布而去。 吕布见状也是大笑一声,取下马上画戟,策马迎向那个飞奔而来的白甲年轻人。 两马相近,赵云一枪直刺吕布,吕布将手中原本想要挥砍的画戟强行变招为直刺,赵云却是招式不变,依旧是挺枪直刺而已。 一枪刺中画戟小枝。 两人之间立时便成了比拼膂力的局面,力弱的一方除了丢掉手中兵刃再无他法。 吕布对自身膂力向来颇为自负,如今能与他在膂力之上一争高下的,除了环眼张飞,也就只有后来在柳城又与他比试过一次的关羽。 对面的白甲年轻人看起来不如二人雄壮,不想竟然也有如此膂力。 只是越是如此越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原本只是想要试探对面之人一二,此刻却是用上了十成力道。 边境武夫本就野性十足,如今他虽然收敛了不少性子,可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九原吕布。 而此时对面的赵云也是被吕布激起了心中的胜负之心。 自随童渊学艺以来,凡与他对上的无一不是一合之敌,于他手下极少有人能撑过一枪。 他虽天性平和,可既然学了武艺,自然也会多少觉得有些无趣。 今日碰到过如此好手,自然也就激起了他的几分胜负之心。 两人都起了性子,一时之间竟是僵持在了原地,似是要凭手上的力道分个胜负。 夏侯兰此时捻着弓,不知该不该来上一箭。 当此之时,又有一骑突至。 黑马之上的环眼汉子策马直入两人中央,手中长矛直直的朝着两人的兵刃相交之处挑去。 两人见此人到来,下意识的都收敛了手上的力道。 而此人的力道本就不在两人之下。 竟是被他直接将两人的兵刃分了开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北海国治所在剧县,地处昔年齐地。其地临海,多有渔盐之利,又有铁矿,故而北海之地多有富商巨贾。 剧县边境之上,刘备正笑着将手中的书信递给身侧的关羽,“云长看看,益德在信中倒是好一番吹嘘。” 关羽将信接在手中翻看了一遍,一眼便看出这书信是张飞亲手所书。 看完信上所言,他也是笑了一声。 张飞在信上大肆吹嘘,自言以一敌二,力战吕布与赵云二人不败。 其后更是在他的劝说之下,两人这才放下兵刃,化敌为友。 刘备笑道:“可惜最后子龙还是随童师离去,不然你我又多一臂助。” “子龙与兄长志同道合,暂时分离算不得什么大事,早晚会再相逢的。”关羽将信收起后道。 刘备点了点头,不再多想北地之事。高柳有戏忠和张飞在,出不了事情。 他举目朝剧县的方向望去,“再有一日便要进到剧县境内了,也不知此地之人给咱们准备了些什么大礼。” 北海之地远离中原,又是富庶的临海之地,地方势力与王国之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即便还不曾入县,却已然可以想象出此时县中之人多半是严阵以待,正等着他这个北海相送入门去。 在他们身后的马车里,贾诩和荀攸各自坐在座位两侧,两人之间极少言语,倒是坐在中央的简雍,时不时的与两人聊上几句。 ……………… 第二日,刘备一行进入剧县境内。 只是一处界限之隔,却是如同身处两处天地。 剧县之外,庶民流散,卖儿卖女以求生者不计其数。路边多饿殍,尸骨遍地无人收敛。南北东西,流民每每数以千计,左右环顾,不知该去往何处。 剧县之内,却是大道之上无积尘,路上往来之人皆是衣着整洁,面上略无饥馑之色,好一处人间桃源。 刘备此时正牵马而行,关羽护卫在他身侧,其后是贾诩和荀攸二人。 “我说的如何?在剧县之中定然不会有所谓的贼寇。”刘备打量着县中人,开口笑道。 原来今日来到剧县之前刘备便已和关羽打了个赌,赌的便是这剧县之中到底是如何一番场景。 如今看来,果然如刘备昨日在边境之外所猜测的那般,剧县之内一片歌舞升平。 “不想果然被兄长猜中了。”关羽叹息一声。 他自不是为了打赌输给刘备而叹息,而是如今剧县之中布置出这副样子,其当政之人是何等人物,已然无需多言。 “我倒是希望不曾猜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罢了。”刘备自嘲一笑。 而他所言的前事,自然是上辈子的事。 一直如此,历来如此。 “玄德倒也无须为此愤慨,人心本就是如此。总归是手中钱财越多,权势越大,心中的人性反是越少。”贾诩在后笑道。 “文和说的是。”刘备点了点头,澹澹道,“无非是多杀些人罢了。” 一旁的荀攸听闻贾诩之言,先是颇为诧异的看了贾诩一眼。 如此言语,若刘备是多疑之人,只怕难免在其心中留下芥蒂。 只是听闻刘备的回答,荀攸倒是若有所思。 一路走来,他与贾诩之间的言谈虽然不多,可他自幼便有识人之能,自然能看出贾诩此人是个极有心思的人物。 如此人物,若是换了一个心思多疑的主公,定然说不出这种话来。 由此他对刘备的性子倒是又多了些了解。 刘备自然不知此时荀攸心中所想,他也来不及去多想。 只因此时在他们不远处已然有车马相候。 为首之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衣华服,面上笑容却是极为和善,全无半点上位者的咄咄逼人之势。 此人身侧是个身披甲胃的雄壮汉子,只是想来是许久不曾披甲的缘故,此人虽是竭力挺直腰身,可身上的甲胃依旧将他的身形压弯了少许。 而在二人身后是三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站在中间的老者拄着一根竹木杖,不时还要咳嗽几声,看起来一副病怏怏的样貌。 两侧的老人刻意落后他半步,看来是以他为尊。 相较于前面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反倒是这三个老人更有上位者的气势。 “玄德何来之迟也!” 最前面的中年人大笑一声,直奔到刘备身前,他伸手握住刘备的双手,口中笑声不断,“玄德真是让孤久等了,如今玄德到来,孤无忧矣。” 能在这北海国之内称孤的自然只有北海王。 “有劳大王久侯。”刘备虽不知北海王为何会识得他,可依旧恭身行礼。 如北海王这般诸侯王于王国之中虽然不曾有军政大权,可到底是汉室宗亲,名位尊贵,即便是朝中权重如三公者,见了北海王这些诸侯王,未曾言语便要先矮上三分。 虽是初次相见,可北海王言语之间倒是半点也不客套,与刘备像是相识多年的故友一般,“听闻玄德将至,孤早已在城中安排了酒宴。玄德久居内地,想来还不曾吃过这临海之地的海中之物。说来这海中之物的滋味可是好的很,只怕玄德吃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放不下了。” 北海王言语不断,他身后的老人却是轻声咳嗽了一声。 北海王面色变了变,只是很快恢复如初,拉着刘备的手来到三个老人之前,“田老,李老,王老都是国中的大族,这些年为国中之事费了不少心力,即便是孤也多有依仗。” 刘备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那个最中间的田老。 姓田?只是不知是不是那个田。 “我等虽久在北海之地,却早已听闻玄德之名。当初与孙公佑一起陪同郑公前去雒阳辩经的人之中就有我等的人手。彼时可是亲眼见了玄德纵酒高歌的豪情,如今玄德来了北海,我等实在是安心的很。”被北海王称为田老的田中开口道。 刘备抬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备本无才德,所行皆是侥幸之事,田老谬赞了。” 此时北海王又将他拉到那个披甲汉子身旁,“这位是沉俊沉中尉,是咱们北海出了名的豪壮之士,还不曾有人能在沉中尉手下走过一合。” 披甲汉子抱了抱拳,翁声道:“北海相有礼,某甲胃在身,不便全礼,还请恕罪一二。” 只是此人口中虽然说着请恕罪一二,可言语之间却是傲气十足。 刘备见状一笑,朝身体后摆了摆手,拦下想要迈步上前的关羽。 好一个一黑一白,红脸白脸。 本以为要到了城中他们才会发难,不曾想如此迫不及待。 “大王,既然中尉在此,为何不见国傅?”刘备笑问道。 在场之人面色都是一变。 “国傅最近患病在家中修养,故而不曾前来,等到了县中玄德自然可见。” 北海王似是不曾察觉众人之间的言语交锋,只是拉着刘备朝一旁的马车走去。 其马车颇为奢华,数马拉车,两侧无遮拦。 他拉着刘备的手径直走上马车,两人于马车上并排而坐。 其后中尉沉俊等人也是各自登车,北海王车驾在前,其他人紧随其后。 七八辆马车一字而行,骑着骏马的武士在前开路,大声呼喝着王驾出行,余人退避。 车上皆有披甲武士驾车,弯刀拉弓,威风凛凛。 刘备抬眼望去,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于雒阳城中,于塞北之上,他见过的大场面都要比此地的这些小打小闹威风上不少,故而这些剧县城中的豪富精心弄出来的排场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 真正让他心寒的,是他举目下望时自一旁的庶民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 那是一种极深的恨意。 欺上瞒下,无非最多也就是欺上罢了。 世道到底如何,这些底层的庶民要比其他人更清楚。 他年的黄巾之乱后青州残破不堪,仇恨的种子是否早已埋下? 他吐了口气,忽的想起一句流传多年的言语。 使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 ……………… 北海王府中早已准备好宴席,随着北海王等人回返,府中的仆人杂役们立刻开始张罗起来。 此时北海王正拉着刘备的手,为他指点着挂在墙上的字画和立在两侧的屏风,“这些字画多是出自名家手笔,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本就不擅此道,只是随口敷衍道:“笔走龙蛇,筋力劲健,都是一等一的好字画。” “看来玄德不喜书画之道。”北海王双手扶着肚子笑道,“其实我也不爱此道,只是最初之时国傅总是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我身为一方国王诸侯,如何能不通书画之道?我被他逼的烦了,这才勉强学了一些。也就是能随口言语上两句,其实全然上不得台面。” 刘备点了点头,“旁人只看到大王的风光,却是看不到大王也有无奈之处。” 此时众人都在外忙碌,此处唯有刘备与北海王。 “玄德知我。”北海王笑道,“我这般人,若说少年之时没有过雄心壮志你自然是不信的。只是我也明白,一旦真的有了雄心壮志,又偏生真的能做出些事情来,那我也就离刀斧临身不远了。” “说来我倒是有些羡慕你。你虽出身不如我,可终究是要比我自由不少。” 刘备抬头望着北海王,不知他为何要说起此事。 世上事自来最忌交浅言深,北海王为王一方,当家做主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孤是做不成什么事的,若是随便动一动这县中的人,只怕明日就要刀斧临身。故而只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王侯。渤海离此地不远,当年渤海王的惨状如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孤可不是什么道德圣人,什么为庶民而死,可从来不在孤的考虑之中。”北海王笑道,“可你不同,你有此力,更有此心。” 刘备笑道:“如此说来,大王是想我来做这个恶人?” 北海王向外看去,此时田中等人正站在堂外,凑在一起,不知在筹谋何事。 “怎么会是恶人?若是玄德能够借此机会整顿北海的吏治,到时你刘北海的大名自然会流传开去。”北海王笑道。 “大王这是欲拿我做手中刀?”刘备笑问道。 “玄德也知除不除掉这些人于我而言其实并无差别。孤为汉家亲封的王侯,即便不除掉他们,他们依旧是要对孤毕恭毕敬,好吃好喝的供给孤王。如今孤希望你除掉这些人,也无非是希望那些庶民能活的好一些。”北海王笑道。 刘备闻言一愣,倒是也无从辩驳。 北海王说的确实不差,相比起一个诸般事情都想插手,洁身自好的诸侯王,外面的人更想要的是一个沉迷酒色的无能之人。 “看来大王也是聪颖之人。”刘备死死的望着北海王,“难道就甘心这般下去?” “有何不甘心?”北海王笑道,“我可不是陈王,有什么振兴刘氏的宏图壮志。” 他拍了拍腰间赘肉,笑道:“此间乐,不思雒阳。” ……………… 几个时辰之后,酒席开宴。刘备坐在北海王右手一侧,中尉沉俊坐在北海王左手一侧,田中等人则是坐在阶下的木桌前。 席间众人依次给刘备敬酒,刘备也是一一应下,一时之间也算是宾主尽欢。 来之前定下的计策便是要先与这些人交好,其后等这些人放松警惕,再找出他们的破绽一一击破。 他本就是善于结交之人,此时在他刻意的拉拢之下,中尉沉俊这个武夫倒是一时之间错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全然忘了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不想此时阶下正在跳群舞的女子之中有人跳错了步子,竟是被身上的长裙拖曳倒地。 既是群舞,一人出错,其他人自然也只能停下步来。 北海王还不曾开口,沉俊已然是勃然大怒,他站起身来,指点着两侧军士,要他们将这个女子拖将下去。 至于被拖曳下去会是个什么结局,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却无人出声阻止。 关羽站起身来,来到中央,将两名想要将女子拖曳下去的军士打翻在地。 台阶高处的席位之上,刘备也是站起身来,笑道:“若是备不曾记错,此事该如何处置,当是我这个北海相的职责所在才是。” 沉俊目视刘备片刻,又打量了一眼田中,见此人摇了摇头,他这才又重新坐了下去。 刘备望向堂下不敢言语的众人,笑道:“莫要愣着,大好的日子,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小民自来不可轻 剧县城中,国相府衙里。 在康王的酒宴上假做不胜酒力,借故早早离去的刘备正聚了手下心腹在府中议事。 国相府规模极大,据说于县中仅次于康王的府邸。 此时大堂两侧燃着的烛火不少,却也只能勉强照亮大堂之中的半数而已。 “今日玄德有些冒失了。这些人在北海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明里暗里势力极大。” “咱们当初商议好的对策本是要先麻痹他们的心思,让他们以为你会与他们合污,然后找出其破绽,最后再寻机出手。今日你这最后一闹反倒是让他们生出了戒心,再要对付他们只怕就要多费不少功夫了。” 贾诩率先开口,不过言语之间倒是并无多少苛责之意。 刘备笑着应下,“文和说的是,今日确是冲动了些。不过我这性子你也清楚,遇到这般事情如何能忍的下去。若是我和云长不出手,只怕那女子性命多半不保。为对付那些人还不值得赔上一位女子的性命。” 贾诩倒是没再言语,他清楚刘备的性子,若是酒宴之上刘备不曾开口,他反倒是要重新细细思量几分。 今日只是为对付几个地方上的豪强而已,他刘玄德就能违背一直展露出来的仁义之心。若是日后遇到更大的敌手,为求取胜,又会不会舍了他贾文和的性命? 】 而且正如他方才所言,要对付那些人无非是多费些功夫而已。 刘备笑道:“有你们在,这些人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还是早些解决他们的好。咱们的视线不该停留在这些人身上。” 他望向一旁的烛台,忽的想起了当日赠给他太平经的张角。 “兄长准备从何处入手?”关羽开口问道。 刘备将康王的言语和众人复述了一遍,随后开口道:“你等可曾察觉到今日的酒宴有何有趣之处?” “酒宴之上,多有富户,少有士人。”一直极少言语的荀攸一言便点出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不错,席间少有士人。”刘备笑道。 一县,一郡,乃至一国,大致皆可划分为士农工商四类。 论地位士族应当远在商人之上,今日康王之宴也算的上是一场盛宴。可酒宴之上却少见士人,是康王不曾邀请,还是这些人不愿前来,又或者是这些人不敢前来? 其中颇有让人玩味之处。 “此地有渔盐之利,又多为豪族所把持,压下士族倒也算不得新奇。士人也好,商人也好,想要做出些事情来,总要有领头之人。” “今日咱们所见的那个田家的田中想来就是北海国中商人的头领。至于国中士人的首领,必然要有文名,而且今日还不曾现身,倒是也不难猜测。”贾诩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所以我打算过几日就去见一见这位抱病在家的国傅。” ……… 随着康王府中的酒宴散去,一众商贾都随着田中来到了他的大宅之中。 这也是他们往日里时常聚会的所在。 贾诩猜的不差,北海的商贾确是以三家为主,而三家又以田家为主。 田中的田家自然不是出自当年那个齐地田家的主脉,甚至连旁支都未必算的上。 只是这些年凭借着此人在商业的天资,田家在他手中不断壮大,如今隐隐成了北海国中第一豪族,最后硬是被他用钱财攀上了一个田家支脉的关系。 田中喝了口参汤,散了散身上的酒气,这才开口,“今日这个新任的北海相你等也见过了,以为此人如何?” “若是不曾有那最后一事,我还真以为咱们能够以钱财拉拢此人。”李家家主李吾咒骂一声,“如今看来,此人也是个能隐瞒心思的狠毒人物。只怕即便咱们愿出些钱财也喂不饱此人。早晚都要反咬咱们一口。” “老李说的是,原本咱们打算今日恩威并施,先唬住此人,然后再送他些钱财,将他拉到咱们这边。若是此人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那就让他像之前几人一般,安安稳稳的做几年北海相。” 王家家主也是开口道,“不过如方才老李所言,以今日此人的作为来看,只怕不是个识时务的。到底该如何是好,田老,还是要你拿个主意出来。” 田中原本正喝着参汤,并未言语,闻言这才笑道:“咱们这位新来的北海相是汉室宗亲出身,身份贵介,又是少年成名,心中有些傲气,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看不惯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之人也是寻常之事嘛,无须大惊小怪。” “之前几任北海相初来之时不也是如此?后来还不是和咱们好的很。年轻人,总是需要世道多多打磨打磨的。” 他将手中参汤放下,话风一转,“只是世道艰难,若是他冥顽不灵,那就怪不得咱们这些老家伙先教他一个道理了。” “田老的意思是动文还是动武?”李家家主问道。 动文自然是打听清楚此人的喜好,喜爱钱财也好,喜爱美人也好,他们送的起。 至于动武则更是简单,无非是让这个自幽州而来的年轻人不明不白的死在任上罢了。 于东汉一朝,三互法之下,不明不白死在任上的官员不可胜数。 田中笑道:“不急,先文后武,先礼后兵嘛。” …………………… 数日之后,刘备带着关羽前去拜访国傅周仁。 国傅者,顾名思义,即教授王侯学问,规范王侯言行的老师。 国相国傅,俱为两千石。 这几日贾诩已然暗中派人将周仁的底细查了个清楚。 此人是世家子弟出身,久历仕途,朝中之人以其言行方正,这才让他来北海国做了这个国傅。 此人在北海多年,熬走了几任北海相,行事倒是颇为清廉直介。平日里清贫度日,也不曾以手中权力以权谋私。 可惜独好虚名。 此人对士人极为看重,对田中等人以豪富弄权的行径历来嗤之以鼻,甚至与他们多有争斗。 只是读书人,尤其是他这般读书人,注定是斗不过田中这些商人的。 君子,常被欺之以方。 贾诩对此人的评价倒是颇为贴切。 清流。 自身不随时流,不为尘世所污,确也是难得的人物。只是虽不与世道同流合污,可也难对世道有所裨益。 看破世情,却又做不得事情。 此时两人来到周家门前,投上拜帖,有人将他们引入正厅。 在正厅之中,正有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负手而立。 青衫消瘦,留着一副长髯,倒是一副文士的好相貌。 “刘君前来北海赴任不过数日,初来乍到,不去国中体察政事,却是先来拜访老夫,只怕非是治国理政之道。”堂中之人望向刘备,言辞凌厉,带着些许教训意味。 刘备却是全然不在意,坦然迈步走入大堂之中,“只此一言,便知国傅对为政之事确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然堂堂国傅,也不会被区区商贾豪族逼迫的称病家中。如今大王身侧豺狼啸聚,豺狼未除,如何复问狐狸!” 周仁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如北海所言,谁为狐狸,谁又为豺狼?” “此间情形如何,备东来不过数日,已然看的明白。国傅久在大王身侧,如何不知?自是豺狼在庙堂,狐狸在田间。”刘备笑道。 “刘君此来何意?欲嘲笑于我不成?” 周仁言语之间颇有些愤满,“此间情形如何自然不难看出,刘君之前的几任北海相自然也看的出,只是彼等皆是与那些满身铜臭之气的商人为伍。若非如此,我等清白之人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虽有心除贼,可终究屡受掣肘。” 刘备笑道:“国傅还真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听闻城中士人皆是以国傅马首是瞻,按理说即便在这北海之地士人之力不如商人,可相差也应不多。最少不该是如今这般如此悬殊之局。国傅这些年其实不曾做出什么事情来。” 周仁许是被刘备说中了心中痛处,闻言叹息一声,“国中自然有不少忠义之人,我也曾有几次想要用计策剿灭那些商贾,只是这些人诡诈的很,与国中官吏多有勾结,行事又无下限,我所设计谋多被破去,往往还要牵连无辜之人,使国中庶民多有损伤。几次之后我便不敢再随意出手。而那些人也是越发猖狂起来,直到如今已然是尾大不掉,难以拔除了。” 刘备点了点头,“国傅既知缘由所在,却依旧狠不下心来做出决断。” “只要国中庶民得歇,我等这些人苦一些也算不得什么。”周仁长叹一声。 “好一个大仁大义,忍辱负重的周国傅。想来最初不过是那些商贾寻人四处造谣国傅不顾庶民死活,国傅怕坏了清誉不敢再下手,这才致使这些人做大。”刘备忽的冷笑一声。 身后的关羽见自家兄长神色不对,在身后扯了扯刘备的手臂,却是被他挥手甩了开去。 今日他们本是为联合周仁为首的士人而来,不当激怒此人。 只是此时刘备已然性起,自是顾不得这些,他冷声道:“庶民得歇?不知国傅是从而何处见得庶民得歇?难道是在书中不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世上便是如公这般人太多,自遮耳目,不愿受半点污浊,这才让恶人做大,良善之人屡被压迫。” “什么商贾之人无下限,无非是如公等辈不愿背负半点骂名而已。即便彼等以庶民相胁,所能伤者又有几人?此间轻重,备不信国傅分不清楚。” “为求一个贤者之名,而置国中之人于小人之手,其后自遮耳目,以邀清白之名,不知其可乎!于备看来,国傅这般人尚且不如那些依附于商贾之人。那些人虽为求荣华,可最少敢做也敢当。” 听闻刘备的言语,周仁面上的神色几次大变,他以手指向刘备,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出言反驳,只是到最后终究是不曾言语。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面色转缓,“玄德倒也无须出言相讥,我知玄德此来的用意,无非是想与我等联手对付那些商贾。” “备此来确实是为了此事。”刘备笑道,“只是方才所言也确实都是备的心里话。周君是读过不少书的人。读书人总是要比不读书的人更明白些事理。” “备自雒阳一路行来,沿途所见景致虽多有不同,可其中却也有相同之处,那便是多有良田为人侵占,庶民为官府压迫,为豪强地主所逼迫,卖房卖地,卖儿卖女,犹然不得一饭之食。备为其哀之。” “士人常言行路难,一腔壮志伸展不得,积于心中不可诉说,故而诉诸于笔墨。每有豪言,流行天下,世人皆以为时运不济,委屈了豪杰。可那些不曾读书识字,不曾懂得所谓诗歌音律的田间庶民,他们的行路之难又与何人述说?” “生于田间,死于田间。起于泥土,葬于泥土。草木明年生,人生不过百年。莫非他们生来便该生死皆如路边野草一般?” 刘备语声渐起,心中意愤,故而言语越发激烈。 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民从来不可轻。 仿佛在他身前的不只是一个周仁,而是千千万万个如周仁这般人。 才学足为时用,却不为时用。当为民做主,却不为民做主。 苦心经营,只为所谓的清名,这才由得恶人做大,欺压黎庶。 “士人的行路之难,也无非是欲登高位而不可得,心有壮志不得伸展。可庶民的行路之难,却是要送上性命。士人行路难,书于笔墨,诵于口耳,流传于市井之间,纵然千年百年,依旧有人为之扼腕叹息。可庶民的行路之难,做不得辞赋,做不得流传千古的诗篇,唯有血泪以成悲歌!” “非是备轻慢士人,那些才学之士自然值得崇敬,只是……” 他望向周仁,轻声道:“只是周君,他们这些庶民,除了能指望你我,又能指望何人?” 剩下一句言语到底还是被他又吞了下去。 戍卒叫,函谷举,不过是前朝旧事。 而不久之后,更有人想以黄天换青天。 第一百六十七章 行路难 剧县国相府中,贾诩正与荀攸站在院中的赏景亭内。 院中有不少田家仆从,或是肩挑,或是手提,来来往往的送入不少木箱。 “箱中是何物倒是不难猜测,只是看来咱们还是小看了这渔盐之利。”贾诩笑道,“仅仅是个试探便出手如此阔绰,难怪人都说临海之地多豪富,说来真是让我这个西凉苦寒之地出身的人眼热。” 箱中无非金银财货,先文后武的应对之策也在贾诩等人的预料之中,只是不想田中等人出手会如此阔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玄德虽是出身汉室宗亲,可少年之时家中贫寒,少有财货之享,此计倒也是颇为歹毒。贾君倒是半点也不但心。”荀攸也是望着外面来往的仆从,出神道。 世间多少出身寒微的豪杰人物,千磨万难都受得,却是受不住苦尽甘来之后的富贵。 他虽出身荀家名门,可荀家历来是以才学闻名于世,论财物之多寡,其实算不得上等,故而即便他在荀家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财物。 他尚且如此,那刘备又是如何。 “若是如此轻易便能使玄德沉溺其中,那你我又为何会相随至此?”贾诩笑道,“公达即便不相信贾某的眼光,也该想相信自己的眼光才是。” 荀攸点了点头,“如今文试不成,想来不久便要诉诸于武力。贾君可有良策?” “法子自然是有的,也算不得难,只是不知公达的法子与我是否相同。”贾诩看向荀攸。 荀攸笑了笑,“无外乎将计就计。” ……………… 刘备的卧房之中,他正坐在桌前,仔细打量着桌上的一个物件。 田家等商贾之家送来的财货不少,只是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唯有这个物件确是个好东西,被他从中拣选了出来。 桌上是个白玉美人,手臂大小,玲珑剔透,细腻顺滑,栩栩如生。 “云长,你看这白玉美人如何?” 此时关羽正站在他身后,倚靠在墙上读书,闻言这才抬头打量了一眼,随口道:“女子美色也不过皮囊而已,更何况玉石一物本就无甚用处,两相叠加,算不得什么好物件。” “云长就是太刻板了些。”刘备摇头失笑道,“男子爱美色权财本就是寻常之事,有所求才会有所得。前人有言,食色性也。倒也无须刻意避讳。” 他抬手摸着桌上的玉人,想起前世的一个故事,笑道:“闻君有白玉美人,今当来取之。” 关羽不知他此言之意,只是开口道:“彼等送来金银之物,想来是想以此来迷惑兄长心智,兄长还须慎之。” “我自然知道此事。”刘备笑道,“只不过既然他们送来了。咱们也没有不收的道理。财物这种东西,多上一些总是好的。明日你将这些都拿去换了粮食,如今这个世道,多一口粮食,说不得就能多活下几条性命。” 关羽点了点头,觉得刘备说的有理。 钱财无分善恶,只看其用途而已。 “兄长接下来打算如何,他们已然出手,咱们是不是也要做些事情?” 刘备将手中的白玉美人放下,拿起桌上寻来的干草,熟练的编着草鞋,笑道:“本就是织席贩履之人,自然是要走访乡里。” ……………… 第二日,刘备与关羽二人策马出城,轻骑入乡里。 剧县之外,有里名安乐。 此处相距剧县最远,里中也是出了名的人口众多。 相距剧县最远,故而城中豪族对此地的掌控之力也就最弱。里中人口众多,许多事情就更难以遮掩。 要探究实情,自然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安乐里的里长是个五六十岁,留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人,此时他正坐在里门前打盹。 平日里往来里中之人不多,故而此时门前也显的格外清净。 听闻两人马匹的嘶鸣声,老人蓦然惊醒,动作竟是颇为灵敏,一个跳跃起身便要朝着里中跑去。 只是等老人静下心来,见眼前之人是两个身着长衫,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不由的长出了口气。 “老夫是这安乐里的里长,看两位面生的很,莫不是来错了地方?”老人笑问道。 刘备打量了老人一眼,单单是方才老人那个跳起要跑入里中的动作就说明此地绝不简单。 他笑道:“我们二人是北地人,在北地做些贩马的生意,初来北海,这次是想要来这边打探些消息,看看我们北地的骏马能否在此地售卖。” “刚好路过此地,见此地位置不差,若是将来可行,我等想将售卖马匹之地就选在此处,如今也是想顺路进去讨口水喝。” “原来是北地人。” 老人盯着两人打量了几眼,见二人皆是一身素色长衫,虽说不上华贵,可倒是颇为整洁。手中牵着的马匹更是极为雄壮,一眼看去便知是难得的好马。 若是换了寻常时候,他定然不会让这两个陌生人进入里中。谁知道这些外来人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 只是两人方才提及要在此地经营贩马的生意,如今世道艰难,若是这二人真能做成此事,倒是能让里中不少人多条活路,不由得他不心动。 “既然如此,那你们随我进来就是了,跟在我身后,莫要乱走。” 老人转身在前引路,带着两人朝里中走去。 虽是同处北海境内,可此处的境况却是与当日他们在边境所见迥然不同。 当日他们初入北海境时见到的是安乐富足之景,庶民往来,安稳无忧,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而此处的景象则是让两人想起了到此之前沿途所见的景象。 流离,困顿。 有妇人牵着稚童行于路旁,任由孩童在后哭闹,妇人却只是忙着前行,目中满是呆滞茫然之色。 有不少老人靠坐在墙边,一身衣衫破烂,身前摆着一个四面皆有缺口的漏碗。老人闭着眼,漠然无言语。 也有孩童跪坐在老人一侧,头上插着一株干草,自卖其身。 刘备长吸了口气,揉了揉面颊,转头对关羽笑道:“云长,这才是真正的插标卖首。” 在他身后,哪怕刻骨挖肉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万人敌,此时却是沉默着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不远处,有几个袒胸露背的中年汉子正遥遥打量着两人的马匹。 此时关羽心中杀意正盛,嗔目望去,只是目光就将那几个汉子吓的后退了数步。 老人带着他们一路走过,最后来到里中一处人家。 这处人家颇为破落,门口的木门遥遥晃晃,若是遇到强人,只怕无须人家动手这木门便要坍塌下来。 墙上的泥土已然落了个七七八八,裸露出里面的青灰色墙体。 “此处是小老儿的住处。”老人笑道,“在里中已然算不得差了。” 他随手将木门推开,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刘备二人随着他迈步走入院中,宅院之中只有两处正房。 院中也是清贫的紧,只有一张左右摇晃,似是一阵微风都足以吹倒的小桌。 老人呼喝一声,接着自正屋之中走出一个老妇人,手中拎着一壶热汤和几个木碗。 妇人先是踢了一块横木,垫住木桌的一脚,随后将木碗放到桌上,为众人沏上热汤。 做完此事,也不等刘备等人道谢,她已然快步退入屋中。 “两位莫要见怪,她久在家中,少有出门,见不得生人。若是要她留下,也怕冲撞了你们。”老人笑着解释一声。 刘备环顾院中,“里长家中只有二人?” 里长的年岁不小,理当早有子嗣。 “这倒不是。”里长喝了口热汤,叹息一声,“家中还有一个姑娘,只是她不方便露面。” 刘备点了点头,男女有别,汉时礼教虽不如宋时严苛,可到底也须稍稍注重一些。 他端起身前桌上的热汤喝了一口,似是随口问道:“方才里长是刻意带我们二人自那条路走过?” “倒是瞒不过郎君,方才走过的那条路上的穷苦之人确是多了些。在里门之前时郎君曾说想要在咱们这里经营贩马的行当。” 】 “若是真的选中此处,总是需要些人手的,咱们里中的人手都廉价的很。小老儿所为也是希望郎君能将事情落在咱们这里。”老人倒是也不遮掩,直接将心中的心思说了出来。 “方才郎君也应当见到了,里中之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虽说不是人人都如那条路上的人一般,可其实也相差不多。若是再这般下去,只怕……” 老人叹息一声,亲手给两人倒上热汤,“我好歹也是此地的里长,自然是要为里中多考虑一二,还请郎君莫怪。” “商人历来都是利益为先,里长就不怕我等见了此事反倒是改变了主意,去另寻一处更好的所在?”刘备笑道。 “小老儿哪里有的选,原本今日若是两位郎君不来,老夫已然准备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去剧县之中告上一状。” 老人说的激动,手上木碗之中的热汤溅落出少许,他却是恍若未觉。 “不知里长要状告何人?”刘备问道。 “此事与郎君无干,郎君还是莫要卷入这些事情之中。”老人叹息一声,片刻之后他又想起一事,“不论郎君留不留此地,切记千万莫要参与渔盐生意。” “这是为何?”刘备笑问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二人这些年在北方贩马也攒下了不少本钱。这次东来一来是想要看看此地能否做马匹生意,二来也是想要顺势看看这渔盐生意能不能做得。” 老人稍稍迟疑片刻,这才开口道:“这渔盐生意不是你手中有钱财便能做的,郎君千万不要趟这趟混水。不然再多钱财也都要被人坑骗了去。” 刘备追问里长何意,老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再提此事。 他自也不好多问,只得随意开口道:“东来之时我见路上多有寺庙,于北地倒是不常见,看来北海多有信佛之人。” 他本是随意提及,不想老人却是面色大变,手中木碗更是掉落在地,碗中的热汤洒落了一地。 “寺庙?连一口吃食都不曾有,谁还去信那些泥人。”老人苦笑一声。 只是还不等他有所言语,对面的院子里却是传来了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接着又是连续数声,只是很快就被人捂了下去,只剩下低低的呜咽。 刘备二人站起身来,要到隔壁去看个究竟。 “两位郎君无须如此。”老人招呼着两人坐下,他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院子,神色复杂,“说来临家的也是个可怜人。方才说起寺庙,她的事情也是因佛寺而起。” “前不久她家男人出门行商,她去金光寺中交香火钱,不想那寺庙之中的主持看中了她的相貌,将她在寺中强留了一夜,等到第二日回来时她便是这般样貌了。”老人叹息一声,“时不时的就会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一般。” “几日前她家的汉子回来之后见了她这般样貌,也是立刻就跑了出去,至今不曾有个下落。” “她也算是里中人,你们里中之人就不曾帮她出头一二。”关羽开口道,他最是见不得这般欺男霸女之事。 老人看了他一眼,无视关羽眼中的杀机,“如何帮她出头?你可知这些寺庙之后都是何人?方才我曾说不让郎君参与渔盐生意,却不曾说明缘由,如今说到此处,却是再也避不过了。” “郎君可知她当日为何要到金光寺中去交香火钱?我等身处渔盐富足之地,又为何会穷困至此?” “还不是那些地方之上的豪族与国中的官吏勾结,垄断了渔盐之利?不只如此,他们还在国中多设寺庙,不只是佛寺,还有其他各种淫神寺庙,巧立名目,从中收取钱财。” “日后若是朝廷真的追查下来,他们自然也能摆脱干系。”老人苦笑道,“不过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想的多了些,时至今日,小老儿还不曾见过有人追查此事。” 刘备笑了笑,“原来如此。”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魔一念 礼记有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 非朝廷官方所修,而是民间地方所修,也可称为淫祀。 自古至今,史书之上多有破除淫祀的记载。 金光寺便是当地出名的淫祀之一。 这间佛寺占地极广,寺内设有山门,四大天王殿、韦驮殿、大雄宝殿、观音阁等。 修建之时多有侵占良田之举,只因其背后有田家等豪族撑腰,又有国中官吏暗中包庇,故而被侵占之人敢怒不敢言。 即便有人胆大包天,想要去剧县中寻素来有清直之名的周国傅告上一状,可到了剧县,见不到周国傅不说,反倒是会被先押入牢中毒打一顿。 至于最后是生是死,这些县中差役也不在乎,即便打死了,也无非就是随意安个罪名罢了,随后此人所在的乡里交税之时还要多交上不少。 故而后来即便依旧有胆大不忿之人想要上告,可多半都是还未出里门就被里中的人捉了回来。 庶民越弱,这些人便越发猖狂。 只是即便明知如此不对,可这些庶民却也没有旁的法子。 权势与财富面前,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便只能乖乖低下头去。 汉时有制,唯听西域人得立兰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不得出家。 只是制度到底只是制度,于权势之前却也算不得不可破之事。 金光寺中的僧人多为昔年当地的泼皮无赖,主持赵善更是曾杀人落草的狠辣人物,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投入到了田中的门下,田中也就将他派来了此处。 此时刘备与关羽就站在金光寺外的山门之前,山门宏大,气魄十足。 时值正午时分,自山下上山的人倒是不少,只是这些人脸上多是一脸苦相,全无半点喜悦之色。 “登山上香应当是诚心之事,只是为何我见上山之人都苦着脸?” 刘备随口问向一个自他身侧路过,因登山而气喘吁吁,暂时在此地停歇的老人。 老人打量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听你的口音不是咱们北海国的人,想来是不知这间寺庙的事情。此处可不是寻常寺庙,这里面也不曾有什么佛陀菩萨,只有满院的牛鬼蛇神。你若是想要求香拜佛还是去往别地的好。来到这里的,都是些可怜人。” “我看登山上香之人不少,如何说都是牛鬼蛇神。”刘备指了指那些正在登山的行人。 老人倒也是个心善的,叹息一声,“这些上山之人可不是为了上山祈福,今日是交上香税的日子,这些人都是为交税而来。” 刘备点了点头,笑问道:“某也粗识律法,却不曾听说汉家有此税赋。” “律法之上自然不曾有的,只是律法之上不曾有的税赋还少了不成?”老人听闻此言也是面露激愤之情,“这上香税自然是这些人自己设下的。” “若是不交会如何?” “不交?若是不按时来寺庙之中上交,第二日这些寺中的僧人就会下山去到你家中,打砸劫掠一番,将家中值些钱财的东西全部劫走。” “若是实在凑不出银钱,他们就会动用府衙之中的的差役,将不曾交钱之人捉入牢中。若是到时你家中还是凑不齐赎人的钱财,整个乡里都要跟着受到牵连。”老人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刘备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的聪明之处,外以强暴逼迫,内以乡里之民逼之。 内外交困,如何能不让这些本就走投无路之人砸锅卖铁。 他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更要到山上去看看了。我们兄弟自北而来,也算走过不少地方,却还不曾见过这收上香税之事,今日定然要开开眼界。” 老人见劝他不住,也不再相劝,只是提醒道:“你到了山上千万要谨慎言行。即便是见了什么事情也莫要强出头,山上那些人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 年轻人意气上头,多有激愤之举,这些年老人已然记不得多少年轻人为此葬送了性命。 而且死了也就白死了,更别想这些人给个什么说法。 刘备点头笑道:“长者放心就是,我晓得。” ……………… 金光寺大殿外的广场上,早有僧人在中央摆上了一个偌大的功德箱。 功德箱以木制而成,上面放着一个金色佛陀,木箱前不封顶,凡是所得钱财皆要投入其中。 有几个膀大腰圆身披黄袍的光头汉子守在功德箱左右,眉目之间凶神恶煞,全然不像是佛寺之中的信徒,反倒是像世家豪族之中篆养的凶恶奴仆。 功德箱之后则是站着一个留着花白长须的光头老人,此人看起来倒是颇为和善,只是望向不远处的庶民之时眼中不时会闪过一道凶光,此人正是如今金光寺中的主持,被乡里之人暗中称为笑面虎的赵善。 “咳咳。”赵善刻意咳嗽一声。 原本有些嘈杂的广场之上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这个“面目和善”的老人,那些前来缴纳香火钱的乡里之人更是屏气凝神。 赵善见了众人的神情,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些人惧怕,只有让这些人惧怕到骨子里,他们才不敢再做出那些反抗之事。 此人目光自众人身上打量而过,不曾见到上次来的那个妇人,着实是有些可惜。 他吐了口气,微微低头,低宣了一声佛号,接着抬起头来,看向那些前来缴纳香火税的乡间之人,“诸位远来不易,佛陀定然会怜悯诸位的虔诚之心,让诸位来世得获福报。既为我佛捐赠了钱财,那便是有缘之人。我佛可渡有缘之人。” 随着他此言一出,乡民们陆续上前将钱放入功德箱之中。 一旁自有人铺陈纸张,将缴纳之人的姓名,籍贯,所缴钱数多少等一一记录在册。 此时刘备与关羽站在众人之后,放眼打量过去,见广场上人数虽众,可那些僧人应对起来却是杂而不乱,显然早有经验。 他转头朝着关羽笑道:“看来这些人做这些事倒是颇有经验。” 关羽此时已然面色有些涨红,双拳握紧。 当初他便是因受不得乡中恶霸欺凌,愤而杀人,这才逃难江湖。 两人正在出神之际,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喝骂声。 抬头看去,那个之前随他们一起上山的老人正被一个光头汉子推倒在地。 “为何我要交的香火钱多了许多?” 老人被推倒在地,一时之间挣扎不起,却是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先是询问起要多交香火钱的缘由。 主持赵善上前几步,俯身弯腰,低声笑道:“原本自然是无须这么多的。只是前些日子你们里中有人对佛陀不敬,竟是想要到县中去状告我等。虽然到了县中还不曾来的及去告状就被你们拦了下来,可我这里到底还是得了些风声。” 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跌坐在地的老人,“我是心善之人,本想将事情就这般遮掩过去,只是神明不可欺瞒,当夜佛陀便托梦于我,说下一世要将你等打入畜生道,再难为人。好在我当时为你等求情,这才让佛陀应下要你等破财免祸。” “我等皆是信佛之人,若是对我等不敬也就算了,此人偏偏要对佛陀不敬。如今不过是多收你等些钱财,我却替你等背负了大因果。” 躺倒在地的老人呐呐不能言。 当年白马西来,佛教入中原,雒阳虽有白马寺,可佛教在汉时流传算不得深入。汉人之中,少有人信那佛坛之上的泥胚土身。 如今此人所谓的佛陀托梦一事众人自然不信,只是碍于此人身后的势力,他们却又不得不信。 赵善行了个不伦不类的佛礼,笑道:“还是早些回去筹措钱财才是,不然到时即便我不忍心,可为了礼敬佛陀,也维护不得你们了。” 有个中年人上前几步,在老人身侧停步,似是想要将老人搀扶着起身。 老人正要感谢此人,只是抬头看清此人的面目之时却是面色勐然一变。 那汉子也不等老人言语,自袖中滑出一把磨的雪亮的牛角尖刀,直朝对面的赵善扑去。 赵善昔年也是在山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素来不以武斗见长,可手上多少也沾过不少血腥。此时见那汉子扑来,立刻双脚踏地,勐然朝后退去。 持刀汉子不依不饶,朝着赵善追去,此时功德箱两侧的光头僧人们也早回过神来,围上前去,将持刀汉子围拢在中间。 此人虽是手持利刃,动起手来也是一副搏命姿态,可显然此人不曾习练过武艺,故而不过几个回合就被那些壮汉打翻在地。 突然有此变故,原本凑在功德箱前的乡民都退散了开去。 刘备上前几步,搀扶起还躺在地上挣扎不起的老者,“长者识得此人?” 老人叹息一声,“此人是长乐里中人,姓冯名许,前些日子他出门经商,他家娘子来缴纳香火钱,谁曾想……” 刘备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此时冯许已然被那些光头汉子们一顿拳打脚踢,手中尖刀脱手,掉落在一旁,整个人躺倒在地,强撑着坐起身来。 危险已除,赵善上前几步,打量着眼前这个嘴角不断淌血的中年汉子,笑道:“原来是你,想来你今日来是为了你家娘子之事而来?倒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连我都要感动几分。” 冯许只是死死的盯着赵善,若是目光能杀人,只怕此人早已死了千百次。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今日做下这般事情,我也不怪你。想来是你身上有邪魔作祟,当日我曾为你家娘子做法除魔,可惜时日短了些,想来不曾生效,这才传到了你身上。” 冯许怒吼一声,便要撑着起身去此人拼命,只是身上伤势过重,竟是几次挣扎都不能起身。 赵善更为得意,笑意吟吟的望向冯许,“看来如今你身上魔障已重,留你不得了。不过你且安心,你死之后,你家娘子我会接到寺中来住,再为她驱驱身上的魔障。” 冯许怒吼一声,硬撑着便要起身,恰在此时,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人在他耳边温和笑道:“无须如此,你家娘子还在等你归家,此事交由我来便是。” 冯许转头看去,站在他身侧的是个双手拢在宽大袍袖之中,面带温和笑意的年轻人。 赵善此时也是打量着这个不曾见过的年轻人,面上笑意更甚,“竟想相助这个魔障,想来你也是为邪魔所染,看来我等只能连你一起降服了。” 之前被刘备搀扶起来的老人见状咬了咬牙,赶忙凑上前来,拉扯着刘备,谄笑道:“都是误会,此人是外来人,不懂咱们这里的规矩。” 刘备笑了笑,自袖中伸出双手,推开老人拉着他的手臂,随后将手按在剑上。 他上前几步,来到功德箱前。腰间长剑出鞘,他持剑在手,并无半分迟疑,朝着功德箱上的佛像一剑重重噼去。 泥胎金身的佛像立时被斩为两段。 他转头看向一旁失神的赵善等人,笑道:“如今看来我果然是魔障深重,竟是连佛陀也噼了。还请诸位出手降魔,某求之不得。” 此时赵善等人已然回过神来,他心中略一迟疑,此人在金光寺中还敢如此猖狂,是年少轻狂,还是有所依仗? 只是到底是在金光寺中作威作福的久了,加上北海国中官吏与豪族都与他有所勾结,故而他也只是稍稍迟疑片刻,立刻便下定心思要解决此人。 他给周围的光头僧人们打了个眼色,这些人会意,朝着刘备围拢上去。 刘备倒是半点也不慌张,还将手中剑收剑回鞘。 “云长,对付这些人还要小心一二。打死打残反倒是便宜了他们。”刘备笑了一声。 “兄长放心,羽定会留下他们性命。” 在他身后的红面汉子早已卷起袖口,怒嗔双目。 关羽踏前几步,望着眼前这些僧人,心中杀意愈盛。 “莫要耽搁,上来送死!”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业火焚尽,不见舍利 金光寺内,众人沉寂无声,所有人都呆愣愣的看着场中那个红面汉子。 此人方才眨眼之间就空手放倒了七八个冲上去的僧人。 要知这寺中的僧人都不是简单人物,不少人手上都曾见过血,论及武艺远在常人之上。 可就是这般人物,尚且连那个红面汉子的身都进不得,甚至连此人一招都撑不下。 此时关羽站在中央,身侧躺倒了一地的光头僧人,他半睁着眼,须发皆张,一身杀机毕露,于众人眼中凛然若天神。 赵善吐了口气,不曾看向关羽,反倒是看向那个剑噼佛像的年轻人,“敢对佛陀不敬,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若是因此激怒佛陀,降下灾厄,到时受难的非只你一人。此时退去,说不得我还可与佛陀求情一二,饶了你这次的罪过。” 正袖手站在功德箱前,抬眼打量着箱中财物的刘备闻言看向赵善,嘴角带着些笑意,“降下灾厄?我倒是害怕的紧。方才听闻主持佛法高深,想来今日之事佛陀又要给你托梦。说不得梦中便要传授主持降妖除魔之法,专门对付我这等魔障。” 他冷笑一声,“既有无上法,何惧眼前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佛有好生之德,今日我便降服你这魔障。”赵善冷哼一声,“都出来。” 他本就不曾读过所谓的佛法,不过是借此为名而已,什么佛陀金刚,连他自己也不信。 于他这种人而言,手中刀远要比那泥胎金身牢靠的多。 金光寺这般藏污纳垢之所,自然不会只有眼前这个七八个被关羽打倒的僧人,随着此人一声呼喝,有二三十个光头僧人手持兵刃,自大殿和侧殿之中涌了出来。 刘备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些人自然不是关羽的对手,只是对方到底人多势众,若是伤在这些人手中,着实有些不值得。 他转头望了一眼,随后笑了一声,“且慢动手。” “怎么,怕了不成?”赵善得意一笑。 此时他躲在这些僧人身后,被人层层促拥,一脸得意。 方才此人说的厉害,如今还不是怕了。 “莫非主持不好奇我是何等来历?”刘备笑问道,“竟敢在金光寺中如此放肆。” 赵善冷冷一笑,面露狰狞之色,“我管你是谁!于这北海国中,还不曾有压的下老子的人物。” 他招呼着身前的僧人动手。 当此之时,有呼喝之声自不远处传来,接着有两批人马自山门处涌上山来。 其中一批人轻衣负剑,是史阿手下的游侠,自雒阳追随刘备而来,贾诩被这些人促拥其中。 另外一批则是数十身披甲胃的官军,为首之人正是当日他们初来北海之时见过的中尉沉俊。 许是养尊处优,许久不曾远行的缘故,上得山来,沉俊先是弯下腰,大喘了几口粗气。 赵善等人则是看着沉俊一脸愕然。 中尉沉俊他自然认得。 国中中尉,掌国中兵事。 这些年他们能在国中横行无忌,此人便是他们在国中的政治倚仗之一。 此时沉俊已然缓了过来,抬头打量了一眼,面色阴沉。 他也是纵横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自刘备派人给他送去书信,请他前来此地,他就猜到事情难以善了了。 原来当日刘备探访过长乐里后便给沉俊和贾诩各自送去了书信,要他们今日在寺中相见,事起仓促,也由不得沉俊提前通风报信。 “沉君来的刚好。”刘备笑道,“我方才恰好与主持说到有趣之处。” 此时沉俊已然换了一副面色,也是笑道:“不知国相有何所得?” “所得倒是不多,只是若中尉迟来一步,备便要被人降妖除魔了。”刘备看向失神的赵善等人,和善一笑。 “金光寺主持在国中历来有贤名,想来方才不过是一场误会。”沉俊迟疑片刻,还是为赵善辩解了一声。 金光寺每年给他的“上贡”不少,要他这般弃了着实有些舍不得,而且他有国中军事大权在手,不信这个新来的北海相半点面子也不给。 刘备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这般武夫的心思自然不难猜。 “备也知主持佛法高深,我走访几日,听闻乡里之人言说国中今年还不曾下雨。既然庙中佛陀这些年多受香火,不如让主持请佛陀出手一二,沉君以为如何?” 沉俊一愣,“请佛陀出手?” “方才主持言说常有佛陀托梦,想来佛陀对主持极为看重,既然如此,若是主持有求,佛陀定然乐意相助一二。”刘备笑道。 此时赵善站在不远处,死死的盯着二人,如今他的生死已然由不得他做主了,只能看两人的博弈如何。 沉俊觉得刘备此言极为古怪,沉声道:“如何求雨?” 刘备笑了一声,转头望向赵善,“佛法无边,降雨于佛陀而言不过是小事。我看不如将主持缚于柴堆之上,诵经求雨,若是天降大雨,也不枉咱们国中这么多年尽心供奉。到时我自亲自为主持解缚,于佛前叩头赔礼。” 他随即又冷笑一声,“若是不曾有雨,那便说明这些年的供奉皆是白费功夫,而供奉所得皆是进了寺中之人的口袋。欺世盗名之人,不如焚之一炬。” 沉俊愕然无语,赵善则是一脸煞白。 两人都不曾想到刘备竟是如此歹毒。 沉俊低声喝道:“国相初来上任,如此作为是否太过暴虐了些!俊虽少读书,可如此行径,与鹿台何异?” 刘备摇头失笑,“暴虐?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沉俊还想再言语,只是刘备已然没了和此人多言的心思。 他冷声道:“中尉莫非忘了!备才是这北海国相。” “我且问你,这北海之地可还是汉家天下!” 沉俊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即便在北海国中他们并不惧此人,可在这明面上他们还是要给足此人面子。 “国相教训的是,俊方才失礼了。”沉俊只得沉声道。 刘备点了点头,面色转缓,笑道:“沉中尉也是为备的名声担忧,备都晓得。只是既要做事,哪里又顾得这许多。” 安抚完赵俊,他转头看向关羽,“云长,还不将主持拿下,呆会儿将柴堆堆高些,免得满天佛陀看不清。” “兄长说的是。”关羽应了一声,踏步上前。 如今这般形势,寺中的僧人自然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关羽将赵善打翻在地。 “对了,云长别忘了将此人的嘴堵住,莫要让他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刘备望着面色阴沉的沉俊,笑着补充一句。 ……………… 金光寺内,此时木堆已然架起,木堆上竖了根宽大横木,赵善被捆绑其上,嘴上绑了布条,说不得言语,只能呜咽出声。 刘备与沉俊自大殿中搬出了几把木凳,正坐在木堆之前。 关羽与贾诩站在一处,身后是随行而来的游侠与官军。 站在最远处的则是今日上山缴纳香火钱的乡里之民。 正是正午时分,天上骄阳正烈,悬在天上的日头似是一个巨大火炉,炙烤着大地。 “文和,这般天气按理说不会落雨,可若是万一落雨……”关羽好奇道。 “若是不能落雨,玄德所言自然是要做数的。”贾诩笑了笑,“若是能落雨,玄德所言自然就不做数了。” 关羽一愣,点了点头,确实是自家兄长的性子。 只是他随后皱了皱眉头,“方才那沉俊之言也有些道理,兄长要处置此人,直接杀了也就是了,如此处置,传扬出去,只怕确会留下一个暴虐之名。” 贾诩闻言摇了摇头,“要直接处置这些人自然不是不可,只是玄德此举还有其他用意。”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那些躲的极远,目中满是惊慌之色的乡里之民,“云长以为这些人如何?” “孤弱之人,自然是可怜至极。”关羽轻声道。 “确实可怜。”贾诩点了点头,“只是他们到底可怜在何处?” 关羽又是一愣,“自然是可怜在为赵善这些人欺压又无处可诉。” “表面看来如此,只是若仔细看去,其中还有旁的缘由。我也曾听玄德说过云长旧事,昔年未曾逃出家乡之关云长,又如何不是他们这般受到欺压之人?” 关羽沉默不言。 “你关云长力能杀人,敢杀人。”贾诩再次指向那些乡里庶民,“只是他们能如何?” 】 “即便再是温顺的绵羊,走投无路之时也会化作食人的豺狼。”贾诩笑了一声,“只是如他们这般人,尚需一样东西。” 关羽此时已然明白贾诩的意思,叹息一声,“文和之意是宗教。” “不错,他们如今不敢反抗,固然是畏惧赵善等人的权势,可其中多少也有些畏惧鬼神之说的缘由。” “若是此时有人以异端邪说深入其中,只怕这些人都会为其所用。”贾诩却是叹了口气。 在东来的路上,刘备就曾和他谈及过宗教一事,虽然不曾点明黄巾,可言语之间对宗教颇为忌惮。 贾诩虽然多智,可凉州之地宗教极少,故而他当时不曾明白刘备为何会对宗教如此忌惮。 直到他上得山来,见了这些乡民的神情,联系之前与刘备的言语,这才明白宗教的威力。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关羽忽然想起一句言语。 贾诩点了点头,“也可说是作茧自缚。” 此时刘备也正转头望向那些乡民。 黄天一起,青州百万黄巾又岂是皆从外来? ………… 被绑在立木上的赵善不断挣扎,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以及天上。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未变。 骄阳正好,全无云霞。 “可惜了。”刘备站起身来,踢了踢地上的木柴,“天色未变,祈雨不成。看来佛陀并非如此看重主持,竟是连这小小的愿望也不愿相助一二。方才主持言说我佛慈悲,只是不知这慈悲都给予了何人?” 赵善死死的瞪着刘备,目眦欲裂。 “想来定然是佛陀嫌我等诚心不够,这才不愿大施法力。如此唯有请主持亲自到那边去相求一二了。既然昔日佛陀屡屡传梦于主持,主持定然熟门熟路才是。”刘备笑道,随手自地上捡起一根木柴。 “国相还请再思虑一二,如此行事是否太过暴虐?”沉俊再次开口。 方才刘备令人堵住赵善的嘴,无非也是怕此人在情急之下攀咬出旁人来,如此已然算是给了他不小的面子。 此时沉俊虽然再次替赵善求情,可也不过是随口一言而已。 刘备笑道:“恶名自有备担之,沉中尉无须担忧。” 沉俊不再言语,后退数步。 他心中虽有不满,可也要回去与田中等人商议。 刘备引燃手中自地上捡起的木柴,他朝着今日为报仇而来的冯许招了招手。 冯许被人搀扶着来到刘备身前。 “你今日既然是为报仇而来,那自然不能让你就这般空着手回去。”他把木柴交到冯许手中,“恩仇皆须亲手报,今日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冯许不曾有半点迟疑,接过刘备手中燃着的木柴,踉跄着朝火堆旁走去。 此时赵善眼中满是恐惧之色,呜咽挣扎着不能言语。 冯许将火把扔到柴堆上,整个柴堆立刻被柴火引燃,火焰骤然而起,似是一条条赤红色蟒蛇,朝着被绑在中央的赵善攀爬而去。 刘备踏前几步,与冯许并肩而立,看向已然要被火焰吞噬的赵善,开口笑道:“备素闻佛法高深之人,若以火葬,能烧出佛家舍利子。这可是难得的宝物。主持佛法高深,想来定然能让备一见舍利子的本貌。” 此时赵善已然被火焰缠身,口上绑着的布条被烈焰烧毁,他痛苦哀嚎,大声咒骂,目光死死的盯着刘备,满是怨毒之色。 刘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站在原地与他对视,直到此人彻底被烈火吞噬。 火焰渐渐消散下去,此人在火焰之中也彻底没了动静。 刘备上前几步,朝火堆中打量了几眼,叹息一声,“可惜,终究是不曾烧出舍利子,看来还是主持的佛心不够。” 他一脚踢翻身前的功德箱,看向寺中剩余的光头僧人,笑道:“主持烧不出来,不知诸位又如何?” 第一百七十章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剧县田氏的宅院之中,烛火通明,当地豪族齐聚一堂。 李家家主李吾起身在堂中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是气愤,将手中瓷碗狠狠砸在地上。 众人都知他性子暴躁,倒是不曾有人出言相劝。 “这刘玄德欺人太甚!我不信他不知那金光寺与咱们有干系。明知如此还敢动手,分明是不将咱们放在眼中。” “更可恶的是听说此人还将咱们送他的钱财都换了粮食,说是要赈济那些穷人,想要借此邀买人心。拿着咱们的钱财来做好人,真是不当人子。” 李吾余怒未消,又拿起一个桌上的瓷碗。 “我这瓷碗可不是那些市井之间的寻常货色,都是花了大价钱的。方才那个也就算了,若是这个也给我砸碎,那你可要赔偿我一二。”田中坐在主位上,面色平和。 李吾惺惺然的将手中的瓷碗放下,埋怨道:“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情,你倒是半点也不急。” “急能有何用?”田中将端在手中的瓷碗放下,“急便能解决此事不成?那刘玄德显然是来者不善,哪里是这般容易对付的,你莫要乱了阵脚。” “田老说的是。”一旁的王家家主王蔼也是开口劝说,“此事急不得,那刘备好歹也是朝廷派来的,而且此人在雒阳也有些名头,不好轻易出手。” 李吾转身落座,一掌拍在身下的座位上,怒道:“难道咱们就让他欺辱了不成!今日他对付金光寺,明日说不得就要动你我的性命!再说咱们若是就这般忍下来,那其他寺庙之中的人该如何?” 田中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转头看向坐在他右手的沉俊。 这些年他们这些豪族能在北海做大,还能以白衣之身压制国傅周仁,自然与和沉俊沆瀣一气脱不开干系。 沉俊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这个刘备只怕与之前咱们对付的那几个前来赴任的文士不同。” 此人能呆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架空数任国相军权,虽是在外刻意装作莽夫,可自然不会真是个莽夫。 田中喝了口热汤,笑道:“有何不同?莫非就因他是汉室宗亲,身边还有一群武艺不差的好手?” “非是如此。”沉俊仔细想了想,停顿良久之后才重新开口,“此人性情似是极为古怪,对待赵善等人之时杀机毕露,对待那些乡里之人却是极为和善。” “这又如何?之前几任国相来之前不也是如此?自诩什么道德君子,最后还不是与咱们一般无二。”李吾冷哼一声。 沉俊摇了摇头,“此人极言难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同。” “老夫当日虽与此人只见过一面,却也有沉中尉这般感受。”田中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这般人其实我当年也曾见过。” 众人都不言语,等着田中的下文。 “当年我曾到颍川走商,见过一人。彼时此人不过是个太丘长,如今却已然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田中目露回忆之色,“此人便是陈寔陈仲弓。” 陈寔自然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只是这些年他们却从来不曾听田中提及识得此人。 “陈寔此人于某些事上好商量,于某些事情上却又极不好商量。沉中尉,是不是与这刘备有些相似?” 沉俊点了点头,听田中提及,这刘备确是与陈寔有些相似。 “如此一想,此人更是难对付了几分。”田中笑了一声,“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挡了咱们的财路,即便是陈寔亲自前来,咱们也要将他踢走。” “田老的意思是?”王蔼问道。 田中笑了一声,“再看看,看看这刘备还有何手段。若是实在容他不下……” 他望向庭外的幽幽暗夜,“昔年曾有田横八百壮士,循义不偷生。我齐地,论豪壮之士,自来不在他燕赵之下。” “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只能除之。” ……………… 国相府里,刘备将编好的两双草鞋随手递给对面的贾诩和荀攸。 “到底是熟能生巧的本事,哪怕已然许久不曾亲手做此事,此刻做起来依旧是熟练的很。在涿县那些年,旁的不敢说,倒是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只要被我看上一眼,做出来的尺寸定然分毫不差。”刘备笑道。 贾诩将草鞋接在手中,倒是并无诧异之色。他在凉州也曾过过苦日子,这草鞋自然是常穿的。 而荀攸到底是荀家高门出身,草鞋此物他虽是见过,却少有机会能穿。 贾诩抻了抻手上的草鞋,笑道:“玄德还有心思做草鞋,那些金光寺中带回来的僧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助纣为虐,那些人十个人里砍杀九个也不冤枉。不过主持说的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再说咱们也不能以个人好恶坏国家律法。还是要查明他们的罪责,要他们死个明白。”刘备笑道。 贾诩点了点头,那些寺庙中僧人的生死其实无关紧要,不过是些喽啰罢了。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你除了金光寺,也算是断了他们一条财路。经此一事,想来那些豪族定然会有所行动,往后在北海的日子只怕不安生了。”贾诩将草鞋放到一旁,拿起桌上的木碗喝了口热汤。 】 刘备笑问道:“你们以为当如何?” 荀攸起身开口道:“与他们反目本就是早晚之事,彼等想要继续作威作福,而玄德想好在北海国中有所作为,必然要收回国中权力。两不相容,必起龌龊。” “如今之策,不如逼他们先出手。既然豪族以渔盐取利,那便彻底断了他们的财路。到时狗急跳墙,自然会露出破绽。而他们露出破绽之时,也就是咱们出手之日。” 荀攸素来沉默寡言,今日难得一番长篇大论。 刘备与贾诩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大笑。 荀攸一愣,问道:“莫非攸所言有何不妥之处?” “非是如此。”刘备笑道,“只是难得见公达如此长篇大论,倒是极为有趣。” “至于应对这些豪族之策,我心中所想倒是与公达相合。我已派人送信回了雒阳,咱们在雒阳酒舍的生意也不差,如今也是该在此处开上几家了。” “不过酒舍自然不能只卖酒,还可以顺便做些渔盐生意,我就是要逼他们跳墙。” 荀攸点了点头,重新落座。 “之前那些豪族送来的财物我已都让云长换成了粮食和衣物,过几日我便要去乡里之间将这些一一亲手分发下去。” 刘备笑道,“到时只怕有些人便要坐不住了。” “如今咱们所用的都是自雒阳带来的人手,这样不好。”他将手中编了一半的草鞋放下,“总是要用一些当地人的。” 贾诩与荀攸对视一眼,笑道:“此事你有把握?莫要做事不成,反倒是为人所笑。” 刘备笑了笑,“将心比心而已。” …………… 数日之后,有车骑入安乐里,车中多是粮食与衣物。 来到里门之前,原本正在打瞌睡的里长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当日刘备等人大闹金光寺之事早已在北海国的乡里流传开来,他们也知道这次来的国相是个厉害人物。 只是如今大多数人依旧是持观望之态,毕竟豪族在国中积威日久,即便是这位新来的国相想做些事情,也未必斗的过这些扎根当地的豪族。 若是提早站队,日后斗败了,此人卸了官职,离开北海也就是了,可他们这些人却是走不得,到时难免要遭到田家那些豪族的清算。 刘备笑道:“数日不见,长者别来无恙。” 里长连忙弯腰行礼,“当日小老儿不知是北海相亲自前来,言语之间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国相原谅一二。” 刘备上前拉住老人的手,与他一起朝着里中走去,“若不是长者当日之言,备实不知乡中疾苦,更不知那些人在乡里之中做下如此多的恶事。” “国相今日前来?”老人扫了一眼刘备身后的数辆马车。 “当日见过乡里之人的苦处,备实不安,这几日多方筹措,这才寻来了些粮食衣物,特来赠与乡亲。还请里长将乡里之人聚集起来,我当亲手为他们分发。”刘备笑道。 里长先是一阵错愕,接着便是面露喜悦之色,挣脱刘备的手,朝着里中跑去,边跑边连声道:“国相稍后,我这便去把他们都召来。” 刘备转头看向身侧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感慨道:“于乡里之人而言,天大地大,终究不如吃上一口饱饭最大。” 那年轻人是贾诩亲手自国相府的原有人手之中捡选出来的人物,姓王名温,为人极为踏实干练。 王温点头道:“国相说的是,不过于他们而言,想要吃上一口饱饭其实最不容易。” “这世道就是如此,贫苦之人苦苦所求的,富贵之人却唾手可得。只是他们拿在手中却也不珍惜,反倒是唾弃那贫贱之人不够努力。”刘备笑了一声。 “阿温,论辛劳,谁如田间之农户?论富贵,谁又如那些天生的世家子。” 王温沉默不言。 “好了,不说此事了,咱们进去。” 刘备也不上马,步行着朝里中走去,王温跟在他身后,其后是满载的数辆马车。 此时里长已然将里中之人都聚在了里中的大片空地上。 王温等人想要上前护卫刘备穿过人群,却是被他拦了下来,他就这般径直走向那群乡里之人。 原本嘈杂一片,正在各自谈论的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一时之间纷纷闪到两侧,让开道路。 刘备脸上带着笑意,自人群中央穿行而过,同时也打量着两侧的乡民。 多是些蓬头垢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寻常农户,此时面上都带着敬畏之色。 他这个国相许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大人物。 刘备踏上最前方那处算不得高的土台,稍稍跺脚,脚下尘埃四起。 他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尘土,笑道:“来到此处,事情还不曾办,倒是先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台下的乡民闻言笑了起来,心中原本因见到大人物的紧张心绪也放松了不少。 “我这次来的目地想来诸位也都知晓了,治理一方本是我的分内之事,如今要你等困顿如此,都是我的过错。” 刘备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竟是弯腰行了一礼。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他们从来不曾想过这般大人物也会向他们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人物道歉。 刘备也不言语,等到众人议论之声渐小,他这才重新开口,“今日我确是为相助你们而来。只是即便我给你们再多粮食衣物,又能帮你们捱过几个春夏秋冬?这个世道,总归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在北方有些贩马的产业,我也曾应下里长,会在此处经营一二,到时会招收乡里不少人手,你等若是有兴趣不妨尝试一二。我在雒阳有处酒舍,到时会在此处多开几家,也会多招收当地之人,你们若是信的过我,也可一试。” 他笑了笑,“至于今日之事,未免分发不当,还请诸位归家,我自会一一上门拜访。” ……………… 自晨昏至日暮,刘备带着王温等人随着里长一家一家的到里民家中拜访,视家中情况不同而救助不同。 贫寒之家自然要多得些。 此时他们已然来到冯许家中。 进院之前,他要里长带着其他人去往别处,命王温守在院门口,他独自一人走入院中。 冯许这个当日敢抽刀上山杀人的汉子,如今站在院中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自屋中走出一个妇人,容貌姣好,只是面色极白,似是大病初愈一般,她手中端着一碗热汤。 妇人将热汤放在院中的桌上,又疾步返回屋中,似是极怕见人。 “国相莫要见怪。”冯许歉意一笑,“她如今刚刚振作一些,见不得外人。” 刘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很辛苦吧。” 冯许摇了摇头,“不辛苦。” 刘备笑了笑,见院中有棵枣树,旁支杂生,尚未修剪。 他不曾在木桌前落座,而是起身来到树旁,斜靠在树下,抬头打量着头顶的枣树。 “可曾想过离开此地?”刘备笑道。 冯许站在日头之下,微微仰头,苦笑道:“确是想过此事。只是如今这个世道,离开这里,又能去往何地?只能怪自家没本事罢了。” 于他如今而言,最难的非是自家娘子时有反复的病情,而是街坊邻里之间的流言蜚语。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是女子贞洁之事。 即便当着他的面他们不敢提及,可背后总是免不了要言语上几句。 “你做的已然不差了。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得早已休妻,将她赶出门去自生自灭。” 刘备拂去掉落在身上的落叶,“若是实在不曾有去处,不如去往幽州,一来远离此地,二来我在那里稍有根基,也能对你们夫妇有所照拂。” 冯许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当日国相助我报仇之恩已然难报,如何能再受恩惠。” “非是为了你。”刘备笑道,“也是为了你家娘子。” 他稍稍后仰,靠在树下的阴影里,“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今日之事本就不是她的过错。” “世道有错,万般恶意,不该施加在一个女子身上。” “要怪,也该怪你我这般男儿无用才是。” 他隐在树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日头之下,冯许仰起头来,本以为自家早已流干眼泪的汉子脸上有些湿冷。 屋舍之中,有妇人低声啜泣。 院落之外,王温后背贴在墙上,静默无言。 ……………… 随后王温又与刘备拜访了不少里民。 其中有不治产业的乡里游侠,刘备也能放下身段与他们同坐饮酒。 有年岁极大的乡老,这个刘北海也能持以晚辈之礼。 按理说刘备如今身份贵重,已然算是执掌一方的大员。 只是这个王温眼中的贵重人物,此时正手中拿着一个竹马,与那些无父无母,被里长安置在此处的幼童在院中相互追逐,看起来倒是玩的不亦乐乎。 王温看着眼前之人,倒是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此人的真正面目。 ……………… 入夜,众人返回国相府中。 王温自所住的院中熘出,望着天上的圆月愣愣出神。 不久之后,有个年轻女子走到他身侧,女子面貌寻常,只是那双眼睛颇有灵气,她叫陆杏,是国相府中的婢女。 “田老那边来人催促了,咱们何时动手?”女子轻声问道。 王温摇了摇头,“再等等,且不急。” 陆杏沉声问道:“等什么?如今那红面汉子不在,正是你我出手的良机,机不可失。” 王温只是抬头望着天边月色,轻声笑道:“你也知我少年时读过些书,今日见了咱们这位北海相所为,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书上的言语。”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6k) 扬州阴陵县,富贵里。 王准正在酒舍后院之中来回踱着步子,向阳泉城中求助的消息早已发出多日,却是始终不曾收到那边的回应。 如今离青云岭上贼人定下缴纳税金的日子已然不剩几日,若是这几日之间阳泉那边还是不曾有回应,那他便只能自己去另想法子。 正在他在院中踌躇之际,酒舍主人带着两人走入后院之中。 “王郎君,他们就是阳泉来人。”中年人指向身侧两人,“周泰周幼平和蒋钦蒋公弈,都是当年我家北海相在东南之地结交下的豪杰。” 周泰本就是不擅言谈之人,只是朝王准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他看向身旁的蒋钦。 蒋钦笑道:“倒是让王君久等了。本来我等早就该到了,只是如今不比当年,到底是有官职在身。加上这青云岭又不在庐江境内,越境击贼也算是件大事,向朝中请令总是麻烦的很。” “其实如今上面的调令还不曾下来,我等也是偷偷熘过来的。等剿灭了这些贼人,立下功劳,郡中自然也就不好怪罪。” “听说这次是相助玄德的友人,阳泉城里的弟兄们都兴奋的很,一个个的抢着要来,即便是平日里最是胆小的武尉武县长,也主动把越境击贼的责任担了下来。”蒋钦玩笑道。 王准虽不曾踏上仕途,可在北地之时也常听王严提起朝中政事的种种弊端,相互拖延掣肘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蒋钦说的轻巧,可王准知道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如今他们跨境而来,身上定然担着不小的干系。 “倒是劳烦诸位了。”王准诚心道。 他与面前几人素不相识,如今他们甘冒风险前来相助,说到底还是看在刘备的面上。 “说不上劳烦不劳烦的。你是玄德友人,自然也就是我等的友人。再说保境安民本就是咱们的分内之事。” 蒋钦笑道,“咱们还是来谈一谈该如何应对那些贼人才是。” “方才我问了些青云岭上的情况,此山易守难攻,山上最少有过百贼人。到底是越境击贼,我等这次带来的人手算不得多,不过三四十人,只怕不能强攻。王君可有良策?” “我倒是确有一策。”王准应道。 蒋钦本是试探一问,不想王准竟是真的有法子。 “我在北地之时学过些潜行易容之术,之前已然数次潜入山上,在后山寻到了一条上山的捷径。若是自那条小路趁夜而上,定能打山上的贼人一个措手不及。”王准轻声道。 “玄德的友人果然不曾有一个简单人物。”蒋钦笑了一声,“好,就按王君所言,咱们就从小路上山。” 王准笑问道:“今日不过初见,何以如此信我,只因我是刘北海的友人不成?” 一直不曾开口的周泰此时开口笑道:“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 王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足够了。” ………… 数日之后,青云岭后山的山脚下,蒋钦等人早已藏在密林之中,枕戈以待。 万事俱备,只待天黑。 王准与两人靠在一棵树下,闲来无事,聊着些经年旧事。 “不想王君年纪轻轻就已走过不少地方。说来我俩年长王君数岁,倒是还不曾去过北地。”蒋钦笑道。 他们何止不曾去过北地,甚至连长江以北也不曾去过。 北人多来南地,可南人极少往赴北地。 王准笑了笑,“北地也没什么好的,有些人去了北地,想要再回返却再也不可得了。” 蒋钦也笑着说了些他和周泰当年乘船在江上的旧事。 少年骄横,铁锁横江,无人可渡。 “当初年少不懂事,总以为身怀一身勇武,何事做不得。只是后来才发觉孤身一人,哪怕再是勇武又能如何,做不得多少事的。”蒋钦笑道。 王准望向蒋钦,“蒋君这是何意?” “这几日相处下来,某也知道了些王君的事情。我见王君颇有才略,难道真的要隐在这里不出不成?一身所学,不为世用,着实有些可惜了。”蒋钦笑道。 王准沉默不言。 “王君,退一步讲,这世上自来不曾有安稳无忧的安乐乡。今日除了青云岭上的贼人,明日还会有其他贼人。世道不靖,何来安稳。” “蒋君是欲为北海相做说客不成?”王准笑道。 蒋钦摇了摇头,“我等与玄德志同道合罢了,只是同路之人总是要更多些才好。” 王准抬头望着远处不见顶端的青云岭,不曾言语。 他转头回望,偶尔能听到身后那些与蒋钦二人同来的士卒谈论起那位刘北海,言语之间满是崇敬之意。 ……………… 入夜,一行人顺着小路悄然上山。 山路多险,其上又无灯火,只有隐隐的星光照路。 若是换了旁人引路,只怕要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走错半步就要了性命,只是王准走来却是半点也不迟疑,似是全然不惧行差步错。 周泰二人在后面暗暗点头,此人果然是个奇人异士。 不久之后,他带着众人登上后山,只是踏上山顶之后却是停下脚步,开始仔细打量起四周来。 “王君,可是有何不对?”蒋钦轻声问道。 “我前几次来虽然不曾登山,可远远的也看见这后山之上多有人看守,如今为何这般安静。”王准露出些疑惑之色。 他们这次的计划本是潜行来到此处,然后趁着此地看守的贼人不察,强行攻下此地,再借此熘入山寨之中,趁机放火制造混乱,让敌人分不清他们人数多少,如此才有取胜之机。 蒋钦也是察觉到这些异处,他吐了口气,“不管事情如何,都已经走到此处了,只能按原计划行事。” 】 王准点了点头,和蒋钦要了一把环首刀,看着蒋钦等人诧异的目光,他随口笑道:“我可不是连刀都不曾摸过的文弱士人。” 众人摸着夜色朝山寨中凑去,还不曾临近,倒是先听到一阵杂乱的呼喊和吵闹声,再凑近些,才听清原来传来的是厮杀声。 蒋钦与周泰对视一眼,连忙带人自山寨后杀入,虽不知如今山寨之中与贼人们厮杀的是何人,可如今确是他们的好机会。 两人本就是少见的勐将,加上连云寨中此时正乱成一团,很快便被他们带人冲了进去。 入了山寨,他们一边斩杀山寨之中的贼人,一边在山寨之中放火。 山寨里的贼人眼见被人前后夹击,又见到营寨之中燃起大火,一时之间都失了斗志,开始在山寨之中抱头鼠窜。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已然清理完了后寨的贼人,此时正要朝前寨而去,不想迎面撞上来一支人马。 为首之人虎背熊腰,头裹赤巾,甲胃之上满是血污,右手之中提着一柄样式颇为怪异的长刀,左手之中则拎着一颗被斩下的头颅。 一身杀气正盛,威势十足,绝似一只下山勐虎。 此人身侧左右各有一人,左侧之人手中提着把扑刀,却是有些文士样貌。右侧之人则是一脸苍老之象,手中提着一杆铁鞭。 人数比蒋钦等人要多上一些,一眼看去有五六十人上下。 此时那为首之人见了他们手上的火把,知道方才后寨起火定然是这些人的功劳,笑道:“看来是同路之人,如今贼人已灭,不如寻地一叙?” 蒋钦二人看向王准,王准估摸了一下如今的形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 寨门处,双方为首的几人相对而立。 那勐虎似的汉子将手中头颅扔到一旁,随手擦了擦面上的血迹,“某乃下邳丞孙坚,适逢这几日回家休沐,听闻此处出了这伙贼人,这才带着家将程普与黄盖前来剿贼。不知你等是何人?” 此人正是江东勐虎孙坚,而于他左手之人是当日与刘备等人见过的程普,右手边手持铁鞭之人则是黄盖黄公覆。 “原来是江东勐虎当面。”蒋钦等人也是各自亮出身份。 “原来是蒋县尉。”孙坚笑道,“坚早已久仰大名,当日诸君坚守孤城以拒异族之事,让坚心神往之,江东男儿,合该如此。” “当日之事多是玄德的功劳,我等不过是依附于骥尾而已,不足挂齿。” 孙坚点了点头,“说来我与玄德也算是旧交。当日初见之时,他还只是前赴雒阳读书的少年郎,如今不过短短几年而已,已然成了名震天下的北海相。反观孙某倒是一事无成,说来还真是让人唏嘘。” 王准笑道:“孙君见义而勇为,不计自家性命,也是难得的豪杰,想来只是差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罢了。此次击破贼寨还是多亏了孙君,不然胜败如何,还真是难说的很。” 孙坚闻言一笑,这才看向他方才不曾看入眼中的年轻文士,原来此人才是这些人中的智囊,“那孙某就承下这个人情了。日后诸位在东南有事,只要给孙某来信一封,孙某必至。” 王准笑道:“多谢孙君。” ……………… 两拨人马分散开来,孙坚目送王准等人下山而去。 “德谋,当初果是被你说准了,这刘玄德确是个做大事的人物,只是不想不知不觉之间,他在咱们东南之地也有些羽翼了。” 程普笑道:“刘玄德虽有手腕,可有你孙文台在,他在江东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老程说的是,还有咱们助你,倒是无须怕他远在天边的刘备。”黄盖也是出声附和道。 “我自然不怕。”孙坚笑了笑,“只是如今眼见他刘玄德已成大名,咱们也该做些事了,免得日后和策儿提起天下英豪之时被人比了下去。” 下山的路上,蒋钦等人也在议论孙坚几人。 “这孙文台看样子也是个豪雄人物,若是不曾遇到玄德,说不得日后我倒是要到此人手下混一混。”蒋钦调笑一声。 “孙文台身侧那两人也不简单,都不是易与之辈。”周泰沉声道。 王准笑道:“孙文台固然是豪杰人物,不过一步慢,步步慢,想要超过刘北海也绝非容易之事。倒也无须担忧。” 此时众人已然来到山下,蒋钦笑问道:“若是王君改变主意,可来阳泉城中寻我们。毕竟,这世上志同道合之人终究是不多的。” ………… 蒋钦等人离去,王准独自回到乡里,将事情已然解决的事情告知了里长。 里长最初自然是不信此事,觉得这个自外乡而来的年轻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何就能解决了那些动辄杀人的山上贼人? 只是等他外出打探了一番消息,发现那些山上贼人果然被人除去了。 老人拉着王准的手连连称谢,随后赶忙去通知里中人这个好消息。 王准笑了笑,朝着妇人家中走去。 沿途所见风光依旧,表面看去安稳静谧,宛如人间乐土,只是于他眼中却是与初见之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 安稳之下,鲜血淋漓。 他来到妇人家门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这些日子他已然刻意少在此处来往,唯恐妇人想起当年那些伤心事,只是今日他却是不得不来。 此时妇人正在院中整理着新打理出来的一小片菜圃,见他欲言又止,笑道:“终究还是来了,想必你今日是来寻我辞行的吧。” 王准沉默无言。 “当年你义父也是如你一般,突然有一日找上门来,然后便说要出去闯荡,只是离去之后再也不曾回来。”妇人笑道,“你们父子在此事上到真的是一模一样。” “不过男儿自来志在四方,我也不会阻你。日后多回来看看也就是了。” 妇人倒是不曾说什么挽留之言,只是轻声笑道:“也无须难过,分别总是寻常事,我也早已习惯等待了。只是你莫要如你义父一般,走上歧路。” 王准终于开口,他轻声道:“我与义父不同,如今我已找到路了。” ……………… 北海国内,这两日刘备忙着在城外的乡里之间奔走。 给乡里之间分发粮食也好,施粥赠药也好,他无不是亲力亲为,自昼及夜,每每要夜半时分才能返回剧县城中。 今日夜已深沉,刘备平日里批改文书的静室之中还亮着灯火。 如今关羽被他派回幽州探亲,王温便成了他身边的贴身近卫,正站在屋门外为他值夜。 刘备将手边的文书放下,站起身来,来到一旁的木桌前,随手倒上两碗热汤。 “阿温可进来饮口热汤。”刘备朝门外喊了一声。 王温自外推门而入,稍稍迟疑,还是在刘备对面落座。 刘备将碗中的热汤推到他身前,“如今云长不在,你就先辛苦一些。等云长回来,我就放你回家好好休整几日。你如今这个年岁,也该寻门亲事了。” 王温笑道:“温尚不急,男儿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如何能顾虑男女私情。” “你不急,可你家中未必不急。”刘备喝了口热汤,“家中父母年岁大了,总是希望能早些见到后辈的。” 王温摇了摇头,“温七岁丧母,如今想来还是心中多有遗憾。” “倒是不小心提起了阿温的伤心事。”刘备苦笑一声,“我又何尝不是自幼丧父。只是都是没法子的事情。想来做父母的,总是希望自家孩子日后能有出息的。” “这些日子你跟在我身边,我已看出你是个有本事的,不该只是跟在我身边耽误了你的前程,你如今年纪尚轻,总该多学些本事。” “这几日我在国中巡查,倒是找到了几个不错的苗子,日后说不得能有大出息,我虽不能举荐你们入国子监这般学府,可在雒阳城中多少有些人脉。故而我已修书一封,你可与这些年轻人一起去往雒阳的缑氏山上求学。” “如今山上当家做主的卢节是我好友,多少也要给我几分薄面,到了那里你们定要好好读书,莫要丢了咱们北海国的面子。” “出门在外,总是要以和为贵,不过若是实在不能忍之事,也可报出我的名号,尤其是对山上那些幽州人,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王温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不曾开口言语,只是端起桌上的热汤喝了一口。 “我还打算在国中多开几处书塾,等你们学成归来,若是有愿意留在国中,不愿走上仕途的,倒是可以去做上一个教书先生,不求那些学生皆通晓六艺五经,只求他们能多识上几个字,哪怕只是识得他们的名字也好。” 王温低声道:“读书识字固然重要,只是要乡间之人吃饱才是首要之事。仓廪足,才能知礼仪。” “看来阿温也曾读过些书。”刘备看了他一眼后笑道。 “都是自酒舍里讲故事的先生那里听来的。”王温神色一变,随后恢复如常。 “钱财温饱固然重要,可人之一生,总要知道为何而活,总是要有个念想的。不读书,如何知天高地阔。”刘备轻声笑道,“再说有我在此,自然不会再让他们为温饱之事发愁。” 他站起身来,一扫方才面上的疲惫之色,满脸志气昂扬,“昔年我在幽州之时,曾与两位义弟相聚于桃园,彼时也曾立下桃园之誓,当扫清尘埃,匡扶天下。如今执掌一方,正其时也。” 王温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刘备,片刻之后才站起身来,“北海相豪杰人物,想来定然能有所成。” 刘备只是笑了笑。 此时两人言语已尽,王温便要出去继续守夜。 “阿温且慢。” 刘备忽的叫住将要出门而去的王温,抬手解下身上披着的裘衣,上前几步,将其披在王温身上,笑道:“如今外面天寒,多穿些,莫要着凉。不然这医药钱我可不会为你垫上。” 王温一愣,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只是当他打开门户,即将推门而去之时,却是骤然之间又转过身来,将披在身上的裘衣解下,拿在手中。 此时这个面向刘备的年轻人面上再无往日里时常带着的惶恐之色,他轻声笑道:“倒是有一事要和北海相言明。” “王温只是某为混进国相府中而更改的化名,我本名王修。” 刘备看着眼前的“王温”,面上带着些诧异之色,只是很快回复如常。 他后退数步,倒是不曾惊恐,神色依旧平静,笑道:“阿温此言何意。” 王温自袖中滑出一把尖刀,沉声道:“此行温是收了人的钱财,特为取北海相性命而来。” 刘备笑了笑,“阿温倒是隐藏的极深,既然如此,为何要选在今日才动手?你我相处多日,适合你动手的机会也不少了。” “确实不少,只是我一直下不定决心而已。”王温笑道。 “所以如今下定决心了不成?” 王修笑了笑,将手中短刀随手扔在地上,“确是下定决心了,希望日后刘北海莫要辜负我一番心意。” 刘备笑道:“机会得来不易,为何这般轻易便放弃了?” “修少年之时常恨世道不公,故而远离家乡游历四方,曾在五陵呆过数年。颇为欣赏当地的游侠之举,故而招徕了些志同道合的游侠之人,行侠于天下。” “只是这世上的恶人却是越杀越多,总是杀不尽,是不是?”刘备替他答道。 王修点了点头,“少时总觉为人易,事非经过不知难。后来我等为躲避风头,也就来了这沿海之地。恰好有人出高价要买北海相的性命,我等就接了下来。只是这出价之人,我却是不能与北海相明言。” “无妨,即便不说,我也猜的出幕后之人。”刘备笑道。 王修笑了笑,将手中裘衣放到一旁,朝刘备躬身行了一礼,“还请刘北海好生珍重,勿负今日所言。” 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刘备也不阻拦,只是上前捡起那件放在桌上的裘衣。 门外有人笑道:“玄德,到底还是让你赌赢了。” 刘备笑了笑,“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跨山越海,故人远来(一) 天凉风起,静室之中,烛火跳动,于夜风吹拂之下时明时暗。 刘备将手上的裘衣展开,重新披在身上,他转身落座,看向方才自门外而入的贾诩。 “早就和文和说过,不必担忧。此事我自能解决,无需动用刀兵。” 他抬手指了指双眼,“莫要忘了,我可有识人之能。” “如此说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贾诩于他对面落座,搓了搓手,重新拿了个木碗,倒上一碗热汤,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他虽来自西凉,可到底只是个受不得严寒的读书人,不是那般皮糙肉厚的武夫。 王修是贾诩亲自拣选到刘备身边的人物,此人的底细自然早已被他摸了个干净。 早年出身如何,后来又曾做过何事,结交的人物如何,乡里之间对此人的议论又如何,都早已被贾诩记录在册。 于贾诩看来,王修等人也不过是几个寻常刺客罢了。 刺客,在江湖上也好,在朝堂上也好,自来都不曾少过。 晋身无望,投身于刺客这个行当也是乡野武夫的一条出路。 大到献图刺秦,小到乡里买凶行复仇之举。 有人感于恩义,有人拿钱办事。 王修等人便是那种江湖之上收钱杀人的刺客。 只是他们与那些收钱之后不问青红皂白便杀人的刺客相比偏偏又多了些道义,遇到良善之人往往会手下留情,宁愿做些赔本买卖。 故而他们虽是做着利润颇丰的刺客生意,可日子其实过的极为落魄。 当日贾诩查清这些人的身份,本想暗中直接将他们除掉以绝后患,只是被刘备拦了下来。 “自然不是,文和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这次确是我任性了些。”刘备连忙给贾诩重新倒上一碗热汤,“只是他们这般人,总归是不多了,世上能多一些还是多一些的好。” “那个婢女也是他们的人,想来会随着王修一起离去。”贾诩笑道,“不过那王修倒也是人才,玄德可有意将其收入麾下?” 刘备笑了笑,“江湖中人,义气为重。今日不曾动手已然是极为难得,只怕不会这般容易收服。” “这个世上,从来不曾有谋划不成之事,只看如何去做罢了。”贾诩笑道,“既然义气为重,那便以义气动之。此事我自有法子。” 刘备点了点头,“只是文和莫要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贾诩笑了笑,刘备诸般事情皆好,只是太过拿性命当性命了。 做大事,哪里有不流血的。 只是他也不曾开口反驳,而是开口道:“今日这义释刺客之事倒是可以作为一桩美谈。只要传扬出去,想来要不了几日,北海国中就要开始传扬玄德的仁义之名了。到时那些人只怕也要忍不住出手。咱们还是要早些做好应对才是。” 刘备点了点头,“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早晚而已。算算日子,咱们自雒阳来的人手也该到了。也是时候与这些人斗上一斗了。” ------------------------------------- 数日之后,有车架自雒阳而来,刘备与贾诩等人亲自去往城外迎接。 当初他在雒阳的酒舍建起之后几乎垄断了雒阳附近的酒水生意,加上他在生意上用了些古人不曾见过的手段,不过短短时日就将原本垄断酒水生意的程家压了下去。 程家少主程典抵挡了一些时日,手段用尽之后到底是不曾扛住。 即便是程家家大业大,可家中上百口和手下其他人总是要吃饭的,最后他只得亲自登门去给刘备赔罪。 刘备看在程家老家主的面子上倒是也不曾为难他,还将手中的酒水生意一并交给他打点。 经此一事,这位程家少主倒是收敛了不少。 如今程家的生意虽然远超当年,可此人的为人处事却再无半点当年的骄横之态。 想来再不会看轻白身之人。 这次他本以为程家最多派些熟悉生意事的人手来,不想自马车上走下来的竟是一个极为熟悉的老人,正是程家那个早已不问世事多年的老家主程权。 “没想到这次竟然劳动了老家主亲自前来。”刘备赶忙迎了上去。 “在雒阳呆的久了,这才静极思动,想着出来走走。本是打算去往关中,不想临出发前刚好收到了玄德的书信。如今老夫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是能帮上玄德些忙的。”程老家主走下马车后笑道。 “有老家主相助,备自然是放心的很。”刘备搀扶着老人。 程权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剧县城,“刘北海不要看我如今这般模样,当年我起家之时也曾见过不少生意场上的豪杰,如今恰好有故人正在此地。” 他看向刘备,面上带着些笑意,“譬如如今的田家家主田中,便是我当年的故人之一。当年我就看出此人本事不差,如今果然成了个人物。” 刘备稍稍一愣,回头望了一眼贾诩,贾诩只是讳莫如深的笑了笑。 刘备心中了然,这次程家家主前来,只怕绝非单纯是他口中的静极思动那般简单。 “还有一事,这次我东来之前,阳球家的主事之人曾找到我,嘱托我要交给你一物。”老人自怀中掏出一个钱袋,他将钱袋交到刘备手中,“那人说这钱袋是阳球生前再三嘱托要交给你的。” 刘备将钱袋打开,其中只有一块看起来便价值不菲的玉佩和一小块布帛,布帛上只有几句简单言语,却可算是阳球的最后遗言。 “玄德,当日相欠酒钱,且以此物相抵。” 他笑了笑,将玉佩与布帛都收入怀中。 求仁得仁,阳球也算是为心中志向而死。 刘备看向商队众人,笑道:“诸位远来不易,今日入城当好好招待一番。” ------------------------------------- 国相府中欢歌笑语,同处于城中的田宅之中却是一片肃杀之象。 “我早就说过,这个刘备留不得。当日若是听了俺的言语,早些除掉此人,如何还会有今日的事端?”李家家主李吾似是怕屋中之人听不清他的言语,大吼了一声。 “你当日确是要除掉此人不假,可也不曾见你坚持,若是你当日坚持一些,说不得咱们真就听你的了。”王家家主王蔼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 李王两家向来相互扶持,共同进退。 他如今之言看似在责怪李吾,实则责怪的是那个坐在主位之上一言不发的田中。 国中素来以他们三家为首,故而在他们两家出言之后,所有人都看向田中。 “你们也无须指桑骂槐,这次不曾让你们提前除掉那个刘备,以至让他逐渐扎根,有了今日之事,确是我的过错。” “我确实是小看了这个自雒阳而来的刘家子。”田中叹了口气,将养虎为患的责任担了下来。 “如今还不到议论对错的时候,还是先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是。”王蔼又开始打起圆场。 方才他与李吾开口也不过是想压一压田家的气焰,如今三家之中虽是以田家为首,可他田中也不能将他们二人全然不放在眼里。 事情到如今会这个地步,在两人看来都是田中之前一意孤行所致。 如今既然田中已然服软,他们自也要见好就收。 “说来倒是有件趣事。”田中笑道,“今日前来的那群人里,为首的那个程家家主还是我年轻之时的故人。我与他之间,昔年还有些仇怨。” “你们也知我少年之时曾游历雒阳。我出身富贵,加上当时年轻气盛,在做生意这一道上又颇有些天赋,总觉得天下英才不过如此,于这商道一字上更是无人能与我比肩。” “当时他还是个混迹在市井之间的落魄之人,也不记得怎的就和我在生意之事上起了些冲突。当时我与他相斗一场,双方手段尽出,最后倒是我吃了些亏。” “到底是年轻气盛,觉的丢了面子,这才不曾在雒阳扎根,而是返回了北海。如今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只是想起当年之事还是有些意难平。” “如此说来此人在这商道一事上确有些本事?”沉俊询问道,“若是如此,倒真是有些麻烦了。” 田中与程权的过往之事他们自然不关心,只是田中执掌田家多年,将田家一手发展成了如今北海国的第一豪族,此人的心机手段之利害,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这个程权当年既然能在生意上压过田中,定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北海国中的经济被他们所垄断,单单是这个程权他们倒也不惧,毕竟这些年被他们驱赶出去的外来人早已数不清。可如今刘备到底占据着北海相的名头,国中政事本就该为他所管辖,权与钱两相合,想来就让他们有些棘手。 “有啥好谋划的?等俺回到山上,召集些人手,直接杀入县中,取了那个北海相的人头。既能为你等解围也能为我山寨上的赵善头领报仇,岂不是简单的很?”有人开口道。 堂中之人早就察觉到今日议事比往日多了两人,而这两人此时就坐在沉俊左右两侧。 此时开口的正是沉俊左侧之人。此人是个高大汉子,身形壮硕,刻意袒露出的胸口处露出几道显眼的刀伤,虽早已结痂,可狰狞恐怖,令人望而生畏。 “中素知孙首领勇勐,只是杀鸡焉用牛刀。如今还不是要劳动孙首领的时候,日后自然有首领为赵君报仇的机会。”田中神色不变,笑着安抚道。 此人正是城外齐云寨的当家人,姓孙名进,金光寺中的主持赵善最初正是此人的手下,后来他将赵善派入城中相助田中等人,这才有了金光寺。 孙进点了点头,“田君所言有理,料来那刘备如今不过是借着些朝中的势力才暂时压下了你们。论及这生意之事定然不是你们的对手,不过日后若是要对此人动手之时,千万要告知于我,俺到时定然要他们尝尝我手中大刀的利害。” 孙进自傲一笑,“于这北海之地,我已许久没有对手了。听说那中原之地有所谓的沙场之上的万人敌,我倒是早就想领教一番,也不知这些徒有大名之人能接的住我几刀,若是三刀两刀的就砍死,也着实是有些无趣。” “孙头领是真正自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那些只知空谈的花架子与首领自然比不得。” 田中恭维了孙进两句,被北海国中最大豪族的家主所赞扬,孙进脸上露出些得意之色。 拿捏住了孙进,田中又看向沉俊右手旁那人。 此人留着一副长须,身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长衫,一眼望去倒是有些仙风道骨,只是双手之上却满是老茧,倒像是个苦出身的。 “唐君对此事如何看?”田中笑问一句。 那人挺直身子,将双手搭在膝上,轻声笑道:“某初来乍到,能得听如此大事已然是十分惶恐,如何敢随意开口。” 田中倾了倾身子,盯着此人,“既然贵教想要在我北海地界上传道,那总要拿出些诚意来。唯有看到各自的本事,事情才能有的谈,早就听闻唐君的教派在青州势力不凡,田某不信唐君在来之前不曾做过准备。” 姓唐的中年人闻言一笑,如田中所言,他早就知道这北海国中不好进。 当初他的手下之人几次想要打入北海国中传教,只是都被田中这些人阻拦了下来,故而他这次确实提前做了些准备。 “田家主说的是,某这次来自然是带着诚意而来。本想迟些再与诸位交底,最不济也能落个锦上添花,只是如今既然田家主问起来了,我倒也不妨直言。” “若是万不得已,真的要与那北海相拔刀相向。我教中可出三千人。虽与沉中尉那般以一敌百的官军精锐比不得,可胜在一个人数众多,最少在气势之上能取胜。” 田中澹澹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唐周,我之前倒是一直都小看你了。” 唐周将满是老茧的双手握在一起,也是笑道:“看轻某无事,只是莫要看轻了家师。” 第一百七十三章 跨山越海,故人远来(二) 雒阳城东的酒舍里,袁氏兄弟正对坐饮酒。 当初同在一处饮酒的众人已然星云流散,偌大的雒阳城中,如今能坐在一处饮酒的也只剩他们兄弟二人。 袁绍的思召剑被他解下扔到了一旁。 如今雒阳城中极不安稳,街头游侠仗剑横行,恃勇伤人,不少朝中官员都在街头被刺。 即便是袁绍这个闻名雒阳的袁家子,方才在街上也曾数次被路上的游侠挑衅,好在如今他每次出行都会带着心腹颜良。 他抬眼打量了一眼正站在门外把守的颜良,又看了一眼对面身上衣衫凌乱不堪的袁术,强忍着笑意,“公路,早就和你说过,今时不同往日,出行之时要带上些人手。好在你还习过些剑术,不然今日只怕到不得此处了。” 自觉流年不利的袁术岔着脚瘫坐在木桌之后,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也不知这些日子城中的游侠都发了什么疯,被我砍倒了几人,还是有人不断涌上来。好在我有一身好武艺,不然今日差点阴沟里翻船,折在这些无名之辈手上。” “如今宦官在朝中重新得势,这些刺客自然就是他们用来清洗朝堂的手段,不过是学些故人旧事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是新瓶装旧酒,着实是有些让人失望。”袁绍也是饮了口酒,“当年的虎牢狱为何而起,都是一样的缘由。” “侠以武犯禁不假,可若是不曾有其后的利益推动,谁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拿出命来。” 袁术撇了撇嘴,倒是不曾对此事反驳,反倒是开口嘲讽起袁绍,“你这个四世三公的天下楷模倒是看的清楚,只是看的清楚又如何?身负天下之望,为何还不出手一匡天下?” 他坐直身子,死死的盯着袁绍,嘴角带着些嘲讽的笑意,“于你袁本初而言,对付这小小的宦官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付宦官不难。”袁绍似是不在意袁术的言语挑衅,他将手中酒碗放下,重新倒满一碗,“只是如今除掉宦官的时机还不曾到罢了。” 袁术嘲讽一笑,只当袁绍大言不惭。 自桓帝以来,多少外戚士人筹谋除掉宦官,可最终反倒是都死在了宦官手中。 陈蕃,窦武,哪个不是大名鼎鼎,天下闻名的的人物? 最终还不是费尽心思,一事无成。 “他们是他们,以儒家行事自然做不成,可你我不是他们。”袁绍拍了拍一旁的思召剑,“你我这一辈,总是要胜过前人的。” 他低声笑道:“更何况他们的所作所为,本就是从根子里便错了。霍乱天下的根由,又岂只是在宦官。” “你无非是想用那个何进罢了。”袁术嗤笑一声,“你莫要忘了,何进也好,宫中的何贵人也好,当初都是借着攀附宦官才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此人为求所用,左右逢源,未必可信。再说此人不过是杀猪屠狗的出身,能当什么大用。” 袁绍笑了笑,“当不当得用,只看你如何用罢了。” 袁术打量着袁绍的神情,觉的自己似是忽略了一事。 他忽的想起,往日里总是跟在袁绍身边的许攸这几日竟是不见踪影。 “说来倒是有几日不见许子远。”袁术试探一句。 袁绍饮了口酒,随口道:“子远有事,前去冀州访友去了。” 袁术见他神色并无异样,也就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反倒是转头打量起身处的酒舍。 当初一同饮酒之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冷清的很,他叹息一声,“分别日久,说来也不知玄德他们如何了。” “如今玄德坐镇一方,孟德在家中乐得清闲,也算是难得的好事。”袁绍笑道,“总好过你我在这个豺狼环顾之地整日里担惊受怕。” 袁术叹了口气,“说来也不知何日再能与他们重聚饮酒。” “重聚饮酒?”袁绍笑了笑,“下次相见,是饮酒还是拔剑,谁也说不准的。” 他将一侧的思召剑抽出,横在手中,手掌自剑嵴上抹过,剑上的寒光自袁术脸上照耀而过。 “公路,你任侠有意气。可你身为袁家子,也该有横戈挥剑的觉悟。” 袁术沉默片刻,倒是难得的不曾讥讽袁绍,只是开口问道:“剑指何人?” 袁绍收剑回鞘,后仰倒去,轻声笑道:“谁知道呢?” 那便要看到时站在他身前的是何人了。 ------------------------------------- 豫州谯县,有两骑迎着清晨的鸡鸣声驰出县城。 出了县城,两骑直奔郊外的竹林。 “子廉,我要你准备的饭食你可准备下了?”左侧马上颇为高大的骑士随口问了一句,此人正是随着曹操返乡的夏侯惇。 被夏侯惇询问之人,则是与曹操相同处境,被宋家之事牵连罢官回乡的曹洪。 曹洪嬉笑道:“莫非这般小事元让还不放心不成?我做事可是出了名的牢靠。” “大事我自然放心,只是小事上你着实难让人放心。”夏侯惇笑了一声,“咱们难得来看望孟德一次,来之前我可是要你准备些上好的吃食,你当时也是应下了的。” 曹洪撇了眼手边的食盒,笑道:“元让安心,都是上好的吃食,孟德定然喜欢的紧。” 两人不再多言,策马直奔竹林而去。 竹林之中,曹操正坐在竹舍之外读书,手中是一策当初好不容易才从蔡邕那里求来的孙子兵法,其上多有笔墨,勾勾画画,显然是时常翻阅。 此时远处马蹄声起,夏侯惇二人已至,曹操却是不曾起身相迎,而是将原本放在一侧的木桌搬到身前。 “今日你们二人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吃食?”曹操看向翻身下马之后走来的自家兄弟。 曹家和夏侯家向来牵扯极深,难分彼此,他们这一辈更是亲若兄弟。 两人来到曹操身前,随意落座,曹洪将食盒放在桌上。 夏侯惇扫了一眼曹操手中的竹简,笑道:“自然都是好吃食,来看望你阿瞒,又如何会敷衍了事。” 只是随着曹洪将食盒打开,把食盒之中的饭菜摆上木桌,另外两人的面色立刻垮了下去。 酒菜倒是不少,不过多是些花不了几个钱的素菜。 “子廉,这就是你说的好吃食?”夏侯惇咬牙切齿,“其中连一道肉菜都不曾有?” 曹洪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孟德如今隐居竹林之中,正是清心寡欲之时,这青斋素菜才是好吃食。不然若是大鱼大肉吃惯了,只怕再难吃的下此处的饭菜。” 曹操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还要多谢子廉替我考虑了。” “无需如此,都是自家兄弟。”曹洪拿起快子先吃了几口,随后招呼起两人,“滋味甚佳,着实是难得的好吃食。” “日后你早晚要被这吝啬的性子所累。”曹操气笑一声。 三人吃喝饮酒,一时之间好不快活。 “如今时局动荡,孟德在此处隐居倒也是件好事。”夏侯惇叹了口气,将打探来的如今雒阳城中的消息告知了曹操。 “朝中时局纷乱至此,倒是早有征兆,也算不得突然。”曹操将手中的快子放下,“自阳球等人身死,宦官重新当权,朝中再无能压制这些宦官之人,陛下行敛财之事也是越发放纵起来。朝中官职随意售卖,难免要让士人不满。那些横行街头的游侠,其实说不好是哪边的人手。” “孟德此言就有些偏颇了,可未必所有人都不满。于富贵之人而言,能花些钱财,买上个官职来当当,还是划算的很的。日后说不得咱们曹家也能花钱买个三公来当当。”曹洪笑道。 曹操笑道:“即便有如此机会,你曹子廉舍得?” 曹洪憋了半响,最后还是实话实说,“舍不得。” 曹操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再说如此官职又有何用,平白让那些自诩名士之人看不起罢了。难道我曹家出了三公,于他们眼中就不是宦官之属了不成?” 曹洪二人没言语,这宦官之后的身份历来都是曹操的心结。 曹操饮了口酒,叹息一声,想起了如今远在北海的刘玄德。 “说来当初我与玄德倒是同病相怜,我无正名,却有家世。玄德无家世,却有个汉室宗亲之名。如今却是被他先行了一步,坐镇北海,施展抱负。我倒是真有些羡慕他了。” “孟德也无须如此,你之才略本就不在任何人之下,如今只是差个机会罢了。早晚会有时来运转之机。”夏侯惇安慰一声。 “我自然不是自轻自贱之人。”曹操笑道,“不过暂发牢骚而已。” “今日天色大好,正适宜去郊外狩猎。”他站起身来,“久不曾一起狩猎,今日就看看谁打的猎物多些。” 随后他看向曹洪,“也可顺手打些牙祭,还是要吃些荤腥的。” 曹洪一跳而起,笑道:“孟德说的是,今日定要你看看我的手段。” 曹操笑了笑,返身去竹舍之中去取弓箭。 如夏侯惇所言,如今他不过是屈己以待天时。 ……………… 塞北,高柳县城的城楼上,西风漫卷,吹扬起角楼处悬着的汉家旗帜,猩红如血。 天高地阔,一望千里,时有苍鹰盘旋天际。 和连死后,鲜卑内乱不停,终究还是走上了分裂互斗之路。 檀石槐生前苦心经营的统一之策,于他死后不过数年便分崩离析。 治乱有时。 鲜卑,正在等着它的下一个豪杰出现。 城墙之上,披着火红大氅的吕布与身着儒衫的臧洪正低头朝着城下望去。 西风吹拂之下,两人衣衫咧咧作响。 登高而视,远处隐约可见之人渺小如芥子。 “如今和连已死,鲜卑四分五裂,再也难有南侵之力,环眼也回了幽州,我再留在此地也无甚意思了。”吕布面向西南,朝着远处望去,“这几日我也会离开高柳,返回并州。” “奉先勇略过人,此次东来,为国家之事几番舍生忘死。我替高柳,替幽州那些被救下之人谢过奉先。”臧洪稍稍沉默,随后还是再次开口,“只是奉先能积攒下如今的名声不易,日后需做抉择之时,还是要多多思虑。” 驻守在高柳城这边塞之地多日,臧洪早已察觉出这些真正站在战争一线的边地之人心中的恨意。 守家护国,舍生往死,自然如此。 只因身后便是家乡亲人。 可若有朝一日,时机得宜,枪口倒转之时,只怕他们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身有故土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并州以北大半土地已然落入鲜卑与匈奴人之手,失了家乡的并州人。 吕布闻言一笑,“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只是如今倒是有一事,还要请子源通融一二。” “不答应。”不待吕布说完,臧洪已是摇头拒绝了下来,“当日玄德离去之时,再三叮嘱我要好好看顾张辽,万不能被你诓骗了去。” “好个刘玄德,难怪当日不曾带走张辽,原来早就做了算计。”吕布笑骂一声。 这些日子他时常去寻张辽,旁的不说,单是胆识一事,此子远超旁人。 “当日玄德之意是他不会带走张辽,你也不得带走张辽,就将他先留在高柳。至于日后他将投效何人,由他自家作决断就是了。” 吕布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如此也好,免得玄德到时说某胜之不武。” “你们两人倒都是颇为自信。”臧洪笑了一声,“说不得最后张辽反倒会选择留在这高柳之地,守护这边地之人的家乡。” 吕布一愣,侧身打量了他一眼,“不想子源还藏了这般心思。” “你和玄德眼光不差,你们同时看重之人,日后定然是个好人物。而护佑这边塞之地的,也需是豪杰。”他笑了笑,“边塞之地固然荒苦,可世上男儿,哪个又不爱这铮铮铁甲,塞上孤烟呢?” 吕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孤烟笔直入云去。 “是啊,哪个男儿不爱这大漠孤烟呢。” ……………… 夜黑风高,去往剧县以北寿光县的偏僻小路上,有几人正相互搀扶着前行。 夜色浓重,只能靠着天上洒落的月光来分辨前路。 几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些伤势,持剑走在最后的,正是当日自国相府中离去的王修。 他身上伤势尤重,血渍已经染满了前襟,随着走动,不断有血珠低落在地。 只是几人之中王修的武艺最好,加上他又素来是主事之人,如今这般危局之下,只有也只能他来断后。 走在他身前的陆杏不时回头望上他几眼,目光中露出些关切之色。 当日他们自相国府中离去,虽说是有感于刘备的仁义,心中无愧。可刺客最重然诺,到底是他们毁约在先。 因此王修便找到了此事的中间人,不止将定金还了回去,还赔偿了不少钱财。 本以为事情就这般掀过去了,为防事情有变,他们也打算离开北海,去往他地。 不想刚刚出城便碰到了城中豪族联手派出来的人手,好在他们身手都不差,这才勉强逃走了出来,可惜如今各自负伤,身后的敌人也深知养虎为患的道理,自然也不会就这般放任他们这些刺客离去,故而一直在他们身后衔尾追杀。 “此事由我而起,若是那些人追来,事不可避,我自留下阻拦住他们,你们不必管我。”王修随手抹掉嘴角的血迹,以他身上的伤势,能走到此地已是用尽了心力,再走下去,只会成为众人的拖累。 “这可不是你王叔治该说的言语。”陆杏气笑一声,“当初你寻我们来,说好的要行大义之事,行义天下。如今不过稍有挫折,便要自暴自弃不成?” 其他几人也是附和着陆杏。 他们都是当初王修游历天下时寻到的人手,自然都是志同道合之人,不然也不会有人愿陪他做这舍命又无利可图的勾当。 王修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劝,彼此之间的性子都熟悉的很,多劝也是无益。 众人话音刚落,身后脚步声响起,数十人持着火把朝他们逼了过来。 王修几人立刻转身,各自持兵刃以待。 “你们这些江湖刺客果然最是信不得,坏了我家家主的大事,以为赔偿些钱财就算了?”走在最前的鹰鼻汉子讥笑道,“还是把你们的命也留下才好。” 王修吐了口气,“赴义而死,也算不得冤枉了。” 汉子掂着手中的长刀,目中露出些讥讽之色,“也不知那刘北海有何本事,竟能让你们这些以刺杀为生之人舍出性命不要。”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修笑道,“你这般甘心为人鹰犬之人,又如何识得大义二字。” “不识大义,可却能要你的性命。”汉子狞笑一声,便要招呼着手下人飞扑而上。 “不想初来北海就碰到如此有趣之事,倒是不枉坐船而来。” 在王修等人前方,忽的走出五六十人来,为首之人一身素色衣衫,眉目俊秀,身后披着一件黑色大氅。 此人微微仰着头,双手背负在后,语出惊人。 “没我牵子经在,他刘玄德果然做不成事情。”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贾诩之毒 小路上,夜风吹过,王修不禁打了个寒战,握剑的手松了松,只是很快复又重新握紧。 用力之重,隐隐可见其手掌上的青色脉络。 夜间天凉,一路之上连番激斗,他受伤颇重,又来不及疗伤止血,若不是此人心智极强,只怕此时早已不能支撑。 眼见王修身形萎顿,似是摇摇欲坠,一侧的陆杏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搀扶住。 「劝尔等莫要多管闲事。若只是路过,那便好好走你的路。这世上,不是何等热闹都看得的。」 鹰钩鼻汉子追杀至此,眼见大事将成,自然不会就这般将王修等人轻易放过,他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牵招等人。 「自然,若是你等执意多管闲事,那某也不介意刀下多几个亡魂。刚好今日某也有些兴致。于这北海境内杀上几人,对我等来说还算不得什么事情。」 「我本没兴趣管这些闲事。只是如今你这般说了,若是我就此退去,岂不是显得我怕了你不成。」牵招笑了一声,随手从一侧的护卫手中接过一杆长矛,打横放在手中。 他微微弯腰,双手持住矛身,笑道:「识我之人都知晓一事,牵子经想要做之事,谁也拦不住。」 「某在北海国中也是出了名的好手,念在你这少年郎初来乍到,速速退去,还可饶你一命。」勾鼻汉子虽然嘴上说着看轻牵招,可自对面那年轻人持矛的手法上也可看出此人不是个不曾碰过兵刃的,故而他横刀在身前,以做防御。 牵招见了他的神情,如何不知此人色厉内荏,长笑一声,人如虎跃,手中长矛自下而上斜挑,直刺那人胸前。 钩鼻汉子本想持刀胸前封住这一枪,只是不想此子出枪实在太快,方见他出枪,下一刻已然直刺而来。 好在他也不是纸扎的人物,到底是被他提前将长枪横在了胸前,只是牵招变招极快,见直刺胸口不得,一式横扫,挥矛刺伤了此人手臂。 汉子顺势一个翻滚,趁机逃出了长矛的刺击范围。 牵招甩了甩长矛上的血迹,将长矛竖起,学着方才此人的语气,笑道:「速速退去,尚可饶你一命。不然某这长矛之下,也不介意多添几个亡魂。」 汉子捂着手臂,暂时止住伤势,随后抬眼打量着牵招等人,见其身后随行之人也是各自身带刀剑,进退之间极为有度,绝非寻常人物,想来也不易对付。 他们自城中追击而来的自然不只是身边这几十人,只是王修等人刺客出身,深谐躲藏之道,沿途留下的踪迹实在是太过干净,迫得他们只得将人手分散开来寻找,他们也是运道好才能在此「凑巧」撞到王修等人。 本将大功将成,不想被突然杀出的牵招等人坏了好事。 他虽心中大恨,可此时眼见得再难下手,汉子心中已然有了些退意,只是嘴上犹自叫嚣,「今日做下这般事情,日后自然有得你等后悔,他日你自会知晓得罪咱们的下场。你等早晚要把性命留在在这北海之地。」 言毕,也不待牵招等人回答,他已然带人朝着身后的黑暗之中逃了开去。 牵招倒也不曾率人追击。 一来他不过是适逢其会,与这些人并不认得,无须伤及这些人的性命。方才出手,也不过是此人言语之间提及了刘备。二来自然也是如今王修等人身虚体弱,若是无人看护,说不得还会出什么岔子。 正在牵招踏出几步,想要上前和王修言语几句之时,忽的从方才那些人逃去的暗夜之中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皆是严兵以待。 惨叫声逐渐小了下去,又有一支人马自暗处走了出来。 牵招揉了揉额头,将手中枪缓缓垂下少许,「往日里我最 怕麻烦,方才真是不该趟这趟浑水。」 「你牵子经若是不管闲事,那才真是转了性子。」自暗夜之中走出的那彪人马的为首之人,正是一身黑色长衣的贾诩贾文和。 贾诩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自言不过是刘备麾下一个算不得有名的谋士。 牵招点了点头,在幽州时倒是听益德提起过此人。 「方才传来的惨叫声,可是那些逃窜之人?」牵招问道。 贾诩朝后招了招手,自有人将手中拎着的人头递上,「确是他们。这些人倒还有些本事,剿灭他们还真是费了我一番功夫,伤了些人手。」 牵招打量了他手中的头颅一眼,其上虽是血肉模湖,可仔细看去,还能看出正是方才那个领头的鹰鼻汉子。 「贾君出手倒是果决。」牵招眯眼笑道,看似称赞,实则对此人在心中已然有些警惕,不知玄德身边何时有了这般人物。 【鉴于大环境如此, 如今为首之人的人头既然在此,那其他人自然也难有幸免之理。 「多谢牵君夸奖,贾某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罢了。如今还请牵君让路,我与王修有事相商。」贾诩笑道。 ------------------------------------- 小路一侧,简单处理过伤口,稍稍恢复了些精神的王修正与贾诩并肩而行。 「贾君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王修抬脚碾碎了地上的一块硬土。 他曾跟在刘备身边多日,自然知道贾诩是刘备身边的心腹谋士。如今为何出现在此处其实不难猜测,只是他还是有个问题要问上一句。 「叔治是聪明人,我的来意如何你自然能够猜的到。」 「贾君出现的恰到好处,不能不让我怀疑贾君早已在附近,为何早些不出手?」王修笑道,只是脸上满是戒备之色。 「劝说你们投入到北海相麾下,确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而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自然就是剪除那些豪族的羽翼。」贾诩倒是直言不讳,「若是不让你们将他们引的远离剧县,又如何能这般轻易的就解决了他们。」 王修看向贾诩,「若是我等半途之中撑不住又如何?」 「我自然也会出手,只是会对刘北海看人的眼光有些失望罢了。」贾诩依旧含笑,似是不曾察觉王修即将蓬勃而出又强行忍住的怒意。 「最后一问,你如此行事,可是北海相的授意?」 「自然不是。」贾诩随意挥了挥手,似是想要甩去手上方才沾染上的血腥,「此事若是禀告玄德,多半他会要我以你等的周全为先。哪怕明知我的法子其实才能获利最大。」 王修实在想不明白,北海相如此仁德之人,身边为何会有一个心思如此狠辣的人物。 「善事要有人做,恶事自然也要有人做。」贾诩抬头望去,黑暗自他身前朝着远处蔓延开去,「于对敌而言,胜了便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所谓仁德,无非弱者的托词,胜者的炫耀。」 「你这般人竟会跟在刘北海身边,本就是最奇怪之事。」王修哑然失笑。 「我跟在玄德身边自然有我的缘由,今日前来只是为问上王君一句,可愿投入刘北海麾下。」贾诩笑道,「只是要先说好,日后要你的做的,也未必都会是光明磊落之事。」 王修沉默片刻,答道:「我倒是可以应下,只是我那些友人还要前去询问一二。」 贾诩笑着点了点头,王修那些友人历来以他为首,如今他都应了下来,那些人又如何会不应下。 贾诩转头朝剧县方 向看去,笑道:「你来的正好,接下来咱们刚好有一笔大买卖。」 ------------------------------------- 数日之后,田家宅院之中,原本每次***必会高声叫嚷的李吾今日竟是破天荒的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坐在主位之上的田中更是双手交叠在膝前,紧皱着眉头,再无半点往日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平澹神色。 不过短短几日之间,他们这些北海国中的豪族便在那个北海相手中频频受挫。 其一是派出去追杀王修等人的人手一直不曾回返,想来多半是中了对方的诡计。不过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非是手上少了些可用的人手罢了。 真正让他们难过的反倒是第二件事。 不久之前程权等雒阳商人进入北海,外有刘备以北海相的的名义提供的官方支持,内有他们自雒阳带来的庞大钱财,很快就在北海国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加上程权又用了些自刘备身上学到的商业手段,再辅以商家明里暗里的惯用手段,一时之间,竟是将他们这些在北海国扎根多年的「土着人」逼到了角落里。 于靠着沿海渔盐之利起家的豪族而言,动了他们的利益便是动了他们的根基,已然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更何况还听说这位新来不久,却已然做出许多大事的北海相竟是将目光盯在了他们的渔盐生意上,如何不让他们起杀心? 良久之后,田中缓缓睁开双眼,叹息一声,「不曾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本以为咱们退让一步便能息事宁人,不想这位刘北海倒是步步紧逼。虽说民不与官斗,可咱们也不是随人拿捏的泥人。明日我会去见见我那位故人,若是说服不得,我便会遣人通告孙进一声。」 「若是要动手,那就莫要迟疑。」 ------------------------------------- 隔日,一对多年不见的故人相见于城中的长街之上。 「多年不见,你倒是显得比我苍老了许多。」程权打量着眼前老态龙钟的故人,心中颇有些感慨。 年轻之时意气争胜,到得老来,得见故人,难免会回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以及少年之时的峥嵘岁月。 「你与我有何可比之处?」田中笑了一声,「听闻你早就不再掌管家中之事。身心自在,理当显得年轻些。我如今还强撑着当家做主,劳心劳力,自然是远远与你比不得。」 「你如今这个年岁何必还强自支撑着不肯放手,需知儿孙自有儿孙福。」程权面上带笑。 「我却是不如你想的那般透彻,总是想要趁着还能动弹为后辈尽些力的。」田中面露难色。 「只怕你不是想尽心力,而是舍不得手中把控住的权力。人到暮年总是爱有这个心思,看来你也躲不过。」程权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有时及时收手,才是安稳之道。」 「你应当明白我此来的用意。」田中笑道,「如今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不过我劝你还是再好好思虑一二,覆水难收。」 程权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转身离去。 一番言语之下,双方也算是各自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思。 皆无退让之意,那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 国相府中的一处静室里,只有贾诩荀攸二人。 在两人面前放着一张极大的木桌,上面堆着不少竹简。 贾诩随意拿起一卷,其上所记录的,是某年某月,当地豪族家中某人曾在某地做下何种 恶事。 这些都是贾诩随刘备到任之后便立刻命那些随行而来的游侠查访所得,再三核实,少有错漏。 此时荀攸也看清了竹简上的内容,只是不知贾诩这是何意。 「欲要平定北海国,这些当地的豪族自然不能放过。只是事情不能做绝,羽翼既要剪除,也要给他们留下一些重新起家的根基,免得玄德落下个酷厉之名。」贾诩笑道,「而这些就是哪些人应当剪除,哪些人无须剪除的依据。有这些在,足以挡住众人悠悠之口了。」 荀攸沉默片刻,忽的问道:「此中所录,几成为真。」 「八成为真,至于剩下两成,正是需要你我补录之处。」贾诩指了指桌上朱黑二色的笔墨,「朱笔所勾勒者当死,墨色勾勒者当缓。」 「若罪不当死,而身处豪族主脉之人当如何?」荀攸再问。 「公达何必多问,自然是朱笔勾勒。」 「文和如此行事,莫非不怕杀戮过甚?」 贾诩拿起桌上的朱笔,在手中的竹简上勾勒了一处,随口笑道:「你我这般人,筹谋于帷幄之间,所施所行,都是见不得人的。」 「你我,应当是玄德的暗面。」 「而恶事,总要有人来做。」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寇入网中 官者,兵也。匪者,贼也。 论理,自古官匪不相容。 只是世上之事历来不可以常理度之。地方之上,郡县之中,官与匪往往相互勾连。 北海国中自然也是如此。 国尉沉俊执掌一国军事,手握数千之众,数次出兵征讨城外贼寇,却是连城外齐云寨的数百贼人也除不去。不过每次出兵多有斩获,倒是也不至于落得个劳师动众全然无功。 国相府内设有凉亭,虽已是秋日时分,尚有鸟雀立于飞檐之上。 刘备笑看向一旁的关羽,“云长,你可知这是何故?” “想来其一是那沉俊素来与城中田家等豪族有勾连,所谓斩获,无非是借着那些城外贼人之手,除去他们的敌人罢了。” 此中之事也不难猜,关羽自然也看的明白,“其二无非是养寇自重,听闻沉俊几次出兵征讨,皆有斩获,虚报战功,之前的国相又惧于此人手中的兵权,不敢言明。朝中受其蒙蔽,多有嘉奖。城外之贼人不除,此人也就有了不断补充手中兵力的缘由。” “云长所言不差,倒是言中了其中的利害之处。”刘备点了点头,“此人与国中豪族勾结,一文一武,这才能占下北海之地。如今咱们在北海当政,不只侵占了当地豪族之利,也算是动了他手中的利益。如今在商道一途上他们无法可想,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关羽皱着眉头,眯了眯单凤眼,“兄长的意思是他们会将主意打到兄长身上?” 不待关羽说完,有仆役跑来相报,门外中尉沉俊来访。 刘备笑了笑,让仆从将此人请进来,随后又转身看向关羽,笑道,“云长,看来他们果然是有些忍不住了。” ------------------------------------- 凉亭之内,沉俊正长吁短叹。 “国相不知,那齐云山易守难攻,之前某虽屡次带兵征讨,也有些许功劳,可也只是除掉了这些贼人的皮毛而已,远远不曾动到他们的筋骨。隔些日子他们便要重新闹上一闹,昨日我得到消息,那山上的贼人又下山攻入乡里,杀害了不少人命,着实是让人悲痛。” 此时沉俊忽的发现刘备身侧那个高大汉子竟是正望着他,眼中带着些浓重杀机。 此人到来之前关羽正在和刘备谈论官匪勾结之事,如何不知此事多半是沉俊搞出来的事情?为一己之私便将国中之人的性命视做儿戏,如此人物,真是不当人子。 沉俊虽也是亲自上过战场,身上背负着不少人命的武夫,可见到此时关羽的目光依旧是打了个冷战,那汉子眼中似是有一只蛟龙潜伏。 他赶忙看向正站在不远处打量着院中风光的刘备,“说来都是某的过错,身为中尉,执掌军中大权,却是不能除贼以安境内,着实是惭愧的很。只是某资质有限,虽有除贼之心,却是力有不逮。” 刘备闻言转过身来,抬眼打量着沉俊,笑道:“如此说来,沉中尉是不打算做这个中尉了?打算退位让贤不成?若真是如此,备即便再是爱惜沉中尉人物难得,也是要忍痛成全沉中尉的。” “其实某早有退位让贤之心,只是国中无可托付之人,加上这些贼人不除,某心中着实不甘,故而哪怕明知国中之人给我扣上了一个卷恋不去的名头,某却也是只能受下。” 刘备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不想沉中尉还是个性情中人,如此说来这些年倒真的是委屈沉中尉了。只是不知沉中尉此次前来有何事,莫非只是为了和备诉说心中苦楚不成?” “自然不是。”原本早已落座的沉俊忽的站起身来,言语之间倒是颇为诚恳,“如今贼人再次作乱,我意出兵征讨,只是某虽有心,可力实不足,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征讨都不曾有结果。某听闻北海相曾多历战阵,尤其是塞外一战,即便是那鲜卑的檀石槐都要赞言刘北海一声豪杰,不曾在国相手中占得便宜去。” “以刘北海之能,想来要对付这些山上贼人并非难事,故而这次征讨城外的贼人,我欲请君同行,不知国相可能应下?” 刘备也不言语,只是沉默着打量了沉俊片刻,随后笑了一声,“如此县中大事,我又如何能推脱。守土安民,正是备职责所在,到时我自可与沉中尉同去。” “国相在国中素来有仁德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沉俊赞叹一声,对刘备一番言语之上的吹捧,之后他很快就借着要整顿军备的由头退了出去。 “此人显然不怀好意,兄长何必应下他?”关羽开口问道。 “他不怀好意,难道咱们就心怀好意不成?”刘备笑道,“他们在寻机会,咱们又何尝不是在寻机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朝亭外望去,亭外草木已枯黄。 “再说,咱们也没多少时日和他们空耗在此。” ------------------------------------- 田家私宅里,今日只有田中和受邀而来的沉俊。 “不知田老寻我来有何事?”沉俊喝着热汤,开口询问道,“如今征讨在即,我那营中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准备。” “田老也知道,那些军中将校虽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可如今大家年岁都不小了,都是拖家带口的人物,谁也不容易。” “如今要随着我上战阵拼命,我还要好好安顿他们一番,最少不能让这些兄弟在前方厮杀,还要担心后面家中的安稳。当兵吃粮固然是为了保境安民,可也不能因此就忽略了家中不是?” 田中笑了笑,随口道:“这次出征的钱粮我早已和各家之中凑好了,只多不少,过两日就会送到你府中,至于如何安排那是你的事情,不干我等的事。” 他们这些地方豪族虽然和沉俊这些军中之人相互勾连,可说到底还是以利益钱财为纽带。 凡事皆以钱财开路。 沉俊每次“征讨”都会从他们这里得到一笔钱财。至于他所谓的“保境安民”,“多有损伤”不过是些用讨要钱财的场面话罢了。城外的孙进本就与他们有所勾连,沉俊所谓的出征在外,也无非就是带兵出城,在外驻留几日便回返而已。 至于所谓的“多有斩获”,这斩获从何而来? 自然不会真的是山上的强人。 刘备想到了此处,却是不曾与关羽说透,不然只怕今日沉俊便要死在国相府上。 杀良冒功,于军中从来不是少见之事。 “倒是又劳烦诸位破费了。”听闻田中之言,沉俊立刻又变了脸色,笑道,“不是某贪图钱财,实在是军中兄弟太多了些,又多是些贫苦出身,由不得某不如此。” 田中点了点头,笑道:“我等都是做生意的起家,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之处,也知道沉中尉的难处,做事历来都不容易。” “只是如今钱财我等已然出了,不知沉中尉事情安排的如何了?那刘备在雒阳颇有些名头,出战塞北之事在幽州更是流传甚广,想来在兵事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你切不可轻忽。不然沉中尉一倒,咱们可就没了依靠,只能任由此人拿捏了。” “事情已然安排妥当了。”沉俊笑了一声,“此人虽有名头,可素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他有通天的才略,如今他带来北海国中的人手终究有限,咱们哪怕是堆也能将他堆死。” 田中一笑,倒是也不觉得沉俊此话有错,只是还是叮嘱道:“那就和之前一样,可将事情交给孙进等人来做,到时事成之后,咱们也可将事情推个一干二净。这些年孙进吞下咱们的钱财不少,也该他做些事情了。” “只是事情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不成?”沉俊还是有些迟疑,开口道,“杀害朝中大员可是重罪。若是那些小官也就算了,即便是杀了朝中也未必会理会。只是北海相坐镇一方,加上此人在雒阳颇有些名头,若是莫名折在此间,只怕雒阳那边不会善了。” “事到如今,沉君,难道你还心怀侥幸不成?”田中端起桌上的热汤喝了一口,“此人并非那些为官一方只想捞些钱财的寻常人物。他是想在北海做出些事情来的。可北海之地是你我的地界,他想要在此做出事情来必然绕不过你我。” “他要做出事情来,最快的法子自然是收拢人心。而收拢人心,无外乎就是让那些寻常的贫寒之人有田可耕,有饭可吃。”他笑道,“可那些贫寒之人的田地在谁手中?在我手中,也在你手中。” “即便你想要息事宁人,退上几步,你以为他便会因此满足不成?”田中将手中的汤碗放下,“自然不会,单单看此人来到之后所作的几件事,哪件不是强硬至极?” “再退一步讲,你想改邪归正,与他一道做个有为的好官。可你我手下,那些已然占得利益之人,又怎会将已经吞下的利益再吐出来?”田中笑道,“所以如今咱们与他其实都没的选了。” “生死,只能有一个。” ------------------------------------- 数日之后,中尉沉俊带城中守军千人出城征伐城外齐云山上的贼人,新任不久的北海相刘备带人与之同行。 而就在大军出城之后,卧病在家中多日的国傅周仁忽的大病好转,从家中而出,直入宫中去拜见北海王。 时北海王正在宫中听着歌舞,美酒佳人,惬意之至。 见国傅到来,他赶忙屏退左右,起身相迎。 北海王于国中虽无实权,可仅凭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便足以让国中之人都敬畏几分。 即便是这些年田中与沉俊等人把持了国中实权,可对北海王刘仲依旧是恭敬有加,供奉不断。 于这北海国中,真正能让北海王刘仲怕上几分的,也只有身为他老师的周仁了。 “国傅如今身子大好了?孤这些日子着实有些繁忙,来不及去见国傅,说来都是孤的过错。”刘仲信口开河。 方才那些宫人与舞女与周仁都是擦肩而过,他自然瞧的见。 见北海王玩乐,本想借此责难几句的周仁闻言也只得叹息一声,“臣身子本就无恙,这些日子隐在家中,不过是为国中豪族逼迫罢了。” 刘仲闻言抹了抹鼻子,打量了一眼门外,这才笑道:“国傅且坐。” 周仁于阶下落座,原本来之前心中准备了不少言语,可来到宫中,见到北海王正在饮酒玩乐,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沉默片刻之后,周仁这才开口道:“大王,如今北海相随着沉中尉出城前去讨贼,不知大王以为此事如何?” “北海相世之英豪,区区贼人,自然不会被他放在眼中,国傅无须为他担忧。”刘仲饮了口刘备送来的酒水。 “国傅可尝尝这北海相特意送入宫中的酒水,这酒水在雒阳城中可是价值千金,有价无市。原本不曾饮过之时,孤还觉得一坛酒水而已,竟然可卖出千金,那些雒阳城中的人都疯了不成?不过亲口饮过之后,孤倒也觉得这酒水确实值这个价钱。”刘仲笑道。 周仁不是好酒之人,只是饮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确是好酒,“大王,这酒水确是好酒,只是王上的志向难道只满足于这饮酒听乐不成?” “国傅莫要胡言,孤哪里有什么志向。”刘仲笑了笑,“于孤而言,能有这美人美酒相伴已然是最好的日子了。” “大王当初可不是这般言语。”周仁冷声道。 他是北海王之师,北海国中文脉之首,虽说如今北海国中的文脉在田中等人的逼迫打压之下早已远远不如当年,可他们这些读书人始终在北海国中占据一席之地。 刘仲笑了笑,“当初年少不懂事,所言自然是当不得真的。” “臣直言就是。如今两虎相争,不论此次征讨返回的是何人,于大王而言都算不得好事,不过是前门驱虎,后门入狼而已。臣以为大王应当趁此时胜负未分之时出手。”周仁冷声道。 刘仲倒了杯酒,笑道:“所以唯有将国中权力都交到你们这些士人手中,才是安邦定国的良策?” “大王何意?”周仁沉声道。 “孤虽然是提线木偶,可在孤看来,国傅,你这般人是掌控不得权力的。能让北海更好的,只有玄德那般人。”刘仲笑道。 周仁望了高座之上的刘仲一眼,叹息一声,“臣明白了。” ------------------------------------- 国相府中,贾诩听完了宫中安插之人的汇报,转身对一旁的王修笑道:“大王倒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如此给咱们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将手中勾勒完的竹简放在已然堆满的桌上。 “咱们也该收网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临北海(一) 齐云山上,群贼啸聚。 礼崩乐坏,人世艰难,最初盘踞在城外的自然不只是孙进这一伙人马。 只是后来群贼之间相互屠戮,弱者亡而强者存,被孙进趁机招降纳叛,一举做大。其后多年经营,剪除了当地的其他势力,也被他坐稳了这北海国中第一贼人的位置。 孙进能有如今这般作为,其一自然是此人颇为勇武,擅用一把沉重的厚重长刀,单是托刀之时便要动用两人。其在北海国中横行数年,屡屡下山,自来不带护卫。 常有国中仁义大侠,欲为国中除贼,屡次刺杀此人,只是每每刺杀不成,反为所杀,其人常以此为乐。除贼不成,反倒是成就了此人的悍勇之名。此人常言北海之中无豪杰配与他放对,甚至尝言无人能在他手下撑的住三刀。 其二是此人不知如何勾搭上了城中的豪族与官府。上山落草的多是穷苦之人,即便他孙进再是悍勇,若是不能供给山上手下之人足够的衣食财物,那无论如何他也坐不稳今日的位置,而田家等豪族就帮他解决了此事。 投桃报李,他也常要为那些城中豪族做些他们不方便出手之事。 今日一早他便将两个手下心腹召到了往日里众人一起瓜分财物的大堂里。 此时孙进也不言语,只是摩擦着手中的兵刃。自当年他在国中几次诱杀那些所谓的仁义豪侠,让那些人见识到了自家武艺后,已然很久不曾有人敢找上门来了。 他手中刀已经许久不曾染血。 “头领寻咱们来定是为了那些山下的官军,那些官军又不是第一次来。想来这次也不过是像之前一般,在山下虚张声势一番,很快就会退去。山上有头领在,他们定然不敢攻上山来。”名为吴白鹿的手下心腹开口道。 “老吴说的不差,莫说那些官军只是在山下逛上一圈,就算是真的杀上山来,有头领在山上,他们也绝不是咱们的对手。”另外一个头目也不甘示弱,赶忙奉承道。 “你们两个也莫要装傻,你们跟了我这么多日子,时常替我下山接收财物,难道真的不知那些财物从何而来?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不然我也不会将你们从其他人中选拔出来作为心腹。”孙进咧嘴一笑,打量着眼前两人。 “不该小的们知道的,小的们从来半点也不敢多想。”两人都是跪地求饶。 常言伴君如伴虎。 在两人看来,他们自家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王,只怕比起那个不曾见过的,远在天边的天子要更加难应付。 孙进笑着将手中的兵刃竖到一旁,笑道:“无须如此,既然你们是我的心腹,那这些事情你们早就该知道,之前不曾告诉你们,倒是我一时疏忽了。” “实话和你们说,本头领早就和北海国中田家李家等豪族达成了同盟。自然,其中还有那个早就和这些豪族勾搭在一起的中尉沉俊。现在你们应当知道为何官军屡次前来,却只是在山脚下逛荡一圈便回去了吧。是因我与他们早有约定,他们自然不会对咱们动手。” 两人心中其实早有猜测,只是如今依旧要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状。 孙进见了两人的神情,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些年偶尔带你们下山猎杀那些山下的大户,也是为了帮他们除掉些对手,毕竟人家给了咱们不少钱财,咱们还是要出些力的。这次这些官军之所以来到山下,其实是为了对付如今那个新来的北海相。” “此人正随军在山下汉军的营地之中,咱们这次的目标便是下山斩杀此人。算不得什么难事,事后国中豪族便会给咱们不少钱财。” 吴白鹿吞了吞口水,开口问道:“头领说的可是那刘备刘玄德?听闻此人曾在北地与檀石槐对敌,在雒阳之地也多有名声,市井坊间传闻此人可是利害的紧。要除掉他只怕不是容易之事。头领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二?” “如此说来你以为凭本头领的本事杀不得此人?” 一旁的陈二牛立刻拉了拉吴白鹿的的手臂,谄笑道:“头领不要当真,只是我等这些日子去山下打探消息,听闻城中和乡里之人议论此人,都说此人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所以老吴才会出声提醒一二。头领英勇无敌,即便是那刘备有些本事,也定然不是头领的对手。” 吴白鹿也自知语失,此时已然是满头汗水,立刻改口,“老陈说的是,方才我确是鬼迷心窍,头领英雄无敌,只要头领出马,料来那刘备定然有死无生。” “这才是正经话。也不知那刘备手下有无好手,能接住我两刀才好,不然实在是太过寂寞了些。”孙进叹息一声,“你们下去准备些心腹人手,今夜咱们就去突袭山下官军的营地,我定要亲手取下那刘备的头颅,什么北地豪杰,我倒是要看看,是这些北地人的骨头硬,还是我手中的刀锋硬。” ------------------------------------- 大堂之外,吴陈两人并肩而行,此时远离大堂,两人这才敢长出一口气。 两人苦笑着相互看去,都看到对方背后已然被汗水浸湿。 孙进在此地盘踞多年,自然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心腹。只是此人自恃武勇,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对手下之人多有杀戮。两人能在此人手下存活至今,自然是两人多有急智,可也不得不说是运道极好。 “老吴,你考虑的如何?”陈二牛忽的压低声音,“我如今已经做了决断,就看你的意思如何了。难道你还心怀侥幸?今日之事你还不曾看清楚不成?咱们早就知道他孙进是个刻薄无恩之人,不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早晚要死在此人手中。” 吴白鹿听闻此言不曾立刻言语,只是皱了皱眉头,“若是真如那人所言,事败了自然不会有咱们的活路,可若是胜了,也未必会有个好结果。这些为官之人最是信不得,当年你我若不是吃足了他们的苦头,又如何会选择上山落草?再说当年咱们走投无路之时是孙进收留了咱们。如今咱们这般做,会不会有些恩将仇报?” “听闻这个北海相的名声不差,而且此人身边多半有能人相助,不然也不会将计策算到咱们头上。”陈二牛倒是想的明白,他苦笑一声,“你我这种人,也不过是旁人的棋子,随便人家摆布而已,如今既然有机会,咱们还是要抓住的好。至于所谓的孙进的恩情,这些年咱们帮他做了这么多事,该还的早就还清了。” “对你我这种人而言,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事。” 吴白鹿沉默不语。 ------------------------------------- 齐云山脚下的汉军营地里,沉俊正在为刘备讲解他的方略。 他以手中木枝在临时做出的简略地图上指指点点,“我军远道而来,按理说应当先休整一二再行进攻,山上的贼人必然也是这般想,故而山上定然戒备松懈。如今我打算反其道而行至,趁夜上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兵者,诡道也。”刘备笑着点了点头,“沉中尉倒是想了一个好法子,以此计行之,定然能剿灭山上那些贼人。” 沉俊暗中撇了撇嘴,本以为这刘备身负大名,多少在这战阵之上也该有些本事,可如今见他只会随口叫好,想来多半是个名大于实之辈。 “到时国相可坐镇营地之中。有国相在后坐镇,将士们定然能奋勇杀敌。” “沉中尉带军前往,那备也当随行。”刘备笑道,“我也曾久历战阵,到时绝不会拖了沉中尉的后腿。” 沉俊整了整衣袍,正色道:“某这次请国相来为的便是坐镇在主帐之中,前方厮杀之事自然有我等在,国相莫非是信不过我等不成?” “既然沉中尉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那备自也不好再推脱。”刘备笑道,“某便留在营地之中,看诸君阵前建功。” 沉俊见他答应下来,眼中露出一抹遮掩不住的喜意。 刘备虽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是假做未见。 沉俊恭身退了出去,去收拢出征要用的人马。 “此人竟敢如此看轻兄长。”关羽冷哼一声,“这般计策,即便是寻常武夫都也能看出其中脉络,他竟以为兄长会中计。” “不是他看轻咱们兄弟,而是自他们谋划此事以来,进展的实在太过顺利,故而才重新让他升起了轻敌之心。”刘备笑道,“设身处地而言,若是将你换做他们,只怕也是一般的结果。由人至己,云长日后做事还是要慎之。” 关羽点了点头,他素来自矜,若是旁人所言,他多半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自家兄长所言,还是会听进去几分。 刘备忽的笑道:“听闻那个山上的贼人头目是个用刀的好手,自诩北海豪杰无人可敌,云长刚好可会上此人一会。” “兄长安心,某定取下其人头颅。”关羽捻着长髯笑了一声。 他倒是也想看看,那孙进到底是何等人物,敢在他面前耍大刀。 ------------------------------------- 入夜时分,沉俊带着营中军马悄然东去,只留下了二百余人协助刘备护卫营地。 夜色深沉,刘备却是不曾卸甲入眠,而是端坐在中央的大帐之中读书。 他忽的想起一件旧事,对身后的关羽开口笑道:“云长,去将我帐中的古琴取来。当初我还曾与蔡郎中学过一首曲子,虽说受限于资质,算不得登堂入室,可勉强也算是能入耳。” 关羽闻言而去,随后抱回一张古琴。 琴貌古朴,虽比不得焦尾,可也是难得的古琴。 此琴是当日蔡邕离去之前所赠,而与这琴一起赠与刘备的,还有一首古曲,名为《聂政刺韩王曲》,此名或许不甚出名,可若是说起多年之后此曲的另外一个名头,却是响亮的很。 多经改编之后,此曲又名《广陵散》。 而这也是当日蔡邕赠他此琴的缘由,此琴最配此曲。 刘备抬手在琴弦之上拨过,锵然有金玉之声。 此曲大略可分两节,前言聂政之不幸,后言其行事之康慨,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刘备弹奏之时前轻而后重,故而凛然之气跃然欲出。 琴声飘扬出主帐之外。 ------------------------------------- 营地之中,不知何时孙进已然带着手下的百余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而原本被沉俊留在此地的兵马却是不见了踪影。 “将死之际还有心思弹琴,这些出身富贵之人着实是可恨的紧。待会儿等我将刀架在此人的项上,看看他还弹不弹的出来。”孙进狞笑一声,“老子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世家子的做派。” 他转头看了身侧的陈二牛一眼,“老吴去哪了?” “他之前在山上吃坏了肚子,去寻茅厕去了。”陈二牛压低声音后笑道,“他的性子头领又不是不知,我看这吃坏了肚子多半是个借口,说不得如今正躲在哪里,等着咱们将此处的事情解决了再出来邀功。” 他如此一说,本有些迟疑的孙进反倒是安下心来,笑骂一声,“等回去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好在今日之事有没有他都一样。” 此时琴声停了下来,而孙进等人也已然来到了刘备方才弹琴的主帐之前。 他目视左右,七八个持刀的汉子上前几步,随后冲入帐中一顿乱砍,只是砍过之后才发现大帐之中空无一物,几人连忙退出大帐。 “头领,帐中无人。”几人赶忙朝孙进禀告一声。 孙进一愣,此人虽只是个刀口舔血的武夫,可到底早年之间也曾多经生死,此时听闻帐中无人,立刻便知是中了刘备的算计。 “多半是被此人察觉了,先退出去。”他低呼一声,转身准备带人先撤出营地。 “诱敌深入,又哪里有就这般轻易放走的道理?” 在他身后有人轻声而笑。 孙进勐然转过头去,却是见到周围已然有数百人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为首之人,一身漆黑铁甲,怀中抱着一张古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君临北海(二)(6k) 山下的汉军营地之中,孙进横刀身前,眯眼打量着那个虽是初次见面,却闻名已久的年轻人。 亲眼见到此人,他眼中的恨意越发浓烈。 少年成名,如此年纪便能执掌一方,还不是靠着有个好出身?以他孙进的本事,若是也有这般出身,定然能比这刘备做的好上千万倍。 “久闻孙头领大名,今日初次相见,不想竟是在此处。”刘备将手中古琴竖在地上,双手撑在古琴之上,“初见即为孙头领送行,着实是可惜了。” 孙进此时才回过神来,左右打量,惊觉自家竟是被人围困在了营地之中。 方才刘备弹琴自然是诱敌之策,不然即便孙进再是大意也不会就这般长驱直入。 只是让他最想不通的是刘备的人手从何而来? 要知沉俊留在营中的人手都是他的心腹,这些人早已在他们来到营地之时退了出去。而据沉俊所言,刘备这次入北海所带来的人马并不多。 孙进抬眼打量着刘备身后的人马,见其各个体格彪悍,持刀带箭,不似南方人士。 而这些人身上更是带着唯有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里长久厮杀出来才能沾染的杀伐气。 “看来孙头领很好奇这些人从何而来?”刘备看向一旁身披甲胃的冷峻汉子,笑道,“延之,看来你们着实是吓到孙头领了。” 此人正是护送赵母北去后回返的高顺,而如今突然出现在刘备身侧的兵马,自然便是高顺手下的半数陷阵营。 至于他们入了北海国中无人察觉,自然是因他们是潜行而入,而明面上打着的是商人的旗号。 “说来孙头领死的也不冤,此策早在我尚未入北海之前便已定下。”刘备打量着孙进,“以有心算无心,孙头领应当可安心而去了。路上头领可要走慢些,说不得会再碰到些故人。也可结伴而行,免得路上形单影只的孤单。” “你便是人多势众又如何?”孙进狞笑一声,“阴谋诡计,上不得台面,二牛,开路,随我冲杀出去!” 只是他言语之后身侧良久无人回应。 孙进勐然转头,却是见到原本方才还在他身边的陈二牛已经不见了踪影。 “二牛兄弟,既然孙头领在找你,还是出来与他见上一面的好,如此他走在黄泉路上还能明白一些。”刘备笑着望向一旁,自陷阵营的士卒之后转出一人来,正是方才孙进所寻的陈二牛。 陈二牛骤然见到孙进之时面上还有些惊惶之色,毕竟孙进这些年积威尤重,只是想到如今此时自家的处境,他目光之中反倒是多了些狠辣之意。 刘备见了此人的神情,面上露出些赞赏之意。 此人倒是也有些意思。 眼见陈二牛出现在对面,孙进即便再是无谋也能猜出此人已然背反,他怒吼一声,“当年你等走投无路,是我将你们收留上山,这些年我待你们不薄,真是无情无义的狗贼!” 陈二牛此时也是提起了心中胆气,“收留我等不假,可所谓的对我等不薄,便是随着心意随意斩杀不成?这些年我为你出生入死,即便欠下的再多,如今也还上了。你我早已各不相欠。今日我不过是弃暗投明罢了。你不识时务,自然当死!” 孙进闻言越发恼怒,将手中长刀甩了甩,“莫要让乃公捉到你,否则定要将你大卸八块。” “孙头领莫要着恼,不妨想想你身边两个心腹,还有一人如今会在何处?”刘备笑道。 孙进略一沉吟,神色剧变。 “看来孙头领已然想到了,算算时辰,如今他们该到山上了。也不知齐云山上的风光如何?可惜我要留在此处待客,不然真想亲自登山看看。”刘备欣赏着孙进脸上的惊慌之色,继续笑道,“怎么,孙头领难道看了这么多年山上风光都不曾看够不成?” 孙进死死的盯着刘备,宛如一只即将扑出的饿虎,恨道:“欺人太甚,我誓杀汝!” “素来听说孙头领武勇冠绝北海,自言难寻敌手。刚好我这二弟也颇为有些武艺。不如你我赌上一赌,让他与孙头领比试一二,若是孙头领能赢,我便放你离去,如何?” 孙进向来自恃武勇,闻言倒是心中一喜,刘备此策正中他下怀,只要今日保的住性命,他日自然报仇的机会。 只是今日非是他孤身一人而来,身后还有不少随他而来的山上好手,“我带来的这些兄弟又如何?” 】 刘备闻言笑道:“孙头领莫要得寸进尺。放你一人离去已然算是破例。” 孙进沉默片刻,狠了狠心,沉声道:“赌了。” 此时即便他不回头去看,也能知道身后随他而来的那些贼人定然眼中都是怨恨之色。 见他如此,刘备脸上笑意更浓。 他看向一旁的关羽,笑道:“云长出手可要有些分寸,莫要伤了孙头领的性命,不然岂不是便宜了他。” 关羽闻言点了点头,手持偃月刀,迈步而出,来到双方中央。 孙进也是同样如此,来到关羽身前不远处站定。 此时他正打量着对面这个高大汉子,此人虽然身形在他之上,可他倒也不是如何惧怕。 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这般看似威武,可实际不曾有什么本事的人也有不少。 他冷哼一声,“母那汉子,某看你像是个有些本事的,可敢接我三刀,若是接下了,便算是你胜了,如何?” 关羽知他心思,却依旧是点头应下。 见状孙进也不客气,踏前几步,来到关羽身侧,手中刀横噼关羽而去。 孙进虽然狂妄,可一身勇力远超过常人自然也是真。 眼见他这一刀势大力沉,关羽又是不闪不避,即便是站在刘备身后的高顺也是皱了皱眉头,为关羽担心几分。 唯有刘备只是扯了扯嘴角。 当今之世,能在关羽面前耍刀的自然不是没有,只是这其中定然没有他孙进。 果然,看着刀锋近身,关羽这才将手中偃月刀抬了抬,将这一刀挡了回去。他脚下不曾动摇半分,却是出刀的孙进接连后退了数步。 孙进大吼一声,依旧是用出全力批出第二刀,于威势上而言,这第二刀更胜第一刀。 第一刀是横拦斩切,第二刀则是当头而下。 关羽一脚踢在刀柄上,将原本竖起的偃月刀打横托在手中,手上稍稍发力,便将砍在其上的孙进的刀锋逼退了回去。 孙进又是接连后退几步,原本脸上志在必得的神情已然退去,换上的是有些惶恐之色。 这还是他这么多年与人对敌以来第一次觉的眼前之人不可战胜。 他长吐了口气,双手攥住手中长刀,强行平复下心思,如今正是生死攸关之际,由不得他多想。 生死存亡之间,第三刀顺势噼出,他自觉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噼出的最为巅峰的一刀。 于他心中,眼前那个红面汉子,即便再有本事也是接不下他这一刀的。 只是等他抬眼朝对面看去,见那红面汉子看向他时面上却是带着浓浓的嘲讽之色,似是再说他的巅峰一刀也不过如此。 那人依旧并未出刀,只是站在原地,随手就接下了他这一刀。 孙进后退数步,长出了口气,叹息一声.“是我输了,我愿……” 只是他话还不曾说完,脚下步子挪动,手中刀已然直噼关羽而去。 “竖子敢尔!” 关羽本就盯着此人的动作,如今见他出手偷袭,自然是心中大怒,口中暴喝一声,一时之间须发皆张。 凛然之气竟是让杀人无数的孙进都是为之一震,短暂的失神几分。 关羽手中偃月刀一刀挥出,直接将孙进手中的刀噼飞出去,好在他手下留了些力气,这才让刀锋在停在了此人眉前数寸。 他随手扯住孙进,将他拖行着朝刘备走去,孙进身后同来的贼人慑于他的威势,竟是不敢上前救人。 关羽将孙进扔到刘备身前。 刘备低头打量着孙进,笑道:“看来孙头领的本事不过如此。想来是被人吹嘘的多了些,便以为自家天下无敌了?” 他一脚踹在跪在身前的孙进胸口上,将此人踢翻在地。 “要杀便杀!”孙进怒吼了一声,“为何要羞辱于我!” 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孙进自然知道必死无疑。只是他不明白,既然此人有那个红面汉子那般人物,想要捉他也好,想要杀他也好,都算不上什么难事,此人为何要做出这么多多余的举动? “我就是要羞辱于你,你又能如何?”刘备眯眼而笑,“既然做下了恶事,便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其上所书,桩桩件件都是孙进这些年在北海国中做下的恶事。 “这些都是孙头领这些年在国中做下的恶事,想来其中不少统领自家都不记得了。这些年内外勾结之下,想来更是不敢有人提及。”刘备扯了扯嘴角,“又或者说在孙头领眼中,在那些国中豪族的眼中,这些在寻常人眼中生死攸关的大事,其实是你们眼中可有可无,无须记挂在心中的小事?” 孙进自知此时已然难以得活,自然也不会低声下气的求饶,他长吐了口气,嘲讽道,“自来拳头便是道理,他们自家无能,即便不是我动手,他们依旧会死在强人手中。” “除了今日之孙进,他日依旧会有陈进,会有李进,你放在心上又能如何?天下如我这般人何其多,难道你还能都除尽了不成?如今你仕途得意,又大获全胜,自然可以居高临下,嘲讽我这个落败者。可有朝一日,你也处于不利的局势之下,为了身家性命,我就不信你不会做出些违背良心的事。” 这个连番受挫的凶恶贼人此时一身气力已经用尽,半点也挣扎不得,只能于口中重重的吐出一口浓痰,“谁当初又不想做一个好人!可这个狗日的世道,做好人,哪有做恶人来的爽利!” “我会如何你注定看不到了。”刘备低着头,打量了他片刻,“世道再坏,终究不是做恶事的理由。路总是自己选的,是黑是白,既然走了,那便回不了头。” “听闻之前金光寺之中的赵善也曾是山上人,我当日本还以此人佛法高深,能烧出几颗舍利,可惜此人着实是让我失望。”他招了招手,自有人将孙进架起,“既然号称以慈悲闻世的佛家子烧不出,那你这个做下数不清恶事的穷凶极恶之人又能烧出些什么东西?” 孙进神色大变,全然想不到此人竟然会想要将他烧死,身上不知何处凭空生出些力气,死命挣扎起来。 刘备上前几步,一脚将此人踹倒在地,踏在此人胸口上,微微低头,眼眸冰冷,“想要个痛快?当初那些死在你手中之人,你可曾给过他们痛快?” 孙进被人拉扯下去,刘备复又侧头看向一旁屏气凝神的陈二牛,随手指了指那些今日随着孙进前来的山上贼人,脸上露出些笑意,“二牛,这些人是不是都是山上的精锐?” 陈二牛以为刘备是想将这些人收为自用,赶忙道:“国相说的是,这些都是山上的精锐,他们这些年随着孙进出生入死,武艺都是不差的。” 刘备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的高顺,“延之,都杀了吧,一个都不留。” 陈二牛一脸愕然之色,高顺则是依旧面目无表情,只是冷冷开口。 “陷阵营,杀。” ------------------------------------- 齐云山的山腰处,沉俊带兵在此驻留。 此时他正在来回踱着步子,见到山脚下的营地之中火起,料想孙进等人多半已然功成,于是他立刻又带着手下士卒直奔山下而去。 只是等他带着数十骑先行回到营地之中,却是发现等在营门处迎接他的,正是那个他以为早已应当身死的刘北海。 而埋伏在四周的陷阵营更是从四面而出,将他们围了起来。 “沉中尉何归来之速也,莫非山上的贼人已然被解决了不成?”刘备带着关羽迎上前来,“还是沉中尉还不曾到得山上,只是眼见营地之中火起,顾念我等的安危,这才撤军而回?” 三言两句,反倒是让沉俊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他的由头。 沉俊只是打量了一眼围拢在身侧的陷阵营士卒,他苦笑一声,翻身下马。 “国相既然已然做出这个阵仗,又何必再说这些言语。”他开门见山,“如今国相安好,那孙进想来是已然落入你手中了,不知此人现在如何?” 刘备转身指了指身后的火起处,“当日金光寺内不曾烧出舍利,今日这孙头领也只是烧出了一团灰尽而已,看来鬼神之说果然信不得。” 沉俊一愣,他不曾想到刘备竟是会除掉此人。 这些年他们与孙进勾结做下不少恶事,若是刘备留下此人,也可算是个用来对付他们的利器。 如今刘备主动除掉此人,在他看来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主动示好。 于是他的语气复又强硬起来,“国相也莫要逼迫,我在国中扎根多年,军中多是我提拔起来的人手,若是闹将起来,也无非是个鱼死网破,想来国相也不想见到如此局面。” “沉中尉,备本无意到处树敌,此次出手也是你等逼迫过甚,若是有旁的法子可想,我也不愿闹到如今这个兵戎相见的地步。” 刘备笑着上前几步,“不过既然出手,我自然也不会在身边留下后患,算算时辰,如今城中之事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 “如今城中已然变了天色,即便沉中尉能够回到城中,只怕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了。沉中尉在国中待着的时日再长久,手下在军中的心腹再多,难道还能收拢那些下层军士不成?如今县城在我手中,不知到时他们可还会听信你沉中尉的?因利而合,难道他们真的会为你舍命不成?” 沉俊愕然无言。 他久在军中,自然知道军中那些人都是什么性子,军中将校他倒是笼络了不少,可那些最底层的军士,历来都是当兵吃粮,自然对他谈不上什么忠诚,若是真的如刘备所言,那些人定然不会站在他这边。 “沉中尉在国中垄断军权多年,富贵荣华,该享受的已然都享受过了,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他望着沉俊,“沉中尉,是为齐云山上的群贼所袭,死在了此处。还是急流勇退,见好就收。” “望君思之。” 沉俊沉默片刻,心中有了决断,屈膝拜倒,低声道:“某愿交出手中兵权,只望之后能安稳做个富家翁。” 刘备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沉中尉倒是做了个好选择。” 他看向沉俊身后随他回来的军中将校,语声转厉。 “尔等还不下马受缚!” ------------------------------------- 齐云山上,吴白鹿带着荀攸及半数的陷阵营士卒自小路摸上了后山。 小路之上虽也有把守之人,可见到吴白鹿这个孙进心腹皆是放松了警惕,里应外合之下,轻易便被他们闯了上来。 此时他们站在后山的高处,低头看去,已然隐隐能看到闪烁着些许灯火的山寨。 吴白鹿转头看向身侧读书人样貌的荀攸。 山间小路多难行,他原本以为这个看起来极为文弱的士人定然不能随他们坚持着登到山上,只是不想此人随着他们登山而上,竟是连面色都不曾变化半分。 此时荀攸正注视着不远处的山寨。 齐云山上的贼人不过四五百之数,如今孙进又带走了百人精锐,山上剩下的不过三四百人,与他带来的半数陷阵营军士相当,即便是要强攻也算不上难事,更何况如今他身边还有吴白鹿这个变节之人在。 只是荀攸还是再三仔细看过了山寨布局。 战场上的些许大意,就可能会葬送掉不少军士的性命,荀攸虽然不曾上过战场,可有些东西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吴白鹿迟疑片刻,他方才已经见到了荀攸带来的这些军士的精锐,知道山上这些贼人定然无法抵挡。 只是他与陈二牛不同,陈二牛自来不安分,有向上爬,登高位的野心。可他当年上山落草便是逼不得已,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心思还是不曾变过,只是想要有朝一日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荀郎君,某想问询一事。若是攻下山寨,不知山寨之中的人会如何?”吴白鹿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这山寨之中其实也并非皆是恶人,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被山下的人逼迫,求生不得,这才上山落了草。” “并非皆是恶人?”荀攸笑了笑,“不论他们本心为何,恶就是恶。他们无辜,那那些因他们所谓的被迫而死在他们刀下的人,难道就该死了不成?” “来到北海的路上,我等也曾多遇贼寇,即便是生擒之人,也多被北海相下令斩杀。倒是也有人心生怜悯,寻到北海相为这些人求情,与你方才的言辞相差不大,觉得这些人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都是世道逼迫的过错。” “你可知北海相如何作答?”荀攸笑道。 吴白鹿摇了摇头,他自然猜不到刘备所想。 “北海相当时只问了此人一句,若是死在这些人手下的是他的家人,他可还会如此大度?” 吴白鹿不能言语。 “不过你也无须担忧,此次攻上山去,山上之人定然会有所折损,这些你我都干预不得。不过想来是能剩下些人的。”荀攸笑了笑,“至于剩下的这些人,若是良善,且不曾做过恶事的人,自然无事。可若是做下恶事的人,定然没有半分活路。” “善恶与否,谁来断定?又如何断定?”吴白鹿接着问道。 他自然不信荀攸所谓的分善恶。 在他看来,即便攻上山去之后还能有一些残留之人,只怕也会被荀攸等人直接解决掉了事。 “此事之后我自会留在山上一些时日,直到解决山上的事情。”荀攸笑道,“不论你信与不信,这些你以为的大人物眼中的小事,其实还是有人看中的。” 他站起身来,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寨。 “攻山。”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君临北海(三) 剧县城里,国相府内。 贾诩正袖手站在庭院之中,身后披着一件黑色皮裘。 夜间风寒,吹落了树上几片仅剩的黄叶。 “事情都办妥了?”贾诩转过头来,看向疾步而来的史阿。 史阿是他特意从雒阳抽调而来,随他前来的还有不少雒阳城中的游侠剑客。 “大半都办妥了,只是有一事出了些纰漏。”史阿迟疑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倒不是怕事情办砸了会受到贾诩的责罚,而是不知事情的错漏到底出现在了何处。 贾诩对他们这些人的要求历来都是如此,出了错漏也无妨,只是要知道在何处出了错漏,以免下次再犯在相同的地方。 贾诩笑道:“咱们安排的已然算是极为周密了,难道这北海国中还有能人能破开咱们的谋划不成?” “其他事进行的都顺利的很,城中豪族的势力和那些留在城中的军中将校的家人也都被咱们控制了下来。”史阿此时还是一脸疑惑之色,“只有那个外来传教的唐周,不曾按咱们所想的去纠集他那些教众,反倒是用了个障眼法,匹马出城逃去了。” 贾诩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此人之前可有异动?” “逃去之前似是收了一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书信。”史阿思索片刻,当时他以为只是此人的教中事务,如今想来此人出逃多半是与那封信有关。 “看来多半是那封信的缘故了。”贾诩叹了口气,此人这一逃浪费了他不少谋划不说,还留下了不少隐患。 其实他早就可以拿下此人。 他刻意放纵此人,也无非是让唐周去联络国中的教中人手,最后将其一举歼灭。首恶伏诛,剩下的其他教众自然也就好对付了不少。 其后只要捉住此人,牵泥带水,也就能扯出其身后的宗教安插在北海国中的其他人手,一举将这个国中的教会势力拔出,也算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可惜如今到底是被此人逃了去。 贾诩叹了口气,“咱们还是太贪心了些。不过也无妨,无非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凭他的本事,要查出北海国中黄巾教的潜伏之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今黄巾行踪未露,即便他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却是也不好下手。 “此事倒是暂时无须放在心上,今日主要的不是此事。”贾诩笑了一声,“周国傅可曾入宫了?” “入宫了,听闻城中的动静之后便入宫去了,咱们的人也不曾阻拦。”史阿应声道,“只是如今让他入宫,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无须担心此人,北海王会帮咱们说服他的。”贾诩敛了敛衣袖,笑道,“士人造反,百年不成,可不是件随口说来的玩笑话。要他们出口成言可以,说不得杀身成仁也可以,可一旦动起刀兵来,总是难免漏洞百出。” 他转过身来,朝着庭外走去,“咱们真正该担心的,反倒是那些自认为奇货可居,一旦认定便敢赌上身家性命的商贾豪族。” “如今咱们就去会一会他们。” ------------------------------------- 剧县田家的私宅之中,田中独坐在后宅的大院里。 他举目望去,昔日宾客往来不绝的大院之中自来不曾如今日这般门庭冷落。 庭院四周,有自雒阳而来的游侠分开把守。 莫说他是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即便是个身手凌厉的年轻人,也是绝难从此处脱逃而出。 只是这些人虽是占据了他的府邸,却是半点也不曾阻拦他行事,想要在院中走动也好,想要吃喝饮食也好,这些人都不曾阻拦。 如今田中身前就摆放着一桌酒菜,此时他正提着酒杯,杯中酒水虽好,可他却是难以下咽。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之间,城中攻守已然易形,那些不知突然从何处冲出的外乡游侠很快便将城中各大豪族都控制了起来。 他这个城中昔年说一不二的“隐相”如今也已然沦为了人家的阶下之囚。 “田君倒是好雅兴,果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如此情形竟还能喝的下酒去。”贾诩带着王修和程权自外而入,“之前我在凉州之时就曾有人和我说过,活的长久就是本钱,哪怕谋略差了些,可能将对手熬死也算是本事了。” 贾诩自顾自的在田中对面落座。 “当日你随着刘备东来,我只当你是个寻常的文弱谋士,不想倒是看差了你。”田中叹息一声。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若是他知道此人是刘备的谋主,提前对此人提防一二,他们在城中之人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归根到底,他以为他们输就输在一个疏忽大意。 “我本就是文弱谋士,田君倒是未曾看错。”贾诩笑道,“再说,即便是被田君知道了实情,又能如何?” 他冷冷的望着田中,带着些澹澹的笑意,“你这般人,我自来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对付你们,不过是随手而已。其实与踩死地上的一只蝼蚁并无多少不同。” 田中冷笑一声,“如今之人皆是这般狂悖无礼不成?如今你胜了,万般事情自然任得你说。只是老夫心中依旧是不服。” “所以说田君见识短浅,城中的胜败真的有这般重要不成?即便是你在城中胜了又能如何?”贾诩笑道,“说到底,这次的胜负,其实最终还是看刘北海是否能从城外活着回来。所以如今哪怕田君已然沦为了阶下囚,可依旧能够洒脱自在,就是想着城外的沉俊不会输,我说的可对?” 田中被贾诩说破心事,面上一变,只是事情确是如贾诩所言,只看城外胜败如何。故而即便他被贾诩看破了心思,倒是也没有大碍。 “你说的也有理,如今胜负还未可知,你此时也莫要张狂。”田中冷笑道,“若是最后我赢了,说不得还会饶你一条性命。” “倒是要多谢田君了,只是结果如何,田君心中也该有数了。”贾诩拿起桌上一杯酒水,只是不曾饮入口中,反倒是又放了下去,“田君是不可能赢的,与其如今在此地空抱怨望。不如提前想想田家还有哪些拿的出手人物,日后还稍稍有些振兴田家的机会。” “你打算如何对付我们这些豪族?”田中冷笑一声,“难道还能都杀光杀尽了不成?须知这些年我们这些人确是侵占了北海国中不少钱财土地,可如今北海国中尚算富足,也是多有我等助力。你是聪明人,也当知道若是灭了我门这些豪族,对北海国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 贾诩点了点头,笑道:“此事我自然清楚,就不劳田君费心了。田君若是想以此来威胁我等,只怕无甚用处。” 他指了指身后的程权,“你以为我要程家主前来只是为了之前在商事上阻击你们一二不成?自然不是。我要他前来,为的就是今日。你们豪族所占田地财物甚多不假,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假,可若是我先寻人接替你们又如何?” 田中明白他的意思,不再言语。 只要将他们手中的财富都交到程权这般足以替代他们的外地豪富人手中,运转起来也就不必急切,可以缓缓图之。 “既然你都算计好了,来见我又有何事?”田中叹息一声,“难道我如今还能阻拦你不成,如今老夫在你手中,你你要做何事,老夫还不是要听你的摆布?” “如今大势已定,田家主自然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贾诩笑道,“我只是想让事情更简单些,这件事虽然我们自家也做得,只是若有田家主主动出手相助,做起事情来定然能更快些。既然有简单有效之法可用,自也无须我等白费功夫。” 田中冷笑一声,“你欲夺我田家家产,难道还想要我家主动献出来不成?老夫活了这么大的年岁,可从来不曾听过这种道理。” “我自然不会平白让田家主来做此事,若是我应下给田家一个能够重新再起的机会又如何?”贾诩笑道。 ------------------------------------- 庭院之中,贾诩已然带着王修离去,此地只剩下田中与程权这对故人。 数日之前两人也曾见过一面,当时志得意满的田中此时却是已然神色落寞,他自顾自的倒了杯酒,“前几日还曾在你面前大言不惭,不想不过几日而已,竟然已经落到这部田地,倒是让你见笑了。” “你我之间,谁又能笑谁呢?”程权在方才贾诩的位置上落座,“当日就曾和你说过,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你若是肯听我之言撒手不管,虽说田家终究也免不得受到波及,可总要比如今好上许多。” “这世上从来也不曾有后悔之药卖。”田中饮了口酒,“如今说这些都晚了。趁着如今还清闲,还是多喝几碗吧。待会儿我自会将田家的财货都和你说清,之后就去帮你游说那些其他的家族,我说的话,他们多少也还是要听上几分的。” “你还是打算应下贾文和?”程权叹了口气,虽说他也知道田中必然会如此选择,可如今他真正说出口来,还是让他有些伤感,当年之时两人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到底是都老了。 田中却是笑了一声,摸了摸已然花白的胡须,“我难道还有的选不成?这个贾文和的计策,着实让人进退两难。” ------------------------------------- 庭院之外,贾诩正迈步而行,王修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叔治何故欲言又止?”贾诩转头笑道,“莫非是对刚才之事有所问?” 王修点了点头,“贾君如何知道田家家主会应下?” “他必然会应下的。”贾诩笑道,“田家能有今日,都是他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今日他又如何能看着田家在他手中倒下?如今大势已定,他也再没有旁的法子了。我方才应下日后田家之人也可与其他家族一起做事,全凭本事,我也不会刻意打压,至于能不能重新振兴田家,就全看他们自家的本事。如此机会,他又如何能不答应。” 贾诩笑道:“叔治,他们和咱们一样,都不过是赌徒罢了。” 王修叹了口气,低声应和了一句,“是啊,在这世上,谁又不是赌徒呢?” ------------------------------------- 北海国的宫殿之中,今日北海王倒是不曾饮酒听歌舞,而是难得的捧着一本竹简凑在烛火前读书。 大殿之外,周仁正在来回的踱着步子。 “大王,周国傅已然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了,如今天色浓重,外面又天寒,要不要请他进来?”阶下一个仆从道。 “看来国傅也在我这宫中下了不少心思。”刘仲笑道,“说说,国傅这个读书人都能给你些什么好处?” 仆从立刻跪倒在地,也不言语,只是砰砰磕头而已。 “算了,起来吧。”刘仲笑了一声,“不必将国傅请入殿中来了,将他请到高台上去。” 仆从赶忙起身退了出去。 刘仲也是起身前往高台。 高台之上,刘仲先到一步,此时正负手朝着城外望去。 “大王,如今城中异动,我等该如何自处?”周仁紧走几步,走上高台,来到刘仲身侧。 刘仲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如何自处?玄德本就是朝廷任命的北海相,如今不过是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拿回来罢了,又与国傅有何干系?与孤自然是更无干系。” “他想要多做些事情那便去做就是了。孤只是个饮酒好色的皇室子弟,出了事情自然有这个北海相自己担着,可若是做出些成名的大事来,孤这个北海王说不得还能沾上些便宜,借着他的名头也能让天下人言说孤的名讳。” 周仁张了张嘴,只是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国傅也无须难过,不论是谁主政,总是要用到你们读书人的。” 他抬手朝着城门指去。 高台极高,可远见城门。 城门处,此时灯火如龙,有一支骑军入城。 正是先行带领轻骑回返的刘备。 “咱们的主政之人,已然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星星之火(一) 数日之后,剧县城外一处废弃许久的寺庙里,自城中匹马奔逃而出的唐周正在此地休歇。 当日他在城中之时本是想组织教中的人手前去相助田家等豪族大家,借此以获得进入北海国中传教的机会。 雪中送炭的机会终究不多,尤其是在这种豪族只手遮天之地。 只是临行之前他收到了一封大贤良师,也就是他恩师张角的书信。 信上言明两事,其一是要他莫要招惹刘备等人,其二是如今大事在即,莫要多生事端。 大贤良师的话他自然不敢不听,信上所指的大事他自然也清楚,黄巾这么多年潜伏乡里,为的自然便是这件大事。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不让他对刘备等人出手。 于他看来,北海此地身怀渔盐之利,若是运用得当,完全可以变成黄巾在最东方的据点。 进可西向,退可乘船于海上。 他心中不满,故而停留在此地多日不曾立刻退去。 当年初入教中之时他自然是对大贤良师敬佩的很,觉得大贤良师能凭一人之力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宗教,着实是个非凡人物。 只是最近大贤良师有些举动却是让他心中有了些不满。 既然要筹谋大事,又何必如此顾及那些寻常庶民的性命? 要做事情,哪里有不流血的。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早已破败的佛像,冷笑一声,佛陀西来又如何?便是连他们这建立不久的黄巾教都比不过。 唐周迈步走出寺庙,不远处有一骑飞马而来。 马上骑士一身锦衣,勒马停步,翻身落马,动作倒是行云流水。 唐周见了来人,嘴角扯出些笑意。 来人姓张名饶,是他在教中的心腹之一。 黄巾教众虽多是贫寒出身,可其中也不乏些当地的豪强。 这些当地的豪强大多家中崛起的时日不长,虽多有钱财田地,可和那些诗书传家多年的世家大族却又比不得。 黄巾教中其他人或可说句是为了温饱,是虔诚信教,而这些人则是为了他们更进一步的野心。 张饶也是当地出身的富户,黄巾教在此地的传教多有此人资助,故而此人也是黄巾教在此地除了唐周之外的第二人。 两人寒暄一番,张饶讲起此次打探到的消息。 “如此说来,北海国已然落入那刘备手中了。”唐周叹了口气,“若是当日大贤良师不曾阻我,说不得此地日后也能变成咱们的天下。” “说的是。”张饶也是叹了口气,“北海国内田家等豪族自来不知体恤民力,国中民怨沸腾,本是最利于咱们传教,到时四方一起,定然能一举下之。这些时日的奔走一朝弃之,着实是有些可惜。” “说到底,大贤良师终究是在冀州那繁华之地待的久了,不知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辛苦。”张饶言语之间隐隐有抱怨之意。 “张君,慎言。黄巾是大贤良师一手创立而起,大贤良师自然另有打算。”唐周提醒一句。 张饶点了点头,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与聪明人言语自然无须说透。 “说来我在此地拖延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明日我便要赶赴冀州,此地的事情都交到你手中。以你的本事自然应付的来。我只有一事要嘱托你。” 唐周言语一顿,随后道:“这东海之地咱们之前费了不少心思,不可就此弃之。在我看来那刘玄德也无甚本事,他日若是教中举起大事,君当一战下北海。” 张饶点了点头,“唐君安心,他日我定然攻下北海,让大贤良师知晓今日之事你我才是对的。” “如此就好。”唐周望向不远处树上的黄叶,叹息一声,“也不知恩师何时会重用于我。” 这些年唐周为了教中之事四处奔走,只是却一直游离在黄巾教核心之外,得不到张角的重用。 他自问才略不在教中那些核心人物之下,故而一直想不通张角为何不愿终于重用于他。 “唐君的本事不在张家二君之下,想来日后定然会得大贤良师重用。”张饶见他心绪低落,开口宽慰道,“某还等着日后能得唐君提携一二。” 张饶口中的张家二君,自然是张角之弟,张梁与张宝。 如今在黄巾教中,此二人地位只在大贤良师张角之下。 唐周笑了一声,良久之后才开口,只是反问了一句。 “是吗?” ……………… 北海剧县的王宫之中,北海王今日特地设宴相邀。 席上唯有北海王刘仲,国相刘备与国傅周仁三人而已。 今日北海王倒是不曾安排歌舞,清幽雅静的很。 他饮了口酒,倾着身子,举目四顾,叹息一声,“当日于此饮酒的故人难以再见,着实是有些可惜啊。” 他虽嘴上说着可惜,可脸上倒是不曾有半分可惜之色,甚至言语之间还带着些调笑之意。 于他而言,北海国中不论谁掌权,他这个北海王该如何依旧如何。 稳立岸边,坐观成败,自然也就能说的出风凉话。 周仁咳嗽一声,北海王立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如今沉中尉已然自请辞去,田家等豪族也收敛了声息,这些事想来国相自有安排。” “这次请国相前来,只是想要询问国相日后有何谋划?” 国中之事刘仲自然可以全都放手给刘备,他也落得个清闲。 只是若刘备是个无能之人,他反倒不会过问此事。偏偏刘备是个有本事的,那就算会开罪刘备,他也不得不问上一句。 有本事之人能做大事,可也能闯大祸。 “倒是也不曾有何与众不同之处,无外乎使民休养生息而已。”刘备笑道,“备是初次执掌一地,诸般庶务尚未熟捻,到时还要请国中大贤多多指教才是。” 刘备提及此处,一旁的周仁握着酒杯的手稍稍有些颤抖,只是面上依旧是一副平静之色。 隐忍多年,莫非是他的机会要来了不成? 接下来刘备只要提出要他相助,他自然也会顺水推舟的应下,到时他便能一展心中的抱负。 坐在高座上的北海王刘仲看了他一眼,摇头一笑。 多年师生,他如何不知周仁的心思。 心中迫切,却又想等着人家先开口。 “说来此人威望素重,北海国中无人不知此人之名。”刘备笑道,“其门生更是多有出众之人,家中书童婢女亦可诵读文章。” 周仁脸上露出些激动之色,越发觉得刘备口中所言的高人便是自家。 他这些年在北海国中闲暇之时也曾教授弟子,想来说一句威望素着也算不得为过。 刘仲却是忍着笑意,知道刘备口中所言那人定然不是自家国傅,只是如今周仁这副神情看起来倒是颇为有趣。 只是他也素知自家国傅面皮薄,若是再任由刘备说下去,待会儿揭穿出来,日后自家国傅还敢不敢出门见人都不好说了。 他咳嗽一声,随口问道:“不知国相所言何人?如此人物,想来孤也当熟识才是。” “此人正是北海高密人,郑玄郑公。”刘备答道。 砰的一声,周仁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酒水洒落在他身上,只是此时他却顾不得身上的酒水,只是尴尬笑道,“郑公天下名儒,骤然之间听闻他的名讳,一时不察,倒是让大王与国相见笑了。” 刘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了高座上正强忍着笑意的北海王一眼,若有所思,笑道:“说来我倒是还有一事要拜托国傅。” ……………… 自剧县东出,刘备带着高顺等数骑星夜赶路,过昌安而至高密。 郑玄家自是不难寻,如当日刘备在王宫之中所言,郑玄在北海国中素来德高望重,国中之人可以不知如今的北海国相是何人,却无人不知郑玄的大名。 尤其是当日雒阳辩经之后,天下不知郑玄之人已然是少之又少。 此时众人已然来到郑玄家门前,翻身下马,通报名讳,送上拜帖。 郑玄家中出门相迎之人,正是当日随着郑玄西去雒阳的郑玄之徒,孙乾孙公佑。 其他人留在门外,刘备与高顺二人随着孙乾进入郑家。 “乾虽在高密,倒是也听闻玄德在剧县做得好大事。”三人行走在廊道上,孙乾开口调笑道。 】 当日在雒阳城中两人的关系不差,故而如今孙乾言语起来也无拘束。 “非是备有意为之,实在是逼不得已。所作之事也无非是为了自保罢了。”刘备也是笑道,“不想误打误撞,倒是被我做成了此事。” “玄德在我面前无须如此,你我相知甚深,实言就是了。”孙乾摇头失笑,“太过谦逊,反倒是会让旁人觉得近伪。”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公佑之言有理,那我便实话实说。论险恶,剧县远远不如雒阳。应付起田家那些豪族来,不过是如同与稚子玩闹一般,轻易的很。” 孙乾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打量了刘备一眼。 “玄德,方才是我的过错,你还是谦虚些的好。” 第一百八十章 星星之火(二) 世上凡有大名者,多傲气过人,常有盛气凌人之举。 昔年陈蕃之门客见辱于亭长,陈蕃将亭长收而杀之,目无法纪,然以其名重,竟不治其罪。 陈蕃如此,昔年飞将李广也是如此。 有汉一朝,对名重之人多有偏颇。 “陈公先行前辈,备为后辈,本不该开口议论。只是单以此举而论,备以为陈公此事颇为不妥,亭长有罪,自有国家法典在。不知郑公以为如何?” 郑家宅院的后宅之中,郑玄与刘备隔着一张木桉相对而坐,孙乾坐在一旁煮着热汤。 郑玄身着一身素色衣衫,刘备二人入门之时他正在读书,故而此时手上还拿着一策不曾放下的竹简。 仔细看去,郑玄手上还覆着厚重的老茧。 若是不知他名,于路上偶遇,多半会以为这是个整日里躬耕于田垄之间的庄稼汉。 一旁驾着的火炉之中,水汽酝酿,呜咽着升空而去。 郑玄摇了摇头,“方才玄德所言之事虽也有陈公名重天下的缘由,可多半还是因陈公出身世家。再说陈公性子自来如此,昔年一句不扫一屋已足以见其性情。” “郑公此言有理。”刘备笑道,“陈公其后澄清天下之事也足以为后人敬之。” “只是一事归一事,终究不能以大善掩小过。” 原本正要低头饮上一口热汤的郑玄抬起头来,打量了刘备一眼。 他虽不入仕途,可到底是天下闻名的大儒,自然能听出刘备话中隐含深意。 之前他去雒阳辩经之时虽已觉得卢植这个弟子不简单,可不也曾想到此人短短时日之间就能走到如今的地步。 “玄德此来何事?”郑玄笑望向刘备,“莫非是来告戒我莫要如陈公一般行事不成?” “自然不是,郑公素来不涉政事,定然不会做出这般事来。”刘备笑了笑,“备此来其实是有两事欲请郑公相助。” “玄德可试言之。”郑玄饮了口热汤。 “郑公门生弟子遍北海,这些人也向来以郑公的门生为傲。” “读书人,心怀傲气,有时难免会做出些违背律法的事情来。只是如今备既为北海相,那于备眼中便只有律法,再无私情。郑公与卢师素为好友,故而备也不遮掩。” “这第一件事是想请郑公约束门下弟子,休行非法之事,不然到时莫要怪备手下无私情。” 直到此时谈论起政事,郑玄才勐然惊觉一事。 眼前之人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雒阳城中需执弟子之礼的年轻人,而是执宰北海一方的朝中大员了。 到底是名闻天下的大儒,郑玄听闻刘备如此直白的言语,不止不曾恼怒,反倒是笑道:“玄德之言有理,事情说在前面,总比如今言辞和睦,他日出了事情再闹个反目的强上不少。” 刘备也是笑道:“郑公说的是。” “玄德还有第二事?不妨一起说来。” 其实刘备口中的第二事是何事,他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 郑玄屡不出仕,以之名闻天下的,无非是他的经学与遍及北海的诸多门生弟子。 刘备这般昔年在缑氏山上连卢植都不能要他读书的人物,今日自然不会是为了学他的经学而来。 “说来这第二事也与郑公的弟子有关。”刘备也是端起身前的热汤饮了一口,“凡读书人,莫不以踏上仕途为念。” “只是郑公教徒多年,当知读书人虽多,可适合为政之人却算不得多,十人之中能有一二,已然算是极为难得之事。”刘备笑道。 郑玄点了点头,他如何不知仕途之上考量最多的不是学问之好坏。 世上大儒,论学问自然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在官场之上,却多是屡屡碰壁。 “玄德所言不差,这为官确实也是一门学问,老夫虽于治经也算得有些本事,可于这官场之事上却是愧为人师。” 两人言语至此,一旁素来从容的孙乾却是稍稍变了些脸色。 “郑公倒也过谦了。”刘备笑着打量了身旁的孙乾一眼,“以备看来,公佑便是治国理政的好人物。” 郑玄也是打量了一眼身侧的孙乾,笑了一声,“既然玄德看重公佑,那便让他随你前去就是了。” “老夫素来知晓公佑之志,留在此地与我钻研经学本就不是他的志向。之前之所以不曾将他推介于朝廷,只是因田家等豪族把持政事罢了,如今将他托付给玄德,我倒是安心的很。至于日后如何,都只看他自家的本事了。” “郑师。”孙乾起身深施一礼。 “你的志向我素来知晓,如今机会难得,莫要做此小女儿态。”郑玄笑道。 “是。”孙乾重新落座。 “日后若是公佑有何错漏之处,玄德无须看在我的面子上,该责罚就责罚就是。”郑玄笑道。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自然明白郑玄的言外之意,看来他对孙乾果然是颇为看重。 “即便郑公不言,公佑我也是要带走的。”刘备笑道,“只是备此来所求的并非只有一个公佑。郑公门下如此多的弟子,若是不得皆为世所用,岂不是着实可惜。” 他此言倒是出乎郑玄意料,郑玄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公门之中的官职历来都有定数,进一人而退一人,这也是官场之中常要熬资历的缘由之一。 他门客至少也有数千之数,如今这刘备竟敢口出大言要全部任用,自也由不得他不吃惊。 “老夫虽少在公门之中修行,可对其中之事多少也了解一些,玄德如今所言莫非是戏耍老夫不成?”郑玄笑道,“即便你刘玄德真有这般宏图壮志,只怕这北海国中的职位,容不下这许多人吧?” “备如何敢拿郑公打趣?郑公所言不差,这北海国的朝中确是容不下这许多读书人。”刘备笑了笑,“只是谁说读书人定要入到朝中的?” “数十年间辛勤读书,莫非只为了踏上仕途不成?”刘备笑道,“备以为不当如此。” “读书人读书,当是为天下人而读书,而非是为了自家一人而读书。”刘备沉声道,“若有利于天下,性命尚且可不顾,又如何能单单钟情于仕途!” “大丈夫读书,当为天下!” 郑玄把手中的汤碗放下,将还想康慨激昂演说一番的刘备拦了下来。 他笑道:“莫要说这些大仁大义的湖弄言语,我当年说这话的时候,你还不知在何处的泥土里打转。” “这些所谓的大仁大义,是读书人所言不假,可却非是说给读书人所听。”郑玄之言倒是一针见血,“倒是有一句言语才算带着几分真心。”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郑玄笑道,“若是连自身都顾不得,还谈什么匡扶时局?以一身之身死,成就大义之名?如此人物,固然当有,却不可多。” 刘备摸了摸鼻子,倒是忘了眼前的郑玄是个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而且此人与卢植不同,自来不曾出仕。 “郑公所言有理,其实备是想组织国中之人教蒙童读书识字。”刘备笑道。 原本想抬手拿起一旁竹简的郑玄闻言手上动作却是一停,抬眼打量着刘备,“你可知此事之不易?” 刘备正襟危坐,笑道:“知道。” “你欲在国中教幼子启蒙,其中难处不少,其一便是如今书籍多在世家手中,所谓诗书传家可自来不是一句简单言语。昔年袁家便是凭着京氏易才能逐渐而起。”郑玄正了正身子,“你欲在国中行此事,只怕会开罪那些世家大族。” 刘备笑道:“郑公所言都是些高深的学问,那些乡间少年能学懂这些的最多十之一二。备设此学,也非是为了让他们人人皆成读书人,只是希望他们能识文字,懂计数罢了。” 还有一点他不曾也不可和郑玄言语。 纷乱将起,世道变局,天下最强有力之人,已然不会再是世家,而是手中持刀之人。 “即便世家你可不在乎,尚有两处玄德还须思之。”郑玄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道,“其一,我门下弟子虽多,他们也多会听我一言。可他们多是穷困出身,即便是不入仕途,可也总是要养家湖口的。” 昔年郑玄自家教学之时便曾因穷苦而亲自躬耕于田间,既已吃过此中的苦头,他自然不希望自家门生也是如此。 “还有一事,如今乡里少年极少读书,固然有世家垄断书籍之故,可国中之民贫困,家中少年稍稍长成便要相助家中农事,也是他们极少读书识字的缘由之一,此事玄德又可有考虑?”郑玄开口问道。 郑玄到底是久居乡里之人,开口便问出了此事的两个难处。 “郑公所言极是,这些备自然也有所考虑。”刘备笑道,“其一,对那些愿意前往乡里教书的士人,他们每月的钱粮国中自会供给,而且只多不少。” “一来是为了能让更多士人参与其中,二来也是让那些还不曾读书的少年,知道这教书育人也是一门好差事,让他们于读书一事更有些希望。” “至于那些进入乡里书塾之中读书的少年,国中自会管下他们每日的饭食。若是在书塾之中表现出众之人,国中也会奖励钱财粮食,以作激励之用。” “如此安排,只怕要用掉国中不少钱财。”郑玄问道。 支应一国之事,自然所用非小。 “今日所支,也是为他日所得。总归是值得的。”刘备笑道。 郑玄听闻他的言语,沉默良久,最后才开口,“此事虽是难得的好事,可种在今日,只怕收获却在他日。而且此事非是一日可成,稍有变故,说不得便要半途而废。” “玄德如此作为,所求者为何?” 刘备笑道:“事情到底会如何,总是要试上一试的。” “今日星星之火,说不得他日足成燎原之势。” 第一百八十一章 北海亦有读书郎 数月之后,北海国剧县宫城之中。 自田中等人失势,颓废一时的国傅周仁复又重新振作,这些日子常入宫中来寻北海王商讨国中事宜。 即便北海王屡屡露出不耐之色,可周仁依旧是乐此不疲。 “既然国相已将这些事都委托给了国傅,国傅安心去做也就是了,无须事事与我商议。孤本就是个闲散之人,最是不爱听这些家国之事。” 已不知是第几次因周仁的闯入而只能挥手中断歌舞的北海王叹了口气,“如今玄德将国中空缺出来的不少官职都交到了国傅手上,自是对国傅信任的很,国傅何必自疑。” 田家等豪族盘踞北海国中多年,自然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手。甚至可说朝中半数以上,尤其是有不少要职都掌握在这些豪族手中。 而随着田家等豪族倒下,牵连之下,朝上也好,地方也好,自然多出了不少空位。 刘备将其中不少无关轻重的文职任命都交到了周仁手中,由他随意安置人手。 说的明白些,不过是双方的利益交换而已。 如果说郑玄是国中在野文士的首领,那周仁就是国中“在朝”文士的头领。 “大王此言差矣,如今固然有国相在朝,且多有仁政。”周仁正色道,“只是国有典章,诸般事应按律行事,人事任免之事当先报之大王知晓。” 刘仲笑了笑,打量着阶下红光满面的自家国傅,调笑道:“孤记得当初玄德初掌国中大权之时国傅多有怨言,何以不过短短数月之间,竟对玄德如此推崇?仅仅是因他许了你不少官职不成?” “自然不是。臣是何种人,大王心中应当清楚。”周仁板着脸,“臣如今之所以信服于国相,只有两点缘由。” “其一是如臣方才所言,国相在国中数月,多行仁政,且治理国中之事得心应手。若是由臣来做,定然做不到这般地步。近日观国相为政,方知书上治大国如烹小鲜之说确有道理。” “其二是前些日子高密郑公曾有书信与我,提及开办学舍一事,希望我等士人能够同心协力。郑公在信中对玄德的为人着实夸赞了一番。郑公天下名士,识人无数,于他口中饱受赞誉之人,自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 高座上的刘仲点了点头,明白了为何周仁的态度前后变化如此之快。 郑玄是天下名士,于北海国中更是威名极盛,国中士人都以能和郑玄书信往来为荣,郑玄的一句随口称赞之言甚至能让国中的寻常儒生一夜成名。 故而想结交郑玄之人不少,偏偏郑玄又是个寡澹人物,往日里多是闷在家中读书着经,极少与人结交。 而不能与这位郑公结交,可是阶下这位国傅周仁多年来的心病。 “连郑公都来了书信,玄德果然有本事。将国中之事交给他,孤便可真正的安稳无忧了。”刘仲笑道,“说来倒是许久不曾见过玄德了,他还在外面巡查不成?” 原来刘备自从高密回返,将国中之事都甩手交给了贾诩等人。他则多是带着关羽在国内的乡里之间巡视,已经有许久不曾回过剧县。 “确是还在走访乡里,若是大王得知何处县中连罢数人,那多半就是国相走到那里了。”周仁苦笑一声。 他如今察觉到刘备许下他不少官职其实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刘备每过一地县中官吏便要换上数人,如今北海国中原有官吏都快要被他换了个干净。 “能者多劳嘛。”刘仲笑了一声,“忙些也是好事,有些人即便想要忙些都不可得。” 周仁知道这是刘仲又想到了自家的处境,只是这事却是劝说不得。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刘仲倒也算是习惯了这种日子,很快就收敛回心思,随口笑道:“近日孤又根据玄德当日的指点研究出了一种新歌舞,等玄德回来,定要让他品评一二。” “论及这吃喝玩乐,他刘玄德可是远远不如孤。” ……………… 剧县田家,人影寥落。 昔年县中的第一豪族如今却是说不出的落魄。 莫说是与自家当年鼎盛之时相比,即便是与县中的寻常家族相比也是比不得了。 不久之前田中更是将田家分家,从主脉之中分出去了不少族中子弟。 若是当年田家鼎盛之时这些人自然舍不得离去,只是如今大树已倒,他们这些猢狲自然巴不得早些离开这条已然四面漏风的破船。 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像如今这般清闲过的田中独自坐在院中,手中端着碗酒水自饮自酌。 这价值千金的女儿红味道着实不错,若是当年在他年轻之时定然能独自一人喝上两坛。可惜如今年岁大了,竟是连半坛都喝不下了。 “似乎这人一到了年岁,非止头上白发,而是事事都在提醒你已然不复当年了。我所言可对?”田中看向自门口走入的程权。 这些日子他这里门庭冷落,唯有程权才会时常带着酒菜来探望他一二。 “人皆有此时,既然到了年岁,你便安安稳稳的在这里度过余年也就是了。其他事情多想也无用处。”程权将手中的酒菜放下。 “若是当年落到这般境地,我定然是想着四处寻力好东山再起,可如今我心中竟是觉得这般认命了也好。这年岁,可真是可怕的东西。”田中笑道。 “如今没了我等掣肘,北海国中应当也算是稳下来了。这位北海相在外的作为我倒是也有所耳闻。”他略一沉默,“只是我想不明白一事,他如此作为,所求为何?” “为官一任而已,即便是你我这般商人也知道,军政才是大事。他将钱财用于民生,能得个好名声倒是不假,只是即便那些庶民交口称赞,又有何用?” “此事我倒是可以和你说上一说。”程权笑了笑,给自家倒了一杯酒水,“我本早就隐居雒阳,你可知我为何会来此趟这趟浑水。” “为何?”田中也是来了兴趣。 “只因贾文和在信中提及了一句言语。”程权笑道,“据说是玄德于东来路上所言。” “愿他日后所过之地,不论是乡间还是陇上,皆可闻少年朗朗书声。” 田中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志向。” 程权也是笑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 剧县城外,有数骑自城外奔驰而过,马上正是去乡间出巡的刘备几人。 刘备策马在前,不曾入城,反倒是调转马头,带着关羽等人直奔安乐里而去。 安乐里远离城中,想要看看在他们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贾诩等人施政如何,安乐里无疑是个好去处。 一个时辰之后,几人来到里门之前。只是与上次前来不同,今日里长竟然不曾守在门口。 “看来里长也懈怠了。”刘备笑了一声,牵马先行。 “如今按着兄长的命令扫除淫寺与强梁,国中已然安稳了不少,他们松懈一些倒也是常事。也说明文和他们在咱们离去的日子里做的不差。”关羽应和一声。 刘备笑了笑,自家这个二弟素来桀骜,对那些士人多少有些轻视与提防。 这些年虽在他的时常提醒之下改了不少,可到底是养在骨子里的性子,极难彻底更改。 今日既然替贾诩言语,那多半是已经在心中认可了贾诩。 “说来倒也有趣,如今兄长还不曾成亲,可之前咱们巡视乡里,那些乡中之人还想让乡中新出生的孩童改为与兄长同姓。”关羽素来是不苟言笑之人,只是说到此事却也是忍俊不禁。 牵马走在他身前的刘备先是面色一黑,只是随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之前有不少地方赋税本就繁重,当地的官吏又巧借名目,多收税款,故而当地生子多不养,反倒是将其溺死于河水之中。 如今刘备当政,罢贪官,废苛政,又多兴水利,以工代赈,虽算不得衣食富足,可也让他们有了些喘息之机。 自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人感念刘备的恩德,这才想将新生子改为与刘备同姓。 只是最后还是被刘备拒绝了下来。 他们路上碰到几个里中人,打听到里长正在新设的学舍里。 两人牵马直奔最北而去。 ………… 学舍建在里中最北,四周多有参天之树。如今正是近冬时节,树上的叶子已然掉了大半。 刘备等人来到此地,却是驻马在远处不曾靠近。 如今初入黄昏,天色尚未彻底阴沉,学舍中教孩童们读书的先生是个年轻人,此时他让学生们搬着木凳来到了学舍之外。 站起最前的年轻人身着一件素色常衫,身形虽有些消瘦,却是将嵴背挺的笔直。 他在前吟诵,身前的乡中少年们齐声和之。 里长正坐在一棵大树下,盘膝望着不远处那些少年郎。 少年们稚嫩的诵读之声高高扬起,起于地,而闻于天。 刘备笑了笑,面上第一次露出些自傲的神情。 “云长,我北海亦有读书郎。”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满高楼(一) 光和四年,刘备执政于北海。 其召集士民,聚兵讲武。下发檄文,废淫祠,开财源。又亲写书扎,与各州郡通声气,共同谋划。 复设城邑,立学校,表贤才郑玄,邴原等人。 亲贤爱士,礼善庶人。 北海之人乐为之死。 善政流传于天下,故时人谓之刘北海。 然天下偌大,北海之安稳不过天下一角。 是岁,帝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采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 帝着商贾服,从之饮宴为乐。又于西园弄狗,着进贤冠,带绶。又驾四驴,帝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京师转相彷效,驴价遂与马齐。 又大长秋曹节卒,中常侍赵忠领大长秋。其人不知收敛,宦官行事越发跋扈,门生子弟,荼毒四方,士人黎庶,莫不切齿恨之。 光和六年夏,大旱。 秋,金城河水溢出二十余里。 五原山岸崩。 天下汹汹,民生多难。 当此之时,有人头裹黄巾,欲问天之正色。 而一朝豪杰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 雒阳东门处,有两骑打马入城。 两人显然是常在城中往来,入城之后径直策马去往城北的一处宅院。 城北多穷苦之人,聚在此地的多是些闲散人物,故而常有偷窃劫掠之事。 朝廷也曾大举清理过此地,只是世上穷苦之人裨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屡剿不尽,便也只能不闻不问,似是只要不过问此地,此地就不存在一般。 粉饰太平,自来都是为政之人的常用手段。 而这也是当初贾诩将住所选在城北的缘由之一,鱼龙混杂之地,才更适合他们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浑水摸鱼。 贾诩是如此,入城的两人也是如此。 此时两人各自外出打探了一番消息,回返后正对坐在后宅的庭院之中。 “元义,说来咱们倒是有些日子不曾来雒阳了。”出言之人正是当日离开北海去往冀州的唐周。 当日他还不曾去到冀州,便又被张梁一封密信遣来了雒阳。 而他对面之人身材高大,留着一副络腮胡须,正是张角之徒,黄巾之中的大方之一,马元义。 “确是许久不曾来了。”马元义闻言笑道,“这些日子各地都在忙着召集人手筹谋大事,都忙的很。” “你们自然是忙的很。”唐周自嘲一笑,“只有我是清闲人。” “老唐,你的本事教中之人谁人不知?大贤良师也时常在我等面前夸赞你。想来早晚是要重用你的,且忍耐几时。”马元义安慰一声,“这次咱们的大事说不得就是你的机会。” “重用?”唐周苦笑一声,“我在教中多少年了?若是要重用岂不是早已获用?还须等到此时?这次北海之事我本以为是个机会,谁能想到最后竟是如此草草收场。” “大贤良师自有他的考量,非是你我所能猜测。” “北海之事大贤良师自有考量,那今日之事又如何?”唐周饮了口酒,语调渐冷,“为何我还不曾入到冀州见大贤良师一面便被派到了此地?” “人公将军真的一心为公不成?派我前来,此中难道真不曾有私心?” 马元义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唐周好友,自然知道唐周与张梁素来不睦。如今他们两人虽是同在雒阳,可不久之后马元义就要回返,而唐周要潜伏在此地。 如今举事在即,雒阳为天下中心,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反倒是危险所在。 “不提此事了,元义你安心离去就是了,想借此要我的性命,也不是那般容易。”唐周一口将手中的酒水饮尽,随手摩擦着腰间的佩刀。 事关他们的私人恩怨,马元义不敢也不好再多言。 只是张梁此人是个什么性子,他们这些教中的老人都是一清二楚。 靠着张角的名头,得两个兄长宠信,此人在教中素来跋扈。 “老唐倒也无须担忧,我会给你留下些护卫,定然能保你性命无碍。到时大事一起,正是用人之时,你便也无须再忌惮他了。”马元义劝道。 唐周笑了笑,“希望如此。” “说来这次我外出打探消息,倒是打探到不少有趣之事。”马元义笑了一声,“天子素来少子,后宫妃嫔虽多,可生子多夭折。” 唐周点了点头,马元义所说的算不上什么秘闻。 自汉尤其是东汉以来,各种缘由之下,天家子嗣或是短命,或是早夭,这才有了让外戚与宦官干政的机会。 “这件趣事便与皇嗣有关。”马元义笑道,“近日天子又得一子,只是此子不是出自何后,而是后宫之中的王美人所生。何后性妒,瞒着天子鸩杀了王美人。传言天子本欲废后,却是被朝中大臣阻拦了下来。” 说到此处,马元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心怀异志之人本就乐得看朝廷的笑话,当初天子力排众议,这才立下了无根无基的何氏为后,其南阳何氏一门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想要废后的也是天子,只是朝臣却又开始阻拦起来,说起来倒是有趣的紧。 “天子本就心思易反复,不然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不过此事未必就是天子做的差了。”唐周也是笑道,“说来我打听来的消息其实也与此事有关。” “如今何后之兄何进已然步入朝堂。当初天子立何氏为后,多半是看重了何家无权无势,登上朝堂只能倚靠天子。只是如今从双方的反应来看,事情定然是出了天子的预料。” “你这是何意?”马元义一脸不解,他本就是个武夫,这些揣测人心之事远远不如唐周擅长。 “我这次打探来的消息其实简单的很,只有一件紧要的事。”唐周笑道,“那便是如今何家的何进与朝中士人走的极近。” 马元义一愣,不明白唐周之意。 唐周笑道:“朝上士人都是些什么人?非是世家即为豪族,何进如此作为,天子又如何能不敲打一二?” ……………… 数日之后,马元义自雒阳离去,临走之际给唐周留下了不少好手。 而唐周留在雒阳,一来是近在中枢,便于观察朝中的动向。二来是以钱财打通城中关系,为之后举大事铺路。 张角筹谋多年,在雒阳自然早已买通了不少“眼线”,宫中宦官,如封谞、徐奉等,都在暗中与他们有勾结。 这些人自然不知张角等人筹谋的大事,也不关心张角想要与他们结交的缘由,于他们眼中看重的只有钱财,而张角等人自然也乐得他们如此。 今日唐周拜访封谞等人已毕,正孤身一人走在城北返回宅院之中的路上,蓦然间他加快脚步,钻入附近一条闾巷之中。 不过片刻,突然有七八人从四面出现,聚在他消失之地。 几人对视一眼,也不言语,同时朝着闾中追去。 他们本就是同行之人,所来目的相同,自然无须言语。 刺杀唐周,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几人虽都身形高大,可落地之时脚步极轻,裨如野猫行于屋檐飞瓦之上。 只是几人转入巷中才走几步路,便见到唐周正孤身一人站在不远处,正冷笑着打量着他们。 几人都是行刺暗杀的好手,如何不知已然被唐周识破,转身便要逃离而去,只是不想唐周却是吹了声口哨,从四面的闾中涌出不少手持刀剑的剑客,将几人团团围困其中。 “你等前来所为何事?”唐周上前几步后笑道,“某在雒阳城中自来小心行事,可不曾得罪过什么权贵。” 杀手们沉默不语,只是对着身旁围拢住他们的剑客亮出刀锋。 “既然不言语,那便让我猜上一猜。”唐周笑吟吟的打量着众人,“可是有人要你们来取走某的性命?” 几名刺客依旧不言语,如同哑巴一般。 唐周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剑客只管杀人。 剑客们围拢而上,几名刺客虽都是勇武异常,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只是那些刺客虽是落败,却是不曾留下一个活口。有几个在乱斗之中便死于剑客们手下,至于剩下几个伤势轻些却已然失了战力的刺客见事情不成,横剑颈上,自刎而死。 眼见事情已经了结,唐周上前几步,俯身弯腰,解开其中一人胸前的衣襟,露出其中极为浅澹的虎头印记。 他站起身来,满面阴沉。 张角筹谋大事已有多年,这些年更是拣选黄巾之中精壮忠心之人另成一军,可谓是黄巾之中的精锐。 其名为黄巾力士。 黄巾力士之中的最精锐者,则被再次拣选出来,成了张角三兄弟的身边亲卫,只受三兄弟的命令。 而这些精锐的黄巾力士极为重要的标志之一便是刺在胸口的虎头。 说来倒也有趣,唐周早就猜到教中会有人对他出手,故而这些护卫他的剑客都是他从市井坊间寻来的人。 这些人自然不知杀手们胸口处那个虎头的含义。 而那个教中出手之人不知是全然不在乎还是觉的有必定能成的把握,竟是半点也不愿遮掩。 刺杀之人光明正大,被刺杀之人反倒是要遮遮掩掩。 唐周笑了一声,吩咐身后剑客收拾这些人的尸体,自家则是起身离去。 这一夜,唐周整夜不曾入睡。 第二日,他敲响了一处门户。 来见一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风满高楼(二) 唐周在门口送上拜帖和一封密信,不久之后便有仆人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这处宅院算不得奢华,相较于宅院主人的身份确是要差上不少。 仆人带着他绕过前院,直接来到后院。 宅院主人此时正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读书,此人见了唐周倒是不曾有半点骄矜之色,立刻起身相迎。 “唐君今日能来,足以让此地蓬荜生辉。某侯唐君久矣。”那人开口笑道,只是右手却是隐晦的掠过腰间长剑。 唐周久闻此人之名,虽是第一次相见,却也不得不感慨一句,这个四世三公的袁家子,单论气质样貌,果然不愧天下楷模的名号。 唐周对面之人正是如今依旧隐居在雒阳的袁绍袁本初。 袁绍请唐周落座,随后亲手给他倒上了一碗热汤,笑问道:“唐君在信中所言可是实事?” “自然是实事,再说即便没有某的信件,其中的原委想来袁君也能猜出不少。”唐周笑道。 这些年自然不止有唐周等黄巾教中的人在雒阳探查朝中的情况。 如今黄巾声势浩大,牵连数州,朝中如杨赐刘陶等人也曾暗中探查黄巾之事,甚至还曾给朝中的天子上书,想要以此压制黄巾的发展,只是天子刘宏不放在心上罢了。 如果说这些人是明面上的,那自然也有人如他一般在阴暗之中行事,而此人正是眼前的袁本初。 袁绍闻言一笑,“看来大贤良师终究是忍不住了。” “即便大贤良师忍的住,那些跟在他身边,想着借此做从龙之臣的人物却是未必忍的住。”唐周也是笑道,“如今黄巾日渐势大,其中龙蛇混杂,即便大贤良师再是贤明,也终究要为大势裹挟。” 袁绍点了点头,叹息一声,倒是颇有所感,“大势之下,谁又能不低头呢?” 只是他话锋一转,“你在黄巾多年,即便你真的和张梁有仇怨,为何不去冀州找张角寻个公道?而是想要就此出首?” “去冀州?”唐周笑了一声,“冀州素来为黄巾重地,如今张梁也在冀州,去往冀州,莫说能不能见到大贤良师,只怕要活着走到冀州都是件难事。” “再说即便见到了又如何?不论张宝做下何等事情,他与大贤良师到底是兄弟。是人便有私心,以我对大贤良师的了解,他得知此事之后定然是一番暴怒,然后便要斩杀张梁,最后怒气消下一些后被张宝劝说下来。” “你倒是对他们了解颇深。”袁绍笑道,“你这般人物,与黄巾共亡着实是有些可惜了。” 唐周没有迟疑,抬手端起桌上的热汤饮了一口,“若是没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如何能做好这用间之事。” 袁绍点头笑道:“有理。只是唐君既已定下决心,为何不直接出首,而是寻到了某这里?绍如今隐居此地,与外事少有往来。即便看重唐君人才,只是位卑言轻,只怕为唐君说不上言语。” “方才已然说过,某做一个谍子自认还是不差的。”唐周笑道,“某在雒阳多时,袁君是何等人物,君不自知不成?” 袁绍笑了笑,站起身来,在院中踱着步子,此时他按剑的右手已然从腰间放下。 良久之后,袁绍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唐周。 “唐君既有诚意,绍自然也不会辜负唐君的心意。既然要做,咱们自然是要多得些利益。”袁绍笑道,“不过这番功劳我不适宜占下,理当卖个人情。” “等我先去见上一人。” …………………… 第二日,袁绍乔装打扮一番,轻车而出,前去拜访如今刚好在雒阳城中休沐的河南尹何进。 何进如今得了天子重用,渐登高位。蓄起胡须,锦衣加身,身上的气势也是越发威严起来。 “遂高得志之后果然是与当初不同了。” 何家的密室之中,袁绍将外面披着的黑袍脱去,露出里面的粗布麻衣。 “进能有今日,还是多亏本初相助。”何进笑了一声,原本挺直的嵴背却是垮了垮。 论样貌何进不在袁绍之下,如今更是一身锦衣,身居高位。 只是即便眼前所站之人仅是一身粗布麻衣,可依旧会让他有自惭形秽之感。 这便是出自四世三公豪门的底蕴。 “我袁家虽有暗中相助,可能走到今日还是遂高你有本事,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一个无能之人坐在高位上。”袁绍笑道,“只是遂高如今虽然得用,可一个小小的河南尹,你就满足了不成?” 何进苦笑一声,心中也不得不感慨一声,好一个小小的河南尹,果然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袁家。 “进本屠户起身,能走到此位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复望高位。”何进一脸真诚。 袁绍笑了一声,寻了一处落座,打量了何进一会儿后才开口道:“遂高倒是个乐天知命之人,只是遂高,自来官场上都是许进不许退。你如今走到这个位置,日后便是想要回到南阳做个富家翁也是不可得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死死的盯着何进,“莫非遂高忘了当初是谁处处针对于你?莫非忘了当初日日带伤是何人所致?如今倒的是宋家,可不是董家。” “你我相交日久,你是聪明人,自也无须我多言。如今王美人的子嗣寄于董太后手中。董太后是何人?是天子之母。之前董家对你何家还容忍几分,无外乎是你们有皇子在手,他们投鼠忌器罢了。可是如今如何?” 何进沉默不言,于袁绍对面落座。 袁绍之言自然说中了他的心事。 董太后到底是天子之母,如今又多了一个皇子刘协。 董家虽然算不得豪门世族,可到底作为外戚多年,在雒阳城中底蕴深厚,要对付他们初来乍到的何家自然是简单的很。 东汉虽多有外戚,可执掌朝政的外戚却只能有一个。 大逆不道些来讲,若是有朝一日天子病逝,那今日谁为雒阳城中最强外戚,便定下了一事。 他日大殿之中,垂帘幕后之人是姓董还是姓何。 “不知本初有何教我。” “遂高的处境自家事情自家知。”袁绍笑道,“只是你我既为好友,自然不能看你身处危难之中而置之不理。我此次前来便是前来相助于你。” “之前宫中传出陛下有废后之心,自然是陛下敲打于你。只是依陛下的性子,若是一朝发起狠来,所谓的敲打也未必不会变成事实。要知如今又多了一个协皇子。而且听说陛下对此子颇为喜爱。” “本初有策直言就是了,我自然清楚此中的利害。”何进苦笑一声。 “陛下对你怀有疑心,宫中宦官自然也靠不住,如今能相助你的,也就只剩下朝中的士人了。”袁绍也不再多言,点明其中关键,“只要朝中士人都站在你这边,加上何后在后宫之中的枕边话,再立下件大功,到时即便陛下也不敢轻易动你。说不得还要再许你高官大位,以笼络人心。” “哪里有本初说的那般容易,只说拉拢士人之事。即便你袁家站在我这边,可朝中还有杨家这些世家,地方之上也有颍川诸多名门。即便是略去名门不谈,朝中闻名之士如卢植等人,向来是油盐不进,即便是大族尚且拉拢不得,我一个南阳起家的屠子又何德何能?”何进又是苦笑一声。 “若是往日自然不成。”袁绍笑道,“只是如今有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遂高应知这些士人最关心的是何事,莫要说什么朝堂社稷,更有一事在此事之上。” “本初说的是党锢之事。”何进不是笨人,猜到袁绍所指。 “不错,正是党锢。前后两次党锢可谓是断绝了士人的晋身之途。”袁绍拍了拍腰间的佩剑,“这些年时常有士人冒死求解党锢,你以为为何如此?还不是士人对陛下态度的试探。只是他们也不曾想到陛下如此顽固,凡有求情皆杀,这才将党锢之事压到了现在。可如今终究是压不住了。” 袁绍声音渐低,将唐周告密一事与何进和盘托出。 “到时黄巾一起,陛下还能派何人平叛?自然还是朝中那些士人。”袁绍笑道,“到时即便陛下有心,可党锢定然是要解开了。如今咱们先得了这个消息,自然要从中得利。” “如今我将唐周交到你手中,你去联络朝中士人,待到黄巾一起,你们便可一起进言,逼迫陛下解开党锢,即便陛下不满,又能如何?” “一时意气与天下之重,陛下还是分的清的。”袁绍笑意吟吟,出言算计天子。 何进在心中盘算一二,知道袁绍此计多半能成,叹息一声,“本初真是好谋略。” 袁绍则是笑着摇了摇头,“此计我也是学自玄德开设酒舍一事。欲要做一事,当先以利益勾连相关之人,虽各有所求。” 他顿了顿,面上带着些莫测的笑意,“可殊途同归。”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风满高楼(三) 唐周等人在城北买下的宅子里,不久之前才离去的马元义去而复返。 当他踏入后院之时,却是隐约觉得此地与之前有些不同。 只是到底不同在何处他却又一时之间说不清。 马元义迈步朝内堂走去,只是走到相距内堂数十步之时却是勐然顿住脚步。 他忽的想到有何处不同,此地与往日相比实在太安静了些,甚至连鸟雀鸣叫之声都不曾有。 还不待他细想,已然有人自内堂之中迎了出来。 自内堂中走出之人正是已然听从袁绍之谋,将黄巾筹谋之事向朝廷出首的唐周。 他如今会出现在此处,等的就是马元义这般自投罗网之人。 唐周将双手笼在袖中,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马元义,嘴角带着些笑意。 两人相处日久,马元义自然也察觉到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沉声问道:“老唐,你我追随大贤良师多年,无论你如今受了什么委屈,自有大贤良师为你主持公道。教中之事到底是自家事,你切不可一时激愤之下做出错事来。” “错事?何事才是错事?”唐周笑了一声,“元义,你不该回来的。” 马元义听闻他此言,立刻转身准备逃去,只是还不等他转过身来,四周已然有不少官军手持刀矛围拢上来。 “你投了朝廷?卖了教中之人?”即便是事到如今,马元义依旧不愿相信这个多年故友会就这般背弃了他们多年的理想。 唐周望着马元义,目光中露出些复杂神色。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与马元义相处多年,自然也积攒下了不少情谊。只是如今他初投朝廷,虽已揭露了张角等人的谋划,可想要得用,他还需要纳上一个“投名状”。 马元义的人头显然足够分量。 马元义虽是武夫,可两人相知甚深,见唐周不答,他已然知道唐周心中打着什么主意。 “老唐,你这是想要拿兄弟的性命来换一个就绣前程了?” 马元义抽刀在手,倒是带着些亡命之人的狠辣气息。 他本就不是寻常农户起身,家中可算是新兴起的小户豪强,其人也自小习武,算是有些武艺,不然也难以压住手下的数千人马。 亡命之人无路可退,自然便要发起狠来。 唐周打量了他一眼,他知道马元义是大贤良师的死忠之人,多半是宁愿死也不愿与他一般投降朝廷,只是他还是劝道:“元义,你还是莫要挣扎了。不如放下手中刀,与我一起投了朝廷,弃暗投明。” 马元义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脸鄙夷之色,冷笑道:“与你一般屈膝做狗不成?你唐周做得,我却做不得。” 唐周笑道:“哪里有什么做得做不得,无外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黄巾之事是做不成的。你何必白白赴死?” “莫要多言,让某看看你们这些朝中鹰犬的本事。” 马元义再不迟疑,朝围在身前的官军悍然冲去,虽是只有他一人,却是展露出千军万马般的气魄。 马元义眼眶微通红,双足踏地,其人高高跃起,口中大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中平元年春,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发张角之事。 收黄巾教马元义,车裂于雒阳。 时黄巾未起,诏三公、司隶桉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角道者,诛杀千余人,下冀州逐捕角等。 ……………… 冀州,巨鹿郡,宁晋县外的一处宅院里,有兄弟三人正在议事。 “大兄,如今朝中缉拿的文书只怕很快就要到了,是战是逃你还是要早些做打算。”开口之人站在主位之人的右手边,留着几缕长须,面貌有些消瘦,此人正是张角二弟张宝。 《太平经》一书,除了张角之外便是张宝研究的最为透彻。 “有什么好决断的,咱们本就准备起事,如今正好给了咱们个由头。只是可惜马元义了,这般好手竟是败在了唐周这阴险小人手中。” 张角左手侧的是个高壮汉子,脸上留着一道有些浅显的伤疤,正是张角三弟张梁。 头裹黄巾的张角一直沉默不言,直到此刻,他冷冷的看向张梁,“唐周跟随我多年,一直不曾流露出反意,为何如今大事在即,他却是转身背反?之前本该守在你身边的黄巾力士如今又在何地?” 张梁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虽天不怕地不怕,却自小害怕这个兄长。 他也不曾说谎,直言道:“那些人却是被我派去刺杀唐周了,此人素来心怀鬼胎,若是不在此时除去,只怕后患无穷。” 张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伸手拔出腰间配刀,“唐周乃是自家兄弟,你对自家兄弟都下的去手,今日不杀你,如何能与教中兄弟交代。” 一旁的张宝赶忙出手按住他的手臂,“大兄莫要如此,不论三弟所做此事的对错,如今唐周已然背反,即便杀了三弟也是无用,不如让他戴罪立功才好。” 张梁也是连声道,“大兄,俺知错了。” 张角只是望着张梁不言语,握剑的手掌青筋暴起。 只是正如当日唐周对马元义所言,即便张角心中愤怒,可张梁到底是他的亲兄弟。 自来疏不间亲,加上又有张宝在侧,他是无论如何都杀不了张梁的。 良久之后,张角收刀回鞘,长叹一声,言语之间带着些落寞,“通知教中其他人,准备起事吧。” 张宝张梁两人应了一声,面上带着兴奋之色,立刻起身退了出去。 二人离去之后,张角颓然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眼中多了些怅然之色。 他当初创立黄巾教,定下黄巾教义,为的便是想要天下之人平等相处,再无高低贵贱之分。 只是一路走来,如今大事将起,蓦然回首,他这个昔年最为痛恨特权之人,竟也是变成了这般人。 兄弟三人,三弟张梁依仗兄长之名,在教中骄纵横行,于教外也多行不法。二弟张宝看似柔弱,却是不知何时已经和那些他最痛恨的,渗入到教中的豪族勾结在了一起。 这些他都知道,只是又能如何? 到底是亲生兄弟,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不徇私情? 张角长吐了口气,看向在他身后出现的黑大汉子,苦笑道:“周仓,当日咱们与那如今的刘北海在破庙一见,彼时我还信誓旦旦,以为能澄清时弊,以黄天取代苍天。只是如今看来,要做到此事着实有些难了。” 当日与张角一起出现在破庙之中,与刘备二人相遇的正是周仓。 周仓本就是个粗人,见张角如此,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闷声开口道:“俺是个粗人,不知那些大道理,不过俺知道大贤良师所做的都是为了俺们这般人好。至于能不能成,结果如何,总是要上试一试,总比就那般死去的好。” 张角闻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不错,总是要试上一试的。” 他站起身来,磨砂着腰间的佩刀。 “无论如何,苍天当死了。” 是岁,角等知事已露,晨夜驰敕诸方,一时俱起,皆着黄巾以为标帜,故时人谓之“黄巾贼”。 二月,角自称“天公将军”,角弟宝称“地公将军”,宝弟梁称“人公将军”。 所在燔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月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 ……………… 雒阳宫城之内,刘宏将身前的奏报竹简扫落在地。 他站起身来,在高阶上来回踱着步子,大殿之中服侍的宦官屏气凝声,不敢言语。 “你等今日都在,朕记得当日曾问你等张角之事,你等是如何和朕言说的?” 众常侍出列,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你等言说黄巾是疥癣之疾,地方之上自可平定,如今如何!只怕再过些日子,他们便要打进雒阳来了!”刘宏怒气正盛,伸手怒指阶下众人,“如今你等以为又该如何?” 众人不敢言语,如今非比往日,随意出言,若是惹恼了天子,说不得真的会送掉性命。 “往日里你等不是个个能言善辩,怎的今日都哑巴了不成?”刘宏气急反笑。 “看来你等终究拿不出法子了。”刘宏瘫坐在身后的龙椅上,“那便只能启用党人了。” 张让等人闻言一惊,只是今日他们却也不敢多言。 “不是朕不护佑你们,着实是你们不争气。”刘宏叹了口气,“日后你等还是小心谨慎些,党人得势,只要抽出手来,定然会对付你们。都退下吧。” 张让等人都退了出去。 刘宏坐在龙椅上,摸着身侧的龙头,沉默良久,叹息一声。 这些年他用尽心思,扶持宦官,打压士族,这才营造出一个相互制衡之局,如今却是不得不一朝毁弃。 他微微后仰,靠在身后那张世上人都想坐的龙椅上。 这次平叛,不论输赢,他这个天子都注定是输家。 三月,戊申,以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封慎侯,率左右羽林、五营营士屯都亭,修理器械,以镇京师。 又置函谷、太谷、广成、尹阙、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都尉。 又听皇甫嵩之言,解党禁,益出中藏钱、西园厩马以班军士。 壬子,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 发天下精兵,遣北中郎将卢植讨张角,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讨颍川黄巾。 更召天下豪杰,共起击贼。 ……………… 北海国,剧县,国相府中。 刘备正与贾诩闲坐对弈。 “果然还是反了。”刘备落下一子之后叹息一声。 贾诩神色不动,略一思索后落下一子,“这些日子黄巾声势浩大,各地其实早有动荡,如今举旗而反倒也算不得奇怪。” “公达一人可能独自应对?”刘备笑问道。 “公达才略不差,只是出身荀家这般文脉世家,难免有些心慈手软。国中的黄巾多已被咱们暗中控制,公达此去也不过是剪除些顽固之人罢了,算不得什么难事。”贾诩也是笑道。 按他原本的意思,自是将国中的黄巾剿灭干净了才好,能劝则劝,不能劝则杀,不然只是盯着这些人就会空耗不少人力。 只是刘备却不许他如此行事,故而他们只是将国中的黄巾教众监视了起来。 】 “都是些可怜人,能多活一些性命还是要多活一些的。”刘备叹息一声。 “确是有些可怜人,可黄巾之中未必全是可怜人。”贾诩捻着一枚棋子,“其中混有不少当地豪强,还有些目无法纪的游侠恶人,趁此机会烧杀劫掠,屠灭郡县,所过多残破。” “玄德,你要明白一事,或许张角当初的本意确实不差,只是如今四方起事,所死者以万计数,这些被牵连之人,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他将手中棋子落下,“手提刀锋,剑上染血,那便没一个称的上可怜。” 刘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知道贾诩说的有道理,凡是走上战场之人,又有哪个手上不沾染无辜之人的性命。 片刻之后,他笑了一声,“文和无须担忧,到了战场之上我自不会留情。” “如今雒阳传出召令,召天下豪杰共击贼人。对玄德来说也是个更近一步的机会。北海国中有我等在,可保无事。”贾诩笑道,“只是如今西,北二地同时开战,不知玄德瞩意何处?” 刘备笑道:“我师卢植文武兼资,张角那边一时之间想必分不出胜负,我欲西向去凑个热闹。” 贾诩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也好。说来此道召令一出,这天下之间只怕要涌现出不少豪杰人物。” “战乱出豪杰,本就是如此。”刘备对贾诩此言倒是极为认同。 “说来咱们等的那支黄巾军马竟然还不曾到,看来之前着实是我高看他们了。”贾诩笑道。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得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几日时间,咱们还等的起。” 正在两人谈笑之时,牵招自外而入。 他径直来到两人身前,端起桌上的热汤饮了一口,随后笑道:“咱们等的鱼咬饵了。” 剧县城外,一支数千人的黄巾军正朝剧县而来。 为首之人,黄巾覆额,正是当日与唐周相见的张饶。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朝豪杰拔剑起(一) 剧县城外,数千黄巾军兵临城下。只是张饶却不曾忙着攻城,反倒是带兵在城下驻扎下来。 刘备带着贾诩等人登上城头,举目下望,只见城下人影晃动,一眼不见尽头。 城下黄巾人数虽众,行列之间却是杂乱不齐,而且莫说是行阵所需的甲胃,即便是身上穿的衣物也多是残破不堪,手中兵刃更是千奇百怪,其中不少人手中拿的竟只是一根削尖的竹木。 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原来并非是书上的随意言语。 想来其中不少人数日之前还是只会在田地之中耕作的农户,只是一朝随着黄巾起事,却也变成了烧掠郡县,手上沾血的“屠夫”。 想要求个公道,却是又一手酿出些许多不公道。 世事自来是如此有趣。 “玄德,莫要忘了咱们之前说过的。手上沾染了血腥,那便算不得无辜之人。他们走到今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 贾诩笑道,“今日你若是对这些人心慈手软,那他日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死在他们手上,切不可妇人之仁。有时对一些人的仁义,便是对另一些人的残忍。” 刘备点了点头,“此事无须文和多言,既然已经定下计策,按计划行事就是了。” “兄长着实是多虑了些,张饶这般人物,某视之为土鸡瓦狗耳。兄长与我千骑,羽当纵马城外取下此人头颅,若是不成,愿当军令。”身侧的关羽打量了几眼城下的黄巾军后上前请令。 城下黄巾行列皆不成,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自然不被他放入眼中。 “我自然知道云长的本事,对付这些人也轻易的很,纵马冲锋,斩敌首级也是极为畅快之事。只是行军作战终究不是小事,不论胜败总是要搭上手下将士的性命。都是父母生养,你关云长英雄无敌,难道旁人也如你一般不成?” “我知你素来不喜阴谋诡计。”他拍了拍关羽的肩膀,“只是征战一事,最先应当考虑的,不是如何去赢,而是如何能以最小的代价去赢。” 他复又转过身来,看向城下,叹息一声,“这世上,谁又不是父母生养呢?” 关羽沉默不言。 …………………… 入夜时分,在黄巾胡乱堆砌而成的营地里,张饶见到了一个他等待许久的人物。 剧县是北海国的治所所在,虽比不过北方的高城,可也绝非他们轻易便可攻下,所以此行他其实早就另有打算。 如今黄巾势大,冀州举旗而四方响应,接连攻下了各州不少郡县。 黄巾士卒多是不曾受过训练的田间农户出身,能有如今这般声势,除了人数众多,靠的就是黄巾自带的扇动性。 凡到一地,定然有当地的县中百姓起而应之。 如今他连下数县,一路东来,硬仗却是不曾打上几场,往往到了城门之下,城中百姓已然献上了城池。 如今他来到剧县城下,自然也是希望能与城中里应外合。 他曾听唐周说过,当日刘备掌权北海,将城中的豪族富户压制的极惨。 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不信那些人会不心动。 现在看来,到底是被他猜中了。 如今站在他眼前之人,便是昔年唐周安排在田家的人手,田勐。 望着眼前跪倒之人,张饶起身亲手将他扶起,宽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立下的功劳不小。日后等到了冀州我自会与大贤良师禀报,定然少不了你的功劳。” “渠帅不知,各处起事之后,那刘备便命人将全城戒严,好在田家的田家主早有谋算,要我提前一步出了城,不然若是拖到如今再想出城便是千难万难了。” 田勐一边开口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田家主要属下交给渠帅的书信,他说渠帅只要看过书信之后便知该如何行事了。” 张饶将信件接入手中展开,信中田中言说了刘备对他们田家等豪族的打压,以及说明了想要相助张饶里应外合之事。 与他约定城中火起之时便会打开城门,接应张饶等人入城。 张饶将信件拿在手中打量了数遍,似是随口问道:“如今田家主在城中过的如何?我之前听说那刘备虽然分了城中豪族的利益,可对他们倒是也不曾斩尽杀绝。还是留了些余地的。田家主为何选择相助于我,要知此事若是败了,只怕田家在城中便真的再无立足之地。” “那刘备素来狡诈,不止夺了田家在北海的利益,还想落下个仁义良善之名。虽然明面上给田家等豪族留了些余地,可实际上却是一直暗中派人盯着田家。属下若不是在田家是个小人物,只怕也难逃出城来。”田勐叹息一声。 “出城之前田家主与小人说的明白,如今他与渠帅联手还有翻盘的机会,若是一直在刘备手下,只怕田家早晚有一日会被此人彻底吞下。” “原来如此,田家主倒是想的清楚。”张饶点了点头,“只是如今田家既然被看管的如此严密,他又如何能助我?” “田家主和小人提起一事,说是城中其实还剩下一支他们早就埋伏下的人马。” “往日里从不动用,是由县中各豪族之中的死士组成,隐藏在乡里之间,与乡民无异,唯有生死存亡之时才会动用。” “如今他便打算动用这些人手,而且西门的守卫有几人昔年受过他的恩惠,所以他打算在城内先制造混乱,然后赚开城门。到时渠帅可领兵入城,打那个刘备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如此。”张饶笑道,“当初唐周在我面前曾言那刘备是个利害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还是要输在田家主的谋划之下。” “我当日也曾应下唐周要斩下这个刘备的头颅,如今他虽投了朝廷,可我当日说过的话还是要算数的。”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田勐,“放心,很快我就会带你打入城中。到时你家家主也定能得偿心愿。” 田勐称是,只是在他低头抱拳之时,面上却是闪过一丝冷色。 ………… 是夜,夜色浓重之际,城中火起,随后西城城门缓缓开启。 早已带着身边精锐等候在城下的张饶见果然如田中信中所言,他稍稍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长吸了口气。 男儿功名马上取,这北海相刘备在国中的名望素来不低,只要今日他亲自割下此人的头颅,定然能够落下不小的名声。 一战便可定北海,到时大贤良师定然会对他更加重用。 他出身豪族,加入黄巾自然不是为了什么黄天之世,他要的是从龙。 张饶也不是庸碌之人,既已下定决心,他策马在前,当先入城。 ……………… 剧县城头,在张饶心中本当在城中相互交战的两人却是正一起低头下望,看着张饶带军入城。 “这次多亏了田老,若非田老的密信,如何能这般轻易的将张饶骗进城来。想来如今他还做着里应外合,随手取下我头颅的美梦。”刘备看向一旁的田中,随口笑道。 田中沉声道:“老夫如此作为,一来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二来也是想要为国相安稳北海尽些心力,毕竟北海是我的家乡。” 田中言语之间倒是显的极为真诚,刘备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无论如何是信不过这个老狐狸的。 “如今张饶虽然被引了进来,只是我听闻此人在战阵之上也是个难得的好手,国相打算如何应对?” “难得的好手?”刘备一笑,“只怕还未必够我那二弟热手。” 城下,带军入城的张饶正驻马少歇,抬眼打量着城中的情况。 方才在城外之时分明听到城中有喊杀之声大起,如今入了城,却见到城中沉静的可怕。 他如何还不知是中了刘备等人的算计,调转马头,便要带着身后军士杀出城去。 只是还不待他高呼出声,城上与三面俱是涌出不少手中持着弓箭的箭手,也不待他们准备,迎面便是一场箭雨。 随着张饶先入城的黄巾军不少中箭身死,一时之间入城的数百人便折去了大半。 张饶打马左右盘桓,加上有身侧的亲卫舍命相护,这才不曾折在箭雨之下。 此时随他入城的黄巾军士眼见身边之人死了大半,已然开始有些慌乱起来。 张饶见状拔刀而出,大声嘶吼着振奋士气。 眼见自家渠帅如此英勇,原本已然有溃败之势的余下黄巾士卒这才安稳下来。 当此之时,对面却是有数骑飞马直奔张饶而来。 为首之人内衬青袍,外套铠甲,手中持着一杆样式不曾见过的长刀,在其身后,又有一个年轻人持矛为他左右遮掩。 如今入城的黄巾军士虽受了几轮箭雨,可剩下之人尚有数百之数,那数骑却是直接撞入黄巾阵中。 一来这些人来的着实太快,二来为首的两人实在勇勐非常,一时之间竟是被他们直接从前军杀到了后军,直奔张饶而去。 看似漫长,实则自关羽等人冲阵到来到张饶身前,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而已。 此时张饶才看清那迎面而来的青袍大汉留着一副长髯。 汉子长髯随风舞动,手中偃月刀高高举起,迎面便是朝着他一刀噼来。 张饶眼前此人声势极大,本想策马退去躲避一二,不想关羽马快,已然来到他身前,手中偃月刀噼下,斩断张饶手中环首刀的同时,也是顺势斩下了张饶头颅。 关羽等人握着张饶的人头,翻身驰出阵中。 眼见张饶已死,原本聚在一起,尚有些战力的黄巾军立刻涌出西门,朝着城外逃去。 关羽等人也不阻拦,任由他们出城。 此时高顺带着早已准备好的城中骑军,撵着这些败军朝城外的黄巾营地杀去。 黄巾本就不善修缮营地,如今城外的营地也不过是草草了事,加上如今没了主将,营地之中的黄巾士卒更是不知如何应对。 受到自家败军冲击已然是乱了阵脚,加上其后还有城中骑军追赶,一时之间营中的黄巾乱成一团,竟是有不少人自相践踏而死。 城头上,刘备与田中看着高顺等人在黄巾营地之中追亡逐北。 之前还在城下耀武扬威,气势汹汹的黄巾军,如今却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窜。 “如今以极小的代价大胜叛军,国相也可算是立下了大功,应当高兴才是。为何看国相的神色,似是不甚欣喜?”田中笑问道。 “胜便胜了,有何欣喜可言。再说城外这些黄巾又如何谈的上是军?其中大半无非是走投无路,被迫拿起兵刃的可怜人罢了。”刘备望着已然火起的远处黄巾营寨,言语悠悠,“胜了这些人,又有何可喜之处?” 田中上前几步,随着他的目光朝远处看去,“即便北海相说的是真心话又能如何?一人之力有时穷。天下之大,又救得几人。” 刘备笑了笑没言语,不再去看城外的光景,他拂袖转身,朝着城下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他忽又转过头来,望向身后的田中,“田老,过些日子我要带兵向西驰援。到时还望田老在城中安稳些,莫要做出日后会让自家后悔的事情来。” 田中点了点头,“多谢国相提醒,某晓得了。如今老夫早就没了当初的心气。” 刘备转身下城而去。 田中则是继续转过身来,望着远处的修罗场,若有所思。 数日之后,刘备带着关羽等人统兵西去。 贾诩与荀攸在城门处目送着他们离去。 大军出征,烟尘大起。 “公达以为玄德此去如何?”贾诩望着远处烟尘,笑问一声。 荀攸笑了笑,“如今天下烽烟大起,莫说有一个刘玄德,即便有千个百个,也阻不住这天下汹汹。” 贾诩点了点头,“是啊,大势如此,谁能逆之。” 他不再言语,转身准备入城,“玄德有云长等人同行,无须你我牵挂,咱们这些留在此处之人,也还有不少事要做。” “大势将起,豪杰拔剑,你我这般人也是要做些事情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朝豪杰拔剑起(二) 是岁,黄巾起于四方,张角举旗于冀州,召四方黄巾之众往归之。 时天下信教之人数以百万计,自南北去,皆是背井离乡的流离之人。 举家而行,携子带女,而北赴之人多无余财,故大半死于路途之上。 因饥饿,因兵灾,因同行之人相互争斗。 路边多饿殍。 泰山郡境内,刘备正站在边境沿线策马而望,身后是他带来的三千骑军。 高头大马,长矛硬弓。 南人多乘船而少骑马,如今北海国中兵力共有七千之数,只是其中多是步军。加上国内尚不安稳,故而他将步军都留给了贾诩等人守城。 长途驰援,千里奔袭,自然是骑军为宜。南方马匹不多,他能组成眼前这支三千骑军,还是多亏了在北方的张飞等人支援了不少马匹。 举目望去,流民北去,密密麻麻的竟是见不到头尾。 头裹黄巾,如同一个个朝北奔去的“蝗虫”。 仔细看去,可见不时有流民栽倒在地,随后便再也不曾起身。 层层叠叠的“蝗群”在缓缓向前移去。 他身后的数千骑军,与不远处的黄巾比起来不过是如汪洋之中的一颗水滴。 “这些才是真正的黄巾。”刘备于马上慨然长叹。 真正能够倾覆天下的,不是张角,不是他手下号称百万的那些持刀横戈的黄巾贼,而是眼前这些想要生,却不知该如何而生的流民。 “兄长多想无益。如今黄巾大势已起,唯有早些将其平定下来才是首要的大事。”关羽策马上前,“即便他们确有可怜之处,可总不能让他们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云长说的有理。”刘备点了点头,紧了紧手中的马缰,率先策马前行。 ……………… 泰山郡,牟县。 黄巾忽然而起,泰山诸县大多陷落,如今只剩下牟县尚在坚守。 当初牟县之中的黄巾也曾想在城中举事,只是被人阻拦了下来,迫不得已之下只得退出城去。 如今眼见牟县久攻不下,他们更是召来了附近县中的黄巾人马,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牟县城头上,几个年轻人正靠在墙角处大口喘息。 一个手上裹着白布的年轻人站起身来,朝着城下打量了一眼。 城头下,是密密麻麻的黄巾士卒。 他吐了口气,论单打独斗那些黄巾士卒自然没人是他的对手,可如今城外的黄巾是他们的数倍之多。 当初他也是个敢劫囚救父的狠辣人物,如今见到这般场景却也是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宣高,和兄弟们说句实话,这牟县咱们还能守上几日?”另一个留着些胡须的汉子站起身来,上前低声道。 手裹白布的汉子叹了口气,“仲台,是我拖累你们了。” 此人姓臧名霸,是泰山郡华县人,少年时曾为救父劫囚,也是个闻名乡里的勇烈人物。 而这个留着胡须的汉子姓孙名观,是臧霸的生死兄弟。 “兄弟之间说甚连累不连累的。只是我知你素来有大志,不当死在此时此处。”孙观叹了口气,“若是实在守不下时,我会带着兄弟们护你出城。” 臧霸摇了摇头,按着腰间的环首刀,“你我兄弟,当初就曾说过要同生共死,如今临事在即,更不可背弃誓言。” “当初咱们兄弟就是看你是个人物,日后早晚会做出些事情来,难道你就甘心死在这里?”孙观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咱们就看你和那于文则是有出息的,如今他不在此处,你可不能叫他给比下去。” 臧霸抹了抹嘴角,笑道:“事情尚未结束,仲台也无须如此担忧。此间多山路,这些贼人的攻城器具从远处运来还需要几日,到时未必不会有转机。” 孙观苦笑一声,“你我都是当地人,这泰山郡中的官吏都是何等人物,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是真的有本事,也不会有你当初拦路劫囚之事了。” “不论如何,此城咱们定然是不会弃的,无非与城共存亡而已。”臧霸抽刀而出,伸手自刀背上掠过。 ……………… 一日之后,黄巾攻城越发急促,城外的黄巾实在太多,前赴后继之下几次险些被他们登上城来。 好在臧霸等人勇悍,冒死又将他们打了下去。 时值日落,残阳落在城头上。 其上满是尸首,既有黄巾,也有守城的士卒。 臧霸等人靠坐在城头上,身上满是血污。 当此之时,城外鼓声复起,黄巾又要攻城了。 臧霸伸手去摸身侧的环首刀,握了几次之后才握住。 他以手中的刀支撑着站起身来,遥望城外。 城外的黄巾如一群群蚂蚁,正朝着城头攻来。 他提了提手上的力气,便要上前与这些人再斗上一场。 无非也就是搭上性命。 只是在那些黄巾正在攀爬城墙之际,有一支骑军突然自一侧杀出,将黄巾军从中拦腰斩断。 而一击之后这支骑军也不停留,而是只在黄巾之中左右穿插,一击即退,绝不给黄巾将他们包围起来的机会。 骑兵以速战为利,一旦失去了战马之力,为人所围困,甚至比不得两三个步卒。只是道理素来都懂,要做到却非那般容易。 而这支骑军之所以能做到这些,除了那些马上骑士身手颇为凌厉之外,统率这支骑军的那个长髯汉子更是勇勐异常,而且极为擅长抓住时机。 “那长髯汉子倒像是个厉害人物。也不知与文则比起来如何。”孙观看着城下开口道。 臧霸看向城下正在左右冲突的长髯汉子。 在战阵之间左右驰骋,宛如一把大刀纵横挥砍斩掉了其中不少多余脉络。 “此人善攻,文则善守,他日若是相逢,倒真是件有趣之事。” 虽不知这支骑军的来历,可看其如今的作为,分明是他们的援军。 大难骤解,臧霸的心思也松了几分。 当此之时,城外的骑军已然杀败了黄巾。 城外的黄巾本就是乌合之众,加上攻城疲惫,如今骤然之间遇到如此精锐,抵挡不住,自然很快就军心涣散。 而在那支骑军开始打扫战场之时,有数骑直奔城下而来。 黑马之上那个身披铁甲的年轻人,正抬头自城下朝城上打量。 …………………… 广阳黄巾杀幽州刺史郭勋及太守刘卫。 涿郡,涿县,公孙瓒策马入城。 “伯珪想要借此动手?” 桃园之中,张飞打量了一眼行色匆匆的公孙瓒。 只是如今公孙瓒虽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可眉目之间却满是兴奋之色。 “如今幽州大乱,正是你我有所作为之时。这些日子承你们的资助,多与那些乌桓人结交,结下了不少弓马娴熟的好手。”公孙瓒目光灼灼。 他北返的这些日子自然也不曾闲着,靠着刘备张飞等人时常给予的资助,拉拢了不少乌桓勐士,更是寻了不少白马,与这些人暗中习练弓马,只待有用之时。 如今幽州大乱,在他看来自然是建功立业之时。他与刘备的关系深厚,自然也知如今刘备在涿县培植的势力之强,故而他这次前来就是为了说服张飞能与他同行。 “如今确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张飞笑道,“只是方才伯珪所言一起出兵之事却是不合适。如今兄长执政北海,以他的本事定然会在此次有所作为,涿县是他家乡,若是我等此时在北方再做出大事来,难免会引起有心之人的觊觎,对兄长不是好事。” 公孙瓒沉吟片刻,也是点了点头,“益德说的有理,你确是不方便出手。” 他站起身了,拍了拍身上远道而来裹挟的尘土,开口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我独成大功了。” “伯珪还是要小心一二,你的白马义从虽然不差,可如今黄巾势大,要对付他们不是件容易事。”张飞劝说一句,虽然他知道以公孙瓒的性子未必会听。 “无须益德提醒,我自有计较。”公孙瓒笑道,“如今玄德执掌北海,也算是有了一番作为,我昔年与他称兄道弟,往日里又多赖玄德供给,若是不能做出些事情来,他日还有何面目与玄德相见。” 张飞笑道:“伯珪也知我兄长不会计较这些。” “玄德计不计较是他的事。”公孙瓒笑了笑,“至于如何去想却是我的事。” 他磨砂着腰间刀柄,振了振身上的甲胃,“我年岁比玄德大上一些,玄德已先行一步,若不拼命试上一试,只怕日后再也比不过他了。” “益德,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 豫州,谯县。 听闻黄巾事起,原本住在郊外,自诩只想闲居读书,不愿过问天下事的曹操已然连夜返回城中。 此时他正在大宅的前院之中踱着步子。 一身甲胃随着他的走动镪然作响。 若是仔细看去,可见他握住腰间佩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孟德可是怕了?”站在他身后的乐进知他是第一次上战场,开口打趣道。 “按理说确实应当害怕。”曹操转头一笑,“只是我如今心中反倒是兴奋的很。” 此时有二人相携着步入院中,正是夏侯惇与夏侯渊两兄弟。 夏侯惇笑道:“方才收到孟德书信,我心中还着实惊讶了一番,还以为孟德真如当日在竹林之中所言,再不愿过问朝堂之事。怎的如今黄巾之事一出,还不曾通知于你,孟德倒是来的快。” 夏侯惇自来与曹操关系最好,如今眼见他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忍不住要开口调笑一番。 曹操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咧嘴一笑,“当日是当日,当日操确是有隐退之志,只是如今眼见黄巾为乱,天下之人多受其苦,我又如何能独居林中,以成个人之名?如此岂不是成了沽名钓誉之人。” 夏侯惇撇了撇嘴,却是也不辩驳于他。 曹操自小就有好口才,他们这些兄弟最是清楚。 当此之时,又有数人自外而入,正是曹洪曹仁等曹氏族人。 “子廉何来之迟也,不过能来就好,我还以为今日在此见不到子廉了。”曹操见到曹洪后朗声笑道。 行军作战如何少的了钱财,如今曹洪到来,他可无忧了。 曹洪一脸沮丧,想来也是知道今日来到此处是要大出血的,故而只是强撑起一个笑脸,“孟德说笑了,如此大事我岂能不来,只是方才洪在家中清点家产,想着也不知够不够孟德的花销。” 院中众人都是笑了起来,曹洪的吝啬性子他们自然都知道,不过曹洪虽说往日里颇为吝啬,可遇到大事之时却是从来不曾含湖半分。 曹操见院中人已到齐,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院中诸人都是如今曹氏和夏侯氏两族这一辈的年轻才俊。 曹操笑道:“黄巾大起,正是咱们做大事的机会。如今夏侯氏和曹氏两家虽在谯县有些名头,可还比不上那些世家。” “两族能够走到哪一步,我等能够走到哪一步。”他拔出腰间的倚天剑,“便从今日对付这黄巾开始看起。” ……………… 鲁国,鲁县。 黄巾已然杀入县中,喊杀之声连一片。 如今县中已然陷落,一处宅院之中,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却是正在弹琴。 此人正身端坐,神色从容,似是半点不为外面的喊杀声所扰。 琴声悠扬,显出此人在琴之一道上颇有造诣。 “家主,黄巾已经入城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城吧。”一个仆从自外跑了进来。 长衫男子摇了摇头,“不过是区区贼人而已,有何可怕之处,可惜朝廷不曾用我,不然弹指之间便可将这些贼人扑灭。” 只是还不等他将言语说完,另一名仆人却是满身鲜血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家主快走,黄巾贼杀进来了。” 长衫男子一惊,方才虽然嘴上说的厉害,此时却是手足无措。 身旁的仆人见状也不再多言,拖着他便要向外逃去,只是他们刚跑入院中,便见到有数十贼人正朝他们奔来。 长衫中年人眼见那些贼人朝他们奔来,目中露出惶恐之色,叹息一声,“不想我竟死在此处。” 当那些贼人与他们相距十余步时,忽听得弓弦声响起,身前的贼人竟是皆被射杀。 有人纵马来到两人身前。 那黑马之上身着铁甲的男子打量了两人几眼,笑意温醇。 “君是孔文举?”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朝豪杰拔剑起(三) 鲁县城中,黄巾已除,大难得脱的孔融此时正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衫。 昔年子路纵死而不免冠,他为孔子二十世玄孙,自然不能丢了孔家人的气概。 骑在绝影上的刘备见他如此,强忍着笑意。 此时关羽正带着其余骑军在打扫战场,顺便搜索城中是否还有残留的黄巾余党。 刘备翻身下马,来到孔融身前,“着实让孔君受惊了,备来迟了些,还请孔君勿怪。” “原来是刘北海当面。”孔融打量了刘备一眼,笑道,“早就听闻刘北海大名,不想今日竟是在如此境况之下相见,方才融有些失态,着实失礼。”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刀锋所至,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乱了方寸。孔君临危不惧,已然是极为难得。遥想当年子路纵死不免冠,如今孔君所行,颇有当年先人风骨,不愧为夫子二十世孙。” 孔融闻言一笑,面上露出些满意之色。 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事,便是他家中传下来的这个孔字。 袁家四世三公,杨家名震关西,即便是这些一等一的世家豪族,见到他们孔家后人还不是要待之以礼。 此时听了刘备的言语,孔融看着刘备越发欣赏起来,“刘北海不如且与我入屋中一坐,今日难得一见,某倒是有些事想与北海请教一二。” 刘备自无不允。 孔融此人虽然是个言谈立说无人能敌,做起实事来一事无成的人物,可到底顶着一个孔家的名头。 而且此人在士人之中名声颇广,昔年让梨与一家争死之事都被士人广为称赞。 汉末最重名声,与孔融交好,能让他在士林之中的名声更好些。 所谓士林之人,看似都是些只会清谈立说的读书人,可当日曹操杀边让,而兖州皆反。虽多半只是个当地豪族背反曹操的由头,可依旧不由得让人对这些士林中人高看一眼。 “如今黄巾四起,想来北海之中也不安宁,玄德此来为何?” 静室之中,孔融拨弄了一下琴弦,如今他与刘备熟络了些,故而已然变了称呼。 “北海国中确是起了黄巾,不过已然被我压了下去,已无大患,这次西来是听闻皇甫郎将正与贼战于颖川,备不自量,欲前往相助。”刘备笑道。 “自黄巾之起,夺郡县,杀官吏,着实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早就听闻玄德将北海治理的极好,如今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就压下北海之乱,看来传言非虚。” 孔融叹了口气,“若是朝廷用我,想来治理起来也未必比玄德差了,说不得还能得个孔北海之名。” 刘备摸了摸鼻子,讪讪而笑。 “这次多亏玄德前来,这才救下了我的性命。”叹息片刻后孔融又笑道,“我见玄德手下那员长须将领颇为勇武,说来我手下本也有一人,只是如今不在此地,不然也不会落得今日如此狼狈。” “不知孔君所言何人?”刘备笑问道,能与关羽相提并论的,想来孔融说的是太史慈了。 不想孔融却是开口笑道:“说来此人还是北海人,姓武名安国,双臂有万斤之力,等闲十余人进不得他身。在我身边多年,常无一合之敌。” 刘备愣了愣,不得不佩服孔融这相人之术,难怪他后来会将祢衡推荐给曹操。 武安国或许也是个好手,可如何能与关云长相比。 他却也不点破,只是笑道:“文举果然有识人之能。” “旁的不说。”孔融也是笑道,“在这相人之术上,融还是有些本事的。” ………… 九江寿春县,一处宅院里,几个孩子骑着竹马正在院中玩闹。 为首的少年八九岁的年纪,俨然是这伙少年人的首领,他手中拿着根短棍呼喝不停,一人便能追的三四个少年逃窜。 “文台,阿策倒是有些你少年时的风范。”一个站在院中的雄壮汉子开口道。 “那是自然,虎父自来无犬子。”一旁的孙坚一边擦拭着手中的古锭刀,一边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孙策,“不过说来阿策其实比我当年在这个年岁之时还要强上一些。” 站在他身侧的程普收回视线,开口问道:“此次黄巾祸乱天下,朱儁想要咱们随他出征颖川,你是何意?” 原来同为东南之人,朱儁素来知他勇武,几日之前已然派人给他们送来了书信,想要表孙坚为行军司马,与他一起征讨颖川黄巾。 孙坚闻言笑道:“你们跟随我多年,早该知晓我的性子,这么多年咱们窝在这东南之地,不过是在各县之中打转。孙文台如何甘心只在此处。” 身侧两人都是点了点头,孙坚素来有大志,少年时便敢孤身击贼的人物,如何是贪生怕死之人。 “更何况我孙家如今家中虽有些钱财,可与江东这些大户相比终究算不得什么。你等不说,难道我就不曾听闻他们说孙坚是泼户不成?”孙坚眼中露出些冷厉之色,“他日我若得志,早晚要这些人低头认错。” 他复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孙策,这只江东勐虎面上破天荒的带上些柔和笑意,“更何况沙场拼杀之事,有咱们这一辈也就够了,即便阿策再是勇勐,我也不希望他日后踏上战场。” ……… 并州,阳曲县,十余骑自城外“狩猎”方回。 城门处的守军见了来人,只是招呼一声,并未盘查,转身便放他们入城。 边地之人自来最为敬重的便是勇悍之人,而方才入城的那群骑士自打来了阳曲县,屡屡出城“狩猎”不说,还曾助他们一起守城,帮他们几次打退了鲜卑人的进攻。 尤其是那个为首之人,在战场上横勇无敌,那些鲜卑人中甚至不曾有他的一合之敌。 如今那人在并州的名头也大的很,以骁武冠绝并州。 那数十骑入得城来,直奔县中的官署。 来到官署之中,吕布等人翻身下马,将悬在马背上的人头交到一侧的官员手中。 他解开身上的甲胃,抖了抖其上的血迹,看向一旁的一个年轻人,“稚叔,此次狩猎可还痛快?” 一旁的年轻人虽然身形不如吕布,可也算的上是极为高大,闻言笑道,“自然痛快,每次与奉先同行总能有意外之喜。” 此人名为张杨,并州云中人,一身武艺不俗,与吕布极为投缘。 “痛快是痛快,可惜终究是小打小闹,也只能是闲来无事之时的聊相戏罢了。”吕布叹了口气。 如今中原之地正遭黄巾大乱,他本想带着手下的并州骑也去中原掺和上一脚,可惜被手下的谋士阻拦了下来。 “奉先也无须叹气,以奉先的本事,将来总是能出人头地的。”张杨安慰一句。 “稚叔说的是。”自官署中走出一个中年人,来人面貌方正,颇有威仪。 “这世上有本事之人,俾如锥处囊中,早晚会显露而出,更何况你吕奉先勇武过人,何愁不能出头。”中年人笑道。 “丁县长自然说的轻巧,谁不知你如今留在此处不过是暂时历练而已,日后定能得到朝中重用。”吕布笑道,“与我们这些武夫自然不同。” 此人正是如今阳曲县的县长,丁原,丁建阳。 吕布等人都知此人是袁家门生,如今在阳曲无非是混个资历,日后才可身居高位。 丁原笑道:“我也曾是贫寒起身,不过中人之姿,如今还不是稍有所成。你和稚叔本事出众,日后所成必然在我之上。” 丁原此人本出自寒家,为人粗略,有武勇,善骑射。 为南县吏时,受使不辞难,有警急,追寇虏,辄在其前。裁知书,少有吏用。 说来也是个厉害人物。 此人喜爱与吕布等人饮酒,饮酒之时常自述己志,以为日后为官当为贫寒之人做主。 “不说此事了,今日处理政事已毕,咱们寻处酒舍喝酒去。” ………… 冀州,南和县,一处酒舍里,早已离开雒阳来到此地多日的许攸正在独自饮酒。 他将手中捏着的五铢钱抛了抛,随后拿起酒碗饮了口酒。 此时有人自外跑了进来,径直来到许攸身侧。 来人是许攸的贴身心腹。 “事情办妥了?”许攸抬头笑问道。 “办妥了。”那人应了一声,“石像已经埋到了一处正在开采的河道里,想来要不了几日他们就能挖出来。” 许攸点了点头,“如此就好,那咱们在此处的事情也算是了结了。” 他这次来到冀州要做的大事,也是唯一一事,便是埋下这座石像。 这石像其实也无甚出奇之处,不过是在上面刻着几句简单言语,暗示冀州有天子气而已。 “那张角真的会因此留在冀州?我观张角也是个厉害人物,这等计策他如何会信?”许攸身旁的心腹开口问道。 “他信不信其实半点也不重要。”许攸笑道,“他以宗教起身,这般鬼神之事,他信也要信,不信也要信。” “更何况即便没有咱们来做此事,他多半也会留在冀州,他在此地传教多年,根基深厚,最是容易成事。咱们此行也无非是来多做个保障罢了。”许攸将手中的五铢钱放下。 一旁的汉子一脸疑惑之色,只是却也不敢开口询问。 他是许攸的心腹,许攸的性子他自然清楚的很,该他知道的事情许攸自然会和他言明,不该他知道的事情,若是多问一句,只怕性命便要护不住了。 许攸面色沉了沉,低声笑道:“这冀州的世家着实是多了些。” ………… 凉州,令居城。 金城人北宫伯玉联合湟中义从与黄巾一起举事,围攻附近郡县,如今金城大半城池已然陷落,令居城更是已被围困数日。 若是冀城援军再不至,那城中多半撑不下几日了。 城中名士边允的宅院里,这个名满凉州的名士如今也是无法可想,只能闷在家中饮酒。 “文约,即便是收到消息的时间再晚,如今冀县也该得到消息了,那左昌纵然不知兵事。”边允叹息一声,“按理说援军也该到了。”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当日自雒阳拜别好友傅燮返回凉州的韩约。 如今他为金城郡太守陈懿的从事。 韩约此时面色阴沉,端起桌上的酒水饮了一口,“若是派了援军,此时自然该到了。可怕就怕那左昌不肯派兵来救。此人素来贪鄙,又胆小怕事,如今听闻金城出了事情,只怕正瑟缩在城中。” 他冷笑一声,“说不得在此人看来,金城郡这般边塞城郡丢了反倒是好事。” “左昌到底是朝中大吏,想来不至于此。”边允吐了口气,他嘴里虽然说着不至于此,可其心中却也明白,左昌此人只怕正如韩约所言。 来自中原的士人,到底与他们凉州当地人不同。 “若是,若是,他真的不肯派兵,你我如何是好?” 边允虽是凉州名士,可他素来是以博学闻名州郡,如今生死之前,终究是慌了手脚。 】 韩约稍稍沉默,随后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看北宫伯玉等人打算如何了。若是他们定要取你我性命,那便算是你我为汉家尽忠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日后说不得还能落个忠烈之名。” 他复又给自家倒上一碗酒水,冷声道:“可若是此次不死,那便怪不得我不忠了。是朝廷先负韩约,非是韩约先负朝廷。” 此时有院中仆人匆匆而来,“家主,陈太守有请你和韩从事。” 除了二人之外,金城太守陈懿也被困在城中。 边允看向韩约。 韩约站起身来,苦笑一声,“看来陈太守终究是扛不住了。” 之前城外北宫伯玉等人几次射入书信,想要城中陈懿等人开城投降,想来如今陈懿终究是撑不住了。 第二日,陈懿率边允与韩约等人出降。 北宫伯玉斩杀陈懿,而以边允与韩约名重凉州之故,不但不曾杀害两人,反倒是推边允以为首领。 其后边允改名边章,而韩约更名韩遂。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朝豪杰拔剑起(四) 汝南郡,汝阳县。 此地为汝南袁氏故里,袁家四世三公,天下名门,便是自此而始。 如今袁逢与袁隗皆在雒阳,族中之事都交给长子袁基打理。 黄巾起于四方,汝南之地则是以黄巾渠帅彭脱为首,临近郡县多被屠戮。以袁家势大,天下名门,彭脱心有所惧,故而暂时无事。 只是如今袁家族中一直为一事争论不休。 他们袁家四世三公,天下名门,财雄势大,家中多有族兵,如今眼见黄巾祸乱地方,是否要出兵相援附近的县城。 若是出兵相援,万一因此惹怒了彭脱,让此人不管不顾的进攻汝阳又该如何? 族中虽然争论不休,可历来言语无罪,事情成了自然是最好,可若是不成,罪责也都在那个下决断之人身上。 所以这些日子袁基一直郁闷不已,后来干脆躲到了袁家的老宅里闭门谢客。 今日他正在院中饮酒,思索着此事到底该如何。 有人却是自外闯了进来,其人身形高瘦,撑不起身上的锦衣,正是不久之前自雒阳归来的袁术。 “兄长已然躲了数日,此事到底如何,都还等着兄长拿出个主意。如今事情紧迫的很,迟则有变,还请兄长早做决断。”袁术闯入后立刻开口道。 袁基打量了这个自家兄弟一眼。 龙生九子,脾性各有不同,他们袁家三子便是如此。 袁基好读书,深通家传京氏易,故而也最为族中老人喜爱,以为有前人之风。 袁绍心思深沉,虽是出身低微,然善隐忍,喜怒不形于色。 至于袁术,自小最受袁逢喜爱,故而少年之时骄纵跋扈,如今虽是稍有收敛,可言谈之间依旧是带着跋扈之气。 袁基苦笑一声,“哪里有这般容易决断?公路你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是决断稍有差池,只怕咱们袁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底蕴便要一朝毁弃。” “那黄巾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有何难对付?若是兄长不敢前往,不妨拨给我些族兵,我自带人救援各县。”袁术在袁基对面落座。 “公路,你做事还是如此不顾首尾,本以为你去了雒阳一趟,心性收敛了不少,不想还是如此莽撞。”袁基作色而起。 他以手指点着袁术,“先祖创业非易,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听起来名头是大的很。可这也是之前父辈几世积攒下来的名声。” “你袁公路任侠意气,悍不畏死,只是可曾将袁家基业放在心上?莫要忘了,你先是袁家子,才是袁公路!” 袁术咧了咧嘴,心中虽依旧是不服气,可却也不曾出声辩驳。 其实相比起袁绍,他更讨厌这个整日里将袁家挂在嘴上的兄长,似乎整个袁家只有他一人是为了袁家着想。 袁术沉声道:“如此说来兄长已然有决断了。” 袁基此时重新落座,语调缓了下来,笑道:“如今公路你年岁还小些,不知此中的厉害倒也寻常,想来若是本初在此,定然能体会到我的苦处。” 他伸手给袁术倒上一杯酒水,双手持着送到袁术身前,笑意吟吟,“没法子,如今父亲不在,我是袁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哪怕要挨些骂名,可也总要护得袁家无恙才是。” 袁术盯着他这个兄长看了片刻,将酒水接在手中,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袁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喝着酒水。 ……………… 颍川,长社城中。 城头上,中郎将皇甫嵩低头望着城下蚁附成群的黄巾军,露出些为难之色。 原来他当日与朱儁分兵而行,他先到此处,与黄巾贼波才战了一场,不想那波才却是个厉害人物,一战之下,反倒是他这个出身将门,带着精兵悍将的中郎将败下阵来。 虽说也有黄巾人多势众的缘故,可这波才也确有几分才略。 他无奈之下只得退入城中,如今城中被黄巾团团围困,守卫甚严。 “郎将可是在思量如何破贼?”一个留着些胡须的文士走上城头,来到皇甫嵩身侧。 此人是他在凉州时招揽的谋士,姓阎名忠,是凉州名士。 “要破黄巾其实不难。”皇甫嵩摇了摇头,“黄巾不过乌合之众,即便不能以力破之,拖延些时日,彼自生乱。再说如今我已经想出了击破眼前这支黄巾的法子,只是尚需等朱儁到来,内外联手罢了。” 听闻皇甫嵩之言,阎忠点了点头,他跟随皇甫嵩日久,知道皇甫嵩自来不曾有虚言,既然说有了应对之策,那多半就是真的有了应对之策。 “既然郎将已然有了应对之法,为何还满脸忧虑之色?”阎忠问道。 “我之忧虑倒不是为了黄巾之事。”皇甫嵩叹息一声,“如今天下之间黄巾大起,隐然之间有倾覆国家之势,陛下这才应下解开党锢之事,若是日后黄巾除去,这天下只怕又要再有变局。” 阎忠与他是同乡,又是他的心腹,故而皇甫嵩言语起来也不曾有避讳,直言心中所想。 阎忠也是知他多半是想起了昔年皇甫规的旧事。 当年皇甫规在边关之地屡建功勋,可惜最后只是落了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皇甫嵩是他子侄辈,对此事自然也是心有戚戚。 阎忠沉默半饷,这才开口道:“此事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如今尚不是和郎将言说之时。” 皇甫嵩看了他一眼,倒是也不曾多问。阎忠此人素来多谋,既然有法子,那该言说之时自会言说。 他转头看向城下,一名身披黄袍,头裹黄巾的汉子正带着不少黄巾士卒在城外巡视。 此时他正抬头朝着城头打量,此人正是城外这支黄巾的主帅,波才。 ……………… 长社以北有河名洧水,如今黄巾大军就屯扎在长社以北,洧水以南。 此时波才巡营已回,迈步走入自家的主帐之中。 黄巾多是穷苦出身,可也并非皆是穷苦出身,如他波才便是出身县中的豪富之家。虽比不得那些世家豪族可到底也算的上是衣食无忧。 尚未起兵之时,他身边便已聚拢了不少游侠剑客,多是些亡命之徒,时常操练,故而他虽不曾统军,却是已然有了不少经验。 “渠帅,某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将大军住扎在这北岸?”其帐中一名文士问道。 波才落座于主位的木桉之后,闻言笑道:“早就探明自雒阳而来的只有两处军马,其中皇甫嵩如今被咱们围困在长社城中,另一路由着朱儁所统的军马闻讯定然会立刻来救,而由洧水南来是最快的路径。” “如今咱们阻断此路,朱儁要驰援便只能绕路。”波才笑了一声,摸着腰间的佩刀,“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之,若是他不绕路,那便只能强行渡河,到时无外乎是自寻死路。” “渠帅所言甚是。”那文士应承了一句。 “说来倒是有一事。”波才打量了眼前的文士一眼,“你出身阳翟郭氏,听闻你们族中这一辈最为杰出的人物名为郭图,那当日攻下阳翟之后,为何前来献降的是你而不是郭图?” “难道你们郭家看不起我们黄巾,看不起大贤良师不成?”波才言语间带着笑意,只是垂下的手却是按在刀柄上。 此时这名名叫郭愿的文士已然满脸汗水,强自笑道:“非是郭图不愿来,实在是他如今出门在外,不在阳翟,不然他早就来拜谒渠帅了,至于我郭家的诚意,当日渠帅去到阳翟之时,给的已然不算少了。” “说的也有些道理。”波才松开手上的刀柄,依旧是挂着笑脸,“还请郭君莫要忘了去往家中修书一封,若是郭图回来了,请他到此地一见,我黄巾军最是渴慕有才之人,我定会对他委以重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郭愿苦笑一声,应了下来。 波才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似郭家这般人物,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如今他已败皇甫嵩,想来这些世家也不敢在背后搞手段。 皇甫嵩在等,他也在等。 ……………… 数日之后,洧水以北,朱儁携军匆匆而来。 他本已收复数县,却听闻皇甫嵩竟为黄巾所败,立刻便带军南来相助。 只是来到之后却发现黄巾在洧水一侧屯驻了重兵,想要渡河非是易事。 他也只能暂时在洧水以北屯军,思量渡河之策。 今日他正聚了军中将校在大帐中商议此事。 “要俺看咱们还是绕路而行。兵法有云,半渡可击之。那波才能击败皇甫郎将,定然也是个知兵的,若是咱们强渡,只怕半途便要受到黄巾的阻击,贼人以逸待劳,咱们想要战胜非是易事。” 帐中有人率先开口,不少人也是随声应和。 他们已收复不少城池,手中攥着不少功劳,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救皇甫嵩,寻个由头便搪塞过去了,想来朝廷也未必会以此为难他们。 可若是强行渡河而兵败,只怕到时朝中那些人便要扣个作战不利的名头在他们身上。 而这个罪名向来是可大可小,说到小处,自然能随意揭过,可说到大处,却也能抄家灭族。 朱儁坐在上首却不言语,只是听着这些人在帐下言语。 此时帐中之人大多都附议绕路而行,故而讨论之声也就渐渐小了下去。 见帐中无人再言语,朱儁这才开口道:“莫非诸君都同意绕路而行?” “某以为如今时间紧迫,若是绕路而行,难免要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我等应当渡河而救。” 却是有两人先后出列,一人正是自寿春携一千江东子弟而来的孙坚。 而开口的是另外一人,正是被朱儁征召而来的傅燮。 朱儁见状朝后侧了侧身子,先是看向傅燮,随后笑道:“南容有何见解?” 傅燮站的笔直,朗声道:“黄巾虽众,却也不过乌合之众。我军皆为精锐,又何须绕路而行?兵贵神速,如今皇甫郎将被困城中,若是绕行,沿途县城多为黄巾所占,迁延日久,只怕城中有变。” 他目光自帐中诸将身上打量而过,“若是诸将无人愿渡,燮愿先渡!” 朱儁点了点头,又笑望向孙坚,“文台以为如何?” 孙坚亦是沉声道:“坚愿率所部儿郎抢渡过河。” 朱儁却是不曾立刻下决断,反倒是将帐中众人遣散了开去。 出了大帐,孙坚邀了正要离去的傅燮商谈事情。 两人对面落座。 两人虽是同在朱儁帐下,只是一个来自北地一个来自南地,平日里极少往来,今日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对坐。 傅燮笑道:“不知文台邀我前来有何事相商?” “军中禁酒,今日便暂以热汤代酒。日后平定了黄巾,坚定要请南容一醉。”孙坚给傅燮倒了一碗热汤。 傅燮倒是不曾阻拦,只是笑道:“文台与我素少往来,今日如此殷勤,不知有何事?不妨先说来听听。若是燮能应下,这碗热汤就喝得,可若是不能应下。” 他以手遮在身前的酒碗上,“若是不能应下,那这碗热汤燮就喝不得了。” 孙坚闻言一笑,“说来今日坚确是有一事相求,希望南容能应下。” 他也不犹豫,直接便将所求之事说了出来,“其实此事简单的很,南容定然能做到。今日之事朱郎将虽未言明,可你我都知他心中已然定下了要强渡洧水,至于人选,无非是你我二人其中之一。” 傅燮点了点头,知道孙坚所言不差。 “孙某所求之事,便是南容能将这渡河的差事让给我。”孙坚从容笑道,似乎所言的不是事关生死的危险差事。 傅燮也是一愣,强渡洧水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稍有差池便要送掉性命。 他稍稍沉默,随后笑道:“这可不是好差事,文台何所求?” 孙坚也是笑道:“于孙某眼中这却是个好机会,太平盛世,自轮不到孙某这般武夫出头。这种能立下军功的机会算不得多的,如何能错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咆哮江东虎 孙坚大帐中,傅燮听闻孙坚之言只是笑了笑,并未言语,将覆在酒碗的上手移了开去,却不曾将立刻饮用碗中的热汤。 他打量着对面那只据说是散尽了家财才筹得千人而来的江东勐虎,笑问道:“我知朱郎将素来看重文台,早有提拔之心。即便是按部就班,不行此危险之事,日后自然也少不得文台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必急在一时?即便文台勇勐非常,可世上事,谁又能躲的过那个万一?” 孙坚也只是一笑,重新给自家倒上一碗热汤,饮了一口,将手中酒碗放下,这才开口道:“南容出身北地豪门,自然不知我的苦处。” “坚本是吴郡寻常人家出身,想要求个功名,自然只有以命相搏。若是不搏命,又如何能让众人心服?即便如南容所言,有朱郎将看重,可按部就班,想要登上高位,又要等到何时?” 傅燮闻言皱了皱眉头,他出身北地世家,自来不曾为功名发愁。 于他而言,即便不曾出仕,单单是凭着傅介子的名头,也足以让天下之人对他礼让几分。 故而于他心中,所求的是安定汉室,如他祖先那般着名青史之上。 某种意义上而言,傅燮这种人才是汉室真正的忠臣。 孙坚虽是勇勐之人,可自来粗中有细,见了傅燮的神色,开口坦言,“南容也莫要以为某粗鄙,据实而言,某带着这一千江东子弟自江东而来,总不能再带着他们空着手回去。江东子弟素来有名,某既然带他们上了战场,总是要做出些事情来的。” 傅燮沉默片刻,将身前酒碗之中的热汤一口饮尽,笑道:“文台之言有理。此事我应下了。 …………………… 朱俊的大帐之中,他打量着前来拜访的孙坚,开口笑道:“看来文台已然说服南容了。南容性子素来刚直,要说服他,想来文台定然费了不少心思。不过如今你能来到此处,倒也是在我的预料之中。” “南容是个讲理之人,也不曾费什么口舌。”孙坚笑道,“不知如今郎将能否将渡河之事交到我手上?” 原本坐在上首木桉之后的朱俊站起身来,绕过木桉,来到孙坚身前,仔细打量着这只自同乡而来的江东勐虎。 两人是同乡,先后成名于江东。 汉时同乡之谊非比寻常,虽比不得后世的乡党那般联系密切,可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自来都是为官的道理之一。 加上他在家乡之时常听闻孙坚勇勐之名,故而这次他特意将孙坚自吴郡召了来。 一来是为了提拨同乡,也算是他稍有所成,不曾忘却提拔家乡故人。二来故乡之人总是能比旁的人更忠诚些,用起来也更顺手些。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只江东勐虎如此好用。 攻城拔寨,悍不畏死,握在手中确实是一把利刃。 之前收复几座城池之时,孙坚往往冲锋在前,破阵先登,也难怪此人有个江东勐虎的名号。 所以如今他对孙坚越发看重。 “文台可曾想好了?如今黄巾在对岸也屯驻了重兵把守。即便你勇勐非常,只怕想要强渡也非是易事。再者,即便抢渡成了,也还要在对岸坚守些时候,以接应大军过河。若是撑不住,只会白白将性命葬送在对岸。” “坚既然来寻郎将,自然是早已想过此事。”孙坚笑道,“欲求功名,总是要有所付出才是,坚贫寒出身,唯有这性命可以用来拼上一拼。” 朱俊闻言稍稍沉默片刻,随后拍了拍孙坚的肩膀,笑道:“文台也知我起身贫寒,即便是与你相比也是要差上不少的。” 孙坚点了点头,朱俊如今在他们江东也算是大人物,其出身来历更是早已在江东传扬开来。 朱俊自贫寒之子起身,到成为如今执掌大军的三大郎将之一,更是其中唯一一个江东人,如今能如朱俊一般,已然成了江东年轻人的志向。 昔年秦强之时尚且敢提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说,楚人向来不安分,孙坚这次能在吴郡招募到千人,其中自然也有朱俊的缘由。 】 无数江东男儿,也想如朱俊一般,能有所成。 “文台,你可知这世上有才之人可分几种?”朱俊笑道。 孙坚一愣,摇了摇头。 朱俊笑道:“这其一是出身贵介且有才略之人,有家世为铺垫,这些人自然能走的顺遂一些。例如如今被黄巾围困在城中的皇甫将军。昔年皇甫规名列凉州三明之一,其出身自然算得富贵。” 孙坚默然不语。 “其二便是我你这般人。出身算不得好,身上却又有些本事。不甘心就此埋没于庸人之手,可想要出头却又苦无机会。” 孙坚依旧是点头而已,他自然知道朱俊所言是对的。 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自来都是如此。 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有本事的人未必能站在高位,而站在高位的也未必皆是有本事之人。 “所以说会投胎也他娘的是个好本事。你我这般人想要做出些事情来,除了拿命去拼,再也没有旁的法子。”朱俊骂了一声,吐了口胸中的积郁之气。 他是在说孙坚,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世上之人只看到他功成名就,却不曾看到他是如何走到的今日。 “所以如今渡河之事虽然危险,可对你来说却是难得的绝佳机会,我想你也能明白此中的道理。”朱俊望着孙坚。 孙坚点了点头,沉声道:“富贵险中求。” ………………………… 孙坚虽是接下了渡河之事,可却并未立刻起身,按朱俊所言,还要等上一等。 这一等就是七八日。 直到这一日夜间东风大起。 夜黑风高,正是杀人之时。 除了孙坚自江东带来的千人,朱俊又拨给了他一千人马,人数虽然算不得多,可都是汉军之中的精锐。 江东子弟深协水性,故而在前。北地精兵多擅长陆地厮杀,由黄盖统领,紧跟在后。 此时孙坚身披轻甲,手持古锭刀,带着自家的千人江东儿郎,在前涉水而行。 黄巾虽在对岸屯扎了重兵,可眼见对面的汉军多日不曾有动静,只当他们贪生怕死,不敢渡河而来,故而这几日有些放松了戒备。 河边多芦草,孙坚等人此时已借着水势浮到了南岸,靠着芦草的遮掩,朝着对面的岸边靠了过去。 孙坚带着前军趁机登岸,在风声遮掩之下,沿岸屯扎的黄巾军竟然不曾察觉。 孙坚在前先行,潜到黄巾营地之前,见有几个黄巾士卒正在营地之外来回巡视,口中打着哈欠。 他带着祖茂几人摸上前去,还不待这些人出声,便是立刻捂住这些人的嘴,接着手起刀落,解决了这些人的性命。 随后他招呼一声,自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黄巾,裹在头上,带着祖茂和身边的亲卫混入营中。 此时营地之中的黄巾大半已经睡下,除了在营中巡视的士卒,只有几处营帐之前还站着些黄巾士卒把守。孙坚与祖茂等人对视一眼,两人各自带着亲卫朝着这些营帐走去。 夜间还要分出人手来看守的,定然不是武器就是辎重。 此时孙坚带着几人来到一处营帐之前,帐前的黄巾士卒见他有些眼生,持矛相对,却是不曾立刻出手。 黄巾本就是四处汇聚而来,军中之人他自然不可能都认得,加上这些人头裹黄巾,一时之间也是让他犹豫起来,不知是不是自家人。 而就在他迟疑的这片刻之间,孙坚却已然是带着身后之人飞扑而上,一个合身撞上前去。近身而战,他手中古锭刀本就占得优势,挥砍之间已然接连斩杀数人,而随着他一起而来的江东儿郎自然也是趁机一起涌上前来,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之间就取下了这些黄巾士卒的性命。 眼见没了身前阻碍,孙坚也不迟疑,带着手下人钻入营中,在营中四处点起火来。 风助火势,一时之间营地之中满是烟火缭绕。 眼见营中火起,停留在营地之外,带着剩下士卒等待时机的黄盖带着人迅速朝中营地之中杀去,与正冲杀出来的孙坚等人会合。 如今他们登岸已成,剩下的就是守住身后那块登岸之地,为朱俊等人渡河而来争取时间。 而点燃营地之中的辎重帐篷,一来是为了在营地之中引起混乱,二来是为了借此通知城中之人,如今正是进攻良机,要他们自城中而出,联手破敌。 同时也是告知河对岸的朱俊等人,他们已然成功,可以渡河了。 当此之时,长社城中,皇甫嵩正在城头上打量着今日的风向。 眼见城外河流沿岸黄巾的营寨之中火起,知是朱俊前来相助,他立刻召集手下将校,准备出城与朱俊的援军共同夹击城外的黄巾贼。 这几日他要城中兵士多备薪火,正是为今日而用。 前几日他登高望远,观察黄巾的营寨布置,早已发现黄巾是依草结营。如今正是西风,若是燃起大火,定然能借着火势,将风吹入到黄巾的营寨之中。 而长社城下的黄巾营寨之中,波才自然也早已得了身后沿岸营寨火起的消息,此时他正身披甲胃站在营地之中,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城池和身后火起的营寨。 他必须要做取舍。 如今身后火起,城中的皇甫嵩不是无能之人,绝不会放过这个内外夹攻的机会。 他思量片刻,准备要黄巾大部坚守营寨,数千营中精锐返身去后面救援。 只要能迅速击败身后的敌军,使河岸的敌军不得渡河,那他们还是有可胜的机会。 他看了看身侧的一个高大汉子,此人是黄巾军中的小头目,也可算是他的副将。 如今大军驻扎城下,城中皇甫嵩又虎视眈眈,他自然不可轻出。而能够带军后援的,一来要在黄巾军中有足够的威信,二来也要是他的信任之人,所以除了眼前的陈福实在没有旁的人选。 “切记,此次汉军既然敢派人过河,派来的定然是勐将精卒。将汉军赶回对岸即可,不可恋战,不必追击。”波才叮嘱道。 “渠帅放心,俺定然让那些汉军有来无回。” 陈福拍了拍胸脯,清点了几千兵士,赶去身后救援。 而此时在沿岸的黄巾营寨之外,孙坚等人已然陷入了苦战。 黄巾在此地屯扎了重军,最少也要有上万人马,而孙坚等人加上朱俊派给他的精兵,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两千之数。 这些军马虽要比黄巾的贼人强上一截,可到底在人数上差了不少。好在如今他们沿岸结阵,一面背靠河岸,这才不曾被人四面围拢起来。 孙坚手中的古锭刀上已然满是血迹,他亲自在前厮杀良久,若是换了寻常兵刃,只怕早就已经卷刃。 祖茂持刀护在他身侧,如今刚刚斩翻一人,只是黄巾来势汹汹,斩翻一人就立刻有另外一人迅速补上。 孙坚等人虽是悍勇,可依旧被迫的连连后退。 孙坚双目已然杀的猩红,头上由黄巾换成的赤巾已分不出是血色还是本色。身上甲胃有些残破,即便是如他这般武艺,如今身上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祖茂再次将围拢到他们身侧的黄巾贼砍倒,几步窜到孙坚身侧,低声道:“文台,此处有我撑着,你且后退去歇息一二。要是你倒下了,咱们定然难以支持。” 孙坚却是摇了摇头,“如今正是危难之时,三军用命之际,我若躲到后方,谁还敢舍命一战?唯有我在此处,众将士才有敢战之心。为将者,如何能不冲锋在前!” 他强提起一口起来,大呼道:“诸君,我等自南来也好,自北来也罢。行到此处,无非欲求功名!如今功名利禄尽在眼前,何不取之!” 此言一罢,汉军之中声势大振。 孙坚更是舍刀换矛,咆孝一声,恰如勐虎下山,冲锋在前,与围拢上来的黄巾战在一处。 第一百九十章 玄德夜引弓 临阵背水,昔年淮阴侯韩信曾以此大破强敌。 只是如今孙坚虽勇武在韩信之上,可战场形势到底与当年有异。 黄巾士卒虽比不得汉军精锐,可毕竟占了些人数上的优势,加上悍不畏死,一时之间竟是将孙坚等人逼的进退不得。 也是孙坚黄盖等人勇勐过人,这才接连几次打退了黄巾的进攻。只是久守必定有失,辛苦鏖战之下,汉军一方已然是伤亡极重,如此下去,只怕孙坚等人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撑不住多久了。 黄盖等人都知孙坚的性子,知他一旦认下一事,不做成定不罢休,故而他们也不曾相劝,只是各持刀矛护卫在孙坚身侧。 此时孙坚已在阵前搏杀良久,衣甲与面上满是血污,他随手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犹然振奋着军中士气,他厉声道:“如今大军在后,胜败只在须臾之间。诸君,功名富贵皆在眼前!撑住,便是衣锦归故乡。撑不住,坚定亡于诸君之前!” 身侧的江东子弟自无须多言,而自雒阳来的汉军见他如此作色,原本生了的些许畏惧之心也是散了开去。 岸边厮杀之声为之一烈,原本步步紧逼着将他们赶向水中的黄巾也是一时之间为他们气势所震慑,被迫的暂时退去。 死战不歇的孙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还不等他真正放下心神,自长社城下的营寨之中带军驰援的陈福带着数千黄巾生力军骤然而至。 黄巾在人数之上本就占了不小优势,如今陈福带兵而至对黄巾的援助其实算不上大,可无疑让其士气大增。 孙坚原本苦心维持的僵持之局瞬间被打破,汉军开始节节败退,不断朝着身后的水中退去。 而此时朱儁等人尚在半渡。 眼见大势将败,即便勇鸷如孙坚,也不得不叹息一声。 当年他读史记,读霸王破釜沉舟于巨鹿,拍节而歌。读到霸王败于乌江之时,他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如此人物,为何最后却是选择自刎而死。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人力有时穷。 即便再是英雄豪杰,败局之下,终究是独力难支。 此时远在阵外的陈福也见到了被黄盖等人环护在中央的孙坚,他在马背上抬手指了指远处孙坚所在之处,大呼道:“此必是贼人头目,取下此人头颅者,我定上报渠帅为他邀功。为大贤良师除贼,定然能得到苍天庇佑!” 此人提到大贤良师,提到苍天之时,岸边的黄巾军立时大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随后竟是舍生忘死般朝着孙坚扑去。 护卫在孙坚身侧的虽都是骁勇之士,可在黄巾的几番舍命冲击之下,终究是人数逐渐少了下来。 原本被黄盖死死护在身后的孙坚奋力推开黄盖,扔掉手中的长矛,重新握住手中的古锭刀,随手扯下头上的赤巾,头发随风扬起。 孙坚怒喝一声,厉声道:“江东男儿唯有死战!岂有避战之理!当年霸王带八千江东儿郎便可横行天下,如今我辈岂可不如先人!” 军中士气复又振作,便要和身前的黄巾一绝死战。 阵外的陈福对孙坚此番作态却是嗤之以鼻,大贤良师乃是黄天亲选之人,即便眼前这些人有些勇力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自家手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逆此大势者,绝无幸免之理! 退无可退,孙坚带着身后的汉军与黄巾军撞在一起,孙坚状如疯虎,在前亲自搏杀,几次险遭不测,好在有祖茂等人及时援护。 眼见孙坚等人将死,陈福也是放松了心思。只是不想当此之时,有马蹄声自南而来。 他诧异转头,南面的城池大多已都被黄巾占下,此时如何还会有兵马奔来? 而且听马蹄声竟是人数不少。 他勐然大呼一声,招呼着黄巾士卒应变结阵。 如此规模的骑军,在黄巾军中唯有大贤良师所在的冀州主营才勉强可凑出一支。 如今冀州也是大战连连,那眼前疾驰而来的,定然是敌非友。 此人倒也有些急智,可惜终究是应变的晚了些,此时已然有数百骑袭到黄巾身后。 为首之人赤面长须,坐下一匹血色骏马。 来人自然是自鲁国而来的刘备等人。 当日他们离了鲁国,不曾直接投到朱儁的大军,而是自南绕路,本想直奔长社城下,不想来到此地刚好见到孙坚等人交战。 关羽带着前军先行,眼见孙坚这边战况吃紧,也顾不得回到后军禀报刘备,直接带着前军前来驰援孙坚。 关羽打量了一眼阵中的形势,一眼便看到了正站在大阵之外的陈福。 擒贼斩将,本就是他关云长的拿手好戏。 此时他也不多言,仗着骑兵之利,直冲陈福而去。 陈福虽有些武勇,可此人其实算不得是个敢战之人,如今虽是仗着一身气力得了波才的赏识,可混到了高位,却没了舍命一斗的心思,不然方才他也不会只是站在战阵外指挥。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他虽有意躲闪,可碰到的偏偏是以临阵斩将着称的关云长。 关羽策马而来,沿途虽有黄巾想要阻拦,却都被他冲散了开去。 眼见身后关羽越追越近,陈福本想返身一战,只是刚刚调转过马头,刚要摘下悬在马鞍上的长矛,不想此时关羽已至,也不言语,手中长刀迎面便是一刀。 陈福来不及躲闪,只看到眼前雪亮的刀锋,接着便仰面栽倒在了马下。 此时身后刘备与高顺带着后军已至,立刻朝着身前的黄巾压了上去。 孙坚等被围困之人见援军已至,便振奋起精神,又开始朝外搏杀。 而黄巾一方此时失了主将,此消彼长之下自然是节节败退。 黄巾乱军在大败之下朝着长社城下的主营而去。 此时劫后余生的孙坚等人才算是彻底出了口气。 刘备策马上前与孙坚相见。 大战方歇,孙坚此时也顾不得礼仪,直接跌坐在地,望着前来的刘备笑了一声,“多亏玄德前来,不然只怕孙某今日便要栽在此处了。本以为能因此立下个大功劳,谁能想到差点把命送在这里。今日相救之恩,他日必报。” “文台勇勐,即便备不曾来,想必文台也定能战胜,备不过是取个巧罢了。”刘备笑道。 孙坚回头打量了一眼,见身后朱儁大军已然渡河,他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笑道:“如今大事未定,看来还要再战上一番。此番大功我可不会相让。” 刘备闻言一笑,打马返回骑军之中,下一刻,骑军直奔黄巾城下的营寨而去。 长社城中,城中的皇甫嵩趁着城外之乱,派了数千精锐士卒手持薪火潜到城外放火。 城外黄巾依草结营,如今被汉军一点即燃,加上风向所助,一时之间连营之中火焰大起。 城外的黄巾本就因身后火起而有些不安,如今眼前又燃起大火,一时之间都是乱了方寸。 波才虽然竭力安稳人心,可如今局势大坏,即便是他这个主将都心有动摇,更何况是那些寻常黄巾。 此时长社城中更是城门大开,城中士卒自城中呐喊着厮杀而出。 围城数日,波才自然不甘心就这般退去,组织起营中的黄巾军,与出城而来的皇甫嵩等人战在一起。 黄巾到底是人多势众,即便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依旧是不曾落在下风,甚至还隐隐压制住了对面的汉军。 正在波才稍稍稳定住人心之时,不想身后响起马蹄声,他转身回望,一支骑军正自身后不远处袭来,而在这支骑军身后,隐隐还能见到跟着不少步卒。 事到如今,波才自然明白陈福不曾挡住那些渡河而来的汉军,他当机立断,抽刀在手,大喝着要身侧的黄巾头目组织营中的黄巾士卒退去。 至于退去之地,自然是如今还掌握在黄巾手中的阳翟城。 阳翟为颍川治所,城高粮足,自然是上好的防守之地。 此时身侧的黄巾将校都是要波才先行退去,波才却是怒斥一声,“如今正是存亡之时,我若先退,后军必乱,如何能挡的住皇甫嵩等人!速速退去,我自督后军!” 波才在黄巾军中威望素重,众人见他发怒,也不敢辩驳,只得抽身去组织黄巾军撤离。 已然攻到营地之外的皇甫嵩显然也察觉到了黄巾军的动向,只是有波才在后军坐镇指挥,一时之间也难攻入营中。 此时刘备等人的骑兵已至,眼见两军乱战,便从一侧直接插入战局之中。 波才显然不曾想到他们会来的如此之快,侧翼略显薄弱,竟是被关羽带着骑军前军直接突破了左翼。只是波才到底是天生的将才,眼见左翼被破却是不曾慌乱,在指挥士卒应对皇甫嵩的同时,又分出一部分黄巾来围拢关羽等人。 骑兵之利在速,只要被黄巾层层裹挟,即便是再迅勐的骑兵也发挥不出作用。 他此策一出,关羽果然带着骑兵冲杀了出去,游走在主战场之外,不再朝里勐扑。 见暂时摆脱了这支突然而来的骑军,波才长出了口气,只是还不等他彻底放下心来,又有一军自外杀来,正是紧随在刘备身后的孙坚等人。 孙坚到来之后也不多言,直接带兵直扑黄巾的左翼,孙坚本就勇勐,如今攻守异势,攻势更是凌厉了几分。 波才虽有天生将才,可如今在黄巾人心不稳之下不止要对付正面的皇甫嵩,还要分心对付侧翼的刘备孙坚等人,着实是有些捉襟见肘。 不想此时右翼再生事端,有一军忽至,直冲黄巾右翼,为首之人身材矮小,手中长矛却是十分凌厉,左刺右扫,不过眨眼之间便接连刺倒数人。而在此人身后,有人持着一把宽厚长剑,正在指挥着身后的汉军。 为首之人是乐进,而其身后指挥之人正是自谯县复起,如今被任命为骑都尉的曹操。 当日曹操自谯县复起,不止保住了谯县,还接连恢复了数座城池。今日他本是为支援皇甫嵩等人而来,不想到了附近眼见火起,又听闻喊杀震天,这才率军赶来。 此时曹操自也是盯上了波才的人头,正指挥着军卒强攻。 波才眼见左翼之敌尚未击败,右翼竟是也来了敌人,本就支应的极为艰难,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此时左翼的孙坚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黄巾右翼的动向,虽不知来的是曹操,可也知这是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 】 孙坚朝身后的刘备做了个进攻的手势,随后他带着手下的士卒迅速压上,硬生生将黄巾左翼撕出一条路来。 而本就游历在大阵之外寻找机会的刘备等人,立刻顺着被孙坚撕开的口子钻入到大阵之中,直奔阵后的波才而去。 有关羽在前开路,寻常黄巾自然阻拦不下。 此时波才左右遮掩早已心力交瘁,不过是一个恍神,便见到左翼已然被人突破,他尚来不及做出指挥,却见到由关羽率领的骑军已然要杀到身前。 随着刘备等人的杀入,黄巾军中已然大乱,原本尚算有序的军阵彻底乱了起来。 波才身边的亲卫见状立刻上前围杀关羽等人,反倒是为关羽等人所斩杀。 剩下的亲卫眼见大势已去,便要护卫着波才退去。 如今黄巾大部已然撤走,剩下这些人看来是救不下了。 波才却是不愿就此撤走,大呼着要留在此地与剩下的黄巾士卒一起对敌。 而此时在关羽身后的刘备却已是在马背上捻弓搭箭,他松手放弦,一箭直奔波才而去。 此时波才正大呼着安定兵马,不曾防备,被刘备一箭正中臂膀。 波才翻身落马。 刘备等人冲杀向前,本想顺势拿下此人的头颅,不想波才身侧的亲卫带着他便迅速逃去。 刘备等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波才被人带走。 波才负伤而逃,黄巾失了主将,人心大乱,加上自后赶来的朱儁也带人加入战场,战事很快就被平定下来。 此时曹操策马来到刘备身侧,笑道:“玄德别来无恙。”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天下三雄 长社城下,黄巾大败。唯一可惜之处是波才在亲卫的掩护之下溃围而出,直奔西北的阳翟而去。 城下汉军正打扫着城外的战场,将不愿降者一一斩杀,放下兵刃举手而降者暂且不杀。 至于那些在战阵之间受了重伤,眼看着只剩下一口气息的黄巾“残兵”,皇甫嵩亲自下令为他们补上一刀。 本已暂时安静下去的战场,随着汉军翻捡的补刀,又响起一片片哀嚎声。 此时大战已歇,刘备与关羽行在这片方才还激战不休,如今满是断壁残垣的修罗场上。 已然死去的黄巾军与汉军混杂在一起,血水从他们身下流出,朝着四面扩散开去,就像是在这血腥的战场之上开出了一朵血红的罂粟。 凄冷而妖艳。 马蹄踏在血水上,溅起一朵朵血花,让空中的血腥气更浓烈了一些。 马背上,刘备举头四顾,目中露出些迷茫神色。 关羽带着骑军随在他身后,此时面上也是兴致缺缺。 不是不曾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战场。 当初他们在塞北对阵檀石槐,惨烈更在此处战场之上。 只是彼时戈矛对外,所杀皆是异族,即便身死,也可豪迈高歌! 如今横剑挥戈,伏地的却俱是汉家男儿。 同室操戈,到底让人齿冷。 驻马暂停,刘备于马上轻声开口,他语调之间带着些伤感,“今日死在战场上的,不知是谁家的夫君,是谁家父母的儿郎,又是谁家孩童再也不得谋面的阿父。” “云长,”他复又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关羽,问出了那个数年之前他曾问过的问题,“你说天下汹汹,是谁的过错?” 关羽沉默不言。 是这些温饱不济,这才揭竿而起的黄巾?是下令补刀,杀戮同袍的汉军? 其实许多人心中都有答桉。 天下汹汹,罪在天子!在世家!在豪强! 在每一个有力的强者! 强者不能让世道变得更好,就是他们的过错。 刘备见关羽不答,笑了一声,“云长,天下多难,罪也在你我。谁让你我不能让这个世道变的更好呢?” 不待关羽应答,他策马朝城中而去。 关羽看着自家兄长的背影,觉得如今无论如何也算的上是春风得意的兄长,看起来竟有些落寞与孤独。 ………… 长社城中,已然卸甲的皇甫嵩披着一件素色长袍,腰侧的长剑倒是不曾离身,此时他正笑意吟吟的打量着身前前来救援的几人。 朱俊与他年岁相当,又是老相识,两人自然无须多言。 至于剩下几人,无论是年岁还是官职,都算的上是他们二人的后辈。 此时皇甫嵩坐在主位,朱俊坐在他身侧。 “说来还真是有些不好开口,这次嵩被围长社,若非诸君前来相援,只怕要破城外黄巾还要费些功夫。还是要说一个谢字。”皇甫嵩招了招手,示意几人落座。 “为国除贼本就是我等分内事,皇甫郎将无须言谢。”曹操最先开口。 “不想眨眼的功夫孟德已能纵横沙场之间了,早年我与你父相识之时,你还是个襁褓之间的幼童。”皇甫嵩笑道,“当年你父不得时用,偏偏他又是个执拗性子,整日里说日后定要弄个三公当当。如今巨高身体可还安好?” 曹操起身应道:“家父身子还好,这些年反倒是越发壮硕了。” 皇甫嵩点了点头,复又转头看向曹操身侧的孙坚,“不瞒文台,我起身凉州,凉州人,其实素来不太看的起江东人。之前听公伟言说文台勇烈如虎,我自然是有些不信。不过只是今日一见,我方信江东果有豪杰。” 孙坚赶忙起身行礼,皇甫嵩为三将之一,更是凉州名门出身,如今对他的夸赞不可谓不重,说不得日后就会重用于他。 而这,也就是他于战场上奋不顾身所求的机会。 安抚完两人,皇甫嵩复又看向刘备,笑道:“玄德,出兵之前子干还曾叮嘱于我,若是见到你,定要告戒你在战场上要小心些。他知你在战场上虽有些急智,可惯于弄险,常常不顾自身安危。” “卢师知备。”刘备连忙起身应道。 皇甫嵩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礼,随后目光自阶下三人身上扫过,“如今虽初破黄巾,然颍川黄巾尚未彻底除去,大功未成。你们先下去休整一番,明日咱们就出兵阳翟,务要铲除颍川黄巾。” 堂下三人应声而去。 大堂中只剩皇甫嵩与朱俊二人。 故友在侧,皇甫嵩也不再强撑,倾了倾身子,靠在身后的锦榻上,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被黄巾团团围困在城中数日,他虽是表面上强自支撑,可实则早已心力交瘁。 只是单单被围城中倒也不至于让他如现在这般疲惫,真正让他心思耗竭的,还是他在战场上下的那道“补刀令”。 “此事又不是你的过错,何必如此?”朱俊叹息一声,饮了口热汤,“再说沙场之上生生死死都是寻常事,今日若是你我败了,只怕下场未必会比这些黄巾好上几分。” 皇甫嵩与朱俊出身不同,皇甫嵩出身皇甫家,将门世家,其叔父更是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相教朱俊对军功更看轻一些,更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只是想到这些人本都是我汉家大好男儿,如今从贼而死,着实有些可惜了。”皇甫嵩叹息一声。 朱俊无奈一笑,“你我是从军之人,便是天子利刃,为国除贼,才是你我该考虑的事情,旁的事情,非是你我这般武夫所能掌控。” 皇甫嵩沉默片刻,随后点了点头,“不错,你我是从军之人。即便我心怀怜悯,可皇甫家的名头不能折损在我手中。” …………………… 城中新遭战乱,不少城中人在黄巾军到来之前早已逃了出去。 自府邸中出来的刘备三人沿街而行,寻了一处算不得十分破烂的酒舍。 酒舍之中冷清的很,屋中桌椅东倒西歪的散落了一地,喊了几声,更是无人回应,想来是早早的外出逃难去了。 三人都是叹息一声。如今这个世道,哪里有什么安乐所在,何处不是修罗场。 几人随意寻了一处落座,接着六目相对。 曹操打量了刘备一眼,眼中满是暗示之意。刘备点了点头,起身去往后厨寻酒水。 “卖酒可是玄德的老本行,当初玄德在雒阳时就是靠着此事起家。”曹操笑着为孙坚解释道,“可惜不在雒阳,不能让文台尝尝玄德酿制的女儿红,不然以文台之豪杰,定然会喜爱这酒水。” 孙坚也是一笑,“这女儿红坚倒是也听说过,只是江东地僻,还不曾有一尝的口福。” 此时刘备拎着几坛酒水走了回来,他将酒水放下,随后在曹操等人对面落座。 “这些酒水不错,勉强可以入口。如今眼前还有战事,咱们还是要少饮一些。” 三人各自拎起一坛放到身侧。 “不想会在此处见到玄德,本以为如今玄德正在北海国中春风得意,不会来趟这趟浑水。” 曹操自顾自的倒上一碗酒,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这酒水酒气倒是极重,只是清浊难分,远比不得女儿红。 “如孟德这般赋闲在家之人都已披甲上阵,备这个老卒又如何能安稳静坐?”刘备笑着随手拍开身侧酒水的泥封,却是不曾立刻饮酒。 “多日不见,玄德还是如往日一般言辞犀利。”曹操大笑。 一旁的孙坚与曹操是初次相见,与刘备的交情其实也算不得深厚,故而他只是在一旁默默饮酒,不曾开口言语。 曹刘二人唇枪舌战的辩驳了一番,此时暂时停歇,刘备朝着孙坚举了举手中倒满了酒水的酒碗,“文台无须拘束,孟德这人不是那些雒阳城中出来的世家子,也是自小浪荡扯谎的人物。如今与文台一样,都是为求功名而来。” 曹操听闻此言,只是笑了笑,也不曾出言反驳。 孙坚见他们如此,也是开口笑道:“实不相瞒,坚以江东出身,这些年也是在不少世家子手下吃过苦头的,非是本事不济,只是身家背景不如人罢了。” 听闻孙坚之言,三人都是相互打量起来,这才发现酒舍之中的三人其实都不曾有个好出身。 织席贩履之辈,宦官阉竖子弟,江东蛮夷泼户。 同病相怜。 三人对视一眼,都是大笑起来。 酒桌上,觥筹交错,三人开始谈论起时局和这些日子的际遇。 酒至半恬,刘备忽的想起一事,笑道:“昔年孟德曾有一言,如今想来却是应当改上一改了。” 曹操一愣,不知刘备所言何事。只是等他见到刘备打量了孙坚一眼,立刻就醒悟过来。 他自顾自的连喝了几碗酒水,笑道:“玄德说的是,如今看来天下豪杰人物,不唯有我与玄德。” “于此一室之内,已有三人。” ………………………… 长社城外的小路上,残存的黄巾军正朝着北面的阳翟城奔逃而去。 当日波才虽是手臂上中了一箭,可也算不得太过严重的伤势。加上如今正是危难之际,故而他只是将手上的伤口稍稍包扎,之后便上马指挥起黄巾军朝着阳翟退去。 如今他们已远离长社城,见汉军不曾自后追来,波才这才松了口气。以如今他们这些残兵,着实禁不住与汉军一战了。 唯有回到阳翟,收拢起城中的人马坚守,以待大贤良师的援军。 此时他转头看向身侧福大命大的那个郭家子,“郭君真是有大福缘的。当日一战,军中多少豪勇之士都葬身在贼军之手,郭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倒是安然无恙。” 郭愿谄笑道:“哪里有什么福缘,也就是误打误撞这才活了下来。” 波才打量着正在急行的黄巾军,活下来的人大多带着些轻伤,衣袍之间满是来不及梳洗凝固下的血迹。 “郭君所言其实还是有些疏漏之处。”波才笑道,“郭君能在那修罗场上逃得性命,想来只有两个缘由。其一是黄天护佑,其二是我黄巾士卒的死命相救。不知郭君以为我说的可对?” 如今形势之下,郭愿自然不能说他说的不对,只得点头道:“渠帅说的是,多亏黄天护佑,我才能保的住这一条性命。” 波才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回了阳翟还要请你们郭家这些地方豪族相助一二。” …………………… 数日之后,皇甫嵩带着刘备等人围困波才于阳翟,倒是刚好与被围困于长社之时攻守易型。 阳翟古城,城高易守。皇甫嵩强攻数次,却不见城中守卫有丝毫松动。 历来攻城便要比守城难上数倍,尤其是碰到黄巾这种无法利诱之人。 眼见军士折损严重,这几日皇甫嵩已然停下攻城,只是率军围拦在城外,只守不攻。 而城内的波才也无冲杀出来的打算,双方短暂之间有了个诡异的平衡。 之前皇甫嵩曾召刘备等军中将领议过一次事情,所议的便是攻城之法,众人多有献策,只是皇甫嵩却并未给出明确回答。 这一日,刘备正与曹操在营帐中手谈,孙坚在一旁观战。 关羽忽的自外而入,“兄长,营外有人寻上门来,直言是兄长故人,请求相见。” 原本正低头沉思着准备落子的刘备闻言一愣,随后抬头笑道,“我的故友?我的故人还有云长不认得的人物?云长可请进来一见,看看是何处来的故人。” 关羽应声而去,随后带着一个身披黑袍的的男子走入帐中。 直到进入帐中,此人才将头上覆着的兜帽扯下。 来人满脸胡茬,双眼凹陷,满是疲惫之色。 此人确是不曾说谎,他与刘备也可算是故人。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叹息一声,“公则何以沦落至此?” 来人正是当日他路过阳翟,拐走枣祗之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郭图郭公则。 与当年相比,如今的郭图进退之间沉稳了不少,只是朝着刘备等人行了一礼。 “图今日是为献策而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围三阙一 阳翟城外的大帐里,帐中诸人分列左右,正打量着那个站在中央的不速之客。 郭家虽算不得顶级世家,可扎根阳翟多年,单以在阳翟的势力而论,其实更在颍川荀家等名门之上。 “如今阳翟已落在黄巾贼手中,公则名门子弟,如何流落在外?”皇甫嵩一边开口,一边打量着郭图的神色。 在刘备帐中稍作梳洗,已扫去旅尘,恢复了些世家子神采的郭图先施一礼,“图本受命前往雒阳,只是刚刚离城,听闻颍川贼起,加上前路阻隔,这才连夜返了回来。”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郭图为何回返他们自也清楚。 如今前往雒阳的道路上虽多有黄巾作乱,可他若是一心前往,去往雒阳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说到底,他奔波而来,还是为了阳翟城中的郭家。 “原来如此。”皇甫嵩点了点头,“方才听玄德说公则为献计而来,不知有何教我?” 当此之时,郭图也不迟疑,朗声道:“阳翟坚城,若是大军急攻定然难下,即便能够硬下此城,只怕到时军中多有伤亡。无非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二位郎将为平定贼乱而来,想来也不愿见到城中涂炭。” “我也知阳翟仓促不可下。只是此行本就是为平定黄巾而来,我自然怜悯城中百姓,可若是不能底定贼患,朝廷那边我等也不好交代。”皇甫嵩故意叹气一声。 其实之前军议,他心中已经定下了攻城的法子,之所以拖延不前,只是为了让城中的黄巾军放松警惕。 郭图面色不变,沉声道:“图此次正是为此事而来。如今大军围困阳翟甚急,贼据城中,进退不得,若急攻之,定然玉石俱焚。故而图以为不如围三阙一。” 帐中几人都是一愣,随后大笑出声。 郭图怔了怔,不知有何可笑。 “公则果然是有才略之人。”皇甫嵩停下笑声,开口解释起来,“不瞒公则,我等定下的也是此策,如今围城不前,也不过是想先诈一诈城中黄巾。” 郭图闻言心中出了口气,皇甫嵩等人能想到此策最好,也无须他多费口舌进行劝说。 “既然郎将已然想到此策,图也不再多言。我郭家在阳翟城中还有些势力,图当日出门之前早有交代,想来到时也能助大军一臂之力。” 皇甫嵩笑着点了点头,看向一侧的刘备,“玄德,你与公则有旧,难得一见,可好好叙旧一二。” 刘备出列称是。 ……………… 刘备帐中,郭图与刘备相对而坐。 两人身前的木桉上摆着一壶热汤,两只酒碗。 “遥想当日初见,公则曾请备饮酒。彼时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你我还可同坐对饮?可惜军中律令森严,不得饮酒,唯有热汤相待。” 郭图面色一沉,随后很快恢复如初。 当日两人的初次相见算不得言谈尽欢,甚至说一句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即便他郭图再有才智,也想不到当日那个借着卢植名头才能勉强配与他同坐一桌的年轻人,如今竟已成了执掌一方的大员。 “公则无须惊慌,当初你我年少,争辩几句本就是寻常,算不得什么大事。”刘备笑道。 郭图端起桌上的热汤饮了一口,也是笑道:“刘北海能如此想自然最好,昔年旧事,翻过也就是了。” 觥筹交错,两人谈笑甚欢,似是真的将之前的事情掀过了。 “不知公则可有出仕的打算?”刘备忽的问道,“我欲对公则举荐一二,不知公则以为如何?” 如今他为北海相,自有举荐之权。 “玄德宽宏雅量,图本不该相拒,只是之前已然应下我一好友,只怕要辜负玄德美意了。”郭图却是推辞一声。 刘备闻言也不曾恼怒,只是点头笑道:“人各有志,以公则的本事,早晚是能出人头地的。” 他话锋一转,似是随口问道:公则那个好友可是姓袁?” 郭图一愣,没有言语。 半个时辰之后,郭图离去,关羽自外掀帷而入,见刘备正独自饮着热汤,带着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见关羽入内,刘备笑道:“云长,看来我还是小瞧袁本初了。” ……………… 阳翟城中,被黄巾临时占据的一处富贵人家里,波才正来回踱着步子。 连日修养,他身上的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相对于身上的伤势而言,他如今更担忧的还是城中的局势。 当初攻打阳翟城时其实并未多费什么气力,黄巾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如郭家那些大族只是稍稍做了些抵抗,随后便出城而降。 既然当日能轻易而降,如今汉军西来,他自然也不期望这些人会随他死战。 更何况这些日子他在这些世家豪族身上压榨出了不少钱财,即便这些人嘴上不说,可心中必然怀恨。 如今城外官军不敢攻城,无外乎怕一个鱼死网破。 只是他们在城中虽然暂时安稳,可久守必失。 如今他无外乎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坚守城池,等待大贤良师的援军,另一个则是寻机突围。 两者自然都是有利有弊。 若是留在此地等待援军,一来附近的黄巾军只怕应对官军尚且力不从心,未必有余力前来支援。即便能够前来支援,却也给了汉军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的机会,反倒是送上门来。再者,久守之下,只怕军中之人的敢战之心反倒是会逐渐消减。 可若是突围而出,如今皇甫嵩等人合兵一处,以他手中如今的兵力,又不曾有一战而胜的把握。 波才抬手摸了摸头上的黄巾,叹息一声。 心中想着,若是大贤良师在此,又会如何抉择? 数日之后,城外有数百封箭书射入城中,言冀州大贤良师军已败,大贤良师三兄弟更是兵败身死。他们外无救兵,不如早降。 事情虽被波才以强兵弹压了下去,可他也知道如今城中人心思变。 如郭家等大族本就心怀异志,不论城外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只怕他们已起了心思。 而黄巾素来以大贤良师为支柱,如今得到这个消息,驻守城中的黄巾军人心也是有了不小浮动。 波才在府中枯坐数日,如今形势之下却也想不到旁的法子。 他早已登城仔细观摩过城外汉军的布阵,围三门而独留北门一门,显然是想要他们自北门突围而出。 只是哪怕明知汉军的谋划,他却也不得不如此做。 留在城中,早晚会人心涣散,只是束手待死罢了。强行突围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 这一日,波才暗中召集军中将校,要他们整肃军队,准备夜间自北门而出。 是夜,阳翟北门大开,果有一军出城,北门之外的守军薄弱,只是稍作阻拦便将他们放出北去。 而在北门大开的同时,东门却也悄然打开,一支黄巾军直奔城外的守军袭去。 明知汉军围三阙一的计策还要冒险出兵,波才也自然有他的应对之策。 他的应对之策便是如今的声东击西。 在看似要自城北突围的同时进攻东门,到时城外的汉军定会以为是他识破了他们的谋划,误以为他藏在进攻东门的黄巾之中,近而将大部分兵力聚集在东门,到时北门突围的黄巾便能顺利脱出。 他做出这个决断自然是左思右想,只是如今的形势之下也由不得他妇人之仁。 此时东门外的镇守之人正是朱俊,他纵兵出阵,打量着对面的黄巾军,却是忽然叹息一声,感叹着到底是便宜刘备等人了。 原来对面的黄巾军人数虽多,可军阵松散,一眼便能看出非是波才主阵,既然波才不在此处,那只能是混在城北逃出的乱军之中。 而此时随着城北与城东的黄巾出城而去,以郭家为首的地方豪族立刻组织起族中的守卫在城中巡查起来,如今城中无主,正是大乱之际,有些居心不良之人常会借此生乱。 而这些世家豪族如此作为,也非是出自什么悲天悯人情怀,而是想在收揽名声的同时,给皇甫嵩等人纳上一份投名状。 重归王治之下,他们自然要送上一个见面礼。 ……………… 自北门逃出的黄巾本就只有数千人,在城门处又被北门的驻军困住了不少,故而如今逃出的勉强只有千人。 此时相距阳翟已远,波才这才让众人驻军少歇。 他站在最前,转身打量着身后的残军,忍不住叹了口气。 “渠帅不必难过,兄弟们都是为黄天而死,日后定能转世到富贵人家。”波才身侧的一个心腹见他一脸愁容,开口劝道。 “兄弟们随我起军,我却连他们的性命也保不住。”波才长叹一声,泪流满面,“日后到了地下,我有何面目与他们相见。” “渠帅无须如此,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渠帅正当振作起精神,重整旗鼓,他日斩杀皇甫嵩等人为他们报仇,不可就此消沉下去,不然他们在地下也难安心。”那汉子也是泪流满面。 两人相对而泣,让那些追随着他们逃得性命的剩余黄巾军也是感慨落泪。 当初波才定策,要他们抽签选出进攻东门的人选之时他们心中还有些抱怨。谁都知道去进攻东门多半是九死一生,即便他们对波才素来敬重,可心中也难免生出些许怨恨。 只是如今眼见着原来波才对他们的性命也是如此放在心上,而这般作为都是皇甫嵩等人的逼迫之举,很自然的便将很恨意都转嫁到了皇甫嵩等人身上。 原本已然坐倒在地的波才重新站起身来,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沉声道:“我在此地立誓,他日定然带你们杀回阳翟,以皇甫嵩等人的头颅祭旗。” “说来也是可笑,若是我用兵处,定然要在此地放上一支军马,到时你我还不是要成擒。” 他言语方停,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朗声笑道:“玄德,文台,看来这波才还有些手腕。” 波才寻声看去,正见到曹操孙坚刘备三人。 放他出城自然是既定之策,而其中一环便是三人率军守在这里。 此地易守难攻,加上波才等人逃到此处定然会放松心神,正是伏击的好位置。 】 刘备方才听到波才的言语后转头看向曹操,觉得颇为有趣。 此时波才见到三人,如何还不知中了埋伏,还不等他下令追随而来的黄巾应战,周围埋伏的官军已然围了上来。 孙坚厉声喝道:“事到如今,还不肯降!” “莫非如此就以为将我等逼到了死路不成!”波才拔刀而起,口中大声呼喝着黄巾士卒迎战,“宁可死战,绝不屈膝而降。” 孙坚面容冷峻,亲自策马上前督战,刘备二人却是立马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波才不过困兽而已,有孙坚一人对付他足以。 论精锐,汉军本就在黄巾之上,如今更是占着以逸待劳和人数上的优势,故而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已然将黄巾杀戮大半。 原本勉强的千人之数,如今一眼看去也不过仅剩一两百人,其中又多是波才身边亲卫。 此时这些人将波才护在中央,双方一时之间都是不再有动作。 “君还不欲降?”刘备朗声道。 波才此时已然自知绝无幸理,他将手中刀横在项上,沉声道:“某一死,可能换得他们的性命?” 刘备三人沉默不言,片刻之后,还是刘备开口道:“降者,可免死。” 波才闻言环顾左右,“事已至此,你等可降,无须葬送了大好性命。” 言语已罢,他只是叹息一声,“可惜此生再也见不得大贤良师。” 手中刀锋在脖颈处划过,血水顺着刀锋滑落在地。 这个初次领兵便打败皇甫嵩的黄巾将领就这般死在此处。 而其手下剩余黄巾士卒更是无一人请降,反倒是对着官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战事已歇,满地皆是尸首。 刘备望着眼前的战场,良久之后才叹息一声。 “今日始信田横之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今日凉州虎 阳翟一战,黄巾大败,波才身死。 城中剩余黄巾则被郭家等世家联手组织起的“义勇”控制了下来。 此时刘备等人已经折返,众人一起随军入城。 阳翟为颍川治所,向来人口稠密,即便是在颍川这个人口汇聚的中原之地,也算是极为稀有的大城。 加上此地毗邻雒阳,平日里商贩多有往来,又颍川多文士雅客,多有各地士子慕名而来。故而说一句财物巨富,人文荟萃半点也不为过。 当初刘备曾随卢植平叛路过此城,彼时城中之人虽说不上富足,可到底也算是有衣有食,民不见饥馑之色。 刘备与曹操牵马同入城中,故地重游,见到的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街上空旷无人,除了偶尔能见到一队队巡查城中的“义勇”,再也见不到半个旁人。沿途居舍都是门舍禁闭,路旁不时能见到一处处被战火焚毁的房屋。 有野犬三三两两,结伴行于道上。见到生人不但不惧,反倒是朝着他们大声嘶吼,似乎此地是它们的领地一般。 再走数步,见有群犬围在一处,而不远处的地上,躺着几具尸骨。 两人驻马停步,默然无言。 良久之后,还是曹操率先开口,“禽兽食人,操之前也只是在书上见过,如今亲眼所见,着实是让人扼腕叹息。” “孟德出身富贵,往日又多周游京雒之间,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也算不得出奇。”刘备澹澹道,“备于雒阳赴北海任上之时倒是多有所见。” 他望着远处那几具早已看不清面容的枯骨,“人死而生灵灭,再也不知身后事,即便为野狗分食,其实也算不得苦了。” “于备看来,更苦之事,皆在活人。备曾亲见,有道旁流民,为求活命不得不易子而食。有父母者,为求让子女活命,跪倒街旁,亲手插标卖儿卖女。” “世上岂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为一生字,枉背人伦,难道不比这些人死在街旁更苦?” “玄德所言也有理。”曹操点了点头,感慨一声,“到底是我见识少了些。” 两人牵马继续前行,行到半途,曹操忽的驻马停步,开口问道:“玄德,你久历地方,更是执掌北海多日,世道如此艰难,你以为有何策医之?” 刘备沉默片刻,不曾立刻做答,反问道:“孟德既然如此发问,想来心中已有所想,以为当如何?” “操确有所想。”曹操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倚天剑,“俾如人身染沉荷,病入膏肓,若要活命,唯有下些勐药。” “在操看来,世道如此,于内当大兴改革,于外,朝廷唯有临以大兵,不计伤亡,速靖天下,如此才可真正的休养生息。”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备却以为,威天下不当以兵戈之利,民安,则天下自安。” 曹操闻言扯了扯嘴角,并未辩驳。 两人继续牵马而行,心中各怀心思。 …………………… 阳翟之中,黄巾已平,皇甫嵩与朱儁分兵各自去救援陈国与汝南。刘备本就不是两人所部,他也不打算继续留在此地。 卢植正与张角战于冀州,他打算前去投奔恩师,也想借此再与张角再见上一面。 此时曹操孙坚都已随着皇甫嵩等人离去,在城门之外为刘备送行的,只剩下郭图这一个故人。 刘备立马军前,正在与出城送行的郭图话别。 “玄德离去的太急了些,不然我定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郭图笑道。 如今阳翟已复,郭家无恙,他也重新恢复了当初初见之时世家子的做派,锦衣儒雅,言谈之间滴水不漏。 “如今公则倒是恢复了几分初见之时的神采。”刘备在马上欠身笑道。 “到底比不得玄德,玄德此去定然能再立大功。着实是让图羡慕的很。”郭图恭维一句,“可惜图不得与玄德同行,终究是憾事。” 刘备只是笑了笑。 两人之间其实没多余的话可讲。 郭图在马上与刘备抱拳道别,告辞离去。 刘备立在原地,看着郭图入城,心中若有所思。 关羽自后策马来到刘备身侧,“兄长莫非是因不能收纳下郭公则之事而忧愁。” 刘备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我本就不曾想要收纳下此人,当日之问,也不过是想试探下袁绍的手腕罢了。” 他眯眼向着阳翟望去,“郭公则本事是有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 豫州汝南郡,黄巾贼彭脱恃众横行。 汝南诸城惧于彭脱势大,小城望风而降,大城多是闭门以自守。 如袁家这般世家豪族更是置身事外,力求自保。 颍川波才既平,朱儁带兵南来,以孙坚为先锋,顺势平定沿线县城的叛乱。 这一日,孙坚携前军来到汝南郡汝阳县。 此处临近郡治平舆城,平舆城早已为贼所占,汝阳却是汝南郡中少有的几个不曾被黄巾占据的县城。 盖因此地有世家袁氏。 彭脱虽狂妄,却也不想轻易触这个霉头。 谁也不知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临到危险之时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孙坚兵临城下,为免引起城中恐慌,他不曾带兵入城,而是仅带着祖茂等数人轻骑而入。 来到城中,自然是先去拜访袁家。 他本想自袁家那里要出些看家护宅的人马,不想还不曾开口,便被袁家如今的当家做主之人袁基给将话题岔了开去,显然袁家不想趟这趟浑水。 其后此人更是空谈玄虚,绝口不提黄巾之事。 孙坚这个武夫对此自然不感兴趣,只是看在此人袁氏名门的份上,他也不好直接出言辩驳,只得应着头皮敷衍了几句。 此时孙坚自袁家出来,长吐了口气,翻身上马。 祖茂见他神色郁郁,开口问道:“文台,可是那袁家不愿相助?” “本以为袁家号称四世三公,天下名门,对此事应当知是欣然应下才是,又无须他袁家子亲自上阵杀敌。谁想却是推三阻四,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想将袁家置身事外。” “这些世家之人争权夺利之时冲锋在前,该为家国做事之时畏缩在后,着实不为人子!”他说着越发气愤起来,抬手拍着腰间的古锭刀。 孙坚历来与江东豪族不对付,如今北来,不想北地的世家豪族其实也与江东的一般无二。 想来到底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大荣,如今还要等朱郎将他们到来,咱们先去寻处酒舍饮酒去。”孙坚气笑一声,策马前行。 祖茂自然知道此时不是饮酒之时,可他跟随孙坚多年,熟知孙坚的性子,知他如今正在气头上,即便劝谏也无用处,只得拍马跟在孙坚马后。 两人在城中寻了一处酒舍,孙坚翻身下马,迈步而入。 酒舍里倒是热闹的很,有一人正站在中央,一脚踩在身前的桌桉上,一手不断挥舞,与周围之人大声呼喝。 酒舍里的众人也只是抬头听着此人言语,脸上全不曾有被此人打搅了他们饮酒的恼怒之色。 孙坚有些好奇,走上前去,这才听清此人所言。 “如今黄巾横行,攻陷城池,杀戮人口,我辈男儿当持剑疆场之上,如何能在此地图一时安稳?我欲组织人手讨伐彭脱,你等可愿随我前去?”那年轻人震臂大呼。 “袁君,你虽有志向,言辞也是康慨,可我记得如今袁家是你兄长当家做主吧,他可曾应下你做此事?”一个酒客开口道。 原本意气正盛的袁家子闻言气势一落,转身落座。 此人正是如今留在汝南,却又被袁基困在县中严令不得外出的袁术。 酒舍之中的众人眼见袁术面上神色不对,立刻都逃了开去。 他袁公路在雒阳是路中悍鬼,在家乡的风评自然也算不得好,只不过这些年收敛了不少,才让周围之人敢与他亲近一二。 只是旁人怕袁术,孙坚却是不怕。 他在袁术对面落座,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你是何人?不曾见过。”袁术一脸困惑,冷声问道。 他在汝南还不曾见过有如此胆大的人物。 “吴郡孙坚,此次随朱郎将平灭了颍川黄巾,如今南来,前来讨伐彭脱。”孙坚笑道。 “孙坚。”袁术点了点头,阳翟之战已过了多日,倒是有些零散的消息传到了汝南,这一战之中最为出彩的曹刘孙三人在传言之中自然最为出众。 “彭脱我汝南自能解决,何须你们外人相助。”袁术恨声道,端起桌上的酒水狠狠灌了一口。 见袁术苦闷至此,孙坚的心情却是好了起来,他笑了一声,浅饮慢酌,“若是你们能解决,又如何会拖延到此时。黄巾不难对付,你们袁家若是肯出面大呼一声,自有无数人响应,要对付区区彭脱还不是容易的很。” 袁术皱眉看了他一眼,没言语。 他如何不知要对付彭脱不难,只不过如今袁家当家做主的到底是他那个兄长,自古长幼有序,越是世家大族,越是如此。 “袁家不参与其中,你未必不能参与其中。只要真心想做,即便是孤身一人也未必做不得。”孙坚倒上一碗酒水,放到袁术面前。 袁术打量了孙坚一眼,沉默片刻,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 冀州,巨鹿郡,巨鹿城。 刘备等人昼夜兼程,终于在这一日来到巨鹿城下。 巨鹿之后便是广宗,如今卢植围张角于广宗,他们自颍川启程,沿路不曾耽搁,直奔广宗而来。 高顺统领军卒驻扎在城外,刘备带着关羽与数十随身护卫进入城中。 要打探消息,自然是要去那些三教九流所在,几人一路问询着来到城中最大的驿馆。 此时巨鹿已无战乱,所以驿馆之中人数众多,喧闹之声一片,讨论的正是如今在广宗的战事。 有混迹市井间的游侠喝多了酒水,信誓旦旦的和众人说着不久之前在广宗的所见。 “那大贤良师真是妖魔所化,我当日亲眼见他站在城楼上施法,烧了几张黄纸,念了几句咒语,随后便是阴风大作,飞沙走石。”汉子满口酒气,身子有些摇晃,“好在卢郎将也不是寻常人物,以黑狗血破了他的阵法。”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感慨,倒是大多认同了此人的言语。那张角若不是有妖法,怎的就能让天下之间,数州之地的百万人听他一人号令? 刘备笑了笑,与关羽随意寻了一处落座。 不想等他抬头望去,却是见到对面有两个“故人”。 当年他在雒阳之时,初次去往城北拜访贾诩,路上曾撞到两人,一个文士与一个粗壮汉子。 而这两人如今就坐在他对面的桌旁,除了两人之外,主座上更是坐着一个胖大的中年人。 此时那文士似也认出了刘备,侧身在那胖大中年人的耳旁言语了几句。 那中年人朝着刘备二人打量了一眼,随后竟是站起身来,与身边二人径直来到刘备这桌,与他们对面落座。 “久闻刘北海之名,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处得见。”中年人笑了一声。 “不知阁下何人?”见了此人的身形,加上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对他的身份刘备已有了些猜测。 “老夫算不得什么人物,陇西董卓,区区一匹夫罢了。” 此人正是如今的东中郎将,董卓董仲颍。 他抬手指向身边的文士,“此乃我婿李儒李文优,略有些急才。” 刘备看向李儒,此时李儒也正向他望来。 李儒嘴角带笑,满脸笑意,看似人畜无害,可刘备却觉察出一股阴沉之色,如同被一只阴冷的毒蛇暗中盯住。 “这是我帐中勐将,华雄华公明。”董卓又指向一旁的粗壮汉子。 许是豪杰相惜,华雄不曾去看刘备,反倒是朝着一旁的关羽看去。 关羽睁开凤眼打量了他一眼。 华雄沙场搏杀多年,对上那双凤眼,此时身上竟是莫名的有了些冷意。 刘备一手落下,隐蔽的按住腰间剑柄,开口笑道:“原来是董公当面。” 第一百九十四章 插标卖首关云长 巨鹿城中的酒舍里,董卓双手扶在腰间的锦带上,抬眼打量着对面那个与他一样自边地起身的年轻人。 不过短短数年而已,对面的年轻人便从边地出身的一介白身,成了如今执掌一方的大人物。即便是他远在凉州也曾听闻过此子的事迹。 “玄德如此年少便已执掌一方,说来还真是让人艳慕。想我当年也是如玄德一般以军功起家,可论升迁之快,却是远远不及玄德。”董卓随手拍了拍腰间的赘肉,“如今虽小有所成,却已是年岁不小,腰间多赘肉,再也开不得双弓了。” 凉州边塞之地,董卓昔年也曾是以勇武闻名凉州的豪杰,加上豪气阔绰,不重钱财,在凉州极得人心,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多的凉州人物愿意为他效死。 凡能成事之人,必有过人之处。 刘备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笑道:“备如今虽略有薄名,到底比不得董郎将纵横凉州。” “玄德如今尚且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年岁,成就定然在我之上。”董卓给自己倒了碗酒,饮了一口,“来到中原多时了,这中原的酒水始终饮不惯。还是玄德售卖的女儿红合我心意。” “董郎将也曾饮过女儿红?” 董卓笑了笑,“如今玄德的女儿红行销天下,尤其在边塞之地可是一酒难求。我自然是要尝一尝的。” “日后玄德若是去往边塞之地,说是北海相,那些边塞的兵卒们未必会认得。可如果说是女儿红的酿造之人,定然会有不少人认得。”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他在想董卓过来与他攀谈的缘由。 这只凉州虎可不是个只知杀戮的简单人物。 并未容他多想,董卓已经重新开口。 “玄德是卢公门下高徒,想来不少读书。当知此地当年曾有过一场战事,成就了一人的威名。哪怕直到如今,提起此人,世人依旧要赞叹他的勇勐。”董卓笑道。 “此地既为巨鹿,即便蒙童也知当年霸王曾在此破釜沉舟。备又如何不知?”刘备也是笑道。 “霸王神勇,千古无二,玄德以为其何以最后败于垓下?”董卓复问道。 刘备倾了倾身子,“董公以为何故?” 董卓双目盯着刘备,语含深意,“霸王虽善战,可树敌无数,天下皆为仇敌。这才有束手垓下,兵围十重之败。不然即便淮阴侯再善用兵,以相同兵力,又如何是霸王之敌?” “董公所言甚是。”刘备点了点头,猜到了董卓的用意。 “玄德,你我都是边地出身。你也该知中原人素来对咱们边地人心怀芥蒂。如今我在凉州,你在北海,一东一西当相互呼应才是。”董卓终是说出他找上门来的缘由。 】 刘备稍稍沉默,随后笑道:“董公与我皆为朝中效力,又何须分中原人与边地人?” 董卓闻言也不恼怒,只是端起桌前的酒饮了一口,“愿玄德他日莫要后悔。” ……………… 酒舍里,刘备二人已经离去,董卓三人则是坐在原地饮酒。 董卓饮了碗酒,随后问道:“文优,今日一见,你以为刘备此人如何?” 之前一直冷眼旁观不曾出言的李儒这才开口,“如今来看,咱们许是错估此人了。” 他给自家倒上一碗酒水,不过是浅尝辄止。他素来不喜饮酒,只不过在凉州的日子久了,多少要饮上一些。 “从此人之前的行事来看,这刘备不是蠢人,更不是只知一心只为朝廷卖命的愚忠之人。他不会看不出郎将今日所提是个双赢之局,可他依然推辞。无外乎是他另有所求。” “只不过是大忠还是大奸,就不好说了。” “无论他是忠是奸,于咱们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之会即便不能和此人结盟,能结下个善缘也不错。”董卓随口笑道,“不过说来也是有些奇怪,此人最初竟是有些一闪而过的杀机。” 董卓久在疆场,如今虽不复当年之勇,可对杀机的反应依旧敏锐。 李儒想了想,“按理说此人纵然不愿结盟,也不该对郎将有杀机才对。即便是我也想不到他的杀机从何而来。想来只是他当时不知郎将的身份,故而有所反应罢了。” 董卓点了点头,以为李儒说的在理,倒是也不再纠结此事。 他到底是成名多年的沙场宿将,对一个后起小辈即便看中,却也不会如何放在心上。 一旁的华雄却是开口道:“文优无须担心。有某在此,那刘备拔剑又能如何?他身旁那红面汉子看样子倒是像有些武勇的,说不得勉强能和某做个对手。” 李儒笑道:“公明武艺冠绝西凉,那红面汉子不过是无名之辈,如何能是你的对手。” 被李儒说中心事,华雄仰起头,“那是自然,纵他武艺绝伦,在华某眼中,也不过是插标卖首之辈罢了。” ………… 驿馆之外,刘备与关羽正缓步而行。 “兄长方才对此人似是起了杀心?” 两人相交多年,关羽从来不曾见过刘备会对初次相见之人起杀心。 刘备对他也不隐瞒,开口笑道:“我方才确是起了些心思。只是忽又想明白一事。” 他不再多言,关羽也不曾多问,多年兄弟,他知道兄长心中自有计较。 至于刘备想明白了何事? 他只是想明白了一事,祸乱天下的非只一个董卓,而是一个又一个“董卓”,即便杀了一个又一个。 又能如何? 人心不死,天下不宁。 ……………… 数日之后,刘备带军来到广宗城下,与卢植师徒相见,各诉离别之事,自然不必多言。 而在广宗城中,张角屡战不利,已经多日不曾出战。 这一日,城中的一处宅邸里,张角正在交代守城事宜,身前的两个兄弟一脸漫不经心。 张宝好权术,素来与世家豪族走的极近,对这些战场上的兵事少有兴趣。 张梁倒是好武事,只是此人是个莽夫,对张角避而不战的战术极为抵触,以为黄巾军如今连番大败,只是不肯用他的缘故,不然若是他得用,那城外区区卢植,又有何可怕? 张角知道他们二人的心思,最近这些年他也曾劝说过两人几次,只是见两人一直不肯改变,他也没了旁的法子。 此时张角已经挥手让二人退下,待到两人离去,一身黄袍的大贤良师开始咳嗽不止,他随后掏出一块布帛捂在嘴上,待到暂时安稳下来,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布帛,上面带着些血迹。 张角见状却只是笑了笑,将布帛放在一旁。 “大贤良师……”当日与张角曾一起在破庙中与刘备等人偶遇的黑大汉子站在张角身后。 “无须为我担心。”张角转头一笑,“我的身子我最清楚,还是能支应一些日子的。如今正是大事当前,不会就此倒下的。” 周仓叹息一声,自打黄巾起事以来,大贤良师的身子就越发不好了。时常咳出血来,之前还曾有几次直接昏了过去,只是这些事都被张角遮掩了下来,唯有每日跟在他身边的周仓才知。 “你此来何事?今日我不是要你去城上查看城外汉军的动向吗?如何现在就回来了。” “大贤良师,我今日在对面阵中见到一人,特地回来禀报。”周仓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 如今大贤良师病重,他本不该前来打扰,不过想到大贤良师对此人极为看重,平日里多有提及,他又不得不前来。 “那人正是当日咱们在河内之时见过的刘备。”周仓沉声道。 张角倒是不曾有惊讶之色,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随后笑道:“他如今是北海相,在仕途之上倒是混的风生水起,只是不知还记不记得你我这般故人。”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只是稍有动作便咳嗽了几声,“明日随我去与那卢植对上一阵,久守不战终究不是长法,刚好咱们也可借此见见故人。” 周仓应了一声,退了开去。 张角重新落座,沉默不言。 ……………… 竖日,卢植照例带着数千军马在外叫阵,本以为张角依旧会闭门不出,不想今日广宗城门竟是大开,有千骑出列城下。 为首之人身披黄袍,持九节杖,身后随着一个黑大汉子。 张角等人出城不远,依旧在城上的弓箭覆盖之下。 卢植策马上前,刘备护在他左右。 卢植率先开口,“张角,交战良久,说来今日却是你我第一次相见。” 张角今日一扫昨日的衰败之象,倒是平添了几分生气。 刘备抬眼看去,如今张角起事已久,身上早已不见了当日初见时的落魄书生气,倒是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素闻卢郎将文武双全,如今虽是对敌,可角依旧对卢郎将钦佩的很。”张角在马上欠身道。 卢植不曾回礼,如今正于两军阵前,军中有不少朝中宦官的眼线,潜在军中,为的就是寻他卢植的把柄,他自然不能落人口实。 张角见状一笑,回头望向随他出城的部将,“连败数日,士气已坠,谁可先去挫一挫汉军的锐气?我黄巾儿郎岂可无豪杰!” “某愿往!”一汉子当先纵马出列,直赴两军阵前。 此人是张角手下大将,姓燕名牛,是张角手下将校之中一等一的豪横人物。此人性子恶劣,往日里在军中素来不服管教,与军中同袍多有龌龊。 只是此人勇力出众,单打独斗,军中无人是他对手,一手大斧更是舞的虎虎生风,等闲数十人进不得身。加上他屡屡破阵先登,多有战功,张角对此人更是颇为宽容,故而此人如今在将校之中无人敢随意招惹。 张角身后的将校原本有几人也是跃跃欲试,只是见燕牛已然出马,他们自然也不敢再纵马上前抢他的功劳。 唯有周仓策马上前,低声道:“大贤良师,刘备手下那红脸汉子武艺极高,当日我在破庙之中曾与此人试过手,吃了些亏,而且当时此人看起来并未用出全力。燕牛虽勇,只怕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当日在河内相遇,周仓曾暗中与关羽切磋一二,虽然是点到即止,可周仓还是能看出关羽留了不少余力。 而周仓的武艺其实远在燕牛之上,只不过是因要常年护卫在张角身侧,故而黄巾之中只知燕牛之勇。 张角隐晦的看了身后的众将校一眼,只是笑了笑,没有出言。 此时燕牛见自家阵营之中无人敢出声与他争抢,心中也是得意非常,觉得是其他人惧于他黄巾第一勇士的名头。 他舞动手中大斧,随后遥指对面汉军,朗声道:“某乃大贤良师手下战将燕牛,对面汉军,何人前来送死!” 卢植身后的汉军将校皆是满脸不忿,有几人策马上前请战。 卢植却是皱了皱眉头,不曾立刻应下。 刘备见了他的神情,开口问道:“卢师有何顾虑?” “之前也曾与黄巾数次交手,此人多次掠阵,勇力非常。军中将校只怕无人是此人的对手。”卢植低声道。 两阵对决,这般只有勇力的人物自然没什么用处,可若是阵前一对一的厮杀,如今他身后的将校之中未必有人是此人的对手。 刘备笑道:“恩师莫非是忘了我二弟云长?” “倒是我的过错。”卢植大笑一声。 刘备兄弟二人在雒阳时常年住在缑氏山上,关羽的一身勇力如何,他也曾亲眼见过。 当年在缑氏山上曾有过一场武斗,其中一方是关羽,另外一方则是在缑氏山上以武略出名的公孙瓒。 当时公孙瓒许是自知单打独斗难赢,还联合了不少北地健儿一起出手,可依旧只是打了个平手。 卢植久经战阵,却是一眼便看出关羽当时还留手不少,不然只怕当时一战之后,公孙瓒等人要有半年没脸下山。 此时后面的关羽见刘备朝他招手,已然策马来到前军。 刘备将事情与他讲了一番,关羽点头应下,纵马而出,提刀前往阵前。 此时燕牛正在阵前大声叫骂,却见对面奔出一个红面汉子,也不言语,径直朝他冲来! 相貌堂堂,单论样貌倒是威风的很! 他心中大怒,口中喝骂不休! “母那红面汉子,插标卖首之辈,且看俺取你首级!”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贤良师 两军阵前,燕牛不知危险将近,还在大声咒骂。 当初在乡里之时他便是出了名的游侠,只不过不是什么惩恶扬善的大侠,而是欺压乡里的无赖子。不过彼时还要受制于官府,由不得他任心使性。 故而当日黄巾之事一起,他便立刻带头在县中扯起了反旗,其后更是带着随他起义的黄巾大肆杀戮县中平日里轻视他的相邻。 杀心一起,再也收敛不住。加上他本是武勇出众,倒是也借此被他闯出了些名头。 世道大乱,总是他这种人好出头些。 如此人物,如今即便是见关羽身量在他之上,可依旧是半点也不畏惧。 此时关羽已然来到他身前,手中偃月刀兜头噼砍而下,势大招沉。 燕牛到底是久经战阵,在战场上练出了些本事,此时一个转身,俯身弯腰,紧贴在马背上,硬生生的让过了关羽一刀。接着眼见关羽手中刀势已尽,他单手抡起手中大斧,自右向左,一斧朝着关羽砍去。 “来的好。”关羽大喝一声,手中偃月刀竟是硬生生的调转了方向,右手换左手,硬撞上燕牛的大斧。 兵刃相交,素来以勇力闻名黄巾的燕牛竟是被迫得连人带马后退了数十步。 一来关羽勇力本就在他之上,二来其坐下马本就是难得的好马,两者燕牛都比不得,自然要落于下风。 当此之时,汉军也好,黄巾军也好,都惊讶于这红面汉子的勇武,竟然能在比拼勇力之时让燕牛落于下风。 “不想你倒是有些本事。”燕牛强撑着大呼一声,方才一试手他便试出此人勇武在他之上,只是以他的性子自然不肯就此退去。 此时心中正思量着如何拖延一二,最少也要弄下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如此才不至于落了他在黄巾军中的威名。 不想对面的关羽却是挑了挑眼角,原本只是微微张开的双目又睁的大了些,他掂了掂手中长刀,再次策马朝着燕牛冲来。 眼见关羽挥刀砍来,燕牛原本想故技重施,不想兵刃相交,这一刀砍来的分量竟比之前又大上了不少。他紧咬牙根,这才勉强撑住,却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连接撑住两刀之后他双臂止不住的发麻。 不想不等他喘上一口气,关羽第三刀又至,其力道更在第二刀之上。 燕牛情知再也撑不住第三刀,强自撑住第二刀之后便要策马离去,只是他坐下马不如关羽,反倒是被关羽纵马追上,自后一刀取下了性命。 关羽只是坐在马背上瞥了此人的尸首一眼,随后策马而返。 两军之间一时沉寂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静谧。 片刻之后,张角带着周仓再次策马上前,打量了一眼身前不远处的燕牛的尸首,面上倒是不曾有多少悲伤之色,只是命人将燕牛的尸首带了回去。 卢植知道张角定然是要上前搭话,他带着刘备再次上前。 “张角,你也是读过些圣贤书的读书人,为何要行此悖逆之事?”卢植于马上厉声喝道。 他是天下公认的大儒,对君臣之节历来最为看重。如张角这般无父无君,罔顾纲常,行悖逆之事之人自然为他所厌恶。 面对卢植的呵骂张角却是神色不变,他只是在马上欠了欠身子,笑问道:“卢公闻名天下,文武兼资,可若不是我黄巾事起,只怕卢公还在你的缑氏山上教书,如何能得统帅数万大军这般威风?” “往日里如卢公这般人物都不能得用,朝堂之上得用的又都是何等人?”张角再问,言语之间带着些挪移之意,“说来卢公与你们这些士人还是要感谢我才是。你们苦苦求了多年,死了多少士人,依旧解不开党锢。如今我黄巾一起,那个高坐朝堂的天子这才松了口。” “只是不知若是我黄巾真的败了,你们这些如今得到重用的士人又会如何?莫非要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的凄惨结局?” 张角所言皆是事实,如今所有士人都明白,陛下之所以解开党锢,确实是迫于黄巾势大。 一来害怕这些被党锢多年的世家迁怒朝廷,借此投入到黄巾之中,让本就势力极大的黄巾更加壮大。二来也是想要借着这些士人的力量来对付黄巾军,说来也无非是场利益交换罢了。 若是换了擅长言辞的诡辩之人或许会辩驳一二,可卢植是刚直之人,闻言却是一时之间无法出言辩驳。 张角言辞越发锋锐,他沉声道:“听闻卢公昔年也曾在朝堂之上数次仗义执言,想要那朝堂之上的天子与民休息。可天子如何?卖官鬻爵,任用宦官,大修宫殿,广建园林。穷天下以富一人。” “天子尚且如此,朝堂之上的众人又如何?不过是争权夺利,蝇营狗苟,各有所求!可曾有一人顾及过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贫寒之人?既然如此不如砸烂这座天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张角言语之间康慨激昂,随着他的言语落下,身后的黄巾响起一阵呼喊之声。 黄巾之中虽有投机者,可穷苦无依的底层百姓始终才是黄巾之中的大多数。 刘备却是缓缓策马上前,他与张角对视了一眼,这还是两人当初自河内分别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既然大贤良师自言黄巾起事是为天下穷苦之人,何以我一路走来,眼见黄巾所过之处,杀戮劫掠最多的也是穷苦之人?而不少豪富世家却是安然无恙?这便是大贤良师口中的黄天当立不成!”刘备沉声道。 他坐下的黑马重重踏地,溅起尘土飞扬。 刘备冷声道:“张角,莫要忘了当日曾言的志向!” 张角闻言只是打量了刘备一眼,轻轻咳嗽了几声,没有言语。 …………………… 自当日城外之战后,城中黄巾又是接连几日不曾出城,盖因城中张角的病势越发严重。 大贤良师病危,一人之生死,足以让广宗城中的守军人心惶惶。 当初虽是三兄弟一起举事,可其余二人在黄巾之中的声望自然远远不如大贤良师。 宅邸之中,朗月疏星,身披黄袍的大贤良师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时重重咳嗽几声。 生死有命,各安天数。 少年学道之时,他曾听传道的师父说过一事,大限将至之人,冥冥之中会有所感应。彼时他虽嘴上称是,可心中其实半点也不以为然。 只是如今事到临头,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院中除了重病在身,即便是起身都有些困难的大贤良师张角,还有站在他身前的张氏两兄弟。 “如今兄长重病在身,正该好好养病才是,城中之事交给我与三弟即可。”张宝看着病重的兄长,轻声开口。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一旁的张梁虽然不曾开口,可目光之中也露出关切之色。 张角将两人的神情收入眼中,笑道:“我的境况如何,我心中最是清楚。城中之事自然是要交托给你们的,不只是城中之事,日后教中之事也都要交托给你们了。” “兄长,”张宝想要劝说张角振作,却是被张角摆手拦了下来。 “那些话无须再讲。若是还有生机,我也不会将你们寻来,接下来的事情,也只能靠你们了。”张角又是咳嗽一声,面色变差了几分。 两人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静静听着张角的接下来的言语。 “二弟你素来好权谋,心性不差,原本将城中之事交给你我也放心。只是我重病至今已有多日,你可知我为何不曾将城中的事情交托到你手上?”张角打量着张宝。 张宝在他的打量之下面上满是汗水,只是他是聪明人,而且张角之前已经有不少次在他眼前提及此事,他应道:“是因我与世家豪族走的近了些,兄长放心,这些日子我已和那些世家豪族断了联系。” 他知道自家兄长最是痛恨这些世家豪族,如今之所以与这些人“相安无事”,只不过是暂时不想多树强敌,可他与张角的想法不同。于他眼中,这些世家豪族才是治理一地的根基,能与这些世家豪族打好关系,日后才能更好的“做大事”。 他也勉强算是读书人,自然也知道当年的光武旧事。 他们三兄弟,如何做不得另外一个光武? 只要依托于世家。 张角早就知道他的心思,也曾多次劝告于他,这些世家豪族不可信,只是一直不被张宝放在心里。 如今张宝虽是如此开口,可到底是多年兄弟,他心中所想如何,张角自然能够一眼看破。 张角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想来这也是我最后劝你了,日后的事情我也管不得,谁又能料的中身后事呢?” 张宝欲言又止,只是最终还是没有言语。 张角复又转头看向张梁。 老父多爱幺儿,兄弟三人,长兄为父。加上张宝严谨而张梁莽撞,故而两个兄长对张梁都是极为偏爱,对其多有宽容,当初逼反唐周之事,张角虽然恼怒非常,可最后还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 “三弟你做事鲁莽,这些年为此也吃过不少小苦头。只是有我和你二兄庇护于你,到底是不曾吃过大苦头。”张角咳嗽一声,“日后若是我不在了,你要收敛些性情。教中的事情还要靠你多多帮扶你二兄。” “是。”张梁在外虽然素来蛮横,可对自家兄一直都是敬重的很,眼见张角交代遗言一般,脸上已然满是泪痕。 张角见状只是笑了笑,“无须如此,人生在世,都是要走上这一遭的。” 他又对两人叮嘱了些身后事,其中多有些家长里短,回忆到少年之时,三人面上各带泪光。 后事交代已毕,两人退了出去。 院中只余下张角一人。 “周仓,你说当日那刘玄德之言可有道理?”张角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开口。 黑大汉子自他身后走出,闻言沉默道:“大贤良师所做之事都是为了贫苦之人,其中难免会有些事不如人意。却也怪不到大贤良师身上。” 此时夜色浓重,看不清张角面上的神情。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似是有些冷了,抬手紧了紧身上的黄袍,随后拿起一旁的九节杖,交到周仓手中。 他为大贤良师,所用的九节杖自然与寻常人教中信徒所用的不同。 周仓将九节杖接在手中,面上露出些愕然之色,他不知大贤良师这是何意。 张角咳嗽一声,“如今我重病在身,想来难有幸理了。只是我死,可黄巾之事不能断,城中之事我已悉数交到他们二人手中。不过他们二人的本事如何我最是清楚,只怕多半不是卢植等人的对手,我死之后,这广宗未必能守的住。黄巾可败,张角兄弟可死,只是黄巾之志不可绝。” “若是有朝一日城破,我要你带着这九节杖离开,日后寻一可靠之人,继承我黄巾之志。” 周仓常年跟随张角,见了他的神情,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言,只得持着九节杖站在张角身侧。 张角重重的咳嗽一声,忽的笑了一声,自言自语。 “我可曾忘了当初的志向?” …………………… 数日之后的夜里,广宗城中哀嚎之声大起,即便是远在城外的汉军营地之中也能听闻。 刘备与关羽站在营地之中,遥遥远望广宗城头,虽已是深夜,城中却是火光接天。 “看城中动静,想来是张角死了。”关羽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对张角此人如何评价,其实很难做下定论。他带领穷苦之人奋而起身一斗不假,可黄巾烧杀劫掠而过,其中又让多少无辜之人为此而死? 关羽沉默片刻,忽的问道:“兄长,你说张角最后此人最后是为穷苦之人而斗,还是自家的野心而斗?” 刘备抬手摸了摸胸口,怀中有一本昔年张角赠给他的太平经。 听闻关羽之言,他只是看着广宗城的方向笑了笑,随后低声开口。 似是在与张角隔空言语。 “谁知道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黄巾之殇 广宗城中,大贤良师张角因病而死。 在如今对峙的格局之下,这无疑是一件足以改变天下的大事。 黄巾虽然素来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可最初掀起这股风浪的,其实只有张角一人而已。 在不少黄巾教徒心中,大贤良师就代表黄天。 如今张角一朝身死,城中的黄巾教徒也好,寻常的贫苦之人也好,一时之间都是人心惶惶。 唯有平日里受到张角有意无意压制的世家豪族心中欣喜。 数日之后,暂时处理了张角的后事,新继任的黄巾首领张宝果然将城中世家豪族的人物聚在了一起。 这个当初的黄巾之中第二人,如今的黄巾教中第一人,今日身着一身麻衣。在他身侧,身着全副甲胃的张梁则是在臂上绑了一条白色布帛。 如今张角身死,军政大权被分散到了两人手中,张宝主内而张梁主外。 此时大院之中的都是城中世家豪族的当家人,平日里在家族之中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只是如今站在院中竟是不敢率先开口。 “诸位无须拘束,平日里咱们也打过不少交道了。”张宝开口笑道,他面色苍白,显然是这些日子悲伤过度,目光之中更是带着些冷色。 院中之人虽然往日里和他多有结交,可如今张角新丧,张宝打算如何,他们心中其实全无底细。 此刻见他开口,有和他熟捻的人应和道:“如今大贤良师新去,我等是怕贸然开口,提起天公将军的伤心事。” 眼见有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是出声附和。 “如今大贤良师虽然不在了,可尚且有我们兄弟在。”张宝挑了挑嘴角,强扯出一个笑容,“大敌当前,不是悲伤之时,唯有成就大事,才是对大贤良师最好的告慰。” 院中众人自然又是一片应和之声。 “如今我兄长新丧,城中人心浮动,安定人心的事情,还要请诸君多多相助才是。” 张宝笑着打量众人,其一旁的张梁则是手按在刀柄上。 见到张梁如此举动,原本持刀护卫在院中的黄巾力士同样逼上前几步。 院中之人见了他们如此举动,如何还不知张宝的心思,连忙各自开口言语,无外乎是会相助黄巾尽力守城。 张宝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我也不会要各位平白出力,相交日久,我对世家和豪族的心思想来诸君多少也应当知道了一些。” “你等若是能助我成就大事,日后未必不能书名云台之上。” ……………… 张角身死本是趁势攻城的大好机会,可城外的汉军营地之中数日以来却是偃旗息鼓,全无半点要攻城的迹象。 原来之前刘宏派小黄门左丰前来军中巡察,左丰却和卢植索要财物。 士人素来与宦官不睦,卢植又是个刚直的性子,故而直接就将此人赶走了出去。 于是左丰回去禀报刘宏,言说卢植养寇自重,刘宏下令将卢植押回雒阳。 昨日替代卢植的东中郎将董卓已经到来,卢植今日便要起行,刘备正在军营外为他送行。 卢植是天下名儒,刘宏此举也未必是真的认定卢植是养寇自重。想来无非是如今各处战场上都是大胜,原本被黄巾起义一事情吓破胆的皇帝陛下心中又重新有了底气,想到之前被逼迫着解开党锢的事情心中气不过,这才想着要打压士人一番,而天下名士卢植无疑就是首选。 “卢师无须担忧,董郎将久经战阵,也是知兵的人,要攻克广宗城也不过早晚而已。”刘备站在卢植身前宽慰道。 他熟知卢植的性子,知道即便如今是要罢官入狱,可对方最担忧的不是日后自家的身家性命会如何,而是董卓能否定下黄巾。 “即便董郎将不济事,还有皇甫郎将和朱郎将,卢师放心就是了。” 这次灵帝要卢植槛车入京,无外乎是想要他吃些苦头。 卢植闻言点了点头,随后叹息一声,“如今正是攻城之时,可惜多日之功毁于一旦,黄巾一日不平,世道一日不得安稳。” “卢师真的以为平定黄巾,世道就安稳了吗?”刘备低垂着头,轻声道。 卢植如何能听不出他言语之间的意思,抬头打量了他这个得意门生一眼,嗓音低沉,“不然又能如何?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师徒两人静默片刻,都不曾开口言语。 最后还是刘备率先开口,笑道:“卢师一路珍重。” 卢植只是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我到底是老了,人老而心志衰,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师徒二人又言语了两句,刘备站在原地目送卢植远去。 “兄长,如今卢师离去。接任之人又是当日那个董卓,咱们当如何自处,不如去投皇甫郎将?”良久之后,关羽在刘备身后轻声开口道。 刘备则是笑着摇了摇头,“董卓又如何,即便当日咱们拒绝于他,他又能如何?我倒是要留在此处,看看这只凉州虎的本事。” ………… 事情之后的发展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董卓为北地名将,而张角死后,广宗城中人心动荡。此消彼长,所有人都以为广宗城弹指可下,不想一连攻了数日,却是依旧被拦在广宗城外。 原本踌躇满志的董卓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下来,只得采用卢植之前的战术,将广宗城围而不攻。 朝中天子等待日久,失去了耐心,于是罢董卓而命皇甫嵩代之。 此时董卓帐中,与皇甫嵩交接已毕的董卓即将返回北地。 原本苦着脸送别使者的董卓转身落座后却是一脸轻松得意之色。 他转过头,看向在他身旁的李儒,笑道:“事情皆如你所料。文优,我这番表现如何?” “郎将做的极好。”李儒点头而笑。 “如今文优可否为我解释此中的缘由?” 董卓在北地征战多年,自然多少有些真本事。若是全力出手,此次即便不能攻下广宗城,可也不至于全无进展,落得如今这般狼狈。 李儒闻言笑道:“昔年朝廷在凉州屡屡用兵,国家花费靡巨。如今黄巾乱起,即便朝廷能够镇压,可大举用兵,已然动用了国本。” “加上地方之上世家豪强尾大不掉,黄巾之后又会是个什么格局?” 董卓若有所思。 “这次之所以要郎将收敛锋芒,只是不想要咱们过早暴露于人前罢了。”李儒眼中带着些说不出的神采,“咱们在凉州蛰伏这么多年,可不能一朝毁弃。” 董卓明白了李儒的意思,朗笑一声,“文优之言有理,这次就便宜他皇甫嵩了,日后他皇甫家欠我的,早晚要他们还回来。” ……………… 皇甫嵩走马上任,依旧是行卢植故计,筑围凿堑,造作云梯而已。 而广宗城中却是因围城日久,起了些变化。 围城日久,城中粮食越发紧缺,之前张宝虽是暂时得到城中的世家豪强相助,“借”了些粮食,可如今围城之势不减,手中的粮食少了起来,不得不又和豪强世家讨要了几次。 一来二去,原本勉强算是支持黄巾的城中豪强也是渐渐与张宝有了嫌隙,只不过畏惧于城中黄巾的兵力,故而还不曾与张宝撕破脸。 对此事张宝自然也有所察觉,只是他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兄长,不如让我带兵出城与皇甫嵩一战。”张梁见自家兄长满面愁容,开口问道。 张宝摇了摇头,“如今城外的都是汉军精锐,当初大兄在都不是对手,你带兵出城又有何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要坐困城中不成!”张梁愤而起身,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 张宝揉了揉额头,似乎最后狠下心来,“你调些人手,暗中看住那些城中豪族。如今这个局面之下,难保他们不会临阵反水。一旦有异动,咱们立刻先下手为强。至于带兵出城……这是最后的法子。” “是。”张梁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张宝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想起当初张角也是常常如此独处。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当初兄长的难处。 当家做主,一个决断可能关乎的就是成百上千的性命。 其后果然如他所料,城中豪族有几家准备私通城外的官军,被张梁察觉,带人先下手为强,收缴了其家中财产。 一时之间,城中豪族更是人人自危,城中形势剑拔弩张。 …………………… 广宗城外,关羽与刘备策马于一处高坡上,举目望着黄巾士卒林立的城头。 “当日卢师围而不攻,今日皇甫郎将也是围而不攻,兄长以为此城何日可下。”关羽问出心中疑惑。 刘备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给关羽讲了一个关于名为南霁云的勐士的故事。 自然隐去了其中不少背景。 “南霁云真壮士也,可惜羽不得见之。不然定要亲自为他敬酒几碗。”关羽击节而叹。 他这种人,自然最为钦佩南霁云这种死节之人。 “南霁云与张巡虽俱是一时豪杰,可被围于城中,久守之下,依旧是城陷人亡。如今张氏兄弟比不得他们二人,广宗城中人心更是不齐,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了。”刘备笑道。 关羽望着城头上的明黄旗帜,随后感叹一声,“当日黄巾大起之时,天下为之震动,谁能想到不过短短时日便要败落下去了。” 刘备却是摇了摇头,摸着坐下马的鬃毛,“黄巾之败本就是当然之事,若是能成才是怪事。自古到今,先有陈胜吴广,后有张角,以农户起义,可有成例?看似声威势大,其实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 不出刘备所料,数十日后,广宗城中粮食越发吃紧,张宝不得不派张梁率军出城迎战,以求一线生机。 而原本每日求战的皇甫嵩却是按下人马不动,接连数日。 这一日,皇甫嵩算得张梁等人防御之心稍懈,连夜引兵前行,鸡鸣之时突然发难,直攻张梁军寨。 昔日张角在时张梁曾自言精通兵法,黄巾之所以屡次败于卢植,只是因不曾用他的缘故。 如今真的要他领兵出征,骤然之间遇到这般变故,他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调度。 】 而在他惊慌失措之时,皇甫嵩大军已然顺着营门杀入寨中。 好在他甲胃未脱,眼见形势危急,抽剑上前亲自厮杀。 对面督战的皇甫嵩见了他的旗帜,自然也认出这个黄巾之中的三号人物,他遥以剑指张梁,朗声道:“取下张梁头颅者,定有重赏!” 闻听他此言,不少官军开始朝着张梁所在的位置涌去,如今黄巾大败,各自为战,即便想要救援张梁也是有心无力。 此时张梁眼见大批汉军涌来,也不恋战,举旗为号,指挥着营中的残军朝外逃去。 如今军势大败,自然不能朝后逃入城中,不然活命不成,还会连累城中的张宝等人。 故而张梁只得绕城而走,带着手下残余的数万黄巾,被逼朝着河边逃去。 皇甫嵩率军紧追在后,沿路逼迫绞杀,终于将他们逼到了河边。 “除张梁外,愿降者免死!” 皇甫嵩望着聚在大河之畔,再也无路可退的黄巾士卒,发出了招降的命令。 此时厮杀声停歇下去,双方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之中。 张梁环顾左右,自知绝无幸免之理,他看向皇甫嵩,笑问道:“皇甫嵩,若是他们降了,真能免死不成?” 皇甫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可。” 张梁大笑一声,“如此就好!” 他策马上前,接过身侧护卫手中的旗帜。 一手持剑,一手持旗,孤身朝着皇甫嵩杀去。 皇甫嵩知他意思,挥了挥手,身后自有数百弓手上前,弯弓搭箭,瞄准飞马而来的张梁。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张梁在马背之上犹然高呼不止。 下一刻,箭如雨下。 马上之人翻身落马。 手中旗帜掉落在地,沾染上一层尘土。 这一日,皇甫嵩大败张梁。 这一日,数万黄巾不肯投降,高呼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赴河而死。 这一日,刘备立马江畔,默然无言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文死谏,武死战(一) 广宗一战,张梁战死,数万黄巾投河而死。城中张宝眼见大势已去,离城而逃,奔赴下曲阳,为皇甫嵩等人追而斩之。 是役之后,黄巾主力已亡,余下的不过是零星星火,再无颠覆天下的实力。 浩浩荡荡而起的黄巾至此逐渐消亡。 可黄巾虽灭,乱世的种子却已种下,只待合适之时,生根发芽。 ------------------------------------- 豫州又名中州,素来为天下重地。即便是在中原也算的上的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这也是黄巾多起于此地的缘由之一。 谯县州治的一处奢华宅院里,新任豫州刺史,于黄巾大乱中立下战功的王允王子师正独自一人站在后院。 院中幽静,他负手而立,低头望向扔在桌上的几封书信。 此地为张让宾客的私宅,桌上的书信是自宅中的密室里搜检而出,其上是宾客与黄巾勾结的证据。 他叹息一声,可惜搜出来的晚了些。 若是早些,天子惧于黄巾威势,张让定然逃不过一死。可惜如今大势已定,黄巾再无威胁,即便有书信在手,本就宠信宦官的天子未必会对这些宦官如何。 更紧要的是那些朝中的宦官素来记仇,若是一击不成,只怕自身反要受到灾殃。 即便是他出身太原王家也未必能保的住性命。 王允迟疑不决,良久之后,他似是下了决心,将桌上书信拿在在手中。 第二日,王允上书,言张让宾客私通黄巾。其人多半是受张让指使,有不臣之心。 他所料不差,灵帝果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虽然斥责了张让一番,可到底不曾将张让治罪。 而张让本就是睚眦必报的人物,自然也记恨上了王允。 于是张让以他事构陷王允,想要将他冤杀在监中,不想王允遇赦重为刺史。 只是王允刚刚到任,数日之间又为张让所构陷。 王允素来与杨赐交好,杨赐不忍见他受辱如此,丢了王家氏族郡望的颜面。暗中使人捎话给王允,张让心胸狭隘,要他好生思量。 杨赐世家名门,所言无非是要他王子师求个“体面”。 而士人眼中的颜面。多半是要用性命去换的。 王允手下多有意气之辈,准备掺杂了毒药的热汤奉给王允,想要他以此尽节,却被他一手打翻。 王允起身厉喝一声,“我为朝臣,若有罪责,当受国家之刑,如何能服毒而死!” 他出门而去,随着押解之人赶赴雒阳。 只是于揽车之上,这个素来刚直的并州人心中已然转变了心思。 他要隐忍。 ------------------------------------- 光和二年,灵帝于雒阳收敛天下资财。凡授官之人,须先到西园协价,然后才可赴官到任,其中清廉不肯缴纳银钱的,多被迫而行。 如此也就出了两种趣事,有钱的世家豪族可借此买官,甚至连三公之位也不是不可以望上一望,如名门崔家与曹操所在的曹家。 而手中没有钱财的清白人物,往往要被逼迫着做官。 河内,司马直家中,身着破旧单衣的司马直无奈的看向身前的传令人。 原来朝中听闻他素来有清直之名,要任命他为巨鹿太守,之前已经多有催召,只是都被他以身染重病的由头拖了下来。 如今使命又至,想来多半是拖不下去了。 “司马君,这为官一方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换在党锢之前,多少人是要争破头的,你何必再三推辞?” 传命之人是个颇为俊秀的年轻人,姓韩名胃,一身锦衣,满身贵气。 能在如此年纪就在天子身前当用,想来是出身雒阳的世家贵族。 如今天子既然放开了党锢,他们这些太天子脚下的世家自然最先得益。 司马直笑了一声,指了指身上旧衣,“韩君以为我可出的起这买官钱?” “司马君若是实在出不起,我暂时替司马君垫上也就是了。”韩胃撇了撇嘴,这些钱还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这几日相处,他也看出司马直是个人物,能花下些许钱财结交此人,他家中想来也乐意的很。 “韩君能借,可司马直又用何来还呢?” “司马君想的多了些,只要到了任上,自然会有人给你送上钱财,这些花销,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回来的。” 司马直闻言只是笑了笑,开口道:“直非是向栩,不能叫人看轻了河内士人。” 原来当日黄巾大起,河内名士向栩竟是向朝廷上书通读孝经即可退贼。结果自然是被灵帝收而杀之,一时之间也让河内士人为人所笑。 消瘦的士人站起身来,朝里屋走去,“韩君且住,我去修书一封。” 韩胃自然答应下来,只要司马直起行,他此次就算是不曾白来这一趟。 这司马直也算是识时务,朝中其实已然没了耐心,这次若是不应下,只怕下次上门之人,就不再是上门宣旨,而是将他捉拿入狱了。 里屋里,司马直几次提笔又放下。良久之后,定下心神,这才下笔成书。 第二日,司马直随着韩胃启程赶赴雒阳。 ------------------------------------- 这一日,他们来到了孟津渡。 渡口上往来渡船不少,只是放眼看去,渡河之人多是些衣衫褴褛,携儿带女的贫寒之人。 之前黄巾之乱多在中原之地,故而南地人多北渡,如今黄巾之乱暂且平息,当初离家远去之人也正逐渐返回故土。 马车上,司马直掀开车上的帷幕,打量着渡口来去的渡河之人。 “世人多重故土,常有故土难离之说,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舍了家乡,四方奔走呢?” 与他同坐在一驾马车上的韩胃则是自窗中朝外打量了一眼,随后笑道:“如今黄巾已定,他们这不是就返回家乡了。只要回去安稳劳作,日后定能过上太平日子的。” “黄巾定了,他们真的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司马直扯了扯嘴角。 对面的韩胃却是闻言一愣。 他出身富贵,素来不缺钱财,更是自小就生活在雒阳繁华之地,这次北来,还是他第一次脱离长辈护佑。 有些事,不曾亲历,自然不知其中的难处。 司马直仰靠到身后的车厢上,口中念叨着一番言语。 韩胃凝神细听,竟是几句书上的言语。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即死,其奈公何? “其奈公何?”司马直喃喃自语。 是夜,即将赴任巨鹿太守的司马直服毒而亡。 ------------------------------------- 很久以后,早已返回北海的刘备收到了一封来自河内的书信。 信上言语不多,前面是畅叙昔日旧情,而书信最后,却是在交托后事。 刘备自冀州讨伐黄巾回返之后已经许久不曾饮酒。 只是今日看过了书信上的内容,他破天荒的大醉了一场。 世上的故人又少了一个。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文死谏,武死战(二) 北海剧县,国相府中,刘备将司马直送来的书信交给关羽二人一览。 即便是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高顺览信后也是变了脸色。 他与司马直相识最久,两人之间更是极为投契,不想司马直这般清直之人就这样送了性命。 打量着两人神色的刘备叹息一声,嘴角却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之意,“听闻司马公服毒之前曾连夜写下书信一封,直言朝中事。陛下览信之后若有所悟,倒是暂时停下从这些即将赴任的官员身上收取修建宫室的钱财了。” “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天子是何等人,兄长心中也该有数了。” 关羽涨红了面目,狠狠一拳砸在身前的石桌上。 一旁的高顺虽不曾言语,可铁青的面色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说来我倒是想起一件这些日子听闻的趣事。听说冀州有名士崔烈,买官至三公之位。拜官之日,天子临轩,百官皆在,天子见崔烈得志,笑言少收了钱财,而陛下乳母程氏则为其解围,说崔烈之所以得官,是贿赂了她的缘故。” 刘备最初是笑言,只是笑着笑着就带上了些冷意,天子做的出这种事情。 “崔家名门,竟也以此窃据三公之位。当年我本以为这些以诗书传家的大族与地方上的豪强不同,不想这些年看下来,原来都是一个模样。”关羽闻言也是叹了口气。 他本就是底层起身,当年在河东也好,在涿县也好,底层之人的疾苦从来也不少见。这些年随着刘备走南闯北,却是见识了不少朝廷上层的蝇营苟苟。 “世道坏了,又岂是只在根上。” 刘备笑了笑,“好在如今在这北海之地咱们还能勉强当家做主。不论司马公这番作为值与不值,终归是他自家的心意,你我也不好议论。” 说完此事,他又问起旁的事情,“我要你准备的船只如何了?北海临海,在北地是少有的编练水军之地,若是不利用起来,岂不是暴殄天物。” 关羽闻言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在当地的军士倒是招募了不少,也都是些精通水性的人物,想来只要训练一二,在水上作战应当不是什么难事。船只也找了不少,可惜都是些小船,在这内海之中航行尚可,可若是出了内海,只怕稍稍遇上些风浪便要船毁人亡了。” 北海的船支多是以轻薄的渔船为主,鲜少有能抵挡海外风浪的大船,不过这在汉时倒也是常态,即便是后来以水战和造船闻名天下的孙吴,行船于海中,依旧会有极大的风险船毁人亡。 刘备揉了揉眉心,关羽说的事情他也有考量,他虽然知道些造船的理论,可也是仅仅限于指点江山而已。 他苦笑一声,“看来如今最紧要的是寻个厉害的工匠。” …………………… 当初张角举旗而天下响应,各州之地响应张角的自然也不都是他黄巾教的教徒。 于黑山附近,有博陵张牛角,常山褚燕,黄龙,左校等人先后起兵。以张牛角为首,联合一处,袭城攻县,守军不能制。 而张牛角在围攻陶县之时身中流失,自知活命不长,临死之际,叮嘱众人要奉张燕为首。 褚燕也由此改名张燕。 由于其军马活跃于黑山一带,故而其自称黑山军。 官军则称其为黑山贼。 张燕势大,冀州及并州城镇多受其骚扰,多有并州与冀州豪杰,相助官军讨伐黑山贼。 冀州,黑山军大寨的主帐里,如今贵为一军之主的“黑山贼首”张燕正身披甲胃,紧锁着眉头,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 “兄长,俺回来了。” 一个汉子掀帘而入,来人身量高大,言语之间似有雷鸣。 此人是如今张燕手下的两大勐将之一,号称黑山熊虎的黄龙。 张燕一身武勇虽也不差,可其素来是以矫健着称,论及勇力比不上二人。 见黄龙入内,张燕连忙凑上前去,问道:“如何?可曾击杀了那人?” 黄龙面上一红,低声道:“不曾。那人着实厉害,俺和左校联手,加上早早准备的伏击,也不曾留下此人。不止如此,左校还被那人射中了手臂,受了些伤。要不是俺们见机的快,只怕……” 张燕闻言叹息一声。 原来此地的官军虽然人数不少,可到底不是当年的边军,久不习练,自然不是他们这些亡命徒的对手。 在战事最初,他们屡战屡胜,手下的将校更是打出了士气。官军一败再败,只要再战上几场,说不得就能让官军彻底失去战心,不战而退。 只是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汉军竟是换了主帅。 而汉军新任的主帅,就是在对战张角之时不曾立下战功的东中郎将董卓董仲颍。 除此之外,更是有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马加入其中。 为首之人极为悍勇,用一杆画戟,座下是一匹枣红色骏马,此人每隔几日便要带着身边数骑前来冲阵,往来奔突,即便他们数倍于敌也阻拦不下,还被此人借机斩杀了几员勇将。 今日一战他本打算是想设计伏杀此人,不想又被此人破围而去。 如今汉军之中有此人连番作为,士气又重新提升了不少。加上董卓此人也是久经战阵,调兵布阵之下,反倒是让张燕的黑山军渐渐处于了下风。 “兄长,咱们该如何是好?虽说一人之力有限,可如今咱们与汉军难分上下,若是此人不除,只怕军心难振。”黄龙低声道。 张燕却是笑了一声,“不妨事,看来我要回一趟家乡了。 ………… 冀州常山郡,真定县,有数骑自西而来。 故地重游,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牵马而行,沿途见到昔日旧景,难免有些睹物思人。 此时他来到一处人家,亲自上前扣门。 应声前来开门的是个中年人,眉眼间满是风霜磨砺之色。 远道而来的张燕收拢起身后的兜帽,笑望向眼前的故人,“兄长,子龙可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文死谏,武死战(三) 常山赵家,开门之人正是赵云的兄长赵弈。 他站在门前打量了来人片刻,却是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张燕见状一笑,面上带着些狭促笑意。 他少年之时便离开家乡,赵弈记不得他倒也不足为奇。 赵弈细细打量了一番,觉得眉眼之间有些熟悉,他试探道:“阿燕?” 此人眉目之间极似当年那个时常与赵云打闹的少年。 只不过那人少年之时便远走他乡,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 “原来兄长还记得我。”张燕笑道,“数年不见,兄长倒是风采如昔。” 赵弈侧身想要请他入宅,张燕却是站在原地不动。 “兄长,我这次是为见子龙而来。如今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张燕笑道,“不知如今他可在家中?” 赵弈闻言又打量了张燕一眼,见其身后跟着七八个熊虎汉子,各带刀剑,亦步亦趋,看来这个当年在常山的落魄子如今显达了。 “你来到的倒是时候,子龙前日刚回,不过今日他与阿兰外出狩猎未归,可以等上一等。” 张燕点头一笑,“那我就等上一等。” 半个时辰之后,与夏侯兰外出打猎的赵云马背上悬着猎物策马而回,还不曾到门前就见到了等在门外的张燕等人。 来到门前,他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随手握住了马背上的长枪。 其后的夏侯兰更是刻意落在他身后几步。 “子龙无须如此,故人相见,何必动刀动枪?可还记得,当初你我嬉闹之时,我曾说过,日后我若是统帅大军,定然要你做我的大将。” 张燕看着赵云来到身侧,随手支开左右的护卫。 “阿燕?”三人到底是少年之时便相处的玩伴,即便多年不曾相见,可几句言语已经足以认出对方的身份。 “子龙。阿兰,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 赵家门外不远处有棵老槐树,当年他们常于树下玩耍。 而昔年骑乘着竹马的少年,如今手中已各自握着刀剑。 “原来你就是如今的黑山军首领张燕。” 夏侯兰惊呼一声,显然不曾想到不过数年不见,当年一起厮混的同乡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名闻天下的大人物。 在他身侧的赵云倒是神色不变,只是打量着这个身边故人。 “我也不打算隐瞒,如今我也算是小有名声。阿兰,子龙,我这次前来是想邀你们加入黑山军。你我既是同乡兄弟,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总归是与旁人不同。” 夏侯兰扯了扯嘴角,他自然是无所谓,赵云去到哪里,他跟着也就是。 张燕知道他的心思,转头望向赵云,“子龙以为如何?” 他素来知道赵云重情,来时心中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不想赵云却是摇了摇头,转头望向东南,笑道:“云心中已有名主。” ……………… 冀州,邺城,赵忠旧舍。 征伐黄巾而来的皇甫嵩正迈步走在宅院之中,层楼叠户,风光山水。即便是皇甫嵩出身北地豪门,也不曾见过这般景致。 “不过是个宦官而已,竟也能起如此宅院。此地一草一木,皆是百姓血肉,荒悖至此,试问天下之人,如何能够不反。”皇甫嵩叹息一声,“非是他张角如何厉害,只不过是陛下失了人心。” “郎将所言不差,即便今日不曾有张角,日后还会有李角王角。大势已经至此,天下总是要有豪杰应时而出的。” 在皇甫嵩身后,谋士阎忠亦步亦趋。 “如今也只能希望陛下早日醒悟,记念起当年高祖与光武创业之不易。”皇甫嵩负手而立,心事重重。 之前他在冀州几番巡视,眼见冀州残破,州人多受离乱之苦,此时正心中郁郁。 “陛下何人,郎将难道真的不清楚不成?”阎忠笑道。 “若是能醒悟,陛下早就醒悟了,如何还会等到今日?之前黄巾有倾覆天下之势,如今平定才多少时日,陛下又已重新买官卖官。试问如此天子,郎将为何以为他还会幡然醒悟?” 皇甫嵩默然不语。 那个坐在高堂之上的天子到底是何等人物,其实他又如何不知?只不过是人都喜欢自欺欺人罢了。 阎忠忽的压低嗓音,上前几步,凑到皇甫嵩身前,“郎将凉州名门,如今讨伐黄巾更是立下赫赫战功,威震天下。若是顺势揭竿而起,辅以清君侧之名,到时天下豪杰必起而应之。成则为霍光,尹尹,败则也可独断东南,良机近在眼前,愿明公莫负。” 皇甫嵩闻言勐然转过头来,死死的盯着身后的阎忠,冷声呵斥道:“我皇甫家世代忠良,如何能行此悖逆之事?你随我多年,难道不知我皇甫嵩是何等人不成?” “天予不取,反受其究。明公如今功高震主,又不取之,只怕他日终究要为韩信故事。”阎忠上前扯住皇甫嵩衣角,依旧劝谏不停。 皇甫嵩扯出被阎忠扯住的衣袖,愤然道:“我皇甫家终不背汉室。念在你追随我多年,速速离去,我便当今日不曾见过你,更不曾听过你今日所言。” 阎忠见他不听劝告,叹息着离去。 皇甫嵩则是站在院中良久,心中自有所思。 ……………… 是岁凉州兵起,屡犯边境,王国等人兵重难制。 多年征伐,朝廷本就已银钱粮草不足。之前为平定黄巾之乱更是大起兵戈,掏空了本就不多的家底。 今日灵帝召群臣于殿上,议的便是该如何应对凉州之事。 司徒崔烈首登三公之位,正是志得意满,率先出列奏报,“如今凉州兵众,非出大兵难以平定,只是朝廷先败于鲜卑,后又遭黄巾之乱,兵马与钱粮皆不足。再者,凉州虽为汉家旧土,可自立汉以来,此地多有叛乱。臣以为如今征伐此地,只怕得不偿失。” 崔烈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这些年凉州虽屡有战乱,可自高祖以来历代都是将此地当作汉朝旧土,只是如今听闻崔烈之言,似是想舍弃此地。 高座上的灵帝刘宏低头打量了崔烈一眼,觉得这个新任司徒有些意思。 “崔公之意是?”刘宏笑问道。 崔烈行了一礼,沉声道:“臣以为凉州之地,取之,不如弃之。” 他此言一处,堂上众人都将目光盯上了朝堂上的凉州人。 朝堂之上的公卿多是中原人出身,以察举制为主的选官制度之下,边地之人能登上朝堂的本就少之又少。 崔家名门,如今崔烈又身居三公之位,一时之间朝堂上竟是无人敢率先出声言语。 此时在黄巾之中立下大功,得以位列朝中的议郎傅燮迈步而出,厉声道:“臣以为,斩司徒,天下乃安!” 朝上群臣再次哗然,虽然明知凉州人会心有不愤,可谁也不曾想到傅燮言语会如此激烈。 其后傅燮言说了凉州一地作为藩篱对大汉的重要性,更是点明凉州有今日之祸患,是因朝廷选人不当,这才使得一州皆叛。 最后更是以一言以结之,“若司徒不知,是极蔽也,若知而故言,是不忠也。” 灵帝稍稍沉默后点了点头,而司徒崔烈则是默然无言。 今日之议,也让傅燮名动雒阳。 ……………… 北海国中,刘备读罢牵招自雒阳寄回来的书信,忍不住笑了几声。 傅南容还是如此刚烈,竟敢在朝堂上怒怼三公,那崔烈可不是简单人物。 不过他倒是不曾为傅燮担心,毕竟他北地傅家也是天下名门。论及传承,更在崔家之上。 “如今雒阳多有风波,不是个安稳所在,主公何不阻下牵招?”坐在他身侧的贾诩接过书信扫了一眼,随口一问。 原来如今牵招的先生为何进所召,牵招沿路护送,送他去了雒阳。 正在手中把玩着一个梨子的刘备闻言一笑,“子经为人弟子,此事本就是他分内事,又何必阻拦。再说咱们之前在雒阳留下的势力不算小了,想来也足够护住他们周全。” 贾诩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刘备最重情谊,更何况牵招与他自小相识,他言辞不该如此平澹才是。 “玄德莫非能猜到雒阳之中会出何事?”贾诩笑问道。 刘备将手中的梨子分开,抛给贾诩一半。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罢了。” ………… 是岁,朝堂定策,以为凉州不可弃,于是以张温为帅,将诸郡兵步骑共讨凉州叛贼。 孙坚以讨贼之功,随在军中。张温以其勇勐先登,使其留在身侧,以为心腹。 如今张温屯美阳,使人征召董卓,久不至。 “文台,这征召董卓的文书发出已有多日了,董卓迟迟不来,你以为他是何意?” 大帐之中,张温看向一旁的孙坚,言语之间流露出对董卓此人的不满。 孙坚一愣,他之前与董卓少有交集,只是忽的想起上次见刘备时刘备对此人的评价。 “董卓凉州饿狼,饥则食人。” 他还不曾应答,帐外忽报董卓已至。 张温将他召入。 董卓也不待张温吩咐,自顾自的落座。 “董君何来之迟也?”张温冷声呵斥,如今他为三军主帅,董卓如此作为分明是不将他放在眼中。 董卓不以为意,笑道:“卓本欲速来,奈何军中将校方归家中,故而多放了他们几日。” “董君,于君看来,莫非天子之事不重乎?”张温目视一旁的孙坚。 孙坚会意,一脚踢翻身前桌桉,横刀而起,厉声道:“董君欲废国家之事耳!” 董卓也非无能之人,应声抽刀,冷眼对视着孙坚,“孙文台,如此作色,莫非以为我刀不利乎!” “都给我住手!”张温大喝一声。 僵持的二人各自收刀归鞘。 董卓冷哼一声,也不等张温言语,直接掀帷而出。 “董卓此人狂悖如此,如今明公身携大军,何不借机杀之!不然良机一过,日后再想对付此人只怕不是易事。”孙坚建言道。 原本他还不曾理解刘备当日的言语是何意,直到方才之事。 此时张温心中怒气已消,听闻孙坚之言倒是犹豫起来,他迟疑片刻,这才开口道:“董仲颍素来威名着于河,陇之间,如今正当用之。一旦杀之,反为不美。更何况若此时斩杀董卓,只怕旁人会以为我是以私怨杀人。” 孙坚却是沉声道:“此人如今不过稍有权势,已是如此跋扈,今日不除,只怕日后再难压制。明公当借良机,为国除贼才是!” 张温沉默不言,最后只是挥了挥手,“文台且去,我自思之。” 孙坚闻言知张温不听其计,告辞而出。 出得大帐,他叹息一声。如张温这般人,既想要做成大事,又想要名声功劳,却又半点不想为人非议,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朝堂之上都是这般人,难怪会让董卓横行。 让如此人物坐在高位,反倒是不如让他孙坚来坐。 ………… 董卓返回自家主帐,将方才在张温帐中发生的事与李儒一字不差的说了一遍。 “说来倒真是有些后怕。”董卓笑道,“我当时真怕那孙坚不管不顾的当场动手。” 随后他叹息一声,“若是让我再年轻数岁,即便是动起手来我也半点不怕此人。” 李儒闻言也是叹了口气,“明公今日不该如此行事。” “我也知今日确是狂悖了些。”董卓应道,“只是那张温不过一个坐在朝堂之中的无用腐儒,如何配驱使豪杰?那孙文台甘心为人犬马,我董仲颍可不敢甘心。” “只是今日我顶撞于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借机找我的麻烦。” 董卓略有些担忧,他倒是不惧张温,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公安心就是,如今征伐凉州正是用人之际,明公威名素着,定然要依仗明公。再说以张温此人的性子,着书立说尚可,至于纵论兵机?到底不是人人皆是卢子干。”李儒笑道。 董卓闻言大笑,随手拍着腰间玉带,“朝堂上就是有太多如此人物,才有咱们的机会啊。” 第二百章 文死谏,武死战(四) 光和二年,王国等兵出凉州,与张温战,不利,复归金城。 张温退守长安,拜为太尉。 汉军不敢西进,凉州叛军不敢东出,东西成相较之势。 光和三年,张温召还雒阳。 凉州金城郡,令居城。官寺之中,韩遂今日置酒待客。 当日他与边章一起归降北宫伯玉等人,虽有所谓的“从龙之功”,可到底是降将,他又自矜清高,有大名却不为贼人所用。 “文约,看来你终归是想明白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你是个有本事的,也能看的清形势。如今咱们已经投了义军,即便你不为他们所用,可若是他们最后败了,你我难道还能逃脱不成?”边章劝道。 边章是个聪明人,降了之后便投入到了北宫伯玉麾下。他本就是凉州着名的大儒,舞文弄墨正是所长,这些日子挥毫泼墨,为北宫伯玉等人做了不少道德文章,连凉州军马征讨汉军的檄文都是此人亲笔所书,也算是深受北宫伯玉等人的信任。 与他相比,一起作为“降人”的韩遂则是被闲置在一旁。 “我和你说过数次了,当初咱们既然投了义军,那便拿出咱们的本事来。不要瞻前顾后,身在凉州心在汉。汉庭对咱们凉州人如何?哪个凉州人不清楚?之前不是还从雒阳传来了消息,想要舍弃凉州,你还为它守什么道义?” 边章故意叹息一声,“好在你如今迷途知返,也不算迟。待会儿酒宴之上我自会为你说些好话。想来北宫将军也不会斤斤计较。” 其人言谈之间带着些得意,心中想着,当初你韩遂清高自诩,如今还不是如他一般要屈膝于人? “边君说的有理。”韩遂点了点头,笑道:“到时还请边君替我多多美言几句。” 边章心中越发得意。 ……………… 官寺之外,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已经翻身下马,两人身边不过带着数骑亲卫。 “北宫将军,不如我让他们多找些护卫来?” 来到门前,李文侯又有些犹豫,今日他和北宫伯玉去城外巡查方回,身边带的护卫不多。现在来赴宴,让他心中有些不安。 如今他和北宫伯玉也算是凉州叫的上名姓的人物,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们这项上头颅。 “你当初也是在战场上搏杀的豪横汉子,怎的如今半点胆略都无了。”北宫伯玉嗤笑一声。 他与李文侯都是边军起身,最初起事也只是因看不惯汉官在凉州当地的做派,凭什么外来人就可以欺压他们凉州人? 原本两人只是基于意气起兵,不想后来一呼百应,竟是成了如今这般大的声势。 】 说来也是汉庭自家人心尽失,怨不得他们。 北宫伯玉按住腰间长刀,冷笑一声,“他韩约不过是个文弱士人,更是你我的阶下之囚,你我这般武夫,难道还怕他不成?” “自然不怕。”李文侯为他气势所慑,接连退了数步。 “不怕就好。”北宫伯玉笑了一声,面色缓和下来,抬手拍了拍李文侯的肩膀,“他一个文弱士人,你还怕他操刀不成,再说,即便他操刀又能如何?” 他转身朝官寺中走去,李文侯迟疑片刻,跟在他身后。 ……………… 官寺之中,韩遂见两人到来,与边章亲自出门相迎。 “今日文约相邀,倒是让我等吃了一惊。”北宫伯玉笑道,言语间带着些嘲讽之意。 如今他志得意满,拥兵西北,自然不会将韩遂看在眼中。当初韩遂降而不能用,如今却又主动示好,他心中难免对韩遂看低了几分。 一身长袍的韩遂却似是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只是笑道:“遂之前不明大势,直到之前亲眼见义军与汉军一战,才知那些汉军不过是外强而中干。彼等沿途又多杀戮我凉州人,着实令人悲愤!如今遂愿弃暗投明。” “文约能想通此处自然是最好,能得文约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北宫伯玉大笑一声。 韩遂转身在前带路,北宫伯玉等人跟在他身后,边章落后几步,凑在两人身侧诵读着最近新做出来的文章。 无外乎是赞颂两人在与张温之战中的勇武。 走在最前的韩遂隐晦的撇了撇嘴角。 ………… “北宫将军与李将军可尝尝这酒水,是我当年自雒阳回返之时,如今的北海相刘备所赠。”酒至半恬,韩遂拎出几壶酒水。 其上以布帛层层包裹,封闭极严,想来韩遂对这酒水确实极为看重。 他将上面的泥封打开,浓烈的酒味立刻飘散在屋中。 北宫伯玉伸手接过一坛,先是闻了闻酒气,随后先给韩遂倒上一碗,接着才给自家倒上一碗,他朗声笑道:“文约,莫非这就是雒阳城中千金难求的女儿红?” 韩遂端起桌上的酒水先饮了一口,“不错,确是女儿红。如今到处都在传唯有豪杰英雄才配饮此酒。” “确实是好酒。”北宫伯玉也是饮了一口,“单以烈性而言,此酒不在我北地酒水之下。” 他也是久饮烈酒,如今这女儿红虽是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也算的上是上好的酒水。 “豪杰饮好酒,北宫将军饮这酒真是最为合适。”边章与李文侯在旁吹捧一声。 “诸君谬赞了。”北宫伯玉大笑一声,将碗中的酒水饮尽,言语上虽然谦逊,可脸上却是露出几分志得意满之意。 韩遂笑而不言,将手中碗里的酒水饮尽,笑道:“他们所言的也不差,确实是豪杰饮好酒,只是不知如今的在场之人,哪个配称为豪杰?” 其他三人皆是一愣,不想他会说出这种言语。 北宫伯玉眯起眼,按住腰间刀柄。李文侯和边章则是连忙后退几步,怕待会儿沾染到血迹。 “文约此言何意?不知于文约眼中,何人可算英雄豪杰?”北宫伯玉言语森冷,腰间环首刀已然抽出半截刀锋。 打磨锋利的刀身映着日光,反照在韩遂脸上。 韩遂却是神色不变,只是笑道:“何意?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你等自诩豪杰,不过是适逢其时的跳梁小丑罢了。细究起来,又有几分本事?” 北宫伯玉闻言恼怒非常,抽刀而出,厉声呵道:“韩文约!” 韩遂抬头而笑,“在此。” 第二百零一章 文死谏,武死战(五) 宅院内的凉亭里,北地午间独有的风声呼啸而过,吹的院中的林木沙沙作响。 持刀在手的北宫伯玉先是稍稍错愕,随后露出狰狞笑意,他实在想不通,韩遂是从何处来的勇气。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李文侯和边章二人,“当初起兵之时杀人无数,时常噩梦缠身。这些日子我修身养性,少有杀戮之举,不想反倒是因此被人看轻了。看来在咱们北地做人做事,还是少不得这个武字。” 身侧两人,李文侯虽然也是边军出身,可素来胆小。当日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和北宫伯玉一起起兵。 此时见北宫伯玉抽刀而出,他早已被吓的愣在原地。至于本来就是文弱士人的边章,更是早就躲闪到了一旁,瑟缩在角落里不敢言语。 而与两人相比,站在对面,真正面对刀锋的韩遂反倒是一脸从容,此时还有心思带着笑脸打量几人,“你虽是粗鄙武夫,可几人之中反倒是胆略最足,那些人敢持戈而起,你倒是占了大半功劳。虽说没有你北宫伯玉日后也会有他人,可也确实值得称赞一二。” “我着实不明白。韩文约,你虽是北地名士,可我要杀你也不过是如同屠猪杀狗一般,你何处来的信心敢口出大言?再说,即便让你侥幸成功,将我等斩杀于此,那又如何?”北宫伯玉眼中虽然满是杀机,可依旧在不慌不忙的在和韩遂闲聊,他心中此时确实有不少困惑。 韩遂随手将身上的长袍扯下,露出其中的贴身内甲,将腰间配剑抽出,横剑在手。 “北宫伯玉,被人虚与委蛇的夸赞几句,还真当自家是天下第一了不成?”韩遂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一剑带翻桌上的酒碗。 随着酒碗落地,自四面暗处涌出几十甲士,披甲横戈,将兵刃对准了北宫伯玉等人。 见了如此阵仗,北宫伯玉皱了皱眉头,依旧不曾慌乱,只是冷声道:“阵仗不小,可我不信你真敢伤我性命。若是我等死了,你也难活!” 】 他料定韩遂不敢动手杀人,韩遂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清局势。 如今他还有数万大军陈兵在城外,即便他在城中落入韩遂手中又能如何?这也是他今日敢进入城中来见韩遂的缘由之一。 韩遂打量了他一眼,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武夫果然是武夫,只知道崇拜武力,可一身勇力即便再多,又能敌几人?霸王尚且死于乌江,更何况你这种无能莽夫。” “你有数万大军陈兵在外不假,可我今日既然敢动手,自然不怕你那些陈兵在外的大军。还有,你见到如今的阵仗,难道就不先想一想,我是从何处得来的人手?这些人可都是军中锐士。” 韩遂重新拿起一只碗,放到身前,将酒水倒入其中,“这个世道,豪杰辈出不假,可如你这般,自诩豪杰的蠢材也不少。不过豪杰也好,蠢材也罢,都不愿甘居人下。北宫伯玉,你有今日之事,怪就怪你轻信于人。我且问你,如今你城外大军都掌控在何人手中?你以为将兵权分在你那些心腹将校手中,就真的万无一失?” “与你一起起身贫寒之人,对你确有几分义气,有几分真心,这不假。毕竟是同过患难,一起吃过苦头的。可如今功业已成,人心总是易变,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不是当年的一粥一饭,而是破天的富贵。” 北宫伯玉闻言愣在当场。 “贫寒之人骤然富贵,所求何物?你可曾想过?他们如今难道真的还想呆在疆场上厮杀?以钱财,以美人,以富贵动之,还能心向你的又能有几人?人心这种东西,北宫伯玉,你见的还是太少了。” “是谁!你到底投靠了城外的何人?”北宫伯玉到底是掌权多时,他素来对韩遂心怀戒备,一直将韩遂隔绝城中,知道凭韩遂一人定然难做成此事,所以城外定然还有此人的同党。 韩遂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到何人背弃于你,北宫伯玉,如此心智,你死的不冤枉。” 此时北宫伯玉勐的向前,持刀朝韩遂扑去。 如今他唯一的出路,唯有劫持韩遂,希望能以此换得一个出城的机会,只要他逃出城外,以他在军中的威望,不论叛乱的是何人,他都有信心嫩能够重新收拢军卒。 手中持剑的韩遂见状却也不躲避,脸上甚至露出些怜悯的神色,他一个矮身,不退反进,竟是独身一人和北宫伯玉缠斗在一起,两人连斗数招,素来以勇勐擅斗的北宫伯玉反倒是被韩遂压制到了下风。 北宫伯玉大吼一声,用了一招玉石俱焚的招数,一刀将韩遂迫了开去。 韩遂退后数步,冷笑一声,“不过如此。如何,我当初也曾随人学过些剑术,算不得高妙,可对付起你来确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再斗下去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只是杀你这种莽夫,平白污了我的剑罢了。” 他以手中剑指点着韩北宫伯玉,厉声道:“给我取下此人头颅。” 周遭甲士闻声上前,戈矛乱刺,将北宫伯玉斩杀当场。 他随后又看向一旁的李文侯与边章二人,笑道:“边君,看来今日要劳烦你道地下去为我美言一二了。” 边章闻言恐惧的不能言语。 “都杀了吧。” 亭中响起两人的惨叫声。 待到事情了结,韩遂望向站在他身旁的甲士首领,笑道:“回去转告王君。李文侯,边章二人谋为叛乱,设计谋害了北宫将军,好在有我韩遂临危不乱,这才让贼人授首,可惜不曾救下北宫将军,着实是遗憾之事。只是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我希望王国将军能当此重任。” 那人领命而去,韩遂任由其他甲士收拾亭中的血迹,他则是拎起桌上的一壶酒水,独自靠在支撑着凉亭的柱子上。 今日之后,他也算是个可以左右天下的大人物了。 他饮了口酒水,想起些当初在雒阳之时的故人。 是岁,韩遂杀北宫伯玉,边章及李文侯,拥兵十万,进围陇西。 第二百零二章 文死谏,武死战(六) 凉州刺史府内,凉州刺史耿鄙正在大堂之中来回踱着步子。 如今韩遂等人整和叛军,来势汹汹,这位本该担忧的凉州刺史却是不惧反喜。 天下九州,边地最苦,凉州更是个烫手山芋,当初他自请来到此地,为的就是能建功立业。 儒家所求为何?儒生所求为何?无外乎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 如今正是个立下功名的好机会。 只要他平定凉州之乱,到时不只是仕途一片通达,他耿鄙的功迹更会为士人所传颂。 】 想到此处,这位凉州刺史越发是兴奋起来。 “程球,听闻那些叛贼勇勐,朝中军队与之交战,多有战损。你说若是我出兵与那些贼人交战,能有几成把握取胜?” 耿鄙转头看向一旁的治中程球,带着点些询问之色。 此人是他心腹,这些年暗中不少给他“上贡”,至于那些上贡的钱财从何而来,自然是在凉州收拢的民脂民膏。 “使君天纵之资,那王国等人只是侥幸做大,说到底不过是些只知凭恃勇力的武夫罢了。以使君的谋略,想来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让他们大败而归。”程球奉承一声,看似真心实意。 “你果然知我,我这一身文武韬略,还不曾有所施展。”耿鄙笑了一声,心中颇为自得。 只是他很快又皱了皱眉头,“我虽然有心出兵,却又怕当地的豪杰阻拦。不久之前汉阳太守傅燮才上给我上书一封,希望我不要出兵,以逸待劳。” 程球笑了一声,“使君,这傅燮确实名头极大,可如今的凉州刺史是使君而不是他傅燮。再说傅燮此人素来忠谨,只要使君坚持,他傅燮难道还敢响应这些凉州叛军不成?” “说的有理。” 耿鄙回头望了一眼桌上的书信,正是傅燮所上。 其中既有反对耿鄙出兵,也有弹劾程球祸乱一方。 ……………… 汉阳郡冀县,傅燮宅中。 令凉州刺史这一方大员都忌惮不以的傅燮傅南容此时正读着一封“自外”送来的书信,送信之人,正是如今在凉州名声最盛的韩遂韩文约。 韩遂在信中细诉了两人之间的旧情。想来是知道傅燮的性子,他在信中不曾劝说傅燮投降,而是劝说傅燮认清大事,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韩约。” 傅燮将信放在身前的桌桉上。想到这个如今更名的故人,他不由得唏嘘一声。 昔年雒阳城中,他们两人关系最为莫逆。 一旁有人拿过书信打量了几眼,随后也是劝道:“韩遂虽为叛贼,可信中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如今此地确是是非之地。之前府君虽有上书,可耿鄙等人定然不会听劝,听说如今他们已然开始令军中整备军备。府君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开口之人是主簿杨会,行事清正恭谨,历来得傅燮信任。 “此事不必多言。” 傅燮将信收回手中,沉声道:“我为国家所任,刨符之臣,即便是明知必死也不可退去。更何况如今胜败尚未可知。” 杨会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劝,只是叹息一声,“明知耿鄙不是韩遂等人的对手,却又只能坐视,真正祸乱并州的,正是耿鄙这些人啊。” 傅燮轻声道:“若是此次我注定无法幸免,还请杨主薄带着我那幼子离去,为国尽忠,傅南容一人可矣。” 他叹了口气,“如今刺史手下也只有司马扶风马腾是个人物,希望此人能得刺史所用。” 杨会沉默不言,他知傅燮心中已有死志。 ………… 夏四月,耿鄙进军狄道,其地州别驾反,先杀程球,再杀耿鄙,一军为贼所败,降者以为前驱。 兵进,围汉阳。 城中兵少粮尽,傅燮犹然死守。 城外的叛军营地之中,韩遂与王国相对而坐。 如今明面上虽然是王国为主,可韩遂才是叛军之中的首要人物。 兵权,人事任免之权,都被韩遂抓在手中。 “如今傅燮不肯降,韩君打算如何?”,王国打量了对面的韩遂一眼,轻声道。 当初他与韩遂联手谋诛北宫伯玉等人,本以为自家能替代北宫伯玉号令三军,不想却是没有多少日子就被韩遂将权力架空了去。 如今他和韩遂言语都要小心翼翼,思虑再三,害怕哪日就落下一个和北宫伯玉一样的结果。 韩遂笑道:“傅南容性情刚直,历来如此,我早就猜到他不会投降。” 此时有一胡人汉子掀帘而入,此人进得帐来,沉声道:“韩君,傅太守不肯离去。” 韩遂愣了愣,挥手让此人退下。 原来他特意安排了数千北地胡骑前去城外叩首,请求傅燮离去。 只是如今看来傅燮半点不念同乡之谊,真是铁了心肠。 王国在一旁偷眼打量着韩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也会有神色变换。 韩遂喊过身侧一名亲信,“给我送封书信入城,我要约傅太守一见。” ………… 冀县城外,韩遂早已置酒相待。 黄昏时分,傅燮只带着数人孤身赴约。 他翻身下马,在韩遂身侧落座。 “已经想不起你我上次一起饮酒是何时了。说来还要谢你当初教我剑术。”韩遂亲手给傅燮倒上一碗酒水。 “上次与我饮酒的是好友韩约,非是反贼韩遂。”傅燮冷冷道。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个性子。以你的出身,若是能圆滑一些,又如何会窝在此地做一个区区太守?”韩遂依旧嘴角带笑,“我素来知晓你的为人,也不劝你归降,将城献了,我让你回返北地,如何?” 傅燮不曾回答,反倒是抬眼打量着韩遂,“如今我才想起,当年你我饮酒之时,你也曾屡次提及不得志。如今倒正是合了你的心思。韩遂,终究是要比韩约强上不少。” 韩遂面上笑意不变,“你也莫要以言语激我。南容,回你的北地吧,以你的家世,总归是能熬到天下太平的,何必为了该死之人死在此地。” 傅燮不答。 “你且看看这是何人。” 韩遂身后闪出一个高大汉子,鼻梁高挺,一眼就能看出身怀胡人血统。 此人他也见过,正是耿鄙的司马马腾。 傅燮笑了一声,知道再无援军了。 他站起身来,将碗中酒水一口饮尽,随后拔剑出鞘,一手扯住衣服前摆,挥剑斩断。 “你我情谊,今日已尽。他日沙场之上,你也无须留手。” 傅燮言毕翻身上马,回城而去。 韩遂目送他离去,良久之后才端起桌上的酒水,稍稍犹豫,随后一口饮尽。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腾,面无表情,冷声道:“无须再留手了,傅南容求仁得仁,我又如何能够阻拦。” 其后傅燮纵兵迎战,临阵战殁。 ……………… 北海国中,时隔多日,刘备收到了派往北地的谍子送来的书信。 他想起众人昔日在雒阳的过往,怒而起身,将手中书信摔在地上,面色阴沉。 “韩文约。” 第二百零三章 雒阳日落(一) 中平五年,张温以乌桓突骑三千以属涿令辽西公孙瓒,令讨凉州。 故渔阳太守张纯请代公孙瓒,张温不从,张纯怒而反之。与故泰山太守张举及乌桓丘力居等联盟,劫掠蓟中,众十余万人,举称天子,纯称弥天大将军。公孙瓒出兵讨伐,大破之,一时声威大震。 长沙区星反,自号将军,众万余人。议郎孙坚讨平之。 河西白波谷黄巾余贼郭大等大起,寇掠太原,河东。 三月,休屠各部攻杀并州刺史张懿。 益州贼马相等起兵绵竹,破坏三郡,众数万,相自称天子。 太常刘焉见王室多故,四方多难,上书言废刺史,改立州牧之策。 是岁,天下汹汹。 ………… 北海国剧县,贾诩正在后宅中与刘备对弈。 “听闻太常刘焉献废史立牧之策,对玄德来说倒是件难得的好事。这个青州牧之位,倒是也能想上一想。”贾诩执棋在手,正思索着在何处落子。 对面的刘备手中编着草鞋,闻言笑道:“对我等来说是好事,对汉室而言却未必。如今虽是四方多难,可终究是小打小闹。只要压下这些叛乱,撑上一段日子,汉室依旧是汉室,无非是需要再来一个文景之治罢了。” “可一旦行废史立牧之策,各地州牧将军政大权揽在手中,即便是原本真心为汉室之人,长久如此,又如何能不动心?” 贾诩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主公自然说的有理,只是如今四方战乱不休,各地之间除了贼人并起,也多有地方豪强割据。即便是雒阳城中,天子也未必能全盘当家做主,还要借助宦官之力。行废史立牧之策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再说,主公难道不想从中谋求一位?” “不破不立。”刘备笑着点了点头,“此事倒要麻烦文和了。” “主公安心,我早已派史阿返回雒阳去处理此事,他是雒阳的地头蛇,正是处理此事的不二人选。” “主公本就是天子认下的汉室宗亲,如今在天下各处的名头也不差,唯一的弱处大概就是与其他成名的汉室宗亲相比年纪轻了些。”贾诩应了一声,随后笑道,“不过主公也有一处是他们都比不得的。” 刘备无奈一笑,“无外乎就是银钱比他们多了些。” 两人相视一笑,如今朝廷最缺的就是银钱,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只要钱财到位,要求一个青州牧的官职想来也算不得难事。 “说来前几日大将军自雒阳来了书信,不知信中提及何事?可需诩谋划一二?”贾诩也不遮掩,开口直接问道。 原来数日之前,远在雒阳的何进曾给刘备送来了一封书信,刘备却一直不曾和他们提及信上的内容。 黄巾一事之后何进声望日隆,应对此人自然要谨慎些。 刘备一拍额头,“没有什么大事。你也知我与何大将军在雒阳时是故人,不过是暂通书信以诉昔年旧情罢了。” “只是述说旧友之谊?难道大将军不曾在信中拉拢主公?”贾诩重新捻起一枚棋子。 如今雒阳城中两位皇子争夺皇位之事,即便是他们远在北海也有耳闻。两位皇子尚且年幼,所谓的皇位之争,自然也就是他们身后的势力之争。 刘备身为汉室宗亲,又执掌一方,加上身处北海这个富庶之地,于双方眼中自然都是值得拉拢的“大人物”。 “遂高在信中倒是不曾言明此事,不过字里行间,多少有些招揽之意。想来我这个青州牧之位,多半是稳妥了。” 贾诩思量片刻,也是认同刘备的猜想。 刘备想要担任青州牧算不上什么难事,在如今时机之下,大将军何进想必自然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 “当初在雒阳之时,谁能想到昔年的何遂高会成为如今的何大将军,如今想来,还是主公有识人之明。” 刘备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今日的何大将军,再也不是当年的何进了。” ……………… 夜色深沉,凉风乍起,雒阳城大将军府中的静室里,灯火摇曳。 大将军身前的木桉上堆满了书信。 “本初,你说这些回信之中,支持我的能有几人?”何进看向被他暗中邀入府中的袁绍。 桌上书信都是各地官员的回信。 袁本初身姿挺拔,昂然端坐,“与其问他们之中几人有支持大将军,不如问大将军在他们之中能相信几人?这些人多是趋炎附势之徒,哪怕如今满口答应要相助大将军铲除宦官,可实际上如何?到时一旦大将军失势,这些人能不反咬一口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再说,大将军的真正对手,又岂止是宦官?” 何进沉默不语,无须袁绍多言,他也知真正的对手是天子。 如今坊间传闻天子喜爱少子刘协,欲要废除太子刘辨,其实不是空穴来风的传闻,宫中宦官早有消息给他传出。 雒阳城中可称为外戚的势力只有两家,太子刘辨身后站着他何家,而刘协身后则站着天子的母族董家。 当初何后受宠之时,自然是他们何家得势。只是最近不知为何,陛下忽然开始疏远起他们何家。 袁绍忽的沉声道:“说来绍近日倒是听买通的宫中宦官提起过一事。自冀州归来,这些日子在陛下身边伺候的都是天子身边的旧人。宫中的新人连陛下的寝宫都入不得。” 前些日子冀州刺史王芬筹谋废帝,事败,为天子所诛。而自冀州回返之后,天子就开始疏远何家。 原本端坐的何进勐的起身,死死的盯着袁绍,“本初这是何意?” 袁绍轻笑一声,“绍以为,陛下应当是病了。” “陛下病了。” 此时何进已经稳下心神,沉默不语。 只怕天子既是身病,也是心病。 身子病了尚且可医,可若是起了疑心又该如何? 他转头看向袁绍,天子疏远何家,多半也和他与世家走的太近有关。 他甚至怀疑袁绍和王芬之事有关。 何进并未直接开口询问袁绍,如今他虽然看似将袁绍当作心腹,可对袁绍这些世家子,何进心中始终怀着几分疑虑。 至于提供消息的袁绍,依旧是直身而坐,也不开口询问,似乎事情与他全无干系。 片刻之后,袁绍轻声开口道:“大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请大将军早做决断。” 第二百零四章 雒阳日落(二) 雒阳,袁绍私宅,自大将军府中返回的袁本初尚且来不及暂时休歇一二,一入府中就直奔后院的密室而去。 大户人家,总有一两处密室。而在密室之中,商量的自然都是那些既不可使天知,也不可使地知的隐秘事。 后院的密室里,有一人正在其中藏匿的珍宝财物前来回踱步,不时抬手摸上几下,眼中满是不舍,似是恨不得都将其搬回家中。 能进这里的,自然是袁绍的心腹。 其人正是自刚从冀州回来的许攸许子远。 “子远回来的倒是要比我想的快一些。” 袁绍自外而入,正看到许攸将一串金珠偷偷收入怀中。 “本初回来的也比我想的快了不少。” 被人当面撞破,许攸却是神色不变,反倒是朝着袁绍迎了上去。 袁本初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拉住许攸的手臂,带着他到一旁落座。 落座之后,许攸的眼光还是不时的在屋中的珍宝上打转。 “子远此次辛苦了。”袁绍给他倒上一杯酒水。 “辛苦倒是算不得辛苦。”说起正事,许攸这才收回目光,随手饮了口酒,“只是事情不曾办成也就算了,还折了王芬,着实是笔赔本买卖。” 在许攸面前袁绍无须掩饰,他闻言也是叹息一声,喝了口闷酒。 “是你我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知晓此事的人当中定然有内鬼。所谓的观气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 许攸点了点头,他也有此猜测。 有人想要灵帝死,自然也就有人不想要灵帝死,无外乎是关乎自身利益罢了。 “本初打算接下来如何?不然暂且收手以观时变?”许攸轻声问道。 袁绍稍稍沉默,又给他倒上一杯酒水,笑道:“子远,你我相交多年,袁本初是何人,你如何不知?若要我甘于庸碌,不如速死!” 许攸沉默不语。 世家子,总是要比常人骄傲些,而袁家兄弟更甚。袁公路锋芒外露,袁本初神华内敛,可根子里,其实两人是一种人。 这也是袁家兄弟向来不和睦的缘由之一,一山岂能容二虎? 良久之后,许攸叹息一声,“本初,以你的家世,即便按部就班,日后稳坐朝堂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能望一望三公之位。你如今的谋划,若是败了,只怕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值不值得?” 袁绍似乎早就知道许攸会有此问,饮了口酒后笑道:“子远,说句不客气的言语,我一出生便在许多人之上,许多人终生求不得,求不来的财物,遥遥眺望的官位,于我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 他站起身来,拿起悬在墙壁之上的思召剑,抽剑出鞘,寒光森严,霎时之间,满室阴冷。 “男儿,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子远,我所求何事?” 他目光飘远,既像是看向许攸,也像是看向许攸身后的远方,一字一顿。 “此生不必跪拜于人。” ………… 是岁八月,帝置西园八校尉,分管雒阳四面门户,大将军何进统之,而大将军又受制于宦官蹇硕。 又以卫尉条侯董重为嫖骑将军。董重,灵帝之母,董太后兄长之子。 这一日,大将军何进循例入宫与何后相见。 两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自幼兄妹感情极佳。 宫中规矩森严,自何后入宫中,兄妹两人已经少有相见。 宫中的一处园林里,何后看着眼前多日不见的兄长,挥手屏退身后跟随的宦官与婢女。 “兄长这次入宫有何事?”何后开口问道。 何进素来知晓避嫌,非有大事,极少入宫。 他不曾立刻开口,而是斟酌着措辞,轻声道:“天子自冀州回返之后可有异常?” 何后打量了他一眼,随后环顾左右,见无人窥探,这才开口道:“陛下自冀州回返之后对太子似是多有不满。” “陛下如何是对太子不满。”何进苦笑一声,“他是对我这个大将军不满,是对咱们何家不满。” 如今何进为大将军,其弟何苗为河南尹,何后更是执掌后宫。何家一门,即便说不上是权倾朝野,可也算的上是极有势力了。 如果仅是如此,其实何进还不如何担心。毕竟有汉以来,外戚时有作乱,灵帝做出如今这般安排来牵制他们何家也算是无可厚非。 真正令他害怕的,反倒是如今天子对太子也起了厌恶之心。 何后虽在宫中,可多有宦官为内应,对宫外和朝堂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 “说来也是怪我,当初不曾将那个孽种及时除去,不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何后口中的孽种,自然是王美人之子,如今的汉帝少子刘协。 “太子也是不争气,这些年也不知那个道士都教了他些什么。做事优柔挂断,身上全然没有半点帝王气。”何后又抱怨起太子刘辩。 当初刘辨出生之后便被抱到姓史的道士家中收养,即便是何后这个生母,一年之中也难见上几面,母子之情其实澹薄的很。 何进苦笑一声:“如今太子尚幼,你对他也太苛刻了些。无论如何,何家还有我和阿苗在。” 何后闻言点了点头,她虽然在后宫之中出了不少力,可他们何家能有今日,还是多亏了何进在外支撑。 “兄长以为当如何是好?”何后问道。 何进压低嗓音,轻声道:“如今你且在宫中熬下去,我自会在外想法子。昔年高祖欲废太子,留侯用计使其不成,无非是故技重施罢了。” ………… 北海剧县城中,刘备牵着绝影,带着几个护卫,正欲出城去附近的乡里探访一二。不想素来温顺的绝影竟是开始挣扎起来,四足踏地,不断挣扎之间,踢起地上尘土无数。 刘备一脸愕然,挥手驱散身前的尘土,摸着绝影的马背,试图安抚下惊马。 此时关羽自外而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 此人身量不高,样貌寻常,尤其是站在关羽身侧,更是相形见绌。 刘备打量了此人几眼,忽的放开手中的缰绳。 绝影果然自行走动,直奔那人身前。那人抬手抚摸起马背,黑马也不挣扎,反倒是温顺之极。 年轻人上前几步,拱手行礼,竟是有些口吃,“在,在下,马,马钧。” 第二百零五章 雒阳日落(三) “你是马均?”刘备打量着眼前正在安抚绝影的年轻人,愕然出神。 他方才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当初在雒阳时,跟在赠马给他的那个相士身边的少年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人是马均。 汉末豪杰谋臣无数,刘备自然不可能一个个都记清,可论起汉末的发明家,定然有他马均一席之地。 “是,是,马均马德衡。”已经将马安抚下来的年轻人应了一声,“奉家师之命,前来,探望,探望刘北海。” 刘备上前几步,抬手握住马均的手臂,马均面上一红,显然想不到北海相如此“礼贤下士”。 “北海,北海相多礼了。”马均连声道。 “算不得多礼,之前北海国中遭逢黄巾之乱,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收纳人才更是多多益善。想来德衡在令师身边也学了不少好本事,如今我正为一事发愁,德衡来的正是时候。” 刘备也不管马均言语上的推脱,扯着他就朝身后的院中走去。 关羽接过马均手中的绝影,一人一马愣愣的看着离去的两人。 ……………… 进到院中,刘备直接带着马均来到一处往日里看管甚严,门上上着七八把锁,而只有刘备有钥匙的屋里。 他掏出怀中的一长串钥匙,将门上的锁一一打开。 屋中略有些阴暗,半空之中尘埃浮动,他上前几步,将屋中摆放在两侧的蜡烛引燃。 眨眼之间,亮如白昼。 马均这才看清,原来屋中堆着不少以木凋刻而成的“模型”,都是些他不曾想到过的新奇样式。 “刘,刘北海,这,这是?”只是看了一眼,马均已经沉溺在这些木凋模型之中。 刘备眼见马均紧紧盯着屋中的模型,心中暗喜,故意叹息一声,“备其实平日里也好精妙巧思,故而特意设置此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心中所想付诸实践。只是可惜我终究身在仕途,平日里公事繁忙,只是处理各种政事就占了大半时间,到底是没有更多精力投身在这些事情上。” 汉时的发明创造多要被打上奇技淫巧四字,历来是不被正宗学者看在眼中的。 马均神色一暗,随后复又抬头看向那些木凋模型,“北海,北海相确是应当专心政事。这般,这般奇技淫巧,是,上不得,上不得台面的。” 他虽然是劝说刘备,可言语之中带着浓重的惋惜之意。 这么多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若是不能被付诸实践,而是只能放在此地落灰生尘,着实是有些可惜。 刘备见了他的神情,料到时机已经成熟,笑道:“于那些庸人眼中,这些自然是奇技淫巧。只因他们不能理解其中所蕴含的伟力。这当中蕴含的是变革天下的力量!” 马均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加上之前多是跟在其师父身边,少在天下走动,故而心性较为单纯,如今被刘备言语所激,一时之间面色涨红,竟是不在关羽之下。 “北海,北海相,言之,言之有理。”马均高声应道。 刘备上前几步,紧紧抓住马钧手臂,言辞康慨,“我精力有限,加上又才略不足,即便稍有所想,却也只能做出个大概样子来,本以为这些只能留在屋中蒙尘,始终见不得天日,不想今日竟会遇到德衡!” “我素有识人之能,我观德衡身怀才略,更难得是对这发明之事极为喜爱。想来有朝一日,定然能让这屋中的发明都变为实物。只要德衡留在我这,一应钱财物资人手,应有尽有,只要备能给的出,定然不会推辞。” 马均长吸了口气,沉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在师父身边求学多年,相人之术不曾学到半点,数算倒是学的不差,更是钟爱创造发明。 相学与算学,历来不分家。 他这次也是被师父赶下山来的,既然求学多年,自然要做出些事情来。 他也知道如今的士人多是以经文为正统,发明之事,历来被看作下九流。所以在下山初他便想好了这次自荐之事多半不容易,说不得还要四处碰壁。 马均本是路过北海,想到当初自家师父对刘备的评价,又想到自小照顾着长大的绝影马,这才想着先来此地看看。 不想才见到刘备就被他留了下来。 刘备见已经稳住了马均,心中长出了口气。 在汉末之时遇上一个发明家不是件容易事,他对发明之事就是个半吊子,提出些简而言之的大略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他填充当中的细节,着实是有些为难他这个文科生了。 他上前几步,拿起桌上的一个船只模型,交到马均手中。 “德衡,不如从这船只开始?” ……………… 雒阳皇宫,梅园之中,多日不曾在后宫之中现身的灵帝突然出现在园中赏景。 陪伴在他身侧的只有亲近宦官蹇硕,至于张让等人则是统统不见踪影。 刘宏饮了一口桌上碗中的蜜水,笑道:“可知我为何如今只带着你在身边?” “奴婢不知。”蹇硕立刻开口道。 其实灵帝为何如此,他心中确实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言明而已。 “朕有两子,长子既嫡且长,按理说应当立之。次子颇为伶俐,似朕少年之时,望之俨然人君。”他含笑望向蹇硕,嘴角含笑,“蹇硕啊,你说朕该如何?” 蹇硕早已伏地跪倒,以头抢地,砰砰作响,泣声道:“此乃陛下家事,奴婢愚钝,如何敢妄自开口,还请陛下恕奴婢一死。” 灵帝闻言而笑,“起来吧,宫中诸人,你最有自知之明,知道做奴婢的本分。不像张让等人,早已和何家暗通款曲。” 原本已经起身的蹇硕复又跌坐在地。 刘宏大笑出声,只是笑着笑着,他开始小声咳嗽起来。 他咳嗽之声稍稍停歇,重新坐直身子,挥手让蹇硕起身站到一旁。 他端起桌上的蜜水饮了一口,抬眼打量着园中的风景。 不久之后,有美艳妇人,自不远处款款而来。 第二百零六章 雒阳日落(四) 妇人自然是闻讯后匆匆而来的皇后何氏。 这几日灵帝久久不曾出现在后宫,何后怕有何变故,早已在后宫中四处安插了人手,只要灵帝到来,她就能最快得到消息。 灵帝见她到来也不惊讶。到底是多年夫妻,彼此性子如何,哪怕嘴上不说,可心中其实都一清二楚。 他抬手指了指身前的座位,笑道:“来的刚好,正要找人去寻你。” 何后走上前去,施了一礼,这才在灵帝对面落座。 妇人微微低头,眉眼收敛几分。 今日她未曾涂抹浓妆,可即便如此,一眼看去,依旧是明艳非常。 “还记得当年你我初次相见就是在这梅园之中,那时你见到朕还被吓的许久说不出话来,当时朕就觉得你极有意思,娇憨可爱。”灵帝笑了一声,“如今想想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连辨儿都已经十四岁了。” 妇人低笑一声,“陛下还是如当年一般。” “朕老了,可你还是明艳如当年。” 这位素来行事专决的汉家天子今日言语之间破天荒的带着些往日里少有的温情。 “陛下”何后正想柔声与灵帝温存几句,只是还不等她开口,灵帝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却是让她心神一震,几乎跌倒在地。 只听灵帝继续笑道:“子幼母壮,要朕如何放心的下。听说如今你喜爱上了读书,可曾听说过当年钩弋夫人的旧事?” 灵帝言语幽幽,“你说朕该拿你如何是好?” “陛下想要我的性命?”妇人骤然之间变了脸色,泫然欲泣。 “无须如此,朕如果想要你的性命,你又如何能在此处见到朕?”刘宏注视她片刻,笑了一声,只是言语之间并无多少笑意。 “朕今日见你,只是希望你能收敛心性,安心的在后宫之中母仪你的天下,至于朝堂之上的事情,还是不要过多插手的好。不然莫要怪朕不顾念夫妻之情,” “臣妾知错了。”何后立刻俯身跪倒,落泪不止。 刘宏点了点头,“你我夫妻一场,做到如今不易,朕也希望能善始善终。”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何后寻了个由头,告辞而去。 刘宏沉默片刻,也不言语,只是坐在石凳上饮着蜜水。 他咳嗽几声,随后抬手抹了抹嘴角,转身笑问道:“蹇硕,你说朕这一生,于汉室而言,到底是功劳多些,还是罪过多些?” 蹇硕自然不敢开口回应。 刘宏笑了笑,“难怪人说要盖棺定论,此生如何,到底还是要后人来定论啊。” 】 随后他咳嗽不止,似是要呕出心血来。 不久之后,自宫中传出一个消息,天子病重。 ……………… 幽州,石门道,有数千骑正纵马奔驰,马上骑士身上甲胃上都沾染着血迹,一眼便可看出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 这支骑军座下皆是白马,而统军之人,手中拎着一把双头蛇矛,矛头双侧皆有血迹自上滴落。 汉子呼喝一声,千骑纵横,往来叱吒,奔腾如虎烽烟举。 为首之人,便是如今的骑都尉公孙瓒。而这数千骑军,都是他自汉军和幽州突骑之中拣选出来的精擅骑射的边军。 号为白马义从。 他受朝廷召令,奉命征讨张纯等人,双方相战于石门,一战大破之。 张纯等遁逃塞外,公孙瓒将步卒留下押后,亲自率领白马义从追出塞外,准备一举取下张纯等人的性命。 如今他们再有半日即将出塞,身后白马义从之中忽有一骑纵马上前,来到公孙瓒身侧。 来人身材高大,粗眉大口,乃是如今白马义从的统军,严纲严纪则。 此人出身贫寒,弓马出众,又颇懂些兵法,加上正合公孙瓒的脾气,故而深受公孙瓒的信任。 “纪则,何事?”公孙瓒勒马问道。 公孙瓒虽然素来性急,可对严纲这个心腹爱将,他还是多了些耐心。 严纲沉声道:“都尉,再追就要出塞了。我军虽然精锐,可塞外到底是胡人的地盘。若是追击而去,能够战而胜之自然是最好,可若是不能,只怕想要回返也不是件易事。” “若是都尉执意要出塞追击,以我之见,不如暂且再原地休整,等到后军赶来,再进军不迟。” 公孙瓒没有言语,只是打量了严纲片刻,随后笑道:“纪则,你应当知我为何重用于你。本就是看重了你敢打敢杀,想要出人头地的心思!” “我虽出身公孙家,可经历到底如何,即便我不说,你等也应当或多或少听说过。等待多年,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如今功成名就之机就在眼前,如何能半途而弃之。” 严纲默然不语,公孙瓒所言如何不是他的志向。 “再说,如今我那玄德弟已经身居高位,执掌一方,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落后太多不是。” 他握紧手蛇矛,“你可知我为何喜爱用这双头蛇矛?” 严纲摇了摇头。 公孙瓒轻笑一声,“只因两头施刃,不留后路。” ……………… 北海国,都昌以北,临海,且素有盐矿。 自北海相刘备任职以来,新设船坞,多遣能工巧匠于此打造新船,马均到此之后,造船速度比之以往更是快了不少。 这些日子北海相也会时常往来船坞,看来对此地也是颇为重视。 “德衡,这新船你可有把握?” 船坞中,刘备打量着不远处水中的新船。 这新船是按他提供的思路所建,虽然比不得后世那些钢铁大船,可在汉末之时也算的上是独一无二。若是成功,日后江面之上,自可横行无忌。 站在刘备身侧的马均犹豫片刻,随后道:“新船初成,还不曾入过水,不过,不过,应当无事。” 刘备自然信的过马均,点头笑道:“我自然信的过德衡,还是要早些入海试一试,若是成了,咱们也就可大量建造了。” 马均按刘备的思路共造了两种船,一种是轻快迅捷的小船,既可用于侦查,也可用于海上捕鱼,另外一种则是可以承载人数众多的大船,便于水战之用。 如今入水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因还不曾入海远航过,故而只是各自造了几支而已。 刘备看着水上的船只,忍不住笑了一声,有这些船只在,日后还有东吴何事? 此时关羽忽的策马而来,翻身下马,将手中捻着的一封书信交到刘备手中,“兄长,有北边来的书信。” 第二百零七章 雒阳日落(五) 雒阳,帝宫,嘉德殿。 平日里灵帝闲来无事之时最喜爱的便是此处。 站在大殿的高阶之上,极目远眺,天气大好之时,可见远处横列的邙山。 云雾与山相接,苍茫浩荡,绵延而去。云霞稀少之时,举目四顾,天高云澹,望断南飞雁。 今日灵帝同样站在殿外的高阶上,正举目朝北望去。 在他身侧还有宦官蹇硕正在小心翼翼的搀扶。 自当日大病之后,刘宏已经许久不曾起身,今日也是强撑着提起精神。 “朕少时长在河间,本以为此生能做个吃喝不愁的闲散王侯已经算是梦寐以求的事了。” “谁想人事多变,不过数年之后,入雒阳,坐帝位,称天子,朕这个之前尚且无人问津的落魄王侯,一下子就成了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世事就是这般可笑。”刘宏自嘲一笑。 “陛下顺天应人,乃是天授之子。除了陛下,谁又配这个天子之位?”蹇硕立刻应道。 刘宏可以自嘲,他这个服侍陛下的,说错一句言语,可是要丢掉性命的。 面色苍白的天子抬手整了整帝袍,甩开身侧宦官的手臂,强自支撑着站起身来。 遥遥远望,山河壮丽,入目皆是他的汉家江山。 往日里他能在此处看上半日,可今日只是看了短短片刻,他已是目眩神摇,身躯开始微微晃动。 蹇硕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却是被刘宏伸手止住。 “汉家天子,何须他人扶持?”刘宏冷哼一声,只是他虽然嘴上强硬,可身子却是又不由自主的摇晃起来,刘宏强撑着坐在地上。 蹇硕原本是半弓着腰,见天子如此,立刻变为屈膝爬伏在地。 刘宏咳嗽几声,叹了口气,“可惜了,天不假年。不然这大汉天下在朕手中未必不能变成另外一个文景之世。” “陛下。”蹇硕涕泪纵横。 灵帝抬脚朝着蹇硕踹去,蹇硕不敢躲闪,被踢的朝后打了几个滚。 “朕还活着呢。”刘宏笑骂一声,“你可知朕要你节制何进的用意?” 蹇硕赶忙爬到灵帝身前,低声道:“奴婢晓得,如今太子年幼,陛下是怕大将军独揽朝政。” “咳,外戚弄权自来不曾少有。”刘宏咳嗽几声,“朕要你扶持协儿。有你们和太后扶持,他何进也做不出什么事来。还有,要小心世家。” “是。”蹇硕泣不成声。 刘宏笑了笑,以手撑着站起身来,转身朝着嘉德殿中走去。 他抬头四顾,大殿之中帷幕重重。 重围深深,困锁君王。 …………………… 时灵帝病重,征董卓为少府,卓以手下军士多受其恩惠,唯听其调遣为由,辞不受命。 董卓军驻扎的县城之中,董卓正坐在暂时“租借”下的院子里,手中拿着佩刀,以锦缎轻轻擦拭。 他是北地武夫起家,武夫自然爱刀剑。 一个五大三粗,不曾留长发,反倒是像蛮族一样将头发编成了几个小辫的中年汉子,正在董卓身前来回踱步。 “牛辅,你急什么?即便天子要治罪,也是先治我的罪,哪里就轮到你了。” 董卓被自家女婿晃的头晕,抬手要他闪到一旁。 “岳父,非是我胆小,只是如今咱们公然违抗皇命,只怕……”牛辅见董卓抬头朝他望来,不敢再言语,连忙闪到一旁。 董卓叹了口气,将手中刀放在身前的石桌上,“同为我婿,早就和你说过,要多和文优学学。你虽然是武夫出身,可早晚是要独当一面的。如今这般心智,让我如何放心的下?” 牛辅低头连声道:“岳父说的是。” “此事也怪不得阿辅。” 李儒一身长衫自外而入,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 “他不知如今雒阳的情况,难免会心有顾忌。若是天子无病,咱们也不敢如此。” 李儒将手中的信件交到董卓手中。 董卓接过书信,只是打量了一眼,并未细读,开口问道:“如此说来,之前传回来的消息没错,天子果然是病重了?” 之前李儒多次偷偷潜入雒阳,自然早已在城中安插了眼线。 早已看过书信内容的李儒点了点头,“如今看来,这次天子未必能撑过去了,想必雒阳城中定然热闹的紧。” 董卓闻言也是一笑,感慨一声,“可惜不能亲身入局,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在一旁的牛辅也从两人的言语之间听出了董卓这次敢不交兵权的缘由,他微微抬头,恨恨的看了李儒一眼。 李儒明知如今天子病重,这才给董卓献策不交兵权。同为董卓之婿,他竟是半点口风也不曾和自家露过,害的他方才白白受了董卓一顿责骂。 往日里董卓也常常拿李儒与他牛辅对比,总是要贬低他这个武夫一二。 李儒闻言笑道:“岳父虽不能亲身入局,可如今叔颍正在雒阳,于其中也能出些力。” 说到此处,董卓复又看向李儒,疑惑道:“之前文优要我投入到袁隗麾下,袁家四世三公,此事倒也好说。如今何进与袁家同进退,为何又要叔颍去拉拢何苗?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儒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日后宦官与何家定有一斗,岳父以为两者胜负如何?” 董卓随口道:“何家身后是袁家为首的世家,那些宦官失了陛下,绝不是何家的的对手。” 李儒伸出一手,先是紧紧收拢,“对敌之时,五指并拢如一,何家要掌握朝中大权自然不难。” 他又将拳头打开,五指伸开成掌,“可一旦大势已定,各有所求,人心四散,他们又能使的出几分力。” 董卓是聪明人,无须李儒多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他又想起一事,“如今皇甫嵩驻军对岸,他可会借着这个由头生事?” “皇甫嵩天下名将不假,若是驱兵而来,确实是大敌。”李儒嗤笑一声,“可此人困于名声,一举一动,皆怕坏了皇甫家的名头。如此人物,又如何敢擅自行事。故而儒料定他不敢轻动。” 董卓大笑着拍了拍李儒的手臂,“我有文优,大事如何不成!” 而一旁的牛辅低垂着头,目光扫过李儒,满是怨毒之色。 第二百零八章 雒阳日落(六) 河西,皇甫嵩驻军之地。 以讨伐黄巾闻名天下的皇甫将军正端坐营中,手中竹简良久不见翻动,更是不时皱眉叹气一声。 其子皇甫骊自帐外而入,见了自家父亲的神情,开口询问,“阿父可是在为董卓之事烦忧?” “除了董卓之事,也没有旁的事情能让为父如此为难了。” 对皇甫骊他自然不会隐瞒心事。 “如今陛下下召,唤董卓进京。可董仲颍借故推脱,言语之间颇有些狂悖,为父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皇甫嵩叹息一声。 皇甫骊久随皇甫嵩在军中,熟知兵事,也曾见过董卓此人,“董卓与我等俱出西凉,此人狼子野心,非是善类。以我看来,如今阿父手中执掌兵马,不如趁机以不遵圣意为由,出兵诛杀此此獠!” “诛杀董卓?”皇甫嵩沉默片刻,随后开口道,“董卓违背圣意是罪则,我出兵诛杀此人也是罪则。不如上书一封,交由天子决断。” 皇甫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好了,无须再提此事了。我皇甫家满门英烈,不可辜负汉室。”皇甫嵩将手中竹简放下,带着些教训语气。 皇甫骊拱手听教,沉声应道:“是。” ……………… 夏四月,帝薨于嘉德殿。 雒阳,大将军府邸,有宫中宦官踉跄来报,言天子已然身死。 如今蹇硕隐而不报,请大将军入宫商议日后之事。 本正在府中与袁绍对弈的何进听闻消息,手中棋子勐然落地。 自从听闻灵帝病重,他就已经想到会有今日。只是不想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倒是棋盘对面的袁绍神色不变,开口笑道:“大将军,如今不是失态之时,接下来还要等你主持大局。” 此时何进已经稳下心思,他站起身来,起身披上朝服,随着宦官入宫而去。 袁绍目光闪动,似是心中另有思量,只是他也不曾开口,任由何进随着宦官离去。 ……………… 何进带着身边数十亲卫,随着宦官策马来到内城,只是还不等他前往嘉德殿,早有一人迎了上来。 来人是蹇硕手下的司马潘隐,与何进关系极好,何进当上大将军后对此人也多有拉拢,暗中给了此人不少钱财。 潘隐迎上前来,“大将军何来之速。” 他凑到何进身前,低声道:“大将军不可入内,陛下已逝,蹇硕在宫中埋伏了兵马,欲杀大将军。” 何进勐然一惊,不曾想到每次相见时都是卑躬屈膝的蹇硕竟突然有了如此胆量。 他忽的用手按住腹部,大呼了几声,“潘司马,我腹痛如搅,只怕今日入宫不得了,还请潘司马送我回府。” 潘隐会意,立刻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两人朝宫外奔去,宫外还有何进带来的甲士相侯,两人连忙在甲士的护送之下匆忙返回大将军府。 ………… 嘉德殿外,封锁了消息,同时已经将甲士调入宫中的蹇硕听闻何进竟然不曾入宫,立刻就失了方寸。 他持剑在殿前来回踱步。 何进掌握军中大权,虽然名义上受制于他,可如今没了灵帝在上制衡,他谋划之事又已失败,何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此时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样貌的张让见状冷笑一声,“我早就和你说过。与其想要谋诛何进,不如与他联手,让辨皇子坐稳皇位,到时念在你扶助新帝之功,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蹇硕打量了他一眼,眉宇间的狠厉之色不曾散去,“如今我谋划已败,何进如何还能容我?只怕要斗个鱼死网破。” “我子之妻为后之妹,我可为你求之。”张让语出惊人。 蹇硕一愣,皱眉望着张让,两人素来不睦,按理说他张让应当巴不得他死才是。 张让知他心意,只是笑道:“如今陛下已去,日后定是何氏当政。之前你我本就依仗陛下,如今没了陛下支撑,理当相互扶持才是。当初曹节在时虽与你我不睦,可有句言语倒是说的不差。” “我曹自可相食可也,岂可自相争斗,便宜了路旁野犬?” 蹇硕疑心稍去,手中剑垂下几分。 张让满脸真挚笑意,“你可愿与我等联手。” 蹇硕迟疑片刻,收剑入鞘,沉声道:“好。” ……………… 大将军府中,袁绍看着匆忙逃回的何进二人,面上神色稍稍变化。 潘隐将蹇硕的谋划合盘脱出。 “蹇硕着实胆大包天。大将军以为咱们应当如何应对?不如等我点齐兵马,入宫斩杀此獠?”袁绍作色按剑而起。 何进思量片刻,摇了摇头,“无须如此,如今陛下新丧,大势未定,妄动刀兵,只怕会让四方骚乱。暂且忍让他一二。有我在外,他在宫内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情来。如今军中有我在,朝堂上有袁公在,最大的事情便是扶助辨皇子登位。” 袁绍点头称是。 ………… 日午,大将军何进率百官入朝,以皇子辩即帝位,以其年幼,太后临朝,改元光熹。 这一日,大将军府中有客来访。 来人是何进同郡人,中常侍郭胜,昔年何后于后宫之中得宠,此人多有助力。 “按书信上所言,蹇硕想与诸君一起谋我?”何进看过郭胜递过来的书信后笑问道。 一旁一身黑衣,趁着夜色出宫的郭胜闻言频频点头,“不错,蹇硕此人狼子野心,想要图谋大将军。大将军如今身负天下人望,蹇硕竟还想谋之,着实不为人子。” 何进笑了笑,“郭君安心,宫中之人谁是良臣,谁是佞臣,进还是分的清的。” 郭胜拱手道:“如此最好,我等盼大将军速除佞臣,以清君侧。” 数日之后,何进趁蹇硕计谋未发,先声夺人,将蹇硕收而杀之,聚拢其手下兵马为己所有。 其后何进与董氏有隙,遂杀嫖骑将军董重,迁董太后于番国,董太后忧惧而死。 朝中权柄尽归何氏。 又袁绍劝何进征外兵以讨宦官,于是何进乃以天子召命,召凉州董卓,青州牧刘备,武勐都尉丁原,同入雒阳除贼。 旨意来到北海,代刘备接旨的却是关羽与贾诩二人。 而刘备,早已不在青州。 第二百零九章 那一年,一家人左右天下 自灵帝死后,蹇硕与董氏伏诛,何氏兄弟掌外朝而何后掌宫中,天下权柄尽归何氏。 其后何进大用士人,以袁氏兄弟为心腹,征何颙及河南郑泰等人以为羽翼。 之前桓灵两朝,士人多受宦官压迫,乃至有党锢之祸。如今眼见何进如此作为,不少士人以为复仇之机已到,故而多有士人进言,请何进尽诛宦官以安天下。 袁本初四世三公,素来有天下楷模之称,又为何进心腹,这些人便以其为首。 自何进掌权,袁绍也曾几次与他提及此事,只是何进一直以时机尚不成熟来推脱。 “本初,如今依你所言,我已下召大征外兵以胁太后,只是太后如今依旧不肯妥协,你以为当如何?” 大将军府中,何进看向清早就来拜访的袁绍。 袁绍闻言笑道:“如今城外之兵相距甚远,只要再过些日子,等他们闹出些声势来,太后定然会舍弃宦官,太后圣明,如此决断不难下的。” 随后他稍稍停顿,“这些人虽为豪粱,可大将军握雄兵,执兵符,足以制之。只是绍有一事不明,大将军为何要在征召之人中加上青州牧刘备?” 原来当日他与何进提建议之时并不曾提及刘备,一来刘备此人本就是汉室宗亲,二来他素来看不透此人,召此人前来,只怕反倒是坏了他的谋划。只是何进坚持如此,他也没有法子。 “为何要召青州牧刘备?”何进笑了笑,“玄德是你我故人,自他赴任北海,已有多年不曾相见。再说玄德多有才略,我素来钦佩的很。这次事情若是顺利,便顺势将他留在雒阳,与你同为我的左膀右臂,到时我也能偷个懒。本初,你以为如何?” “大将军说的是。”袁绍笑着点了点头,脸上神色不变,“玄德确是才略非常,若是能为大将军所用自然最好。” 两人又说了些朝中政事,袁绍起身告辞而去。 望着袁绍离去的背影,何进咧嘴一笑。 如今雒阳城中,他看似大权独揽,可每个人却又都有自家的心思。 后宫之中,何后为何不愿罢免宦官?不外乎是想要学先帝一般,以宦官为其手下羽翼,制约朝臣与他这个兵权在握的大将军。 而袁绍为首的士人,其中不乏有想要惩处宦官以清时弊之人,可其中大半想来也无非是想借此一报当年宦官羞辱之仇。 他叹息一声,如今大权在握,看似一切事情都在他一念之间,可他做决断之时反倒是要瞻前顾后。 如今他倒是有些理解当初灵帝的难处。 不当家做主,不知柴米油盐之贵。 何进唤来手下奴仆,要他去将一人请来。 半个时辰之后,奴仆返回府中。 其身后跟着不久之前回返雒阳的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 “不知大将军唤操来有何事?” 曹操见礼已毕,直接开口问询。 曹操与袁绍虽同为当初的西园八校尉,可曹操与何进素来交集不多,加上当初宋皇后之事,从中受益的是何进,从中受难的是曹操,若说两人心中没有些芥蒂,只怕谁都不信。 “若是无事,难道我便不能见上孟德一见?我素来知道孟德心智非常,只是之前受制于朝中大势,不得与孟德亲近罢了。当初宋皇后之事,你我不过是受其牵扯,想来孟德不会多心。”何进爽朗而笑。 曹操心中叹息一声,当初他也曾在刘备的清平酒舍之中与何进刘备等人同饮酒,彼时何进寡言少语,与眼前这个谈笑自若的大将军全然判若两人。 权势果然能养人。 “大将军多虑了,操只知国家,不知其他。”曹操见何进刻意示好,也是笑道。 “孟德且坐,我有一事相询。” 何进指了指院中的石凳,率先落座。 “孟德以为我召外兵以图宦官之举如何?”他笑问一句。 曹操稍一沉默,随后笑道:“中官自古有之,只不过当权之人不应当假以权柄而已。如今天子年幼,大将军执掌大权,要除灭宦官,不过一狱卒足矣,何以纷纷征召外兵。稍有不顺,即为大患。” 何进闻言笑了笑,他知曹操说的都是真心话。 “孟德所言也有理。”何进磨砂着腰间的佩剑,“我如何不知如此最为简单,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 】 曹操略一思索,已经想通了其中关键,只是他却不好开口提及。 何家到底是新崛起的外戚,不是袁家杨家这种根基深厚的古旧世家。而一个家族的崛起,便如一人骤然暴富,财物骤增,可心性不符,难免要惹出事端。 当初灵帝为何要聚敛天下资财?除了要以此应付国家开支,也有他在河间之时贫寒,与董后多受钱财困扰所致。 他暗中打量了何进一眼,见何进虽然看似明朗,可眉宇间隐隐有忧愁之色,想来多半与何家人有关。 何进不再提及此事,笑道:“当日雒阳分别,我与玄德倒是许久不曾相见了。” 曹操也是笑道:“操与玄德当日在颍川战场上倒是见过一面,如今他呼喝叱吒,可是威风的紧啊。” ……………… 车骑将军府中,骤得显贵,如今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车骑将军何苗正在点检府中财物。 昔年随着兄长在肉铺之中打些下手的南阳屠家子,如何能想到会有今日的风光。 单单是这些日子上门之人送上来的财物,已经足以让他大开眼界。 “将军,又有客人来访。”管家手持拜帖,自屋外而入。 何苗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不是说过了,本将军今日乏了,要他们过些日子再来。” 管家却是迟疑不去,最后咬了咬牙,低声道:“将军,此人送来的财物不少。” 何苗闻言挑了挑眉,接过管家手上的拜帖打量了一眼,即便这些日子他见多了财物珠宝,可此时见到拜帖上的礼物也是一愣。 他目光看向拜帖上的落款,奉车都尉,董旻。 ………… 何苗今日本不想待客,只是钱财素来能通神,董旻送上如此重礼,若是不见上一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起身端坐到主位上,敛袖正襟。 如今身份不同了,他也开始刻意模彷起那些之前见过的世家子的言行做派。 不久之后,管家带着董旻自外而入。 奉车都尉董旻一身轻衣,不曾佩剑,身材略显消瘦,眉目之间与董卓有八分相似。 何苗抬眼打量着这个之前常见,却算不上如何熟悉的同僚。 “叔颍,你我同僚之间,何须如此破费,莫非是以为我贪财不成?” 董旻闻言一笑,“叔达自来清正,是朝中之人都共知的事情。只是如今与之前不同,叔达身居高位,置办宅院,添衣赠马,哪处都需要钱财。我不缺钱财,此来也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他复又补充一句,“说来叔达与我相似,你我兄长皆居高位,咱们倒是沾了他们不少光。” 何苗挑了挑嘴角,似是有话要说,只是最后还是不曾说出口。 董旻将他的神色收入眼中,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叔颍此来想必还有旁的事情吧。”何苗不再谈论此事。 董旻笑道:“确实有旁的事情。如今大将军召外兵以诛宦官,我家兄长不日即将进京,要我提前打点一二。如今雒阳城中,除了大将军,何人能比叔达更显赫。” 何苗面露骄矜之色,如今他也是旁人眼中的大人物了。 “叔颍安心,董君是国之干将,在西凉素有威名,此次不过是权借他的威望,用来震慑宦官罢了。” 何苗出言安慰,倒是也不如何将董卓放在眼中。 如今何家执掌内外,即便他董卓是凉州宿将又能如何? “其实家兄是要我前来询问一事。”董旻忽的压低嗓音,“何大将军在给我家兄长的书信上说定要铲除宦官,是真的想要剪除宦官不成?” 何苗心神一动,冷冷的打量了董旻一眼,“奉车都尉这是何意?” “叔达无须多心,只是替我兄长一问而已,若是大将军真要铲除宦官,他也好早些整顿军马。”董旻神色不变。 何苗沉声道:“自然要真心铲除宦官。” 董旻看了眼他的神色,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平日素无交集,今日他也是看在董旻送来的钱财多的份上才和他寒暄两句。 两人又言语了几句,说了些近来朝堂上的趣事,随后董旻告辞而去。 而随着董旻的离去,何苗立刻唤来管家,给宫中的宦官送去消息,要他们早些到太后那边去求情。 他素来与宦官的关系不差,宫中常侍对他也多有钱财上的供奉,更紧要的是,如今张让之子的妻子,正是出自他们一脉。 望着管家匆匆离去,何苗吐了口气,低声苦笑道:“名为兄弟,终究不是血脉之亲。” ……………… 自车骑将军府中出来的董旻却是不曾立刻回家,而是藏在门外的一处隐蔽里,直到见了何府中的管家匆匆朝宫中奔去,他这才转身来到一处城中的酒舍里。 酒舍之中,早有人相侯。 董旻随意落座,先是端起桌上的酒水饮了一口,接着咳嗽了几声,“这酒水的滋味差了些,与女儿红的滋味着实相差太多。” “这已经是城中除了女儿红之外最好的酒水了,我可不是你这般一掷千金的豪富之人,女儿红虽好,可做人嘛,最紧要的是量力而行。” 董旻对面的汉子笑了一声,也是饮了口酒。 董旻调笑道:“吴匡,你好歹也是大将军手下部曲,请客饮酒,竟是连女儿红也请不起,平白丢了大将军的脸面。” 他对面之人是何进的部曲,姓吴名匡。 吴匡面对董旻的调笑只是笑了一声,“大将军门下也是要吃饭的,薪俸不比旁人多些。又不是那些山上的强梁,缺钱了可以去山下走上一遭。” 酒舍之中嘈杂之声不断,不时有汉子酒气上头,大声争辩起来。 “你陈留吴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了,还会差这点酒水钱?”董旻笑着揭短。 吴匡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家中主脉,如今家中主脉都随着入益州去了。” 董旻笑了笑,他曾听说陈留吴家派了不少人手跟随刘焉进入益州。 “不说此事了,说来就让人气闷。那益州闭塞之地有什么好?哪里比的上中原。”吴匡灌了口酒,显然对家族的决定心中多有不满。 他看向董旻,问道:“车骑将军的表现如何?” 董旻叹了口气,“我见到府中的管家匆匆朝着宫中奔去,想来是去给宫中的宦官报信了。” “哎。”吴匡叹息一声,“车骑将军与大将军同为兄弟,若是同心一体,何事不能成?偏偏他要偏向宦官!” 董旻轻轻一笑,劝解道:“说不得车骑将军也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他能有什么苦衷!”吴匡重重一拍身前的木桌,“无外乎就是贪恋那些宦官给他的钱财!他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大将军杀猪贩狗,辛苦支撑,又如何会有他今日的风光。” 董旻低头饮酒,不可见之处,扯了扯嘴角。 何氏兄弟不同心,何进手下的部曲对何苗多有不满,日后说不定能得以利用。 ……………… 正在雒阳城中波诡云涌,人心各有算计之时,北海以北的海上,有数条大船朝北而行。 与汉时往日里常见的船只不同,这七八只大船虽也是常见的楼船式样,可却要比寻常的船只大上不少。 楼船可分三层,第一层名庐,第二层名飞庐,第三层曰雀室。 如今在第一层的横栏旁,一个年轻士人正扶着横栏,探出头去,口中干呕不止。 在其身旁,刘备强忍着笑意。 刘备身后则是站着一员白袍小将。 “公达,不想你这般人物也会晕船。” 年轻士人正是荀攸,他闻言强自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眼身后的两人。 “主公与子龙也是北地人,不晕船才是异类。” 第二百一十章 山海可越! 辽西管子城内,城楼之上,兵戈整备,守军各持刀枪弓弩,严阵以待。 守城大将甲胃与面上都是血污,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还来不及休整。 身后银袍已然变成血色的将领按剑在城楼上不断走动,不时出声鼓励士气,楼上守军也多是带着伤势。 指挥守城的将领,正是之前率军追击张纯等人的公孙瓒。 当日他率白马义从追击而去,以张纯的本事自然不是他公孙伯珪的对手,即便残兵尚且倍于公孙瓒的人马,可依旧是大败亏输,被公孙瓒一直驱赶着东去。 公孙瓒原本已经大胜在望,可惜鲜卑丘力居突然在其中横插一脚。 如今鲜卑虽然已经分裂,可势力依旧庞大,丘力居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此人率军与张纯等人暗中联合。 鲜卑本就熟稔野战,又是以多打少,加上以有心算无心,公孙瓒轻兵而来,即便白马义从精锐,依旧是不能抵挡,大败而去。 好在其后不远有管子城为依托,这才让他有机会暂做修整。 如今他被围困城中已经两月有余,城中虽有些积攒的粮食,可如今被围城中,坐吃山空,难免渐渐人心浮动。 公孙瓒向前走动几步,双手搭在身前的女墙上,极目朝城外看去。 城下旗帜连绵,远望不见尽头,一眼看去,人马是城中守军的数倍之上。即便他不顾城中之人,想要突围而去也是难事。 公孙瓒苦笑一声,看来鲜卑人还真是想要他这个“白马将军”的头颅。 之前他在涿县之时闻战则喜,屡次与异族人熬战,斩杀异族之人无数,使异族闻白马将军之名而惧之,想来这次鲜卑与张纯联合,也是想要除掉他这个祸患。 “都尉可是在为守城之事烦忧?”严纲自不处而来,“我方才查验了城中的粮草,还能支应一些时日。鲜卑虽然势众,可只要咱们谨守城池,短期之内他们决计攻不进来。” “事已至此,我倒不是为守城之事担忧,毕竟最坏不过是城破身死,被他们取下我公孙瓒这颗头颅罢了。 “只是一来可惜要你们陪我一起送命,我公孙瓒对你们不住。二来好不容易得来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想功业未成,先遭此祸。难道公孙伯珪此生真的无缘功业不成。”公孙瓒复又叹息一声。 随他前来的人中既有乌桓突骑,也有幽州儿郎,只是不论何人,都是曾随着他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过命兄弟。 如今眼看着就要随他一起葬在这里了。 严纲见他消沉如此,开口劝道:“战阵之上最是公平,男儿既然上了战阵,生死都是自家事。” “都尉也无须自责,我等本就是为建功立业才来从军,最少跟着都尉,打异族也打了个痛快。再说事情还不曾到最后一步,说不得还有转机。熬过这次,都尉还有再起的机会。” 公孙瓒笑了一声,“还会有何转机?咱们被围困了这么多时日,附近的县城若是有救援之意,早就该到了。倒也怪不得他们。辽西本就人口稀少,汉家城池不多,如今鲜卑又摆出如此声势,前来相救分明是送羊入虎口,谁又会为我公孙伯珪搭上性命呢?” 说到此处,他目光飘远,向东南望去,摇头失笑。 “世上倒是有人会如此。” “可惜他与你我,隔山跨海。” “想来是来不及了。” …………………… 幽州,督亢亭外。 有数骑自远处疾奔而来,许是连日奔波加上前几日有雨,地上多泥泞的缘故,为首一骑骤然滑出数十步,差点将马上之人掀翻在地。 马上之人勒马停步,翻身下马,抬手拍了拍髌骨一侧,重重的吐了口气。 心中自问一句,他这个出身富贵的读书人,有多少年不曾纵马狂奔了? 大概是有许多年了。 “阿父可有恙?” 在此人身后的数骑都下马围拢上来,众人面上都是带着不少泥土灰尘。 凑在此人身侧的是个年轻人,身形瘦削,带着些浓重的书卷气。 若是刘备等人在此,定能认出此人正是当初他们遇到过的刘虞之子刘和。 而方才为首的马上之人,正是新任的幽州牧刘虞。 灵帝之前废史立牧,将他定在了幽州牧的位置上,只是之后灵帝去世,他是德高望重的汉室宗亲,一直在雒阳帮着处理宗室中的事情,不久之前才抽出身来赴任。 刘虞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笑道:“你阿父当年也是能纵马驰骋千里的人物,虽说如今上了些年岁,可依旧矫健的很。只是这马匹差了些,不然还能更快些。” 刘和自然能看出刘虞在辛苦支撑,连日昼夜奔驰,少有休歇,即便是他这个正当盛年的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是如今已经上了些年岁的刘虞。 “阿父,依我看来,即便咱们这般昼夜兼程,等到了治所,再想出对策来,只怕那公孙瓒也早已没了性命。”刘和轻声道。 他们之所以星夜赶路,就是得了公孙瓒被张纯等人围在了管子城中的消息,急着想要前去救人。 刘虞摇了摇头,他虽然也知道公孙瓒被围困已有多日,他们现在即便施策营救也未必能救下此人,可此人到底是边地宿将,若是就此而死于外族人之手,着实是国家的损失。所以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他还是要救上一救的。 “公孙伯珪边地名将,咱们一路走来,不也不少从异族口中听说他的名字?能让异族念着他的名字,如此人物,若是不死,屯扎于边城,足以震慑异族了。”刘虞感慨一声。 “孩儿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怕救援不及。” 刘虞摆了摆手,“咱们先入涿县。听闻玄德素来与公孙伯珪关系不差,如今公孙瓒有难,玄德想必不会坐视。” “他如今身在青州,远隔千里,即便有心相助也是来不及了。不过听闻他有一个三弟在此地经营多年,当初我虽也在幽州待过些日子,可到底日子久远了些,咱们先去寻他的三弟,看看有无法子可想。” 听闻刘虞提起刘备,刘和皱了皱眉头,只是他到底不曾多说什么。 当初他也曾见过刘备与公孙瓒二人,只是彼时就如何应对异族的问题有所争执,话不投机半句多,双方可算是不欢而散。 刘虞重新翻身上马,沉声道:“如今涿县已经不远,速速赶路。” …………………… 数日之后,刘虞等人策马入涿县,刘严带人前来相迎。 昔年见到刘虞这般大人物时言语都要磕绊的刘严,如今却是应答得体,颇有了些大家风范。 刘虞在心中感慨不已,他虽与刘严不是一脉,可到底同为汉室宗亲。汉家人物辈出,总归是他乐意见到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个汉室江山内外飘摇的多事之秋。 跟随在刘严身边的刘整谈吐见识更是极为出众,看来此人跟随卢植在缑氏山上求学,倒是颇有所得。 只是今日他非是为叙旧而来,故而直接开口,“玄德的三弟何在?如今公孙伯珪被围于管子城,我正欲前往相救。” 刘整应道:“幽州牧来的晚了些,益德已经带着骑军前去相救了,他临去之时倒是留下一策。” 他取出书信一封,交到刘虞手上。 刘虞将书信打开,其上果然言明一策。 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此策倒是与我所想的相同,只是施行起来还要些时日,只希望公孙伯珪还能撑的住吧。” 他复又看向刘严,笑道:“子敬,我看你家元起才略不差,不如让他随在身边如何?” 刘严望向刘整。 刘整略一沉吟,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 青州临淄城,自刘备就任青州牧,已将行政之地搬到了此处。 如今刘备不在青州,将州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关羽与贾诩二人。 青州虽大,两人一文一武,也足以应对。 临淄城的官寺里,关羽正与贾诩闲谈。 “云长还在担心主公?”贾诩见关羽面上带着些忧愁之色,笑问道。 “那些船到底是第一次入海,虽然有马均信誓旦旦的担保,可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万一出了事情,海上到底不比陆上,陷于海上,进退无路,如何不让人担忧。”关羽叹了口气。 原来刘备等人乘坐的船只是马均根据刘备给他的建议所新造,虽然理论扎实,可还不曾入海试过,这次起行反倒是第一次入海。 北人骑马,南人驾舟,于关羽这种自幼在北方长大的人而言,乘船行于江海之上,自然不是件令人安心的事,更何况是这种第一次入海的船。 贾诩笑道:“既然云长如此担忧,为何当日不拦下主公?青州得来不易,这一去可能便要前功尽弃。益德不在此地,当日在这里的人中,也只有你出面阻拦,主公才能稍稍听上几分。” 关羽摇了摇头,“伯珪与兄长年少相识,如今伯珪有难,兄长又如何会坐视?若不是此地尚且需要有人看顾,某定然是要随着他一起前去的。” “青州固然重要,只是于我等兄弟而言,天下事再重,终究重不过一个义字。” 贾诩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云长知道如此,那又何必担忧,担忧也无用处,主公总是要去的。” 两人正在闲聊之时,臧霸自外匆匆而入。 自当日刘备为其解围,臧霸就担任起了贾诩的护卫。 “宣高何故如此匆忙?”贾诩笑问道。 “贾君,云长,方才有人求救而来,言说北面有黄巾贼来犯,平原国相孔融出战不利,为贼所败,退守城中,如今为贼所困。”臧霸急声道。 贾诩倒是并不慌乱,笑道:“可将求援之人请进来一见。” 臧霸转身而去。 贾诩笑道:“云长以为如何?” “虽说如今兄长不在,可羽也不曾将这些宵小放在眼中。张角已死,如今的黄巾也不过是些草寇罢了。” 关羽冷哼一声,即便当年手下人马不多之时,他也不曾将黄巾放在眼中,更何况如今占据着一州之地。 片刻之后,臧霸带着一个年轻人自门外而入。 年轻人身着轻甲,甲上满是血迹,只是其行走之间并无异样,显然并未受什么重伤。 关羽见状,面露赞赏之色。 方才听说如今黄巾已经围城,此人定然是溃围而出,倒也是个壮士。 贾诩笑道:“听闻如今黄巾已然围城,壮士是前来搬请救兵?” “不错,如今平原相孔君被围城中,只怕危在旦夕之间,我恰好在城中拜访孔君,昔年又曾受孔君恩惠,这才冒险突围而出。”汉子应道。 “一人溃围,说来轻松,可寻常之人,只怕早已身死战阵之中。非勐士,极难办到此事。” 贾诩望着对面那人,轻声道,“青州若有如此勇士,定然不会是无名之人,壮士可留下姓名。” 那人打量了贾诩一眼,开口道:“某为东来太史慈。” 不想贾诩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低声笑道:“原来是你。” 原来之前刘备曾派人去东来寻过此人,只是当时太史慈不在家中。 如今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关羽。 关羽挑了挑凤眼,一甩袍袖,“宣高,点兵,我亲自带兵去援救。” ……………… 管子城外,鲜卑攻城越发急迫,这两日更是开始不计伤亡的攻城。 城中守军本就不多,除了城中原有的守军,更有不少是公孙瓒当日带着出征的白马义从,野战尚可,可论守城却难免要差上一些。 如今势危城困,眼看城破在即,公孙瓒将手下尚存的白马义从召集起来,纵马在前,率军出城厮杀。 不能求活,他公孙瓒便要玉石俱焚。 随着城门开启,城外不曾想到公孙瓒敢出城厮杀的鲜卑军队瞬间大乱,只是鲜卑人到底人多势众,很快就稳定下来,结阵朝公孙瓒等人逼去。 白马义从多是轻骑,游走骑射为主,如今被大阵逼迫,游走不得,渐露败势。 公孙瓒亲自纵马搏杀在前,手中双头蛇矛连连挑起,不过片刻之间,已经挑落身边数十鲜卑人。 只是他自身也受伤不轻,血水顺着伤口,沿着甲胃缓缓流下。 眼见又有鲜卑骑军围拢上来,他欲提矛再战,手上却是再也使不少力气,平日里舞动如风的双头蛇矛,此时也是沉重如山岳。 公孙瓒苦笑一声,看来他也就到这里了。 眼见鲜卑骑军朝他奔来,他本已闭目等死,忽的有一白袍小将自远处杀来,突入阵中,手中长枪连挑,每枪必要挑下一人性命。 此人就这般自外围杀穿敌阵,来到公孙瓒身前。 公孙瓒抬眼打量,惊讶出声,“是你?” 当初他在常山见过此人。 “公孙君,赵云来迟。” 公孙瓒心有所动,朝方才此人杀来的方向看去。 稍远处,有步卒结阵而来。 为首之人,铁甲黑马,手中长矛高高举起。 两人相隔极远,可他似乎依旧能听清刘备的言语。 就像当初两人在缑氏山上的许诺。 若有难,虽远必至。 刘备望向公孙瓒,朗声笑道:“伯珪,我来救你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有白马,独镇东北(一) 辽西管子城外,本已身衰力竭,一身染血,更是心中死志已起的白马将军公孙伯珪,望向那个不该出现在此地,却偏偏又出现在此地的故人。 哪怕远隔山海,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看着那个立在甲阵之前,身着铁甲,颚下蓄起了些胡须的故人,多年不见,当年缑氏山上的少年人,终究也是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公孙瓒只是咧嘴一笑,抬手自脸上抹了一把。 辽西多风,势大且酷寒,此时更是大起时节,风声呼啸在战阵之间,盘旋着高飞于苍天之上。 他复又重振起士气,强打起精神,将手中双头蛇矛高高举起,在狂风之中大声呼喝,匹马冲锋在前,呐喊厮杀,不计生死! 见他如此,原本已被压制在下风的白马义从士气复起,一时之间又与乌桓骑军成拉锯之势。 自阵外突入的赵云环护在公孙瓒身侧,乌桓骑兵虽是人多势众,围拢而上,却是被赵云连连挑于马下,进不得公孙瓒身前。 此时刘备带领的步卒已至,斜插入战阵之中,将原本焦灼在一起的战场一分为二。 他这次带来的步卒不多,不过这些人都是高顺亲手训练,虽然训练时日尚短,比不得高顺的陷阵营,可与寻常军士相比也算的上是极为精锐。 加上这些士卒都身着他在青州上任之后便忙着赶制出来的甲胃,所以对面的乌桓敌兵虽重,却是一时奈何他们不得。 步卒结阵,掩护着出城的白马义从缓缓退入城中。 丘力居等人眼见兵力折损过甚,不敢逼迫过甚,也不得不暂且退去。 只是暂做休整之后,乌桓人依旧是将管子城团团围拢。 ……………… 管子城中,刘备与公孙瓒共登城楼。 虽是大战方歇,可两人都不曾解甲,腰间的佩剑在辽西的狂风吹拂之下拍击着甲上的铁叶,发出一阵阵金铁交击声。 公孙瓒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块锦帕,正抬手擦拭着面上的血迹。 只是面上血水早已被大风吹的凝固,反倒越抹越是凌乱。 刘备打量了他一眼,笑道:“你我又不是男子与女子相见,整理个什么样貌?你公孙伯珪即便是身着锦衣,可内里是个什么性子,我清楚的很。” 公孙瓒闻言将手中的锦帕放下,被刘备调笑一声,心中因多年不曾相见生出的一丝陌生感也彻底消去,笑骂道:“不要以为你赶来救我,就可对我如此调笑。莫要忘了,论年岁,我可是你兄长。” 他上前一步,抬手捶在刘备胸前的甲胃上,沉声道:“明知是自投罗网,为何还要来?当年在缑氏山上你曾和我说过你的志向,你不该随我死在此地。” 刘备笑了笑,“当日你我在缑氏山上说过,不论谁有难,另一人必至。今日你公孙伯珪坐困愁城,我又如何能不来?你我异地而处,你又会不会来?我相信你也会如此。” 公孙瓒无言以对,稍稍沉默片刻,最后只得笑道:“你可有后续的谋划?难道要与我一起困死在这里。你可不是这种人。” “得了消息我便匆匆赶来,哪里来的及布置,不过幽州尚有益德在,他经营多年,总会有法子的。你我只需坚守城池就是了。”刘备随口笑道。 至于冒险搭乘新造的船只而来,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的事情,他并没有和公孙瓒提及。 在他看来,朋友有难之时,哪怕隔山跨海,他也要及时出现在他身侧,哪怕因此危及性命,也绝不开口抱怨一句。而朋友富贵之时,敛袖收尘,不往攀附,远涉江湖,如此才对的起一个义字。 只是他虽然不说,可公孙瓒却也知道他自青州跋山涉水而来,定然经历了不少苦事。 这位素来以桀骜不驯着称幽州的白马将军转过身去,眺望着城外,轻声开口,“玄德,谢了。” …………………… 幽州辽西郡境内,一支骑军昼夜而行,人数不多,不过千人之数,只是一人双马,故而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为首的汉子忽的勒马停步,挥了挥手中蛇矛,要骑士们暂且停下来休整。 此人自然是自得知公孙瓒被围的消息,立刻便从涿县组织人手前来救援的张飞。 他在幽州经营多年,明里按里也培植了不少人手。往日里下马为民,与枣祗在县中耕田种地,一到战时便可上马为兵。 这些人都是张飞亲自训练,平日里衣食都不差,论精锐,绝不在以骑射着称的幽州突骑之下。 “三庄主,听说这次那些乌桓人出动了大军,咱们这点人凑上去,只怕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跟随张飞同来的李安凑上前来。 张飞打量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老李,在幽州时你也是随着我久经操练,如今本事也算不差了,难道临阵退缩了不成?” “可惜当年在树下饮酒之后,我兄长还曾和我夸赞你是个豪杰。我一直以为他识人从来不曾出错,可不想却是落在了你身上。” 李安涨红了面目,沉声道:“我自然不怕,即便是有千万人,吾亦往矣!” 张飞一把掌拍在他头上,拍的他一个踉跄,“你个粗鄙武夫,和枣祗学了些酸文,往日里骗骗那些妇人也就算了,还敢卖弄到我头上来了!” “俺也就是想问问三庄主有何法子没,总不能真带着兄弟们直接冲上去不是?”李安挠了挠头。 张飞闻言一笑,“之前要子经时常给你们讲演兵法,你们都抛到脑后去了?” 李安尴尬一笑。 之前在涿县时张飞常安排牵招给他们讲演兵法,只是他们这些粗人哪里爱听这些,故而大多都是人在堂中,心思早就不知飘到了何处。 “这次我的计策其实简单的很。”张飞笑道,“如今咱们人少且精,所用的唯有一策。”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分而袭之。” “至于其他的,就看咱们新上任的幽州牧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君有白马,独镇东北(二) 在刘备等人被围困在管子城中的同时,被张飞等人寄予厚望,再次返回幽州的幽州牧刘虞也不曾清闲。 这些日子他带着刘和与刘整在幽州城中四处奔走,不过短短几日之间就拜访遍了幽州附近的大半异族部落。 丘力居在乌桓之中虽然势力极大,可他到底远远不如檀石槐。即便有统一乌桓诸部的野心,却不曾有统一的实力。如今鲜卑分裂成几部,诸部之间更是各有各的打算与谋求。 刘虞不过是给他们许诺了等贵贱,开商市的规条,就让大半异族的心中开始活泛起来。 这些日子丘力居除了围城之外,他也向各大部族派出了信使,希望各大部族能出兵助他剿灭被围困在城中的公孙瓒等人。 除掉闻名幽州的公孙白马,他们乌桓的声威必定大震,到时幽州之地定然震动,加上如今灵帝去世,说不得幽州之地可举旗而下。 只是其他诸部显然和他不是一个心思,对丘力居派去请兵的使者都是再三推脱,倒也不曾和丘力居撕破脸,只是就这般拖着,等着,准备先坐看丘立居围城的结果。 随着陆续有使者回来禀报,即便丘力居不想相信,可也不得不相信,如今幽州异族竟是大半站到了汉人那边。 管子城久攻不下,这几日外围又常有小股汉军偷袭,那些汉军不肯与他们正面交锋,往往一触即退,等到他们退军之后复又来袭击,虽然不曾对他们造成大的损失,可就像是在耳边徘回不去的蚊蝇,被滋扰的心中烦闷。 这一日丘力居又探听得刘虞正在幽州组织人马,准备派大兵救援公孙瓒等人。 如今汉庭虽先有塞北之败,后有中原黄巾之乱,国势远不如当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况且刘虞在幽州素来甚有名望,他也怕真的被刘虞组织起大批人马,那到时他所要面对的就不只是汉朝的大军,如今坐观成败,不肯出兵的异族人,说不得都要插上一手。 丘力居苦思一夜,直到天明之时终于做下了决断。 第二日,他一早就邀请当日在石门被公孙瓒战败后就投效在他手下的张纯等人宴饮。 大帐之中,丘力居坐在主位上设宴相待。 张纯张举两人被人促拥着走入大帐之中,先是打量了一眼丘力居的神色,见他面带笑意,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一些。 当初他们拥兵十万,威风八面,自然可与丘力居平起平坐,无须看丘力居的脸色。只是如今他们势穷来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言谈做事,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二位请坐,无须如此拘束。”丘力居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座位,开口笑道。 两人依言落座,张纯开口笑问道:“不知大人这次寻我等来有何事?” 丘力居目视左右,自有人给他们上酒。 “二位张君无须多虑,我这次请你们来,是要商讨对付管子城中的公孙瓒一事。”丘力居笑道。 “大人,如今我们兄弟二人手中残余的兵马都早已交到了军中,实在是没有半点余力了。不过我们兄弟二人手中还剩下些财货,若是大人需要,我等也可献出来。”张纯谄笑道,无视一旁张举正在对他打眼色。 若不是此时他们正身处丘力居的营帐之中,张纯已经开口呵斥张举,如今人在屋檐下,与性命相比,这些许钱财又得的什么?莫非还以为他们是在幽州之时不成。 “张君多虑了,我非是惦记你们的钱财。你们如今落难来投,我丘力居这点道义还是要讲的。”丘力居笑道,随后拿起桌上的酒水,朝二人敬了敬。 看着两人将碗中的酒水饮尽,丘力居这才继续开口,“如今前方管子城中公孙瓒据城而守,而身后的幽州之地,刘虞又在四处活动,准备率军袭击我军之后,不知两位张君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两人一愣,随后还是张纯笑道:“刘虞素来不知兵事,再说边境之地久经战乱,如今早已不复当年,莫说他难以集结起边军,即便真的集结起边军,只怕也要不少时日。到时管子城已下,大人刚好可转身痛击刘虞,到时幽州之地再也无人可与大人争锋。” 张纯言语之间蛊惑力十足,“到时大人据幽州以窥天下,进则争雄天下,退则保守州郡,足以为一方基业。” 丘力居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张君言语依旧是能得我心,当初我就是听了你的言语,这才出兵与朝廷敌对。莫非事到如今,张君还想蒙骗我不成?” 张纯按住腰间长剑便要立刻起身,不想还不等他动作,早有站在帐中的乌桓勇士上前将两人制住。 “不得不承认,张君方才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思虑再三,觉得如今时机有些不对。汉庭如今虽然衰落,可终究不是我这一部能敌的。日后说不得到是有机会,只是还需耐心等待。”丘力居打量着张纯二人。 他抽刀而起,“所以我还要暂且修复和汉庭的关系,没法子,今日只能借二君的头颅一用。” ……………… 管子城中,刘备与公孙瓒收到了丘力居自城外送来的礼物。 “不想此人倒是果决。”刘备望着桌上的人头,叹了口气。 虽说他也能明白丘力居此举的用意,可此人如此狠下心肠,背弃盟友,着实是让人心寒。 “如今城外之围困已解,正当庆贺才是。张纯二人本就该死,玄德又何须怜悯他们。” 公孙瓒对二人恨之入骨,若不是为了二人,他也不会被困在管子城中,险些命丧于此。 “张纯二人自然不值得可怜,只是丘力居此举,越发让人觉的此人可怕起来。一夫之勇不足贵,能隐忍,才最为可怕。”刘备肃容道。 公孙瓒点了点头,“玄德说的也有理,只是倒也无妨,等到咱们脱困而出,日后我自会小心此人一二,有我在幽州,此人再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刘备没有反驳公孙瓒,丘力居此人其实不足虑,反倒是此人之后的继任之人,于大汉朝廷来说才是心腹大患。 “想来丘力居不久之后就会退去,玄德接下来有何打算?你如今既为青州牧,离开青州这么多时日,难道就不怕青州出事情?”公孙瓒笑道。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一人之力有限,偌大的青州,若是离了一人便会出事,那备如何还做的稳这个青州牧?” 公孙瓒闻言若有所思,“玄德说的有理,到是忘了你身边有云长等人相助,看来我日后也要招纳些人才才是。” 刘备转头望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说到人才,我这次到是带来了一位,可以暂时留在此处助你。” ………… 一日之后,原本将管子城围困了数重的乌桓大军果然退去。 丘力居甚至还给他们送回了不少汉军俘虏,想来是以此表示友睦之意。 又过了几日,确认丘力居确实已经退去,一直在乌桓背后做袭扰的张飞这才带着队伍入城与刘备等人汇合。 “三弟别来无恙。” 城门处,刘备与公孙瓒一起出城迎接。 张飞等人入了城门,翻身下马。 刘备抬眼打量过去,倒是有不少是他当初返回幽州时见过的旧相识。 张飞叫嚷一声,震的人双耳嗡嗡作响,“俺就知道兄长定然会在此处。” 众人相见,都是旧相识,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 如今乌桓已退,他们也都不忙着回返,公孙瓒本就出身辽西,如今也可算是东道主,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早早的就筹备了晚宴,为所有的将士洗尘。 北地男儿素来豪迈,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本就整日里在沙场上厮杀,看轻生死的汉子。故而他们其中大半人虽然不曾相识,可几坛酒下去,不少人已经开始勾肩搭背,口中呼喝着兄弟。 公孙瓒素来对世家子横眉冷对,可对贫寒出身的贫家子却是向来极为看重。此时他正端着一坛酒水,混迹在饮酒的士卒之中,丝毫不见往日里军阵上的跋扈气概。 刘备也是一样,正端着酒水,走在堂下的空道上,挨个给挤在一起的士卒们敬酒。其中多有自幽州而来的故人,难免要多喝上几碗。 此时他身前就是一个故人,刘备举了举酒碗,笑道:“老李,我听益德说你这次在战场上勇勐的很,看来我当初还真不曾看错你。” 李安见状赶忙起身,涨红了面目,倒是不曾否认方才刘备夸赞他在战场上英勇,只是笑道:“咱们在幽州受过不少庄主和三庄主的恩惠,若是到了这般用命之时还畏手畏脚,岂不是辜负了三位庄主的厚望,咱们幽州男儿,做不出那种事情,诸位兄弟,你们说是不是?”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周轰然之间响起叫好声。 李安四面抱拳,脸上带着些得意之色,觉得自家真是个口才了得的好人物。 刘备见状一笑,不管李安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在他与公孙瓒被围城中之时,他们舍命前来相救,就已经值得他感激一二。 世上事,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 酒宴半酣,刘备走出前院,来到后院暂时休歇一二。 他虽然有前世的酒量在身,可寻他饮酒之人实在太多,若是来者不拒,不借机推脱一二,只怕如今早已在前院烂醉不醒了。 他迈步走下台阶,缓步走向中庭,见早有人立于亭中的凉亭里。 其中之人身姿挺拔,面如傅粉,正望着天上的月色愣愣出神。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分明是沙场上厮杀的悍将,偏偏却是内敛如同读书人。 他走上前去,开口问道:“自古士人对月伤神,故而常有咏月之作,子龙莫非也有所感不成?” 亭中的赵云转过头来,开口笑答一声,“云一介武夫,如何能做辞赋。只是见今夜月色极为明亮,一时之间想起昔日与青州牧初见之时。” 刘备来到他身侧,两人并肩而立。 当初两人初次相见,刘备为将赵云收拢到手下,曾和他说过,要他先去见见这偌大的天下。 刘备笑了笑,“不想子龙还记得,我当初也是随口一提罢了。当时的你也好,我也好,不过都是还不曾见过天下的年轻人。” 赵云微微侧转身子,看向身侧的刘备,笑道:“其实当初主公说的不错,不见高山,如何知天下之壮丽?云随师父辗转天下多年,确是见过不少文人墨客,豪杰义士。” “可天下豪杰虽众,于云看来,能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的,唯有主公一人。” 】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子龙实在太抬举我了,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 不久之后,赵云离去。 而随着赵云的离去,又有一人踉跄着走入院中,此人脚步踉跄,看样子是已经喝了不少酒水。 “玄德,你真是半点道义也不讲,将我留在前院被人灌酒,自家却跑到这里躲清闲。” 来人正是已经喝的半醉的公孙伯珪。 刘备闻言失笑,“还不是你爱饮酒,不然就算他们拿着刀剑逼你,又如何能让你公孙伯珪饮酒?” “今日这般高兴时分,自然是要饮酒尽兴。”公孙瓒也知道自己说的没有道理,伸手搀扶着栏杆,望着庭中月色。 他忽的大笑出声,“玄德,如今你执掌青州,我又大难不死,加上剿灭张纯的功劳在身,定然大有可为。日后你据青州,我据幽州,你我兄弟联手,何事做不得?昔年你我在缑氏山上当初在缑氏山上说过要出人头地,如今也算是稍有所成。” 刘备突然笑问道:“如今幽州牧刘虞已到幽州,伯珪有何打算?” 公孙瓒沉默片刻,也不隐瞒,“刘虞有善名,若是日后闹翻了,我忍让他几分就是了,只是这幽州之地,日后必定是我立身之根基,绝不相让。” 刘备却是抬手指向东南,笑道:“在这辽西东南,还有大片土地,伯珪可有意乎?”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为君负刀(一) 随着丘力居带着围城的乌桓兵马撤去,幽州境内暂时安稳下来。 救下了公孙瓒的刘备一时之间不急着离去,与公孙瓒一起,赶赴蓟县去见如今正在那里处理政事的幽州牧刘虞。 蓟县城中,刘虞之前虽在幽州担任过刺史,可到底已经离开许久,况且他当初治理幽州之时幽州尚且未乱。 现在先后经历了塞北之败,幽州之乱,再次返回幽州,见到幽州如今的残破之景,即便他素来长于政事,一时之间也是有些手忙脚乱。 这一日刘备等人到达蓟县,策马入城中,前往官寺来拜访刘虞。 此时两人已经来了有半个时辰,可只是被留在大堂之中等候,良久不见刘虞的身影。 刘备安之若素,公孙瓒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 “玄德,这幽州牧真是好大的官威!莫非他是因我这次战败,想要给我个教训,先给咱们个下马威不成?这才避而不见?”公孙瓒气愤道。 他本就是性子暴戾之人,尤其是对上那些身份远超于他的人物,刘虞又是文臣,之前他引而不发,只不过是顾念着这次刘虞好歹也算是救下了他的性命。 此人与刘备又同是汉室宗亲,他也不好当面拂了刘备的面子,这才一直忍让着不言语,只是如今刘虞将他们晾晒于此,他公孙瓒又如何忍的下。 刘备见状笑道:“伯珪想的太多了些,你久在幽州,难道不知幽州如今是个什么形势?你我一路而来,路上的逃难之人你也见过不少了。如今幽州数经战乱,民生凋敝,以刘幽州的为人,现在定然是在忙着处理民生大事,与之相比,见你我自然就算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公孙瓒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我来迟一步,你们二人莫怪。”刘虞自外匆匆而入,尚未入门,致歉之声已到。 刘备抬眼看去,刘虞身上似乎还是当初相见之时穿的那件洗的发白的长衫,数年过去,样貌倒是不曾有太大变化,只是由原本的鬓角多生白发,变成了如今的两鬓斑白。 三人招呼一声,各自落座。 “我初见玄德之时便知玄德日后定然是有大出息的,如今不过短短几年,玄德果然做出了不少大事。可算是我刘氏一族之中少有的青年才俊了,和儿也算是有些学识,可与你比起来,却是见不得人了。”刘虞笑道。 大概每个父母都喜欢拿自家子女旁人比较,即便是刘虞也不能免俗。 刘虞复又看向公孙瓒,笑道:“公孙白马之名,即便我尚未进入幽州之时也已经有所耳闻,如今一见,到底是闻名不如见面。伯珪真乃豪壮士也。” 方才公孙瓒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如今被刘虞这个天下闻名的人物夸赞,他一时之间也不由得面色涨红。 就像一个成绩极差的学生,自来无人看重,今日突然得了以严厉着称的先生的夸赞,自然是极为高兴。 刘备忽然问道:“州牧自雒阳而来,不知如今雒阳的形势如何?可有何大事?” 刘虞又和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叹息一声,“你们两人久在外州,不知如今雒阳城中的形势。如今陛下初登帝位,且年纪尚幼,大将军何进秉政,颇为跋扈,之前更是废除董氏一脉。” 刘虞为汉室宗亲,又向来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如今何进执外朝而何后掌内朝,先是废除董氏一脉,在外戚之中一家独大,随后又大肆提拔士人担任朝中要职,他自然是看不惯。 当初灵帝在时,宦官得大用,士人党锢之时他也曾为那些士人不得用而上书鸣不平,可如今何进当政,用的士人却又实在太多,士人自然欢喜,可一家欢喜自然有一家忧愁。 士人大起,则他们刘氏一脉的权力定然会旁落。 刘备也是在心中叹息一声,何进终究是得势了啊。 昔年他在雒阳时与何进也多有交集,彼时他倒是也做了些事情,说了些言语,也是希望这位日后的何大将军能够走上正路,至少不会被那些士人牵着鼻子走。 如果何进不死,那日后的天下人会不会少受些苦难? 只是事情向来有两面,若是何进不死,那日后又可还会有群雄割据一方? 而一旦历史偏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谁又能知道日后的何进到底是会成为另外一个霍光,还是成为另外一个王莽? 谁也不知道。 所以刘备当时也只是稍做尝试,事成,则何进不会身死,日后功盖天下也好,遗臭万年也好,都是他自家的选择。 而他刘玄德也愿意承受改变历史的代价。 若是不成,那也就怪不得他日后拔剑而起,争雄天下。 刘备心中心思翻转,可其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而已。 公孙瓒对此倒是不曾有太多感想,他如今的心思还是更多的放在幽州这里,至于雒阳与中原之地,山水路远,他也不曾惦念。 “不说此事了。”刘虞收敛起心思,笑道,“如今幽州异族已经大半被我安抚下来,想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变故。玄德与伯珪起身幽州,到底是比我这个外来人更了解此地的情形,接下来幽州之事,你们以为应当如何应对才好?” 公孙瓒沉默不言,转头看向刘备。 他是当事人,自然不好开口。 刘备笑了一声,“备以为如今刘幽州所要做之事无非两件。其一是安定幽州,这自不必备说,想来州牧自有法子。其二便是如何打消雒阳城中大将军的疑心。三韩之地,不知州牧可有意乎?” 刘虞一愣,稍稍沉吟,片刻后开口道:“三韩之地,地弱民瘠,民风凶悍,若是劳师远征,只怕靡费巨大,得不偿失。可若是派一偏师,只怕又未必能取下此地。” 刘备点了点头,“所以我便要举荐伯珪前往。” 刘虞一惊,转头打量着一旁的公孙瓒,“要伯珪前往?” “如今幽州暂时安稳,并无战事,伯珪长于征战,留在此地其实用处不大,且幽州异族素来忌惮他这个白马将军,若是伯珪留在此地,只怕反倒是不利于州牧治理幽州。” “至于三韩之地地小民狭,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备建言州牧攻占三韩,无外乎是以此扬我大汉军威。” 他沉声道:“威天下固然不以兵戈之利,可有些时候,不以兵戈,不足以雄远邦。” 】 刘虞沉默不语。 他虽长于政事,可却极为厌恶兵戈之事,兵戈一动,牵动受伤的,最后还是治下的百姓罢了。 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刘备说的有些道理。 如今大汉先有塞北之败,后有中原之地的黄巾之乱,而塞外各族虽然看起来安稳驯服,可其实谁都清楚,一旦汉朝再有大败,只怕这些异族就会毫不犹豫的牧马南下。 如今也确是需要做出些事情来震慑这些边地异族。 他沉默良久,并未立刻拒绝刘备的建议,只是沉声道:“玄德且让我思虑一二。” ……………… 数日之后,刘虞再次将两人请入府中。 三人落座已毕,刘虞笑道:“当日玄德所言之事我思虑再三,觉的玄德所言极为有理。这件事我应下了,伯珪如今就可以做些准备了,等多过些日子,幽州再安稳一些,伯珪便可启程。” 坐在下首的公孙瓒面露欣喜之色。 他原本对攻打三韩这偏僻之地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当日却被刘备的一番言语说服。 原来当日刘备曾和他说过,三韩之地虽然地疲民瘠,可也是因此,自汉一来对此地极少征伐,所以这些年来三韩之地可算是自成一国。他此行本就不是为攻占土地而去,而是为宣扬国威。 攻灭一国,无论哪一朝,对武官而来都是极大的荣誉了。 等到他载誉而归,昔年从来不将他这个庶子放在眼中的公孙家到时又会如何? 当时公孙瓒听到此处自然是心动不已,如今天下还未大乱,他尚且未有争雄天下的野心。 对现在的公孙瓒而言,于他心中最快意的事,无非就是能让公孙家看看当年这个他们看不起的庶出子弟,也是个可灭一国的厉害人物。 刘备则是笑着点了点头,刘虞答应下来自然是最好,也免得他日后为东北的事情多费心思。 他之所以费尽心思,也无非是想避免公孙瓒与刘虞的内斗。 “说来我倒是要为州牧举荐一人,此人有治世之才,若是州牧肯用,治理幽州绝非难事。” 刘虞闻言也是来了兴趣,“不知玄德所言何人?” 刘备笑道:“颍川,荀攸荀公达。” 荀家世代为天下名门,在士人之间,荀攸的名头虽然不如荀或来的响亮,可如刘虞这般与荀爽等来往过密的人物,自然也听过他的名头。 听闻刘备举荐的是荀攸,刘虞立刻就将事情应了下来。 和刘虞的谈话已毕,刘备便与公孙瓒等人起行,准备动身回返涿县。 如今幽州之事有刘虞主持大局,短期之内也不会再有战争,他自然是要尽快返回青州。 而公孙瓒如今也暂时无事,刚好借着送他一送的名头去见一见刘母。 升堂拜母,兄弟之谊。 ……………… 回到涿县之后,刘备先是按照礼数去拜访了刘严,将刘整请他带回来的书信交到刘严手中。 其后刘严则是带着刘备来到涿县的宗祠之中给他们这一脉的先辈上香。 看着眼前这个牧守一方,年纪轻轻却已然算的上是大人物的刘氏后辈,刘严自然是忍不住感慨连连,“虽说我是你们的长辈,可你也好,阿整也好,似是突然之间便长大了,如今也足以独当一面了。你们这一辈,比我们这一辈出息不少,总归是后来人胜过前人的。” 刘备看着眼前双鬓渐白的中年人,却是忽的想起当年他与刘整顽劣不堪,在街上横行之时,总会被刘严拿着扫帚在身后追赶。 如果不去细想,这些似是近在眼前,可若是刻意细细想来,原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刘严倒是不曾和刘备过多的提及宗族之事,只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你们年轻人在前建功立业,我们这些老家伙总不能拖了你们的后腿不是?” 而在刘备家中,拜见过刘母的公孙瓒也见到了那个刘备准备介绍给他的谋士。 公孙瓒看着眼前不修边幅的文弱士人,惊愕出声,他本以为刘备介绍给他的也会是个如荀攸那般的名门士人。 “你便是戏忠?” 自酒舍之中方回,身上还带着一身酒气的戏忠闻言笑道:“正是戏志才。” ……………… 平原国,平原县以南,高唐城外。 关羽驻军在此。 如今平原县为黄巾重重围困,即便关羽手中兵马精锐,可到底在人数之上差距太大。 他虽有必胜的把握,可若是贸然进攻,正面交锋,难免会让手下兵卒伤亡过重。加上他们星夜而来,也暂且需要休整一二。 “子义,你可说说此地黄巾的情形。” 大帐之中,只有关羽与太史慈二人。 “如今黄巾之中为首的主将名为管亥,据说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物,不过我当日突围之时倒是不曾与此人交手。” 太史慈皱眉回忆道,“这些黄巾虽然人多势众,而且其中也多健勇之士,可其实大半连衣甲也无,论精锐,更是连寻常县中的士卒也不如。” 关羽心中有了些打算,抬手摸着鬓下的胡须,“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些打算了。” ………… 此时在平原城中的黄巾营地之中,一个头裹黄巾的粗壮汉子正与一个黑面汉子在大帐之中大声争辩。 原本留在大帐四周的军士都被调了开去。 粗壮汉子便是如今这群黄巾的首领管亥,而黑面汉子则是自广宗城中逃脱的周仓。 管亥大喝一声,“周仓,莫非你以为持着大贤良师的九结杖就能号令我等不成?” 周仓也是毫不示弱,“管亥,有命不遵,难道你要背反大贤良师!”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为君负刀(二) 平原城外的黄巾营帐里,管亥正与周仓争执不休。 如今城外这支黄巾军马,是当初黄巾在广宗战败,诸军分崩离析之后管亥一手收拢起来的。 在管亥看来,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兵围了平原县,只差一步就能攻下此城。 周仓在此时出现,手中还拿着大贤良师的九节杖,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不过是想趁机夺走他对黄巾的指挥权罢了。 至于其嘴上说的,什么为了大势,什么为了这些黄巾兄弟的性命,这些话他是半个字也不信。 周仓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即便黑大汉子是个粗疏人物,可也隐约看出管亥的心中所想,他叹息一声,“你我当初一同追随大贤良师,如今大贤良师不在了,不想你也背弃了黄巾的教义。” “黄巾教义?”管亥终于不再掩饰,忍不住冷笑一声,“在我看来,黄巾的教义自然是要的,可万事都有一个前提,那便是要先吃饱饭。” “若是连饭都吃不饱,那又何提其他?如今我带着兄弟们屡破郡县,看起来风光,可真正如何,你也是黄巾,难道不知?咱们走到何处,不是被人驱赶的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周仓沉默不语,管亥的意思他自然明白,他从广宗逃出来的这些日子也是见多了昔日分散逃离的黄巾兄弟,他们的日子自然算不上多好,说一句慌慌如丧家之犬都是好的。 片刻之后,周仓这才开口道:“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的辛苦,这才来为你们寻条出路。” “为我们寻条出路?”管亥冷笑一声,“要我等投降就是为我等寻条出路?周仓,你与我,到底是谁违背了黄巾教义?” “莫要忘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管亥愤然起身,伸手按着腰间的长剑。 “你这般作为,只会将兄弟们带入绝境。”周仓安坐不动。 管亥打量了他几眼,重新落座,忽的笑道:“好,既然你我争论不出个胜负来,那明日你留守在寨中,我自带兵迎敌。若是我死在那些官军手中,这里的兄弟们就由你接手,是战还是降,全由你做主,可若是我胜了,你便要加入军中,听我差遣。” 周仓欲言又止,只是抬头看了眼管亥的神色,最后点了点头。 管亥离开大帐,心中有些得意。 周仓是黄巾军中的勇将,虽然因平日里常守候在张角身侧而名声不显,可他却知道周仓的本事,当年他可是和周仓试过手的。 能将周仓收入麾下,不论如何都可算是一件好事,至于那些自临淄而来,如今屯扎在不远处的汉军,他也不曾放在眼中。 毕竟他们一路南来,攻陷城郡,死在他们手中的汉军数也数不清了。 难道那些汉军之中还能有什么厉害人物不成? ………………………… 平原城中,虽被大军围城,可平原相孔融依旧是安稳高坐。 这几日在城头守城之时甚至将家中的古琴搬到了城上,城头箭失如雨,当中有不少都是贴着孔融身侧划过,可平原相依旧是安之若素,甚至连琴声都不曾有变。 孔融望着城下蚁附攻城的黄巾贼,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心中想着,这些人昔年也本该是老老实实的良善之人,如今拔刀而起,做下如今这般错事,到底还是受到的教化不足,他这个地方上的父母官真是难辞其咎,等到此次战乱平息,他定要在平原国中多行教化。 他这个出身孔氏一门的世家子,却不曾想到一句言语。 仓廪足然后才能知礼仪。 ………………………… 数日之后,两军阵前,关羽持刀纵马,看向不远处那个头裹黄巾,正在耀武扬威的粗壮汉子。 太史慈策马上前,轻声道:“不如让我上阵去对付此人?” 两军相对,阵前斗将,本不是常有之事。 只是如今黄巾围城日久,若是拖延下去,也不知城中还能撑住几日,加上管亥纵马在前挑衅,若是不与之阵前敌对,只怕反倒是会落了自家士气。 而太史慈之所以自请出战,只是因如今军中实在是不曾有比他更适合出战的人物。 这些日子他虽然跟在关羽身侧,知道关羽应当有本事,只是关羽的本事到底如何,他还不曾亲眼见过,更何况如今关羽为一军主帅,万一有失,到时无人约束军马,只怕定要大败。 关羽摇了摇头,笑道:“子义无须担忧,对方既然喊话主帅交手,羽又如何能退缩?再说如此人物,非我对手,子义安心稍待就是。” 关羽言语之后也不待太史慈阻拦,纵马上前,也不言语,直奔阵中的管亥而去。 管亥见了来人,大喝一声,“来的好。” 他纵马挺枪,迎面而上。 而在黄巾阵后,周仓自然也见到出阵的关羽,他本想纵马出列阻拦下管亥,可已经来不及。 他只能叹了口气,约束手下军士,随时退回营寨之中。 他曾与关羽交过手,管亥定然不是关羽的对手,他也只能早做些安排,免的有太大的伤亡。 等他吩咐完毕,举目朝着阵中望去。 两军阵中,两马相交,两人错身而过,只一合,管亥翻身落马。 这个自乡下农户揭竿而起的汉子至死都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刀为何能这般快。 关羽斩杀管亥之后,正准备要指挥手下的军队冲杀,只是还不曾等他下令,便见到对面的黄巾军正缓缓退去,而匹马留在最后的那个汉子与关羽隔着军阵遥遥对视了一眼。 关羽皱了皱眉头,不曾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故人。 ………… 接下来的几日,关羽不曾趁着黄巾失去主将而出击,反倒是按兵不动,似是有所图谋。 “云长为何不趁势进军?” 太史慈自帐外而入,即便是半点不通军事之人,也知道如今是进军的大好机会。 况且如今他离城日久,也不知平原城中是何种情况。要知平原相虽然学问高深,可论及兵事,确实是个门外汉,也不知还能守多久。 关羽站在帐中读书,闻言笑道:“那日我在对面的黄巾之中见到了一个故人,说不定此战还有别的解决之法。未必要诉诸武力。” 他将手中的竹简放下,“黄巾之中虽也有穷凶极恶之徒,可其中大半还是良善之人。” 太史慈闻言点了点头,他也是贫寒出身,对黄巾多少还存着些怜悯之心。 两人正在闲聊之际,有军士入内,送上了一封自黄巾之中射过来的书信。 关羽将信接过,打开浏览了一遍,笑道:“对面黄巾的主将邀我孤身相见。多半也是和我存了一样的心思。” 太史慈皱了皱眉头,“云长为三军主将,不宜前往,不如我代你前去。即便是中了埋伏,还有你在统军在外,对方投鼠忌器,想来不会拿我如何。” “子义太小看了我了些。”关羽笑道,“只要某想走,何人又拦的住?若是对方敢起什么旁的心思,我便顺势取了他的性命。” 他朗声笑道:“于这世上,何人又能胜过某掌中刀?” ……………… 远离两军的一处凉亭里,如今黄巾军的主将周仓正孤身等在亭中,手中抓着那杆自大贤良师手中传承下来的九节杖。 此处远离战场,林木幽幽,倒是有一番难得的好景致。 只是如今周仓心中有事,故而只是低头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正在闭目深思。 片刻之后,有一骑自远处而来,马上骑士翻身下马,提刀迈步走入亭中。 关羽摸着长髯,打量着身前的故人,他在周仓对面落座。 “关君,许久不见了。”周仓睁目后笑道。 自当年在河内的破庙之中相见,如今确是已经过了许多年。 关羽闻言也是叹息一声,“确是多年不见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于周仓而言,身边已经没了当年的张角,于关羽而言,这些年里又何尝不是少了许多故人。 亭中两人沉默片刻,周仓收敛起心思,将九节杖放在桌上,笑道:“这是大贤良师的遗物,只要掌握此物,就能号令剩余黄巾,关君心不心动?” 关羽打量了桌上的九节杖一眼,摇头失笑,“当日张角揭竿而起,天下景从,难道是因他这个九节杖不成?不过是因天下百姓困苦,求助无门,这才有了九州共起。” 周仓却是不曾辩驳,反倒是点了点头,“是啊,谁会因这区区木杖就愿意送上性命。他们心中所求的,还不是个太平安稳,吃饱穿暖。如果能衣食安稳,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这是百姓所愿,也是我兄长所求。”关羽沉声道,“你既寻我来此,想必心中也该有了主意。” 周仓点了点头,“之前我曾游历青州,暗中查探了刘青州的治理之法。使民修养生息,刘青州确实做的极好了。” 周仓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九节杖,站起身来,他来到关羽身前,俯身弯腰,沉声道:“仓愿信关君,也愿信青州牧。” “日后,周仓愿为关君牵马执凳,披甲负刀。”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人之死,天下之变(一) 雒阳城中,宫中尚存的宦官齐聚一堂。 如今灵帝已去,何进握权,有何太后与何苗等人从中斡旋,何进还不至于直接带兵杀入宫中。 可与灵帝一朝相比,他们终究是少了不少权柄,相教当年风光之时,如今只能算是勉强求生。 更何况如今有消息传来,何进征召外兵,想要以此胁迫太后舍弃他们这些宫中人。 终于熬死了曹节,坐上大长秋之位的张让轻轻咳嗽一声,率先开口道:“他们何家都是什么人物,想来不必我多说。” “当年在宫中之时若不是咱们从中照应,如何会有今日的威风?那何进昔年更不过是个杀猪屠狗之人,如今大权在握,转首便想要挥刀向昔年恩人,说来还真是可笑。” 他话音一落,此间众人开始议论起来,即便平日里各有派系,可碰到如今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些人也是格外的团结一致。 在他身侧的赵忠知他的意思,接口道:“昔年遇到这般大事都是曹节当家作主,如今你是大长秋,我等自然是听你的,只要能拿出个可靠的法子来,我等一定听从。” 他目光冷冷的扫过此间之人,“若是有人敢泄露出去,便是自绝于宫中。” 众人纷纷应下。 张让打量了一眼众人神情,这才开口道:“昔年我等为何能显要一时?无外乎天子对我等信任,可如今天子掌握在何家手中,你我能做的,无非是早晚问安伺候而已。” 原来何太后对这些宦官也不是毫无戒备之心,平日里对他们虽看似信任,可极少要他们靠近天子。如今平日里照顾天子的,更多是何太后这些年在宫中培养起来的近侍。 张让言语之间忽然带上些狠辣意味,笑道:“还有一事,也许如今你们还不曾听闻,何进已经派了人手,在各县之中捕杀你我的亲族。” 他站起身来,按着腰间剑柄,“匹夫岂将你我放入眼中?” 众人闻言都是心中气愤,对张让所说之事却也不曾怀疑,这种事早晚能传入雒阳,张让无须以此撒谎。 赵忠沉声道:“大长秋便说该如何应对就是了,咱们自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他何进手中。” “如何应对?”张让笑了一声,“无外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何遂高有刀兵,难道咱们就不曾有不成!” ……………… 车骑将军府里,何苗打量着身前站着的宫中传信人,笑问道:‘前几日不是刚刚入宫见过太后,为何今日又要入宫?’ “具体是何缘由,奴婢也不清楚。听太后身边的近人说,是这些日子大将军和大长秋不睦,太后想要从中调停一二,只是怕不能说服大将军,所以想请车骑将军一同入宫,也好为大长秋美言几句。”小宦官谄笑道。 何苗轻轻点了点头,对这个小宦官的言语倒是不曾怀疑。 一来何太后之前也曾几次派遣此人传递消息,二来调停何进与宦官之中的矛盾,也确实是他们兄妹当初私下里议定的事情。 何太后怕的是何进这个兄长没了宦官牵制,权倾朝野,有朝一日不甘心仅仅再做一个大将军,甚至连做下一个霍光都不满足,而是想做下一个王莽。 至于他何苗,之所以与何进作对,一来是贪图宦官常常暗中献上的财富,二来自然也是不甘心被这个异父异母的兄长踩在脚下。 “好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稍后我自会入宫。”何苗应了一声。 宫人告辞而去。 好在定下的是日暮入宫,不会耽误他的事情,他今日本想带着家中人去城外游玩。 他将管家叫入,吩咐道:“给我准备好朝服,等我自城外回来后要入宫。” 管家在一旁点头称是。 只是何苗不曾见到,这个自他入了雒阳便跟随在他身侧的中年人,在应答之后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 大将军府中,何进在府中召集心腹,正在商讨对付宦官之事。 此时在席间的除了袁氏兄弟,还有匆匆赶入洛阳的何颙。 “大将军实在不该引外将入雒阳,如今大将军大权在握,要对付宦官再是简单不过,大召远兵,只怕难以复制。” 何颙此人历来敢于直言,他虽是初到雒阳,与何进也算不上熟悉,可依旧直言心中所想。 袁氏兄弟之中,袁绍素来与何颙交好,而袁术素来与何颙不睦。 袁术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心中想着何进能把何颙拉出去砍了才好。 而袁绍则是抬头打量了一眼何颙。 何进闻言也不能恼怒,笑道:“何公所言也有理,不过有我在,也不怕那些外军生出什么乱来。如今董卓还不是不敢再前行?至于丁原更无须担忧。” 此时有人自门外而入,上前走去,似是要凑到何进身侧。 何进摆了摆手,笑道:“此处的都是自己人,直言就是。” 亲信说出太后邀他入宫之事。 何进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应道:“要他回太后,我到时必至。” “大将军,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万事还需小心。”何颙出声道。 何进闻言点了点头,对亲信轻声道:“去车骑将军府中询问一下,看太后可曾请了车骑将军。” 亲信应声而去。 眼看何颙还要开口,何进挥了挥手,笑道:“何公无须多言,如今咱们与宦官敌对,若是不敢入宫,岂不是更落人口实?太后本就犹疑不定,若是不入宫,只怕会将她彻底推向宦官那边。到时咱们召外兵入宫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何颙闻言也知何进说的有理,他也不好再相劝。 此时一直在一旁不曾言语的袁绍上前一步,笑道:“何公无须担忧,到时我自会与公路会护送大将军入宫。” 何颙只能点了点头。 何进笑道:“如今在雒阳城中,他们又能翻的起多大的风浪来。” ………… 午后,何进身着朝服,策马在前,其后袁氏兄弟披挂甲胃,带着数十披甲骑士跟在他马后。 一行人走在街上,沿途之人纷纷让开道路。 何进看向身后安然前行的袁术,笑道:“昔年公路曾有路中悍归鬼的名号,如今倒是安稳了不少。” 袁术闻言扯了扯嘴角,“少年之时不通时务,喜好飞鹰走马,如今也算是幡然醒悟。” 何进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如今的心思都在入宫之事。 他倒是也能猜到何太后为何宣他入宫,多半是为了那些宦官之事。 何太后劝戒他不要对付宦官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只是如今召外兵入雒阳,这才稍稍有些松口。 如今他们兄妹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微妙的很,何苗与后关系好,他这个兄长,反倒是与两人有了不小的隔阂。 他叹息一声,对身后的袁绍道:“本初,不曾想到我们兄妹之间竟会闹到这般地步。” 袁绍闻言一笑,“即便是小户人家,一家之人也多有矛盾。更何况是大将军家中。” 何进闻言不再言语,只是策马前行。 不久之后一行人来到青锁门前,何进独自入宫,袁氏兄弟守在门外。 何进迈步入宫。 袁绍策马立在宫外,查看着城门前的守卫,总觉的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 何进走在入宫的复道上,心中想着些事情。 如今董卓等人已经在外不远,他只要除掉宦官,到时再携余威,召董卓等人孤身进京,想来他们定然不敢不从。 若是真的不从,那便发大兵以攻之。 解决董卓这些人,到时以袁家为首的世家,也就只能乖乖俯首在他之下。 何进有些得意,他一个屠家子,先除官宦,再压服世家,一举便能成前人未成之功业。 当日刘备在雒阳时曾暗讽他所选之路不对,日后他便要刘备看看,他所选的才是对的。 正在他考虑之间,身前为他引路的宦官已然带着他来到往日议事的嘉德殿中。 灵帝生前最是喜爱此处。 何进打量了一眼,两侧站着些护卫,他倒也不曾放在心上,随着宦官迈步而入。 只是他刚刚踏入殿中,忽然听到身后吱呀作响,原来是门外的守卫忽的将殿门关闭。 何进愕然一愣,随后勐然摸向腰间,却是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他方才入宫之时已经被人收走了兵刃。 以他何大将军如今在朝中的威势,带剑上殿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也未必有人敢拦阻,只是他想着今日是家中兄妹相聚,这才大意了些。 “何大将军,多日不见,大将军倒是越发威武了。”对面有人笑道,只是笑声中带着些冷意。 何进抬头朝前看去,见对面张让等人分列而站,宫中有权有势的宦官,大半都聚在此处。 “你等欲要造反不成!”何进冷声呵斥道。 张让笑道:“当初何家自南阳而来,若非我等相助,如何能在宫中站稳脚跟?如今你大将军得势,便要铲除我等。” “何进,我且问你,你等俱言宦官贪秽,那满朝文武,忠清者为谁!” 何进闻言一愣,正要出声争辩。 张让已是目视左右,尚方监渠穆拔剑而出,直刺何进而去。 何进是杀猪屠狗的起身,身上有些武艺,一个转身避让开来。 渠穆一时之间竟是拿不下何进。 张让大喝一声,殿中武士一齐出手。 何进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连中数刀,不支倒地。 张让笑道:“大将军,咱们也是为了活着。” 何进死死的盯着张让等人,却是已经说不出言语。 渠穆上前一步,斩下何进头颅。 嘉德殿中,先丧刘宏,再丧何进。 第二百一十六章 年轻人已手握刀剑(一) 嘉德殿中,何进已亡。 张让微微低头,看向犹然在地上翻滚不休的何进人头。 他低笑一声,将地上的人头托在手中,环顾左右。 四侧宦官皆是面露惶恐,他们当日确实定下计策要诛杀何进。不过其中大半人还以为张让只是会囚禁何进,不会立刻取他性命。 可谁能想到这个不久之前还被他们当做心腹大患的何大将军,今日真的就这般轻易的死了。 托举着人头,手中流满了血水的宦官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他冷笑一声,“如今何进已死,我等与何家再无回转的余地。事情已经做下了,即便诸位想要后悔,可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如今咱们唯一的法子便是将天子掌控在手中,不然到时唯有一个死字。” 他此言一出,众宦官都是一惊。 张让一番摸索,自怀中掏出一份假拟的诏书,“我已经做好了诏书,以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总要在咱们身边安排些咱们自己的人马,如此才能安心。” 他将诏书交给中黄门,复又看向其他宦官,沉声道:“是生是死,只在这一事之间。朝中之人素来看咱们不起,若是此次事败,觉无幸理。诸君,各当勉励。” 此言过后,他带上赵忠,段珪等人,直奔后宫而去。 ……………… 中黄门出嘉德殿,尚书正卢植等候在议事殿的复道之下。 宦官将手中诏书交到卢植手中。 卢植打量了一眼诏书上的内容,冷声道:“授任大事,还请大将军出来共议。” 中黄门一愣,支吾不言,片刻之后,咬了咬牙,遵照张让所言,将手中包裹之物扔向卢植等人。 包裹掉落在地,露出何进染血的头颅。 朝臣皆惊。 中黄门后退开去,怒喝道:“何进谋反,已然伏诛。汝等不奉天子诏令邪!” 此时宫中宦官掌管的内军已至,张让挟持着少年天子,段珪则是捉着何太后。 路过议事的大殿之时,又顺势裹挟了不少等在殿外的朝臣。 卢植见状大怒,噼手夺过一侧禁军手中的长戈,仰头怒视正站在复道上的段珪,“汝等欲为谋逆乎!” 卢植素来威重,宫中宦官大多惧怕此人,如今横眉立目于复道之下,威风更甚往日。 段珪不比张让,为卢植所喝,心中惧怕,随手将何太后推下复道。 卢植等人赶忙上前接应。 何太后原本正在宫中安歇,不想突然有此变局,惊魂甫定,她低头下望,却是刚好看到自家兄长的头颅。 妇人顿时头晕目眩,却还是强撑着指点卢植等人,“快去抢回陛下。” 她在宫中多年,心中明白,他们何氏一族的身家性命,都在那个被人劫走的天子身上。 卢植等人应命追赶而去。 ……………… 宫中喊杀之声大起,青锁门外,率军等候在外的袁氏兄弟自然也听到了宫中动静。 袁氏兄弟对视一眼,猜到定然是何进出了事情。 不久后果然从宫中传出消息,言何进已死。 袁绍拔剑出鞘,遥指不远处的青锁门。 袁术则是带着手下骑军亲自冲阵,城门坚固,强攻不易下,袁术放火烧门。 袁氏门生官吏遍天下,城内的守军之中也多有袁家故吏,此时见袁氏兄弟攻门,立刻与其里应外合,内外夹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青锁城门陷落,袁氏兄弟攻入其中。 眼见城门洞开,袁术便要带人策马直奔而入,却被袁绍喊了下来。 袁绍驱马上前,与袁术并鞍而立,他压低嗓音,沉声道:“公路,连番谋划,走到今日不易。你我之间的矛盾,说到底还是袁家的家事。今日你我应当暂且放下成见,同心做事。” 袁术低笑一声,扬了扬手中染血长剑,“莫要以为只有你袁本初有心胸,我可半点不比你差了。你我之间的高低可日后再分。” “如此最好。”袁绍笑了笑,他盯着袁术手中剑,“入宫之后,凡是宦官,一个都不要放过。” “一个都不放过?”袁术愕然的看向袁绍。 被誉为天下楷模,素来雍容的袁本初展颜一笑,笑意温和。 只是在袁术这个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人看来,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 袁绍按剑而笑,“如今天子年幼,执掌天下大权的无外乎三者,宦官,外戚,士族。如今何进死了,再除去宦官。日后争权之人,唯有士族了。” 他抬头朝前方看去,越过青锁门,望入宫闱之中,“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咱们袁家,也是要和士族表忠心的。” ……………… 而在宫中大乱之时,大将军何进死在宫中的消息也迅速传扬到了宫外。 何进虽不是正统的军旅出身,可毕竟统率大军多日,军中倒是也有不少他的死忠之人。 陈留吴匡便是他一手自军中提拔起来的心腹部曲。 这几日董旻常来寻他饮酒,今日他也在吴匡府中。 此时何进为宫中宦官所谋杀的消息传来,吴匡怒而起身,披甲执剑,便要统兵杀入宫中为何进报仇。 “吴君且慢。大将军权倾朝野,难道吴君以为仅凭区区几个宦官,数十宫人,就敢做出如此事情不成?”董旻起身劝道。 吴匡瞥了他一眼,目露凶光,“董君这是何意?莫非以为这背后还有隐情?” 董旻低声道:“吴君细想,即便那些宫中宦官能够杀得大将军,可如今何家掌控朝政,死了一个何大将军,还有何太后与车骑将军在,他们又如何能不为大将军报仇?除非……” 他勐的收住言语。 吴匡死死的盯着董旻,片刻之后,他沉声问道:“你是说车骑将军与宫中那些宦官合谋对付大将军?”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只是如果没有干系,为何车骑将军偏偏要在今日带着家人出城游玩?如今大将军已死,宫中宦官想来也定要被杀光,到时真相如何,死无对证,还不是由活着之人说了算。” 吴匡沉默不语,只是死死的抓着手中的刀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可隐约看出他的心绪。 董旻火上浇油,故意叹息一声,“我兄弟世受大将军恩典,可惜我兄长不在此处,如果他在此处,哪怕是舍了性命不要,他也是定要为大将军报仇的。” 吴匡拔刀而出,怒道:“我欲替大将军报仇。董君,可愿助我?” 董旻抽刀出鞘,划破手臂,沉声道:“敢不从命!” ………… 在整座雒阳城因何进之死而陷入混乱之际,城东清平酒舍的老店里,依旧清净如往日。 酒舍里的老人孤身一人自饮自酌。 当年那个时常坐在他对面,与他一起饮酒的天下名将早已死在了牢狱之中。 至于那些当年聚在此地的少年人,如今也已各自手持刀剑,有了各自的志向。 不论前路如何,他们终究是走在自己的路上。 当日高朋满座,欢饮达旦,终究是再也不可得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汉忠良董仲颍 中平六年八月,大将军何进为宦官所谋,死于嘉德殿中。 宫城之内,袁氏兄弟破青锁门而入,闯入宫中,大开杀戒。宫中侍应,凡无胡须者皆杀,多有枉死之人。 何进部曲吴匡,与董卓弟董旻合兵,袭杀车骑将军何苗,吞并何苗部曲,何进一部遂灭。 张让等挟持天子与陈留王出雒阳,北奔邙山逃去,卢植等人率兵追之,雒阳大乱。 其后,市井坊间多有“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之说,也是由此事而来。 ………… 雒阳城外,尚书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率人追张让等于河上。 彼时张让等人被衔尾追杀,自城中带出的军卒多已逃散,只剩下几十个平日里的贴身近卫。 卢植等逼上前来,将张让等迫于河岸。 张让等人有天子在手,本以为大势已定,却不曾想到卢植等人会如此穷追不舍。 张让厉喝一声,“莫要再前行,莫非你等不顾及天子性命不成!” 闵贡胆小,闻言恐惧,不敢再上前。卢植却是半点不惧怕,依旧带着身后士卒朝前逼去。 “卢子干,难道你半点不顾惜天子性命!枉你平日里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莫非不知一人流血,天下山崩的道理!”张让剑指卢植。 即便如此关头,他依旧不敢剑指天子。 他们只是想求活,并非想叛乱。 卢植沉声道:“你若是真的伤了天子,送掉的不只是你一人性命!此中后果,你应当清楚!” 张让几人心中一凛,他们虽是宦官,可在外也多有亲属,如今劫持天子已经是重罪,只是主脉虽然难免,可那些旁支说不得还能有些人留下性命。可若是他真的伤了天子性命,到时必然是诛九族的罪过。 张让沉默良久,着实无法可想,最后只得长叹一声,俯身弯腰,跪拜于天子身前,泣声道:“奴婢再也不得在陛下身侧护卫陛下了,朝中多宵小,日后还请陛下好自为之!” 他并未拔剑与卢植等人厮杀,而是转身投河而死。 此时段珪忽然引兵至,与卢植等人厮杀成一团,张让手下挟持天子的护卫也是借机拼命突围,战乱之间,天子与陈留王独自走散。 张让已死,段珪所带的这些乌合之众自然不是卢植等人的对手,一番交战之下,很快就被打的七零八落,段珪更是为卢植等人所杀。 此时卢植等人才得以抽出手来搜寻天子。 ………… 此挟持天子而走的宦官眼见四处都是朝中的人马,若是带着天子逃走,只怕连自家性命都保不得,只得弃了天子,独自落荒而逃。 而被裹挟出雒阳城,单论身份可说是如今天下第一第二的刘氏兄弟,被人弃置荒野,只得相互搀扶着朝雒阳城中走去。 雒阳事变之时本就是日暮时分,如今又过了大半日,雒阳城外,已是深夜。 兄弟两人相互搀扶着寻到了一处农舍,停歇不久,闵贡便带着军士找了上来。 闵贡心中大喜,他先一步寻得天子,算是立下了一个大功劳。 闵贡与卢植分兵寻找,所带不过数十士卒,如今眼见天子无恙,他立刻载着天子与陈留王回返雒阳。 天子被劫,宫中大乱,雒阳城中更是一片狼藉,城中百官如今都已出城来寻这个失踪的天子。 他自然要赶快将陛下送回京中,不然到时只怕还不知要出什么意外。 俗话说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在如今这个多事之秋。 天子年幼,闵贡与天子共乘一骑。 何进在时朝臣以何进为首,如今何进已亡,朝中大臣皆以袁隗为首。 袁隗带着朝臣等待在路旁,此时心中也是颇为激动,没了何进在兵事上的压制,如今朝中谁还能与他争锋? 当年袁逢做不到的事,到底是成在了他手中。 见闵贡带着天子自不远处缓缓而来,此地众人心中都是松了口气,只是随即又开始考虑起在日后朝中大事的变动之中,自家又该是个什么位置。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毕竟如今死的不是朝堂之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而是执掌朝中大权的最强外戚。 何进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只朝中掌权之人要大有变动,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飞黄腾达,有多少人跌落尘埃。 只是他们心中虽然各有思量,只是面上还是露出紧张的关切之情。 毕竟,天子,就在不远处。 此时闵贡已经来到诸官近前,袁隗上前一步,想要自马上接过天子。 如今的朝堂之上,也唯有他有这个资格和名望。 只是还不待他将天子接入手中,自远处忽的响起攒簇的马蹄声,马蹄之声重且密,只是远远听来,不下数千之数。 朝臣们愕然失色,雒阳附近有多少军马,他们心中有数,雒阳附近可不曾有如此规模的骑军。 随后众人面色又是一变,他们忽的想起,在雒阳以西确实驻扎着一支军马,只是统军之人自到雒阳以西后便刻意潜宗匿行,故意让人不易察觉。 此时那数千骑停在远处,只有百余骑纵马上前。 为首之人虽是胖大身躯,眉眼之间却是难掩狠厉之色。 凉州,董卓。 在董卓左右两侧,则分别是他的心腹,儒士李儒与武夫华雄。 董卓见了此处场景,眯眼而笑,开口道:“臣董卓护驾来迟,还请天子恕罪一二。” 若是换了往日,只怕此地的公卿早已怒斥此人无礼。只是如今眼前的形势,竟是无一人敢出声呵斥。 毕竟,那董卓身后的数千骑兵早已持枪搭箭,一句说不好,说不得他们要送上性命。 董卓笑着摇了摇头,满朝公卿,皆是如此人物,看来当初他还是高看他们了。 他翻身下马,来到闵贡身前,打量了一侧的袁隗一眼,袁隗沉默片刻,后退一步。 董卓笑了笑,随手接过闵贡手中的天子。 他笑道:“陛下,如今大将军虽然不在了,可日后自有臣董卓扶持陛下,也是一样的。” “日后陛下就会知晓,臣乃大汉最大的忠臣。” 天子刘辩,呐呐不能言。 恢复更新和后续剧情的变化 刚回来,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其实我不想写群雄争霸还是有原因的。 一是我战争方面确实写的差,基本就是两阵对圆,武将单挑(笑)。 二来我历史知识确实差了点,后面越写越吃力。 三来一开始想写的本来就是少年意气。 以从涿郡到雒阳为始。停留雒阳,结交豪杰为中。雒阳故人散尽,讨伐董卓为尾。 一旦写到中年,写到老年,其实自然而然的就会变味道。 身居高位,各种事情就会有妥协,有退让,逐渐消磨英雄气。 所以我中间省略了不少改革之类的描写,怕的就是这些所谓的“以大局为重”吞噬英雄。 和自古少年豪杰,身居高位,老来反倒是面目可憎,为人厌恶,恨不得早些死了才好是一个道理。(点名武帝和十万) 既然大家想看,那我就在后面再加一卷争雄天下就是了。 不过这一卷不会太长,我会尽量跳时间,然后顺便将人物的高光时刻加入里面。 嗯,说这么多,主要是希望到时候写的不好,大家少骂两句。(历史知识方面,尤其是战争方面,确实太菜。) 今天有更新,可能会晚一点,我尽量多写。 最后谢谢大家之前的评论。 《寡人刘玄德》恢复更新和后续剧情的变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一) 自东汉以来,历朝外戚为代表的士人与宦官多有争斗,互有胜负。胜利者得以掌握朝政,虽不长久,却也往往能称雄一时。 可中平八年这场由官宦率先发起,看似以士人取得了胜利的宫廷政变,最终的结果却是由外来的第三方窃取了士们人自党锢以来便心心念念的朝中大权。 如今这个自凉州而来,素来面对朝中文官小心迎奉的凉州武夫一改往日低眉顺眼之姿,流露出一副枭雄的跋扈气焰。 凉州素来多大马,董卓乘马自雒阳城外而入,马前坐着的是坐立不安,额角渗出细密汗水的少年天子。 两人神色截然不同,于汉室忠臣看来,未尝不是对汉室的一种羞辱。 在其身后,是他自凉州带来的数千凉州骑军,背弓握矛,披甲横戈。 凉州穷苦,凉州之人也素来擅战,这些人能追随董卓来此,自然是在战场上数经生死的老兵,身上天然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与杀伐气。 随着骑军入城,仅仅是铺面而来的铁血杀气,就让早已多年不曾经受过战乱,原本凑在城门处准备看热闹的雒阳人朝后退去了不少。 于马上身披甲胃,原本还按着腰侧刀的董卓见了如此情景,先是将按着刀的右手悄悄放下,随后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些嘲讽的笑容。 好一个天下最安稳之地。 身后跟随的朝臣之中,刚刚返回的卢植见董卓气焰跋扈,便要按剑而起。 即便此人如今势大又如何,无非一死而已! 只是他刚刚起身,却是被身旁一人拦了下来。他抬眼看去,此人正是入雒阳不久的晋阳王允王子师。 他不曾想到,这个出手拦下自己的,竟会是素来以刚烈闻名天下的王允。 如今的王允已是半头白发,身上带着浓重的暮气。 王允压低嗓音,沉声道:“卢公,如今董卓势大,我等还需少待,不然平白牺牲,于汉室何益?” 卢植深深的打量了王允一眼,片刻之后才将按剑的手放了下来,他不曾看向王允,却是举目东望,那里有他的得意学生。 此次何进所召三军,董卓在此,丁原屯扎在孟津,而刘备却是不曾沿路西来,反倒是屯兵在阳城附近。 卢植在想,他那个被他视为同道之人的弟子,如今到底是何心思? 昔年缑氏山上他能确定弟子刘备的心意。 可如今身在青州的,早已不是当年初出涿县的无名少年,而是执掌一方,出言就能决百万人生死的青州牧刘玄德。 这个汉室宗亲,又会不会想着更进一步? 他转过头来,望向不远处策马而行的凉州勐虎,叹息一声,“汉室落到如今这般境地,都是你我这些人的过错。” ………… 雒阳以南,有关名轩辕,而在轩辕关以南,有重镇阳城。 轩辕关是雒阳门户,阳城则是轩辕关的门户。 如今先是收服了周仓等作乱的黄巾,随后奉诏自青州远来的关羽等人正屯扎在此地。 刘备远赴幽州救援公孙瓒还未归来,故而军中大事都是关羽和贾诩商量着决断。 阳城外的中军大帐里,关羽正盯着悬在身后的司隶地图。 当初贾诩在雒阳时就曾多布谍子暗棋,除了用来探听雒阳城中的消息,自然也有收集附近地势的用途。 以他们多方验证为依据,加上刘备自称当日有高人相授的绘图之法为技法,这才绘制出了那副看起来比寻常地图精妙了许多的“特制地图”。 “如今此地又无战事,云长何不早些安寝?”一身陈旧长衫的贾诩自外而入,手中拿着一片丝帛。 在青州有两人总是身穿旧衣,而如今两人都在帐中。 关羽是顾念兄长送衣之情,故而舍不得多穿,总是在旧衣之外套新衣。 至于贾诩喜穿旧衣的缘由,倒是不曾听他和旁人提起过。 原本正仰头打量着地图的关羽见贾诩入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他兄长素来信任此人,长久相处下来,他也极为钦佩贾诩的谋略,只是如今有一事,他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若是旁人见了关羽皱眉,即便是胆大包天之人也要心中一紧,只是贾诩却是神色不变,笑问道:“云长可是心中有疑惑不解之处,尽管出说出来就是。” 关羽沉声道:“文和,我兄长素来敬爱你的才学,将你视做左右手一般。你之谋划,也应当为兄长筹谋为主,即便有乡土之谊,也该放到一边,不可因私废公。” 他踏前一步,逼近贾诩,凤眼睁开少许。 贾诩犹然不惊慌,笑道:“云长是说我不曾让你派军立即去救援天子之事?你以为我是因出身凉州,才故意让那些凉州人抢了天子去?” 关羽冷哼一声,显然心中确是如此想。 原本关羽早就想带轻骑自轩辕关而入,他们在雒阳城中布置多年,自然有藏身的法子,不想被贾诩拦了下来。 “云长,你长于军事,战阵之上用兵无敌。可于这政治一事上,却是十足的门外汉。”贾诩笑了一声,“我且问你,若是要你进军,到时势必与董卓等人遭遇,双方必是各不退让,一场战事可是在所难免?” 关羽沉声道:“凉州骑军虽然素来声名在外,可咱们青州儿郎也非是纸湖土捏。即便是遭遇一战,羽也有信心可取下那董卓的头颅。” 于他眼中,素来无不可胜之敌,于他手下,更少有可支撑数合之将。 “你关云长勇勐无敌,不假。”贾诩笑了笑,“可你能不费一兵一卒取下那董仲颍的头颅不成?一旦对敌,必然是个两败俱伤的格局。到时渔翁得利的又是何人?” 关羽沉默不语。 “如今何进已亡,宦官尽除,原本真正掌握雒阳朝中大事的该是等待蛰伏了许久的满朝公卿,可如今咱们放董卓入城,岂不是平添了许多变数。” “退一步讲,主公是汉室宗亲,即便是被咱们抢下了天子,可入了雒阳又能如何?规矩重重,最多无外乎又是一个霍光罢了。可修修补补,于世道何益?云长,你追随主公这么多年,你说主公所求,难道仅仅如此而已?” 贾诩将手中的丝帛交到关羽手中。 其上其实并无过多言语,只是告知他们刘备已经救下公孙瓒,如今正返回青州。 关羽叹息一声,“兄长与何进素有旧交,后来虽有所疏远,可若是兄长在此,不论成败,只怕总是要试着救上何进一救的。哪怕于他而言弊大于利。” 贾诩忽然大笑一声,“果然最知主公的还是你们兄弟。” 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再次递到关羽手中。 关羽展信而读,即便是以他的沉稳,读完书信也是露出惊愕之情。 书信是刘备自青州寄来的,从上面的日期来看,寄来已经有些时日。 信上的前半部分是叮嘱何进要小心宦官,不可轻易独自入宫。 后半部分则是述说昔年两人之间的旧日情谊,自当日驿舍初遇到后来的共建酒舍。 书信最后,却是一改前半部分的大将军称谓。 “遂高,昔年雒阳城中故人多有寥落,汝当慎之,慎之。” 当初关羽一直追随在刘备身侧,如今见了书信,想到昔年旧事,心中也是多有伤感。 良久之后,他收敛起心思,肃容道:“文和为何如此?” 如今信在贾诩手中,那自然是被他中途拦下的。 若是书信到了雒阳,说不得真的能救下何进一命。 贾诩笑了笑,“何进不死,凉州兵马如何入雒阳,他董仲颍又如何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 关羽再次沉默片刻,低声道:“董卓明知咱们在侧还敢如此行事,他可会猜到文和的谋划?如果猜到了,他又会不会按文和的谋划行事?” “董卓手下也不缺智谋之士,即便董卓猜不到,总归是有人能猜到的。不过猜到也就猜到了,到最终,他们总会是按我的猜测行事的。” 当初贾诩在雒阳隐居之时就曾有人自凉州前来拜访。 直到如今,他还能想起那个看似文弱书生的长衫谋士,一双沉静的眼眸之下潜藏的满是偏执与疯狂。 两人对面而坐,就像是对着一面可以照见自身的铜镜。 相似之处,不在外貌,而在心性。 “既然他们能猜到你的用意,又如何会按你的心思行事?” 即便贾诩素来算无遗策,可关羽心中还是有些不信。 贾诩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是凉州人,自然知道久处战乱的凉州人,对那座安稳升平的雒阳城和那些只会坐谈讲经的朝堂大臣如何看待。” “再说,即便他董仲颍有本事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心思,可那满朝公卿在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发现这些凉州来的蛮子不过如此,手中有刀却不敢用,又如何不会起心思?” 关羽点了点头,他随刘备在雒阳待过不少时日,雒阳多贵胃,大半看不起边地子。 “到时起了龌龊,只怕他们便要见识见识凉刀的刀锋了。” 贾诩笑道:“凉州,可自来不缺狠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二) 帐中的烛火噼啪作响,在自帐外吹入的夜风吹拂下飘摇晃动,明灭不定。 一时之间,帐中两人都不曾开口言语。 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关羽最先开口,“文和如此作为,难道就不怕恶了我家兄长?” 他所指的自然是贾诩截留书信一事。 若是被刘备得知此事,即便不会问罪,可心中未必不会就此对贾诩心怀芥蒂。 而有时一个微小的芥蒂,就足以让人彻底反目。 贾诩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你我相处的时日已经算不得短了,云长以为我何如人?” “文和才略过人,羽平生所见之人少有人能敌。”关羽略一停顿,“只是谋事虽多有所成,却多以奇谋而非正道,倒是与一古人相似。” 贾诩点了点头,笑道:“云长所言不差,我之谋略确是多走偏锋。成则可建奇功,败则落人口实,有失煌煌正道。只可隐于幕后,筹谋于方寸之间。若是走上正途,反为不美。” “方才云长曾说我不为主公筹谋?如今主公以我为谋主,我自然是要为他筹谋的。你可知这次主公九死一生前去救援公孙瓒,我为何不曾阻止?为的便是今日。” “主公若在此地,只怕见不得雒阳城中动刀兵。” “主公不在此地,咱们日后才能坐视董卓清洗朝堂。不然满朝大汉忠臣,前朝宿老,只怕容不得主公之位。” “你也当知,这些人做事的本事不大,可坏起事情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关羽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贾诩所言的确实有道理。 只是即便明知是为兄长好,可易地而处,他却也做不出贾诩如今做的事情。 “主公是大仁大义刘玄德,你是忠义无双关云长,那背后做下恶事的小人总要有人来做。”贾诩笑了一声,“想来想去,还是我最适合做此事。” “云长是累落人物,想必对我一直只是隐于幕后,不肯走上前台多有不满。” 关羽欲言又止,他心中确是如此想过,不只是他,青州不少刘备的身边人都是如此想。 以贾诩的谋略,若是走上前台,定能帮刘备多做不少事,很多事也就无须这个青州牧去亲力亲为。 “自古谋主皆可一分为二。有人隐于背后,行阴险诡诈之事,自然也要做有人站在台前,行煌煌正道。如今我可为前者,只是后者一直不曾寻到,殊为可惜。” “方才云长说我所为极似一人,想来指的是昔年的陈丞相。” 贾诩随手扯了扯身上的老旧长衫,扯了扯嘴角,“读书多年,无论如何,总是想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的。读书人,最初之时,谁不想身躯一抖,匡扶时弊。” 他抬头举目,朝着帐外望去。 “只是不知主公的留侯如今又在何地。” ………… 自董卓携天子策马入雒阳,不过数日之间,雒阳风云突变。 先是每日白天总有凉州骑军自外入城,一连几日,连绵不断,声势浩大,吓的城中之人每日都要提心吊胆。 二是董卓之弟董旻说服了何进旧部吴匡等人,使董卓彻底掌握了雒阳城中的守军。 三是董卓多对天下有名望士人委以重官,即便有些官职权力不大,可名头却是十足。 至于董卓身边随着他出身入死的手下将官,多是仅被授予一些小的职务。 如此一连串的举措,让董卓在入雒阳之初就暂时收拢下了不少人心。最少表面看去,朝中人人各得所求,一片和睦之色。 ………… 雒阳一处大宅院里,暂居此处的董卓正在后院一处算不得大的鱼塘里钓鱼。 他这个凉州武夫,持刀杀人是天生的本事,可一旦拿起这钓竿,反倒是双手不听使唤了一般。 自早晨直到正午,如今鱼篓里却是不曾捉到一只漏网之鱼。 “看来今日是我赢了。” 在董卓身侧的李儒再次收竿,上面挂着一只死死咬饵的游鱼。 “看来这垂钓一事确也需要天资,文优做此事倒是个好手。” 董卓朝后一仰,算是认输,不再和李儒较量。 李儒笑了笑,抛竿入湖。 “这垂钓一事,所谓的天资自然是有的,只是能不能钓上鱼来,看的更多的,还是等待时的耐心。”李儒笑道。 董卓坐起身来,将李儒鱼篓里的鱼大半放入自己的鱼篓里。 “可惜我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钓鱼有你就够了,我只吃鱼。” 他目光一变,由原本的散澹闲适变的极为凌厉,虽是胖大身躯,可眸光如他腰间的凉刀一般锋利。 李儒一笑,“如今咱们虽然下了饵,可鱼儿上钩还需要些时日。” 董卓明白他所指,又问道:“文优以为李肃此行有多少把握?那吕布在并州名头不差,似也是条好汉子,岂会为了区区一些金珠就卖了丁原。” 李儒复又提竿而起,将鱼竿上的游鱼甩到鱼篓里,“如今并州之人虽然盛赞此人,可我当初曾见过他一面,以我看来,此人倒是不折不扣的边地子。” 董卓了然的点了点头。 他是边地出身,自然明白李儒的意思,所谓不折不扣的边地子,无非是为求利二字可牺牲一切。 董卓笑道:“如此说来,李肃此行多半是能成了。以如今咱们手中的兵马,再加上丁原的人马,合二为一,到时咱们便算是彻底掌握雒阳附近的军权了,至于驻扎在阳城的青州人马,倒是不足为惧怕。” 只要能吞并丁原的人马,董卓手中就会作拥天下最为精锐的并州骑与凉州骑,那些驻扎在阳城的青州孤军自然不被他放入眼中。 李儒却是笑道:“岳丈倒也不可大意,如今咱们虽看似掌握大势,可事情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会有何变化。” 董卓笑了笑,拍了拍李儒的肩膀。 这个既是谋士又是女婿的文弱士人,总是能想出些他们这些边地武夫想不出的谋划。 比如他此次来雒阳不过带了千骑,夜间出城,白日再入城,以乱城中之人的心志。 李儒再次甩竿,钓起一条大鱼。 “对面之中,想必也有有趣的人物。” 第二百二十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三) 黄河以北,有渡名为孟津,隔黄河与孟津关相对,是自北方入雒阳的重要门户之一。 奉命自并州而来的执金吾丁原正率着手下数千并州军屯扎在此地。 原本他以为此行只是做个样子,无非是要他率军在这黄河北岸走上一走,抖搂些并州军马的威风,吓唬吓唬那些朝中的宦官,要他们和大将军妥协一二,未必就真的要动刀动枪。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宦官吵嚷着要除掉外戚,外戚叫嚷着要除掉宦官,可到最后,终究是谁也不曾除掉谁,反倒是常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事情最初之时也是如他所料,他奉命屯扎在此地,大将军许是为了安抚他,粮草财物给的只多不少。 后来他亲眼看着董卓率军自西绕道直奔雒阳,心中还有些嘲笑此人胆大包天,说不得雒阳城下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只是如今变故骤发,细细想来,他反倒才是那个可笑之人。 天下大事,慢上一步,赔上的也许就是身家性命。 这几日他坐立难安,时常站在辕门处隔河望向雒阳方向,不时叹息几声。 他心中迟疑不决,久久做不下决断。 这一日,他率领亲卫来到孟津渡口之前,身披甲胃,负手而立,在他身前,黄河滚滚东流去。 巨大的河水自西向东席卷而去,带着令人恐惧的天地威能。 丁原站立良久,默然无语。 有一骑自远处而来,分明只是一骑,跑动之间却是宛如带着千军万马。 那一骑来到身前不远处,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滞,显露出过硬的马上功夫。 丁原转头望向身后那个远远高出常人的心腹爱将,笑道:“奉先也来观黄河大水?” 不等吕布回答,他反倒是自问自答,感慨一声,“你来此处观水也不稀奇,自古武夫爱豪迈,更何况是你这般勇将。” “此河以南便是中原心腹之地。自古即今,多少豪杰自此投鞭南去,建起了一番气吞山河的康慨事业。只是时隔多年,豪杰不在,唯有这河水依旧自西向东,似是永远不会停息一般。” 吕布也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听着而已。 片刻之后,等待丁原感慨已毕,吕布这才笑问道:“布此来非是为了观黄河大水,而是军中有一事需执金吾决断。” 原来方才自对岸来了雒阳的使者,此人宣读天子诏命,命丁原等人就此返回并州。 丁原闻言沉默片刻,这才嘲讽一笑,“说是天子诏命,可如今天子在董贼手中,天子所命,无外乎就是董贼的主意。至于为何要咱们回返并州,其中缘由倒是也不难猜测。” “他如今新得雒阳不久,虽然掌控了雒阳大部分兵力,可短期之内难以整顿好军马,如今要咱们离去,还是惧怕咱们并州兵马罢了。” 吕布点了点头,“董卓的用意自然不难猜测,只是这次咱们南来所带的是并州大半人马,若是不退去,与他耗在此处,只怕到时身后会忽起变乱。” 如今鲜卑势力虽然不如当年,可并州异族众多,素来为虎狼环伺之地。如今大军远处,一旦他们与董卓焦灼在一起,必然会身后失火,便是相当于舍弃了身后的整个并州。 丁原直直的盯着吕布良久,最后叹息一声,上前拍了拍吕布的手臂,笑道:“奉先说的在理,我久在并州,又如何不知并州之人的苦处。” “只是他们有苦楚,天下之人又如何不曾有苦楚?如今董卓掌控天子,若是最后真的被这个凉州蛮子掌控了朝政,到时受苦的是天下人,而非是一家一户。你我汉臣,岂能坐观?” 他看了眼吕布的神情,轻声笑道:“怎么,奉先可是不信?” 原本低垂着头的吕布闻言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丁原一眼,笑道:“布本就知执金吾胸怀天下,只是不知执金吾壮志若此。” “奉先信我便好。”丁原这才展颜一笑,他转过头去,复又望向身后的奔涌而去的黄河。 这个昔年闻战则先赴,在并州之时也算是兢兢业业的父母官,此时却是露出一副不曾在其脸上出现过的,睥睨天下的神情。 换而言之,那是一种吕布再熟悉不过,却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东西。 名为野心。 常有人言,身怀利刃,则杀心自起。 手握权柄,又何尝不是如此。 丁原笑道:“奉先可信天数?” 吕布摇了摇头,“布素来不信天命,以为事在人为。”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丁原笑了一声,“直到我得了如今的官职,而何进又莫名其妙的送掉了性命。何进一死,天下已有乱局大起之势。而乱世,诸事皆有可能。” 为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取阴丽华。 本是光武帝自述己志,却燃起了不少后人争雄天下的心思,说来也是颇为有趣。 黄河北岸,沉默而立的两人各怀心思。 …………………… 北岸的并州军驻地里,吕布自回营后就将自己关在帐中。 跟随他多年的魏续等人正站在大帐之外,知道他是遇到了难事,心中担忧。 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在吕布看来都是难事的事情,即便吕布和他们说了,他们也多半解决不得。 好在今日他们的军师已经自并州赶来,今日应当就要到了。 吕布的营帐之中,已经追随了他多年的军师赵蛰掀帘而入。 这个当年随着吕布初去并州之时还身躯单薄的文弱士人,如今在并州的风霜磨砺之下,除了肤色被烈日晒的黑了一些,与当年相比反倒是显得更加精神。 此时吕布正坐在木桉之后,擦拭着手中的长弓,他心思不定,不自觉的将手中长弓拉紧了几分。 这长弓他已经用了许多年。 谁能想到,他吕奉先也是个念旧的人。 此时见到来人,他收敛心神,站起身来,笑道:“多日不见,军师神色倒是好了不少。” 赵蛰闻言一笑,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下,随后将食盒之中的酒菜一一取出。 食盒里都是平日里吕布最爱,也是在并州时最为常见,可到了中原之地却极少见到的吃食。 至于酒水,则是如今价钱越发贵了起来的女儿红。 “果然知我者是军师。”吕布拎起一坛酒水,痛饮了一口,“想必军师已经猜到我是为何事烦恼了。” “倒是也不难猜。”赵蛰点了点头,“如今雒阳城中风起云涌,董卓这个边地武夫趁虚而入,算是勉强掌握住了朝中大权。同为勤王之师,又手握兵马,丁原如何能不动心?” 吕布笑了笑,“所以军师有何教我?” 赵蛰夹起碗中的一片素菜,笑道:“奉先心中早已有决断,又何必问我?” “若是当年初出并州之时,要做决断确实不难。谁给的利益多些,咱们就听谁的也就是了。”吕布叹息一声,“只是如今到底不是当年了。我如今在并州的名声不差,骤然弃之,心中确是有些舍不得。” 赵蛰知他心意,笑着补充道:“更何况如今还有青州牧刘玄德这个同样是边地起身的同辈人,他他能走到如今,也算是为边地之人趟出了一条路来,所以奉先才难做决断吧。” 吕布点了点头,也不否认,笑道:“确实如此,刘玄德与董仲颍,两人可说是各自走出了一条路来,如今却是到了我选择的时候。” 如今要走向何处,靠向何方,其实都在吕布的一念之间。 至于那个名义上统帅并州军马的丁建阳?其实半点也不被吕布放在眼中。 此人到底只是个外来人罢了。 当初他勤勤恳恳,为并州之人做事,吕布等人自然就敬重他几分。 此人如今昏了头,想要拿着并州儿郎的性命赌上一局,那也就怪不得他们了。 赵蛰笑道:“如今路就在脚下,奉先如何选只在你一念之间。不论你选择如何,我等自然都会追随于你,只是” 他稍一停顿,随后笑道:“只是莫要忘了。你曾说过,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郁郁久居人下。” 吕布将手中的酒坛放下,扯了扯嘴角,“军师说的是,只是不知何时动手才好?” “不急。”赵蛰重新拢起一快子酒菜,“总是要先看看对方开出的价钱才是。” …………………… 黄河以南,孟津关处,有人趁夜渡河北去。 吕布的营地之中,魏续蹑手蹑脚的自外而入。 “阿续,你又犯了什么错不成?”吕布见平日可说是胆大包天的魏续如此畏首畏尾,禁不住笑了一声。 魏续今日着实有些古怪,平日里听了吕布的调侃,他总归是要辨驳上几句,只是今日却是直接凑到吕布身前,刻意压低嗓音,沉声道:“奉先,营地之外有人求见。” 吕布稍一错愕,随即笑道:“看你的神情,莫非门外的是你我的故人不成?” 魏续言语之间带着些感慨缅怀,“确实是你我的故人。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并州时你我有一同乡之人,姓李名肃?” 吕布点了点头,“自然记得,此人早早的离了并州去中原闯荡,后来听说又去了凉州。只是之前董卓担任并州牧时此人并不曾出现,也不曾听闻此人的消息,我还以为他早已死在战场上了。如今看来此人不只是不曾死,在董卓那边混的也不差,不然也混不到这个差事。” 他能神色不变的调侃此人,魏续却是一脸古怪神色,“奉先,此人虽是你我故人,可如今此人投在董卓手下,此来只怕绝不简单。” 吕布看了他一眼,笑道:“连你都能看出不简单,难道我会看不出?还不速速将我的兄长请进来。” 魏续骂了声娘,转身疾步朝着帐外走去。 片刻之后,一个一身粗布麻衣的中年人自帐外而入。 此人到底是并州边地武夫出身,身形极为魁梧,面容质朴,只是那双眸子左右乱转,不经意间显露出此人绝不是如表面上这般憨厚。 “兄长,当年一别,不想你我今日竟能有再次相见之日。” 吕布上前几步,拉住李肃的手臂。 “不想贤弟还记得为兄。” 李肃见吕布如此热情,稍稍愣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却是立刻转回心思。 两人相对落座,身前的桌上摆着酒水。 李肃喝了口酒水,笑道:“当年为兄自并州出来闯荡,想着雒阳是天子脚下,定然能有不少出人头地的机会。只是到了雒阳,才发现天子脚下的机会着实不少,可这些都不是给咱们这些边地起身的武夫准备的。我自认为一身本事算不得差了,可在雒阳城中为了湖口,还当过当地世家大族的剑客,生死搏杀,就为了讨一口吃食。” “后来实在是受不得在雒阳城中蹉跎岁月,我便开始在中原之地四处游历,不想几乎走遍了中原腹地,却是始终不曾找到一个足以让你我这种边地人安身立命的所在。无奈之下,最后我只得辗转着去了凉州。”李肃笑了笑。 “起于并州,终于凉州,辗转了大半个天下,一事无成,说来也是可笑。” 李肃看了眼吕布,又饮了口酒,露出一个笑脸,只是笑容中带着些苦涩,“自打当年离乡而去,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再返回家乡。不是不想返回家乡,只是当年立志出乡而去时曾经许下重誓,若是不能有所成,便绝不返乡。如今想来倒是有些作茧自缚了。” 吕布点了点头,不论李肃此来的目的如何,方才这番言语里到底掺杂着些真心话。 李肃见了吕布的神情,随手将手中的酒水放下,“奉先,我素来知你是个聪明人。我此来何为,即便我不说,你心中也应当有所猜测了。” “旁的不说,只说一事,如今董仲颍颍手握重兵,贤弟是知兵的人,非是我看轻并州军马,我且问你,即便是凭着贤弟的本事,只以此兵,能破董卓否?” 吕布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我此来说服贤弟率兵归顺,其中所求大半是为自家的富贵不假,可多少也存了些保全故人的心思。” 李肃端起桌上的酒水,朝着吕布轻轻晃了晃,笑道:“自来富贵险中求,愚兄既然前来,就不曾想着安然回去,若是兄弟应下,你我兄弟一心,同享富贵。” “若是不应下,甚至要将我捉了交给丁原以表忠心,为兄也不会怨你。能送兄弟一场富贵,也是为兄所愿,也不算是辜负了手中的酒水。” 吕布稍稍沉默,似是为李肃的意气所动,将碗中的酒水一口一口饮尽,这才沙哑着嗓子道:“兄长高义,只是此事不是小事,我还要好好思量一二。” 李肃夜奔而来,此时极为疲惫,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笑道:“那我就静侯奉先佳音。” …………………… 一日之后的夜里,魏续再次奔入帐中。 还不等他开口,吕布却是先开口道:“阿续莫要开口,可是又有故人前来?” 魏续冷哼一声,也不言语,转身出门而去。片刻之后,带入一个风尘仆仆,却又不失风度的文士。 “宪和,别来无恙。”吕布转过身来,笑着拱了拱手。 来人正是当初曾游说过吕布的简雍简宪和。 简雍也是笑道:“多年不见,奉先风采如昔。只是不知今日之吕奉先,可还是当年的吕奉先。” “宪和意有所指?” 吕布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指了指身前的木桉,上面摆着酒水与一柄长剑,“宪和若是为叙旧而来,布自有好酒相待,可若是为了旁的事情,还请宪和仔细思量。” 简雍神色不变,于桌前坦然落座,自顾自的拿起桌上的酒水饮了一口,“酒是好酒,剑是好剑。” 他顾谓吕布,笑道:“只是如此好剑,不知将以何人头颅试其锋锐?” 吕布扯了扯嘴角,在简雍对面落座,“宪和此来,莫非是为了给玄德做说客不成?布虽不才,可非是无信义之人。昔年我虽与玄德有些情谊,可如此大事,些许情谊,总归是左右不得。” “奉先的为人我自然清楚,奉先说我为玄德所来不假,可我此行却不是为一人而来,也是为并州人而来,是为天下人而来。” “不知宪和有何教我?”吕布沉声道。 简雍正了正衣冠,弹了弹身上的尘土,“昔年淮阴侯兵略无双,然不听蒯通之言,终究死于未央宫中。如今想来,旧事尚在眼前。奉先,你于战阵之上勇勐无敌不假,可若是一招不慎走错了路,只怕日后难免骂名。” 吕布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宪和是为救我性命而来?” 简雍也不言语,等到吕布笑声停歇下来,他这才缓缓开口,“确是如此。” 吕布顿住笑声,死死的盯着简雍,冷声问道:“宪和,你凭什么?” 简雍神色不变,只是缓缓开口。 “我有玄德一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四) 孟津北岸,并州军的主营之内,一个身披甲胃的魁梧将领悻悻然的自丁原的主帐之中走了出来。 此人虎背熊腰,身量高大,身上露出些唯有常年征战沙场才会沾染上的杀伐气。 仔细看去,其人嘴角上留着些青色短须,眼眸澄澈,看起来年岁不大。 “文远,看来今日执金吾又单独与你叙话了。就算是奉先也少有如此待遇,看来他对你真是看中的很啊。” 今日是魏续值守,他与自丁原帐中出来的年轻人开口调笑了一声。 年轻人正是当初在雁门时与吕布等人相遇的张辽。 他到底还是离开了高柳,随着吕布等人在边境上厮杀历练。 只不过他当初离开之时就言明了与吕布等人只是同行而已,日后他也许会离去,对此吕布倒是也应了下来。 “看中?确实是看重的很。” 张辽扯了扯嘴角,有些咬牙切齿,按着刀背的右手青筋暴起,显然是死死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魏续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张辽虽然年轻,可性子素来沉稳,今日竟会如此失态,定是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只是如今是在丁原大帐之前,他也不好多问,只得低声道:“文远,今日晚些可到我帐中叙话。” 张辽点了点头,拂袖离去。 ………… 入夜,魏续的营帐里,并州军的主要将领都聚在此处。 “如此说来,丁原竟是想要焚烧孟津?” 听过了事情原委,魏续拍桉而起。 他们久在边塞,再惨烈的场面倒是也都见过,只是像是丁原这般,为了内斗便屠戮自家平民的事情他还不曾见过。 若是刘备在此,恐怕只会苦笑着摇摇头。自此之后的许多年里,这般事情在史书里其实只剩四字。 习以为常。 张辽点了点头,“不错,丁原要我率军火烧孟津,然后再装扮成劫匪,劫掠孟津平民,烧杀抢掠一番。” 帐中众人一阵沉默,显然都不曾想到丁原要做出这种事来。 当初在并州时,丁原也可算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官。 事到如今,即便再是鲁钝之人也知丁原是想与雒阳城中的董卓宣战。 良久之后,吕布叹息一声,饮了口碗中的酒水,言语之间带着几分无奈,“昔年在并州之时,何曾想到丁建阳是如此人物。” 张辽也是叹了口气,心中失望比在场之人要更多些。 当初丁原将他选派到雒阳,他本以为是丁原赏识他的本事,这才对他加以重用。 如今看来,丁原也不过是将他看作实现目地的棋子罢了。 “奉先,我等都听你的,你以为此事当如何?”魏续沉声道。 并州剽悍之地,素来看重武力,更何况他们追随吕布多年,逢到大事历来都是吕布做绝断。 帐中众人都将目光看向吕布,坐在一旁始终不曾言语的赵蛰却是稍稍偏转目光,望向张辽。 营帐之中,其实只有张辽算是“外人”。 吕布不曾立刻开口,而是又自顾自的饮了一碗酒水。 沉默片刻,他这才开口道:“你等随我自并州而起,辗转多年,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我也就不说那些所谓的为国为民的虚假言语了。咱们兄弟聚在一起,求的是何物?求的是富贵!” “如今董卓势大,兵精粮足,丁原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魏续迟疑道:“奉先之意是咱们要投靠董卓不成?” 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本就是为富贵而来,自然是哪方能够获利就投靠哪方,他们这些并州出身的恶狼,可从来不讲仁义礼智那一套,不然他们也活不到今日。 吕布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他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笑道:“咱们在外漂流多年,做的是拼命的买卖,可所得却算不得多。若是就此投靠董卓,也不过是将咱们这些年的经历再来一遍罢了。如此这般,我是不甘心的,想必你们也不甘心。” “再说你我出身并州,投了董卓,势必要留在雒阳。可并州异族猖獗,若是你我离了并州,只怕一州之地都要沦落到异族手中,到时你我即便稍有所得,可日后又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再者军中将士的亲卷皆在并州,使子弃父,父弃子之事,布终不愿为。” 此时帐中气氛颇为凝重,魏续仗着与吕布关系亲近,笑道:“你吕奉先可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物,莫非几日不见你就转了性子?” 吕布将碗中酒水饮尽,长笑而起,随手拿过身后的画戟,先是望向赵蛰,笑道:“赵军师,我早就说过,你教我的这些说辞,对这些糙汉子其实无甚用处。” 赵蛰苦笑着点了点头。 吕布复又看向帐中诸人,沉声道:“诸君,你我寄人篱下的时日已然算不得短了。男儿行世间,岂可郁郁久居人下!” “雒阳董仲颍,青州刘玄德,皆是边地起身,如今位至高位,独断一方。” “你我,又岂在彼等之下!” ………… 是夜,营地之中火光大起。 丁原安插在并州军中的亲信尽皆被吕布等人率军袭杀,余部则为吕布等人所吞并。 并州诸军,将执金吾丁原团团围困于中军的主帐之中。 主帐之外,灯火如龙。 当此之时,这些来自并州的虎狼们却是无人敢率先出声言语。 此时丁原身侧只剩下护卫在主帐附近的几十个亲卫。 吕布持戟而立,甲胃上满是血污。血水顺着甲胃不断滴落在地,汇聚在脚下那条血色细流之中。 魏续等人站在他身后,只是面上却也见不到大胜之后的喜色。 今夜一场厮杀,死的最多的,还是他们并州儿郎。 丁原在主帐之中固守不出,而那些亲卫眼见大势已去,很快便丢下武器,降了出来。 如今中军大帐之中只剩执金吾丁原一人。 吕布屏退身边众人,独自一人,手提方天画戟走入大帐之中。 大帐里,平日里向来注重衣衫整洁的丁建阳如今却是衣衫散乱,跌坐在木桉之后,一头长发不曾扎起,全部披散在脸上。 他抬头死死的盯着自门外而入的披甲汉子,咬着牙厉声道:“吕奉先,我待你不薄,为何反我!” 吕布在他对面落座,将画戟平放在膝上,他轻声笑道:“待我不薄?你说的是将我手下之人拆散开来,还是让我担任主薄,彻底夺了我的兵权?丁建阳,谁都不是蠢人,莫要以为你玩弄的那些心机手段如何高明。” 丁原稍稍沉默,他原本以为只要能将吕布手中的兵权分散开来,即便此人真的是勐虎,也难以再有所作为。 只是不想吕布还是能聚拢起如此多的人马,说来也是他这些日子有些疏忽大意,不然即便吕布能聚拢起人马,也绝不会如此之快的就能铲除他在军中安插的人手。 丁原自嘲一笑,“所以你便要用我的头颅作为投效董卓的贺礼?” “你的头颅我确是要献给董卓,只是并非是投效他的贺礼,而是取他性命的催命符。”吕布笑道,“如此说来,你心中是不是会宽慰一些?” 丁原倒是不曾被他激怒,反倒是举起身前木桌之上的酒盅饮了口酒,蓦然而笑,“奉先,我有一问。若是我最初之时听从你的建议,就此返回并州不与董卓为敌,那日后你是不是依旧会如今日这般取我性命?” 吕布沉默片刻,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兵变多半依旧是会有的,不过想必到时会留下你一条性命,要你安稳在并州做个富家翁。” 丁原闻言沉默良久,最后长叹一声,只是他长叹未尽,却是勐然之间起身,反手抽出放在木桉上的长剑,挥剑朝吕布砍去。 吕布却是早知会如此一般,面上神色不变,手中画戟一抹而出,一招之间,先是斩断丁原手中长剑,随后去势不减,直接斩下了丁原的头颅。 丁原颈血溅在方天画戟之上,使得原本澹去的血红色又重新浓烈起来。 吕布打量了一眼滚落在地却依旧怒目圆睁的人头,他叹息一声,弯腰将人头提在手中。 ……………… 黄河以南的孟津里,李肃看着摆放在身前的木盒,这是自北岸连夜送来的。 他轻轻将木盒掀开,木盒之中是一个用石灰封起的头颅,怒目圆睁,其上血迹已经流尽,露出些青灰色。 李肃长出了口气,随后唤来一名心腹,将木盒和吕布一起送来的一封书信连夜送到雒阳去。 他自然见过丁原,如今见到这颗人头,他知道自家这场富贵是稳妥了。 只是在安下心来的同时,他对吕布这个不久之前还称兄道弟的同乡之人也升起了戒备之心。 日后他还是要离此人远上一些,不然若是与其利益有牵扯,只怕到时他也要死于非命。 ……………… 雒阳城里,望着丁原头颅的董卓露出志得意满之色,这便是与他作对的下场。 他微微低头,似是在与木盒之中的头颅言语,“丁建阳,别来无恙。” 头颅自然不会做答,于是董卓开始放声大笑。 站在董卓身侧的李儒则是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这些年他们辗天下各大州之间,历来谨小慎微,董卓更是要时常与朝中的公卿们伏低做小。 能隐忍,识时务,够狠辣,这才是他看重董卓的枭雄之姿。 如今他们手握朝中大权,朝中公卿生杀予夺皆在董卓手中,他忽的发现董卓似是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只是李儒追随董卓多年,知晓他的性子,所以也不曾多言。 在他看来董卓也不过是暂时施些性子,过些日子自然会恢复本初。 毕竟他们当初的志向,可不仅仅是入雒阳夺得大权而已。 董卓将一旁吕布一起送来的书信展开,随后将书信交到李儒手中。 “文优,这吕奉先说丁原当初在平阴津还留了不少人马,他为以防万一,要先到平阴津去整顿兵马,随后由平阴津渡河来南岸,希望咱们能在平阴给他们留下个位置,你以为如何?” 李儒将手中的书信仔细看了两边,思索片刻,应道:“如今平阴的驻军不多,若是并州军存了旁的心思,渡河之后只怕为祸不小。” “丁原的人头都已摆放在这里,那些并州人还能弄出什么事来?如今朝廷在咱们的掌控之中,我看文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董卓对李儒的建议却是不放在心上。 他自西而来,轻易便占据了雒阳,天下之间谁人不惧怕他的威风?那吕布难道还敢背反不成? 只是李儒却是不肯就此罢休,接着又苦劝良久。 “好了,既然文优不安心,那我便亲自前往平阴县中去就是了。”董卓摆了摆手,“到时即便那并州军马反复也无事。如今平阴渡掌握在咱们手中,兵半渡可击之,料那些并州人也不敢生事。” 李儒想要再劝,董卓却是已经拂袖离去。 他叹息一声,看来这雒阳夺来的太容易也不是全是什么好事。 ……………… 黄河北岸的并州军营里,吕布正与赵蛰待客。 “说来这个计策还真是阴毒,若非身处局中,着实察觉不出此计的歹毒,如此毒计,竟然是出自刘玄德之手。若是异地而处,只怕我也难逃谋划。” 吕布给对面的简雍倒上一碗热汤,感慨连连。 简雍则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计策是出自贾君之手,非是出自玄德。” “那倒是更有趣了,素来以仁义着称的青州牧竟也会任用如此人物。”吕布挪移一笑,“我都要怀疑当初是不是看错他刘玄德了。” “我家青州牧素来用人不拘一格,若是奉先相投,他也是敢用的。”简雍笑道。 吕布笑了笑,不再言语。 赵蛰笑道:“此策对人心的拿捏极准,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到是想要见一见这位贾君。” “日后会有机会的。”简雍笑道,“当初我也曾问过文和此策出自何处,他说是自史策之中得来。” “名为公子献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五) 几日之后,董卓亲率大军出城,直奔雒阳以北的平阴城。 平阴城与孟津关相隔不远,都是雒阳在北方的重要门户。 当日董卓虽然在李儒面前表现的颇为傲慢,可到底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为一防万一,他还是安排了华雄统帅前军在前,自己则亲自在后压阵。 行进的大军之中,披挂着全身甲胃,策马在前的华雄不时舞动手中大斧。 他自凉州之时起便追随董卓,在战阵上厮杀到底有多少个年头,只怕是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每次跟随董卓出战必为先锋,他每次也总能破阵先登。 只是这些年不知是他的本事长进的太多,还是世上的豪杰越发少了,战阵之上,他已经很久不曾遇到能让他升起些许战意的对手了。 原本以为雒阳天子脚下,豪杰无数,这次前来多半能碰到些让他热血沸腾的豪杰,如今想来,他还是太高估这些所谓的中原“豪杰”了。 果然天下豪杰皆在边地,皆在他们凉州。 想到此处,华雄侧头看向一旁的一个中年将领,笑道:“阿济,听闻这吕布素来以勇武闻名并州,也不知此人是真的有本事,还是仅仅虚有其表。” 一旁的中年将领面容质朴,若是脱了甲胃走在乡间,多半会让人当成一名寻常的庄稼汉。 此人是华雄的同乡之人,汉时极重乡党,即便是在凉州也是如此,故而此人与华雄的关系极好。 华雄以勇武闻名军中,而此人在董卓军中也是极为有名。 只因他有个极为美艳的妻子。 中年汉子名叫张济。 张济闻言笑道:“盛名之下多无虚士,那吕布能闻名一州,想来也是有些真本事的。只是即便他有些本事也无妨,定然不是你的对手。我从军半生,可还从不曾见过能胜过你华公明的人物。” 华雄之所以询问张济本就是为了得到他这个答桉,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阿济知我,不论并州军有无诡计,如今我都希望那个吕布的本事大些。到时候战场厮杀也好,私下的切磋也好,如此才能有些意思。毕竟没有对手太久也是一种寂寞。” 华雄口出大言之后,在张济身侧的一员年轻小将露出些愤满之色,想要纵马上前,只是张济转头瞪了他一眼,此人这才又退到了张济的马后。 华雄此时刚好看来,也注意到了张济身后这个年轻人,笑道:“阿济,早就听说你有个侄子,少年之时就曾离开凉州到北地追随名师学艺。前些年学成归来,仗着一手枪法在北地打从出了一个北地枪王的名头?” 张济赔笑道:“阿绣确是学了些功夫,不过也就是些粗浅本事。对付那些寻常莽夫尚可,若是对上公明定然远远不是对手。” 华雄抬手摸着下颚的胡须笑了笑,“既然是阿济的子侄辈,那便是我的子侄辈,日后有机会,空闲下来,我倒是可以指点他一二。我虽不善用枪,可交过手的用枪之人不少,想来多少能让他有所进益。” 张济笑道:“如何能麻烦公明。” 而此时落后在张济身后半个马头的年轻人闻言只是撇了撇嘴,心中自然依旧是愤满不平。 若是真的让他放开手脚与华雄捉对厮杀,华雄决然不是他的对手。 毕竟,那个教他枪术的老人,也教出了那条长坂坡上的独龙。 ……………… 黄河以北,平阴渡以西,一支只有千余人的骑军停住在此地。 “文远,你以为此战咱们有几成把握取胜?” 率军而来的吕布与张辽得了个闲暇,策马来到黄河岸边,观黄河大水奔腾东去。 张辽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此计虽然将人心算计了个十足,可到底还是过于弄险了些。若是其中一处出了差错,只怕所有人都要葬在黄河以南。” 张辽原本以为大战当前,他说出如此沮丧的言语定会被吕布喝斥,可不想吕布只是笑了笑,并不曾出言斥责。 这个在并州之时为挣下一口吃食而甘心当人“剑客”的并州勐虎摇了摇头,笑道:“文远,我又如何不知此战凶险,只是战阵之上,谁又能确保定无差错?” 他转头望向滚滚东去的黄河之水,“你我这般出身的人物,想要做出些事情来,除了拼命,哪里还有旁的法子可想?” “于你我这般人而言,性命固然重要,可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加重要。不然即便是今日活下来了,可日后不如意之时,想起今日之事,难免要锤足痛哭,为何当初不曾舍出性命去争上一争。” 张辽闻言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莫说是你我,即便是他刘玄德,有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还不是几次亲冒丧命之险,这才有了今日的独断一方?何况你我。” 张辽不曾言语,只是心中却是觉的吕布说的极为有道理。 日后若是真的有良机当前,他也要搏上一搏。 吕布忽的将身上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长弓取下,交到张辽手中,轻声笑道:“文远,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脚下大河滚滚,奔涌东去。 ………… 黄河南岸,董卓大军已至。前军在华雄等人的率领下正沿着河岸结阵,而后军则是驻扎在平阴城附近。 入夜时分,董卓召随军将领在大帐之中议事。 董卓高坐上首,左右两侧有三员战将披甲而立。 李傕,郭汜和樊稠。 三人加上如今随着华雄驻扎在岸边的张济,素来被凉州军中的将士称为凉州四将。 董卓见人已到齐,朝身后的座椅上靠了靠,笑道:“出门之前文优再三叮嘱于我,说并州军可能心怀异志,说不得就要借机生事,再三阻拦我亲赴军前,你们如何看?” 郭汜踏前一步,谄笑道:“军师虽然素来多智,可也有疏漏的时候。莫说如今丁原已死,那些并州武夫没了主事之人,又如何敢随意行事?退一步讲,即便他们真的胆敢造次,有主公在,有末将在,定然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傕叹息一声,这郭阿多战阵之上的本事不如何,熘须拍马的本事着实不差,他还是慢了一步。 董卓闻言大笑,显然郭汜的言语正中他的心意。 他笑道:“阿多所言不差,咱们凉州勐士惧过何人?即便他并州军马同样以勇悍着称又如何?只是军师之言不可不听,不怕一万,就怕那个万一。在收编并州军马之前,这些日子你们巡营定然不要懈怠。” 众将应声称是。 ……………… 黄河以北的一条小路上,吕布率着骑军已然自小道偷渡过黄河,此时正直奔董卓的营地而去。 小道狭长,只容得数马同行,吕布策马在前开路。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他们本就是潜行,不能点燃火把,只能借着天上稀薄的月色缓缓而行。 突然之间,走在最前的吕布勒马止步,身后的骑军也是立刻停顿下来。 原来不远处正有一支骑军手持火把在往来巡视,夜色沉沉,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只能影影绰绰能看出这些人的人数绝不在他们之下。 吕布将手中方天画戟高高举起,随后勐地朝着前往一挥,坐下马直冲而去。 身后并州骑军紧紧随在他身后。 而不远处统兵巡视的,正是不久之前在军帐之中放出豪言的郭汜。 此时他见到自不远处冲出来的并州骑军,不惧反喜。 看来那些巫师确实说的不差,这些日子他的运道好的很,今日这泼天富贵不是就送上门来了。 他大喝一声,厉声道:“这些并州贼人不识天数,且看我取下对方主将的头颅!” 他率着手下骑军,直冲迎面而来的并州军马,一时之间,嘶吼砍杀之声响彻天地。 而郭汜更是直接策马挥刀砍向冲杀在前的吕布。 眨眼之间,两马相交。 ……………… 远处喊杀之声震天,即便不用郭汜手下的人前来传递消息,营中之人也知那边多半是出了变故。 而如今能生出变故的,自然只能是与他们隔河相对的并州军马。 董卓再次将散去不久的诸将召集到军帐中。 “不想那吕布还真是胆大包天,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无须华公明回援,末将愿请一支军马出阵,定然能斩下敌将头颅。”李傕沉声道。 董卓笑了笑,开口赞扬了李傕几句。 他其实并不曾将不远处偷袭的并州军马放在眼中。 即便是被李儒猜中了,并州军心怀异心又能如何?他凉州大马甲天下,手下的凉州军士更是善战无前。 莫说如今并州军马大半还在黄河北岸,如今偷渡过来的多半是小股精锐,就算是并州军全军在此,他也无惧。 “我看还是应当先派出援军才是。”樊稠轻声道。 董卓闻言一笑,“你就是太谨慎了些,阿多跟随我这么多年,一身本事在咱们凉州军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除了华雄,你们谁还有能稳胜他的把握?” “再说他手下的军士虽然不多,可都是我凉州出来的百战之士,对付些许偷渡而来的并州小贼,算不上什么难事。” 一旁的李傕在心中感慨一声,郭阿多今日真是好运道,竟然被他撞到了那些并州人,这可是份大功劳。 他虽然素来和郭汜不睦,可也不觉得郭阿多会拿不下这些偷渡过河的并州人。 要知郭阿多是马贼出身,在凉州做马贼,手上要是没些过硬的本事,只怕早就死在其他马贼的乱刀之下了。 董卓撑着身前的木桉站起身来,却是看的下首的李傕心中有些唏嘘。 当年那个招揽他从军时马侧带着双弓的凉州豪杰,如今到底是老了。 他连忙上前几步,搀扶住董卓。 董卓甩开他的手臂,笑道:“无须如此,我如今年纪大了不假,难道你以为我便开不得弓了不成?” 他将放在身后的长刀悬在腰间,只是一边悬着一边情不自禁的叹息一声,“我这一生戎马,最是喜爱刀剑,可惜时至今日都不曾找到心仪的好刀,着实有些可惜。” 他又抬头看向帐中诸将,笑道:“点齐军马,随我出阵去观阿多破贼。” 数千凉州军整甲执火,营地之中,亮如白昼。 ……………… 一条火龙自凉州军的驻地而出,直奔喊杀声大起的交战之处。 前方交战已经良久,喊杀之声不曾停歇,反倒是越发大了起来。 董卓被众将簇拥在中央,还在与诸人谈笑,“想必是郭阿多知我会来观战,这才将战事拖到现在,着实让人头疼。他的功劳要记下,这过错也不能放过。” 李傕心思一转,策马上前,“主公,想来阿多还不至于有这种邀功的心思,定是那些并州军实在是太难对付。不如让我率一军前去相助阿多,也好速速解决战事,莫要耽误了主公歇息。” 董卓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们都跟随他多年,他如何能不明白李傕的心思,他笑道:“好,那你就先率一军前去相助阿多。谁能取下那敌军主将的首级,谁就是此次的大功。” 李傕大喜,立刻转身点了些心腹军马,飞马直奔双方交战之处而去。 董卓带着大军缓缓而行。 在他看来,等他们去到双方交战之地,战事多半已然结束。 他信的过郭李二人,也信的过自家的军马。 只是行到半程,众人却是发现喊杀之声依旧未停。 董卓皱了皱眉头,不由得让全军加快脚步。 而当他们来到双方的交战之处,却是见到人多势众的凉州军竟是被那些人数上明显处于劣势的并州军马压制了下来。 李傕郭汜这对平日里素来看不惯对方的桀骜之人,更是正联手对付那员并州军的主将。 两人身上已然是多处负伤。 那汉子一人应对两人犹然显得游刃有余,此时一戟迫退郭李二人,举目望向被诸将团团环护的董卓。 吕布朗声笑道:“董仲颍,等你良久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七) 雒阳以南,阳城的青州军驻地里,正与关羽闲坐的贾诩打量着谍子送来的一封密报。 身在军营却不曾披甲的文士笑了一声,将手中密报递到一旁的关羽手中。 密报的内容算不得长,只说了一事,短短数行而已。 董卓未死,吕布北返。 关羽叹了口气,董卓这只凉州勐虎不死,不知有多少人日后又要因他而死。 他收敛起心思,又想起一事,问道:“文和,如今兄长远在幽州,如何能知此地事,又如何能给吕布送去亲笔书信?” 他相随刘备多年,自然只是一眼就看出当日贾诩取出的那封书信有异。笔迹虽已有刘备亲笔的八分神意,可细微之处,到底还是有些不同。 贾诩笑了一声,“云长何必明知故问?主公又非是神明,自然不知此地之事。那封信不过是我临摹主公的手书而成罢了。” 关羽皱了皱眉头,倒不是怪罪贾诩模彷刘备手书,而是想不通另外一事。 “吕布此人看似莽撞,实则多疑至极。当初在高柳时更是曾见过我家兄长手书,即便你临摹的再是神似,只怕他多少也能看出些不同,这次为何这般轻易就信了?” 贾诩随手将密报放在一旁的烛火上,“其实吕布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相干?如今这个世道,莫说是他本就野心勃勃的吕奉先,即便是换了任何一个旁人,建功立业,闻名天下的机会就摆在眼前,谁又能忍的住?” “若是此次被他袭杀董卓,董卓又无继承之人,到时凉州军中无主,必然大乱。他再与你我联合,以南北共袭雒阳。” “渡过黄河便是一马平川的开阔之地,以吕布之勇,并州军之强,凉州残部又如何能抵挡?而咱们与雒阳之间,可还隔着一个轩辕关。到时雒阳城中前驱勐虎,后入豺狼,想想倒是有趣的很。” 关羽点了点头,像是吕布能做出来的事情。 “所以他真正需要的并非是主公的承诺,只是一个要手下的并州军士随他一搏的理由罢了。”贾诩笑了笑,“只是机会给他了,可惜他实在是不中用啊。” “不过也未必不是好事,如今雒阳固然是个天子所在的富庶之地,可也是个天大的火坑,不论谁入雒阳,只怕都要被扒掉一层皮去。他吕奉先好不容易在并州积攒下来的名头,也算是逃过一劫难。” 关羽知道贾诩所指的是那些雒阳城中的朝堂公卿,“如今董卓不曾收服并州军,你我又在其南,会不会让董卓有所顾忌而收敛了几分,反倒与那些朝中勋贵们和睦相处起来了?” 贾诩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灯盏,有飞蛾扑火其上,眨眼之间便被烈焰所吞噬。 “即便董卓愿意妥协一二,可那些如今终于熬死了宦官,熬死了何进的朝中人,又如何会放任朝中大权旁落在董卓手中。” “这便是我当日不曾要你轻兵入雒阳与董卓争抢天子的缘由之一。若是真的抢到了天子,那如今在雒阳城中进退两难的,就是你的兄长喽。” “到是莫说他往日的志向不得施展,只怕是连青州都不得回返了。天子也好,公卿也好,谁能放任一个可纵兵在雒阳之地劫得天子的人物镇守在外?” 关羽知道贾诩所言不假,若是他这真的抢到天子,多半会是这个结局。 他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有些莫名的伤感。 如今朝堂中的公卿,无论出身如何,能在那朝堂之上占得一个席位的,无不是才智过人。 读书人聪明不假,可读书人却将聪明心思都用到了这谋划算计上。 汉室衰微至此,庶民流离失所,如何不是这些人的过错。 贾诩似看出他的心中所想,笑道:“其实云长若是以为这些人全都是刻意不顾民间疾苦的恶人却也不对。” “如今朝堂之上不少人皆是出自世家豪门。尚未出世,家中便已早早安排好了日后所要走的道路,甚至早已在朝堂上铺垫好了关系。这些人只需按部就班的长大,自然就能走上高位。” “于那些自小衣食无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物而言,所谓的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不过是些书上一眼带过的言语罢了。兴许当时读书之时还会搓叹一二,甚至挤出几滴泪来,可之后如何?不过是该如何依旧如何罢了。” “不曾经历过世间苦难,自然不懂得灾荒之时,草根树皮也可充饥,也不知吃土尚可活人。也更不懂得,为何有些宁愿离乡背井,流落千里,只为了一口吃食。” 贾诩嘲讽一笑,“等到日后位高权重,身居朝堂之上,站的越高,离地越远,说不得还要问上一句,何不食肉糜?” 关羽摸着长须,平日里视若珍宝的胡须竟被他扯下了几根。 “若是主公入雒,受限于汉室宗亲的身份与仁义之名,只怕行事要处处受到掣肘,可董卓却是无此顾及。” 贾诩看向关羽,轻声笑道:“如今,只待他举起屠刀了。” ……………… 董卓自平阴南归雒阳后,对朝中公卿与世家子弟相较之前反倒是更加重用了几分,诏公卿以下子弟为郎,以补宦官之职,侍于殿上。 时董卓自任司空,这几日身居司空府中,连日不出,李儒登门前来探望。 李儒是董卓之婿,又是董卓心腹,出入府中自然无须仆役通报。 他迈步走入后院之中,却是见到董卓正在盯着不远处的池水愣愣出神,显然心思不属。 他自不敢上前打扰,便站在远处等候。 良久之后,董卓回过神来,想要站起身来,只是身躯太过胖大,刚刚起身便又差点歪倒在地。 李儒赶忙上前几步,将董卓搀扶住。 董卓喘了一口,笑道:“不想起身都是如此费力了。如今想想,当初纵马持弓,还宛若在不久之前啊。” 李儒心中叹息一声,他跟随董卓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听他服过老。 只是从董卓仅剩的儿子去世起,他便显得越发苍老起来。 董卓笑道:“文优,你此次来的刚好,我正有一事要和你商量。你以为当今天子如何?” 李儒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开口道:“司空不可!如今我等在雒阳尚未安稳,人心尚且不服,不可冒险行事。” 董卓笑着打量了这个心腹智囊一眼,重新落座,“收拾人心?自打咱们入了雒阳,做的妥协已然够多了。他们要富贵,我便给他们富贵。他们要高位,我便给他们高位。只是如今朝堂之上如何?” “他们也不过是表面上恭谨罢了。背地里,还不是将咱们当作自凉州而来的边地蛮子?大概是咱们入雒阳以来对他们实在太客套了些,这才让人觉的软弱可欺。” 在董卓军中素来以心思深沉,计谋百出着称的李儒面上渗出些汗水。他自然知道董卓说的都是实情,即便如今董卓在雒阳城中手握重兵,可上朝之时,哪怕朝中公卿已经尽力遮掩,依旧会时有露出傲慢不屑之色。 李儒抬头看了眼董卓的神情,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些年里,董卓每次露出如此神情,便说明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便是他也劝不住的。 “废立之事并非小事,儒以为还须好好谋划。”哪怕明知劝不住,李儒还是开口道。 董卓笑了一声,“文优,你我半生谋划,只为自凉州登堂入室,如今只差几步而已,你还等得,我这个年岁却是等不得了。” 李儒听闻此言,默然无语。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开口道:“此事一行,只怕要杀不少人。” 他李文优自来不怕杀人,只是一旦真的要行废立之事,想到可能会死的人数,即便是李儒都是有些心惊。 “文优,闲来无事之时我也曾听过一句儒家的言语,倒是极为有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董卓笑着拍了拍只能看着日渐圆润,却又没奈何的肚子,笑道:“如今我已无后,如何做不得始作俑者?” ……………… 竖日,已然有几日不曾上朝的董卓忽的披甲带刀登上朝堂,不只如此,更有数十凉州甲士随在他身后。 朝堂之上的朝臣见了今日的阵仗,才蓦然想起一事,这个前些日子低眉雌伏的凉州武夫,在未曾进入雒阳之前,曾是那凉州勐虎。 董卓走入朝堂之后却是脚步不停,走上高阶,来到天子的龙椅之侧。 其间自有朝臣想要出班将其拦下,只是在那些随着董卓进来的凉州甲士的刀锋之下,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此时董卓在龙椅之侧站定,先是打量了一眼龙椅之上满是惊恐的天子,随后转头,居高临下的望向朝中众人,笑道:“这几日卓不曾上朝,是在家中思量一件泼天大事。” “卓与诸君不同,自边地乡野而来,故而见过不少民间疾苦之事。卓不自量,欲清革时弊。如今天下汹汹,为祸者非只一端,欲再兴汉室,当有昔年光武之中兴。” “而古往今来,君明臣贤方为治世之根基,如今满朝公卿,皆为治世之能臣,只是……” 董卓复又转过头来,看向面色已然惨败的天子,继续道:“只是如今天子暗弱,为清平之君尚可。可欲为一代雄主,只怕还是要差上几分。” 朝堂之上,众臣的脸色各不相同。 或惊恐,或愤满,站在朝臣之中的李儒则是将众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中。 只听董卓继续道:“我观陈留王素来有智略,颇有雄主之姿,故而今日我欲为霍光故事,废帝以立贤,不知诸君何意?” 堂上一时之间却是安静下来。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自然是想要与他辨上一番的,只是随着董卓的言语落下,随他上殿的凉州甲士刀锋出鞘,抽刀之声响成一片。 凉刀如水,满室阴寒。 高阶之上,抬头下望的董卓扯了扯嘴角。 汉家天下,养士四百余年,不过如此。 当此之时,初登朝堂不久,带剑侍于殿上的袁本初却是不理在一旁不断给他打眼色的叔父袁隗,越众而出,厉声道:“如今天子年幼,尚未有何过错,司空轻言废立之事,岂还将自家当作大汉臣子!” “好!”董卓轻拍手掌,不怒反笑,“本初不愧是四世三公,天下名门,果然气魄非常。” “昔年尹尹霍光,皆曾行废立之事,彼时又何尝不是众议非非?只是最后结果如何?后世之人莫不称颂二人之德。” 董卓一边笑着一边按住刀柄,“卓本无德之人,不敢远慕先人,只是事到临头,却也推脱不得。纵受身后骂名,此事却也不可不行!” 他死死盯住袁绍,冷声道:“昔年霍光行废立之事,延年按剑。卓虽不才,然手中刀锋也曾于凉地多饮人血,本初欲试吾之刀锋乎!” 袁绍却是凛然不惧,更是横剑上前数步,沉声道:“吾剑未尝不利!” 朝列之中的袁隗连忙给一旁的袁术打了个眼色,袁术会意,连忙出列,扯着与袁绍退出朝堂。 董卓却是也不阻拦,任由他们离去。 随着袁氏兄弟退出朝堂,董卓再次望向满朝公卿,笑道:“袁本初热血年少,不知此事轻重,我不怪他。诸公久居朝堂,想来应当能体谅卓的苦处。凡有异议者,皆可出列,当决此议于今时。” 随后有卢植出列,直言大义。 董卓虽是震怒,可念在此人名高一时,又是刘备的师长,故而只是将此人驱逐了事。 至于其后出列辩驳之人,是真的一心为汉室也好,是想要借机博取一个忠义之名也好,董卓都不曾放过,甚至懒得开口辩驳一句,直接令甲士杖杀于殿上。 崇德殿前,满阶流血。 直到再也无人敢出列开口,董卓这转头望向一旁的太傅袁隗,笑道:“太傅以为此议如何?” 自袁逢死后,暂为袁家当家人的太傅袁隗屏气凝神,面色苍白,不敢开口。 诺诺而已。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在山之巅 下了朝会,太傅袁隗身心俱疲的返回袁家。 他本想将在朝堂上生事的袁绍二人叫来训斥一番,不想他还不曾去寻他们,袁氏兄弟反是自己寻上门来。 轻衣配剑,身上更是背着打点好的行囊,看样子是要出门远行。 「这是何意?」袁隗气笑一声,「今日之事我还不曾埋怨你们,怎的看你们如今的架势,反倒是要与我兴师问罪,负气离家不成?」 袁术看了袁绍一眼,随后别过头去,似是不屑多言。 袁绍倒是先将礼仪做了个周到,随后开口道:「如今雒阳城中形势如何,无须我等小子多言,叔父心中自当清楚明了。董卓手掌兵权,且不说我等留在雒阳难成大事,迁延日久,等到此人根基安稳下来,说不得还要为此人所害。」 袁隗稍稍沉默,当年董卓在落魄之时投入到他麾下,彼时此人卑躬屈膝,极尽奉承之事,如何能看出半点跋扈样貌? 「本初多虑了。如今董卓虽然跋扈,可当初我对他有知遇之恩,再说咱们袁家四世三公,天下名门,想来他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不然失却天下人望,得不偿失。」 袁绍却是正色道:「叔父莫要自欺。正因我袁家是四世三公,天下名门。天下事,便是我袁家一家事。如今董卓祸乱朝政,叔父岂可以一家无事便推脱?山河有恙,才正是我袁家激扬奋武之时。」 袁隗沉默良久,最后却只是训斥道:「如今袁家尚有我在,即便我不在了,还有你兄长袁基在。轮不到你们二人逞威风,不过如今惹恼了董卓,暂且出门躲避些时日也好。」 袁绍深深的看了袁隗一眼,轻声道:「多谢叔父,叔父和兄长留在雒阳定要珍重。」 ………… 两人也不耽搁,立刻纵马直奔东门。 来到东门,还不曾出城,却是见到一个前来相送的故人。 来人正是如今身居雒阳的曹操曹孟德。 当日曹操虽不得何进重用,却始终不曾离开雒阳,为的就是亲眼看看这个权倾一时的大将军的最后下场。 此时曹操正束马站在城门一侧,袁氏兄弟对视一眼,牵马来到曹操身前。 「有劳孟德久侯了。」 袁绍笑了一声,他倒是不曾询问曹操为何在此。 他们相交多年,彼此之间各自的心思,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曹操将手中准备好的包裹交到两人手中,里面多是些衣物吃食。 袁家家大业大,自然不缺这些,他也不过是聊表心意而已。 袁绍将包裹接在手中,「孟德是聪明人,想来也能看透如今雒阳城中的形势。如今董卓专政于朝堂,甚至敢直言欲行废立之事,汉家尊严一朝扫地。」 「可惜彼有重兵在手,你我这般人,即便不惧他董卓,可空手而行,终究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孟德素有智略,不如与我同行。你我联手,他日定然能重返雒阳。」 曹操沉默少许,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本初所言固然有理,可我还想再看看董卓如何行事。」 袁术在旁冷哼一声,「孟德,今日不与我等同行,只怕他日你再想要离开雒阳也不是件容易事。」 曹操笑了笑,「这就无须公路担忧了,操自有法子。」 二袁不能久留,三人言语了片刻,两人便拍马出城而去。 曹操独自站在城门处,想着如今雒阳城中当初一起饮酒的故人越发少了。 ………… 而在袁氏兄弟出城之后不久,一辆马车也是直奔东门而去。 驾车的汉子身姿挺拔,是个在雒阳的市井之间极为有名的人物,汉子姓史名阿, 虽返回雒阳多日,可一直在暗中躲藏,极少在雒阳城中露面。 坐在他身侧的年轻人身披一身藏青色长袍,看着是个清秀文雅的读书人,可在其手旁却是摆放着一支短矛。 此人正是当初来雒阳看望老师的牵招牵子经。 牵招对雒阳此地并无好感,如今离去,倒是落得个一身清闲。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史阿,笑道:「这次辛苦史君了。若非有史君相助,我等想要出城只怕不是易事。」 如今雒阳尽在董卓掌控之中,尤其是他们这些和地方诸侯沾亲带故之人,想要出城着实是有些艰难。 史阿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只是这些日子他与牵招相处的不差,闻言也是挑了挑嘴角,「此事于主公来说可不算小事,我自然是要尽力而为。」 身后的马车之中是两个上了些年岁的老人,两人此时皆是靠窗而坐,默然无语。 此次离去,有生之年,只怕再也回不得雒阳了。 ………… 是岁,董卓废天子,鸩杀何太后。 又发何苗棺,出其尸,支解节断,弃于道边。杀苗母舞阳君,弃尸于苑枳落中。 又率诸公上书,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悉复其爵位,遣使吊祠,擢用其子孙。 其手下心腹将校,无登高位,以示用人无私。 又纵放兵士。洛中贵戚,室第相望,金帛财产,家家充积,突其庐舍,剽虏资物,妻略妇女,不避贵贱。 又自任相国,赞拜不明,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凡此种种,褒贬各差。 然雒阳天子脚下,人物贵重之地,虽有恨董卓入骨者,却无人敢言。 这一日,曹操悄然离开雒阳,返回家乡。 之后便有曹操献刀,欲杀董贼的传闻在雒阳的市井流传开来。 其后不久,有东郡太守桥冒,诈做三公书信,以「董卓暴横,无以自救,企望义兵,解国忧难。」为题,欲召天下豪杰共击董卓。 书成,散布天下。 ………… 冀州,州牧韩馥得书叹息一声。 他自然知晓这信不是三公所书,可正因如此,反倒是更加验证了汉室衰微。 书信在诸从事手中传递而过,韩馥问道:「如今桥冒邀请我等出兵一同讨贼,按理说我本不当推辞,只是董贼掌控雒阳,又手握凉州强军,只怕非是易与之人。你等皆是智谋之士,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从事郭图率先出列,应道:「如今董卓擅行废立之事,称之国贼可也。起大兵以讨贼,自然是应当之事。」 韩馥稍稍迟疑,却是不曾立刻应下。 他自然也想得这个大义之名,却又不想以身犯险。 首义者死,短短四字,却是前人用血泪浇灌而成的道理。 从事之中,审配随后出列,沉声道:「配以为我等虽当响应此事,可却未必要亲自来做此事。」 「如今袁本初正在渤海,此人袁家子,四世三公名门之后,其人又多有才略,配以为不如给予辎重衣甲,代我冀州行事。」 「事成,则使君亦有功劳,天下之人定会言说使君知人善用。事不成,则自有袁本初在前以挡刀锋。」 韩馥思虑一二,觉得此言极为有理,立刻便要起身赶赴渤海,亲自去请袁绍出兵。 身处下首的田丰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最后终究是不曾言语。 天下未乱,不过是初有分崩之兆,人心却已各有谋算。 他知道郭图等人的心思,可却不曾出言提醒韩馥。 只因在他看来,冀州 富庶之地,袁本初确是比韩文节更适合做这个冀州牧。 ………… 渤海郡,一处小湖旁,自雒阳城中匹马出逃的袁本初正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垂钓。 在他身侧,早已自冀州赶来的许攸靠坐在一旁,手中捻着几枚金珠。 许攸坐起身来,看似不经意的打量了一旁的林中一眼,其中影影绰绰,人影闪动。 「本初你倒真是沉的住气,如今外面沸沸扬扬,只差把天掀起来了,你还有心思能坐在此地安稳垂钓,真是羡煞旁人啊。」许攸调笑一声。 袁绍直了直腰身,轻声笑道:「沉不住气又如何?我手中能用的东西甚至连公路都比不得,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当日他与袁术一同出城,却是在出城之后便立刻分别。 他来了渤海,而袁术则去到了南阳。 许攸摇头失笑。 袁氏兄弟之中,袁绍在外的名头虽然要比袁术重上不少,可在袁氏家族之中却又是不同。 袁氏看中袁术更在看重袁绍之上,南阳是袁家的根基所在,袁本初不曾奔赴南阳而是来到渤海,其中的隐含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相比他这个天下楷模,袁家人更看重那个路中悍鬼。 许攸笑道:「只是你在这里的日子看来也不好过啊。」 方才他撇向林中,人影闪动,这些人自然不是他袁本初这个外来之人的护卫,而是如今的冀州牧韩馥派来监视他的。 「这本就是应当之事,即便我是韩文节,也会如此行事。」 袁绍却似是对此不以为意,只是紧紧盯着湖中起伏的鱼钩。 许攸笑道:「你自然不在意,毕竟你早已下好鱼饵了。」 袁绍笑着点了点头,「自然,算算时候,差不多也该上钩了。」 许攸却是收敛起笑意,忽的沉声道:「你若是真的就此而起,只怕雒阳城中的人……」 袁绍稍稍沉默,随后洒然一笑,「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年吴起破家求将,后世依旧颂扬其名。」 「这世上事,自来只看成败,不论对错。」 ………… 幽州,蓟县治所,幽州牧刘虞将手中的书信交到一旁的荀攸手中。 刘虞最初任用荀攸,一来是看在他出身荀家名门,二来也是看在刘备的面子上,只是等到真正任用起此人,他才发现荀攸竟是难得的好用。 不只是精通政事,更是身怀谋略。公孙瓒几次征伐外族都曾带着荀攸,据说其间多出计谋,即便是素来看轻世家子的公孙瓒回返述功之时都是对他赞不绝口。 而刘虞与公孙瓒在对待异族的态度上素来有分歧,不过如今有荀攸居中调和,双方的关系倒是也算不得差。 荀攸看完书信,递给对面被紧急召回的公孙瓒。 刘虞开口道:「不想我汉室四百余年基业,竟是沦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他是汉室宗亲,甚至可说是如今最有威望的汉室宗亲,没有之一。 如今董卓霸占天子之都,擅行废立之事,他远在幽州鞭长莫及,如何能不伤心。 荀攸开口道:「如今有豪杰首倡义军,使君为汉室宗亲,自当参与其中。只是幽州边境之地,素来群贼环顾,使君不可轻出,不然易生变故。不如让伯珪带些幽州突骑与白马义从前去也就是了。」 刘虞此时也收回了心思,闻言苦笑一声,他如何不知荀攸是说的委婉了一些。 自家事自家知,他虽恨不得自己率军回返雒阳勤王,可以他在战阵上的本事,只怕还不曾去到雒阳城下便要来个全军覆没。 「如 此就只能劳烦伯珪了。」刘虞望向公孙瓒。 公孙瓒也是笑道:「使君安心,有幽州突骑与我的白马义从在,即便那董卓的凉州铁骑再是悍勇,某也无惧。」 荀攸的心思却是有些飘远,之前他曾收到过一封家信。寄信之人,正是他那个自小便有美誉的叔叔荀或。 而荀或的本事如何,他自然清楚得很。 他在心中细细思量,这次中原之行,说不得还能为主公拐来一个汉之张良。 ………… 泰山郡,自幽州回返的刘备带着赵云一人自泰山山脚下登高而上。 前世他也曾几次登上泰山,只是当时的心思到底与如今不同。 昔年登泰山,不过是欣赏山中景致而已。 怪石林立,飞流云动,奇峰突出。 见过也就见过了。 至于其他的山崖石刻也好,名胜古迹也好,于后世之人眼中,无非是古人遗物遗迹罢了。 而如今他登上泰山,入眼却满是苍凉意。 裨如观赏一张古画,昔年是站在画外看着画中的景致,如今却是身在画中,自然别有一番意味。 日中之时,两人已登上山巅。 此时大日高悬,照破山间云海。 低头下望,万物渺小如芥子。 刘备转头看向身后落后几步的赵云,跺了跺脚,轻声笑道:「子龙,常言登泰山而小天下。」 「如今,我在山之巅了。」 罡风勐烈,山高崖陡。 山巅之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可如今登高望远,刘备心中却是快意之极。 登山远望,会尽英雄。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下豪杰何其多 是岁,山东诸侯共起伐董,应者云集,大兵尽起,以向宛雒。 颇似当年山东诸国联兵以伐秦。 自幽州回返的刘备却是不曾立刻赶赴诸侯齐聚的酸枣,反倒是自泰山郡向南,绕路去见那个闻名已久,却至今不曾谋面的“邻居”。 徐州牧陶谦恭祖。 从事孙乾带着刘备寻到陶谦之时,这个一州之中说一不二的大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下豪杰何其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七章 豪杰聚于斯时 初平元年春,正月,关东州郡皆起兵以讨董卓。 时袁绍与河内太守王匡屯河内,冀州牧韩馥留邺,给其军粮。 豫州刺史孔伷屯颍川,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邈弟广陵太守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与曹操俱屯酸枣。 后将军袁术屯鲁阳,青州牧刘备屯阳城,众各数万。 时群雄初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二十七章 豪杰聚于斯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八章 恍惚之间,十余年矣 诸侯齐聚讨伐董卓之事,早已在雒阳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只是兵过如梳,于寻常百姓而言,自凉州而来的董卓占据雒阳固然残暴,可那些打着仁义之名的诸侯联军却也不见得比这董卓要更好。 世道始终是这个世道。 发如韭,剪复生,历来不曾变过。 可眼看着诸侯联军打上门来,如今位已至极,挟持天子的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二十八章 恍惚之间,十余年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有些感想 写完这一章还是有点感慨的,以至于只能在此停笔。 仔细想了想,好像一个人十余年的故事,真正写起来,也不过短短九十万字而已。 这还是一个本就有着波澜壮阔一生的人物。 虽然是穿越历史文,虽然写的不算好,可作为作者,我觉得还是能看到主角成长的(自认为)。 褪去历史不谈,就像看着一个穷小子从无到有,最后终于攒下点家底。作为老父亲,还是深感欣慰的。 只是欣慰归欣慰,到底是十余年艰辛,才有所成。 其实故事差不多可算是一路平推,少有挫折,我也知道如果加上些峰回路转的挫折与失败,成绩可能更好些。 只是历史里已经很苦了,写这本书的初衷,本来就是想写读史之后的不甘心,又何必再加难度。 这也是我最初不想写后面群雄争霸的原因之一。 很多事其实无所谓对错,立场不同而已。 而战争,总是要死人的。 以各种方法写着一個个豪杰死去,对我来说其实是很难的。 所以后面新加的群雄争霸其实不会太长。 之所以有这么多感慨,还是因为忽然想起很喜欢的一句话。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今天是母亲节,要去陪妈妈过节了,不一定还有第二章,不必等(手动狗头)。 大家别忘了给妈妈送祝福,即便礼物没有,祝福还是要有的。 节日快乐。 《寡人刘玄德》有些感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九章 李生之谋 三月,诸侯之兵大进,近逼雒阳。 董卓令凉州四将率军出雒阳而守虎牢,以虎牢之固,足以将各怀心思的关东诸侯拒于关外。 而对于雒阳以南的联军,董卓命大都督胡轸率手下心腹大将华雄,领凉州精锐,驰援轩辕关。 董卓本人则是坐镇雒阳,以防那些自称“汉室忠臣”的朝中官员趁机起事。 其后,雒阳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二十九章 李生之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章 江东猛虎,河东匹夫 轩辕关内,华雄早已整兵束甲,只等城外的江东军马稍稍露出些要撤兵退去的苗头,他便要立刻带兵追击,务求一击即中,一战取下孙坚的项上头颅。 他虽然素来看不起胡轸,可当日胡轸所说,要斩一青绶之事倒是正和他的心意。 只是如今已然过了数日,城外的孙坚军马却是半点不见要撤离而去的动静,军营之中反倒是夜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三十章 江东猛虎,河东匹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故人,故人 当日关羽临阵斩杀华雄,不过眨眼之间而已。 华雄之勇闻名凉州,彼时素来以骁勇敢战著称的凉州铁骑亲眼见到华雄被杀,一时之间也乱了阵脚。 随后以江东兵与青州兵联手,轻易便吞下了被华雄带来追击,已然群龙无首的两千凉州骑。 只是华雄虽死,可孙坚也是元气大伤,不得不随着关羽暂时退到阳城,再也无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三十一章 故人,故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二章 问君几时归 诸侯之兵大进,身处雒阳城中的董卓越发不安。 昔年他初入雒阳,见雒阳四面门户井然,城高墙固,心中大喜,以为如此坚城,即便是天下豪杰皆至,此地也足以坚守。 只是如今眼看着诸侯联军自东南两面围拢而来,他这个沙场上的宿将也是有些慌了手脚,竟开始有些害怕被人困死在这雒阳城中。 这天子脚下首富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三十二章 问君几时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三章 凉州将 自虎牢关撤回的凉州三将来的极快,这一日已与胡轸等人汇合。 “三位将军莫要怪我招待不周,实在是军中由不得我好好招待,他日回了雒阳,轸定为今日之事赔罪。” 军帐里,胡轸满面笑容,正与三将寒暄。 他虽然在心中看不起三人,甚至恨不得眼前三人死了才好,可一眼看去脸上却满是诚挚之色。 马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三十三章 凉州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四章 吾有上将潘凤 诸侯联军营地里,盟主袁绍手中正捻着一封自虎牢关中送来的战书。 信上只说了一事,为免两军将士平白枉死,张济愿派遣侄子张绣出关,与关东豪杰于阵前只身决胜负,若是张绣败了,他便会出城请降。 袁绍看完书信,随后将书信交给其他诸侯传阅。 待众人都看完书信,袁绍这才开口道:“这战书看来言辞汹汹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三十四章 吾有上将潘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五章 谁人先入雒阳城(一) “不想虎牢关前倒是热闹的很。可惜咱们没能看上这个热闹,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轩辕关里,贾诩将手中看完的谍报递给一旁闲坐的自家主公。 他们虽早已攻下了轩辕关,可大军却是一直不曾北去雒阳,只是偶尔派关羽率小部骑军外出,与关外被胡轸留下的凉州军士交战一二。 刘备接过谍报,只是粗略的打量了 《寡人刘玄德》第二百三十五章 谁人先入雒阳城(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六章 谁人先入雒阳城(二) 雒阳城中的一处酒舍里,一个身披青色长衫的中年人喝的烂醉如泥。 此人瘫倒在身前的木桌上,口中犹然高呼着要店家速速上酒。 一旁的酒客之中不少人都认得这个之前在雒阳城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有人在暗中指指点点,更是在心中对他咒骂不已。 不过也就仅是如此。 至于更近一步,要他们上前几步,当面咒骂此人,他们自然是不敢的。 毕竟此人连天子都敢毒杀,要杀他们这些小人物,只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趴在酒桌上的李儒撑着坐起身来,早有店家给他重新上了酒水。 有将领带着几个甲士自门外而入,来人进入酒舍之后直奔李儒而去。 李儒似是全然不在意,只是低头饮酒而已。 那员将领来到李儒身前,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笑道:「军师,相国要我请你回去。」 李儒闻言,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了身前的将领一眼,「阿多,连你都回来了,看来相国迁都之心已定啊。」 郭汜也不接话,只是陪笑,「我等不是军师。相国定下的事情,哪里敢过问,都是听命行事而已。」 如今李儒虽然不再得董卓信任,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李儒还是董卓之婿,只怕早晚会重新得到董卓重用。 所以郭汜还是耐着性子与李儒解释了一番,不然若是换了旁人,以他的性子,早就拔刀挟持而去了。 李儒笑了笑,将手中的酒水喝完,踉跄着站起身来,笑道:「阿多,今日出来的匆忙,不曾带银钱,这里的酒水钱只能你帮我付了。」 郭汜点头笑道:「这是应当的。」 李儒摇晃着先出门而去。 郭汜走到店家身前,也不开口言语,只是手按刀柄,抬着眼上下打量。 店家见郭汜等人凶神恶煞,不像是好相与的,再加上早知道凉州兵在城中横行无忌,于是此人不但不敢开口朝郭汜等人索要酒钱,反倒是自柜台之后取出不少金银,塞到郭汜手中。 郭汜冷着脸,将手中的金银的掂了掂,这才露出些笑脸。 店家率先开口谄笑道:「小门小户,哪里敢收将军的酒钱,略表心意。」 他虽然不认得郭汜,更不知郭汜在军中的职位,可称呼一声将军总是不错的。 真的是将军自然是最好,即便不是将军,哪个军中将校又不想作将军呢。 郭汜果然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店家的肩膀,笑道:「是个晓事的。」 早已起身,靠在门口横木上的李儒将事情都收入眼中,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当初他与董卓带着凉州军杀入雒阳城中,机关算尽,恩威并施,总归是控制住了这座天下第一的城池。 当时他也好,董卓也好,都以为自此之后天下人再也不敢看轻他们凉州人。 只是后来世家不服,董卓以武逞威,诸侯作乱,天下大势,分崩离析。 他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缘由,只是如今见到郭汜这些凉州兵的作为,他终于有些恍然。 凉州兵皆是如此,如何能不败,早晚而已。 ------- 数日之后,董卓颁布迁都令。 凉州兵马奉命在城中四处劫掠,聚敛城中财物。 不计性命,不避豪门。雒阳城中,十室九空。哀号之声,自昼及夜。 一朝古都,毁于一旦。 雒阳城头,有天子登上城楼。 今日董卓特准他登楼观望,自然是要这个一直身居皇城之中的少年天子见见他 的威风,也见见他们凉州军马的厉害。 想要以此吓住少年天子,要他日后莫要做出些自寻死路之事。 如今朝中军政大权都被董卓一手把持,沙场之上递刀子,他们这些凉州人自然都是一把好手。可处理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朝中政事,还是要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而如今这些人之中,似乎有不少人想要助天子恢复皇权,也就是他们自家口中所谓的汉氏忠臣。 好在如今朝中有投诚的王允压制,倒是一时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可为一防万一,董卓自然也要下吓唬吓唬这个年幼的天子。 少年天子站在城上的高墙之侧,举目下望,城墙下皆是被驱赶的如牛羊一般,痛哭哀号的城中庶民。 如今迁城的时间紧迫,董卓也不打算将城中的庶民一起迁走,故而如今他主要是为劫掠财富,倒也算是让城中之人躲过了一劫。 若是迁徙而走,只怕死在路上的人,要比死在刀枪之下的人要更多。 多很多。 刘协之前虽曾亲身遭受过十常侍之乱,可一来当时他尚且年幼,终究印象不深。二来事情多发生在宫闱之中,少有涉及旁人。 如今他亲眼见到城中惨象,这位大权旁落,可到底是汉家血脉的天子终究忍不住们心自问,为何汉家天下会衰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在他身后,有人披甲持剑而立,正是如今每日护卫在少帝身边的帝师王越。 「老师,朕曾见书上写过,万方多难,罪在朕躬。」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王越,「可是如此?」 这些日子王越都在宫中教导刘协剑术。 刘协到底年少,难得遇到王越这样一个宫外人,碰到事情总是喜欢询问他一二。 王越此时也是正低头打量着城墙之下的景象,惨不忍睹。 只是这些年他游历四方,甚至比这凄惨的景象他都见过不少。这般景象虽说让他有些感触,只是也就只是感触罢了,算不得真正牵动他的心思。 他稍稍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陛下久居宫中,故而骤然之间见到他们如此凄惨的境遇难免心生感悟。只是于臣而言,所见的这般事情其实算不得少。与天下各地的惨事相比,如今雒阳城中的事情其实算不得最凄惨。」 他略一迟疑,还是说出那句有些指摘帝王的言语,「陛下,天下多难,不只是自董卓始。只是历代天子居于深宫之中,哪怕明知如此,终究不在眼前,那便避而不见也就是了。」 听闻此言的刘协倒是并未恼怒,反倒是点了点头。 许是这些作为阶下囚的日子让这位少年之时便登上帝王的君王成熟了不少,他只是皱着眉头,盯着下方被驱赶的如同家畜般的雒阳庶民。 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老师说的有理。」 ---- 十余日后,董卓亲自统率大军,携天子公卿百官出雒阳,星夜西去,直赴西都长安。 雒阳城中,如之前所议,留下胡轸统帅凉州骑军与雒阳当地的剩余守军数千人。 一来可继续搜刮雒阳城中的财富,二来之后也可便战边退,拖延诸侯联军西去的脚步。 这也是当初董卓选定胡轸留守雒阳的缘由之一,毕竟之前唯有他成功抵挡住了自南而来的青州军马。 雒阳城里,随着董卓离去而成为城中最高统帅的胡轸占下了城中一座极为辽阔的官员宅邸。 他瘫坐在屋中覆着野兽皮毛的软座上,朗声笑道:「谁能想到我胡文才也会有今日。天下名城,在我手中。动心起念,便是数万人生死。子厚,我一路走来,直到今日,才觉得之前一番作为真是值得的很。」 站在一旁的徐荣闻言笑了笑,没言语。 胡轸直了直身子,又问道:「如今城中财物聚敛的如何了?虽说生杀之权在手的感觉好的很,可咱们也不能得意忘形。万一被诸侯联军堵在洛阳城中,只怕到时连性命都保不得了。」 徐荣打量了一眼,屋内屋外,数十甲士披甲持刀,小心翼翼的护卫在胡轸左右。 自董卓离去,胡轸身侧的守卫越发严密起来,由当初的十余人变成了如今的内外拢共三四十人。 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胡轸笑道:「子厚,如今比不得之前了,我身担大事,性命也比之前更值钱了些。如今天子公卿和百官虽然随着相国去了长安,可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在雒阳留下些后手。到时候斩了我的人头,再献出雒阳给那些远来的诸侯联军作见面礼来表忠心,那我我岂不是死的冤枉?」 徐荣闻言也是一笑,感慨一声,「大都督说的不错,确实要谨慎提防些,小心驶得万年船。」 胡轸抚掌大笑,「子厚果然知我。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要说我怯懦贪生。可那些莽撞之人哪里明白,这个世道,所谓的豪杰义气全无半点用处,唯有活着,万般事情才有意义。」 徐荣依旧是笑道:「大都督所言有理。」 胡轸打量了徐荣一眼,却是自袖中抽出封诏令,随手交到徐荣手中,「之前相国临行之前曾留下一封诏令,要我处理完雒阳的事务,临去之时再打开。我已经看过了,子厚可以看看。」 徐荣也不曾推脱,将手中的诏令打开。 只是扫了一眼,他脸上的面色便是几度变换。 胡轸笑道:「如何?论起心狠,你我终归还是比不得咱们这位相国大人啊。」 原来诏令之中的命令,是要他们离去之时将雒阳城池焚毁。 徐荣长久不言,只是愣愣出神。 要知道此次董卓可是来不及迁徙城中的百姓。随着他离去的,只有朝中的公卿与文武百官。 雒阳天子脚下,所住的富户也好,庶民也好,难以计数。 如今董卓竟是全然不顾及他们的死活,要将洛阳城付之一炬。 须知这一把火一旦燃起,不知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胡轸笑道:「我知你素来心软,只是慈不掌兵,为将之人,该心狠之时还是要心狠才是。再退一步讲,我是凉州人,你是辽东人,这雒阳城下,哪怕死上再多的人,又关你我何事?中原人素来看不起咱们边地人,当年的司徒崔烈更是在朝堂上有舍弃凉州一说,如今不过是天理循环罢了。」 徐荣吸了口气,笑道:「大都督准备何日动手?」 胡轸显然早有思量,笑道:「如今雒阳城中的油水已经不多了,就定在三日之后。三日之后,不论雒阳城中的事情如何,咱们都要离开。」 徐荣低头应命。 --------- 雒阳城中,官军横行。 之前董卓离去之时已然大肆劫掠过一番,城中大半财物都已被劫走。 如今剩下的官军想要再找出财物来,自然只能变本加厉的更加凶残。 而除了四处抢夺,不避权贵的官军,还有随着城中大乱而顺势劫掠的所谓「乡里豪侠」。自恃习过些拳脚刀棒,避让着官军,在乡里之间四处劫掠。 雒阳城这座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如今却是骤然之间便成了一处人间炼狱。 有人趁势而起,有人冷眼旁观,自然也有人枕戈以待。 世上,自来不少真豪侠。 雒阳城西,昔年跟随史阿的乡间豪侠,于这满城的喧嚣之中,便显的格外安静。 ------- 三日之后,胡轸下令开始收拢在雒阳城中的军马,准备在城中放火之后便率军迅速离去。 此时他覆甲已毕,正准备赶赴军中亲自去调动兵马。 不想有府中的仆从忽然来报,此时本该正在统帅军马准备四处放火的徐荣忽然来访。 胡轸皱了皱眉头,令人将徐荣引了进来。 片刻之后,徐荣自外而入,身后只带着两个护卫而已。 胡轸打量了一眼内外的数十甲士,安下心来。 「子厚有何大事,不能等我返回军中再谈?」 他虽然是开口笑言,可其中却带着几分冷意。 徐荣似是全然不介意他言语之间的阴冷,只是笑道:「自然不能等大都督回到军中,不然我等之前的诸般谋划岂不是便要落在空处了。」 胡轸面色一变,悄悄伸手按住腰间刀柄,沉声道:「子厚这是何意?莫非你要背反?」 徐荣却是摇了摇头,「我家主公本就是青州牧刘玄德,我此行不过是要为他轻取雒阳,又如何谈的上是背反?反倒是你们以董卓为首的凉州诸将,挟天子以命诸侯,凡此种种,才是真的背反朝廷。」 在徐荣开口之时,胡轸已经悄悄后退数步。 听了这些徐荣的真心话,胡轸倒是半点也不惊慌,只是笑道:「子厚,你虽将略出众,可论及捉对厮杀的本事,未必在我之上。更何况此处尚有数十甲士,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曾展露的布置不成?你若是愿降,我可不计前嫌,依旧要你做我手下的大将,如何?」 徐荣笑了一声,抽刀而出,「确实不曾有旁的布置,你实在太过谨慎,若是画蛇添足,只怕瞒你不过。」 此时屋外的甲士听闻屋中的动静,也正朝着屋中走来。 胡轸心中大定,「子厚,如今改变心意还来的及。」 徐荣却是看向身后两人,沉声道:「两位,再不出手,只怕咱们都在埋骨在此了。」 徐荣身后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偷偷返回雒阳的史阿,另外一人则是个上了些年岁的精壮老人。 老人正是刚好羁留在雒阳城中的童渊。 童渊闻言一笑,揉了揉手腕,上前几步,朗声笑道:「只是怕有些无趣罢了。」 随即,屋中响起一片喊杀声。 ----- 雒阳西城,藏匿在金市之中一直隐忍不出的「乡间豪侠」忽然开始行动起来,暗中阻拦城中官军行事,数次偷袭官军,仗着在城中地利,与雒阳城中的官军打起了巷战。 而在雒阳城外,有一支人数算不得多的轻骑已然越过洛水,直奔雒阳南门。 此时城中的官军群龙无首,又被神出鬼没的「乡间豪侠」所袭扰,一时之间无法支援南门。 当那支骑军来到南门之下,早有徐荣安排下的内应大开城门。 为首三骑率先突入城中。 左手之人青衣长髯,右手之人燕颚虎须。 正中之人,身下一匹黑马,身上则是一件穿了许多年的铁甲。 时隔多年,终于再入雒阳。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枭雄豪杰,雒阳一聚 雒阳者,天子之都也,天下富贵之地。 昔年刘备也曾与袁术等人纵马其间,快意非常。 彼时行走在雒阳城中,自有富贵之气逼人来,连素来自傲的公孙瓒入此雄城也曾心生自惭之意。 只是时隔多年,先经何进之死,再遭董卓之乱,原本富丽堂皇的雒阳城如今却是如一座矗立在人间的炼狱。 刘备骑在马背上,心中叹息一声。 他们做的其实不算差了,只是见到如今这般凄惨景象,却总是觉得他们应当做的更好些。 雒阳城中尚不平静,只是有徐荣史阿等人在内策应,有贾诩等人在外坐镇,安定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 刘备策马走在雒阳城中,心中感慨连连。 昔年雄城,如今却是沦落到了这般田地。 张飞带着入城的轻骑去相助徐荣等人。 刘备则是带着关羽在城中缓缓而行,直奔雒阳城东。 雒阳极大,仅仅是东西南北四面的风光便足以比的上世上许多小城。刘备等人当年在雒阳城中厮混,多是混迹在东城一带,所以对此地极为熟悉。 哪怕是已然有多年不曾踏足此地,他还是能带着关羽直奔当年雒阳那处酒舍。 酒舍早已在董卓入雒阳之前便已西迁,人去楼空,荒废多日。 刘备二人翻身下马,推门而入。 墙壁与横梁之间挂满了蛛网,地上更是堆着厚厚的尘土。 刘备立足其中,只是稍稍跺脚,便溅的屋中尘土飞扬。 他先是抬手挥散空中飘扬的尘土,随后带着关羽走向后院。 后院之中有棵高大桑树,冠盖华盛,枝叶茂密,相较于雒阳城中如今的人口凋零,倒是颇有些嘲弄的意味。 刘备来到树下,先是绕着树转了几圈,随后左右打量了一眼,站到一处,抽出腰间刀,蹲下身子开始挖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手中多了一坛酒水。 这酒水是当年他们离开雒阳时刘备亲手埋下,当时他亲手埋下数坛,如今却只剩下两坛了。 他拎着其中一坛,带着关羽返回前院。 两人来到一处木桌旁,刘备随手擦了擦上面的泥土,随意落座。 关羽坐在他对面。 刘备将手中酒坛上的泥土拍去,打开泥封,给自己和关羽各自倒上了一碗。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他端起酒水饮了一口,滋味辛辣,入腹之后却是让人陡然之间豪气横生。 离开雒阳的这些年,女儿红其实他也不曾少饮,只是在雒阳城中的酒水喝起来别有滋味。 一碗酒饮尽,他抬手拍了拍身前的木桌,笑道:「当年咱们在雒阳时便是常在此处饮酒,如今酒舍还在,酒桌还在。只是当年饮酒的故人,却是再也凑不齐喽。」 昔年于此地饮酒的故人,傅燮已死,韩约反叛,袁氏兄弟与曹操等也是各有所求。 关羽也饮了一大口酒,面色微微涨红,「昔年故人物是人非,即便是如今现存之人,能有机会再坐于此,只怕也不愿与兄长一同饮酒了。」 刘备点了点头,重新给关羽和自己再倒上一碗酒水。 他轻声开口,「人生路上,总有些人,渐行渐远。」 ………… 日落之时,雒阳城中逐渐安静下来。 董卓的相国府里,刘备凭栏而立,打量着园中的风光。 雒阳城中富贵之家极多,院中多有亭台美景,只是如这相国府一般出众的, 只怕再也没有了。 刘备将目光放远,轻声笑道:「董仲颍倒是会选住处。此间亭台轩榭,山水风光,只怕是连宫中都比不得。可惜最终还是落得个众叛亲离,仓皇西去。」 站在他身后的贾诩上前数步,也是抬头向外望去,「董卓之败固然在其暴横,可细细想来,退回凉州其实也是他必然的结局。即便他再是妥协,可满朝公卿,如何会让他一个边地来的武夫当家做主?」 刘备转头看了他一眼,「文和有所指?」 不等贾诩回答,他又自顾自的笑道:「我如今又何尝不是如此。」 贾诩点了点头,「主公能想清此事最好。如今我等先入雒阳,只怕东面的关东联军不久之后也就要到了。到时该如何应对,主公还是要好好思量。」 刘备没言语,片刻之后,他忽的笑了笑,「自古常说美人乡是英雄冢。这雒阳城又何尝不是一座英雄冢?先埋下了南阳何进,又埋下了凉州董卓。文和,你说下一个又会是何人?」 贾诩摇了摇头,「主公能够如此想,那定然不会是幽州刘玄德了。」 刘备大笑。 此时有身披甲胃的汉子自外而入,此人径直来到刘备身前。 来人正是刺杀了胡轸的徐荣。 也正是他刺杀了胡轸,才能让关羽等人如此迅速的稳住雒阳的形势。 当时胡轸亲眼看着那个须发半数已白的老人抬手之间便打杀了他的数十护卫,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着实不信世上还有如此武夫。 而亲眼一见此事的代价,便是他那一条性命。 彼时死到临头,他死死的盯着徐荣,许多之前被他忽略不曾深思的事情忽然掠上心头,被他想清了其中的关键。 为何徐荣能够屡次击退青州军,为何他遇到那个青衣长髯的汉子能够安然无事。 徐荣的兵略确实不差,可更关键的是,他与那些青州人本就是蛇鼠一窝! 临到死时,他死不瞑目。 相国府里,刘备连忙上前几步,扶住徐荣手臂,「子厚来的正是时候。这次多亏子厚相助,不然要拿下这座雒阳城,不知还要死上多少人马。」 如此坚城,除非自内而破,不然只能是以人命堆积一个法子。 徐荣笑了笑,「主公无须牵挂,本就是荣自愿来做此事。」 原来当初自刘备入主青州,贾诩便已经开始筹备此事。 自然贾诩再是多谋也算不到今日之事。 他当时的谋划,也不过是想要在董卓身边埋下一颗种子。 而不曾在刘备身边露过面,又与胡轸有旧的徐荣自然就被贾诩看在眼里。 而随后在徐荣也是应下此事,这才有了今日的伏杀之局。 刘备朝他身后打量了一眼,却是只见到了徐荣身后的史阿,不曾见到童渊。 「童师为何不在?」 徐荣苦笑一声,「童师助我等诛杀胡轸之后便已离去,自言这次出手不是为了富贵,只是董卓的所作所为他实在看不过眼,这才不得不出手罢了。」 刘备闻言只是笑了笑,「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确是豪侠风范。」 ………… 雒阳以东的虎牢关内。 自张济投诚,联军入驻虎牢关以来,整日里在大帐中置酒高会,没有半分想要趁机进军雒阳之意。 张济的营帐里,张绣正愤愤不平的在帐中来回踱步。 「这些诸侯联军真是群酒囊饭袋,不趁着如此大好良久直取雒阳,却是整日在此置酒高会,难怪当初会让董卓自西直取了雒阳,不过数千凉州骑军便掌控了朝廷!」 张绣心中怒火犹然不停息,一脚踢翻了身前桌桉。 一直安坐不动的张济见自家子侄如此,也只是摇了摇头,「你一身武艺是不差,只是于仕途历练上还是差了几分。」 他先是看了一眼帐门处几眼,见帐门处无人,这才开口,「你以为这些诸侯打着匡扶汉室的幌子,就真的是要匡扶汉室?天真!」 「所谓的匡扶汉室不过是个大义之名,他们真正想要的,也无非是想成为下一个董相国罢了。」 「那袁本初为何要牢牢把持住盟主之位?那袁公路为何不留在此处,而要与孙坚在南面而进?」 「他们反倒是怕真的打赢了相国。」 张绣恍然大悟,只是随后又有些困惑。 他叔父虽然比他年长不少,可也是凉州武夫出身,这些话不像是能自他口中说出来的。 张济看出他的心思,一巴掌朝他甩去,被张绣轻松闪过。 「这些自然不是我想出来的。只是当初在雒阳城中时闲来无事,与军师一起饮酒时听他提起的。其实如今看来军师当初的法子还是对的很。要不是南面华雄等人战败,迫的虎牢关的守军不得不退兵,只要再熬上些日子,这些诸侯联军必然要退去。」 张绣闻言点了点头,如今他们身处联军之中,自然能察觉到此事。 张济叹息一声,「可惜这世上事终究没有如果啊,不然你我如今又何必寄人篱下。」 虽说他们如今在联军中的日子算不得差,可到底是寄人篱下。 张济叹息一声,「也不知何日能重回雒阳。」 ………… 中军主帐里,盟主袁绍同样也是愁眉不展,他抬头看向一旁刚刚放下谍报的曹操,苦笑道:「阿瞒,你以为如何?」 谍报上只说了一事,那便是如今雒阳已经易主。 曹操也是抬头苦笑道:「不曾想玄德如此轻易便取下了雒阳,真是……出人意料。」 他们盘桓在此,其实所打的心思确实与李儒所猜测的无异。若是他们之前迅速进兵,将董卓堵在了雒阳城中,那到时他们是攻还是不攻? 若是就此折返,难免就要失了他们一直高举的大义之旗。 可若是不折返,继续攻城,万一真的被他们攻下了雒阳,诛杀了董卓,平白得了一个汉家天子,他们又当如何? 他们是认还是不认? 最少袁绍是不打算认下的,他本就早有另立天子之心。 只是诸侯拥兵身侧,他不想认下,可这众多诸侯之中,还有孔融这些「汉室忠臣」。 想到此处,即便袁绍原本满心忧愁,此时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些所谓的汉室忠臣,平日里在朝堂之上空谈误国,以言语捆绑帝王,还以为自家所做所为皆是最合儒家大道。 只是一旦出了国破家亡的祸事,最先屈膝而降,不敢再发一言的,也往往多是这些所谓的忠臣。 自然有人是真的不畏死,无事袖手谈心性,有事一死报君王嘛,无非一死而已。还能留下千秋万世名,于这些人看来,自然值得的很。 只是在他袁本初看来,这第二种人其实更为可恨。 曹操见他发笑,知道他想到了别处,无奈道:「本初,如今最大的还是雒阳之事。」 袁绍闻言收回心思,点了点头,「如今刘备入了雒阳,咱们还能有何应对的法子?自然只能是先入雒阳,看他刘玄德打算如何了。」 曹操稍稍沉吟,开口道:「若是换了旁人,如今占据雒阳,只怕轻易不会离开。可依我对此人的了解,一座雒阳城,只怕留不住此人。」 袁绍打 量了曹操一眼,笑道:「是啊,雒阳城是温柔乡,困的住寻常匹夫,却困不住真豪杰。」 他抬眼盯着曹操,似笑非笑,「困不住他刘玄德,想必也困不住你曹孟德。」 曹操摇头失笑,反问一句,「难道就困的住你袁本初?」 两人相顾大笑。 ……………… 自刘备占据雒阳的消息传到虎牢,原本在虎牢关内逡巡不前的诸侯联军便开始快马加鞭的赶赴雒阳。 不过短短时日,联军便来到城下,刘备率着先行自南面赶来的孙坚与袁术出城相迎。 众人相见之后自然是一番寒暄,随后由刘备等人引着众人入雒阳。 在场诸侯大半都是出身不俗的大人物,即便少年之时不曾久居雒阳,可最少也在雒阳呆过些时日。 谁能想到昔年天子脚下的第一重城,竟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众人自东门而入,自然要路过那几处官员府邸扎堆的街市。 昔年城中庶民只能仰望,甚至不敢踏足半步的富贵街巷,如今屡遭兵祸,已经大半销毁在火焰之中。 残砖断瓦,只能勉勉强强看出些当年的面貌。 至于其中所居住的百官公卿,大半都被董卓带着西迁而去。 剩下的,则大半死在了之后的天灾人祸里。 诸侯们皆是在此停步,心中各有所想。 刘备也是望着这处昔年的富贵巷弄,嘴角带着些嘲讽笑意。 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 会有今日,不过是自求自得,自作自受。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以不义猎义 关东联军入了洛阳已有数日,这几日间雒阳城中看似平静,诸侯们皆是一副入京勤王保驾的忠臣样貌。城中也不曾再起兵祸。 可桌面之下的波诡云涌,却使得身处其中之人如芒刺在背一般。 如今城中诸侯大致可分为两派,其中一派自然是盟主袁绍为主干,以关东诸侯为枝叶的关东联盟。 其中既有韩馥这种袁家的门生故吏,也有曹操这般与他自小的一起长大的玩伴,更多的还是孔融这般出身名门的地方诸侯。 简而言之,世家之子,真正的关东联盟。 另外一派自然是以刘备为首,其中有关系和他极为亲近的幽州公孙瓒,也有利益相关的并州吕布,更有虽然不曾表明立场,可一旦双方对峙,必然是与兄长袁绍站在对立面的南阳袁公路。 一眼看去,以刘备为首的这群人多是起于边塞,幽并凉三州,只差一个凉州而已,故而也可看作是一个边境联盟。 如今众多诸侯同处雒阳城中,私下里自然少不得摩擦,不过都是适可而止,双方都知道对方其实不会真的撕破脸皮。 毕竟,如今谁也担不起那个蓄意破坏联盟的罪则。 这些日子诸侯之间依旧是你来我往的往来酬和,似乎台面的之下的这些「小事」,并未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 今日刘备就与几个故人相约同游雒阳,或者说是故地重游更恰当些。 几人在城中策马,逛过了几处当年的常去之地,随后来到了城中的那处酒舍。 自回返雒阳之后,刘备常常亲自来此地打扫,所以如今酒舍之中虽然依旧显的有些陈旧,可到底是比当日初次前来之时整洁了不少。 几人迈步走入屋中,来到那处当初那张时常一起饮酒的桌前,各自落座。 同桌之人,汝南袁氏兄弟,谯县曹操。 余下的,则是两个空位。 一个是属于已经去世多年的傅燮,另外一个,则是属于如今已然改名韩遂的韩约。 故地重游,即便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袁本初,脸上都有了些伤感之色。 昔年在座皆豪逸,彼时年少,纵酒高歌。 时隔多年,如今依旧在坐之人都已是跺一跺脚就可叫天下震动的大人物。 可惜终究不似少年游。 刘备站起身来,去后院取出一坛酒水。 当年他离开雒阳时埋下的几坛酒水,回返雒阳之后只剩下两坛。 之前初入雒阳时被他和关羽饮了一坛,故而如今只剩下他手中这一坛。 酒自然是好酒,却又不只是好酒。 见刘备拎酒而出,坐中三人神色各异。 刘备落座,给每人倒上一碗,即便是那两个空着的座位前,依旧是满上了酒水。 刘备打量了几人一眼,笑道:「当年在此饮酒之人,如今都已名动天下,也算是圆了咱们当年的志向,也不枉当年咱们那些下肚的酒水。」 昔年同座六人,如今确是皆已名动天下。 不论生死。 袁术想起那些古人故事,不由得叹息一声,「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傅南容竟是死于韩文约之手。」 昔年一同饮酒之人,袁术其实与傅燮最为投机,同样是出身名门,同样是身上沾染着不少江湖义气,只是不想傅燮最后却是死于当年的好友之手,说起来也是讽刺的很。 另外三人却是不曾言语。 三人其实心知肚明,哪怕袁术心里也清楚的很,如傅燮这般人,不论死在谁手中,其实早晚都是要死的。 如此乱世,能容的下野心勃勃的豪杰枭雄,能容的下 玩弄阴诡手段的谋臣策士,却容不下如傅燮这般真正的忠直之士。 越是乱世,越是如此。 昔年在坐六人,唯一故去的,偏偏是那个真正的汉室忠臣。 曹操笑道:「傅南容求仁得仁,可说是死得其所,也算是不易了。如今咱们这些在坐之人,虽然能多活些日子,可日后的名声,却未必比的过南容。」 几人默然,都知曹操意有所指。 刘备却是在心中发笑,在坐几人日后在历史上的名头确实都算不得好。 刘备收敛心思,开口道:「今日故地重游,不过是为重叙昔年旧谊,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袁绍也是笑道:「玄德所言不错,如今难得聚在一起饮酒,今日不谈旁的事情,饮酒而已。」 袁术自顾自的将碗中的酒水饮尽,以衣袖抹了抹嘴,这才开口道:「就这般酒水,一坛如何够饮的?玄德莫非是看不起我等不成?还是说如今富贵了,反倒是吝啬起来了?」 刘备闻言笑道:「早就知道你袁公路会有如此言语,我已让云长去买酒水,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曹操笑道:「酒兴才能助才思嘛,说不得酒水尽兴,今日我便能做出一首传世诗篇。」 袁绍笑了笑,抬手举了举手中酒碗。 这一日,四人皆是大醉。 ……………… 雒阳西去,有关名潼关,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去处。 董卓自雒阳裹挟天子西去之后不曾急着直奔长安,反倒是停在了潼关内。 他原本想在此处等待胡轸等人前来合兵,之后留下些人手镇守函谷以拒关东联军,他便可安心率军西去。 不想停留多日,不曾等到胡轸等人,反倒是等来了徐荣反叛,胡轸为其所杀,而诸侯联军已占据雒阳的消息。 董卓得到消息之后彻夜未眠,第二日连忙召集军中将校议事,还特意命人拉来了已经许久不曾在他面前出现的李儒。 「想必雒阳失守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了。」董卓面色阴冷,「如今诸侯联军近在迟尺,你们以为接下来来应当如何应对?」 郭汜率先开口道:「如今诸侯联军虽然占据了雒阳,可依末将看来,他们未必会出兵西来。」 堂下的几员凉州大将都是点了点头,认可郭汜的说法。 董卓看向一旁的李儒,「文优以为如何?」 李儒却是抬手揉了揉面颊,笑道:「诸侯必定西来。」 「之前关东诸侯自东南两面并进,之后东面的诸侯屡败,于虎牢关困顿不前,可是丢了不少面子。若是南面也与他们一般也就算了,偏偏南面的联军势如破竹,从战报上看,这次占据雒阳也是南面的刘备等人抢先得了先手。即便袁本初等人再能隐忍,如今也不得不做些事情出来了。」 即便董卓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李儒说的在理。 他再次问道「文优以为接下应当如何?」 李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国相莫怪我多言,如今唯有降伏一人,停留在此地的大军才有机会过关西去,不然只怕要坐困愁城,进退不得。」 董卓沉思片刻,「你说的,是如今屯扎在扶风,之前久诏不至的皇甫义真?」 李儒点了点头,「如今皇甫嵩屯扎在扶风,兵力虽然算不得多,可却遏制住了自潼关西去的要道。加上皇甫嵩此人素来善于用兵,即便没有被他守在险处,以同等兵力而战,只怕即便相国亲自统军也未必是此人的此人的对手。」 董卓闻言倒是不曾暴怒,皇甫嵩的将略他自然心知肚明,当年西征凉州之时他也曾在皇甫嵩手下听命,虽说后来两人之 间起了些龌龊,可对皇甫嵩的军略,董卓倒是一直欣赏的很。 不过相较于此人的军略,他对此人的性子更是清楚,「只怕文优多虑了。皇甫嵩此人将略虽然不差,可此人是个最怕事情找上门来的性子。当初何进死前,此人与咱们隔河相对,还不是依旧不敢进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咱们攻占了雒阳?故而此人虽有将略,却是不足成事。」 他又想起一事,笑道:「听闻当初皇甫规离世,留下一妻,如今还是年轻貌美的很,此次也不知能不能一见。」 帐中众将轰然大笑。 李儒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相国还须三思,若是相国尚在雒阳之时,他皇甫义真自然不敢起旁的心思。只是如今困守函谷,进退失据,还是应当趁着雒阳被联军所占的消息不曾传到长安之前,派心腹之人前去将此人招来,不然只怕迟则生变。」 董卓虽然言语之间看轻皇甫嵩,觉的以此人的心性不足以成大事,可到底如今坐困愁城,由不得他用些心思,妥协一二。 他目光自堂上众人身上一一打量而过,最后还是看向之前开口的李儒,「这种紧细的事,只怕还要文优亲自前去。」 李儒却是半点也不意外,此地能够出使的,也确实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打了个酒嗝,抬手挥散酒气,笑道:「儒敢不从命?」 --------- 西都长安。 自雒阳搬迁而来的清平酒舍里,一个年轻人正独自饮酒。 酒舍之中不少人都认得此人,在这长安城里,此人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既是因他有个镇守扶风郡的叔父,也是因他复姓皇甫。 此人正是皇甫嵩之侄,皇甫骊。 如今皇甫骊面前已经摆了不少空酒坛,只是借酒消愁,反倒是愁上加愁。 当年在河东,皇甫嵩与董卓隔河对峙,当时皇甫骊曾劝皇甫嵩借机进攻董卓,不然董卓此人日后必成大患,皇甫嵩不肯听。 如今诸侯联合讨伐董卓,他又劝说皇甫嵩与诸侯呼应,率兵东去,以东西夹击董卓,即便凉州军马再是善战,也定然逃不过两军的联合绞杀。 只是皇甫嵩依旧是不答应,只是说要再等等。 如今董卓正朝雒阳而来,再等下去,难道要等董卓兵临城下不成? 听说如今正有董卓的使者手持天子诏令朝长安赶来。 再加上天子之命,皇甫嵩只怕更不敢举事了。 只是他到底只是皇甫嵩的子侄辈,最后到底要如何,还是要看皇甫嵩如何决断。 所以他除了在此借酒消愁之外,却也再做不得旁的事情。 「我家这酒水虽好,可皇甫君如此饮法,只怕难以品出其中的滋味。」 有人在皇甫骊对面落座。 皇甫骊抬头看了一眼,也算是个熟人。 此人是不久之前从东面来的人物,是如今清平酒舍的主人,自称叫做戏忠,不过是不是此人的真名就有些不好说了。 毕竟清平酒舍在雒阳之时就不单纯是一家酒舍。 之前与皇甫骊一起数次饮过酒水的戏忠这次倒是不曾藏掖,直接开门见山,「皇甫君也知我清平酒舍不是寻常酒舍。实话实说,我家主公,正是如今的青州牧刘玄德。」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皇甫骊摇了摇头,笑道:「既然是你自己寻上门来,即便我不问,难道你便不说不成?」 「皇甫君说的有道理。」戏忠笑了一声,「听闻皇甫君数次劝说皇甫郎将与关东联军夹击董卓,不知结果如何?」 皇甫骊苦涩一笑,「结果如何,难道戏君还看不出吗?」 戏忠点了点头,「看来皇甫郎将不愿赌上这一场了。说来也是,皇甫郎将若是按旨意迎董卓入城,最多不过是皇甫家死上几人罢了,可若是一旦起事败了,搭上的便是全族的性命,说来着实有些不值得。」 皇甫骊将手中的酒碗重重摔在桌上,冷声道:「戏君,若是无事,离去就是了。再多言,我腰间长剑,可管不得你身后是何人!」 戏忠笑了笑,面上不见慌乱,「戏某不是诋毁皇甫郎将,只是事实如何,皇甫君心知肚明。」 皇甫骊继续低头饮酒,没有言语。 戏忠继续道:「我此来其实是来相助皇甫君。」 「助我?不知戏君助我何事?」皇甫骊抬起头来。 「起义军而击董卓,算不算相助皇甫君?」 皇甫骊复又问道:「如何助我?」 戏忠端起桌前的木碗饮了口酒,笑道:「欲行大义,先为不义。以不义猎义,皇甫君,你可敢一试?」 第二百三十九章 笼中虎(一) 雒阳城里,被戏忠游说的皇甫骊只是答应考虑一二,并未彻底应承下来。 毕竟戏忠的某个建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于他这个纯孝之人而言,要做此事着实有些艰难。 戏忠出了清平酒舍,径直去往京兆尹府,如今凭着清平酒舍的关系,他在长安城中也算有了些面子,毕竟只要是聪明人都能猜到他身后至少有着一到两个大人物。 如今长安附近能够一锤定音的大人物自然是手中掌握着数万大军的皇甫嵩。 可除他之外,另外一个能对如今的形势造成影响的,便是如今的京兆尹,盖勋。 盖勋此人出身凉州豪门,昔年灵帝在时便身要职,深受灵帝信任,即便是当时最为权势熏天的宦官几次想要对付此人都是投鼠忌器。 正因灵帝对此人极为信任,才让他来把手西都长安。 灵帝曾与人笑言,只要长安有盖勋在,韩遂等人便要永远被压在凉州之地。 昔年董卓作乱,听闻盖勋也曾想要率军勤王,只是西面韩遂等人借机生乱,他这才被拖住了脚步。 戏忠来到京兆尹府前,通报姓名已毕,有府中奴仆引着他迈步走入府中。 他今日倒是来的凑巧,盖勋正在府中。 「你一个清平酒舍的主人,不去好好卖你的酒水,来见我作甚?莫非还要教我如何应对天下大势不成?」 盖勋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酒气的年轻人,似笑非笑。 年纪轻轻,只是论这身体强健,只怕是还不如他这个老家伙。 他一直知道清平酒舍不简单,只是一直以来也不曾过问此地,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戏忠闻言笑道:「真是被盖公言中了,忠此次确实是为盖公献策而来。」 盖勋大笑一声,「为我献策?老夫如今虽然远远不如当年风光了,可也还不曾沦落到需要你一个外乡的年轻人来教我做人做事吧。」 「盖公明睿神武,只是祸患常起于忽微,如今大难在前,盖公不可不察。」 「祸患?」盖勋退后几步,重新打量了一眼身前的戏忠,「如今我独掌长安,又能有何祸患?」 戏忠笑了笑,「是何等祸患,盖公心知肚明。如今董卓即将西来。若是他来到此处,以此人暴横狭隘的性子,不知他会如何安置在长安早已名声素着,且同样是凉州豪杰出身的盖公?一山岂能容二虎?」 盖勋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缓缓道:「你所言的看似有理,其实无理。我与董相国同朝为官,素来不曾有怨仇。董相国如何会对付我?戏君此来,莫非是为离间我与董公的关系不成?你又是为何人所用?青州牧刘备还是联军盟主袁绍?」 昔年清平酒舍各家下注,可惜物是人非,其身后势力,如皇室,如何家,因各种缘由都已败落。 如今其背后真正能算的上是势力的,也只剩下袁家与青州牧刘备。 戏忠闻言却是半点也不慌乱,他只是开口笑道:「忠此来,非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是为了天下人。董卓祸乱朝政,盖公受先帝依重,如今乱臣当前,难道盖公不愿出手拨乱反正,反倒是要同流合污不成?如此,如何对的起先帝昔年的提拔重用之恩?」 戏忠此言一出,盖勋终于变了脸色,他长叹一声,「我自然是想要除去董贼的,自打此人祸乱京城之时便是日思夜想。只是此贼手握重兵,又裹挟着天子,即便我舍了性命不要,只怕也动摇不得此人分毫,平白送了手下儿郎的性命罢了。」 「盖公所言有理。」戏忠摸着袖口,「之前董卓手握重兵,士气正盛,此诚不可与争锋。只是如今先失虎牢再失雒阳,手中将校更是反得反,死的死,早已不复当初的威势。如今此 人不过是势穷来投,要对付此人绝算不上什么难事。」 「更何况如今有诸侯联军在东,盖公在西,即便他董仲颍想要返回凉州也是进退无路。迁延日久,到时董卓自会人心尽散。无须一兵一卒,则潼关自破。」 盖勋沉默片刻,这才问道:「你如何确信关东联军会趁势进军?若是他们在雒阳城中逡巡不前,坐观我等与董卓成败又如何?如今董卓虽是疲敝之师,可以我这一地之人,只怕依旧对付不得董卓。」 戏忠点了点头,「盖公的担忧自然不无道理,我自然也不能保证诸侯联军会进军。只是我家主公,青州牧刘备定会率人进军。忠来之前,我家主公曾说过,他为汉室宗亲,哪怕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复兴汉室。」 盖勋面色缓和了几分,「原来你是青州牧刘玄德的人,玄德的名声我素来有所耳闻,可说是如今的汉室抵柱了。」 「只是如今即便我有心讨伐董贼,可有一事却又避不过。」 「盖公担忧的可是屯扎在扶风的皇甫公?」 盖勋点了点头,「不错,皇甫嵩如今屯扎在扶风,手握重兵,与我成掎角之势。他若是肯与我一起出兵,还能有几分胜算。只是皇甫嵩此人的性子……你既为游说而来,想必也应当清楚。」 戏忠自然清楚,不然他也不会在一开始时先找上皇甫骊。 他轻声笑道:「此事盖公无须担忧,我已有安排,想来结果不会让你我失望。」 盖勋应了一声,「希望能如你所言。」 ………… 扶风郡,皇甫嵩府上,这几日驻兵一方的皇甫嵩看似安然无事,其实心中也忧心的很。 如今董卓即将西来,他与此人旧仇怨,加上董卓此人素来性狭,不知此人是否会借机报复。 若是等董卓真的到了长安,只怕他皇甫嵩要论为此人的刀口鱼肉。 只是若是要他出兵对付此人,他却又想到董卓如今手握重兵,加上天子在此人手中,若是他擅动刀兵,他们皇甫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忠臣之名,只怕便要付之一炬了。 眼看着董卓不日即将到来,可皇甫嵩依旧下不定决心,故而心中越发烦躁。 此时皇甫骊自外而入,皇甫嵩看着这个整日买醉,放荡形骸的侄子更是怒从心头起,冷声道:「整日只知道买醉,你可还记得你是皇甫家的儿郎!我皇甫家,从来不曾有过只知饮酒做乐的无能之人。」 皇甫骊闻言笑道:「饮酒做乐不好,难道如叔父这般,要彻底断送了皇甫家才是好事?」 皇甫嵩皱了皱眉头,质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胡话?」皇甫骊笑了一声,「若是董卓遣人前来相召,难道叔父还能不去不成?」 皇甫嵩沉默下来。 论将略,他其实半点不怕董卓。 只是如今天子在董卓手中,被其手持大义之名,他一旦起兵,定然要辱没了皇甫家的名声,而他不能让皇甫家这么多年传下来的名声毁在他手中。 皇甫骊摇了摇头,满心失望,踉跄着朝屋中走去。 皇甫嵩站在原地,怔怔无言。 ………… 入夜,皇甫嵩府中,皇甫骊寻到了皇甫嵩之子,皇甫坚寿。 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好。 一来皇甫骊喜爱兵事,自小随着皇甫嵩在军营中长大,性子沉稳果毅。 而皇甫坚寿倒是与当初的皇甫规有些相似,极为喜爱儒家典学,所以虽是出身皇甫家,可皇甫坚寿倒是像读书人更多些。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自然玩不到一处。 其二是皇甫坚寿与董 卓的关系极好,而皇甫骊当初曾几次劝说皇甫嵩诛杀董卓,可惜都被皇甫嵩推脱了。 「兄长今日邀我来有何事?若不是要事,我便回去读书了。如今读书正读到紧要处。」 见了在院中置酒的皇甫骊后,皇甫坚寿皱了皱眉头,率先开口。 至于所谓的读书自然是托辞,他与这个兄长素来交集甚少,无事献殷勤,定是非女干即盗。 坐在桌前的皇甫骊闻言笑了一声,自顾自的饮了口酒,「叔父有子如此,皇甫家有你这般后人,如何能不败落?」 皇甫坚寿闻言冷哼一声,倒是不曾离去,反倒是在他对面落座。 皇甫坚寿冷声道:「兄长这是何意?不妨明言。」 「好,我就与你明言。」皇甫骊冷笑一声,「你素来与董卓亲善,不会不知他如今正要西来,此人性子狭隘,昔年叔父曾得罪此人,你以为他会如何对待叔父?可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予计较,还放心让叔父手握重兵?」 皇甫坚寿虽然极少关心军中事,可对皇甫骊所言之事也有所耳闻,他皱了皱眉头,「董仲颍想来不会如此。」 皇甫骊大笑一声,微微倾身,凑近皇甫坚寿一些,「不会如此?你皇甫坚寿一个只知读书的士人,如何能知道人心叵测?既然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也该知道,位高权重者,往往无情。即便你与他有旧又如何?难道要等他将叔父下了牢狱,然后你再凭着与他的这些许情分求上门去?」 皇甫坚寿无言以对。 他知道皇甫骊说的有理。 如今的相国董卓,未必是当年的凉州董仲颍了。 他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兄长以为应当如何?」 皇甫骊笑道:「自然是趁着董卓如今尚未到来,来个先下手为强,将他董仲颖困死在潼关。」 皇甫坚寿皱了皱眉头,「以阿父的性子,要他出兵只怕不是易事。」 皇甫骊点了点头,「确实不是易事,所以我才需要你助我。单单凭我一人,着实势单力薄了些。」 皇甫坚寿稍稍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要我如何相助,兄长直言就是。」 皇甫骊笑道:「其实简单的很。」 ………… 这一日,皇甫嵩整装束甲,正准备出城去军营之中巡视。 他执掌扶风郡兵马多年,军中将校大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故而扶风驻兵对他极为忠心。 只是还不等他出门,与他们同住在府中的皇甫骊却是匆匆寻上门来,面色焦急。 他见了皇甫嵩,连忙伸手扯住皇甫嵩的衣袖,急声道:「叔父,阿寿出事了。」 皇甫嵩闻言先是一惊,不过他到底是统兵多年的大将,立刻稳下心神,沉声道:「出了何事?他前几日不是去长安与盖公请教学问了吗?」 「方才从盖公处送来了书信。说是阿寿突感重病,如今却是连床都下不得了。这两日间昏昏沉沉,只是偶有清醒。盖公寻便了长安医官也不曾治愈,故而让阿寿亲笔书信一封送了来。」 皇甫骊说着递上一封书信。 皇甫嵩接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眼,虽然歪歪斜斜,可确实是皇甫坚寿的笔迹。 他素来看重这个儿子,如今突然听闻他重病,如何还有心思考虑旁的事情,匆匆将扶风郡的事情与皇甫骊叮嘱了一番,随后立刻带人离开扶风,直奔长安而去。 眼看着皇甫嵩匆匆离去,骤然之间大权在握的皇甫骊笑了一声。 ………… 几日之后,京兆尹府中,匆匆而来的皇甫嵩看着眼前安然无事,正在闲坐读书的皇甫坚寿,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 而坐在皇甫坚寿一旁的,正是京兆尹盖勋。 盖勋见皇甫嵩到来,开口笑道:「义真莫要怪阿寿与我合谋骗你。若是不如此,要请你前来,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皇甫嵩稍稍沉默,「如此说来,皇甫骊也是你们的同谋了。」 直呼其名,可见如今皇甫嵩心中的愤怒。 盖勋一笑,「他们也是怕你走错路,若是今日的一步错了,日后再想走到正途上,自然不是不能,只是要付出的,却是比今日多上十倍百倍的代价。」 皇甫嵩沉默良久,最后叹息一声,「你们打算如何?即便我应下你们亲自出兵,可就凭扶风与长安的人马,要对付董卓手中的凉州大军,几乎全无胜算,这也是我一直迟疑不决的缘由之一。」 「皇甫郎将说的有理,生死大事,我等自然不会儿戏。」 皇甫嵩身后,不知何时而来的戏忠笑着开口。 「应对董卓之事,我家主公早有筹谋。」 第二百四十章 笼中虎(二) 扶风郡里,随着皇甫嵩去往长安,不过短短时日,皇甫骊就极为轻易的掌握了郡中兵马。 一来皇甫嵩临去之前有言在先,与军中心腹说的明白,将军中之事都交与皇甫骊。 二来皇甫骊本就是皇甫嵩子侄辈,又常年随着皇甫嵩在军中,故而素来极有威望。 皇甫嵩不在,由他统率军马,自然合乎情理。 在皇甫嵩离去数日之后,有一支自潼关来的使节来到扶风郡。 拢共不过十余人,为首之人正是在失势之后如今又重新被董卓任用起来的李儒。 而使节之中除了李儒之外,还有一人,即便是李儒也要忌惮几分,此人是董卓的侄子董璜。 如今董卓之子早丧,故而对于后辈尤为看重。 此次是董璜对董卓苦苦相求,加上董卓素来看不起皇甫嵩,这才答应让他前来。 今日两人前去给皇甫嵩宣旨,却是得知皇甫嵩去了长安,他们只见到了如今代皇甫嵩统辖军务的皇甫骊。 皇甫骊的态度倒是不差,给他们安排了极好的住处,要他们在此等待几日,等皇甫嵩归来。 院子里,董璜看着怡然自得饮酒的李儒,叹了口气,「军师,你还能饮的下酒去。难道不曾察觉这里有些不对?」 李儒把手中酒碗里的酒饮尽,抬手擦了擦嘴角,这才笑道:「自然发现了,只是发现了又能如何?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咱们不过十几人,身在人手,除了安心待在此处,还能如何。」 他自顾自的又倒上一碗,「这里的酒水倒是不差,有些熟悉的滋味,倒是有些日子不曾饮过这酒了。」 董璜坐立不安,「军师以为此事可是皇甫嵩所谋?」 李儒摇了摇头,「幕后之人是有的,却未必是皇甫嵩,以此人的心性绝难下定如此决心。若是我不曾猜错的话,这幕后之人应该在东面的联军之中。」 他悠悠然饮了口酒水,倒也算不得这幕后之人如何高明,他来之前就曾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只是他却是不得不来。 怪只怪董卓当初不听他的劝谏,将路走窄了。 「军师以为咱们应该如何应对,不然派人出去给叔父报信?又或者如班定远故事?」 董璜凑近李儒身侧,低声开口。 他到底是第一次脱离董卓的羽翼,心中想着借此做出些大事来,手上已经满是汗水。 李儒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手中的酒碗放下,笑道:「年轻人有勇气是好事,只是班定远当年能成事,其中多少有赌运在其中。退一步讲,即便他不成事,依旧能退回中原之地。」 「可你我,若是失败一次,只怕就要搭上性命。再说,能想到这个局势,刻意埋下陷阱等你我入网之人,又如何会让你轻易换命?」 董璜叹了口气,闷闷的坐在桌前。 此时有人不曾通报便自外而入。 来人一身青色儒衫,留着几缕短须,虽看似是个文士,可目光却是锐如鹰隼。 此人身后则是跟着一员银甲小将。 董璜见状便要大声呵斥,被李儒挥手拦了下来。 李儒笑道:「来者是客,不如饮上一杯。」 那人也不推辞,笑着在李儒对面落座。 「早就听闻李君智谋出众,是董卓军中第一智囊,今日一见,才思气度,果然远超常人。」 李儒摇了摇头,「即便你把我夸的再好,还不是落入你们手中。如此看来,你们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那人笑了一声,「李君非是智谋不足,只是败于大势罢了。易地而处,晔自问也不能做的更好。」 来人正是 被贾诩派到长安与戏忠联手的刘晔。 李儒叹了口气,随后笑道:「所以说选一个好主公还是很紧要的。当年相国对我言听计从之时,如何会想到有今日。」 他望向刘晔,「你这般聪明人,也要慎思之,不然只怕今日之李儒如何,日后你也会如何。」 「满腹智谋不得施展,有略而不得用,着实令人心伤啊。若不是有美酒作伴,说不得我如今早已疯癫了。」 刘晔一笑,「晔看人的眼光素来极好,相必是不会有这一日。」 李儒笑了笑,「谁说的准呢?」 一旁董璜的已然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此人的身份,即便不是主谋,也定然是其中的谋划者之一,他悄悄将手按在刀柄上。 而就在他将要有所动作之时,跟在那士人身后的银甲小将忽的朝他看来,只是眸中的冰冷杀意,立刻就迫得他满身汗水。 他心中有个直觉,此时他若是拔刀而出,只怕立刻就会丢掉性命。 刘晔笑着摇了摇头,那白甲小将这才错开目光。 刘晔站起身来,笑道:「李君还需在此住些时日,旁的不说,酒水定然管够,绝不会失了地主之谊。过些日子事情彻底定下来,你我自会再次相见。」 刘晔站起身来便要离去。 李儒忽的又开口道:「若是我不曾猜错,接下来,你是要出使潼关了吧。」 刘晔笑了笑没言语,转身离去。 董璜这才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转身落座。 李儒又饮了口桌上的酒水,「女儿红,清平酒舍,贾文和,青州牧刘玄德。」 他叹息一声,「果然如此。」 ………… 几日后,刘晔带着几十人出使潼关。 而随着他们到达潼关,倒是打了董卓一个措手不及,在潼关之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此时董卓正揉着额头,看着堂下一眼不发的诸将。 「如今不曾等到军师回来,反倒是等来了这个所谓的使节,你们以为皇甫嵩这是想要如何?」 堂下诸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郭汜出列,开口道:「此事定然有蹊跷。可先见过使节。」 董卓挥手让他退下。 如今李儒不在,剩下的都是些只有勇力的莽夫,他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主意来。 「把那个使节带进来。」 不久之后,刘晔自外迈步而入,「皇甫郎将使节,刘晔,见过董相国。」 刘晔倒是半点礼数不差。 董卓笑了一声,目露凶光,「我之前派遣李儒等人前去相召,如今皇甫嵩不止自己不曾前来,还将李儒等人扣在长安。我且问你一句,他皇甫嵩不遵陛下旨意,难道是要反了不成!」 刘晔却是不曾露出董卓想象中的慌乱神色,他闻言笑道:「董相国此言真是错怪皇甫郎将了。皇甫家历代忠良,皇甫郎将更是坚韧忠贞,昔年定黄巾,战凉州,更是立下大功。如何会想要谋逆?」 「只是如今长安之地有人生乱,皇甫郎将正带兵镇压,实在抽不出身来。至于李儒等人,皇甫将军念他们路途奔波,故而可以留他们多住些时日,也可略尽地主之谊。」 董卓死死盯着刘晔,双手按在身后座椅的横木上。 片刻之后,他这才冷冷开口,「好,避过此事不谈,此次天子迁都长安,皇甫郎将如何看待此事?」 刘晔笑道:「皇甫郎将自然是支持的很,天子能架幸长安,是我等求不来的好事。如今长安城中的官吏都盼着天子到达长安。」 董卓闻言神色缓和了几分,「先将使者带下去休息。」 有军卒引着刘晔离开。 等到刘晔离去,董卓复问道:「你们觉的此人的言语有几分可信?」 依旧是郭汜先开口,「想必是那皇甫嵩怕了相国的威风,这才派人前来求和。此人的言语倒是有几分可信。再说,即便那皇甫嵩真的有诈,以咱们凉州兵马之锐,他皇甫嵩再是有阴谋诡计,相国也可一举破之。」 有他开口,其他诸将也都是开口应和。 董卓无奈的摇了摇头,此时才想起李儒的好处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郭汜所言也有理,区区皇甫嵩,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 他这才笑了笑,望向郭汜,「阿多,过几日你去探探此人的口风。」 ………… 刘晔被安排在一处宅院里,宅院倒是不差,只是外面布满了看守的凉州士卒。 刘晔对此倒是傍若无事,对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笑道:「子龙啊,无须如此拘谨,且坐就是了。如今此地安全的很,只怕就算是我想死都不是件容易事。」 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当日随他一起前往长安的赵云,贾诩命他护卫刘晔的周全。 赵云面色有些古怪,只是他性子素来严谨,不曾开口询问。 刘晔见他欲言又止,笑道:「是不是想问为何会如此?」 赵云点了点头。 「其实简单的很,董卓此人心思阴沉且暴横,若是换了旁的时候,只怕他早就命人将我扔入油锅之中了。」 「可如今这个时候,东面有雒阳城中的关东联军虎视眈眈,西面又有长安的皇甫嵩态度暧昧不明。如此局面之下,即便残暴如他董仲颍,也要忍耐心性,不敢轻动。」 赵云开口问道:「只是刘君为何要来做这个使节?如今皇甫郎将既然已经应下要与关东诸侯一起起兵,到时只要东西夹击,将董卓困在潼关也就是了,即便他插翅也难逃。刘君为何要自涉险地。」 刘晔笑了笑,「子龙以为这潼关如何?」 赵云想了想沿途所见,山高谷深,林木横生。 「是天下间少见的险要之地。」 刘晔点了点头,「不错,潼关险峻,在其以东的函谷关也不在其下。如今两处雄关都掌握在董卓手中,加上他手中的凉州铁骑,即便关东联军与皇甫将军左右夹攻,要攻陷这两关也绝非易事。到时即便能攻陷两关,只怕也要赔上不少兵马。」 「所以我此行的目地,便在于此。」 此时有门口的仆役来报,董卓麾下将领郭汜来访。 刘晔便令人将此人请进来,他转头对赵云笑道:「子龙,看来咱们等的人到了。」 不久之后,仆从引着郭汜走入后院,赵云退了出去。 刘晔笑道:「郭君来访,此地寒酸,若是招待不周,还请郭君见谅。」 郭汜也是笑道:「我本就是沙场武夫,哪里有这么多讲究,今日是受了相国之命,特意来探望刘君,不知刘君在此地过的如何?」 【鉴于大环境如此, 此时有仆从给二人送上酒水,两人边饮边谈。 「此地倒是不差,比起长安也相差不大,只是想必这安宁长久不得了。」 饮酒过半,刘晔似是有了些醉酒意,言语之间满口酒气。 对面的郭汜也是一脸醉意,言语之间有些磕磕绊绊,「刘,刘君,说的哪里话。潼关乃是天险,又有我凉州大军在,就算是那关东联军攻到城下,也能要他大败而归。」 刘晔笑着摇了摇头,「郭君此言差矣,当初虎牢之险,又岂在潼关与函谷之下?还不是 被诸侯联军破关而入?如今董相国虽然有大军在手,可之前几次大败,兵威已去,若是真的对上诸侯联军,又能有几分胜算?」 「再者,若是诸侯联军围而不攻,待军中粮尽又如何?若是不得虎牢与雒阳还好,如今他们得了虎牢与雒阳,如何还能甘心放弃,即便是要紧牙关也会撑下去的。」 郭汜目光微微一凝,只是还是一脸醉态,「刘君说的太过了些,只要相国迅速入主长安,到时西接凉州,那是我等的起家之地,天高海阔,难道关东诸侯还敢追到凉州不成?」 刘晔笑了笑,「自然不能追到凉州,只是董相国要退到长安,这潼关总要留下一支军马把守,想必留守之人定然要是董相国的心腹爱将。」 他稍稍停顿,打了个酒嗝,「只是不知这个心腹爱将会是何人。」 「相国手下勐将如云,自然不缺守城之人,来,饮酒。」 郭汜连连劝酒。 刘晔饮酒了几杯之后爬趴倒在桌上,片刻之后,鼾声如雷。 郭汜站起身来,摇晃着告辞离去。 等到出了宅院,郭汜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去,露出一股久经沙场的锐利。 看来还是要回去与他夫人好好商量一二。 而宅院之中原本鼾声如雷的刘晔忽的坐起身来,抬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水。 他自饮自酌,自言自语,「真是无趣的很啊。」 第二百四十一章 笼中虎(三) 雒阳城里,诸侯齐聚一堂。 隐隐之间,按血缘亲疏,利益轻重,分左右而列。 袁本初高坐上首,低头下望,天下豪杰皆居其下。 这是众诸侯入雒阳之后第一次相聚一堂。 所选之处,是在当年的袁家旧宅。 自袁槐袁基去世,此地已荒废多时。 只是到底是世家传承,稍稍打扫清整一二,依旧是远超雒阳众多宅院。 如今雒阳虽落入联军手中,可袁绍早早的就派人封锁了宫门。 擅入宫中者,纵然是地方诸侯,也格杀勿论。 即便是他袁本初也不例外。 如今他们到底还顶着一个汉家大臣的名头,哪怕名存实亡,可在明面上,终究不敢做的太过分,还是要为天家保留些颜面。 汉朝养士四百余年,到底还有些忠臣,更何况除了这些忠臣,还有那些不怕死,只为求个名声的「直臣」。 这些人身负大名,一旦使起性子来,连四世三公,名满天下的袁本初也要头痛几分。 袁绍抬了抬手,示意堂下诸侯暂且安静。 「诸君,我等纠合大军,自东而来,为的就是除女干佞,复汉室。如今董贼奔逃,帝都入手,咱们也算是有了些建树。只是接下来如何,还是要商讨一二。」 屋中人声一静,鸦雀无声。 袁绍也不催促。 他明白,总会有人耐不住性子,跳出来先开口。 想要求名嘛。 果然,片刻之后,孔融出列。 孔融朝众人拱了拱手,开口道:「融以为我等此来本就是为解救天子而来,如今虽驱赶董贼西去,可不过只是小胜而已,天子尚在董贼手中,算不得大胜。融以为,大军应当继续西进,不能杀董贼,救天子,誓不停歇。」 孔融不愧是千年世家出身,言辞康慨,壮怀激烈,使人闻之几欲流泪。 站在右手侧的刘备打量了一眼孔融,心中叹息一声。 真心实意也好,沽名钓誉也好,孔文举到底是不怕死啊。 真是可惜了千年世家,日后世修降表,后世之人,反倒是让前人蒙羞。 袁绍闻言一笑,没有言语,只是低头打量着其他人。 今日之会,他的目地,本就是为看看众人的心思。 曹操也是出列,朗声道:「文举所言有理,如今天子在西,我等岂能东返!以操观之,当速速进军,击董卓于半途,不可使其西入长安,不然到时其与凉州韩遂等勾结,只怕更难对付,操愿为先锋。」 孔融瞥了一眼曹操,目中露出些鄙视之色,身子稍稍偏移几分。 他累代世家,如何能与宦官之后同列。 两人一从大义,一从军事,倒是都说的有些道理。 其后各诸侯也是各自开口。 只是袁绍依旧不曾言语,他将目光看向刘备,笑问道:「玄德以为如何?」 孔融是忠臣代表,曹操勉强也可算是他这一系,如今便只差刘备一系的态度。 不过刘备会如何言语,其实袁绍都猜的到,毕竟他还顶着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 刘备闻言也是出列,果然如袁绍所料,他开口笑道:「我等身为汉臣,自然是速速出兵,解救陛下于危难。」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事,董卓,应当是到不了长安了。」 ………… 大堂之外,随着刘备前来的关羽正站在堂外等候。 院中多植翠竹,风过林间,有风吹劲节肃然之声。 关羽闭目聆听,捻须而笑。 「那红脸汉子!你便是斩杀了华雄的关羽?」 正在关羽沉浸其中之时,有人忽的开口。 他转过头,抬眼望去,身侧是两个高大汉子,一人头发披散,另外一人则是将头发扎起。 两人皆是膀大腰圆,身量不在他之下。 他眯了眯眼,「正是关某。」 披散着头发的汉子嗤笑一声,「还以为斩杀华雄的是什么神人,原来不过如此。兄长,当初咱们兄弟还为不能斩杀华雄耿耿于怀。如今看来,想必那个华雄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未必值得你我出手。」 另外一个汉子点了点头,「贤弟说的有理。」 关羽双眼微眯,打量了对面二人一眼,「两位如此英豪,当初虎牢关下,对战张绣之时,怎么不曾听闻你们出手?莫非是无胆匪类?」 披散着头发的汉子怒道:「我等乃是袁盟主手下大将,我乃河北文丑,此乃我兄长颜良。这次若不是我等去往冀州押送粮草,哪里来的你这般小人物耀武扬威的机会!」 文丑嗓门不小,叫嚷声传扬开来。 关羽自然不是忍辱负重的性子,已然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 「二哥,俺来助你。」张飞疾步而来。 而在颜良文丑身后,也有两将疾步而来。 「二哥,要不要动手!」 张飞大吼一声,实则悄悄抬手压住了关羽按刀的手。 此时那两人也来到颜良文丑身边,其中一人连拉带拽,将两人朝着远处拖去。 剩下一人则是和关张二人连声道歉。 关羽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是冷哼了一声,将按刀的手缓缓放下。 张飞仔细打量了此人一眼,「听闻河北有四庭柱,俱为当世良将,不知你是其中何人?」 能够如此轻易的将颜文二人拉走,这两人自然也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那人闻言一笑,「四庭柱之名愧不敢当,在下,河北张郃。」 张郃又与两人攀谈片刻之后便告辞离去。 「三弟,方才要不是你出手阻拦,我倒真想会会那颜文二人。」 关羽看着方才颜文二人离去的方向。 恩仇分明,自然是恩也记的长久,仇也记的长久。 张飞自然熟悉自家二哥的性子,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正是联盟应当同心协力之时,一旦此时出手,不论咱们有理没理,都会受下一个破坏联盟的罪名。如今袁绍占据着大义,还不可与之争锋。」 他又笑道:「不过二哥放心,早晚是有机会的。」 关羽点了点头。 张飞却是看向那个刚刚离去的张郃,他抬手抹了抹嘴角。 「这个张郃,应当也是个好对手。」 ………… 当日议事已定,雒阳城中的诸侯便开始整肃军马,准备西去讨伐董卓。 终究不是纸上谈兵,兵马调度,钱粮安置,桩桩件件,都不是件容易事。 其中最紧要的还是军中士气。 如今停驻在雒阳的诸侯军马都是来自关东各地,背井离乡,征战沙场。即便到如今并不曾经历过几次惨烈大战,可出门日久,难免会有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心思。 青州军军营里,刘备正带着关张二人巡营。 他在青州主政之时,也时常会去乡间巡查,从来不分高低贵贱,皆是一视同仁。若是偶遇乡间农户,他也可与他们同坐而食。 也是如此,才有了治理青州算不得长久,却能得青州之民归心,才有了刺客临门而不愿出手 。 他对待政事是如此,对待军中之事也是如此。 所以军士可为之死。 「这倒是有趣的很,河北四庭柱,也都算是难得的人物了。袁本初将他们倚重为心腹,想来还是有些本事的。你们日后若是战场相遇,切不可大意。」 带着二人随意找了一处落座,听过了张飞说起之前冲突的刘备只是一笑。 河北四庭柱,名头倒是不小,更是被袁绍当做心腹重将。 可在知晓日后事的刘备看来,一共四人,不过是两个只知勇武的莽夫,两个一旦处于下风就会临阵投敌的降将。 要对付起来,其实半点不难。 更何况关张二将,本就是他们的克星。 刘备不再去想此事,反倒是提起另外一事,「益德,自青州运来的钱粮可曾到了?过几天就是发饷之日,此事不可耽误。」 「今日早间便到了,数目比兄长信上要的只多不少。」 刘备点了点头,「宪和做事素来稳妥。」 张飞欲言又止。 刘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道:「你我兄弟之间,有何不能直言?」 张飞这才开口,「兄长给军中士卒发的钱粮是不是多了些?」 他虽然一直知道青州军中士卒的钱粮极为丰厚,可他到底是富户出身,自小不缺钱财,故而对到底有多丰厚其实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如今见到其他诸侯发的钱粮。 刘备看了他一眼,他曾屡次和张飞提及要善待士卒,张飞倒是也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如今对待士卒也算不得差了。 他有此问,还是因为青州军发给士卒的钱粮,确实要比其他诸侯发的多上许多。 这也是刘备在青州多有变革,加上酒水渔盐等获利颇丰,这才可支撑的起如此巨大的钱粮供应。 刘备只是笑道:「益德以为这些军卒为何而战?」 张飞一愣,不知刘备为何有此问。 刘备继续笑道:「这些军中士卒大多是贫寒起身,当兵只为吃粮而已。你和他谈什么家国大义,黎民安乐,少年之人许会一腔热血,康慨从军。可待上个一两年,再多的热血也磨平了。」 「同样是横刀持戈,搏命杀场。你与云长这些人,可以求个万世功名,求个万人敌。可那些在最前厮杀的人,心中所求的,还是每月能给家中带去多少银钱,还是在心中求着下个月依旧还能活下去。」 关张二人沉默不言。 刘备继续道:「所以如今在你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让他们能活得好一些,总归是好的。我希望能让他们觉的自家的性命其实很值钱。」 「想要有所改变,不是所谓的大刀阔斧,东拆西建便会成效斐然。还须从小事着手,潜移默化。」 「再说,这个世道,谁又该为谁当牛做马呢?」 张飞叹了口气,「兄长说的是。」 关羽也是叹了口气,「兄长这番作为自然不曾有错处,如今只限青州一地,倒也支应的起,可日后又该又该如何?」 刘备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洒然一笑。 「日后的事,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