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如她》 第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姐夫,你等等我呀。” 娇嫩的女子声音从洞口传来,明雪霁一个激灵,手里的银簪失了准头,猛一下戳进脚心里。 脚底扎的毛刺被这一戳,越发扎得深了,急切中怎么也挑不出来,血流了满手,明雪霁强忍着钻心的疼,没有出声。 她认得这声音,是她的庶妹,明素心。 明素心只有她一个姐姐,她叫的姐夫,只能是她的丈夫,计延宗。 三年前计家落难抄家,她代替明素心嫁给计延宗,计、明两家大闹一场撕破了脸,从此断绝往来。三年后,计延宗高中状元翻身回京,明家人有心修好,几次上门求见,计延宗一个都不肯见,又是为何,明素心会叫着姐夫,突然出现在这里? 银簪沾着血,黏糊糊地握在手里,明雪霁想不通,又有点怕,紧张迷茫中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计延宗踏进了山洞。 竟然,真的是他。明雪霁下意识地起身躲进阴影里,脊背碰到冰凉的石壁,一阵阵发冷。 计延宗高中状元后授官翰林修撰,可他们家底太薄,太穷,翰林院俸禄不高,一家人连吃饭穿衣都是勉强,更别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赁房子了,如今他们住的,还是镇北王暂借给他们的院子。 紧挨着镇北王别院,四进的青砖大瓦房,一墙之隔就是别院的西花园。今天计延宗带朋友一起回来吃饭,院里太小摆不开,就借了西花园摆酒,她换了衣服匆匆赶来,半道上踩到竹笋刺破了脚,伤口里扎了许多笋壳上的毛刺,只好躲进假山洞里处理。 只不过,这假山位置偏僻远离道路,本应该在花园里待客的计延宗,为什么会和明素心一起,出现在这个地方? “姐夫,”明素心跟在计延宗身后走了进来,她似是赶不上他的步子,带着娇嗔唤他,“你别走那么快呀。” 伤口还在流血,光裸的脚踩在地上,能感觉到铺地的碎石硌着皮肉,参差短长的疼。明雪霁紧紧握着银簪,觉得这情形,很像三年之前。 那时候,计延宗和明素心还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他们总是这样一前一后一起散步,计延宗走得快,明素心走得慢,跟不上时,明素心便会娇嗔着唤他,于是他便停住步子,唇边带一点温润的笑,回头看她。 耳边听见脚步声有片刻停顿,计延宗停住了。 隔得远,山洞里光线又暗,明雪霁看不见,却知道此刻他大约也是带着笑,回头看着明素心。 银簪顺着裙襟,无声无息落下,明雪霁紧紧贴着石壁,想起方才在厨房时,计延宗看她的神色。 那时她正忙着准备待客的饭菜,没有人帮忙,炒菜烧火都只是她一个,她又热又累满头是汗,隔着厨房门问计延宗:“相公,要不要我过去打个招呼?” 她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从前在乡下时,家里来了客人,女主人总要露个面问候一声,这是计延宗头一回带朋友回来,她想她也应该过去一趟。 计延宗已经走出去了,听见了又停住步子,回头看她。他漆黑斜飞的眉慢慢抬起一点,质疑的神色:“你?” 从他眼睛里,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流着汗沾着油烟,衣服穿得太久褪了色,连袖口镶的滚边都磨出了毛。羞惭得涨红了脸。 咯咯,洞口处传来几声笑,明素心停住步子:“我就知道,你不会撇下我不管的。” 她不再叫计延宗姐夫,只是你呀我呀,轻快地跟他说着话: “姐姐备的酒菜太差了,就只有一条鱼一只鸡,还是普通酒楼的货色,这怎么行?” 明雪霁眼角一热,低下了头。 她也知道酒菜不很好,可就连这明素心看不上的一条鱼一只鸡,也是她当了头上的鎏金银钗换来的。 那钗,是计延宗领到第一个月俸禄后买给她的,也是成亲三年里他唯一买给她的东西,她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珍贵,然而客人来了没钱办酒,也只能忍痛当掉。 这些年里无数她曾经心爱的东西,都进了当铺那高得看不见人的柜台,再没出来过。太穷了,为了供计延宗念书,为了一家几口穿衣吃饭,她所有的东西,全都没了。 明素心还在说话,半认真半玩笑:“你是堂堂状元呢,这酒菜,可配不上你的身份。” 配不上。明雪霁在黑暗中茫然地望着洞口的方向,是酒菜配不上,还是人配不上? “我从锦辉楼订了一桌上等燕鲍翅,马上就送到,包管不给你丢脸。” 锦辉楼,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一桌燕鲍翅少说也得几十两。明雪霁攥着手,摸到右手无名指根那块凹凸不平的伤疤,鼻尖发着酸。 她没钱。明素心有钱。 说起来像笑话一样,明明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只因为母亲不一样,在父亲那里的待遇就天差地别。 明素心就算要天上的月亮,父亲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下来,而她除了母亲去世时留下的衣服首饰,什么都没有。 “姐夫,”明素心说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再开口时,带了娇嗔,“我说了这么久,你倒是理我一理呀。” 明雪霁陡然生出一丝希望。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明素心一个人在说话,计延宗一声也没吭,也许他,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 下一息,计延宗开了口,冷淡的声线:“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像有什么在耳朵里扇着翅膀,嗡嗡直响,明雪霁湿着眼,想起参加乡试之前,他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呼吸拂在耳尖,一阵阵痒。 那时候她刚刚卖掉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首饰,无名指上那枚红宝石戒指,换了他进京赶考的盘缠,他摩挲着她手指上那个丑陋的伤疤,声音低低的:“这些年苦了你了,等我考中,一定让你好好享福。” 她的辛苦不易,他都记在心里,他不理明素心,因为他知道,他是她的丈夫。明雪霁的眼泪滑下来,打湿鬓角。 洞口处,明素心哭了起来:“英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英哥。是了,计延宗的本名,唤作计士英。三年前明素心都是这么叫他的。后来计父犯了事死在大牢里,计家抄家流放,计延宗过继给了隔房堂叔,从此改成了现在的名字。陈年旧事涌上心头,石壁潮得很,贴得后心上,让人心里发慌。 脚步响动,计延宗又开始往里走了,明雪霁下意识地又往阴影里退了几步,听见洞口处布帛拉扯的响动,明素心拉住了计延宗:“英哥,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计延宗甩开了她:“别跟着我。” 他继续往里走,明素心带着哭腔追在后面:“英哥,这些天我为你做的,难道你都不在意?今天来的周慕深是我请的,他爹是吏部侍郎,管着各级官员考核升迁,我会帮你们说合,等你修撰任满,只要他爹帮你说句话,升任侍读、侍讲都不成问题。” 侍读、侍讲,明雪霁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官名,模糊明白了她的意思。计延宗说过,翰林修撰只是过渡的官职,任满后能去哪里,才是决定仕途的关键。 “这些事姐姐都不懂,所以我一直帮你留心着,英哥,你难道,一丁点儿也不记得我的好?” 是啊,她什么都不懂,自从七岁死了母亲,父亲再没让她念过书,继母也从不带她与别家姑娘来往,她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脉,不能像明素心那样帮她。脚步声越来越近,明雪霁不停地后退,脚底下突然一凉,她踩进了水里,险些惊叫出声。 水声细碎,惊动了洞口处的两个人,说话声有暂时停歇,明雪霁屏着呼吸,在灰暗的光线里,看见狭窄的山洞在此处变宽,最深处流出一脉细细的溪流,溪边设着凉榻春凳,看起来,很像是王府里消暑避夏的地方。 幸好,这时候并没有人。 衣服打湿了,水淋淋地贴在腿上,伤口沾了水,越发疼得钻心,明雪霁咬着牙,慢慢弯腰卷起裤腿,正想擦干时,明素心又开了口:“英哥,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没有嫁给你,可那难道是我的错?姐姐那副模样在你床上,我,我能怎么办……” 耳边嗡一声响,三年前那个惊慌羞耻的早晨一闪而过,许是光着腿脚的缘故,明雪霁觉得冷,牙齿不自觉地打着战。 脚步声又响起来,计延宗在往里走,明素心哭着追在后面:“英哥,这么多年了,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你,你,你可曾忘了我?” 声音越来越近,明雪霁不停地后退,躲避。抱着期望,又害怕失望,像背靠着悬崖,往后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只等最后的宣判。 手攥得很紧,死死压住无名指根那块伤疤。 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冻疮,嫁给计延宗的头一年冬天,她去河边洗衣服,回来就长了。 暖了一夜刚刚缓和些,又要去洗菜淘米,便又加重些。一整个冬天反反复复,总没个尽头,快开春时她在河滩的冰上滑了一跤,肚子里快三个月的孩子没了,这块冻疮也从此扎了根,再没好过。 这么多年里烂了又长,长了又烂,最后,剩下这么一块拇指大小、丑陋发黑的疤。 脚步声近在咫尺,他们离得很近了,明雪霁后退着,听见计延宗突然轻柔的语声:“我……” 身体突然撞上另一具身体,惊叫还没出口,嘴就被死死捂住,随即是腰。陌生危险的男人气息混在潮湿阴冷的水汽里,明雪霁惊到了极点,挣扎着抬头,对上一双幽深飞扬的眼。 与此同时,计延宗后半句话传进耳朵里:“从不曾忘。” 第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明雪霁有一瞬间忘了挣扎,满脑子嗡嗡响的,都是那四个字。 从不曾忘。 他从不曾忘,那么她这三年,又算什么? 下一息,身后生疏的触感,猛然将她拉回现实。 她在黑暗的山洞里,被个看不清面目的陌生男人紧紧抱着,胸贴着背,腰缠着腿,若是被人发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惊恐到了极点,用尽全身力气只想挣脱。拳打脚踢,甚至用牙去咬,然而没用。男人如此有力,大手如铁钳一般,捂着嘴掐住腰,轻易让她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绣鞋掉了,无声无息落在地上,腿脚上残留的水渍打湿男人的衣袍,明雪霁在挣扎的间隙,听见明素心欢喜的低泣:“英哥,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从不曾忘。 整整三年饥寒劳苦,她那没机会生下的孩子,不过都是个笑话。 明雪霁喘不过气,感觉男人微凉的呼吸突然逼近,带着雪后灌木的气息:“别动。”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锋利如刀的薄唇,唇边一个酒窝,瞬间绽开,瞬间消失。明雪霁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认出来是谁了。 镇北王,元贞。 进京头一天,计延宗带她去别院拜见元贞,她不敢抬头,余光瞥见王座上年轻的男人,刀锋般锐利的唇,唇边一个酒窝,一闪即逝。 这手握天下兵权,令戎狄闻风丧胆,连皇帝也忌惮几分的镇北王,竟生着一张冠玉般的脸,甚至,还有个酒窝。 可元贞,为什么这个时候躲在这里? 明雪霁想不通,但她知道自己衣衫不整,知道他们交缠搂抱的姿势有多暧昧,一旦被人发现,必定是场泼天大祸。 想来元贞也是担心这点,所以才制住她,免得她闹出动静引来计延宗。 明雪霁没敢再动。 明素心还在哭:“英哥,你既念着我,为什么总不理我?” 她在等计延宗回答,明雪霁也在等。绝望到了极点,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夫妻三年,他们一起吃糠咽菜,一起熬过最贫贱的日子,他们甚至,还一起送走了那个没机会出生的孩子。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就算她不是他的青梅竹马,不是最初跟他有婚约的人,可三年来掏心掏肺的相待,她对于他,总还是不一样的吧? “那又如何?”计延宗终于开了口。 明雪霁不自觉地往前挣扎,生怕漏掉一个字。 箍在腰间的手臂猛然收紧,元贞加了力气,带着警告的意味。明雪霁知道,自己不能再乱动,他们离得太近,稍稍一点动静,就会被计延宗发现。 到那时候,她名节全毁,元贞也不免受到牵连。 强压着惶恐安静下来,嗅着陌生危险的男人气味,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我已经娶了你姐姐,”计延宗终于说完了后半句,“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他转身离开:“休要再来找我。” “英哥,英哥!”明素心低呼着追了出去。 明雪霁一下子湿了眼睛。 她不该怀疑他。他一向光明磊落,从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就算他不曾忘记明素心,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年少定亲,青梅竹马。 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明雪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元贞并没有放开她。 一念及此,拼命挣扎起来。 下一息,元贞松开了她。 空气骤然透进胸腔,明雪霁喘着气,一连后退几步,福身行礼:“见过王爷。” 慌乱中扯紧裙裾,掩住光裸的腿,可光脚掩不住,肌肤如雪,在四周的黑暗里,突兀地跳出来。 窘迫到了极点,原该解释道歉,此时都顾不得,捡起地上的绣鞋,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你信他?”带着嘲讽的语声从身后传来。 明雪霁脚下一顿。是元贞。他在问她。 他问得含糊,但奇怪的是,她听懂了。元贞是问她,相不相信计延宗方才的话。 明雪霁不敢回头,不敢回答,更不敢细想,只是咬着牙往外跑。 能感觉元贞的目光一直追在身后,如附骨之疽,挣脱不得。 她终于逃到了洞口。 三伏天的热浪轰一下扑上来,劈头盖脸裹住,可后心是冰冷的,带着山洞里梦魇般的余悸。 明雪霁抖着手,胡乱拿帕子裹住伤口,穿好鞋袜。 踉跄着走出来,整个人都是虚脱,山洞中那短短的片刻,竟像是过了好几辈子。 阳光亮得很,照得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影。明雪霁低着头慢慢走着,在这一瞬,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她现在,不是明家女,不是明雪霁,而仅仅只是,计延宗的妻。 能被他一句话打入十八层地狱,又能被他一句话拉回来。她遭遇陌生男人挟持时,头一个怕的不是死,而是计延宗误会。 她的世界,她的全部,都已只剩下这个男人。 可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 明雪霁觉得释然,又觉得茫然。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听见说笑的声音,她到了计延宗待客的小花厅。 连忙整整头发衣裙,正要进门,计延宗出来了,看见她的刹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你怎么来了?” “我……”明雪霁惶恐起来。方才在厨房她说要过来,他没有拒绝,难道,是她理解错了,他并没有要她来?“我想着你头一回带朋友回来,怎么也得过来打个招呼吧。” “不用。”计延宗低着声音,“我们说的事你又不懂,何必呢。”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待在乡下整整三年,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一大家子人吃饱穿暖,计延宗和他朋友们谈论的诗词歌赋、边塞朝堂,她的确,一窍不通。 若是贸贸然闯进去,就怕说错话做错事,给他丢脸。 眼看计延宗转身要走,明雪霁下意识地叫住:“相公,方才在山……” “计兄,”屋里有人叫,“干嘛呢,怎么还不回来?” 计延宗摆手打断她没说完的话,迈步往屋里去:“来了。” 珠帘晃动,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明雪霁怔怔地看着。 想起去年夏天,他在屋里温书,她在门口缝补那挂破了的竹帘子,天热得很,额上的汗流下来,蛰得眼睛有点睁不开,身后忽地有凉风吹过,回头时,计延宗拿书给她扇着,笑意温存:“歇歇吧,别累坏了。” 那样的他,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从他高中回京后,他们一天比一天疏远,从早到晚,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懒懒转身,要走还没走时,突然听见明素心的声音:“姐夫,你方才跟谁说话呢,是姐姐吗?” 明雪霁猛地停住步子。她在里面?她为什么,能在里面? “不是,”计延宗答道,“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明雪霁怔怔站着,山洞里计延宗那句话给她的底气,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能进去,她什么都不懂,会给他丢脸,可明素心,却可以进去,公然与他共坐一席,一起招待宾客。她们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像他的妻? 屋里还在说笑,有陌生男人的声音:“明姑娘如此才华,想必明夫人也是闺中英秀吧?” “我姐姐没怎么念过书,”明素心说着话,天真无辜的调子,“不过她女红做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李兄这一问,问得就不对,”另一个陌生男子带着嗤笑,“像素心这样的才女,可着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随便什么人都能跟她比么?” 大太阳晒得人头晕,明雪霁默默听着,她不如明素心,她从来都知道。 从小到大,棋棋书画、诗词歌赋,明素心每一样都有父亲请了京中名师来教,可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没让她进过学堂。 明素心结交名门闺秀,起诗社做文会的时候,她被明素心的娘,从前的赵姨娘,如今的明夫人督着,缝补裁剪,洗衣做饭。 她一无所长,就连认得的字,一大半都是成亲后计延宗教的,而明素心,却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她不如明素心,她从来都承认,可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她在等,等计延宗开口,替她说几句话。 她等了很久,计延宗,一句话也没有说。 明雪霁知道,她等不到这句话了。 “夫人,”丫鬟小满匆匆忙忙找过来,“老太太催呢,问她要的解暑汤什么时候能得。” 老太太蒋氏,计延宗名义上的伯娘,一个时辰前说伤了暑头有些晕,命她做一碗解暑汤,她做到一半时,计延宗突然带着客人回来吃饭,她忙着准备酒菜,那汤,还放在厨房里。 脚底的伤疼得厉害,明雪霁扶着小满踉踉跄跄来到厨房,她先前做的菜,还有她当了银钗换来的鱼和鸡,一口没动,全都放在案板上。 想来是有了锦辉楼的燕鲍翅,便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都撤下来了。明雪霁拖着伤脚走近了,顾不得酸涩先吩咐小满:“你去问问饭铺子,这些菜还能退吗?” 如果能退,她就能把计延宗给她的钗子赎回来了。 钗子。明雪霁心里猛地一惊,摸了摸头,发髻上光秃秃的,簪子并没有在。 心砰砰乱跳起来,她只有在山洞里,曾把银簪子取下来挑毛刺,后来计延宗和明素心闯进来,她握着簪子一直往里躲……那簪子,多半掉在洞里了。 一念及此,鼻尖似乎闻到了陌生危险的男人气息,眼前仿佛看见黑暗中交缠的身体,明雪霁用力闭了闭眼。 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腔子,如果只是掉了还好,如果被元贞捡到了…… “雪娘啊,”婆婆张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在身后叫她,“还不吃饭吗?我都饿了。” 明雪霁慌张着转身:“马上就吃。” “咦,有鸡有鱼,今天伙食好。”张氏一一看过,“雪娘啊,你什么时候攒下这么多私房钱?” 明雪霁还没来得说话,门口脚步响动,伯娘蒋氏也来了:“一碗解暑汤,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在忙什么。” 明雪霁知道她一向不喜欢自己,不敢分辩:“已经好了,这就给伯娘送去。” 蒋氏沉着脸:“我中暑头晕,你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吩咐你做碗汤还推三阻四,你眼里究竟有没有长辈?” 到此之时,明雪霁不得不分辩:“伯娘吩咐后我立刻就做了,后面相公带了朋友回来,我忙着炒菜做饭,腾不出手……” “行了,”蒋氏打断她,“但凡我说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我,谁家儿媳妇敢像你这样跟长辈顶嘴?” 明雪霁再不敢分辩,蒋氏沉着脸,命小满端着汤,转身离开。 “你没事吧?”张氏等她走远了,这才说道,“你伯娘对人就没过好气,你别搭理她。” 明雪霁不敢附和,听见张氏又道:“延宗是不是给你钱了?给了多少?怎么买这么多好菜?” “不是,我把首饰当了买的。”明雪霁下意识地又摸了下光秃秃的发髻,那根簪子,到底是不是元贞捡了? 吃完饭后,明雪霁偷偷又去山洞里找了几遍,簪子并没有找到,出来时计延宗也吃完了酒,带着朋友们一道出门去了。 他还和明素心在一起吗? 明雪霁猜不出,也不敢问,独自守在窗前,从午后到黄昏,从前的情形不断头地划过眼前。 十四岁那年春天,母亲的忌日,她躲在屋后烧纸,因为父亲和继母不准她出去上坟。烟火引来了继母身边的婆子,拖着她要向继母告发,她害怕着不敢去,突然听见有人说道:“是我请她帮我烧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计延宗。 他迎着春光向她走来,芝兰玉树般的脸上带着洞悉的怜悯:“若是不妥,我自去向明叔父请罪。” 婆子没敢再纠缠,她逃过一劫。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明素心新近定亲的未婚夫婿,头一次登门来访。 第二年的忌日,计延宗又来了,背着人找到她,给了她一束素香:“你点这个吧,心意是一样的,别人也挑不出错。” 她拿着香怔怔地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见远处有人叫英哥,明素心来了。 第三年春天,计延宗是半夜里翻墙进来的。他父亲卷进了贪赃案件,抄家下狱,他逃出来求明家援手,帮忙打官司翻案。 父亲沉着脸不发话,继母唉声叹气,明素心一直在哭,她大着胆子说该当帮忙,被父亲打了一耳光。 明素心拉着她一起给计延宗送宵夜,她去了,后面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时,她衣衫不整,在计延宗床上。 父亲打骂,继母哭闹,计延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她被赶出家门,和计延宗一起。没有嫁妆,没有聘礼,没有婚礼,她就那么嫁给了他。 当一声,外间的帘子重重落下,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连忙起身,刚走到门口,计延宗进来了。 他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脚步有些歪斜,明雪霁本能地上前搀扶:“你喝醉了?” 计延宗嗯了一声,靠在她身上,低头看她。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醉后一双眼,格外明亮。明雪霁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样了,苦涩的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 那个披着春光向她走来的少年,母亲死后唯一一个庇护她的人,她是那样仰视他爱慕他,不管境况坏到什么地步,她总还是盼着能与他长长久久,走完这一生。抓住他一点袖子:“宗郎。” 计延宗嗯了一声,搂住她忽地往床上一倒。 温热的手指抚过肌肤,呼吸扑在颈窝里,低低唤她的小名:“簌簌。” 明雪霁突然有点想哭,她已经很久,不曾听他这么唤她了。忍了多时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和素心一起出去的吗?今天在山洞里,我听见你们说话了。” “你怎么在那里?”指尖抚着锁骨,来来回回,计延宗垂眼看她,“你监视我?你不信我?” 浓重的酒气熏得明雪霁有点晕:“我……” “你不信我。”计延宗轻笑一声,“可笑,我这般待你,天下人谁不知道计延宗不弃糟糠,而你,却不信我。” 他松开她,温暖消失了,明雪霁觉得害怕,更觉得惭愧,连忙追过去:“宗郎。” 紧紧握住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没有,我扎破了脚,在里面收拾,我……” 黑暗中陌生强硬的男人蓦地闪过眼前,明雪霁猛地刹住,羞惭恐惧,眼泪涔涔落下:“是我错了。” 计延宗说过,女子的贞洁比性命还要紧,沾衣裸袖便为失节,她被别的男人抱了,失了清白,她怎么可以再去怀疑他?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计延宗伸臂搂过,声音软下来,“你一向贤惠,不要让我失望。” 衣带开了,绣鞋落在地上,指尖游移,灰暗天光中,白腻丰盈,如玉如脂。 明雪霁昏昏沉沉,听见计延宗含糊的唤:“簌簌。” 当一声,门帘子重重落下。 有人来了。明雪霁一个激灵,推开了他。 第3章 第3章 竹帘晃动,明雪霁慌张着掩住衣襟。 “谁?”计延宗嚓一声打着火镰。 火光照出一小片昏黄,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计延宗起身关门,放下纱帐。 黑暗重又落下,明雪霁缩在床里,又被他打开,他灼热的呼吸贴在皮肤上:“簌簌。” 当!门帘子又是重重一响。 计延宗惊起,扯过衣服低骂一声,猛地拉开门。 星子寥落,草虫喁喁,偌大的院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明雪霁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山洞中那陌生危险的感觉重又袭来,似有猛兽在暗中窥伺,要将她剥皮拆骨。 “睡吧。”计延宗向床边躺下,带几分焦躁。 他没再碰她,呼吸一点点绵长,睡着了。明雪霁睡不着,今天的一切压得她喘不过气,他到底,是不是还念着明素心? 屋里安静下来,许久,房顶上黑影一晃,元贞无声无息落下。 转身向别院掠去,白天时剧烈的头疼此时转成迟钝,似有重锤在脑中一下一下敲着,眼前不断闪过方才屋里那女人的模样。 红红的唇,薄薄的肩,垂在床沿,雪白光裸的足。 嘴是微微张开的,有压抑的碎吟,那只脚,晃个不停。 咔,元贞落在墙头,重重踩碎了琉璃瓦。 真是,愚蠢。山洞里计延宗嘴上说着拒绝,步子却一直往里走,勾着妻妹往无人处叙旧,这蠢女人,竟一点儿都分辨不出,被他几句话一哄,竟还让他亲近。 跃下高墙,夜色中假山连绵,占据大半个花园。 耳边仿佛响起水声,看见那双赤足,踝骨纤细,足弓柔软,湿漉漉的沾着水,紧贴着他的。 上午从宫里回来时头疾突然发作,想起那山洞黑暗阴冷适合养病,临时进去歇息,没想到那女人,突然闯了进来。 摸摸袖子里的银簪,元贞纵身掠过假山。 鼻尖仿佛闻到淡淡的体香,感觉到陷在手臂中的,柔软的身体。头疾发作原是最暴戾的时候,可那会子,他意外的,平复了下来。 那个女人,计延宗的妻。 元贞放慢速度,穿过花间小径。 那脚,水湿的,摇荡的,小小一瓣一瓣淡粉的指甲。他还记得头一次见她的情形,她低着头躲在计延宗身后,木讷瑟缩,没想到衣衫包裹之下,竟有那样的风光。 “王爷,”王府长史官廖延匆匆找来,“陛下下诏,八月选秀。” 元贞站住,许久:“皇后怎么说?” 廖延顿了顿:“属下不曾接到消息。” 许久,元贞冷笑一声:“蠢。” 快步往前走:“这几天,盯着计延宗。” 新科状元计延宗,高中后主动投靠到他门下。他并不热衷于招揽党羽,但计延宗,他一眼就看出他温雅外表下深藏的野心,这种人并非池中之物,与其留给皇帝,不如收为己用。 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呢。山洞里冠冕堂皇一番话,既稳住妻子,又勾住妻妹,心机手段,可见一斑:“找点治外伤的药。” 廖延忙问道:“王爷受伤了?” “不是我。”元贞轻嗤,“要好的,但不要太好的。” 宫里那个女人他管不了,但眼前,不是还有一个,蠢女人么。 ··· 四更不到,明雪霁轻手轻脚起了床。 计延宗还没醒,他一向睡得浅,万万不能吵到他。 在黑暗中摸索着穿鞋,脚掌刚碰到鞋底,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借着窗前的曙光一看,昨天的伤肿起来了,隐约有化脓的模样。疼忘了一大半,心里先慌起来,要么就是还有刺没挑干净,要么就是天太热发了炎,应该去看大夫的,可看病就得抓药,抓药就得掏钱,家里哪有这个闲钱? 忍疼穿好鞋袜,扶着墙慢慢走去厨房,该做早饭了。 熬上稀饭,和面烙饼,拌了黄瓜和茄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才有空兑了盐水,坐下清洗伤口。 这是从前乡下的土法子,皮肉伤用盐水洗净晾干,再切几片蒜贴着包好,运气好的话,慢慢也就好了。手指蘸了盐水刚碰到伤口,钻心的疼,忍不住嘶一声叫。 “你在做什么?”蒋氏的声音突然传来,明雪霁吃了一惊,抬头时,蒋氏站在门口,满脸怒气,“怎么能在厨房里脱了鞋摸脚?你就用这双摸过脚的手再来做饭?你恶不恶心?” 明雪霁连忙起身解释:“不是,饭已经做完了,我没摸了脚再摸饭菜,我脚上扎了刺,有点发炎……” “谁教你的规矩,我在这里说话,你一句一句跟我驳?”蒋氏大怒。 伤口疼得很,明雪霁不敢再说,可心里委屈,总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不是反驳伯娘,我脚上有伤……” “闭嘴。”计延宗匆匆赶来,皱眉止住她,“长辈教训时不可反驳,不可不逊,我从前怎么教你的?” 她认的字读的书,《女戒》《女训》,每个字每句话,都是计延宗一字一句教的,他教了她许多为人妇者该有的规矩,头一条,便是驯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明雪霁低了头:“是我错了。” “以后不可再犯。”计延宗转身去扶蒋氏,“伯娘息怒,我扶你回房去。” 蒋氏板着脸,气还没消:“不用你扶!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我怎么敢让你扶?” 计延宗耐心哄劝着:“伯娘消消气,她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呢,你也不懂吗?”蒋氏被他扶着往外走,“明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为什么非要跟她们来往?” 争执声渐渐听不见了,他们出了院子,忍了多时的眼泪倏地落下,明雪霁胡乱抹了一把,把切好的蒜一片片贴上,用旧帕子裹紧,穿好鞋袜。 仔细洗干净手,再来盛饭菜。 蒋氏不只是伯娘,更是计延宗亲生的母亲。 计延宗的父亲当年到底没能够翻案,贪赃案审到一半便死在狱中,据说是畏罪自杀。 蒋氏知道不妙,当即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夫死无子的隔房堂弟媳张氏,由计士英改名为计延宗。判决随后下来,计家籍没,蒋氏流放岭南,计延宗因为已经过继他人,逃过一劫。 蒋氏这个决定,不但救了计延宗的性命,更救了他的前程。血亲中有重刑犯的按制终身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入朝为官,若不是及时过继,计延宗这辈子,就全完了。 而蒋氏,独自一人在岭南服苦役整整两年,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回来时,一身病痛,身体全垮了。 明雪霁拿托盘装好饭菜,忍着脚疼往前面厅里送。 因为这个缘故,计延宗加倍孝顺蒋氏,不许任何人对蒋氏不敬,可蒋氏,恨透了她。 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计家刚出事时计延宗去明家求助,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明家肯帮最好,若是不肯帮,就退了亲事要回聘礼,拿那笔钱去救父亲。可阴差阳错,她嫁了计延宗,那笔聘礼,也就没能要回来。 计家没钱,救人的事最终成了泡影,蒋氏因此认定,是她和明家人一道,害死了丈夫。 一瘸一拐走到厅前,蒋氏正在里头跟计延宗说话:“你昨天为什么一直跟明素心混在一起?” 像有大石重重砸下,明雪霁挪不动步子,怔怔听着。他果然,一直跟明素心在一起。 “她跟吏部周侍郎的儿子有交情,”计延宗道,“仅此而已。” 想来是昨天山洞里明素心说的,周慕深。计延宗曾经提过,翰林院只是暂时过渡,出翰林后去哪里任什么官职,才是最要紧的。那周侍郎,大约是管着这件事。 “你堂堂状元,王爷又赏识你,稀罕她来牵线?”蒋氏还在生气,“明家没一个好东西,以后不要见她!” 计延宗没说话,明雪霁屏着呼吸,紧张地等着。 “夫人,”小厮随官匆匆走来,“亲家大公子求见。” “阿元来了?”明雪霁喜出望外。 明家大公子明孟元,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还记得当初跟计延宗离开时,全家人唯有明孟元出来送她,她流着泪抓着明孟元的手,怎么也放心不下这个小她两岁的弟弟,明孟元反过来安慰她:“姐,别哭,过阵子我就去看你。” 他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让她心疼到了极点。母亲过世后一直都是她护着弟弟在父亲和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她走了,谁来照顾弟弟? 明雪霁急急忙忙走进厅里,还没开口,先带了哀求:“伯娘,相公,阿元来了,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他?” 整整三年了,她太想念弟弟了。 离家时明孟元说过去看她,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明孟元始终没有来。信中他解释道,学业太忙,又要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实在抽不开身。 “不见!”蒋氏刚下去的怒又起来了,“明家人一概不见!” 明雪霁含着眼泪:“伯娘,我只有阿元这么一个弟弟,求您了。” 回京后她求过计延宗,想回娘家看看,计延宗没答应。她也偷偷给明孟元捎过信,约他在外面相见,明孟元却说,计延宗不同意的话,私下见面不合适。 她知道明孟元是为她着想,做妻子的总要以丈夫为天,若是不听话触怒了丈夫,这辈子就完了。只是如今明孟元人都到了门前,必定是为了见她,她又怎么能忍心不见?哀哀地又看向计延宗:“相公……” “听伯娘的。”计延宗神色淡淡的。 明雪霁知道,今天,是见不到弟弟了。忍着泪正在摆碗筷,随官忽地又道:“亲家二姑娘也来了。” 明素心?明雪霁急急抬头,看见计延宗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让他们进来吧。” 随官出去传话,蒋氏怒冲冲的:“谁许你让他们进门?” “伯娘息怒,”计延宗极力安抚,“我还有些事情要问她,伯娘先吃着,我去看看。” 他快步出门,明雪霁连忙跟上,心跳如同擂鼓:“相公,你有什么事要见素心?” 她很想相信计延宗,但刚刚那个笑…… “公事,”计延宗瞥她一眼,“你又不懂,别问了。” “姐夫!”明素心老远便向这边招手,粉衫白裙,清亮得像初春一朵桃花。 明雪霁下意识地扯扯袖口,遮住磨得发白的滚边,看见计延宗带着笑,迎了上去。 “姐。”明素心身后,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明雪霁顿时忘了其他,飞跑着迎了上去。是明孟元,三年不见,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眉目俊秀,举止从容,当年需要她庇护的弟弟,如今长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明雪霁跑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手:“阿元,我总算见着你了!” “姐,”相比她的激动,明孟元沉稳得多,“我有些事来找姐夫。” 明雪霁怔了下,有些失落,然而久别重逢的欢喜太强烈,这点失落也就忽略不计,只是紧紧攥着他:“你吃饭了吗?饿不饿?我刚做完饭,有你爱吃的烙饼,你快跟我进去吃点。” “不用了,我在家吃过饭了。”明孟元笑了下,“姐,我和二妹还有事要跟姐夫商量,你先忙吧。” 他松开她,走去计延宗和明素心跟前,明雪霁孤零零的,被晾在边上。 他们在说话,周慕深如何设宴回请,吏部如何,翰林院又如何,他们说得那样热闹,没有人理会她,就好像她是个多余的人。 明雪霁怔怔地听着,直到计延宗说完了,看她一眼:“我们出去办事,你跟伯娘说一声。” 他迈步往外走,明素心并肩跟着,又回头向她挥手:“姐,我们走了。” 明孟元落在最后:“姐,二妹都是为了姐夫的前程,官场上的事你不懂,别多心。” 明雪霁听出来了,他是怕她猜疑,替明素心向她解释。什么时候,他跟明素心,竟比她这嫡亲的姐姐更亲密了?涩涩地笑了下:“我知道。” 明孟元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三个人三乘轿子,很快走得远了。明雪霁慢慢往回走。太阳光白得晃眼,影子拖在身后,像她一样孤零零的。她想她真是太没用了,什么都不懂,也就难怪他们,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服侍着蒋氏、张氏吃完饭,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到黄昏时,计延宗还没回来。 明雪霁坐在窗前,就着最后的微光,拿盐水擦伤口。 土法子看起来并不管用,伤口化脓了,肿起来一大块。要是明天还不好,就得去看大夫。可钱从哪里来? “夫人,”小满捧着个竹青缎面的包袱走进来,“王府那边送了消暑的东西过来,这包是给夫人的。” 明雪霁有些意外。这小半年里,除了借出房子,王府那边很少跟他们打交道,送东西更是头一遭。接过来打开时,几把团扇,几束熏香,还有些驱蚊虫的药,另有一个竹盒,装着一卷新纱布,一个小小的碧青色瓷盒。 盒盖上贴着鹅黄签子,两行小字:外用,早晚涂抹于伤处。 是治伤的药。明雪霁怔住了。 第4章 第4章 王府那边,没人知道她脚上有伤。 除了,元贞。 心砰砰乱跳起来。黑暗中高大强悍的男人仿佛就在眼前,带着陌生危险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瑟缩。明雪霁觉得害怕,用力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元贞,怎么可能理会这些小事? 堂堂镇北王,麾下数十万黑云骑,北境上屡次大败为患数十年的戎狄,令那些凶残嗜杀的戎狄人提起他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啼。他那样高高在上,以计延宗的才干人物,也只得他两三次接见,他怎么可能为了她脚上的伤,专程送药?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然而心里烦乱得厉害,眼前不断闪过黑暗中一闪即逝的酒窝,嘲讽的语声仿佛就在耳边:你信他? 瓷盒突然热得烫手,明雪霁猛地甩开。 “夫人,”小满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明雪霁定定神。 未必是药。就算是药,也未必是元贞给的。元贞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事。况且那时候山洞里那么黑,元贞也未必能看见。就算看见了,元贞那样尊贵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记得,更不可能泄露出去,她究竟,在怕什么。 明雪霁深吸一口气。退一万步讲,就算泄露出去,她也能解释。她从来都循规蹈矩,跟别的男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山洞里的事全是意外,她是清白的,计延宗不会怪她的。 “夫人,”小满拿着瓷盒,“这是什么,放哪里?” 她认字不多,看不出来是药,明雪霁无比庆幸:“收起来吧。” 眼看小满拿着瓷盒往箱笼跟前去,明雪霁突然又怕起来,万一计延宗开箱子看见了……不行。 “给我吧,”明雪霁追过去,拿回瓷盒,“这事你别跟人说,快去服侍老太太吧。” 小满走后,明雪霁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到妥当的地方安置,正在着急,门外突然有人叫:“雪娘啊。” 张氏来了。明雪霁情急之下慌忙塞进怀里,张氏紧跟着进来了:“让我瞅瞅王府给了你什么。” 王府送东西时每人一份单独包着,张氏不好直接拆了看,满心都是惦记:“肯定都是好的,王爷那么阔气,给的都是值钱货。” 冰凉的瓷盒贴着胸,辣辣的热,明雪霁低头掩着衣襟去拿包袱,张氏看了眼她的跛脚:“伤还没好?唉,我也是没钱,要不然我就帮你请大夫了。” 明雪霁拿过包袱,心里明白,她多半是不会给的。 张氏嫁的是计家三房独子,三房穷,张氏的丈夫死后只留下几间破屋、几亩薄地,寡妇失业本就难熬,计延宗过继后又明显更偏向亲娘,所以张氏这几年,越发把钱看得重了,哪怕一张纸到了她手里,也绝不会吐出来。 都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明雪霁把包袱递给张氏:“都在这里了,娘您看。” 张氏翻开包袱,一样样翻检起来: “这是上好的檀香,你们年轻人用不惯,还是留给我老年人吧。” “扇子一把就够了,多了也用不上。” “我那边树多招蚊子,蚊子药可缺不了。” 张氏挑挑拣拣,只留下一把团扇、一包蚊子药,剩下的连包袱卷起:“我拿着吧。” 明雪霁答应着:“是。” 这情形,不是头一回了,不过她从不曾跟张氏计较过。一来计延宗一直教导她要孝顺要贤惠,要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首先孝敬两个老人,二来比起把她当成仇人的蒋氏,张氏脾气温和得多,时常对她问寒问暖,她七岁就没了亲娘,在心里,总盼着能把张氏当成娘。 张氏拿着包袱往外走,意犹未尽:“延宗那份让你伯娘拿走了,你知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 明雪霁不知道。计延宗得的东西,甚至每个月的俸禄米粮都是交给蒋氏,她一概不知,计延宗也不许她问。 “你呀,就是太老实了,什么事都由着延宗。”张氏摇头,“你还是上点心吧,我瞅着这几天,延宗跟你那个妹妹可是黏糊得紧。” 明雪霁心里一紧,原来不止她疑心,连张氏也觉得不对。 “钱财什么的也要学着自己攥住,别总是有点好东西就给你伯娘,”张氏打起帘子出了门,“你娘家靠不住,你又没个孩子,将来万一有事,你可怎么办?” 孩子。明雪霁心里一痛,眼圈红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舍得点灯,独自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 那个孩子,不到三个月,还没成形就落了的孩子。 午夜梦回,哭湿了枕头,还不敢大声。 都是她的错,水边结了冰那么滑,她该更小心点,不要跌倒才是。 计延宗一直都想再生一个,蒋氏和张氏也催,可她再没能怀上。 她很怕,是自己的原因。家里太穷,小产后没钱吃药调养,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又下地干活,这几年里月信总是不大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怀不上。 计延宗没说什么,但她明白,计家两房就他一根独苗,香火是万万不能断的,她无论如何,都得生出孩子。 门外有脚步声,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抹了眼泪迎出去,月亮底下计延宗慢慢走了进来。 月光照出他俊雅的容颜,长眉斜飞,脸上带了酒,稍稍有点红,他抬手解着外裳,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点。 明雪霁一颗心沉下去。昨天的事她还可以哄自己,可今天,她眼睁睁看着他和明素心一起走的,整整一天,而且,他这样笑。 他一向克制内敛,唯有心情好到极点时,才会忍不住这样发笑。 “宗郎,”明雪霁压着翻腾的情绪,“你和素心,你们是不是?” 他让明素心别再纠缠,可明素心每次来找,他都去见。他说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可他一次次跟明素心出去,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什么也不肯告诉她。他说的,和他做的,并不一样。 计延宗笑容消失了,冷冷打断她:“你既不信我,还问我做什么?” 明雪霁很想信他,可女人的直觉,还有他反常的举动,都让她没办法相信。抚着无名指上那块伤疤,声音苦涩:“我不是不信你,宗郎,若是你还念着素心,那么我……” 就和离。 她虽无用,却也知道,变了心的男人,要不得。 “今天是你兄弟来找我,”计延宗打断她,“全程都有你兄弟陪着。” “昨天你既也在山洞里,就该听见我怎么跟你妹妹说的。” “若这样你还猜疑,那我无话可说。” 计延宗冷笑一声,合衣在床里倒下:“亏得方才伯娘说起孩子,我还替你遮掩,亏得这几年里,我一直替你遮掩。” 孩子。满心委屈顿时都成了歉疚,明雪霁掉了泪。蒋氏一直都嫌她生不出孩子,也亏了计延宗,一直都在替她说话。含着泪凑上去:“宗郎,谢谢你。” 计延宗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明雪霁知道,他还在生气,他是文雅人,就算生气也从不打骂,只是好些天不理她,她一向最怕他这样。牵住他一点袖子:“是我错了,我不该猜疑你,宗郎,原谅我吧。” 她不停道歉,许久,才听见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眼泪怎么也停不住,打湿他的衣襟。她想她怎么这么没用?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帮不了他,连孩子也生不出来,她怎么还能怀疑他? “好了,别哭了。”计延宗终于转过身,“你一向贤惠懂事,别让我失望。” 他搂过她在怀里,抚她的头发:“别哭了,明天一早你还得跟我去王爷那里谢恩,哭肿了眼不好看。” 元贞。明雪霁一个激灵,急急捂住心口。 那个瓷盒还藏在那里,只顾着伤心难过,忘了拿出来。 此刻突然变成火炭一般,烫得她受不住,怕到了极点。 若是被计延宗发现,若是他问起来,若是他知道她被别的男人抱了……“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我不去了,”明雪霁急急说道,“你去就行。” “不行,你得跟我一道去,”计延宗道,“我今天才刚听说,王爷最看重男人的品行,那些个后宅不清静的……” 他没再往下说:“睡吧,明早跟我一起去。” 他的手搭在她胸前,稍稍一动,就能碰到那个瓷盒,明雪霁怕极了。黑暗里摸索着,伸进衣襟,死死攥住那个瓷盒。 计延宗却在这时,手忽地一动,凑了上来。 明雪霁几乎叫出声,紧紧咬住牙,极慢,极慢,一点点抽出。 冰冷的盒子被体温捂得发烫,计延宗紧紧挨着她,明雪霁不敢动,手藏在被子里,一点点上移,摸到枕头,找到开口,飞快地塞进去。 蚕沙装的枕头,塞进去明明什么也感觉不到,心里还是怕,怕得牙齿打战,明雪霁拼命稳住。 耳边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计延宗睡着了,明雪霁在半梦半醒间,又回到那个山洞。 黑得很,唯有水边石壁漏下微微的光,她光着脚到处找不到鞋,又急又怕,计延宗突然来了,挽着明素心冷眼看她,她惶急着想问,怎么也说不出话,腰上一紧,元贞抱住了她。 明雪霁猛地醒来。 计延宗正看着她,目光晦涩,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摸枕头:“宗郎,怎么了?” 瓷盒还在,计延宗并没有发现,明雪霁松一口气,看见计延宗起身下床:“起来吧,早点洗漱了过去。” 两刻钟后。 明雪霁跟在计延宗身后,走进王府别院高大的偏厅。 元贞没有露面,王府长史官廖延命人上了茶:“王爷有些公务,命我接待计翰林,王爷还说都是自己人,翰林不必客气。” 计延宗有些失望。以元贞的权势,能得他扶持自然比什么吏部周侍郎之类有用的多,但元贞或者是性子散淡,或者是存心考验,这半年里他屡次求见,元贞统共只见了三四次。不过,元贞既然当他是自己人。计延宗笑得温润:“王爷百忙之中还记挂着仆,仆不胜惶恐感激。” 明雪霁低着头坐在身侧,抿了一口茶水。 上好的罗岕茶,清、雅、轻,却又掺着一丝不该有的燥气,明雪霁禁不住皱了皱眉。 廖延早已看见了,问道:“明夫人可是吃不惯这茶?” 明雪霁吓了一跳,慌张着放下茶碗:“没,没有,很好。” “这是罗岕地方昨日贡上的新茶,我也是头一遭吃,”廖延说着也抿了一口,摇了摇头,“奇怪,似乎有些燥气,不知是什么缘故?这煎茶的水取自雾泉,按理说不该有的。” 他又尝了一口,笑问道:“听说明夫人家中做着茶叶生意,想来对茶道甚是精通,可否指点一二?” 他言谈温和平易,说起茶道又似十分精通,明雪霁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惧怕:“最近天太热,再好的泉水也难免带着热燥气,这茶我尝着应当是秋茶,秋茶本来味儿就轻,越发压不住,若是想要合适,最好先淘几遍泉水,去尽泥沙,然后等子时前后,一天里新泉涌出的时候取水,盛水最好用磁坛磁瓮,用泉眼附近的鹅卵石垫底,一路轻拿轻放不要颠簸,这样的泉水才最清最冽,没有热燥气。” 这是母亲在世时教她的,母亲最擅长茶道,天下稍有名头的茶叶、泉水都是一尝便知,她从小就跟着母亲看茶品茶,多少也学了点皮毛,母亲过世后虽然再没人教她,但明家一直做着茶叶生意,家里好茶不缺,她又时常服侍父亲和继母品茶,手艺并没有丢。 明雪霁说着,抬眼看见廖延微带惊讶的神色,看见计延宗压低的眉头,顿时一惊,连忙闭了嘴。 “明夫人真乃茶道大家,佩服佩服。”廖延收了惊讶,含笑拱手,“我这就吩咐他们照着去办,改日再请贤伉俪过来品茶。” 这是要送客了。明雪霁连忙起身,计延宗跟着站起,作别后出门,低声道:“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庭前侍立的仆从突然都躬身行礼:“参见王爷!” 明雪霁一个激灵,抬头时,元贞慢慢走了过来。 一身绛纱衣袍,越发显得剑眉星目,如山如岳,如松如柏。他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如何,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让人不敢直视。明雪霁连忙低了头,避在道边默默行礼。 “王爷,”计延宗快步迎上去,含笑作揖,“昨日恩赐,下官特来谢恩。” 元贞略一点头,迈步往前。 明雪霁低着头,下垂的视线里看见他绛色衣袍的下摆,玄色丝鞋绣着云纹,不紧不慢向她走来。 第5章 第5章 丝鞋来至身前,又突然顿住,低沉的语声传入耳中:“那药,你没用?” 明雪霁一个哆嗦。 脑袋里嗡嗡直响,于无数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丝清明。 那药,是元贞给她的。 他看见了她的腿,她的脚,看见她脚底有伤,特意送药给她。 玄色丝鞋依旧停在眼前,明雪霁不敢回应,听见计延宗叫了声:“王爷。” 他想跟过来攀谈,又被元贞止住,明雪霁低着头,感觉到元贞锐利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你怕,计延宗知道。” 极低的语声,只够她听见,却像是千钧重负,压得明雪霁几乎站不住,紧跟着,听见元贞第三句话:“你的簪子,在我手里。” 绛色衣摆一晃,元贞离开了,明雪霁大口喘着气,明明是三伏天,脊背上却森森地冷起来。 他拿了她的簪子,他究竟要做什么? “王爷跟你说了什么?”计延宗凑过来。 他一个字也没听见,满心狐疑:“王爷怎么会专门停下来跟你说话?” 他已经是极少有的,能入元贞眼的人。朝野上下想投靠元贞的不下百计,元贞大部分连见都懒得见,他当初能够投靠上来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半年里千方百计接近,也只得元贞三四次接见,话都没能说上几句,所以元贞,为什么会专门停下来,跟个微不足道的后宅妇人说话? “没,没有,”明雪霁声音打着颤,又怕他看出破绽,拼命稳住,“我不知道,我太紧张,什么也没听见。” “真没听见?”计延宗似信非信。 他亲眼看见元贞停步,亲眼看见元贞低着眼嘴角微动,明明是在说话,只不过元贞威势迫人,他并不敢跟上来偷听:“我看王爷跟你说了挺久。” “我不知道,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一个字都没听见。”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撒谎,愧疚加上惶恐,几乎要将她压垮。可她不敢说实话,计延宗再三再四告诉她女人的贞洁比性命还重要,当初她已经嫁得不光彩,她决不能再出一丁点差错。 况且计延宗讲的列女传里,被男人碰了手,都是要砍下来以示贞洁的啊。 计延宗看着她,她红着眼攥着手,怕得要哭,她一向老实听话,不至于撒谎。况且她有什么值得元贞专门停下来说话呢?也许是他看错了,也许元贞只是随口打了个招呼,上位者以示亲和,也不好说。 “走吧。”计延宗决定先放下。 他转身往外走,明雪霁跟在身后,脚越发疼厉害,耳边不停响着那两句话: 那药,你没用。 你怕,计延宗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她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可她对却他一无所知,眼前仿佛是万丈深渊,避不得躲不过,只能眼睁睁地,一步步走下去。 “爷,夫人,”小满守在角门口等着,“亲家府上派了车,接夫人回娘家。” 回家。明雪霁顿时忘了别的,急急看向计延宗。 对那个家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但明孟元还在,上次她没来得及好好跟弟弟说话,她盼着能回去一趟,细问问明孟元这三年里的情形:“相公,就让我回去一趟吧?” 她哀哀地求着,计延宗终于点头:“去吧。” 他不紧不慢往前走,忽地又道:“我陪你一道去。” 明雪霁抬眼,又看见他微微翘起一点的唇,他在欢喜,是因为陪她一起回家,还是因为,明素心? 车子向明府方向驶去,明雪霁从窗户的缝隙里望向计延宗。 他骑着马走在前面,那马是明家送来的,鞍辔鲜明,障泥上都绣着金线,越发衬得他如芝兰玉树,俊雅出尘。 听说当初鹿鸣宴罢跨马游街之时,京中人都道新科状元的相貌,比探花郎还要好。 明雪霁转回目光,有点自惭形秽。 比起光彩夺目的计延宗,她真的,太平凡了。从前在娘家时,明素心时时处处压她一头,她永远灰头土脸躲在后面,如今嫁了这样的丈夫,她依旧是灰头土脸躲在后面,计延宗从不带她见那些同僚朋友,也许,也是觉得她拿不出手,有失身份吧? 所以他跟明素心来往,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吧?毕竟明二姑娘才女美人的名头,满京城都知道。 心里酸涩着,又有几分委屈。如果不是家里不让她念书,如果不是成亲后那么穷那么苦,她也许,能比现在这副模样,稍微好一点点,不至于这么丢脸吧? 车子渐渐慢下来,明雪霁抬头,看见明府高大的门楼,门前两个石狮子,粉墙碧瓦,朱门铜钉。 跟车的小满愣了下,脱口说道:“夫人家里好阔气啊!” 明雪霁没有说话。 看惯了她的穷困,大约很难想象她的娘家,竟然这般豪富吧。 只不过这豪富,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父亲明睿开着丝绸店、生药铺、茶叶店,一年据说有上万银子的进项,明素心从小到大吃的用的比世家小姐还讲究,只不过这家里,没有人把她当人,这些富贵精致,从来也轮不到她头上。 正门从中打开,衣帽齐楚的仆人们一涌而出,簇拥着车马进了门。 明雪霁默默看着熟悉的描金游廊,五色流光的蠡壳窗和门内价值数千金的奇石照壁。若是她自己回来,大约是没资格走正门的,明家的正门一向只迎上官贵人,今天她能进,全是因为计延宗。 没出事之前,计延宗的父亲是两榜进士,官居五品,明睿只是个小小的贡生,身份远远不如,所以每次计延宗登门,走的都是正门。再后来计家出事,她匆忙替嫁,夫妻两个被明睿打骂着赶出后角门,一连三年,从不许靠近门前一步,如今计延宗翻身回京,自然要堂堂正正从正门进来,才算扬眉吐气。 照壁后,计延宗昂然下马,阔步向内走去,仆从们围随着奉承着,明雪霁被隔在身后,跛着脚极力跟着,他似是有些心急,步子迈得很快,明家宅院那么大那么深,明雪霁追得微微发着喘。 很小的时候,家里并没有这么大。只是三进的院落带着个跨院,赵姨娘,那时候还是赵家表小姐,就住在那里。 极遥远的记忆里母亲也做生意,有时候会抱着她一起去茶叶铺子,她至今还记得铺子里清冷的茶香,库房里摆着许多磁瓮,装着各处搜集来的泉水雪水,若有贵客来了,母亲还会亲自烹茶。 再后来母亲怀着弟弟时,赵家表小姐也有了身孕,是父亲的。表小姐变成了赵姨娘,宅院一点点扩大,家具都换成了上好的花梨,门口挂上了水晶帘子,父亲不许母亲再插手生意,母亲一天比一天憔悴。 明雪霁走进垂花门,曲廊连着水榭,花木掩映中突然传来男人轻蔑的声音:“怎么是个瘸子!” 明雪霁听出来了,是前天与计延宗一道饮酒,夸明素心无人能比的那个。脸上火辣辣的,在场的只有她跛着脚,这声瘸子,必是嘲笑她。 计延宗皱着眉看过去,茉莉花丛哗啦一动,明素心挽着裙角跑了出来:“姐夫!” 她今日是一身梨花白的衣裙,跑起来像只轻盈的鹿,明雪霁看见计延宗的嘴角再又翘起,不自觉的笑意,看见明素心带着笑一直跑到近前,伸手想要拉他,到最后又缩手:“我就猜着你会过来!” 太阳晒得很,他们一个仰头一个低头,暧昧无声流动,明雪霁默默看着,眼下这情形,倒像她是个多余的人。 “计兄,”花丛后跟着又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紫金冠织金袍,含笑向计延宗行礼,“别来无恙?” 明雪霁听出来了,是刚刚说她瘸子的人。 “原来是周兄,”计延宗还礼,“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姓周。明雪霁想,大约是明素心说的,周慕深吧。他神情倨傲,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向计延宗说话:“今日素心起诗社,非但是我,李兄、黄兄他们待会儿都要过来,不过计兄既然来了,今日的魁首,别人是休想了。” “岂敢岂敢。”计延宗笑着谦逊。 方才那声瘸子,他应该也听见了吧。明雪霁心里泛起苦涩,前天酒席上,再有今天,任凭别人嘲笑,计延宗一句也不曾替她辩驳,是抹不开面子,还是根本不在意? 远处一阵脚步响,明睿一路小跑这迎了出来,还没开口先堆了满脸的笑:“贤婿总算来了,真是想煞我了!” 明雪霁抬眼,看向自己的生身父亲。三年不见,明睿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长眉细目,白面薄唇,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依旧很显年轻,笑着向计延宗说话时,有她从不曾见过的亲昵:“早就想接你回家来,只是一直不凑巧,可想煞我了!” 明雪霁垂眼,遮住眼中的嘲讽。可笑。他口口声声对着女婿说回家,对亲生的女儿,却像没看见一样。上前行礼:“父亲。” 明睿最先留意的,是她一瘸一拐的脚,脸一沉:“你怎么搞的?一瘸一拐成何体统?岂不是给女婿丢脸?” 明雪霁没什么表情:“脚上有伤,还没好。”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还不老实在家待着?”明睿皱着眉,待看向计延宗时,立刻又换上笑脸,“女婿呀,她没用得很,给你添麻烦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快跟我去后面吃茶!” “阿爹,”明素心娇着声音,扯他的衣袖,“姐夫要跟我们作诗呢,哪里耐烦吃你的茶?” 明睿大笑起来:“是了,我怎么忘了这茬?你们快去吧。” 他拍计延宗的肩膀,亲热得好像从不曾有过龃龉一般:“快跟素心去吧,你们好好玩,待会儿我把茶水给你们送去。” 计延宗沉肩躲过,神色冷淡得很:“不必。” 他转身往水榭去,明素心噘嘴,似乎有些不满他这么不给明睿面子,但很快又笑起来,快步跟上,周慕深便又跟在她后面,明雪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影子交叠在一起,她被撇在后面,她果然是,多余的那个。 “走走走,别死乞白赖看着,你又不会作诗,瞎凑什么热闹?”明睿生怕她也跟过去,推着她往后宅走,“瞅瞅你这脚,一瘸一拐的,尽给我丢脸!” 明雪霁低眼:“我又不跟父亲要药,父亲何必怕。” 若是三年之前,她还不敢这么跟明睿说话,这三年里艰难困苦,唯一的长进,大约是彻底对明睿死了心。 刚到乡下时她曾偷偷给明睿捎信求助,心里总抱着一丝希望,总觉得亲生父女,明睿应该不至于眼睁睁看她饿死冻死。可明睿一次都不曾回应。最后一次求助,是她小产之后,没钱抓药调养,淋淋漓漓一直下红,她托进城的邻居给明睿捎信,并没有要钱,只是想求几服药,连这个,明睿都没给。 从那时起,在她心里,就没了父亲。眼前这个男人,是赵姨娘的丈夫,明素心的爹,跟她,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明睿怔了下,待回过了味儿,勃然大怒:“放肆,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他从不曾见过这个老实巴交的女儿如此不恭顺,恼怒之下抬手就要打耳光,明雪霁偏头躲过,明孟元急急赶来:“父亲不可!” 明睿顿了顿,明孟元赶到近前,低声提醒:“姐夫还在,家里还有客人。” 若是当着外人的面打了她,就是打计延宗的脸。明睿悻悻停手:“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姐,”明孟元上前扶着明雪霁,低声劝解,“最近家里事情多,父亲忙得心烦,你别惹他生气。” 明雪霁知道他这么说是怕她吃亏,明睿生气时最爱拿他们姐弟俩撒气,从前都是她护着弟弟,如今弟弟长大了,反过来护着她了。抬眼看着明孟元,他比她高了那么多,容貌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像母亲了,更多显出明睿的轮廓,可他对她还像从前一样,这个家里,她总算还有一个亲人。 “阿元,”明雪霁哽咽着,“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明孟元笑了下,“父亲很看重我,让我管着茶叶铺子,母亲对我也很好,素心也很敬重我这个兄长。” 满眼的热泪突然一滞。他竟然管赵氏,叫母亲?可他们姐弟两个,从来都只有一个母亲啊。 明雪霁握住明孟元的手:“你管她,叫母亲?”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弥留之际满眼的痛苦,那时候明睿还在赵氏房里,赵氏说死人晦气,不让他过来。她那时候虽然年幼,可她本能地知道,母亲的死跟赵氏脱不开关系,这些年里不管为此挨过多少次打骂,她从不曾改口叫赵氏母亲,可明孟元,怎么突然改了口? “从前的事是你误会了,”明孟元并不看她,“母亲不是你想的那样。” 紧握着的手松开一点,明雪霁觉得冷,眼前的一切,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样。 扑面一阵凉风,他们走到了正院,高大朗阔的两层楼房,阶下摆着茉莉、珠兰,屋里放着冰山,丫鬟们转着风轮鼓风,一阵阵凉气夹着花香,让燥热的暑气消失殆尽。赵氏抱着三岁的儿子明仲仪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大姑娘回来了,可真是稀客呀。” 明雪霁默默行礼,低眼时,看见明仲仪黑溜溜一双眼睛盯着她看,满是好奇。 当年她被赶出家门时明仲仪还没出生,如今,已经这么大了。 “我的心肝宝贝儿,想不想阿爹?”明睿抱起明仲仪,嘬着嘴逗弄,慈祥的模样与方才要打她的人,完全两样。 “二弟吃点心了么,”明孟元也凑上去,“饿不饿?” 明雪霁看见他脸上的笑,心里一阵阵恍惚。他管赵氏叫母亲,他对明仲仪如此亲热,他说明睿很器重他,三年的时间,变化竟如此大吗? “今天让你回来,是有正事吩咐你。”明睿逗够了,抱着明仲仪坐下,“耽搁了整整三年,如今你妹妹跟延宗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 明雪霁猛地抬头。 第6章 第6章 因为太震惊,明雪霁说不出话,瞪大眼睛看着明睿。 她亲生的父亲,竟要把她的庶妹,嫁给她的丈夫,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你瞪着我干什么,听不懂吗?”明睿沉了脸,“待会儿我就让人送你去庄子上,等操办完你妹妹和延宗的婚事,我再给你找个人家。” 明雪霁默默听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逼她与明素心分享丈夫,原来她还是太天真,他们要的,竟是她腾出位置,把计延宗完完全全让给明素心。 可是,凭什么? “都是一家人,我们也不会亏待你,”赵氏抿着嘴笑,“等婚事办完,我们再给你好好挑个人家……” “不用。”明雪霁打断她,“没有这个道理。” 没有这个道理。她的丈夫,凭什么让给明素心。当初他们逼着她嫁,如今他们反悔了,又逼着她让,凭什么?抬眼看向明睿:“我不会答应。” “放屁!”明睿没想到她敢拒绝,勃然大怒,“老子决定的事,还需要你答应?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不算什么东西,只是计家的儿媳,计延宗的妻子。”明雪霁平静说道,“我不答应,明素心嫁不了。” 她看着明睿,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违拗他的勇气。从前在娘家时她分明很怕他的,只要她有一丁点不如他意,他能在大冬天把她打得浑身是伤,赶出去在冰天雪地里冻一夜。她那么怕他,可眼下,她敢驳他的话,甚至,敢当面跟他吵。 三年的苦难煎熬,她也许,并不是没有任何长进。 “哎哟,这话说的,果然是没读过书不明白事理,你还真以为你是延宗的妻子?”赵氏依旧笑吟吟的,“你跟延宗的婚事根本就不算数,这成亲呢,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没有父母之命又没有媒妁之言,最多算个私奔……” “私奔?”明雪霁打断她,“当初是你们逼着我嫁他,你们叫了街坊四邻作见证,说计明两家的婚约从此换成是我,你们打着撵着赶我出家门,说我以后就是计家的媳妇,跟你们明家一文钱关系也没有,你管这个叫私奔?” 三年前那个耻辱的早晨再次闪回眼前,她惊慌失措,被明睿一路踢打着赶出后角门,衣服还没穿好,四周围男人们的目光像尖刀一样戳在她身上,她死死捂着领口,看见邻居们鄙夷的目光,听见明睿口口声声,说她跟计延宗有私情,说计明两家的婚约是她嫁给计延宗,说她做出丑事坏了门楣,从此只是计家妇不是明家女,哪怕下大牢砍脑袋,也跟明家没有丝毫关系。 愤怒着,眼中不自觉地涌出热泪,明雪霁恨自己不争气,飞快地抹掉。她做什么要哭?她就是哭,也绝不在这些人面前! 转身离开:“我不会答应,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你给我站住!”明睿一个箭步追上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谁许你走的?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你就是死,也休想出这个家门!” 他力气那样大,发髻扯散了,头皮撕裂似的疼,明雪霁被他扯得歪着头,依旧咬牙:“我就是死,也决不答应!” “好好好,那我就打死你!”明睿怒到了极点,抄起桌上的水晶摆件就往她头上砸。 明雪霁挣扎着,看见明孟元扑上来,死死抱住明睿的胳膊:“父亲不可,姐夫还在,还有外人!” 一提起计延宗,明睿明显有点怕,松开了手:“不孝的东西!等我回头送张状子去衙门,告你不孝,乱棍打死你!” 一大把头发晃悠着落在地上,明雪霁强忍着疼痛:“你当着街坊四邻的面说过,我从此是计家妇,不是明家女,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便是不孝,也轮不到你去告。” “闭嘴!”明孟元一把拽过她,拧着眉头,“你做儿女的,怎么能如此顶撞父母?” 明雪霁仰头看他,模糊的泪眼中,不知道他是为了护着不让她挨打,还是他真心这样想。 明睿又怒起来,伸手去拿摆件:“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哎哟,你跟她较什么劲?她无非是个不讲道理的蠢人。”赵氏拦住他,涂了薄薄一层胭脂的眼皮向明雪霁一斜,“行了大姑娘,我也懒得再跟你掰扯,我只说一句,当初跟延宗定亲的是你妹妹,婚书上写的人是你妹妹,就算说破大天,这婚事,也是你妹妹的。” 明雪霁看着她:“既如此,当初计家倒了霉,你怎么不让素心去嫁?” “那不是你深更半夜爬到人家床上去了吗?”赵氏轻嗤一声,“你这么不要脸皮,我能怎么办?” 脑子里嗡一声响,明雪霁脱口说道:“你胡说!” 三年前的情形历历在目。明素心哭了一会儿,想起计延宗还没吃饭,便要送饭给他,赵氏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不好听,命她一道跟着。 “那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吗?” 临走之时,丫鬟送来燕窝粥,赵氏亲手盛了两碗,要她和明素心吃掉。 “我为什么会在那里,是我的缘故,还是你们的算计?” 她捧着食盒跟在明素心后面,敲开了计延宗的房门,明素心拉着计延宗哭诉说话,她想回避,脑袋里晕乎乎的,扶着墙刚走出门,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你敢不敢对天发誓,说那件事跟你们无关?”想哭,明雪霁拼命忍住,“你们敢不敢发誓?如果是你们做的,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不是傻子。三年来她无数次在脑中重演当时的情形,最可疑的,就是那碗燕窝粥。 计家眼看着要完,明睿一向最疼爱明素心,赵氏更舍不得让亲生女儿嫁过去受罪,她就是现成的倒霉鬼。把她推给计延宗,既不用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又不用退聘礼,还能除掉她这个碍眼的人,一举三得,明睿和赵氏怎么可能不做。 “放屁!”明睿跳起来,要打她耳光,“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明雪霁跛着脚躲开,嘶哑着嗓子,只是质问:“你们敢不敢发誓?敢不敢?” 明睿开着生药铺,弄些能迷昏人的药物并不是难事,暗暗下在燕窝粥里药翻了她,就能炮制她与计延宗偷情的假象,逼她代替明素心嫁给计延宗。 这三年里她无数次推演,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现在的确定,苦痛煎熬,流干了眼泪。她没处诉冤,就算说给计延宗他也未必会信,她亲生的父亲算计了她,毁了她的名声和清白,让她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只为护着另一个女儿,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大姑娘这话说的,你不要脸抢你妹妹的丈夫,如今反倒怪起我们来了?”赵氏骂道。 “我从不做这种事,喜欢抢人丈夫的,眼前只有一个!”明雪霁伸手,指着她。 她到死都不会忘记母亲消瘦憔悴的脸,不会忘记那个曾经柔柔弱弱的表小姐,如何带着笑站在母亲的尸首前,说死人晦气入不得祖坟,最好是拉去烧了。 赵氏一下子红了眼圈,捂着心口,带着哭腔拉住明睿:“表哥你听听,你这不孝女是怎么骂我的?” 咣!明睿抓起摆件砸过来,明雪霁急急偏头,摆件擦着额角划过,带出一道血痕,明睿抓起椅子跳起来要打,明孟元一把推开明雪霁:“你简直疯了,快走,走!” 他死命推着她往外走,明雪霁跌跌撞撞出了门,身后哐啷一声,明睿砸了椅子。 大太阳照得人脸上热辣辣的,心里却是冰凉,明雪霁一步拖着一步,慢慢走出后院,走过垂花门,水榭那边笑语盈盈,是计延宗和明素心在作诗。 所以这件事,他知不知道? 明雪霁慢慢走过去,隔着茉莉花丛,哑着嗓子唤他:“相公。” 笑语声有片刻停顿,计延宗回过头来看见她,满脸的笑容顿时一滞。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跟着响起,那些贵家公子在议论她,明雪霁低着头,依旧能感觉到那些惊讶蔑视的目光,与三年前那个早晨,何其相似。 “我去去就来。”计延宗匆匆起身。 他快步走来,站在花丛另一边,用身子挡住身后探究的视线:“你怎么这幅模样就来了?又没你什么事,你来干什么?” 明雪霁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头发蓬着,脸上花着,额角的血痕开始渗血,狼狈得像条丧家狗。如果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他默许这件事,那么她,就真的成了丧家狗。 哽着嗓子开口:“他们逼我答应你和素心的婚事,宗郎,这件事,你知不知……” “英哥快来,”不远处明素心忽地唤了声,“该你联句了!” “来了。”计延宗扬声应了一句,摆手止住她,“你快走,这模样让人看着成何体统。” 他快步离开,笑语声再又响起,明素心清脆的笑夹在其中尤其明显,明雪霁怔怔地听着。 他甚至没有问她一句,疼不疼。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怎么样,他关心的,只有她体不体面,会不会给他丢脸。 说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在劝酒,明素心不肯喝,拿起酒杯送到计延宗唇边,明雪霁隔着花丛,看见计延宗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明素心在笑,那些贵家公子在起哄,他们那么热闹,唯独她孤独狼狈,多余地站在另一边。 她继续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默默挽好头发,擦掉额上的血痕,明雪霁拖着跛脚离开。 想起从前计延宗教她认字念书,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说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他教她待人以诚,教她不隐瞒不说谎,她一直都认认真真照着他说的去做,可为什么,他口中说着与明素心毫无瓜葛,实际上又跟明素心如此亲近呢? 明雪霁想不通。 脚很疼,额上的伤口也疼,明雪霁煞白着脸,慢慢穿过明家大宅。中途也有丫鬟仆人经过,没有人问她是不是病了,更没有人肯扶她一把。一直都是这样,因为明睿和赵氏不把她当人,连带着这些下人门,也不把她当人。 穿过仪门,走出大门。 快到中午了,太阳白晃晃地照得人眼花,影子在脚底下缩成小小的,孤零零的一团,明雪霁扶着路边的树,独自往计家的方向去。 一遍遍回想方才的情形,于苦痛中,得出一个令她恐惧的推测。她问计延宗知不知道那件事时,他转开了目光,他只有不想回答时,才是这副模样。 所以,他早就知道明睿的打算?他今天特意陪她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一直教她正直,教她坦诚,他自己,怎么又能做出这种事? 猜疑和信任在头脑中不停厮打,几乎要把明雪霁撕碎,恍惚中听见鸾铃声响,看见许多人乱跑着往路边去躲,远处似乎有人在喝道,只是脑子里太乱,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大街突然安静起来,一对对仪卫骑马走过,朱轮驷马高车突然在身边停住,车帘挑起一点,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上来。” 明雪霁在恍惚中抬头,看见紫衣的一角,元贞垂目靠着车壁,淡淡看她。 第7章 第7章 明雪霁不敢上车。 非亲非故,她一个嫁了人的女人,怎么能上别的男人的车?大街上人这么多,看见了,谁知道会怎样闲言碎语。 不敢回应,只是急急忙忙往路边躲。数丈宽的大道,许是要迎接元贞的缘故,铺了细沙洒了清水,有些地方水渗出来,洇湿了边上的黄土,脚上的绣鞋还是前天扎破了那双,鞋底的窟窿没补好,踩到水时又粘又湿,脚底的伤又疼起来,也许是沾了水缘故。 明雪霁白着脸,想逃,伤脚拖累着,一步也逃不掉,余光里瞥见那辆朱轮高车不紧不慢跟在身旁,帘幕晃动的间隙里偶尔露出紫衣的一角,灰色丝履绣着银灰云纹,高贵疏离。 叮铃叮铃,马匹项上的銮铃响个不停,夹杂着路边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猜测的声音,明雪霁觉得晕眩,害怕,紧张得想吐。 她躲着,原本是不想招人议论,可眼下元贞紧紧跟着她,反而更加招人议论。若是传到明家人耳朵里,若是传到计延宗耳朵里,他们会怎么看她?大约更要说三年之前,是她故意的吧? 叮铃叮铃,鸾铃声更近了,明雪霁在窘迫中抬头,看见元贞低垂的长目,薄如刀刃的唇微微一张,叫她:“上来。” 声音比起上次,明显带着威压,明雪霁一个哆嗦。 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明雪霁踩上细沙,抖着手,去扶驾辕。 朱轮车很快停住,元贞打起车帘,垂目看她。 车子很高,裙子为了省布料,做的并不是宽幅,此时束缚着不太方便行动,那只小小的脚,带着伤,使不上力气,急切中怎么也上不来。她似是很窘迫,耳朵上全红了,低着头时,白皙的后颈上,也泛起一层粉。 元贞伸手,握住了明雪霁的手腕。 女人惊得差点摔下去,待反应过来,立刻开始挣扎,元贞虎口一合,将人紧紧攥住,抬眼:“别动。” 略一使力,像提一片落叶,一只蝴蝶,轻轻松松将人带进了车厢。 手心留着滑腻的触感,又夹杂着粗糙的摩擦,元贞低眼,看见她手腕上一条伤疤,无名指上也有,指甲盖大的一块,泛着黑灰色,在白皙的皮肤上,越发扎眼。 “放开我,”女人在挣扎,带着哭腔,“你放开我。” 元贞松开手,唇边一个哂笑。 这女人,难道以为他是,趁机轻薄吗。 滑腻的触感依旧留在手心里。她很瘦,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也许是骨架小的缘故,其实摸起来,都是软软的肉。 女人乍得自由,很快缩进了角落,抖着声音参见:“拜见王爷。” 拇指在手心里轻轻蹭了下,元贞放下车帘。 光线陡然暗下来,明雪霁呼吸一滞。眼前不由自主闪过前天的山洞里,黑暗中她光裸的腿脚,他们紧紧交缠的身体。 脸上火辣辣起来,被他握过的手腕更是,眼角不自觉地泛起泪水,明雪霁强忍着,听见元贞低低的声音:“给。” 一个东西向她抛来,明雪霁本能地接住,半明半暗中,看见碧青色的瓷盒,鹅黄色的签子,还是治伤的药。 “再拖两天,真成瘸子了。”元贞说得漫不经心,又似带着嘲讽。 瓷盒拿在手里,变成了另一团火,烧得人六神无主。明雪霁在紧张窘迫中蓦地想到,从受伤到现在,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竟是唯一一个,关心她伤势的人。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明雪霁紧紧攥着瓷盒。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脸上的伤也能用。”元贞又道。 眼泪越落越多,明雪霁胡乱擦着。车子稳得很,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余光里瞥见元贞伸着长腿,懒散随意坐着,轮廓分明的脸微微侧向她,似在暗自观察。 这高高在上,天神一般的男人,竟会留意她的伤。 她已经一再违拗他的意思,若还是坚持,会不会惹恼了他,降下泼天大祸? 明雪霁抖着手,打开了盒盖。 车厢另一角,元贞浓长的眼睫微微一动。 阴凉的光线中,看见她细长的手指蘸了一点药膏,哆嗦着往额头上抹。 手指很白,药膏是淡淡的绿色,放在一起有安静柔和的美感,她似乎很怕,手发着抖,药膏只是胡乱涂在伤口一侧,随即滑开了。 元贞抬眼:“没抹到,再往右点。” 看见她娇小的身体明显一抖,放下的手重又抬起,果然往右。 倒像是个提线木偶,别人说什么,她便做什么。贤惠的女人么,首要便是听话。 元贞转过了头。 明雪霁终于涂完了,像做了件极重的体力活,浑身都是虚脱。攥着那瓷盒,既不敢收,又不敢丢,紧张窘迫中,那个困扰她许多天的问题再又浮上心头,她的簪子,还在他手里,若是被人发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鼓起最大的勇气,颤着声音问他:“王爷,能不能把簪子还给我?” 低垂的视线里,看见元贞乍然绽开的酒窝,他开了口,说的却不是簪子:“明素心要嫁计延宗?” 明雪霁猛地抬头,他竟什么都知道! “明睿逼你答应?” 明雪霁说不出话,只是怔怔看他,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计延宗说他没这个打算?” 脑子里嗡嗡直响,看见他锐利的唇翘起一点,抱着胳膊靠着车壁,分明是散漫的姿态,却让她突然想起有年在山里打柴时遇见的豹子,趴在岩石上半闭着眼,似是在睡,偶尔眼皮一抬,锐利凶狠的光:“计延宗送给周家一幅古画,价值千金,你猜他从哪里弄来的?” 明雪霁紧紧攥着那个瓷盒,攥得手指都发了白,混乱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那画,是明睿给他的。 明睿是商人,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若没把握得到回报,明睿不会给他画。 所以计延宗,要如何回报? 明雪霁不敢想,死死咬着唇,看见风卷起车帘,露出王府别院巍峨的牌楼,可车子没有停,反而继续往前,元贞竟是要送她去他们借住的小院。 若是让人看见她跟元贞同乘一车…… “停车,停车!”嘶哑着声音唤得又快又急,看见元贞唇边一闪而逝的酒窝,他摆了摆手。 车子停住了,明雪霁跌跌撞撞跳下,身后传来元贞的语声:“想要簪子,就来找我。” 低沉,蛊惑,像无底的漩涡,卷着吸着,只要拖她进去。明雪霁不敢听,不敢停,咬着牙拼命往前跑,终于一脚踏进了院门。 “雪娘啊,”张氏满脸是笑地迎了出来,“等你老半天了,快跟我来,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明雪霁被她拖着往屋里走,那个瓷盒还扣在手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是盘旋着那句话: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想不想知道。 想不想。 当,帘子落下,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她被张氏带到了正房,从门后到墙角,满满当当全都堆满了东西,吃的喝的,绸缎布匹,茶叶药材,张氏满面红光:“都是你爹送来的,你们家可真是阔气!” 明雪霁抬眼,对上她欢喜得眯成了一条线的眼睛:“明家?” “对,对,你娘家,”张氏笑着,拣出来一疋缎子往她怀里塞,“这一疋你拿着,回头做件衣裳,可怜见的,两三年里都没见你穿过一件新衣裳。” 缎子抱在怀里,滑,凉,带着丝织物独有的气味,明雪霁想起很小的时候跟母亲去绸缎铺里盘账,那里,都是这种气味。垂下眼皮:“明家想要什么?” 她是知道的,想要她腾出位置,让明素心和计延宗成亲。 “哎,要不说是天大的喜事呢,你娘家想要亲上加亲呢!”张氏还在笑,“你爹说之前定好的婚事就是你妹妹跟延宗,前几年耽搁了,如今补回来,过两天就给你妹妹和延宗操办婚事!” 明雪霁看着她:“娘答应了?” “我嘛。”张氏转开脸不肯看她,“这是好事呀,亲上加亲,你们是亲姊妹,肯定比别人处得好,再说你又没个孩子,将来你妹妹生了,那不比不相干的人强?” 孩子。本以为不会再难过,此时心里却像针扎一样。孩子。昨天张氏说起孩子,还是可怜她,这么快,就改了口了。明家送来这么多东西,应该还送了钱吧,张氏最爱财,她那个父亲真的是做生意的好手,永远能精确找到别人的软肋。“相公怎么说?” “他还不知道呢,是你爹打发人先跟我商议的。”张氏转过脸,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理直气壮,“不过雪娘啊,你也别怕,这几年你吃的苦受的罪娘都看在眼里,娘不会亏待你的。你爹说休了你,让你妹妹当正头娘子,我没答应。我说雪娘是个孝顺孩子,平常吃的喝的都尽着我,把我当亲娘一样,就算她生不出孩子,那也不至于休了!这事我做主了,以后你妹妹做正房,你做偏房,你放心,娘心里是向着你的,娘绝不会让你吃亏!” 把我当亲娘一样。她的确,是把张氏当成了亲娘。 冬天冷,家里穷舍不得烧热水灌汤婆子,她每晚先把被窝暖热了,再服侍张氏睡觉。夏天里蚊虫叮咬,她上山采艾草摘苍耳,去河里捞浮萍,晒干碾碎给张氏做驱蚊药。三年里她没做过一件新衣,但每年就算去当去卖,也会给张氏做一件。前年张氏生了重病没钱请医,是她剪掉一头乌油油的长头发,卖了钱给张氏请大夫。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她是懂的。顶着一头盘不起来的短发,她受了许多嘲笑讥讽,可她从来没有怨过,她是真心,把张氏当娘。 最初是怜张氏寡居贫寒,愧疚他们的到来让张氏日子更难过。后来是因为蒋氏责骂她的时候,张氏会帮她说话,她累到不行时,张氏会帮她搭把手。三年了,张氏赚她的东西让她背黑锅,她从来不曾计较。她从小没娘,总还抱着一点天真,觉得真心相待,婆婆也能成为亲娘。 错了。全都错了。她可真蠢。 慢慢放下缎子:“我回去了。” 张氏看出她神色不对,一把拉住:“雪娘啊,你该不会心里还转不过来这个弯吧?这也太不应该了,你爹说了,这婚事本来就是你妹妹的……” “胡说!”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骂,“亲事早就完了,明家休想把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家里塞!” 明雪霁抬眼,看见蒋氏走进来,她手里提着几个包袱,啪一声摔到地上:“拿这些玩意儿就想收买我?做梦!” 包袱散了,里面的绸缎、药材、首饰洒了一地,明雪霁认出来了,都是明家铺子里的东西,跟张氏房里的一样。明睿做事果然周密,给两边都备了同样的厚礼。 “弄来一个丧门星还不够,还想再弄来一个?”蒋氏冷冷看她,“回去告诉你爹,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在,明家女就休想进我计家的门!” “哎哟,这话说的,”张氏眼看着一地好东西到处乱滚,心疼得连忙蹲在地上去捡,“从来只听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没听说连隔房的伯娘也要做主的。” “你!”蒋氏被她噎得一阵气急,“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氏捡起一对金耳坠子塞进怀里,“我才是延宗的娘,延宗的婚事我说了算。” “你!”蒋氏气极了,胸脯一起一伏,“你明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张氏又捡起一包人参,“要不然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明雪霁低着头,默默离开。 身后高高低低,蒋氏和张氏还在吵,但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那么傻,把不相干的人,当成亲娘孝敬。 太阳冷冷地晒在头顶,中午了,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去做饭的,不过现在,她不想做。 整整三年,她累了。 走出正院,穿过中庭,走去她住的跨院。院里静悄悄的,计延宗还没有回来,今日是诗会,那么多贵家公子,又有光彩夺目的明素心陪在他身边,他不会着急回来的。 明雪霁进了房,打开箱笼,开始收拾衣服。 总共也没有几件,都是三年前她被赶出明家时带着的,破了烂了,颜色褪尽,袖口领口也磨得花了,去年想送去当铺给计延宗凑路费,当铺都不肯收。 明雪霁一件件叠好,拿起角落里的首饰盒。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仅有的首饰都戴在头上了,今天回娘家,她不能给计延宗丢脸,得打扮得好点。 取下耳朵上的琉璃坠子,摘下发髻上的琉璃簪,放进首饰盒里。 从前这盒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母亲留下的金银簪环,宝石插戴,珍珠玛瑙。这三年里一次次进当铺,活当改死当,或者直接卖掉,一件两件,全都没了。尤其是母亲临死时,从手上摘下来给她的,那枚红宝石戒指。 赤金的戒圈,拇指大小、干净通透的红宝石,四周镶着一圈小珍珠,那是她最贵重的首饰,也是母亲留给她最后一件念想,她再苦再难,都没舍得卖,直到计延宗参加乡试的时候。 一共三场,九天六夜,要进京要住店要吃饭,秋天已经冷了,还要置办厚点的衣服,家里实在没钱。她哭了一整夜,天明时,到底把那个戒指拿去卖了。 她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变成一家几口吃的用的,变成计延宗的功名前程。如今她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块丑陋的疤,在原来戴戒指的无名指上。 明雪霁合上首饰盒,与旧衣服一起塞进包袱,拿在手里。 娘家、婆家,都无可依靠,如今,只剩下一个人。 她要亲口问问,她要他亲口回答,这件事,他是不是也是那么想的。 第8章 第8章 日色西斜,计延宗凭栏回头,向酒席上看了一眼。 杯盘狼藉,正中摆着的插花残了大半,周慕深带了酒,红着两只眼睛正在跟明素心说话,另外几个在划拳,袖子蹭到残羹,沾得淋淋漓漓。 所谓贵家公子,也无非如此。计延宗转回头。 隔着花木,看见中庭一人脚步匆匆,明孟元正往外走。他大约,是去计家的。也该他去了。计延宗垂目,遮住眼中的冷意。很好。 “英哥,”明素心在身后唤他,“你一个人在那边做什么呀?” 计延宗在回头的刹那,唇边带上了笑:“有点中酒,在这边吹吹风。” 明素心丢下周慕深过来,挨着他一起站着:“今晚就在家吃吧,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乳酪煎酥。” 乳酪煎酥,三年前的爱好了,这三年里穷困潦倒,这样精致的吃食一次也不曾尝过。计延宗看着屋脊后坠下的夕阳,想起在乡下每到这时候总会升起炊烟,总会有人守在灶前,野菜稀粥、杂和面饼,甚至有时候只是清水锅里几粒米,那么简陋,远远比不上乳酪煎酥,却总是热腾腾的,让人不甘、愤懑,也让人安心。 她这时候,应该正在做饭吧?笑意更加温润:“好。” 王府别院。 张氏掀帘进来:“雪娘啊,都这会子了,还不做饭?” 明雪霁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天快黑了,计延宗还没有回来,她有那么多话等着问他,可心里又隐隐觉得,也许,不必问了。 “好了,娘知道你心里还没转过来这个弯,不过就算想不通,这饭也不能不吃是不是?”张氏走过来拉她,“走,快做饭去……” “姐,”门外传来明孟元的声音,“你在吗?” “哎哟,是亲家少爷呀,”张氏先一步迎出去,打起帘子,“快进来坐,你姐在呢。” 明雪霁回头,迟钝的思绪中生出一丝疑惑,是几时,张氏竟跟明孟元这么熟悉了? “姐,”明孟元走进来,“我有事跟你说。” 明明心如死灰,此时又忍不住湿了眼睛,听见张氏连声道:“你们姐弟俩慢慢说,我不吵你们了。” 她转身离开,掩上了门,屋里安静下来,明雪霁哽咽着问道:“阿元,他们后来打你了没有?” 她不怕挨打,但弟弟还小,若是因为她挨了打,让她如何对得起死去的母亲。 明孟元沉默着,许久:“你今天,过分了。” 脑子里嗡一声响,明雪霁怔怔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孟元还在说:“婚姻大事该当听从父母安排,更何况这门亲事,本来就是你抢了二妹的……” 心脏愤懑得快要炸开,明雪霁打断他:“你说,是我抢了素心的?” “对,”明孟元压着眉,“定亲的本来就是二妹,要不是三年前姐姐闹出那档子事,怎么会是你嫁给英哥?” 眼泪涌出来,明雪霁发着抖,抖得牙齿咯咯乱战,抖得明孟元也有点害怕,连忙过来扶她:“你怎么了?” 明雪霁用力甩开了他。痛苦到了极点,嘶哑着嗓子命他:“你走,走!” 在明睿和赵氏面前揭自己的疮疤,把三年前的耻辱一一剖开给人看,她原以为已经是极痛苦了,没想到更痛苦的,是现在。 她嫡亲的弟弟,她从小到大一直护在身后的弟弟,亲耳听见她字字泣血的辩白,却,不信她。 “你走!”眼泪滚滚而下,“你既然不信我,又来找我做什么?” 明孟元拧着眉:“你不要意气用事,对我发脾气也无益,我来,只想帮你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他拖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我已经说服了父亲,今后二妹为妻,你为妾,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的出路了。” 明雪霁死死咬着嘴唇。将她贬妻为妾,这就是她嫡亲的弟弟,为她想的最好的出路? “你与英哥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有夫妻之实,另嫁的确不妥,但二妹才是跟英哥定亲的人,二妹已经受了三年委屈,不能再让她继续委屈,你虽然是姐姐,但婚姻大事,还是要按着规矩来。”明孟元慢慢说着,“二妹天真纯善,待人宽厚,就算你是妾,她也绝不会亏待你,这样一来父母亲高兴,二妹高兴,你也不至于流离失所,从此一家人和和睦睦,不好么?” 一家人,她跟谁是,一家人。明雪霁扯扯嘴角,凄凉的笑:“原来,你都替我安排好了。” “你没念过书,见识太少,许多事都不懂,我虽是你弟弟,但许多事,还得我替你多操些心。”明孟元看见她的笑,以为她已同意,长出一口气,“你婆婆这边也同意……” 明雪霁猛地反应过来。他怎么可能知道张氏同意?“是你!” “今天上午是你送礼过来,是你跟我婆婆谈的条件!” 怪道她到明家那么久以后,明孟元才匆匆露面,怪道张氏一听声音就认出是他,原来将她贬为妾,就是她嫡亲的兄弟为她谈的。 眼泪涌出来,明雪霁拼命忍住,在绝望中蓦地又想到,甚至贬妻为妾,还不是明孟元的主张,他一开始奉明睿的命令来谈,是要休弃她。 她嫡亲的弟弟,连张氏都不如,至少张氏还念着她一点好,不打算休她。 气苦到了极点,抖着手指着明孟元:“你走,走!” 明孟元站起身:“眼下你心浮气躁,我没法跟你讲道理,改天我再过来。” 他走出去几步,在门口又停住:“姐,当初因为你,连累了多少人,二妹还有我,我们都深受其害,都到这时候了,你不能还是只顾着自己,不管别人死活。” 一口气堵在心口,明雪霁说不出话,看见门帘子重重甩下,明孟元走了。 明雪霁伏在枕头上,无声痛哭。 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了母亲,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明孟元。她在笑,明孟元也在笑,太阳那么暖和,微风那么舒服,她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怕。 为什么,他们姐弟俩会变成如今这副情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窗外的天渐渐变成漆黑,明雪霁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已是清晨,屋里空荡荡的,计延宗还没回来。 眼睛肿得睁不开,喉咙里发着疼,脚上更疼。明雪霁慢慢挪到镜子跟前,看见镜中人通红的脸,伸手一摸,额头也热得烫手。 她发烧了。这情形她从前遇到过,若是伤口总也不好,发炎化脓,人也会跟着发烧,必须立刻治伤吃药。 可她没钱,她不想求明家人,也不想求计家人,她浑身上下,再找不出什么能当能卖的了。 明雪霁怔怔地想了许久,取出藏在怀里的瓷盒。 元贞蛊惑的声音仿佛又响起在耳边:想要簪子,就来找我。 深吸一口气打开盒盖,有种认命的解脱。她已经用过他的药了,第二次犯错,大约总比第一次,要容易得多。 擦干伤口挑一点药膏涂上,沁凉的感觉瞬间压倒疼痛,明雪霁慢慢涂着,元贞的话不停盘旋在耳边: 计延宗送给周家一幅古画,价值数千金,你猜他从哪里弄来的? 累积了多日的疑心,被这句话勾着,一点点扩散,涨大。 太巧了。小半年里他都不许她回去,昨天却突然同意,甚至还陪她一道。于是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明孟元跟张氏谈好了条件,她又在那边,被明睿逼着让位。 她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时,他转开了目光。 他甚至,还收下了明睿的画。他那样清高,又与明睿有那样的过节,明睿怕他巴结他倒好说,他怎么会收—— 明睿怕他。明雪霁猛地捂住了嘴巴—— 明睿那样怕他,又怎么敢背着他,安排他的婚事?! 除非,他知道,甚至,鼓励。 冷得很,像从前在乡下度过的每个三九天,从头到脚都是冰凉,明雪霁不停地打着寒战。 他在骗她。他很可能一早就跟明素心有了来往,他很可能,一直都打算娶明素心。 眼泪滚滚落下,明雪霁拼命擦着,听见帘子响动,计延宗回来了。 他似是在想事情,低着头翘着嘴角,不自觉的笑意,一抬眼看见她,那点笑立刻消失了。 明雪霁泪眼模糊地看他。依旧光风霁月,温润如玉,一如那年春光里向她走来的少年。 “还在闹脾气?”计延宗在榻上坐定,长眉压下,“怎么这等不懂事?” “母亲刚刚都告诉我了。此事非我所愿,也并非为了私情,都是母亲说的,要延续香火的缘故。再者婚约是两家父母定下的,你家坚持要守旧约,我亦不好失信,若你因此忤逆两家父母,岂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明雪霁无声哭泣。三年的时光飞快地划过眼前。手上的伤疤。母亲留下的戒指。她永远失去的孩子。 整整三年,大梦一场。 抬眼:“和离吧。” 第9章 第9章 和离吧。 嘶哑的声线传进耳朵里,计延宗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雪霁说的是什么。 于震惊之外,油然生出一股怒意,她怎么敢?! 他尚且没打算休弃她,她怎么敢先跟他提和离? 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和离。”她哭着,声音含糊,勉强能听清,“和离。” 像有什么从来都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间失去了把控,格外震惊恼怒:“和离?你确定?” “和离,”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坚持那两个字,“和离。” 计延宗沉了脸。和离。这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他料想她会哭会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敢跟他提和离。控制着情绪:“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转不开弯,这次我原谅你,以后再不得如此忤逆。” 不,她不要什么原谅,她要和离。明雪霁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现在想来,有那么多痕迹可寻,山洞那次他嘴上说着拒绝,可她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脚步一直是往里的,自始至终都是他引着明素心往更偏僻的地方去,可笑她那么傻,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发现。“和离。”她不要像母亲那样孤独煎熬,默默死在牢笼里。 “放肆!”计延宗重重一拍桌子,“我教你读书认字,教你做人的道理,你都是怎么学的?” 他一字字一句句手把手教的她,她是他的妻,是他亲手塑造的女人,她怎么敢违拗他?“为女子者该当柔顺服从,孝敬父母,服侍夫婿,最忌妒忌不驯。你因为妒忌忤逆父母,甚至向我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太让我失望了。” 眼泪滚滚落下,明雪霁呜咽着。 不对,他说的,不对。他不许她忤逆父母,但蒋氏并不同意娶明素心,他为什么,却可以忤逆蒋氏? 计延宗慢慢说着,从熟悉的言辞中找回了昔日的从容。她不可能与他和离,她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离了他,怎么活。况且明家又靠不住。她提和离无非是想吓他,闹一闹,也许就不用做妾。 这点心机,他虽然看不上,但也不是不能忍。毕竟,他也并不打算让她做妾。“更何况你妒忌的人,是你亲妹妹。自古有娥皇女英,我也曾给你讲过《关雎》《螽斯》,我一再告诫你女子的德行最为要紧,要有容人之量,要贞静守节……” 不对,全都不对。痛苦和愤懑交替着,明雪霁泪眼模糊地望他。 他说她不该妒忌,那么明素心要休弃她,要贬她为妾,就不是妒忌吗?他说女子要贞静守节,那么明素心单独和他在山洞里见面,当着那么多人和他举止亲密,就是贞静,就是守节吗?他要求她的,为什么和要求明素心的,不一样? 明雪霁想不通,像头顶的青天突然塌了个大窟窿,露出背后阴暗狰狞的真相,迷茫、惊恐、无助,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计延宗看着她。她哭得很厉害,眼睛肿得桃儿一样,脸上都是泪,额上的碎发沾了汗和泪,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让他总想替她撩开,又极力忍住。她现在的模样明明很狼狈,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厌恶,反而有几分怜惜。下意识地和缓了语气:“你虽错得厉害,但我也不是全无责任,近来我太忙,没有好好教导你……” “爷,”小满怯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府那边请夫人过去说话。” 哭泣和争执暂时停歇,计延宗怔了下:“请她?” 他想不出请她做什么,她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什么都不懂。“你没听错?不是请我?” “没听错,是请夫人。”小满早听见了屋里的争吵,只在门前,不敢进来。 计延宗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这么久以来王府头一次主动来请,无论如何,都得赴约。吩咐道:“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回过头,看着犹自发怔的明雪霁:“你快洗洗脸收拾一下,我与你一道去。” 手里攥着那个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瓷盒,明雪霁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元贞的话:想要簪子,就来找我。 危险、未知,仿佛悬崖下看不见底的深渊,不敢去,又不敢说,只是怔怔坐着。 “你快些,”计延宗伸手来拉,“王爷是带兵出身,最讲究雷厉风行,耽搁不得。” 明明是夫妻,明明有过许多更亲密的举动,此时看着他突然靠近的身体,心底竟突兀地,涌起强烈的抗拒,明雪霁猛一下站起躲开,看见计延宗眼中的惊诧,他伸手来抓,拉扯之间啪一声,瓷盒掉在了地上。 盒盖碎成两片,药膏洒了一地,明雪霁白着脸,看见计延宗斜飞的长眉慢慢抬起:“这是什么?” 躲不得,避不开,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擅长撒谎。“药。” “你哪来的药?”计延宗皱眉,“我不曾给你买,你家里没给,母亲也没有。” 于迷茫慌乱中,生出巨大的悲怆。原来,他全都知道。 她只道他近来太忙,顾不上她的伤,到此时才明白,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不在意罢了。 刚刚擦干的眼泪重又落下,看见计延宗弯腰捡起,神色一变:“这是进上的东西,你怎么会有这个?” 鹅黄签子,蝇头小楷,不是内宫监造,便是各地进献。计延宗翻来覆去看着,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王府送东西那次,给你的?” 心中骤然一凛。看来元贞,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她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后宅妇人,不至于惊动元贞,元贞的目的,自然在他。 这几个月里对他不闻不问,暗地里却如此关注,看来这段时间,元贞的确是在考验他。计延宗放下瓷盒:“你快些收拾,马上就走。” 一切都在向计划中推进,他此时,万万不能懈怠。 半柱香后。 明雪霁站在厅前,看着阶下的四人肩舆,茫然无措。 王府派来的是个二十来岁、面白无须的男人,上前说道:“听说夫人脚上有伤,王爷特意派了肩舆来接,请夫人上舆吧。” 元贞竟然派了肩舆给她。明雪霁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迷茫中看见计延宗肃然的脸。眼前身影一动,那男人伸手要来扶她,刻在骨子里的训诫让她立刻慌张着躲闪,计延宗不动声色扶住,含笑谦逊:“不敢有劳公公,我来扶她。” 公公?原来这男人,是个太监,怪道直接来扶她。明雪霁不敢再躲,那太监笑眯眯的扶住,与计延宗一起,送她上了肩舆。 黄花梨的座椅,铺着薄薄的细绢垫子,头顶遮着丝罗伞盖,四名精健轿夫待她坐稳,齐齐抬起。 视野骤然变高,带着令人晕眩的不适,明雪霁死死忍住没有出声,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动也不敢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肩舆,眼前的景象开阔而陌生,她看见屋脊上翘起的鸱吻,屋檐前碧色的瓦当,看见计延宗苍青的鬓角,在她之下。原来在高处,是这般模样。 从高处看计延宗,并不需要仰视。 计延宗跟在舆边,不动声色观察着,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赠药,派内侍来接,四人肩舆。低品阶的官员尚且坐不得四人肩舆,只准坐二人抬的,可元贞,派了四人抬来接他的妻子。 他对他如此看重,看来已经发现了,他即将接近朝堂的核心。 心里热烘烘起来,面上丝毫不露。状元虽然难得,然而像他这样没有靠山,身世又有隐患的状元,若是一个不小心,从前的苦心经营全都要付诸流水,所以他早早投靠元贞,近来,又努力接近周英。 快了,如今元贞已经待他比从前很不相同,快了。 肩舆在上次的偏厅停下,廖延等在里面:“昨日经明夫人提点后,我命人连夜重新取了泉水,明夫人尝尝可对?” 侍婢送上三盏茶,水汽袅袅,计延宗有些失望。元贞并没有露面,也许他,还在观察。 明雪霁暗自松一口气。元贞并没有露面,应该只是廖延为了品茶的事找她,方才是她胡思乱想了。端起白瓷茶船抿了一口,轻、清、冽,昨天水里的燥气荡然无存,点头道:“好多了。” 计延宗余光里瞥见了,有稍稍走神。她一手托着茶船,一手拿着碗盖,细白的手腕成一个优雅的弧度,让人移不开眼睛。她送在唇边抿了一口又向廖延点头,不经意间流露的从容镇定,竟隐隐是大家风范。计延宗觉得诧异,她一向卑弱畏惧,怎么会有这样一面。 这念头一闪而过,计延宗也端起饮了一口,笑向廖延道:“王爷必是茶道大家,拙荆这点浅陋的见识,在王爷面前可要出丑了。” 廖延笑了下:“王爷不经常吃茶。” 所以今天借着品茶的名义找她过来,就是为了他。可元贞为什么又不露面?计延宗想不明白,想要委婉地问问,又听廖延说道:“明夫人言语中似有不尽之意,可是这茶这水,还有改进的余地么?” 明雪霁点头:“这茶是秋茶,秋茶味淡,配轻浮的雨水、雪水更佳,泉水清冽,用来烹煮滋味浓烈的春茶,才能相得益……” 蓦地看见计延宗向她一瞥,下意识地停住。 这是他素日里常有的动作,每当她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他就这样瞥她一眼,要她停下。只是,她说错了什么? 计延宗托着茶碗抿了一口,遮掩住神色。多说多错,况且元贞目的在他,品茶只不过是借口,又何必多生枝节?“王爷……” “明夫人可是身体不适?”廖延忽地问道,“脸色有点不大好。” 计延宗看了一眼,才发现明雪霁脸颊红得异常,唇上涂了口脂,依旧掩不住苍白,他只道她脸色差是因为哭了一夜的缘故,此时才意识到,竟是病了。 想要问问,忙又忍住,好容易来到王府,岂能因为她一点病痛耽搁了?递个眼色命她不要说话,向廖延道:“只是没睡好,不妨事。” “府中刚好有大夫,趁便给明夫人看看吧。”廖延含笑说着,吩咐侍婢,“请吴大夫过来一趟。” 又向明雪霁道:“请明夫人移步东间。” 富贵人家的女眷诊脉,通常不会当着人面,明雪霁知道这个规矩。可计延宗会同意吗?下意识地向他一望,随即反应过来,懊恼悔恨。 她已决意和离,又何必像从前那样,事事都要看他的意思? 计延宗起身道谢:“如此,仆多承长史美意。” 诊脉应该也是借口,支开她,方便他们谈正事。 侍婢上前引着出了偏厅,进了隔壁房间。一明一暗两间屋,中间隔着屏风,明雪霁低着头在桌前坐下,侍婢退出帘外,屋里安静下来。 屏风后突然响起脚步,明雪霁抬头,看见绛纱袍的一角,闪了出来。 第10章 第10章 绛纱衣,玄色履,不紧不慢,向她走来。 元贞。 明雪霁起身就往外跑,看见珠帘外侍婢平静的脸,猝然又站住。 她还没有和离,她如今还是有妇之夫,若是闹出去被人发现她私下里见过元贞这么多次,他还拿着她的簪子,让她怎么活? 混乱之中,看见元贞一步步走近,在桌前坐下,抬眼看她。 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隐约的声音:“王爷今日,在府中么?” 在府中,隔着一道墙,约见他的妻子。 这墙这么薄,说话的声音都挡不住,稍稍一点不慎,就会被发现。 额上出了汗,明雪霁不敢再动,也不敢出声,看见元贞向椅背上靠了靠,长腿伸出去,懒散的姿态:“发现了?” 明雪霁一个激灵,飞快地看向门口,没有人来,没有人发现他们,那么他说的,是什么? 元贞微带嘲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发现了,计延宗骗你。” 骗她。那在外人面前临时装出来的夫妻和顺突然打破,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真相。心里像刀割一样,想哭,明雪霁拼命忍住。 元贞有些厌倦,又有些莫名的愤懑。哭有什么用?日哭夜哭,能哭死负心汉吗?转过了脸:“你要和离?” 明雪霁猛地抬头,他怎么知道?一切都是片刻之前她刚跟计延宗说的,他怎么可能知道? 元贞轻嗤一声。 他也没想到她会提和离。贤惠的女人难道不是应该打落牙齿肚里吞,欢欢喜喜替丈夫迎新人吗?就像,宫里头那个。“他说你是妒忌,忤逆?” 明雪霁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的,点了点头。 “狗屁。”听见元贞淡淡的语声。 一墙之隔,计延宗的声音同时传来:“王爷抬爱看重,仆不胜感激惶恐。” 狗屁。明雪霁满脑子嗡嗡直响,天神般的元贞,会说这种市井粗话。他说的是计延宗。至少计延宗刚刚这句话,的确是…… 明雪霁猛地捂住嘴,看见酒窝一闪,元贞在笑,毫不掩饰的嘲讽:“你怎么不问问他,他说的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吗?” 他信吗?明雪霁头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怔怔地想着。 他说君子坦荡,可他明明想娶明素心,却不肯对她说,只让那些人来逼她。他说宁可穷困而死,也要立身正直,可他私下里,收了明睿的画用来送礼。他说的那些,他信吗?如果信,为什么不照着做?如果不信,为什么要让她照着做? 想不通,脑子里乱得厉害,几乎快要炸了。 元贞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抬眼看她。她脸上涂的脂粉比前几次见面都要厚,饶是这样,依旧遮不住满脸的憔悴。眉不曾画,天然淡淡的黑色,眼睛肿着,眼角微微垂下,混沌的柔和。嘴唇失了血色烧得翘了皮,此刻因为迷茫微微张开,露出左边一个小小的虎牙,给她柔和的容颜里,添了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一看,就很好欺负。 也就难怪计家明家,所有她身边的人,都在吸她的血吃她的肉。但她敢提和离,也许还不是无药可救。“计延宗不会和离。” 明雪霁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什么?” 他喜欢明素心,想娶明素心,她和离,为明素心腾位置,一切难道不都是他想要的吗? “想知道?”元贞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 明雪霁不住地后退,退到珠帘跟前,再退一步,就是外面的青天白日,就会被人发现,她说是看病,其实,偷偷与元贞相会。 脚后跟抵着门槛,退无可退,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在说话:“王爷高风亮节,仆如仰高山。” 几乎与此同时,元贞走到近前,薄薄的唇带着雪后灌木的气息,轻吐在她耳边:“来找我。” 明雪霁僵直地站着,看见他瞬间放大的侧颜,眉高鼻挺,峻拔如山,下一息,绛纱袍角一闪,元贞走了出去。 珠帘晃动,明雪霁大口喘着气,看见门外匆匆走来一人:“明夫人,在下奉命为您诊脉。” 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惊喜的声音:“王爷!” 混沌、迷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两刻钟后。 肩舆抬回小院,张氏守在廊下,看见肩舆之上,明雪霁交叠双手高高坐着,丝罗伞盖投下淡淡的光影,给她柔软安静的脸添了几分幽深莫测,张氏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还是头一次以仰视的角度看这个儿媳,觉得有些怪异,来不及细想,又看见跟在肩舆后,捧着大包东西的王府侍婢,满脸一下子堆上了笑:“哎哟,这是怎么说的,王爷又给了这么多好东西!雪娘啊,让我看看都有什么。” 肩舆上,明雪霁下意识地想要答应,忽地反应过来,紧紧闭了嘴。 既已决定了再不把张氏当成亲娘,那么至少,她该学会拒绝。 张氏欢欢喜喜下了台阶,伸手便要来拿,侍婢都得过吩咐只能交给明夫人,此时便躲了下没有给,张氏诧异着抬头,看见肩舆之上,明雪霁低垂的眼。 她默默看着,一言不发。方才就有的怪异感觉越发强烈,张氏笑着:“雪娘啊,娘帮你先收着?” 顺从的记忆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明雪霁紧紧咬着牙,才能控制住想要答应的冲动,心里酸涩到了极点。 她真没用,明知道眼前都不是真心待她的人,却连拒绝,都这么艰难。 张氏越发诧异起来,想要再说,计延宗不动声色上前扶住:“母亲,外头太阳毒,我扶你进屋去。” 周遭全都是王府的人,暗地里更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若是被元贞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总算计儿媳妇东西的娘,只怕元贞对他的印象,从此要大打折扣。 他连扶带拉,将张氏弄进了屋,明雪霁下了舆,又被侍婢簇拥着送进了屋,为首的婢女捧着东西,细细交代:“这一包是内服的药,两天剂量,每天早晚各服一次。” “这一盒是外用的药,上完后最好用纱布包裹一下,三天一换。” “这一包是给夫人的茶叶,春茶秋茶都有,用签子标出来了,并有一套汝窑冰裂梅花纹的茶具。” 明雪霁闻到了淡淡的茶香,思绪有一刹那飘回遥远的童年,茶叶铺里摆得满满的货架,母亲温柔恬淡的笑脸,回过神时,侍婢们福身告退,陆续出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明雪霁看着摆满一桌的东西,混乱之外,悠长细碎的哀伤。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送过她东西了。 母亲在时总会送给她很多东西,书、茶、珠花,一切小姑娘喜欢的玩具,母亲死后,每年的生辰明孟元会送她东西,因为没钱,所以都是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泥捏的猫狗,竹削的簪子,现在都还收在箱子里。成亲之后,她唯一收到过的,是计延宗给的那枚鎏金银钗。 为了他的事情当了,如今还没钱去赎。 不过,她也不想赎了。 脚步响处,计延宗走了进来。热天里出了汗,他边走边解外袍的衣钮,问她:“王府的人,你给赏封了吗?” 明雪霁万万没有想到,提过和离后她与他的头一次独处,他问的,竟是这个问题。他神色那样坦然,就好像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依旧是从前的夫妻,像平常一样谈着家常。 “没给?”计延宗走到近前,脱了外袍挂在架上,噗一声响,“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但凡各府里遣人送东西,都要打赏,尤其王府的身份,赏封最少一两银子起。以后记清楚。” 明雪霁沉默着,在别院时就有的荒诞感在此刻强烈到了极点。她在这个早晨,经历那样的痛苦煎熬,用尽全力向他提出那两个字,可他现在,就好像没听见过一样,口中说着不相干的话,让她那些苦痛和眼泪,都成了笑话。 “看这情形,以后跟王府走动只会越来越多,我先把王爷的事情跟你说说,你留神记着,不要将来闹出笑话让王爷看轻了我。”计延宗在榻上坐下,“王爷的父亲燕国公是八公之首,前些年一直镇守燕北郡,王爷自幼养在宫里,十二岁以士卒身份入伍,十来年里从无败绩,功业远超乃父,据说今上就是得了王爷支持才能问鼎,是以今上荣登之后对王爷极为看重,封王授土,还册立王爷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屋里安静得怪异,抬眼时,见明雪霁直直地看他,她黑眼珠很大,带着孩子般的天真,至深至浅,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计延宗心中突然一紧:“怎么?” “计延宗。”明雪霁一个字一个字,叫他的名字。 第11章 第11章 “计延宗。” 这是明雪霁生平头一次直呼他的姓名,像从来都不能宣之于口的魔咒,当真说了出来,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我要与你和离。” 和离。假如早晨他没听见,他没在意,那么现在,她再说一遍。他总会听见,总会认真一些吧。 怒气油然而生,计延宗重重一掌拍在床头:“放肆!” 明雪霁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隔着很近的距离,看见他突然绷紧的轮廓,他乌沉沉的眼睛闪过一丝寒芒,像夏天要下暴雨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突然天就黑下来压下来,让人心里怕得厉害。 可她不能怕。她还得好好跟他说清楚,若是让他看出她在害怕,肯定会像从前那样压给她一堆大道理,或者像方才那样毫不在意,当她什么也不曾说过。明雪霁极力支撑着坐直了,不让自己倒下去。 计延宗猛一下站起身,因为愤怒,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他已经装作若无其事,一个字也没提和离,他已经给足了她面子,甚至还主动找了台阶给她下,可她竟然丝毫不知道感恩,叫他的名字,跟他提和离,她怎么敢! “女子生而卑弱,当敬顺丈夫,曲从丈夫,你几次三番违逆我,甚至口出恶言,简直罪不容诛!” 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戳在心上,明雪霁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支撑住不向他低头认错。心里涌起习惯性的畏惧羞惭,耳边却突然响起元贞的话:他说的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吗? 他信吗? “我跟你讲过七出之条,你应当还记得,”计延宗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畏惧,这让他稍稍平复一些,“你犯了其中三条,无子、妒忌、口舌,任何一条,都能休了你。” 无子。她那可怜的孩子。心底最深的伤被重重一戳,明雪霁猝不及防,忍了多时的眼泪滚滚落下。 计延宗看见了,紧追一步:“你若是及时悔悟,我也不是能不原谅你,若是……” 于痛苦中,陡然生出愤怒,明雪霁嘶哑着声音:“不,你休了我吧,休了我!” 休了吧,无非是再多一条罪名。只要能离开。他明知道她失去那个孩子有多痛苦,谁都能指责她生不出孩子,唯独他,不能。 “你!”计延宗怒到了极点,理智的弦几乎绷断,突然冷静下来。 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这道理,他三年前就懂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元贞还在暗中观察着他,若是连后宅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得他的重用? 取下架上外袍:“你眼下恶念缠身,需要静下心好好反省一下。” 青色袍甩起来,遮住明雪霁的视线,计延宗边穿边往外走:“去抄十遍《女诫》。” 吱呀一声,他关了门,明雪霁追过去,又在门内停步。 她知道女诫,薄薄的几页纸,成亲后计延宗亲手抄写,用来教她认字写字,后来她每次说错话做错事,计延宗就会命她抄写几遍。 他说这是女子必须明白的至理,多读多写,才能明白做人的道理。 明雪霁从抽屉里取出《女诫》。最上面几页是计延宗写的,一笔俊逸的楷书,她很小心地装订起来,加了封面。后面厚厚一摞散页是她写的,用的是计延宗用过的字纸,在空隙里写的,东倒西歪,丑得很。有些复杂的字她写错了,计延宗会用朱笔圈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现在看来,像城门口示众的罪犯,脖子上戴着枷,白底红字的封条。 愤懑无从宣泄,明雪霁掉着泪,忽一下,全都扫了出去。 纸张晃荡着落了一地,墨字狼藉,夹杂着那些红圈,明雪霁看见一个个熟悉的字句:卑弱第一,敬顺之道,女人之大德,犹宜顺命。 他说的这些,他自己信吗? 计延宗快步走着。 压下的愤怒一点点滋长回来。现在他看出来了,她并不是跟他闹,她是真心,要跟他和离。她怎么敢?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竟然敢跟他提和离! 他并不准备抛弃她,他甚至还花费那么多心思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管她,可她竟丝毫不知感恩,居然吵闹着要跟他和离! 简直,疯了。 暑天的热风兜头兜脸地扑上来,眼前晃过明雪霁泪眼模糊的脸,不是从前的柔和顺从,带着愤怒甚至质疑,让他心里发慌。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前她听他说话时,都是抬着下巴仰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卷起柔软的弧度,在眼尾处微微翘起,带着种天真的、不自知的媚。她黑眼珠很大,并不怎么沉重的黑色,专心看他的时候总有一股孩子般的信仰依赖,让他喧嚣的心突然慢下来,觉得在肮脏尘世中,拥有了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净土。 可她现在,居然敢对他愤怒质疑,简直疯了。明明是他亲手调v教,明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按着他的期望来塑造,为什么,一切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计延宗越走越快,袍角带起风,拍着廊下的栏杆,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三年前的名字:“计士英。” 计延宗猝然站住。抬眼,蒋氏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你过来。” 她转身离开,计延宗定定神,跟在身后,进了她的房间。 门窗紧闭,内室焚着香,供着父亲计清的牌位。 “跪下。”蒋氏冷冷的。 计延宗二话没说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你跟我把事情说清楚。”蒋氏神色肃然,“明家背信弃义,在危难时不但不帮,反而坏你名声,害死你的父亲,明家与我们计家是血海深仇,你为什么要跟仇人同流合污,为什么要娶仇人的女儿?” 计延宗抬头,望住眼前的牌位。 黑底白字,冷冷的字体写着:亡夫计公讳清之灵位。 正常应该是子孙来立牌位的,可他不能,甚至连在灵前叫一声父亲都不能,眼前还有他饱受折磨的母亲,可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叫一声娘,当着人面,只能叫她伯娘。 计延宗垂目:“儿子自有考量。” “你有什么考量?说吧,”蒋氏拿过牌位抱在怀里,“我想你父亲一定也很想知道。” 计延宗沉默着,看着蒋氏怀里一尺见方的牌位。 他的父亲,他从懂事后便敬仰追随的父亲,百姓送上万民伞、脱靴挽留的青天大老爷,如今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背负着贪赃的罪名,至今不曾昭雪。 “说呀,”蒋氏将他始终不答,有些气恼,“为什么不说话?” “眼下情势千变万化,许多事儿子不敢说将来会如何,”计延宗斟酌着,“待有了眉目,儿子必定会一五一十,细细禀告爹娘。” “爹,娘?”蒋氏眼里有了泪光,哽咽起来,“我只道你已经忘了爹娘,忘了咱们家的血海深仇。” 计延宗抬头:“儿子一刻也不敢忘。” “不敢忘?不敢忘你为什么还要娶明素心?”蒋氏含着眼泪,“那是个什么东西?轻浮浅薄,整天跟一帮不三不四的男人不清不楚,当日你落难她翻脸不认人,如今见你发达,又不顾脸面缠上来,你若是娶了这种女人,让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你父亲?” 九泉之下,含冤蒙屈的父亲。计延宗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她素日来往的多有贵家子弟,况且儿子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认人不清的计士英,这一次,绝不会让她翻出什么大浪。” “你,你!”蒋氏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还要娶明素心,失望到了极点,“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以你的人物才华,什么样的娶不来,为什么偏偏要娶她?今日你若是不改主意,以后就不要叫我母亲!” 计延宗沉默着,许久,伏地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身后,蒋氏压抑着哭出了声,计延宗推开门,三伏天的热风立刻裹住,潮湿,黏腻,如他此时的心境。 看来,今天说不定有雨。夏天雨大,若是阻住了,一天的功夫又要浪费。周慕深那边还要再走动走动探探口风,那个新结识的黄新,他舅舅是多年前的传胪,也是从翰林院这条线上来的,若是能从那里探听到内里的关窍门道,说不定比周家这条线还有用。 计延宗慢慢走着,路过明雪霁的院子,不由自主向里看了一眼。 安安静静没有人声,门关着,像他走的时候一样。 她这时候,应该在里头抄《女诫》吧。他一直以为她卑弱没有脾气,没想到这一次,竟如此难缠。这苗头助长不得,须得及时刹住。 计延宗越过院子,找到张氏:“母亲,我有些事要忙,这两天大概回不来,你看好雪娘,别让她到处乱跑。” 张氏一时没听明白,见他低着眼,一字一句说得清楚:“锁了门户,禁足。” 出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偏院的方向。经过这回,她必定知错,到时候他会原谅她,再把那个决定告诉她,她必定感激涕零,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两天后。 明雪霁隔着反锁的门,求着张氏:“娘。” 第12章 第12章 “八年前淮南水患,巡抚朱霄奉旨赈灾,计延宗的父亲计清时任梧州知州,散尽家财赈济灾民,以卓异上报朝廷,此后提拔入京为工部郎中,三年前朱霄被查出在赈灾时贪墨渎职,因此牵连出计清,但计清始终不曾认罪,最后不胜拷打,死在狱中。” 廖延拿起卷宗,双手奉于元贞:“这是与此案相关的案卷。” 元贞懒得看,只问道:“计延宗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廖延知道他的性子,便将卷宗放在书案上,道:“计延宗前天去了周家。昨天去了黄新的舅舅陶子安家里,陶子安是二十多年前的传胪,做过翰林修撰、侍读,计延宗送给陶子安一匣古墨。从陶家出来后,计延宗去书斋买了怀素和钟繇的草书拓片。” 草书。元贞轻嗤一声,这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性子温和,对外一直以楷书示人,唯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皇帝最爱的,其实是草书,狂草。怀素、钟繇、张旭,这些草书大家的真迹皇帝都有收藏,时不时拿出来赏玩摹写。 计延宗应该是从陶子安那里得到的消息,大约是要抓紧习练草书了。这个人,上道很快。 只是他进京已有半年,除了最开始向他投靠外并没有太多动作,怎么突然间疯了一样,到处活动?元贞一时想不透,索性撂下了:“西院那边怎么样了?” 廖延知道他说的是明雪霁,他们夫妻两个住在西边小院里,所以每次元贞提起她,都只说西院。“明夫人还在屋里锁着。” 居然还在锁着。一连锁了三天。他明明说过让她来找他,也特意让大夫只给开了两天的药,给她一个找他的理由,她硬是不肯找。这个满脑子贞洁的女人,明明胆小得像兔子一样,偏偏有些地方又执拗得很。 元贞垂着眼想着,余光瞥见门外人影一晃,监视西花园的侍卫来寻,廖延告罪出去,不多时又进来回禀:“明夫人央求张老太太帮她找明孟元过来。” “哦?”元贞剑眉微扬。 明孟元,她那个一心巴结老子好继承家业的兄弟,她该不会那么蠢,以为明孟元会救她吧? 西院。 明雪霁抓着门板,努力把门缝扒开一些:“娘,你信我,只要这件事情办成,我爹一定还会重重谢你。” 重重谢她。张氏眼前晃过上次明家送来的厚礼,可真是阔气啊,成匹的绫罗绸缎,整整一百两银子,还有两支人参,她拿去铺子里问了价,几十两一支呢,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张氏心里痒痒极了:“真的?” “真的。”明雪霁急急点头,“只要你叫阿元过来我跟他说清楚,我爹一定会谢你。” 张氏心痒到了极点。方才明雪霁隔着门叫住她,说自己想通了,愿意跟计延宗和离,彻彻底底给明素心让路,说明家盼着的一直都是这个结果,只要她能把这件事情办成,明家一定高兴得很,一定会重重酬谢她。张氏上次没答应休弃,主要是觉得明雪霁不会答应,怕逼得太狠了闹出人命,如今本主都同意了,那她还有什么犹豫的? 欢欢喜喜说道:“行,我这就让小满给你兄弟捎信!” 要走时忽地想起来,忙又停住:“是不是得跟延宗商量一下?” “别!”明雪霁脱口说道。 门缝里露出她有些慌张的脸,张氏皱眉:“怎么?” 明雪霁紧张到了极点,拼命编着理由。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拦住张氏,也许是直觉,也许是上次元贞说过,计延宗不会和离。上次跟计延宗谈的情况,隐隐也印证了这点,她都已经提出和离,计延宗可以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的,可他始终没有松口。她总觉得这件事,可能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相,相公是个好,好人。” 相公,好人。话说出口,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竟像是想吐,像之前计延宗伸手来扶她时,那种强烈的,无法控制的抗拒。明雪霁强忍着恶心,结结巴巴说道:“相公心肠好,知道了肯定怕我将来过得不好,万一相公不答应,娘的谢礼就没了。” 张氏一听说谢礼要没了,再也顾不得别的:“也是,延宗是个正派人,这事啊,先不能跟他说。不过雪娘啊,你真舍得和离?和离了你怎么办?孤零零的怪可怜的。” “只要相公好,我怎么都行。相公喜欢素心,我只想成全他让他高兴,而且我爹说了,将来再给我找个好人家。”明雪霁越说越流利,原来撒谎这件事有过一次二次,后面的,也并不很难。 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麻木。计延宗教她读书认字,教她正直良善,然后又亲手打破这一切。如今,她用谎言,来回报他。 这就是,夫妻么。蓦地想起计延宗教过她的一首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他说这是前朝一位才女的诗,那位才女,也曾被丈夫欺骗,也曾欺骗过丈夫吗? 还好,如果这件事办成,她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跟他做夫妻了。 张氏彻底放下了顾虑:“好孩子,真是可怜见的,娘就知道你对延宗这份情意可着满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行,只要你愿意,娘肯定帮你!” 咔,她从外头拉紧门锁,欢欢喜喜走了,门缝重又合上,明雪霁扶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虚脱一般,额上都是冷汗。 她错了,说谎,很难。羞耻、惭愧和害怕被发现的恐惧沉得厉害,几乎要将她压垮。 可她还能怎么办呢?她要和离,她不要像母亲那样一点点枯萎,无声无息死在后宅,她只是个笨女人,锁在屋里想了整整三天,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她得利用明家和张氏,把这婚离掉。 明雪霁靠着门板捧着脸,无声呜咽。 她原本还抱着指望,指望能和计延宗谈好和离的事,可一连三天被锁在屋里,让她终于想明白了这点,计延宗不准备跟她谈,他只要她服从他的决定。 她不知道他的决定是什么,但看样子,并不是和离。他明明喜欢明素心,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擦干眼泪,慢慢走去床边坐下。 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明睿和赵氏。他们肯定巴不得撵她走,不是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有了两边的父母之命,也许,她能闯过这一关。 拿过床头的瓷盒,明雪霁脱下鞋袜,准备换药。 大夫开的汤药昨天就吃完了,烧虽然退了,但嗓子还是又干又疼,按理说该继续吃下去的,但她不敢找元贞。 她还记得那天擦肩而过时,他拂在耳边低低的语声:来找我。 危险、蛊惑,好似伏在暗处的猛兽,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吃下肚。 明雪霁小心拆开纱布,露出脚底的伤口,炎症已经好了,结了薄薄一层平整的疤,她记得先前听乡下的土郎中说过,结疤若是平整的,将来不容易留下疤痕,这药,果然好用。 低着头涂着药膏,恍惚中觉得似乎有风拂过,内室灰暗的光线忽地一变。 抬头,元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看着她。 第13章 第13章 元贞又看见了明雪霁的脚。 很小,大概还没有他的手掌大。 很白,搭在浅灰的裙裾上,像灰暗里绽开一朵柔白的花。 很软,放在膝上翘起软软的弧度,像花瓣在手里揉透了,那块伤就是漏出的液。 空气有一时凝滞,啪,瓷盒掉在地上,女人慌张着站起,抓住裙摆拼命拉扯遮掩,眼里涌出了泪。 又哭,除了哭,她还会做什么。元贞转开脸,那团白始终不曾消失,晃啊晃的,只在眼前来回。 那天在山洞里,是湿的,踩在他脚面上,踩得他的丝履也湿了,微凉,轻得像落叶般的份量。上次不是湿的,摇晃着,从床边垂下来,没有次序的,上上下下摇晃。 元贞退开一步:“躲什么,又不是……” 后半句话他没说,明雪霁却猜到了,又不是没有看过。眼角噙着泪,有一瞬间很想放弃挣扎。 他说的对,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了。这样的挣扎羞耻又有什么意义呢。守节贞烈都是计延宗教给她的,可计延宗自己,就是一个谎言吧。 然而身体不听使唤,依旧瑟缩着蜷起,躲在床脚,又拽着床单遮掩住自己。却又突然看见袜子,方才脱下时随手放在椅背上,白布的袜子,洗过太多次已经发黄,打着补丁,像丑陋裸露的疮疤。 像被热油烫了一般,明雪霁遮着床单冲出来,一把扯下。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听见元贞极轻的笑声。 很低,跟从前那种嘲讽的笑不一样,像山风漫过松树林,沙沙的响动,有松针冷冽的气味飘散。明雪霁羞耻得几乎要死过去。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绛纱袍的一角微微一动:“你想背着计延宗,让明睿和张氏替你写和离书?” 惊讶过太多次,此时听来,有种认命的麻木,明雪霁低着头缩着身子,一句话也没说。 又不说话。每次看见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就好像他能吃了她还是怎的。元贞拖过椅子坐下:“计延宗不会和离,明家也对付不了他。” 有一刹那很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件事,为什么他说的话一次两次都应验了,灵得让人绝望。 元贞闻到了很淡的,药的气味和一种说不出的香,余光瞥见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色彩黯淡打着补丁,但都很干净。作为一个乡下穷女人,她有些不一样,从前打仗时他见过穷乡僻壤的女人,破衣烂衫,从头到脚都有一种不在乎的麻木邋遢。 椅子不大,元贞身量高大,坐着便觉得有些挤,向后靠了靠伸开两条长腿:“为什么不来找我?” 药早就吃完了,以计延宗对他的极力巴结,但凡她提一句,计延宗必定会放她出来,再用她做借口求见他。他有无数个法子能拉她出苦海,可这个被三贞九烈裹住脑子的蠢女人,愣是不肯开口。 明雪霁还是没有说话。药吃完了,她有点疑心是元贞猜到了计延宗可能会禁她的足,特意开这么少的剂量,给她理由找他。但是她不能找。前面那几次她都是没有办法,如果她主动去找他,那就是她自己有问题。 她要清清白白和离,计延宗有二心是他错了,可她不能同流合污。 元贞没等到她的回答,慢慢地,抬起了眉。还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这样,一直不回答他。皇帝也不敢。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说话。” 声音不高,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气势,明雪霁一个哆嗦:“我……” “雪娘啊,”张氏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你兄弟一会儿就来。” 慌张得说不出话,明雪霁拼命打着手势,示意元贞离开。 元贞看见她挥动的手,袖口褪下来一点,露出一截手腕,很细很白,他记得,也很软。心底蓦地一动,元贞默默看着,一动也没有动。 门外,张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近:“雪娘啊,你在屋里吗?怎么不吭声?” 对面,女人哀哀望着他,无助,可怜。 元贞眸色更深:“想让我走?” “别!”看见她飞快地跑来,摆着手,几乎让他疑心她想来捂他的嘴,然后那手猝然止住,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眼角浸出泪水,停在他近前。 软弱胆怯,让人怒她没用,又隐隐的,生出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 “雪娘?”张氏模模糊糊听见了,“你在跟谁说话?” “没,没,”明雪霁语无伦次地回应着,“就我自己。” 就她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发现。不然她怎么和离?他们肯定会泼她一身脏水,说她从来都不安分,她清清白白一个人,从此就要掉进泥坑,一辈子再也爬不出来了。 耳边听见冷冷的嗤,看见元贞唇边深陷的酒窝。 他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笑什么,笑她说谎?笑她表面贞洁背地里见别的男人吗?明雪霁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怒,不多,但是尖锐,她为什么说谎,不都是他逼的吗?有一刹那攥紧了拳,带着愤怒瞪过去,对上他不怒自威的脸,心底一阵怯,忙又转开。 元贞已经看见了,像花瓣里突然露出蜜蜂的尾刺,这一闪即逝的愤怒让他觉得意外,原来懦弱的兔子,也有爪牙吗?只是这爪牙未免太没用,没等露出来,就已经熄灭。 门外有脚步声,跟着是明孟元的声音:“姐。” 明孟元来了。明雪霁一下子慌了,几乎是跳起来,哑着嗓子催促:“你快走,快走!” 看见元贞的眉头慢慢抬起,他的脸一下子凑到极近,近到能看清乌沉沉的眸子里,她的倒影。明雪霁又闻到了雪后灌木那种冷冽幽深的气味,他向她倾着身体:“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怕唾沫星子淹死人,怕她清清白白一个人,突然要背上肮脏的名声,被千人指万人骂。明雪霁不敢呼吸不敢回答,看见元贞慢慢起身,他离她越发近了,嘴唇血一样红,皮肤雪一样白,颜色太刺眼太强烈,让人心里怕到了极点。 呼吸突然拂在她眼皮上,元贞低着头:“计延宗都要娶别的女人了,你还要替他守着贞洁?你就这么没用?” 明雪霁看见他眼中的嘲讽,嘲讽之外,似乎还有怒气,他在怒什么?怕也好没用也好,都是她自己的事,跟他什么相干? “姐,你在里面吗?”明孟元的声音已经来到了近前。 咔嚓一声,张氏打开了门锁:“在呢,我刚刚还跟她说话呢。” 吱呀一声,门开了,光线骤然投进门帘子边上,明雪霁浑身的血全都凝固了。 第14章 第14章 呼,门帘子挑起半截,明孟元隔着帘子问道:“姐,你在跟谁说话?” 明雪霁浑身冰冷,答不出,动不得,模糊的视线里看见绛色袍角倏然一动,紧跟着明孟元探头进来:“有人在?” 有人,元贞。她完了,全都完了。像是劈开顶盖骨,兜头浇下一大盆冰水,明雪霁僵直地站着,直到明孟元迈步走近:“你怎么不吭声?” 他神色一切如常,明雪霁猛地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转头一看。 元贞不在。 眼前除了明孟元,就只有她一个人。 他去了哪里? “我怎么恍惚听着你在跟谁说话似的?”明孟元四下看着,脸上有些狐疑,“就你一个人吗?” “对,就我,”明雪霁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着,结巴着,“就我一个人。” 元贞不见了,这么小的房间,他能去哪里?难道方才是她发梦,一个荒唐的梦?明雪霁恍惚到了极点,看见摔在地上的药盒,扯下半边有些发皱的床单,藏在床脚后的袜子,不,她不是发梦,刚刚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元贞来了,又消失了。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明孟元没再深究,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正好过来看你,走到半路上碰见你家那个丫头,说你找我,什么事?” 最初的僵硬过去后,此刻是翻江倒海的怕。心砰砰乱跳着,明雪霁努力平稳住声音:“你先出去,我在上药。” 明孟元低眼,看见她缩在身后的脚,连忙起身往外走:“我去外头等你。” 他走去外间坐下,张氏跟了进来,高一声低一声跟他说话:“亲家大侄子,喜事,天大的喜事!我跟你姐说了这么好几天,你姐总算想通了,她要和离!” 喜事。明雪霁抖着手捡起袜子。她要和离,他们说,是喜事。 “真的?”明孟元极明显地惊喜了一下,“那太好了,这样真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他们的确是,皆大欢喜。心里泛着酸涩,又极力忍住。她所求的无非就是离开,只要能办到,又何必在意他们怎样对她。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把他们当成亲人。 穿好袜子放下裙裾,要出去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床榻桌椅,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卧房不大,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元贞,去了哪里? 外间,张氏正在跟明孟元表功:“都是这几天我苦口婆心劝和的结果,如今你姐姐想通了,这事情皆大欢喜,待会儿你回去跟你爹说的时候,千万别忘了说是我劝和的。” 明孟元知道她惦记的是什么,脸上带着笑:“伯母放心,我一定详细跟家父回禀伯母的苦心,不过这事若是能跟姐夫一道过去说一声就更好了,舍妹那边还一直等着消息呢。” “你说延宗啊?他还不知道呢,我没跟他说。”张氏笑道。 “那我现在就去找姐夫。”明孟元起身。 “别去!”明雪霁脱口叫住。 明孟元吃了一惊,连忙停住:“怎么?” 他满脸狐疑盯着她,生怕她突然反悔,见她从里间出来,急急说道:“不能告诉你姐夫。” 明孟元越发怀疑,见她跛着脚走近了,结结巴巴解释道:“你姐夫他,他,是个正派人,跟他说了,他不会答应。” 不会答应吗?明孟元半信半疑,皱眉道:“听二妹说的样子,姐夫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是……”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心底涌起沉重的悲哀。这几天回想起来她总有点怕,怕自己冤枉了计延宗,然而明孟元这句话,把一切都钉死了。她没有猜错,计延宗跟明素心早就商量好了,明家之所以敢这么逼她,都因为得了计延宗的授意。 强压下哽咽慢慢说道:“我上次跟他提过和离,他很生气,不答应。” 这几天她思来想去,怎么都想不通计延宗为什么不答应。他要的,不就是娶明素心么,她连休妻都认了,他为什么不趁机休了她? “姐夫不答应?”明孟元越发觉得奇怪,“不应该呀。” “他不肯答应。”明雪霁说着,耳边又响起元贞的话:计延宗不会答应,明家也对付不了他。 元贞说的话每一句都应验了,就算她不信,也不敢冒险。“你姐夫是个正派人,他可怜我和离后无依无靠的,所以不忍心和离。这事咱们得瞒着他悄悄办,要是你们跟他说了,这事肯定办不成,到时候又要害素心伤心。” 耳边突然听见一声轻嗤,似是元贞的声音,明雪霁猛地回头。卧室门前的竹帘子一动未动,内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也许那声音,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心跳快得厉害,羞耻惭愧,脸一下子红透了。她又说谎了,跟自己的亲兄弟说谎。也许元贞正在哪里盯着她,正在嘲讽她越来越不像个正经女人,正经女人哪有天天说谎的。 一提起明素心,明孟元明显犹豫起来,半晌才道:“瞒着姐夫倒也不是不行,关键和离这事不比别的,必须你跟姐夫都签字画押才行,姐夫不签字,怎么离?” 明雪霁心里咯噔一下,她并不知道还有这个规矩,怎么办? “哎哟,怕什么?”张氏最怕的,就是到手的厚礼飞了,连忙说道,“你姐都愿意了,延宗也不可能跟咱们拗着,依我说咱们两家先办着,该咋弄就咋弄,这两天我再慢慢跟延宗说,只要把你姐安顿好了让延宗放心,他不会不答应的。” “对,娘说的对。”明雪霁定定神,“咱们先办着,素心已经耽搁了整整三年了,不能再耽搁,要是你帮着把这件事情办成了,父亲肯定也很高兴。” 她看出来了,只要提起明素心,总能说动明孟元。果然明孟元很快点了头:“行,我这就回去跟父亲说说,姐夫那边,咱们暂时先瞒着。” 他走出去几步又停住:“姐,你能想通这件事我很欣慰,我今天过来本来就想着再劝劝你。这几年你躲在乡下清静不知道我的艰难,要不是二妹帮着我,我……”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也罢,总之我很欣慰你能想通,我们欠二妹的,实在太多了。” 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指甲陷进肉里,疼得麻木。想起小时候明睿每次生气打人,娘没了,她是做姐姐的,她得护着弟弟。她搂着明孟元,用身体替他挡着,板子打在肉上,沉闷的响声和疼,有时候会拧耳朵,拧得满脑子里嗡嗡直响,觉得耳朵都快要掉下来了。十几年掏心掏肺的爱护,嫡亲姐弟,到头来,比不上这三年明素心对他的好。他还说她欠明素心。她把位置都让给她了,她还能怎么欠。 明孟元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头:“父亲说再给你寻个人家,我总觉得不妥,女人嘛,贞洁总还是要看重的,你再想想吧。” 他走了,明雪霁没说话,心里堵得厉害,默默站着。 耳边蓦地响起元贞的话:计延宗都要娶别的女人了,你还要替他守着贞洁?你就这么没用? 她并不是要为计延宗守贞。她只是觉得,计延宗能乱来,她不能。她清清白白一个人,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可现在,什么清白,什么脊梁骨,都成了笑话。 她就算和离了,也得一辈子给计延宗守着,否则就是不贞洁。 张氏没走,在旁边絮絮叨叨念叨:“其实我也早就想跟你说这件事,再找个人家也不是不行,不过先前在乡下你也看见了,那些个嫁了两回的女人,没有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女人啊,还是得贞洁。” 贞洁。他们一个二个都要她贞洁,可计延宗呢?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也要贞洁? 张氏还在说:“再说延宗是状元,以后要当大官的人,你要是再找个男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呀。你再好好想想吧。” 她再嫁人,传出去不好听,可计延宗要娶小姨子,他们却没觉得有什么。心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明雪霁喘不过气。 张氏说完了走出去,关了门咔嚓一声,扭上了锁。 眼前黑下来,明雪霁在恍惚中回头,看向卧房。 第15章 第15章 元贞透过后窗上的小洞,观察着明雪霁。 她缩在卧房门外头不敢进去已经好一阵子了,也许是站得太久了伤口疼,那只脚稍稍蜷着,只用脚跟点地,脚掌抬起一点,绣鞋是灰白的颜色,乍一看,像毛茸茸的兔子的脚。 她整个人也像兔子一样,软,茸,看着就很好欺负。 莫名地,元贞搓了下手指,想起数日之前,残留在指尖上她肌肤的触觉。 竹帘子终于一动,明雪霁怯生生地挪进了卧房。 元贞凑近一些看着。她似乎很怕,一直扶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那只伤脚缩在身后,手扯着裙裾,极力遮掩。她一双软软的眼睛四下里查看,看墙角,看桌角,又看床背后,最后突然像受了惊吓一样,猛地抬头看房梁。 元贞不由自主勾起了薄唇。她在找他,她大概以为他还在卧房里吧。 房梁上,自然是空荡荡的,她满脸的紧张跟着放松,依旧仰着脸往上看着,从额头到鼻尖下巴,再到细长的颈子,勾出一条起伏流丽的曲线。 很白,很软。明明那么瘦,为什么摸上去,都是软软的肉。 她又开始动了,慢慢的,一点点靠近后窗。元贞没有动,甚至还往前凑了凑。假如她发现了窗纸上的洞,假如她凑过来看——那就会发现窗外的他。她大概会惊慌失措,像兔子一样跳起来逃跑。 唇角勾着,这样孩童般顽劣而趣味的心态,他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她还在往前,越来越近。元贞等待着。 可是突然,她撞到了椅子腿,是那只受伤的脚。很疼吧,她蹲着身子,红红的唇委屈地皱起来,又用手去揉。 那只脚,比她的手大不了多少,很白,很软。 元贞猛地撤身离开。 气息有些怪异地凌乱,慢慢走过屋后,墙角处一丛杜若,青枝绿叶簇拥出一串串娇弱的白花,袍袖拂过,元贞折下一朵。 软软小小,白色的花瓣,指尖一拈,暗香的汁液流出。 “王爷,”有侍卫无声无息从墙头落下,双手奉上一封密函,“燕北急报。” 元贞擦掉指尖的湿意,接过来扫了一眼,神色郑重起来。 一跃掠过高墙,找到廖延:“我去燕北一趟。” 廖延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元贞漆黑的眸子瞬了瞬,唇边带出冷笑:“皇帝派了密使去戎狄。” 廖延想问又不敢问,见他转身离开,连忙紧追几步:“皇帝这边怎么报?” “就说我头疾犯了,不见人。”元贞已经走远了,声音遥遥传来,“宫里你看着,还有,西花园那个,弄她出来。” 半个时辰后王府典史阮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廖延正掩了内院的门走出来:“王爷头疾复发,这几天休息,不见人。” 元贞有头疾,每次发作总要两三天才能完全平复,阮凯挑不出毛病,望着门窗锁闭的院落,也只得罢了。 明府,诗会。 计延宗写到一半抬头,看见远处淡淡的炊烟,厨房正在准备午饭。 想起从前在乡下,每到这时候家里总会升起炊烟,明雪霁系着围裙戴着袖套在厨房忙碌,偶尔他过去看一眼,她会放下手里的活向他笑,额前的头发汗湿了,丝丝缕缕垂下。 可现在,她竟然要跟他和离,简直疯了。 “英哥,”明素心头一个做完,欢欢喜喜拿给他看,“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素心做的,必定是极好的。”周慕深抢先一步开了口。 计延宗看他一眼,笑了下。婚事还没向外透露,周慕深还不知道他马上要娶明素心。周慕深前阵子已经定亲了,他应该是知道家里不可能让他娶明素心,所以从来没流露过这个意思,但他这些天里对明素心明显是殷勤中透着歉疚,连带着对他,也比对旁人亲热许多。 可真是,妙呀。 “英哥,你快看看嘛。”明素心笑着催促。 计延宗接过来扫了一眼。论人物明素心不差什么,才情在女子中也算好的,可惜明家门户太低,当年之所以能攀上计家,都是因为计家刚到京城,还没站稳脚跟的缘故,一旦错过,再想找个差不多的并不容易,也就难怪这三年里,明素心的婚事一直空悬。 余光瞥见明孟元匆匆走来,挨个跟众人打了招呼,又叫明素心:“二妹,你跟我去见趟父亲,有些事。” 有什么事呢?计延宗放下手里的诗,吩咐明素心:“你去吧。” 明素心不想走,但他已经发了话,也只得跟过去,又回头向他笑:“英哥,你不许背着我评诗,等我回来咱们再评。” 计延宗点点头,看她跟在明孟元身后,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明孟元穿过垂花门,看看左右无人,连忙压低了声音:“二妹,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姐姐同意和离了。” “真的?”明素心欢喜到了极点,不由得跳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连忙收敛起喜色,“哥,都是我不好,姐姐肯定很伤心吧?我还只顾着高兴。” “没事,姐姐已经想通了,这个结果对她对姐夫,都是最好的。”明孟元含笑看她,“再说婚事本来就是你的,兜兜转转,到底又回到了你手里,你高兴是应该的。” “那我这就去告诉英哥!”明素心又欢喜起来,转头就要往回跑。 “别去!”明孟元一把拉住她,“还不能让他知道。” 他低着声音把明雪霁的话又说了一遍,明素心嘟了嘟嘴:“英哥就是心肠太好,总是担心姐姐以后没有着落。” 她想起这几天提起婚事,计延宗总好像兴致缺缺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姐姐能再努力点,不用总靠着英哥就好了。” “是啊,”明孟元点头,“她要是能有你一半能干,我就不用发愁了。” 说话时已经走进正院,明孟元踏上台阶,先听见赵氏的声音:“邵英那些东西也都加到心儿嫁妆里头吧。” 邵英,他生母的名字。明孟元停住了步子,他记得明睿说过邵家穷得很,当年明睿在南边行商时娶的母亲,一文钱嫁妆都没有,那么赵氏说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着心儿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明睿的声音,“反正邵家远天远地的也管不着,不如咱们就说……” “哥,你怎么不进去?”明素心跟着上来,见他只是站在门口不进去,问道。 明孟元猛地反应过来,抬脚往里走,笑道:“这就进去。” 当先看见桌子上的纸笔账本,一张发旧的红纸摊在明睿面前,最上面一行字“邵筠之女英嫁妆共计一百零八件,详单……” 明睿一把拽过塞进怀里,沉下了脸:“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进来了?怎么这等没规矩?” “爹,娘,”明素心跟着进来,欢天喜地,“姐姐同意了!” 明睿顿时顾不上明孟元,笑着向她说道:“乖女,你说什么呢?” “姐姐同意和离了!”明素心笑着说道。 “真的?”明睿和赵氏同时叫了一句,齐齐拍手大笑起来,“真是老天有眼!” “对,姐姐同意了。”明孟元走到近前,补充道,“我今天专门过去了一趟,本来想着再劝劝姐姐,结果一过去姐姐就说她同意了。唯一棘手的就是姐夫不肯答应。姐夫是个正派人,怕姐姐将来没着落,所以不准备和离,我跟亲家伯母商量了,都觉得不如先瞒着姐夫把其他事情办完,到时候木已成舟,亲家伯母再劝劝,应该就行了。” “好好好!”明睿喜出望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死女子,早就该把位置腾出来了!” “我早就说过,该谁的就是谁的,就算她玩花招使手段,早晚也得物归原主。”赵氏笑吟吟的,“不过那死丫头这次回来鬼心眼多得很,胆子也野,说不定又憋着使坏,我看还是勤着点盯着她,防着她耍花招才行。” “她敢!再耍花招老子打死她!”明睿兴冲冲的,“成亲的日子我已经让人看好了,就定在八月初六吧,前前后后几个月里最好的日子,早点把喜事办完,我这颗心才算彻底放下来!” 明孟元耳朵里听着,眼睛盯着明睿胸前,方才塞得太急,那张嫁妆单子并没有完全塞进去,从酱色万字不断头的道袍里露出旧红的一角,那是母亲的嫁妆单子吗?虽然没看见上头写着什么,但一百零八件嫁妆,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人。 赵氏眼尖,很快发现了,连忙把单子往明睿怀里塞了塞:“孟元你先去忙吧,我还有些事情跟你妹妹交待。” 明孟元也只得答应着往外走,迎面碰上丫鬟,匆匆进门回禀:“老爷,太太,姑爷说公务上有急事,刚刚已经走了。” “怎么走了?”明素心一下子嘟起了嘴:“说好了等我回去评诗的,怎么自己走了?” 明孟元最怕她不高兴,连忙折返回来安慰:“姐夫是官身,自然是公务要紧,放心吧,待他忙完了肯定回来找你。” 眼睛不由自主又瞟向明睿胸前。邵筠之,是外祖的名字么?整整一百零八件嫁妆,都是什么?怎么能拿到手,亲眼看看就好了。 计延宗乘着明家的轿子出了门。 消息是周家传过来的,元贞突发头疾,眼下各府里都紧着往别院送礼慰问。他就借住在别院,尤其不能落了人后。 催着轿子快快走着,来不及回家,先往长史房去。 元贞已经放话说不见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为他破例,眼下只能去见廖延,他是元贞头一个心腹,代为转达慰问之意也是一样的。 在门前找了卫兵通传,不多时带回了廖延的回复:“廖长史公务繁忙,不见。” 计延宗吃了一惊,本能地觉得不对。从投靠到现在,元贞虽然见得不多,但他每次求见,廖延都是见的,今天是怎么了,廖延竟不肯见? 也只得怏怏地回来,隐在边上看见车水马龙,不停有人往里面去,间或廖延送客人出来,就在门前停步告别,不疾不徐,绝不是公务繁忙的模样。 所以,廖延不肯见他,是有别的原因。明明上次见面谈得很投机,就连元贞也现身出来跟他说了几句话,接下来几天他都不在家,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得罪了那边,所以为什么,廖延不肯见他? 心中突然一动,不对,有一件事。 卧房里,明雪霁低头坐着,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门锁落下,计延宗在门口叫她:“出来。” 第16章 第16章 明雪霁怔了一会儿,这才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正午的太阳光突地照了满身满脸,那么亮,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舍不得闭眼,就那么站着,仰着脸迎着太阳,贪婪地看着嗅着。 看见五彩流光,一阵阵眩晕,闻到热烘烘的,暑天的气味,还有夹在风里送来的,热热的花草香。 从前忙得喘不过气时,总盼着能有一天什么都不用做,只在家里待着就好,如今被锁了整整三天,才知道苦点累点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像牲口一样被人锁在圈里,一明两暗三间房,从东到西三十一步,从南到北十一步,整整三天,她所能到的,就只有这点地方。 “你可知错?”计延宗站在门边,沉声问她。 明雪霁眯着眼睛看他。他身量高,挺拔清癯,像一根孤零零的竹子,他穿一件簇新的淡绿袍,袍角袖口都绣着竹叶,并不是从前她给他做的衣服,大约是明家那边新给他做的吧。 俊雅秀逸,一如当年春光里那个少年,但芯子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吧,她只是太蠢,看不清楚。明雪霁低头:“我知错了。” 整整三天,从痛苦到麻木,再到疯了一样的想要出来,想要摆脱这一切。她太蠢,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想明白应该怎么做,她得背着他想法子和离,她得装作屈服骗他哄他,她得用尽一切努力,逃。 计延宗端着的肩猛一下放松了,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她怎么敢跟他对抗呢,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他一手□□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喜好塑造,又怎么可能违背他的意志。“《女诫》抄完了?” “抄完了。”明雪霁依旧低着头,没有看他。 从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做,她就捡起扔了一地的《女诫》,重新开始抄。她抄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心,一个字一个字尽可能写得工整,回想着他从前给她讲的道理,还有这些天里他的所做作为,慢慢确定了一件事——书里这些道理他并不相信,但他要求她信,还要她照着去做。 明雪霁想不通为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不公平。 计延宗眼中笑意更深,她还是听话的。也对,这么一个软弱无用的女人,离了他,可怎么活。“收拾一下,跟我去王府。” 见她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了慌张惊怕:“不,我不去。” 计延宗压了眉,声音刻意放得沉些:“去。” 去?怎么去?她不想见元贞,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又被他看见了她的脚,在那间逼仄的卧室里,她衣衫不整,他离她那么近,说话时的呼吸都扑在她眼皮上。 不想见,更不敢见。就连现在站在院子里头,都觉得元贞似乎还在哪里盯着她,脊背上冷嗖嗖的。明雪霁喘不过气,语无伦次说着借口:“我,我不去,我怕王爷,我也不会说话,怕给你丢脸。” 原来,她是怕元贞。也是,那样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连他都要敬畏,更何况她一个软弱妇人。计延宗释然了点:“你见不到王爷,王爷突发头疾,不见人。” 心上一块大石头突然去掉,明雪霁惊喜着抬头,连忙又低头:“是,是吗?” “快去收拾。”计延宗当先往屋里走,“不用打扮得太好,干净整洁就行,探病之时,不宜张扬。” 明雪霁跟在他后面进屋,弯着腰洗脸梳头,听计延宗在外间说着:“王爷的头疾是早年受伤落下的病根,听说天气不好,或者生了气着了恼都会发作,十分折磨。” 生了气着了恼就会发作,是因为她吗?明雪霁慌张着停住动作,元贞临走时好像是有点生气,难道是因为这个犯了病?可是,她算个什么东西,元贞那样天神般的人物,怎么会为她这种人生气? “那时王爷只有十六岁,冲在最前面迎战戎狄狼王,狼王一刀劈伤王爷左边脑颅,但王爷跟着一刀将狼王枭首!”计延宗感叹着,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情,他是文臣,今生注定无法亲手破敌,然而每每听见元贞的功绩,依旧觉得热血沸腾,“那一战王爷杀敌数十万,血流漂杵,使戎狄至今不敢窥我疆土,为人臣者,都该像王爷这般!” 明雪霁一个哆嗦,手里的水弄洒了,淋了一身。 刀劈左颅,多疼啊。她切菜时曾经不小心切掉了半片指甲,那钻心的疼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里发凉。刀劈左颅。如果真的是她惹元贞生气,害他头疾发作,那她真是万死都赎不了今日的罪过。 喉咙哽着,强忍着没露出异样,匆匆收拾了换好衣服,跟着计延宗往外走,穿过角门,路过假山,元贞的面目越来越清楚,他在黑暗中勾唇,一闪而逝的酒窝,他铁一般的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他在她耳边说话,带着雪停之后,灌木丛中寒冷清冽的气味。 明雪霁猛地咬住嘴唇。 穿过花园,停在长史房门前,计延宗叫过卫兵:“这位兄弟,烦请你通报廖长史,就说计延宗携妻请见。” 他有点紧张地等着,不多时,卫兵回来了:“翰林请进去吧。” 廖延,终于肯见他了。 所以刚才不见,的确是因为明雪霁的缘故。元贞大概知道他禁了她的足,甚至很可能知道,他要另娶。 他前些日子才听见一个秘闻,元贞生平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朝三暮四的男人,那些上门投靠的,假如后宅里乱七八糟,元贞绝不会理睬。 回头看了眼明雪霁,她低着头脸上恍惚着,畏畏缩缩,很是害怕的模样。这样的妻子是不可能有助于他的,但他也从不曾想过抛弃她,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元贞之前才格外看重他。他得找个机会,好好解释下这件事才行。 廖延在小厅里等着,桌上还是三盏茶:“贤伉俪请坐,王爷病体不支,有劳你们记挂着。” 明雪霁在计延宗旁边默默坐下,想问问元贞的病,又不敢问,听见计延宗低着声音探问着病情,廖延答得很含糊,也许是不方便透露太多的缘故。 却突然听见廖延问他:“明夫人上次配的药可吃完了?” 明雪霁一个哆嗦,连忙抬头:“吃,吃完了。” “上次吴大夫说夫人血气上有些亏虚,须得再看看,刚好今天吴大夫也在,要么就让他再为夫人看看?”廖延说着,看向计延宗,“翰林的意思呢?” 计延宗心里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眼廖延。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端正清和,廖家是燕北世家,廖延是这一辈中的翘楚,虽然还没成婚,但,这样的人物,不至于对个成了亲又没什么见识的妇人有什么想法。忙道:“但凭长史安排。” 侍婢上前来请,计延宗看见明雪霁咬着嘴唇站起来,似是不敢去,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看他,计延宗心里一软。她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看他了,如今又流露出这个模样,看来,是真的知道错了。 她没什么能耐,一向都很依赖他,既然她知错,那么再过几天,他就把那个决定告诉她,让她也欢喜欢喜。放柔了声音:“去吧,我在这边等你。” 明雪霁只得跟着侍婢出了门,满脑子胡思乱想,怎么也止不住。是真的看病,还是像上次那样,元贞在里头等着?耳尖突然开始发烫,烫得人六神无主,就好像他拂在那里,低低蛊惑的声音:来找我。 竹帘子一动,侍婢在请她:“明夫人请。” 明雪霁鼓足勇气踏进门,不敢抬头,余光里瞥见屏风人影一动,有人走了出来。 第17章 第17章 陌生的男子声音打着招呼:“明夫人请到这里诊脉。” 不是元贞!明雪霁猛地抬头,看见屏风前面,站着上次给她诊脉的吴大夫。 松一口气的同时,一颗心沉下去,元贞没有露面,他一定,病得很严重吧?是被她气的吗?羞惭着不安着,直到吴大夫又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走了过去。 搭了手腕在手枕上,窗下香烟袅袅,四周寂静无声,明雪霁看着屏风上水墨的行猎人物图,想起上次也是在这样的屏风前,元贞轻袍缓带,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雪后灌木的凛冽,开口时,是低低的蛊惑:“来找我。” 心里猛地一跳,听见吴大夫的问话:“夫人年纪轻轻,身体却亏虚得厉害,气血两亏,日日劳心劳力不得休息,而且,夫人是不是曾经小产过?” 所有杂念都抛在脑后,明雪霁哽住了喉咙,半晌才道:“是。” “产后似乎失于调养,有些劳累过度,还经常沾冷水?夫人如今时不时有下红之症,每月月信总要拖上七八天还不能干净?”吴大夫问一句,见她含着眼泪点一下头,便也不敢说得太狠,“不过夫人年轻,慢慢调理上一年半载,也许就调养过来了,我先给夫人开个方子吧。” 明雪霁忍着眼泪,看见吴大夫提笔写着药方,大部分字她都认识,人参、当归、黄芪、枸杞……那么贵,她怎么吃得起。嗫嚅着开口:“大夫,能不能,开点便宜的?” 一张脸红透了,听见吴大夫温和的声音:“夫人放心,廖长史交代过的,夫人用的药都从王府开支。” 明雪霁连耳朵上都热辣辣地烫起来。必定是元贞知道她穷,才做出这样的安排,元贞眼下,到底病得怎么样了? 吴大夫开完方子递过来,起身相送:“这是汤药的方剂,王府还有一味秘制的养容固元膏,经常服用能补充气血,滋阴固元,对女妇人家是极好的,待会儿配完药,我让人一道给夫人送去。” 固元膏她知道,主料是阿胶,很贵,赵氏经常吃。明雪霁再也忍不住,结结巴巴问道:“王爷的身体,要紧吗?” 余光瞥见庭中的侍婢纷纷往外走,似是在迎接什么大人物,是元贞吗? 明雪霁茫然地站着望着,蓦地想起,这么久以来,唯有元贞关心过她的伤她的身体,她总躲着他害怕他,可直到现在,他做的一切,都是帮她。 “快走,”计延宗匆匆从厅中出来,伸手来拉她:“宫里来人了,我们得回避。” 在反应过来之前,明雪霁用力甩开了他。 计延宗吃了一惊,跟着见她如梦初醒似的转过脸:“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别人。” 可她方才,分明是厌恶。她厌恶谁?计延宗狐疑地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快走,皇后殿下派了女官来探望王爷,我们得赶紧回避。” 明雪霁跟在身后,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发呕。方才被他碰到的地方还有黏腻的感觉,让人觉得脏,很想立刻洗洗,但是不能,她甩开他已经很不妥当了,再去洗,一定会被他发现破绽。 偷偷用袖子擦着,听见计延宗低着声音解释道:“皇后殿下是代国公唯一的遗孤,和王爷一样从小就被先皇养在宫里,情同兄妹。” 明雪霁低着头默默听着。 “皇后殿下贤德大度,既能辅助陛下,又能善待后宫嫔妃,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膝下无子,是以陛下已下诏八月选秀,皇后殿下十分支持,听说王爷也是支持的。” 元贞,会支持吗?眼前再又闪过狭小的卧室,低垂的帘幕,他站在身前,比她高出整整一头,他肩膀很宽,几乎是她的两倍,低头看她时,像山岳蓦地压下。他说:计延宗都要娶别的女人了,你还要替他守着贞洁?你就这么没用? 他那时候,很生气。呼吸扑在她眼皮上,带着雪后灌木冷冽的气息。明雪霁觉得眼皮上火辣辣地热起来,抬不起眼,脚也有些发软。他难道真的只是在对她生气? 余光瞥见淡绿袍角微微一动,计延宗转过了头:“你脸怎么那么红?”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急急摸了下脸,烫得厉害,语无伦次地遮掩:“病还没好,有点发烧。” 病没好吗?可是方才,分明没有那么红。计延宗又看她一眼:“廖长史很是照顾你,再三问起你的病情,还说待会儿派人把药给你送过去。我猜测他是因为极爱品茶的缘故,所以对你格外高看一眼,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万万不可行差言错怀了我的事,不过。” 他顿了顿,明雪霁抬头,对上他怀疑的目光:“你真的懂茶道吗?” 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怎么看,都跟茶道这种风雅的事情不搭边。计延宗有些怀疑她是听明素心讲过,学了些皮毛,毕竟明素心在这上头颇有些名声:“若是不懂就不要乱说,多向你妹妹请教请教。” 明素心的茶道,是按着当下时兴来的,讲究意境仪态和风雅,与她从母亲那里学得的,专注于茶水本身、不在意外物的茶道,根本是两种路子。不过,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呢。明雪霁点点头,没有分辩。 计延宗停住了步子。不对,她的反应完全不对。提起明素心,尤其是这种情况下提起,她应该委屈伤心,哪怕她像前些天那样跟他争吵呢,也决不应该是现在这种,完全无所谓一样的平静。 她那么爱他,怎么可能能无所谓?计延宗想起方才那一握,她急急甩开时脸上明显的厌恶,压低了眉,忽地又伸手来握:“跟上我。” 手指触到柔腻的肌肤,看见她突然抿紧的唇,她眼中不再是无所谓的模样,眼梢垂下来,似是想甩开,终于又忍住了。 手腕很细,很圆,因为骨架小,所以握在手里只是软软的一截,计延宗心里突然沉下来。他没看错,他碰她时,她的确是厌恶。 她怎么可能,厌恶他?! 计延宗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突然动摇,紧紧攥着明雪霁,攥得那么用力,白皮肤上泛着红痕,她始终低着头抿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她在忍,忍耐对他的厌恶。她居然这么厌恶他!可她方才分明已经认错,听话得和从前一样,她怎么可能私心里这么厌恶他! 大太阳晒着,计延宗觉得有些眼花,不能相信,然而理智又清清楚楚告诉他,一切都不对。她居然学会了跟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那么老实单纯,一眼就能看清的女人,居然学会了欺瞒,还是对他。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用力将人拉到近前,低声唤道:“簌簌。” 明雪霁抬头,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 第18章 第18章 大热的天,明雪霁却陡然觉得一阵冷,看见他深得不见底的眼睛里,自己小小的影子。 带着审视,默无声息的压迫,让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 不该甩开他的手,更不该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露出了破绽。极力压下紧张,低着声音唤他:“宗郎。” 宗郎。计延宗已经很久没听她这么叫自己了,此时突然听见,有种隔世的恍惚,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依旧是从前的顺从听话:“怎么了?” 计延宗看她,许久:“没什么。” 握紧她的手一起穿过花园,走回院里,看见张氏眼巴巴地迎上来,一双眼直往他身后瞄:“延宗啊,你从你丈人家里回来的?你丈人没让你给我捎东西过来?” 计延宗能感觉握在手里的手突然一颤,明雪霁抢在前头,急急回答:“我们从王府那边回来的,相公没带什么东西。” 计延宗盯着她。她的手还有些抖,她眼睛不自觉地眨着,他太了解她,她在紧张,紧张到了极点。她果然有事情瞒着他。 计延宗压下涌动的情绪:“方才临走时,岳丈说……” 他突然顿住,看见张氏兴奋放大的瞳孔,看见明雪霁因为紧张微微张开的唇,他握着的手出了汗,湿、凉,像乡下河里头,头发丝一样细软的水草。 这件事情,跟张氏有关,还很可能跟明家有关。微微眯了眯眼:“岳丈说,要我忙完了再过去一趟。” “哦,要下次啊。”张氏一阵失望。 “母亲很着急吗?”计延宗慢慢说着,勾着她的话,“是什么东西?着急的话我这就过去问问岳丈。” “是……” “娘,”计延宗听见明雪霁又开了口,抢在张氏之前,“相公刚回来,忙了一天了,让他歇歇吧。” 所以这件事,她瞒着他的事,张氏知道。她慌成这样,以至于不顾礼仪孝道一再打断张氏的话,就是怕张氏说漏了嘴。计延宗垂目看她,看过无数次的脸,柔软干净,好像永远都不会沾染尘世肮脏的一张脸。居然在欺瞒他。松开明雪霁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跟母亲还有些事情要商议。” 他抬步就走,明雪霁急急向张氏递着眼色,见他不偏不倚隔在中间,恰好挡住视线,张氏一丁点儿也没看见。 张氏,会说漏嘴吗?明雪霁惶急着,又拼命稳住。张氏太急了,就算明孟元说服了明家,也不可能现在就给谢礼,更不可能让计延宗捎回来,突然送那么多东西过来,计延宗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却见计延宗突然回头,漆黑一双眼阴沉沉的,死死盯着她。明雪霁心里一跳,连忙转身往回走。 计延宗默默看着,她很慌,虽然已经极力掩饰了,但她心思太浅,又怎么能掩饰得好。她有事瞒着他,重要的事,牵扯到张氏和明家。会是什么事? 转回头问张氏:“母亲着急要什么东西?” “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一句,”张氏到这时候也有点反应过来了,连忙掩饰,“想着上回你丈人不是送了那么多东西嘛,这看看就到七月十五了,说不定又要送什么东西给咱们。” 可明睿从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中元节也从没有送礼的习俗。计延宗垂着眼:“这两天雪娘有没有见过别人?” 明雪霁快步走回卧房,心里砰砰乱跳着,计延宗那阴沉沉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明雪霁紧张地坐不住,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他现在是不是在追问张氏?他心机深沉性子又敏锐,张氏能瞒得过他吗? 额头上一下子出了汗。如果张氏瞒不住,那么她和离的事,就没指望了。她这辈子只能像母亲那样痛苦煎熬,无声无息死在后宅。 不,她会比母亲更惨,母亲是妻,如今,他们要她做妾。 明雪霁痉挛似的,攥紧了拳。修得短短的指甲掐着手心,在恐慌害怕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凭什么? 门帘子一动,计延宗回来了。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连忙站定,看见计延宗一步步走来,停在帘外。 竹帘子密密的缝隙挡住他的脸,明雪霁看不清他的神情,强撑着镇定下来:“娘都跟你说了什么?” 竹帘子掀开一条缝,露出淡绿袍的下摆,计延宗上半身依旧隐在帘子后头:“没说什么。” 明雪霁总觉得他躲在那里观察她,咬着嘴唇不敢动,哒,帘子放下,计延宗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平日里那副从容温和的模样,方才那阴沉沉的一瞥仿佛只是她眼花,他慢慢走来,抬手搭上她的肩:“你头发乱了,坐下我给你梳梳。” 按着她在桌前坐下,手指慢慢抚过她薄薄的夏衫,看见她白皙的后颈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果然在厌恶他,厌恶到恶心,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可她还装作向他认错,装得像从那样什么都听他的。 计延宗低着眼,取下她发髻上的琉璃簪。乌黑浓密的头发披下来,那么多,一只手都握不住,低头,从镜子里看着她的脸,拿过了木梳。 梳齿划开头发,从前他很喜欢这件事情,冰凉的发丝一点点分开、顺滑,头发上残留皂角的气味,并不香,因为没钱买头油,但是有独属于她的,温暖柔顺的气味。可她现在,心思变了。 连摸她的头发,碰一下她,都能看见她掩饰不住的厌恶。 计延宗放下梳子,从身后,双手捧住明雪霁的脸:“孟元来过?” 看见她慌张着低头,她在他手里发着颤,心思单纯的人,总是学不会说谎。所以她何必,做这个尝试。 指尖摩挲着柔腻的肌肤,余光瞥见旁边空荡荡的首饰盒,他记性很好,所以知道,那支鎏金银钗是当掉了,但,另外一支呢? “簌簌。”计延宗低声唤。 明雪霁发着抖,从镜子里看他,他便从镜子里盯着她的眼睛:“簪子呢?” 第19章 第19章 簪子呢。耳朵里嗡嗡直响。簪子呢。 簪子,在元贞手里。 她贴身常用的东西,在别的男人手里,若是被计延宗发现…… 身体发着抖,牙齿打着战,脸上贴着计延宗温热的手,听见他凉凉的声音凑在耳边:“簌簌,你的簪子呢?” 呼吸扑在耳朵上,黏腻,恶心,想吐。明雪霁闻到淡淡的佛手香气,那是明素心惯用的香,白檀香混着阿胶制成,窨干了制成衿缨戴在胸前,留香清雅但并不持久。他们在一起待了多久,就连这么容易消失的香气,都染在他手上不曾散去。 而她,却在为一支簪子怕得要死,满心里想的都是清白,名声。 什么清白,什么名声。眼前仿佛看见含着嘲讽的笑,听见那鄙夷不屑的一声,狗屁。 狗屁。明雪霁张张嘴,喑哑着声音:“丢了。” “丢了?”呼吸低下来,沿着脖颈流连,计延宗用鼻尖蹭了蹭凹下的锁骨,“怎么会弄丢了?” 她那么节俭,莫说一支银簪,就算是一根木头簪子,弄丢了都要心疼好几天,又怎么会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在山洞那次,我用簪子挑脚上的刺,后来你跟素心……”想不出谎话,也只能横着心说出实话,只把最后那段瞒下,“我太慌张,出来时就找不到了。” 计延宗抬头,手依旧捧着她的脸,思忖着这话有几分真假。拇指点着嘴唇,像成熟柔软的莓果,轻轻一碰,便有汁水,便下意识地揉过来,揉过去:“孟元找你做什么?” “找我……”见她突然顿住,惊讶疑惑,微张着嘴唇,像红艳艳的果子。 计延宗低着头看她。从前在梧州他曾见过父亲审案,并不会一直抓着某件事问,而是突然跳到另件事上,让人猝不及防,一下子便失了镇定。就像,眼下的她。 那样迷茫慌乱,又开始微微发着抖,老半天才嗫嚅着说道:“阿元,阿元说的,我都没怎么听见。” 没听见么,又怎么会没听见,这么一间屋三个人,面对面说话,怎么可能听不见。拇指点着嘴唇,揉过来,揉过去:“可母亲并不是这么说的。” 审问犯人,通常都要分开,使之不能串供,然后再将两方的说法核对比较,找出矛盾破绽,逐个击破。计延宗不急不慢说着:“母亲说孟元他……” 停住了没有往下,眼睛看着她,觉得手中的人像即将凋零的花,枝干软得撑不住,看看就要倒下。计延宗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她却突然坐直了,软软的腰挺起来:“我没听见。我一直在哭,什么都没听见。” 没听见,才找不到破绽。明雪霁自责到了极点,她真是蠢啊,应该提前跟张氏对一下说辞的,她居然连这个都忘了。 计延宗沉吟着没有说话。张氏说,明孟元是来劝她的,让她早点想开,别再跟明家硬顶。这个说法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只要把两边的细节对一对,大致就能判断真假,可她一口咬定没有听见,这案,可就没法往下审了。 手指慢慢移上去,抚着她细细弯弯的眉:“簪子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见镜子里她红红的唇又张开了,错愕过后,喑哑着嗓子说了下去:“我不敢,那簪子两钱多重,挺值钱的,我怕你怪我,后来我偷偷去找过几次,怎么都找不到。” 还是真话。除了瞒下了最后一句。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她不会说谎,那么,就跟他讲真话,只要瞒下最关键的一点,就行了。 计延宗沉吟着。很像是实话,除了,不能解释她对他突如其来的厌恶。为什么会厌恶他呢?是怨恨他要娶明素心,还是她,有了二心——那支簪子,又恰好不见了。男女奸,情,通常都会送些贴身的物件,簪子手帕头发,诸如此类。 抚着她脸的手突然用力,计延宗有一瞬间想到廖延,随即又否定了,她虽然美貌,却实在没什么见识,廖延不可能看上她,况且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三贞九烈刻在了骨子里,又怎么敢跟别的男人不清白。“孟元说了什么,你哭成那样?” 看见她红红的眼圈,鼻尖也是红的,她吸着气似是在平复着情绪,计延宗耐心等着。 “计兄,”院子里突然有人叫,是周慕深,“你在吗?” 他怎么来了?计延宗连忙松手,整整衣服迎出去,周慕深拉着他就往外走:“快走快走,我刚刚听说一件事,后天中元节建元寺办浴佛大典,请了许多大家作诗会文,听说连陛下都有可能过去,你快跟我上山,我趁这两天都给你引见引见。” 计延宗心中一喜,忙道:“稍等,我去跟内子说一声。” “跟她?”周慕深停步,脸上便有些不屑,“她懂吗?” 计延宗笑了下:“我去去就来。” 快步往屋里去,隔着帘子,看见明雪霁扶着桌子站着,竹帘子纵横着挡住视线,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能看见她扶着桌子的手,那么用力。她在怕。 怕什么?计延宗放慢步子,隔着帘子说道:“我有公事要出去一趟。” “好。”她很快说道。 不对。计延宗忽一下打起帘子。 光影变换中,看见她煞白的脸,和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慌。她盼着他走。以往他说要出门,她总会问他去哪里,去多久,恋恋不舍,如今,她连问都不问,只是迫不及待赶他走。 她一定有问题。 门外,周慕深半真半假催促着,计延宗看着明雪霁,半晌,转身离开。 等回来吧,好好审一审,以他对她的了解,一定能挖出她心里藏的东西。 竹帘子落下来,明雪霁紧走几步到窗前,目送淡绿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软软滑下。 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劫后余生后,满心里都是懊悔自责。 她怎么这么笨,早该想到他会疑心的,早该跟张氏和明孟元都对好说辞,结果毫无准备拖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破绽落在了他眼里。 “雪娘啊,”张氏很快找过来,“延宗走了吧?他是不是也盘问你了?你怎么说?我怎么瞅着延宗好像有点疑心?” “我说我只顾着哭,没听见阿元说什么。”明雪霁定定神,“娘快让人找阿元过来,咱们得好好对对词。” 张氏走了,明雪霁扶着墙慢慢走到桌子跟前,首饰盒敞着,空荡荡的。 簪子呢?在元贞手里。拿回簪子,才能瞒过计延宗。 明雪霁紧紧咬着嘴唇。要去找他吗? 第20章 第20章 夜色沉沉,马匹跑得累了,鼻子里咻咻地呼着热气,元贞猛地勒住了缰绳。 空寂的大道上响起另一道马蹄声,瞬间来到近前,骑士滚鞍下马:“王爷,陛下的密使与狼王议定,送戎狄六公主入宫和亲。” 半晌,元贞冷笑一声:“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他倒真是不挑。” 和亲只怕是个幌子,皇帝眼睛盯着的,应该还是,兵权。“再去探听,我要知道他们私下说的每一个字。” 骑士应声而去,元贞回头,望着黑沉沉的来路,拨转马头。 既然已经知道皇帝要做什么,燕北,倒也不必再去。选秀在即,各家明里暗里正抢得头破血流,如今又添了一个戎狄六公主…… 眼前闪过那张熟悉的面容,元贞刀锋似的唇压下来。她一心想做贤德皇后,如果她知道皇帝要娶她杀父仇人的女儿,不知她这个贤德皇后,还做不做得下去? 抖开丝缰:“回京。” 夜风烈烈吹在脸上,从前的情形不断头的从脑海中划过,高耸的宫殿,连绵望不到头的屋脊飞檐,三个小小的身影,他骑在墙头,有点不耐烦地等着,她在往上爬,那人在底下虚虚托住,低着声音:“小心点,我扶着你吧。” 啪,元贞重重一鞭落下,马匹飞奔而出,踩倒路边一丛杜若的柔枝,许是错觉,觉得嗅到了极淡的花香,指尖莫名有些湿意,像白天里在墙角揉碎的那朵花。 一霎时想到了明雪霁。那个女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胆小得像兔子一样,满脑子三贞九烈,但敢提和离,至少,还不是无药可医。 如今他不在,没人提点着她,也不知她对不对付得了计延宗。 也许是奔波了一天有些疲惫,他现在,竟有点想见她。 啪!元贞又重重加上一鞭,催着马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明雪霁醒来时,眼底下带着淡淡的淤青。 明孟元昨天并没有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还是明家压根就没同意她的计划。 翻来覆去一整夜不曾合眼,反反复复想着这事,又想着那支簪子。 她说丢了,计延宗分明是不信,可她也不敢去找元贞。他几次让她找他,可他从没告诉她向他求助的话,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从前赶集时,那些不说价钱的东西通常才是最贵的,这个道理,她懂。 在桌前坐下,拿起梳子,又看见空荡荡的首饰盒。说谎这事,一旦开头,便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她直觉付不起元贞要的代价,那么,就只能一口咬定这个谎言,继续瞒着计延宗。 明雪霁深吸一口气,听见院里有人叫:“姐。” 明孟元终于来了。 明雪霁胡乱把头发挽了个髻,急急忙忙走出去时,明孟元已经进了门:“姐,婚期定下来了,八月初六。”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仿佛要成亲的人,才是他最爱护的亲人。明雪霁看着他:“和离的事呢?” “父亲同意了,和离书也准备好了,”明孟元道,“只要你们签字画押就行。” 明雪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忙又道:“昨天你姐夫问起你过来的事,咱们得对对词,免得露出破绽。” 她拣着能说的,把昨天计延宗问话的情形说了一遍,明孟元听着听着,抬起了头:“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要瞒着姐夫?” “因为他不同意和离……” 明孟元打断她:“你确定?” 他满脸狐疑:“三年前姐夫跟二妹是什么情形你是亲眼看着的,眼下姐夫对二妹是什么情形你也看见了,姐夫怎么可能不同意跟你和离?” 本以为早就对他死了心,然而此时,那种刀剜一般的感觉再又涌上来,明雪霁拼命忍住:“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孟元被她泛红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转过了脸,“要是你真的想通了要和离,我帮你张罗着没问题,要是你只想找借口拖延着,或者有别的心思,姐,恕我不能帮你。” 帮她?从头到尾,他何曾帮过她,就连相信她,他也从来没有过。这就是她嫡亲的弟弟,她护在身后,宁愿挨多少打都不舍得让人动他一指头的弟弟。明雪霁吸着气,一字一顿:“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想和离。” 明孟元沉默着,半晌:“别的都好说,没有姐夫的签字画押,怎么离?依我看不如跟姐夫摊开了说,或者让二妹去说,只要二妹开口,姐夫绝不会不同意。” “不能说!”假如说一开始她还存着疑虑,但昨天计延宗的反应让她确定,他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决不能被他发现。 “那你告诉我,怎么签字画押?”明孟元转过脸,直直盯着她。 明雪霁一横心:“有签字画押就行?” “对。” “好,我来想办法。”明雪霁道,“我来想办法。” 她会想出办法的,就算再难,就算是死,她也一定要和离。 “那行吧,我再等等你。”明孟元沉吟着,“最多再等三天,婚期这么近,再不解决完你们的事,二妹的婚书都没法写。三天后你要是还拿不到姐夫的签字画押,那么我去告诉姐夫。” 三天。明雪霁咬牙点头,她会想出办法的,一定能。 明孟元起身离开,想了想又站住:“姐,你记不记得外公叫什么名字?” 外公。遥远的记忆突然被唤醒,明雪霁很快说道:“邵姓,尊讳筠之。” 邵筠之,却是对上了。明孟元心里犹豫着,那张嫁妆单子至今还没有眉目,所以邵家,到底是什么情形?“母亲有没有说过邵家的事?” “有,”明雪霁回忆着,那一个个充满茶香的日子,摆得满满的货架,母亲拿竹勺舀泉水,泠泠的响声,“娘说,外公很会种茶品茶,还说我们有一个舅舅,说邵家在海州,家里有船。” 海州,数千里外的海边,有船,难道是船户?船户的话,身份未免太低贱了。可是,有一百零八件嫁妆。明孟元抿了抿唇:“邵家有钱吗?” 明雪霁怔了下:“不知道,娘没说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看来从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明孟元岔开话题,“姐,这些年你在乡下不知道,二妹对我真的很好,我能管茶叶铺子,都是因为二妹在父亲面前替我说了许多好话,我刚接手时铺子不赚钱,二妹到处找朋友给我捧场,她对我真是没话说,姐,要是你这次再出什么岔子。” 明雪霁没说话,抬眼看他。 黑白分明一双眼,清澈见底,明孟元又开始不自在:“算了,你好自为之。” 他迈步往外走:“三天,我等你消息。” 明雪霁看着他走远,慢慢吸着气。 不,她不会再哭,哭有什么用。她得想办法拿到计延宗的签字画押,办好和离书,以后哪怕吃糠咽菜,哪怕饿死冻死,也绝不跟这些人为伍。 她会想到办法的,一定会。 计延宗是七月十五夜里回来的,踏着月色进门,卧房里油灯还亮着,明雪霁还没睡。 隔着窗纱,看见桌前她低头握笔,正在写字。 计延宗想起从前夜里读书时,她会坐在旁边趁着灯光做针线,偶尔他兴致来了,拉她坐下,强着抱她在怀里教她写字,红袖添香的滋味,他也是尝过的。 挑帘进门,她满脸欢喜迎上来,软软唤他:“宗郎。” 计延宗低头看她,她仰着脸,软软的眸子,似乎还像从前那样都是依恋:“怎么了?” “我在写字,你的名字怎么都写不好。”她指给他看,满纸都是稚拙的字迹,都是他的名字,“宗郎,你教我写,好不好?” 计延宗垂下眼皮,笑了下:“好。” 拉着她的手到桌边,提笔要写,又被她拦住,她递过一张白纸:“宗郎,那些纸都写满了,在这张新纸上写吧,写完了,我就照着描。” 计延宗看着她,许久,勾勾唇,拿过笔。 在砚台里蘸了墨,看见她软软的眸子不自觉地瞪大了,映着灯光,一闪一闪。计延宗握着笔,墨蘸得太饱,滴下来,在白纸上洇出一团黑。 “哎呀,”看见她懊恼地一皱眉,急急又去拿纸,“换一张吧。” 计延宗放下笔:“簌簌。” 声音太冷,明雪霁一个激灵,回头看他。 第21章 第 21 章 油灯的火焰摇摇晃晃,给他俊雅的容颜带上飘忽不定的阴影,无端有几分可怖,明雪霁定定神“宗郎,怎么了” 计延宗黑沉沉一双眼盯着她“你想让我写名字” “是呀,”明雪霁极力维持着镇定,“宗郎写了,我好照着写。” 啪,灯花爆了一下,计延宗慢慢勾唇,凉凉的笑容“然后你拿着这张有我签字的白纸,写和离书” 脑子里嗡一声响,汗毛霎时竖起来,他怎么会知道怕到了极点,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没,没有。” 有的。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终归还是太笨,想了整整两天,才想出这么个笨办法,哄着他在白纸上写下名字,然后在空白的地方,填上和离书。 “准备怎么拿到我的画押”计延宗看着她,依旧是凉凉的笑,“趁我睡着了,用我的手指按” “没,没有。”手指攥得太紧,出了汗,那张白纸揉花了沾得潮潮的,明雪霁扶着桌子,腿还是软得站不住。 是的,是这么想的。趁他睡着了,或者他喝得醉时,中元节祭奠亲人,他念着冤死的父亲,心情总会很差,总会喝点酒,那时候拉着他的手偷偷按了手印,人不知鬼不觉。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谁都没有说过,连做梦都死死捂着嘴,生怕漏出来一两个字,被人发现。 脑子乱成了一团,明雪霁喃喃地分辩着“没有,我真的没有。” “没有”计延宗慢慢推开桌上的纸,“真的” 他站起来,高高的身量,阴影被灯光拖着,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他脸上凉凉的笑容敛尽了,冷冰冰一张脸,他唤了声“都进来吧。” 外头有杂沓的脚步声,明雪霁恍惚着回头,有许多人,最前头的是明素心,她在哭,梨花带雨一般“不是我的错,是姐姐要我瞒着你的,英哥你信我,我真的没想骗你,你一问,我就全都说了呀。” 原来,是从她这里走漏的风声。她可真笨,这种事,怎么能让明素心知道呢。 明孟元跟在旁边,一路安慰“别哭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姐姐一个人做的,不关你的事。” 对,是她一个人做的,她原本,也不该找他们帮忙。 赵氏和张氏一前一后走进来“既然都摊开了,索性今天就说个明白,反正大姑娘也想和离,不如今天就写了和离书,两家安生。” 和离明雪霁急急看向计延宗。 他漆黑的眉眼压得很紧,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晦涩,还有一丝明显的怒气。怒她骗他吗他都骗了她那么多次,那么她骗他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明睿最后进来“对,和离休了也行” 对,和离,休了也行。明雪霁紧紧扶着桌子,张张嘴,干涩的声音“和离,或者,你休了我” “闭嘴”计延宗突然大吼一声。 他似是怒到了极点,额角露出淡淡青色的血管,他修长的眼睛有一霎时放大,随即低眉,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优雅“不和离,不休妻。” 声音冷淡,带着不容质疑的强硬,明素心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明孟元脸色变了变,狐疑地看了眼明雪霁。 明雪霁扶着桌子站着,愤懑痛苦中,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不和离,不休妻,元贞,又说中了。 “为什么”明睿再忍不住,“两家都同意,死女子也要离,为什么不离” “我早说过,计延宗不弃糟糠。”计延宗冷冷看他一眼,“若岳丈非要逼我做背信弃义的小人,那么跟素心的亲事,不做也罢。” 不弃糟糠,他所谓的不弃糟糠,就是逼她做妾吗似有火苗在腔子里燃烧,明雪霁紧紧咬着牙。 “英哥你”明素心哭着捂脸跑了出去,明孟元喊着她追在后面,赵氏呼一下站起身“哎哟姑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些事呢你大概不太清楚,她们姐妹两个说是姐妹,其实身份可是天差地别,从前我们照顾着大姑娘跟孟元的脸面,一直没往外说,如今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了。” 她叹口气,催促明睿“老爷,你快跟姑爷说呀” 明睿清清嗓子,一指明雪霁“邵英,就是她娘,是跟我私奔来的,她是私生孩子,哪怕给素心做妾都不够” 血一下子冲进脑颅,在没反应过来之前,明雪霁已经喊出了口“你胡说” 不是私奔,她听母亲说过成亲的情形,舅舅背着母亲上轿,邵家门上房上连船上都披着红绸“我娘不是私奔,我娘跟你在海州成的亲” 明睿顿了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个,随即大着嗓门骂了起来“放屁,你知道什么你娘就是私奔,我自己办的事,我还能不清楚” “你撒谎,撒谎”明雪霁喘不过气,愤怒委屈堵着喉咙,“我娘没有私奔,她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嫁过来的,你污蔑她” “死女子,”明睿怒极,扬手就要打,“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计延宗一把抓住,一张脸冷得像冰,“至少眼下,她还是我计延宗的妻子,不是谁都能打的。” “不,我不做你的妻子,我要和离”明雪霁嘶哑着声音叫着。活了整整十九年,她胆小懦弱,连说话都不敢起高腔,可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只要给母亲讨回公道“我娘不是私奔,她家在海州,她是我舅舅背着上的花轿,你们这么污蔑她,敢不敢去海州找我外公,找我舅舅,你们敢不敢跟邵家人对质” “住口”计延宗呵斥一声。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她习惯性地想要屈服,又死死撑住不肯屈服,他开始说话,正确的,印在书上的大道理“为女子者,当贞静柔顺,不可口出恶言,为子女者,当孝敬父母,不可争执忤逆,为人妻者,当顺从丈夫,不可欺瞒违抗,明雪霁,你一样两样全都犯了,你简直,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他跟她讲过这个词的意思,罪大恶极,连杀头都抵不了罪过。腔子里那把火越烧越烈,明雪霁嘶叫着“我犯了,我都犯了,你休了我,你杀了我” 计延宗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休想。” “你这辈子,生是计家人,死是计家鬼。” 他起身离开,明睿几个吵嚷着跟在身后,咔一声反锁了门。 明雪霁捂着脸蹲下,愤怒仇恨,头都像要炸开。 他们不让她活就算了,他们还污蔑母亲。凭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敲窗户,明孟元在叫她“姐。” “阿元”明雪霁冲过去,语无伦次,“娘不是私奔,他们污蔑她,你快放我出去,我去报官,我去击鼓鸣冤要么我去海州,去找外公,找舅舅,他们肯定能给娘做主” 明孟元诧异地看她“你简直疯了” 他顿了顿“大喜的日子,你消停点吧。” 他似是怕她纠缠,快步离开,明雪霁紧紧抓着窗户,强烈的愤怒和失望过后,身体发着冷发着抖,于漆黑夜色中,看见她漆黑的未来。 他们会给母亲安上私奔的污名,他们会逼她做妾,她会无声无息死在后宅,生是计家人,死是计家鬼,成全他们的大喜日子。 凭什么 油灯烧到了底,摇晃着,熄灭了。明雪霁在黑暗中打开箱子,取出藏在最底下的红衣。 她的嫁衣。 那个羞耻屈辱的早晨,自然不能算作他们的新婚,所以后来,他们另外挑了个好日子,办了个简陋的婚礼。 两杯浊酒,一盘花生充作喜果,她给计延宗买了新衣,自己舍不得买,改了件旧的红衣当嫁衣。大红的颜色,绣着对鸳鸯并蒂莲,那么喜庆热闹,跟别人的婚礼,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她要穿着这件嫁衣去死。大喜的日子,她用死,让他们喜不得。 搬过椅子放在房梁底下,拿着绳子站上去。 穿着红衣寻死的女人,据说死后会变成厉鬼,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大开,那么这厉鬼,应该更厉害吧。她活着是个没用的人,不能给母亲,给自己讨公道,那就变成厉鬼,一个个向他们讨。 明雪霁打好绳结,套进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头一次写这种女主,写的我很难过,不过后面都会好起来的,女主一定会成长 感谢在20230210 09:00:5320230216 08:1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蟹堡王的小汉堡 2个;凌晓雪、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琦琦酱、浪里小白雷 30瓶;散枫缭乱 11瓶;孟时、千山漉雪 10瓶;春意迟迟 9瓶;瑜瑜瑜 6瓶;sder、榴莲千层 5瓶;芝栀复吱吱 3瓶;梨梨 2瓶;hihohohoho、蟹堡王的小汉堡、新盖中盖、杳杳声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2章 第 22 章 身体骤然悬空,眼前发着黑,喘不过气,死的边缘,突然迸发出强烈的不甘。 变鬼有什么用,天知道究竟有没有鬼,她得活着,她得亲手讨这个公道 拼命挣扎着去抓绳子,怎么都抓不住,眼前越来越黑,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来,不甘绝望,手无力垂下。 黑暗中突然有风刮过,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阴曹地府,无常来接。 下一息,绳子突然断开,明雪霁猝不及防,重重摔进一个强硬的怀抱。 空气骤然涌进胸腔,明雪霁咳嗽着,听见压抑的骂声“没用的东西” 元贞。 带着怒带着恨,一字字像钉子一样扎在心上,眼泪涌出来,明雪霁无声呜咽。 她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可她总算没有死,她要活,活着去讨她的公道 “没用的东西”身体飞起来,元贞咬着牙,将她丢在床上。 像被激怒的猛兽,爪牙锋利“死有什么用你死了他们就能得报应你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明雪霁摔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从来不敢想的念头,此时听着,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她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枕头湿透了,四周死一般寂静,闻到雪后灌木凛冽的气味,夹着淡淡的烟火味儿,下巴猛地被人捏住了。 抬起,在黑暗中,对上元贞烈火般的眸子,他慢慢说道“我只救你这一次,下次寻死,就去死吧。” 咣他一脚踢飞椅子,拖她在地上。 门外有慌乱的脚步声,计延宗在叫,经历过窒息的大脑格外混乱,明雪霁不知道元贞要做什么,疲惫地倒在地上,听见咣一声响,门被撞开了,计延宗冲了进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冲到近前,黑暗中踢到椅子,踉跄着在她身前蹲下“簌簌” 嚓,火石打亮,明光一闪,照出她细长的脖颈,一道勒痕触目惊心,计延宗猛地搂紧了她“簌簌” 那种恶心发呕的感觉又来了,明雪霁大口喘着气,脑子里嗡嗡直响,都是那句话你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外面脚步声杂乱,越来越多的人跑进来,赵氏探头一看,阴阳怪气“哟,谁家上吊闹这么大动静,还一点儿事都没有” “闭嘴”计延宗冰冷的声音压倒嘈杂,在死沉沉的夜里分外明显。他抱着明雪霁站起来,胳膊有点抖,漆黑的眉压下来“闭嘴。” 骤然流露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赵氏没敢再出声,计延宗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将明雪霁在床上放好,拉过枕头靠住“都出去。” 一窝蜂涌进来的人又一窝蜂离开,屋里安静下来,明雪霁默默地靠着,看见计延宗拿着火绒去点油灯,一次没点着,两次没点着,他的手还在抖,火星子抖下来,烧得袖子上一个黑点。 计延宗终于发现,是灯油没了,走去拎了油壶来添上,挑了挑灯芯,火光晃悠悠的,重又亮了起来。 手不抖了,刚刚的惊惧一点点消失,余光瞥见明雪霁苍白沉默的脸,怒气陡然而生。 她怎么敢欺他骗他,如今竟敢用死来威胁他 一步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她,开口时,是刻意带出的威压“你太让我失望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恼怒、难以置信,还有点隐约的慌张,计延宗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变成这个模样,然而此时,怀柔是不可取的,她已经走火入魔,唯有用雷霆手段,才能将一切拖回正轨。 计延宗扶起摔倒的椅子,在床前坐下“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道理,你应该也懂。如今你母亲是妻是妾,就看你怎么选了。” 明雪霁猛地看过来。 她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脖子上那个深深的勒痕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计延宗知道,他找到了她的软肋。“婚书媒聘俱无,证见也无,是明媒正娶还是私奔苟合,都是你父亲一句话的事,不过。” 他顿了顿,看见她发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她眼下,知道利害了。计延宗慢慢说完了后半句“如果你知错改过,我也不是不能帮你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她还是不肯说话,眼皮越来越红。计延宗看着她“如果你执迷不悔,那么,计家不在乎先办一场丧事,明家应该也不在意多一个无媒苟合的妾。” 明雪霁用力咬住了嘴唇。 充血后格外红的唇,牙齿咬上去,泛白的印子,计延宗起身“我言尽于此,你自己选。” 开门唤过小满“寸步不离地看着夫人,若她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小满怯生生地床边凑,明雪霁死死咬着嘴唇,咬破了,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 不会有什么闪失,她不会再寻死了。她要活着,唯有活着,才能给母亲,给自己讨公道。 计延宗锁上门,又在门外听着。屋里窸窸窣窣,小满在服侍着她换衣上药,没有哭声,没有吵闹,她安静得很。从前他总以为对她了如指掌,如今才发现,她竟有这么多是他不知道的。 她竟敢寻死。若是成了,他的声誉,他的前途,都将毁于一旦。他卧薪尝胆才走到这一步,决不能毁在她手里。 计延宗眯了眯眼。有刚刚那番话镇着,她应该不敢再寻死,关她几天,恩威并施,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英哥,”身后有哭声,明素心找了过来,“姐姐怎么样了” 计延宗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英哥,”明素心紧紧跟着,“你等等我呀。” 计延宗走到院门前,停住步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明素心张口结舌,计延宗慢慢说道“我为了你不惜名声,你却连亲姐姐都容不下,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不再多说,抬步就走,明素心哭着追在后面“不是的,不是我做的,他们突然那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前一后两个人走远了,院里安静下来,许久,屋脊上人影一闪,元贞落了下来。 身上还沾着淡淡的烟火味儿,是祭奠母亲时染上的。回京时恰好是中元节,便先去了陵园给母亲上坟,没想到一回来,就碰上她寻死。 他能救她一次,却不可能救她一世,若她自己立不起来,早晚还是死路一条。 母亲,不就是这样么。 元贞掠过高墙,回头又看一眼,灯熄了,明雪霁睡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接下来如何,只能靠她自己。 明雪霁在屋里锁了很多天。 一直有人来劝,先是张氏,跟她说计延宗中元节时得了皇帝的赏识,看看就要飞黄腾达,就算做妾,以后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然后是明素心,没开口就先哭,说三年前她就让了,现在也不是不容人,为什么闹成这样让计延宗生气。最后是明孟元,怪她寻死让明素心难做,连累他也跟着吃瓜落,又问邵家的事。 明雪霁一个字都没说,默默坐着,想着。 眨眼就到了月底,就算关在屋里,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仆从多了,到处都在张灯挂彩,总有人来人往,大约是计延宗在筹备娶亲。 “夫人,”小满捧着药碗过来,“该吃药了。” 计延宗给她请的大夫,开的都是静心养神的药。明雪霁看了一眼“去请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呀,0点发大肥章,前夫哥娶平妻,女鹅去见元贞,就问你们期待不期待哈哈哈哈 两个预收,宝贝们记得收一下哦 1故人之妻 大将军桓宣自戍地赶回京中,见他将死的好友最后一面 他们少时伙伴,情谊深厚 好友苍白的手握住他,断断续续叮嘱 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无依无靠,很是可怜,我死后,请你好好照顾她。 桓宣抬眼,见雪肤乌发的女子藏在帷幕后,哭得双眼红肿。 傅云晚半生孤苦,唯一的幸事便是有个芝兰玉树的未婚夫 她爱他敬他,只想早些嫁过去服侍他 可大婚前夕,未婚夫死了 未婚夫的好友,杀气凛凛的大将军站在面前,锐利的目光一点点抚过她 傅云晚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凭心而论,桓宣对她十分照顾 娘家不容,桓宣亲自为她安排住处 京中流言蜚语,桓宣出面替她平息 傅云晚知道自己应当感激他,可她怕他 他的目光总似要剥开她的衣裳,看穿她的一切 她日日躲着他,说话也只肯隔着屏风 可一夜迷乱,清白尽失 桓宣铁一般手臂箍着她,不容她有分毫闪避 为何躲我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傅云晚哭哑了嗓子,想要认命时 她那死去的未婚夫,活着回来了。 2公主与乱臣 先皇驾崩,内宫大乱之时,元薇之敲开了大将军府的大门 孤独的公主披着破碎的月光,跪倒在大将军面前 “求大将军庇护。” 大将军王桓,世家逆子,乱臣枭雄, 俊雅皮囊之下,是权谋浸淫,坚硬冷漠的心, 他虎口微合,擒住元薇之皮肉娇嫩的下颌 看她红唇微张,水眸带着少女的青涩,亦可窥见日后艳绝的媚态 “要我庇护,你拿什么来换” 粗粝手掌中,少女抬眼 “我,还有,至高无上的皇权。” 王桓嗤笑,一把拽过,元薇之踉踉跄跄扑进他怀中。 王桓扶持元薇之的幼弟登基,扶持她成为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宫禁幽深,无人知晓,在那些低吟破碎的夜里,王桓一次次进出,肆无忌惮 元薇之在迷乱中湿着眼,看见他冷漠清醒的脸 他瞧不上她,他待她如妓如奴,半点不留真心 可他不知道,她亦只是利用他 来日羽翼丰满,便是她杀他之时。 京中十里红妆,大将军迎娶新妇 元薇之携着新任宰辅,笑吟吟上前祝酒 墙外杀气凛冽,埋伏的甲士等待主人号令 王桓低眼,目光落在她与人交握的手上。 那些见不得光的夜里,莫名的心悸,不安的怒燥, 此刻突然都有了答案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她已经扎在他心里,长成一根毒刺,拔不出,折不断 王桓慢慢拔刀,嗤笑着,一如当初 “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你逃不掉。”,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3章 第 23 章 计延宗站在院里, 看着几个仆人架着梯子往各处挂灯笼。 因为是借住,又是王府,就算办喜事也不敢很张扬, 只将各处都打扫一遍,门窗廊柱上挂了红绸和彩灯,又铺了大红的地毡。 蓦地想起上次办喜事说是办喜事, 其实只是两个人两盏酒, 一盘花生,他穿了新衣,明雪霁连新衣都没舍得做, 简陋到极点的婚礼。那晚,是他们的第一次。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有喜烛, 只有墙角点着盏油灯, 摇摇晃晃昏黄的光, 她紧张羞涩, 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他摸索着试探着,紧张中夹杂着愤懑和不甘, 破旧的门窗四处漏风,乡下土墙不隔音, 能听见外面的鸡叫狗叫,陌生,不安, 又屈辱。 直到看见落红。 一切都清楚地摆在眼前,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那个屈辱的早晨, 他和她衣衫不整被明家人从一张床上赶起来,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都是阴谋。可笑他自负聪明,以为明家只不过是区区商户,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里。 “爷,”突然听见小满叫他,“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终于悔悟了计延宗飞快地转身,急着要走忙又停住。如果她一叫他就过去,未免太助长她的气焰,这时候应该拖一会儿,让她再忐忑一会儿,如此一来,恩威并施的这个威,才能落到实处。 计延宗耐心看着日影,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过去。 在门前刻意放重步子,咔一声,打开黄铜门锁。 双扇门扉推开,阳光漏进屋里,能看见飞舞的灰尘,带着不新鲜的气味。一开始,他以为最多关上两三天她就会屈服,没想到关了整整十几天她才肯低头。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经过这次,才发现这个老实到懦弱的女人,其实也有芒刺。 计延宗慢慢走进卧房,看见床前桌边,明雪霁抬起了头。 瘦了,瘦了好多。计延宗心里有些异样,没有说话。 明雪霁站起身,低眉垂眼向他请安“相公。” 声音嘶哑干涩,怯怯的,带着几分不知所措,计延宗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她可真是倔,锁在屋里十几天一句话也不肯说,怕是现在,连怎么说话都有些忘了吧。 有点心软,很快又压了下去。她这次做得太过,若是因为一时心软对她和颜悦色,那么就会前功尽弃,今后就更不好管教了。计延宗在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明雪霁知道,他在等她认错。从前她犯错时,他也是这样冷着她,等她认错。慢慢上前一步,再次福身行礼“这次都是我的错,相公原谅我吧。” 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强烈,然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伪装。她想了这么多天,挣扎了这么多天,今天叫他过来不是要鱼死网破,而是,要寻个出路。 为自己,为母亲。她既然不准备死,就要尽最大努力好好活着。 她福身的姿态低得很,柔弱顺从,几乎和从前一样,计延宗心里一阵松快,点了点头“错在哪里” “第一不该大吵大闹。第二不该忤逆父母,当面顶撞父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明雪霁低着头,“不该欺骗相公,违拗相公,更不该对相公娶妻的事起了妒忌的心,惹相公不高兴。” 计延宗压低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说的,都是那天夜里他训斥她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一条条认错,她对他,总还是敬畏的。这让他觉得快慰,但此时并不能对她有好脸色,便依旧只是淡淡的神色“妒忌乃女子之大恶,你一向贤惠,不会连亲妹妹都容不下吧” “我知道错了,从今后再不会犯,”明雪霁没有迟疑,很快答道,“只求相公原谅。” 心中越发快慰,眼中终是带出了极淡的笑意,计延宗像从前每一次她认错时那样,加以肯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诚心悔过,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待你。” 明雪霁低着头,余光里发现了他的笑。她知道这个回答会让他满意,她虽然很笨,但是关了整整十几天,有大把时间门可以琢磨,如何哄着他,如何让他一点点放下警惕,总还是做得到的。“谢谢相公,今后我一定好好改过,再不惹相公生气。” 那点笑容飞快地从眼中传到了唇边。计延宗心想,终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就算一时叛逆,终究还会回到正轨。“婚期定在八月初六,这些日子家里会有些忙乱,你帮着母亲好好打理,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看见她怯怯抬头“相公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出去了吗” 因为瘦了许多,这一抬头,下巴只剩下小小一点,那双眼显得越发大了,又深又黑,带着孩子般天真的依赖。计延宗觉得心软,连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出来吧,本来也不是为了锁着你。” 都只是为了让她知错,让她早点悔改罢了,关了她那么久,他也不是不心疼。 明雪霁缩在袖子里攥紧的手,稍稍松开一点。好了,她终于能走出这间门屋子了,第一步总算迈了出去“多谢相公。” 计延宗站起身“至于你的名分” 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说,迈步走出了门“我还有事要忙,你记得先过去给伯娘和母亲请个安认个错,别让她们为你操心。” 那件事,还不能现在就告诉她,还得再观察一阵子,看她是不是真心悔过。若是她表里一致,那就告诉她,让她也欢喜欢喜。 计延宗走出院子,叫过长随“备轿,去明家。” 身影消失在远处,明雪霁收起脸上的恭顺,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她能出门了。能出去,许多事,就能办了。 慢慢走出房门,看见到处张挂的灯彩,院里新添了花草盆景,各处都有面生的仆从丫鬟走动,想来是明家为了明素心的新婚,特意送过来的。 去正房给张氏和蒋氏请安,蒋氏依旧冷冰冰的板着脸,张氏高兴得很“你娘家送了许多好东西过来,真是阔气啊,延宗这门亲事总算是做着了” 听见蒋氏鄙夷地嗤了一声,明雪霁低着头“娘,我首饰都还在当铺里,您给我点钱去赎回来吧。” 张氏啊了一声,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手里也没钱啊”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个儿媳妇自掏腰包贴补家里,从来没有她给儿媳妇钱的,怎么突然今天伸手朝她要张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延宗每个月就那么点银子钱,都交给你伯娘收着,我手里真没有。” “相公马上就要办喜事,我连首饰都没有,”明雪霁抬眼,看看她,又看看蒋氏,“就怕到时候丢了相公的脸面,惹相公不高兴。” 钱。办什么事情都需要钱。她从前太蠢,所有的钱都拿来贴补计家这个无底洞,如今,她得想办法,攥住钱。 张氏听她提起计延宗,心里有点发虚,嘟囔着“可我真没有啊。” 啪,蒋氏从钱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拿去。” 她冷着脸,似乎很瞧不上她这种行径,明雪霁垂着眼皮拿过。 一小块碎银子攥在手里,明明很轻,却又觉得很重,沉甸甸的让人心安。她得攥住钱,和离、逃走、出家,或者去海州找外公找舅舅,无论选哪条路都得有钱,她得想尽一切办法,攥住钱。 张氏瞧着那块银子,酸溜溜的“嫂子真阔气啊,大块银子,说给就给。” “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贪钱,延宗的脸面都不顾。”蒋氏回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明雪霁默默退出去,穿过长廊,来到角门前。 往里一望,草从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处,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低低蛊惑的语声来找我。 找他。她势单力孤,撞得头破血流,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去拼了。 找他。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价。 明雪霁低眼,向角门内迈出一步。 “夫人要去哪里”小满急急忙忙拦在前面,“爷交代过的,夫人以后想去哪里都得先问问他,没爷的允准不能自己乱走。” 明雪霁停步,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了个脸生的婆子,和小满一前一后拦住挡住,大约,是计延宗安排了,监视她的人。 伸出的脚又缩回来,明雪霁默默转身往回走。 今天看来,是没办法找元贞了,然而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总觉得他应该安排了人盯着这边,那么她刚刚那一迈步,是不是也能传到他耳朵里 皇城,漱玉堂。 歌舞正酣,元贞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致,捏着酒杯望向窗外。 庭前一丛月季底下,孤零零地开着一枝杜若,似乎快要谢了,柔白的花朵低垂着,近乎透明的白色。 让他无端想起那个早晨,墙角后折下的那朵杜若,花瓣软得很,手指一拈,湿滑的汁液。 “松寒,”皇帝祁钰笑着唤他的表字,“在看什么” 元贞转回头“没什么。” “往年你进京都住在王府,今年怎么一直住在别院”皇后钟吟秋与祁钰并肩坐着,跟着问道,“离宫里有点远,许多天也难得见你一面。” 眼前闪过明雪霁低垂的眉眼,裙裾掩着赤足,怯怯的,缩在身后。元贞笑了下“偶尔换换口味。” “这次进宫就不要回去了,朕已经让人把观澜苑收拾出来了,你还住在那里吧,难得今年中秋你在京中,朕和吟秋陪你一起好好过个节。”祁钰笑吟吟的,“朕还给燕国公捎了信,让他尽快入京,与你父子团圆。” 元贞靠着椅背,慢慢地,看他一眼。 父子,团圆,他们父子这些年来相看两厌,没有谁比祁钰更清楚,赶着这时候召人进京,却不是给人添堵么。不过这几年里,祁钰倒是一直致力于给他添堵。 薄唇扯了扯,元贞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多谢陛下美意。” 又向钟吟秋举了举杯“多谢皇后。” 看见钟吟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元贞便知道,这件事,祁钰事先并没有告诉她,也对,她到底比祁钰心肠软些,况且以她养在母亲膝下两三年的情分,又怎么会让那人赶在中秋时过来败兴。 祁钰现在,做皇帝做得越来越顺手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玩得很好,再不是十几年前,与他在冷宫中分食一个馒头的落魄皇子了。酒杯送在唇边沾了沾,元贞忽地一笑“我怎么听人传说,陛下要娶戎狄六公主” 看见钟吟秋惊愕后转为惊怒的神情,看见祁钰握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元贞懒懒回头,又去看窗外的杜若。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计延宗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六,到时候新人进门,那个女人总不至于,再去寻死吧。 入夜时计延宗还没有回来,明雪霁独自收拾着衣服细软。 小满和那个被称为刘妈的婆子整整一天都跟着她,她没能找到机会过去别院。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办喜事了,到处忙乱,她应该能找到机会。 门外有脚步声,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相公。” 计延宗停步看她,灯光底下她神色温顺柔婉,让他嘈杂的心境一下子安稳下来。与明家争执了整整一天,其实有点疲累,不过此刻见她又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依恋着他,又让他觉得这点疲累,也是值得的。上前握住她的手“簌簌。” 她曾说过,她母亲生她的时候下着大雪,躺在屋里都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房顶窗台的声音,等她出生时雪停了,天边隐隐透着日色,所以她乳名唤作簌簌,闺名唤作雪霁。 多温柔的名字,像她的人一样。计延宗收敛着,并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向伯娘和母亲认错了吗” “认了。”明雪霁看着他握她的手,还是想呕,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掩饰,“伯娘给了我银子,让我把首饰赎回来,免得办喜事时给你丢脸。” 虽然与事实有些出入,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他没有刻意去核对,应该不会发现吧。明雪霁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说谎很难,但她一次两次,总能慢慢学会吧。 计延宗并没有多想,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首饰什么的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家里日子艰难,钱还是应该用在紧要的地方,这些浮华装饰不必太计较” 突然一怔,看见屋里她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袱,还有一个箱子,整整齐齐摆在边上,慢慢抬眼“这是做什么” “我想着把屋子腾出来,到时候给你和素心住。”明雪霁依旧低着头,看起来,很像是恭顺,“除了正房,这里是最大一处院子了,素心从小在家里养得娇,喜欢住得宽敞点,别处只怕她不喜欢,还是你们住这里吧,我去后面住。” 这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让人看了想吐。 计延宗还记得,三年前没出事时,明素心独自住一个院子,挨着正房和小花园,精致漂亮,明雪霁住的是抱厦最边上一间门屋,跟伺候赵氏的丫鬟们在一处,寒酸得很。心里一软,抬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你能做到这样,很好,不枉我素日对你的教导。” 今天争执许久,明家最终妥协,同意两个人的位份按他的意思来办,他既然强压了明素心一头,按理也该在别处找补点,这处院子,他原本也想着收拾出来,当做明素心的婚房。 回来的路上还在想着怎么开口跟她说,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出来了,她对他,果然还像从前那样温存体贴。计延宗摸着头发的手慢慢滑向柔腻的后颈“不着急,赶在办喜事前搬出去就行。你的住处我也看好了,就去东跨院吧,明天先让人打扫打扫。” 明雪霁低着头,压抑下强烈的抗拒“好。” 东跨院,他的书房就在那里,他一天总有一两个时辰待在书房里,太近了,让人恶心,该想个什么法子搬得更远点呢。 耳边听见二更的梆子声,计延宗扯下她挽发的簪子,声音低下来“睡吧。” 他搂住她的腰,明雪霁轻轻躲闪着,咬着嘴唇“相公。” 计延宗低眼,看见她紧张羞涩的脸“上次大夫交待过,说我当年小产落下了病根,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门,不、不能同房” 最后几个字细得像蚊蚋一般,几乎听不见,她害羞得很,脸上红透了,似乎还有点愧疚,大约是愧疚不能够服侍他吧。夫妻三年,在床笫之事上她始终像处子般害羞,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爱可怜。计延宗松开手,嗯了一声。 他没再纠缠,走去净房洗漱,明雪霁松一口气。吴大夫是元贞的人,他没机会去核实真假,至少今晚,他不会再碰她,再熬几天明素心进门,他应该没工夫碰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让他碰她一根指头了。 计延宗一边洗脸,一边隔着门跟她说话“这几天王爷去宫里小住,廖长史回王府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都顾不上你瞧病的事,你先别着急,等廖长史回来,应该还会继续给你请大夫调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着这个由头,我们也能多跟王府走动走动。” 元贞不在笃定了一天的心突然慌张起来,明雪霁慢慢吸着气,努力镇定下来。不能慌,就算元贞不在,该如何也得如何,性命是她自己的,母亲是她自己的,元贞肯帮最好,帮不了,这条路她也得咬着牙走下去。 不能慌。她已经在学了,她会学会如何走出来。 皇城,观澜苑。 元贞停在门内,向水里抛下一块糕,数十条锦鲤一涌而上,唼喋不已,就像十来年前,他住在这里时一样。 那时候跟他一起喂鱼的,还有祁钰和钟吟秋。两个被接进皇宫教养,名为恩荣,实则人质的权臣嫡子女,还有一个宫女所出、不受待见的三皇子,三个落魄人年纪差不多大,时常背着人一处玩耍,后来还学着戏文里撮土为香,结了义兄妹,祁钰最大,钟吟秋最小,他排在中间门。 一展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当初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如今一心想要他的性命呢 门外人影一动,卫队长黄骏走了进来“王爷,明夫人今天出门了。” 元贞掰糕的动作顿了顿。出来了,是准备报复还是准备服软,像从前那样窝窝囊囊活下去黄骏还在说“明夫人上午往西花园跟前走了走,不过没进去。” 是找他吗元贞把剩下的糕都抛进水里“继续盯着,有动静立刻来报。” 四更刚过,明雪霁送计延宗出门上朝,折返身往回走。 天还黑着,角门上着锁,听不见那边的动静,要如何才能把消息传给元贞 “姐姐”身后突然传来明素心的叫声。 明雪霁回头,看见她飞跑着过来,还没到近前,先已经哭出了声“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处处不肯放过我” 明雪霁听不懂,默默站着。 明素心跑到近前,她看起来已经哭了很久,眼睛又红又肿“三年前你跟我抢英哥,我让了,为什么这次你还要跟我抢” 她说的没头没脑,明雪霁不想纠缠,转身离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走”明素心一把抓住,哭着说道,“英哥让我和你一起做平妻” 明雪霁吃了一惊。 明素心还在哭“明明一开始都说的好好的,爹说休了你,英哥没吭声,后来又说让你做妾,英哥也没反对,结果昨天英哥突然说必须是平妻,要不然婚事就不办了,都到这时候了,喜帖都发出去了,怎么可能不办姐姐,是不是你逼着英哥这么做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呀”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前的委屈和不甘恍如隔世,如今由明素心亲口证实计延宗自始至终都知道、默许,甚至鼓动着这件事,心中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想不通,计延宗既然如此喜爱明素心,为什么又突然改主意,弄什么平妻 明素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寻死一回,英哥就什么都由着你,姐姐要是用这种手段的话,那我也去死好了” “素心。”不远处传来计延宗冷冷的语声。 明雪霁抬眼望过去,计延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步步往跟前走。 明素心吃了一惊,抹着眼泪“英哥。” 计延宗慢慢走到了近前,垂目看她“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你们嫡亲姐妹,你连亲姐姐都容不下么” 明雪霁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这些话她刚刚听他说过,原来他对明素心,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你一开始都说好的,我是妻,姐姐是妾,”明素心哭着问他,“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那些话都是你父亲说的,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曾答应过。”计延宗神色坦然,“君子言出必行,若是我说了,我必定做到,我既没说过,自然不能由着你们失了礼法章程。” 明素心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明雪霁看着计延宗,荒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是的,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答应过,他只是由着明家人去办,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从来不做这些违背良心的事,他只是让别人替他去做罢了。 计延宗还在说“你姐姐为了你,连自己住的院子都让了出来,你却在这里抱怨她猜疑她,我一向以为你识大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明雪霁看见明素心被他说的慌张羞愧,眼泪掉着,脸涨红着。从前这个模样的人是她,从今往后,就要改成明素心了吧,明素心那么想做他的妻,如今求仁得仁,也只能受着了。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明素心认错,明素心还在哭,明雪霁想了想,趁机开了口“相公,住处的事我想了一整夜,东跨院离书房近,相公时常要在书房读书办公事,妹妹识文断字的,也能帮着相公,我什么都不懂,在那里只会添乱,还是把那里改成妹妹的起坐间门吧,我去荔香苑住,也是一样的。” 荔香苑在最后面,离他最远,也就不必时时看见他。 计延宗怔了下,荔香苑最偏僻,处处都不方便,她为了他,真是什么都不计较。看了眼明素心,脸沉了下来。 明素心不敢再哭了,擦了泪抽噎着认错“英哥,是我一时冲动,我以后不这样了。” “回去吧。”计延宗并不很满意她认错的态度,但她一向娇惯,也只能慢慢来,“再耽误,我上朝都要迟了。” 他催着明素心往外走,自己落后一步,低声唤明雪霁“簌簌。” 明雪霁抬头,看见他眼中淡淡的笑意,还有几分得意“原本想等晚上回来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让你也欢喜欢喜,没想到这么快就给闹出来了。” 他是真的以为,给她一个平妻的名分,就是对她天大的恩赐,就可以把她的痛苦愤怒全都抵消。明雪霁低头,压下恶心的感觉“谢谢相公。” 计延宗握她的手“我早说过,计延宗不弃糟糠,你就是不信我。” 他含笑看她,没再往下说。明明这么难,明明她什么都没有,他却还是排除万难给了她平妻的名分,他对她如此眷顾,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八月初六转眼即至。 迎亲是在黄昏,但需要张罗的事情太多,明雪霁一大早就起来了。 往正房去时,计延宗也在,一身簇新的六品官员公服“你回去歇着吧,你家里遣了人帮忙,人手够了。” 明睿和赵氏都怕她暗中动手脚坏事,千叮咛万嘱咐婚礼的一切都不许她插手,计延宗虽然觉得明雪霁不会这么干,但还是决定谨慎从事。 明雪霁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原委,答应着退了出去。 这样更好,她本来也只是装装样子,并不准备替他张罗。 沿着甬路慢慢走着,装作不经意拐到角门跟前,突然哎呀一声“刘妈,我手帕掉老太太屋里了,你快去找找。” 刘妈走了,不远处几个丫鬟架着梯子在挂灯笼,明雪霁叫了声小满“你去帮着扶扶梯子,别让人摔了。” 这些天她安分守己,小满早已没那么警惕,果然去了。 角门开着,能看见西花园门口的卫兵。 心跳一下子快得像擂鼓一样,明雪霁咬着牙飞跑过去,急急说道“麻烦你禀报廖长史,就说我求见王爷。” 余光里瞥见灯笼已经挂了上去,明雪霁飞快地跑回来,小满跟着回来,然后是刘妈,找到了她故意掉在正房的手帕,明雪霁心里怦怦跳着,回头再看,西花园门前原本是两个卫兵,现在,只剩下一个。 是去送信了吗 眨眼已是黄昏,吉时。 花轿在门前停下,明孟元背着明素心下了轿,计延宗下马,将红绿牵巾交到明素心手里。 门前厚厚的红毡一路铺到大厅,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云朵,计延宗慢慢走着。上次成亲时,不,上次根本没什么成亲,只是他带着她,往乡下去。 大厅前拥着很多人,热热闹闹,无数张欢笑的脸。上次成亲时没有宾朋,只有他和她两个。 傧相在门前说着一套又一套吉祥话,计延宗牵着明素心,踏进门里。有孩童抛洒喜果,桂圆、花生、枣子还有各种彩纸包裹的糖块,上次成亲只有一盘花生,但是很甜,很香。 到处都是灯彩辉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计延宗在这时,突然觉得孤独,突然很想看见明雪霁。她这时候应该独自在荔香苑吧,她这时候,有没有像他一样,想着他们成亲的情形 引着明素心在喜帐内坐下,宾客们哄笑着,等着揭盖头,突然有仆役跑过来高声禀报“爷,廖长史来了” 满屋里沸腾的人声全都安静下来,计延宗满心惆怅全都抛下,欢喜到了极点。 喜帖早就送过去了,始终不见元贞有任何表示,固然他知道元贞在宫里,固然元贞性子桀骜,京中王公贵族家里有事从不肯露面,但近来元贞屡屡召见,不免让他抱了几分希望,今日等不到人,原本已经断了念想,万没想到廖延竟突然来了。 必定是代表元贞前来贺喜,这份荣耀光辉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元贞待他,果然极不一样。 计延宗抛下明素心迎出去,满堂宾朋也都一窝蜂地跟出来,灯火辉煌的庭院里,看见廖延一身长史公服,不紧不慢走来。 “长史拨冗前来,计某不胜万千之喜”计延宗隔得老远,早已作下揖去。 “恭喜翰林。”廖延还礼,唇边带着身居高位者礼貌又不失疏离的笑意,“我奉王爷之命,请明夫人过去说话。” 明夫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些微妙的感觉。两个夫人都姓明,却不知元贞请的,是哪一个 周慕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明素心,都说元贞眼中没有礼法,随心所欲,但这还盖着盖头呢,大喜的日子,哪有把新娘子请走的 耳边传来廖延的回应“王爷说,请明大夫人。” 怎么是她周慕深大吃一惊。 场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计延宗心思急转。既是平妻,自然是不分大小,然而元贞一句大夫人,却从此给两个人分了大小,定了位分,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红盖头底下,明素心也听见了,觉得委屈,想哭,然而大喜之日是不能哭的,只能吸着鼻子拼命忍着。怎么都想不通,先说休妻,再说为妾,到最后成了平妻,如今轻描淡写一句话,她又成了小的那个,到底为什么,怎么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如愿 听见计延宗带笑的声音“内子还在后面,我这就过去叫她。” 明素心一下子红了眼圈。说好了今天只是她的大喜日子,说好了今天他不见明雪霁的,为什么说好的都不算了 计延宗快步向荔香苑走去,一路跟廖延攀谈着“不知王爷找她,有什么事” “王爷的事,我们做属下的也不敢问。”廖延含笑说道,“王爷才从宫里回来就立刻吩咐请夫人,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急事有什么急事,能用得着她去。计延宗百思不得其解,看看前面就是荔香苑一带粉墙,女子的内室却是不好让外男进的,连忙停步“长史留步,仆自去叫她。” 廖延果然停住步子,计延宗独自进门,看见门前一左一右,守着小满和刘妈,这是他安排的,虽然明雪霁近来十分温顺,但他还是担心大喜的日子她会闹事,特意让人看着。再往前走,隔着浅浅碧色的窗纱,看见明雪霁独自坐在油灯底下做针线。 从前在乡下的无数个夜晚,他在读书,她就着灯光在旁边做针线,那些日子煎熬屈辱,却又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安稳。 计延宗走进门里“簌簌。” 明雪霁在灯下抬头,看见计延宗低垂的眉眼,他眸子里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并没有多少新婚的欢喜“王爷叫你过去说话。” 心里卟的一跳。元贞,收到她的消息了。 站起身,又刻意迟疑一下“王爷找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别说错了话。” “不妨事,我陪你一道去。”计延宗温存着声音。 他要陪着吗明雪霁有些忐忑,转念一想,之前几次都是他陪着,可又有什么用元贞想单独见她的话,总能找出无数办法。 跟在计延宗身后走出荔香苑,廖延迎上来招呼“明夫人。” 也许是心虚,总觉得他今日的神色与以往不同,似是知晓了她的心思似的,明雪霁低了头,耳朵上开始热,霎时间门就烫得难受。 计延宗在说话“我们这就随长史过去。” 廖延笑了下“王爷只请明夫人一个。” 计延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时,廖延已经走了,明雪霁跟在身后,最后是提着灯笼围随的侍婢,蚌壳镶嵌的明瓦灯拖出她纤瘦的身影,一搦细腰,缠着道旁的杜若。 计延宗无端觉得心里有些发虚,慢慢走回前厅,鼓乐声说笑声一下子灌进耳朵里,人丛中明素心向着他抬起头,红盖头四角缀着的珍珠流苏颤巍巍地动。 计延宗拿过挑盖头的秤杆,走到她面前。 明雪霁慢慢走过西花园的小道。入秋后一早一晚开始阴凉,草木踩在脚底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蓦地想起那次就是在这条小路上扎破了脚,躲进那个黑暗潮湿的山洞,从此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像面对着悬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跳,又禁不住地害怕,发抖。在无数翻腾的思绪里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也许元贞只是个好心人,也许他只是想帮她,什么都不会向她索取呢 光线陡然一亮,她来到一处从未来过的院落,院墙很高,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明雪霁茫然地站住,听见廖延介绍“这是王爷的院子。” 他停在外面不再往前,低声道“王爷请明夫人单独进去。”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耳朵里都能听见咚咚的响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明雪霁觉得晕,腿软得有点站不住,看见廖延转身离开,侍婢们提着灯笼跟着走了,四围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 院门开着,像黑暗中张开的嘴,等着将她吞吃下肚。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见最中间门的屋子亮着灯,元贞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如山岳压下,让人喘不过气。 耳边仿佛响起他低低的语声来找我。 她来了,到这一步,她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明雪霁发着抖,迈进门内。 四围安静到了极点,隐隐听见不远处飘来喜庆的鼓乐声,伴着她孤零零的脚步声,一个一个,踩在心上。 越走越慢,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 虚掩的门无声无息开了,灯光流泻出来,元贞站在门内,刀锋般的薄唇微微一勾“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4章 第 24 章 明雪霁停在门外。 喘不过气,腿软得只想倒下,又不能倒下,咬着嘴唇拼命支撑住。 几步之外,元贞在门内等着她。 初六的月光不甚明亮,但灯光是亮的,他站在月光与灯光之间,面容藏在灰暗里,背后大片的光亮托出高大挺拔的身躯,像庙里的韦陀,让人仰望,又让人恐惧。 向前,还是退缩?明雪霁做不出决断。 元贞一言不发看着她。 她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黯淡的月光给她披上灰白的影,她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让他想起漱玉堂外,那朵即将凋零的杜若。 她在犹豫,人都来了,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元贞耐着性子等着。她犹豫了太久,死死咬着嘴唇,咬得红嘴唇上都起了深白的印子,都要出血了,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 元贞开始觉得不耐烦。他的耐心一向都不很好,对她已经是格外破例。飞扬的剑眉抬起一点,笑意收敛了,她的身子却在这时,突然一晃。 颤巍巍的,杜若的每片花瓣都在挣扎,然而一点一点,向他走来。 终于走到了近前,那么近,能看见她长长卷翘的睫毛上,不知不觉沾上的湿意,元贞薄薄的唇勾起一点:“来找我?” 依旧是低低的声音,像带着钩子,勾着她向前,再向前。明雪霁发着抖,余光里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很大,骨节分明,随意地垂着,却像蓄积着无数力量,轻轻一动,就能将她撕得粉碎。 怕得厉害,然而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能再退,明雪霁喑哑着嗓子:“是。” 听见元贞的笑声,极轻极快,瞬间消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么?明雪霁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已经无路可走。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价,哪怕眼前的只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了,早晚也得沉到水里淹死,但她没什么可选的,她只能抓住。 她总得试试,给自己找条出路。“想明白了。” 元贞勾唇:“进来。” 他让开位置,明雪霁默默走进去,身后有极轻的风声,元贞掩上了门。 西边隐隐的鼓乐声一下子听不见了,屋里安静得很,枝形烛台上插着很多蜡烛,照得四处一片光亮,明雪霁躲没处躲,瑟缩着站在门边,一步也不敢往前。 元贞径自走去屏风前坐下。紫檀的椅子高而宽阔,是按着他的身量定做的,向椅背上一靠,伸出两条长腿,抬眼看她。 灯光给她披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她整个人窘迫无措,缩成一团躲在门边,让人觉得无用,又觉得怜惜。元贞瞧着她,不动声色:“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距离足够远,强烈的压迫感稍稍放松一些,明雪霁嗫嚅着开口:“我,我要和离。” 迟迟不得他的答复,大着胆子看过去,他也在看她,唇边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明雪霁一个激灵,连忙转开眼,听见他凉凉的声音:“就这?” 明雪霁茫然地抬头,他唇边的酒窝很深,笑得嘲讽又轻蔑:“你死过一次再求到我面前,就只为这个?” 那样蔑视,那样讥讽,让她死死压在心底的愤怒忽一下蹿了出来。不,不止这个。她还想报复,想把他们欠她的都讨回来,想让他们跪在母亲坟前忏悔,甚至还想,杀了他们。明雪霁紧紧咬着嘴唇,不,她所求的,远远不止和离。 元贞默默看着。她嘴唇咬破了,有细碎的血痕,沿着唇缝洇出一线红,像涂了极浓烈的胭脂。她的手攥得很紧,骨节发着白,皮肤也很白,指缝间、手背上有许多伤痕斑点,是过去辛苦劳作留下的伤。 这样一个老实到无用的女人,就算怒,也只懂得伤害自己。真让人,生气。 耳边隐约听见西边的鼓乐,元贞想起跟燕国公府彻夜不停的歌舞,想起皇宫中唱彻的笙歌,眼前明雪霁苍白憔悴的脸,渐渐与母亲,与钟吟秋的脸重叠在一起,分辨不清。元贞起身。 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她如梦初醒似的,畏惧着往后挪,身后就是冰冷的墙壁,元贞伸手撑住,挡住她的退路:“躲什么?” 男人坚硬的臂膀,与身后冰冷的墙,圈成一个牢笼,牢牢锁住她。明雪霁动弹不得,闻到雪后灌木凛冽的气味,夹杂着宫里染上的龙涎香气,他的头低下来,微凉的呼吸拂在她额头上,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她。 “真是没用。”他垂着眼皮看着她,锐利的容颜越压越低,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将她劈开,“整整三年,你做牛做马伺候他们,你搭上所有供养他们,他们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踩着你的脊梁往上爬,现在,他们逼你去死,他们连你的母亲都不肯放过,你所求的,就只是和离?” 不,不止是和离!脑子里嗡嗡直响,明雪霁哽咽着,仰头看他。 他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那么小,畏缩苍白,但她眼里,有火。是怒火吗?她这个没用的人,也会发怒吗? 阴影越来越低,元贞伸手,忽地捏住她头上的簪子。 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挡,手指碰到他的手,有薄薄的茧子划过,带起不自觉的颤栗,急急缩手。 他便慢慢的,抽出了她的簪子。 发丝披散下来,明雪霁在恍惚中,怔怔地看他。 元贞也看着她。乌黑的头发落了一肩,她尖尖瘦瘦一张脸藏在发丝里,让他想起乌云遮住月亮,缝隙里透出淡淡的柔光。手上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心底突地一荡,捏紧了簪子。 透明的琉璃簪子,廉价,简陋,像她从前的人生。元贞拿在手中:“你嫁给计延宗时,戴的也是这个吗?” 不是的。眼泪掉下来,明雪霁仰望着他。那时候,她戴的是母亲留下的簪子,簪头上一颗拇指大的珍珠,柔和的光。后来卖了,给计延宗买墨卷,他说文章亦有流行,要买最时新的墨卷来揣摩,才能写出考官中意的式样。 耳垂上一凉,元贞捏住了她的耳坠。手指上有茧子,摩擦着幼嫩的皮肤,明雪霁颤抖着,想躲,又像被什么压住了,动弹不得,看着他不甚熟练的,将那两只小小的琉璃坠子从耳洞里摘下来:“你那时候,戴的是这坠子?” 不是的,是母亲的珍珠坠子,后来也卖了,换了家里的米粮。 “你手上这些伤,也是一开始,就有的?”元贞握住了她的手。 微凉的手,却像火突然烫上来,明雪霁挣扎着想逃,又被他牢牢攥住。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划过,涩涩的触感从皮肤到心底,手指停在腕上,那块疤,红色的,扣子般大小,做饭时热油烫的。手指抚过手背,那条疤,上山砍柴时被斧头划的。明雪霁抖得厉害,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细细的无名指。 那块疤,在指根,指甲盖大小,黑色丑陋,凹凸不平。从前戴着母亲的戒指,后来戒指没了,她的孩子没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这个丑陋的伤疤。 反反复复,一个没好,又新添一个,像她千疮百孔,任人宰割的前半生。 明雪霁说不出话,泪眼模糊中,看见元贞扬手,重重一摔。 啪!琉璃碎片四处飞溅,簪子坠子化成齑粉,元贞低头,他越来越近,现在不是他的阴影,而是他整个人,牢牢地罩住她:“想不想把你所受的耻辱,一一报复回来?” 想。太想了。颤抖着,哭泣着,声音含糊不清:“想,想。” 看见他突然放大的脸,刀锋般的唇停在她的上方,像漩涡,诱着她不断下坠,他声音低低:“那么,听我的,我帮你。” 他的气息突然变得很热,很烫,他靠得那么近,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撞进他的胸膛,绛纱袍的领口露出玄色中衣的边,压着银线,让人晕眩,混乱。明雪霁瘫软着,在墙和他围成的囚笼里,他薄薄的唇一动,气息压在她唇上:“衣服脱了。” 手拂过肩划过腰,停在裙襟,勾住衣带。明雪霁大口喘着气,不敢动,眼前泛着白光,漩涡越来越深,他带着薄茧的手探进去,隔着里衣,像在皮肤上烙下深刻的印。听他的,他帮她。但她需要,付出代价。是这种代价吗? “别,求你,别,”抵抗着,用仅剩的勇气,“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别。” “别?”他越来越低,唇几乎要蹭上她的,“为什么别?” 明雪霁又看见那个深深的酒窝,近得很,旋转着吸引着,也像漩涡:“害怕?羞耻?愧疚?” 害怕,羞耻,还有不知道对谁,不知道因为什么的愧疚,明雪霁想哭,哭不出来,看见酒窝忽地一旋,他冷冷吐出两个字:“狗屁。” 里衣上的手指勾了勾,打成活结的衣带开了,浅灰的裙蓦地松开一条窄线,露出内里佛青的裤,他的呼吸落下来,挨着耳朵,蹭着脖子:“计延宗这时候在干嘛?他有没有羞耻,有没有愧疚,有没有怕?” 没有。他怎么会有呢。有的话,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计延宗要你贤惠要你贞洁,那么他呢?”手还在向里,转过腰侧,滑向腰窝,那里,还有一条衣带,“他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挣扎着,分裂着,强烈的羞耻混杂着报复的欲,望,几乎要把明雪霁撕碎。瘫软无力地阻拦:“别。”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计延宗活得风生水起,”呼吸沿着她的脖颈向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喑哑,“你却活不下去?” 不知道。是她太蠢,是她太没用吧。脑子里乱得很,什么都想不清楚,能感觉到他的手停在腰窝,勾住仅剩的一条衣带。瘫软,颤栗,想要屈服,明雪霁喘,息着,看见他慢慢抬起的脸,他上来了,对着她的耳朵,薄薄的唇蹭在皮肤上:“因为计延宗不要脸,而你太要脸。” 手指一勾,那根衣带,也开了。明雪霁站不住,瘫软着滑下,又被他接住,他坚硬的臂膀横在她腰间:“贞洁廉耻,都是计延宗用来驯化你的,想要报复,先把这些狗屁统统扔掉。” 明雪霁软在他怀里,余光瞥见松开的裙,佛青的裤脚扎着带子,裹着白袜,他的手滑下去,握住踝骨:“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不知道,说不出话,只是哀哀地看他。 他有片刻功夫转开了脸,旋即又转回来,抱起了她。 明雪霁浑浑噩噩,如在梦寐中,烛光摇晃着,在屏风后投下淡淡的影子,他慢慢走进去。 里面设着湘妃竹榻,泪痕斑斑,榻上摆着一套簇新的红衣,裙衫裤袜,小衣绣鞋,一样都不曾缺。明雪霁看见他低垂的眼,睫毛遮住情绪,晦涩看不分明。 他弯腰,慢慢将她放在榻上。有一刹那他离得很近,坚硬的胸膛抵着她的,明雪霁听见他突然喑哑的声音:“脱掉。” 他扯下了她的裙。 明明里面还有裤,明明一丁点肌肤都不曾露出来,却像是突然,撕下了她身上所有。十九年来所知所守,在这一刻统统坍塌。明雪霁大口喘着气,像失水的鱼,眩晕中看他越来越低的脸。 “换上。”他声音越来越喑哑,眼皮低垂,指了指那套新衣。 换上。过去十九年,统统都是狗屁。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没有退路。明雪霁抖着手咬着牙,抓住领口的扣子。 小小的盘扣,做成花朵形状,圆圆的凸起锁在扣眼里,急切着怎么也解不开。 他的呼吸有点沉,开始发烫,吐在她脖颈上,酥,麻,痒。 明雪霁用力一扯,拽开了扣子。 领口处的肌肤露出来,常年不曾见过光,更不曾被别的男人看过,贞洁的颜色,也许就是这样柔软的白。元贞的手指按上去。 明雪霁死死闭上了眼。 能听见他浊重的呼吸,砰砰的响动,是她的心跳,他低着头靠近,明雪霁发着抖。 腰间突然一轻,他松开了她。脚步声一点点向外,他走出了屏风。明雪霁睁开眼,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拖在屏风上,他背对她站着,低声催促:“快些。” 快些。那边该洞房了吧,她千疮百孔的人生,她没有后路的未来。 明雪霁抖着手,一颗接着一颗,解开了扣子。 元贞背着屏风看着不远处的墙,心跳一点点平复,从未有过的怪异躁动却始终不曾压下,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让他不由自主,猜测她的动作。 在解衫子吧,旧红色的衫,上下三颗扣子。现在是里衣吧,刚刚他看见一点,是白色。有极轻的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大约是绣鞋吧。她这会子应该光着脚,那么小的脚,还没有他的手掌大,软,滑,白。 喉咙发着干,不自觉的,慢慢回头。屏风底下是花梨的垫脚,离地不过寸半,露出湘妃榻的一角,榻边垂下一小片白,细的脚踝,圆的脚跟,小的脚趾,指甲一瓣一瓣,淡淡的粉。 刚刚平复的心跳,无端地,又开始时紧时慢,元贞紧紧看着。 那脚,缩回去了,她在穿袜,她站起来了,影子映在屏风上,细的手,软的腰,起伏的身。喉结滑了一下,元贞慢慢向前,她现在,应该只穿着袜子吧。 影子突然弯折,她发现了他,急急缩在了榻脚。 元贞慢慢地吐一口气,转回了头。 灯影在晃,有极淡的香气,不知道是她身上的,还是错觉。 她终于穿好了,脚步细碎,走了出来。元贞回头。 正红的妆花衣裙,裙褶间压着金线,粼粼的波光,她素白的脸藏在浓密的头发里,抬眼看他:“好了。” 喉结滑了下,那种时紧时慢让人不习惯的心跳又来了,元贞扯了扯领口,没有说话。 明雪霁看着他,撕裂的余痛还在,疲惫虚弱:“现在,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有一刹那,元贞想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待着好了。下一息,强迫自己移开眼睛:“去梳妆。” 屏风另一边是桌子,放着妆奁,明雪霁默默走去坐下,听见他拍了下手:“青岚、青霜。” 门开了,两个青衣的丫鬟福身行礼,元贞独自走去窗前:“给她梳妆。” 妆奁打开,珠玉琳琅,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元贞,他从窗边回头,也在看着她。 梳齿划过发丝,水波般搅动,元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的后颈露出一痕,衣领向后垂下,柔软的折痕。发丝绾起来,雍容的牡丹髻,镜子里她的脸苍白安静,茉莉粉擦上去,淡淡的胭脂,像晕开的云霞。现在是口脂。 指尖挑起一点,点在唇上,轻轻一抿。呼吸跟着一紧,若是用唇替她抿开,不知,是什么滋味。 元贞猝然转过头。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低哑的声音:“好了。” 元贞转身。肌肤胜雪,红衣如火,她站在面前,像烈火里绽开柔白的花。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元贞压下触摸的欲,望:“现在回去,见计延宗。” 肩舆停在阶前,明雪霁扶着丫鬟登上,听见元贞吩咐:“以后这两个丫头就跟着你。” 像小满一样,监视她的吗。明雪霁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肩舆抬起,视线骤然升高,婚房的鼓乐声又传进耳朵里,明雪霁低着头,看见领口上蓝宝镶珠的扣子,遮住里面的皮肤,发着烫,残留他手指的温度。 从不曾被别的男人看过的地方,如今,被他看了,摸了。 她迈出了第一步,她再也回不了头。 肩舆越走越远,元贞站在廊下,遥遥望着。 “王爷,”廖延从阴影里走出来,“明夫人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王爷若想帮她,计延宗根本不值一提,又何苦让她为难?” “帮她?”元贞轻嗤一声。:,, 第25章 第 25 章 青石板路伸向远处,肩舆前面引着明瓦灯,给她消瘦的身影拢上一层朦胧的光影,元贞遥遥望着:“我没那么闲。” 廖延微微一怔,探究地看他:“那么王爷?” 肩舆转过拐角,看不见了,元贞收回目光:“我只想看看,这个软弱无用的女人,能走到哪一步。” 转身进屋,关上了门。烛光投在屏风上,摇摇晃晃,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又好像有什么变了。元贞慢慢走进屏风,湘妃竹榻还在,衾枕整整齐齐,是她临走时整理过的。 伸手摸了下,指尖仿佛有柔腻的触感,鼻尖好像闻到了淡淡的香气,那种时紧时慢的呼吸又来了,元贞微眯着眼。 那个满脑子三贞九烈,软弱迂腐的女人,计延宗的妻。那么软,那么香。她这时候,到哪里了? 肩舆穿过花园,走过偏院,在厅前停下。 檐下挂着连珠结络的花灯,五彩斑斓的光,鼓乐还在吹打,夹杂着男男女女笑闹的声音: “新娘子好个容貌!” “真是仙子般的人物啊!” “计兄好福气!” 明雪霁听见了计延宗的笑声,轻快欢畅,他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夫人请下舆吧。”青岚轻声来请。 青霜伸手扶住,掌缘薄薄一层茧子碰到手腕,明雪霁心头一颤。元贞手上,也有一层薄茧,碰她的时候像带着火,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定定神走上台阶,从门外望进去,花团锦簇中计延宗站在明素心身旁,盖头已经揭开了,一对新人,言笑晏晏。 耳边仿佛响起元贞的话:他有没有羞耻,有没有愧疚,有没有怕?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欢喜,得意。明雪霁默默望着,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角落里,周慕深独自把盏,斟满一杯。 看着喜欢的女子成亲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不过明家门楣太低,他娶不了她,也不舍得让她做妾,计延宗的人物才学称得上一等一,她嫁给这样的人,也不算辱没。 只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周慕深仰头饮尽一杯,听见四周的嘈杂突然停住,安静得让人诧异,下意识地抬头。 檐下的连珠灯照着,门外慢慢走进一人。 一个女人。 一身缭绫的正红衣裙,衣襟绣着牡丹蛱蝶,衣料针法都不是民间所有,甚至不是官用,只怕是进上用的,尤其那裙子,十六副裙摆雍容典雅,缓步走来时,裙褶间织的金银线映着灯光月色,像落日映照江水,波光粼粼。 再看容貌,肌肤胜雪,眉目婉娈,乌黑的头发绾一个牡丹髻,正中戴一支赤金九尾凤钗,尾羽绚烂辉煌,凤嘴里衔着珍珠串,每个都有小指大,最底下一颗水滴形的蓝宝石,颤颤地滴在美人眉心,为她柔白的肌肤晕出淡淡的宝光。 美,且媚。周慕深不自觉地向前探着身体,看她越走越近,秋波一顾,眉眼间似带着江南的水色,莫说屋里那些庸脂俗粉,就连先前最耀眼的明素心,也被她远远比了下去。 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惊艳之余,周慕深满心疑惑,计家他也曾来过几趟,是几时,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况且在明素心大婚的日子穿一身正红,又是什么缘故? 下一息,女子来到计延宗面前,抬眉开口,唤了声:“相公。” 相公?周慕深大吃一惊,是她?!计延宗那个连字都不认得的蠢笨原配?怎么可能! 几步之外,计延宗低头看着明雪霁,心脏砰砰乱跳着,脱口唤了她的小名:“簌簌。” 她一走进来,他就认出来了。虽然她此时的模样与从前完全不同,虽然别人都认不出,但他是认得她的,结发夫妻,耳鬓厮磨,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模样。 在心里,他也曾想象过她现在的模样,不过,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他应该已经飞黄腾达,洗清了父亲的冤屈,那时候他再不用为衣食奔波,那时候,他会好好疼她爱她,珠宝珍玩,华服美器,别的女人有的他都会给她,固然她从不在意这些身外物,但那是他对她的心意。 只是眼下,他还没有余力弄这些东西,她怎么会装扮成这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计延宗心里温柔着,轻声问她:“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子了?” 这衣服,这赤金九凤钗,她耳朵上的蓝宝石坠子,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就连脚上的绣鞋也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随着她的步子颤巍巍的,发出柔和润泽的光。这一身穿戴加起来不啻千金,她从哪里弄来的? 明雪霁迟疑着低头,该怎么回答?元贞要她过来之前,一个字都不曾交代过,她也绝不敢说是元贞给的。身边人影一动,青岚上前答道:“翰林容禀,我家王爷前几天进宫时,将明大夫人烹茶取水的法子告知了陛下和皇后,皇后殿下试过后很是喜欢,特意赏赐了衣服首饰,托王爷赠予明大夫人,皇后殿下还说以后若是得了好茶,就请明大夫人进宫一起赏鉴。” 皇后赐的?计延宗吃了一惊,连忙紧走几步来到门前,向着皇城的方向倒身下拜:“臣叩谢皇后殿下恩赏!” 皇后,赐的?明雪霁低着头,惊讶,迷茫。是真的吗?母亲教她的法子,得了皇后的赏识?元贞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 明大夫人?明素心红了眼圈,先前廖延这么说,如今皇后又这么说,难道从今往后,她就只能屈居人下?可是一开始明明说好的,她们是平妻,不分大小的呀! “二妹别哭,大喜的日子不能哭。”明孟元低声劝慰着,心里一阵翻腾。那样平平淡淡,丝毫不讲究好看的烹茶法子,竟入了皇后的眼?若是真能进宫和皇后一起喝茶,那么茶叶铺的生意,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嘁嘁喳喳,满屋子宾客都开始议论。方才王府大张旗鼓来请人,竟是为了传皇后的赏赐,这等体面荣耀,几辈子也得不到一次,竟让这位明大夫人得了!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明雪霁,都说这位原配发妻蠢笨无用还没有见识,可眼前的女人静默温柔,看着便是大家闺秀的排场,况且还有一身连皇后都夸赞的本事,怎么可能蠢笨无用,怎么可能没有见识?只怕,都是那些人为了压她一头,刻意散布的谣言吧! 议论声越来越响,有好事的当先喊了出来:“恭喜明大夫人!” 剩下的七嘴八舌,便都跟着道贺:“恭喜明大夫人!” 明素心忍了多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明大夫人,凭什么她是明大夫人?她的新婚之夜,凭什么是她出尽了风头? 周慕深紧紧攥着酒杯,酒洒出来打湿了衣服都没有觉察。烹茶取水,得皇后赏识,怎么可能!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上次见的时候还是个跛着脚的瘸子,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计延宗行完礼快步走回来,胸中激荡着,来挽明雪霁的手。皇后赏赐,还要请她入宫品茶,真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殊荣,如果她能因此入了皇后的眼,那么他的前程,父亲的冤屈,还有什么可担忧?上次他还疑心她会的茶道只是皮毛,现在看来,是确凿无疑的了! 手还不曾碰到,明雪霁便已经闪开,边上青霜不动声色将两人隔开,计延宗怔了下,一时想不明白原委,然而王府的侍婢是决不能怠慢的,含笑说道:“两位辛苦,请回去禀报王爷,就说我明天携内子一道过去道谢。” “还有一事需得告知翰林,”青岚带着得体的笑,“王爷听说明大夫人近来身体不适,担心皇后召见时明大夫人无法赴约,故而命婢子两个过来服侍明大夫人,府中那些贵价都可以撤下了。” 王府侍婢本就不同,况且这两个的模样举止都绝不是泛泛之辈,竟然送来服侍他的妻子?如此看重,遍雍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计延宗压着欢喜,面上依旧是温雅从容:“多承王爷美意,计某感激不尽。” 青岚微微一笑,看向明雪霁时,恭敬着声音:“时辰不早了,夫人可要回房休息?” 是该回去了,虽然只在这里站了短短一小会儿,可心里的厌恶抗拒那么强烈,她快装不下去了。明雪霁低着声音:“相公忙吧,我先回去了。” 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计延宗下意识地想叫住,张了张嘴,到底没叫,看她搭着青霜的手,一步步走远了。 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时,看见明素心红红的泪眼,大喜的日子,她竟然哭了?计延宗一下子压了眉:“成何体统!” 明雪霁慢慢往荔香苑走着,入秋后夜里有些凉了,然而此时脸上发着烫,心里像烧着一簇火。 她的茶道,竟得了皇后的赏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然而皇后竟然,赏识她的茶道。 心跳快着,呼吸紧着,那簇火,越烧越旺。也许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呢?也许她也有用处,别人都替代不了的,她自己的用处呢?也许那些人说的,统统都是骗她,统统都是…… 脑子里蓦地跳出狗屁两个字,心头突地一跳,是元贞说的。他总说什么都是狗屁,她不知不觉,竟然也学会了这个词。 粗俗,羞耻,然而,又那么痛快。 “姐。”身后有脚步响,明孟元在叫她。 明雪霁停住步子,明孟元急急追了上来:“姐,你用的什么烹茶取水的法子?我得记下来,连皇后都赏识的话,铺子里应该能用得上。” 明雪霁看着他,其实他的嘴和下巴还是很像母亲的,但嘴巴以上都是明睿的模样,说话做事的风格也是,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是明家人了。她不会把母亲的东西,告诉他。“都是母亲从前的老法子,父亲很不喜欢,还是别用了吧。” 明睿很不喜欢么?也是,他对与母亲相关的人事一向都很讨厌,若是贪图一时小利用了,只怕从此就要失了他的欢心。明孟元没再坚持,想了想又道:“姐,明天我送些好茶叶给你,如果皇后殿下召见的话,你千万记得带去给皇后尝尝,顺便也提提我那间茶叶铺子,最好能让皇后夸上一句,这样一来,铺子的生意准能火上一阵子,再往后就好做了。” 明雪霁默默看着他。生意生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意,全然不在意亲情手足,他真的,完完全全是明家人了。 一旁的青岚看出她的抗拒,连忙开了口:“公子可能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皇后殿下的饮食用水都是御膳房服侍,从来不用外面的东西,若是贸贸然带茶叶进去,是违反宫规,大不敬之罪。” 是这样吗?明雪霁也是第一次听说,暗暗记下。 明孟元吃了一惊,然而王府侍婢的话,又不能不信,脸上有些讪讪的:“这样啊,倒是我想得简单了。” “明夫人身体不适,需得早些休息,”青岚含笑扶住明雪霁,“婢子这就送夫人回房,公子请留步吧。” 青霜一言不发挡在身后,明孟元没法再跟上,只得目送着明雪霁一步一步,走进树荫深处。 折返身回来时,新人已经送去了洞房,厅里酒宴还不曾散,三三两两,都在议论方才的事: “明大夫人真是厉害,不声不响得了皇后的赏识,这能耐可不一般啊!” “从前总听人说大夫人如何如何不行,今天一见,这等人物要是都不行,还有什么能行?可见传言不能轻信啊。” “哎,也未必是传言不可信,只怕是有心人故意传的谣言呢!” 有心人,故意传的谣言。这是说谁呢。明孟元沉着脸,看见无数意味深长的目光向他看过来,大约都是知道明家内情的人。分辩自然不妥,明孟元压着不快转身离开,庭中一路彩灯通向偏院,那边就是洞房,明素心今天受的委屈不轻,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缓过来点? 洞房中。 最后一个闹洞房的也离开了,计延宗掩上门,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不见,默默走去床前坐下。 “英哥,”明素心看出他不高兴,忐忑着凑上去,眼皮红红的,“我不是故意要哭的,实在是姐姐太让人难堪……” 计延宗打断了她:“她一个字都不曾说过你,甚至她今天根本就没打算露面,一切都是王爷的安排,你抱怨她,未免太过无理取闹。” “她走都走了,为什么又跑过来,还穿着一身正红?”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眼泪不觉又滑下来,“明明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只有我才能穿红,结果她穿了,所有的人都在看她!” 计延宗一下子沉了脸:“大喜的日子,你一而再再而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明素心有点怕,然而到底娇生惯养了十几年,委屈更甚:“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不来哄我,还一直埋怨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计延宗冷冷看她一眼:“你此时气急败坏,不可与言,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跟你说。” 他脱下喜服,搭在架上,明素心脸上一红,连忙擦了眼泪低头在床边坐下,等着他来亲近,蓦地听见柜子开合的声音,惊讶着抬头,看见他取出一件家常衣裳,不紧不慢穿着:“今晚我去书房睡。” 明素心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颤抖着声音:“你,你说什么?” 这可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等了这么久,这么多波折的新婚之夜,他怎么能抛下她去书房睡?若是那样,她以后还怎么有脸活? “你好好反思一下,等明天,我再跟你说话。”计延宗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哇的一声,明素心哭了起来,计延宗皱皱眉,有些淡淡的厌烦。 今晚,他原本也没打算跟她洞房。三年前她和她的家人强加给他的耻辱,他还不曾忘。 原本就想冷落她一晚,没想到她如此不识大体,在婚宴上哭哭啼啼,让这个冷落,更加有了惩戒的意味。 计延宗走出偏院,往书房走去。 三年之前终归还是太年轻,这样娇纵的女子实在不是能好好持家,辅助男人的贤妻,那时候,他竟全不曾想到这点。 在书房门前停住,伸手推门,又缩回手。 先前那种孤独的感觉再又袭来,他实在,有点想明雪霁了。 转身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彩灯辉煌,他和她的婚礼那么简陋,如今这么体面的婚礼,却不是她。 他现在,很想看看她,抱抱她。 荔香苑。 明雪霁坐在镜前卸妆。 小满和刘妈已经打发走了,青岚一边给她卸着簪环,一边轻言细语说着话:“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者那些不喜欢应付的事,只管交给婢子,若是身体不适或者谁人冒犯了就交给青霜,她学过医也学过武,这些都应付得来。” 门外悄无声息,青霜还在各处检查,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青岚,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爽俏丽一张脸,这么年轻的女子,却这么厉害。“你和青霜都是王爷身边的人?” “是也不是,”青岚抿嘴一笑,“婢子和青霜姐姐是王爷命人调,教了,专门服侍国公夫人的。” 国公夫人,难道是元贞的母亲?明雪霁还想再问,青霜闪身进来,低声禀报:“计翰林来了。” 明雪霁吃了一惊,随即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计延宗在门外唤她:“簌簌。”:,, 第26章 第 26 章 门窗紧闭,窗帘也拉着,计延宗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低低唤着明雪霁:“簌簌。” 里面安安静静,灯光从帘子缝隙里漏出来,她这会子是在做针线?还是在收拾打扫?她总是闲不住,每每忙到深夜也不曾睡。 过去看惯了觉得平常,可一连许多天看不见,才发现那些最平常的,反而是心里最惦念着的。 计延宗敲着门,抬高了声音:“簌簌,是我。” 等她发现他来了,在新婚之夜抛下明素心来看她,一定欢喜得很吧,计延宗期待着。 听见屋里极轻的响动,明雪霁走过来了,心里无端一阵欢喜,计延宗向前倾着身体,手放在门扉上,要推时,脚步在门内停住了,门并没有开,明雪霁隔着门跟他说话:“大喜的日子,妹妹还等着你呢,快回去吧。” 果然是她,在这时候,还考虑着明素心的心情。计延宗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不着急,我先来看看你。” “回去吧。”门还是没开,她的脚步声一点点的,又走远了。 灯熄了,四周安静下来,她竟真的不准备见他。 计延宗觉得诧异,他在新婚之夜撇下明素心来看她,对她的偏爱溢于言表,她居然不见?又觉得欣慰,她知道今天是明素心的新婚,所以不肯见她,她如此贤惠懂事,不枉他这些年里一遍遍教导。 只是他现在,真的很想见她。“簌簌。”计延宗低低唤着。 没有人回应,计延宗独自在站在门外,想着初初与她成婚时的甜蜜,想着年糟糠夫妻的艰难,想着这些天里她突然的叛逆和悔悟后的乖顺,心中百感交集。许久,屋里还是没有动静,看来她今晚,是决计不肯见他了,失望中带着欣慰,计延宗低着声音:“簌簌,那么,我走了。” 慢慢走下台阶,走出院子,在院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淡淡的月光笼着小院,到处都没有点灯,她节俭惯了,有月亮的时候从来不舍得点灯,说是省下灯油给他夜里读书用。 那些点点滴滴从前不经意的小事,此时一桩桩一件件翻腾着往外涌,计延宗定定地又看了一阵子,转身离开。 动静彻底消失后,屋里的灯亮了,明雪霁坐在灯下,长长吐一口的浊气。 真是,恶心。 “夫人要歇息吗?”青岚轻声问道。 明雪霁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的,身体明明非常疲累,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逼着,让人片刻也得不到安宁,尤其是,被元贞碰过的地方。 手、脚、腰,还有最后,他带着薄茧的手贴着皮肤,在心口处那轻轻一按。 像烧红的烙铁打下烙印,刻在那里,一点点穿透皮肤,透到身体里去。明雪霁不由自主开始发抖,说话时打着颤:“我,我想洗澡。” 洗一洗,也许会好点吧。她被别的男人碰了,一定很脏吧,总得洗一洗。“打点冷水就行,一点点就够了,不费事的。” 入秋了,按理说该用热水,但烧水烧柴都得花钱,家里烧了的话也都是紧着计延宗和蒋氏、张氏用,她从来都是用的冷水,况且这么晚了,她也不能让王府的侍婢去给她烧水。 青岚怔了下,反应过来时,脸上便有些不忍:“天冷了,夫人身子有点弱,还是用热水吧。” “不,不用了。”明雪霁推辞着。 “我去拿。”青霜硬邦邦地甩一句话,转身就走。 明雪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又被青岚拉着坐下:“夫人让她去吧,婢子和她过来之前王爷下过死命令,从此我们就是夫人的丫头,若是服侍夫人不周到,都要军法处置的。” 明雪霁听出来了,她也知道她不敢使唤她们,特意解释给她听,让她放心。脸上火辣辣的,蓦地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母亲身边有吴妈妈,从海州带过来的陪嫁,四五十岁年纪,总是笑眯眯的慈祥得很,还有个大她四岁的小丫头红珠,是吴妈妈认的干女儿,再后来母亲过世,吴妈妈病死,红珠被父亲卖了。 也不知道卖去了哪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青霜提着个半人多高簇新的大浴桶走进来,她看着苗条,单手拎着那么大的浴桶却丝毫不觉得吃力,明雪霁吓了一跳,想要帮忙,青霜早已经撂下木桶,转身离开。 “应该是去打热水了。”青岚解释着,挽起袖子倒了点水在浴桶里,“婢子先把这桶刷一下,刷好了夫人再用。” 她找了刷子刷着,明雪霁想帮忙,又被她劝住,站在边上看着,只觉得恍恍惚惚,今天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门外脚步声响,青霜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大木桶,满满的都是热水,掂起来哗啦啦倒满了大半个浴桶,胳膊上还挽着个小包,装着澡豆、头油、花露之类,又有几条新毛巾。 屏风围起来,四面搭了帷幕,热水冒着白汽暖和得很,青岚上前想帮着宽衣:“婢子服侍夫人洗浴吧。” “别,”明雪霁被火烧了似的,连忙躲开,“我自己来。” 青岚退出去,明雪霁解着衣服,新衣服新扣子,扣眼总是很紧,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开,领口松开,颈子下细白的窝,元贞摸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着烫。 抖着手急急脱掉,钻进浴桶,热水四面八方环绕上来,明雪霁用力搓洗着那处。 搓得发红发肿,火辣辣的疼,男人手指按住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心里涌起强烈的绝望和羞耻,耳边仿佛听见元贞低低的语声:他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哗啦一声,明雪霁湿着胳膊捂住耳朵,水珠凌乱着从脸上、身上滑下,仍旧挡不住那些从不曾有人跟她说过,听起来那么让人害怕的话一句一句往耳朵里钻: 因为计延宗不要脸,而你太要脸。 贞洁廉耻,都是计延宗用来驯化你的。 把这些狗屁统统扔掉。 明雪霁低低□□一声,闭着眼睛钻进水里。 窒息的感觉死死扼住,像那个漆黑的夜,吊在绳子上的时候。他救了她,他告诉她这么多从不曾听过的、惊世骇俗的话,他给她体面荣耀,让那些人头一次正眼看她,他让她能够如此奢侈的,在深夜用一大桶热水洗澡。 他是这世上唯一肯帮她的人,就算他向她要求什么,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不是吗? 眼泪滑下来,消失在水里,明雪霁慢慢浮出来。头□□在水面上,像河里密密的水草,都说那里面藏着鬼,人跳下去被鬼抓住,就再也逃不出来,就也变成了鬼。 可如果变鬼是这样的,似乎比她做人,要好得多。 屏风外,青岚估摸着时间,有些担忧:“好阵子了,夫人不会有事吧?” 青霜往里头看了眼,没说话,青岚便知道应该没事,稍稍放下心来:“夫人好像有点不敢使唤咱们,方才我跟她解释了好久。” 青霜还是没吭声。 青岚知道她性子冷淡不爱说话,便自顾说了下去:“那些东西你都从哪儿弄来的?” 青霜看她一眼:“新娘子那边。” 明素心也要洗澡的,厨房烧了两大锅热水,澡豆、头油之类的都挑了最好的,她过去一言不发全给拿走了,那些人知道她是王府的人也不敢拦,只好重新再去准备。 “洗个澡而已,”青岚想着方才明雪霁怯怯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夫人真是……” 来之前元贞交待过让她们带上新做的衣服鞋袜,但是澡豆头油这些,是万万没想到明雪霁居然也没有的。青岚心里有些不忍,她们虽然是下人,但元贞手头大方,月钱赏赐都是上上等,王府中又诸事便利,哪能想到堂堂状元府的当家主母,想洗个热水澡都这么难? 听见里面哗啦一声水响,明雪霁洗好出来了,青岚连忙问道:“夫人,要婢子服侍您穿衣吗?” 明雪霁裹着宽大的毛巾,急急说道:“不用,我自己来。” 她还是不习惯被人服侍着。 青岚果然没进来,明雪霁心里稍稍安定些,用毛巾擦着头发。 水里加了花露,身上还留着香气,头发用了上好的澡豆洗过,光滑得很,这些,都是她这年里从来不敢想的。 将头发擦得半干,正要穿上从前的旧衣,青岚从屏风外递进来一叠新衣:“夫人,这些都是新做的,您换上吧。” 细绢的里衣裤,柔软熨帖,简直像是比着她的身材做的,明雪霁脸上发着烫,元贞是什么时候,把这些全都看在了眼里。 里里外外全部换好出来,床上也换上了新的被褥,青岚拿干毛巾将发梢的水汽擦干,倒了热水取过固元膏:“夫人吃了药就睡吧,今晚青霜姐姐值夜,婢子在您外间睡着,有事叫婢子就行。” 灯熄了,明雪霁躺在床上,头发里衾枕间,到处都是陌生清甜的香气,身体和精神都疲累到了极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中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今天的一切都像个光怪陆离的梦,而此时,她像是水中一叶孤舟,飘飘摇摇不知归处,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水草,那个鬼,就在里面等她…… 计延宗天不亮就起来了,已经独自在书房睡了十几天,按理说该习惯了,但不知怎的,昨晚分外觉得孤单,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睡着。 洗脸漱口挽发,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下意识地便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昨夜她不肯见他,今天不是新婚夜,她总该见他了吧?他若是告诉她昨夜不曾圆房,她会是什么表情?计延宗眼中不觉露出笑意,大约是惊喜吧。 踏着青灰的天色走了几步,蓦地又停住步子,这会子还不到四更,她平时总是二更睡四更起,难得今天能睡个好觉,要去叫醒她吗? 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转身往偏院走去,让她多睡会儿吧,难道有一天不用做事,好好歇歇。 到了偏院时,到处静悄悄的,明素心还没起床,她在娘家娇养惯了,没有早起的习惯。叫丫鬟开了门,进去时,看见明素心抱着簇新的龙凤喜睡着,眼皮红红的,眼角还有泪痕,计延宗在床边坐下,咳了一声。 明素心一个激灵醒了,看见他时哭出了声,扑过来抱他的腰:“英哥。” “怎么又哭?”计延宗抚着她的头发,“我特意赶着天还没亮回来,就是不想让人发现落了你的面子,你要是还这么不懂事的话,我就真生气了。” 明素心一阵熨帖,连忙擦泪:“我不哭了。” “那就好。”计延宗点点头,“快起来收拾收拾,咱们先去王爷那边谢恩,回来再给母亲奉茶。” 谢恩,是为了昨天皇后赏赐的事嘛?明素心心里发着酸,忍着泪起来穿衣服,穿到一半到底忍不住,试探着说道:“既是给姐姐的赏赐,我就不用过去谢恩了吧?” “夫妻一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怎么能不去?”计延宗催促着,“况且你刚刚进门,也该过去跟王爷见个面,这样天大的荣耀,别人求还求不来。” 明素心转念一想,元贞位高权重又不喜与人来往,周慕深这些公孙公子想见都不得机会见,如果她能见一见,说出去也是难得的体面。况且明雪霁那样的都能得元贞赏识,进而入了皇后的眼,她的才学本事只会比明雪霁高明百倍,这次一去,焉知昨日的荣耀不会落到她身上? 顿时起了争竞的心思,听见计延宗在旁边吩咐丫鬟去请明雪霁,连忙加倍用心地梳妆打扮,簪环首饰选了又选,特地挑了一套名贵又不张扬的衣服,不多时丫鬟回来说道:“大夫人身体有点不舒服,说是不过来了,待会儿去角门那里碰面。” 大夫人?明素心心里针扎一样,连下人们都这么叫了么?如今当着他的面不好训斥,等得了空,必要扳过来。 “她不舒服?”计延宗紧张起来,“怎么了?” “没睡好,有些头晕。”丫鬟道。 没睡好?计延宗松一口气,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原来昨夜不止他没睡好,她也没有,她虽然贤惠,但对他还是有独占的念头,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醋意,只让他觉得欢喜。吩咐道:“先别催她,等我这边出了门,你再过去叫大夫人。” 连他现在也这么叫吗?明明说好了是平妻,不分大小。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又不敢哭,抖着手将一支五彩辉煌的凤钗插在发髻里,带上一对拇指大的珍珠坠子:“我收拾好了。” 来到角门时,明雪霁刚到,明素心急急打量着,她穿着玉色褂子浅白裙子,都是以前的旧衣服,头上倒是戴着昨夜皇后赏赐的那支凤钗,不过她头上这支也不差太多,况且她的衣服都是最时新的衣料裁剪,绝对压到了她。明素心松一口气:“姐姐早。” 明雪霁点点头:“二妹早。” 计延宗看着她们姐妹两个,一个粉光脂艳,比世家贵女还讲究,一个却只是清清素素的旧衣,心里一阵怜惜,伸手来拉她:“改天做几件新衣服吧。” “没事。”明雪霁躲过去没让他碰到,“家里开销大,省着点吧。” “省哪里也不能省了你。”计延宗心里越发熨帖起来,“回来让素心取些钱给你。” 为什么是她?明素心一阵委屈又不敢分辨,只得点点头。 计延宗走在前面,明雪霁和明素心一前一后跟在后面,穿过花园走过后廊,来到王府会客的院外,明素心看着高高的门槛,暗暗咬了牙,今天一定要用尽毕生所学,压倒那人! 卫兵在门前拦住:“王爷只请翰林和明大夫人进去。” 只请明大夫人?明素心怔了下,急急唤计延宗:“英哥!” 计延宗也有点意外,忙道:“在下还带了新婚的二夫人。” “王爷只吩咐让翰林和大夫人进去。”卫兵并没有通融。 计延宗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人都来了,却只请一个,是因为不熟悉所以不想见吗?然而也不敢硬顶,只向明素心吩咐道:“那么你在外面等着吧。” 明素心刷一下掉了泪:“英哥。” “你先等着吧,”计延宗安慰道,“说不定一会儿就叫你了。” 他当先进门,明雪霁跟着进去,明素心独自站在外面,看着高高的门槛隔开两边,心中一阵气苦。为什么?她明明也是明夫人,她精心打扮了这么久,她的才学明明比明雪霁高出不知道多少倍,为什么不让她进去? 明雪霁慢慢走着。方才的一幕是元贞有意替她出气,母亲去世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向着她,维护她。他现在,在里面吗? 脸颊开始发热,跟着是耳朵,脖子,尤其领口掩住的的那一小片,简直是像点着火,马上就要烧起来,明雪霁低着头进门,余光里瞥见绯衣的一角,是廖延。元贞并不在。 猛地松了一口气,像搬掉心口一块巨大的石头,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看见廖延起身让座,温声说道:“刚刚已经禀报了王爷,就是不知道王爷得不得空过来。” 话音未落,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余光瞥见紫衣的一角闪进门内,元贞来了。 颈子底下那块火迅速蔓延,烧得全身都开始发烫,明雪霁不敢抬头。:,, 第27章 第 27 章 急促的脚步响,计延宗迎了出去:“下官恭迎王爷!” 他不由自主弯着腰,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明雪霁默默看着。 她的丈夫,从前她当成天一样的存在,在元贞面前,也不过是条要饭的狗。 元贞点点头迈步向内,一双眼看过来,明雪霁连忙低头,心跳快得厉害,几乎要跳出腔子。 她知道迟早会再见面,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远远还没有准备好。 计延宗跟在后面:“承蒙王爷不弃,向皇后殿下举荐内子,又亲自传下皇后的恩赏,下官特地带内子过来向王爷当面致谢。” “不用,”元贞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昨夜你夫人已经替你向我道过谢了。” 锋利的薄唇微微勾起,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向她一望,颈子底下那处,曾被他手指摸过的皮肤火一般烧着,明雪霁屏着呼吸,急急低头。 细细的脖颈像弯折的花枝一样低下去,元贞看见她衣服后领稍稍松开一点,露出一小片细腻的白,唇边那点笑意越发深了。 计延宗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紧走两步跟进来,口中谦逊着:“内子见识浅薄,礼数上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明雪霁听见低低的笑,元贞弯了一双眼瞧着她,几分戏谑,几分暧昧:“不,她礼数周全得很。” 他的手微微一抬,似有意似无意,在领口底下轻轻一点,心脏咚地一跳,明雪霁霎时想起昨夜的情形,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王爷抬举了,”计延宗还在谦逊,“内子鄙陋,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烹茶,若是王爷不嫌弃,需要饮茶时只管叫她过来。” 明雪霁扶着椅子,看见元贞望过来,唇边那个酒窝随着语声兀地一闪:“好啊。” 他眼中戏谑的意味更浓了,明雪霁知道,他在嘲笑计延宗。非亲非故,孤男寡女自然是不方便见面的,可如今她的丈夫,亲手给他们找了一个见面的理由。 计延宗喜出望外。前面几次相见元贞始终不冷不热,并没有太多表示,但是这次,他能明显感觉到元贞心情不坏,是不是因为烹茶的法子得了皇后赏识,所以待他也亲热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眼明雪霁,从前觉得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妻子在前程上不能有所助益,如今这情形,却是意外之喜了。 可见连老天都在帮他。如今功成名就,明素心又带来了钱财人脉,如果再得元贞相助,何愁心事不成?余光瞥见紫袍一动,元贞搭了下扶手似要起身,计延宗生怕他走,连忙说道:“下官还有一事禀奏王爷,昨日下官娶亲……” “哦?”元贞打断了他,“不是有夫人了吗,为什么还要纳妾?” 纳妾?计延宗有点尴尬,喜帖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娶妻,昨日廖延来请时,嘴里叫的也是明大夫人,元贞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娶平妻,故意说成纳妾,想必是对此不快,有意敲打他。他来这趟解释一下,倒是十分有必要。 神色越发恳切起来:“王爷容禀,下官非是纳妾,乃是娶平妻,不为别的,都是因为下官家里的状况与别家不同。” 声音低下去:“王爷也许听说过,下官的生身父亲是戴罪死在狱中……先父一生廉洁,为官十数载,家徒四壁,下官敢以性命作保,先父必是冤枉的,下官一生所求,都只为洗清先父的冤屈。” 他顿了顿,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明雪霁抬头,看见他微红的眼皮。这话,他也对她说过,成亲后计清的第一个忌辰,他跪在计清灵位前,断断续续说了这番话,他还说眼下一无所有,洗冤之事遥不可及,唯一的出路便是凭着一身学问读书科考,考中得官之后,才有可能为计清翻案。 她被他一片孝心打动,想起了自己早死的母亲,所以那三年里,她再苦再难,也咬着牙供他读书。 却换来这个结果。 计延宗定定神,继续说了下去:“先父膝下只有下官一个,如今过继后的母亲对下官也有再造之恩,将来若是能够沉冤得雪,下官自然不能忘恩负义回归本房,只是那样一来,先父的香火就无人承继,是以下官不得不再娶一房平妻,到时候才能兼祧两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冠冕堂皇,挑不出丝毫毛病,他从来,都那么有道理。明雪霁觉得不对,觉得愤懑,只恨自己蠢笨,竟挑不出错处,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说话:“你想延续你父亲的香火,多生几个,到时候过继一个回去不就行了?或者像你一样,从近支宗亲过继一个,何需另娶?” 明雪霁猛地抬头,是的,这才是正经人的做法! 计延宗呆了一下,没想到元贞会这么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在家中反复推演过许多次,这话挑不出毛病,也是他的真心话,他苦心经营这么久,以状元之身依附元贞,都只为得到助力,亲手洗清父亲的冤屈,在他预想中,只要向元贞说明他拳拳一片赤子之心,必能打动元贞,动用权势帮他。 可元贞,却提了这么个刁钻的问题。计延宗急急分辩:“内子至今不曾生育,两房香火都后继无人,下官实在不敢冒险。” 明雪霁心头蓦地一酸,于痛楚中,生出熊熊的愤怒。她那可怜的,没机会来到世上的孩子,如今竟成了他另娶的借口。昨夜元贞的话仿佛响在耳边,想不想把你所受的耻辱一一报复回来? 想。太想了。 计延宗焦急地等着元贞回答,半晌,元贞反问一句:“如果你娶了平妻,还是生不出来呢?” “不会!”心里咚的一跳,计延宗觉得害怕,又急急否认,“不会。先父一生为国为民,下官以先父为楷模,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老天必不会如此待我。” 不会的,他如此殚精竭虑为父亲讨公道,孝心可感动天地,他已经闯过了那么多劫难,老天怎么可能不帮他! 元贞笑了下,明雪霁看出来了,嘲讽的笑,大约他心里又在说,狗屁。 厅中有片刻静默,计延宗定定神,今天的谈话并不在他的预期,他有点看不透元贞的想法,但元贞至今还不曾逐客,应该还是眷顾他的吧。“下官将新娶的夫人也带过来了,她是内子的妹妹,她们姐妹一向亲密,相处也极好。” 明雪霁都能因为茶艺得了元贞的赏识,明素心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眼界又广,应该更有用处。计延宗思忖着:“如今她还在外面等候王爷召见……” “不见。”元贞淡淡说道。 计延宗怔了怔,满心里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看见他看了眼桌上的茶,向廖延问道:“什么茶?” “剑南的蒙顶石花,”廖延道,“水是随着茶船一道送来的长江水。” 元贞摇头:“喝茶而已,这么麻烦。” 廖延笑了下没说话,计延宗心中一动,忙道:“内子于烹茶一道有些心得,若是王爷有兴致的话,不如让她烹给王爷试试?” 明雪霁抬头,看见元贞漆黑的眼睛看住她,带着她熟悉的嘲讽,许久:“好。” 这么迫切地推她出来,他又如何能不笑纳。 侍婢送上茶灶茶釜等物,明雪霁净了手,打开茶桶。 是团茶,须得以茶碾碾碎后过筛,才能烹煮。在蒲团上坐下,用茶刀切下一块放进茶碾中,拿过青礞石的碾子细细研磨起来。 计延宗站在旁边看着,她两手握着碾子的轴,手腕微沉,低眉垂眼,静谧得像一汪泉水。在乡下时太穷,舍不得买茶,平常都是泡些她自己晾晒的金银花、淡竹叶之类,进京后虽然买了好茶,但他上进心热,一天到晚不在家中,是以从不曾见过她烹茶,原来她烹茶时,竟是这般模样。计延宗专注地看着,躁动的心境一点点安稳下来。 元贞也看着,她跪坐在蒲团上,脚从裙底露出一点,灰鞋白袜,踝骨微微鼓起一点,柔柔的圆。手心突然有点痒,想起昨天夜里握着的感觉,心里一荡。 明雪霁很快碾好了茶,拿过茶罗开始筛茶。细碎的茶末雪花似的从孔眼里落下,不多时便有了薄薄一层,收集起来,恰恰够几盏的分量。侍婢拿松萝炭点了火,明雪霁放上茶釜,倒入坛中水。 “也是长江水,”廖延解释道,“特意从上游取的,上个月的新水。” “江水、泉水、雨水、雪水乃至寻常井水都可烹茶,”火苗舔着釜底,明雪霁观察着水色,“差别是有,不过饮茶无非是心境,心境佳时一切都好,也不必太计较用的什么水。” “这样么?”廖延若有所思,“古人道最适合饮茶的乃是月下松前,闲适之时,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计延宗唇边不觉带了笑,原来她的见地连廖延都赞同,从前总觉得她无知无识,倒是小看她了。 釜底动荡起来,水快开了,明雪霁专注地看着。她已经许久不曾弄过这个了,眼前仿佛看见了母亲,守在茶灶前,带着茶香含笑看她。 水面渐渐起了鱼眼泡,水开了,明雪霁倒入茶粉,水面翻腾着变成泉涌连珠,第三沸时茶成,四个建盏一字排开,明雪霁拿着银勺舀出茶汤,缓缓注入。 泠泠的响声,建盏光影变幻,衬得茶色越发清亮,明雪霁心中一片静谧。 时隔三年,这技艺她依旧不曾忘,她虽无用,却也有一件足以自傲的本事。先前就有的模糊念头此刻一点点清晰起来,和离之后,她或许,可以凭这点本事养活自己。 四盏茶都已倒好,明雪霁捧起第一盏,奉于元贞。 手上一紧,他握住了她。:,, 第28章 第 28 章 大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明雪霁惊得几乎叫出声。 像被滚茶烫了,在他手里迅速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脸上耳朵上甚至被连衣领掩住的皮肤上都发着烫,明雪霁压抑着声音:“别。” 不敢松手也不敢挣扎,她手里拿的是滚烫的茶水,稍不留神就会烫到他,她又怎么敢烫到他。紧张恐惧中,听见他低低的笑声,他稍稍直起腰,高大的身量即使坐着也跟她站着差不多高,于是说话时的呼吸,便几乎拂着她的唇:“稳住,别让人发现了。” 指腹细细碾过,指间的薄茧刺痛着皮肤,明雪霁喘不过气,看见他锋利的薄唇勾起一点,几分戏谑,几分顽劣,身后几步,计延宗正在给廖延奉茶,只要他一回头,就会发现他的妻子,正跟别的男人纠缠亲昵。 茶水的热气透出建盏,指尖热得发着红,他微凉的手慢慢抚过,终于接在了手中。 明雪霁长出一口气,余光瞥见计延宗已经让完廖延,端起了自己那盏,耳边听见元贞低低的问:“烫到了?” 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微凉的唇裹住了她的指尖。 惊叫声噎在喉咙里,几步之外,计延宗转过了脸。 要被发现了吗。眼前发着黑,恍惚到极点,又有种淡淡的,报复的痛快。这桩婚姻里,不止他变了心,她现在也不清白了。他从来都告诉她女人的贞洁比性命还重要,现在他马上就会发现,她已经把他说的那些狗屁,统统扔在了一边。 袍袖一晃,元贞另一只手抬上来,遮住两人纠缠的身影,明雪霁听见计延宗越来越近的声音:“这茶,王爷尝着怎么样?” 元贞松开了她。 指尖残留着温热的湿意,元贞在笑:“不错。” 是说茶,还是说人。明雪霁不敢细想,如梦初醒般急急退了下去。 计延宗走到了近前,茶盏在元贞手里拿着,氤氲的水汽,他唇上一点湿,想是刚刚尝过,另一边明雪霁红着脸低着头,手缩在袖子里,不自觉地绞着。 计延宗想,她到底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奉茶是不可以离得这么近的,有失分寸,奉完茶更应该立刻退在边上,像她这样傻呆呆地站在元贞面前不走,极容易触怒贵人,还好元贞看在他的面子上并不曾跟她计较。连忙上前想要拉她:“内子不懂规矩,还请王爷海涵。” 手还没碰到,她已经躲开了,计延宗看见元贞微笑的神色兀地一冷,重重放下茶盏。 盏中茶是七分满,他只抿了一口,剩下的都没动,计延宗思忖着:“这茶还合王爷的口味吧?” 元贞盯着他的左手,方才他就是用这只手去碰她,眉压下来:“你说呢?” 计延宗说不出。方才他明明和颜悦色夸赞说好,转眼之间,他又翻了脸。急急思索着:“内子技艺浅陋,若是烹得不合王爷的口味,等回去后下官好好教她。” “教她?”元贞顿了顿,“你懂?” 他的确是不懂。计延宗能感觉到元贞突然阴沉的气势,让人心惊肉跳,忙道:“下官不怎么懂,不过下官新娶的夫人略通茶艺……” 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元贞凉凉的目光,计延宗猛地反应过来,元贞对于他娶平妻这件事并不赞同,又如何能在他面前提起明素心?硬生生改了口:“昨日听闻皇后殿下或将召见内子,下官不胜惶恐,内子见识少,对于宫中礼仪更是一无所知,下官又僻处孤陋,对此也不是很通,下官斗胆想请王爷府中的内官指点指点内子,就连这烹茶的技法也想请廖长史好好教教她,免得她不省得眉高眼低,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 低着头极力抬着眼,看见元贞向椅背上靠了靠,阴沉的神色褪去,露出极淡的笑:“好啊。” 计延宗松一口气,额头上薄薄一层冷汗。从前几次见元贞,他虽然冷淡,对他却还算客气,方才突然露出威压,竟让人隐隐觉得风雷震动,果然是百万大军之统帅,一怒之威,竟至于此,幸亏他反应快及时圆上了这一环,也顺利把人塞了过来:“承蒙王爷不弃,那么下官明天就送内子过来。” 元贞点点头,唇边一个嘲讽的笑。果然是个善于攀附的,只是随口一句皇后或许会召见,就能顺着杆子爬上来,嘴上说着送妻子来学礼数,到时候他必定也要陪着一起,如此,又与王府多了许多来往走动的机会,说不定有什么机遇也未可知。 机变隐忍,又确实有些才能,换了别一个,怕是真让他爬上去了,不过计延宗碰见的是他,注定只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余光瞥见边上的明雪霁,她垂着头攥着手,脸颊上眼皮上都有点微微的红,是在为刚才的事情害羞,还是在怕?她该不会以为他生气发怒,是真的不满意她烹的茶吧? 这个老实的女人,于这些心机手段真是一丁点儿都看不透。元贞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向着明雪霁的方向:“这茶没什么不好,只是本王不爱喝茶,尤其是团茶。” 换做别一个,他绝不会解释,但她太老实,若是不说明白,只怕她又要琢磨老半天,怕得要死。他也没必要难为她。 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眸子,他看着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鼻尖上突然酸得厉害,到此之时,才确定他特意解释这一句,是为了她。明雪霁慢慢吸着气,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不喜欢,便是嫌弃叱责又如何?可他居然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专程解释了一番。 从母亲过世以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感受。明雪霁低下头不敢再看,眼睛发着热,这些天凄苦的心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原来如此,”计延宗松一口气,原本还怕是茶烹的不好触怒了他,没想到是他不喜欢团茶。可除了团茶就是叶茶,那是普通百姓喝的,高门士族并不推崇,以元贞的身份,总不至于喝叶茶吧?一时间也想不透,试探着说道,“内子也会做叶茶,王爷不嫌弃的话,改天也可让她试试。” 半晌,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回答:“好呀。” 他起身往外走,计延宗知道他是不耐烦再待下去了,以往每次求见都是这样,他似乎没什么耐心,总是听他说一两句话就径自走人,像今天这样坐了大半个时辰,跟他说了这么多还喝了茶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也许他也听说中元节的时候皇帝夸赞了他做的诗写的字,近些天还召他随侍了一次吧。他上进得快些,反过来才能更得他器重。 心里热切着,连忙跟着起身恭送,看见元贞一步步往外走,路过明雪霁时忽地停下,低下了头。 高大的男子身形笼罩着纤细的女子,袍袖低垂,露出握惯了兵刃的大手,离她的手很近。心中蓦地闪过一丝异样,计延宗屏着呼吸,听见元贞低沉浑厚的嗓音:“明天,来找我。” 计延宗看见明雪霁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发如云雾,后颈里一点白,柔细的光,看见元贞深紫的袍袖微微一动,几乎要碰到她玉色的衣袖,计延宗心里咚的一跳,下一息,元贞抬头撤身,迈步走了出去。 计延宗连忙跟上相送,突兀的心跳慢慢平复。明天,来找我,好古怪的说辞怪,但当着他的面,况且这人,又是元贞。都道他桀骜不驯,无视礼法,这小半年里他暗中观察,元贞确实是这种脾气,方才的情形虽然有点暧昧,但应该只是叮嘱明雪霁明天早点过来学习宫规礼仪的意思吧。 毕竟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与他那没什么见识的妻子,实在没任何瓜葛的可能。 深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计延宗回过头,看见明雪霁涨红的脸,她似乎怕得很,连耳朵上脖子上都红透了,计延宗心里生出一丝怜惜,她是个老实女人,平常极少见外面的男人,更别说在元贞面前,元贞刚才,又离得那么近。 走近两步低声安慰:“不要怕,王爷只是叮嘱你明天记得过来学宫规礼仪,到时候我陪着你,有什么你不懂的我会提点你。” 明雪霁点点头,余光瞥见廖延温和的脸,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只是不做声,脸上烫得厉害,明雪霁慢慢吐着气。 时候不早了,再待下去就失了分寸。计延宗笑向廖延说道:“王爷平易近人,对仆如此关照,真让仆感激涕零。” “翰林不必客气,”廖延笑了下,目光看过他,在明雪霁身上一顿,“我也极少看见王爷跟人说这么久的话,心情还这么好。” 明雪霁脸上越发觉得烫了,他会不会在心里嘲笑她,甚至看不起她?然而走到这一步,便是嘲笑,便是看不起,也都是自己选的路,哪怕是死路一条,她也必须走下去。 “当真?”计延宗眼睛一亮,欢喜到了极点,元贞待他,果然与众不同,如此,他更该抓住机会,博个更好的前程,“明天仆送内子过来学规矩学烹茶,但愿明天,还能得见王爷。” “应该会吧。”听见廖延笑着回答。 心里热烘烘起来,仿佛看见自己封侯拜相,看见父亲沉冤昭雪,计延宗沉声道辞,踌躇满志走了出去。 明雪霁跟在他身后,走出几步突然心里一动,回头看时,元贞站在窗前,窗户开着,他带着笑,手指点了点嘴唇。:,, 第29章 第 29 章 明雪霁落在计延宗身后几步慢慢走着, 脸红心跳。 元贞手指那轻轻一点,就好像不是点在他自己唇上,而是她唇上, 让她直到现在, 还觉得嘴唇那处一阵阵发烫发涨。 “快些。”计延宗停住步子,回头催她。 明雪霁回过神来,快走几步跟上,听见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过来这里” 他能看出她心神不宁, 脸上红红的,嘴唇上也是,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指尖, 揉过来搓过去, 她胆小得很,平常又不怎么出门没见过世面, 王府这样的气派, 元贞那样的威势, 必定把她吓得不行。 然而为了他的前程, 以后与这边的走动只可能越来越多,她是他的妻, 为了他吃点辛苦也是应该的,计延宗带着点怜惜,缓和了声调“你不要太害怕, 王府虽然规矩大,但王爷看重我,廖长史也是个和气的人,再说还有我陪着你,一次两次, 你就习惯了。” 明雪霁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意料之外,又觉得可笑。从前总以为他聪明绝顶,现在才发现,他也不过如此,方才里面的情形稍稍留神就会发现不对,他是有多自负,竟还觉得元贞器重他点了点头“好。” 计延宗对她这种恭顺的态度很是满意。前阵子那个疯了一样寻死觅活的女人就像是写文章时一不留神跑了题,亏得他及时发现纠正,才将一切拉回正轨。慢慢向前走着“你虽然得了皇后赏赐,又能为王爷烹茶,但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王爷看重我,顺带抬举你的缘故,你万万不可因此生出骄傲浮躁的心,今后反而更应该谨言慎行,听从教导,这才是你为人妇的本分。”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前那些模糊的念头,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类似的话从前他也说过很多次,每当她有什么事情做得好些,他总会稍微夸她一夸,再告诉她并不是她做得好,而是因为他教得好,或者是别人看他的面子。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强化这个印象,让她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一切都是仰仗他。 也许他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个懦弱不自信的妻子,才会彻底依附于他,任由他搓圆搓扁。 “英哥”门外传来明素心的唤声。 明雪霁抬头,看见她急急忙忙走到近前,被卫兵拦住后就隔着门槛一脸委屈地抱怨“我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你怎么才出来呀” 计延宗一下子沉了脸。 他没有回答,保持着原有的速度走出院门,明素心凑上来还想再说,见他脸色不善便也不敢再说,跟在后面走出老远,再看不见卫兵了,这才哽着嗓子问道“英哥,你怎么不理我” “王府何等所在,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计延宗低声训斥,“若是传到王爷耳朵里,不免让王爷误会我内宅不严,从此看轻了我。” 明素心瘪了瘪嘴,想哭又不敢哭“英哥对不起,是我没留神。” 明雪霁默默看着。三年前不是这样的,三年前他们在一起时明素心从不会受他的委屈,她从小娇养着长大的,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哪有她跟别人赔不是的。 现在的明素心,开始像不久前的她了。计延宗把驯化她的那一套,同样用在了明素心身上。 计延宗点点头“下次不可再这么无礼,要多向你姐姐学学。方才在里面你姐姐给王爷烹了茶,王爷很欢喜,已经说定了明天你姐姐过来学习宫规礼仪,为以后觐见皇后做准备。” 竟然还要学宫规,觐见皇后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从生下来到如今,一直都是她牢牢压明雪霁一头,相貌学识见闻,从来都是别人夸她,明雪霁连陪衬都算不上,为什么现在,情形整个颠倒过来了 红着眼看了眼明雪霁“姐,你烹茶的时候,难道没跟王爷提起我也会吗” 明雪霁能听出她的不满,淡淡答道“相公提了。” 假如方才对明素心还有一丝怜悯,那么此时,一丁点儿也没有了。一切都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便该她自己受着,不是么 “不错,我跟王爷提过几次,”计延宗含糊着说辞,“王爷日理万机,一时顾不到这里,过阵子就好了。” 明素心这才稍觉安慰。 穿过花园走回小院,已经是辰时光景,张氏一见面就开始抱怨“等着你敬媳妇茶,让我死活等了大半个时辰,饿得肚子都疼了。” 新婚第二天新娘子要向公婆敬媳妇茶,张氏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她有胃疾的老毛病,吃饭是断断不能迟的,平常都是卯正就吃,今天一直等到现在,满肚子都是不痛快。 明素心连忙分辩道“不是我的错,是英哥要我先去王爷那里谢恩,然后再回来敬茶。” 张氏没想到她会反驳,有点惊讶。当了三年婆婆,早已经习惯了明雪霁什么事都顺着敬着,如今被做媳妇的当面反驳,让她这婆婆的面子往哪里放看了明雪霁一眼“雪娘啊,你听听,有这个规矩吗当着婆婆的面哥呀弟的叫自家男人,大户人家的闺女有这么不讲究的吗” 明雪霁低着头没说话,明素心一下子涨红了脸“我” “住口。”计延宗打断她,“为人妇者当孝敬公婆,顺从恭敬,岂有与婆母顶嘴的道理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明素心忍不住想哭,知道哭了必定又要挨训,咬着嘴唇硬生生忍住。 张氏心里稍稍痛快了些,拉着明雪霁的手“还是雪娘懂事,你以后呀,多向你姐姐学学。” 明素心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眼看计延宗还盯着自己,不得不说了声“是。” 丫鬟送上茶水,张氏坐在正中,明素心低头躬身双手奉茶,张氏迟迟没有接,眼看茶碗烫得她手指都红了,这才拿过来刚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拿去吧。” 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打开来一看,一支空心的银镯子,看着大,轻飘飘的不值几钱银子,明素心涨红着脸又生气又瞧不上,强忍着没说话。 明雪霁想起当初张氏给她的见面礼,一对小丁香的银耳坠,没多久张氏说走亲戚没有体面的首饰戴,又要了回去。也不知道明素心这只银镯子能留多久。 “伯娘那边,也要过去敬茶。”计延宗吩咐道。 明素心知道他家的底细,也没反驳“是不是现在请伯娘过来” “你伯娘刚打发人说没胃口,不吃早饭了,”张氏道,“早起到现在都还没露面呢。” 计延宗知道,蒋氏不是没胃口,只怕是讨厌这桩婚事,不想见明素心,吩咐道“你跟我去波娘屋里敬茶。” 他先往外走,明素心也只得跟上,张氏拉住明雪霁“雪娘又不用敬茶,我们娘儿俩先吃吧,我饿得肚子疼得很。” 经过明素心这一场,她现在看明雪霁,怎么看怎么顺眼。 若是以往,明雪霁必是不敢的,计延宗说过,做媳妇的,决不能不等丈夫吃饭便自己先吃,但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狗屁。握着张氏的手看计延宗“相公,娘都这么说了,你看” 计延宗犹豫一下,她这么懂事了,破例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好,你先服侍娘吃饭。” 他带着明素心走了,明雪霁像以往那样站在桌边给张氏布菜,不多时小满回来,说着蒋氏那边的情形“老太太不开门,二夫人现在还还端着茶在门外头等着。” 张氏呵呵地笑了起来“雪娘啊,别看你妹妹阔气得很,在娘心里你比她强一百倍,你放心,娘心里只向着你。” 拍拍旁边的椅子“你快坐下吃吧,怪可怜的,这会子没外人,娘不用你伺候。” 明雪霁没有拒绝,坐下吃了起来。计延宗说过,做媳妇的必要先伺候完公婆,才能坐下吃饭,但现在她要和离了,她不必再守这些规矩。 又过了几炷香功夫,饭菜都凉透了明素心才回来,红着眼圈委委屈屈的,蒋氏到最后也没放她进门,没吃她的茶。 蒋氏才从岭南回来时也不肯接她的媳妇茶,她惶恐害怕,在门外等了整整一天。她那时候,真傻。明雪霁起身向计延宗说道“我先回去了,青岚还要跟我讲王府的规矩。” 计延宗点点头,一早晨的烦乱不顺到此时才有了一丝安慰。果然还是她最好,一心为他着想,也不会像明素心那样娇纵不懂事,时时需要他费心应付“你去吧,好好学,别出岔子。” “姐”明素心急急叫住。 明雪霁停住步子,明素心上前一步,满脸急切“我既然进了门,就不能让姐姐一个人操劳,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我跟姐姐一起照应吧,我好歹多认得几个字,算账什么的也都会,管管家事应该还行。” 这是出嫁前赵氏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过的,道是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抢管家权,捏住了这个,就不怕明雪霁翻天。 明雪霁听懂了她的心思,笑了下。 她大概以为,是什么日进斗金的好家产吧。却不知从来都是没有进的只有出的,都是她卖了当了补上的窟窿。解下腰里的钥匙串递过去“我不怎么认字,账也算得不好,妹妹什么都比我强,以后管家的事就交给妹妹吧。” 十几把钥匙,每天早晨她第一个起,各屋叫早,再去厨房做饭,每天夜里她最后一个睡,各屋查看灯火门禁,免得走水失盗。 从今往后,就都是明素心的事了。 “账本在我房里,待会儿送过来给妹妹。” 说是账本,其实只是计延宗用过的字纸裁成的一个小本,背面上圈圈画画记着开支,当一笔卖一笔,计延宗的俸禄从来不会到她手里,柴米油盐却都要她去张罗。 从今往后,也都是明素心的事了。 明素心接过钥匙,惊讶疑惑。原想着明雪霁绝不会轻易放手,赵氏为此还教了她许多对付的法子,哪能想到明雪霁一句话也没反驳,直接就交过来了明素心本能地觉得不对,一时又猜不透,将钥匙系在腰间“姐姐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拿着,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看见明雪霁浅淡的笑,竟有点像是怜悯“妹妹拿着吧,从今往后,这些,就都是妹妹的事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30章 第 30 章 明雪霁找出最后一本账,一页页翻看着。 刚嫁给计延宗时她认的字很少,记账多是用符号,圈圈画画的只有她能看懂。后来慢慢学认字,学记账,学着怎么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卖了当了贴补这个家,六七个账本,记着她失去的一件件东西,她愚昧窝囊的三年。 找出纸笔,把那些曾经属于母亲,后来属于她,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东西一件件记下,哪年哪月在哪里当掉,当了多少钱,换了什么东西,要记的账目这么多,密密麻麻写了两页还没写完,手写得酸了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明素心打发了丫鬟过来取账本。 明雪霁认得那丫鬟,银荷,明家的家生子,明素心的贴身大丫鬟,从前在明家时比她还有脸面,如今进了门依着规矩行了礼,语气却不见得多恭顺:“我家姑娘让来取账本。” 还剩下十来页没有抄完,明雪霁道:“你等我抄完再说。” “还要多久?”银荷依着从前在明家的习惯,催促道,“我家姑娘急等着呢。” 明雪霁还没说话,边上侍立的青岚早已沉了脸:“放肆!夫人什么时候写完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催的?你算什么东西?” 银荷大吃一惊,从前在明家时都知道这个大姑娘不受待见性子又软弱,下人们都习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乍然被骂,就好像当头被甩了一耳光,臊得脸上脖子上都火辣辣的,分辩道:“我没敢催,我就是传我家姑娘的话……” “夫人面前,谁许你你呀我呀的乱说?”青岚冷冷说道,“这要是在王府,早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她说得严重,况且元贞以军法治家世人也都知道,如今元贞就在隔壁住着,元贞近来很看重明雪霁,万一被他知道了……银荷再不敢犟,低着头福身行礼:“奴婢知罪,请夫人饶奴婢这次吧。” 明雪霁知道,眼下,该自己发落她了。心砰砰乱跳,脸上发着烫,这是她头一次处理这种场面,常年任人欺压的人突然要去发落别人,连嘴都张不开,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怂,如果这时候怂了,她就要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谁都敢踩一脚的明家大姑娘,枉费了青岚待她的一片好心。 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平日里计延宗的口吻:“念在你是头一次初犯,先饶你这回,去边上等着。” 死死掐着手心,不让声音发抖,不让银荷看出她的紧张,短短十几个字说完,就像干了一场极重的体力活,手脚发软额上出了细汗,余光瞥见青岚平静的脸,想来她这番话,是说对了。 心里安定下来,看见银荷谢了恩,老老实实去边上等着,青岚帮她蘸了墨,换了张新纸:“夫人别着急,慢慢写。” 明雪霁听懂了她的暗示。虽然不曾惩罚银荷,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要磨磨她,杀杀气焰才行。提笔慢慢写着,她写字并不熟练,本来也快不起来,这剩下的十几页,足足抄了小半个时辰才罢。 银荷在边上站得腿都麻了,也不敢催,好容易看见明雪霁抄完了合上了账本,心里一喜,忽地又听青岚说道:“夫人这个账本,是不是先交给翰林?” 银荷一阵懊恼,这又是怎么说? 明雪霁也没明白青岚的意思,但她知道元贞既然挑了青岚过来,必定是青岚有这个能力,这两天青岚处理各样事都比她高明得多,她既然不懂,那就先听着。点了点头:“好,先交给相公吧。” “那么婢子和这个妹妹一道送过去吧,”青岚叫过银荷,“走吧。” 她拿起账本当先走了出去,银荷讪讪地跟在后面,明雪霁拿着抄好的单子翻来覆去苦苦思索,为什么要先交给计延宗呢? 计延宗收到账本后翻开一看,吃了一惊。 他知道家里不宽裕,知道这些年里明雪霁一直在变卖东西贴补家用,但如今对着这一张张白纸黑字,才对这件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竟然默默地填进去了那么多。他的俸银大半交给了蒋氏,还有些米粮之类交给了张氏,蒋氏给过几次钱,都是为了办父亲的忌辰,张氏几乎从不曾往公中添过银钱。 整整三年,都是她一个苦苦支撑,她竟然从不曾抱怨过。她对他,真的是没有丝毫私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计延宗觉得愧疚,心里酸胀着,听见青岚又道:“夫人说账上如今一文钱都没有,外头还赊欠了许多东西,都记在最后两页。” 计延宗翻开最后两页看了看,有些赊欠的米面油粮之类,最后的记录中断在七月,那时候他在禁她的足,最后一个当掉的是他买给她的鎏金银钗,那是他唯一买给她的东西,当了一钱多银子,买了鸡、鱼和酒,那天他借了西花园摆酒,因为嫌酒菜太简陋,便都撤下来了,他一口都没动。 这些年里,实在是苦了她了。计延宗合上账本。如今他刚刚摸到门路,各处来往打点都还需要钱,很多钱,就算满心里想对她好,却也是没法子。再等等,等他功成名就,等他洗清了父亲的冤屈,他一定好好补偿她。 “还有一件事需得禀报翰林,”青岚指了指边上的银荷,“这个丫头方才去取账本时态度很不恭顺,还敢当面催促大夫人,婢子觉得不像,就斥责了她几句,大夫人宽宏大量,并不曾罚她。” 银荷吓了一跳,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又揭了出来,眼看计延宗冷冷看过来,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了:“婢子不敢,婢子只是一时说错了话,已经向大夫人认过罪了,求爷明鉴!” 计延宗冷冷看着,他也认得银荷,明家的一等大丫鬟,明家上上下下怎么对待明雪霁的他都看在眼里,银荷敢做这种事并不稀奇。耳听着青岚把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计延宗沉声道:“有劳青岚姑娘,是我一时不查,让这刁奴钻了空子,不过姑娘放心,计家家风清正,规矩严整,绝不容这等欺主的刁奴。” 唤过书童随安:“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银荷哭喊着求饶,随安连拖带拽把人弄了出去,不多时外面响起板子声,计延宗转向青岚:“家中新近娶妇,带进来的人良莠不齐,让姑娘见笑了。” 宰相门人七品官,他堂堂状元对个婢女原不用这么客气,然而青岚是元贞的人,这事迟早会经她的口传进元贞耳朵里,他得尽量弥补,免得元贞觉得他不能齐家,因此看轻了他。 青岚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笑了下:“翰林不必客气。还有一件事,大夫人说历年来所有的账目都记在这里,请翰林核对一下是否有误,如果没有出入的话请翰林转交二夫人,这些赊欠之类的也请翰林向二夫人说明一下。” 计延宗向来过目不忘,方才匆匆翻那一遍心里已经有数了,忙道:“不曾有误。” 话音刚落,明素心冲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急恼:“英哥,好端端的姐姐为什么要打银荷?就算她一时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也该告诉我来罚,姐姐凭什么让人打她?” 啪,计延宗重重放下账本:“不是你姐姐,是我命人打了那个刁奴。” 明素心怔了怔,她原是听说银荷在明雪霁那边吃了瘪,想着过来问问明白,结果一进来就看见银荷挨打,满心里便以为是明雪霁的命令,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做什么打她?” “放肆!”当着青岚的面一再闹出岔子,计延宗有些烦躁,“我罚个刁奴,还需要跟你交代吗?” 明素心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眼泪想流,强忍着没流,听见外头板子停了,银荷一瘸一拐进来谢恩,计延宗沉着脸:“银荷,把你刚才在大夫人屋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告诉二夫人。” 有青岚这个证见在,银荷也不敢隐瞒,哭着说了一遍,明素心脸上火辣辣的,虽然不占理,到底还有些不服,从前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行了呢? 忍着气吩咐银荷:“你下去吧。” “不,计家从不用这等欺主的刁奴,”计延宗叫过随安,“看着她收拾东西,打发她回明家。” “你!”明素心气极,“她是我的丫头,这不是给我没脸吗?”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身为管家主母,越发应该严于律己。”计延宗冷冷说道。 银荷哭哭啼啼被拖走了,明素心又羞又气,看见计延宗拿起那摞账本递过来:“这是家里的账目,你好好收着,以后也要像你姐姐一样仔细记好账目。” 明素心顿时再顾不上银荷,急急忙忙翻到最后一页,立刻急了:“怎么一文钱都没有?这不可能!” 堂堂翰林府,平日里那么风光,又有元贞接济,怎么可能穷成这样?“叫姐姐来,我跟她对账!” 计延宗脸色越发难看:“账目我都看了,没有错。” 怎么可能?这如何可能?明素心瞠目结舌。知道计家不宽裕,但计延宗好歹也领着翰林院的俸禄,住着王府的房子,怎么能穷得到处赊账?急急忙忙又翻了几页,在家中赵氏教过她管账的事,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英哥,你的俸银禄米都交给了伯娘和母亲,这应该算是公中的钱啊,怎么她们都不曾拿出来家用?” 青岚还在跟前,计延宗就算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尴尬,先向青岚说道:“姑娘请回吧,家中这些琐事,不好耽误姑娘的时间。” 青岚一走,计延宗立刻拍了桌子:“你简直没有规矩!这些事岂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尤其还是王府的人!” 明素心一下子掉了泪,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放肆!岂有跟父母计较银钱的?”计延宗恼怒着,“你也读过书,女子四德,贞孝卑顺,你都不记得了吗?” 明素心捂着脸哭了起来,计延宗觉得烦躁,转身离开。心里头一次对这桩婚事起了疑虑,钱财人脉是有了,但这个娇纵无知的妻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忍不住往荔香苑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家里,只有她不计得失,一心一意向着他,如果不是父亲的冤情,如果不是进京这半年里始终受制于穷困,找不到任何上进的路子,他是真想,只守着她一个。 入夜时,荔香苑。 明雪霁卸了晚妆,叫过青岚:“我还是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要先把账本交给翰林?” 她想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的原由,然而从结果来看,青岚的做法很高明。 青岚抿嘴一笑:“若是夫人直接交给二夫人,一旦有什么二夫人不认可的,难免纠缠不清,还需要夫人自证清白,那就不如先交给翰林,一来让翰林对府中的开支心里有数,二来只要翰林认下这个账目,二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以后再有什么事,也就是翰林与二夫人之间的事了,不消夫人再费心。”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些模糊。这么多年里从不曾有人教过她心机手段,她从来都是实心实意待人,到如今才发现,有许多人许多事,必须多留几个心眼,才不会把自己逼得没活路。 青霜悄无声息地走近:“计翰林来了。” 敲门声很快响起来:“簌簌。”:,, 第31章 第 31 章 门从里面闩着,推了推没人理会,灯还没熄,她还没睡,身影映在窗户上,安静柔和。 计延宗心里无端热切起来,轻轻敲门,低着声音:“簌簌,是我,你开下门。” 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答:“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怎么可能睡这么早?她从来都是全家最后一个睡的,有时候他都躺下很久了,才听见她做完活轻手轻脚进门。计延宗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不想放他进去,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加渴望能见到她:“簌簌,你开开门,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其实真进去了,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只是想见见她罢了,为着账目的事明素心跟他闹了整整一天,一定要他今后把俸禄交给她掌管,他劝了训了脸也翻了,明素心还是咬紧了不松口,商户出身这种锱铢必较的刻薄劲儿真真让人厌憎,她明明不缺钱,却把钱看得比天还大,就像,三年前那样。 那时候他们明明家财万贯,却不肯退还他的聘礼,以至于父亲含冤惨死在狱中。 计延宗不觉攥紧了拳,许久,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计延宗怔了下,失望之外,几丝甜蜜。她不放他进门,因为他还在新婚,她顾全大局,自然不肯跟明素心抢人。她跟明素心,跟明家那些人截然不同,对他全心全意,从不藏私。心里柔软到了极点,计延宗低低唤着:“簌簌,我只想看看你,你开下门好不好?” 明明是新婚燕尔,可这一整天却毫无新婚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厌倦懊恼,现在他只想看看她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让疲惫的心歇一歇。 灯突然熄了,屋里的人再没有回应他。 计延宗知道,她今晚不会放他进门,她一向懂事得很,绝不会抢亲妹妹的夫婿,她不是明素心那种人。 秋夜的风寒浸浸地凉起来,计延宗独自守在门外,叹了口气。 要是她不这么懂事,再自私点就好了。 “姑爷,”明素心的丫鬟碧藕匆匆找过来,“姑娘请您回房歇息。” 计延宗顿了顿:“你先回去。” “姑爷,”碧藕不肯走,“姑娘等着您呢。” 计延宗沉了脸:“怎么,我去哪里,还要她管吗?” 碧藕不敢再说,讪讪地走了,计延宗转过头,看着黑沉沉的门窗,默默站着。 还是不肯开门吗?可他现在,真的很想她。 屋里,明雪霁低声问道:“走了吗?” “没。”青霜应了一声。 明雪霁觉得厌烦。今晚还有很多事,想把母亲的烹茶法子整理一下,想捋一捋关于邵家的线索,想还想再问问青岚两个王府的规矩,可门外杵着那么个东西,连灯都点不得。 “夫人要么先歇着吧?”青岚小声问道。 明雪霁也只得点头。 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得更紧些,缝隙里看见计延宗瘦长的身影,夜风吹着长衫的衣襟,他似是发现了动静,紧走两步过来,明雪霁刷一下拉紧了窗帘。 “簌簌。”计延宗敲着窗户唤她。 明雪霁一阵厌恶,径自走去里间,合衣睡下。 偏院,明素心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一阵欢喜:“英哥!” 脚步走近了,不是计延宗,只有碧藕一个,低着头回禀道:“姑爷不肯回来,还发了脾气。” 明素心忍不住又掉了泪。计延宗刚才也对她发了脾气,认识这么久,这是她头一次见他发脾气。从前她见过明睿对明雪霁发脾气,因为打骂从不曾落在自己头上,也不觉得有多可怕,如今计延宗只不过拍着桌子对她叱责了几声,她才发现即便是计延宗这样温文尔雅的男人,一旦发作,也这样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发完脾气就走了,新婚第二夜,又撂下她孤零零一个在洞房里。明素心擦着眼泪:“姑爷还在书房?” 放下身段去请他实在让人羞耻不甘,可如果他不来,她一连两天都不曾圆房,一旦传扬出去,可让她怎么活? “不是,”碧藕看她一眼,有点怯,“在,在大夫人院里。” “什么?”明素心脑袋里嗡一声响,“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在明雪霁那里?这是她的新婚,凭什么在她那里! “姑娘别担心,”碧藕连忙劝慰,“大夫人锁着门没让进去,姑爷应该过会子就回来了。” 明素心一下子涨红了脸。难道她没人要了么?那边不肯放人进门,才肯来她这里?“你放肆!” 碧藕吓了一跳,一时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惹恼了她,只管认错:“姑娘息怒,都是婢子的错……” “就是你的错!”明素心打断她,红着脸吼了起来,“你管谁叫大夫人?谁是大夫人?说好了平妻不分大小,凭什么她是大夫人!” 碧藕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眼见她红着眼粗着嗓门,模样怪吓人的,连忙跪下了:“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奴婢这次!” 激怒只是一瞬,明素心回过神来,看见碧藕跪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顿时一阵心惊。从小就依着高门贵女的规矩教养,知书识字,一言一行都要风雅漂亮,现在这个把丫鬟吓得不敢吭声的人,还是她吗?这才几天,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心里一阵懊恼气苦,扑到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翌日一早。 明雪霁刚刚洗漱完,王府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道是诸事齐备,命她立刻过去。 此时必定来不及吃饭了,她也并不想跟那一家人一桌子吃饭,收拾完出来时,计延宗也赶来了:“我陪你一道去。” 他眼睛底下淡淡的淤青,似是没有睡好,明雪霁点了点头:“好。” 侍婢在前面领路,计延宗慢慢走着,忽地回过头:“簌簌,昨夜为什么不肯见我?” 明雪霁落在后面,不肯与他并肩:“大喜的日子,你该陪着妹妹。” “我没有陪她。”计延宗停住步子,候着她跟上来,“昨夜,前夜,我都独自睡在书房。” 衾枕冷清,想着从前有她相伴的日子,翻来覆去大半夜不曾睡着。计延宗低着头,观察着明雪霁的表情,预想中的疑惑、感动或者欢喜都没有出现,她没有停步,径自走了过去,计延宗怔了怔,连忙追上去:“方才素心去书房向我认错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已经足够鼓励计延宗继续说下去:“我这两天,一直想着咱们从前的时候。她比起你,实在差的太远。” 所以他娶她的时候想着明素心,娶了明素心,又想着她吗?明雪霁低着头往前走着,蓦地想起从前乡下骂人常用的一个词,贱骨头。 侍婢一路领着来到别院,廖延在那里候着:“请了从前尚仪局的杨局正来教夫人,明夫人直接过去就好。” 侍婢在前引路,明雪霁跟着往跨院走,听见计延宗殷切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王爷进宫去了,”廖延道,“马上就是中秋,陛下留王爷在宫中一起过节。” 他不在。明雪霁松一口气,跟着侍婢走进跨院,看见居中坐着个四五十岁、神色严肃的女子,向她点了点头。 厅中,计延宗有点失望,却还是笑着说道:“能够入宫伴驾实在是仆等想都不敢想的事,陛下待王爷真是亲厚。” “是啊。”廖延道,“今年的中秋宫宴据说办得极是热闹,除了王爷之外,陛下还恩准了一些亲近的侍臣携眷入宫,不过王爷并不曾成家,所以到时候就能是独自赴宴了。” 携眷?计延宗心里一动。没有眷的话,是不是可以带别人? 日色一点点升高,明雪霁全神贯注学着。 原尚仪局局正杨龄,两年前出宫归家,对宫中各样规矩礼仪甚至各宫主位的喜好避忌十分精熟,她神色虽然严肃,教习时却极是认真细致,明雪霁起初还有点害怕不安,举止也不能合规,经她几次上手纠正后,一点点有了心得,学起来也就快得多了。 杨龄看着她做了个风姿优雅的福身礼后点了点头:“这个可以了,下面我教你觐见帝后的礼仪。” “初次觐见帝后须得行叩拜大礼,”杨龄说着当先跪下,双膝并拢以手加额,缓缓弯腰叩拜,“你跟着我做一遍。” 明雪霁跟在后面,学着她的模样跪下叩拜,余光瞥见杨龄起身走到近前,观察着她的姿势:“双脚脚尖要并拢,双手交叠后只是轻挨住额头,不要太用力,还有明夫人的腰,要再沉下去一点。” 声音突然停住,有微凉的手贴上来,握住她的腰,轻轻向下一按。:,, 第32章 第 32 章 不是杨龄! 明雪霁猛地一惊,挣扎着想逃,腰被攥紧了,鼻端闻到了雪后灌木清寒的气味。元贞来了。 他从身后牢牢攥着她,他那样有力气,几乎要将她的腰肢掐断,明雪霁挣扎着,怎么也逃不掉,耳边听见低低的笑声:“躲什么?” 明雪霁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大手扣在腰间,陷进肉里,他玄色的袍角随着她的挣扎一晃一晃,让人害怕羞耻到了极点。哽着嗓子哀求:“别,求你。” 下一息,她被他扣着腰拉起来,扳过了脸。 身体紧贴着身体,大手捏住小小的下巴,他似乎觉得有趣,唇边的酒窝深陷下去:“怎么这样胆小。” 像兔子一样,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微张着粉润润的唇,还有兔子一样的,软乎乎的白。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手指慢慢摩挲着,那点笑从眼中传到心尖,明明已经嫁做人妇,却还有这样干净到懵懂的眼神,让他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想碰,甚至,想弄脏她。 “别,别。”明雪霁抖着声音,目光四下寻找着,杨龄已经不见了,也许在他刚来时就已经走了,他们这些人总是很聪明,比她聪明太多,她夹在中间,像个不知所措的傻子。 元贞看见她红红的眼皮,似乎要哭,又极力忍住,她又开始咬嘴唇,咬得红嘴唇上几个白白的印子,都快出血了。就好像他会真的对她如何一样。 松开一点,由着她转身逃跑,待逃出片刻,又一把抓住。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摸过她的嘴唇:“别咬了,咬破了,计延宗可真的要起疑心了。” 看见她干干净净的眼里起了水雾,她忘了挣扎,在他手里颤抖着:“王爷,您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让计延宗跟我和离?” 元贞顿了顿。 明雪霁觉得眼睛涨得厉害,心里也是。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像是把她撕开了揉碎了,再一点点拼凑起来,不知多久才能跟自己和解。为什么要这样呢,明明是一纸和离书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那么厉害,又怎么会做不到。就算他要她报答,和离后,她也会给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准哭。”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声音。 带着迫人的威压,明雪霁吸着鼻子,柔软的怒:“我没哭。” 她能忍得住。她虽然没用,但也不至于那么没用,就只会哭哭啼啼的。 她果然没哭,眼皮红着,那点水渍一点点又退回去了,元贞低头看着:“计延宗哪怕死,也不会跟你和离。” “为什么?”她懵懵懂懂地仰头,红红的唇。 元贞顿了顿,压下触碰的,大手扣着细腰,捏着软肉:“计延宗有没有跟你讲过七出三不出?” “七出讲过。”后面的,她从来没听过。 果然,只讲对自己有利的。这些读书的男人,暗搓搓的心机真让人恶心。元贞摩挲着腰里软软的肉:“妻子没有娘家可去的,妻子为公婆守过孝的,或者夫妻俩先贫贱后富贵的,都不可休妻和离,是所谓三不出。若是不守三不出的规矩强行休妻,杖一百,革去功名。” 看见她微微张着嘴唇,啊了一声。 “你占了两条。”元贞看着她。嘴唇怎么那么红呢。还水润润的。看起很好吃的样子。“计清死后,是你卖了衣服首饰操办丧事,你给计清守了孝,你陪着计延宗贫贱夫妻整整三年,如今他富贵了。” 所以,计延宗不会跟她和离,连休妻都没有可能。明雪霁一阵绝望。 “计延宗走的是翰林清贵一路,名声上决不能有一丁点儿瑕疵,所以你这个妻,哪怕只是摆设,也得长长久久地摆设下去。”手终是忍不住按住她的唇,揉过来,揉过去。怎么这样软,这样湿。“我可以动用权势逼他,但他肯定会趁势咬死了不离,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头,到时候你不但离不掉,还白白送他一个好名声。” 明雪霁绝望到了极点。无边黑暗中,只觉得他指腹的薄茧压在唇上反反复复,像猛兽在撕咬之前,舔舐猎物。绝望混杂着愤懑,用力甩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手指离开红唇,空荡荡的无处安放,元贞大手一扣再又捉回,看见她水濛濛的眼:“有没有?” 有的。但他并不想告诉她。他又不是为了做好事。比起送佛送到西,他更愿意让这个贞洁贤惠的女人一点点放纵甚至放荡,变得跟那些男人一样。 等那些男人发现时,该多有趣。 明雪霁焦急地等他回答,他一直没有回答,他的脸有一瞬间突然迫到最近,唇几乎要沾到她的,下一息,他突然松开她,走去椅子上坐下。 长腿伸开,他手指敲着椅子瞧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明雪霁张张嘴,想要再问,他突然转开目光,问她:“早上没吃饭吧?” 明雪霁懵懂着,摇头。 一包东西隔空抛来,正正好落进她怀里,他瞧着她:“吃。” 是水晶糕,沾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他指指旁边的椅子:“坐。” 明雪霁默默走去坐下。两张椅子靠得很近,他偏过头看她,乌黑的眼睛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没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堂中沙沙沙沙,只有她咀嚼糕饼的声音。 元贞默默看着。她吃相并不风雅,至少不像钟吟秋这种世家贵女那么风雅,不过,不难看。红红的嘴唇软软的糕,白而整齐的牙齿对着一合,只能咬下来一小块。这样的牙齿,必定没什么杀伤力吧,便是被她咬上一口,也就像挠痒痒。 不知怎的,身上突然有点痒痒,元贞转过目光,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一定有办法的。” 元贞看她一眼。她并不是对他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低着头垂着眼,蔫得像即将凋零的花,但她并没有垮,花的枝干还是直的,他有预感,她能挺过来。 这让他对这个软弱的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难以言说的感觉,问道:“如果能离,离完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干净的眸子里生出希冀,微微闪着光:“我想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去找我外公和舅舅,还要努力多挣点钱,把我娘的东西都赎回来。” 心里有什么东西生出来,说不清是喜是怒,还是别的,元贞轻嗤一声:“你娘的东西都是计延宗吃了用了,凭什么要你挣钱赎?” 看见她软软地摇头:“他不会还我。” “那就去抢去骗去偷,你的东西,凭什么白白便宜了计延宗?” 明雪霁怔了怔,糕含在嘴里忘了咽,他说的都是她没听过的,好像没什么道理,又好像那么有道理。 元贞看见她唇舌间没有咽下的糕。像这样含着食物与人说话,高门贵女是绝对不会的。从前的钟吟秋会,那时候他们都养在母亲膝下,将门之家,没那么多规矩,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再后来他们被接进宫里为质,认识了祁钰,钟吟秋就再没有这样过了。她信了祁钰那套狗屁。 转开脸:“你想做什么营生?” “我,我会做针线,会洗衣做饭,也认得茶叶会煮茶,”明雪霁慢慢说着。禁足那大半个月里她反反复复想过太多次,她虽然笨些,但那么长时间,也足够让她理出思路,“我听说大户人家经常招针线浆洗的人,酒楼茶馆也招,只要肯卖力气,总能养活自己。” 都是卖苦力的差事,然而她敢想,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这个看起来最软弱最无用的女人,在这上头反而是最坚定的一个,比母亲,比钟吟秋都强。强上百倍。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元贞垂着眼皮:“你准备怎么找你外公和舅舅?” “我娘说过我外公家在海州,姓邵,叫邵筠之,我娘从前还有个丫头叫红珠,被我爹卖了,她比我大三四岁,也许她知道的更多,我想找她问问,然后就是我弟,他前阵子问过我邵家的事,我总觉得应该再问问他。”明孟元上次问得古怪,就好像他知道了邵家什么内情似的,“等攒够了钱,我也可以亲身去趟海州,去找他们。” 真是奇怪,明明是这么软弱没用的女人,偏偏又有这么柔韧坚持的一面,真是让人看不懂。元贞思忖着:“邵家和那个红珠,我可以帮你问问。” 她起身行礼,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糕,含糊着声音:“谢过王爷。” 透明的糕,包着细腻的红豆沙馅,他想着她应该没吃早饭,来的时候特意从厨房给她拿的。现在这糕,在她嘴里。红红的唇,白白的牙齿,粉粉的舌头卷着软软的糕。看起来那么香那么甜,那么诱人。 元贞忽地伸手,拿走她手里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 明雪霁一下子红了脸:“别!” 她都咬过了,留着她的牙印,怎么好给他吃? 元贞慢慢嚼着。奇怪的是,这糕现在并不像在她嘴里时那么香甜,只不过平常滋味而已。也许不是因为糕,而是因为人。因为她咬过。手指慢慢转着糕饼,找到她牙齿残留的痕迹,看准了咬上去:“以后别在计家吃饭,来我这里。” 明雪霁看见了,羞得耳朵都是通红:“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这一口,好像是比方才那口香甜些。元贞慢慢嚼着:“你每天都要学宫规,宫规那么多,哪有功夫回去吃饭?” 明雪霁反驳不了,看着他一点点吃完了那小半块糕,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伸着腿靠着椅子,晦涩不明的目光瞧着她,明雪霁本能地开始害怕,小心试探:“时候不早了,我,我该继续学了。” “撵我走?”元贞一眼瞧出她了的心思,拍掉手上的饼屑,“无非宫规而已,我也能教。” 整整六年,六岁到十二岁,被囚在观澜苑那方寸之地为质,换燕国公府歌舞升平。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宫规?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会有人叱骂,宫里那些人待他,像待一条狗。 起身,看见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元贞一把抓住。 隔壁,计延宗耐心等待着。 廖延半个时辰就已经走了,王府长史事务繁多,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他原本也该走的,不过他舍不下明雪霁,在她身边这种安稳静谧的感觉让人留恋,他还想多陪她一会儿,顺便再晾晾明素心。 耳边隐隐约约,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计延宗皱眉,站起身来。:,, 第 33 章 柔软滋味 计延宗慢慢走到门前。 他那时候看着明雪霁进去了西边的跨院,与这边隔着一道墙一个天井,先前他留神听着,那边安安静静的并没什么响动,但刚才,他听见了男人的笑声。 因为隔得有点远,传到耳朵里已经很模糊了,但能分辨出来是男人的声音,而且不是太监那种尖细的男人声音,那边应该只有她和教习女官在,最多还有侍婢,怎么会有男人? 计延宗思忖着走出房门,眼睛望着西边,走下第一级台阶。 西跨院。 明雪霁急急缩手,元贞一把抓住。 圆细的手腕握在手里,她微微颤抖着,眼皮有点红,兔子般紧张。 元贞恍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兔子,又白又软,小小一团,后来他被带进宫里教养,再没见过那只兔子,应该早就死了吧。“你躲什么?” 手里的人瞪着眼睛,柔软的怒:“你做什么笑那么大声……” 她是怕计延宗听见吧。就连生气,也是这么怯怯的,兔子一样。元贞觉得有趣,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反反复复,揉捏着腕子上薄薄一层软肉:“听见了,又如何?” 带着点顽劣的心态,甚至有点期待计延宗发现时的模样。一定很精彩吧?上赶着送妻子过来,以为能帮他攀龙附凤,却不知贞洁老实的妻子,背地里早就成了他人禁脔。 心里突地一荡,隐约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的脚步声。 计延宗走下台阶,穿过天井,停在西跨院门前。 想进去,又有点犹豫,到底是在王府,他一个外人到处乱走不大合适,然而方才那个男人声音…… 元贞不曾娶亲,听说连个房里人都没有,王府中虽有侍婢,但都不是近身服侍的,据他这些天的观察,贴身服侍元贞的那些人更像是从前在军中的亲兵。 可明雪霁在里面,那些亲兵,应该也不会贸贸然过去吧?那个男人是谁?计延宗犹豫着又往门前走了一步,身后有人叫:“翰林这是要去哪儿?” 一墙之隔,元贞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是廖延。 大约廖延知道他在里面,特地赶来阻拦计延宗。元贞握住明雪霁的手带进内堂,他不怕计延宗进来,甚至还很期待计延宗撞见时那副精彩嘴脸,这种一心往上爬的男人如果发现妻子和上位者有私情,会怎么做?暴怒休妻,还是拱手献上妻子,讨一个更好的前程? 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元贞低眼看着明雪霁,她怕得很,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她还是太放不开,丢不下那些狗屁的规矩,对于一个朝暮四的男人来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不是最精彩的报复吗? 凑在她耳边:“你说计延宗会不会进来?” 她怕得很,不由自主向他怀里缩了缩,元贞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香,本是戏谑的心情多些,此时却无端的,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滋味。 墙外语声隐约,计延宗在和廖延说话:“坐得久了,出来走动走动,活动下筋骨,实在是莽撞了。” “翰林不如先回府中,”廖延在说,“今天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中午大约要委屈明夫人在这里随便用些了。” 语声有片刻停顿,随即计延宗热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要不要仆陪着内子?” 听听,多么着急往上爬,明明留的是他妻子,他却死皮赖脸非要一起。元贞低头,嗅了嗅怀中人发上的香气,低着声音:“中午跟我一起吃。” 一起吃饭,看看她的嘴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她吃过的东西,就那么香甜呢。 墙外,廖延含笑看计延宗一眼:“杨局正和夫人在一处,怕是不方便留翰林。” 计延宗顿了顿,笑着拱手:“是仆想的不周了,那么,仆这就告辞了。” 她既要留下吃饭,那就不是一半个时辰能完的了,他老这么等在这里也不像话,反正只要她能得元贞赏识,与他亲自出手,也是一样的吧。 计延宗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着跨院的红墙,方才那个男子声音是谁?是他听错了,还是真的有男人在里面? 内堂中,明雪霁用力挣脱了元贞。 呼吸乱着,心跳快着,身上沾了他的温度,烫得让人害怕,急急往堂外逃,又被他抓住,他带着戏谑的笑:“逃什么?不让我教你叩拜礼了?” 不教了。又怎么教的成。他的手一刻也不安分,根本不是教。手上、腰上、脚踝上,没一处不是火辣辣的,明雪霁挣扎着推他:“你放开我,廖长史还在外头呢。” “他不敢进来。”元贞紧紧箍着她,头一点点低下来。那么红的嘴唇,那么软,湿湿的。一定很香甜吧。“中午陪我吃饭。” 他得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吃过的,都分外香甜。 “王爷。”门外突然有人咳了一声。 杨龄来了。 元贞的动作顿了顿,薄唇离她的嘴唇只有丝毫距离,明雪霁紧张地不敢呼吸,听见杨龄不紧不慢的语声:“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王爷如果真心想让明夫人学会,就别再耽误时间了。”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元贞在回答,离她那么近,呼吸扑在唇上,痒,烫:“就算进宫也是我带着她,谁敢挑她的理?” “王爷地位尊崇,自然无人敢挑,又何苦让明夫人为难?”杨龄坚持着,“王爷若是存了别的心思,又何苦拿我做筏子?” 明雪霁怔怔地听着。从没人敢这么对元贞说话,这些天里她见过的所有人,对元贞都是毕恭毕敬。但她能听出来,杨龄是为了她好。 薄唇一点点远离,元贞放开了她。 明雪霁逃也似的跑出来,涨红着脸向杨龄匆匆一拜。 元贞紧跟在后面出来,脸上戏谑顽劣的笑消失了,负手慢慢走过,看她一眼:“中午一道吃饭。” “明夫人与我一道吃,”杨龄道,“要学的东西那么多,哪有功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 明雪霁躲在角落里,看见元贞入鬓的剑眉微微一抬,眸光瞬间冰冷,让人心惊肉跳。下一息,他垂下眼皮,转身离去。 “出来吧。”杨龄叫她。 明明还是那张严肃的脸,此时看着却那么亲切,鼻尖酸酸的,明雪霁福身行礼:“谢谢杨局正。” 余光里瞥见她转过了脸:“好好学,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多学点东西总没有坏处。” 这天午饭时,元贞果然没有出现,一整个下午也没有,晚饭依旧是在别院用的,吃完了出来时,计延宗候在外面,张着眼先往她身后一看,屋里只有杨龄和侍婢,这才松一口气:“走吧,叨扰了一整天,也该回去了。” 明雪霁跟着他穿过花园,夕阳斜斜拖在身上,暮归的飞鸟扑闪着翅膀落在假山上,山洞的口隐在一丛竹子后,计延宗闲闲说着话:“晚饭也吃了?” 明雪霁点点头,看见他欣喜的神色:“看来你学得不错,很让王爷满意,如此甚好。” 元贞,满意吗?山洞越来越近,就在路的一侧,黑乎乎的洞口像无底的漩涡,引着她往下坠,明雪霁转开脸,计延宗停住步子:“簌簌,上午那阵子我怎么恍惚听见你那边有男人的声音?” 他带着几分审视,看见她平静的脸:“没有,大概是你听错了。” 应该是他听错了吧。她一向不会骗人,况且王府之中,又怎么会有男人闯进女眷所在的地方。计延宗点头:“那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他没再追问,明雪霁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说谎对于她,终于不再是件无法完成的难事了。 回到西院时,计家的晚饭也摆好了,明素心站在边上伺候,张氏在抱怨:“中午已经吃了一顿米饭,晚上该吃些软和些的粥汤,我胃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做米饭?” 蒋氏看着桌上的沉着脸:“一天两顿大鱼大肉,岂是持家过日子的道理?” 明素心满心委屈,抬眼看见计延宗进来了,连忙叫了声:“英哥。” 她想说大鱼大肉都是她掏的钱她带来的厨子,新媳妇才刚主持中馈,哪里分得清谁人爱吃什么,然而她也知道不能说,计延宗最不喜欢她当面顶撞长辈,明素心哀求地看他,盼着他能帮她说句公道话。 计延宗在下首坐下,开了口:“以后注意些,吃饭之前先问问伯娘和母亲的意思。” 他竟完全不站在她一边!明素心又是悲苦又是不解,看见明雪霁跟在后面走进来,她也是媳妇,也只能站在桌边服侍这两个难缠的老太婆吃饭,这让她心里稍稍好受点,默默往边上挪了挪,把蒋氏旁边的位置空出来。 明雪霁走到了近前,但她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开始净手服侍,只是福了一福:“母亲,伯娘,我在王府中吃过饭了,杨局正命我回来后要勤加练习,我先回去练习吧。” 她转身离开,明素心一口气堵在心口,老半天缓不过来,到底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给我夹下那个肉卷子。”张氏吩咐道 明素心强忍着心酸,走去夹了肉卷,放进张氏碟子里。 这天晚上明雪霁早早锁了院门,一夜风平浪静,第二天一早计延宗来了:“昨天我跟廖长史告了假,今天要带你和素心一道回门。” 明雪霁点点头,她也想回去一趟,问问明孟元邵家的事情。 “夫人,”青岚走来禀报,“王府派人接您过去呢。”:,, 第 34 章 想欺负她 明雪霁远远望见西跨院的飞檐时, 便开始紧张。 计延宗到底还是让她过来了,他不敢违拗王府的意思,便只能独自带着明素心回去明家。 肩舆穿过花园, 停在西边院门前, 明雪霁定定神, 扶着青岚的手走下来。 计延宗不在,那么元贞呢没有了碍眼的丈夫, 元贞会不会更加肆无忌惮 穿过厅堂, 走过天井, 一路上静悄悄的, 廖延也不在,他每次露面似乎只是为了敷衍计延宗, 今天计延宗没来,他就也没来,空荡荡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响着,让人心里的恐惧随着脚步的声音,一点点滋长。 那种被撕裂的感觉又来了, 明雪霁停在跨院门前, 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来了。她也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所有的一切在她向元贞捎信的一刻都已经做出了决断, 那么,又何必再纠结痛苦。 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只要能离开, 只要今后能好好活下去,都是值得的。 明雪霁迈步走进跨院,安安静静没有声音,不敢抬头,余光瞥见石青马面裙的一角, 是杨龄。 心里猛地一宽,连忙紧走两步来到近前,福身行礼“妾见过杨局正。” “来了。”杨龄点点头,“今日教你梳妆。” 内堂中走出几个侍婢,捧出镜台妆盒,明雪霁坐在圆凳上,由着侍婢把发髻拆开,牙梳顺着发丝,一点点顺下去,梳通了,抹上头油。 “宫中梳妆讲究得体大方,不喜奇淫巧技,也不可过于呆板,”杨龄唤过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婢,“你来给明夫人梳个桃花髻。” 乌油油的头发披满肩头,侍婢利索地分成几绺,各自拧、盘、编,又有几个侍婢捧着镜子站在四周,用镜面映出梳头的动作,方便明雪霁看清楚。 “通常都是侍婢来梳头,不过明夫人自己学会了也没有坏处。”杨龄道。 明雪霁点点头,暗自记住梳头的步骤。听说大户人家还有专门梳头的丫鬟,如果她学会了,将来也是谋生的本事。 桃花髻很快梳好,用原本的木簪固定,侍婢用银盘送上新摘的睡莲,杨龄挑了一朵白中透粉给她簪在发上,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清雅的桃花髻配着斜簪的睡莲,妩媚别致,就连那支灰扑扑的木簪也被衬得格外多了几分韵味。 “簪环首饰不在于多贵重,搭配适宜就好。”杨龄道。 明雪霁咀嚼着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 “妆面亦是如此,不可太过奇巧喧宾夺主,也不要太过呆板泯然众人,”杨龄道,“一切都以适宜合度为佳。” 螺子黛,茉莉粉,玫瑰胭脂,白玉盒中盛着凝脂也似的口脂,一点点涂抹描画,原本温柔静默的容颜一点点鲜妍明丽,媚意似水,无声流动,杨龄示意侍婢用粉膏遮住明雪霁手上一处处伤疤“你皮肤底子极好,可惜有许多伤疤,须得每天以药汁浸泡,再涂抹祛疤的药物,时间长了,或许能好。待会儿走的时候让青岚她们带上。” 明雪霁怔了怔,她才刚来,为什么说待会儿要走 敷粉画眉染上胭脂,只剩下最后的口脂没涂,镜子里看见侍婢纷纷离开,末后杨龄向着堂外行了一礼“王爷。” 元贞来了。 明雪霁紧张着站起,又被他按着肩膀坐下去,他拿起口脂盒,手指蘸了点,向她唇上点下。 明雪霁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元贞慢慢涂着,他其实并不会涂口脂,无非顺着她嘴唇的轮廓涂满罢了,口脂是柔润温婉的红,点在她干净的脸上,像雪地里绽开一朵红梅。 手指慢慢移动,鼻尖闻到了清甜的香气,不知是口脂的,还是她的。 像被漩涡吸着拉着,元贞的头越来越低,那点红梅近在咫尺,舌尖仿佛尝到了香甜的滋味,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王爷。” 暧昧骤然打断,她干净的眼里又有惊慌,元贞松开了手。 直起身“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手指在袍袖底下拈了拈,指尖那点红晕开了,心里也染上一层绯色。 明雪霁跟在后面“去哪儿” “你提过几次你娘的茶叶铺子,”元贞往外走着,其实她从没说过想去看看茶叶铺子,但他能看出来她想。年少时他也曾有过这种渴望而不可得,矜持着从不肯与人说的思念,“走吧。” 明雪霁想不起曾在什么时候,曾跟他说过几次母亲的茶叶铺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太紧张,许多话都是恍恍惚惚说出来,再回想时除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亲昵,别的都记不住了。 但他能记得,还肯带她去看,她很感激。 车子驶出别院后门,特意换了街上常见的马车样式,没有徽记没有卫兵,谁也不会知道权倾天下的镇北王,此时就坐在这低矮狭小的马车里。 明雪霁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车厢太小了,元贞身量又太高大,因为伸不开腿,他只是靠着车壁歪着,但还是占了大半个车厢。车轮似是碾到了石子,突地一颠,明雪霁坐不稳,踉跄着几乎要摔进他怀里,急忙抓紧座位的边缘,死死撑住。 元贞半闭着眼,唇边勾起的弧度始终不曾放下来过。 有趣的很呢。若是再这么颠一下,她还坐得稳吗 荷包里摸出个金锞子扣在指间,手伸出窗户,不动声色一弹。 车轮猛地一跳,角落里缩着的人再也撑不住,低呼着摔过来,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低头,嗅到发间淡淡的香气,莲花开得正好,她红红的脸比花更娇“对,对不起。” 元贞垂目,戏谑的语调“这是想开了” “不,不是。”她慌张着想逃,因为狭窄,因为车子并不稳,越急越站不起来,细细的腰肢掐在手里,软得很。 那种时紧时慢的呼吸,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又来了,便是在沙场之上,千军万马的阵前,也从不曾有过的古怪感觉。元贞紧紧箍住“你娘会弄茶” 她果然忘了挣扎,专心来回答他的问题“是的,我认识的茶叶,会的烹茶取水的法子都是我娘教的。” 头发很香,脖子也是,腰应该也是吧,元贞低着眼皮,看见尖尖瘦瘦的脚半遮在裙下,白色布袜,圆圆的踝骨,喉结动了动,皂色的履挪过去,轻轻一蹭。 她又开始发急,挣扎着要跑,元贞用脚压住,拿捏着分寸并不弄疼她“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你娘经营的” 她又忘了脚的事,老老实实回答“我也不很清楚,但我记得小时候我娘经常带我去铺子里,掌柜们都叫她东家。” 元贞压下笑意。世道险恶,这么个傻乎乎的人,如何应付得了还好除了自己,以后也没人敢欺负她。“那就应该是你娘经营的,不然掌柜就该叫她东家娘子了。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后来有了我弟,家里不让她做了。”她不肯叫爹,只是含糊用家里替代,“而且那时候,也有了赵姨娘。” 于旖旎中,陡然生出郁气,元贞冷哼一声。 明雪霁能感觉到他的怒,他不再像方才那样紧紧搂着她了,试探着挣了挣,他也没有狠拦,明雪霁连忙挣脱开重新缩回角落里,车子继续往前走着,他瞧着窗外,没再作声。 让她觉得松一口气,又捏一把汗,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他说道“生药铺。” 明雪霁从半掩的窗户看出去,街边一家门面极大的药铺,金字招牌在日头底下耀眼闪光,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项生意,是明睿几年前新开的。 车子在十字路口拐了方向,相邻的也是繁华街市,明家的丝绸铺子开在那里,敞开的大门里能望见里面五彩缤纷,各样时新的绫罗绸缎。 元贞看了眼明雪霁,蓝衣黄裙,料子都已经旧了,黯淡的颜色,他倒是可以给她新的,可这样的话,哪儿及得上亲手讨债来得痛快“明睿这么大铺子,就给你穿这个” 明雪霁低着头“他不会给我。” 一向都是铺子里卖不出去,积压多年的料子才轮得到她。 “那就去抢去要,有他们的,凭什么没有你的”元贞冷冷说道,“别跟我说你就这么算了。” 明雪霁又觉得紧张。他说话的口吻并不像是玩笑,他是真的要逼她这么干。可她怎么可能从明睿和赵氏手里抢到东西 车子又转了几个弯,听见元贞说“茶叶铺。” 明雪霁急急望出去,怔了怔。 还是记忆中的位置,但铺面,已经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记得小时候是一排排木板组成大门,清早拆下来,露出宽阔的柜台,靠后是竹制的货架,小瓮装着各色茶叶,深绿的签子上墨字写着茶名,夜里母亲在柜台里对账,伙计一块一块,把长长的门板再装起来锁住,她坐在母亲旁边,柜台不高不低,能看见那些磨得发亮的门板卡进槽里,咔一声响。 如今,是黑漆对开的大门,黑漆的柜台高得很,货架也是,上面檀木底座架着各式名贵团茶,白纸印着金字,明光闪耀。 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茶香水声,都不见了,这铺子陌生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进去看看,”元贞吩咐道,“我等着你。” 明雪霁定定神,推开车门,搭着青岚的手下了车。 对面酒楼窗边,一人急急看了过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 35 章 没有圆房(加更)…… 明雪霁站在门前,四下一望。 茶叶铺在整条街上最繁华的地带,来来往往行人不少,但铺子里没什么客人,黑漆柜台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小伙计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 母亲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来铺子里玩耍,每次都能看见很多人,有零买了自己喝的,也有来谈整单生意的。 明雪霁慢慢走到店铺门前,余光瞥见马车越过路口,径直往前去了。 元贞走了。眼下,她需要独自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心里突然有点慌,仿佛没有了让她能够从容笃定的底气似的,明雪霁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总靠着元贞,眼下他帮她只是一场交换,将来的路怎么走,说到底还得靠她自己。 迈步走进店里,小伙计好容易看见客人,连忙丢下鸡毛掸子迎上来:“夫人来了,这回想买什么茶?” 这是商家揽客常用的手段,显得亲近熟悉。明雪霁许久不曾正儿八经进店买东西,犹豫着没开口,小伙计连忙又道:“店里什么都有,夫人想看什么我给您介绍介绍?” 明雪霁鼓足勇气,说道:“随便看看。” 头一句话说出口,心里蓦地安定下来,明雪霁环顾着四周的摆设。 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角落摆着兰花文竹,能看出是想往雅致的方向装饰,然而一色高大沉重的黑漆家具,又让这雅致,有了许多不近人情的感觉。母亲在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货架是竹子做的,许多摆设也是竹子、木头一类,刷了清漆,露出本来的纹理,有种天然质朴,让人亲近的好感。 伙计也悄悄打量着她。衣服都是旧的,气质也有点怯,但妆容精致模样出挑,况且她身边带的丫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伙计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来头,陪着笑跟着:“架上摆的都是才进来的好茶,夫人可有中意的?” 明雪霁看着货架,为了排场显眼,茶饼都摆在外面,但夏秋天气潮湿,这么敞开放着,其实会影响茶饼的品质。“都有什么茶?” 伙计一听发问,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夫人看看小龙团,上个月才到的,顶级的龙茶,才到店就抢的只剩下最后四饼了。” “还有这个蒙顶石花,今年春天采的新茶,香气浓郁得很,如今也一饼难求呢!” “这个紫笋也是极好的明前紫笋,正宗阳羡产的,泡茶上品,那些风雅人家还用来做菜呢!” 隔着又高又宽的柜台,明雪霁看不清茶饼的情形,便道:“能拿来我看看吗?” “得嘞,夫人一看就是行家,小的这就给您取。”伙计小心用帕子垫着手,拿过茶饼,“夫人您看,都是上品。” 明雪霁用帕子垫着拿起一个小龙团,闻了闻,又拆开包装一角看了看。 龙团按品质高低分为龙茶、凤茶、京挺等十个等级,这个茶虽然印着团龙纹,但品质绝没到龙茶,连凤茶都未必到。 又看了看蒙顶石花和紫笋,紫笋的香气颜色也绝不是明前的春茶,更像是夏秋后采的。 心里凉了半截,又是生气又是疑惑,上次明孟元说茶叶铺是他经营的,是弄错了,还是故意以次充好?“这个真是龙茶?我闻着气味不对,还有这个紫笋,也不像是明前茶。” 伙计笑起来:“夫人说笑了,这个就是龙茶跟明前紫笋,我家几十年的老店,怎么可能弄错?” 也许是小伙计不识货呢?明雪霁踌躇着:“你家掌柜呢?我想问一问他。” 不多时掌柜出来,是个五六十岁的生面孔。母亲去世后,茶叶铺里里外外,掌柜伙计账房全都换了一遍,如今这个,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换上的。明雪霁把方才的话又说一遍,还没说完,已经被掌柜打断:“岂有此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家上好的龙茶紫笋,到你嘴里怎么就不好了?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或者同行拆台?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生意?” 明雪霁怔住了,她从来良善,并不知该怎么跟人争斗,只认认真真解释道:“龙茶的颜色气味,还有脂膏都不一样……” “你必是同行来拆台的,”掌柜怒冲冲叫伙计,“还不赶紧打出去!” 边上人影一晃,青霜闪了出去,明雪霁被青岚护在身后,也没看见青霜怎么动手,下一息,掌柜已经惨叫着摔在地上,四仰八叉。 伙计早吓得躲去后面不敢出来,明雪霁被青岚扶着出门,震惊之外,更多气怒。这就是明孟元经营的铺子?母亲当年那么公道做生意,店里从不会以次充好,从没有这样动不动打骂客人的掌柜,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一顶小轿飞快地抬到近前,轿夫放下轿杆,恭敬说道:“明夫人请上轿,送您去明家。” 是王府的人。明雪霁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元贞不知道去了哪里。 定定神坐进轿子里,元贞要她回明家,她也正想回去,好好问问明孟元。可以想象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元贞不在,她需要独自应对,她总得学会独自应对所有的一切。 轿子走远后,周慕深从对面酒楼里走出来,遥遥目送。 方才她刚从车上下来,他就认出来了。从明素心成亲那天见到她以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张脸,这副身段。明明从前是个灰头土脸的瘸子,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周慕深紧走几步,看着那顶轿子顺着大街往前,似乎是往明家去的,想跟上,又想起这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他跟过去,又算什么? 沉吟着望着越来越远的轿子,明明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旧衣,隔得老远都能看出简陋,可为什么此时看来,却和婚礼那天那身红衣一样光彩耀眼呢? 还有那辆车,车门开合的刹那,影影绰绰似乎里面有人,是谁? 轿子抬到明家门前,看门的上前拦住正要问,轿帘一动,明雪霁露出半边脸:“让开。” 看门的认出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睁睁看着轿子直接抬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扶着,明雪霁款款下了轿,这是怎么说的,这个谁都能踩两脚的大姑娘,几时竟有这个派头了? 明雪霁慢慢走过照壁,手还有点抖,方才那短短两个字耗费了太多勇气,然而有了第一次,下次她应该能做得更好些。 腰身挺得更直,微微抬头,回忆着杨龄教的仪态,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正堂内,明睿正跟计延宗说话:“姑爷啊,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家里那个生药铺,唉,遇上对头,生意不好做啊!” 计延宗不动声色。这事他早就听说过,如果不是这一茬,大约明睿这老狐狸也未必那么痛快把明素心嫁给他。“愿闻其详。” “牛守备家去年新开了一个生药铺,就在我家铺子斜对过,真是太不地道了!事事都要跟我作对,咱家卖十文,他就卖九文,硬生生让他挤兑得我做不下去!”明睿唉声叹气,“我也托过人说和过,像周家、黄家都托过,那个牛守备愣是油盐不进,我是真没辙了。” 计延宗也知道这事。牛守备实权在握,早就存心打掉明家的药铺,一人独大,周家、黄家所谓的说和,其实就是周慕深和黄新与牛家的子弟说过一声,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们都瞧不上明家,给钱也不会趟这趟浑水。抿一口茶:“然后呢?” “姑爷那么得王爷器重,要么跟王爷说说,给咱们主持个公道?”明睿热切地看他,“或者翰林院那些人也行,听素心说前阵子陛下还点明让姑爷陪驾,姑爷肯定有办法,对吧?” 计延宗笑了下。明家有钱,但上头没人,明睿又只是个小小的贡生,京中大把有权有势的随便踩他一脚,就够明睿喝一壶的,所以明睿,很需要一个有官身的女婿。这也就是这桩婚事这么顺利做成的原因。“我知道了。” 他并不往下说,明睿猜到他在等什么,忍着肉疼:“如果能办成,我肯定不会亏待姑爷。” 门外有小厮回禀:“老爷,大姑娘回来了。” “她来做什么?”明睿顿时翻了脸,“素心回门,谁让她来?” “我。”计延宗淡淡说道,站起身来。 内院,明素心扑在赵氏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我在她家连个丫鬟都不如,当牛做马伺候那两个老太婆!还有姐姐,他们都抬举她向着她,都说我不好!” 赵氏冷笑一声:“上次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个会咬人的狗,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机深着呢。”她拍着明素心,低声安慰:“你别怕,只要你能抓住延宗的心,以后有的是法子对付她,你看你娘,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英哥也向着她!”明素心哭得越发厉害了,“英哥前天夜里还去她院里找她,昨天也是,他根本不去我房里……” “你说什么?”赵氏一下子立了眉,“你跟延宗,不会还没有圆房吧?” 明素心涨红着脸,老半天才点点头,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赵氏咬牙:“反了她了!” “夫人,”丫鬟在门外回禀,“大姑娘回来了。” “来得正好,”赵氏笑一声,“我还正想会会她。” 院中,明雪霁穿过垂花门,向正房走去。:,, 第 36 章 打回去 计延宗走出正堂,眺望着明雪霁可能出现的方向。 丈夫迎接妻子于理不合,这种举动在过去他是绝不会做的,但今天不一样,他还记得上次回来时明家对她的践踏,方才明睿的态度也很不善,他出来迎一迎她,也算是给她撑腰。 这样体贴的心思,待会儿悄悄告诉她,她今晚肯定不会再锁了门不放他进去。 计延宗带了点笑意,遥遥看见明雪霁时,心底突地一跳。 跟临别时不一样了,妆容那么柔美,发髻也是,鬓边簪着一朵烟笼也似的白莲,可她的人,竟比莲花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惊艳的感觉他近来时时会有,从前总觉得她们姐妹两个中明素心的容貌风度更加出众,如今才发现,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这种天生丽质的美,比明素心那种后天学出来的风姿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紧走几步迎上去:“簌簌,你来了。” “来了。”明雪霁稍稍一让,与他保持距离,“杨局正教我梳妆,后面听说二妹今天回门,就派了轿子送我也回来。” 都是谎话,她现在对着他说谎,真是熟练极了。 计延宗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颜色黯淡的旧衣服上。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梳妆,却只能穿这样破旧的衣服。明家那么有钱,明素心的衣服十几个箱笼都装不完,凭什么这样苛待她? 伸手来拉她:“我带你一道进去。” 明雪霁闪身躲过:“这样不合适。” 是不合适,今天毕竟是明素心的正日子,但他就是要挽着她进去,给明家这些人一个警告。计延宗再来拉,又被她躲开,只得叹口气:“你呀,就是太贤惠了,什么时候能多替自己想想就好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那个良善贤惠,从不知道替自己考虑的人早已经被他们逼死了,如今的她,只想把自己该得的东西讨回来。低声唤他:“相公。” 计延宗连忙凑近:“怎么了?” “我有点怕。”明雪霁慢慢往前走着,“我爹总打我,二妹的娘也不待见我,待会儿我想问问我娘的事,就怕惹他们不高兴,又打我。” 她想问问茶叶铺的事情。那是母亲亲手打理的地方,留下她那么多珍贵的回忆,现在竟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元贞说那铺子应该是母亲经营的,她很了解明睿,那么爱财又虐待母亲的人,绝不会拱手把铺子让给母亲经营,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蹊跷。 这些年里一提起母亲,明睿总是发脾气打骂,不知道是因为厌憎还是有别的内情。她想了一路,有孝字在头上压着,她不能让青霜像教训掌柜那样直接对明睿动手,那就只能利用计延宗来对付他们。 计延宗看见瘦得伶仃的下巴,觉得怜惜,又觉得熨帖。她那么可怜,在这世上只有他可以依靠,他又怎么能不帮她?放柔了声音:“别怕,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有我在,绝不能让他们欺负了你。” 明雪霁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相公。” “谢什么,你我夫妻,世上至亲的人,我自然要向着你。”计延宗带着笑,伸手想摸她的头发。 明雪霁躲开了,笑了一下。现在她有点理解元贞为什么总是带着那种嘲讽的笑了,这世上许多事情实在太可笑。从前她掏心掏肺对他,他从不放在眼里,如今她对他说谎,骗他算计他,他反而觉得她是世上至亲的人,开始护着她了。有的人,可真是贱骨头啊。 跟在他身后走进堂中,明睿沉着脸:“你妹妹回门,你来干什么?” 明雪霁没回答,看了眼计延宗。 计延宗立刻替她出头:“我让她来的,她跟我成亲时诸事仓促,也从不曾回过门,岳丈应该还记得吧?” 一句话点出了三年前那桩事,明睿觉得心虚,连忙陪着笑脸:“既然是姑爷定的,那就没事,没事了。” 因为明雪霁在,生药铺的事情没法再说,明睿随口说了几句闲话,忽地听见明雪霁问道:“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不是我娘的?” 明睿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关你什么事?” “我娘的事情,我问一问,也是应该的吧。”明雪霁道。 “放屁!”明睿开始发怒,“一个嫁出去的赔钱货,老子的事几时轮得着你问?” 明雪霁看见他吊起的眉梢,几根长眉毛耷拉下来,看起来异常凶悍,他每次打她的时候总是这样,他马上就要动手了,这让她习惯性地害怕,又掐着手心死死撑住。不能怕的,以后要面对的事情只会比今天更难,她必须学会自己对付。 定定神,一口气把想问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我要看我娘从前管茶叶铺子的账,还有茶叶铺的契书。” 明睿绝不可能放手让母亲管茶叶铺子,也许那铺子,本来就是母亲的。 “我娘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她有那么多衣服首饰,肯定也有陪嫁,我要看嫁妆单子。” 母亲死后,赵氏把最贵重的东西都搜刮走了,但光是母亲剩下的衣服首饰还支撑了计家三年的吃穿,可以想象母亲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有很多财产。 门外,匆匆赶来的明孟元脚步一顿,连忙躲去边上仔细听着。 “我娘离开海州那么多年,我外公和舅舅肯定给她写过不少信,我要我娘的信。还有我娘的丫头红珠,我要知道你把她卖去了哪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这些天翻来覆去才能想出来的,每天夜里直想到三更天还不能睡,哪怕做梦时突然想出来一条,也立刻醒来记下。从前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被打了太多次太怕他们,这些模糊的念头便都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问出来。 现在她不怕了,她死都死过一次,她要给自己,给母亲讨公道。 计延宗在边上听着,带着点惊讶看着明雪霁。她一向软弱,性子也不够聪敏,可这些话问的,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事实上他也对邵英嫁过来的内幕早有怀疑,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前程,是给父亲洗冤,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这里,但她能在他不曾点拨的情况下问出这些话,倒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你给我闭嘴!”明睿大吼一声。 他怒到了极点,额头上青筋暴跳:“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问?” “我娘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明雪霁死死撑着,一步也不肯退。 “我让你问,让你问!”明睿抓起桌上的石头盆景便要打,“老子打死你!” 计延宗刷地起身,正要喝止,边上青霜已经冲了过去,也看不清她怎么动作,下一息盆景丢回桌上,明睿啊啊地叫着,两只手都被拧转,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垂下来。 “疼,疼!”明睿嘶叫起来。 “爹,爹你没事吧?”明孟元一个箭步冲进来扶住明睿,“快找大夫,快!” 丫鬟飞跑着出去了,明睿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两只手扭不过来,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奴才拖出去打死!” “打不得,”明孟元急急提醒,“那是王府的人。” 元贞的人?就是成亲那天送过来的俩丫头?明睿张口结舌,两只手还扭在旁边掰不回来,疼得跳着脚:“快找大夫,找大夫!” 明雪霁默默看着。她最初还担心直接动手会不会不妥,会不会被他们用孝道来压她,此时才发现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一个字都不敢说。 也就怪不得元贞总说狗屁两个字,那些规矩,那些曾经逼得她不得不寻死的道理,在他面前,的的确确,都是狗屁。 计延宗看着她,越发惊讶起来。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由着青霜动手不说,眼下还一言不发看着,丝毫不曾慌乱。这与他熟悉的妻子相差极大,但不知怎的,反而让他觉得有说不出的吸引。 大夫还没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明睿疼得脸都白了,明孟元见他腕上关节鼓着,很像是分筋错骨的手法,一般来说会这手法的应该能再给正回来,忙向青霜行了一礼:“这位姑娘,还麻烦你给家父正下骨。” 青霜看都不看,毫无表情一张脸:“不会。” “她不会正骨。”青岚含笑说道,“对不住,王爷下过死命令要过要保护好明夫人,所以方才我这姐姐才逼不得已动了手,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等着大夫吧。” 明雪霁看着她甜美的笑脸,突然觉得青霜肯定是会的,只不过不肯罢了。真痛快啊。原来直接动手打回去,比那些七拐八拐的谨慎小心,痛快几倍几十倍。 计延宗也看出来青霜是故意。青霜两个奉命护着她并不稀奇,但护到这种程度就很让人惊讶了,再想想从前在乡下时,一个庄子的人没谁不喜欢她,这也是她做人的独到之处,假如能够长长久久与王府走动下去,她这个好处必定对他大有裨益。心里热切起来,向明雪霁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滚,给老子滚出去!”明睿也有点猜疑,疼得受不住,又不敢骂青霜,只想明雪霁吼,“以后不准你进老子家门!” “不,”明雪霁看着他,他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劈了,从前那么可怕的人,现在看着,不过都是狗屁,“不说清我娘的事,我不会走。”:,, 第37章 第 37 章 必须圆房 赵氏带着明素心急急忙忙赶过来时,大夫还没有到,明睿已经疼得骂不动人了,瘫坐着一口一口倒气。 “爹!”明素心惊呼着扑过去,不小心碰到明睿的手,疼得他咧着嘴直哼哼,赵氏一把拉走明素心,吩咐婆子:“打井水来,要冰凉的,先给老爷冰着!” 转回头看着明雪霁:“大姑娘,你好大的派头,连你爹都敢打?忤逆不孝可是杀头的罪过!” “姨娘说错了,”明雪霁也看着她,从前他们总用这个罪名压她,但她现在,不怕了,“青霜只是奉王爷的命令保护我而已,杀头也杀不到我头上。” 赵氏冷哼一声。来的时候她已经听丫鬟说了经过,知道青霜两个是元贞的人,她拿她们没办法,有她们在,她也不能把明雪霁怎么样,但心里这口气又怎么能咽下?“是吗?那就上衙门递状子,让官老爷来判!” 以为会像从前那样吓倒明雪霁,结果她只是神色淡淡地听着,赵氏越发惊诧,边上计延宗开了口:“是吗?方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前因后果我都知道,岳母想报官的话,那么我就跟着走一趟。” 赵氏吃了一惊,心里无限狐疑。先前明素心说计延宗一味向着明雪霁,她心里还不是很信,眼下这情形看起来,竟是确切无疑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百般想不明白,但计延宗既然已经发了话,报官之类也不可能,况且她本来也就是说说吓人的,有元贞的人牵扯在里面,谁敢报官?连忙改了口:“姑爷别当真,我就是气头上说一句罢了,都是自家人,报什么官?” 计延宗知道她不敢。这门亲事一半是他刻意,另一半也是他们上赶着求的,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官场上前途无量的女婿,来维护摇摇欲坠的生意。“如此就好,雪娘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事也该先跟我说,岳丈以后最好改改脾气,若是再动不动打骂她,那么我就得好好跟你们理论理论了。” 赵氏越发惊讶到了极点,明素心忍不住,抹着眼泪分辩道:“英哥你太偏心了!爹爹是长辈,打骂她有什么错?就算打死了也该当受着……” 赵氏一把拽住了她:“你别瞎说。” 心里暗自后悔把女儿养得太娇了不懂得察言观色,计延宗脸都黑成锅底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况且三天都没圆房,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拢住男人的心,跟男人硬顶有什么好处?连忙赔笑说道:“姑爷说的有道理,不过你岳丈也是气急了才动手,大姑娘有时候说话是太气人,你忘了上回她寻死时说的那些话了吗?” 眼见计延宗脸色一沉,赵氏斜着眼梢,瞟了眼明雪霁。寻死的事计延宗极是忌讳,只要时不时翻出来说说,不信她能翻天!“你岳丈疼得难受,我得带他去后面歇歇,姑爷忙了一天,也去歇歇吧,前头水榭摆了酒,孟元,你快陪你妹夫吃酒去!” 明雪霁知道,她是要把人都弄走,拖住不提母亲的事。连忙上前拦住:“不行,今天得把我娘的事情说清楚。我要我娘管茶叶铺时的账本,我娘的嫁妆单子,我娘跟邵家来往的书信,还有红珠卖去了哪里。” 赵氏扶着明睿,斜她一眼:“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娘的事也轮不到你问呀!你说是不是,孟元?” 明孟元避开明雪霁的目光,点了点头。 赵氏笑吟吟的:“孟元都不问,轮得着你问吗?” 明雪霁心如止水。明孟元靠不住,还好,她也没想过靠他。轻声向计延宗说道:“相公,我娘的嫁妆,应该也有我一份。” 这些天她想得最透彻的一件事,就是计延宗需要钱,很多钱。送周家的画,送黄家的墨,他往上爬铺的每一步路都需要很多钱,他从前用明睿的,但明睿的钱,到底不如自己的钱,不如妻子的钱使起来顺手。他用明素心的钱时何等理直气壮,假如她也有那么多嫁妆,他应该很动心吧。 计延宗想的也是这个,点了点头:“上次岳丈大人口口声声说雪娘的母亲是私奔,此事到如今还没有结论,你们两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公平起见,须得把当年的人证物证都找出来,此事才能水落石出,红珠眼下就是人证,书信之类就是物证,雪娘提这些要求并没有不妥。” 明雪霁默默听着。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啊,从前用来对付她,如今用来对付明睿和赵氏,是不是也很有效? 赵氏心里憋着气,脸上带着笑:“姑爷说的有道理,但你岳丈眼下这模样,哪儿有精神弄这些?不如再等几天,等你岳丈好了,咱们得了闲空再好好说说这事。” “那就明天,”计延宗略一思忖,“明天一早我带她们姐妹回来,好好把这事说清楚。” 赵氏心里暗恨。把时间卡得这么紧,就算做手脚不方便,然而他这么说,必定也是为了防着她动手脚,只得说道:“行,那我跟你岳丈明天等着姑爷。” 她扶着明睿离开,又命明孟元陪计延宗去吃酒,计延宗招呼着明雪霁,低声道:“我们今天待久一点,到晚上再走,防着他们做手脚。” 原来还要防着这个。明雪霁到这时候,才模糊明白方才他和赵氏对话的机锋,慢慢往水榭走着,觉得累,还有愤怒争执后的疲惫,可心里是安稳的,她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她不会回头。 “姐,”明孟元凑过来,放慢着步子,与前面计延宗拉开距离,“娘的嫁妆单子前几天我见过,在父亲手里,我还看见上面写着娘有一百零八件嫁妆。” “什么?”明雪霁吃了一惊,“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明孟元低着头:“凡事总要从长计议,你已经跟父亲撕破了脸,我要是也这么着,许多事就没法办了。从今后你只管出头跟父亲要,我在背后悄悄帮你,咱们姐弟齐心,肯定能拿回娘留给咱们的东西。” 所以他是想把她当枪使,自己躲在后面与明睿父慈子孝,如果她能要回来,他坐享其成,如果她要不回来,他也不会得罪明睿。她这个弟弟,真的越来越像明家人了。明雪霁停住步子:“过来之前我去了趟茶叶铺子,明孟元,铺子里把次等的茶饼充作龙茶,还用夏茶秋茶冒充明前紫笋,这些事你知道吗?” 她突然叫他的姓名,明孟元有点不习惯,皱了皱眉:“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他是明知故犯了。明雪霁压抑着心底的失望和愤怒:“娘一直教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公平正道做生意,你都忘了吗?娘留下的铺子,你就这么糟蹋?” “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我如今有多难,你也不懂。”明孟元吐一口气,“铺子交到我手里就已经千疮百孔,连着亏了一两年,从前的供货商都不干了,如今新找的进价极贵又没有好货,况且以次充好的事谁家不做?别说拿凤茶充作龙茶的,哪怕拿四五级的茶饼当龙茶卖的都有,我也不算过分,饶是这样,父亲还嫌我挣得少,动不动就骂。” 所以为了钱,为了讨好明睿,就可以肆意践踏母亲的心血,违背母亲的教诲?明雪霁喉头哽着,停住步子。 明孟元询问地看她:“怎么了?” 明雪霁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 她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他不在乎母亲的心血,那么她来,无论多难,她一定会守好母亲的一切。 正房里。 大夫在给明睿正骨,咔咔的骨头响,明睿一声声惨叫,明素心掉着眼泪守在边上,又被赵氏拉进里间,咬牙切齿说道:“想不到大丫头死了一回,刁钻了这许多!今儿你爹吃了大亏,延宗也不向着你,你太老实,不是大丫头的对手,我让阿单跟你回去,从今往后在计家该怎么办你就听阿单的,她会想办法对付大丫头和计家那俩死老太婆,你只管做一件事。” 阿单是赵氏的陪房媳妇,极精明厉害的人,明素心稍稍安心:“我做什么?” “圆房。”赵氏盯着她,“抓住延宗的心,再给他生个孩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求也好哄也好,这几天必须圆房!” 明素心涨红了脸:“这种事哪有我上赶着求他哄他的?我做不来!” “做不来也得做,”赵氏叹口气,“都怪我,从前把你养得太娇了,想着你聪明伶俐就没怎么教你这些心机手段,让你吃了大亏!你记清楚了,男人才是当家做主的,不管你做大做小,只要抓住男人的心,让他离不开你,怎么都能翻盘!眼前就有例子,你看我当年进门时如何,邵英如何,如今我如何,邵英又如何?” 明素心极少听她说邵家的事,不由得好奇:“娘,邵英真的是明媒正娶,带着嫁妆过来的吗?” 赵氏轻嗤一声:“是不是的,还不是你爹一句话,你记清楚了,这就是抓住男人的好处!” 眼看明素心似信不信,赵氏叹口气,拍拍她的手:“圆房,记住,一定要圆房!” 这天计延宗果然在明家整整消磨了一天,直到日暮后才往家走,明雪霁坐着轿子跟在后面,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瞥见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紧不慢,始终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