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总以为我心有所属》 第1章 好心的路人 “呜呜呜,我的儿啊——” 谢韶正被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人抱在怀里哭。 这个人是她的娘,更确切的说是原主的亲娘。 没错,谢韶是个穿的。 正常的穿越流程应该是一睁眼旁边一群人围着,有人大喊一句“小姐醒了!小姐醒了!!”,接下来周围人一拥而上嘘寒问暖,这时候穿越者就可以根据自己脑中有没有原主记忆来决定,到底是开始认人、还是假装失忆。 但是谢韶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一穿越过来,人就在一个古色古香的花园里,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也意识到身上的打扮不太对,但是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多半不是穿越,而是要么是梦游、要么被整蛊了。谢韶跟“正常人”不大一样的地方是她多了一个选项,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谢韶现场没找到什么线索,准备扩大搜索范围的时候,却在拐角处差点撞到人,这下子反倒幸运得到好心人的指路。 她这才终于找到了组织,应该说原主的组织,是一群女郎的宴会。 几个看起来跟她关系很好的古装小姑娘见她回来,都一副大松了口气的样子。 但谢韶根据她们那一举一动都紧绷着的姿态判断出来,这虽然是个宴会,但不是个可以随意犯错的地方。 再想想刚才那个好心路人像是别有深意的“小心些”的提醒,谢韶觉得自己还是苟一点比较好,现下不是个适合失忆的场合。 在一边观察一边模仿着旁边小姑娘的一举一动,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之后,谢韶好不容易把这场宴会混过去了。 等终于上车远离那片朱甍碧瓦的时候,谢韶不得不庆幸了自己当时的选择。 ——那是一场宫宴。 谢韶怀疑自己要是真的在刚才闹出什么动静来,说不好这场穿越之旅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因为自己的一些过往经历,谢韶是在几天之后才真正确认,这不是她又做的一个真实的堪比连续剧的梦,她确实是穿越了。 几天都过去了,按说这时候再装失忆好像就失去时机了。 但是谢韶不得不装一装。 她称病观察情况的这几天,身边的婢女已经帮她推了好几波的邀请帖子了。从这上面就窥见,这姑娘的人际关系好得过分,长安城里办十场宴会十场都有她的请帖,从公主郡主到侍郎家的小女儿,对着一系列的邀请,谢韶根本连名字都记不过来。 要说那些帖子还可以推脱,可内部的亲缘关系却是躲都躲不掉。 长辈表亲什么的先不用说,单一个称呼就足够让谢韶眼前一黑,那天宫宴上的小姑娘叫她“十三娘”——也就是说她上面同姓氏的亲姐或是堂姐就有十二个之多,更别说下面的妹妹了。 谢韶“病”了的这几天,身边婢女已经带来了许多姐姐妹妹姨母姑母祖母代为问候的内容了。因为她这“病”要静养,这才回绝了大多数的探望,只有原身的母亲来过几趟,还有一个似乎关系特别好的庶妹。谢韶能看出“关系好”,还是因为别的妹妹都让婢女给拦了,只有这位被放了进来,而这位庶妹的分寸也拿捏的极好,既让人觉出姐妹间的亲近,但又绝没有越过身份去。 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真以为这是亲妹妹的谢韶只觉得哪里怪怪的。 后来听到婢女们说起后院这群妹妹们如何如何,她才恍然,原来那些妹妹都是“庶妹”。 谢韶听着婢女说起这些妹妹对于她这一病的表现,这个祈福、那个烧香,再有哪个送来些新巧的病中解闷儿的小礼物,终于慢半拍意识到他这个嫡女应当处在后院生物链的上层。 谢韶光听了一耳朵婢女话中透露的、那些妹妹们哪个真情哪个假意,她都能脑补出一部你来我往的宅斗剧来,虽然那些人在她的婢女口中都是“女郎不必放在心上”的人。 谢韶:“……” 得谢谢原主的好命,要不然她这会儿都已经be锁关了。 这些姐姐妹妹的倒还好说,但是那些送药来又捎带来关切问候的长辈却不能怠慢,不管是父母辈的还是祖母辈的,等她病愈之后必定要去答谢的。 现代社会连爸妈那边的直系亲属都一年见不了一回的谢韶:“……” 总之,这个忆她真是不失也得失了。 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这些天的汤药都喝得她从心底里泛苦。 想通之后,谢韶行动起来也没有含糊。 她找了根眉清目秀的柱子,正想着自己到底以什么姿势撞过去才显得自然而然不做作,又不至于真的把自己撞出点毛病来。 结果还没有行动呢,就被人一把抓住、死死地按在怀里。 做出这种事的,居然是她那个一看就出身不一般、一举一动都能看出不俗礼仪教养的美人娘。 郑氏这会儿哪里看的出平时的风姿仪态,抱着女儿泪湿满襟。 她哽咽着出声,“韶娘,你……知道了……是、不是?!你……知道了……” 郑氏哭得几乎不成气,被按住的谢韶也满心茫然。 “知道”?她知道什么了? 因为对周遭的情况一无所知,谢韶这几天也养成了少说少错的习惯。如非必要,她不会主动开口提及自己知道或不知道什么。 但是现在明显是个试探消息的好机会。 谢韶迟疑了一下,没有否认郑氏的这句“知道”,反倒是一边安慰着垂泪的亲娘,一边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尝试着套点情报。 这一套就套出不得了的内容。 ——她要嫁人了! 谢韶:?! 被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震惊到,她原地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郑氏这反应不对:正常情况下,亲娘会因为女儿要嫁人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吗?而且刚才那会儿,郑氏该不会以为她要寻死吧? 这段婚事是板上钉钉的有问题! 事关自身未来,谢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试图掌握更多的信息。 好在郑氏这会儿也心神不定,没有察觉到女儿问话中带出的许多奇怪之处,几乎是有问必答。 谢韶也终于从郑氏断断续续的话中拼凑出了现在的情况。 原主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段婚事是从小就定下来,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两人之间感情极好。 只是谢家舍不得嫡出的小女儿早早出嫁,这才在家里多留了几年,后来又赶上了男方母丧守孝,婚事才到现在都没能成。 谢韶还是刚刚知道原主还有未婚夫的事,只听得头皮一紧。 没说穿越还给送男朋友的啊!这不是稍不留神就要露馅儿吗?! 万幸的是,她现在要成婚的对象并不是这位青梅竹马的李六郎,而是一位北方的守将。 原主和这么一位常年不在京城的守将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过往,两人大概率此前都未见过,郑氏在对这位新任未婚夫的情况说得含糊,主要是一提起来这人来,郑氏就哭的不成气,免得亲娘生生哭晕过去,谢韶也不敢再把话题往那边引,只能猜测对方的求娶或许有什么政治因素的影响,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她现在连谢家后宅的生态情况都没有摸清楚,更遑论朝堂了。 谢韶倒是有些理解郑氏为什么哭了。 她这要是嫁了,就是随夫远赴边关,以这会儿的交通水平,远嫁了之后,说不定就是一生不复相见,也无怪郑氏这般神伤。 谢韶一边安慰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亲娘,一边忍不住想,这样好像也不错。 她是可以装失忆,但毕竟不是原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露馅儿了,以这会儿的封建程度,她一个弄不好真的会被当成妖孽烧了。 再者,她虽然接手了别人的身体,总不能连对方男朋友一块接手吧? 这男朋友还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的那种。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大家都是陌生人,从零开始培养感情,就算真的没有感情,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而且远嫁了之后,她也不必再担心原主这边的人际关系。 谢韶越想越觉得合适,但她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毕竟自己这会儿应当刚刚失去情投意合的意中人,郑氏都以为她要寻死了,可见原主和前未婚夫间感情之深厚,她现在要是表现得欢天喜地,绝对会被看出不对劲儿来。 谢韶以一副“认命”“接受现实”的语气安慰了半天,郑氏的哭声终于渐渐止住。 他双手紧紧抓住谢韶的肩膀,她红着眼眶一寸一寸打量过女儿的面孔,像是要从上看出她真正的情绪。 谢韶知道这会儿郑氏是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嫁,还是被这眼神看得发毛。 她毕竟不是原主,这段时间虽然尽量依凭着身体的本能行动,但到底没有记忆,难免有违和之处……郑氏该不会看出什么来吧? 郑氏看着女儿脸上强行镇定,但仍旧可以窥见的不安,再想想方才自己若是晚来一步,女儿说不准就要触柱明志,越发悲从中来。 韶娘一向是最懂事的那个,但是郑氏知道自己的女儿虽是平易逊顺,实则再烈性不过。 这孩子明明已生此绝意,却偏偏因为她这个当母亲的哭诉,又忍耐下来,甚至反过来安慰她这个当娘的。 她的韶娘。 这般又孝顺又懂事的韶娘,为何要遭此劫难?! 郑氏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脸上的表情转为坚定,“娘去找你爹。” 谢韶:啊这…… 到也不必。 谢韶一个“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郑氏死死地抓住了手。 “若非他在朝上大放厥词、肆意辱人,怎会给家中招此祸事?” 郑氏芙面含怒,咬着牙根恨道,“他要邀买名声,凭甚让我的韶娘受苦?” 说罢,也不给谢韶再开口的机会,只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了句“放心,还有你外祖家”,紧接着就带着人风风火火的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给谢韶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住你家女郎,别让她再一时想不开”。 谢韶倒没注意郑氏最后的那个眼神,她这会儿正因为猝不及防的消息僵住。 郑氏最后的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啊。 谢韶觉得要是自己没有理解错的话,郑氏的意思是—— 她目前这位现任未婚夫,是因为被他爹在朝堂上臭骂了一通,所以才要娶她? 谢韶:?! 这听听就很不对劲儿啊!! 第2章 谢谢亲娘 因为郑氏离开前的那段话,谢韶纠结了半天自己到底是不是被殃及池鱼报复了。 这一点还没想明白,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对方既然会在朝堂上被她爹骂,两人起码朝中地位上是差不多的,毕竟要是地位相差悬殊,谢父犯不着废这种口水,直接把人处置了就行。那么现在更关键的来了,按照官场上一贯排资论辈的风气,对方的年纪是不是也跟她爹差不多? 谢韶:“……” 她确实直观的感受到了,这个婚事很有可能是个火坑。 当日稍晚些时候,谢韶见到了原身的爹。 除了刚穿来当天、从宫宴上回来的时候,谢韶还是第二次见到原主的这位父亲。 对的、没错,在她称病的这几日,这位亲爹一趟也没有来探望过。 考虑到宫宴回去的那一日,谢家的车驾诸人避让的场面,谢韶愿意将这情况善意地理解为“父亲公事繁忙、无暇顾及家中小事”——反正这又不是她亲爹。 谢父是位很有气质的中年美男子,虽然眼角已有纹路,但却不掩风流气度,仍能从中窥见年轻时惹得多少小娘子倾心的过人风采,和原身的那位美人娘亲看颜值就很登对。 但是这夫妻俩的感情还真不太好说,从后院那一堆庶出的妹妹们就能猜测一二。 谢韶其实有点紧张,这里面或许有一部分原身面对父亲的敬畏的情绪在,但她确实觉得这个爹应付起来要更棘手。 和面对郑氏的时候还可以靠撒娇蒙混过关不同,原主和他爹明显没有那么亲近,要是被看出什么异样来,谢韶还真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混过去。 好在不亲近也意味着不了解,郑氏从宫宴回来就问了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谢韶也是借此才称“病”的),但是谢父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女儿有什么异常。 这会儿对方过来,也不是良心发现、终于想起来看看女儿的身体状况,而是开口,“韶娘,你一向懂事。” 谢韶恍然,她娘先前的争取多半是没有结果了。 谢韶还能怎么办。 虽说新婚事很有可能是个火坑,但是反抗是需要资本的,她现在有什么资本? 郑氏明显铩羽而归了,眼前这位亲爹可不像是会因为女儿寻死觅活心软的,而且好不容易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谢韶可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了。 她恭敬地做出晚辈礼节,“儿谨诺。” 谢父总算神色稍展。 他嘉奖道:“这才是我谢家女。” 谢韶:“……” 谢韶:我真是谢谢你全家。 把谢父送走之后,这件事却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大早,谢韶就见到了贴身婢女玉簟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神思不属。 她还不及问怎么回事,就看见了端水进来的小丫头。 这是个她此前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谢韶心中有所预感。 等一个早晨过去,谢韶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成真了。她身边伺候的人,除了最贴身的玉簟,其他人全都被换了。甚至还有好几个打扮利落、一看就身手过人的武婢。 花了好几天功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算把院子里的人名字认全的谢韶:“……” 比起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气馁,谢韶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悚然。 原主的嫡女身份让她在后院处于食物链的顶层,但是对于谢氏、对于整个家族而言,她仍旧是可以被安排、被舍弃的。 谢韶恍然,原主或许真的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 昨日谢父亲自过来的那一趟,也并非来征求意见,而是对这个宠爱女儿的“温情”。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谢韶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她毕竟不是原主,也不是人家的亲女儿。 而原主自己对这一点应当也是有所预料的。 虽然谢韶没有记忆,但是还是能察觉到一点原主残留的情感,就比如说她对郑氏不自觉的亲近,对谢父就明显是对父亲的尊敬大于其他感情。 再晚些时候,郑氏过来了。 似乎是为了遮掩脸上憔悴的神色,她的妆要比前几日厚重许多,但是仍旧看得出眼底的疲惫。 郑氏先确认了谢韶神色尚可,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就发现院子里的情况,她勃然变了脸色。 谢韶在郑氏发作之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温声,“娘,女儿无妨。” 谢韶对此是真的无所谓,毕竟不管换之前还是换之后,院子里的人她都不认识。人换了她还得要松口气,不必担心她在这群熟悉原主的对象面前露出什么马脚来。 其实最危险的人是玉簟才对,她是原主的贴身婢女,对原主的了解恐怕比亲妈还要更多些。 但好在主仆有别,玉簟就算心下奇怪,也不敢随意怀疑主子。而且这个小丫头有点过度神化原主还喜欢脑补的毛病,具体表现就是,女郎做什么都是有道理、有深意的,如果出了问题,那一定是她的执行层面的问题。 也因此,只要谢韶没有做出什么过于离谱的行为,对方就能给她自行脑补好原因。而谢韶身边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提醒她,免得她和原主一下子判若两人,惹来怀疑。 郑氏似乎是被女儿安抚下来了。 母女两个说了些小话,谁都没有提昨日的事情,若是不看郑氏那憔悴的脸色,似乎一切都与以往一般无二。 只是方才出了女儿的院子,郑氏的眼泪就禁不住掉下来。 追上来送扇子的谢韶正瞧见了这么一幕。 谢韶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上前,看郑氏屋里那强装没事的样子,明显不想让这一场景被女儿看到。 谢韶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是原主的感情作祟,这会见郑氏无声流泪,也被带得心底难受起来。 她还是挺想告诉对方,对于这个婚事,她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 谢韶最后也没能找到机会上前,反倒是因为郑氏要离开,连忙又往后藏了一步。 结果一转头,就看见跟上来的玉簟一副要哭不哭、眼眶通红的模样。 谢韶默然。 这到底是什么“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的连环套娃?而且对方又脑补了什么、露出这表情? 玉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撑出一个笑来,柔声,“娘子回去罢,莫要见了风。” 这粉饰太平的样子,和刚才的郑氏一模一样。 谢韶:“……” 只是成个亲而已,为什么这一个两个的态度都这么怪?原主和那个前未婚夫,感情真的这么好? 郑氏毕竟是当家主母,行动极为迅速。 她离开这儿之后没多久,谢韶院子里面的人就被换了回来,只是那几个明显被特别安排来的武婢却没有离开。 虽说人回来了,但是到底院子里的气氛不比以往,每个人都谨言慎行,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做错了半点事被牵连发落,整个院子都压抑到了极点,比她“病”着的那段时日都沉闷。 接下来便是筹备婚事了。 兴许担心触动她敏感的神经,虽是筹备婚事,却都是避着她这个当事人的,直到郑氏小心又委婉地问了句,“要不要试试衣裳?” 谢韶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是试嫁衣。 甚至直到穿到身上之后,她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嫁衣。 ——因为这衣裳是绿的。 郑氏看着女儿这公事公办、半点全然无新嫁娘羞涩的模样,忍不住又是别过脸去垂泪。 再一看衣服,更是哽咽,“……清减了。” 心底默默轻言:韶娘再怎么强装无事,终究是忧思难掩。 “嫁衣”的事是郑氏走了之后,玉簟不小心说漏了嘴,谢韶才明白过来。 怪不得刚才郑氏那副表情。 谢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似乎过于冷漠了,但是想想她又不能把嫁衣追回来再补救一回,这事也只能作罢。 有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娘,谢韶也觉得挺难办的。 但郑氏有一点想的倒是没错,谢韶确实挺忧思,只是原因可能和郑氏想的不大一样。 有了武婢全天候的看守,谢韶想找个“失忆”的机会都找不到。 而且这情况下失忆,总觉得九成九的可能会被当成装疯卖傻、逃避婚事,谢韶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这种高压之下,胃口不可能好,更别说谢韶还是经过现代社会各种工业调味料的洗礼,吃起这会儿的饭来,总觉得没滋没味儿的。种种因素叠加,她不瘦才怪。 郑氏的关心更是谢韶身上沉重压力的来源之一。 郑氏毕竟是当家主母,虽然心系女儿,但是不可能时时都来陪着她。 她又担心谢韶一个人做什么傻事,于是就安排儿媳——也就是谢韶的几个嫂子——时时过来,还有那位早些时候来探望过她的庶妹。 谢·今天也在猜来人是“我”的什么人·韶:谢谢亲娘,但是真的不用。 因为郑氏的这份关怀,谢韶开始了每天绞尽脑汁应付不同的女人,以免被看出没有原主的记忆的生活。日子过于水深火热,她甚至都快把成亲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第3章 要嫁什么人? 因为郑氏的关怀,谢韶这段时间过的格外水深火热,每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来人,生怕哪句话说错就露了馅儿。 好在在外人眼中,她这会儿正是极难过的心神恍惚的时候,偶尔有一两句话说错了也没有人会追究什么。 就连把“嫂子”叫成“姐姐”(谢韶:是她先叫的“妹妹”!)这种重大过错,也被对方当成了一时心神恍惚,嘴瓢叫成了对方嫁过来前的称呼。 一连几天的高度紧绷之下,谢韶总算把这段时间的来人认了个眼熟,她稍稍松口气之际,过来的那位庶妹却给她带来了一个“惊喜”。 小姑娘借口说姊妹之间的悄悄话为由,把屋里的婢女全都赶了出去,然后提出了她的计划。 ——替嫁。 谢韶差点把嘴里的那口水呛出来。 小姑娘很敢想啊,这难道就是艺术源于生活? 谢芝椿不知道谢韶此刻的心思,她显然筹谋了许久,说起计划来有模有样。连送嫁那日的情况都打探好了,何时行动、怎么串通、要收买哪些人,说得头头是道。 最后拉着谢韶的手,恳切,“姐姐不必担心,虽然一开始难些,但是办成了后,就无需顾虑以后的麻烦。只要车马离了长安,就算父亲知晓,也只能帮忙遮掩……等到这事情的风波过去,姐姐你用我的身份,还可以跟李家兄长再续前缘。” 谢韶被震得都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 她本来以为这个待遇不一般的妹妹或许是宅斗优胜者,但是现在看,真的不是因为小姑娘太傻太天真,所以被特别照顾了吗? 谢芝椿这计划听起来很靠谱,但是仔细想想,简直到处都是坑。 先不说她们作为谢家的女儿,一切荣辱都系于谢父,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越过谢父成功收买人?先前她院子里换人的事,谢韶就能看出来,虽然谢父不怎么管后宅,但是他一句话下来,照样让她的院子从头到尾大换血,这甚至越过了管家的郑氏。 由此可见,对于到底是谁捏着自己身家性命这一点,所有人都很清楚。 只要那些婢女扈从们不傻,就不可能陪着她们干出这些事——大概率是他们前脚刚开始行动,后脚就被人卖了个干净。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行动顺利、替嫁成功了,谢父也不得不帮忙遮掩。 谢韶总觉得以目前观察到的对方的行事作风,这个渣爹更可能选择的遮掩方式是让她直接病逝、一了百了。 对于这个大概率失败,一旦成功很可能威胁到她生命安全的计划,谢韶当然婉拒了。 “嫁人”还是“丢命”,这实在是个不难做的选择题。 谢芝椿情绪低落地离开。 谢韶提前安慰了几句,倒不是因为小姑娘现在的情绪,而是她的感觉没错的话,这个妹妹回去之后要倒霉了。以谢父现在看管她的力度,谢韶可不觉得院子里的人会放任她和妹妹独处,特别是谢芝椿赶人的时候,就差把“可疑”写在脸上。 果真,谢韶当天晚上就得知了谢芝椿被罚了。 谢韶的院子现在是层层把守与世隔绝,这消息能这么快传到她这里,只能说是刻意警告了。 谢韶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按渣爹先前的表现,这事到这里还不算完。 因为抱着这个想法,第二天一早再次看见自己院子里的人被换掉,谢韶一点儿也不意外。而出了这么一件事之后,她这里当然不可能再放人进来,过来陪她坐坐的除了亲娘郑氏,再没有别人了。 谢韶觉得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她松了口气,连当天的饭都多吃了几口。 玉簟:女郎这分明是怕夫人担心,这才又勉强自己qaq~ 少了应付原主熟人的压力,谢韶终于有心情考虑起自己的处境。 首要的问题是,她现在要嫁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这些天来,像是怕刺激了她,过来的人虽然聊天谈地,但是都不约而同地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一副默认她知道的态度。 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抓狂·韶:虽说这会儿多是盲婚哑嫁,但她这也盲哑得太彻底了吧? 另一边,在因为先前谢芝椿的事给她一棒子之后,谢父终于想起来再来给这个女儿一个甜枣了。 具体表现就是,这位大忙人父亲又来看了她一遍。 这大概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了,表示事情到此为止。由于她表现良好(拒绝了谢芝椿那不靠谱的提议),所以这次的惩罚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谢韶趁机帮谢芝椿求了个情。 谢芝椿这个提议者明显不可能是她这种轻描淡写的惩罚,但是毕竟小姑娘是受她牵连,谢韶觉得自己还是该说句话的。 提起这个来,谢父仍就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恨道:“卑贱所出,蠢笨至极。” 谢韶:“……”那是你女儿! 有了这种对比之后,谢韶总算对原身的特殊待遇有点切实的认知。对待原主,谢父虽然也称得上一句“渣爹”,但是好歹也有点对女儿的神情;但是对上谢芝椿,他就是全然冷漠了,和对随便一个婢女没什么区别。 好在谢父虽然气闷,但到底是答应把人放过了。 这跟什么慈父之心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不在意,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驳了谢韶的面子。 谢父接着又勉励关切了几句。 谢韶回答得有点冷淡。 一来是她对这个爹实在没什么感情,再就是对方对待谢芝椿的态度,让她不免有些齿冷。 谢父也看出来谢韶这态度,他直问:“韶娘,你可有怨?” 谢韶稍稍低头,“儿不敢。” 谢父沉默了少顷。 是“不敢”,不是“不怨”。 (谢韶:倒也不必这么咬文嚼字。) 谢父脸上的神色绷紧,眉宇间却显出明显的疲惫来。 稍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韶娘,为父知道我儿有巾帼之才,你当知道如今的局势。” 谢韶:“……” 对不起,我现在连家里的人名都认不全。 好在谢父并没有考校她的意思,而是径直说了下去。 “蜀地牛才之祸刚平,临川的流民尚且肆虐,西南又有南诏蠢蠢欲动……昔年长安之危,段氏有勤王救驾之功,如今既应诏入京、便是仍臣于我大齐,朝中当以安抚为上。”谢父嘴唇抖了抖,加重声音,“北地不能再乱了!” 谢韶:原来这个王朝叫“齐”啊……不对!她嫁的不应该是边境守将吗?怎么渣爹这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和亲公主”的语气?! 谢韶实在憋不住了,她总不能一直这么一无所知的懵着。 她禁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您知道女儿要嫁的是什么人吗?” 谢韶发誓自己这话里面没有一点阴阳怪气,就是正正经经的询问,但是谢父却脸色陡变。 短暂的僵硬后,他厉声喝问:“你是在怨恨父亲吗?!” 谢韶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问懵了。 她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哪里想得到谢父这么大的反应,这怒气来的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过于意外,谢韶甚至忘记了收回目光,父女俩就这么僵滞地对视着。 少顷,竟是谢父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他瓮声瓮气地道了句“你早些休息罢”,然后一甩袖子转身离开,看背影甚至显得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韶可不知道让封建时代的大家长在儿女面前露出颓势是个多稀奇的场面,她只知道自己到最后仍旧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谢韶:今天仍旧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 叹气jpg 谢父好不容易来一趟,却没从他口中问出一丁点消息,等这位大忙人下次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想着,谢韶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地睡了。 似乎因为睡前想着事,睡觉也不太安稳,谢韶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听见远处断断续续的哭声。 大半夜的,有女人在哭。 这都有画面感的形容,让谢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她人都穿越了,有鬼好像也有可能。 该不会是原主吧? 谢韶大着胆子,举着烛台循声找过去,却不是她一开始猜测的原主的魂魄,而是玉簟。 谢韶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居多。 倒是玉簟,看见她来之后,忙慌慌张张地擦着脸。在发现怎么都遮掩不了脸上过于明显的泪痕后,才一边揉着通红的眼眶、一边解释,“婢子被风迷了眼。” 谢韶:“……” 且不说这会儿哪里有风,就单说对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廊下吹风就有够奇怪了。 谢韶叹了口气,打了水浸湿帕子,给小姑娘好好擦了一把脸,又把人拽到了床边。 玉簟被这么直接抓包,整个人都心神不定,连自家女郎反过来帮她打水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被拉到了床边,看出十三娘子做出同寝的姿态才反应过来,连声道了好几遍“不敢”,就要去外面守着。 谢韶把人拉住了。 总觉得她这会儿把小姑娘放出去,过不了多久又要听见哭声。大半夜的,吓也要把人吓醒了。 谢韶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嫁个人么? 她这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盲婚哑嫁当事人都不觉得怎样,倒是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情绪激烈,就连今天的谢父都是如此。 谢韶语气强硬:“就当陪我了。” 玉簟不说话了,只是看她那表情,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谢韶:够了够了,快睡吧。 解决完玉簟的事,谢韶总算松了口气,闭上眼准备接着睡觉。 昏昏欲睡之际,却被一只冰凉还带着微颤的手握住。 谢韶:! 要不是她反应快,差点把人掀出去。 她睁开眼,面无表情盯着床帐看了三秒,认真考虑这会儿把人赶下床去,会不会把小姑娘惹哭。 谢韶最后也没干出来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毕竟不管行为上怎么样,对方确实是在真心实意为了她担心。 谢韶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侧身隔着被子安抚地拍了拍,一副哄小孩的态度。 行了,快睡吧,别想那么多。 又隔了好一会儿,谢韶耳边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颤音,“他、他们……吃人。” 谢·昏昏欲睡·又被惊醒·韶:! 反应过来玉簟说了什么之后。 谢韶:“……” 第4章 溜了溜了 谢韶这么多天来费劲打探消息、却屡屡碰壁。 这会儿得到的第一条确切情报,居然是玉簟口中的“他们吃人”。 谢韶差点儿没忍住问一句“是不是专吃小孩”。 这大概就跟老人家常常吓唬三岁小孩的那句“你再不听话,就让某某某把你吃了”一样,显然在这个世界担任“某某某”的存在就是她这个未婚夫。 而看玉簟这哆哆嗦嗦的模样,她居然真的相信了。 谢韶有一瞬间怀疑,原身这位贴身婢女的智商有没有三岁。 不过想想也是,小姑娘放在现在也就是正上学的年纪,这个时候的人又没有经过信息的荼毒,流言传得多了,当然就有人信以为真。三人成虎,类似不靠谱的谣言就算在日后的网络时代都有流传,更遑论这时会儿呢。 谢韶在心底叹了口气,看着玉簟这真心实意在害怕的模样,又是无奈。 想了想,干脆把人拉过来抱着,一边拍着背,一边缓声安慰:“不怕,还有我呢。我会护着你的。” 谢韶本来只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人道主义安慰,但却不曾想这话的效果出奇的好,几乎是她把人拉到怀里的一瞬,玉簟立刻就不抖了。谢韶琢磨了一下,觉得以这小丫头心中原主那无所不能的形象,这个出自她口的保证应该还蛮有分量的。 谢韶松了口气。 虽然姿势别扭点,但是总算能够睡觉了。 迷迷糊糊间,谢韶思绪也跟着发散。 玉簟的话虽然离谱,但也能从中有点收获——她的这位新任未婚夫是位“能止小儿夜啼”的凶残人物。 不过之后正经打听情况,还是得要从谢父那边入手。 只听这些小道消息,说不定就要问出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非人形象。 谢韶想着这些,终于一点点将意识沉到深处,彻底睡了过去。 察觉到女郎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都已经僵成一块石头的玉簟总算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她迟疑了一会儿,尝试性的抬了抬手臂,到底不敢惊动已经睡着的女郎,只是轻轻的攥紧了那片衣襟。 玉簟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玉颜,只觉得眼眶又是一阵酸胀。 她强忍住那泪意,无声地张了张嘴:是该她护着娘子才对。 经过昨天晚上的一通折腾,谢韶醒来之后还没什么精神。 她撑着身坐起来,晃着神看着自己的手。 自从穿越之后,她就没在做那个连续剧式的梦了,但是兴许是因为昨夜玉簟提起的事,她又梦到了些许片段。 在穿越前的最后一觉的梦中,“她”打下了一座城。 要是按正常的梦境连续下去,她再入梦应该在处理后续事宜,但是这次不一样,她看到的是蒙太奇一样的不连续片段,好像是强行把几年的时光缩短到一场梦里面。 梦境里的东西本身就模糊,这样又杂又乱不成体系的画面更是让人无从记忆,等谢韶醒过来的时候,也基本把梦里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格外有冲击力的画面。 谢韶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虽说如此,等玉簟打了水进来之后,她还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洗了好几遍。等彻底洗完之后,就已经能把梦境中那些过于刺激的画面抛到脑后了。连早上的红豆糕和肉糜粥,她都能面无异色地吃了,甚至还能很平静地点评,红豆糕过于甜腻了、肉有点腥。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谢韶都忍不住感慨,人类的精神真是意想不到的强韧,适应力也是。 天知道她第一次做这种梦的时候,吐了有多久。 一连大半年,别说吃点荤腥了,她连闻到点肉味儿都要控制不住地干呕。 当夜的梦境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别人无从得知,而谢韶也早都习惯。 那日谢父被莫名其妙的气走了之后,果真再没有来过。 接下来的日子就很无聊,随着离开的时日临近,谢韶也能感觉到院子里的气氛越发紧绷,对她的看守也更加严密起来。 这样的看看守,某天谢韶晨起梳妆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妆匣一空。 谢韶:? 遭贼了? 对上女郎的目光,玉簟咬着下唇解释:“匣子里的东西也都是娘子的嫁妆,这几日库房清点的时候,一块收起来了。待走的时候,方便一齐带走。” 谢韶不明白这边的习俗,也没什么发言权。 但是她总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玉簟却错会了谢韶的疑虑,又忙补充。 “娘子莫要担心,那石榴红的簪子、双鸾衔寿果的步摇、九凤绕珠珍珠钗……还有那根祥云纹银簪,奴知晓这几样东西都是娘子的心头爱物,盯着他们收好了,万不会有一点磕碰。” 虽然谢韶的疑虑并不是这个,但见玉簟说得这么信誓旦旦,她还是暂时压下了先前升腾起的违和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玉簟有一双巧手,只用发带照样能绾出漂漂亮亮的发髻。 谢韶本来就没有戴发饰的习惯,这会儿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倒是玉簟,看着女郎这空荡荡的发髻,嘴唇嗫嚅了两下,眼圈又红了。 这些天下来,谢韶都习惯了身边人的“多愁善感”。 稍有不慎就触景生情,天知道他们又脑补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于这种情况,她也摸清楚了应对方式——保持沉默就好。 待在院子里也闲来无事,谢韶这段时间正尝试着捡捡原主的技能。 不得不说,和她比起来,原主真是多才多艺极了,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无一不通,连诗词都出了几本。 谢韶:厉害啊! 谢韶不敢从原主最擅长的技能入手,生怕被看出什么不对,正好前几天查看房间的时候,看见那个被放到角落的针线筐子,又听玉簟道“娘子许久未绣东西了”,谢韶这才决定先捡捡女红这个技能点——就算不成功,也可以解释为“手生了”。 虽然一开始上手磕磕绊绊,但是身体确实对这技能有记忆,眼见着自己的绣工渐渐步上正轨,谢韶心底也禁不住生出些成就感。 结果今天一看,针线筐呢? 玉簟支支吾吾想解释,但是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谢韶和那空着的妆匣一联系,瞬间明白过来。 针线筐里有什么?剪刀啊。 妆匣呢?钗环簪子。 谢韶:“……” 那哪里是收嫁妆,分明是怕她用簪子做点什么。 这小心谨慎程度也是没话说了。 谢韶只是不太明白,她明明从头到尾都极度配合,没有表现出一点“宁死不嫁”的态度,这群人为什么要这么防着她啊? 嫁人而已,哪里有命重要?! 在谢家都有些风声鹤唳的小心之下,终于到了谢韶离开的这一日。 谢韶盛装打扮拜别父母。 看着紧绷着神情,强忍着不落泪,但是身侧的手却已经捏得发抖的郑氏,谢韶真心实意的生出一些不舍来。时移世易,但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母亲对儿女的情感总是相似的。 只是再看看周围一大圈她一个都不认识的谢氏宗族长辈,谢韶瞬间清醒,那点儿感慨也被瞬间压下。 ——溜了溜了。 溜是不可能就这么溜的。 出现在这里的人可都是长辈,她总不能无视。 正常的出嫁显然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谢韶这会儿只能感慨原主的未婚夫好大的面子。 好在她一天提前得知了今天会有这么一遭,早就拐弯抹角地打听来原主的亲戚表,连背了几天,这会儿开口的时候,更是能模糊就模糊,能称呼“叔祖父”就绝不叫“三叔祖父”,能叫“叔父”就绝不叫“六叔父”。 就连这样,谢韶每一句开口之前,都要担心自己出问题。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她要是再出上次那种把“嫂子”叫成“姐姐”的乌龙,可就没那么容易混过去了。 这一圈拜下去,谢韶也深切地体会到,除了那位至今仍旧不知名的未婚夫,原主也确实很有面子,比起走形式的套话,大多数的长辈都给出了几句情真意切的叮嘱,显然对原主的印象极不错。 谢韶:救命! 多说一句话,她就多一点暴露的风险。 等这一套令人身心俱疲胆战心惊的流程走完,谢韶后背的衣服都汗湿了一层。 她整个人都成了半虚脱状态,最后几乎是被人架着上了马车。 谢家这几天看守得那么严密,当然不可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谢韶很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谢芝椿先前提议的锅,总之今天整个礼节的流程,谢韶旁边跟着的人都不是更加亲近的玉簟,而是两个生面孔,甚至都不是这几天在她院子里面看守的武婢,可谓是把一切“意外”的可能性压到了最小,谨慎到不能再谨慎了。 谢韶觉得谢家的担心有点儿多余。 她还是没那个本事在谢父的眼皮子底下,用短短几天时间把几个陌生的武婢收买了的。 ——这是在太看得起她了。 临上车前,谢韶觉得某种被注视的感觉落在身上,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但是阳光太过耀眼,直到被带到了车厢之内,她还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谢韶疑惑地眨了眨眼。 ……错觉吗? 不远处,谢韶看的方向。 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看着身侧稍前一步的主公,幽幽出声,“将军此计以奇谋破局,宾自愧弗如。” 王宾这话的语气显然不像是为了拍个马屁,在出声引起段温的注意力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但若为觅良人,恐怕就不妥当了。” 王宾本来以为自家主公此次求娶谢氏女,乃是权宜之计。 但是这会儿看着段温的神情,才意识到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只是这却不是什么好事,刚才那一幕,两人也都看见了。 那位谢娘子哪里是被扶上马车的?分明是被架上去的。 她身边的人也不像是寻常婢女,明显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武婢。 如今的世道,世家女身边有一二武婢跟随保护并不稀奇,但贵女的生活何其精细,平常这些粗手粗脚的武婢也都只能在外护卫、没那个资格近到主人跟前。 眼下的情况来看,这位谢氏娘子恐怕是被绑着嫁人的。 第5章 她睡了 青州张琨作乱,朝廷想要拉拢段氏,偏偏拉不下面子来。 明明长安的乱子没有过去几年,天子也方才“南狩”归来,当年狼狈逃窜的经历还热乎着呢,京城的这帮贵人却像是安稳久了,求人却也放不下身段,还想要站在大义之上。 段温这次入京,朝堂上红脸白脸唱和得那可真是比戏文还热闹。尤其是谢浚那个老匹夫,竟还想踩着段家军全他谢氏清贵的名头。 现下确实并非和萧氏朝堂翻脸的时机,但也没有巴巴送上脸去叫人踩的道理,这满朝公卿也该知道,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 王宾本想着将这些人晾一晾,却不想自家主公不按常理出牌,这一出求娶下来,谢浚再如何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不嫁? 长安的这些贵人们还不敢这么公然打段氏的脸。 嫁了。 那好,岳父大人指点,小婿受着便是。 既已成了亲家,谢氏还想端着清流的架势?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 况且谢氏族内也并非上下一条心。如今这世道下,谁都知道有兵的才是根本,谢家内部就真的没人想要下注段氏么?别说朝堂,恐怕族内的撕扯都够谢浚受的了。 再者,谢浚有了这么一位女婿,萧乂再想要用他,恐怕就要掂量一二了。以萧氏皇族历来多疑的性情,之后恐怕有的谢浚受的了。王宾虽然骂谢浚老匹夫,但是若说这萧氏朝堂上还有一二个能做事的人,谢浚绝对算其中之一。只可惜、三公的位置谁不眼馋?就算皇帝想要继续“君臣相得”,有了这么一个“污点”在,朝堂上有的是人想要将他拉下来——萧家朝廷的这些人打仗不行,但是搞政斗绝对是一把好手。 舍了一个主母之位,却能带来这么大的收益。 这谋划,就连王宾也要叹一句精彩。 只是看段温如今的表情,王宾也终于觉察,自家主公的求娶恐怕不仅仅是“奇谋”那么简单。 王宾是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在的,前些时日还为这位名满长安的谢娘子叹惋了数声。 要知他虽是不屑长安世家的这一套,但是也知道他们这群北地的蛮子对方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泥点子还没洗干净的下等人、不堪教化的蛮夷。王宾自是不认那些,但也知道边关苦寒,行伍出身的将领也绝无世家数百年的积淀,都是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的地盘,谁的脑袋顶上没有一把刀锋,说不准哪日就把命送,实在不是个嫁人的好去处。 听闻这位谢氏贵女还有一位门当户对的意中人。 要是没有这一遭,少女待字闺中,以情思寄纸、四时入诗写与情郎,实在不必搅到这摊浑水里来。 但是现在嘛…… 王宾看了自家主公脸上那“志在必得”,忍不住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要是攻城,他自然没什么话好说。 名将天生,王宾或许在开战之前帮忙分析出敌我优劣何在,但是到了战场上,就成了段温的天下。 他仿佛有种天赐的直觉,别说麾下的将士,就连王宾有时候都有种错觉,这世上就没有段温打不赢的仗。 但现在可不是打仗! 最简单的一点,别说琴瑟和鸣了,人家女郎写的情诗,主公他能看懂吗?!! 王宾觉得前景很不乐观。 这要真的只是一个被立起来当招牌的段氏主母,他当然不会操这么多的心,甚至还能为那位可怜的谢氏女叹惋几句,但是段温要是来真的,他就不得不为主公未来可能有的家宅不宁做足了准备了。 最差的结果,别等主公温柔乡温存的时候,被枕边人来上一刀。 这话也并非说笑。 这几年北方的几个势力都打出狗脑子来了,什么阴招没使过,美人计都是玩剩下的。光死在马上风的头领都不知凡几,以至于剩下的人除了个别急色的,收美人前都得掂量掂量。 段温自是看出了王宾的未尽之言。 他扯了下唇角,“呵”地笑了一声,那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知难而退的样子。 王宾:“……” 快想想您做的事吧。 人还没见面呢,那位谢娘子恐怕就恨死您了。 那边的谢韶总算被架上了马车。 视野由明转暗,谢韶的瞳孔还未适应车厢内的光线,就听见旁边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请示,“娘子的发饰太重,恐怕不好歇息,可要婢子重新为您挽过?” 谢韶:“……” 是为了让她歇息? 她信了这个邪才怪。 她总算明白今天旁边的人为什么看得这么紧了,恐怕不单单只为了防止她逃婚,还怕她一时想不开,自戕于当场。毕竟他今天这盛装打扮,满头珠翠、琳琅的钗环,每一个都可以被当成凶器。 但刚一上车就开口,这些人至于这么谨慎吗?! 虽然满心吐槽,但是谢韶还是点头答应了。 她也确实觉得头顶过于重了,很难说她现在的头晕脑胀,到底有没有头顶上的这一堆黄金重量的作用。 谢韶顿了顿,又道:“妆也卸了,衣裳也换了罢。” 婢女自然连连应是,哪里顾得了什么规矩礼仪。 毕竟要是真的顾忌这些,她们也不会在此时提出卸下钗环的。 头上的钗子被一根根解下来,谢韶余光撇见旁边端着托盘的那个婢女将解下来的东西来回轻点了好几遍,生怕漏了一根下去。 谢韶直看得嘴角发抽。 防贼都没有这么防的! 她觉得要不是谢家怕丢面子,谢父恐怕得绑着她上马车才能放心。 还是那句话,至于吗?! 王宾的委婉提醒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而眼前的人毕竟是他的主公,他总不能直白道:人家女郎看不上你。 因而到最后王宾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公骑着高头大马,溜溜哒哒地往队伍的后半段去了。 王宾:“……” 他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到底该找点什么理由,暂时避一避,免得主公被心上人撂脸子了回来以后被牵连。 只是这理由还没想出来,刚刚离开不多一会儿的段温又回来了。 这点时间,将将只够走一个来回,显然不可能和那位谢娘子搭上了什么话。 王宾心有所感,段温这次多半是吃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他确实有些意外。 虽说那位谢娘子不愿见人是意料之中,但王宾奇怪的是段温居然会被老老实实的拒之门外。他本来以为按这位的性格,必定要纠缠一番的。 这么想想,王宾甚至有点欣慰,主公总算知道在心上人面前讲点君子作风。 虽然靠这么一点微末举动挽回好感不可能,但总不至于让谢娘子对自家主公再生恶感,留下什么土匪的印象。 只不过待到人走近了,王宾就看见段温那阴沉的几乎要滴水的脸色。 他不由心里一个咯噔,直道是情况不妙:这位该不会是被骂回来了吧? 这么想想,王宾经不住后悔自己刚才溜的不够快。 但事到临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解,“谢娘子刚刚拜别父母,恐怕此刻正心萦离愁、无心闲聊,您万莫放在心上。” 人家刚被你逼得背井离乡、远赴北地,还不知道心里怎么难受呢。 您非得这时候去招惹,能怨谁呢? 段温沉着脸摇头,“她睡了。” 王宾一愣:“睡?” 如今刚出长安城,马车走的官道虽还算平坦,但到底比不了城中的石板路,该有的颠簸地方也不少,这位谢娘子身娇体贵,可不比他们这些常年行军、找个地方就能睡的糙人,在这样颠簸的车厢里,哪有可能睡得着?还是这么快就睡。 王宾的第一反应是那位谢娘子不想见人的托词,但是又意识到自家主子不可能被空口一句“睡了”打发走,必定是亲眼去看过的。 想到对方上车时的样子,王宾恍然:这位谢娘子该不会是被灌了药吧? 段温也想到了同样的可能,脸色难看得要命。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会儿不可能越过谢韶把她身边的人抓过来审,要真的这么干了,才是和人撕破脸。 因而也只能咬牙忍了。 段温吸了口气,脸色上已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吩咐:“待人醒了,让葛医却看看。” 第6章 他们认识?! 谢韶这边与其说是睡了,不如说是直接昏迷过去。 她呆在谢家的这几日,气氛沉闷压抑不说,心底更是时刻紧绷着,生怕露出半点不对。最后离开前的这场“认亲大会”更是耗尽了她全部心力,这会儿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马车辘辘驶离长安,在意识到终于脱离了原主熟悉的环境之后,谢韶控制不住地精神一松,眼前就开始一阵阵的发黑。别说马车上的这点颠簸,谢韶怀疑就算把现在的她扔到跳楼机上,她都能倒头就睡。 等再醒过来,已经天近暮色。 玉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正在近前守着。 那两个脸生的武婢侍立马车门口,神情惶惶不安。 玉簟见谢韶睁眼,禁不住松口气,露出些喜色来,“娘子,你可算醒了。” 谢韶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她头昏脑胀,脑子发懵。 听到玉簟的话,她有些迟缓地点点头,应下了这问候,等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一把脸后才勉强清醒了些,又听玉簟接着问,“娘子可要下去透透气?” 谢韶再点头。 但等她被玉簟扶着下车,看到车外的场景之后,却愣在了原地。 护卫巡逻、扎营生灶…… 梦境中军队扎营场面第一次这么清晰的出现在现实,谢韶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醒没醒。她晃着神,甚至不觉抓紧了身边人的手,确认般地喊了声,“玉簟?” 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玉簟忙答应了一声,还以为女郎问这是怎么回事,忙解释:“咱们的队伍没有赶上驿站,那边说趁夜赶路太危险了,今日就驻扎在这里。” 她说着,语气中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些抱怨的情绪。 自家娘子这样矜贵的人物,平常去城外的庄子上都要提前几天准备收拾、清扫熏香,这会儿居然要露宿郊野? 玉簟早先就知这一路不会好走,但是才只第一日就要受这种委屈,她还是不免替娘子不平起来。 可是看那一个个巡逻护卫锃光的腰刀,谢氏这边的人到底不敢说什么。 玉簟倒想去说,却被自己人拦住了。 只恨那些明明是谢氏出来的人,却听着那边的话。这还没到人家地盘上呢,就不认主子了?! 这么说确实有点夸大事实之嫌,玉簟也是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缘由。 此去燕城,就是背井离乡、从此在别人地盘上讨生活,当然要收敛着些,免得从开始就讨了夫家的嫌。 可越是这么想就越是难受。 本来有谢郑二氏撑腰,即便女郎嫁入了李家,也不必对着夫家低头,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北地那一群蛮子,哪里知道什么礼仪?只第一日刚离长安就是如此,待到女郎到了燕城、岂不是要在那受尽委屈? 玉簟咬牙看了一圈,越发觉得家主给娘子换的这些人就没有一个合用的! 还不若原本的那些个,起码女郎用得熟惯些。 玉簟这边越想越气,不远处却传来一阵骚动。 “将军。” “见过将军。” 次第的见礼由远及近,这称呼也清晰地昭示了来人身份。 谢韶被拉回心神,意识到自己终于要见到那位神秘的、她迄今为止仍旧不知道名字的未婚夫了。 等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抬眼看过去,却禁不住一愣。 气质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它甚至能超越长相给人留下更鲜明的第一印象。 谢韶穿越之后,在美人娘身上看见了世家教养,在渣爹身上见到的是名士风流,但是来人与他们都不同。 ——将军。 这是一位将军。 名剑藏锋,可来人却一点都不吝于将那凛凛的锋刃展露于人前,他以近乎张扬的姿态昭示着自己的危险,那过于凌厉的锋芒甚至有种能刺伤人眼的错觉,明晃晃地警告着周围的窥伺者。 这是一位真正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名将。 身侧玉簟原本扶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变作紧紧抓住,用力到有些颤抖。 周遭原本的窃窃私语也一时滞住,场面静得可怕。 谢韶知道身后谢氏的人为什么这么紧绷。 眼前这人实在是个肉眼就能看出来的绝世杀神,本人还根本不屑掩饰的那种。 明明是这样紧绷的场面,谢韶居然还不自觉地走了会儿神。 她想怪不得那会儿玉簟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吃人”,单看气场的话居然还挺像的。 谢韶出神的这一会儿,来人已经走到近前。 不同于谢韶最开始那“说不定能当爹”的猜测,这人只是青年的年纪,甚至看面相的话还更显年轻。 他的眉骨很高,更显得眼窝深邃。 眉眼好看的人长相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来人还有一副极出色的骨相,和时下流行的风尚不同,这是一种过于具有侵略性的俊美,再加上他身上那迫人的气质,面对他的人在因为出色相貌生出好感之前,更多的感受到是厚重到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说是“止小儿夜啼”确实没毛病。 人都走到跟前了,谢韶最先反应过来,行礼道:“小女谢氏,见过将军。” 来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 眉眼飞扬间,这笑容甚至带着股鲜亮的少年意气。这么一笑,他先前给人那种杀气腾腾的感觉突然就散了,周遭的气氛也为之一松。 青年一点也不见外地直接伸手扶起了谢韶,笑道:“不必见外,叫我段郎就好。一别许久,谢娘子可是清减了不少。” 谢韶:! 谢韶没被刚才段温的气势吓到,但是这句话让她差点破了防。 ——认识!!撕心裂肺jpg 原主和这个姓段的未婚夫,他们认识!!这t到底是什么鬼故事?! 谢韶脑中一阵惊涛骇浪。 短暂的一秒钟光景,她的思绪已经在“原主为什么认识这么多人”、“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如何合理失忆”之间转了个遍。 虽然谢韶心里慌的一批,但是有这几日在谢家的经历打底,她脸色尚且绷得住。 正当谢韶想着故技重施,假装一切正常,从对方嘴里套出些话来,却听见段温紧接着开口,“谢娘子不记得我了?” 谢·蒙混过整个谢家·韶:! 这人怎么回事?他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心里崩溃,但是谢韶还是深地吸了口气,强行冷静下来、分析情况。 按照那天谢父透露的情况,眼前这位段将军这次是“应诏入京”,而且谢父话里话外的意思对方比起受令中央的将军来,更像是割据一方的军阀,这种人不可能常年呆在朝廷,也就是说,即便原主认识对方,两人应当也有许多年没有见面。 想通这一点,谢韶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这种情况,就算曾经见过、关系也不会多亲近,忘了也不稀奇。 她当机立断,承认下来,“抱歉,我……” 这话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段温好像真的挺不在意这事儿的,随口,“无妨,只是一面之缘罢了,谢娘子不记得是应当的,我记得就好。” 谢韶总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但是具体哪怪她一时还想不到。 而且……一面之缘? 段温又接着:“那日的宫宴,谢娘子最后可顺利回去了?” 谢韶:宫宴?什么宫宴? 谢韶知道的宫宴只有那么一场,就是她刚刚穿越过来还不知道情况,幸而得到好心路人指路,这才没在皇宫里走到什么不该走的地方。 等等,段温怎么知道这个? 总不至于原主和她一样,在皇宫里面迷路了。 突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谢韶睁大眼睛看向对面人。 这不会就是那个差点被她撞到,还给她指路那个的好心路人吧? 谢韶努力回忆,但是因为她当时的心思不在上面、留下的印象太浅,这会儿实在没办法确认。 但要真是她想的那样,谢韶怀疑自己当时是眼瞎了么。 “好心”?“路人”? 这两个词里面,有哪个能跟眼前这人扯上关系?! 段温见状,又笑起来,“谢娘子想起来了。” 谢韶艰难:“是。” 她勉强收回那震惊的目光,又道,“那日还未多谢将军指路。” 这话落,段温脸上的笑却稍收了些。 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段郎。” 段温身上有种少年明朗和上位者的掌控奇异糅杂的气质,这会儿笑容收了些,属于后者的特质就展露无遗。明明他语气并没有多么强硬,甚至脸上仍是带着笑的,但是并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 只是一个称呼,谢韶倒是没有多不情愿,但开口前还是不自然地顿了顿,做了下心理建设才道:“多谢段郎。” 这会儿的人习惯以姓氏加“郎”称呼人,意思跟某某先生差不多。只是但凡童年时看过某部武侠经典,提起这个称呼,就忍不住想起某位情人遍布天下的大理段郎段王爷,还有因为有个情人遍布天下的爹,最后导致“有情人终成兄妹”的小倒霉蛋。 谢韶半走着神想着这些,倒是终于意识到先前一直觉得怪的地方在哪了。 这位段将军明明说的是“一面之缘”,但是表现出的态度却好像两人认识了几十年一样。 虽说是“不必见外”,但这也过于不见外了。 像是看出了谢韶的疑惑,段温莞尔:“我看着谢娘子就觉得合眼缘,说不准是上辈子的缘分也说不定。” 谢韶眨了眨眼,终于后知后觉:这人是不是在撩她啊? 第7章 轻薄? 谢韶很快就意识到说“撩”可能不太准确,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越过了男女朋友,直奔未婚夫妻,对方的行为最多算是婚前培养感情。 谢韶对这个未婚夫倒是没什么恶感。 虽然这婚事来的不情不愿,但是对于一开局就面临谢家噩梦副本的谢韶来说,这分明是一场带她脱离困局的及时雨。 要是没有这位未婚夫横插一杠子,她接下来就算装失忆蒙混过谢家,也得按部就班地嫁给原主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 且不说穿越之后还要接手原主男朋友到底是怎样糟心的发展,单就她在谢家零零碎碎听到的,原主和这位青梅竹马到底是怎样诗文传情、琴瑟和鸣的,就够谢韶头大了。 乐器还可以寄希望于原主的身体记忆。 但是诗文?她会写个毛线诗啊?!还不如让她当场倒背一个元素周期表!! 一天两天还可以蒙混过去。 朝夕相处、迟早露馅! 不得不说,在这样的背景下,“远嫁”已经是谢韶能想到最合适的发展了。 虽是如此,谢韶对自己这场婚事仍旧没有什么真实感。 一来是她穿越后满打满算还没有几天,实在没办法这么快就真情实感的代入原主的身份,再者,古代的婚嫁流程对谢韶来说没有什么可构成仪式感的东西,就连影视剧里形成固有印象的大红嫁衣都没有,她很难产生“在嫁人”的念头。 至于最后的拜别谢氏宗族的离别仪式,就更不必说了。 先别说谢韶芯子里还没认这个突然多出来的祖宗,就说当时的状况,那仿佛重临当年高考考场的紧绷,再加上大热天的简直跟上刑没两样的行头,谢韶有心情想别的才怪。 也因此,一直到了这会儿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位未婚夫,谢韶才生出点真切的、要嫁人的感触。 谢韶一直很有“既来之则安之”的佛系心态。 毕竟她的精神要不足够强韧,早就被连年来持续不断的梦境折腾疯了,对眼下这种不涉及生命安全和精神折磨的“小事”,她总是看得很开。 穿越都穿越了,婚事也属不可抗力,古代少有离婚的说法,而谢韶虽然对这婚事背后的博弈知道的不多,但是看谢父那“一定要嫁”的态度,就知道这婚大概率是离不了的。 既然要和眼前的人长久相处下去,那和平共处总比两看生厌来的好。 而现在未婚夫都来主动示好了,谢韶也没有冷脸的意思。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对方居然有“婚前培养感情”的想法,就凭这一点,谢韶对这个未婚夫的印象还不错。 另一边,段温也真的没有见外,无缝融入了谢家的队伍。 明明刚才过来的时候那气势让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但是转身的功夫好像就和人混熟了,几乎和谁都能聊上两句,这能耐看的谢韶叹为观止:社牛啊! 但玉簟却没有同感,她只在旁边看得更气了,恨不得一个一个地瞪过去。 一群不认主子的东西!!! 谢韶就这么看着这位未婚夫自然而然地在这边留了饭,很顺利的插入了话题,不管是和她还是和跟着来谢氏的人聊起天来没有丝毫尴尬,还因为担心谢韶白日里睡了一路,给她请了个大夫来看了看。 一通操作下来,看得谢韶眼花缭乱。 但是平心而论,和情商高的人相处真的很舒服。 虽然没看电影没逛街,但是算是约会的话,谢韶愿意给个高分。 临走之前,段温还笑指了指那边主帐的位置,莞尔:“谢娘子要是再找不着路,只管去那里找我就是。” 谢韶:“……” 该怎么解释,她其实不是个路痴这件事。 一晚上的气氛都算得上轻松愉悦,直到把人送走之后,谢韶才发现玉簟的情绪不对,一副气到要命却又不得不强忍着的表情。 谢韶:? 她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一问,玉簟立刻就涨红了一张脸,气急道:“他怎么能如此轻薄娘子?!” 说得太气,话中间甚至都打了个呛。 谢韶:啊? 哪里轻薄了? 玉簟只觉得哪里都轻薄了! 不管是一上来就拉娘子的手,还是半点不避讳地盯着娘子看,最后……竟、竟还让娘子夜半去他的寝帐!! 大礼尚未成! 他将女郎当做什么人了?!! 玉簟越想越是气,最后竟呜呜地哭出了声,哽咽着:“若、若是……娘子还在长安……怎会、怎敢……呜呜……” 谢韶被哭得一脸懵逼。 但是她也都习惯了,连安慰都驾轻就熟。 这时候不得不感慨曹公的那句,女儿家果真都是水做的骨肉。 段温入帐就收起了笑。 他半靠在榻上听着医者禀报,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医者正是方才给谢韶诊脉的那位,他没像先前在外面那样说些套话,而是恭恭敬敬地说了诊出来的脉相,又解释道:“谢娘子身体没甚大碍,只是心志不舒、忧思郁结,因此致食欲不振、一时消瘦也是难免的。” 段温把玩着印章的手稍顿。 他方才在谢氏的人那套了不少话,他虽不懂医,但是这情况跟他套来的也差不多。 段温扬了扬下巴,示意医者接着说下去。 “谢娘子到底年轻,现下虽还撑得住,但长此以往,恐伤脾气。” 毕竟是未来主母,医者说得谨慎,“老朽这里倒是有一副补益的方子,只是是药三分毒,只靠药补益终非长远之道,上上之选还是得谢娘子自己解开心结,莫要多思多虑。” 段温顺手把印章放到了桌案上,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是一片冷色。 怎么解开心结? 放她回长安嫁予情郎? 呵。 段温最后定下每日去诊脉,就挥挥手叫人退下了。 不多一会儿,有暗卫递上来了几张纸,上面记得正是他离开之后谢韶和玉簟的对话,甚至还附了一张粗略的图。 段温一目十行地扫过。 瞧见玉簟那指责,倒也没生气,而是指间摩挲着“轻薄”两个字,兀地笑了。 这就是“轻薄”了? 那他若当真轻薄了…… 段温咬了咬舌尖,细微的刺痛唤起了神经的兴奋。比起先前在外的装模作样来,他这会儿才像是真的在笑,嘴边的笑弧拉开、露出了格外尖锐的犬齿,无端端地显出几分血腥气来。 他舔了舔上颚,心道:等到那时候,可要哭得大声点。 谢韶可没哭。 她费了点功夫,总算安慰好了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的玉簟。 看着小姑娘红彤彤的眼圈,谢韶迟疑着再一次提议,“玉簟,你要回去吗?” 和着急着离开谢家的谢韶不一样,玉簟作为谢家的家生子,父母都还在谢府呢。 谢韶这次出嫁,本来也没打算带着玉簟一块离开,她院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若是正常嫁人,院子里的那些人自然都是陪嫁,是一定要跟着娘子一块走的。但是谢韶这次远赴北地,跋山涉水、也不知未来如何,这么一来陪嫁就成了个妥妥的苦差事,有关系的都在托关系,没关系的想走关系,都想尽办法留在谢府。 本来谢父虽防着谢韶逃婚,但也没有那么狠,让女儿远走他乡,身边还没有个熟悉的人。那些人即便暂时被打发了,走得时候也要被带上。 是谢韶自己没要。 对谢韶而言,反正周围的人都不认识,选原主熟悉的还要担着风险,保不齐哪里就露馅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大换血,把人都放出去。 谢父甚至为了这事专门来见了她一趟,发现她是真心如此之后,目光复杂的看了她许久,最后叹了一句,“吾儿心善。” 第二天,谢韶的钗子剪刀就全没了。 谢韶:“……” 她后来也明白过来,恐怕前一日谢父叹的不是心善,而是觉得她心存死志。 玉簟是后来得知消息,一副“娘子不要我我就去死”的态度,这才留下来了。 这会儿听谢韶如此问,玉簟连哭都忘了,着急地想剖白心意,谢韶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示意她先别说话。 谢韶正色:“我只问这最后一次,要是再走远了,我也没办法把你送回去,你就只能跟着我走了。” 眼见着玉簟又急赤白脸地想要开口,谢韶再次拦了她,“别急着回答,想想你爹娘、想想长安。这一次走了,日后或许真的回不来了。” 把要说的说完,谢韶直接让人去外面冷静一会儿,等明早再给她答复。 讲真,谢韶是不太理解玉簟对原主这忠心耿耿深情厚意的。小姑娘的亲爹妈还在谢府,对方怎么就这么执着的跟她背井离乡呢?不是说这会儿的人乡土情结很重么? 而且在这会儿的人看来,她这一遭简直像是“直接从首都去了大非洲开荒”。 要是按照交通水平算,她甚至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更长。 玉簟就这么被推出帐子外去。 天气入夜转凉,娘子推她出来的时候还顺便塞了一副披帛。玉簟抱着披帛,也如娘子交代的,没往远处走,就在巡逻范围内找个地方坐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 她早就想好了。 仆役家的女儿,哪有女郎那样金贵? 女郎是夫人的心头肉,家主亦是宠爱,甚至越过了几位长兄。 但是在平常人家,女孩是不值钱的。 玉簟在家中行二,上头有一个姐姐。 她娘怀她的时候肚子尖尖,所有人都觉得是个男娃,结果生下来是她。若非怕触了主家的霉头,她娘会当场溺死她也说不定。 因生她时伤了身体,再有弟弟的时候,她娘生生地折腾了半条命去,生下的弟弟也瘦瘦弱弱的。 爹娘自不会将这事怪罪到好不容易盼来的宝贝疙瘩弟弟身上,都是她这个克亲娘克弟弟的灾星惹的祸。 娘要替主家做活,家中的弟弟自然交予她带。 平日里非打即骂不说,弟弟稍有哭闹,她就没饭吃。 一直到后来走了大运,她竟被女郎挑中了、近前伺候。 这可是份不得了的差事,虽都是家生子,但是嫡出娘子的贴身婢女可是院子里头一份的有头有脸,爹娘一下子亲近起来,话里话外都是日后多多照顾弟弟。 玉簟瞧了眼那边玩鼻涕的小男孩、没吱声。 后来她在娘子面前越发得了脸,爹娘几次讨好处却被她不软不硬地碰了回去,气得那两人大骂被狗吃了心肺的白眼狼。但他们却也不敢闹开,若是闹开了,她失了在女郎这的差事,两人在管事那的三分薄面也要没了,又得回去那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日子。 玉簟觉得自己兴许真是白眼狼,她怎么想都不觉得那样的爹娘有什么好念的。 整个家里稍有些感情的也只有大姐,但姐姐也嫁了,对方夫婿在庄子上做事,许久见不着,感情也就淡了。 不过这些家里的糟心事就不必说与女郎听了,免得平白污了耳朵。而且她这样不孝顺,女郎知晓了,恐怕要心里有芥蒂。 玉簟紧了紧身上的披帛。 暖和又带着香气,像是女郎怀里一样。 从来都没人抱着她说“不怕”。 也没人说会护着她。 ……她只想跟着女郎走。 第8章 是不愿意吗? 按谢韶本来的打算,两人趁着路上谈个恋爱,婚前多相处相处,要是真有什么不合适的……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不管怎么样,早发现总比晚发现来得好。 但是谢韶很快就发现,她真是太甜了。 对古代路况认知不足,以至于对这时候赶路的辛苦程度过于没有逼数。 第一天睡过去一路还没有感觉。 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没那么容易了。 ——太、颠、了!! 颠得她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而且因为谢韶前一天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睡不着,失眠了大半夜。 这会儿困倦加颠簸,谢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全凭一口气儿吊着,半死不活。 再看看外面神采奕奕、悠悠哉哉骑着马的段温。 谢韶:“……” 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她这边凄凄惨惨戚戚。 谢韶觉得自己暂时不想看见那张脸,再帅也不行。 被客客气气请走的段温:“……”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真生气了?就因为昨夜的那句“轻薄”? 既然出了问题,那必定要解决。 段温信奉谋士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为主公排忧解难,倒是一点也没觉得去请教有什么挂不住面子的。 段温身边能跟世家搭上点边儿的,也只有王宾这位太原王氏不知道偏到哪个旮瘩角的旁支中的旁支。 毕竟世家一向眼高于顶,若非实在混不下去了,也不会投奔他了,那些歪瓜裂枣他又看不上,挑挑拣拣,留下的也就一个王宾。 蒙受如此深厚信任的王宾,在得知自己主公干了什么之后,“……” 您行!您可真是太行了!! 第一天见面就耍流氓,敢问君当时脑子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段温笑了下,“暖帐生香,美人在怀?” 语气还怪遗憾的。 王宾:“……” 他娘的忘了这是位真流氓。 他是不是还得谢谢这位主儿知道收着点、没真把人吓着? 王宾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咬牙提醒:“这要是在长安,您可是要被人乱棍打出去的。” 瞧着段温那明显不以为意的样子,王宾又是一噎。 他倒是忘了,要是真的在长安,这位说不定能干出直接带兵上门抢亲的事来,虽然现在干的事也跟明抢没多大区别就是了。 自己认的主公,还能怎么办? 王宾最后只能认栽叹气,“听闻谢娘子擅琴,我这里有几份曲谱。” 他在长安收了几份孤本残谱,本来是打算回去带给擅乐的友人,现在只能让给主子去讨美人欢心了。 段温闻言才神情稍松,笑:“回头记你一功。” 说着,眉眼间已尽是催促之意。 王宾:“……” 他一边找曲谱,一边哀叹:佞人佞臣啊,哀哉! 这送曲谱的讨好当然没起作用。 段温提出想听琴的请求也被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倒不是玉簟愤愤不平的那句“他将娘子当作取乐的伶人吗?!”,而是琴实在是谢韶不太敢碰的原主的技能点之一。 因为原主真的很擅长弹琴,甚至得到过当世大家的亲口称赞。 天知道听到玉簟骄傲的提起这些话的时候,谢韶是怎么眼前一黑的。 谢·五音不全·除了义务教育期间音乐课外在没碰过乐器·韶:“……” ——救命! 在谢韶拒绝之后,段温虽然也没因此露出什么恼意来,但显然也没有放弃。 虽然这人总是一副脸上带笑、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鉴于对方第一次出场时那气场,谢韶可不觉得对方是真的有多好的性子。 好在段温被拒绝后倒是没有强来,只是几次拐弯抹角、旁敲侧击,谢韶还真的有几回差点顺口答应下来。 谢韶:“……” 要不是她反应快! 几次之后,段温也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半垂着眼问:“谢娘子是不愿意吗?” 谢韶:我那是不愿意吗?我分明是不敢!! 这话显然没办法跟别人说,谢韶也只能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段温像是明白了什么,之后并没有再提。 按理说谢韶该松口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对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谢韶总有种心悬起来的不安感。 不过身体上的不适压过了心底的不安,谢韶那点莫名的感觉很快就被马车颠没了。 一连坐了几天的马车,谢韶勉勉强强适应了些。 虽说如此,每次到了能下车缓口气的时候,还是叫人精神一松,连心情都跟着明朗起来。 在车上闷了整日,下车之后谢韶习惯性地在附近散了散步,玉簟在旁边说些白日的趣事逗趣解闷,谢韶也很给面子地莞尔。 但是一转头,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段温,谢韶表情不受控制地一僵。 这表现倒不是因为弹琴的事,而是那日的诊脉,诊出原主的身体需要调养,老大夫开始一天一顿的送中药来。 谢韶:“……” 谢谢,我觉得我身体挺好。 虽说在这种事上,非专业人士没什么发言权,但是毕竟是自己的身体,谢韶觉得她除了坐马车坐得浑身疼之外,没什么别的毛病。在和大夫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后,谢韶总算得知这个调养是因为她最近“压力太大”、“思虑过度”,一直这么下去恐怕要生病。 中医重视整体的调理和预防,这老大夫既然都能这么准确地诊断出她压力大了,谢韶还是挺相信对方水平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喝药。 老大夫觉得她是因为刚刚离家、告别父母,这才忧虑,但谢韶自家人知道自己事,她就是因为待在谢家才有压力。等她缓几天心情,吃吃喝喝就补回来了,实在犯不着给自己找罪受。 沟通无果之后,谢韶倒也确实乖乖喝了几次药。 最后还是决定不折磨自己的味觉,她想悄悄把药倒了。 谢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倒霉,明明把玉簟都瞒过去了,却被段温撞了个正着。 对方没有说什么,但脸上那似有若无的笑总有种“我看透了但不说”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的心虚起来。 那次之后,段温每天晚上都要过来转一圈。 虽然从头到尾,对方都没说一句话,但是这人要不是来盯着她喝药的那就怪了!! 好意是好意,但是谢韶觉得自己真的不需要。 而且眼下这情况,反倒衬得她像是喝药都要人盯着的幼稚鬼似的。 谢·成熟·韶:不就是喝药吗?! 段温的定时定点的行为也带来了个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巴普洛夫的那只狗知道吧? 谢韶现在看见段温那张脸都觉得嘴里发苦。 这次也不例外。 果然,段温人过来没一会儿,药就被送过来了。 谢韶这几天也喝出心得了,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尽可能减少味道的残留。 只是谢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喝药的时候,段温眼底像是带着笑,但是凝神再看,又像是她看错了。 谢韶:错觉吧? …… 段温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但是近来发现他竟然还能再恶劣一点。 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不情不愿,却被迫忍气吞声的表情,他居然被勾的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再做点别的过分的事情。 到时候谢娘子会怎么样呢? 是继续委屈求全?还是气急了骂他?亦或是忍不住哭? 他哪一样都想看。 心底恶劣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但是终究还是舍不得近几日来装出的温良守礼(王宾:?您再说一遍!)的皮,段温只略带遗憾地压下。 他开口道:“明日让葛医再过来看看罢。若是情况好些,这药倒也不必再喝下去。” 谢韶:! 还有这种好事儿?! 幸福来的太突然,竟让人生出了晕乎乎的不真实感。 对上谢韶惊喜的目光,段温莞尔,又提议:“今日赶巧,旁边驻扎了一支商队,里面或许有什么新奇的货物,谢娘子可有心去看看?” 刚刚得知好消息的谢韶这会儿正是心情极好的时候,对段温的这邀请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的。 段温说的是“旁边”,但是其实这商队离他们的扎营还有一段距离。 远远看见段温这边带着人过去,那商队肉眼可见地骚乱了一阵子。 就在谢韶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商队里面出来一个满脸带笑、看面相就很可亲的中年胖子。 来人极殷勤地迎了出来,上来就行了个大礼,很难想象这胖子拖着这么一个笨重的身体、行动居然如此灵活。 在被段温随手挥起来之后,这人又是躬着身子极尽卑微谄媚之态。 “于此灵山秀水,万幸得遇段公,实乃仆莫大的造化。仆本该亲前往拜谒,却不想劳段公大驾,实在是惶恐至极、惶恐至极!”他说着,又是诚惶诚恐连连作揖,“仆此次自东莱而来,带了些当地的土货入长安,段公若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拿去。” 谢韶:“……?” 这和她预想中的过来看看似乎不太一样。 这真的不是强抢吗? 陶智虽然极尽放低姿态,但是一直偷眼打量着这边的情况,自是注意到了谢韶这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人也是个人精,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情况。 以段柱国的能耐,实在犯不着对他这一支商队动刀兵,但凡段氏透露点意思,多少巨贾愿意倾家荡产举族投奔,他陶氏虽有些家资,但是到底还是层次不够,实属走门路人家都看不上的小商贩。 这也是为什么陶智敢大着胆子驻扎在这附近。 小憩的狮子是不会在意旁边有蚂蚁爬过的,他这么一支走商在段氏看来跟蚂蚁也没区别了。 不过虽是如此,陶智也不敢擅自行动,驻扎前是携重礼去拜见过的。只是他们的等级显然够不上段氏的门槛,碰壁后悻悻而归,但礼虽没送出去,人家也没赶,陶智这才壮着胆子留下。 却不想这一留竟留了个泼天机缘出来。 ——段温竟亲自过来了! 天上掉馅饼若是太实心,可是会砸死人的。 陶智一时也料不好这是福是祸,但是瞧见段柱国身边带着的美人,他才恍悟:恐怕关键不在于段柱国,而是在这位小娘子身上。 多半是段柱国为了讨好美人,才屈尊来他这地界。 好事!大好事啊! 能教段柱国如此上心,这美人也必定极受宠爱。 若是此次能得了这美人欢心,让人吹吹枕边风,他陶氏也能扶摇直上了啊!! 这世道,就算有多少家资,也不及有兵的硬气。 更何况是段氏的兵。 若是他真的能搭上这此机会,日后这北地行商,他陶氏绝对是响当当的天字第一号了。 一步登天的机会近在眼前,陶智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只是到底理智尚在,想起方才美人瞧着仿佛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年头敢在外面走南闯北的,一颗玲珑心少说也有七窍,陶智转眼间想透了症结所在。 这美人瞧着举止不凡、出身定不一般,大抵是哪家小娘子养在深闺,少见外头这直白奉承的场面,反倒是觉得段柱国是以势压人了。 殊不知,这段氏哪里还需要“压”啊?! 只要有“势”在,多少人上杆子求着去踮脚。 虽说这美人心软,于他是大大的好处,但是若是对方因此对段柱国生隙,恐怕他有八条命都不够填的。 想到这里,陶智立刻话锋一转,“小娘子莫要误会,我等在北地行商,谁人不知段公名讳?当年石立之乱,幸得段公平定,整个长安、整个大齐都感念其恩德。陶某虽一介市井儿,但也感段公大义,莫说只是一次走商的货物,便是将全副家财赠予段公,也是应当的。” 陶智这么说着,颇自得于自己急智。 这种“大英雄”、“大将军”的事迹,小娘子当是极爱听的。 谢韶:“……” 这瞎话编的,她一个没有记忆的穿越人士都听出不对了。 第9章 定情曲 陶智的话和谢父那日说的“勤王救驾”倒是对上了。 但是“感念恩德”? 谢韶觉得这是开玩笑。 要是真的“感念”,谢府上下会把她这次嫁人生生变成“治丧”的架势? 谢父的态度还可以说是朝堂上政见不合引发的伐异问题,那包括玉簟在内的谢府下人的表现可就没法解释了。 谢韶猜段温救了长安或许是真的,但是在里面充当的绝对不是什么正面英雄的形象,起码对于大齐的朝堂是如此,说不定就是哪位能人提的“驱虎吞狼”之计。 这么想来,对面这人的话能信上一分就差不多了。 谢韶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段温,想瞧瞧她这位未婚夫对于这种闭眼瞎吹的马屁精到底是什么反应。 段温展现出了一种相当习以为常的平静,连眉梢都没有多动一下。 但是谢韶不知怎么的,就是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不耐烦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韶禁不住一愣。 平心而论,谢韶其实并不是一个多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多半是自幼成长在顺遂环境里的人的通病。在谢家那几天的蒙混过关,已经发挥了谢韶这辈子最大的潜力了,那时候还有原主遗留下来的一些本能反应帮忙,这才没出大错。 而段温也不是一个容易被察言观色的对象。 两人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几天,即便有婚事的联系在,也算得上陌生人行列,谢韶实在没法说一句自己了解对方。而段温所处的位置,也不容许他过于明白地表露喜恶。 谢韶知道段温绝对不可能是表现出来那般良善的性格,但是对方这几日相处下来可谓是滴水不漏。 只提一样,段温但凡多表露半点第一天露面时那杀气,玉簟这些天也不敢气哼哼地背地里抱怨。 小姑娘大概忘了,先前在谢府的时候,她是怎么哆哆嗦嗦地在她怀里哭“吃人”的事了。 总之这么一个人,谢韶不觉得对方会被她轻而易举的看透情绪。 但是这会儿,她就是从那张分毫不动的脸上看出不耐烦了。 看着对面还在滔滔不绝的中年胖子,谢韶忍不住对自己都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种一看就是马屁成精的狗腿子,在看人眼色的技能点上绝对甩她十条街不止,没道理她都看出来了,对方还没察觉。 谢韶刚这么想着,就听见段温开口,“陶公过谦了,某先前在沮阳时,便见过陶氏车队。” 段温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可是对面的陶智脸刷地就白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谢韶眼睁睁的看见对面胖子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段温很“好心”地将刀柄往前递了一下,硬生生地将这个分量不轻的胖子架了起来。 陶智一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屈膝躬身,汗如浆下,口中连道:“段公明鉴!我等商贾贱人,本就是四处游走才能讨口饭吃,沮阳之围时,家中押送货物,正巧经过附近郡县,却为徐贼所掠,这才被充了军资。” 他急得像是快哭出来了,“段公明察,仆等绝无投贼之意啊!” 段温的那句话仿佛随口一说,但是陶智却不敢随便听听。 被这么一提之后,他一点儿也没有心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还想什么未来飞黄腾达?!他这会儿只恨不得把整个商队的东西全都捧出来,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再看见谢韶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样子,更是让陶智急得额头见汗。 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冒出来,汗水进了眼睛,刺得生疼,陶智却仍旧不敢抬手擦一下,只能拼命地眨着眼,略略缓解。偏偏脸上还要强撑着讨好的笑,生怕哭丧着一张脸惹得贵人厌恶。 谢韶头一次见人送礼送的那么紧张。 她虽不太知道两人刚才说的沮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还是能感觉到段温其实并没有动气,真就是被烦得不耐,随口敲打了一下而已,这人实在不必紧张成这样子。话虽如此,这窒息的气氛却着实惹的人心头发闷,谢韶本来抱着出来逛逛的心情,哪里会想到见到这场面,禁不住后悔来这一趟了。 察觉到谢韶流露出的离去之意,陶智是真的快哭出来了。 他连连踹了旁边人好几脚,催促手下去拿东西,又恳求:“娘子您再稍等等,我们在外走商,货物都被绑着,拆解也需要时间,绝无敷衍您的意思!” 谢韶可没觉得被敷衍。 她估摸着就是这人亲妈来了都不一定有这v待遇。 谢韶正待婉拒,可陶智生怕她一开口就是不留余地的回绝——小娘子要是一摇头,恐怕他们的人头就要落地了——有了这想法,陶智哪里敢让谢韶先开口,竟等不及直接报起了货物名单,专挑名贵的货品开始。 “仆此行带了一株红珊瑚树,虽说个头小些,堪堪及三尺,但是色泽品相极好,绝对称的上佳品!娘子不若先看一眼,要是不厌,可放在家中,也讨个吉祥如意的彩头。” “……还有数颗鸽卵大的东珠,娘子不管是想打首饰,还是磨粉敷面,都可使得。” “……” “那千缕丝素有‘陆上鲛纱’之称,裁成衣裳,合该配娘子这样的神仙人物……” “……” “…………” 谢韶:真的不必。 陶智这诚惶诚恐的作态,让谢韶玉发怀疑起她这个未婚夫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名声。 她两辈子加起来没见过这么配合被打劫的,保险公司销售都没有这么热情,这人的态度真的殷切到仿佛她不收东西自己就要死了似的。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这过于热切的态度,让谢韶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抬手摆了摆,想要制止陶智这恨不得把家底都塞过来的行为,却不料对方看见她的手就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什么救命稻草,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陶智高声:“下愚眼拙,先前竟未看出娘子是擅琴之人!” 说着,狠狠踹了一脚旁边和他同样颤颤巍巍的随从,呵斥:“还不赶快去拿!” 谢韶听到这话,心中陡生不好的预感。 她几乎要忍不住掉头就走了! 对面陶智却已经迫不及待又满面红光地开口,“仆此去东莱运气极佳,偶得一名琴,名为‘停云’。” “高入云霄,游响停云。此琴既与谢氏所藏‘入霄’齐名,自非凡品。” “仆初得此琴,心中甚是惶恐。此等高雅器物,怎能落入我这俗人之手,岂非玷污了先贤之作?如今想来,原是名琴择主,此琴正为娘子而来!” 没来得及跑路的谢韶:我信了你的胡扯!! 简直是满嘴跑火车。 先不说“名琴”,这人说的“谢氏”,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谢氏”吧?! 不行! 得赶紧拦住他!! 谢韶还没有想好怎么拦,段温却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轻轻地“哦?”了一声。 陶智先前挖空心思讨好谢韶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段温,这会儿一听正主出声,登时整个人一个激灵,脸上的神情越发诚恳真挚,简直是指天发誓的语气宣告,“此乃天赐的缘分,‘停云’合该是娘子之物!” 在这一大段慷慨陈词之后,他又贯彻先前那狗腿子人设,紧急接上马屁,“名琴赠美人,正如宝剑赠英雄。昔年谢氏女一曲‘惜春’名动长安,如今娘子有‘停云’在手,自不逊于前人。” 谢韶:! d!她就知道!! 那不祥的预感成真,谢韶这会儿只想掐着对方的脖子大喊: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谢韶不明白。 她人都离开谢家了,为什么还要面临这种hard模式?! 果然,旁边的段温闻言含笑瞥过来一眼,“不知温可有这耳福?” 谢韶:“……” 不,你没有。 急!救命! 到底该怎么解释她不会这首疑似原主成名曲的曲目! 起码给她一个谱子吧?! 到了这时候,谢韶脑子反而转的飞快。 对面这胖子显然不知道她就是那位谢氏女,既然对方连琴都打算送了,想必也不会吝啬于一份曲谱。 关键是她能不能在段温眼皮底下,不着痕迹的把‘惜春’的谱子要来。 以这胖子现在诚惶诚恐的态度,他要是有一定会给,但是这里面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对方身上有没有‘惜春’的曲谱! 赌一把,还是不赌? 谢韶没有立刻做出决断,但是她很快就庆幸起自己这片刻的犹豫了。 因为对面人紧接着就给她放了个大雷。 只听陶智接着:“段公雅兴,‘惜春’乃是定情之曲,正适合段公与娘子的情况。” 谢韶:????!!!!!!! 顷刻间明白了对方这话的含义,她有一瞬间彻底失去了表情管理。 定情?定什么情?和谁定情?! ……救、救命! 谢韶几乎要顾不得许多直接出声打断对方了,却被段温含笑瞥过来的一眼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再对上陶智,段温脸上的神情越发温和。 他像是很感兴趣一样,笑吟吟地问道:“怎么说?” 谢韶这会儿只想求求对面那个马屁精学会看人脸色,段温这哪里是笑,他只差把“我生气了”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犹如鸿沟。 陶智哪里会看脸色? 他简直是个专踩地雷的精准爆破选手!! 得了段温这好脸,陶智顿觉危机已过,性命可保,整个人都松懈了不少。 又听见对方感兴趣,立刻就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仿佛曾经身临现场。 “段公有所不知,昔年长安西郊,谢氏女奏‘惜春’满场皆静,曲毕,众人无不抚掌赞叹。也就是同一日,与贵女们聚会只相隔一片竹林,诸位世家子以‘春’为题吟诗作赋,其中李家那位麒麟儿亦选‘惜春’为题,于一众诗赋中突颖而出,拔得当日头筹。” 陶智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感慨,他的表现简直就像是个cp粉头子。 “两人既未见面,却有这等巧合,岂非心意相通?更更绝的是,后有人以‘惜春’之赋和‘惜春’之曲,竟分毫不差,宛若天成。这一赋一曲正如这李谢两家的姻缘,真是天……” 陶智这话并未说完,因为一截雪亮的刀锋已然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血珠缓缓渗出,疼痛后之后觉得传入大脑。 陶智刚才的话语戛然而止,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和因为过于紧张自喉间发出“嗬嗬”声。 那怪异的气音传入耳中,陶智甚至有一瞬错以为是自己的喉管已被切开了。 第10章 心软 段温并没有用一个很正式的拿刀姿势,他只是单手握着刀鞘,刀甚至都没完全出鞘,只是用露在外面的那一截刀锋抵在陶智的脖颈上。 比起威胁来,这更像是一个过了分寸的“提醒”。 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倘若陶智再说下去,段温全不介意彻底结束这个“提醒”。 ——以摘下对面人脑袋的方式。 刚才被陶智踹过去的伙计刚刚抱了琴回来就看见这一幕,当即一个腿软,直接跪倒在地。 他双手捧着琴盒一个劲儿的磕头,口中含糊不清的咕哝着些求饶的词句,整个商队的人也顷刻之间跪了一地。 周遭一空,谢韶甚至觉得自己的海拔一下子拔高了不少。 段温瞧着这一地的人,啧了一下舌,慢条斯理道:“怕什么?倒显得我像个恶人似的。” 虽然他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会儿不是还装着呢? 瞧瞧,都没见血。 这一个个的都这么着,他日后要如何在谢娘子面前当个……正人君子? 语音上挑,显然当事人自己对这话都颇为玩味。 段温咬了咬舌尖,暂且压下那股伴随着烦躁而来的暴戾情绪,他冷静地琢磨了一下陶智方才的话。 谢娘子喜欢的大抵是“才子”。 有点儿麻烦,但也没有那么难办,大不了回去多养几个擅诗文的门客,每日里吟诗作赋讨谢娘子欢心就是。 他今日可没想闹成这场面,只能怪这姓陶的委实太不会说话了。 段温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还是落到了陶智身上。 这姓陶的显然也是个妙人儿,刀架在脖子上呢,人还哆嗦着却已经忙不迭地开口,“是极是极,段公乃仁义之师,平乱救驾、忠勇无双,此等英雄事迹,北地谁人不知?仆等市井小人从来仰慕段公英姿,今日得见,不免倾倒。” 显然是组织语言太过匆忙,一时没把握好度,这恭维话说得……就挺像反讽。 陶智开口完也意识到这一层,本就刷白的脸色都隐约有些发青了,但他还是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真诚起来,为自己的话增添一点可信度。 段温倒是没计较这些。 不管是恭维还是反讽,他都听得多了,指着鼻子骂他“无君无父”的都有,一个个追究过去早都累死了。 因而这会儿,段温也只笑了一声,“行了,拿来吧。” 这话听着像是不追究了的意思,但是脖子上的刀却还没有拿开。 陶智只被那兵器上白惨惨的光反得眼晕,又觉得刀锋上的凉气寒森森地往脖子里渗。他这会儿只求着那亲随机灵点,赶紧把手中那张琴给旁边这位小娘子奉上。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触了段温霉头,但是对怎么得救这一点,他还是把握得准准的。 只可惜他想得很好,但那亲随这会儿却是脑子发晕、两股战战,连站都站不起来,更遑论领会主家的意思了。 半天都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大概猜到情况的陶智只能在心底痛骂“废物”“蠢货”,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白吃干饭的玩意儿?! 最后还是段温示意身后一个护卫上前,接了琴跪在谢韶跟前。 虽然来这儿已经有了不短的时日,但是谢韶还是不太习惯被人跪,这护卫一矮下身,她就下意识地侧让了一下。 这退避的动作自然落在了众人眼中。 陶智只觉眼前一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段温倒是没动气。 他似是疑惑地看了眼谢韶,问:“怎么了?谢娘子可是不喜欢?” 谢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管是陶智先前提供的信息量,还是现在这变故都太突然,谢韶本来都想干脆摆烂,却不料竟突然变成了人命官司了。 倒是段温瞥了眼打开的琴盒,像是若有所悟。 “是觉得这琴比不上‘入霄’?” 谢韶甚至有种错觉,她这会儿点一下头,对面那人就要身首分离。 也或许不是错觉。 谢韶还没忘记第一次见面时(准确地说是第二次)段温身上的气场,对他来说,杀个人恐怕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即便段温这会儿并没有表露什么明显的杀意,但绝对不介意顺手抹了人脖子。 谢韶轻声道了句“没有”,又抿着唇接过了那张琴。 段温因为谢韶这过于配合的反应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之后,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居然是……被威胁了? 他的心上人因为一个刚认识不过半个时辰、甚至还隐隐带着恶感的商人的性命,被威胁了。 段温摸着他那点仅存的、剩的真不多的良心自问,他一开始是真没这个意思。 段温本来确实没在意这支在附近扎营的陶氏商队,只是在得知对方这次的货物里有张名琴,这才心血来潮地带人过来看看——能讨得美人欢心最好,要是不能也没什么。 他本来的打算真就这么简单而已。 要不是陶智这张嘴里吐出的东西实在不中听,他也没打算把场面闹得那么难看,毕竟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心上人是个不喜欢见血的心软性子。 只是连段温也没想到,谢韶居然能心软成这样子。 她居然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商贾妥协。 事实上,段温对这桩自己强逼来的婚事是有确切认知的。 他甚至认真考虑过,若是谢娘子抵死不从、他该如何做。 说实话,段温并不那么苦恼。 是人就会有弱点,对于如何让人屈服这件事,他再有心得不过。 了不起将她那位情郎绑过来,一刀一刀地剜肉。 凌迟都能割三千多刀呢,再好药好饭留足了养伤的时间,割的刀数足够翻上几番。 他有的是空闲慢慢磨。 谢娘子总会“心甘情愿”地从了他。 不过情况还没到那地步,谢娘子对这桩婚事虽不热衷,但也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抗拒。 虽然有时候像是不大愿意看见他,收了谱子也不见高兴,又不愿意弹琴给他听……但段温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大。 谢娘子既不愿意见他,他就多过去转转,时间久了,对方总会习惯的;收了谱子不高兴,那就是礼物不合心意,再寻别的就是;至于不愿意弹琴给他听…… 想到这里,段温忍不住心情很好地弯了弯眼。 他本来也不急于这一时的,但这不是赶巧了吗? 陶智正因为谢韶接过琴而大松口气。 但他还不及庆幸捡回一条命来,却察觉自己脖子上的刀非但没有被撤走,甚至被反过来压紧了几分。 陶智自是不敢对段温的行为表露什么异议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扛着这生死危机的重大压力眼珠乱转,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下现状、以期脱身。 段温没管他这点小动作,而是看向那边抿着唇抱着琴的谢韶。 她表情不大情愿,身体也紧绷着。 但却依旧好好抱着那张琴。 太乖了。 乖得叫人都快不忍心了。 这么容易心软,在外面可是要被人欺负死的。 段温狠咬了一下舌尖,直到口腔中泛起了血腥味儿,才让疼痛压下那快溢到胸腔的闷笑声。 他语气甚是温和地开口,“既然谢娘子喜欢这张‘停云’,可愿意用它为温奏上一曲?” 陶智琢磨了一遍这话,总算明白过来自己被当成人质。 他也同时意识到段柱国身边这位美人恐怕跟得没那么心甘情愿,所以才从头到尾都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既不愿意收琴、又不愿意奏曲。 明白这些之后,陶智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么,他拧着眉思索。 “入霄”、“停云”…… 谢……谢?! 那个突兀浮现的想法让陶智甚至都有一瞬忘了脖子上的刀锋,他猛地睁大眼。 该不会、不会吧?! ……竟、竟是那个“谢氏”?!! 要真的是那位谢氏,无怪于对方对这满车珍宝无动于衷,毕竟谢氏嫡女、谢公掌上明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但、可是……怎么可能是那“谢氏”啊?! 莫不是眼前这位终于坐不住了、带兵破了长安,这才连谢氏的女儿都抢了?! 他居然抢了谢氏女?! 陶智的心神震荡,但也很快就被脖子上的疼痛拉了回来。 他也意识到不管对面那位“谢娘子”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个“谢氏”,他这会儿的性命就在对方的一面之间。 陶智揣摩着这位谢娘子从出现到现在展露出来的性子和行事作风,当机立断地作出了最可怜、最卑微的姿态恳求的看过去。涕泗横流的样子当然不好看,但是命都要没了,还哪有心管什么面子?!只要能惹得对方心软,就是让他满地打滚、磕头踮脚都成!! 段温觑了眼到现在还在耍滑头的陶智,从鼻腔里发出来一声哼笑,倒也没管。 也就是顾忌着谢韶,他这次来没有真见血的意思,不然就这货死上八百次都够了。 段温的刀锋又压了压,在陶智那猛然哽住的抽气声中,他偏头看向谢韶,又问了一遍,“谢娘子不愿意吗?” 如果不看行为的话,这语气里面满满透露着“我很好说话”的退让气息。 完完全全僵住的谢韶:“……” 她最终还是僵硬地伸手,以不太听使唤的指节拨动了一个音。 “铮”的一声琴响。 陶智感受着脖子上的森凉终于褪去,他指天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动听的琴声。 谢韶凭着这个身体的本能,勉强拨响了几个音,但是她在乐器上本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新手,这琴又之前完全没有调过音,最后呈现的只是杂乱的、全听不出调子的破碎音符。 幸而段温也不挑。 在谢韶拨出第一个音之后,他就回刀入鞘。 等那一段不成曲的零碎音调停下,他立刻就很给面子地抚掌赞叹,“甚是动听,果真天籁。” 委顿于地、近乎虚脱的陶智也像是被惊醒了一样,连忙应和,“好极好极!谢娘子妙手!!” 对比先前那滔滔不绝的马屁,他这会儿显然是劫后余生后大脑空白到都挑不出夸人的词了、出口的话朴素得过分。偏偏就连这样,他都能说得满脸真情实感、像是感动到潸然泪下。 谢韶:“……” 这个场面,让谢韶一度怀疑自己才是双耳失聪的那一个。 第11章 道歉 待到一行人走后,陶智直接瘫软在地上。 他确定有几个瞬间,段温是真的对他生出了杀意。 死里逃生之后,先前一幕幕回放,陶智在原地瘫了半天,突然起身,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之大只把半边脸都扇得肿了起来。 这张嘴啊!想想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在段柱国面前说他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是天作之合,能捡回一条命来,简直都是老天保佑。 不。 是谢娘子保佑才对。 想到方才的情况,陶智的脸色又复杂了瞬许。 ……可惜了佳人。 只是转瞬,他又忍不住抬头往西南看去。 长安的情况到底如何?就连谢氏都出事了吗? 那他此行还要往长安去吗? 不同于忧心忡忡思索前路的陶智,段温的心情倒是不错。 他这次带谢韶过来本来也只想送张琴而已,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收获,如愿以偿的听到了心上人“奏曲”不说,还有了别的发现。 想着,段温忍不住侧眸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落处,谢韶正抱着琴跟在旁边。 见自己“送”的东西被心上人这么抱在怀里,段温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那是一种和厮杀中胜出不同、更柔软更轻飘飘的情绪,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落,想要攥在手心又被滑走。 这种不上不下的痒意勾得段温想要做点什么,但是又无法形成一个确切的概念知道要怎么做。 找不到出口的情绪渐渐演变成一种躁意,段温不自觉的咬紧了后牙磨了两下,腮侧的肌肉绷紧,无意识拧眉的神情更近乎于“忍耐”。 而在多数时候,他是个耐性不大好的人。 正低着头的谢韶心里陡然生出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悚然感,她不自觉地紧绷、下意识朝着危险的方向看过去。 这轻微受惊的眼神落过来,段温只觉得心底那无名的烦躁一散,神情也跟着舒展开来。 ——原来他只是想让谢娘子看看自己而已。 想通了之后,段温情绪也跟着明朗了不少。 他又打量了两眼身边的人,自顾自地做下了“下次送衣裳”的决定,得让谢娘子身上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东西才好。 舌尖蜷了蜷,因为这个突然升起来的想法,他喉间又生出些痒意来。 段温压下那股干渴感,瞧着回来这一路上都兴致不高、一句话也没说的谢韶,开口问:“生气了?” 谢韶停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高兴倒是真的,但还没到生气的地步,她甚至有种奇异的“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念头。 说来也怪,段温这段时间的表现足够温和,让一开始听他名字就吓得脸色惨白的玉簟都敢背地里抱怨了,但是谢韶就是知道他不是表露出来的样子。这次谢韶本以为那个商队的胖子活不了,却没想到段温真的全须全尾地把人放走了。谢韶本来想感慨“这人居然还挺守信”,但是又想到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出类似交易的约定,也没人说过“只要她弹了琴,段温就不动刀”的话。这么一想,事情越发奇怪起来。 谢韶还在纠结着那些事,就听段温很干脆利落地道歉:“是我的错,让谢娘子受惊了。” 这痛快的道歉让谢韶都不由思绪一断,抬眼看过去。 谢韶觉得不能怪她这么惊讶,实在是段温长着一张不像是会道歉的脸。 他身上有种过于具有侵略性的气质和在人群中格外灼目的头狼气场,这让他自然而然带出种“老子怎么嚣张都是应该的”理所当然,很难想象他会对什么人低头。 可这会儿段温脸上确实带着歉意的神情,但是他人却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个子很高,身躯劲瘦,但是宽阔的骨骼和其上附着的肌肉一起组成了十足的力量感。 这会儿往前走了一步,让谢韶只觉得眼前一大片阴影投了下来。 这种纯粹由身高和体型差异带来的原始压迫感,最能激起人类生物本能的警惕,可偏偏段温脸上带着示弱一样的歉意。 这股歉意并没有削弱他那由身形和气质带来的侵略感,反倒这让谢韶想起了草原上猎手捕猎前的伪装。 在谢韶心理防线被打破前,段温停下了。 他保持着那种微觉不适,但是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的距离。 “我只是一时气得狠了。” 他虽这么说着,但是语气却很平静,眉眼放松又微微垂着的姿态竟显出几分委屈来,“你瞧,你与别人琴诗相和,却连为我弹一曲都不愿意,我怎么能不生恼呢?” 谢韶:……啊这。 她差点忘了,这事最初的起因是原主的那位前男友!! 谢韶僵立了瞬许,段温却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 常年握刀枪的手指上尽是粗砺的厚茧,只是轻轻的擦过,也带来了鲜明的存在感,就如他这个人一样。 谢韶不自在地偏头躲了一下,却被对方倾身拉近了距离。 那张五官深刻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呼吸喷洒在脸上,对方近乎是擦着她的鼻尖轻声,“韶娘,我们是要成婚的。” 谢韶不自觉地屏住了气,一直等到段温退回去,才重新找回了呼吸。 这身体的脸皮极薄,只是憋了会儿气脸就涨得通红,谢韶感受着脸上的热意,忍不住深思,这人是不是在拿男□□惑她?!思索了半天,谢韶不得不承认,确实管用——原来自己居然是个颜狗么? 她想,虽然这婚事来的莫名其妙,但是她好像也不亏啊。 有钱有权脸长得还好,虽然是时代特色的包办婚姻,但是对方起码有婚前培养感情的意识,也没把前男友的事全推在女方身上,吃醋(?)也没对着她发脾气。就这个时代背景下,不结婚不太现实,眼前这位怎么也算是个“好男人”吧? 谢韶正想着这些,却听见段温突然开口,“娘子可不像是谢家的女儿。” 谢韶:!!! 她早先在段温问“不记得”试图蒙混过关的时候,就领教到了这人的敏锐,这会儿段温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谢韶整个人都一个激灵。 只是谢韶抬头欲问,却发现一行人已经回到了驻扎营地,段温的副将正上前欲要禀报什么。 段温冲谢韶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去,好像方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什么深意。 谢韶:这人到底发现了什么啊?!崩溃jpg 段温走的时候,跟着的亲卫中有一个不知为何反应慢了半拍,直到被同伴拽了一下,才忙回过神来跟上。 段温和副将进了营帐,随行亲卫除了几个在帐外值守的,其他人也都散了值。 先前提醒那人满心后怕,“发什么呆?!再好看也不是你能看的!” 盯着未来的主母出神,脑袋不想要了啊?! 被提醒那人却一时含糊,没说出所以然来。 谢娘子确实好看,别说在幽州,就是在长安都没见过这么俏丽的小娘子,但是他看着人不是却因为这个。他先前给谢娘子递琴的时候,谢娘子好像小声跟他说了句“谢谢”。 吕虎挠了挠头。 兴许是他听错了? 提醒的人却不知道他的纠结,只再次警告:“管好你那眼珠子。” 若是将军生气,他们得一齐吃挂落。 吕虎心不在焉地应了,但是手还是忍不住扯了扯自己耳朵。 真的是他听错了吗? 段温副将找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接下来的一段,他们该把“段”字旗放下来换做客商打扮了。 长安附近几城还在大齐控制内,萧家皇帝许了这么多好处把人请来,当然不是为了一番心血打水漂的。虽然两方谁都知道这纸联盟脆得比纸还薄,但是到底算是盟友关系,只要不打算撕破脸,以段氏的名号在其中自是通行得了,但是前面那段路可就未必了。 副将忧心忡忡,他们这群人遇到普通的山匪流民自是不惧,但是若真的被发现踪迹,大军围剿,他们这一行势单力薄,前途恐怕难料啊。 段温倒是很从容。 “放心罢,早先遣往宋通的信使被朱全徽‘截’了,这两人之间还有一出大戏呢,没空留心别的。” 理是这个理,只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呀。 这会儿周遭也没有别人,副将倒不必担心动摇军心,忍不住叹息出声:“卑职还是觉得赵主簿说得对,‘君子不立危墙’。您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段温忍不住摇头。 不立危墙?真当他这么大地盘是在背后动动嘴皮子就能拿下来的? 赵茂处理内政倒是一把好手,就是在这上面胆子实在小了些。 段温摆了摆手,安慰,“陛下胆子小,咱们为人‘臣子’的,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不亲自来一趟,怎么彰显他仍是“齐臣”呢?“师出有名”这个名头,有时候真是太好用了。 副将还能怎么说? 这会儿都已经是打道回府的路上,再劝什么早八百年都晚了。于是禀报完事务后,他也只是行礼退下。 帐内只剩下独自一人,段温摩挲了两下手指。 那柔软的触感像是还在指腹残留,只是轻轻擦过就在颊侧留下一道红痕,让人禁不住想,再多用些力气会如何。 段温舌尖抵了抵牙齿,胸膛随着略微深重的呼吸起伏着。 这次长安,还真是来对了。 不然还真不知道会留她在外多久呢?说不准再见面时,她就已经嫁做他人妇了。 虽然将人抢过来也没甚,但是想想心上人曾经被人捷足先登地采撷过,他恐怕要抑不住脾气、把那人生生抽筋扒皮了。 她一贯不喜那些血淋淋的场面,这会儿又不记得以前的事。 待要再见一次那种情形,怕是又要被吓着了。 第12章 怎么不说? 那句石破天惊的“不像是谢家的女儿”,让谢韶到睡觉前还辗转着,觉得自己晚上大概率要失眠了。 但段温真的只是一句全然字面意义上的感慨罢了。 世家是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过。 士农工商,商乃末业,商籍也只比奴籍好些。 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士人,连和老农同室相处都生怕污了自己的清贵,何况商人? 今日的事若是换个人来,恐怕他把那一整个商队屠了,都不会多眨一下眼。心软些的就哭两声,待事后作篇文章骂他一骂,就可以被称之为世人传颂中“高义”了。 哪有像她这样的,真就为了一个不当玩意的商人委屈自个儿的? 心软得都怪可怜见儿的。 (怜:可爱) 因为过两天就要入并州路程,段温当日还是召集了一众属下简单地说了下安排。 因为来时都有过一次了,众人也都心中有数,只不过这次回去路上多了谢氏送嫁的队伍。 但这反倒更好掩饰了。 和对待他们这些泥腿子不同,除了个别脑子不好的,没人愿意彻底得罪了世家。有了谢氏的名头在,他们这一次过得恐怕比来的时候还要容易。 具体细节还要白日里再和谢韶那边商讨过,段温这会儿只简略说了安排就挥退了人。倒是王宾略留了一步,为着细商量商量到底走那条道。 只是正事谈完,王宾瞧了眼段温那眉眼间遮都遮不住的好心情,总觉得心里抵不住咯噔地跳了几下。 他还是知道段温今天干什么去的,谨慎又保守地问了句,“琴送出去了?” 段温颔首。 这倒是也能解释了段温的表现,但王宾总觉得没有“送琴”这么简单,段温心情这么好的时候不多。 他顿了顿,又问:“谢娘子很喜欢?” 倒不是他故意这么八卦,指是主公讨不得心上人欢心,就要跟他这里要主意。他还是得提前未雨绸缪着,免得被问到的时候抓瞎。 这次段温没有立刻回答,似是在思索。 半晌,他答:“约莫是不怎么喜欢的。” 王宾差点被噎着。 在听了段温简略说了白日的事之后,他更是一脸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谢娘子心善。”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求求您,干点人事吧”。 谢娘子是倒了几辈子霉,才遇上这么个狗东西。 段温浑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听了王宾的话,深感认同地颔首。 她这么心软,放到外头去是要给人欺负的。 还是得放在自己的地盘上,好好看着才好。 段温禁不住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长安坊市上看见的白毛异瞳的狸奴,连那种小东西见了生人都会亮爪子龇牙,可偏偏她连这都不会。 那姓陶的算盘打得震天响,她看都看出来了,却还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的狗命退让。 底线弱点这东西,就该好好藏着。 一旦露出来,就容易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谢娘子好似不太明白这个。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教”她。 段温第二日果真来商量了入并州的事,谢韶也借着这个机会大略了解了一番时代背景,简单总结就是一句“军阀割据,中央无力控制”(谢韶:总觉得这个大齐像是要玩完的样子),对于之后要从别人的地盘上过,也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路途确实比一开始慢了不少。 一来是路况不好,再者没了段家旗帜的震慑,沿途打劫的劫匪也冒了出来。 谢韶知道古代的治安不比现代,但是在一天之内遇到三波劫道的是不是就有点离谱?! 要知道这会儿一天之内连饭都没有三顿的。 谢韶这么想着白天被打劫的事情,抚琴的时候不由就有点心不在焉,指下一连错了几个音。 她连忙收束心神,勉强弹完这一曲,这才略有些心虚的看向段温,对方果然一无所觉。 谢韶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一开始都以为弹琴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再加上段温那天那句“不像是谢家的女儿”更让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是实际情况没有那么糟,是谢韶脑补太多,自己吓自己。 “不是谢家女”这话好像只是段温随口一句感慨,再无下文。而关于弹琴这方面,段温虽然因为原主前男友的事对此有点执念,但是他本人似乎是个乐盲。 谢韶:还有这种好事?!! 只是段温在乐律上没什么造诣,但是王宾却不是。 某次来寻人时,无意中听到了一段的王宾:“……” 那天说完正事之后,王宾还是耐不住良心谴责,提醒了自家主公一句,“白日里的路途颠簸,谢娘子也疲累了,好不容易得闲歇息,大约无心奏曲。” 当然,不管是“路途颠簸”,还是“疲累”,都只是托词而已,他只是委婉地告知自家主公:人家娘子不想给你弹琴。 王宾心知以谢娘子那名满长安的琴技,总不至于犯那种明显的错误。 对方只是在委婉地赶客罢了。 只可惜弹琴给了聋子听,这位约莫是听不出来的。 出乎王宾预料,段温点了点头,“我知道。” 王宾诧异。 他倒不是诧异于段温明知道人家娘子不想弹还赖着不走——这个没脸皮的干出这种事来太正常了——而是意外段温居然有这种欣赏水平。 好家伙,有了心上人还能开这窍儿?! 段温倒是没开窍,他是从别处看出来的,“最开始,她想毁了琴。” 王宾一时没忍住,露出了看什么垃圾人渣的表情。 把一个爱琴之人逼到这份上,您快积点德吧!! 谢韶觉得这位王军师大概对她有点误解,任谁知道手里的这张琴和金子等值之后,都要忍不住多点敬畏。 她本来确实打着“没了琴,一了百了”的年头,但是知道价格之后就没能下的去手。总觉得真动手了,都可以算作是毁坏文物了。 琴没毁成,谢韶只能硬着头皮上,顺便在心底祈祷两句原主保佑。 在磕磕碰碰谈完一曲之后,得到了唯一听者的诚心称赞。 谢韶一开始真的以为是原主保佑。 但是后来,她渐渐发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听琴的那位太没水平? 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后,这个想法得到了确认。 有了这么一遭,谢韶也很快发现眼下是个练琴的好机会。 因为这几日要走的地方得小心戒备,谢氏的人都被安排到了外围做掩饰,她周遭护卫的变成了段温的属下。 这倒不是说谢父给她安排的护卫有多拉垮,毕竟是亲女儿出嫁,谢父选的护卫都是人高马大,看起来很有威慑力。但是这些人拿着棍子打人可以,和真正战场上见血的老兵比起来,还是相去甚远。段温这次入京带来的又全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都不用比划两下,只一打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而他们这一行过并州,采用“外松内紧”的策略,故而把谢氏的人安排到外围,假装正常行商。 当然,玉簟作为谢韶的贴身婢女,是不在被安排范围之内的。 但小姑娘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突然醒悟,不打算在未婚夫妻培养感情时杵在旁边当电灯泡了,在段温来的时候就会意离开。 所以这会儿落脚院子里面的,除了谢韶,就只有段温这个乐盲。 外面守的又都是段氏的人。 就算谢韶弹琴的声音飘出去,那些人以往又没有听过原主弹琴。就算其中有善音律又听说过原主名声的,谢韶顶多被说上一句“名不符实”、抹黑了原主名声,还不至于被怀疑鬼上身。 情况顺利到谢韶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老天在帮她。 她不趁着这会儿刷熟练度,难道等着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再露馅吗? 谢韶:送到手边的机会还不抓住,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谢韶兢兢业业的刷着熟练度,试图在到达幽州地界之前,捡起原主的这项技能。不求有原主的八九分风范,起码一半的能耐总要有吧! 谢韶本来以为情况会这么顺利下去,却不料才过了几天就出了意外。 这日她正试着弦呢,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琴弦被勾动,发出一声刺耳的响,谢韶的右手也被抓着腕往上抬起。 她下意识地抽了一下,被拉起的手去纹丝不动。 反倒是那只带着厚茧的掌心从手腕往上滑,最后覆在在手背上指节的位置。 段温的抬起拇指从掌心压过,指腹的厚茧带来粗砺的磨砂感。 谢韶的手指本来是自然的弯曲状态,却因为对方这个动作被强迫着舒展开,本来半垂指尖向上,露出了红肿的指腹。 不知是因为对方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还是厚茧带来的粗糙触感太过鲜明,谢韶只觉得被碰过的地方刺刺麻麻的痒。有点像是被挠了痒痒,但是她这会儿完全笑不出来。 又见对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指尖上,谢韶越发不自在了。 明明手心手背都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会儿被对方的手掌贴在掌心,强压着手指上的每个关节都维持着舒展的姿态,本该收在掌心的指腹被迫向前袒露着,总让人有种莫名的不安。 像是猫被强行翻了身,把肚皮露出来似的。 谢韶尝试性地屈了屈手指,并没有成功把指尖压下,反倒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与对方肌肤接触又分开时那种汗水蒸发带来的黏腻感,她禁不住僵了一下,不敢再乱动。 倒是段温被这动作提醒,终于没再像先前一样盯着指尖上的红肿不放,而是将视线移到了谢韶的面孔上。 他轻声问:“怎么不说?”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温和关切,但是隐约又似压抑着什么。 谢韶只是不想因为这事影响了她练琴。 ——你知道这么一个可以不引起怀疑刷熟练度的机会有多难得吗?! 要知道琴可不是别的什么可以偷偷练习的技能。 原主的别的技能点儿,谢韶可以背着人偷偷练,但弹琴是有声音的、没办法彻底避开人。 而谢韶身边又有一个很了解原主的玉簟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虽没有寸步不离那么夸张,但也绝对在她一扬声对方就能听见的位置。 虽然玉簟这小姑娘容易脑补过度,又是个哭包,动不动就不知缘由地掉眼泪,但是对方跟在原主身边这么多年,职业婢女的素养是足足的。 谢韶就算找了什么理由把玉簟支走,对方临走前也一定能安排好接替的小丫鬟在附近候着,免得到时候娘子有什么吩咐,没有人应。谢韶来这这么久了,就没见对方出错过,完美证明了虽然是个哭包,但是业务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谢韶:不要在这种地方体现自己的专业性啊!! 对此,谢韶也只能接受。 不然还能怎么办?无缘无故把人撵走吗? 这种贴身婢女都是从小培养起来的,除非犯了大错,否则不会被轻易撵走。而那些被撵了的,多半下场不怎么好。谢韶还不至于为了自己那么一点儿方便,毁了一个小姑娘的后半辈子。 种种情况总结下来,现在可以算是绝无仅有的刷熟练度的机会。 一旦错过了,可就没有下次了。 就是手指有点肿而已,又没有破皮流血,不算什么大事。 谢韶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谢韶琢磨着技能熟练度的事,也从刚才那莫名张力的气氛中抽出心神来。 她是真的着急啊! 给她的时间也没几天了,等出了这并州地界,她身边又要被谢氏的人团团围住,哪能再找到这种练琴的机会?! 想着,谢韶又双叒抽了抽手指,却依旧没能抽出来。 段温却顺着谢韶的力道,再一次将视线转到那只被他紧紧攥着掌心的玉手上。 他只觉得捏在掌心的这一只手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又嫩得过分,仿佛再稍微多用点力气就要捏化了。手指又白又细,指尖泛着莹润的粉,整只手都是这样浅淡的颜色,倒显得指腹上那抹红格外的艳,像是粉白的蜜桃熟透了般。 段温将手心禁锢的力道松了松,原本压着指弯的拇指往上,抵到了指腹的红肿处,轻轻摩挲了两下。 这力道很轻,维持着一种将触未触的距离,但是这种带着细微刺痛的麻痒自指尖末端的神经没收传导进大脑,让谢韶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谢韶猛地一蜷手指,这一下子又结结实实地将伤处压到了段温的手上。 她忍不住闭眼“嘶”了声,却也错过了段温这会儿的神情:像是终于撕开了表面的伪装,露出某种内里真实可怖的东西,狩猎前的兴奋让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的狰狞。 舌尖自齿列掠过,喉结滚动,上下犬齿的尖端抵住轻轻地厮磨着。 碰一碰怎么能足够? 得要含在口中,一点点舔舐,用牙齿去厮磨、再接着去吮吸。 他甚至生出某种荒唐的念头。 要是真的将人这么一口口吃下去,会回到过去那般吗? 依附于他身上。 只有他才知道她的存在。 第13章 下次 段温垂下眼。 谢娘子正仰着脸看着他,脸上维持着刚才吃痛的表情,神色却带着些无措。 段温甚至都能清晰地听到心脏一下一下的鼓噪,与伴随而来血液流动加快的感觉。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落到了那只被他拉起的手上。 因为手被抬高,衣袖堆叠在手肘,平时被掩在袖中的手腕露了出来,下面更是一截白的晃眼的小臂。 那把细细的腕子方才被他抓着拉起来过,明明也没怎么用力,可偏偏上面到现在还留着些未褪去的红印,直叫人想着是不是再加点力气就要捏断了。 似乎是感觉到某种难以言明的危险,那张芙蓉面上柳眉微微蹙着,长睫不安地上下翻飞,好像想要遮住那双带着点点水光明眸。目光再顺着微翘的鼻尖往下,柔软的唇瓣被贝齿咬出一道微微向下的凹痕。 段温的目光在上面停驻了片刻,呼吸跟着粗重了起来。 这种毫无掩饰觊觎的注视已经是极为冒犯的了,但是他却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视线仍旧在继续往下。 她今日只梳了一个单螺髻,散落的黑发披散在肩后,衬得那脖颈越发白皙,又因为仰着脸的姿态更显修长,呼吸的起伏带着这漂亮的线条微微颤动,惹得人想要抬手抚上,看看它是不是也像那截皓腕一样,只要轻轻碰一碰,就会留下痕迹。 若是真碰了,她会哭吗?还是会呼救? 但是她可叫不来人。 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外面守着的,也都是他的人。 她那个小丫头忠心倒是有些,就是脑子不怎么好,略略收买个人,在她耳边说几句“为你家娘子好”的话,就能把人哄走。早先谢氏那边的婆子婢女不少,段温也不太在意这小丫头,但是这几日落脚能独处了,旁边还多杵着那么一个丫头,就觉得碍眼了。有了这么个念头,段温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人调走了。 段温不太确定自己做出那些安排的时候有没有做现在这种准备,但是他这会儿完全可以做点什么。 或者说,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甚至是更早,他就可以做点什么了。 早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可是要成婚的。 那个一贯觉得他配不上她家娘子的小丫头这会儿不也退开了么? 他们没法子的。 就如在长安时,他们没法子拒绝他的提亲;若是他在这里要了她,他们也依旧没有办法。 段温指尖碰触着红肿的伤处摩挲着,这是比起轻触来更加暧昧地抚摸,他哑着声问:“就这么不想同我说话?”宁愿折磨着自己弹琴? 巧了,他也不想听什么劳什子琴。 咱们不如干点别的什么。 谢娘子,你说好不好啊? 谢韶被问得一愣。 过于危险的语气让她在反应之前就先一步摇头,果断否认,“没有。” 谢韶好像听见一声轻笑,但是气氛并没有因此缓下来,反倒是攥着她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甚至有点疼。 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这几天把人当成了一个冷酷无情刷熟练度工具人的做法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并且引发了什么误会。 这人现在是生气了? 谢韶尝试性地屈了屈被抓住那只手的手指,想要反过来握住段温,但是手被捏得太紧,这动作没能成功。谢韶也不再勉强,抬起另一只手覆在段温的手背上,拢住了对方握过来的这只手,轻声:“对不起。” 段温微怔。 觉得气氛有缓下去的势头,谢韶再接再厉,继续解释:“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听琴。” 这话说的有那么一点违心,谢韶也大概猜到了这个,毕竟段温连她弹错了都听不出来,实在不指望他的欣赏水平。 但好不容易有可以增添熟练度的机会,谢韶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再争取争取,她退让,“从明天开始,我就弹一曲。你要是不喜欢,就中途叫停。” 瞧这人好像真的生气了,谢韶想让自己的表达更委婉些,因此在片刻的停顿时候又补了一句询问,“可以吗?” 段温盯着人看了半天,突然“哧”地笑出声。 虽然不会亮爪子,但却是只小狐狸。 他瞥了眼自己被拢在手心的那只手,只觉得刚才那股暴戾的情绪被微妙地安抚下来。 在瞧瞧人,正目光殷殷地看着他,仿佛多专心似的。 段温咬了咬舌尖,无声地“啧”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先养好手吧,我这几日不过来了就是。” 不过是早晚的事,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谢韶:别啊! 段温要是不过来,玉簟就没有理由离开,有玉簟在旁边守着,她没法练琴啊。等走过了并州这一段路,她身旁又要被谢氏的人包围了,就更没机会练了。 段温也察觉了手上被握紧的力道,依依不舍的、仿佛真的要他留下来似的。 知道他留下来干什么吗? 他可不打算进屋。 就在这儿、就在院子里。 外面都是人守着,以她那提一句夜间去帐子都要叫“轻薄”的薄脸皮,恐怕咬烂了下唇都不敢哭出声。 可是她要不哭,谁又知道她被欺负了呢? 又说不准,她连什么是“欺负”都不知道呢。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留他? 想着,段温又觉得自己委实有点亏了。 既然都这么亏了,他收点利息不为过吧? 谢韶还在想着怎么说服对方,就觉得腕间一紧,人突然被扯了起来。 身前摆的就是那张价值千金的琴,谢韶连忙伸手按住,免得碰翻——她真心觉得这哪里是个乐器,分明是个祖宗。 “铮”的一声琴音响过,谢韶还不及低头去看,就觉得下巴被托住往上,另一个人的气息逼近,旋即唇上一热。 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谢韶都忘了闭上眼睛,就愣愣地看着段温贴上来。 对方只是克制地轻蹭了蹭就退开。 温热的呼吸渐渐远去,但是段温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没从她身上移开。谢韶的视线也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愣愣的看着对方的舌尖缓慢的从上唇掠过,却仿佛是落在她身上似的。 谢韶被这一幕惹的耳根发烫,连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段温好像轻笑了一下,是那种呼吸间从鼻腔带出一点气音。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呼了口气,哑着声说了句意味不明的“下次”,转身离开了。 谢韶坐在原地,平复了会呼吸。 片刻后,她拍了拍脸,冷静了下来。 不就是亲个嘴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按照谈恋爱来算,她这个进度也不能算是快,毕竟两个人这是“真·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硬要说的话,谢韶就是有点没准备,她也没有想到今天才刚刚牵了手,紧接着就是下一步了。 不过,这真是个纯情到给人感觉跟段温都很不搭的吻。 他真的就是贴了贴而已,再加上蹭了蹭。 谢韶也没在这上面多纠结,毕竟时代背景不一样,早些时候段温多看她两眼,玉簟都要气得说是“冒犯”,被看见今天这情形,大概她得要急得哭出来。 谢韶比较在意的是另外一点,段温刚才说的“下次”。 是下次还过来听琴的意思吗? 谢韶摸了摸嘴巴。 总觉得或许没那么乐观。 第14章 熟悉? 段温接下来几天果然没过来。 玉簟在旁边陪着,她倒不像一开始那几日,看段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反倒是一反常态的说起了好话。 “段将军也是年少有为,十四岁就在定安公麾下崭露头角,于辽东大败匈奴,一战成名。之后连战连胜屡立军功,年纪轻轻就封官进爵,便是长安的贵人都是少有的。” “……” “昔年长安遭那胡贼屠戮,是段将军率部来救,天子才得以南狩归来,此乃大功,段将军也得封柱国。” “如今使持节都督幽、云等数州诸军事、又任幽州刺史,屯兵东北,北地胡人闻风丧胆,是朝廷倚赖的重臣,配他也不算辱没了娘子。” 谢韶:“……” 她倒不是奇怪玉簟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当然这也挺奇怪的),而是,“你从哪听来的这些?” 谢韶因为“失忆”,平常都很有意识地留意周遭信息了,却也没知道得那么清楚。 玉簟这可倒好,简直详细得像是背资料似的。 玉簟像是被一下子问住了,她支吾了一下才承认,“婢子这几日在外面让人跟段将军麾下的将士打听的,还有些是听他们闲聊。” 谢韶忍不住怜爱地看了这小丫头一眼:你瞧着段温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人像是嘴碎的吗?而且谁闲着没事儿会聊这些东西?说说上司的八卦还差不多。 小丫头明显被当成传话筒了。 谢韶有点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拐着弯给她递简历? 玉簟小心地打量着谢韶的神情,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接着,“娘子您往好处想,段将军虽然出身有瑕,但是家中的关系简单,也没有那些个通房搁着碍眼,娘子也不必想着一入门就费心去敲打。” 谢韶被说的愣了一下。 虽然她一开局就面临着谢家那花团锦簇的后院,但是谢父风流归风流,却将嫡庶分得特别清楚,妾生的那群姐妹都已经算是谢氏血脉了,却也就只有谢芝椿能在她面前露上一面,至于妾本人那就更不必说了,在谢韶这边根本没有存在感,搞得她都快忘了这是个合法的一夫多妻社会。 想想谢家后院的生态,谢韶觉得更准确的形容是“一夫一妻多妾”。 而那些妾室,别说郑氏了,恐怕就是谢父本人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想清楚这点,谢韶不由从心底泛出点不舒服。 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玉簟也察觉了自家娘子的兴致不高,连忙住了嘴。 她私心里自然是觉得自家娘子这样的神仙人物不是那么个只会打仗的粗人配得上的,但是就如刘婆婆前几日点醒的,娘子既都要嫁了,还是远嫁到别人的地盘上,难不成真要和夫婿两看生厌、郁郁寡欢一辈子吗? 就她这几日见的,段将军虽是行事冒犯些,但是待娘子还是好的,不管是路上的关切照顾、还是送琴还是送曲谱,都是将娘子放在心上了。至于行事作风,北地的风俗自来要开放许多,总不比长安规矩那般繁多,想来对方也非有意。 玉簟本来见娘子像是与段将军相处还算合宜,才开口说了几句,但是见娘子现在的模样,却好似前些时日只是强颜欢笑罢了。 是了,当年的滋水之畔,翠竹荫荫、曲水之亭,哪有那么容易忘却? 听到一声哽咽抽气的谢韶:? 怎么回事?怎么又要哭了?!! 段温这几日没在谢韶跟前露面,倒也不完全是为了信守那句承诺,而是有些东西一旦撕开了一条口子,想要再收回去就难了。 按照段温本来的打算,这一路上他怎么也要装一装的,再如何也要等把人彻底带到自己的地盘上。只是现有陶智那桩事,后又见谢娘子对他一派漠然,他多少有点压不住脾气了。 段温清楚地知道谢娘子是决计不会喜欢他的本性。 谢娘子似乎不记得那些了,但是段温却记得很清楚。 他知道她不喜欢见血、厌恶杀戮,别说看见京观了,就是城楼上吊了个人头,她瞧见都要难受许久,还总是见不得人受苦。 北方这地界都已经乱了许多年了,大灾、兵祸、疫病,一个也没少。有些事情早都是看惯了的,可偏偏落在她眼里,这都是不应当。 那她眼里什么是“应当”的呢? 是该人人都吃饱、有衣穿、有地方住。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段温还以为自己是邪祟上了身。 毕竟他这种人早就被人恨毒了,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想要咒死他,出现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因为这个想法发笑。 邪祟?他才是那个“邪祟”还差不多。 这怕不是天上哪个马虎的小神仙睡着了,才把魂儿投了他的身。 她并不这么觉得,而是管这叫“精神分裂”,还是“双重人格”? 总归以为他们是一个人。 但是段温可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他修身养性个八百辈子都养不出来这么一副菩萨心肠。 他甚至瞧见有人把猫吊起来耍都要生气。 可要知道,这年头吊着人一刀刀放血的都不少。 当然,段温从来没说过。 一开始是因为不知对方底细而生的警惕,后来么,他觉得这样不也挺好的? 他身上杀孽那般多,即便是“自己”,也被她嫌弃着,倘若她知道弄错了,必定要走的。 段温却从来都没打算放走过。 他暗中遣人寻了不少拘魂招仙的术士,但一个个的不是骗子、就是废物,人倒是杀了不少,到头来一个有用的都没。 她还是走了。 和出现一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段温没想到自己还能够再遇见她。 在那天宫中见到之后,段温本来也猜想她和谢氏女是不是当年他们二人那样的情形。 他想,若是真的如此还要麻烦些,他得想想怎么让那谢氏女永远睡下去。但一段时日观察下来,没发现别的什么人,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 段温都要抑不住嘴边的笑。 ——这可真是、太、好、了。 转世?还是投生? 段温不在意那些。 他只知道那原本碰不着又摸不到的天上人,终于落到这烂泥一样的世道上了,在他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 谢韶最后还是没有等到再次刷熟练度的机会。 倒是先等来了护卫将士的禀报:“谢娘子放心,就快到了。前面的凉城虽仍在并州地界,但已经算是咱们的地盘了,到了那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谢韶听了这话,就知道一时半刻没了练琴的机会了。 正如那将士禀报的,快到了自家地界,车队的氛围也轻松了不少,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 谢韶听到了熟悉的兵刃交接的声音。 这一路来盗匪频扰,本来这动静早都听惯了,连玉簟都不像一开始那样脸色发白。 只是这次明显不一样,声音逼得太近了。 近得仿佛一撩开马车帘子就能看见外面的景象,更怪异的是这次甚至没有什么一般拦路的呼号喝叫,只有兵刃交接的金石之声和利器入肉的闷响,间或夹杂着一点压抑不住的闷哼声,显得尤为瘆人。 谢韶立刻反应过来,这次不是盗匪,而是刺杀。 她本能地想要出去查看情况,却被反应过来的玉簟死死拉住。 大约是头一次距离这么近,玉簟一时说不出话来,浑身打着摆子,却仍是苍白着一张脸使劲儿摇头,同时挪着身体挡在了车门之前,想要拦住谢韶这危险的举动。 车厢外也受了袭击,箭矢钉入木板发出“咄”的声响,玉簟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却立马反应过来、想要扑过来用身体盖住谢韶。只是与此同时,拉车的马似乎被流矢伤了,突然发狂往前奔去,车厢都被带得往后一甩,反倒成了谢韶一把抱住扑过来的玉簟。 好在这马车附近的护卫还算足,立刻就有人反应过来切断缰绳。 车厢被惯性带得侧摔出去,车门被甩开,本来在车辕上的护卫也被摔了出去,立刻就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探着身进来捞人,“谢娘子!” 谢韶抬头,外面的厮杀终于毫无遮掩地映入眼中。 雪亮的刀芒在阳光的反射下有些耀眼,血腥味充盈鼻间。 几乎在谢韶看过去的一瞬间,侧前方的段温似有所感地回头。 同时,鲜红的液体喷溅,染湿了他半边衣衫,有几滴溅到了脸上,被他不在意地抬手抹掉。而他身后碌碌滚走的那个球形物体……是一颗人头。 谢韶近乎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恶心、反胃、恐惧……和熟悉? 第15章 美人恩 这场刺杀结束得很快,不多时刺客就被全部拿下。 一行人稍作休整后,就继续往前,很快就到了那护卫先前所说的凉城。 到了自己的地盘上确实不一样。 不像先前似的要么宿在驿站、要么野外扎营,再或者低调租个小院子,一行人一入城就得到了凉城所属的雁山郡郡守的亲自迎接。 这位刁郡守上来就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当然也可能是被段温这一行一个个杀气未退、身上带血,还拎着脑袋的样子吓得。 不管实际原因到底如何,对方的招待可谓是殷勤周到极了。 等到入城安置下来,谢韶终于能舒舒服服的洗个澡了。 只不过在她身边伺候的并不是玉簟,也非谢氏跟过来的婢女,而是两个刁郡守安排来的大美人。 早先马车门被撞开,玉簟看见那一片血淋淋的场景,直接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谢韶让葛医看过,小姑娘只是受了惊,没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谢韶入城就先把人安置了。又因为先前那场刺杀,一行人一直进到凉城时还是紧绷着、谢韶身边仍旧是段家精兵护卫,谢氏的人还在外围,刁郡守做安置的时候自然是跟着这个来。谢韶本来也不习惯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人,将玉簟安置后,也没有特意绕远去指新婢女,就那么一个人去了歇息的屋子。 结果一推门进去,就看见里面候着两个大美人,二人的长相还有些相似,应该是姐妹。 面面相觑,三个人都有点懵。 谢韶觉得,要么是她进错屋了,要么是这两个小姐姐走错了。 正待退出去,但是这两个大美人却以更快的速度反应过来,坚持说是“没错”,她们就是雁山郡守安排来伺候小娘子的。 谢韶:“……” 她看了眼美人身上很显身材的穿着,觉得刁郡守恐怕没这个意思。 谢韶最后还是消受了一把美人恩。 沐浴过后,一个小姐姐在前轻柔地擦着她刚刚洗完湿漉漉的头发,另一个力道适中地按着后背。 美人实在很有一手,沐浴的花瓣香气似乎还有残留,身上连日来坐马车赶路僵硬的肌肉被推开,她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了下去,不多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趴着睡过去了。 意识陷入一片黑沉,谢韶也没有察觉,不知道那一刻起,她身侧不管是擦头发的、还是按背的,动作都是一滞。 被打开的门送来一丝凉风。 这对姐妹花僵硬地朝着门口的方向跪去,“奴婢桃羞/杏让,见过段……” 段温没等人说完就抬手打断,看也未看这对姐妹花一眼,直接示意人出去。 两个人并无恼色,简直是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临了还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屋内,段温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坐过去接了方才姐姐的位置,拿了布巾擦起了谢韶的那头湿发。 只是他的动作哪有方才姐姐那样轻柔,还能顺便帮忙按一按头皮,只接手了不多一会儿,谢韶就因为被扯了头发而拧紧了眉,迷迷糊糊地喊了句“疼”,但到底因为太累了,她挣扎了半天还是没能醒过来,只模模糊糊地生出念头:美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大只了许多? 段温的手顿了顿。 烛火朦胧摇曳,美人玉体横陈,口中还娇吟着喊疼。 段温放下布巾,用手揉了揉那半湿的长发,只觉得今日出去,自己当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正人君子”了。 只是他这个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 既然都已经动手帮人擦了这么久的头发,那礼尚往来,谢娘子是不是也该帮帮他? 他执住了那只又软又漂亮,素来只抚琴烹茗的手。 娘子也来帮帮他好不好? …… 不说话,那便是答应了。 …… ………… 谢韶觉得美人恩果然很难消受,当时是舒服了,只是这后劲实在有点大。 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简直跟和人打了一架似的浑身都疼,连手指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因为全身上下都难受着,谢韶倒也没有去思索“到底手为什么会酸”这个问题,她只是略微懵了一会儿,就撑着身想要坐起来。 结果手臂没能撑得住,居然直接砸了回去。 栽下去的同时,谢韶连忙把手肘往后抵了抵,才没让自己的后脑勺着床。 她险险松了口气,要知道这会儿的枕头可不是棉花芯,这一个瓷枕挨实了,她说不准可以直接越过失忆阶段,被送灵堂了。 这窸窣的动静惊动了外面守着的人,对方掀了帘子来看。 来人不是昨晚那对美人姐妹花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玉簟。 瞧见了人,谢韶也顾不得身上酸,连忙起身来拉玉簟的手。 小姑娘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天气还暖和着,手心却冰凉冰凉的,谢韶被冰得一瑟,转而把动作由拉变成了捂,又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什么时候醒的?”、“身上还有哪不舒服?”。 玉簟一句一句地答了,但是回最后那句“没有”的时候,眼泪却刷的就下来了。 小姑娘虽然平时也爱哭,但是却不像今天这个哭法,一点儿声都没有,只是淌着眼泪,瞧着怪吓人的,叫人看得发慌。 谢韶还想着怎么安慰呢,玉簟倒是自己回过神来了。 她抬手抹干净了泪,除了眼睛还有点红之外,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边扶着谢韶起来、服侍着人穿衣,一边问:“娘子早上吃点什么?我瞧着小厨房煮了粥。他们这边东西多是咸口,不知道娘子吃不吃得惯,我吩咐他们多备了一份,娘子只管尝尝,若是不喜欢,就按以往的来。” 谢韶一边答应着,一边见玉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人,打水的打水、收拾寝榻的收拾寝榻,莫名有种小丫头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感觉。 她想想自己当年第一次做梦醒来之后闹得兵荒马乱、还有那持续时间足有大半年的后遗症,再看看玉簟这会儿条理清晰、口齿分明的指挥若定,一副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模样,深深觉得自己输了个彻底……甚至她那会儿还只是做梦。 不过这种事实在没有什么好比的。 如果有的选的话,恐怕多数人一辈子连梦也不愿意梦见,毕竟这怎么看都是噩梦。 谢韶知道,自己直到现在也并没有直面这个世界上最惨烈的一面。 一天三顿比吃饭还要频繁的盗匪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背后无数以正常谋生手段无法生存下去的平民。 段温那一长串在介绍的时候甚至要用缩略来称、在一个朝代的正常时期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官职封号又意味着什么? 这昭示着这个王朝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末期,它的官职不在具有任何行政职权,只成了一个还算漂亮的装饰。 比那更为可怕的是,谢韶人在长安的时候对这些并没有分毫察觉。 那时的她真的以为这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宫城外的车马络绎不绝,往来的都是衣着显贵的达官贵人。 贵女们游园的帖子一个接着一个,又有谁家得了远从西域运来的稀奇物什,高高兴兴地邀着小姐妹来看。 北边蹴鞠场又有比赛了,谢姐姐你说要压哪个赢? 春梨园的班主排了新的戏惹得人掉泪,那结局不好,好姐姐你帮我写折新的好不好?我到时候叫他们演你写的这出。 谢姐姐要不要去看歌舞?兰苑新来的胡姬漂亮极了,咱们扮作小郎君偷去瞧瞧如何? …… 谢姐姐你这几日养病不知道,那卢赵二家不知怎么斗起来了,生生的拿着绸缎在外铺了几十里路的锦帐,那彩绸飘飘的、可好看了,只可惜姐姐你没瞧见。 …… ………… 瞧瞧这一封封带着女儿香气的闺中来信,热闹得有半点王朝末路的景象吗? 但又仿佛是枝头绽开得妍丽的花,盛开到极致都显出些衰败的迹象。 第16章 心结 昨日入凉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又因为路上的那一场劫杀,又要治疗伤员、又要连夜审讯俘虏,接风洗尘的宴会安排到了第二日。 接待谢韶的自然是雁山郡郡守夫人。 这位刁夫人也是个心有玲珑的人物,瞧见谢韶神情倦怠、像是身有不适的样子,便也不勉强弄些热闹,很快就把闲杂人等人打发了,只留了几位瞧着性子静的夫人娘子在旁作陪,也只是赏赏景、烹烹茶,不做什么费脑子的事。半天的相处下来倒算愉快,只是这位刁夫人最后分别前委婉地问了谢韶句,昨日那两个婢女要不要? 想起昨晚那场乌龙的谢韶:“……” 虽然刁夫人说的是“婢女”,但是谢韶还不至于真的这么以为。 谁家养那么漂亮的女婢?还专门挑的姐妹花。 就直接放在卧房里等着,能为了什么。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位刁郡守的打算。 谢韶也明白为什么那两个姑娘将错就错、一口咬定了就是来服侍她的。 身不由己罢了。 谁愿意去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睡呢? 谢韶最后也没能给刁夫人一个准确的回答,只提了“见见人再说”:总要问问她们自己的想法。 刁夫人虽是不解,但还是满口应下,立刻遣人去叫来,只是不多会儿听到了禀报,却神色尴尬下来。 谢韶倒明白过来,前面宴上是有歌舞的。 那刁郡守昨日没将人送出去,倒也不会干养着人浪费。 …… 因为这事,谢韶等到回到房间里还是心不在焉的。 她想着谢家后院那群庶出的妹妹、想着那日玉簟口中的“通房”,又想着昨晚一面之缘、今日被刁夫人当个物件一样送人的姐妹花。 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身不由己。 又有谁不是呢? 谢韶不是一个放任自己沉浸于负面情绪太久的人,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就如同当时在谢家,在“嫁人”和“丢命”之间,她很果断地选择了前一个,人总得要先活下去,才能继续考虑如何活得更好。 谢韶打算明日见过那对姐妹花之后再做打算。 总要问问人家自己的打算,听听对方愿不愿意跟她走。 这也不全是为了帮忙,谢韶觉得她身边多少要有点自己人。 按理说这些“自己人”多数时候都是陪嫁,但是谢韶情况实在特殊一点儿,谢韶确定这些陪嫁里面一定有谢父怕她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派来盯着她的,但是她又对谢家的情况一无所知,连找人都无从谈起,只能干脆一视同仁地疏远了。 而那两个美人昨天既然能做出一口咬定是来伺候她的这种选择,想来也是很有想法的人。 想通了这些以后,谢韶的情绪稍缓,也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另一个她先前隐约回避的问题。 ——她真的要和一个这个时代里三观都格格不入的男人谈恋爱吗? (段·什么都没干·被背刺·温:?) 段温那边的宴饮应酬更久些,他更兼之要处理昨日刺杀的后续,比谢韶晚了好些才回来。 谢韶瞧见过来的段温倒是没有多想,这一路上她都习惯了段温有事没事往她这边凑,只当这次也是一样的。 到是玉簟没像先前一样离开,而是低垂着头跪坐在侧,一副随时准备听候差遣的样子。 瞧着倒是比先前稳重多了。 段温只瞥了人一眼,就随口道:“出去吧。” 玉簟没动,而是恭谨地俯首,“回禀将军,我家娘子今日身体不适,恐怕需要婢子在旁照料着,还请将军见谅。” 段温挑了下眉,倒是明白过来。 这丫鬟今早看见他从房里出来,大抵是误会了。 或许也不算误会。 温香软玉在怀,段温倒也不能说自己什么也没干,不过却也没到那一步。 毕竟怀里的那个娇娇,压一下头发都要哼哼唧唧地喊疼,碰一下就缩着要躲,真的强要了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忍住了。 真的是“鬼使神差”。 段温现在想想都觉得见鬼,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正人君子过! 不过这个中故事却也不必对外人解释了,对于玉簟这番带着软钉子的话,段温只是扬了扬眉,像是随口,“你家娘子若是同意,你便留下吧。就在旁侍候着。” 玉簟愣了愣,旋即脸色煞白。 是了,这人都悖逆到如此行事,自不会在意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旁边有没有多一个人。可是她家娘子可是要脸面的!若是这等事传出去,娘子要如何做人?! 玉簟不敢抬头,不知是怕看见此时娘子的脸色,还是忧心自己的神情落入娘子眼中。 她游魂似的喃喃,“娘子?” 谢韶还当着玉簟是看见段温吓的,毕竟前一日小姑娘才被那血淋淋的场景生生地吓晕过去,心理阴影不可能这么快克服,这会儿又看见了人当然害怕。 有人在旁看着,她也不好拉着玉簟安慰,只温声:“哪里用得着你在旁边?快回去吧,早点歇息。” 玉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应的声,又是怎么退的出去。 指甲印在掌心里,生生地抠出血来。 直到这个时候,玉簟才终于明白,先前在谢府时,为何一向端庄守礼的夫人在得知婚事后会哭得那样肝肠寸断? 不单单是所嫁非人、也不单单是远赴异乡。 是女郎再也无法受谢氏庇护,再也没有人给女郎撑腰了。 这不是“婚事”。 是谢家将女郎舍弃了。 …… 段温对玉簟的离开一点也不意外。 他早就看出来了,谢韶待身边这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当丫鬟使,不如说是当做妹妹照顾。瞧见人脸色不好,指定是紧赶着让人去休息,怎么可能留人? 至于那小丫头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段温是不在意的。 毕竟真要说起来,对方也不算冤枉了他。 玉簟一走,谢韶习惯性地坐到了琴旁边。 她一边弹着琴,一边走着神。 不只是玉簟瞧见了段温害怕,连谢韶再一次看见人都经不住想起了昨日那鲜血淋漓的一幕。 只不过她在梦中见过太多比这惨烈万倍的场景,虽然放在现实是第一次见,但也没有玉簟那么大的反应。 目睹同类的死亡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是谢韶在生理性的不适之后,心底却多多少少松了口气:会觉得不舒服,起码证明她是个正常人。 梦境中的情形在醒来之后就变得隐隐绰绰、看不分明,但是有些过于深刻的画面还是残留在了记忆之中。 那应当是在战场,坐下的骏马在敌阵中穿梭驰骋,握着刀的手因为太过长久的用力早就僵硬到没有知觉了,刀刃上一个又一个的缺口、有的地方都已经卷了刃,可就是这么一把刀,仍旧能够切断敌人的咽喉。 为防血水浸得掌心湿滑、握不住,这柄刀是被布条缠在手上的,可是这会儿,那块布已经染成了近乎于黑的颜色,不知道被多少人的鲜血浸了透。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连谢韶也能明白,杀死敌人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但是在那早已经变得不清晰的画面中,谢韶却清楚地记得,当刀刃划过脖颈、鲜血漫出,从心底迸发的情绪。 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紧绷到极致,每一个神经都在颤抖。 “她”在发抖。 兴奋地发抖。 说实话,有这么一幕堪称心理阴影的画面在,谢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隐藏的很深的反社会人格。 毕竟正常人不会梦到自己在古代战场上嘎嘎乱杀,乱杀的场景还那么真实,连人头都不给打马赛克的。难道真的是她嫌周围的世界太平淡如水,所以才在梦里给自己找刺激?从小遵纪守法,连捡了钱都会老老实实上交的少年期谢韶深陷自己未来会成为法外狂徒张三的困扰中。 这种隐约的担忧一直持续到昨天看见的那场景。 事后,谢韶冷静下来回想自己的反应,终于重新将自己划归到了正常人行列。 她就说么。 做梦是不能当真的。 谢韶全程神游、心不在焉地弹完那一曲。等她终于回神,想要放下手臂的时候却是一僵。 刚才那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的琴声,真的是她弹出来的? 第17章 过来些 虽然谢韶一直在听说原主擅琴的名声,但是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水平的差距。 对方残留的那点本能都比她好上一百倍。 谢韶觉得原主要是还有意识,得被她这几天这么抹黑名声给气死。 不过比起这个来,谢韶现在更担心的是别的。 她忍不住瞥了段温一眼,这是个乐盲不假,但不是个聋子。 艺术类的东西从来最能打动人心,欣赏的人或许没有什么专业鉴赏水平,但是作品到了大师级别给人带来美的感受是共通的。原主不是大师也相去不远,所以才在她彻底放弃控制的时候,单只靠着身体记忆做到这种程度。 但是谢韶这会儿没空感慨原主的牛逼,现在更要紧的是:段温到底听出来区别没有? 听出来以后又是怎么想,该不会以为她前段时间都在敷衍他吧?! 说起来她那会儿因为专心刷技能熟练度,态度确实挺敷衍的。 谢韶:“……” 这能怪她吗?!她又不知道技能进步还带阶跃式的! 谢韶忧心忡忡,但段温其实根本没在听。 他的目光落在抚琴的那双手上,注视着素白的指尖轻盈地在琴弦上跃动,指腹轻拢慢捻,指尖再轻轻的一勾,简直要把他的魂勾去了。 她都不知道这漂亮的手指昨晚到底拢过什么脏东西。 这般想着,越发叫人气息不匀起来。 …… 段温以前从来没觉得干坐在旁边听着那些叮当的响有什么好享受的,这次总算琢磨出些乐趣。 也亏的这话没有说与别人听,否则就算是如王宾这样的下属幕僚知道了,都要骂上两句有辱斯文、禽兽不如。 只是段温却不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什么不合适的。 每逢大战必有大宴,段温虽更习惯军中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庆功宴,但是坐到他这个位置,总免不了和地方豪强打些交道,那些宴会就与军中大不相同了。 美人甩袖、拨琴弄弦,真当底下人是看舞听曲?眼珠子都快看掉了,当场露出丑态的他都见过不少。 剥下那张皮来瞧瞧,谁不是畜生? 只是那会子有意避开“她”醒来的时候,不叫“她”看见那些不堪罢了。 “她”那性子若是瞧见,又要为那些歌伎舞姬上心了。这世道能有口饭吃都是万幸,谁还讲究个怎么吃饭法? 在谢韶偷瞥过来第一眼,段温就察觉了。 上战场的人要是对视线不敏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段温一抬眼,就将谢韶投来的视线抓了个正着,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忐忑心虚。 再稍一回忆方才的调子,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只是不善音律,又不是聋。 不是一直不愿意给他弹吗?怎么今日又改了? 段温其实不太介意谢韶弹的好听难听,总归是为他奏的曲,就算是锯木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夸上句“质朴自然”。 只是对方这会儿突然转变总归是有点原因的。 ——是被昨日的情形吓着了吗? 这倒确实有可能。 其实昨日到底是马车门先打开,还是他的刀先落下,段温自己也分不大清楚。 他从见到谢韶之后就很矛盾。 他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也知道她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若是他想的话,他可以装上一辈子,在她面前当上一辈子的“好人”。而以他现在的势力,也足以做到将那些污糟事全都隔绝在她的视野之外,让她永远都那么干干净净。 这其实也没那么难。 瞧瞧那一日,对着陶智他不就忍住了?别说摘脑袋了,他甚至都没有把那根舌头割了,简直再宽仁不过了。 可是这样真的够了吗? 段温本以为是够了的。毕竟人已经在他的身边了,是能碰到能摸到、活生生的人,不必像以前一样担心她突然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还不够、一点也不够。 她怎么能有那种眼神呢?又干净又清澈,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那种奇异的割裂感将她和周围的人都分割开来,就连显得最亲近的玉簟都仿佛隔了一层,好像只要她想,随时都能抽身离开一样。 她怎么能走呢? 怎么能再离开一遍?! 白纸浸入墨池、绣履自泥地里趟过。这世道当然配不上她,但是她既然来走了一回,怎么能这么干干净净地来,又清清白白地走?他既然已经洗不干净,总要把人拉下来一起弄脏的。 漂亮干净又易碎的东西最容易引起人的破坏欲。 段温还没有想要把人毁掉,但是只稍微的弄脏一些,却是无妨的吧。 他哑着声音,低沉道:“……过来些。” 谢韶有点奇怪段温这突然的要求,但是这会儿正值着自己理亏,倒是没有想再和段温对着干,只是磨蹭着往那蹭了几步,还没来得及问“干什么”,又被拉着手腕拖到了怀里。 谢韶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旋即就僵住了。 她一点点地转头去看段温的表情,后者坦然的任由她打量,那自若的神态让谢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污了。不是她想的那样,也或许只是刀柄、革带什么的。 谢韶正在自我反省的时候,段温却很痛快地承认了。 虽不是明说,但是也差不多了,“方才瞧着你弹琴的时候。” 谢韶:??? 这里面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段温这声音不像表情那样平稳,而是带着隐忍的喘气声。 确实是忍得狠了,话落他便亲吻下来,不是上次那样只是轻轻的碰了碰、浅尝辄止,而是长驱直入,在其中搅动风雨。 段温一边吻着,一边将人揽着腰抱起来,往里间带。 猝然腾空的感觉总算让谢韶回过神来,她扭着脸想要避让这个吻,挣扎了半天总算能含糊发出声音,“别、你……先停下……唔!” 段温确实没有继续吻下去,而是唇舌沿着脖颈一路往下,途经的地方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谢韶都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是这么不能碰的地方,一瞬间连被带离地面的脚背都绷了紧,发出了一声像是呜咽的抽气。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颈侧的那一小块肌肤被牙齿抵住轻轻地磨,本就奇怪的触感混杂着要害被掌控的威胁,轻而易举地盈满了感官。 谢韶一边往后仰着,一边抬手想要把人推开,挣扎间不知怎么甩了段温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谢韶整个人都是一僵。 段温却没恼,就手托过掌心来亲了亲,一副“瞧瞧打疼了没有”的表情。 谢韶缩了缩手,但还是趁这个机会拉开距离,正色:“我觉得太快了。” 她几个时辰前还想着怎么处理和段温之间的关系,哪能想到接下来就要直接上本垒了。 段温居然真的在这个关头停下了,他把玩着掌心的手指,好整以暇地反问,“哦?那谢娘子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明明刚才不干人事的是他,反倒是这会儿装起人样儿来了。 谢韶反倒被问的一噎:“……成婚以后。” 她觉得这会儿应该都是这样的吧?段温刚才的做法才是有问题啊! 段温莞尔:“好,听娘子的。”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倒是让谢韶有点不知所措,她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奇怪的部位瞥,但是总觉得这么轻而易举放弃不像是段温的风格。 孰料段温好像真的冷静下来了,反而开始说起了正事,“昨日那几个刺客都是死士,嘴里□□,下巴卸得快才留了几个活口。这审了也有一日夜了,什么也没说,倒是硬气。” 谢韶没明白段温突然说这话有什么意思,虽是疑惑,但还是一副接着听下去的样子。 段温瞧这些谢韶这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的样子,忍不住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往常是不大喜欢那些拧着劲儿的人,都到了死路、何必非得再挣扎那一下子,还要他多费点力气。但是这会儿瞧着谢娘子这模样,总觉得心都给她瞧软了,让人都快不忍心再逼下去了。 第18章 答案 段温方才那段话几乎可以说是明示了,就算换玉簟来,说不定明白得都比谢韶快。 这年头能养得起死士的人有多少?而见血封喉、让人转瞬毙命的剧毒也是金贵的东西,这两样东西一出,排查的范围立刻缩了大半。而以段温在外的那赫赫凶名,能够在他手上还撑过一日夜的,那真可以当之无愧的赞一声“硬气”。驭下之术不谈,这样的人多半是从小洗脑的,这么想想,动手的几乎锁定在那几大世家了。 谢韶出身的陈郡谢氏便是其中佼佼者,段温可不相信她不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虽然某些时候心软得叫人想要叹气,但却是极聪慧的。就如现在,那疑惑的神情几乎要将他骗过去了。 “这可真巧。并州的这一路上,咱们可一直在遮掩行迹。那些人偏偏就像提早知道一样,就埋伏在那里。”段温好像真的很感慨一样,叹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弯了弯眼,笑问,“韶娘,你怎么看?” 某些人说着心软,但有些地方却还硬着呢。 谢韶这次听懂了。 但是就是因为听懂了才震撼:亲爹这么狠的吗?! 很显然,段温这是怀疑谢家以陪嫁作为内应,安排了这次埋伏,准备干掉他。 但是不对啊! 谢韶虽然对这会儿的时代背景了解没有原主那么深,但是这段时间也打听来了不少消息。青州张琨作乱,朝廷也是为这才拉拢段温、准备借他之力平定乱象。段温现在是朝廷的合作方,谢家没道理对他动手啊?按照正常的逻辑,这会儿动手的不是更有可能是张琨吗? 至于谢父到底狠不狠这个问题倒是不需要考虑。 谢韶非常确定,如果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她这个“女儿”绝对不可能是谢父任何一方天平上的一丁点筹码。 段温也看出了谢韶的疑惑,很耐心地解释,“我若在这关头遇刺身亡,动手的人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青州的张琨,我属下的残部自不会放过他。且我既是在并州出的事,宋、朱二人也逃脱不了干系。几方对峙,韶娘觉得谁的收益更大?” 谢韶:好家伙、搁这儿狼人杀呢,要不要这么心脏? “你也只是猜测……” 谢韶这话说的,自己都闭了嘴。真以为这是查案子呢,这种事哪讲究什么证据?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而且这明显可以互相栽赃的情况,恐怕查出来的“证据”到底是不是真的证据都没法说。 段温好像并不在意谢韶的语滞,只是仍旧勾着那只扣在掌心的手把玩着,轻声问:“韶娘怎么想呢?” 谢韶接连被问了几遍“觉得”“怎么想”,终于意识到段温说起这事的目的并不在于它本身的真相,而是在让她表态:到底是选择做他的妻子,还是谢家的女儿。 这对谢韶来说,根本都没得选。在段温的地盘上选择当“谢家的女儿”,她又不是疯了,故意给自己找罪受。原主或许还要因为亲情犹豫一下,但是谢韶对谢家真的没什么感情。 况且她要是真的那么有“风骨”,早些时候也不至于那么老老实实嫁人了。 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谢韶一点儿都不怀疑,她这会儿选了当“谢家女儿”,好点的结局是娶进门直接关起来,差点可能就直接“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了。 正常人谁会想放一个随时准备反水的枕边人在身旁啊?! 谢韶现在回想一路走来,只想高呼一句“好家伙!” 她以为对方想来培养感情,结果人家是来考察未来合作伙伴:决定到底是中途噶了,还是吸纳加入。 谢韶再想想那时居然正儿八经考虑谈恋爱的自己,只觉她真是太甜了。 兜兜转转、到头来恋爱脑竟是我自己! 谢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她可是失恋了啊! 但是同时她又得庆幸,因为她也算是阴差阳错地通过第一关的“考核”:要不是她一路上表现出对谢家人的疏远,连今天这一问她都不一定能等来。 谢韶当机立断:“你可以去查我带来的人。” 只是得到这个回答的段温却只是“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只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老实过,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挤进指缝里,一会儿又将整只手拢在掌心揉捏,再过一会儿又暧昧地抚过手指的边缘、在指腹上打转,那里大概是浑身上下触觉最为敏锐的地方,谢韶简直是被迫感受了一遍对方手上的纹路,甚至摸到了手指上细碎的疤痕。 谢韶有点恼地看过去。 她都认怂了,这人还想要干什么?! 抬眼就对上了段温那毫无掩饰的目光。 他的神情带了点儿散漫,仿佛谢韶方才的表示没有丝毫可打动他的地方,但是落过来的眼神却不同,如凝实质的甚至带上了某种侵犯的意味。 谢韶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妻子”这个词,怔愣地睁大了眼睛。 段温扯了扯唇角,模糊地轻笑了一下,像是肯定她的猜测,又像是某种鼓励。 谢韶一点点涨红了脸,很大程度上是气得。 她才刚刚失恋(准确的来说是刚刚得知自己被欺骗了感情),就要和罪魁祸首有亲密行为,甚至要她主动。 段温却像是很有耐心,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静静等着对面的动作。 谢韶在原地僵了半天,终于还是咬牙有了行动。 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当时都答应嫁人了,对这种事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可矫情的。 谢韶抬起手、勾住了段温的脖颈。 手臂清楚地感知到对方肩颈的肌肉随着她的碰触收紧的走向,另一个人的热度通过接触的地方传到她身上,谢韶甚至能透过肌肤相贴的地方感知到对方皮下血液奔涌带来的脉搏跳动,一下接着一下,急促又激烈,一点儿都不像对方表现出来那样游刃有余的从容。 这个认知让谢韶的心情也跟着微妙起来。 她不知道,倘若自己这时候抬头看上一眼,就能发现段温此刻的神情跟从容搭不上半点关系:牙关紧咬、咬肌死死绷紧,头顶渗汗、额侧的青筋都绷起来了。 谢韶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却能感知到对方落过来的视线。 热烈的、强势的,存在感鲜明到让人几乎生出了被碰触的感觉。 谢韶本来觉得没什么,公事公办,投诚而已,又没有什么感情掺杂。 但是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她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做到摒弃杂念。明明什么还没干呢,她就已经手脚发软,脸皮发烫,脑子里面也晕乎乎的。 越是接近对方这种感觉也越明显。 谢韶最后僵硬地停在距离还有一寸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视线早就无法对焦,远处的东西又被遮挡,视觉在这一瞬间完全被其他的感官所取代,谢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吐息拂过面颊的触感,呼吸间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耳边也是粗重的喘息声。 谢韶理智告诉她,闭闭眼啃下去就行。 但是实际上,她整个人都在抖,软得根本使不上力气。 ——没、出、息!! 正心里斗争间,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谢韶一个哆嗦,手臂没有勾住,本来还半撑着的身体直接砸到了对方的怀里,这一吻也从唇角擦过。 下一秒,天旋地转,谢韶直接被摁在了地板上。 她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身后的地面更硌人,还是前边那绷紧得好像钢筋一样的肌肉更硬。 …… ………… “剩下那几个还有口气儿的,挖眼割舌、剁了四肢,连同那几个脑袋,一块给广平王送去。就说上次王爷寿辰,本将军无暇赴宴,这算是补上的寿礼。” 段温那会儿并没有提醒谢韶,这世上能养得起死士的,除了世家,可还有皇族的宗室呢。就如这位广平王,他看那个皇位上的侄子可不顺眼太久,这次见他入京,恐怕是大晚上的睡不着觉,竟一拍脑袋想了这么个“好”主意。 王宾听段温这么说,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广平王过寿,那都是几个月前的老黄历了,亏段温能想得出这理由。这份“大礼”送过去,别老王爷一口气没上来,那下次过的可要是冥寿了。 萧家皇室里蹦的人不少,这个老王爷有还是没有,对他们影响不大,王宾虽心里嘀咕两句,但一口答应下来段温这安排,又问:“送信的那人也是?” 王宾指的是透露行踪的那个内应,问题也确实出在谢氏这边。 那人是广平王当年在京中的布置,竟阴差阳错的混进了谢家陪嫁的队伍。这小子运气倒好,不过嘴巴却不够硬,稍一吓唬就什么都说了,只是他实在不够聪明,若是这时候挺住了反过来栽赃皇位上的那一把,说不定还能最后为他主子做点贡献。 王宾有这一问,还是因为这人现在的身份。 再怎么样,他也顶着谢家人的名字,他们就这么处置了,谢娘子面子上恐怕挂不住。 段温也听出王宾的言下之意,倒是忍不住笑了,“我同她打过招呼了。” 王宾瞧瞧这人一副“食饱餍足”的表情,只觉得硌得眼睛生疼。 这可真是到了自己地盘上,半刻钟都忍不了,当晚就把人弄到自己房里去。 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起码等过了门以后! 这样下去,王宾真担心自家主公哪天睡梦中被枕边人一刀捅死。 但这种事儿别说谋臣了,就算是亲兄弟也不好劝啊。 王宾最后只能忍着牙疼,委婉地叹一句“燕雀处堂,安莫忘危”:一头扎进温柔乡的时候,多少留点心吧! 段温瞥了王宾一眼,没说话。 他可没有强逼着人做什么,是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至于说“骗”。 那怎么能叫“骗”呢? 他在韶娘面前有说一句假话吗? 透露消息的确实是名义上谢氏的人,他死在并州也确实对朝廷有好处。没有下手不代表不想下手,韶娘早晚得做这么个选择。 至于选“谢家的女儿”? 他的韶娘是个聪明人,做他的枕边人的价值可比一个空有名头的夫人大得多了。不管选那个,她从头到尾给出的答案只可能有那么一个而已。 这要是个美人计,他入套得心甘情愿。 第19章 痕迹 接风宴的当日晚上,刁郡守被他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刁郡守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他哪里知道段柱国此行从京城回来,居然还带了一位未婚妻一起,以至于他献美人弄巧成拙,撞到了正房夫人面前。 男人嘛,在夫人面前总是要点脸面的。前一天晚上没要,未必是真的不喜欢。 所以他白日里才又安排了一次,本想着若是段柱国瞧上了,他就在前院直接安排着,也不必闹到正室面前,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哪里想到段柱国没有瞧上人,反倒是谢娘子想见。 刁郡守讨好上峰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遇到这种奇葩事,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只能拉着素来多智的夫人商讨。 整件事听下来,刁夫人真不知道说这个蠢货什么好。 瞧瞧这人干的都是什么蠢事!! 且不说这些年给这尊杀神送美人的有一个成了吗?就说你送能不能挑个好时候?! 这还未成婚呢,就在主母跟前塞这么两个东西戳眼珠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更离谱的是,她第二日都那么费力描补了,这个蠢货居然还跟着扯后腿。 刁夫人简直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眼瞎,居然看上了这么一头猪。 她没好气道:“你最好求神拜佛求着这位谢娘子过门后不受宠!否则人家在段柱国耳边说上两句,你这郡守就做到头了。小命有没有还两说!” 刁郡守没想到事情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那位谢娘子哪像是不受宠的?且不说这等国色有哪个男人不心动,就说段柱国的态度,特意拨了一对自己的亲卫跟随护着,明显是把人当眼珠子看。 但是他还是不懂:“谢娘子那样的人物,做什么为这两个东西置气?” 刁夫人都快翻白眼了,她转着头不想理这个蠢货。 刁郡守没得到回应,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迟疑,“那我今晚就把她们处置了?” 刁夫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抚着心口喘。 她一边缓着气,一边骂:“处置?处置你个头啊处置!!我瞧着该把你脖子上顶着这尿壶处置了才好!!你若是处置了,我明日拿什么来给谢娘子见?招魂儿吗?!!” 刁郡守见状也不敢转了,只能忙凑上前来,好声好气地抚着人的背拍:“莫气莫气,我听夫人的,听夫人的,一切任由夫人安排。” 刁夫人顺了好一会儿气才重新喘匀。 只是瞥了两眼身边的人,她到底忍不住,“你自个都说了‘谢娘子这样的人物’。你又怎么觉得,守着这样的神仙、那些凡花凡草还能入段柱国的眼?” 刁郡守想都没想,回了句:“那不一样。” 刁夫人:“怎么不一样?” 刁郡守:“……” 当然不一样,那位谢娘子瞧这就是要搁在家里好好供起来的,仿佛碰一下都得沐浴焚香似的,长久处着,怕不是得憋死,他总得给上峰处处安排妥帖了才好。 刁夫人瞧他那支吾的样子:呵,男人! 门贴着脸摔上,差点儿撞到了鼻尖,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今晚别进老娘的屋!滚去找你的翠翠莺莺去!!” 刁郡守:? 怎么又生气了? 一行人没在凉城多呆,休整加上审讯俘虏也只停留了两日,第三天一早,就整装离开。 谢氏的人少了一个,谢韶的身边倒是多了对姐妹花。 刁郡守钻营讨好这么些年,就没有遇见过这么诡异的情形,送美人竟送到了上峰夫人身边。 瞧着谢娘子身后俏生生立着的一对姐妹花,刁郡守本该感慨谢娘子貌美无双又贤惠大度,段柱国得妻如此、实在堪羡。但是瞧着谢娘子待这对姐妹温声细语,反倒是待段柱国神色淡淡、隐约有疏远躲避之意,刁郡守觉得这里面像是哪里有问题。 他忍不住回顾了一遍事情的发展,越想越觉得不对,不由悄悄瞥了段温一眼。 他总瞧着、这上峰头顶是不是有点绿? 段温没在意刁郡守那点小心思,从那天回去见到房里有两个人,他就知道谢韶多半是要把人带走的。 他叫人查了查,知道两人身家背景还算清白,就没有多管:她愿意养着就养着吧,权当留着解闷儿。 凉城已经算是段温实际控制的区域了,到了自己地盘上,虽然同样是赶路,但却没有先前那么急,每到一个地方总能享受到当地最高规格的招待。按理说要比先前的待遇好得多,但是谢韶有时候却恨不得回到之前那艰苦朴素的条件。 那天晚上摊开了之后,段温算是彻底不装了。 谢韶想想自己居然曾经给对方套上过“纯情”两个字的标签,只恨不得回去敲开自己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这家伙纯情?!开什么玩笑! 段温倒是答应了那句“成婚以后”,但是他做的事除了最后一步没有真进去之外,其他和也没区别。 而且根本不分场合! 马车上两人衣着整齐,但是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到被拢在怀中女人衣衫下游移的手掌轮廓。 谢韶一张脸涨得通红,身体紧绷又放松,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抖,她紧紧咬着下唇怕出声,但是在某个瞬间还是没忍住一口咬在旁边人的脖子上,这才将那声差点溢出来的呜咽压下。 段温闷哼了一声,但腔调却更像是笑。 谢韶从那一片空白中缓过神来,忍不住就着牙印磨了磨:怎么就没咬死他呢? 段温笑够了又开始哄人,什么“心肝儿肉”的都说的出口。谢韶自认为自己什么土味情话没有见过,但是还真没有对方这么直白肉麻还带荤段子的,偏偏他还真能半点儿都不脸红的说出来。 他好意思说,谢韶却没那个脸皮去听。 她抬手就要去捂段温的嘴,结果才刚刚碰上,掌心就是一湿。谢韶猛的一缩手,却没能缩回去,手被攥住往下,耳边传来另一个人已经哑下去的调子,“心肝儿,也哄哄我吧。” …… ………… 在马车上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谢韶坚决不坐车了,她提出了学骑马。 某人很有点色令智昏的样子,谢韶怀疑她要是在段温上头的时候,问对方银行账号密码都能问出来,这会儿虽是没有银行卡,但是意思也差不多,总觉得那时候她随便说点什么,这人都能满口答应。 怪不得美人计经久不衰,枕头风从古至今。 总之,学骑马这个要求被轻而易举地答应了下来。 谢韶本来以为会很难,因为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原主,这都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的新领域,但是她上手得出乎意料的容易。几乎都不用教,被段温扶上马去,说了几句指点后,她就自然而然的掌握了要领。 谢韶:难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被高考耽误的马术天才?! 人学会了新技能之后,总忍不住撒欢。 谢韶觉得自己是个稳重的人,但是这可是骑马、骑马唉!谁小时候没披个被单扮演女侠,幻想着自己纵马驰骋、仗剑走天涯?这会儿也算梦想成真了一半。 谢韶没多一会儿就抛下了教学的段温,自己骑着马加快速度。 段温若是想要跟自然能跟上的,但是他却没去追,反倒是拉了拉马缰,让坐下的马匹速度缓下来,远远地看着那边。 衣袂飘扬,如墨的发丝在身后飞舞。连日光似乎都格外眷顾她,在肌肤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让她整个人都显得不真实起来,仿佛随时都要羽化归去。 但是段温却难得没有上前打断谢韶此刻的兴致。 他看着那窈窕的身形在马上做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姿态,目光瞬也不瞬,眼底的兴奋甚至有点摄人。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萦绕心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填满胸腔,血液随着那一下又一下的跳动泵向四肢,大脑甚至因为这欢愉的情绪这产生了轻微的眩晕。 段温低低笑出了声。 他回忆着方才,忍不住心中喟叹:可真是太像了,就连上马时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虽然不记得他,但到底还是有痕迹留下,不是吗? 他留、下、的、痕、迹。 第20章 熟悉 美人纵马驰过,一路不知招来了多少人的目光。 王宾却看得眼角一跳,再一找、竟没在附近找到的段温的身影,更是心里一突。 等到段温悠悠然打马走过来的时候,他差点以为对方要下令去追,结果段温非但没吭声,甚至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倒是奇了。 王宾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就不担心?” 段温挑了下眉,问:“担心什么?” 王宾:“……” 当然是担心人就这么跑了! 瞧着这人先前恨不得把人捂在手心、绑在身上随身带着的架势,王宾不得不怀疑段温这会儿的用心—— “故意放跑人再抓回来”这样的事,这狗东西绝对干得出来,甚至还能乐在其中。 把兵法上折敌锐气的手段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他也不怕将人逼疯。 观察了一会儿,王宾终于知道段温为什么那么从容了。 谢娘子正骑着的那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是盗骊,段温的坐骑。 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1]。 每每想到这一点,王宾都要忍不住腹诽自家主公,做出入朝称臣的姿态之前,倒是改改自己的坐骑名字。 而现在这种情况,王宾却不知自己该感慨“怪不得这人如此放心”,还是该惊叹“他居然真的放心”。要知道,盗骊可不是一匹好脾气的马,有它在倒是不怕人跑了,但是他就不怕谢娘子被摔出个好歹来?! 正策马奔驰的谢韶可不知王宾的关心,清风自面庞拂过,这种纵马驰骋的感觉只让人心底畅快至极,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身下的马匹都格外通晓人性、总能顺畅地领会她的意思。 一行就这么到了沮阳城,也就是先前遇到陶智时提起的那座城池。 入城正是暮色将近的时候。 对于和段温同睡一个房间这一点,谢韶最开始以为是因为那晚的胡闹,所以段温才干脆留下睡了。但是后来才发现,入凉城的第一晚,段温就是做此安排,这才有了谢韶迎头撞上李桃李杏姐妹二人的尴尬场面。 谢韶怀疑段温是入凉城的当天晚上就准备和她摊牌,结果因为她睡得太死,所以才耽误到第二日。 她是不是还得感谢一下对方的体贴、没有中途把她叫醒? “体贴”个鬼啊?!! 白天马车上的还不够,晚上居然又来?! 谢韶本来就因为白日里骑马磨得疼,这会儿更觉得那块皮儿都快被蹭破了。 深觉这样下去不行,谢韶齿关闭合,使劲咬住了那两根探入口腔、搅动津液的手指。 她确实下了狠劲儿,以至于都有一瞬间担心自己是不是真把那两根指头咬断了,结果那两根湿漉漉的手指抽出,只在指根处有一圈发白的牙印,甚至都没有破皮。 谢·错估自己伤害力·韶:“……” 总觉得这仿佛是什么嘲讽。 谢韶别过脸去不去看从自己唇边拉长又扯断的银丝,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质问身后的人“发什么疯”,反倒段温舔吻着耳廓,先一步开口,“怎么了?从进城以后就心不在焉的。” 这话一出,谢韶那气势汹汹质问的情绪一散,也想起了自己刚才一直纠结的事儿—— 她觉得这个沮阳城很熟悉,就好像自己曾经来过一样。 但是原主出生长大都在长安,就连那次长安沦陷的事故,她也是随着圣驾往南方去,没道理来过沮阳这个北方重镇。 或许是这会儿的城墙都修得差不多,她在别处见过相似的,所以这会儿才产生了似曾相识的观感? 谢韶正这么思索着,耳边那湿热的吻却接着往下,落到了耳后与颈侧的连接处。谢韶禁不住“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段温却像是对她这个反应早有预料一样,那只还带着湿润的手直接按在了另一边的颈侧。 谢韶非但没能逃开,反倒被捧着脸半强迫式地转回头来,对上那双黑沉沉的染着欲色的眸子。 段温尾音微微上挑,以一个略显危险的语调轻声问:“不专心?” 那个从鼻腔中带出“嗯?”被淹没在接下来唇齿交缠的深吻中。 被亲得缺氧的谢韶:到底是谁先扯开的话题啊?! 虽然当天晚上的思绪被段温强行打断,但是谢韶还是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第二天早早结束了必要的应酬之后,谢韶婉拒了再接下来的邀约,决定自己在城中转转。 她没有往坊市里面走,而是循着模糊的记忆沿着城墙绕圈。 这种靠近城池边缘的地方自然荒凉偏僻得很,玉簟一边嫌弃这周围的环境,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女郎身边,仔细观察着地面,免得有什么污泥脏了女郎的裙角。 她着实不明白自家金尊玉贵的女郎为什么突然来这儿,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问:“娘子是昨日进城时丢了什么东西吗?这地方荒僻得很,你又何必亲自过来?有什么要找的,交代给婢子就是。” 这个问题谢韶不太好回答。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是来找东西的没错,谢韶总觉得这里有一段城墙应该是塌过的。这年头城墙可是一座城池最重要的防线之一,坚固程度就算上炸药都难炸开,要是有城墙塌过是大事。 谢韶心底那熟悉感来得莫名其妙,不亲自走来验证一下总是心里难受。 要是没找到最好,那就证明纯粹是她多想。 要是找到了,谢韶觉得自己该好好地重新挖掘一遍原主的经历了。该不会她都跑这么大老远了,还能遇到原主的故人吧?! 这么一想,谢韶禁不住忆起了和段温再见面那次,对方那句吓到她心梗的“不记得我了”的询问。 虽然事后证明是个乌龙,但是就算这会儿再想,谢韶也觉得自己当时离原地去世是真的只差那么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短暂的回忆只浮现了一瞬,谢韶很快就没有心情去关心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段带着修补痕迹的城墙,城墙修修补补倒是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那段修补的材料。 ——水泥!那是水泥吧?!! 谢韶懵了大半天,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后面护卫行礼的动静。一直等到段温走到跟前,她才回神,只是表情还带着恍惚。 段温像是没注意到这些异样,也没有询问谢韶为什么会在这,而是选择了另一个在这情况下、本该优先度不高的问题,“韶娘,你在看什么?” 谢韶却无心注意这点细微的异样,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闭上,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在段温和那段水泥补的城墙之间来回转了数遍,同时疯狂搜索自穿越过来之后的记忆,确认自己在进沮阳城之前绝对没见过这个东西,她这才勉强冷静下来,用一种平静中带着点好奇的语气问:“这是什么?” 却不料段温听到这个问题,去深深地看过来一眼。 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把本就心神不定的谢韶看的心里忐忑,隔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慢吞吞地开口,“韶娘竟不知道?” 谢韶:! 我难道该知道吗?!崩溃jpg 在短暂的心态崩盘之后,谢韶迅速整理好了心情、冷静下来。 她问的这个问题应该没什么破绽,就算水泥真的在这个世界盛行,以原主的身份和日常活动内容,不知道这东西也很正常。她这会儿更该解释的是为什么突然对这种灰扑扑的东西有兴趣了,但是兴趣这东西完全可以由着个人自行解释,她这转变虽然稍显离谱,但也不算特别出格。 谢韶定下神来,正准备再接着问,却不料段温像是一点儿也没将刚才的对话放在心上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就径自道:“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谢韶:“……” 作者有话要说:[1]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 ——《穆天子传》:,, 第21章 饿了 谢韶跟在段温身后往回走,倒是暂且歇了询问对方水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念头。 她回去想法子打听打听就是了,干什么想不开非在段温这边问:是嫌日子过得太容易,给自己增加难度吗? 况且最简单的水泥烧制在这个时代里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只是缺的一个灵感而已。既然在她的时空里都有人把水泥制造出来,在这个架空的朝代上也很可能有人灵光一现啊。 谢韶本来以为还要费些功夫,孰料李桃李杏听了她的问题,就忍不住笑起来,“奴婢还当娘子问的是什么,您是说‘水泥’吧?这东西确实只有咱们幽州有。” 谢韶一听“水泥”这名字,就知道多半是老乡了。 灵感撞了不稀奇,但是连取出来的名字都一模一样,那就是极小概率事件了。 他乡遇故知,谢韶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碰到穿越者前辈,她立刻打起精神来询问:“你们知道做出水泥的是什么人吗?” 这问题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立刻得到了回答,姐妹俩对视了一眼,才由姐姐李桃开口:“回娘子,奴婢也只是听说。听闻早些年间,段柱国身边有一位隐世高人相助,那高人精通机关偃术,又懂水利农桑,尤擅杂学。” 谢韶:啊嚯! 和她这个混吃等死的咸鱼不一样,这位前辈明显想搞一番事业,这是妥妥的爽文主角配置。 谢韶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等李桃接着说下去,就禁不住催促着追问:“他人呢?人现在在何处?” 这个话却惹来一阵沉默。 隔了一会儿,李桃才低声:“娘子恕罪,这些消息奴婢也只是听说。那高人淡泊名利,并无名号传出,就连存在也只是世人猜测。” 谢韶:? 她疑惑了一下,立刻就想到了缘由。 飞鸟尽良弓藏。翻翻史书就能看见,历来开国功臣就没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这位前辈竟这么早就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这是准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1]? 谢韶思考着这些,一时没说话,但这沉默却被李氏姐妹俩误以为不满。 姐妹俩刚被谢韶带走没多久,正是想要竭力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候。 对她们而言,能在谢娘子身边当个丫鬟,可要比在刁府当个可能会随时被送人的玩物好得多,后者就算侥幸攀上了什么大人物,也终有一日色衰爱弛、落不了什么好结局。况且她们这样的人又能攀上什么大人物呢?姐妹俩辗转这么多府邸,也见过比自己美貌得多的歌女舞姬,最后的下场却只令人唏嘘。李桃曾在一位将军府上献舞时看见过一位舞姬的下场,那仍看出美艳的面孔上遍布狰狞的刀伤,早已僵硬的尸首只被草席匆匆地卷了扔出去,她后来听闻那曾经是主人极宠爱的一位妾室,甚至为了她踩过主母的脸面,可最后却只落得如此下场。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无数次午夜梦回地出现在李桃眼前。 若是只有李桃一个人,她便认命了,但是她身边还有一个妹妹。 她总不能让妹妹也同她一样,有这么可悲的结局。 所以刁府上那一日,李桃才赌了那么一把。 最后证明她确实赌赢了,谢娘子性情宽宥,是个再好不过的主子,平素让她们做的也不过是一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主子宽和当然是好事,但是这种仿佛可以随时被替代一样的感觉总让人不安。难得谢娘子这次问起了幽州之事,李桃面上含着笑意像是随口打趣儿,但是心底却早就绷紧了,生怕这次的回答不能让娘子满意。 事实上,李桃说的那些消息就算在幽州也并非人尽皆知,普通的农人商贩市井小民只讨口饭吃已然是艰难了,哪有心管上面的事,在幽州这地方,段温跟皇帝也没差别了,都是普通百姓沾不上边的人。不过李桃李杏姐妹俩却不同,她们因为身份的缘故,经常出入贵人的府邸,一来二去的,倒听了不少消息。 只是消息有了,但是真假却不好说,若是被娘子以为她们瞎扯胡话,也不是好事。 李桃这会儿努力从她听来的、那些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找出一二显得真实的内容。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倒是性子更活泼些的妹妹耐不住继续开口:“娘子不知,也有传言说,当年围困沮阳的时候,那位高人出了什么意外、过世了。也从那之后,燕城再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传出来。” 谢韶闻言一愣。 她没想到自己才刚刚知道一个穿越同胞,还没能见上一面呢,对方就先一步没了。谢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也只能在心底祈祷、希望这位素不相识的前辈已经回到现代了。 李桃见谢韶这表情,忙压低着声音提醒:“还请娘子恕奴婢僭越,此人之事望娘子莫在郎君面前提起。” 谢韶疑惑抬头。 李桃低声解释:“沮阳一役之后,段公不知何缘由大怒,死了不少人,那之后许多工坊也受牵连,严禁再行生产,如今多半都已荒废。就连段公身边的赵主簿都因劝谏受难,被罚了半年俸禄。” 谢韶:??? 正常情况下,身边的辅佐死了,当主公的会做出这种把对方的成果一并抹了的事吗?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秦惠王把商鞅车裂之后,也不影响他继续实行商鞅之法。 当权者对于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都再敏锐不过了,段温这么做实在没有道理。 李杏还想要说什么,旁边的李桃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段温这反常的举动,当年的事传言颇多。有猜测是那人死后被发现了暗中投敌,段温大怒,把人挖出来鞭尸,与之相关的一并人事物都受了牵连;也有人猜测是对方触怒了段温,所以才被杀;甚至有传言说这人睡了主公的爱妾,段温脸上挂不住,才将知道事情的人都处置了,觉得不解气,才又牵连了工坊…… 但若说前面提的内容还有事实做依凭,后面就是全无根据的坊间传言了,她们总不好将这些东西说予娘子听,况且又事关段柱国,实在不是她们能嚼舌根的。 纵然如此,谢韶也觉得自己这一下子接受的信息量有点大。 她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干脆叫人先退下。 李氏姐妹默默行礼告退,只是方才出门没走两步,就扑通两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 就在两人身前,几步远的位置,段温正站在窗边。 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将方才的话听了多少。 段温没在意这两个颤颤巍巍的婢女,只挥挥手就让人退下了。 他瞧着屋子里面蹙眉深思的谢韶,眼里忍不住露出了点点笑意。 为什么关掉那些工坊? 这不是很好想吗?若非把那些东西牢牢掌握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那要怎么凭借着那些找到她的痕迹? 有了李桃的那句提醒,谢韶到底忍住了,没问段温那位穿越者前辈的事。 只是越靠近中心地区,对方留下的痕迹就越明显,甚至出现了很长一段由水泥铺的路。 谢韶:真的好想问清楚! 但是比起这个来,入了燕城后,摆在谢韶面前是另一桩头等大事。 ——成亲。 结婚本就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放在这个时代流程只会更加复杂。 对于谢韶而言,这个复杂之前还要加上一个“陌生”。 交拜、盥洗、同牢、合卺,拜谢宾客…… 一直等到端坐床上,由妇人撒金帐之后,结束全部流程的谢韶才松口气。 谢韶不知道其他新人成亲的感受如何,但是她觉得自己大概没那么多复杂感概的情绪,只剩下紧绷。简直就跟当初在长安时,拜别谢家长辈的心情也差不多,满脑子都是接下来的流程,一整个人的状况就跟大学体育选修了交谊舞的考试现场,任由背景配乐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她全程没有感情、全是动作。 别出错!千万别出错!! 选修考试出错顶多绩点被挂、学分堪忧,她这会儿出错,被段温以为故意当众给他难堪,那她堪忧的就成了自己的小命了。 …… 一直等到屋里只剩一个人,热闹褪去、房间安静下来,谢韶才生出点“自己真的嫁人了”的感触。 只是这点心理上的感触也没过多久就被生理需求打败:她饿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她从早晨到现在,正经吃的东西只有刚才同牢礼的那一口肉了。 但是这一口大小的东西并没有对情况有丝毫改善,反而因为胃里有了能消化的东西,让原本已经麻木的饥饿感被重新唤起。 谢韶维持着姿势端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勉强自己。 两人又不是什么情投意合的夫妻,段温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选择娶她明显是有算计在的。她都在外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走完了流程,私底下怎么样,以段温的性格大概不会在意的,对方总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把她给嘎了。 想通了之后,谢韶就准备出门让玉簟给她拿点吃的来。 却不想刚一推门,就撞进了一个带着酒气的怀抱,简直就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墙,谢韶捂着酸疼的鼻子往后退,只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段狗:一进屋就看见老婆要跑:( [1]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侠客行》李白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v,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呀 ps这是个短文,总共就50章左右:,, 第22章 好怪 谢韶猝不及防地和人撞了个满怀,倒是立刻认出了段温,毕竟这会儿进新房的也只有他了。 只是这个时间门点,对方应该正在外面陪宾客宴饮才对。 谢韶本以为怎么也要个把个时辰,没想到对方回来的这么快。 她险险忍住撞出来的眼泪,还没等问一句“怎么这么早”,整个人就被扛了起来。 悬空的感觉还没过多久,谢韶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人就被摔到了床上,她只堪堪撑起一条手臂来,又被身前的人重重压下。 带着酒气的吻比过往的每一次都要粗暴,谢韶敏锐的感觉到段温现在的心情不大美妙,这或许体现在对方扯了两下没解开衣带后,就直接上手撕的动作上。她下意识地双手拢住段温准备撕衣裳的手按住,这不大的力道居然真的让对方止住了动作,也险险救下了身上这件用料非凡、价值不菲的嫁衣。 段温也终于结束了这个吻,因为最开始的牙齿磕碰,他口腔中甚至带上了血腥味儿。 他舔了舔唇,压抑住因为这味道带出的本能兴奋,眼神却一瞬不瞬地锁住了自己下方的人。 口脂被吻得带离了唇线的轮廓,其他部分的妆容倒是称得上完好,只是眼底被破碎的水光盈满,却红着眼眶强忍着没落下泪来,一种凌乱又狼狈的美丽。 段温一点也不否认,自己极喜欢谢韶现在的样子,像是将高高在上的仙人拉入了凡尘,这让人心底生出一种扭曲的满足。越是干净的东西越要弄脏,越是纯洁的存在越要染上污秽,这大概是根植于人心底的劣根性,这一点落在她身上时,让他尤为克制不住。 她都不知道,她每次意乱情迷的样子有多美。 好看到让人恨不得锁在榻上,日日夜夜只供他一个人赏玩。 她还觉得“过分”? 他可是已经足够克制了。 段温捏着那下颌让人抬起头来,指尖摩挲着已经花掉的口脂。 欲望、兴奋和那连他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怒气夹杂,这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注视着朱唇的目光渐渐带上了些越界的试探,手中更是无意识的用上了巧劲儿,迫使着人齿关打开。 段温哑着声问:“想出去?” 他自己这会儿都不知道他想要一个什么答案:是在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也或许只是想为自己接下来的恶行找个说过得去的借口。 谢韶还因为这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情况发展有点懵,但是段温这一句话总算让她回过神来。 她明显感觉到如果不赶紧解释,会有很不妙的发展。 这人该不会以为她想逃婚吧? 她还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先不说在谢家的时候,她就算半路上跑,也比这个时间门点靠谱啊。里里外外都是段氏的人,她又没有长翅膀,难不成还能飞出去? 谢韶一只手还按在段温那只搭在衣带旁的手上,另一只手往上,握住了那只跃跃欲试、想要往口腔中深入的拇指,总算得了开口说话的功夫。 谢韶:“我饿了。” 感觉到段温的动作顿住,谢韶忙再接再厉,“我想让玉簟找点吃的进来。” 肚子适时鸣叫了两声。 这有点尴尬,但确确实实让这危险的气氛缓下。 段温似笑非笑地看了谢韶一眼,到底转身出去,吩咐人准备吃的去了。 饿了,这可真是个好借口。 前朝末年,诸王争锋,那傻子惠帝被当做傀儡争来争去,危难之际,有一随行小官以身翼之,身中数箭而亡,惠帝伏尸恸哭。在大将军问时,这个傻子皇帝却只吞吞吐吐,最后道出了一句“饿了”。左右尽皆发笑,道“果真是个傻子”:能说出“此忠臣之血,勿去”[1]的“傻子”,能在动荡朝局中,撑过七位轮番上场的权臣的“傻子”。 …… 听闻谢氏的女儿才思敏捷、熟读经史,想来对这一段故事熟悉得很。 谢韶可不知道段温在想什么,见危险暂时解除,她连忙从床上翻下来。 但只是干站着也不太对劲儿,她最后还是选择在段温对面坐了,两人相顾无言地沉默着坐等开饭。 谢韶:好怪。 最后还是谢韶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开口打破沉默:“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段温:“早吗?” 要是他不早些回来,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夫人在大婚之夜放着好好的新房不呆、准备往外面跑。 谢韶觉得段温这语气怪怪的,简直像是在阴阳怪气她。 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谢韶默念了好几遍“修养”,才终于给了对面一个礼貌的微笑,但是还是不想对着这张脸尴尬下去,干脆转身就坐到妆奁跟前拆头发。 这一脑袋的黄金首饰带着重死了,一天下来头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她早都想摘掉了。对方都不跟她客气了,她干什么还端着? 谢韶才刚刚坐下没多一会儿,段温就走到她身后站定,他倒是很自觉的伸手帮忙。 中途,先前吩咐的饭食送来了,谢韶头发拆了一半,只命人暂且放到桌上。 只是她身后帮忙解发髻的人帮着帮着,手就不知道放到哪去了,谢韶抗拒地摁住了对方,“我还要吃饭呢!” 某人毫无收敛之意,“我喂夫人。” …… 呜呜咽咽的哭声中,一道含着笑意的问,“饱了?” 怀中的娇儿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喂过去的一勺粥因为这胡乱的动作洒了大半,段温也没恼,一点点地将洒下去的汤水都吃干净,又喂了下一口。 就这么一直折腾了大半夜,谢韶最后也不知道是没吃饱还是吃撑了,整个人的感觉都失调了。 至于说段温? 半饱吧。 哭得叫人怪不忍心的。 段温的父母已不在世,谢韶也不必一大早去侍奉公婆。 等她一觉睡起来,天已经大亮。 谢韶人被玉簟服侍着起来,不由问了句:“怎么不叫我?” 这会儿又没什么娱乐活动,晚上睡得早,谢韶一直很尊重原主的生物钟。 玉簟:“郎君说娘子昨夜受累,早上不必叫了。” 谢韶:“……?!” 他居然有脸说出来?!这脸皮是比城墙还厚吧! 谢韶远没有到那刀枪不入的地步,被段温的脸皮震惊到,缓了一阵才想起来正事。 她抬眼远远地看了李桃一眼,后者会意退下。 又等了一阵儿,谢韶约莫着时间门差不多了,随便找了个理由暂时把玉簟打发了。 少顷,李桃就端了一碗药回来。 谢韶见到药总算松了口气,想要伸手去接,却没能接过来。 她微怔,有些讶异地低头看了一眼。 李桃还端着药碗,人却跪下,“夫人三思,是药三分毒。这药用一次两次还好,若是长久服用、伤了身体,便是夫人日后想要孩子也难了。” 谢韶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她本来就没打算生孩子。 先不说十月怀胎的辛苦,在这个伤寒都可能要人命的时代,孕产妇死亡率简直是个不能想象的数字。谢韶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可一点都不想费在这上面。 不过这种事显然无法说给这个时代的人听,谢韶只是对李桃轻轻摇了摇头,就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又让李桃注意把痕迹处理了。 谢韶知道跟着她过来的谢氏陪嫁里也有懂医的婆子,以谢家的底蕴,她手里必定有比李桃更温和更不伤身体的方子,但是谢韶用脚后跟想想都明白她不能问那些婆子。谢家那边巴不得她生个有谢氏血脉的继承人,这件事不能让谢氏知道,她甚至都特意将玉簟支走了,倒不是不信任,只是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点风险。 至于段温那边,说实话谢韶还不太确定对方的想法。但就是她想告诉段温“不想生”,也得先找个说的过去的理由,不然以两人之间门那岌岌可危的信任状态,对方万一以为她随时准备反水那可就完了。 不过好在段温最近挺忙的。 这人离开燕城有一段时日,堆积的公务不少,虽然也有属下帮忙处置,但是作为这个地盘的真正主人,他对自己治下的情况总要有些认知。 谢韶其实也忙,忙着接手段府上的人情往来,了解幽州这边的本地大族。 这活如果原主来接手一定很容易,但谢韶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只能多听少做,尽量按旧例来,又有玉簟在旁帮忙,总算没弄出什么大篓子。 这还多亏了段温这些年来屠刀架在脖子上,把幽州的大族来回收拾了好几遍,这会儿能留下来的人都是服服帖帖,也给谢韶创造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条件。不然真是长安那个复杂情况,谢韶觉得她可以一天之内上演“从入门到放弃”。要知道,她甚至直到嫁出去之前,都没有彻底理清楚谢家的姻亲关系。 让谢韶不能理解的是,白天都那么忙了——段温甚至比她还要忙——为什么这人到了晚上还那么有精力? 什么叫“你睡你的”?她倒是得能睡得着啊?!!:,, 第23章 合适的人 因为两个人都挺忙的,谢韶都习惯一大早看不见段温的人影。 这天早上冷不丁的撞见了人,她还吓了一跳。 段温似乎刚从演武场回来,还汗气腾腾的。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荷尔蒙的冲击力,活动开了之后,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谢韶承认自己看呆了一瞬。 段温也因为谢韶这反应意外了一下,很快就察觉了什么,一下子把脸凑得极近。 谢韶:! 快要点脸吧!! 谢韶扛不住地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 说实话,段温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色诱的事了,更离谱的事他都干过,偏偏有个和脸不相上下的身材,腹肌、人鱼线……谢韶觉得再想下去她要不干净了,僵硬地别了别脸。 但脸还没转过去呢,被段温捧着亲了上来。 谢韶可不想大白天的搞,在失控之前把人推开了,段温也没有勉强,只是退开之后舔了舔唇,若有所思:“苦的。” 谢韶想着刚刚被李桃端下去的药碗,心底跳了一下。 毕竟在段温的地盘上,谢韶也没觉得自己能一直瞒下去,但是她真的很难在这个时代找到一个合理的不生孩子的理由,更何况段家日后或许真的是“家里有皇位需要继承”。 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问问李桃,有什么可以一劳永逸的药方。 谢韶想着这些,口中却圆道:“最近有点上火,让厨房做了个苦瓜。” 段温盯着人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在谢韶紧绷起来之后,他又笑:“是因为那些杂事?夫人若是嫌烦,别理就是了,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段温贴得很近,手还压在谢韶的心口,虽然他一贯的动作暧昧,但是谢韶这次总有点对方在听她心跳的错觉。 她装作微恼的样子把人推开,隔开了几步远的距离之后,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所幸段温今天没有纠缠的意思,而是顺势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瞧着夫人对水泥有兴趣,左右今日无事,咱们去工坊看看?” 谢韶:? 不是说关了吗? 段温关工坊是为了找人,关的都是一些明面上的东西,水泥用来修筑工事极为好用,段温不可能放着浪费,只是这种军事相关的生产看管起来要更严密,就如碳铁打造兵器的东西,非但选的地方极为严密,连里面的工匠全都是割了舌头的,做出来的东西更是严格控制流向,幽州产的刀兵剑戟如今在外头也是千金难求。 段温不打算把谢韶往那儿带。 她那性子,瞧见了还不知道要难受多久,而这些东西却远远不是她当年那一句“保密协议”能守住的,得真正见了血、用命去守。 水泥这东西正好在两者之间,又被谢韶看见了,段温干脆放到外面来了。 他这次带着谢韶去的是刚刚收拾出来的新工坊。前几日里面杂乱的没法下脚,这会儿总算上了正轨,他才打算把人拉过去瞧瞧。 谢韶今天本来是有安排的,但是那些什么时候都可以处理的杂事哪能有水泥工坊重要,她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推了原本的计划,跟着段温去到工坊。 不只是水泥,还有纺织、肥皂、玻璃、制糖…… 一天的时间当然不够谢韶转个遍,更何况那些工坊大多数还是关着的,而且这会儿世道,大部分人是消耗不了什么奢侈品的,那位前辈显然是知道这一点,除了基础的织造和基建水泥外,其它工坊也只是小打小闹,明显只打算走少量高端路线。段温在地图上把位置一一圈了出来,“夫人若是有兴趣,就把这些重新开起来吧。还有庄子上那几块‘试验田’,夫人有闲心也一并管了罢。” 段温说得轻描淡写,谢韶却结结实实愣住了。 她本来以为段温就是带她过去看看、满足一下她的“兴趣”,没想到对方直接塞过来这么大一块饼。 因为这整句话的震撼程度,谢韶都没注意到段温提起“重新”时那微妙的语气。 谢韶实在被震的有点懵,下意识问:“这些工坊不是都被关了吗?”还有这年头用试验田搞育种是正常操作吗?! 段温“唔”了声,“也不能说是‘关’,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管,暂且停了一段时间。” 他这么说着,倒是没有提倘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这个“暂且”或许就变成“永久”了。 段温对谢韶曾经口中的“生产力”确实有几分了解,但是他实在没有谢韶那种能将关心覆盖到治下百姓的仁心,最多关心关心打仗前能征召来的多少士卒。毕竟他虽是对世族的那一套“出身论”嗤之以鼻,但是却永远信奉“弱肉强食”,弱小的存在本就没有活在世上的资格,这是他亲眼见证过无数次的“真理”。 谢韶却因为段温这话的手指不自觉的缩紧。 合适的人? 为什么觉得她是那个“合适的人”?段温是发现什么了吗? 谢韶这段时间下来,也对这个时代有了不少的了解。虽说这会儿的情况还没有发展到礼教封锁下女性不能在外抛头露面的地步,但仍旧是个彻彻底底的男权社会,找一个女性来做这些事,即便不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程度,但面临的阻力也绝对不小。 段温却像是知道谢韶在想什么一样,笑:“你是我的夫人,是段氏主母。” 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他人来置喙。 谢韶怔愣地看向段温。 段温脸上的笑没有什么安慰的意味,而是他一贯的轻蔑,这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却没有将那些阻力放在心上,那些也确实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谢韶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说是什么“士为知己者死”是夸张了,但是谢韶确实领会到了对方身上那种领导者的魅力,仿佛只要跟着他走下去,就什么都无需畏惧。 谢韶不确定那位穿越者前辈是否透露了什么,段温又是否知道她和那位前辈是同类人,但是她确信如果换个人在此,绝对不可能如此坦然地将事情交给她。 这种毫无缘由的信任,真的会让人生出想要报效的冲动。 谢韶这会儿突然有点理解那位穿越前辈为什么会投到段温帐下了。 有的人就是天然的带着一种领袖的魅力。 那一瞬混乱的心绪间,或许还有一点点谢韶不太想承认的心动。 谢韶盯着人看了几秒,那股莫名冲动的情绪驱使下,她居然直接勾住了段温的脖子亲了上去。 段温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反客为主。 那身体悬空的一瞬,谢韶下意识攀住了身前人,她忍不住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和上司搞到一起了? …… 主动的后果就是谢韶第二天几乎瘫到了床上。 她睁开眼盯着床帐看了秒,忍不住抬手捂脸:她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再回忆一遍,谢韶也终于发现,这个年头当主公的,简直是天然就把话术技能点满。 别说正事儿了,就算是在说情话方面,段温也是面不改色、说的跟真的似的,收买人心的能耐是一流的。要真的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恐怕言两语就要被哄得晕头转向,为他要死要活。 谢韶按着心口冷静了一会儿,尤其想想谢府那一大堆庶出的妹妹,和幽州这一路来接待的地方长官府邸所见的一堆美人,她心情瞬间平静了许多。 谢韶虽然不知道段温府上这么干净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想想对方那一点也不掩饰的问鼎野心,后院复杂起来是早晚的事,况且对于一个势力而言,继承人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她不想要孩子,有的是人愿意生。 谢韶不得不承认,她敢喝药,居然是谢家给的底气。 虽然亲爹确实挺渣的,但是谢家女儿的身份让她什么也不用做、就足够坐稳了段氏主母之位,起码目前是这样。 至于以后要如何。 想到段温昨天的许诺,谢韶突然意识到,对方给了她一个不需要靠着谢家也能自己站稳的机会。 谢韶忍不住想,如果是原主在这,她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答案是肯定的。 就算是原主心向着谢家,也一定不会错过。应该说就算是为了谢家,她也要牢牢抓住这个有可能参与到幽州事务的机会。 那么等到渐渐掌握住了那么多的东西,亲手握住了权利后,原主会甘愿放手重新退回后宅、只做一个“谢家女儿”吗? 不可能的。 不管性别如何,希望掌控自己的命运是人性的本能,于是到最后,她只能是“段氏主母”。 想通这一切之后,谢韶心头莫名升起一种凉意。 ——有点可怕。:,, 第24章 同我说说 谢韶喝药这事儿暂时只有李家姐妹知道。 两人虽然都不太赞同,但是也只有李桃在第一次的时候大着胆子劝了一回,其他时间都谨守本分。 也因为这个,当李桃再次抖着声开口劝的时候,谢韶还觉得有点奇怪。 只是她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前面李桃劝解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后一条手臂从腰侧环过,另一只手代谢韶接过了药碗。 那个熟悉的、昨夜还在她耳边叫着“心肝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药伤身,夫人以后还是莫要喝了。” 段温语气温和,却莫名的叫人心底发凉。 谢韶僵住了。 段温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摔碗,甚至把药碗放到桌上的动作都很轻、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他抬了下手让李桃出去了。 房门吱呀的一声关上,谢韶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这或许是因为落在颈侧的那个吻。 明明和平常的亲吻没什么两样,但是谢韶就是生出了点汗毛直竖的感觉,仿佛对方下一口就要咬上来。 段温当然没有咬,他才舍不得呢。 不过他这会儿的心情确实不好。 他的韶娘果真是极聪明的,居然能瞒过他这么久。 这几年来,随着段温的势力增长,地盘越来越大、手里的刀子也越来越利,已经少有人忤逆他的意思,段温都快忘了当年有人在他手底下偷偷搞小动作是什么感觉,反正那人最后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不过,他的韶娘可不是什么外人。 被自己的夫人瞒怎么能叫瞒呢?那叫“闺中情趣”,虽然这个“情趣”叫他不那么高兴了。 他的韶娘不想要孩子。 她当然不想。 没有孩子就没有牵挂,万一哪一天他死了,韶娘还可以以新寡之身回到谢家。 但若是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先不说为人母者放不放得下牵挂,就说段氏这几万铁骑也不可能放任少主的母亲离去。毕竟这个世道还是讲究“孝”的,少主的母亲若是被人胁迫做出什么不利于段氏的事,也足够成为威胁,为了避免这个万一,她必定要被绑在这里的。 段温本来对孩子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感想,顺其自然罢了。 他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没有印象,又从连番的灾年兵祸挣扎着活过来,见多了烹子而食、卖妻鬻女、兄弟残杀,对于血缘没有一点执念。命都是自己挣的,指望靠着那微薄的血缘关系讨口饭吃,怕不是要自己变成那口饭。 不过这会儿段温觉得有个孩子也不错,能把她留住的孩子。 手臂从腰侧往前环住、掌心压着那孕育生命的地方。 段温忍不住回想起那里胀得微微鼓起的样子:很好看,她那时的样子也极漂亮。 想到这儿,段温呼吸又重了几分,有点耐不住地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颈侧,温声:“不愿意生?为什么?” 似乎能猜到原因。 她找的是李桃,还特意支开了更信任的玉簟,是为了瞒着谢家人。说明此举并非谢氏的打算,而是出自她自己的想法。 那她又为什么有这种没用的坚持呢? 因为心底有别的男人,所以才不愿意为他孕育后嗣。 段温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愿意放她那情郎一马。毕竟他想同韶娘结的是亲事,可不是结仇,他也想给心上人留个好印象,不想让她同旁的长安人一样,觉得他是个嗜杀残暴的兵匪。 但倘若韶娘再这般下去,他可是要忍不住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她那情郎是李家的人? 说起来,她新收的这两个婢女也是姓“李”,这一路送美人的也不少,她就独独看上了这两个,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聪慧的、也不擅琴艺……果真是因为姓氏之故么。 要是谢韶知道段温的想法,恐怕要觉得这干醋来的莫名其妙。 路上送美人的确实不少,但是那都是送给段温的,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她要是开口要了才奇怪吧。 谢韶觉得她自身还难保呢,可没想着救所有人。 李氏姐妹向她“求救”了,她又恰好有那个能力,所以才顺手拉了一把。至于其他人,美人们各有千秋、才艺不凡,明显想往高处走,她是多想不开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当丫鬟。 段温却不知道谢韶这番解释。 但他恐怕听到了也要觉得是狡辩。 毕竟他的心上人有颗七窍玲珑心,连他都能哄过去。前一天晚上还投怀送抱,床笫之间含泣带怯地叫着“段郎”,他才以为神女似要回心转意了,但第二日就要喝药。 她可是极不喜欢喝这些苦药汁。 路上那会儿一碗安神汤都要千方百计地躲,这时候喝这东西倒是干脆了。 段温万分叹惋:神女有心,但是那颗心却不在他这儿。 不过没关系,他得了人也不错。 还亲着人脖子,手已经从衣襟下探了进去。 不同与往日一碰就软成了一滩水,她这会儿人都打起了颤、但是身体仍旧紧绷着。 是在害怕吗? 好像是有挺多人怕他的,大抵是那些人带坏了他的韶娘。 得好好问问是哪些人。 排头号的应当就是那位李家郎君吧。 半点也没迟疑地给人安排上了这么个罪状,段温心里一瞬间掠过了十来种死法:砍脑袋肯定不行、太痛快了,腰斩么也就是小半刻钟的事儿,车裂、凌迟?还是扒皮、或者干脆削个人彘先养着…… 脑子里转着这些血淋淋得打马赛克的场景,他的声音却是温和的、甚至带着点儿哄人的意思,“别怕……韶娘,同我说说吧。” 快同他说说吧,真的能找出个说服他的理由,他叫她那情郎死得痛快点。 怀里的娇娇一时没答,段温也有的是耐心,他本来也不是非要人回答不可。 拉着人来了好几回,抽空想起来了问上一句,只把人弄得抽抽噎噎快昏过去的时候,终于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怕……” 段温把人扶起来拍着背顺气儿,温声哄着:“怕什么?” 只看他手上的动作居然还挺温柔的,要是没有另一只胳膊正揽着腰把人往下压的话。 隔了有一会儿,他才等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补下半句话的字,“……疼。” 段温一怔。 ……怕疼? 谢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只睡了一觉,段温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明明先前一副风雨欲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去杀人的态度,但是她醒了之后,居然变得很好说话。 “不想生便不生了。” “那药别喝了,伤身。我来想法子。” 谢韶:? 她当天晚上就见到了古代版的避孕套。 谢韶:嚯! 段温以前没了解过妇人生产之事,毕竟他也用不着那个。 在谢韶那一句“怕疼”之后(谢韶:其实是怕死),他总算去调查一番,这一看眉头就打成了死结。 他瞧着生个孩子跟上趟战场也没区别了。 新兵蛋子去战场上溜一圈,能有几个囫囵回来的,段温清楚得很。 为了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的孩子陪上谢韶的命,段温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不管韶娘是不是为了情郎找的借口,他确实不打算让人冒这个风险。 但是转念一想,倘若他没把人抢来,韶娘嫁了情郎,这会儿大概会心甘情愿的冒着生命危险替那人绵延后嗣。 段温:“……” 果然还是把那人杀了吧。:,, 第25章 想我了没? 接下来的日子,谢韶忙着把那些工坊重新开起来,段温则是为接下来平定青州之乱做准备,转眼就到了段温要出征的日子。 “我明日就走了,韶娘在家中可会想我?”、“怎么想?”、“一日想几回?”…… 在这么一句叠着一句的追问下,谢韶就算有那么点儿离别的情绪,也要觉得烦了。偏偏某人一点儿也没有自知,非要听个回答不可。 听听他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我若是死在战场上,韶娘待如何?” 又累又困,偏偏还被人恶意地吊着不上不下的谢韶:“……” 她偏过头去狠狠地咬了人一口,一直到咬出了血腥味,才磨着牙道:“改嫁!” 这带着狠劲儿的话,后半段直接被捣碎成了哭腔,谢韶拼命地掰着腰上的手,变调的声音连名带姓地喊:“段、温——!……放……唔!” 段温用一个深吻封住了那不大想听的话。 放什么?……放手?放开? 怎么可能?! 他就是只剩了一口气,也要从战场上爬回来。倘若真死了,也得变成厉鬼来纠缠她。 改嫁? 她嫁的男人最好命够硬。 段温还是离开了。 身边突然少了一个存在感异常强烈的人,谢韶最开始还觉得挺不习惯的。 不过对方人虽走了,送信倒是很频繁。信中也没什么大事,都是些日常的琐碎,有时候信里还封着一两朵干花。谢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花做成书签夹到了书页里。她本来以为自己这边没什么好说的,但提笔回信,居然也写了不少。 放下笔之后,谢韶自己都有点意外。 但写都写了,不送出去好像也怪浪费的。 段温平常说话没个收敛,但是落在书信上却很克制,只在末尾属了个“念之”。 可文字落下,就好像有了笔墨的重量。 就这么两个字,却让谢韶有点辗转:段温真的想她了吗?她在段温心里又是个什么定位? 这问题问段温大概是问不出答案的,谢韶都能想到对方的回答“心肝儿”、“我的命”,出口得太过轻佻,谁信谁是傻子。 谢韶觉得乐观一点儿想,自己目前大概算是占据者“妻子”身份、建立了初步信任关系的合作伙伴吧。 夫妻这种关系其实相当微妙,在段温不在燕城的时候,谢韶其实拿到了名义上的城池最高控制权,对方让她留守大本营、怎么也算得上信任了。谢韶当然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可以在后方随意造作,但是段温的这个表态在一定程度上就表示了倾向。 另一边工坊的事也比谢韶想的要顺利,招到的大多数都是女工。 谢韶一开始确实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从纺织入手,男耕女织是农业社会的基本配置,织造坊招女子顺理成章。她毕竟身处这个时代,总要为自己同性别的人着想一二。 但是谢韶很快就发现她不必做那么多准备,想要招壮年男工才是难事。 这个世道,男人要么充兵、要么死得差不多了。 战乱年间,其实男女之间的分别并没有那么大,都是挣扎活下去的人而已,别说出来做工了,就是上战场的都有。 段温手里的兵源充足、这次又是急行军,所以护送辎重的人也都是士卒,但是很多时候押运辎重的都是征调的民夫,如果民夫也征不来,那就女人上,女人再没有,那就是半大的孩子。 谢韶叹了口气,不打算在睡前想这么沉重的东西,抬手却碰到了床头上的暗格。 她微微怔愣,晃着神想起了段温走前的那句,“想我了就打开看看。” 谢韶手又在上面碰了碰,到底是没开。 她盖上被子,躺好了准备睡觉。几分钟后,她翻了个身,过了会儿她又翻了回来。 辗转了好半天之后,谢韶终于忍不住坐起来。 真是!这人走之前干嘛留这么一句话?她现在好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 反正段温人又不在。 只是打开看看,看完再重新放回去,对方又不会知道。 想通之后,谢韶蹑手蹑脚地转过身来,手按在暗格的机关上。 明明是在自己房间,这小心翼翼的举动却莫名烘托出了一种做贼的氛围,被这气氛感染得,谢韶打开的时候甚至紧张到咽了一口口水。 她本来猜测可能会是画像什么的,但是那暗格并不深,很轻易地就全拉开了,不像是能放得进画轴的样子。 谢韶借着模糊的月光,对着那个长条的物体辨认了半天,陡然意识到这是个什么东西。 谢韶:!!! 她手一抖,把这个格子囫囵推了回去。 这动静将外间守夜的玉簟惊动,“娘子?怎么了?” 这么说着,外边的灯烛被点亮,玉簟人就要进来看。 谢韶连忙:“没什么!不用进来,你睡吧。” 好不容易把玉簟拦住,谢韶碰了碰涨得通红的脸,有一半是气的。 她真是疯了,以为那个混蛋会留什么正经东西!! 谢韶以为自己会气得睡不着,但是实际她很快就睡了。 但是或许是因为睡前看见的东西,她居然做梦了,做的还是个春梦。 谢韶:“……” 想骂人。 青州这一仗打得轻松,段温在天气彻底转冷之前就班师回来。 谢韶计算着明日去迎接大军,还有犒赏的宴会,却冷不丁的听见了一声异响。 她疑惑着是不是窗没关好,翻身下床去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脚步却是一僵。侧边月光映照下,她的影子被另一道更大的黑影覆盖。 ——有人进来了。 谢韶没来得及呼救出声就被捂了嘴,簪子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谋杀亲夫?” 这带着些懒散调子的嗓音实在太有辨识度,虽然几个月都没有听见,谢韶还是瞬间认出了来人——是段温。 高高吊起来的心脏砸回了原地,四肢却还带着些过度充血的肿胀感,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肢体的每一处都能清楚的感知到脉搏的跳动。 段温把人搂在怀里,在脖颈间嗅了一下,笑问:“吓着了?” 谢韶:这是什么废话?!换个心脏不好的都要被吓死了! 段温一点儿没有愧疚的意思,反倒像个大狗似的蹭蹭贴贴、又亲又舔,像是要将人身上都沾满自己的气味一样。 谢韶被拱得直往后缩,再有什么脾气也被这下子打断了,又听人闷着声道:“捅的地方不对,下回教你。”那簪子也不够锐,下次还是给人配个匕首罢。 谢韶:“……” 她噎了噎,好半天才想起刚才想说的是什么,但是也怎么都找不回那会儿的情绪,最后只干巴巴地问了句:“不是说明天回吗?” 段温倒是特别理直气壮:“想夫人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人往床上带,也不知道是想人了,还是想身子了。看这猴急的样子,明显是后者的可能性大。 他对着那日夜想着的朱唇纠缠了好一会儿,又在唇齿交缠间含糊着问:“韶娘呢?想我了没?” 谢韶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呢,就听见侧边传来一声闷笑,那人已经自顾自地肯定道:“想了。” 谢韶:? 她目光顺着段温的视线,看到了床头上的暗格,整个人一僵。 这东西扔都不好扔,万一被人发现了,她高低得来个原地去世。 谢韶催眠了自己好几天,才把这玩意儿忘了,段温一回来就旧事重提。非但提了,还追着问:“是它好用,还是我好用?” 谢韶气急一个膝顶,却被捉着腿弯捞在了臂间,那人还不依不饶地追问“韶娘喜欢哪一个”,谢韶挠了人半天,最后急得攀着人肩膀去堵他的嘴,嘴是堵住了,就是这举动总有点“送羊入虎口”之嫌。 某人大半夜的回来偷了个香,清早就不见了影子。 等到当天晚些时候,跟着大军一块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当晚宴上,还道貌岸然地在耳边调笑:“夫人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昨夜趁着夫君不在家,出去偷人了?老实交代,是哪里的野男人。” 谢韶白了野男人一眼,本来想要伸手拧人腰上的肉,结果一碰硬邦邦的一块,根本没能掐起皮肉来。 段温却因为这动作实打实地嘶了口气,别扭地换了个姿势坐。 谢韶还以为是段温身上有伤,她昨夜倒是没注意这一茬,今天看见了伤兵才想起来。 这会儿忙凑过去检查,还没碰到就被摁住了手,段温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哄人,“乖乖、晚上回去给你。” 谢韶反应了一秒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时脸上颜色很是精彩,表情都短暂的空白了一瞬。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到底是谁脑子里不干净啊?!! 谢韶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得被这人给气死。 段温也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都素了几个月了,就昨天晚上吃了口肉,还因为顾及着谢韶第二日要出面操持庆功宴,也就浅浅尝了个味,反倒被勾得受不了。这会儿到了宴上,本就喝了酒、韶娘还这么撩拨他,他要是不起反应才怪。 谢韶本来以为段温作为一方势力的首领应该挺忙的,结果这人除了最开始回来忙活了几天之外,其余时间都闲的要命,天天琢磨着带她去哪玩。 谢韶被烦得不胜其扰,忍不住委婉地提出了质疑。 ——你难道就没有工作吗?! 段温倒是很理所当然:“我养的那些人不是白吃饭的,要是他们没用、我还留着作甚?” 谢韶:“……” 好有道理,居然无法反驳。 段温又提议:“韶娘也招揽些门客罢,好帮你做事。谢家的人不顶用,我这边拨你几个……赵茂怎么样?” 他记得韶娘那会儿对这人印象不错。 谢韶:???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赵主簿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面临这么个一撸到底的惩罚?:,, 第26章 舍不得 谢韶不知道段温为什么会这么突发奇想。 赵茂那是什么人? 段温手底下的谋士要是论资排辈起来,这位算是老大哥级别的,更别说他能力也没的说,尤长于内政,可以算是继承的二把手了,走在路上都要被尊尊敬敬地称一句“赵主簿”。这名头似乎没有“某某将军”那么威风,但却是段温实打实的心腹下属。 谢韶确实觉得这位赵主簿挺面善的,也有种对方工作上一定是个合作愉快的伙伴的预感。 但她这工坊庙小,实在供不下这个尊大佛。 虽然不知道段温这突然发什么神经,但是以对方的性格,这会儿要是不拒绝,段温可能真的就转头给她安排上了。未免发生这种人间惨剧,谢韶连忙摇头婉拒,又道:“我有安排了。” 段温盯着谢韶看了会儿,突然开口:“你在教他们识字?” 谢韶心底跳了一下,有点拿不准段温的态度,因而只是避重就轻地,“工坊里有需要记账的地方,人手不够,只能从原有的里面挑选些能用的出来。” 段温的表情一时有点微妙。 学习、考核、择优而录。 段温可不觉得这挑的是“能用”。 这套东西要是换个地方用,那分明是在……挖世家的根啊。 段温想了想那群到现在都被撂在一边儿的谢氏陪嫁,忍不住琢磨出点滋味来:他的韶娘,是不是有点恨谢家啊?恨那个把她推出来的谢家。 回忆着长安时远远瞧见这谢韶一身盛装被架上马车的那一幕,再想着自己那段时间从谢氏人口中套出来的话。 段温觉得这个可能性居然还挺高的。 可真是巧了,他也不喜欢这些世家。 他们这也算是“夫唱妇随”吧? 段温这么想着,半点儿都没有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的自觉。 事实上,段温说把赵茂安排过去也不是开玩笑。 王宾不合适,他再怎么样也是王家的旁枝,在这方面的立场天然就会偏斜,但是赵茂不一样,他才是会发疯地想要推行这一套的人。 不过既然韶娘不喜欢,那便算了,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 他顿了顿,又道:“你那儿缺先生?我给你找几个,你就不用自己过去了。” 谢韶刚刚才一口回绝段温的提议,这会儿也不太好拒绝人第二遍。 但她虽是答应下来,却觉得不太靠谱。先别说以这会儿的文盲率找个识字的人有多难,就是识字的,愿不愿意教又是另一码事,更何况她这边还多半是女工。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谢韶也不至于亲自顶上。 谢韶其实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的做了。 这年头,多点技能傍身总不是坏事,到底是给她打工的人。 段温盯着人瞧了会儿,终究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的韶娘心善,愿意给那些人一口饭吃、还愿意给他们机会,这宛若再生父母的恩德他们得要记住。 不记恩的人,也不必活在这个世上。 谢韶本来对段温那天的话没抱什么希望,结果对方真的给她找到了先生——识字的、女先生。 谢韶:?! 这惊讶的模样惹得段温忍不住笑,将人捞过来搂在怀里,亲够了,又咬着耳朵调笑,“我可是为韶娘去了一桩大难事,可有什么奖赏没有?” 这倒也没有多难。犯官家的女眷,比起充妓为奴来,教人识字可是个天大的好差事。 这事儿别人不敢伸手,对段温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事是简单,也不妨碍他搂着心上人讨赏啊。 段温本来只是想抱着人多亲两口,却没想到怀里这个有的是法子让他发疯。 可真是叫人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 食髓知味,疯完了的段温就开始琢磨起来到底有什么法子能再讨人欢心了。 “世繁,你说我造艘大船出海怎么样?” 赵茂:“……”主公似乎病得不轻。 作为一个好下属,当然不会当面驳主公面子,他选择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主公的水师筹备得如何?” 自古幽州多骑兵,段氏铁骑纵横北地,但是麾下是一水的旱鸭子。既然主上有问鼎天下之心,水师是早晚的事。 段温:“……” 彳亍口巴。 谢韶并没有觉得自己被讨好,她只是感觉段温最近突然烦人了很多。 不过看在对方在工坊之事上的帮忙,再加上对方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许多工匠,谢韶觉得这点烦恼还是可以忍耐的。 这么鸡飞狗跳就临近到了年关,谢韶给工坊的人都封了一份厚厚的年礼又放了年假,不过自己却没办法放假。年节本就是一个走亲访友,以正当合理借口向上峰献殷勤的时候,以段温的地位,这府上可是热闹得很。 谢韶也跟着见了不少段温的亲信,包括但不限于结拜兄长、义弟、甚至还有养子——还不止一个。 谢韶虽然早有有一天会被叫“妈”的准备,也被提前告知了有这么几个好大儿,但是被怎么看都是同龄人、甚至其中个别长得还有点着急的青年称呼作“母亲”,她还是差点绷不住。 段温这养子和中原传统中过继来继承家业的儿子不一样,上下级关系异常森严,段温待他们甚至还没有那位异姓兄长来的亲近。 虽说“儿子”存疑,但“亲信”却是一定的,谢韶很少见段温有这么江湖气儿的一面。 要知段温虽然有些时候没个正形,但是总还是带着主公威严在身上的,不像是这会儿了,都被从酒桌上拉走了,口中还口齿不清地大声,“兄长……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庆之、嗝……喝……” 好在被带回房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人也没有闹腾。被扶到了床边,就靠着旁边的立柱歪倒了过去,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喝醉了就睡,这酒品居然还不错。 谢韶给人调整了一下子姿势免得摔下去,又打湿了帕子给人擦了脸。 忙活了一通之后,先前吩咐的醒酒汤也做好了。 段温不喜欢被人近身,醉了后更是,最后只能谢韶端着汤一口一口地喂。 谢韶喂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抬头一看,正和段温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对方眼神一片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谢韶递过去的勺子停滞在了半空,她诧异:“你没醉?” 段温闷笑了声,主动往前倾身把那勺汤喝了,又把人拉到怀里,窝在颈侧嗅。他像是特别爱干这种事,嗅完了又要不轻不重地咬上一口,像狗标记地盘似的。 段温:“那点酒还醉不倒我,要醉人还要得韶娘身上的脂粉香。” 他没醉,刚才那一桌子上也没几个醉的。 毕竟都是带着刀的武将,谁知道真醉了以后是什么个酒品,哪个敢放着自己胡来。 但等到被一路搀扶着回到房里,被温热的帕子擦了脸、又一口一口喂汤的时候,段温真觉得自己醉了:身上发热,脑子晕晕乎乎的不清醒,他琢磨着就算这是一碗穿肠烂肚的毒药,他也得一口一口的喝了。 段温一手环着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另一只手顺着脖颈往上就捧住了脸,指腹磨了两下朱唇就忍不住了,“好韶娘,快给我亲亲。” 怀里的人推,“都是酒气!臭死了!” 真娇气。 段温这么想,嘴里却是哄,“洗洗、洗洗就不臭了。” 娇气也是他惯的。 …… 闹了一通,弄了半个屋子都是水。 不过这时节,段温也不敢闹得太过,怕人受了寒。 琢磨着下次把人带到温泉庄子上,但手上到底把人老老实实擦干,又严实地裹到了被子里去,等终于从背后抱住了将整个人都圈在怀里,这才满足地喟叹了口气。 谢韶真的被折腾得够呛,没多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段温却想着方才酒桌上的事,露出些思索的样子。 少顷,他冷不丁地开口,“咱们得要有个孩子。” 正臣几人的那句“母亲”倒是提醒了他,最好的把人绑在段氏的方法果然还是要有个继承人。 不一定要生,但是必须要有这么个孩子。 名义上属于他们的儿子。 这么一来,就算他有什么万一,韶娘也没法走。继承人年纪小点也没关系,自古幼主临朝,都是太后称制,她的性子绝对不可能甩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不管。 就是韶娘人太心软,恐怕不适合那个位置。 不过也无妨,找几把利一点的刀子,总不能叫她被别人欺负了去。 已经睡着的人当然没办法给他回应。 段温也不在意,拨开了头发,轻轻亲了亲耳后,动作温柔,但是眼神却半点也不是。 他这可是为了韶娘好。 若是没法确定对方生前死后都一定是他的人,段温怕到时自己有什么万一,他得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带着人同他一块下地狱。 就连这会儿,段温其实也不那么确定。 韶娘那么心软,留在这个世道上是会被欺负的。 这么一个娇娇,又怕疼又怕苦。 要是没有他护着,可是要吃很多苦头的。 他舍不得…… 似乎是察觉了某种危险的意味,怀中的人缩了缩想要躲开,但却被一条手臂牢牢地箍在腰间,挣扎了半天都分毫不动,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蜷住了。 段温闷笑了声,自己也弓起了身,非得严丝合缝地贴住了这才高兴。 他的韶娘。 韶娘必须得是他的。 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眼底的贪婪和扭曲,只留唇角一抹略微扬起的弧度。 段温就这么揽着人,心满意足地坠入了梦乡。:,, 第27章 来者是客 年后朝廷来使, 是嘉奖段温平定张琨之乱的封赏。 这“功劳”恐怕也是朝廷那边捏着鼻子认下来的,毕竟段温这一遭也没有白出兵,虽然没把张琨的地盘一并吞了, 但是却将几个盐场牢牢地捏在了手中。这本来被“大人物”们视为囊中物的钱袋子被人夺了, 朝中的那些人有的是吵吵,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年前就打完了仗,嘉赏却拖到了这时候。 段温倒是没担心过。 这个大齐朝廷要是真有那么硬气,他早几年就被打成叛军了, 现在害怕撕破脸的可不是他这边。 按说这一切本来跟谢韶没什么关系,要是她没有无意中在段温的书房里看到来使的名字的话。 李豫。 原主的前男友,谢韶那位曾经的未婚夫。 这年头做官, 一看家世背景, 二看在外名声,甚至还有部分看脸。 谢韶“” 说实话, 这么轻率的选官方法, 谢韶觉得这个朝廷至今还没玩完也挺厉害的。 不管怎么样, 以李豫的出身, 他就算什么都不用干、未来的前途也一定无可限量。 但他毕竟还年轻,又刚刚结束母孝步入仕途, 现如今的职务还只是个东宫侍讲,并不够资格来当此行燕城宣旨的天使,他此次只是随行的副使之一, 按理说不太起眼,但是谢韶还是一眼就从文书中看到了那个名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的攥紧。 恍惚间门袖子扫倒了一旁的杯子,谢韶仓促地扶起,赶在茶水淌到一旁的文书之前用袖子抹干净。她甚至都忘了用手帕, 在机械的收拾完桌上的狼藉,她整个人游魂似的往外走。 一直到出去冷静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平静下来。 谢韶觉得不太对劲儿。 她有时候是能感觉到原主的一点残存感情的,就比如说刚刚穿越的那会儿对郑氏的亲近和对谢父的敬畏,但是自从离开了长安城,没什么能勾起原主记忆的东西,这种感觉就淡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她都差点没反应过来。而且谢韶虽然没有原主和这位前未婚夫的恋爱记忆,但就算是真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也不至于看到个名字就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简直比郑氏和谢父都要来得“感情深厚”。 谢韶摸了摸心口,总觉得那股情绪怪怪的,不像是两小无猜的喜欢,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感。 书房。 段温瞧了眼那只剩半盏的茶水,桌上倒没什么水迹,但是旁边纸张上还有点零星被溅到的茶渍痕迹没处理。 真粗心。 也或许是一时心神震动,没有心力再注意其他。 段温弯了弯眼,觉得这般失了方寸的韶娘也怪惹人怜爱的。 不知道韶娘高不高兴他送的这份“礼” 最好还是莫要太欢喜了,不然他该不高兴了。 段温唇边的笑容未散,只是垂眸注视着那份文书的目光却转为森然。 虽然他确实让人在东宫那边鼓动了两句,但李家的这个崽子居然真的敢向太子接下这个差事胆子很大么。 段温玩味地将手中的狼毫转了两圈,落笔却在那个名字上划过一道力透纸背的痕迹,朱墨淌下,像是某种溅开的血迹。 段温注视着那抹洇染开的朱色,唇角的笑容扯开,带上某种嗜血的意味。 来者是客。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谢韶做梦了。 她第一次看到原主的记忆,不单单是过去,还有尚未发生过的未来。 梦里似乎没有出现段温突然求娶这桩事,待李家六郎出了孝期,原主顺顺利利地嫁给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外面的战乱也惊扰不到长安,夫妇二人婚后确实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只可惜人心易变,这位李六郎某次外调赴任途中遇险,得一武官之女相救。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事情的发展可想而知。等李六郎将人带回来时,那女子已有身孕。 成婚数载,李六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对妻子道“我一直都将你当妹妹啊” 这话实属让谢韶在旁边看着,都替原主拳头硬了的程度。 原主的性格骄傲,自然不会强求。 按理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以原主的相貌家世、才学性情,就算改嫁也能寻到一个好人家。 可当时朝廷的形式已经不好了,世家难得联手,谢父不想因这些儿女小事和盟友产生龃龉,只让郑氏好生安抚了女儿,对“和离”的请求却一口回绝,而另一边李六郎虽然口中说着“当妹妹”,对于“和离”一事却是态度模糊。 父亲不允、夫君不愿,原主自然没能走得成。 李六郎又以贵妾之礼将那女子迎进门来,对自己的心上人处处照料,生怕对方受了半点委屈。 原主眼见着那两人浓情蜜意、好不快活,好似自己这个妻子在家里才是外人似的,彻底心灰意冷,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若是事至此处,原主最多觉得自己眼盲心瞎、错信良人,不至于有那么深沉又痛苦的情绪,让她接受不来的是那个结局。 长安城破、世家仓皇逃窜。 她那好夫君,为了替自己也替心上人争取一线生机,亲手将她推下了马车。 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落入乱军之中,会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那种过于沉重的情绪撕扯这心脏,谢韶突然生出某种明悟是重生的原主主动放弃了这具身体,才有了她穿越的机会。 原主觉得她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联姻的命运,无法违抗父亲的意思,也不可能和离,她虽可以凭借着知晓未来之事,暂且避过长安的祸乱,但是战乱年间门,城破一个接着一个,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最终的结局就只是换一个地方,再次被抛下而已。 她少年时也曾人人称羡,名满华京。 但骄傲了一辈子,最后却落得那般狼狈至极的结局。 她累了,也倦了。 不想重复那凄凉的经历,也不想费尽心机搏一条不知是否存在的生路。 那股苍凉又绝望的情绪充斥了胸腔,谢韶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身上知觉缓缓地恢复,但那被碰触的感觉让她整个人一僵,旋即拼了命的反抗。 这点力道仿佛蚍蜉撼树,蹬出去的腿被摁到了身边压住,挣扎的手被捏着双腕钳住往上,两条手臂都被强行拉开按到了头顶,她一个极狼狈的姿势丧失了大半活动范围,却仍旧扑腾着咬出了满口的鲜血。 并没有等到头皮被拉扯的疼痛,也没有巴掌扇到脸上的眩晕。 那些梦境中的场景渐渐远离,失焦的瞳孔一点点聚拢,谢韶终于看清了这会儿压着她的人。 段温哑着声问“醒了” 谢韶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地眨了下眼,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在滚落入鬓边之前,被对方倾身来吻掉。 段温稍放松了些钳制,俯下身来、极耐心的将那些交错的泪痕一点点亲吻干净,最后又停在了唇边,压着人的下颌打开了齿关,交换了一个咸涩和血腥交杂的吻。 谢韶只是木愣愣地任由对方动作,并没有丝毫回应。 梦境中的情绪还未完全散去,那毕竟是将一个人彻底压垮的绝望,谢韶不是原主,但是也没有办法彻底从中抽离出来,在这种情绪冲击之下,连感官都迟钝了许多。 她余光瞥见段温肩头那个鲜血淋漓的牙印,伤口还未结痂,随着肌肉的起伏又有新的血液渗出。 伤得很深,约莫要是再用点力气,那块肉都得被生生的撕下来。 谢韶迟钝地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伤是她刚才咬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道个歉什么的,起码解释几句,但是她这会儿又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心力。 察觉到对方有了再进一步的动作,谢韶终于有了反应,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放软了声调恳求,“段郎,我不想。” 上方伏着的人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眼角,但是动作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精神上的汹涌还未褪去,又被近乎强硬地拉到了身体的漩涡中。 欢愉取代了那股充斥胸腔的绝望,但是几乎处于情绪两极的情感在极短的时间门内交替,让谢韶的大脑都出现了过载的眩晕。 谢韶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推开人,却意识到从刚才开始,自己的手腕一直被牢牢地禁锢在上方。 段温稍微松了点力气,但是一直都没有放手。 这种被掌控的感受带来了某种不安,谢韶又后知后觉地想起,除了最开始的那句“醒了”外,段温一直没有说话。 这不太对劲儿,段温在做这种事的时候一向话很多,有时候都叫人恨不得堵他的嘴。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这并非一个全然黑暗的夜晚,但眼睛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让人无从观察细节,谢韶不知道段温这会儿的神情是怎样的。 未知才是最能带来恐惧的东西,更何况周遭的沉闷压抑宛若凝实。 谢韶有点不安地唤了声“段郎” 段温的动作顿了顿,下一次的力道却更重,谢韶眼中几乎顷刻又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刚刚干涸的泪痕被冲开。像是安抚一样,这滴眼泪又被轻柔地吻掉。 察觉到某种松动的意味,谢韶试探性地挣了挣手。 手腕终于脱离了桎梏,但是却也只能无力地攀上身前人的脊背。这下意识的动作似乎驱散了那股莫名的危险,贴过去的手臂感受着对方肩背上的线条起伏,那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终于一点点放松下去。 段温也再一次开口了。 和谢韶感知到的压抑不同,这语调像是带着点兴味的笑意似的,“换种哭法怎么样” 李豫,字伯奕。 说起来,韶娘还没有唤过他的表字呢。 元常。 只要韶娘能叫出来,他就停下,好不好 这也算扯平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8章 枕头风 长安将要来使并不是什么秘密, 就连玉簟没过多久都知道了。 玉簟想着,路途遥远、道路艰辛,家主是必定不会过来的, 但是她仍盼着若是女郎的哪位兄长能来上一遭就好了。 只是玉簟怎么也没料到,过来的居然是李家郎君。 四下无人, 李郎君在屋内等候,玉簟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故意引来的。 她愣了一瞬,脸色立刻苍白下去,转身就要走,话没走出去被门口的守卫拦住, 她的脸色瞬间转惧为怒,质问:“郎君这是何意?!” 玉簟是真的气急, 她家的女郎与对方的关系本就不一般, 这事儿虽然在燕城没有几个知道的, 但是保不齐有哪个爱说闲话的。事情若是传到了段柱国耳中, 这不是叫她家女郎难做?!若是真的因此出了事, 她还不如直接撞死在这里, 免得给女郎添麻烦。 李豫倒是姿态放得很低, 亲自上前来解释:“玉簟姑娘莫要误会, 这里没有旁人, 此遭之事也不会让他人知晓, 我只是想问问……她、过得可好?” 玉簟闻言怔忡,但是神色又立刻敛下。 她疏远道:“娘子自然是极好的。” 玉簟确实觉得自家神仙一样的女郎嫁予那么个毫无出身的莽夫是低嫁了,但是也不得不说,段郎君待女郎是极好的,绫罗锦绣、珍馐佳肴,虽说那人不知礼节又不通诗赋, 但好在对女郎所提却是有求必应。 只是女郎要的东西都颇为奇怪,不要绣娘居然要工匠,不问珠钗竟问农桑…… 玉簟对此自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但是她一向深知女郎有女郎的道理,不是她能质疑的。只要女郎高兴,不管做什么都好。 不过她还是觉得,那些事交给底下的人办就行:织造坊里倒还好,知道女郎常去,都打扫得干净,但那劳什子水泥作坊却不是如此,女郎去一趟新裙都要脏了;要是这些都还是小事,等瞧着那双弹琴的手侍泥弄土,玉簟真是好悬才憋住了没哭出声。 这些事,玉簟自不会对眼前的人说。 不管前事如何,现在女郎都已嫁人了,李家郎君就该谨守礼节,这人现在如此这般拦住她,可有替她家的女郎考虑半点?!! 女郎在燕城本就没有倚靠,若是因此被厌弃了,日子该如何过? 玉簟不太愿意去想那来燕城途中之事,这总让她觉得那个不识礼节的粗莽武夫待女郎比起“夫人”来更像是待一个“宠姬”。谢府中曾经也有这样的宠妾,家主待那妾室当真是极极好的,她们私底下也议论过“比之主母也不差什么了”,曾经多少人羡慕过。但是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场宴会上献舞,那姬妾被一宾客看中,家主坦然赠之,一时传为美谈。 玉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桩旧事。 她心知不会的,她将女郎与那姬妾比已是大大的不应该。女郎可是谢氏的女儿,是段家明媒正娶聘来的主母,不会有人敢这么做的。 但是这么想着,她却没来由地生出种惶恐。 因为她渐渐发现,在这幽州、在这燕城,好像人人都要敬上三分的谢氏什么都算不上了,甚至没有女郎自己的名字好用。 玉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拦着谢韶去工坊了。 女郎那般聪慧,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她只要听从就好了。 玉簟什么都愿意听女郎的,但是眼下这情况不行。 她尚且记得女郎出嫁前那几日的光景,主母都恨不得宿在女郎房中,生怕她寻短见。 玉簟那时候也想,若是那时李郎君能出现就好了,能来救出女郎。 但是她却也心知这一切只是奢望,虽有一点不自觉的怨怼的情绪,但是就连她自己都知道 ,那没道理的很。 只是现在这时候,他又出现做什么? 是嫌女郎的日子太好过了吗?! 若是万一勾起了女郎的伤心事…… 玉簟不敢想下去,却越发觉得这地方不能留,一时态度强硬地要离开。护卫的刀都抽出来了,她却硬挺着不闪不避,大有同归于尽的样子。 玉簟做出这模样,李豫也不好硬来,最后只能客气地任由人离开。 只是背地后,他眉头却紧紧皱起。 李豫此行虽是跟着天使来宣旨,但是他为东宫侍讲,这一遭过来也有东宫的心思。 要知东宫虽立,但圣上偏爱赵王不是秘密,前些日子又替赵王求娶了王家的女儿,这事情要是成了,太子的处境便越发艰难了。眼下正是需要外力破局的时候,李豫此行已有太子的授意,若是能拿下段温的支持,便是日后登基将幽冀两州让给他也没甚。 话虽如此,李豫也知道,这会儿太子牌面上实在没什么优势,若是开门见山的提出,段温未必会愿意惹上这么一桩事,他这才想走迂回些的路子,想借旧情让韶娘在那人耳边说上几句话,却不料玉簟竟如此戒备,他根本连提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李豫想着,神情又有些怔忡。 想来是韶娘在这里过得不好,要不然那丫鬟也不至于如此谨慎。 袅袅琴音尚在耳畔,诗笺上的簪花小楷清婉秀丽、连香气也清雅极了…… 那些刻意回避的过往浮上心间,李豫心神也跟着恍惚了。 当日车架驶离长安,他也曾将自己锁在屋中,浑浑噩噩数月之久。 听家仆说起韶娘被胁迫上马车的情形,更是让他心神大震,只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将人带走。 但这些消沉颓靡终究被父亲一巴掌扇醒。 李豫恍然间明白,这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还是他太无力。若是他是如父亲一般的朝中重臣,那段贼安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抢他的未婚妻? 不识礼法!不知礼数!!此举又与胡虏何异?! 可偏偏整个朝堂竟无一人出言反对。 父亲老了、谢伯父也是,就连御座上的那位都不负当年的雄心壮志。 早些年的那次长安之危到底磋磨了这群人的心志,让他们再无锐意进取之意。 这些老去的人终究该退下了。 如今之事若是得成,他日太子登基,必不忘他的功劳。而段温不过一介莽夫,这等靠着兵匪起家的武夫这些年也不知凡几,但却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过逞一时之风光罢了,早晚都得成为他人的刀下亡魂,等到了那时候,他定会将韶娘接回去的。 只消韶娘在这里等上几年罢了。 韶娘毕竟是谢家的女儿,那姓段的不敢对她如何的。 她这几年受的苦,他日后会补偿她的。 想通之后,李豫神色越发坚定。 既然玉簟不行,那就换谢氏的其他人,韶娘身边又不是只有那一个使唤丫头。 李豫的所作所为当天晚上就被原封不动地放到了段温的案头。 一同递过来的,还有朝廷使团中其他人的行踪。 王宾早先看了朝廷来使的名单就忍不住摇头,这会儿瞧瞧这群人入燕城之后的所作所为都要叹气了。 这大齐朝廷可真是烂到根子里了,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想着内斗,那早就岌岌可危的位置,还真有的是人抢着上去坐。 看这些人的小动作便知,主公先前那次入京作秀,还真被他们当真了。 那些人也不想想,若非有数万铁骑陈兵边界的底气,主公怎敢只率几百轻骑入京? 王宾把这些送来的情报从头翻到了尾,突 然“咦?”了一声。 他竟然没在里面看见本该最着急的那个,难不成萧家皇室的那一溜歪瓜裂枣中竟还出了个能看透的聪明人? 王宾这么想着,却听上首一声冷笑,抬眼就瞧见段温那皮笑肉不笑的森寒表情。 王宾:? 他一时倒是愣了,萧家那些内斗当乐子看就是了,怎么还动了真气。 只是一转念,他就想起了自己手里的情报到底缺了哪一方,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忙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差点都忘了,这次东宫选来的人身份特别了点儿。 看段温的表情,对方想走的路子也很清楚。 枕边风么,太常见了。 本来嘛,瞧这段温这段时日挖空心思讨好人、被迷得五迷三道的架势,王宾觉得这绝对是个好主意。 但是这个好主意也得分谁来实施啊。 东宫送来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来送祭的? 王宾在心底唏嘘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别在这上面发表意见的好。 只是觑了两眼上首那位要杀人的表情,他终究还是开口尽了点劝诫本分,提醒道:“这人不能死在咱们地盘上。” 起码明面上不能。 他真怕这位忍不住,提着刀把人当街砍了。 段温笑了声,反问:“怎么会?” 王宾咬了咬后槽牙才忍住那口嘶气。 这笑得也太他娘的渗人了。 那边段温已慢条斯理地开口:“当年于植被诬陷反叛,明明他已上述陈情,自请为质京中,可李太尉却忧心对方事后报复,先是假意赦免于植,却暗中遣人杀其父母妻小,逼得于植不得不反。如此生死大仇、杀父屠子之恨,现下李太尉嫡子在外,于植怎能忍住不报复?” 王宾:“……” 懂了,他这就去安排泼脏水。 第29章 簪子(加更) 虽然明白了段温的意思, 但是王宾还是提醒,“于植就是再能耐,手也伸不到幽州来。” 段温要是真想把这口锅扣到于植头上, 起码得等使团出了幽州地界再动手。 段温瞥了人一眼,没说话。 王宾明白了。 就是明白了才觉得牙疼。 这位主儿杀人一向不留过夜。 足够他等上小半个月的耐性,王宾都快想不起来上次有这个待遇的是谁了,总归最后的下场很惨。 王宾回忆着过往种种,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屏住气退出去。 他快别在这儿招人眼了, 免得这位一个不高兴把他牵连了。 段温没理危机意识过于强烈的王宾, 他把消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将纸张卷着递到一旁的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他当然忍得住。 毕竟韶娘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念着的情郎,这会儿正想着怎么利用她。 这人既然如此做了,他也好趁机让韶娘看看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 要不然岂非辜负了这狗畜生的一番“心意” 想着,段温禁不住带着些感慨意味地叹息了一声。 他都说了, 这世道上没有一个好人。 韶娘这样,没有他护着,在外头是要被欺负的。 再细看看人神情,嘴角边竟是噙着笑的这不是挺好的么 玉簟不知道女郎知不知晓李郎君此刻就在燕城。 但是瞧着女郎每日照常往工坊去的样子,像是全不知情。 玉簟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紧张。 女郎不知道此事最好,但是若是万一不慎在外碰到李郎君,就不好收场了。 可玉簟也不敢出言阻拦。 女郎一向极聪慧, 若是本不知道, 反倒因为她的话察觉了什么,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百般纠结之下,她最后也只能心底祈求李豫快快离开燕城。 许是因为心底挂念着这事,过往一些未注意的细节又被从记忆里唤起。 这日瞧着李桃李杏姐妹正清点着女郎陪嫁时带来的首饰, 玉簟心头一跳,她想起了自己先前干的一件蠢事她将李郎君赠女郎的那根银簪子一块带来燕城了。 李桃先一步注意到了那边僵立的玉簟,忙起身迎,“玉簟姐姐,怎么在这儿可是有事吩咐” 玉簟定了定神,端起了笑走过去,佯作自然道“也没什么事。倒是你们两个,怎就突然想起清点首饰了” 跟在姐姐身后一步的李杏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探着头开口,“是郎君的吩咐。前些日子,长安传来些新的首饰花样,郎君准备给夫人再打一批头面,只是夫人嫌靡费,便拒了。郎君又道是不若把旧的里挑几样不喜欢的融了,这样也费不了什么,夫人这才同意了。我和姐姐这会儿正清点着呢,一会儿送去给夫人过目。” 玉簟听完这些话,身侧的手指都跟着颤了颤。 但是总算还有几分理智,没有在面上露出什么,只是凑到了近前,勉强笑道“我也一起罢。我对娘子的喜好熟些,正好有些个娘子极喜欢的,便直接拣出去,也不必娘子多费心挑一遍。” 李桃李杏自然连声道好。 两人自知自己半路出家的情分比不得玉簟这从小就跟着主子的,平素都以玉簟为主,这会儿亦是如此,对玉簟这提议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但是等从头到尾清点完了,玉簟却有些怔神。 没有、没有那根银簪子。 她脑子里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没有一种能叫人放下心来的。 倒是李桃瞧着玉簟的神色不对,忙解释“有几样郎君已经拿走了,说是先打个样式,让夫人瞧瞧喜不喜欢。我都记下了,玉簟姐姐瞧瞧对不对的上。” 如今她管着夫人的妆奁,若是被以为是贪墨就不好了。 李桃说着,已经让妹妹翻找出了那时记下的名录,玉簟果真其中瞧见了那根祥云纹的银簪。 按照李桃的说法,这簪子已被拿去融了。 玉簟一时怔然女郎、她真的放下了 放下 段温觉得可未必,只是不好开口罢了。 要她怎么说 难不成当着夫君的面承认这簪子是情郎送的 韶娘还没有那么傻。 她只能说成是“喜欢”,又苍白又无力的喜欢。 段温也喜欢,喜欢她那日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对着旁边的铜镜看看,多漂亮啊。 她偏偏扭着头不看。 段温哄着人把那张染着潮红的脸转过去,还恶意地扶正了发间的簪子。 喜欢就多瞧两眼,这次后可就再看不见了。 漆黑的发间只簪这么一根素白的簪子,发丝散落,黏在汗湿的身体上,本来该同样的黑白对比,这会却泛起了晶莹的粉,当真美不胜收。 韶娘总在这种事上总是犯傻,连瞒都不会瞒。 在满妆奁的金玉中混入这么一根银簪,简直就像珍珠中的鱼目,丑陋粗鄙极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出违和来。 韶娘竟也没察觉 或许是觉得有心意在,在怎么看都觉得合意。 可心意可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什么都换不来,也就是韶娘傻,居然被一根破烂簪子就骗了去。 他又不是置办不起夫人的首饰,这些破烂的旧物还是莫要留在身边的好。 段温把玩着手里的银簪,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几次绷紧,却始终克制着指尖的力道,没将这根簪子捏得弯折变形他还留着这东西有别的用处呢。 谢韶身边的陪嫁除了玉簟外都是生面孔,李豫废了些功夫才找到了个能传递消息的。 但信都递出去了,却久久没有等到回应,李豫一时心急如焚。毕竟他随使团而来,能在燕城留的时日不久,若是韶娘那边再没有回音,他就不得不想别的法子了。 正焦头烂额着呢,那边终于有了回应。 并无一字答复,却回了一件信物。 李豫愣愣地看着那枚银簪。 她竟还随身带着此物 过往种种一一浮现,李豫一时之间竟红了眼眶韶娘、她怎么如此犯傻啊 他愧疚于自己先前那些隐隐的算计,当即原本准备的长信被他弃之一旁,又当场挥毫弄墨、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墨字,情至深时、泪已满襟。 将信交予那人时,他禁不住交代了一句,“同你家娘子说,豫,定不负卿。” 第二日便要离开燕城,李豫辗转半晌,终于还是披衣起身。 小半个时辰后,他避过了巡夜的卫士悄悄来到了段府外。 这一行格外“顺利”,李豫也并未察觉不对。 和虽遭过一次劫掠,但随着众多贵人归来、已恢复了歌舞承平长安不同,整个燕城都为战时堡垒,这座府邸的外墙都有数丈之高,上方面遍布铁蒺藜,在暗夜中宛若獠牙显露的巨兽。 李豫只看了一眼,就打消了翻墙的念头,这座府墙根本不是给人翻的,恐怕得用上攻城的器械才能过去。 他一时冲动来此,却被坚墙所阻,情绪无从纾解,仍在胸腔中如潮水般汹涌起伏。 满腔的激昂半晌也没得平定,他只背靠着墙壁仰头望月,想着此刻韶娘是否和他看着同一轮圆月。 或许此时一墙之隔,韶娘也正在另一边靠着墙壁望月伤怀。 想象的场景映入脑海,李豫越发脚下生根一样走不动路,起码在燕城的这最后一晚,让他这么陪着韶娘度过吧。 春寒未退,入夜后更是寒凉,萧瑟的冷风吹得青年蜷了蜷身体,风吹过树叶枝干带来呜呜的响声,仿佛暗夜中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潜藏,让人禁不住生出些退却之意。 李豫又不自觉地缩了缩,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这姿态实在没有风范极了,他硬挺着撑直了身,抬头往上看去。 头顶圆月虽明,却没有几颗星子,越发显得圆月孤寂苍凉,这般伤怀之景映入眼中,倒是越发叫人生出了悲咏之意。 李豫瞧了一会儿,衬着此时心境,也生出些诗兴来。 只是他才低低吟诵出声,只刚吐出一个“惜”字,就觉得眼前一黑,像是被什么兜头罩住,还不及抬手去扯,就觉脑后一痛,失去意识之前还听到一句隐约的怒斥,“你个孙子下手轻点将军说了要活的” 这燕城之中能被称为“将军”的人说起来也不少,但是这种毫无指代性的称呼让人想起的也只有一位。 消散的意识让李豫来不及有更深的思索,只有一种下意识升起的恐惧。 在这一片恐惧中,他彻底陷入了无际的黑暗。 谢韶倒不知道外面的热闹,她早早的就歇了。 这天晚上段温倒是难得听了次人话,只折腾了一回就停下了,她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只是似乎刚刚入睡不多一会儿,就听见外面的骚乱声。 谢韶被这动静惊醒,模模糊糊地问“怎么了” 身边的人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压低了声音道“没什么,抓了个小贼,韶娘要去看看吗” 谢韶人还迷糊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句什么,只觉得朦朦胧胧地就被人捞起来、摆弄着把衣服套上,半揽半抱着往外走。 等到了出去之后,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有点懵逼地看着前面跪着的巡逻守卫,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刚才段温说是抓贼呢。 此刻贼应当已经抓到,段温直接开口问“人在哪” 底下人忙答“回主子,绑在柴房呢。” 倒也是悬,方才弟兄们差点顺手给压到地牢去了。虽说不知道这“小贼”到底怎么得罪的主母,竟让主子这么费心找借口收拾,但是地牢那地方,主母恐怕是不爱去的。 段温点点头,示意人在前面提着灯照路,便大步流星地往前。段温手臂放在谢韶腰上就一直没有拿下来过,他这么一走,谢韶也被带着一块儿往前。 说实话,谢韶不太想去,大半夜的这也太折腾了,比起去看一个小贼来,她更想窝回被窝里面睡觉。只是她从头到尾居然没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就这么被带着到了柴房门口。 谢韶这会儿也觉出来不太对劲了,段温像是非要她过来这一趟似的。 这个“贼”是身份有什么问题吗还和她有关 谢韶迟疑地上手推开门。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衣衫狼狈,被五花大绑着,鼻青脸肿的猪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30章 陷害(加更) 谢韶并没有和李豫正式见过面, 而且对方这会儿正鼻青脸肿的一张猪头脸,实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按理说, 她不该认出对方的。 但是谢韶还是第一眼就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就像是先前见到那个名字的一瞬生出的触动,这会儿她胸腔中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汹涌起来,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紧,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啮咬着,疼痛酸楚怨恨……那太过复杂的情绪让谢韶几乎无从分辨,但是她却突然明白了一点,原主确实是爱过这个人的。 少年时的倾心相许哪有那么容易忘记? 原主的骄傲让她选择了放弃纠缠,但是即便到了最后的时候, 她对自己的夫婿也存着一份爱意。所以在被推下去的那一瞬,才会那么怨恨。 谢韶怔神间, 被绑着的人却好像清醒过来,他像个蛆虫一样蠕动挣扎了一会儿, 终于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激烈的情感冲击让谢韶眼前都出现了万花筒一般的眩晕,她往后踉跄了一步,还是被身侧的人搀扶了一把,才没有栽倒过去。 段温像是没察觉什么不对,还在旁边温声提醒:“韶娘不看看信吗?” 方才似乎有人说在那“贼人”身上搜到了一封信, 谢韶这会儿已经无暇思索这事情发展到底合不合理了, 她只是迟滞地转着目光, 顺着段温的示意落到那展开的信纸上, 对方甚至体贴地帮她调整好了阅读的角度, 她只要动动视线便好。 谢韶本来以为以自己这个状态是看不进去什么的, 但是那本该陌生却异样熟悉的笔迹映入眼中, 她居然逐字逐句的将这封信读完了,也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谢韶一时愣愣地看向李豫,这一眼是代原主看的。 人心易变,但原主一直以为,起码两人年少时的那些情谊是真的,在那个女子出现之前,他们也曾有一段恩爱的过往。原主之所以那么干脆地退开,也有部分是因为不想让那记忆中的美好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可是现在这封信像是将什么东西血淋淋地撕开,无声地嘲讽着那一切。 倒在地上的青年狼狈又凄惨,全没有原主印象中风采卓然的样子。 他真的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吗? 李豫醒来之后,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是在睡梦中被人痛打了一顿。 地面上又冷又硬,李豫拧着眉想着底下的人怎么伺候得这般不经心,想要起身却手脚都不听使唤,扭动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的伤处,疼地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这么一刺激李豫也彻底清醒了。 他想起来,自己昏迷前是想去找韶娘的,结果却被人打晕了。 昏迷前的恐惧再次被唤起,李豫费力地睁开着肿胀的眼,惶惶然抬头,却不想映入眼中的正是朝思暮想的那道身影。 还不待李豫狂喜,就注意到心上人这会儿正披着件男子的衣衫。 她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显出几分慵懒之意,还是那般冰玉之姿,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显出了另一种醉人的韵致。 是了,她已嫁做他人妇,不再是当年那个与他两心相许的闺中人了。 李豫尚不及为这变化感到怅惘,却注意到对方在衣领的交叠处显露的痕迹。世家子到了年纪都会有专人教导人事,李豫虽因为李谢两家的亲事没在房内留人,但也并非对此全然不知,他几乎瞬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脸色勃然生变。 但是他好似有没什么立场愤恨什么,也没资格去指责什么。 于是只能直勾勾地顶着那印记,痕迹留下得极深,甚至仅能看见的一点边界处都是乌紫的颜色,还不知身上是何等景况,他这么看着,汹涌的怒火又渐渐转 为了怜惜。那些动辄就砍人手脚的残暴兵匪,韶娘在他手上还不知遭了多少罪。 李豫一时之间都觉自己身上的疼痛不算什么了。 他挣扎着扭动往前,胸中涌出无限勇气:他要带韶娘走!他要带韶娘里开这个鬼地方!! 谢韶也往前走了几步,蹲着身去靠近。 李豫见状,也扑腾地越发厉害、挪动凑过去。 明明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在这时候却宛若天堑。 等李豫满头虚汗地凑到了近前,还不待他抒发自己的满腔情谊,就见一张信纸递到了眼前,对面人轻声问:“这是你写的么?” 李豫还以为是自己先前遣人送去的那封信,不待细看就连连点头。 韶娘定是被他信中的剖白打动,才冒着风险来救他。 他想要起身抱住人,但是手脚被绑着实在不听使唤,只好道:“韶娘,你先帮我解开。” 谢韶没有动,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宛若兜头泼下来的一盆凉水,终于让李豫从那头脑发热的情况下抽离出来,他也注意到谢韶的脸色不对。 但他实在有些茫然,不解地唤:“韶娘?” 对面的人没有应,连脸色都僵硬着没有一丝变化。 信纸从她的手心落下,散落地面。 有几张正好落到了李豫的眼前,他粗粗瞄过几眼之后,脸色立刻大变,高声:“不是!韶娘你听我解释!!” 那信上确实是他的笔迹没错,上面的字句也都是他曾写过的。 但是不对!!他本不是这么写的!!! “韶娘你听我说,我没有……嘶——” 李豫话未说完,就觉得面上一疼,猝不及防的嘶气间险些咬了舌头。 脸上肿起来的地方被不知什么东西压住,疼得他差点飙出泪来。 李豫不由转头怒目而视,但是瞧见从阴影处走出来的那人后,却是整个人一僵,止不住的瑟缩。 是那个……杀神。 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没有’什么?” 对方的表情倒是和善,甚至是带笑的,这可比接旨时来得亲切多了,连语气也是温和,“李郎君有没有写过这些东西?可要好好想想,说实话。” 这仿佛意有所指的一段话,让李豫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最后听到的那对话,还有那人口中的“将军”。 是这个人!绝对是这个人想要陷害他!! 李豫挣扎着抬眼看去,所有的情绪在触及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之后,都被瞬间吞噬了干净。 像是坠到了冰窟窿里,冰冷和窒息的感觉同时涌上来,他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不只是陷害,这个人想杀了他。 刚才压在他脸上的刀柄颇具侮辱意味地又拍了两下,看似用力不大,但是李豫只觉得那半边脸都没了知觉,连牙齿都松动了几分,仿佛一张嘴就要吐出口血来。 他整张脸的肌肉都因为疼痛抽动着扭曲了起来,衬着那些青紫的伤痕显得有些恐怖。 段温还不至于被这么点儿阵仗吓着,瞧着这人好像还不松劲儿的样子,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李郎君当知道,在我这儿,说假话可是要被割舌头的。”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警告,仿佛只是在说句玩笑话。 但李豫却曾亲眼见过,这人到底是怎么手起刀落,让对面人下半张脸都鲜血淋漓的。 他动完了手还笑了一声,冲着来宣旨的天使客套道:“处理些家务事,让天使见笑了。” 这个下马威可谓干脆。 都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条,谁不知道那话的 含义:幽州是他的地盘,幽州的事务可不就是他的“家务事”? 但是听是听得出来,只是在朝堂上时,再怎么你来我往也都是文斗,就没有这么上来直接动手的。 主使腿都软了,近乎是哆嗦着念完了那旨意,哪还有心思追究什么家务不家务事的。 而现在,那柄刀就落在他的脸侧。 李豫喉间发出一些怪异的嗬嗬气音,牙齿彼此碰撞发出咯吱的响声,但是他终究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他没法否认。 那信中的每一个字句他都写过,但是被这么挑拣着句子、又换了顺序的一捏合,竟仿佛他成了一个让韶娘讨好这贼匪、来为自己谋前程的负心人一般。 不是!不是如此!! 他谋官职、谋前途,想要在太子那边出头,都是为了韶娘啊!是为了接韶娘回来。 在那刀子的威胁下,李豫不敢说话,他只是急切地睁大眼睛想要去看谢韶,却发现对方已是别过脸,不去看他。 这几日和信使交接的一幕幕浮现,那些先前未注意到的违和都显露出来。 李豫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他被算计了。 那些信恐怕没有一封送到韶娘手上,而是有人拿着信物骗了他。 他想要怒视段温,但是目光在触及那双可怖的黑眸之前先一步瑟缩着收回。 不敢去看段温,他只能转为更加急迫地看向谢韶:韶娘会信他的!韶娘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目光投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被那贼匪揽入怀中。 那人手指轻挑地自韶娘肩头划过,指尖勾在衣领,略微扯了扯就将那抹乌紫的痕迹彻底挡上,同时倾身过去,很是狎昵地吻了吻旁边雪腻的脖颈。 他像是漫不经心的开口,“韶娘与李郎君有旧,我也不是不识情趣的人。韶娘不若同我说两句好话,那李郎君信上所言,我兴许也会考虑一二?” 这话让李豫心中的愤怒情绪一滞,他下意识的抬眼看过去,却和谢韶垂下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李豫不知自己眼底到底流露出了怎样的情绪,以至于韶娘露出了那般冰凉又陌生的神情。 在这仿佛僵持着的对视中,段温的动作越发过火,李豫也终于意识到,对方所提的要求绝对不止“说两句好话”那么简单——这人想在他眼前强占了韶娘!!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李豫终于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 但是他刚刚想要怒斥出声,却听“咣”的一声响,方才拍着他脸的那柄腰刀砸到了地上。 凛凛寒锋随着跌落的撞击出鞘了一截,李豫那点因愤怒而涌上的勇气也因这一下子散了个彻底。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避开那边的景象,但衣料摩挲甚至渐转厚重的喘息声却一点不落地传到耳中,只恨不得让人伸手将耳朵也堵起来。 可是他连手也动不了。 就在李豫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艰难地忍受过这一场不堪时,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打断了旖旎的气氛。 李豫怔愣睁眼,却见谢韶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身上凌乱的衣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1章 怎么哄 柴房内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段温抽刀出鞘, 抵着李豫的下颌,让人抬起头来。 先前那无锋的刀柄打在脸上,就已经让李豫吃足了苦头,这会儿雪亮的刀锋就横在颈侧, 他更是连咽口唾沫都小心翼翼。 似乎是因为谢韶已经离开的缘故, 段温身上再没有那种伪装起来的无害。 像是凶兽露出了森森的獠牙, 那股迫人的气势让人连被羞辱的愤怒都无从升起, 只有恐惧、打从心眼儿里的恐惧。 李豫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整个人打起了哆嗦。 段温的手倒是稳,只不过那刀锋的一侧到底贴在李豫的脸下面,他这么一颤, 锋利的刀刃立刻让下颌处添了一道血痕。那其实只是一层浅浅划破表皮的血线, 但是在巨大恐惧的驱使下, 李豫竟生出了自己被切开气管的错觉。 他顾不得脸上青紫伤口被扯动的疼痛, 拼命大张着嘴努力呼吸, 可是无论如何空气都灌不进肺中。涎水都从口边淌出,这般狼狈的样子却仍旧无法阻止那股窒息感,他眼前很快就一阵一阵的发黑。 就在李豫以为自己会这么窒息而亡的时候, 鼓胀的鼓膜却捕捉到一声嗤笑。 随着这声响,脖颈上的刀锋终于抽走了。 李豫几乎立刻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听到了那声讽笑的“软骨头”, 却也不敢反驳, 只是像聋了一样蜷缩着发抖, 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就像是被天敌追逐后想要靠着装死蒙混过关的猎物一样。 只不过他这伪装实在拙劣的很, 实属战场上碰到也要让人补一刀的杂兵。 段温用脚踩着人,强迫着李豫露出脸来。 直到此刻, 段温脸上仍是带着笑的。 但是却撕开了那层温和的伪装, 这笑带出了一种血淋淋的凶戾来, 怎么看都没有半点友好的意思。 李豫只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就忍不住一缩,但是他刚刚一动,长刀就插到地面、正正的堵在他的退路上。锃亮的刀面映出了他惊恐的表情,方才他若是退得再快一些,就要自己撞死在这刀上了。 没有地方逃,也没有地方躲。 李豫突然意识到对方只是在戏耍他而已,欣赏着他穷途末路的挣扎。 这于另一方而言只是玩闹的戏耍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恐惧,而他此刻更恐惧的却是这戏耍结束。 李豫磕绊着开口,“你……你不能……不能杀我,我是、是……是朝廷来使!是陇西李氏!!” 他奋力扯开嗓子,最后骤然拔高的音调带出些破音的嘶哑。 段温却好似并没有因为这两个身份有任何触动,只是像是被吵到了一样掏了掏耳朵。他甚至还又耐心等了一下,仿佛在等李豫继续给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半天没有等到下文,他才扬了扬眉,似是无声地反问:就这些? 李豫哆嗦得越发厉害了。 他拼命的想找些能让自己活命的资本,但大脑中越是一片空白:他可是世家子!是陇西李氏的嫡系,这人怎么敢杀他?!! 李豫又突然想起这是幽州、这是燕城! 这个疯子真的会动手!! 巨大的恐惧慑住了心神,李豫下意识地求助于这时候唯一有微薄可能援手的人,“韶……”韶娘救我。 这声求救的呼喊没能从李豫口中完全吐出。 他只说了的一个字,就在段温陡然消失的笑容下噤了声。 那人尚且笑着的时候就足够可怕,当那张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时,那由战场上杀戮和鲜血堆砌的森凉更加显露无疑,他身上过盛的血气甚至让明明是属于同类的人也生出悚然之感。 在这样 冰冷的注视下,李豫几乎立刻僵硬下去,莫说舌头了,他连眼珠都凝住了。 若非还在喘气,真的要让人以为是一具尸体了。 段温脸上的表情虽冷,但是语气却没怎么变。 他仍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调子开口,“你知道方才那事若是换一换,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会如何做?” 李豫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段温说的“方才”到底是什么事。 但是他又不敢不回答,只拼命调动着僵冷的舌头,从喉间发出点更像是呜咽的声音。 段温模糊地笑了一声,又接着:“我啊,要把那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的片下来。若是没有刀,就用牙咬、用手撕……” 他语气平淡得简直像是谈论下一顿吃点什么,让人半点都联想不到话里的内容是怎样的惨烈。 说话间,他又握了握手中的刀,刀锋跟着他这动作转过了一个角度。 李豫看见了,那刀刃上还带着自己的血迹。 明明段温说的是境地相反的假设,李豫却有种对方会真的这么做的错觉。 他哆嗦了一下,只觉下半身一阵潮热,异味蔓延开来。 那一瞬间,李豫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到是段温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些嫌弃的意味——各种意义上的嫌弃——没想到这个孬货这么不经吓。 段温又打量了人两眼,到底啧了一声,收刀入鞘、没再继续下去。 要是真的在这儿把人吓死了,等哪日韶娘想起这货的好来,怕是要怨他的。 这罪名得扔出去。 左右也没几天好等了,经过今晚这一吓,这狗东西怕不得是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他恐怕想不到,出了幽州的地界,就是他的死期。 …… 门外的守卫不知道柴房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茫然地看着主母气冲冲地走出去,他们当然是不敢拦的。又没过一多会儿,脸上顶着一个明晃晃巴掌印的主子也出来了。 守卫:??? 问是不敢问,只老老实实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的段温心情倒还不错,出来以后就吩咐,“等快天亮的时候,把里头那人扒光了,扔到西街的崇化坊外头去。” 他倒是想把人扔在外头晾一晚的,但是瞧着那小身板,像是扛不住一夜冻的。 别死这儿,脏了他的地方。 守卫低头应声,段温已经大步流星地离开,匆匆地往主院赶了。 韶娘这时候怕不是被那狗东西气得哭呢。 都过了这么会儿了,就是再怎么难受也该缓过来了,哭久了伤身,为那么个畜生玩意儿不值得。 段温这么想着,又有点苦恼怎么哄人。 说“别哭了,再哭他就把那货的手指头剁下来”? 好像不大合适,韶娘怕是要以为他在威胁了。天可怜见儿的,韶娘都没见过他真正威胁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这才哪跟哪儿啊,那姓李的现在从头到脚还都全乎着呢,身上连个血口子都没被划拉开。 当然,他也没打算在韶娘跟前动手。 这么一个娇娇,要是吓坏了他可要心疼的。 段温一路上没什么边际的想着那些东西,等推门进去,却没有听见哭声。 他有点意外,但是情绪一下好了不少。 ——他就说么,为那么一个畜生玩意,有什么好哭的。 再走进去点看,人已经歇下了。 正背身向着里面躺着,听见外面的动静也没动弹。 段温在屋里坐了会儿,跑了跑身上的寒气才掀了被子进去,里面的人依旧没动作,像是睡得沉了。 这装睡装得可不像。 这几日天还凉着,韶娘又惧寒,经常睡着睡着就拱倒他怀里,还无意识往里钻,简直就要这么钻到心里去。 段温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百里仍旧空落落的一片。 他到底没耐住。 段温本来今天晚上没打算闹人的,毕竟刚刚出了那种事,想来韶娘是没什么心情的。但是这段时日实在是被惯着了,怀里突然一空怪不习惯的。他琢磨了一下,觉得人不过来,他过去就是了。 就抱着,也不做什么。 这种话大概跟“蹭蹭不进去”没两样,多信一分就是傻的。 没多一会儿,谢韶就装不下去睡了。 背着身的姿势不好推人,她只能用手肘抵着隔开了安全距离。她那点力道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但是段温倒是顺势退开了。 谢韶却没法就此松口气。 耳边一下又一下的亲吻落过来,湿漉漉的痕迹从耳廓向内递进,甚至要钻到耳道里,那感觉很怪异,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带出了恐惧,谢韶不得不伸手推他。 段温也确实退开了一点,但是不多。 湿润的痕迹放大了耳边那道不稳地呼吸声,一点点地钻入脑中,只教人头皮都炸开了。 谢韶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段温在这种事上其实并不强硬,起码她每次推人都能推开,但到底为什么对方永远都能得手?! 要是段温听了谢韶这想法,或许要忍不住闷笑了。 不强硬?或许吧。 听着人哭得憋气还在满口鬼话地哄着再一次的“不强硬”。 谢韶自不知道段温所想,但是并不妨碍她凭借着过往的经验判断出接下来的发展。她深吸一口气,非常坚决地用手肘抵着人拉开距离,自己则转着身靠到床角坐了起来。 天气有点冷,谢韶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抓着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这下次倒把段温身上的那半边儿也给拽过来了。她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但是又想起柴房的事儿,顿时就觉得对方冻了也活该。 段温像是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撑着帐篷坐起来,内衫松垮地搭在身上,露出了里面遍布伤疤、但线条漂亮的肌肉痕迹。像是原始丛林的顶级掠食者,这么懒洋洋的姿态也遮不住身上浓重的侵略感。 更何况他这会儿也不是全然的散漫,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边,就差把“想吃这口肉”写在脸上了。 谢韶:“……” 她有点软。 谢韶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做法,觉得确实应该给对方留点被子的。 那起码这会儿不必直面这种荷尔蒙冲击。 深入唾弃了一番自己的色心不死,谢韶别开脸平复了一下自己不稳的呼吸。 隔了会儿,才终于冷静转回来,正色问:“李伯奕的事是你做的吧?” 谢韶又不傻,段温那么明显地非要她过去柴房,简直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有问题。 再者这段府里的布置,差不多都是快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了,别说李豫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了,就算来个飞檐走壁的大盗,也分分钟扣下,哪能闹出那么大到都把她吵醒的动静。 谢韶觉得自己可以列出一二三四条疑点来。 但还不等她质疑,段温就非常干脆地承认了,“对,是我设计的。” 第32章 烧了吧 谢韶本来气势汹汹地准备质询柴房的事, 但段温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倒把她整不会了。 非但如此,段温还继续:“那封信也是,信不是原件,我找人抄录了一部分。你要是想看, 我明日把原本的找给你。” 段温说着, 垂眼遮住眼底的神色。 他确实不怕谢韶看见原本的信件内容。 人心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若是韶娘先看了李豫原本的信件, 她或许会被上面回顾往昔的情谊打动。可这遭不巧被他抢了先手,在已经先一步将那甜言蜜语包裹下的真实目的撕开之后,再看那些回忆过往、倾诉情思, 便要怎么看怎么都带着别有用心了。 至于那些空口白牙的未来保证, 在韶娘看见柴房里那个软蛋玩意儿的表现之后, 想必也没法子当真。 段温也是因此才强忍着恶心, 把李豫的信留下来。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谢韶去看。 该说巴不得谢韶多看看, 把两人的那些过往毁得再干净点。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什么多余的事都没有做,只是把那狗东西肮脏恶心的一面先抖落出来给韶娘看看而已。 文辞再怎么动人,字句再怎么优美, 都掩藏不了那字里行间的最终目的。 都是韶娘太傻了,才会被那种人骗了。 谢韶因为段温这一提怔了下神。 李豫的信? 结合段温的说法,她其实能猜到那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其实谢韶挺需要那些信的, 她现在对于原主的记忆也只有那个未来占比更多的梦境而已, 而且梦这种东西, 醒了以后就不那么清晰了, 她更需要一些切实的记录来充实自己对原主的了解。而李豫想要原主帮忙,必定得想办法唤起原主的旧情, 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说起些过去的事。谢韶大可以借信上的内容, 补充自己对原主过往经历的空缺。 话虽如此, 但谢韶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下头。 那段感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大概已经成了原主一生中最不愿意被提及的部分,她幸运地占据了原主的身体,有了在这个时空再活一次的机会,没道理在受了人家这种恩情之后,再把对方最不愿意示人的伤疤又血淋淋地揭开看一遍。 反正她现在人在幽州,也不会有人专门来找她聊什么长安过往,就算真的有那么不巧,也大可以以“不想提伤心事”搪塞过去。 想通了之后,谢韶也长出口气,“烧了吧。” 那段感情在原主的上辈子都已经终结,就让它到此为止吧。希望原主下一世幸福美满,不要遇见这种渣男。 谢韶其实觉得原主的亲爹也挺渣的,但是就她的情感体验,原主本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她自认是谢家的女儿,在合适的时候,应该为家族利益让步。 反正谢韶是没那么高尚的情操的,比起没什么感情的谢家,她还是觉得自己更重要一点。 不知道要是原主也有这种想法,那上一世的结局会不会更好一点? 谢韶尚且唏嘘着原主的命途多舛、遇人不淑,却觉眼前一阵压迫感,原来是段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 段温的身材比例很好,平时看的时候只会觉得这人很高,并没有什么虎背熊腰的压迫感。但是等凑近了就会发现那都是骗人的,他真的很大只,而且像只对自己的块头完全没有逼数的阿拉斯加,特别爱扑人,阿拉斯加还有毛的虚重,眼前这一只却完全是实打实的肌肉——特、别、沉!!被他压在身上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谢韶这会儿一瞧见人凑过来,就顿觉不妙,下意识一个后仰想要躲开。 但是她本来就缩在床 角,这一下躲都没有地方躲,被结结实实的摁了个正着,一边被胡乱地亲着,一边听着人笑,“好,我就去烧了。” 神采奕奕的,眉眼都要飞起来了。 谢韶被亲得一懵,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被从被子里面剥出来了。 夜里寒凉,谢韶因为骤然接触的冷空气瑟缩了一下,手紧扯着被子不打算放开:她话还没说完呢!! 这动作被误会成了“怕冷”,段温瞧了两眼,干脆把被子一扬,捞着人滚到里面,连头带脚都盖了个严实。 谢·眼前一黑·韶:??? 等等、等……唔!! …… 许久,动弹不休的被子里面终于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挣扎地探了半天,才碰到了床头的雕花,纤细的手指努力从雕花的镂空处探了出去,屈指勾住,像是要借着这个着力点把自己拽出来。只是手才刚刚落到了实处,指尖却猛地收紧,樱色的指节处绷起了泛白的痕迹,连指甲都深深抠入了雕花的缝隙。 这么紧紧抓了好一会儿,这手才无力的松开,从勉强勾住的镂空处砸落了下来。 粉白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还带着细微的颤抖,松散地摊开着的指腹上还印着分明的雕花凹痕。 少顷,另一只肤色微深、还带着疤痕的手掌也伸了出来,沿着那截雪白的小臂摸索着往上,捏住了那还带着颤意的素手。 生着厚茧的手指一根根挤入指缝的间隙,又屈指握紧。 十指相扣,那只才刚刚伸出来没多一会儿的手就这么被拉了回去,只在床头留下一道拖拽的痕迹。 …… 等终于结束后,段温看着身侧人被闷得潮红的脸颊,没忍住又凑过去想要亲。 许是因为刚才被闹的过了,这气息接近,被揽着的人在睡梦中还下意识的躲了躲,这一吻就落得偏了,只从鼻尖上擦过。 刚刚吃饱的段温极好说话,虽然是鼻尖,但左右也算是亲过了,他就没有再继续纠缠,而是心满意足地揽着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想起谢韶的那句“烧了”,段温的眉眼间忍不住又带上了笑。 烧了好啊。 合该烧了的。 他的韶娘正直善良还心软,总爱把别人想得同她一般好,但是她却不知道,这世上终究是坏人占了大多数……不,说是“坏人”也实在抬举他们了,充其量算是“小人”。 他们为了自己的命、为了自己的前程,可是会做许多“退让”的,莫说将自己的未婚妻拱手相让了,就算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恐怕也能亲手送到他的榻上。 想到这里,段温又忍不住爱怜地吻了吻怀中人的发顶。 韶娘还是莫要念着了。 那样的人,即便是嫁了他,他也是护不住的。 不管怎么样,韶娘最后都会是他的。 谢韶醒了以后回忆昨晚的发展,捂着脸想一定是男□□人,她本来想要质问的事一件也没有问出口。 冷静下来之后,又发现好像什么都没有必要问。 段温看李豫不顺眼这件事很好解释,大概胜负欲、或是觉得被冒犯之类的理由吧。 路上遇到陶氏商队的时候,段温就知道原主和李豫有一段了,那时候他的态度就表现出来相当程度的不满。倒也能理解,毕竟就算在现代,男人对绿帽这件事都不能忍,更何况这是个男权的封建社会。虽然按道理来讲,段温才是那个横插一杠子的后来者,但是有很多时候武力值比道理来得要更管用点,段温的情况明显是前者。 而且婚前怎么样不好说,婚后还勾搭人家老婆,那就问题很大了。 李豫这顿揍挨得不冤。 谢韶对这个渣男怎么样其实也没有那么关心。 现在李豫还没做出上辈子的混蛋事(虽然目前做的事也挺混蛋的),叫人恨不得他去死好像都没有什么理由。谢韶也没有办法替原主对这人做什么评判,还不如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说实话,每次遇见这么一个人,都要引起身体的一次情绪地震,谢韶也觉得很累。 好在原主身体留下的情绪似乎是有限度的,在连续两次情绪崩盘之后,谢韶能明显感觉到原主残留的影响削弱了很多。这事坏处也有,她之后恐怕很难根据原主留下来的情感反应来判断是不是“熟人”了。不过她人到底已经离了长安,不在原主熟悉的环境,这影响也没有那么大。 比起上面的事来,谢韶其实更在意的是另一点,这也是她昨晚那么生气的原因。 那个时候要是没有她扇的那一巴掌,段温真的会继续下去吗? 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仿佛彰显主权一样占有她。 愤怒、难堪、羞耻。 谢韶也觉得那一巴掌扇的冲动,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就算再来几遍都是一样的。 ‘他怎么能这么做?!’ 这个属于昨夜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质问,在一夜的冷静后,变成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会这么做? 或者说更准确地描述一点,她为什么觉得对方不会这么做? 在这里,父亲都可以毫不犹豫舍弃“宠爱”的女儿,歌伎舞姬会被当做物件一样送人,婚姻是利益联盟、是时局交易、是个人感情被无限压制的双方合约…… 在这样一个世道上、这么一段婚姻里,她为什么觉得段温会考虑到她的情绪、照顾到她的感受? 谢韶怔怔地放下手。 昨晚十指交叠的触觉尚在掌心,她却突然发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在清楚地明白“那些鬼话谁信谁是傻子”的同时,她仍旧陷进去了。 或许是段温的渴求太不掩饰、亦或是他说话时的神情太过情动,甚至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重复次数太多,她居然真的把床榻上的那些花言巧语往心里去了。 ……她疯了吗? 第33章 不能 段温的心情在朝廷使团离开那天大幅度上升之后, 紧接着断崖式地下跌。 他身周的气压之低,但凡见到的人都有察觉。 一时出入段府的都夹起尾巴做人, 生怕自己有哪里惹了老大的不顺眼。 这会儿段温正站在舆图之前, 他盯着周边几个“邻居”看了半天,眼神里是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但是看了一阵子,还是抬手压了压眉间的褶皱、放弃了。 ——能打, 但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段温使劲儿闭了闭眼, 深吸口气,又吐出来。 但是那股暴戾的情绪还是压不住, 抬头问了一旁的王宾,“最近有哪里要剿匪?” 王宾:“……” 这还真是心情差到一定地步。 不过听到“剿匪”这两个字,他还是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王宾刚才还真怕这位主儿突然开口来一句, 你觉得某某州怎么样? 他们年前才打的青州,也算是和大齐朝廷分了脏;并州那边终于分了个胜负,宋通胜了一筹,正忙着收拾战后的烂摊子;西边的凉州那边隔得远, 又和胡族纠缠着, 暂时不影响什么……这一个年过了后,北方这边,个别几个小的地头蛇不论,几个大势力倒是构成了短暂的平衡, 虽然还有些小打小闹的, 但看起来还能安稳一阵子。 这种微妙的局势下,谁先动手谁要惹麻烦。而段温一向是个不怕惹麻烦的人,偏偏他还有那个实力。 王宾敢打赌, 这会儿整个北方最怕的就是段温突然动手。 但他们就是再厉害, 也架不住群殴, 把自己搞成天下公敌可不是什么好事。 剿匪就不错。 虽然都是见血,但是在自家地盘上折腾总比闹出去以后被群起而攻之来得好。 不过这提议虽好,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却有点难度。 本来打劫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无论什么时候都很难禁绝,更何况时值乱世,人命如草芥,活不下去的人只能落草为寇,按理说山匪怎么都不缺的。但是幽州这地方却是例外,很难在这里找到一个成气候的山匪团伙。这几年日子好过起来是个原因,但另一方面也是自家主公的兴趣爱好太别致,一有不顺心就去找麻烦,每回去必得要见血。地盘上的山头被犁地似的来回犁了好几遍,就算偶尔有几个被漏下的小猫三两只的都鹌鹑一样缩着,生怕太显眼成了下一个打击目标。 王宾有时候觉得段温这人很奇怪。 他身上几乎有一个武力起家的残暴主君一切特质,但偏偏能守住底线。 朝廷势弱,北方也乱了有些年头了,各方势力养蛊似的斗。这样的环境下,武将从来不缺,能出头的更是和平年景中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一个的悍将猛将。像是段温这种力压群雄,仿佛天生属于战场的杀戮机器其实也曾有出现过。那种来势汹汹的煌煌席卷之势,天空都好似蒙上一层血色的阴影,让人几乎毫无抵抗之力的臣服在这恐惧之下。 只是这种人无论势力多大,王宾从来都不看好。 战场是一个极恐怖的地方,它的恐怖并不仅仅在于对人命的消耗,更在于对人性的摧残。在战场待得久了,人命就会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数字。 慈不掌兵。 许多情况下,为了大局的胜利,为将者要毫不犹豫地让一部分人去死。战局瞬息万变,但凡多一分迟疑就有可能让满盘优势化为乌有,犹豫不决有时候甚至比错误更要命。这般久了,再怎么样的人心也都硬得跟石头一样。 更何况段温本就不是一个心软的人,那简直是个天然属于战场的……屠夫。 王宾从未否认过这种人的能力,他们确实是不世出的名将,勇冠三军、名动 天下,战场于他们而言像是是一眼就能看透的棋盘,胜利几乎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样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治理好一个地方的。 因为人命在他们眼里太过轻率,而打地盘对他们来说又太过容易,当所有的一切都来得太轻易的时候,人是不会在意过程的,他们只会不断的追求更多更盛大的成果。 他们的威名越来越盛,势力也会越来越庞大,仿佛有了席卷天下之势。但这些辉煌只是毫无根基的空中楼阁而已,当那赖以支撑的武力崩溃的一瞬间,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就会土崩瓦解。有时候,这甚至只需要一场小小的失败。 前朝的高贼是如此,当年一度攻入长安的董虎亦如是。 王宾本以为段温会是董虎第二,但是这个人在打下长安之后,居然真的规规矩矩(虽然好处也没少拿)撤兵了。 这可不像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会做的事,王宾也是那时候生出投效的心思。 只是他跟得段温越久越觉得奇怪。 王宾觉得自己最初的判断没错,段温确实和董虎很像,一个懂人心的战争疯子甚至要比后者可怕的多,他或许真的能将天下拖入血色的泥潭中,纯以武力立起一个□□。 这样的政权是不可能长久的。 那之后,才是正统崩毁、天下大乱。 好在这样可怕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给这疯子画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将这么一个沉迷于杀戮的战场屠夫变作了枭主。 真的有人能给狼拴上链子吗? 王宾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追随段温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不知道这状况的原因,但他觉得赵茂可能知道点什么。 可那人口风严得很,不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敲出来。这么些年了,王宾用尽手段、愣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倒也不是非得打探什么,只是他早就察觉那条界限其实很不稳固,有好几次都岌岌可危、快要崩溃了。 总得让他知道原因,才有点办法去做什么补救吧。 他可是为了大家好! 但好像他的担心多余了。 主公这会儿还知道“剿匪”,看起来情况比他预想的乐观很多。 王宾松口气之余,兢兢业业的给段温挑选起了出气目标。鉴于某人血债累累的“丰功伟绩”,这实在不是个容易的工作,目前幽州势力范围内算得上团伙的山匪大多都是外来“投奔”的,扎根在边界地区,随时准备跑路,要是主公杀人上了头追着跑出地界,那画面可就太美了点,王宾一点也不想看见。 他左右衡量,刚刚才有个头绪,就听上首的人道:“算了,不用了。” 王宾:“……” 这是主公,不能打(打不过)。 段温这会儿的心情确实不好,但是他甚至找不出一个确切的原因,明明一切都显得很顺利。 那个碍眼的玩意儿已经离开了燕城。既然韶娘没将那人放在心上,段温也懒怠再多做什么,只是将消息放出去,若是于植能抓住这个机会报仇那最好,若是抓不住他也不介意找人帮他一把。总归对方以后都不会在这世上出现了。 一切都和预想的一般无二,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不对劲。 韶娘的态度不对。 对方是在因为李豫的事怨他吗? 就因为他把那玩意儿的真面目撕开。 好像也没有怨。 给亲也给碰,之前要得狠了还会挣着想把人推开,这会儿只是别着脸忍着,特别乖,乖得叫人忍不住。这该是个好发展才对,但是不管怎么贴近,仍旧有种越来越远的错觉。 平常好像也没什么异样,总往工坊庄子那 边跑,对那几个女先生很是上心,好像在讨论简化切音的事。 ……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段温就是有种极其急迫的抓不住人的感觉,这甚至让他想起了沮阳一役结束,那道声音毫无预兆消失的那次。 她本来就不似这个世上的人。 这会儿因为对李豫死心,所以又要走了吗?! 这样的忧虑下,段温都恨不得把人揣兜里随身带着,哪可能跑那么大老远去剿匪。 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确认人的存在。 仿佛只有碰触到了、将人按在怀里,看着那个失神的瞳孔中映入他的影子,他才能确认对方是确实存在于他身边的。 这对谢韶来说,一点都不好。 她倒不是特别保守的人,但是大白天、书房、还开着窗,隐约能看见外面巡逻的人影,这实在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限度。 等到段温突然停下,捧着脸问“怎么了”的时候,谢韶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由于从小到大的梦境内容过于惊悚,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的时候谢韶情绪都处在平稳的范围,除了生理刺激造成的身体本能反应,她很少因为情绪崩溃哭过,这会儿居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到被人抹掉了眼泪才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她哭得噎了一声,半是哽咽着开口,“不、不要,别在这儿。” 这拒绝实在苍白极了,那无力感让谢韶自己都渐渐小声下去。 却没有想到段温真的停了下来,他声音有些哑,但还是压低了调子像是哄人一样的语气,“好,不在这里。” 仿佛真的很在意她的情绪和态度一样。 谢韶忍不住抬眼看过去。 段温却误会了她叫停的原因,凑上前来检查,“是哪儿磕到?疼?叫我看看。” 他说着话就已经上手要来看,谢韶则是下意识抓着衣襟。“刺啦”一声,被拉扯的布料直接裂开了。 两人都愣住。 谢韶眨了下眼,感觉脸上一片湿润,似乎又有眼泪落下来。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忍不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 带着茧的手指放轻了力道蹭在脸颊上,一点点抹掉泪珠,茧子上粗糙的触感让这动作的存在感异常鲜明。 耳边传来压低了的声音哄着“莫哭、莫要哭了”“改日让她们做条一模一样的”“库房里有几匹云锦、吩咐下去做新裙子好不好”“还有金纱罗,等天气热起来做披衣”“要是喜欢素淡点的就用素锦”…… 谢韶几乎想要堵起耳朵不听。 她咬着牙想,段温这样的就算放在现代也觉得是个到处哄骗小姑娘的渣男! 对着同一个人失恋两次,她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傻子?! …… 等谢韶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 她披着段温的外袍坐在桌案上,因为坐的位置偏高,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前襟上被哭湿的一大块。外袍披在她身上,那都是被渗进去的里衣,可见她刚才哭得有多崩溃,好像还抓着桌子上的纸擦鼻涕来着,后知后觉的尴尬让谢韶别了别脸。 好像听见了一声轻笑,但抬眼看过去又似乎是她多想。 和段温的视线对上,谢韶又有点晃神,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地开口,“你能不能去找别人?” 谢韶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有这么一个人,他有权有势、长得还好,对你千依百顺、一心一意。即便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也要忍不住被拉入这个谎言。 谢韶迫切需要点什么来提醒着她,让她不要泥足深陷。 原主那悲凉的感情结局仿佛 预示着她什么,更何况在那梦境中,即便是夫妇两人最琴瑟和鸣的时候,李豫身边其实也有红袖添香的漂亮丫鬟,只是没有名分而已,这行为甚至算不上背叛。 在谢府那会儿被逼嫁时,谢韶就对这情况有预料了,她默认地接受了这些,但是却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谢韶甚至有种错觉,段温的所作所为像是把她拖入泥潭中,她一点点坠落下去、越坠越深,到最后只能紧紧攀着对方渴求那唇齿间的一点氧气……在对方放手的时候,窒息在一片黑暗里。 那太可怕了。 谢韶甚至不知道,要不是那天晚上的警醒,她会不会就这么一无所知地沉到这片泥淖中,等对方放手的时候才发现不对。 可到了那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所以去找别人好不好? 让她清醒一点,她不想再往下沉了。 谢韶近乎是恳求地看向段温,却见对方脸上本来温和的神情一点点冷凝下去。 他用一个和刚才语气截然相反的冰冷语调开口,“不、能。” 谢韶愣住:“不能”、是什么意思? 瞧着谢韶这呆愣着像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段温还以为是被自己吓着了。 他稍微缓了缓脸上的表情,伸手将人从桌上抱下来、揽在怀中,安抚地吻了吻耳后,放缓了声音哄道:“这个不行,韶娘说点别的。换个要求,我一定答应你好不好?” 和温柔的声音不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片冰凉,半垂的眼皮遮住了眼底那显得扭曲的神色。 ……别想着推开他。 段温低着头,轻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耳边颈侧,动作渐渐从一开始的安慰变成别的意味,他像是极耐心地要将这片白皙的脖颈都染上别的颜色。 好韶娘,快说点别的罢。 这样下去,可是会把他逼疯的。 第34章 苦肉计 谢韶因为那句毫不迟疑的“不能”愣住了。 她不理解段温拒绝的理由。 谢韶到这个世界这么久, 她早就明白和封建男权社会的男人谈节操,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基因本能带来的繁衍欲望, 又没有任何道德和律法的约束, 指望人的自我品行修养?那简直是开玩笑! 更何况在这会儿,出入章台被称为雅事,数年一次的评花榜中, 若得到“女状元”的青眼, 那简直是能拿出去吹一辈子的荣耀。整个时代对于男人的寻花问柳没有任何道德压力,甚至于持着一种鼓励的态度。 当然事情好像还有点公平在的, 谢韶装病那会儿读原主小姐妹们的来信,就有小姑娘提起昌乐公主送给鲁阳公主的面首如何如何“美姿容”,语气稀松平常, 甚至隐约带着羡慕之意。 谢韶:“……” 总之,饱暖思淫欲,没节操这种事属于上层社会的特权。 只是这个世道毕竟仍是男权,养面首算是上不了台面的有伤风化之举, 谢韶敢确定, 她要想养,谢父能当场请家法打死她这个败坏门风的不孝女。 虽然这会儿远嫁到谢父管不着的地方,但是先不说谢韶自己的道德标准让她能不能做出这种背叛婚姻的举动来,单就段温的行事作风——李豫送了几封信就被揍得那鼻青脸肿的样子——谢韶怀疑要是自己真做了什么, 等事情败露、她大概就得和姘头一块儿落地成盒了, 毕竟这人看着就不像是能忍这些的人。 …… 思绪飘得有些远,谢韶拼命地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只是为了避免去想那一种可能性。 ——段温是不是喜欢她? 谢韶不敢问, 她怕自己拿到那个答案之后反而陷得更深。 而且这问题问出来也没有意义。 原主和李豫是青梅竹马, 两情相悦, 在刚刚新婚之后、琴瑟和鸣的那段日子,都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爱情模板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李豫在原主身体不方便的时候去碰那些漂亮丫鬟,原主也都知道这些,她甚至要替丈夫处理好后续。 那梦境中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已经让谢韶觉得不能忍受,她无法想象事情真的落在自己身上会如何。 三观不同。 她才是这个时代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异类。 这么想着,谢韶越发觉得段温简直就是个混蛋! 她都这么拼命地想要清醒过来往上浮了,段温偏偏死死拽住她沉下去,非要她溺毙在这个明知是泥潭的地方。 察觉到这个混蛋想要继续刚才的事,谢韶甚至骂都要骂不出声了,她瞬间紧绷起来,死死按住那只手,声音都变调了,“别,有人!” 伸过去的手被顺势反过来握住还捏了捏,段温擒着那纤巧的手腕抓住往上,将整条手臂挂到了自己的肩上,两人间的距离一时拉得更近,颈侧的亲吻变成了舔咬,段温低着声诱哄,“没人。哪有人?……好韶娘,抱抱我……” 谢韶信他的鬼话才怪!! 身上接连不断的碰触让她都快疯了。 她挣扎了半天,总算把段温的视线掰到了窗边,后者却只是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看不见的。” 谢韶:“……” 你看我信吗?! 许是谢韶的抗拒太明显,段温终于没再继续下去,他垂首埋在谢韶颈侧深吸了口气,像是勉强平静下来。 再看谢韶那又急又气,整个人几乎要崩溃的模样,他总算意识到这次有点过火了,停顿了一下,干脆掐着人的腰把谢韶换了个方向坐了,接着手指点着茶水在前面的桌上简单画了几笔。 谢韶一开始以为他还打算做什么,整个人都绷着。等看段温在桌上画起 了什么,又是不解,一直到对方开口。 “从这儿到这儿,”段温在那一堆简陋的线条里面指了两个点,解释,“是今日经过书房的巡逻路线。” 经对方这么一说,谢韶才反映过了那画的是府里的路线图。 有了提醒倒是容易看懂,就是有些费力。 段温又手指划过其中的一段,“只有巡逻队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才能看见书房的窗户。” 谢韶好像明白段温想说什么了。 “你仔细瞧瞧,从那边看过来的时候,是被书架挡着的。”段温说着,像是觉得好笑一样,撩起了谢韶颈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来亲了亲,“现在信了吧?真的看不见。” 当然,还有更要紧的一点。 ——没人敢看。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宽厚大度的主子,敢看他的人,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不过这些便不必说给韶娘听了。 段温放下手里的发丝,爱怜地亲了亲那都急得带上了香汗的额角,温声:“韶娘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给别人看?” 谢韶一怔。 但是他那天晚上,明明就…… 谢韶突然想起来,那会儿这人好像亲了半天,连根手指头都没往衣服里伸,简直就像是做戏。 不过谢韶很快就没空细想了,段温这次可不是做戏。 被强行拖入漩涡间,她听见那道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韶娘要关窗吗?” “关了窗,可就都知道里边在做什么了。” 谢韶:这果然是个混蛋!! …… 失神的那一瞬间,谢韶听见段温贴着她的鼻尖轻问:“韶娘,你在怕什么?” 谢韶的瞳孔蓦地收缩,愣愣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段温闷哼了一声,倾身吻下,“别害怕。” 他的语调是安抚似的温和,但是不管是眼神还是姿态都透露出一种要把人逼到无路可退死角的强势侵略感。 别害怕。 更别在畏惧的同时,试图躲开他。 野兽追逐逃跑的猎物像是一种本能,示弱的姿态更能激起猎食者的兴奋。 韶娘都不知道,他看着她那般哭的时候,心底是怎样的情绪。 心疼?他当然心疼。那泪珠一滴滴落下来,砸得他的心弦都跟着颤抖。 但是注视着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露出那样崩溃的表情,打从心底涌出的却是一种堪称颤栗的扭曲兴奋。 韶娘恐怕永远不会知晓,他放缓着声音哄着人的时候,脑中想的到底是些什么可怕的东西。 垂眸注视着被拥在怀中的人,段温眼中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神采。 好韶娘,别再逼他了。 逼疯了以后,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几天后,段温带谢韶去别庄的路上遭遇了刺杀。 这可比上一次要惊险多了,这群人不知怎么避开了护卫,还有提前埋伏的弓箭手。 谢韶被扑倒在地上,注视着羽箭穿透了身前人的肩膀。温热的血珠滴到了她的脸上,溅射的视野都一片血红。 幸而护卫赶来的及时,那群人很快就被拿下,一行人就近到别庄处理伤口。 等王宾撩开帘子进来的时候,就瞧见段温刚刚收回撕扯着伤口的手。 箭伤处理得当的话,看起来并不怎么吓人,但是这会儿被段温这么一弄,血肉外翻的样子瞧着就叫人牙疼。 当事人却全无所觉,连眉头都没有多动一下,好像伤的不是在自己身上。 这还没完,王宾眼睁睁地看着那沾血的手又拿起一柄匕首,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似 乎正瞧着往哪下手,才能让身上的伤显得更重一些。 王宾:“……” 他嘴角一抽,差点扭头就走,免得再瞧见这叫人牙酸胃疼的场面。 这是打算演给谁看的苦肉计,简直一眼就知道。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满身血窟窿都能上马的狠人,这次刺杀回来居然是被扶着回的。 他是肩膀中箭了,不是腿中箭了!有什么可踉跄的?! 那“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射中的是心口、打算交代遗言呢。 假得太过,连旁边的亲卫都快不知道怎么配合了。 也就骗骗谢娘子。 王宾满心的吐槽碍于上下级关系只能憋住,那边段温比划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遗憾地放弃了:匕首伪造出来的伤口太不自然,他受伤的时候韶娘又在旁边,要造得太假被看出来不对劲那就弄巧成拙了。 段温放下刀,才抽空瞥了眼进来的王宾,问:“怎么样?” 问起了正事,王宾才收起了那被噎得无语的表情,正色道:“人还关着。但是箭镞查出来了,是先前送到武县的那一批。” 幽州出产的兵器都不寻常,锋锐异常、很好认。 王宾也是奇怪,没听说段温治下有哪里发现了上好的矿脉,也不知这位从哪里寻得的能工巧匠,竟能有这打造兵器的能耐。不过幽州地界上的奇事也不止这一件了,王宾心里也有分寸,知道有些不该他问的事,就该闭紧嘴。 兴许是自古奇人必有天助罢,王宾倒是挺相信段温早些年身旁有隐士高人相助的传言的。就是赵茂那厮实在嘴严得很,半个字都不吐。他又不是外人,至于这么防着吗? 不过话回今日这事,他这次查出来的可不是什么好证据。 武县乃是段温结义兄长章恩阳驻扎的地方,那群人既然能在段温大本营的燕城附近搞埋伏,必定有内应,还身份不低,怎么看章将军的嫌疑都很大,这事儿要是一个搞不好,段氏内部先要分崩离析。 段温摇头:“不是兄长。” 王宾松口气,“属下也觉并非章将军。” 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但是这话不能由他说出口。所以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让段温给句准话。 王宾其实有怀疑对象。 朝廷使者才刚刚离开没多久,就出现这场刺杀,还是设伏在燕城附近,恐怕刺杀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成功,为的只是挑拨离间——这种玩阴招的作风就很有大齐朝廷的风范。 这么一来,那些刺客审不审倒是无所谓了,弃子而已,恐怕他们自己拿到的消息都是假的,要真的问出什么不该问的,反倒麻烦,该尽早解决才好。 段温和王宾想的在一处,径自吩咐:“都杀了吧,别给他们说话机会。直接去查那几个接触过朝廷使节的人。” 现在想想,恐怕李豫这次来也是被人拿来当筏子的。毕竟他要是真怀疑到这一层,反倒是自己的枕边人嫌疑最大,他要是要点面子、就得把事情压下去。 该让韶娘瞧一瞧的,长安那边把她推出去不说,更是连骨头都要啃了。 段温抬手按在肩上的伤处,鲜血渗出、他唇角却往上勾了勾。 ——别人都不心疼,只有他心疼韶娘。 王宾瞧着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忍不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到底是谁把人逼到这风口浪尖、被当弃子的地步?! 要是没有这狗东西横插一杠子的求娶,人家谢娘子这会儿还好端端地在长安城内当着高门贵女,等门当户对地嫁出去,依旧是出入香车玉轝、绫罗为宴幄,而不是现在到这天寒地冻的北地来吃沙子,被家族因立场舍弃,又和情郎恩断义绝。 说起后者 ,王宾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那只写檄文的手居然有一天得临摹那种东西。本来两心话白,经这狗东西一颠倒是非,他瞧得都怪不忍的,那简直是要把谢娘子的心生生撕开、再在上面插一刀子。 等把人折腾得遍体鳞伤,这货再来趁虚而入当好人。 谢娘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招惹上这么一个狗东西。 第35章 蜂蜜醋 水泥都有了, 有大蒜素也没什么奇怪的。 有这东西在,段温并没有遇到伤口最麻烦的发炎问题,他身体素质又极好, 那伤虽然看着可怕, 但是愈合起来也很快。 谢韶趁着换药的时候检查了一遍伤处的情况, 确定一切都好, 才重又包扎起来。 明明这时候不该想东想西,但是谢韶还是有点儿走神。 因为要包扎的缘故,段温这会儿直接赤着上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彰显着力量感,上面罗列着大大小小的伤疤, 有些横贯过的疤痕看起来甚至可能致命。 谢韶看过很多次这副躯体, 但是或许是因为这会儿要包扎伤口的缘故, 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考虑这些伤疤后面到底代表着什么。眼前甚至闪过几个血淋淋的画面, 恍惚间好似她曾经亲身经历过一般, 连感受都那么真实, 疼痛、虚弱,比那更可怕的是生命一点点流失的冰冷。 ‘我会死吗?’ 谢韶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么一声疑问, 那里面甚至没有多少恐惧, 是一种对死亡习以为常的漠视和强烈的不甘混杂的奇异情绪。 谢韶不太记得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而她是否真的被这么问过,但是在大部分时候, 人面对流逝生命的第一反应都是‘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那是种源于同理心的人类本能。 谢韶正晃着神, 突然觉得后背被压了一下。 因为绷带要绕过身体固定, 包扎时的姿势像是个拥抱, 谢韶本就重心偏斜地前倾着身,人又因为走着神来不及反应,被段温这么一压、直接摁到了怀里。 谢韶因为段温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气急,“你干什么啊?!” 但她只挣了一下,就不敢再乱动,害怕把人伤口碰裂。 段温倒是一点也没有悔改的意思,理直气壮地,“想抱了。” 谢韶脸有点热。被这么拥在怀里,药味儿和另一个人的气息混杂着涌入鼻腔,段温又是赤着上身,环过去的手稍微动一动就能碰到对方脊背,肌肤柔软的触感下是绷得硬邦邦的肌肉,对方身上的热度似乎要通过接触的部分传过来。 她张了张嘴,却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闭了上。 半晌,才抿抿唇,小声:“你先放开我,把伤口包好。” 段温揽着人的手紧了紧,在谢韶没看见的地方,他表情因为忍耐有些狰狞,甚至忍不住咬着牙磨了磨。 真想把人就这么摁在身上、嵌进去。 但他到底还是记得自己这会儿是个“重伤”,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照谢韶说的松开手。 瞧着人低头在自己身前忙忙碌碌,动作小心的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段温又后悔了。 他倒是希望对方动作重一点,这似有若无的撩拨,就算是圣人也忍不了,伤好之前他恐怕得先憋出病来。真不知道这苦肉计到底在折磨谁。 忍得手臂上青筋都绷起来了,段温心知再不做点什么转一下注意力、教发热的头脑降降温,他恐怕又忍不住做点什么。 他带着点调笑道:“怎么?韶娘心疼了?” 段温知道谢韶一向不怎么爱搭理他这些半是调戏的话,叫“心肝儿”的时候从来不答,只恨不得把命给她的时候也都是别开脸不看他。大抵是剖开一颗心、血淋淋地送到她手上,她也只会嫌弃。 嫌脏。 也是,毕竟上面缠着那么多血债。 但是在这世道上,干净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不是人人都像韶娘,开个工坊像是开善堂似的,又天天想着怎么教收成多些。当然,他也想收成好,多一口粮就能多征个兵,就多个人为他卖命——他想着送人去死,韶娘却想叫人活。 瞧瞧,多配啊。 韶娘怎么就嫌弃了? 她真以为李豫那玩意干净吗?不干净的。世家杀人都是用的不见血的刀子,韶娘只是没看见罢了。就如那封信,那狗崽子倒是“情深意重”了,但却分明是逼着韶娘去死,谢家不也是这样? 好韶娘,可别犯傻。 他们都不要你了,你只能跟着我。 …… 段温垂眼想着这些,神色渐渐沉下,在思绪朝着更危险的深渊划过去前,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应声,“嗯。” 段温有极短暂的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回应的含义,也或许是听出来了,却不敢相信。 他从鼻腔中发出点像是疑问的动静。 谢韶“嗯”了声之后,发现话也并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 ——她都失恋两次了,难道还怕第三次吗? 谢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向段温。 她手心轻轻地覆在被绷带包好的伤处,没敢用力,只是虚虚贴在上面,她温声:“我心疼了,下次别再受伤好不好?” 轻柔的声音传到耳中,仰面看过来的表情尽是关切,黑白分明的眸中映着他的影子…… 要不是肩上的伤口提醒着什么,段温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段温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舌尖抵在齿根狠狠骂了句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他知道自己这会儿的表情一定很狰狞,但是他早就控制不住,几乎是一把把人捞过来亲上去。 谢韶猝不及防的没来得收手,掌心一下子按了实。 她连忙缩回去,但是段温却没松手,这时候的疼痛反倒成了一种让人清醒的刺激,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几分狠戾的意味。 谢韶因为对方这突然的举动僵住,但是即便反应过来,却也因为段温身上的伤不敢挣扎,只拼命地往后仰着头,在那几乎是撕咬的亲吻间隙大声试图提醒,“伤!……裂开了……唔……” 段温:去他的裂开!拿刀子在他心口搅都行!! 段温因为“伤重”在别庄修养了足有半年的时间。 这次刺杀也因此被宣扬得天下皆知,段温这个柱国大将军、幽州刺史,被朝廷以封赏为由、设伏暗杀——显然是因为青州之乱已了,段温这个平乱之人没了用处,被朝廷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再想想段柱国当年救助长安之功,朝廷这般寒了功臣心的举动只让天下人不齿。 一时之间,大齐朝廷那本就不高的声望又雪上加霜。 谢韶不知道传出去的话有多少人信了,但朝廷那边不无辜,段温这个“受害者”也绝对不是一朵清清白白的盛世白莲。 起码他这个“重伤”就很有问题。 别说半年了,要不是段温总是不顾伤口的胡来,恐怕大半个月就能好。 不管这半年间外面怎么猜测,段温在这个看守严密的别庄上待得安稳,那闲适的姿态让谢韶都差点以为这人就打算这么在这养老了。 眼下显然不是什么养老的好时候,呆了半年之后,也差不多要走了。 但是临到离开,段温还给谢韶一个大惊吓。 他抱了一个孩子回来,确切的来说是个男婴。 上来就直接开口,“这是咱们的儿子,韶娘瞧瞧喜不喜欢?” 谢韶张了张嘴又闭上,震惊过度别说说话了,她连现在自己的表情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她确实感觉段温这段时间在谋划什么,没想到对方不声不响的搞了这么大一个事儿。 段温那边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算是“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 “年后的那场刺杀,夫人受了惊又被诊出来喜脉,只是脉象不稳,这段时间 都在别庄里养胎。” “……夫人这一胎怀得艰难,免得有人动心思,便一直秘而不宣。这会儿孩子生出来了,夫人再养几日,咱们也该回去了。” 谢韶:居然还挺合理?这就离谱! 段温又笑了笑,“多亏了夫人心善,还在庄子上设了产房,供那些怀胎妇人们生产。” 他家夫人果真是开善堂的。不过这倒适合掩人耳目,不然又得死一批人,韶娘知道又要不高兴了。 谢韶:“……” 她还在捋事情的发展脉络,她到别庄的这半年确实见的人少之又少,连玉簟和李氏姐妹都没带过来,作坊那边的事都多是书信交流,她本来以为段温这是因为先前那场刺杀警惕,但这会儿看,分明是早有预谋! 谢韶半天没有应声,段温疑惑看过去,“不喜欢?” 又低头瞧了眼襁褓,“确实丑了点儿。” 那语气大有市场上挑白菜,这个不好再换一个的态度,但是被换下去的婴孩是怎么个下场就不好说了。 像是察觉了危险,襁褓里的孩子突然惊醒,陌生的气息让他嚎啕哭了起来。 段温敷衍的哄了两声,很快就皱起眉来。 谢韶瞧着他这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孩子扔出去的架势,连忙伸手接过来。她以前抱过家里的妹妹,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但是到底还有点印象,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居然真的哄好了。 段温注视着那边谢韶抱着孩子表情温柔地低头哼着歌的样子,很少见地愣了下。 他表情怔忡,心底生出些此前从未有过的陌生又柔软的情绪,一时之间连瞧着那个丑东西都顺眼多了。 只不过这情绪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间,没多一会儿他脸就黑了,那个小崽子扒拉着谢韶的衣襟想要找奶喝。 段温见状,直接上手拎起来,叫来奶娘把这个小东西抱走了。 他本来对于婴孩这种脆得仿佛一个指头就都能碾死的存在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这会儿带过来也只是叫谢韶认一认罢了,也没打算叫她有多亲近,反正有奶娘养着呢,饿不死他。 谢韶还有点沉浸在自己“喜当妈”的震撼中。 她这次其实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自己一定会失恋的准备。 段温的野心那么明显,谢韶也能看出来。他如果想坐到那个位置上,一定需要继承人。 谢韶自己是没有豁出命去的心理准备的。 惜命是一部分,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被绑在这个残忍的世道上。 谢韶总有种隐约的感觉,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深,便越是剥离了原本的坚持、渐渐融入其中。 没有什么比一个孩子更能牵扯母亲的注意力了,她那时要怎么样?告诉孩子那些她确认为正确,但是在这个时代一定会格格不入的价值观吗?她做不到,这简直是在毁掉那个孩子的一生。但倘若不这么做,他/她那就注定是这个时代的孩子,而不是她的,那么她又为什么要为此搏命呢? 她知道自己的坚持或许很可笑,但是她一点都不想被同化。扪心自问,当她失去了那么多的时候,那她还是原来的自己吗?那简直成了顶着同样名字的陌生人。 谢韶不想这样。 这是她少有的不愿意放弃的东西了 也因此,谢韶确定有这么一个巨大的隐患在,她和段温之间早晚都会出问题的。 就像是一个蜂蜜陷阱。 但是因为蜂蜜实在太甜了,她还是没忍住,跳进去了。 谁年轻的时候没失恋过一两回?大不了再哭一次嘛。 看看脸,她也不亏。 只是任谢韶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段温居然会这么做。 她晃着神 ,发现自己没有被孩子绑住,却像是被别的什么人绑住了。 谢韶怔怔地看着段温,忍不住在心底重复:果然是蜂蜜陷阱。 回忆着这段温刚才黑着脸把孩子拎出去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居然还是个酸味儿的。 酸甜口的蜂蜜醋吗? ……要是这次再失恋的话,她一定哭得比上次惨多了。 等到了入夜,谢韶就笑不出来了。 “别……没有、真的没有……” 谢韶在上面,一开始是因为段温老是带着伤胡来,拦又拦不住,只能想办法让他别扯着伤口。后来是习惯了,谢韶也发现,段温好像特别喜欢这样,每次都想尽办法让她主动坐上来。 谢韶倒也没那么抗拒,但也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拼命地往后仰,但是因为腰被压住,再怎么往后折也只是让脊椎弯的弧度更大,没有退后多少,配着对方那轻轻松松的姿态,反而像是她主动在往那边送。 段温笑:“怎么没有?是白日里都给了那个小崽子,所以没给我剩吗?” 谢韶受不了他这一本正经地说瞎话,本就染着霞色的脸直接涨红到了耳根,抬手推他:“你别胡说八道!!” 段温“嗯?”了声,“那韶娘说说,我哪里‘胡说’,哪里‘八道’了?” 他声调游刃有余,说着还咬了一口。 谢韶整个人都颤了下,收紧的手指在掌心留下月牙的痕迹,本来想推开对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都插到头发里,她混乱地摇着头,眼泪都下来了,“别!你别欺负我!!” 段温呼吸一滞。 谢韶后仰着,没看见那一瞬间没忍住露出的略带扭曲的兴奋,她只听到了在几次加重的呼吸后,柔和安慰的声音,“好、好,不欺负、不欺负了……” 好韶娘,再哭得漂亮点,我就停下。 瞧着那真的被几句话哄得放松下去的人,段温只觉得某种莫名的情绪充斥胸腔,骨头缝儿里都跟着发痒。 那股情绪实在难以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定义,温柔和暴虐居然能同时存在,一半心疼地想要将人搂在怀里好好哄着,另一半却想要手段再恶劣点,让人在他的掌控下露出更加凌乱的模样。 怎么能这么好骗呢? 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真是乖得叫人心都忍不住颤。他都快不忍心欺负了,嘴上这么说着,可偏偏压着人欺负了一次又一次,还哄骗着人道是“没有”。 韶娘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招惹的是个什么东西。 遇到这种人,从最开始就该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不要可怜他、不能心疼他。因为只要一心软,他就能趁虚而入、死死缠住。 现在,韶娘可走不了了。 不,从最早的时候,他就没想过放手。 ……是韶娘先招惹的,不是吗? 谢韶从别庄离开后也没过多久,刚刚安稳了大半年的局势又乱起来了,这次起因却不是哪路叛军。 当年秋末,齐帝于宫中无故暴毙,引发了朝廷一场内乱。 赵王直指太子谋逆,带兵闯入东宫,戾太子当场伏诛。 天下不可一日无主。齐帝尚未下葬,赵王便在百官的拥趸下接过了权柄。 但他这新帝也没做几个月,年末,凉州的韦均就带兵来了,大齐的军队实在顶不上用场,兵临城下之前,新帝带百官仓皇南逃,但也不知是受惊过度,也不知是旅途奔波,总之这位刚刚登基还未及改元的新帝在路上就病逝了。以谢浚(也就是原主那位便宜爹)为首的百官只得又仓促拥立了这位前赵王年仅四岁的儿子登基为帝,这个朝廷总算在建邺 暂且安定下来,这才有闲心操持新帝登基的改元、大赦等事宜。 年号变了的当然不止这一家,另一边占据长安的韦均也自立为帝。 他这举动自是无法服众的,一时各路英豪尽皆讨伐,这其中有部分视南方朝廷为正统,有部分拥立还在北方的萧家宗室,更有部分直接自立。 总之,这天下彻底乱起来了。 这水泼滚油的局势下,段温倒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急。 谢韶知道他为什么不急。 ——他有火药啊!大声jpg 第36章 救人 火药并没有那么万能。 威力确实有, 但以这会儿的技术水平,不管运输还是保存都是一个大问题,真正用在战场上还是有很大的限制, 特别是敌我双方混到一起时, 它就更是作用有限。当个威慑还行, 靠它统治战场就是痴心妄想了。 真正的战场厮杀, 还是要靠人命填。 这么一晃眼就过了五年。 早些年的北方虽乱,但是到底有个大齐朝廷的正统在,各家虽都有心思,但了不起顶着一个刺史的名头占据一方,上书中央请封, 当然朝廷同不同意都不影响他们就是了。而现在萧家皇室仓皇南逃, 韦均长安称帝, 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下, 势力更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过, “皇帝”都死了好几茬儿, 什么姓氏的都有,各家的年号排开来数一数, 能数出两位数的。这些人中有的是昙花一现过把瘾, 有的却是实打实的有争雄的资本。 几年间, 坐稳了北方头号势力的段温自然是后者。 段温倒是没有急着称帝,到现在也只是自称“燕王”。 这倒不是什么“缓称王”的政策方针, 而是觉得早晚都是自己锅里的东西, 名不配位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真的等到把天下打下来的那一天。 这想法很狂妄, 段温却有这么想的资本。 这次克下郭融的赵国都城元川后, 他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北方第一。虽然边境处还有杂七杂八的小政权, 但是却也已经构不成气候,而踞北望南,从来都是顺流之势。 打地盘的时候,主帅在哪中央就在哪,这些年谢韶其实也是随军到处跑的,只是没有上最前线。 现在元川城易,段温也立即派人来接她过去了。 来的是明盛,字庆之,段温的那位义弟。 谢韶和这位明弟弟有接触,但是没那么熟,段温的大本营幽州毕竟靠着北方匈奴,为了避免自己在中原争抢地盘的时候,后院起火、老家被偷,北地需要亲信镇守,这位明将军便担此要任,常年驻扎在幽州,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这次段温倒是把他调过来了。 谢韶猜测这大概也是为了平衡军功,毕竟天下打下来之后就该论功行赏了,段温就算不想亏待自己的亲信,但也得有功劳服众。 谢韶在段温身边待的越久,越发觉得打天下这事儿简直不是人干的,算计战场、算计敌人,甚至连内部的势力平衡也要算计,忠诚的不一定有能力,若算计得当连野心都可以被利用。段温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抱着谢韶讲讲这些事,手上多半也没在干什么正经事,每次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说怎么送人去死,谢韶的心情都很复杂。 虽然不太确定段温有什么考量,但是谢韶觉得这个明弟弟有那么点奇怪。 谢韶自认和这位义弟关系平平,对方最开始也确实是公事公办、万分客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半路突然开始爱往她跟前凑了。 明盛一张娃娃脸,虎牙尖尖的,但显然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日子过得很糙,人晒得黑了,一笑起来就显得牙特别白,脸颊上还带着酒窝。他不是特别俊美的长相,但是瞧起来就很讨喜。 暂时休整的时候,这位娃娃脸弟弟又凑了过来,“二嫂以前真的没去过朔阳?” 对方一开始还很恭敬地叫“王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二嫂”。 谢韶也不是第一次被明盛问这个问题了,很从容地答:“我自幼在长安长大。” 她现在倒也不像是最开始那样时刻担心穿帮后被当成鬼怪烧死了。毕竟这些年下来,该露的不该露的早就暴露得差不多了,她的技能点怎么看都不像是原主一个大家闺秀能有的,段温既然一次没问过,显然是心里有数。 这位可毕竟是虎躯 一震,让穿越者都能在其麾下效力的牛人。 谢韶其实很好奇那位穿越者前辈到底是怎么跟段温说自己来历的。 是实话实说地交代吗?还是编了什么神仙入梦?这个时代背景下,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高点。好歹是老乡,谢韶不太想拆前辈的台,她想要问出理由之后,跟着对方的说法贴补两句,但是她每次拐弯抹角地试探,段温都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大有“我看着你编”的样子。 谢韶:“……”人和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信任和真诚了? 既然段温不提,谢韶也憋着劲儿没说,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地僵持住了。 这会儿,旁边的明盛仍旧追着问:“那探亲呢?二嫂有没有什么北方的亲戚?” 谢韶:“……也无。” 她开始觉得怪了,这位明弟弟好像对她有没有来过北方特别执着。 明盛也像是察觉了谢韶的疑惑,笑出一口白的有点晃眼的牙,莞尔:“二嫂莫要见怪,小弟只是好奇兄长与嫂子是如何相识的,想着二位或许有些前缘也说不定。” 明盛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才追着谢韶问的,但当年段温那场突如其来的求娶确实不知道震惊了多少人。 要知道段温此前一直不娶妻倒是没什么,这毕竟是私事,但是他没有继承人这一点就很惹得人诟病了。段温倒是有不少“养子”,但是这年头“养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 话虽如此,但是以段温的性格,他要是表明了态度,还真没人敢劝。 真触了霉头,死都是痛快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闷不吭声的,一玩就玩了个大的,一趟入京之后,直接把谢氏的嫡女抢了来。 其实以段温对待世家的态度,那会儿所有人都默认这位被推出来的夫人会“病逝”,只是不少人盼着这位“病逝”之前能给段温生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来。 那时可没人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位谢氏嫁过来的夫人非但人还好好的,还当起了燕王妃。 明盛倒是听说过这个燕王妃是如何得燕王独宠,但是他早些年因为犯错被扔去北面天寒地冻地和着雪水吃了好些年沙子,平常等闲不能回来,对这个倒是没有多深刻的认知。不过这一遭奉命来接人,他倒是终于有所察觉。 倒不是说安全方面。 那是最基本的。这毕竟是军令,他要是真敢把人接丢了,自是该提头去见,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临走之前,他还被段温拎过去特意警告了一遍“收收性子”。 二兄是怕他吓着这位以“仁善”著称的王妃呢。 这还真是放在心尖尖上了。 都到这地步了,别的也不用交代了,明盛心知,这一趟途中要是王妃少一根头发丝儿,恐怕他身上剜块肉都不够偿的。他这位二兄绝对不介意为美人插弟弟两刀。 有这么一桩前情,明盛来的路上就打定主意把这位王妃当成真菩萨供着。 要是对方有要求,他改吃素也不是不行,反正就回程的那一点路,忍忍也就过了。 接到人返程后,路上倒是没有明盛想的那么难熬。 这王妃的性格比他预想中的好相处得多,有点天真,但是还没到蠢的地步,又不是世家那种故作清高的恶心。 明盛甚至有点能理解这位王妃到底怎么把他二兄勾成那样了,漂亮又干净的东西总是很吸引人的,对于他们这种人来尤其是。 但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越是干净弄脏起来才越好看,瞧着那些漂亮的东西寸寸崩碎,才是最动人的时候。 明盛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二兄难道就是了? 他觉得在这方面,自己甚至要比二兄来得好 上不少,他起码坏得坦坦荡荡不遮掩。二兄那个人,恐怕是将人毁得家破人亡还能教对方对他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实属黑到家了。 算起了也好些年了,二兄现在还没把人弄坏了,明盛也是奇怪。 难不成是真的上心了? 明盛嗤笑。 段温会对人上心?他怕是连自己的命都没那么在意。 大概是太合心意了,舍不得这么早下手。 况且一下子给人个痛快有什么意思,钝刀子一点点割肉才疼呢。 可惜了。要是落在他手上,起码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他下手也有三分怜意,但美色对他二兄可没那么管用,也不知道这美人儿最后会是怎么一个下场。 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算疯了傻了也很惹人怜,也不知道二兄腻了后愿不愿意送人了。 不过这美人毕竟占了正妻的身份,怕是有点难。 明盛怀着点那么不太明显的恶意,带着人走了流民走过的路,尸横遍野、累累白骨。他想着二兄的那位漂亮王妃这会儿怎么样,是不是正缩在马车里哭呢? 美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镇定,就连下了马车都没有多少失态。 明盛这次终于有点意外了。 要是到此为止也没什么,这毕竟是他二兄的女人,他再馋也只在心里想想,在他二兄腻了之前,他是不敢露出任何觊觎的意思的。他还想要命。 他其实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有点过界了,接下来准备收敛些。 起码现在美人是被划了地盘做上了标记的,他要敢碰,大概会死得很精彩。 但是谢韶路上救了一个人。 明盛回忆着那一幕,流民看上去其实都差不多,瘦得只剩一副骷髅架子,脏得很,稍凑近些就能嗅到身上那股异味。这位王妃因为要赶路,并没有盛装打扮,但是也是极爱洁的,路上都尽力保持着干干净净,冷不防得被抓住了脚腕,衣摆罗袜连带着被碰到的鞋履上都多了几道很明显的污渍。 她倒是没嫌弃,在最开始的惊吓之后,很快就镇定下来。 明白情况后,还蹲下身去给人喂了口水。 明盛有点意外她这行为,但是想想这位王妃的传言又觉得理所当然。 只是看着谢韶的动作,明盛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凝下,露出像是困惑又像是思索的神情。 ……有点熟悉。 第37章 八卦 明盛和谢韶说话的功夫, 有人来禀报,谢韶路上捡的那个人醒了。 对此,谢韶也只是点点头, 表示知道了, 并没有过去看一眼的意思。 这些年看到的惨剧太多,她连心都硬了不少, 感情也趋向于麻木。 这世道上可怜的人太多, 根本救不过来, 倘若这次遇到的是流民群, 谢韶是绝对不会伸手的。 饿极了的人已经不是人了,若是他们真的露出食物来,即便明盛带了兵, 最后的结局也要么是他们被冲上来疯抢的流民围困致死,要么是明盛带兵把那些流民屠戮个干净。 谢韶不至于做那种蠢事。 但是这次碰见的只有一个,大概是在流民群中倒下了,没有跟上队伍、这才留在了半路,又因为倒的位置比较隐蔽, 所以才没被啃成骨头。 ‘岁大饥,人相食。’ 这种落于史笔之中只有寥寥数字的记录,落于现实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图景,谢韶也算是亲眼见到了。这种环境下, 是很难见到“全尸”的,野地里多是森森白骨, 大白天的都显得阴侧侧的,像是什么恐怖片落入了现实, 又或许现实才是那个最恐怖的电影。 说实话, 走在这样的地方, 突然被抓住了脚腕,这简直是鬼屋的标准模式了。 谢韶没有被吓得叫出声,已经是这些年的历练了。 在这个年头,人可比鬼可怕的多,当鬼屋npc是没有前途的。 要不是谢韶反应快,拦得及时,那位好不容易剩下一口气儿求救的大兄弟就要被明盛当场捅死了。 流民群是不能管的,但是这里只有一个人。甚至不必做什么,只把人扔在这不管就必死无疑。 谢韶倒也没有狠心到这种程度,给人喂了两口粥水,顺便带着上路了,对方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命了。 显然能活到这会儿,这人的命确实很大,只稍微喂点东西,还真的醒了。 见证过太多糟糕的结局,谢韶的心态其实早就麻木了,但到目前为止这还算是个好消息,她松口气,吩咐:“问问这人有什么打算,要是没去处,就把人顺路带到元川,按照安置流民的安排来。还有,把他这几日的花费算清楚,他要是有钱就直接还清了,要是没有,就从他日后作坊里的工钱扣。” 谢韶也不是做慈善的,不可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这人要是死了当然谈不上债,但是既然活着,就给她老老实实地打工还钱。 明盛听了怕是要笑。还不是慈善?这分明连人的后路都安排了,再进一步可就是养老了。 不过他这会儿没出声,只是听着谢韶的话,垂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 等人走了,他瞧了两眼谢韶脸上仍不算多开解的表情,倒是极难得的开口劝慰了一句,“二嫂放心吧,毕竟是王妃您亲自救的人,他们必定尽心。” 明盛这次带的不是自己的兵,但是越是如此越是看出了这位燕王妃在军中的声望。 这位王妃明明没有上过正面战场,也没带兵打过一次仗,但是明盛毫不怀疑这些士卒愿意为她效死,不是因为她是燕王的王妃,是单纯的“燕王妃”。 不过想想,倒也能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伤残的士卒可以到作坊里做工、不必担心后半生无以谋生,阵亡的将士遗孤能入抚幼堂被照料,非但能被养大成人、还有人教他们读书识字……听说上几次大战之后,这位王妃亲自整理了阵亡的名单,和燕王一起,为英魂做了祭奠。 主公为麾下故去爱将做祭奠倒是有过,但是为普通的士卒立碑作文,那还真是闻所未闻。 无论什么时候,最底层的士卒都是被送上战场的炮灰,是死是活全看天命,本没人会关心。史册记 载也有不少将军被称作“爱兵如子”,但能有一人做到燕王妃这程度吗?这可真是当成了“亲儿子”了。 本来这年头提头卖命,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毕竟饿死也是死,死在战场起码死前能吃顿饱饭。可是这位燕王妃却安排好了他们的生前身后事,令人再无后顾之忧,这可不就是让他们上战场拼命了吗? 明盛此前对这位王妃那半是笑称的“菩萨”也不是无地放矢。 起码这会儿在家里给这位王妃立长生排位的绝对不少。 想着,明盛又盯着人多瞧了会儿。 这目光其实已经有些冒犯了,就算谢韶对这些事一向不怎么敏感,也察觉到了异样。她不由问了句:“怎么了?庆之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明盛顿了顿,开口:“我也做过流民。快死的时候,被二兄救了。” 谢韶不知道明盛怎么突然跟他说起这个,不过闲聊嘛,总得有个话题。 她也顺势回道:“那是你们兄弟的缘分。” 明盛瞧着谢韶这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沉默下去。 脸上很明显对谢韶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段温那个人,瞧着像是会救人的模样吗? 明盛那会儿已经饿得恍惚,全看不清人影,但也记得那人怕他吃得太急噎死,还给他喂了口水。 他二兄、喂水?呵。 怕不是他拉住人的一瞬就要被送去见阎王了,全不可能会有后面的发展。 但是奇怪的是,段温确实是知道这件事的,甚至还默认下了。 这并不是挟恩,反倒是一种照拂。 毕竟段温那时候已经声名鹊起,要他一个无名小卒的恩情有什么用?反倒是他,因为这份“被主帅亲自救下”的特殊身份,有了不少便利。 不管明盛后来如何在战场上以狠绝著称展露头角,甚至凭借功劳被段温顺势认为义弟的,但是他知道,起码在那时候,自己在段温的眼里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身上没有二两肉的,挨揍都要嫌硌手。 段温也确实没有多在意他,但还是似是而非的给了点照顾。 这对段温而言已经是极稀罕的了,连带着明盛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了不少。既然他没有什么可惦念的,那么对方顾及的只有救他的那个人了。 可明盛后来跟着段温效力那么多年,也没在对方身边看到类似的对象。 这一次,明盛却突然有了种近乎不可能的猜测。 那也确实不可能。 就这位王妃的身份,她那时候应该远在长安、不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 就算真有那个万一,她来了北地,世家女出行也必定护卫拥簇,就算想救个人,随便找个人差遣一下就行,哪有亲自上手的? 哦,对了,这位燕王妃就算一个。 想到这里,明盛越发地不死心,又补充道:“就在朔阳。” 谢韶没察觉到异样,点点头表示知道,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聊天总要找点共同话题,她和明盛之间能聊的也只有段温了,总比对方追着问她以前有没有来过幽州的好。虽然她这会儿不必担心当成鬼怪被烧,但是破绽总是越少越好。 谢韶刚刚才这么想着,就听见明盛接着:“二兄那时候人就在朔阳,若是二嫂去过,你们该早就见了。” 谢韶:“……?”这个梗就过不去了是吗?! 真看不出来,段温这个弟弟瞧着挺正经的,居然这么八卦,对她和段温的事这么感兴趣。 明盛倒是觉得是自己先前疏忽,瞧着这二嫂熟练随手捡人的样子,想来不会记得当年救的一个小叫花。但是段温却不一样,对方当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幽州将领了,若是两人见过, 二嫂一定记得对方的。 说起来六年前,段温突然求娶的事也很奇怪。 这位一向视花容月貌为等闲,瞧见美人还没有见血让他来得兴奋。可那次入了一趟京师,却带了一位夫人回来,只叫人怀疑是不是突然转性了。他这位二嫂确实颜色动人,但是段温要真是看脸的、后院早就塞满了,哪还要担心继承人的问题。 得是这两个人早就认识,那才说得通。 这么一来,明盛甚至都能理解他二兄的独宠了,年少时高攀不起的人,这会儿在自己的身下婉转承欢,那种快意确实是旁的不能比的。 明盛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怀疑很有道理。 但是,一路上旁敲侧击,一直到了元川城,都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瞧着人送到了,要是再像路上那般围着这位二嫂跟前打转,大约要被他二兄拎到演武场上揍了,明盛倒是很识时务,干脆利落地告辞。 倒是谢韶想起了对方这一路上的照顾。 这位明弟弟虽然八卦了点,但是人还是不错,这一路上对她确实颇多照料,这会儿把她送了过来,也不好让对方连门都不进一趟就走,更何况这还是段温的义弟。 谢韶想着,不由招呼了句,“庆之一路辛苦了,不若进来坐坐,也见见你哥哥[1]。” 明盛愣了下,脸上露出点疑惑的表情,不那么确定地回:“先父早已过世多年。” 谢韶:? 这跟她的话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对方毕竟提起了亡父,谢韶迟疑着:“节哀。” 第38章 天上人 虽然不知道对话哪里出了问题, 但是明盛最后还是答应了谢韶“进去坐坐”的邀请。 只是往里走的时候,出来迎的偏将在谢韶侧边压低了声音提醒,“明将军常年驻守武檀一线, 王妃可能不太熟悉, 这位将军早年军功卓著、勇武无双,被主上认作义弟……并非是养子。” 谢韶有点儿奇怪这位偏将的特意解释。 但也当对方是好意,毕竟段温手下被赐姓为“段”的养子实在太多,对方应当是怕她弄混,到时候大家都尴尬。 不过明盛这一路上“二嫂”“二嫂”地叫着, 谢韶就是想记错了也难。 想着, 她还是小声谢过了这偏将的好意提醒。 倒是明盛听到了这对话,偏过头来瞧了一眼谢韶的神情,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韶进去的时候,段温的议事刚刚结束。 刚打下一座城池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些属官走得步履匆匆, 但是瞧见了谢韶还是专程过来行了礼。 被留后议事的王宾出来正看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 而他旁边的段温已经先一步往前, 迎上自家王妃。 王宾知道按规矩来讲, 自己该过去见过王妃的。但是夫妻俩久别重逢, 周边充斥着别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他要是在这个时候凑上去讲规矩,主公大概要给他立立规矩了。 王宾遥遥地施了一礼, 和刚刚被留了一步的同僚一起,很有眼色地退下了。只是他走到转角处到底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那边两位怎么看都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样子, 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夫妇感情还好上许多, 但是想想这背后主公曾经的所作所为, 王宾就忍不住心情复杂。 他早就知道这位谢娘子应当是有些不凡之处的, 要不然也不会被主公看上,用尽手段也要夺了来。但是他也没想到这个“不凡”是到这种程度。 谢娘子初来幽州的那段时候,王宾其实并没有将对方的作为放在心上。 小娘子心善,愿意做点善事,这没什么。虽想法天真了些,但背后又有主子宠着,只要不影响大局,放手对方施为就是。 这种夫妻间玩情调的事,他们当下属的是脑子抽了才去管。 而且段温的名声在那,身边有一位“仁善”之名的夫人是极有利的,他那会还想着这名声传开一点才更好。 但是王宾也没有想到,对方的摊子越支越大、涉及越来越广,以至于演变到现在这种地步。 如今段温所领的疆土,起码有三成是主动归降——由百姓打开城门迎接王师。 围城之困时,副将提着主帅的人头出城投降讨功劳的是常事,但是像这种城中百姓自发绑了守将来迎接大军的,说实话王宾是第一次见。更别提对战之时,对面一见段氏的旗号,士卒们气势萎靡、消极应战、甚至临阵倒戈的,简直像在盼着输似的。 谁不眼馋段家军的待遇?就算当不成兵,当燕王治下的百姓也好啊。 反正往前数几年,王宾是做梦都想不到,段温这个杀神,居然能有传出“贤”名的一天的。 总之到了现在,这位燕王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耐,王宾算是领教了。 温柔乡英雄冢。 王宾觉得这话甚至可以换种理解了,燕王妃织出的这个“温柔乡”,简直成了天下英雄的埋骨之地。 按理说,这种人才不管用什么手段收拢麾下都不为过。 若是不能为己所用,王宾必定是要建议把人杀了以绝后患。 这会儿看,主上当年也似是极有“远见”的,他确实没挑手段。 但是事情沾染了男女情思,总归和正常情况不大一样。 万丈楼宇从来都是从内部倾塌,当年朝廷设计离间段温与其义兄,若是事成、足以让幽州元气大伤,而现如今若是燕王和王妃之间出了问题,后果如何,王宾还真不敢想。 走出段温暂时占据的郭融宫殿,看着路上来去匆匆的小吏,王宾的表情越发复杂。 早些年间,段温麾下接手攻下的城池就有一套大略的章程,如今这套流程越发细化,瞧瞧那连残弱老幼都要照料到的细则,那章程是谁提出的不言而喻。因为都是照章办事、遇到的问题也多有前例可循,这会儿来去的小吏忙是忙了些,但是并没有乱象。 而这些人多半是从燕王妃所办学堂考核选出的人,天然就承了王妃的一份恩情。 回想着方才议事堂出来时看见的那一幕,王宾只能叹,这位王妃虽没有天下师之名,但却几乎有了天下师之实。 再想想对方在军中的声望,王宾都要心中一凛、忍不住打个哆嗦了。 他该庆幸这位王妃是个重感情,又没有野心的吗? 但是重感情啊…… 当年李伯奕的事,多亏了主公后来没了找麻烦的兴致,于植又动手利落,主公总算没有亲自牵扯到对方的死上,不然这会儿费心掩盖痕迹的事又要多一件。 在这一连串忧心之下,总算能让王宾稍感安慰些的,只能是世子的存在。 王宾见过那孩子,老师称不上,但对对方确实也有那么点教导之谊。 那孩子不像他父亲一样是个天生的杀神,也没有母亲那样才华横溢,但是秉性纯良温厚这一点倒是有点像是王妃。 这就很好了,他父亲马上得天下,下一代该是一个守成的仁厚之主。 应该说就算世子心性上有什么瑕疵,有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便足以让许多人觉得安心。 王宾有时候会叹息王妃竟生为女子之身,明明如此才华,早些年却只有些闺中美誉,但是有的时候又不得不庆幸对方生为女子,若非是夫妻这般世间最特别的联系,对方有如此声望,早就因为威胁到主公而被杀了。 思及此处,王宾不由出声感慨:“咱们的王妃,真是个奇人啊。” 他甚至没法用“奇女子”来概括对方,这样的才能已经无关乎性别了。 旁边的赵茂看了人一眼,在心里默默纠正:是“天上人”才对。 赵茂是极少数的知道当年内情的人,毕竟那时候段温手下的人有限,寻访方术之士的举动很难瞒过心腹下属。而且和段温接触的时间久了,总能察觉到一些异样,他甚至和“那位”有过对话。这事情虽然有些神异,但借着蛛丝马迹总能做出些推测,连“那位”的突然离去也是。 后来段温突然从京城带回来一位“夫人”,赵茂就有猜测了。 在这位“夫人”接手了那些作坊之后,他就更是肯定。只是“夫人”似乎不记得过往了。 其实当年沮阳一役之后,赵茂和主公的冲突并非是传言中的那般因为作坊之事,那些只是小节而已,并不影响大局。 他是觉得主公杀孽太重,才终于失去了“仙人眷顾”。 这般直言的后果也并非罚俸半年、受了冷落那么简单,他差点命丧当场,后足足养了半年伤。 而段温那会儿阴鸷的神情,赵茂确信对方是一定动了杀心的。 但赵茂却没有后悔出言,因为那会儿的段温都疯到了想要用整个沮阳城来做祭品的,他想屠城。 名为“祭祀”,实为“逼迫”。 但是天上的仙人怎么会受凡间生灵逼迫?主公那才是绝了后路的举动。 …… 这会儿赵茂倒是听出了王宾那感慨下隐约的忧虑,他也能猜到对方所想,倒是开口劝了句,“王妃仁慈,不 愿见百姓受苦,又怎会因一己私欲,让天下再生乱局?弘文不必过于担心。” 那本是天上人,怎会贪恋人间权势? 赵茂担心从来不是王妃,反而是段温这个主公。 沮阳之后,段温杀了多少人他是亲眼见过的,对方甚至疯到想要牺牲一整个城的人命。 赵茂不知最后到底是什么安定了段温的情绪,一直到六年前段温从京城带回“夫人”,赵茂才猜到些内情:大抵是有什么缘故,让主公知道了会有重逢之日。 但是这位王妃还会离开吗? 赵茂不清楚。 当年段温已经发过一次疯了,若是再来一次,只会更过。毕竟仙人落入凡尘,不再是那般无形无质的虚影,而是切实存在这个世上,能被拥入怀中的真真正正的人,有了这般经历,若是王妃再一次凭空消失,对主公来说,才更不能忍受。 这时候的段温早就不是占据边关数个城池少年将领了,他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有那个能力将这个好不容易显露大定之势的天下再次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漂橹。 赵茂只想想,就忍不住心生忧惧。 而在赵茂的旁边,王宾也并没有因为前者的劝慰生出丝毫开解:他们担心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王宾听出了赵茂在劝他不用担心王妃因为声望过盛而夺权的问题,只是他虽有这方面的忧虑,但这在他的诸多担忧中只占很小一部分。 赵茂的性子正,主公有些事情虽然没有刻意回避,但也很少主动跟他说。 王宾总不能告诉对方,这位谢娘子原先有一位两心相属的情郎,主公横插了一脚、拆散了鸳鸯不说,还临摹捏造了一封假信,让谢娘子对情郎彻底死了心,又故意放出消息,让那个倒霉蛋在回京的路上被仇家报复身亡,他自己则是玩了一出苦肉计,在美人心如死灰的时候、趁虚而入。 王宾本人的性格并不循规蹈矩,用计也多奇诡。 美人如枝头盛绽妍花,想要攀折下来,用点手段也是难免,他其实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但是段温做得太不留余地,就让人不免担忧,若是真的一朝事情败露,“恩爱夫妻”就要转头翻脸生恨了。 这要是个普通美人,恨就恨吧。 王宾最多劝主公两句与人温存的时候多留点心,免得被温柔乡里的刺扎了。 但是如燕王妃这样的美人却不同,这般人物要是真的心底有了恨意,足够让主上偌大的基业一夕崩塌了,真由不得他不担心。 而且那次段温玩苦肉计的时候,王宾也碰巧看见了对方肩膀上的那道格外与众不同的疤,是个咬痕。 咬成那样,得下多大的力气? 主公果然是用过强了吧! 段温还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两大谋臣都正操心着他的感情发展,二人虽然担心的方向不同,但是一致地抱着不怎么乐观的态度。 他自己倒是心情不错。 一听到王妃回来了,就紧赶着把议事的人全都轰了走,正准备跟许久不见的王妃好好亲近亲近,却发现夫人身后还跟了个煞风景的。 段温冷着脸看过去。 明盛却好像没有看出兄长这无声的驱赶之意,对着他露出个格外灿烂的笑,一口白牙亮灿灿的。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兄嫂后面,还厚着脸皮留下来蹭了顿饭,席间举杯开口,像是专门“解释”自己的作为一般,“二兄待我恩重如山,再造之恩犹如生父,我称一声‘哥哥’都不为过。归来之后,怎敢不拜见?” ——生父?哥哥? 谢韶:??? !!! 第39章 酸味 “再造之恩犹如生父”、“称一声‘哥哥’”…… 谢韶艰难地把这两句话联系到一起, 又想起了门口时那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明盛口中的“先父”,还有偏将特意提醒的“不是养子”。 谢韶要是这时候还不知道“哥哥”到底是指什么, 那就是真的傻了! 她本来只是感觉这会儿大多都称“兄长”, 叫“哥哥”的好像很少,偶尔有几个还是几年前在幽州时候听见的,都是很小的孩子。但是万万没想到人家叫的根本不是那个“哥哥”!! 回忆不受控制的在脑海翻涌起来,谢韶的脸色红红白白,耳朵尖都烧起来了, 趁人不注意狠狠地剜了段温一眼。 明盛本来就是试探, 虽是低着头,余光一直留神瞥着, 瞧见美人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 啧, 他二兄果真花样多。 美人床笫间娇娇怯怯地喊着“哥哥”, 想想都头皮发麻,也亏得他二兄能忍住, 没把人玩死在榻上。 …… 谢韶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得被段温气死。 瞧瞧这混蛋都干的些什么事儿?! 等人都走后, 谢韶还没来得及气冲冲地质问, 就被堵住了嘴, 舌尖在口腔内肆意碾磨,谢韶一个晃神, 人已经被捞起来腾空往里间带。 谢韶气得锤他,声音被吞了大半, 含含糊糊地骂:“混蛋!” 某人也不恼, 反而应和, “对、对、我混蛋。好韶娘, 再骂两句。” 气息带着些不稳的急促,显然是被骂得兴奋了。 谢韶脸都憋红了,“有病啊!!” “相思病!韶娘想没想我啊?我可念着韶娘呢,日日想夜夜想,每日都要想上好几回。” 谢韶觉得简直不能和这人一块儿呆,不然连她脑子里面都要被黄色废料浸满了。刚才那一瞬,她想的居然是对方说的到底是“想”还是“想上”。 这稍微晃个神的功夫,人都已经被扒得差不多了:瞧这急色的样子,果然是想身子吧!! …… “好韶娘,怎么不说话?” “再喊一声‘好哥哥’来听听,嗯?” ——变态吗?! 谢韶咬着牙不肯开口,但眼底不多一会儿就漫开了潮气,眼眶发红、泪珠要滴不滴地挂在眼睫上。 她终于没忍住,在整个人都绷紧了蜷起来的那一瞬,一口咬到眼前的喉结上,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倒是把段温带得了一起。 谢韶松了那股劲儿瘫软回去,仰着脸没回神,只是茫茫然地睁着眼,失神的目光映照着那张难得露出错愕表情的脸。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呢,就被人咬牙切齿地捞了起来。 谢韶:? …… 谢韶知道一段时间不见,段温就有点疯。 不过最疯的还要属他刚刚打胜仗结束的时候。 打仗毕竟是极需要冷静且费脑子的事儿,就算是段温也不敢在战时胡来,但是赢了之后就没那么多顾忌了,胜利的亢奋混杂着厮杀过后的暴虐,他下手就开始没轻没重,第二天谢韶多半要带着一身青青紫紫的手印儿,有的甚至要留个十天半个月的。 谢韶第一次时真的被吓到了,那一天搞得乱七八糟的,过程中的失态她不想回忆,最后嗓子都哑得出不了声,她甚至久违地又喝了一次药。要不是段温冷静下来认错态度确实诚恳,谢韶真的要跟他翻脸了。 结果狗东西认错倒是快,下次该疯还是疯。 ……好歹是收敛了点,记得带套。 谢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居然还随身带着!! 有了段温这例子在,谢韶也算深刻理 解了攻下城池后庆功宴的重要性,大吃大喝、醉倒一夜总比纵兵在城中抢掠来得好,那种情绪不找个地方宣泄出去,在集体中一酝酿、闹出什么事儿都有可能。 但是段温这次疯得就很没道理! 元川都打下那么多天了,再怎么上头的情绪都该冷静下来了吧?!! …… 事后,谢韶累的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但还是硬撑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段温。 她暂时不太想看到那张脸。 谢韶承认这里面有那么点儿恼羞成怒的意味,她最后还是遂了段温的意,求饶地喊了好几声“好哥哥”。 虽然以前也曾经叫过,但是知道和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完全是两个羞耻等级,谢韶一时半会儿不太想直面这个状况。 段温却好像全没有察觉身侧人的羞恼,见人背着身,就干脆从身后揽着,语气如常地问起了谢韶回来路上的情况,很是关心的样子。 谢韶有点受不了他这种软话样子,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挑拣着答了几句。 她面朝着里面,也就没看见后面段温眼底带起的细碎笑意。 段温还是费了点力气,才没把这笑声带到语气里。 他的韶娘啊,只要听着人说两句软话就要忍不住心软,就算拿素不相识的人命来威胁她都会就范,这么好欺负,要是没有他护着,早就被这世道碾得渣都不剩了。 段温当然有法子把对方身上与这世道的格格不入的天真一点点磨掉,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巴不得韶娘一辈子活在他庇护的羽翼之下,不要走出去。 在他看来,韶娘软得就像一团毫无棱角的蚌肉,被他小心翼翼地养在蚌壳里,偶尔坏心眼放去几粒沙砾,她都要以为那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东西了,非得忍着疼打磨成漂亮珍珠的样子。可是她却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全都是尖利的石子,她是磨不过来的,若是就这么把她放出去,她只能把自己生生的耗死。 所以韶娘乖些、呆在他能护着的地方才好。 要是跑到了外面,伤着了、他可是会心疼的。 谢韶正应这段温的话,说了几句过来时路上的情况,却突然觉得颈侧一痒,另一个人的呼吸在耳际拂过,“说这么些好话,怎么、瞧上庆之了?” 这酸味简直溢出来了,谢韶没好气地轻斥,“你够了啊,那可是你弟弟!” 这简直是个醋精转世,人家多瞧她两眼就觉得有人看上她了,谢韶觉得她本人都没那么自恋。 段温亲吻落在那染上霞色耳廓上,手掌也顺着脊背往下,在谢韶耳边含混着,“小叔,韶娘喜欢这样儿的?” 谢韶被他碰得整个人都是一绷,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实在忍不住“呸”了一声,“你能不能想点干净的啊!!” 这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人的笑点,段温突然闷笑起来,胸腔震动着把人往怀里带,“好、好,是我不干净了。” 是韶娘太干净了才对。 连骂人都不会骂,来来回回就那几句,听着像撒娇,连啐口吐沫都能呸到他的心上。 谢韶第二天看见了段温对明盛接下来的安排。 他倒没有明着罚人,但是安排的活都是那种既最繁琐又费神还容易得罪人的——绝对是不是惩罚胜似惩罚了。 谢韶:??? 段温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无理取闹、横吃飞醋的事儿,谢韶有理由怀疑他这么干的原因。 段温倒是解释:“给庆之磨磨性子,他太躁了。” 也醒醒脑子,把不该有的心思收收。 谢韶将信将疑。 段温笑了笑:“难不成韶娘心疼他?” 这次语 气真的带上点危险意味了。 谢韶才不怕。 她瞪了人一眼,“你够了啊!你信不信再这样下去,走出去都没人敢看我了?” 美人含嗔也很有风情,段温被勾得心神一荡,也没有心情再装下去,一抬手臂就把人搂过来揽在怀中,低下头在耳侧亲昵道:“那还不好?韶娘只给我一个人看。” 谢韶手肘捣了他一下,没好气道:“少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她现在想起来那事还是有点憋气。 是上一次,灵州的冯开元归降,对方席间多看了她两眼,段温居然直接就翻脸了。 谢韶知道这背后肯定有别的考量,段温多半也只是找个借口发作,但是当红颜祸水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尴尬到脚趾头都要缩起来了啊!! 段温也想起了同一件事,他脸上的笑意跟着淡了点。 多看? 韶娘都不知那狗杂种眼神有多脏。 若不是韶娘还在场、怕吓着人,他当场就把那对招子挖出来了。 倒也没冤枉了人。 那姓冯的诈降设套是一方面,抄家时候把府里宠妾拖出来一看,照谁挑的一眼就瞧出来了,段温只恨动手的时候没多刮上两刀。 想着那些,段温忍不住手臂绷紧,有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颇具宣告领地意味地整个人圈住,眼神也沉下去。 韶娘都不知道她有多招人喜欢,又被多少人觊觎着。 这年头漂亮的美人少有,漂亮又身份高贵的美人更是稀罕,像韶娘这般又漂亮又有身份、还有能耐和名望的美人,天下独此一家。 这般天下无双的韶娘,却只在他面前露出那般婉转又动人的样子。 段温略带颤抖地吐出口气。 这可真是单只想想、都叫人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 “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段温倒是难得吟了句诗,又在覆在美人耳边轻道,“韶娘也帮着品鉴品鉴?” 谢韶气得骂他“下流!”,惹得段温又是一阵胸腔震动,他沉着声笑:“我学得不好,韶娘教教我罢。”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1] ——真真是叫人‘朝醉暮吟看不足’。[2] 第40章 大恩 因为白天的胡闹, 晚上谢韶黑着脸勒令段温离她远点。 段温倒是很听吩咐,捧了本兵书在灯下读。 明明挺宽敞的桌沿,他偏偏就只占了一角, 体型那么大的一只就缩在那里, 显得可怜巴巴的。 谢韶瞧着都忍不住翻白眼:他可怜?装可怜还差不多! 她只说了不许碰, 可没不叫人上来。 有本事在下面坐一夜啊! 谢韶觉得她要是再为这么个狗东西心软就是傻子! 她眼不见心净地侧身朝里。 谢韶本来以为段温会弄出点动静吸引她注意力的。这人就是这么个狗德行,但凡两人待在一块, 非得要她把大半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 简直像一个求关注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但是他手段可比小朋友恶劣多了。习惯了这样, 再瞧对方现在这闷不吭声的样子, 总叫人有种“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的忐忑。 怀着这种不安心, 谢韶到底还是回身看了一眼。 段温居然真的在认真看兵书,他旁边的是张矮桌, 也并没有椅子。 谢韶在幽州习惯的长腿桌椅显然是那位穿越者前辈的功劳,但出门在外就没有那么多便利了,这会儿多半地方还是习惯跪坐的。郭融这大兴土木修建的宫殿就是如此, 虽然亭台楼阁的、瞧瞧像是很有意趣的景致, 但是就舒适度而言就差远了,段温这会儿坐在地上, 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 正委委屈屈地单腿支起撑在一边,持卷的那只手手肘压在上面, 因为低头看书的姿势, 脊背带着点弓起的弧度。 他这姿态显得有些散漫, 但却奇异地并不松弛。 段温这个人就是如此, 瞧着总是漫不经心的, 但是很少有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总叫人觉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抽出刀来。谢韶觉得这么过得一定很累,但是段温显然很习惯这样的日子。 似乎书上有些难解的困惑,他微微拧着眉,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侧半边脸上分明的轮廓,谢韶恍然发现这人瘦了不少。 这很正常,打仗是件很耗费体力和脑力的事,没个好身体根本连扛都扛不下来,每次一场硬仗打下来,人都要瘦上一圈。 分开了这么久,谢韶其实也想问问对方这段时日过得如何,结果这人可倒好,一见面就把她往床上带,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少吃一顿肉会死吗?! 越想越气,谢韶忍不住瞪了人一眼。 只是瞥过去的目光却注意到了别处,是本夹杂在兵书里的诗集。 瞧见那熟悉的书封,谢韶愣了愣,她怎么把这本书带来了?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能猜测是是收拾的时候被自己顺手给塞进去了,打包行李的时候又混到了段温的兵书里。 段温对诗集一向没什么兴趣,偶尔看一眼也是谢韶读诗的时候被他凑过来捣乱瞄见的,他自己是不会主动去翻看这些的。这诗集意外混到兵书里,就算被他看见了,也多半也要拣出来放在一边,但是现在这诗集放的位置很微妙,段温手臂稍微往下放一放、捎带手就拿起来了。 那里面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给段温看的,就是普普通通一本诗集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当年对方去青州时随信送来的干花,被她顺手夹在了里面。都过去这么久了,段温记不记得还是两说呢。 但要是被这么看见书屋里夹着的东西,还是当着她的面,谢韶总觉得怪怪的。 ……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这么走着神,段温手里的那卷书要翻到底了,他左手顺势往下,就要把那本诗集拿起来,谢韶禁不住跟着心底一紧。 她其实觉得段温不会记得那点小事了,但在对方真的拿起来之前,她还是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打断道:“又没有不叫你上来。” 段温落在书封上的手顿了顿。 第二次了,他果然没看错,韶娘像是很紧张这本诗集的样子……从谢家带来的诗集啊。 要不是上次辛奴去他母亲那讨书,被韶娘特意避开了这本,他还没注意到。 抬眼对上谢韶看过来的目光,烛火摇曳下,美人柳眉轻蹙、眼底隐约带着丝紧张的意味。 段温心底像被什么轻撞了一下,勾得人痒痒的。 ……韶娘总是有法子教他心软。 段温心底轻叹了声,到底脸上的神情缓下、也松开了手。 罢了,既然韶娘不想叫他看,那便不看罢。 他从来不和死人计较。 段温倾身往前吹熄了烛火,像是都不需要时间适应这突然黑下来的环境,他直接往前了几步,将还不及躺下的人揽入怀中,笑:“我可真上来了?” 谢韶:“……” 抱都抱住了,再来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 谢韶知道段温一向得寸进尺,料想他上来之后不会老实,但是对方开口的理由还是让她意外了下,“我过几日就要走了,韶娘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谢韶一愣,“不是要去晟州吗?” 段温“嗯”了声,但是明显心思不在回答上面,带着茧子的手一节一节地摸过脊椎骨,显然不打算只是老老实实地抱着。 谢韶被他闹得不安稳,背着手够了半天,总算把那只不规矩的手拉开。 这才得空皱着眉问:“我不跟着你一起吗?” 段温则是趁着谢韶的注意力在手上,倾身往前偷了个香,闷笑着打趣问:“韶娘这是舍不得我了?” 谢韶瞪他:说正经事呢! 实在不怪她奇怪,这些年除了战场的最前线,段温恨不得把她随身带着,这次去的晟州是自家地盘,没道理分开。 段温被谢韶眼神警告得收敛了点,但仍旧是没个正形儿,“韶娘喜欢晟州风光,为夫下次带你去。这次就先算了。” 谢韶倒是听出来了。 晟州那边大概出什么问题了,段温这一趟多半不怎么安稳。 她张了张嘴,想问“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但这话问出来委实没什么意义,就算段温告诉她“没危险”,她会信吗?走上这条路之后,就注定了不会有安稳。 谢韶往上凑了凑,亲了亲段温的嘴角。 又顺势搂住了人的腰,借着侧卧的姿势蜷在了对方怀中,“那我在元川等你,你早点回来。” 段温一时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碰了碰被吻的地方,像是在确认刚才那个亲吻的真实性。 许久,他才将手臂重新放了回去揽住了人,但也只是轻轻地抱着,没有再用力。 幽幽的香气随着呼吸顺着鼻腔侵入肺腑,奇怪的充盈感满溢在心口,像是整个人都泡在暖洋洋的温水里。 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不需要靠着掠夺和侵占来追寻那片刻的满足,只是这么抱着,仿佛就切实得到了什么。心里那头一直不知餍足的贪婪野兽终于得到了片刻的饱足,懒洋洋地休憩了下去。 脑海中纷乱的杂事随之远去,那本诗集、她或许念着的旧人、元川的后续、郭融的旧部、晟州的形势……所有种种尽皆从思绪中消隐,他感知到的只有怀中人而已。 她在等我。 她会等着我。 在心底又反复回念了数遍对方方才的话语,段温怔忡着放松的面部肌肉定格在一个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他低头嗅着那近在咫尺的发香,头一次落下一个不带任何情欲意味的亲吻。 我会回来的。 很快。 段温去的是一场会盟。 与北方的匈奴和西北的鲜卑,地方定在段温所属的晟州——此地正是由段温的义兄章恩阳亲自镇守。虽然会盟所在并非晟州城内,但是这个地点的选择已经足够表明另外两方的隐约臣服之意了。 这年头的一切盟约都基于自身实力,一旦露出了弱势,撕毁只在一念之间, 但是即便是为了那么一点儿细微的约束效力,盟约也值得人慎重对待了。 段温没有带太多的人。 结盟毕竟是在自己家的地盘上,要是他再带了大兵压境,恐怕另外两方就要当场翻脸了。段温暂时对那两边的苦寒之地没什么兴趣,那些破地方打下来都没法管,没有半点油水可啃,还得劳得他家韶娘费心费力地扶持救助,怪没意思的。他接下来想要啃的是南边那块肥肉,韶娘不是愁资金周转么?多宰几个世家大族,就什么都有了。 但是即便如此,段温这次带的人也全都是精挑细选, 防的不是匈奴鲜卑,而是另有其人。 兄长。 他称一声“兄长”,可别让他失望啊。 谢韶留在了元川,这也是无奈之举。 刚刚打下的地方民心未定,这地方又是郭融曾经的首都、经营深厚,这会儿段温走了,必须得留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坐镇,谢韶也确实走不开。 除此之外,北方最后剩下的两大集团终于分了个胜负,原本一些在夹缝中谋求生存的小势力见势不妙,也纷纷前来投诚效忠,也需要人来做主。这些人其实就相当于白给,毕竟形势发展到现在这地步,段温不可能再为他们许诺什么。脑子清醒点的,赶紧交兵交地,还能捞点荣誉官职回去;要是真的死硬到底、亦或是待价而沽的,等到这边收拾完后续空出手来,就带兵去一锅端了。 虽说形势如此,但真正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的实在不多,也或许是认识到了,只是心里还抱着些不甘愿。毕竟割据一地当家作主这么久了,在自己地盘上都是老大,谁愿意突然对人低头、还任人宰割?有点儿情绪很正常。 但到这份上,显然不能指望段温体谅他们的情绪,而是这群人急着找活路才对。是带着情绪找死,还是认清情况低头,他们该做出选择。 谢韶也不跟他们客气。 真有那些挑事儿的,其实也闹不到她眼前,留守的明盛就收拾了,谢绍其实是那个当红脸给甜枣的——虽然是用空头官职换人家的全部势力,但是面子上还是要做的好看点,比如亲自设宴招待。虽然段温不在,但是谢韶的身份也足够了。 正如段温当年的那句“你是我的夫人”,他确实给了谢韶足够的底气和发挥空间。 那时候的“段氏主母”,现在的“燕王妃”。 这确实仍旧是个男权占据主导的社会,但到场的人只要不想被直接扔出去,没人敢挑剔谢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 在这关头能有这种果决的都是明白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席间自使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燕王与俺有大恩,俺早就想来投效了,要不是姓郭那狗娘养的在中间挡着,俺又何至于等到这时候?!!” 中年大汉声如洪钟,一番话说得身前的桌案都震了震,仿佛下一秒就要撸袖子打架似的。 谢韶倒是很坐得住,她这些年也出席过不少类似的场合,这种场面还不算什么,只是声音大了点儿而已。历数这些年的见闻,拍碎了桌子都是小事,当场打起来也稀松平常,甚至死个个把人都很正常——还多半不是什么正常的死法。 谢韶露面的宴会还都是安全系数很高的那种,没什么挑战人类极限的画面。 听闻早些年刘魏那边甚至会当场把使者扔到沸水锅里煮了,谢韶只要想想……呕、她实在不太敢想。 好在眼下虽名为“封赏”,但实际上算是半个“受降宴”,她坐的还是主位,场面算起来在控制之下,多半不会出现什么血腥画面。 谢韶瞧了眼对方的位置,回忆着座次的安排,客气答道:“于将军过言了。” 那虬髯大汉洪亮地笑了两声,举碗敬道:“王妃忒的客气,俺说的都是实话!那狗艹的畜生李邺杀了俺全家,燕王灭了那龟孙的龟儿子直教人大快!俺敬他一碗。” 谢韶:? ……李邺? 第41章 欲结秦晋 谢韶还因为听到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名字微微怔愣, 那边的于植已经抬起碗来颇为豪气地一口干了。 他这一番做派看似粗犷豪放,但其实也粗中有细,那一碗道的是敬段温, 倒也免得劝酒之嫌。 这其实也是给自己留面子, 毕竟那位王妃瞧起来就像是个不善饮的,若是敬了对方不受, 倒叫自己这边下不来台。毕竟都到这地步了,他们这分明是交付全部身家求一条活路, 人家实在没必要给他们留什么脸面。 于植也真没有再劝饮的意思, 喝完后把碗重重一放,抹了把嘴巴大声道:“只恨李邺那个瘪犊子还在南边当着狗齐朝廷的太尉, 大仇不报妄为人子!若是他日燕王南下,俺愿意跟着当马前卒!!任凭驱使!还望王妃美言几句,给俺一个机会。” 这便是表明效忠的态度了。 谢韶自是听得出来这言下之意。 这场宴会本就是受降,其实要说的内容也早就打好了腹稿,都是一些很官方的辞令, 谢韶虽然因为于植这番话心思恍惚,但是应付起来倒是没叫人看出什么。 她其实有点走神。 大齐朝廷的太尉,果然是她一开始想的那个“李邺”, 原主的未来公公。 那问题来了, 李邺到底有几个儿子。 不太巧, 这位老太爷虽然官运亨通但却子嗣不丰,只有两个宝贝儿子, 其中一个还是晚来子,直到原主过世的时候还只是个不知事的小孩, 而且是个先天体弱的药罐子。于植的口气不像是指孩子, 那他说的“龟儿子”多半是指李豫了。 李豫死了?段温杀的?什么时候?! 谢韶简直一脑门子问号。 说起来, 谢韶对原主这位前男友一直心情挺复杂的,她毕竟不是原主,没有那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纯粹是旁观了一个渣男被恶心到了。但要是报复吧,人家这辈子还什么都没做,她好像又没有报复的理由。而且原主都抱着“今生来世不复相见”的心态,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越过原主本人去干点什么,也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假装没有这么个人。 因为谢韶没主动关注过这位前男友的消息,也不知道对方后来如何了。 当年韦均入长安,新帝率百官仓皇南逃,谢韶一直默认李豫是同诸多世家一起南渡了。南北天险阻隔、消息不通,恐怕齐朝换了个皇帝都要好些日子才能传到这边,李豫只是一个世家子,近况如何更无从得知了。 但是现在看,对方居然没走?留在北面,还是被段温灭的? 难不成是真的对原主情深意重?不是吧……是逃的时候被落下了还差不多。 是明盛最先发现谢韶的表情不对。 他因为接谢韶来元川的路上那点没根据的怀疑,稍微调查了一下这位王妃的过去,那点怀疑没得到验证,倒是知道了不少旧事。比如这位王妃曾经有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却因为他二兄的求娶,本该成为一时美谈的婚事告吹,而那位倒霉未婚夫又在出使幽州回去的路上死了。 明盛就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位未婚夫的死跟他二兄脱不了关系。 只是当年段温被刺杀的消息震动天下,一个小小的使者的死活没人关心。况且事情闹得那么大,就算是那倒霉蛋回到长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一次的来幽州使者全被砍了头把脑袋送来给他二兄解气了,朝廷借此证明此事跟他们全无牵扯,都是贼子作乱,也是那个软蛋大齐一贯的作风了。 明盛倒是隐约记得,那未婚夫好像回京途中被仇家刺杀。 瞧瞧谢韶这会儿的异样,再联系一下于植方才的话,明盛大抵对当年的事心里有数了,又忍不住皱眉:二兄是被美人勾得腰软,尾巴都不知道处理得干净些?! 于植还在朗声感谢,明盛直接端酒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于将军说笑了,是将军亲自手刃仇敌,此事又与我二兄何干?道是盛一直听闻将军勇猛,可惜没有机会阵前切磋一二,如今难得佳宴,不如来试试手。”试的时候错手杀了,那便不是他的问题。 他这当弟弟的也就能帮到这了,剩下的事就等他二兄回来自己去解释罢。 不待于植说些什么,明盛已经端酒逼到近前。 都是战场上混出来的,对杀意何其敏感,于植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地一碗干了,酒碗一摔开始装醉。他不接招,明盛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杀人吧?那这场犒赏宴真的要变成血宴了,日后恐怕没人敢来投靠。 明盛脸色转冷,正想差人把这“醉鬼”扶下去,却听到上首一声“庆之”。 他转头看过去,就见谢韶皱眉看来,两人不闪不避地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明盛退了一步,低头行礼。 只是明盛退回到自己的坐席间,他原本冷厉的神情却渐渐转为某种叹息的意味。 他也是为了二嫂。 有些事情还是别弄得太清楚明白的好。 瞧着他二兄对着人神魂颠倒、捧在手心的样子,分明是打算装模作样上一辈子,但若是这位王妃非打算撕开了看看,那底下可没什么好东西。 ……可别傻到为了个死人和他二兄对上。 那浅得一眼都能看得透的心思,都不够他二兄玩的。 这么又漂亮又干净,想都知道,他二兄一定忍了好些年了。 这一场宴会过得心惊胆战,但于植最后总算混了过去。 等仆从来接,醉得“不省人事”的于植直接倒到了人身上,在耳边低声吩咐,“走大路!” 等于植耍着酒疯被踉跄地扶上了马车,就瞧见在车上正等着个中年文士,他当即眼睛一亮,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扑上去,“倪先生!” 虬髯大汉眼睛冒光的扑过来,这气势跟山上扑下来的饿熊也没两样了。 倪康倒没露什么异态,声音平稳地问:“听闻将军在宴上醉了,就跟过来看看,可是有什么变故?” 提起这个于植也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两句,“那姓明的乞索儿想杀俺。” “怎么会?”倪康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终于皱了眉,“将军与他可有什么前怨?” “俺与他能结个鸟的仇?!” 于植也是又费解又憋气,“鬼见明下手忒黑、不留活口,这些年都被姓段的摁在北边和匈奴打呢,连碰都碰不着,得罪个球的!” 明盛打仗惯不留俘。杀俘有时是为了震慑人心,但也会激起人拼死反抗。早些年中央势弱、胡人南下,带来许多负面影响,这便是其中之一,各方势力一度成了比拼谁的手腕更狠辣的较量,甚至有河东王驱民投入黄河之举。可这样养出来的兵即便再凶残,也只是雄踞一方的□□而已,段温既然能因为这个把明盛摁在了北方,明眼人早就看出了他剑指天下之心。 倪康没有对于植的话做评价,而是道:“将军莫急,您再把宴上的事情说说。” 于植本就指望着这人给他分析分析,这会儿自然是连连应声,把宴上的情形对话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末了还补了一句,“俺可按先生说的,对那姓段的只有好话。” 他顿了顿,又撇嘴,“单就这事儿,俺倒是真谢谢他。” 倪康也一时没想通这里面有什么动手的缘由。 凝眉思索了半天,突然像忆起什么来开口,“燕王妃是不是姓‘谢’?” 这下子倒把于植问倒了,他不太明白倪康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但是还是挠着脑袋冥思苦想。 这其实也是谢韶这些年在有意淡化身上“谢氏”的身份,这年头名声也是一项重要的财产,谢韶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干活,到头来那个把她卖了的渣爹捡个大便宜。就算不提私人情绪,以现在的局势,南北两边早晚都要有一战的,万没有为敌方扩大名声、做嫁衣的道理。 因为这刻意的模糊,隔了好一会儿,于植才像是终于找出点儿印象似的,不太确定地道:“是吧,当时姓段的求娶还闹得挺大的来着。” 多是骂的,谢家把女儿配给一个泥腿子。 当然,现在是没有人敢这么议论那位的出身了。 于植想着,忍不住又“啧”了一声,“那姓段的倒是好福气。” 能娶到高门贵女不说,娶回来的这位燕王妃可不仅仅是“贤内助”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娶了个女相回来! 倪康:“若是某没记错,李谢两家曾欲结秦晋,燕王妃恐怕牵扯其中。” 于植还以为倪康怕他因为这事迁怒,不由“嗐”了声。 “先生想多了,李家姻亲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俺还不至于脑子不清楚到那地步,惦记那么些个人。李邺杀俺父母妻儿,俺也不找别人,既然那鳖孙老子爹入土了,俺就叫他往下偿命三代,结清了,没得关涉旁人。”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他要是真的想要牵扯,那是和天下为敌,仇没报呢,就能把自己搭进去。于植没打算干这种蠢事。 “再说燕王妃都嫁出去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算谢氏的人了。” 他脑子抽了转这么大弯把事情迁怒到燕王妃身上,那是自己找死呢。 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倪康却只是垂着眼看他。 于植看先生这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想的差了,但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头绪,只能费解的回想着倪康方才的话:李谢两家想结亲事,这亲事和燕王妃有关。一个亲事能和燕王妃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这亲事还能落在燕王妃头上?想段温的女人、活腻歪了吧? 等等!他宴上说段温杀了那李家的儿子,那姓明的怎么说来着? ‘是将军亲自手刃仇敌,此事又与我二兄何干?’ 某个可能浮上来,于植猛地瞪大了眼。 他绷不住拔高了声:“娘的!他姓段的杀人夺妻,叫俺来背锅?!!” 第42章 请罪 倪康由着于植骂骂咧咧发泄了回情绪, 才开口问:“李家郎君一事,真不是将军动的手?” 于植的脸色难看。 “俺倒是想宰了那狗崽子,但准备动手的时候, 人都凉了, 吓死的……俺就上去补了几刀,把那畜生的尸体拖到外面去喂大虫了。” 觑见倪康的脸色不对, 他顿了顿,却仍是道:“先生莫要说俺做的过了。杀人父母、屠人妻小的仇, 就是那畜生进了狗肚子俺都不解气。” 倪康倒是没劝什么, 反而是叹息了一声,“多亏将军如此做了。” 于植愣了一下, 很快就想明白了,顿时身上阵阵发冷。 段温要是真的打算把这口锅坐实了,该是今日明盛的做法,杀人灭口,不留后患。 对方那时候没动手, 只能是以为那李家崽子确实是他杀的。留他这一命,约莫是打算等哪天旧事翻出来,还能用他的脑袋讨个美人展颜。 这么一套连环招法出来, 那姓段的倒是从头到尾干干净净, 什么都不沾。 都说段温那义弟心狠手辣、鬼见了都要退避三分, 但是这姓段的可比他弟弟黑多了!要不是他这次无意间把真相秃噜出来,当真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于植想要骂人, 但是骂人之前得先给自己找条活路。 他的第一反应是跑,但是现在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莫说他如今在段温的地盘上能不能走得脱, 就是脱身以后去哪儿仍旧是问题。 去南边?得了吧, 他和那李老贼不共戴天、对狗齐朝廷也是恨得要命, 真在那儿讨生活,还不如叫段温给他个痛快;入蜀?蜀地的牛家就是一群软蛋,仗着地利才安稳这些年,比谁都怕起干戈,他要是投奔了,恐怕不等段温要,那群人就得干脆把他脑袋送过去,以示交好之心。 于植也是顷刻间脑子转了好几圈,但直把自己绕了个晕乎,却半点出路没想起来。 他干脆放弃,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字正腔圆道:“先生救我!!” 倪康:“……”自己的恩人,还能怎么办? “王妃素来心善,将军不若去求见一番。” 于植:“啊?” 他虽没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俺还有救!先生您别放弃治疗啊!!” 那姓段的杀人夺妻不干人事儿,他做的也不怎么地道。 把人家未婚夫尸体剁了喂山间野兽,怎么想这位燕王妃都不会放过他啊! 倪康:“……” 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主公能长一点。 既然段温干出这种事来,必定对燕王妃有所隐瞒。 就算燕王妃知道的确实是“实情”,在听到席间的话之后也会有所怀疑,不赶紧趁着这机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描补了,真的任由段温回来肆意发挥,把锅背全了吗?! 清醒点,那姓段的再怎样,人家也都是多年夫妻!燕王妃凭什么信一个外人?! 不趁着这难逢的机会抓住先手,自证“清白”,简直白瞎了段温不在的这个好时机。 况且那时燕王妃既然没在当场发作,甚至还拦下了想要动手的明盛,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不管对方是想知道真相也好,还是顾忌那宴会的场合也好,起码没有气到失去理智,只要能沟通就一切好说。 再者,这位燕王妃一向有仁德之名,如今的局势正是要安稳人心的时候,她未必会为了一己私怨再起纷争。 当然“把尸体剁了喂大虫”这种话是绝对不能直说的。 他们大可以用点别的说法,比如“血迹引来山间野兽”,这就很合理。 出了这种事大家谁都不想的啊。 他家将军只是看见了仇人之子的尸首,想到自己尚在襁褓中的无辜小儿,没忍住在对方的心口上补了一刀,旋即就愤然离去。 之后的事谁能知道呢?总之他们将军是不知道的。 说不准就是使者中有同行之人,怕担上害死李家嫡子的罪责,故意伪造现场,推脱责任。反正那群人都死了个干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谢韶最后还是得知了原主前男友的死法。 居然是被吓死的。 看着过来请罪的于植,谢韶也心情复杂。 杀人未遂、侮辱尸体……不过要真的在战乱年间照现代的法律来,那日子也不用过了,大家排着队枪毙吧。 谢韶最后也没处置人。 对方大张旗鼓地交兵交地当典型,又因为心虚,在一应事务上格外配合,要是真把他杀了,现在还在元川的其他将领该不安稳了。 而且真说起来,谢韶和于植也没什么仇怨。 ……也就是拍手称快,恨不得替原主喊一声“大快人心”的关系而已。 当然这点高兴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被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她悲痛过度、精神失常了可就不好了。 她可一点都不想被渣男碰瓷。 谢韶不太擅长掩饰情绪——起码不可能像段温那样前一秒称兄道弟,后一刻就能毫无预兆地抽刀杀人——她这会儿只能略显僵硬地绷紧了表情,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叫人猜不出情绪来总不会出错。 只是这反应倒是让于植越发不安起来,谢韶都能感受到那陡然僵硬紧绷的气氛。 护卫先不说,一块跟着来的明盛手已经放到刀柄上。 在这武德过分充沛的年头,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真的很正常,谢韶本来只打算说声“知道了”,但是情况发展至此,只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足以安抚人心,未免人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冲动之举,谢韶干脆提前给人口头封了个“宣德将军”——是个没有品秩的杂号将军,手下也没有兵。 天下一乱,将军的名号就不值钱起来,自封的、请封的、被手下架起来的,叫什么都有,非常烂大街。谢韶这做法也就纯粹为了叫人定心,什么实际上的意义都没有,大概就相当于说了“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于植前来请罪的是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谢韶没把这么一件“小事”放在心上,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元川城被郭融糟蹋了这么久,虽说是个国都,但满足的也只是最上层那一小撮人的生活需求,基础建设都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谢韶要忙的事多了去,对渣男的结局听听也就罢了,连唏嘘两句都欠奉。 按理说这一天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天晚上谢韶却做梦了。 不是上一次见到李豫名字后忆起的原主的记忆,而是谢韶自己的梦。那个在她过去人生中持续数年,从穿越后却突然停下的梦。 …… 幽森的夜幕中,连林间的枝叶都恍若鬼影,远处的喊杀声一点点逼近,“她”正被数被于己的敌人围攻。 额头上似乎有伤口,淌下来的血让半数视野被浸得殷红,身边的亲卫焦急的禀报着什么些。 梦境中的情况总是混乱又模糊,谢韶怎么也听不清对方的话,只能努力试图看那人的口型,但是梦中人的目光却不受她控制地移开,落定处是远处一点森冷的寒芒。 ——是箭矢!! …… 谢韶猛地翻身坐起来,揪着被冷汗打湿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下意识想要找身侧的人,但是伸手却碰了个空,只能愣愣地注视那空荡荡的床铺。 这是谢韶头一次那么清楚地看清梦中人的面孔,熟悉的、能在段温身边看到的脸。 那一个又一个曾经的问题——自己过往梦到的到底是什么?梦里的“大将军”又是谁?!那些工坊又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去沮阳是、甚至在燕城街头,那屡屡出现的“即视感”又是什么情况……——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谢韶一度怀疑原主曾经去过幽州,但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发现,对幽州有记忆的不是原主,而是她才对! 怪不得她每次拐弯抹角试图提起那位穿越者前辈时,段温都是那副奇怪的表情。 …… 身边的景物飞驰掠过,过往的一幕幕浮上心头,梦境的记忆和现实回忆错杂,谢韶觉得大脑都因为这一度过载的信息量眩晕着。 一直到被明盛带兵拦住,谢韶眼前因为眩晕而扭曲的景色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明盛带人横着马挡住了去路,朗声:“夜深露重,王妃想去何处?” 前路被堵得严严实实,谢韶被迫勒停了马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她居然抢了一匹马,想直接去找段温。疯了吧?! 明盛瞧着人像是冷静了来,这才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倒是小看了这位二嫂的骑术,绊马索都上了愣是没有拦住。他先前还想着若是人从马上摔出个好歹来,他二兄回来得扒了他的皮。但等人真的越过了预先设的拦阻,他才真的紧绷起来,这要是真叫人跑了,他就得仔细自己的人头了。 亲兵还列阵在身后堵着,明盛下马亲自去牵住了对面人的马缰绳,做了个要扶人下马的姿势。 口中状似关切又隐约带着警告道:“二嫂可是魇住了?夜半时分,城外还不知有什么鬼魅,二嫂还是莫要出去的好。” 美人孤身一人走夜路,不动脑子想想都知道是什么下场。 明盛到底还是扶着人下了马。 凑得这般近了,他才注意到这位一向都很有仪态的二嫂是怎么狼狈的样子。 美人本就白皙的肤色因为夜里的寒风吹得苍白,衬得眼眶处的薄红越发醒目,眼尾往后还有两道未干的泪痕。她的发髻本是夜间就寝松松盘起来的,一路纵马而来早就松散下去,发丝凌乱地落在鬓边,连衣裳都是胡乱地披在身上的。 真狼狈。 ……也真好看。 这到底不是他能肖想的人,明盛克制地收回了目光,但还是忍不住心中慨叹。 就这样还想跑? 怕是走不出几里路,就要被人捂着嘴拖到野地里去了。 第43章 这是猜测 明盛瞧着白日里谢韶对于植的处置, 还以为这位王妃不是个冲动的人,晚上“巡逻”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真就遇见了那么一个万一。 瞧着他这二嫂对那位前未婚夫还怪情深意重的。 可再怎么情深意重那都是个死人了, 二嫂还是尽早想开些,不然他二兄的手段可没那么好领教。 明盛正琢磨着要不要怜惜一下美人, 由自己出面来当这个恶人。 好歹让人认认清楚现状, 别让二兄真动手把人逼疯了。 却不料抬眼对上了谢韶拿出来的……帅印? 明盛愣了一下。 他先是确认了一遍谢韶的表情, 确定她是认真的没错, 然后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他二嫂还怪可爱的。 傻得可爱。 明盛还是憋住了那笑, 只是说话间语气到底带出了一丝, “二嫂想要调兵?当然可以。二嫂有帅印在身, 盛自当听令, 此刻元川驻守诸军亦是。” 他停顿了下,直直地看向谢韶,“那二嫂想要用什么理由调兵呢?” ——总不能是为情郎报仇吧? 谢韶被明盛问的一愣, 发热的头脑降了温, 人总算彻底冷静下来。 什么理由? 章恩阳反叛, 于晟州埋伏段温……不,在段温的安危确认之前, 这个消息绝对不能传出去, 不然乱的绝对不止晟州一地,刚刚拿下的郭融领地起码会散去大半, 就连这会儿在元川投诚的将领也都要生乱。 谢韶深吸了口气, 再次回忆那梦中的情形。 虽然形势不妙,但还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候, 战场上有段温在, 总有种让人能找到主心骨的感觉, 周遭的将士虽也焦急,但神色中并没有惶惶之感,显然是尚有余地。 只是谢韶到底无法全放下心去。 打仗虽然不全是看人数,段温这次带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对梦中形式的回忆还是有无点用处,谢韶在心底默念了好几句“冷静”,回到暂居郭氏宫殿后,直奔被段温充作议事堂的北殿去了。 明盛也好奇这位二嫂要做什么打算。 既然对方没有赶他,他也就在身后跟了进去,看着人提着灯站到了沙盘前。 夜里的光线总是有点昏暗的,即便点了灯也是如此,明盛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刚才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兄,但是定睛再看那里只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明盛恍了一下神,忍不住为自己方才那片刻怔愣摇头。 他知道这位二嫂很有才华,但是就算对方在军事上有不逊于他二兄的能耐、就算对方在军中的声望高到与二兄并肩,但那又如何?她是绝对成不了一个能带兵的将领。 不是因为性别,明盛也知道有几位代夫领军的女将,他这么想,单纯是这位二嫂的性格。 不杀人的将军?哈。 而偏偏带兵打仗,是当今这个世道上最要紧的能耐了。 明盛都不知道他二兄是不是故意的。 养了这么只极漂亮华美的鸟,没有给笼子,偏偏剪掉了赖以飞行的长羽。它展翅起来依旧很漂亮,但是却永远没法飞出手掌心。 这还真是他二兄能干出来的事。 …… 明盛稍微走了一下神,但是目光还是落在那边的沙盘上。 纤细的手指在沙盘划过路径,在几个地点上做了标记,明盛一开始只是不在意地看着,但是不多一会儿神情就跟着渐渐严肃起来,终于在谢韶的手指落到其中一点上时,他忍不住勃然色变,脱口而出:“不可能!” 谢韶抬起头来看他。 在烛火的暖光映衬下,她的脸色仍旧显出些苍白,但是眼瞳却黑得透彻、仿佛吞噬了全部光线,她轻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能?” 明盛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过命的交情?结义兄弟?数度生死? 他发现这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一句:如果他二兄现在死了,麾下的势力由谁接手? 他二兄倒是有儿子,但是那小子才五岁,知道个什么?!二嫂倒是有能力有名望,但是在这会儿的世道上,这些东西很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她没有刀,于是这一切声望才华就变成了任人刀俎的鱼肉,除非他来……等等、二兄为什么把他调回来?!! 晟州,诸剡城。 段温抬手示意士卒放开被扭绞着送来的对象。 那两名将士迟疑了瞬许,还是领命松开,却仍旧持刀戒备在一旁,以防着人突然暴起。段温瞧了两眼,干脆直接挥手叫人退下了。 宽敞的院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段温垂着眼注视着这个被压着跪倒在地,浑身狼狈的人,好一会儿才开口,“兄长。” 章恩阳从进来之后就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仿佛是一尊会喘气儿的石像,只是这短短的两个字,却好似让那肩膀沉了一瞬,但那点震颤的幅度太小,又似乎一个错觉。 他仍旧没有抬头,只是闷着声道:“是我棋差一招,技不如人、没甚可说的。” 段温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此行只带了八百人。” 章恩阳豁然抬头。 这只是平常护卫的数量,甚至还要更少些。 对方真的不是为他来的?! 段温神色仍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解释,“兄长已经杀了五百,如今控制着府上的,只有三百残兵。” 章恩阳愣了大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元常之勇,果真当世无双!!” 刀斧近前而面色不改,以十倍之弱势逼得他狼狈溃逃。 ——他输得不冤、不冤啊! 章恩阳笑着笑着就呕出一口血来,呛咳了两声,他紧紧盯着段温,语气虚弱但仍旧像带着某种执拗开口,“五年前的燕城刺杀,并非我所为。” 段温:“我知兄长不会杀我。” 起码在那时是如此。 这毫不犹豫的肯定又叫章恩阳生出些许动摇,他顿了顿,翁着声接话道:“但我却可能会对世子出手。” 段温早年一直没有继承人,在世子出生之前,多数人默认段温或许会过继他的长子。 这话终于让段温露出些意外的表情。 章恩阳看见后,又想要笑了。 他以为自己想争一条活路,结果到头来居然从头到尾都是他庸人自扰。 不过,却也没那么冤枉,若非真的生出了染指那位置的意思,又何至于最后动手。 章恩阳最后还是扬声:“是兄长对你不住!” 成王败寇,总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话间,不知从何处抽出柄短刀,横于颈间。 像他们这种人身上总是不缺兵器的,段温到底留了些脸面,没叫人给他搜身。 注视着那刀刃贴到颈侧,段温突然开口,“韶娘一直想养个女儿。” 章恩阳想到襁褓中的小女儿,动作顿了一瞬,终是朗笑,“有弟妹教养,是她的福气。” 话落便横刀过颈,鲜血漫开。 只留一句“多谢元常”在院中回荡。 熟悉的血腥味儿在开阔地空间中蔓延开来,一时半会儿无法散去,鲜血溅到身上的温度一点也不陌生,但或许是因为这是个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未想过会背叛的人,段温难得生出了点触动。 也不多,只是一点而已。 他倒是更意外于自己最后开口的那句话。 毕竟他不是个愿意留后患的人……兴许是同韶娘待久了,连他也沾染上了点慈悲心肠? 段温抬手捻了捻溅到脸上的血,有点嘲讽地笑了笑。 但是想到那句“早点回来”,他表情中究还是柔软下去。 很快就回去了。 只是走之前还得把一些东西清理干净,他可不想南下的时候,留着那么一个癞□□在家里的后院恶心人。 ——田谅。 默念着这个名字,段温的神情一点点冷下。 “榆临城,田谅。” 在元川的谢韶说出了同样的名字,“章将军为人谨慎,若要动手必定有后路。”能作为他后路的只有毗邻的田谅。 明盛下意识的顺着谢韶的话想去,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他皱了皱眉,开口:“这也只是二嫂的猜测罢了。” 但若真谢韶说的那般,现在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 若是再早些,大局未定,尚不知前路如何;若是再晚一些,二兄真的登上了那个位置,那世子变成了太子,再想染指那个位置就成了谋朝篡位;况且二兄当真在这时候出了事,接下来的和谈只能由章恩阳上,这又是一个可以影响选择的重量级砝码。 明盛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谢韶:“你多久没收到你二兄的信了?” 明盛:“……” 又没什么大事,他二兄做什么给他写信? 刚想说什么,又想起来二兄似乎训了只鹰,专为了鸿雁传书来着。明盛不知怎么,觉得牙有点酸、又像是晚上没吃好似的,胃里也不太消化、撑得慌。 谢韶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放弃了,她实在不好解释自己做梦的问题——听起来简直像无理取闹。 她干脆换了个角度,“就算没有,榆临城也是要地,明将军驻守武檀一线多年,该知道这种北方要冲早晚都得打下来。”没有把防御北方胡虏的重镇放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明盛这次倒是抬眼看过来,虽没有再出言反对,但是仍旧没说话。 谢韶想起了对方刚才的那句“什么理由”。 这年头虽然打仗稀松平常,势力之间抢地盘儿更是日常,但是大多数人动手之前总得冠冕堂皇地扯点理由。 谢韶想了想最近和田氏有接触的地方,终究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僵硬道:“田谅心有不轨,此遭榆临城来使大放厥词,冒犯了我。” 红颜祸水都当过了,也不差祸国妖妃了。 谢韶干巴巴地念完了台词,终于忍着那股要生生抠出地下别墅的尴尬抬起头来,却一抬眼就对上了明盛那意味不明的目光,谢韶几乎一瞬间从头红到了脚后跟。 “就、就是这样!” 她强调地重复了一遍,飞快地错开目光,好在说起正事后,她语气也跟着镇定下去,“我这就命人拿下榆临来使,收押看管。赵主簿留在元川主持大局,我亲自前往。” 谢韶知道自己在战场上大概率没什么作用,但是她也得跟着去,万一再梦见什么,也好及时调整方向。 不过她就算再怎么着急也知道大军不是说调就能调的,她有梦中的记忆,却也知道自己不是带兵的料,这会儿只能询问,“此次便以明将军为副将,整兵尽快出发。明将军以为如何?” 明盛这次倒没说什么,只是行了个军礼,“王妃有令,盛不敢不从。若是尽快,三日后辰时即可出发。” 元川刚定,本就留着兵随时准备调动镇压叛乱,榆临虽远些,但两天的准备时间足够了。 …… 明盛从宫殿里面走出来,兀地笑了一声。 王妃大概忘了,她手里拿着帅印,大可不必和他商量什么,直接下命令就是。 军令如山,就是王妃这会儿勒令他带兵去打晟州,他也没法子抗命。 只是兵带到了,结果如何,他可就不敢说了。 反正明盛是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打过二兄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对方麾下乖乖效力这么些年。 他其实直到这会儿也不确定谢韶说的真假,但对方确实成功说服了他调兵。 明盛倒也没什么担心的,不管王妃到底在想什么,但手段这么软,是玩不过他二兄的。真要报复,直接将大后方搅得一团乱,逼得他二兄不得不带人回来,然后趁机做点什么,可比现在好。 只是她到底下不去这个狠手,没法拿着整个元川城的人命去算计。 弱点暴露的那么明显,简直是任由人拿捏。 想着方才的那一幕,明盛眸色深了深。 美人灯下含羞…… 二兄倒也放心把人交给他。 思绪转了一圈,明盛倒也得承认、他确实不敢伸手。 这个认知让明盛有点不大愉快地“啧”了声,回头望了一眼,月下宫殿重重叠叠,倒真的是个适合娇藏美人的地方。 二嫂倒也不必那么妄自菲薄,先前谁都知道他二兄和郭融必有一战,但是二嫂大抵不知道,开战前郭融那边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书信以示对王妃倾慕,并以郭氏赵国的后位许之。 这可比什么檄文都管用。 元川的时候,他二兄亲自带刀上的最前线。 现在…… 区区一个背靠胡人的田谅罢了。 第44章 “结果” 诸剡城虽然乱了一夜, 却很快就控制住局势。 段温带的人不多,但是章恩阳叛乱同样不敢大张旗鼓,用来埋伏的都是自己的亲信, 以至于大多数将士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倒方便了段温接下来的行事。 段温没有将事情公之于众,反而故意压下。 如此故布疑阵,也是为了引得榆临城的田谅上套。 段温这次只带亲随护卫过来, 可不仅仅是因为“信任兄长”。 怀疑都已经产生,再谈“信任”纯粹是玩笑, 段温从来不赌人心的可能性。 他这次带这么少的人来,更多是为了降低另一边的戒心,进而一石二鸟,在解决完章恩阳之事后, 顺势借着晟州的兵力灭了田谅。 田凉此人背后是鲜卑的乞伏部落, 若是章恩阳一事没有后者挑拨插手才怪。 想着,段温唇角的笑意越冷。 既然是和谈, 那就拿出点“和谈”的诚意来,比如……把榆临给他送过来如何? …… 王宾:“有个好消息,元川调兵了。” 听了这话,段温有些意外的挑了一下眉。 他没打算从元川调兵,对付一个田谅而已, 晟州的驻兵足矣, 不必闹那么大动静。又为了攻其不备,他这几日特意作出了章恩阳事成的假象,一切从元川来的消息都只进不出。 这也倒算个线索, 但是—— 段温皱了下眉, “庆之不是那么细致的人。” 留在元川的守将也没有这么心细如发的。 赵茂倒是有可能发现, 不过元川刚定,内里的事务一大堆,赵茂这会儿多半正忙得晕头转向,可没心思注意这些。 不管怎么说,这次调兵都是个好事,有元川的配合,晟州这边更像是出了“意外”,田谅的戒心该更低了才对。 只是王宾说的是“好消息”,表情却完全不像是如此。 段温猜到这事情有下文,瞥了一眼,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王宾瞧了瞧段温那还算平和的心情,深吸口气,谨慎地开口,“元川城定之后,周遭的不少势力都来投奔,这事主公也是知晓。” 段温颔首。 王宾又继续,“其中一位将领,据说是因为主公当年帮他报了大仇,感念您的恩德、主动投入麾下。” 段温眉梢动了动,他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儿了。 不过这种当不得真的借口,听听也就罢了,实在不值得特意拿出来说道。 王宾这会儿根本不敢对上段温看过来的视线,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他叫于植。” 屋内的气氛为之一滞。 趁着段温发作之前,王宾飞快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当年的李伯奕是被吓死的,于植只是用他的尸体泄了愤,这人知道王妃与那人是‘故交’后,亲自来请罪。王妃大度并未与他计较,还允诺了他‘宣德将军’的名号……只是到第二日,元川便预备调兵北上,此次北上大军乃是王妃亲率,明将军为副,据说是因为榆临来使冒犯了王妃……” 但凡有一点了解那位燕王妃的,都不会把这个理由当真。 而榆临紧邻着晟州,在知道当年的旧事后,对方到底是冲着榆临来的还是晟州来的,真的很难说。 王宾将知道的全部信息倒了个干净之后,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段温意外的冷静。 他甚至很平静地拿起旁边的茶盏来喝了口水,过程中都没把杯子捏碎。 屋内的气氛太过压抑,王宾实在受不了这折磨人的寂静,张了张嘴,却说了句冷笑话,“诸剡城城池坚固、内有存粮,守上个一年半载没什么问题。” 咔嚓,杯子裂了。 王宾:“……” 他老实闭嘴了。 但是王宾真的想不通王妃此举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难不成真的是一时气愤,想来打晟州泄愤? 但是不应该啊。王妃明知明盛是段温义弟,既然她任明盛为副将,就当知对方不会任她肆意行动。 王宾实在是费解,不由小声嘀咕了一句,“兴许真的是榆临的来使冒犯了王妃?” 这话又惹来段温冷冰冰扫过来的一眼。 王宾心知,自己这也算不大不小地踩了个雷,这位一向不喜欢自家夫人被人觊觎。他瞧着段温正把手里碎瓷片往桌上搁,干笑了声,缓和气氛似的道,“总不能是投奔田谅去。” 此话一出,场面突然寂静。 段温掌心倏地收紧,这次直接按在了那还没全放下的碎瓷片上,鲜血一半滴着、一半顺着小臂往下淌,不多一会儿桌案和挽起的袖口都浸湿了一大块。 王宾也是渗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连忙找补道:“不会的,以王妃的身世,就算想走也是投奔南方朝廷,再不济也是靠南的几个势力,谷秉兼、宣昌、全自厚,这么多可能,王妃实在没道理北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王宾越是说声音越小。 王妃是个聪明人吗? 对此,王宾可以毫不犹豫的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虽然王妃确实心肠软了些,却是极聪慧通透的,但是想要以此蒙骗她少有成功,真的彻彻底底把她骗过去的,王宾只知道眼前人一个……这个人现在还翻车了。 这么一个聪明人,如果真想走,会被人看出来她想走吗? 田谅看着像是个不合适的,但是实际上却不然。 榆临城不算是个大势力,但是背地里一直和乞伏部落交往甚密,田谅本人也是胡汉混血,这些年坐拥榆临,任由中原各路将领打生打死,他仍旧稳稳地占据这一城之地,偶尔南下去捡点便宜。 比起早晚都会成囊中物的南边,这个本该不起眼儿的小势力反而会变得更难缠,因为盟约一旦确定,北方各个游牧部落大概都会不遗余力的支持田谅,情况就会变得异常复杂。这也是为什么段温非得要在那之前拿下榆临。 王宾换位思考,若是真心想要报复,那他现在在王妃的位置上会如何做:拿着明将军的脑袋当投名状,带兵投奔榆临,甚至反过来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对着晟州出手……王宾不敢再想下去,想到这儿他都快倒吸凉气了。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不知道试图说服段温、还是安慰自己,“毕竟还有世子在。” 就算为了孩子,王妃也不至于做到这么绝。 段温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王宾觉得情况不大妙。他不期然地想起了世子出生的时机,还有那次在段温肩上看见的、那明显是下了死力气才咬出来的牙印。他一时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不大敢明白。 ——他家主公果然没干人事儿! 段温却没在看他了,他按着手上的伤口止着血,人已起身站在了舆图前,刚才外露的情绪完全收起,他这会儿像是已经全然冷静下来,平静道:“那就在那之前拿下榆临。” 不管元川那边有什么打算,只要在那之前将榆临收归囊中,一切就迎刃而解。 说起了榆临之事,王宾也跟着把思绪拉回,却皱眉:“太急了。” 他们虽然打着趁其不备的主意,但是元川的大军已经调动,疾行也是只要数日光景,要全赶在之前结束不容易。 “不急,时间刚刚好。”段温语气很平,“田谅那厮大概很想在元川大军到来之时,把我的脑袋悬在城门上。” 王宾听出了段温话的意思,他是想借章恩阳和田谅那边的联系骗开城门,诱饵便是他的“尸体”。 元川来军气势汹汹,章恩阳要是真的事成,这会儿确实该慌张向榆临求助。只是这事儿实在风险太高,就算成功骗开了城门,接下来要没有足够的兵力接应,反而容易把自己变成被瓮中捉的那只鳖。 像是看出了王宾的担忧,段温伸手,指尖从舆图上划过,半凝固的血液在上面留出一道暗色的痕迹,那遍布血渍的手指最后点在了元川的位置。 他半眯着眼勾了勾唇:“这不是有兵吗?” 王宾:?!! 骗城门得有多危险,就算用自己部署的兵力都要再三算计时机,免得反被折进去,段温居然想要和另一只没有联系的军队“合作”,他疯了吗?! 再瞧瞧那张被糟蹋的舆图。 王宾终于意识到一点:这人冷静个屁!!冷静地发疯还差不多! 王宾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主公三思,来人是敌是友还说不定。” 段温一点点把目光转过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弘文说什么胡话呢?” 韶娘亲自带的兵,怎么会是敌人呢?等他把田谅的脑袋挂出去,不管韶娘最初做什么打算,来人只能是“友”了。 ——韶娘是来帮他的。 只会有这么一个“结果”。 第45章 重逢 元川出发的一行是急行军。 谢韶是因为梦中所见的情况着急, 明盛倒也赞成这个举动,现在元川的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调兵的动静根本没法遮掩,想要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只能在行军上下功夫。 但等到这日拔营的时候, 谢韶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她以前虽也会跟着大军一起行动, 但都是不急着赶路, 条件虽不比平时,却也过得去,只是这次到底是急行军, 携带的辎重有限,虽说谢韶作为燕王妃的条件已经是所有人中最好的, 但确实是条件简陋, 她睡得并不好。 不过谢韶这会儿脸色这么难看的原因还有一个:昨晚旁边惨叫声响了整整半夜。 是明盛在审讯昨日抓的一个疑似探子的对象。 同样是大半夜没睡, 明盛却是神采奕奕的, 看不出半点儿疲惫。 瞧见谢韶, 还主动迎上来打了个招呼,又见她神色憔悴、眼底淡淡的青影, 登时关切道:“二嫂可是被吵着了?” 谢韶很勉强地摇了摇头,顿了顿, 又问:“问出什么来没有?” 提起这个来,明盛终于“啧”了一声,脸上露出点不高兴的表情, “抓错人了。” 这语气中满是浪费时间的烦躁。 谢韶的手指颤了一下,脸色陡然苍白。 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只是别开脸去。 “宁可错杀。” 这时候确实是如此。她们要对自己手下的将士负责, 也只能对自己的将士负责。 明盛看着谢韶的表情, 眼底的神色闪了闪。 他真的很喜欢对方这痛苦挣扎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和他截然相反的东西,明明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但是却又异常坚韧。 他那会儿查了这位二嫂过往的经历,对方确实一直是在长安没错。 但是那种冥冥中的感觉,又仿佛提醒了他什么。 明盛后来又渐渐想明白了,什么救命之恩不救命之恩的,其实根本没那么重要。扪心自问,他难道是个记恩情的人吗?两军对垒,就算对面的那人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下手也绝对不会有半刻犹豫,最多事后给人把尸体拼拼齐、再备副棺材葬了而已。 想通之后就很好理解了,他只是单纯地对这个人感兴趣而已,别的什么都只是借口罢了。 可怎么就是他二兄的呢? 但凡换个人…… 明盛舔了舔尖牙,压下心底那股痒意,重新端起了好弟弟面孔,劝解道:“二嫂可怜他?倒也不必,那确实是榆临的人,不过是个逃兵罢了。” 瞧着人虽神色略有缓和,但仍没有多开解的样子,明盛眨了眨眼:好像没有安慰到人? 他果真不擅长做这种事。 隔了会儿,明盛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闲聊道:“二嫂别看现如今田谅龟缩一隅,当年他也是风光过的,亲自带兵打入洛阳,将全城正值龄的女子都掳掠一空。” 谢韶的呼吸一滞,有什么沉沉的东西再一次压到心头。 她没有说话、也只能沉默,这种事情在战乱年间实在太多了,稍微想想都知道那些女子会是怎样的遭遇。甚至由于这个时代对于年龄的界定,许多被称为“女人”的对象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明盛本来确实想要开解的,可一瞧着人露出这种表情,他就有些忍不住了。 话说到这种程度似乎就可以,接下来的内容好像不必告知对方,但是心底那点似有若无的恶意这会儿又冒了个头。 ——再过一点会如何? 这个念头闪过,明盛口中已经轻飘飘地接上,“只可惜回城路上粮草不足,到底没能把人带回去,分批充了军粮。” 谢韶的脚步一僵,猛地抬头看过去。 什么叫……充了军粮?! 谢韶视线虽然落过去,但是眼睛却模糊的找不到焦点,所见都是一片眩晕的扭曲画面,耳边嗡鸣声阵阵,大脑更是像一下子无法理解语言的含义一样停止了运转。 也或许正是明白了,才如此抗拒接受。 ……分批? 已经足够丧心病狂的行为,又因为这两个字让人发现里面居然仍有可以丧失人性的余地,那是真真正正的将人视作牲畜一般的宰杀。 一股足够让血液都跟着凝结的寒意从脚底泛起,谢韶浑身上下都跟着打颤。她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刚刚到这个世界的那时候,有人蜷到她的怀中,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以颤抖的音调说出那句被她一笑置之的话:……他们吃人。 那种恐惧是那样的真实,它根本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谣言,而是切实的曾经发生过的事。 思绪过分混乱的时候,时间都失去了衡量的维度。 良久,也或许只是片刻,谢韶恢复清晰的视野才终于映出了明盛那平淡中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 她终于没有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颤抖的手扶了好几遍才终于正确的压在树干上,人已经趴下身去。 ——“呕!” …… 明盛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待人的神情绪稍微平稳些,才适时递了个水囊过去。 谢韶在对方伸手的一瞬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等回神后才抬手去接,但是即便如此,仍旧接了好几遍才接稳,倾倒的时候更是一半喝一半洒。 明盛的视线在那被水润过,仍旧毫无血色的唇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被打湿的衣襟上,顿了顿才移开。 他带着点微妙的、不那么诚心的歉意想:好像有点过了? 明盛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故意吓唬人的意思,除了满足自己那点恶劣的心思之外,还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在城中拦人的事。这会儿可不在元川,荒郊野外的,二嫂要是真的决意离开,他不管是追还是找都有些难度。而这位二嫂又是体弱又漂亮,不管是碰上了野兽还是碰上了人,下场多半不怎么好,怕是在他找到对方之前就要出事儿。 未免这种双方都不怎么乐见的情况发生,明盛就稍微“提醒”了一下对方世事险恶,免得人一时想不开。 但是他确实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这位王妃真的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事? 大军被围困,毫无粮草补给的时候该如何,一开始是杀马,等到马没了就是伤兵,再之后就是弱兵。当然,情况发展到这地步,基本是毫无反转的败局了,稍微有点能耐的将领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这种绝地。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围困城池的时候,被围困的城中物资有限,能吃的都吃了个差不多了,还能吃什么?在自己死还是别人死的选择下,人当然会选让别人死……这都很容易想明白嘛,以他二嫂的聪慧不至于想不透彻。 许是他二兄把人护得太严实了? 明盛稍微琢磨了一下,又有点明白他二兄的心态了。 这么仔仔细细地娇贵养着,放到外面都活不了,非得自己找回来不可。 想着,明盛忍不住又“啧”了一声。 所以说,还是他二兄高明啊,要是他最多能想到打断腿锁起来,他二兄可倒好,一根手指头没动就能让美人儿乖乖的,说不准就是扔了丢了也会自个儿跑回来。 毕竟外头可都是“豺狼虎豹”…… 就是他二嫂大概没去想,能把那一个个“豺狼虎豹”摁下去的二兄又是什么人,那非得更凶更狠才行啊。只是后者一贯会披着张人皮装模作样,非得把美人哄得主动把自己洗干净送上去,被吃干抹净还懵懵懂懂的。 明盛舌尖抵了抵上颚,咋了声舌。 要说会玩还是他二兄会。 明盛带兵来榆临的时候,城门大开,怎么看都像是有诈。但是他怎么说也和段温打过这么些年的配合,迅速反应过来,长驱直入、顷刻就控制住了形势,本就陷入混乱的榆临几乎没怎么费力就被彻底拿下。田谅请求支援的鲜卑兵还在路上,他的脑袋已经被先一步挂上了城楼。 乱局平定之后,谢韶也跟着进了城。 城内尸骨残骸尚没有来得及收拾,零散的血迹遍布各处,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战时的肃杀还没消散。 谢韶这次是来救人的,并没有带组织恢复生产的基层小吏,那些人大概要稍后一些从元川调过来,不过这一切都是之后考虑的事了,谢韶这会儿全没有心情想这些。虽说她已经从士卒那里听来段温没事,但是还没有亲眼看见总是叫人放不下心。 心底着急,进城没有几步,她就干脆地弃车转马,直奔城中央府邸而去。 榆临城在北地,又因为和胡族联系紧密,以骑兵见长,这会儿城内的道路自然与此相适应、宽阔得很,谢韶在大道上纵马往前,向内外传令的骑士纷纷避让。 却有一骑与众不同,不闪不避直奔者谢韶而来,在擦身而过的时候,直接把人拦腰带到了自己的马上。 谢韶早就认出了对方来,自然没有躲。 拥抱隔了冰凉的铠甲,硌得人并不舒服,浓重到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让人几乎生理性的皱了皱眉,谢韶极少见段温这个样子,多数时候对方来见她前都会打理干净。 但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就好了!! 谢韶从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中撑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对方眉骨上方那道已经结了痂的疤痕,想起了那会儿在梦中时被染红的视野,她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抚上,但手臂刚刚往上的一瞬间,就被牢牢锢在原处。 谢韶:? 她意外地看过去,对上一双极黑沉的眼。 青年单臂环住抱着她,同时也几乎禁锢了她所有动作,另一只手缓缓的抚上了她的脸,湿黏的触感从脸颊上传来……是血。 第46章 心理压力 段温伤得不轻,那一身血腥味不只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谢韶有时候都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痛觉,带着这么一身的伤,他居然能毫无异色地跑马,还把她从马背上捞过去,一路抱着又骑回去。 “怎么哭了?心疼我?” 被段温这么一问,谢韶才意识到自己眼眶有点烫,倒也没有真哭出来,但也差不多。 再瞧瞧那边当事人一副无所谓还带点调侃的样子,谢韶只觉得自己浪费感情,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谁心疼你了?!” 本来是一句气话,但这声音落后,屋内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幽幽的目光落过来,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这突然僵硬的气氛下,段温伸手过来。 他指尖从颈侧掠过,似乎在那停顿了一下感受脉搏,这才缓缓向上捧住了谢韶的脸,拇指轻柔地从颊上抚过,仿佛那里真的有泪珠似的。 他口中依旧是那带着点儿笑的语气,声音却莫名的压重,“韶娘说过了,心疼我。我还记得呢,韶娘可别忘了。” 提起这个来,谢韶刚刚突然滞住的情绪一下子又卷了上来,她简直更气了:记得?记得个鬼啊!记得能把自己搞成这么个鬼样子!! 谢韶都要甩手就走了。 这混蛋,疼死他得了!! 谢韶一个转身却没能走成,手腕被人死死地攥住,往后的力道直接把她拽了回去。 眼见着自己往后栽过去,谢韶的神经被一下子绷紧到了极限,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小心避开了伤口,但由于段温本人并不在意,动作间绷带下又渗出了血来。 谢韶这次是真的生了怒气,“你干什么啊?!”是想把自己作死吗?! 她到底没把后一句话说出口,虽然平时不忌讳这些,但是这时候总是不想将那个字吐出来的。 反倒是段温一点也都没有顾及,“放心罢,我死不了的。” 他怎么会死呢?怎么舍得抛下韶娘死呢? 就像是那会儿两人头一次分别时、他去青州之前所想,就算他只剩一口气,爬都要从战场上爬回来。 这么好的韶娘,怎么能便宜其他人呢? 谢韶的怒气还没下去,却因为这句话鼻腔一酸。 她想起了自己梦见那段温被埋伏的场景时的担忧,这些天来对方没有音讯的牵挂,还有方才看到这人卸了甲后满身伤口时又猝然提起的心……他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 温热的水珠砸到手背上,段温却有点出神。 韶娘其实经常掉眼泪,水做的一般,稍微弄一弄眼底就要泛上潮气,眼睫被泪珠浸着,就那么湿漉漉地看着他,直叫人把什么都给她才好。 但是她真正哭起来却没有几回。 他第一次见韶娘哭,还是她得知李豫要来燕城的那日晚上。 在睡梦中小声啜泣着,呢喃着的含糊不清音节,她在喊“伯奕”,喊那个人的名字,那又绝望又悲凉的模样,像是被生生地在心头剜去一块肉似的。 他是那个罪魁祸首。 明明两人有那么多次肌肤之亲了,韶娘却第一次那么激烈的反抗,她不想被他碰。 但是那一切抗拒似乎都只是神智模糊的下意识举动,等到她真正清醒过来时,却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毕竟他们是夫妻啊。 韶娘是他的妻子,是被谢家送过来给他的,她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更没有反抗的资本。 韶娘一向是极聪慧的,她知道这一切,故而从一开始就未做无用的挣扎。 她只是费尽心思将那个时间一拖再拖罢了。 那明明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退的角落里,却仍旧抱着一线希望,不死心地想等到转机的样子,叫人都忍不住生出怜惜来。 多数时候,段温都不忍心将人逼得太急。 因为他知道,韶娘不会等到的。 他不会让韶娘等到那个所谓“转机”。 韶娘第二次哭,是在书房。 同样是不想被他碰。 段温看得出,那与其说是场合的问题,不如说是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崩溃。其实前几次她也是不愿意的,只是没有理由拒绝,那次的书房地点最多是给她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将拒绝说出口的理由罢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的呢? 段温蹙眉回忆着那段时间他也有察觉的异常。 是从李豫离开的那一日吧? 不、不对,见过李豫的当天晚上,她就不情愿了。只是那一晚他太高兴了,高兴到都没有注意到那点异样。 零落的记忆片段被逐一点亮,又一点点拼凑组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韶娘很聪明。 她知道怎么救下那个人。 求他是没有用处的,那只会让他更生气,最好的办法是假装不在意,不将那个人放在心上,那么他才会放弃追究,李豫才能有一条生路。 韶娘做得真是极好的,她都差点要成功了。 当韶娘垂着眼说出那句“烧了”的时候,他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地想着不管李家的那个崽子也无妨。只是他不管,李家的仇人不会不管,大齐朝廷也不会不管,李豫总归是没有活路的。不过他也确实没怎么上心,这才有了那么大的疏漏,又因为韶娘这些年来一点关切的表现都没有,他真真地将这事抛到了脑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这点疏漏堵上。 段温垂着眼想,其实被韶娘知道了当年的内情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比起韶娘这些年来刻意避着那人的消息,在心底盼着对方还在哪里活着,当然是现在这样知道那人已经死得透透的、彻底死心了才好。 那这一次呢?这一次的韶娘是因为得知情郎死讯在哭吗? 不,她应当已经哭过了,在他看不见的时候。 那就是因为看见他还活着的失望?亦或是没有替情郎报了仇的愤懑?也或许是多年的虚与委蛇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想到往后的日子又要没有尽头的继续下去,忍不住心生绝望?…… 段温觉得自己这会儿该很冷静才对,他也确实很冷静。 那些暴虐的、血腥的念头都被牢牢的压制在思绪深处,并没有显露出来的迹象,毕竟那个李家的崽子都已经死了,死得尸骨无存,让他开棺鞭尸的机会都没有。 可明明都已经这样冷静了,偏偏脑海中有什么噪杂的声音搅扰着他的判断,让他无法分辨清楚对面人的心情。 但好似分辨清了也没有用处。 他的韶娘最会骗人了,都把他骗过去这么多年。 那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韶娘是得知了那人的死讯,不愿意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吗? 这样可不好,他不喜欢半途而废。 既然韶娘招惹了他,就该骗一辈子才对……一辈子也不够,得是生生世世。 这么想着,脑海中那些纷扰的思绪竟逐渐平静下来。段温将方才那些猜测逐一否定了去,念头也渐渐明晰:不、都不是,韶娘这会儿分明是在心疼得哭呢。 眸底的神色越发深沉,眼前的迷雾被拨开,段温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能看得清楚了:韶娘是在心疼他呢。 就算他开口问,也一定会得到这般回答。 手指探进去,立刻惹来了美人的注视,初是不敢置信,很快就变得又是仓皇又是羞恼。 “不行!不可以!!”谢韶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混蛋现在在干什么,方才所有的感伤情绪一下子都抛到了脑后,她咬着牙道,“大夫说了,伤好之前都不能!” 段温眨了眨眼:瞧,韶娘这是多关心他啊。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哑着声,“那韶娘自己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想被他碰的话,就给他看看吧,看看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韶:?! …… 段温显然不可能只是看着。 最后的结果就是遵医嘱了,但好像又没有完全遵。 谢韶:“……” 她倒也没那么强求,打完仗之后本来就是段温精神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他没犯病强来,谢韶已经谢天谢地了,稍微羞耻一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起码伤口没有崩开。 谢韶很快就发现自己对情况的估计过于乐观,段温这次实在“病”得不轻。 前几日因为段温身上伤势的缘故,谢韶就近照顾着还没有察觉。等后来伤情渐渐好转,谢韶也将一部分注意力转到榆临城上,然后她就发现了不对。 走到哪都能看到人,段温简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 谢韶掐指算了算,发现根本都不是“恨不得”,他就是!! 这人虽然以前也挺黏糊,但是也没有黏糊到这样啊! 而且还总是提一些奇奇怪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这是闲出毛病来了?! 谢韶很早前就放弃追问段温到底有没有工作的问题了,这家伙搞团队的能力一流,除了军权死死的把在手上之外,其他的事儿都是能扔则扔。 讲真谢韶其实挺羡慕的,还有点想学来着,但是她很快就发现有些事真是羡慕不来,她可没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把什么事扔给什么人合适的能耐。有一段时间谢韶还因为这个拉着段温给她补课,段温倒也没有藏私,随便拿出一张桌上的文书,就把背后的纠葛理得清清楚楚,一讲就是大半天,谢韶听得头脑发晕。当然也不全是因为听的,反正一旦独处某人就没老实过,她绝对交足了补课费。 谢韶最后听倒是听懂了个七七.八八,但是真像段温那样在一瞬间考虑到所有的因素,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果决地给出命令,她还差得远呢。谢韶甚至觉得自己永远没法那样果决,手上的东西越多,身上背的责任越重,做出决定来就忍不住越发慎重,毕竟她永远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其实谢韶也大可以轻松一点,把自己手里的事都扔出去。 但是段温这个人怎么说呢,如果由着他的心意,他绝对能把麾下打造成一个军事至上的武装集团,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的路上。说实话,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段温这思路也没什么毛病,但是以他现在的势头,总要考虑天下一统后的民生恢复问题,总不能永无止境地打下去。 而且谢韶也有自己的私心,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在这种同等的压迫下,性别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谢韶有意趁着这个机会做一些只有女性能进入的机构,抚幼堂是这样、纺织局也是如此,前者由玉簟管着,后者交给了李家姐妹,两者的管理机构都算是有品级的女官,如此再有女学就顺理成章了。这种举动在正常的历史时期可能面临种种阻力,但在当前的世道上一点都不算出格,早年刘魏还搞了个全是女兵的仪仗队出来,而其他立了名号的朝廷上,就算以女子之身封官拜将也有,这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另一种唯才是举了。 但是谢韶要的不是这样。 她所知的历史上有女诗人女词作家女皇女相乃至女将,才华从不因性别而异,但是那宛若流星般瞬间耀眼的辉光滑过,往后的天幕照样是一片暗淡、毫无希望的明光,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被世道裹挟的普通人而已。谢韶只是想要给她们找到一个能有工作、起码能有一点上升空间的通道,话语权从来与家中经济大权相关,当一个女人也能成为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甚至顶梁柱,那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谢韶总觉得段温应该看出来她的目的了,但是对方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没放在心上,完全是放手任由她去做,偶尔还会主动帮点忙。 谢韶那会儿觉得对方开明得简直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是穿越者前辈的影响,但是现在么…… 在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梦境”到底是什么之后,她只想说:去他的穿越者前辈!! 段温根本什么都知道,就擎等着看她的笑话是不是?! 对得起她那些年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还要连夜背诵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常用战术、古代骑兵作战战法、民兵军事训练手册、穿越必备指南、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农药化肥简易制造法、赤脚医生手册等等一系列资料的辛苦吗?! 还要顶着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做魔怔了的心理压力! 47. 鸡同鸭讲 居然真的被他敷衍过去了?!…… 谢韶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就该生气的。 她自己梦醒了不记得就算了,段温那边分明知道的清清楚楚,第一次见面(事实上是第二次)还说什么“上辈子的缘分”,之后的事不管是作坊还是别的什么,都放手给她去管,显然是早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看她心惊胆战地假装原主很有意思吗?! 这是什么恶劣的趣味啊?! 本来是该气的,但是谢韶那会儿梦到的情况实在危急,光是着急就够了,哪还有心情生气。等见到人之后,段温又是一身的伤,她只顾着担心,也来不及想别的。 现在段温人好了个差不多,又有心情开始招人烦来,谢韶顿时想起来翻旧账了。 只是在谢韶准备算账之前,段温却像是先一步察觉她的情绪,笑道:“生气了?” 谢韶被堵地一噎。 这人又看出来了?! (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描补.jpg) 段温伸手把人揽到怀里,亲了亲嘴角。 这本来是下意识的举动,但做出来之后,却让他晃了一下神。 他想起来,那日离开之前,韶娘也是这般拥上来轻吻,说,‘我在元川等你,你早点回来’。 ……为什么不能在那好好等着他呢? 段温这么想着,原本只是在唇角的厮磨终于变成了深吻,以他更熟悉的、掠夺的方式,来得到那片刻的安宁。 一吻结束,段温气息不大匀地伏在谢韶颈侧喘道:“别气,再忍忍好不好?” 他也在克制,没有把人关起来、也没有锁住,只是跟着她而已。韶娘再忍一忍罢,别在这时候和他拧着来,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手掌再次落在那纤细的脖颈上,轻轻地抚着,估算着指尖相对的距离,他在无意识地丈量着尺寸。 鞍岭的铁矿坚固,最适合打造锁链。 ……不,那配不上韶娘。 他呼吸又重了些,耐不住地在那漂亮的脖颈上轻轻落下一吻,“改日我送韶娘一条金链子如何?” 谢韶:? 这是打算赔礼? 原谅这个说法让谢韶脑子里面第一个冒出来就的是那种很社会的大金链子,她稍微想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别。” 讲真,她不太信任段温的直男审美,总觉得对方搞出来的东西绝对能超出她的想象范围。 段温闷笑了声:韶娘真敏锐。 不对,也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要他送的东西。 段温无端想起了那只被他遗忘许久的银簪,刚刚放松下的心情顿时又恶劣起来,但仍是语气不变地问:“韶娘好似更喜欢银饰呢。银链如何?” 同样是“链子”,这说法就让人想起了更加秀气的手链。 但是经段温这么和“大金链子”前后脚的一说,谢韶总觉得这个“银链”的代指也很不乐观,她更坚定地拒绝道:“不,我不要。” 这也太没诚意了! 她难道看起来就这么好哄?! 段温这次真的笑起来,显得比刚才要高兴的多。 他跟着肯定了一声,又道,“是了,它配不上韶娘。” 金链子也不行,得是黄金屋。 不,黄金的殿宇…… 谢韶:银子招你惹你了? 她就喜欢冷色调的怎么了? 谢韶终究还是没在金银的问题上多纠结。 她总觉得段温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情绪变化也反复无常的。 战后心理创伤?段温实在不像是会有这种心理障碍的人。 况且她也不会什么心理学啊!就算真是这个问题,她也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韶尚且思索着这些,段温却渐渐不满足于贴贴蹭蹭,又一次开口,“韶娘再给我看看好不好?” 谢·瞬间明白·韶:“……” 她不理解! 以段温这会儿看得见吃不着的状况,不是应该清心寡欲地好好休养吗? 这么搞,谢韶都觉得他快憋出病来了! 而且耻度实在太高了,她自己这边搞得乱七.八糟的,另一人却算得上衣衫整齐,怎么想都叫人觉得受不了。谢韶回忆着那天的场景,耳朵尖都跟着烧起来,她严辞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而且话题被带跑偏了啊!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韶重新拉回了思绪,提出了最开始的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唔!” 没说完的话,直接被凑上来的深吻堵住。 那甚至不像是个吻,更像是在吞噬掠夺呼吸,段温近乎急切地阻止着谢韶再说下去。 ——好韶娘,别说出来,别提他…… 就像以往一样,当那个人不存在就好。 亲吻着的同时,段温抬手盖住了谢韶的眼睛,他还不想被后者看到自己这会儿狰狞的表情。 顿了片刻,干脆单手掐着怀中人的腰,配合着手臂力道带着人转了方向、背朝着自己,那只捂着在眼睛上的手往下,指尖探入口腔、压住了舌根,搅碎了那些他并不想听的话。 “韶娘也从未问过。” “……若是问了,我不会瞒你的。” 他巴不得韶娘更早知道那畜生的死讯呢。 谢韶:?! 合着这还成了她的问题了?讲点道理好不好?! 谢韶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唇齿间只能发出点模糊不清的呜咽声,想要往后,但是背后就紧贴着对方的身躯,根本没有退路,腰间那只手臂更是牢牢地箍着,让谢韶连转个身都难。 她扭了扭身子,想要挣开,又怕撕裂段温身上的伤口,根本不敢使劲儿,只能在原地僵着。 说起来段温刚才那动作,真的没把身上的伤口崩了吗?! 这个混蛋是不是就仗着有伤在身、胡作非为?!! 并没有遭到预想中的抗拒,段温很快就发现了谢韶的顾忌,他怔愣了一下,神色一点点缓和。 最后终于松了些力道,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了人。 韶娘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在意他呢? 还是这么多年骗下来,连自己都骗过了? …… 事后回过神来的谢韶:“……” 居然真的被他敷衍过去了?!(气.jpg) 虽然段温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为都相当之狗,谢韶还是决定再暂时容忍他几天,因为后者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开了。 段温用“养伤”的理由,把参与会盟的匈奴单于和鲜卑汗王的准继承人撂在会谈第好几天了,虽然这确实是事实没错,但是在别的人眼里这就是明晃晃借口。再看段温这几日还有精力讨人嫌的举动,就知道他确实没有伤到上不了马的地步——下马威而已。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一直不管。 只是这么一来,段温在榆临总共也待不了几天,算起来两人刚见面没多久就得分开,黏糊点就黏糊点吧。 谢韶这么想着,却没料到走的时候她是要跟着段温一块儿的。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脸色一时十分精彩。 段温倒显得很疑惑:“怎么了,韶娘不想跟我一起走吗?” 谢韶:“……” 这家伙要不是故意透露出要走的意思来挑战她的容忍极限,她当场倒立! 因为走之前这件事,一直到走出去好一段距离,谢韶都没给段温好脸色,后者倒是异常乖觉,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没再作妖。 一直到某天起来,谢韶发现自己右脚脚腕上扣了一只带铃铛的脚镯。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也不知道这铃铛是什么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坠着铃铛的镯子更是浑然一体,找不到一丝缝隙,谢韶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机关,连开口都找不到,更别说解开了。 她拿脚踹了踹那边假装无事发生的段温,“解下来。” 段温伸手稳稳的接住了谢韶踢过来的脚,掌心扣住脚弓的位置,拇指拨弄了一下铃铛。 他没回答解不解开的话,而是道:“不喜欢?” 这个问题倒是问得谢韶一顿。 她刚才一看见这东西就觉得段温在打鬼主意,第一反应就是解下来,倒是没有考虑别的什么问题。被这么一提醒,再仔细看看,还挺好看的。而且段温拨弄了半天铃铛都没什么响声,明显是个哑铃,对平常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正这么想着,段温手指已经从铃铛上拿开,指腹沿着脚背的线条往下摩挲,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谢韶可太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回忆不受控制地浮现,一时之间脚心发烫,脚指头缝里仿佛都是黏糊糊的触感。她脚趾一蜷,捞着自己的小腿把那只脚抢回来,仓促套上罗袜就往外跑,口中还道:“留着罢,挺好的。” 段温盯着那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 不是哑铃,只是铃响的声音人听不到而已。跟着信鸟寻过去,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 韶娘可别让他用到啊。 不然追回来之后…… ……是会被戴上真铃铛的。 会盟的气氛比预想中的紧张得多。 段温在和谈之前拿下榆临是一场明晃晃的示威,之后甚至又故意晾了人好几天。 这种明显破坏“友谊”的行为,但凡换个人来另外两方早就掀桌子走了,回头再带兵打过来都有可能。这会儿虽然碍于段温兵势,两方都还在原地等着,但是想也知道,段温这把人的脸放在地上踩的行为,已经让等候的人怒气值满槽了。 远远地看到那边的军帐,周遭的护卫都紧张起来,段温更是几乎不错眼地看着谢韶。 这一触即发的氛围,看着不像是来和谈的,反倒像是来打架的。 “翰落失这些年被庆之打怕了,他是真的想谈。但是乞伏诘未必,他在齐朝廷为质多年,族内根基薄弱,就算在乞伏部落内部都有人不服他,更何况整个鲜卑?老汗确实属意他,但是他想要让其他人服气,必须得做点什么。”段温压着声音解释,“……这人在晟州的谋算没能成,反倒把榆临丢了,乞伏诘要是不想就这么像狗似的回去,必然得做点什么。” 谢韶一愣。 按这说法,眼前不就是场鸿门宴? 段温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一会儿跟紧我。” 确实如段温所料的,乞伏诘动手了。 他甚至没有找什么剑舞的借口,上来直接拔了刀,雪亮的刀芒一闪,被段温稳稳地架住。乞伏诘脸色一变,不单单是因为他怎么压对方都纹丝不动的力道,还因为他手里的刀——兵刃交接的地方,他的刀被崩出了一道豁口,裂缝顺着刀身蜿蜒,眼看着就要断开。 能被选来刺杀的武器必然是极锋利极坚固的,而现在这柄刀却在一个照面之间就被毁了。 但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多想,一切的思绪闪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乞伏诘倾刻间做出了判断,弃刀转用匕首。 他当然没能成功,再一次被稳稳拦住,对蜜娜从头到尾云淡风轻的姿态,仿佛他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乞伏诘那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连眼珠都蹦出血丝来。 一场刺杀有惊无险,甚至由于段温这从头到尾眉梢都没多动一下的淡定态度,这连“惊”都算不上,但谢韶在两人交手的那一瞬间,却似有所感地转了一下头。 莫名的危机感萦绕,她在另一侧的坐席方位看到了一点寒芒。 和那天梦中极其相似的锋芒。 48. 阴阳怪气 笑出了声。 段温不太能确切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他终于回过神来以后,周遭就不剩什么活人了。大概是本能反应,他下意识选了最顺手的方式,人头滚得到处都是,飙出去的血连营帐顶都溅上了,他略显迟滞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活口身上。 翰落失:“大单于!!大单于!!!” 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在这目光落过来的一瞬间,让人连逃跑的力气都丧失了。 翰落失先前见势不对就想往外跑,也成功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人,但是也仅限于此而已。 翰落失能感觉到,那注视来目光中,分明是暴戾的兽性占了上风,仿佛他稍有动作就会被扑上来撕咬开喉咙。常年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对于这种注视从不陌生,凶悍的野兽同样是他们生存的敌人,翰落失年轻时也是部落有名的勇士,能够孤身一人猎杀狼群,但是他此时此刻却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帐篷的门帘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他这时候却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出去,在对方抬手的一瞬间,更是瘫软在地跪地求饶。 翰落失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好好的和谈会变成这样,他知道乞伏部有异心,但是最多以为对方会在盟约上做什么手脚,万万没想到乞伏诘居然直接动手了。而更可怕的是,动手的乞伏诘没有伤到段温,反倒是他带来的人伤到了燕王妃。 如果翰落失这会儿尚有些理智在身上就知道,于整个部落而言,他任由自己被段温杀死才是更好的结果。 乞伏诘刺杀之事没人作证,反倒是段温屠杀了本欲和谈的部落首领和继承人才是结果。 这铁一般的事实无可辩驳,消息传出去,段温的凶名恐怕要更上一层楼,从此之后再无人敢与他和谈。 所有的敌人都拼死抵抗,段温往后的路才是真正的荆棘遍地。 只是话虽如此,又有多少人能够在生命遭受威胁的时候仔细思索呢?况且就算仔细想了又能如何?在自己的命和部落未来之间,愿意选择后者的凤毛麟角。 起码对大多数势力首领来说,自己的命要更贵重一点,他们受整个部族的供养、并将之视为理所应当,只会想知道部下为他们奉献了什么,绝对不会去想为部族牺牲。 起码在这个时候,翰落失更恨的也并非段温,而是动手的胡罕烈。 他不会去想多年边境交戈之下,胡罕烈对段氏的憎恨,也不会去想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事情一旦成功对部族而言有多大的裨益。他只是在想,自己如此信任对方以至于将人带到了营帐之中,对方却“背叛”了他——不遵命令、擅自行动当然是背叛,将他这个单于置于险境,更是如此。 翰落失已经在想回去之后要如何处置胡罕烈的部族了,但一切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还回得去。 翰落失几乎没有犹豫地称臣了,“大单于!!翰落失愿意居左贤王之位,倾全族之力西进,杀尽乞伏部落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将那图谋不轨的乞伏汗的头颅奉予大单于!” 段温其实已经听不清翰落失在说什么,眼前全是血色,耳边一片嗡鸣。 他只觉得这个人很吵,吵到他的韶娘了。 “阏氏!王妃、王妃!!”千钧一发之际,翰落失终于找到了求生密码,“我们部落有伤药!上好的伤药!王妃的伤要紧啊!!” 谢韶中了那只弩箭后的感觉就只有疼!疼死她了!! 她想起了早些年段温也给她挡过一箭,也是在肩膀上差不多的位置,羽箭箭矢造成的创口甚至要比袖弩大得多,段温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硬是自己一路走回了别庄。但谢韶这会儿别说走了,氤氲着泪水的眼前一片模糊,她连站都站不稳当。 谢韶的梦境中也有比这严重的多的伤口,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梦里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人和人的感受都有差别,她那时候感觉也没有现在这么要命。虽说每个人对痛觉的敏.感度都不太一样,但是这种参差是不是太过了点啊?! 拔去弩.箭箭头的时候,谢韶只能庆幸,幸好她这时候已经把古代版麻醉剂搞出来了。 虽然一麻就是全麻。 等谢韶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里点了灯,但因为太黑了,完全看不出具体的时间。她猜过去应该挺久了,因为旁边段温的眼底都是红血丝。 瞧见谢韶醒了,段温却没什么动作,只是眼珠颤了颤,仍旧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看着还怪渗人的。 谢韶眨了眨眼:“元常?” 段温终于被这一声唤得回了神,他轻轻垂下眼,有半边面孔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具体的神情,只听到他哑着声问:“你又要走吗?” 段温想不明白韶娘为什么会在那时候扑上来。 他当然愿意将之理解为自己最想要的那种可能性,但是在静默地等人醒来的这段时间,理智已经将那个可能剖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想,韶娘或许是想离开了。 就如同当年沮阳时那般,毫无预兆、又全无前因地离开。 ……不,这次似乎是有缘由。 是因为没有了李豫?还是想摆脱他? 段温守在床榻侧边。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那张昏睡中苍白的面容,但段温却不知道韶娘愿不愿意再一次睁开眼,也不知道再睁开眼的人会不会是“韶娘”。 段温突然发现,如果韶娘真的想要走,他是拦不住的。 ……一如当年。 但是好在韶娘醒了,醒了就好。 段温垂着眼遮住了眼底的阴鸷—— 韶娘其实在乎很多东西,尤其在乎人命。 而恰恰巧,他这辈子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杀人。 韶娘这么聪慧,就该知道,当一个人的弱点表现的尤为明显的时候,她就会变得异常好威胁。而韶娘在意的实在太多、又太微不足道了:世家随意打杀的奴仆、战场上被送上去死的底层兵卒、冻死饿死累死郊野的农夫……那些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视作重量的人命。 谢韶被问得一愣,她没想到自己醒过来会先听到这么一个问题。 ——又?走? 段温说得没头没脑的,谢韶居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大概走不了了。” 段温一怔,已经握在刀柄上的手稍松,眼底的嗜血凶戾之意也散去了些许。 谢韶倒是被段温这么一问问得有点感慨。 她这次可不像以前一样,只是做梦,梦醒了以后还能回去。 人多数时候都有点自我保护的本能,有些过于痛苦的记忆会因此自发屏蔽。谢韶是在穿越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被那个她还没看清的高空坠物砸下来,自己多半是没命活了。等这次疼的快昏过去的时候,脑海中冒出来的画面更是让她确认了这个想法。也就是说,这会儿她要是真的“醒”过来,大概是太平间、焚化炉和骨灰盒里三选一了——这可真是个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地狱笑话。 现在虽说换了个时空,但是能好好活下去已经是万幸。 她还要谢谢原主把身体让给她。 这么说起来,谢韶倒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疏漏的地方,“我是不是应该给原主烧点东西?” 现代人的祭祀观念本就淡薄,谢韶虽然穿越了一把,但是毕竟三观已经养成,对鬼神之事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而且就算她想起来了也没有那条件,她刚穿越那会儿捂好自己的马甲、免得被当做妖邪烧死已经是非常艰难了,实在没有闲心给自己找这种麻烦。要是真的被谢家发现她在给“自己”烧纸,就算不怀疑她的身份,那等着她的恐怕也是监控程度加倍的二十四小时全面软禁。 不过,以前没法干,现在可以了啊。 但知道了自己梦境的真相之后,谢韶在段温面前那本就不多的顾忌更是没剩几分了。 段温:“原身?” 谢韶“唔”了声,想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跟段温说这件事。 她解释道:“就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不过她的情况和你不太一样。” 谢韶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担忧,虽然她对梦里的事记得不太清了,但还是知道段温当年对“一体双魂”的事接受程度十分良好,两个“人格”相处那么多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而且有了这种堪称奇幻的经历做铺垫,“穿越”解释起来容易多了。 谢韶有点叹息地把原主的遭遇简略说了说,又说到对方心灰意冷地放弃了重来一遍的机会,语气不可避免地沉重下去,“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承她一份情的。” 段温:“……” 段温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映衬的原因,谢韶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的怪异。 谢韶奇怪:“是我哪里没说明白吗?” 段温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开口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音调,他咳了一声掩饰过去。 惊喜来得过于轻易又猝不及防,段温难得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手心掐出血来,但是传来的痛感仍旧微乎其微,要不是在谢韶旁边,他大概要给自己一刀来验证一下真实性。 段温觉得自己这会儿该冷静冷静,免得太过失态吓到人,但是这会儿又不愿意离开眼前人半步,只能从谢韶的叙述中找出了一个他虽然也是意外,但相比较起来没那么紧要的事,先问:“你想起来了?那些……梦。” 他还是选择了谢韶的称呼方式。 ……与她而言,果真是“梦境”啊。 只是段温提起的这个话题实在算不上好,起码对谢韶来说是如此。 ——这个人居然还敢提这个?! 是谁在她上次说了一半的时候堵了她的嘴?又仗着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就那么敷衍过去!! 谢韶没好气地瞪他,“没有!” 就算是现实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而模糊,更何况梦里的事本就隔着一层,她这会儿能想起来的东西确实不多。 瞧见段温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深知这家伙糊弄过关本事的谢韶先一步开口,“但是我看见了!” 她咬牙切齿,“有个不怕死的,带着八百人就敢闯人家的埋伏!!” 段温愣了一下,脸上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带上了笑。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把那弧度压下去,连声音都带上了一股肆意飞扬的调子,“所以说、韶娘是因为担心我,才特意带兵来救?” 他虽是语调上扬,偏偏语速压得极慢、把每个字都咬出了非常清晰的音。 像是强调这句话的内容,又像是怕说得快了带出点不该有的声音,比如说中途笑出来什么。 谢韶看他毫无反省好像还挺得意的这样子就忍不住又添了三分火气,深呼吸好几口气后,开口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下,“段将军勇武过人、能征善战,单枪匹马就能拿下一座城,哪里用得着我来救?” 段温…… 段温笑出了声。 谢韶:??? !!! 49. 正文完 我很喜欢 在谢韶都要被气疯了、上手打人之前,段温先一步倾身来牢牢按住。 对方还特别欠揍地(起码在谢韶看来是如此)来了一句,“小心伤口。” 鉴于某人此前劣迹斑斑的历史,谢韶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是、故、意、的! 段温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要把人惹毛了,连忙转移话题,“你方才说烧点东西,烧支军队下去怎么样?就照着黑云骑的样子扎纸人?” 他这么说着又是想,这纸扎倒是免了许多殉葬之事,也确实是韶娘愿意用的法子。 谢韶:? 她刚想说“什么鬼”,但是愣了一下,又沉思:这主意居然还挺不错的。 那可是军队啊!段氏精兵中的精兵,黑云骑。 这可比烧什么冥币管用多了。 两人就这事讨论了一下细节,段温非常有行动力地立刻下了吩咐。 谢韶:……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段温确实挺急的。 他早先不知道的时候还好,这会儿知道了个种内情,再想想谢韶前几次对李豫的反应就能猜到,所谓“原主”对身体的影响还在。以韶娘的性子,若是对方真的想要“醒”过来,韶娘未必愿意和她抢。 还是多烧点东西,早点送人投胎转世的好。 段温觉得要是他更早些知道这事,就是让他把李豫活烧过去都行,只是这会儿那姓李的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连个棺椁都无,就算是他想烧也没什么能烧的了。或许回头扒一下李家祖坟,把李豫衣冠冢里的东西烧过去试试。 会盟的地方是个四面开阔的空旷环境。 对于匈奴和鲜卑来说,在别人地盘上谈和(虽然最后也没谈成)是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必得选择一个自己更熟悉的环境,所以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城墙营垒,只是旷野中临时扎起来的几个营帐而已。 物资短缺,环境也算不上安全,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等谢韶的情况稍微好转,一行人便回了元川。 但对谢韶来说,这事儿还远没有结束。 养伤实在是件特别无聊的事,无聊到谢韶都有点理解段温前段时间为什么一直缠着她了。 ——真的是太无聊了! 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人够快闲出病来了。 元川事务渐渐步上正轨,倒是没有早先那么忙了。不过工作这种事是没有止境的,以这个时期烂得一塌糊涂的基础建设和民生水平,想要找活太容易了。但是都不用段温开口去拦,但凡谢韶一露出点儿想要恢复工作的意思,手下人全都诚惶诚恐,仿佛她稍微动弹一下伤口就要绷开似的。 谢韶:“……” 她动的是脑子和嘴,同肩膀上的伤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仿佛她“命不久矣”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肩膀受伤、都快愈合了,又不是得了绝症。 谢韶合理怀疑这些人被段温拿刀威胁过了。 这次倒是冤枉段温了,他确实没干类似的事。 不过他却明白那些人的想法。 这些人一直受韶娘庇护、承其恩情,再加上韶娘所带来的种种切实的改变,在段温的有意放纵下,他们几乎要将人神化了。只是经过这么一遭,这些人突然意识到韶娘也是会受伤、会死的。而这位主母一旦不在了,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会将他们看在眼里,把他们视为有尊严、有价值的“人”的存在了。 瞧,想将韶娘留在这世上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有这么多人在后面拖拽着,韶娘走不成、也没法走…… 工作没法开展,谢韶这段时日倒是能有空去陪陪孩子了。 小字辛奴的段明业还被留在燕城,小孩子的身体没法经受长途奔波,她和段温二人这些年与这孩子算的上是聚少离多,谢韶有时候对这孩子很愧疚,但现实情况实在难以兼顾,她也只能常常写信回去,免得让小孩子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留守儿童。 不过,谢韶这次陪的是“女儿”。 她也是回到元川之后,才知道段温又给他添了个“女儿”,虽然段温没有说对方的身世,但是在得知晟州的变故后,这孩子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 这种时候谢韶就有些庆幸这是个女孩了,倘若是个男孩,段温是一定不会留的。 稚子虽是无辜,但是有这个血脉在身,就算那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要,也会被有心人拿来当幌子,到时候只会死更多的人。 不过谢韶去看得次数多了,段温反而不高兴了。 他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那就是个小不点,连话都不会说、只会瞎叫唤,有什么好看的?” 谢韶懒得理他。 养孩子又不是养小猫小狗,是要有感情付出的,孩子不是给口吃的就能自己长大。早些年辛奴的时候,两人就没法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谢韶也已经懒得跟他吵了。 段温对谢韶的那一套嗤之以鼻:他给那小崽子一个天大的机缘,还要有什么其他的? 这年头的孩子不容易活,段温本来想着多养几个也好从里面挑,但是从看到谢韶在辛奴身上费的心力之后他就干脆地放弃了,养一个他都快气死了,多养几个韶娘眼里还有他吗?! 等养不成人再说罢。 那小崽子最好识相点!别浪费韶娘的一番心血。 对待段明业都是如此态度,章恩阳的女儿就更是了。 段温本来全没把人放在心上。记在名下的“养女”而已,也算是彰显“仁慈”的一种方式。北地这些年受胡俗影响,各家将领收养子都成习惯了,段温名义上的“养子”很多,这一回只是“养子”变成“养女”,年纪小一点而已,本该没什么区别才对。 段温怎么也没想到,韶娘是真的打算养女儿。 段温:失策了,就不应该带回来。 扔在晟州让人养几年,等知事了之后,带过来给韶娘看看就是,这才是他想的“养女”。 这会儿瞧见谢韶在给孩子做小衣服,段温都快酸死了:韶娘都没给他做过衣裳! 谢韶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就是觉得自己的手艺不行而已。 原主的女红本就不算多出色,谢韶更是比原主还不如,再加上这几年的荒废,她还记得怎么拿针线都已经是万幸了。小孩子不见外人,穿一穿还行,但是要是真的放在段温身上,那可是丢人丢到外面去了。 段温绝对干得出穿到外面显摆,拿着刀逼人硬夸的事。 类似的事他以前就干过! 谢韶现在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弹琴时的场面都觉得不堪回首,这种事她绝对不想经历第二回了。 谢韶这会儿做衣服也不是因为心血来潮,她当年就曾经给辛奴做过,现在有了“二胎”,她也不想厚此薄彼。那孩子的身份尴尬,她这个当“母亲”的要是不从一开始就表明态度,恐怕对方日后的处境会非常艰难。指望段温就算了,这家伙就是个管认不管养的,他能记起来有一句交代都不容易。 谢韶对着样子裁出了布片,正准备引线的时候,却意识到不对劲儿,旁边安安静静的,段温好一阵儿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可不像他了。 谢韶疑惑的抬头看过去,就发现段温正翻开着一本书发愣。 书倒是摊开着,但是段温的表情却不像是在看书的样子。 谢韶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目光落在了夹在书页里的干花上。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谢韶有点不自在的别了一下脸:段温怎么突然想起来翻诗集了?看他这反应,居然还记得这些花。 谢韶轻咳了一声,想要解释几句,但是对上段温抬头看过来的表情,禁不住失语了片刻。 后者眉眼间俱是飞扬的笑意,嘴角的弧度更是藏都藏不住,那过于灿烂的情绪让室内的光亮都好像更明了几分。 在这样的注视下,谢韶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开口竟是一句,“我很喜欢。” 看到段温那片刻怔愣之后、脸上越发满得要溢出来的欢喜之情,谢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其实很有歧义,喜欢诗集、喜欢干花、还是……喜欢他? 段温才不管那些。 韶娘是对他说的“喜欢”。 谢韶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人已经被腾空抱起,一边被往里间带,一边听人在她耳边轻笑,“针线能做,别的事也能做了吧?” 颜色鲜亮的衣裙自空中短暂盛开之后坠地,还有一句可信度存疑的。 “……我轻些。” …… ………… ——我亦心悦韶娘。 是年,燕立,定都长安,改元永平。 双圣临朝,帝后并治。 次年,大军破蜀,旧蜀主牛英新被俘入京。 永平 50. 番外:生生世世 全文完 早朝时分,谢韶僵着脸往下看。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上朝了,事实上她比段温还要敬业一点,起码不像后者一样每天都想着怎么翘班。 但是她还真没上过这种朝。 此处特指那个站在百官最前面,一身甲胄、佩刀上殿的人。 不同于齐朝廷末年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特权层出不穷,以及“开府仪同三司”近乎批发的待遇。新朝初立,正是中央权利最集中最强硬的时候,而这位开国皇帝又是一个实打实地凭借战功杀出来的马上皇帝,由于本人的功劳过于断层,以至于他手下名将谋臣虽不少,但纵观整个燕一朝廷暂时还没能有臣子有这种特权殊荣。 但规矩显然管不到眼前这人头上,就是段温这会儿临时下旨,封自己一个可以“剑履上殿”的大将军都没人敢反对。 可这不是眼前人这么肆意妄为的理由! 谢韶觉得自己从段温让她先走一步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不对,要是那时候问出来拦住,她也不至于现在坐在这儿抓瞎。 段温这一出显然谁都没提前告诉,殿上人都是差不多同款迷茫又震惊的表情,大概不少人怀疑自己尚在梦中,连唱赞的内侍都卡了壳,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开口,或者该怎么开口。 这一片静默之中,还是段温先往前一步屈膝,“臣参见陛下。” 先别说这话有多大的问题,他跪了,大殿内当然没有一个人敢站着,殿内顿时呼啦啦跪倒一片,连谢韶这边的宫女内侍都深深伏地,生怕自个儿海拔比段温高了。 不过这担忧倒是不必,段温人虽然跪着,但是上身直挺挺的,和后面那些跪伏于地的群臣一下子分隔开来。再看看他身周的气场,分明就是诚惶诚恐的正常臣子和一看就是谋朝篡位的野心家的区别。 要是这么说,某种意义上居然还没错。 因为离得太近,谢韶甚至能清清楚楚看着段温脸上的表情,目光对上,后者仿佛在问:陛下不让臣起吗? ……去他的“臣”! 狗东西昨天晚上非要玩女帝和大将军的py,谢韶在这种事上头一向拗不过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但是再给谢韶十个脑子,她都没想到段温居然能搞到朝堂上来!! 他是想亡国吗?!! 段温搞了这么一出,今日的早朝是没人能想起来奏事了,都恍恍惚惚宛若梦游地回去。 下朝的王宾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今天的这一下子确实惊到他了。 他就是早有准备,最近朝堂上暗潮汹涌,段温一定会做什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他出了宫门还有点儿腿软,在自己的府邸前徘徊了片刻,终于决定回家之前先去找老友喝杯茶压压惊。 他找的人自然是政事堂内同为宰相的赵茂。 若是满朝文武还有一个人能对今日的事冷静以待,除了赵茂,王宾想不出别人来了。 赵茂果然很平静。 王宾在他家里面喝了三杯茶,才终于把一直在抖的手放稳了,又忍不住感慨,“世繁兄遇事之镇定,宾弗如远矣。” 赵茂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也并非镇定,只是知道的多些而已。 入世仙人,当然值得帝王一跪。 陛下所为种种,简直像是把仙人捆绑到尘世中来。 仙人怜悯尘世芸芸众生,却不知牵绊越多越难以离去。 而他自少年便发济世之愿,有此私心,便是将陛下的意图看得清楚明白,却也只是在侧缄默不言——帮凶罢了。 王宾感慨完了,将手中的茶杯一放,叹:“我是真的没想到陛下会做出这种事来。” 赵茂垂眸:“陛下先前动了谢家,驳了皇后的面子,有些人自然有所想法。” 王宾嗤笑:“都是一群蠢人。” 真以为他们这位皇后靠的是谢家?谢家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皇后给面子。 说实在的,王宾其实很怀疑,段温先对谢家动手是给皇后解气的:他们这位陛下算计人心一向很有一手,段温当年干的那些狗屁事,要是不想被心上人记恨一辈子,必得找个能转移怒气的对象——坏事都是别人干的,他就是清清白白捧了一颗真心来求娶的——谢家不就是个现成背锅的? 王宾笑完了又叹,“南齐降了以后,这朝上都乌烟瘴气多了。” 要是搁在以前,哪有人敢对这位皇后陛下的位置动心思。 是“陛下”,不是“殿下”,这当然不合礼制,但是谁敢有异议,又有谁会有异议?也就是南齐的降臣来了,各种狗屁倒灶的事能被翻一遍。 有了段温这次不留余地的表态,整个朝堂都得安静下来。 这当然还不止,王宾叹息:“又要死一批人了。” 约莫死得还不少。 赵茂:“皇后陛下宽和仁慈,不愿多造杀孽。” 他说得含蓄,但是话中的意思却很明显:若是这些人及时醒悟,求到皇后面前,多半能有一条活路,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脑子了。 王宾对此却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 世繁兄太过君子,有时候就显得不那么了解他们的那位陛下了。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段温今日带刀上殿就足以证明他“不介意当场开杀戒”的态度了,就算真有傻子在这位帝王面前死谏,那都要看看到底是他们死得快还是段温的刀块。臣子死谏为直,但是皇帝亲手杀的人,有人敢说他是“直”吗? 那可真是一朝命丧,生前身后名毁于一旦。 他们这位陛下最懂怎么杀人诛心了。 有这样的态度在,段温是不会给那群人见到皇后求情的机会的。 谢韶这会儿确实没法见人。 红绫薄纱遮着眼睛,眼前只能看见一些朦朦胧胧的影子。手臂往后反拧着,绸缎自手腕缠绕而过,另一端打了个结系在床顶架的雕花上,谢韶能感觉自己上半个身子是往外悬空的,但是因为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悬空了多少,那种不安全感让她根本不敢挣扎,要是真的把结扯松了,她一定会摔下去。 瞧着那朦胧模糊的人影直接在床边的地上坐了,谢韶实在忍不住骂:“段元常!你个混蛋!!快把我放下来!!” 段温凑过来亲了亲,慢条斯理道:“臣惶恐。” 怕什么?掉下来有他接着呢。 谢韶:!!! 她还没来得及因为早朝的事找他算账呢,这人居然还没完了! 谢韶咬牙:“你这叫犯上作乱!” 段温反倒因为这话晃了下神:别说,还真是挺像的。 两人刚刚从朝上下来,谢韶一身朝服还未来得及换,就被摆成这样子,段温自己则是轻甲佩刀,确实有点像是犯上作乱、闯进禁宫把陛下绑起来为所欲为的贼子。 段温禁不住笑了声,指尖勾住衣带,凑近了在耳边轻声,“陛下以为,臣是靠什么起家的?” ——他就是谋朝篡位的乱臣。 不过倘若那御座上真的是韶娘,他还是愿意屈居人下的,便是要他执鞭坠镫亦无不可。 只要韶娘好好补偿过他。 …… ………… 事后,段温抓着谢韶的小臂检查手腕上的勒痕,红印有点明显,但是并没有伤到,不过段温还是状似心疼地亲了亲。 谢韶小声嘀咕,“假惺惺。” 段温笑了声,又细细地吻了两下,轻道:“心疼是真的。”但喜欢看人哭也是。 谢韶信了他的鬼话才怪。 比起手腕这些很快就会消掉的痕迹,她比较在意脖子上。段温上头了就喜欢咬人,是真的咬,会疼的那种,谢韶有一次气急了骂“你是狗吗?”,竟直接被转了个身摁着跪趴下去了。反正谢韶那次之后就不敢随便骂人了,这个臭不要脸的真的敢学狗叫!! 在检查完留下痕迹的位置都是能被衣服遮掉的地方后,谢韶暂时放下心来,终于能有空问:“早朝的时候,你想干什么?” 她不觉得段温是真的角色扮演上头(……大概),应当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在的。 段温闻言半垂下眼,遮住了眼底一瞬闪过的厉色。 韶娘或许觉得那些人是跳梁小丑,从未往心里去,也全无计较的意思,但是他得告诉那些人,什么不能碰。人太心善是会被欺负的。有人敢欺负韶娘,就算不诛连九族,也得拿命来赔一赔吧? 思绪转过,他却没答谢韶这话,而是俯身亲了亲那带着询问之意的眼睛,避重就轻道:“怎么、韶娘不喜欢被我跪?我可没跪过别人呢。” 这话其实还是有点水分的,他这个出身,早些年也是跪过人的,不过那些人都死干净了。自他平定长安之乱,得封柱国、拿到觐见皇帝仍可不拜的嘉赏之后,他便真的再没跪过人了。 韶娘是那之后的头一回,他跪得心甘情愿。 段温顿了顿,又像是突发奇想似的问:“韶娘想当女帝吗?我给你当大将军。” 谢韶从段温开始转移话题,就猜到这人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其实也没有追着一定要问出来的意思。谢韶知道自己才是价值观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也因为有这个认知,她想做的许多事在真正动手之前其实都会问问段温,或是改头换面、或是潜移默化,免得一下子步子迈的太大,和这个时代兼容不起来。 段温既然这会儿不想告诉她,多半是要干的事她不会赞同。 谢韶觉得段温其实想多了,她毕竟也是亲自经历过战乱,又连当年田谅干的事都听说了,早就对这个货真价实的“吃人”时代有了确切认知,也不会被什么震惊到……等等,段温刚才说什么?!! 谢韶禁不住仰脸看过去,发现段温虽然语气轻佻,但是看表情居然是认真的。 谢韶:“你疯了?!” 该不会打完天下后觉得没事干了,想要亡国试试? 这受了惊的模样实在怪招人疼的,段温忍不住又压着人来了一个深吻。 “没疯。”他声音中带了一种唇齿交缠后特有的黏糊,开口的语调更像是在诱.惑,“韶娘不想吗?万人之上、万民来朝,所有人都要跪伏于你的脚下……” 谢韶:想个屁! 说得倒是好听,但纵观历史上的“好”皇帝,有一多半是007福报加班,还有生生把自己累死的。就这一点上,谢韶对段温到底能不能当个“明君”其实是持相当怀疑态度的。 不管怎么样,谢韶对此没有半点兴趣,她冷漠脸把人推开,“不想。” 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清晰的认知的,为帝能力暂且不说,她大概永远也做不到一道诏令判人死刑的同时,还要株连那人无辜的族人,而宗族偏偏是这时家天下的治国基础。 谢韶这一推之下没有推动,反倒被人拉回了怀中。 段温很熟悉该碰哪里,但却又像是故意的一样,把人惹得泪眼朦胧之际却停下,凑到耳边轻问:“真不想?” ——这简直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蛋!! 谢韶气急了,直接伸手去拽段温的衣领,反过来将人推倒。 段温颇觉意外,却也放任自己顺着那比猫儿还大不了多少的力道倒下去,还怕人不稳又顺手扶了一把,这明明眼泪盈盈却还气势汹汹的样子直叫人忍不住笑意。 …… 在交颈的一瞬,本该沉溺其中的段温却露出了极清醒的神色,他定定地看着人:韶娘,你想要什么呢? 华服美衣无动于衷,珍馐玉盘视若无睹,亭台楼阁不能令你停驻片刻,连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放在眼前都没有丝毫心动…… 这般无欲无求,我要用什么留下你呢? 谢韶早就发现段温不太喜欢政务,早些年就隔三差五地令太子监国,等到太子加冠礼成,干脆地把事情一股脑的交过去,自己带着谢韶南下了。 也亏的段温是轻车简从,没搞什么声势浩大的南巡,不然谢韶要担心这个燕朝都不用二世,当朝就得亡国。谁叫段温总爱时不时的搞点叫人眼皮直跳的操作,充分体现了开国皇帝就是任性的态度。 段温那随时撩挑子不干的态度太过明显,谢韶对离开其实也有准备,早就将手里的事一点点交给了宁平公主,也就是当年那个被段温从晟州带回来的养女。毕竟谢韶也不想自己一走,这好不容易有个萌芽状态的女官制就没了。芸君是个很聪慧又有点早熟的孩子,有她接手,又有女官辅佐,谢韶不知道后世会如何,起码在现在,这个幼苗勉强成长了起来。 而将事情交托出去后,她也该退休了。 谢韶上辈子其实不怎么喜欢旅游,但是以古代匮乏的娱乐活动来说,见见各地不同的风貌倒成了一个极不错的消遣,凑热闹也是。 听闻石砚郡有一个香火极鼎盛的道观,一行人从入城就听闻此事,在租到的院子里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便去凑了热闹。 倒也不亏是大观,还有专门招待贵人女客内观。 谢韶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看见段温正和一个中年道士交谈,后者仙风道骨,一看就很有得道高人的风范,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点儿剑拔弩张,仿佛要打起来。 见此状况,谢韶连忙上前几步,安抚地拍了拍段温的手臂,冲着对面的道士行一礼。 总不能在人家地盘上真打起来啊。 谢韶待要说什么,却见自己这一礼被那道士侧身避过,对方拱手作揖,像是很郑重一般:“善信功德加身,必能得偿所愿。” 谢韶:唉? 这道士说话还挺好听的,是怎么和段温吵起来的? 不待谢韶应答,那道士施完这一礼后就飘然离去,很有得道高人的风范。 只是,谢韶后知后觉发现,这人是不是无视了段温? 刚才气氛不好果然不是错觉。虽说段温这些年修身养性,但是脾气可一向说不上好,那人这么明显的态度,他不生气才怪。 从道观出来,谢韶小心地瞥了一眼旁边段温的脸色,后者倒是笑了,“怎么?怕我杀人?” 这倒是没有,段温也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谢韶确实松口气,段温能这么说,显然刚才不是什么大事。 她握住人的手轻轻摇了摇,莞尔:“怕你生气。” 又问:“怎么了?刚才说了什么?” 段温摇头:“没说什么,只是我早些年在燕城的时候见过他,很招人嫌。” 他撇了撇嘴,很是厌烦的样子。 谢韶有点惊讶,那得二十多年前的事吧,亏得段温记得这么清楚,还能把人认出来。 段温:“他那时就长这个样子。” 至于为什么印象深刻,当年沮阳以前,敢明明白白告诉他“那道声音一定会消失”的人就这么一个,当然这人大半夜收拾包袱跑路也很狼狈就是了。沮阳时又见了一面,得了一句“少造杀孽,会有再遇之日”的话,就差指着他鼻子骂是他杀人太多,所以韶娘才走的。 谢韶不知道这背后的内情,只是听了段温的话,更惊奇地想扭头去看:这是碰见真神仙了?! 段温不大高兴地挡住了谢韶的视线,虽然韶娘同他说过“后世之人”的身份,但是段温总没办法有太大的实感。有这层疑虑在,他一点不想韶娘和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打交道,万一他们将韶娘带走了怎么办? 冷不防和段温对上了目光,谢韶倒是放弃追着“神仙”看了,就对着他笑起来,“要不要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本来只是随大流的许愿,却不想得了这么个“得偿所愿”的批语。 段温被这一笑笑得微怔。 岁月似乎待她格外优容,即便不在年轻,那美貌也没有丝毫削减,更添一种动人的成熟风韵,那双眼睛仍旧是明亮的、生机勃勃的,含笑着映入他的影子。倒影如此的清晰,像是他真正的把人拉到了世间一般。 段温喉结动了动,哑声问:“什么?” 虽是问了,但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意兴阑珊的,韶娘的心愿啊……天下太平、盛世安康?总归跳不出这几样。人人都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个传于后世的将军、每一个谋臣明主的名号下都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亡魂堆砌,可是韶娘想的却是如何让更多没有名字的人活下来。 谢韶可没料到段温想得那么多,她只是在力有余怠的时候帮一帮自己能看见的人而已,又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许愿当然是许自己的愿望啊!况且她方才去的招待女客的内观,谁会在求姻缘的地方想那么多? 虽然段温那句“什么”问得十足十的敷衍,但是谢韶这会儿心情正好,不和他计较。 她拉起了人的手,小指勾住,其余指节屈起,在段温并没有那么配合的情况下,还是印到了对方的拇指,在这个别别扭扭又显得有些幼稚的约定手势下,她轻声开口,“……生生世世。” 我许愿,我们这段缘分能延续生生世世。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谢韶又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那自少年起的梦境,突然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明悟,又有宛若湖面涟漪般的疑惑自心头泛起:究竟是先有了梦境再有了愿望,还是先有了愿望再有了梦境? 这疑惑只萦绕了片刻之后便是释然:谁知道呢?究竟哪个先又有什么关系。 谢韶轻笑了一声,想要收回手,却另一个人被牢牢的扣住。 手指挤入指间缝隙,十指交扣间,上首传来一声低沉宛若誓言的应和,“生生世世。” 段温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和那极力克制后只从紧绷的咬肌痕迹流露出些兴奋的表情不同,他落下来的目光没再掩饰其中的贪婪和占有欲,黏稠得几乎要将人淹没。 韶娘,愿望许了,可是不能反悔的。